《灵素入凡记》 作者:木天道境 【文案】 修界一对孪生兄妹,哥哥是修道天才,妹妹却是个废材。 神识卡壳灵力难修,那你倒是想办法啊!你苦修啊!你得空就跑去凡人界骗吃骗喝算怎么回事?! 报应来了吧,十世一轮回的下凡令到了,除了你还有谁?!不是正好让你一偿所愿?!下去寻个地方好好待上三百年,一转眼就回来了,哦,忘了你神识太烂,连入定都没戏…… 可是这就是你一入凡就急着要嫁人的原因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婚女嫁啊?! 等等,你别走,我还没说完,你又急着去吃什么!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种田文 仙侠修真 美食 主角:薛灵素,方伯丰 ┃ 配角:方家满门,镇上人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上界小仙,神识废柴,不思苦修反一心贪恋凡间烟火滋味。恰逢十世轮回“下凡令”,过凡门,得肉身,一尝所愿。 古代小镇生活田园童话,轻度言情,细节温馨。随看四季轮转,忙于点豆种瓜,腌菜晒酱,织布缝衣,盖房养娃。全日常,多细节,邻里和睦,妙人迭出,笑料不断,水乡小镇风情。轻松温馨向真正种田文。 第1章 凡味   一个一身褐衣的小姑娘,端着个粗瓷大碗,拿另一手袖子护着,一路小跑,往后山上去。到了一处坍塌了一半的土墙边上,四下看了一回,用手拢了嘴轻声唤起来:“素姐儿,素姐儿……”   “哎!”脆生生一声答应,一边刺剌花丛里蹦出来一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五六的年纪,一双眼睛黑亮有神,见了那一个笑道:“桃花儿,你又给我带好吃的来了?”   桃花儿眯起眼睛笑,把手里的大碗递过去,一边道:“今天我们家地里有活儿,我爹娘哥哥们都下地去了,我在家做饭。刚把饭给他们送去,剩下一点锅焦,我拿猪油淋着加了一小把葱碎又散了点盐花,底下扔了一指头粗一个稻草结。你尝尝,香着呢。”   那素姐儿早端过碗就跟个小狗儿似的闻个不停,又听桃花这么说着,口水都要滴下来了。笑道:“我不同你客气!”说了捏起一块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起来。忙忙地咽了两块,才得空跟桃花说一句:“真香!”   桃花看她吃成这样,捂嘴笑个不停,又道:“素姐儿,你娘寻常不给你做吃的吗?我这手艺还是我娘教的呢。如今年景好,我爹都说了,是大山上的神仙保佑呢,年年吃不完的粮食。你看看你,吃什么都香,都跟饿了多久似的!”   素姐儿三两下把一碗锅巴吃了个干净,连碗底的碎屑都不知道使什么法子给弄嘴里去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吧嗒吧嗒嘴道:“我爹娘都不在这儿,不过就算他们在,也不会给我做这些吃的。”   桃花不由得心生同情,摸摸素姐儿胳膊道:“没事,我家不缺粮食,我做给你吃。”   素姐儿笑着抱她一下,点头道:“桃花儿待我真好!”   桃花不好意思的笑了。看看日头,对素姐儿道:“我该下去了,还要煮茶水送去地里呢。耽误了就该挨骂了。”   素姐儿点点头,把碗还给桃花,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白色的香花来,递给桃花道:“我恐怕得离开一阵子,等什么时候回来,我再寻你来。”   桃花不放在心上,随口道:“好,你要走亲戚去?”   素姐儿胡乱点头:“嗯,要看长辈们的吩咐。”   桃花便道:“也好,你在这里不得吃不得喝的,走走亲戚,还能吃上待客席呢,可也不错。”   素姐儿笑了,对桃花道:“这个花你收好了,放柜子里,能香衣裳的。你不是总说我衣裳有香味,就是这个来的。”   桃花闻了一下手上的花,笑道:“哎,还真是的!这可太好了,谢谢你。”   素姐儿挥挥手:“我都白吃你多少东西了,好容易找出这么个谢礼来,哪里还能让你谢我?”   桃花笑道:“这可有什么好算的,这花我喜欢得很,旁处也没见过呢。”   两人说笑几句作别,看着桃花走远了,素姐儿还想再四处逛逛去,忽然浑身一震,人竟在原地消失不见了。这好好的青山乱草,好似也忽然起了涟漪一般,只也无人眼见。   素姐儿一看自己没使令牌,便回到了界内,知道又让人发觉行踪了,不免垂头丧气。却听一个声音问道:“你又跑凡间去了?”   素姐儿耳朵一抖,猛然抬头,“哥!”   眼前高大的少年略略皱眉,拍拍她道:“嗯,这么大声干嘛。”   素姐儿跳起来挂在少年脖子上,嘴里一连串问起来:“你不是被牵机阁招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们欺负你了?”   少年也不好再走动,只好立定由她挂着,待她问完一通,才道:“我进内门了,拜了师尊,这回下山云游,顺便回来一趟。阿舍给我传信,说你整日游手好闲,修炼未见寸进,可是真的?”   素姐儿一听这话也不敢再撒赖了,乖乖自己滑了下来,叹气道:“我神识无成,连着灵力也使不精细,有什么法子……”   少年道:“若是这会儿你在闭关苦修,这话我听了还信。你看看你,一身尘俗味,定是又下去吃了烟火食了吧?!七窍六识迷于凡尘,还指望神识能有突破?!我看你真是投错胎了。”   素姐儿大惊,看着少年道:“啊?这么明显?那怎么办,一会儿长老看见了又要叹气了。他训我我还舒服点。可如今他都不训我了,只摇头,然后长长唉一声,哎哟,听得我这一个难受。”   少年看她一眼,“把你嘴角脸上的渣子擦擦干净,自然少些幌子。”   素姐儿闻言赶紧一通乱掸,才笑道:“哥又骗我。”   少年叹气道:“哪里骗你了,你若一直如此,恐怕真是难有所成了。”   素姐儿默默不语,少年又道:“我如今人在别处,不知道多久能回来一次,你这样子,可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素姐儿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要说惹祸,就算我想还没那本事呢。”   两人都沉默着,忽然四面八方传来钟声,素姐儿皱起了眉头,跟少年道:“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   少年却摇头道:“我不去了。我在家里等你。”   素姐儿想了想,点头道:“也好。”说完又上上下下打扫起来,少年摇头,一拈指头,一个涤尘诀丢到她身上,素姐儿才回过神来,吐着舌头笑道:“哎呀,忘了还有这个了。”   少年继续摇头,叹口气,也不看她了,顾自己往偏远处一个宅子里去。   待到素姐儿到了广场,已经有数千人在那里了,见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众人都不禁闭眼叹气,更有摇头者。上头一个一身雪白长袍的少年,长长叹了一声,才开口道:“仙门一闭凡门开,离上回我们送族中子弟去大门派修行,已过去整三百年了。如今轮到凡门开启,新一轮下凡令已经分到族中,三日后,需有门内子弟下凡应数,待三百年后回归。下凡子弟自受封印,其中规矩道理你们尽知的,今日就是要商议一下,这回到底是由谁入凡才好……”   话未说完,众人都如潮水般向一边散去,只把个素姐儿留在了当间。   素姐儿正呆立着走神呢,牙齿缝里好像还有方才的锅巴香,这回就该轮到自己当值打扫大殿了,等轮值过去才能再去找桃花。幸好如今这光阴是并行的,要不然自己再去,恐怕找到的就是桃花的孙女还是外孙女了,啊呀,也不晓得桃花做饭的手艺能不能传下去,要是没传下去,自己不是白跑一趟……这事儿……哎?怎么好像不太对啊……   素姐儿迷里迷瞪抬起头来,看自己孤零零一个站在中间,上头大长老手里拿着块什么东西,正瞪着自己看呢,素姐儿不得不瞪了回去……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大长老又摇头了,深深叹气道:“好吧,一则众望所归,二则也是天意,既如此,就由风系一脉,灵素,下凡应数吧。”   边上几个负责仪乐的,立时吹奏起来,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回去准备准备,三日后,太阳当头时,开凡门下界!”   灵素稀里糊涂回了家里,跟她哥道:“哥,我要下凡了!”   少年蹭一下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又问,“什么时候走?”   灵素答道:“三天后。哎呀,也不知道这三天,包不包括今天,到底是后天呢,还是大后天呢,还是大大后天……”   到了“大后天”这一日,灵素真在屋里磨叽呢,一个小僮跑来喊她:“灵素,快点,该走了!”   灵素一撅嘴,把手里的一块抹布放下了,甩甩胳膊道:“还是算错了一日啊。”   到了大殿,那白袍少年站在一处石台上,边上各司首座长老皆在,灵素上去一鞠躬:“大长老,各位长老。”   白袍少年点点头,一指跟前:“一会儿这里阵法启动了,你便去吧。到了凡间,灵力是被锁了的,丁点也动用不得。为了少沾染俗气,你可寻一处深山密林处隐居,待到三百年过,你手里的令牌自会启动,到时候你便能回来了。喏,这是令牌,你拿着。”说完手里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圆球,滴溜溜直转。   灵素一皱眉:“啧,这哪里像个牌子了,还叫什么令牌?”   众人都低头只作未曾听见,白袍少年叹了口气,又道:“你要记得,万不可轻惹因缘,万一移了心性,到时候就算让你回来,道基也毁了。唉,可惜啊,我们下凡,锁灵力不锁神识,偏偏你……得了,这会儿说这个也没用了,不说也罢。”   正这时候,跟前地上忽然慢悠悠起来一阵光尘,渐渐成一金色圆形门洞,大长老一挥手:“去吧。”   灵素大惊:“大长老,这,这,凡间多险恶,你们这许多人,不送我点什么防身的东西?”   白袍少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勉力镇定道:“你放心,你在凡间不待够三百年回不来,不入他们轮回,不在他们数中。他们也害不了你,怎么死都死不了的,你放心吧。去吧去吧。”   灵素道:“那也不是死不死的事儿啊,还有饿肚子生病遭人陷害,唉哟,大长老你不知道,凡间可多事儿了!”   白袍少年淡淡道:“怕什么,饿也饿不死,病也病不死,遭人陷害也死不了的。去吧。”   灵素还待再说,白袍少年一个流云袖挥过去,将她打入了光圈里,灵素那句“还有……”没说完,便彻底息了声,光圈也渐渐消散。台上台下众人见之都大大松了口气。相互点头一回,各自散去。   又说青冈岭上,桃花将那朵花儿放进了箱子,果然一箱子衣裳都染了香气,心里十分高兴。只是屡次往后山去,都没有再见到素姐儿。转年过去,又收拾衣裳时,却见那朵白花还像当日刚得的时候的样子,桃花心里诧异,忙拿去给她娘看了。   她娘忙道:“天啊,这是遇着神仙了吧!”   桃花将与素姐儿相遇相处的事一遍遍说起,渐渐全境皆知青冈岭上的农家遇着神仙了。境中人家遂将桃花遇着素姐儿的那一日定做“遇仙节”,开始按节候做各色美食供奉神仙,尤其有一道“神仙锅巴”,更是次次上供都必不可少…… 第2章 定亲   灵素只觉得自己好像翻了无数个跟斗,总算脚着地了,看看身上,好似哪里有些不同,先是衣裳都全换了样,看着罗里吧嗦的。脑子里又多了几种话,倒像天生会的。一抬胳膊一动腿,唉哟那叫一个沉,倒像忽然被装到了一个肉筒子里。一运转灵力,果然空空如也,再调用一下神识,可怜的神识……忽然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依仗的还偏偏是自己最弱的那一项,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倒霉的事儿吗?   还真有!没了灵力滋养身体,那就有可能会饿,会病,还有可能会受伤!然而,一直饿一直饿,却饿不死……很痛很痛,还一直活着;病得要死要活,一直要死却死不了……灵素觉得自己该想一想,是不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得罪过大长老……   忽然听着一个声音道:“给你寻个深山老林去?”   灵素一抬眼:“哥!你怎么跟来了!”   少年摇头:“谁让我倒霉是你哥呢。三百年,在上头虽然不过一忽儿,在这里可不是了。你又没了灵力,神识连入个定都不成。要不然的话,一定三百年倒也不难。你可有什么打算?”   灵素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哥,我想嫁人。”   少年皱眉:“什么意思?”   灵素道:“就是找个人,一块儿搭伙过日子!我看着挺好玩的,桃花她爸妈就是那样,成了亲之后,就生了他们兄妹,一大家子人,整日吃吃喝喝,可好玩了。”   少年不解:“这有什么好玩的。”   灵素一个劲点头:“我觉着挺好玩的。反正要好几百年呢,总要找点事做。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去深山里呆着,那里能有什么好吃的!”   少年无所谓:“那就由你吧。”   灵素笑了:“成,那哥你现在就找个人把我嫁出去吧。”   少年狐疑:“不是你要嫁人?干嘛要我找。”   灵素道:“哎呀,凡间都是这样的,都是父母兄弟给寻人家。”   少年听了便点头道:“你果然心思都没放在修炼上,难怪会有此劫数。唉,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路总要你自己走。成吧,我给你打听打听去。”   这来路不明的两个人,只好一路顺着人家的话说,半天下来,就有了姓了,薛灵素,他哥薛鼎。两人是从远地方投亲来的,没想到亲戚家早就不知道搬哪儿去了,这当哥的要去跑船,不放心把妹子这么放着,就打算找个踏实的人家许了。   他们两个,一个一心想要很好玩地嫁人过日子,另一个哪有心思琢磨那些凡人的东西,是以都没想到关于嫁妆聘礼的事情。兼之两人衣裳颜色样式都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且随身连个包裹都没有带。要说人家?还能说什么人家!   这么胡乱转了两日,两人也不知道找地方住宿,都是往野地里一待,一个打坐,一个被逼着打坐,睁眼就又是一天了。有几个乡邻见着了,心道:“倒是老实孩子,只是真心穷。”   有道是锅配锅,碗配碗,这日就有个好心的大娘拉住了兄妹二人道:“我这里倒有个人,读书认字,性子也好,只是家里情形复杂点,不过好歹有个地方落脚。就看你们乐不乐意了。”   那当哥的还没说话呢,那妹子就紧着点头了:“行啊行啊,您说的人在哪儿呢?”   大娘一顿,心说这姑娘有点混不吝啊,估计也是苦够了,听说能有个地方住就乐意嫁了,也是可怜。便索性好人做到底,道:“就是我娘家村里的,一会儿我同你们去一趟看看。”两人自然没有二话的。   那大娘嫁到了镇上,如今在几处铺子里帮忙,待下晌都忙活得了,才换了衣裳带两人往东南边的村里去。   这村子名叫后山峪,前有梅子岭,后有下巴河,周边良田成片,是左近还算富裕的村子。沿着河上上下下得有三四百户人家,那大娘说的就是其中一户姓方的财主。   薛氏兄妹跟着大娘到了村上,大娘先把人领回自个儿娘家了,大娘的娘家嫂子听说这事儿,赶紧把大娘拉到一旁,道:“你怎么还是这性子!那家的事儿是好沾惹的?一个不好就是一身腥!”   大娘道:“我这不正好碰上了嘛。那伯丰娘在的时候,待我们家也不差,我想着能帮把手就帮把手。这里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他家的事,哪个敢嫁姑娘进去?!好好的孩子就给耽误到这会子了。这是远地来的兄妹俩,我看着也是穷得叮当响,只怕反不挑人家,若能凑成姻缘,也算我积福了。”   她大嫂见劝不下来,忙道:“既这样,你别把人领咱们家来了。谁知道到时候什么事,就讹上我们了!”   大娘无法,只好又带了他们兄妹出来,幸好如今时刚入秋,在池塘边茅草亭里坐着也凑合能落脚,大娘又随口安慰他们两句,自己往方家去了。   她本也不过抱着心里想到了,不做对不起良心的意思,哪知道事情却出奇的顺利。那方家听她说了一个来回,问了两句,就兴冲冲让二房大嫂跟着去面谈了。   薛灵素正四下乱看,同她哥哥说笑呢,就见对面方才那大娘带了个尖脸淡眉的妇人过来了。那妇人一看她,就问大娘道:“就是这个姑娘?”   大娘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妇人已经转头向薛鼎道:“你就是这姑娘的大哥吧?我就是方家的大儿媳。这大娘说的人,就是我们小叔子。我们小叔子今年二十了,还没定亲呢。你们要是同意,咱们就都利索点儿,快些把事办了,你们看可好?”   不等那两个回话,这妇人紧接着道:“结了亲之后就都是一家人了,我们是没什么聘礼之类的,也不指望你们出什么嫁妆。咱们田舍人家,没那么些说法,选了日子,一拜堂,就算成了。可好?”   才问完可好,却不待人回答,自顾自算道:“昨儿刚好有老马家的三妮子看黄历,都说三天后就是好日子。不如就定那一日,喜服什么的,新的恐怕是来不及做了,你们也没有随身带这个的吧?往镇上买也是瞎花冤枉钱,不计问谁借个,也对付了。是吧?那喜服谁还平常当个衣裳穿不成,借来也是新的,省事儿,是这个理儿不是?”   如此另外三个一句话插不上,这个方家的大嫂子就说得天花乱坠了,一边的大娘越听脸越黑,这哪里是议亲来了,分明是踩人脸面把人往外赶的意思。这方家二房几个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连面皮都不要了,也难怪方才自家嫂子也不欲沾惹这事。   正想开口替那两兄妹回绝,打算说两句话好下台阶,一会儿自己领人家回去,再好好请人吃顿饭,算自己多管闲事一场。却听那姑娘又开口了,直眉楞眼地道:“都成,那就三天后我再过来?”   ……   一时连那妇人都愣住了,大娘更急的恨不得拉住这姑娘捂住她的嘴!这男婚女嫁是终身大事,哪有这么不当回事的?什么三媒六聘都没有,连喜服都要去借!这样就嫁进去了,往后谁还把你当回事?!没想到自己想要帮个故人的忙,倒害了人家小姑娘了。大娘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   那妇人嘴角都抽上了,什么?什么什么?成了?三天后就打算过门?!这、这是哪儿来的奇葩啊,都这样了还上赶着要嫁进来?!……哎?不对!不对,这事儿不对!要是换个姑娘,只怕都该气哭了,这个……哼,看来是赶着要嫁人的啊。不是穷死的,就是从前不知道干过什么营生,出过什么篓子,别处许不了人家了!好好好,这样的给那死小子娶进门,倒也是一出好戏!   这妇人立时也换了张脸,满脸堆了笑道:“好,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们就是天生天配的缘分!就这么说定了,三天后就拜堂成亲!”   姑娘又开口了:“等等,麻烦问一下那个三天后,到底是哪一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大大大后天?……嗯,哪一天?别弄错了到时候又麻烦。”   妇人脸都僵住了,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咽了口唾沫道:“应该是……是今天不算,再隔三天,所以该是……是大大后天……”   姑娘笑得裂开了嘴:“对吧?你也觉得该是大大后天吧?就该是这样,不知道怎么想的,弄个大后天就来寻我了。真是……”   妇人云里雾里,只好再确认一回:“大大后天,你记得过来啊。”   又回头向大娘道:“啊呀,宋大娘到时候也一定要来啊,还欠你一杯谢媒酒呢。”   宋大娘浑身一哆嗦,忙着摇头道:“我不得空,我也没做这媒!”   那妇人一笑道:“唉哟,您要死活不认我们也没法子了,得了,不来就不来吧。这媒人来喝酒,可是不掏人情的!”   饶是宋大娘知道这一家子人什么样儿,还是差点气噎住,那妇人却一拍手:“好了,事情就算得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小妹子,那,大大后儿见了啊。你记得早些过来,我们这里拜堂都是赶午前的。下晌就是二婚头的了,不吉利。”   说了顾自脚步轻快地去了,宋大娘才转过身来满脸歉意道:“唉,都是老身不好,光顾着念旧情了,倒连累了姑娘。姑娘,你听我一句儿,这事儿本也做不得准,你们赶紧走吧,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千万不可当真。唉,从前虽刻薄好利,也还要两分脸面,如今越发厉害了。真是……惹不起,姑娘还是跟我回镇上去吧。实在想要嫁人,哪里就没有别的好人家了!”   薛灵素却笑道:“不碍的,大娘。大娘还是给我讲讲他们家的事吧,我也好心里有数。”   宋大娘惊讶道:“你还真打算嫁?”   薛灵素点头道:“是啊,大娘不是说我要嫁的是个读书人?我最钟意读书人了。再说这这么些日子了,我哥也不能一直陪着我,好容易寻着一家,就他吧。”   宋大娘也有些含糊了,不过想想那方伯丰,看看眼前的小娘子,只怕若不是这么心大不计较的,还真是不敢嫁进他们家去,这也是缘分。便叹了口气,开始说起方家的事来。 第3章 兼祧   这方家是这里的旧姓,不比后来迁来的,根基深厚。到了方伯丰爷爷这里,一共兄弟俩,这方伯丰的爷爷方诚是老二,老大方忠做买卖有一套,攒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只是早年伤了身子,没有子嗣。本等着从二弟的儿子里头过继一个的,只是方诚也只得了一个儿子,就是方伯丰的老爹方赟。   老大若是分文没有也还罢了,只眼见着自己偌大家业没个人能继承,心里如何能舒服?正欲从他媳妇娘家寻个小儿过继,方诚找上门来了,他出个主意,却是让自家儿子方赟兼祧两房。两边一人给娶一媳妇,生下的孩儿各继一房。方忠一听这主意不错,省得弄个外姓血脉进来乱了祖宗,两下便议定了。   只是方忠身子不好,没等到方赟成年呢,就一病去了。留下个老妻,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也管不了那些产业,想着早些给方赟定下个媳妇,就交给儿媳妇管去了。同方诚那里商议了,都说好,只是但凡她挑了人来,总是不合适。总有这个八字不合,那个生肖相克的话。   到后来,还是方诚媳妇娘家寻了个来,说是算大房的,方忠老妻见了,觉着姑娘脾性十分合自己脾胃,欢天喜地得定下了亲。转头却听说那姑娘身子是胎里弱,心肝上有些毛病,不禁大怒,跟方诚家大吵一场,就病倒了,没撑过俩月,也去了。   这么一来,大房的偌大家业自然都归了二房了,只大房的媳妇既然定了,也没有不娶进门的道理。原本打算着那姑娘怀不上孩子的,哪知道也不知是不是方忠显灵,那病歪歪的姑娘却是个心性极韧的,愣是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还撑着口气给养到了十二三岁,就是方伯丰了。   她又一门心思要孩子读书上进,如今方家的家业,九成九都是大房那里传下来的,她要送孩子去读书,虽耗费大,方赟也不敢说什么。若是她狮子大开口,敢要大房的产业如何如何,那就恐怕难活到这个时候了。偏她除了要给自家儿子读书,旁的一概不论,众人吃不准她心思,就这么猜疑着过来了。   待到她一去,还以为这下那方伯丰恐怕也没书可读了,谁知道她不知怎么地同那私塾先生的娘子交好,一早把多少年的束脩都给足了的。是以方伯丰愣是读到了今日,刚刚初秋时候还去县里考试了,若是得着名次,就吃上皇粮了。   国中读书晋身有两条路,一者科考,一者典考。科考自童生试经乡试再于京中会试,层层过关斩将,最后得了功名的即可入朝为官。典考则复杂得多了,里头分了数、工、医、农、律等七八个专向,童生试后于县学中就某一专向精研苦读,特有所成者即可报考典试,考取后按着各地当届所需职位再报考典考,经典考后成绩优异者便可入府县担任官吏。若在职上表现优异者,直入六部或钦天监太医院亦不在少数。   这方伯丰刚考了童生试,还不知考取了没有,只要成了廪生,便可免税免徭役,若是名列前茅,官府更会每月发予些钱粮,在村里人家看来,实在是天大的好事了。   可因着他家里那样情形,别说这会儿还不知道中没中呢,就算中了,寻常人家也不愿意结这门亲事。实在是说是一家人,斗得比仇敌还厉害,那二房又是兄弟三个还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姑娘,这大房只方伯丰孤零零一个,如何是他们对手!   薛鼎已经快入定了,只灵素听得兴起,她真是听什么都觉着有趣。   宋大娘看她的样子,心下不忍,点拨道:“其实也容易,只把家一分,把大房的东西一拿回来,自家当家作主了,那日子立时就能好过了。最怕如今这样,谁知道人心黑起来能黑到什么限度?!何况那家暗地里动的手脚也够多的了!”   灵素仍是一个劲点头,宋大娘又有些担心起来,这姑娘看着实在太愣了,到时候恐怕要吃亏。便又不禁懊恼自己伸手揽事太过轻率了,一不小心就害了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娘子。   灵素见她不说了,才笑着道:“多谢大娘告诉我这些。我们远地方来的,什么都不太懂,往后我若有不知道的,说不定还要找大娘问呢。”   宋大娘赶紧打保票:“居家过日子,谁还能都天生会的?!你只管来问我,我是这里生这里长的,连着镇上的事我也都知道些,又比你们多吃了几十年饭,没什么不知道的!”   灵素赶紧谢过。因时候不早,宋大娘要回镇上去了,这走过去也得半个来时辰,赶太阳下山前回去才好。灵素同薛鼎却道还要在这周围走走,反正三日后就要成亲,熟悉熟悉左近的山水田地也好。宋大娘张嘴欲劝两句,也不知道怎么说才恰当,到了只叹了一声,作别去了。   灵素才去唤她大哥,笑道:“哥,咱们四处逛逛去吧。往后我可就在这里住了呢!”   薛鼎睁眼看了她一回,皱眉道:“听方才那位老人家所言,这俗世生活好不繁琐。你本来就修炼艰难,更需闭关苦修才好,若是羁绊于此,恐怕更耽误了功夫。我看还是算了,不如我现在带你去此境中寻个风水尚佳的所在,你潜心闭关,这尘世三百年,不过弹指间,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灵素紧着摇头:“不成不成。你忘了?我经了那凡门下来,肉身已改,如今是个会饿的人了。你让我在深山里头待个三百年,不是要生生饿死我?最可怜我还死不了,我就得一直饿一直饿,饿三百年,我还能有什么所成,只怕就饿成狼了!”   薛鼎皱了眉,想了想道:“这样,我给你练些辟谷丹来?”   灵素又摇头:“不要,你用融魂神鼎去练这个,到时候那神鼎只怕都要生气了。”   薛鼎听她提起这个,便问道:“说起来,你的融魂芥子如今可有何变化?”   灵素摇头叹气道:“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么空茫茫一片。”   薛鼎道:“还是不知边界?”   灵素叹气,点头不语。   薛鼎想了想道:“想来是你神识不足之故。”   这灵素与他哥哥乃一根同生的天灵体,这天灵体本就难得,千百株仙灵草木也未必能结出一个来,这一株偏结了俩,还都化形成功了,实在是亘古少见之事。也因此,那境中多少灵体,也只灵素同薛鼎是有“血亲”的。   他二人天赋异禀还不止于此,两人还都是自带境域的。起初他们还当个个如此,后来才知道这自有境是多稀少的事!多少人都等入了灵界,攒了家资去请人铸炼一个芥子境域,或者偶尔运气好,能直接买着个现成的。可那些说白了还是外物,跟储物袋一样,仍是可以易手的。   他二人的自有境却是融魂自生的,哪怕中途陨落了,回头再来仍随身自有,是为天生灵境。薛鼎在凝气通天时,觉察出了灵境本源,却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鼎。自此后凡与“炼”相关事务,无不事半功倍。才让牵机阁破例收了他这样一个连“三试”都未参加过的小辈。那牵机阁千年一开山门,才收几个人!   再看灵素,一样的天生灵境,却到如今都未觉察出那灵境原貌。且里头只是空空一大片砂石地,间或大大小小的凹陷高起,似是山水模样。可惜既无岩石堆山,亦不见滴水汇流,就这么空荡荡一处所在。只好比一个极大的储物袋吧。可她要这么大储物袋做什么,灵界里连个烟火食都没有的,让她收些什么东西!   如此,当哥哥的是名震四域的一代天才,当妹妹的嘛,就是天才哥哥的妹妹,如此而已。如今更是众望所归成了下凡应数之人了,也幸好这当哥哥的能耐,若不然,想要跟着来看看,也不是这么轻松的事啊。   薛鼎见灵素心意如此,想起自家师父说的话来:“仙道从无高下之分,仙缘或在砖石瓦砾之中,若于心中尚有贵贱好坏之异,恐离道门尚远。”自家妹子自来对人间事更有兴味,或者这回下凡历劫,于她而言是劫数又是运数呢?   想明白了,才站起身道:“好吧,那就去转转。”   这几日都是薛鼎以灵力不时滋养灵素凡胎,才得她不觉饥饿凉寒,想着往后自己要回去,这灵素要在这尘世生活;又想起方才那宋大娘说的“嫁妆”一事来,“嫁妆便是女子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也是女儿家往后在夫家过日子的底气”,薛鼎心里又琢磨开了。   两人在这附近山泽又转了几日,灵素追兔捉鸟地闹得不亦乐乎。薛鼎对这些徒有一堆血肉,做不得引子炼不得丹丸器物的小禽小兽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无。倒是见灵素没了灵力,连棵十几丈高的树都攀不上去,更别说追上兔子了,心里对“嫁妆”一事就有了些眉目。 第4章 大婚   时日好过,这日就到了“大大后天”了,灵素同她哥从附近山林里转出来,见日头渐高,就直奔后山峪去了。   到了村子里随便一问,就找到了方家,粉墙上砌花的砖窗,一个青石大门,很有些乡绅富家的派头。这会儿大门开着,里头隐有鸡鸣犬吠之声。灵素心里大喜,这正是她心里想的人间日子的样儿啊!   只是不是说好了今日成亲的么,怎么这么悄没声息的。   两人也不停留,直往里头走去。   方有富之妻马氏正指使个长工拌鸡食,一抬头见有两个人进来了,不禁瞪了一眼门边上趴地无声的两条黑狗,又对二人道:“你们谁啊,就随便往人家里闯?!”   灵素道:“不是说好了今日成亲的么,还让我早些来,我这不是来了嘛。”   马氏一听全不接头,狐疑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的骗人法子?谁要结婚,我们家早都成过亲的了!”   灵素道:“哎?不会啊,不是那日一个嫂子自己跟我说好了的……”   薛鼎在边上一言不发,两个女人你来我去,说得热闹。   后头杨氏听着动静出来了,一见着灵素,一拍大腿笑道:“唉哟你看我这脑子!这几日事儿忙,竟给忘得死死的!还好你来了,要不然我回头想起来都不知道哪里寻人去了!”   一旁正生气的马氏听了这话,回头看她道:“你认识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大清早跑家来成亲来了!成的什么亲,难不成大哥还想讨个二房?”   杨氏脸上一僵,赶紧又笑过去道:“你真是的!这往后也是咱们的妯娌了,这是我前儿给伯丰说的媳妇。说好了今日过门的。我给忘了。赶紧赶紧,王成,你去李唢呐和喇叭嘴儿家去看看,看那俩今日在不在家,就说咱们家要娶媳妇,让他们来吹个曲儿!   哎,那个谁,你赶紧去买些香烛来,一会儿要用。再顺路同族里的老少爷们知会一声啊,这会子恐怕都下地去了,家里没人就算了,下回再补。对,对,对,伯丰呢?快去把伯丰叫来,今儿不会又出门读书去了吧?!这可是成亲的大日子!”   杨氏一通吩咐,几个长工短工帮活的都忙活了起来,灵素站在当间,还不忘提醒她:“哎,大嫂子,你还说要借喜服的呢。”   杨氏赶紧拍脑门:“是了是了,差点忘了这茬了。看你身量,估摸着跟老三家的差不很多,一会儿我问问去。”   马氏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场景,杨氏又急匆匆要往里头去,嘴里叨咕着:“还没告诉翁爹去呢。”临走前又回头对灵素兄妹道,“哎呀,妹子,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坐会子先,啊!”说完就急匆匆去了。   灵素看看院子里水杉树下有两张条凳,就拉着他哥往那里坐了。兴致盎然地看着里头的人走来跑去。马氏放下手里的东西,想了想凑上来问道:“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   灵素眨着眼睛道:“我们老家在西北一处叫‘灵境台’的地方,我叫薛灵素,这是我哥,他叫薛鼎。我们来这里投亲的,没见着,我哥要跑海船去了,不能带着我,就说给我找个婆家。那位嫂子那日遇着了,就说让我嫁到你们家来,我就来了。”   马氏听得面上一抽一抽的,这姑娘说话倒清楚,只是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说起亲事来也不见半点羞色,还有个当大哥的就在一旁管喘气,这样的事儿都让妹子来说。这家人怎么看怎么奇怪。又试探道:“咱们家里人口多活多,可没什么福可享的。你这婚事办得仓促,聘礼什么的……也难了,她都同你说过没?”   灵素全不在意一点头:“没事,能吃饭就成。”   马氏心里立时有底了,忽然笑道:“咱们做人家媳妇的,聘礼什么的不说了,要是没点嫁妆,那过日子手里可不活络了。你哥哥是跑海上的,没什么稀罕东西给你陪嫁?”   灵素道:“我哥还没去过呢,这是头回去。”   马氏听了心里更撇嘴了,心道怪不得上赶着嫁来呢,原是这样一家人。只怕若再不嫁人,只能等着给大户人家当婢女去了,就这姑娘说话的样子,恐怕人家还不定要呢。   她心里自觉已把薛灵素的底子摸了再清楚没有了,遂笑道:“那你们坐着,我还干活去呢。等明儿你进了们,咱们妯娌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灵素脆生生答应着:“哎,好!”   等人走了,灵素又问她哥:“这凡人做事也这么说起一出是一出的,倒是便当。”   薛鼎道:“他们不过活了几十年,前头十年还甚事不知的,后头又有一二十年老糊涂了的,中间就这么些日子,还得花一半睡觉,还能剩多少脑子做多少事。你非要跟这样的人混在一处,唉,也只由得你去吧。”   灵素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大长老还养花儿呢,哪个不是开过就败了的,他还不养了?他们糊涂他们的,我不糊涂不就成了。”   薛鼎道:“你跟糊涂人怎么说明白事?你说了他们也不懂。你要他们懂,你也得跟着一处糊涂才成。”   灵素想了想笑道:“这话还真有道理。只是我也不用她们懂,只要能做饭给我吃就成了。”   一会儿外头进来几个庄稼汉子,手里都拿着东西,有锣鼓有唢呐,上头还都绑着红绳儿红布,只是都有些黑旧了。进来了就嚷嚷:“没听说过有这么办事的,这着急,哪里凑得起一队人来?”   杨氏从里头出来,后头还跟着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那几个汉子见了立时不做声了,都上来行礼道:“方老爷子好。”   老头子颤了颤面皮,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因那家急着非要今日就嫁进来,只好先对付过去罢。让各位看笑话了,有劳有劳。”   那几个汉子赶紧摇手摇头:“不敢,不敢。”   里头把张八仙桌抬到对门口,边上放上一把交椅,下沿放上红烛线香,下方并排放了两个蒲团。就听杨氏的声音:“伯丰快过来,我带你见见新娘子。”   说了就见她领了个身材颀长的青年男子往庭院里走去,边上就有人说:“阿耶,这不合规矩,婚前见了面可不吉利。”   杨氏一听住了脚步,笑道:“是了是了,我都急糊涂了。得,一会儿就拜堂,完了进了洞房你们自己慢慢认识去吧。”   站在当院里的几人都笑起来,灵素坐在凳子上也跟着笑。马氏远远看见了,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二房底下三家的几个小孩儿这会子也听了信,都好奇地往灵素处看。又跟着大人进进出出乱窜,还有七八岁正好问事的,刚混打听两句就让自个儿娘老子给训了,只好悻悻住了嘴,又往别处人堆里钻去。   方伯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一会儿里头又走出来一个年轻些的媳妇,手里拿着两身衣裳,嘴里道:“好容易寻着了,要不要试试?”   方伯丰看了一眼,低声道:“不用试了,我比三哥个头高。”   牛氏想想也是,便问杨氏道:“那可怎么办呢?”   杨氏道:“新郎官没什么关系,系上红花绸带就成,你把衣裳给我,我去给弟妹比比看。”   牛氏把衣裳递给她,嘴里道:“绸带?还缎带呢!哪儿来的红绸子!”   杨氏道:“阿耶,不过那么个说法儿,你随便寻个什么红的,不拘什么,对付过去就成了。”   说了拿了衣裳,一阵儿往灵素那里去了。   灵素见她拿了身红艳艳的衣裳来,站起来笑道:“这个就是你们这儿的喜服了?”   杨氏点头道:“就是就是,来,你试试,看能不能穿。”   灵素展开来看了看道:“太也麻烦了些,就留这个外衫我披上吧。”   杨氏一愣,一撇嘴道:“由你吧。一会儿你自己记得穿上,这就该拜堂了。”   果然不一会儿,里头红烛就点上了,那老头子方赟往交椅上一坐,方伯丰被推了出来,只一身半旧的寻常衣裳,斜挎着一根红布带,胸口一团生拧出来的红布团,花不像花,果不像果的。倒是束发的头巾换了块红布,看着有两分喜气。   杨氏又过来,一看灵素已经把大红褙子穿上了,只头上半点首饰也无,实在寒酸得很。只这同她又有什么干系,她只管把事情对付过去就好。就算笑话,也不是自己的笑话。   便见她笑眯眯对灵素道:“给,把这个蒙头上,让你哥送你进门,好拜堂。”   灵素依言接过红盖头戴在了头上,杨氏便又顾自己去了,一会儿那几个汉子便奏起乐来,听着十分喜庆。杨氏刚要给灵素那边打招呼,就看灵素扶着她哥的手已经在门槛外头了,心说这两位可真是够着急的。   早先来的那群人里,专门有声音亮嗓门高惯给人“喊喜”的,这会儿就听他高声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底下人又滴滴答答吹奏起来,外头院子里“嘭!叭!”几声爆竹声儿,小孩子们跟着起哄拍手,才有两分办喜事的样子。   方伯丰牵着红带子在前头走,几次欲回头,到底还是没回头看。这么一路默默无声地穿过后堂,走过一个侧墙门,到了一处偏院。灵素虽盖着红盖头,神识却无碍的,便“见着”一处极小的小院,门口檐下放着一个大水缸,院子里只一株枣树,一大一小朝南的两间房。   进了房门,一张掉了漆四方桌子,两张索性没上过漆的条凳,西边靠墙立着一个旧橱,东边摞着两个木箱子,东边又一个小门,进去后就是另一间屋子,里头一张窄窄的老木床,南窗下一张书桌,边上立着一个搁板搭起来的书架,看着已满满当当的了。   杨氏同马氏陪着两人进了屋子,笑道:“什么撒帐坐福的,咱们也不弄这些了,一会儿还得晒粮去呢。你们自个儿说话吧。”说完两个就转身顾自己去了。   方伯丰同灵素两个站在屋子当间,听着那妯娌俩脚步声渐渐远去,整个小院都安静下来。   灵素一伸手把红头盖扯下来了,仰着头问方伯丰:“这就算成了亲了?”   方伯丰一愣,只觉得眼睛里映进来一对乌沉沉的眸子,好像跟他至今所见的皆不相同。嘴里不由自主答应着:“嗯。”   灵素笑了,又道:“我叫薛灵素,你叫方伯丰?”   方伯丰点点头道:“我叫方懋,字伯丰。”   灵素便道:“哦,我就叫薛灵素,不过以前桃花儿管我叫素姐儿。”   方伯丰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灵素又问:“那什么时候吃饭啊?” 第5章 嫁妆   不说洞房里如何情形,外头直到礼毕,都未见有族里道喜的亲友前来。   一会儿牛氏从里头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红纸包,笑着道:“辛苦各位了,辛苦各位了。今日事起仓促,喜宴是来不及准备了,只好散些喜钱,叫各位沾沾喜气。”说了让人给方才吹唢呐敲锣的分红包,一人一个。   那些人也是早有预料的,接了手里,同方家人道个别就成群结队地往外去了。待出了们,一个黑脸汉子便道:“捏出来没?两文钱!打发叫花子都不够吧!”   另一个道:“成了,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家,没让你倒赔两个就不错了。”   那个道:“也是,给他们家做长工,做三年欠两年,越做越成奴才了。上两日王成还说想借点钱还了好停了契呢。”   有一个便道:“你还真别不服,人家横是有这样的运道!你看看,好好的媳妇就娶进门了,听说一个子儿没花!欺负人家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嫁妆,连聘礼都赖了。嘿,你们还嫌这两文钱少了,照我看来,这就是他们这回婚事花的最大的一宗抛费了!”   几个人对景一想,越想越好笑,都叹:“真是得有那个脸皮,干得出来。”   另一个道:“我说那娘家不是还有个兄弟在吗?也是个面的,怎么能让妹子这么被轻贱了,瞧这婚结的,连个像样的喜服都没有,真是……”   那个道:“你还替人家小媳妇不平呢,不想想这谁家娶媳妇是当日通知亲友的,还连喜宴都没有?这方家族里也都摸清他们性子了,你看来了人没有?一个没有!来了白封一个人情,还连顿饭都不得吃,亏得慌,索性大家都当来不及就过去了。”   另一个就道:“那娘家兄弟,估摸着也是怕太较真了到时候自己一走,妹子在人家日子不好过。要说起来,那一家子人虽不像话,伯丰却是个好孩子,有出息,若是能进学,就能拿钱拿粮,那可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的,还不好?!”   这个道:“还得考上了再说。嗐,那大房的产业,要都还了给他,他就算一辈子考不上,也够吃香喝辣一辈子了。有什么法子,天不开眼!”   那个道:“那宅子还是人家大房的呢,结果如今人家正主儿住偏院里了。唉,所以你说,这人啊,还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伯丰若是硬气些,只怕日子还好过些。”   另一个道:“你这才是瞎话了,他要硬气了,还不定能不能活到现在呢!你们忘了那大房的大娘子了?不是让人设计了,活活气死的?!”   几人都想起了那一家子一路来的行事,忍不住啧啧两声,仍旧各自散了,忙各家活计去。旁人家的是非公道,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还能替方伯丰出头不成?就这么过吧。   方家人就跟忙完一个什么事了一般,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这会子又该干嘛干嘛了,薛鼎这个大舅哥也就顺其自然地被无视了。   薛鼎对这些凡人可没什么兴趣,他也不是薛灵素,一点灵力还被锁了、身子也成凡胎,他见无事了,一抬脚,便到了新房的小院里。   方伯丰正在给薛灵素讲解方家日常的饮食安排,就见自家娘子眼睛一亮,伸手就来拉自己,笑着道:“我哥来了,我带你见他去。我哥本事可大了,只可惜很快就要回去,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呢。”   方伯丰只觉着自己的一只袖子都快要烧起来了,匆匆开了门,果然见一个少年站在小院里,气度非凡。方伯丰赶紧上前抱拳行礼道:“大舅兄。”   薛鼎一愣,他虽有时也在修界中的地级界行走,多的是人唤他“仙师”,让人叫“大舅兄”还是头一回。他自然不知道,若换了另一处所在,以他们兄妹的身份,指不定他就该成了“国民舅兄”呢。   他又看方伯丰,倒比方才那群顺眼些,心里咂摸着因着自己妹子一个糊涂决定引出来的生人变化了滋味,脸上淡淡道:“嗯,不错。”   方伯丰也一愣,心里大概知道是说自己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就有些高兴。   薛鼎想了想这些日子在凡间所见,缓缓开口道:“我们兄妹自西北人稀处来,对这里的乡俗规矩皆不甚知晓,灵素要在这里住下去,只怕往后还要你多操心了。”   方伯丰听薛鼎这么说,想想方才自家娘子的言行,好似这舅兄倒不是客套的意思,便接了话道:“舅兄放心,我会教她的。”   薛鼎点点头,想想别的实在没什么好交代的了。又看向薛灵素,方伯丰想着他们兄妹另有话说,便借口给薛鼎倒茶先往屋里去了。   这里薛鼎忽然拿出两样东西递给了薛灵素,薛灵素接过来一看,一件斗篷和一双靴子,大喜道:“哥你什么时候给我炼的法宝,我怎么不知道!”   薛鼎一笑:“你若是连这都能知道了,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薛灵素全作未曾听见,只一门心思摆弄那两件东西,薛鼎指给她看道:“这件斗篷,是隐身的;那双靴子,便唤作神行靴吧。这两样都不消灵力,只要神识操控便好,也不耗神识。只你神识越厉害,自然跑得越快跳的越高,遮蔽越多的东西。”   薛灵素翻看一会,叹道:“可惜了哥哥的材料了,这样神通,只要我灵力能用,哪里消得它们?!偏偏把我的灵力都给锁了……”   薛鼎却道:“一时说一时的话,在这里,你要过三百年,这两样东西只怕比别的多些用场。我听这些凡人整日说什么嫁妆,这边当做是为兄送给你的陪嫁吧。”   薛灵素听了这话又高兴起来,好像是兄长忽然乐意陪自己玩一个无聊的游戏一般,忙笑着抱紧了东西点头。   薛鼎又道:“你那灵境,虽没别的用处,存东西总行的。这里凡间之物多易败坏,你那空间里收着却是分毫不起变化的,往后你记得善用它,也能让日子好过些。”   薛灵素笑道:“哥哥,你说的好像比我都知道凡间的事了。”   薛鼎又道:“我走了之后,你少同人再说什么凡间不凡间的话吧。这会儿我用了灵力罩,若不然,你那男人就该以为你是哪个妖精来的了。”   薛灵素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薛鼎又嘱咐两句,才道:“凡门快闭合了,若错过了,我还得另外寻路回去,这就走了。”   灵素点点头,随口道:“哦,哥你有空再来看我啊。”   薛鼎笑着点头,一挥手,人已经不见了。   灵素朝天上看看,叹口气,回身进屋了。方伯丰在屋里站着,见她进来,才要倒茶,又往她身后看,灵素便道:“我哥已经走了。”   方伯丰一愣:“啊?……这,连口茶都没喝啊。”   灵素笑笑:“他不怎么吃喝东西的,你不用在意。”又问,“你方才说,吃饭按规矩是在一处的,实则也不常是如此,这话什么意思?”   方伯丰初时见杨氏风风火火要给自己娶媳妇,只当是玩笑,后来见真有一姑娘穿着嫁衣,心里就有些慌了。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家娘亲来,不知道这回二房又给自己下的什么套。这会儿见了薛鼎,又听灵素说了这一通,原来这灵素同杨氏也不相熟的,真是阴差阳错扯到了一处。   想了想,他对灵素道:“你到了这里,怎么遇着二房大嫂的,她又怎么同你说的,你可还记得?”   见灵素点头,便道,“那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薛灵素什么记性,立时把当日的话原样学了一遍,这下方伯丰心里才有点底了,缓了面色看着灵素道:“你……你当日听了她这般说话可生气不生气?”   薛灵素笑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哥说给我找个人嫁了,宋大娘说她同你娘原是熟识的,说你就极好。那我便来了呗。嫁了就成了,衣裳什么的,有什么要紧。”   方伯丰听得一愣一愣,好似极有理,又好似全说不通,又道:“我家里的情形,你可知道?”   薛灵素又把宋大娘告诉自己的话说了一遍,便道:“我就知道这些。”   方伯丰点头:“大娘说的不差。你方才说一日餐饭的话,便又同这个有关了。我从前读书,学里是管一顿饭的,我便多在那里用了。下午学里还有一顿点心,晚上回来……有时候有留点饭,有时候就一口也无,我外头屋子里有个炉子,有时候饿了,就用那个煮点吃的。”   薛灵素点头,又道:“那我可怎么办呢?”   方伯丰道:“我若不在家时,你便同他们一处吃吧。”   薛灵素听说有饭吃,就高兴了,连连点头道:“好啊好啊,那现在可以去吃饭了没?”   方伯丰这才想起来今儿个自己结婚,原该有喜宴的,看看薛灵素,苦笑着长叹一声道:“村里习惯,忙时三餐闲时两顿,如今是秋收时候,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开饭了。”   薛灵素忙拉起方伯丰:“那咱们等着吃饭去吧!”   “等着吃饭”,这四个字在方伯丰听来原是存了多少屈辱郁愤的,如今被眼前这人轻快飞扬地说了出来,好似那么理所应当,他心里忽然就有些想笑了。   “好,咱们等着吃饭去。”他就真的跟着薛灵素往院子西边的小门出去了。实则他这院子东边另有一门,寻常他都自那门进出,至于西边,却是能不去就不去的。   大院里人早散了,这会儿都正做各自的活计,见他两个出来了,都是一愣。杨氏先笑道:“唉哟,这刚进洞房多会子!怎么着,今儿还要去学里?”   薛灵素笑道:“我饿了,过来吃饭。”   二房三妯娌脸一僵,马氏道:“这个时候,吃的什么饭!”   薛灵素便问:“不知道啊,我还没弄明白你们一天是吃两餐还是三餐,什么时候吃呢。”   马氏同牛氏都皱起了眉头,杨氏忙着打圆场:“唉哟,都给闹忘了。如今是早晚两顿的,刚一早都吃过了。你饿了?灶上该还有点剩的,你自己热热去?”   薛灵素为难了:“啊?热热?我不会啊。” 第6章 真巧   到底这顿饭没吃上,薛灵素跟着方伯丰回了小院,方伯丰心里笃定薛灵素同二房那边并非一头的了。先生了炉子,拿出个小砂锅来,清水煮了一箸子面,没有旁的佐料,就撒了一撮盐花,薛灵素捧着陶碗吃得那叫一个香。   薛灵素吃完了,才想起来,扭头问方伯丰:“你不吃吗?”   方伯丰笑笑:“我不饿。”   薛灵素又问:“那你教我煮面吧,你要不在家,我就自己煮。”   方伯丰想了想,忽然对薛灵素道:“照理我们应该在一处吃饭的,只是他们不乐意我读书花银子,又没时间在家里帮忙干活,都觉着我是吃白饭的,才会如此刁难。从前我一人时候,也有法子对付过去了,如今你同我一处,只怕她们也要挤兑你。”   薛灵素听说吃饭这事儿要泡汤,心里就跳出百八十个不乐意来,可她又不晓得这世上的行事规矩,只好问方伯丰:“那我这饭,到底该在哪儿吃啊?”   方伯丰道:“我们没有分家,儿女无私财,自然该在家里吃饭的。”   薛灵素道:“所以我可以吃饭的咯,只是她们故意使坏,开饭了不叫我们,好让我错过饭点饿肚子,是这样不是?”   这台面下的一点手段心思让她这般直白的说出来,简直要替这么做的人脸红,方伯丰只好苦笑着点头。   薛灵素就乐开了:“那可难不倒我,你请好吧!”   到了下晌,方伯丰正在给薛灵素说这家里村上的琐事,就见薛灵素忽然腾地站了起来,拉着方伯丰就往外走:“可以了,开饭了!”   方伯丰只好跟着她往外去,到了大院堂屋里一看,果然桌上摆了菜。一碗蒸肉饼,一碗红烧鱼,一碗蒸拌茄子,一碗南瓜丝烧豆腐,一大碗咸菜葫芦汤,还有一碟子酱什锦。灵素看得食指大动,立时就想往凳子上坐,恰逢马氏从里头出来,见了这样子赶紧喊道:“你不能坐在这儿!”   灵素停了动作,回头看着她,马氏没好气地道:“哪有女人上桌的道理!这是给翁爹和哥哥们吃的。你要吃,跟我到后灶头来!”   灵素回头看着方伯丰,见方伯丰微微点头,知道马氏不是诓她,才跟在马氏身后去了。   这里方赟同方有财、方有富、方有贵三人从外头进来,见方伯丰在屋里站着,都微微一怔,方赟顾自往上头打横坐了,开口道:“都坐下吃饭吧。”   东头坐了方有财,西头坐了方有富,方有贵坐在下横,方伯丰有心要走,想到灵素还在里头,便横了心同方有贵坐在了一处。   一时杨氏同牛氏端了饭出来,四碗白米饭,只方伯丰跟前没有。杨氏笑道:“一人两个手,得再跑一趟了,伯丰稍等等。”   一会儿转回来,却往方伯丰跟前放了碗稠粥,笑道:“这干饭都是可着人头做的,伯丰读书人,也不怎么出力气,就委屈下同我们吃一样的吧。”   方伯丰接过,低声道:“有劳大堂嫂了。”   方赟几个都不禁一停,杨氏也赶紧干笑两声,连道不用,转身跟鬼追着似的跑了。   到了灶间里一看,马氏同牛氏正端着碗发愣,灵素背对着门口,倒看不清在作甚。灶下两桌,靠门口一处矮桌是给几房的小孩儿们的。家里已经有几年没有小小孩儿了,连三房的最小的那个也都追鸡撵狗无所不能了。这会儿人挨人坐了大大小小七八个,都顾自己低头吃饭,偶尔你捅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的,妯娌几个见着了便训斥两句。   女人们的桌上也有浅浅一碗肉饼,却没有鱼,倒是一大碗南瓜豆腐,这会儿已经有两个碗见底了。马氏一见杨氏回来,便道:“看看,大嫂子刚忙活完,这里倒好,都给吃干净了,你都给吃了,让别人吃什么?”   灵素扒完最后一口粥,抬起头来道:“我早饭没吃着,两顿并一顿,自然要多吃些。下回你们记得吃饭喊我一声,不就好了。”   马氏听了气噎住了,反是杨氏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两个怎么不吃?今儿这菜不合胃口?”   马氏同牛氏这才想起来,刚才光顾着看灵素风卷残云了,自己倒忘了张口。   马氏看看被灵素吃得只剩个碗底的菜,一搁碗:“你们吃吧,我吃不下了!”   灵素自吃饱了,也不管她们如何,笑一声:“那你们慢吃啊,我吃好了。”   马氏见自己摆脸色,那位是丁点没往心里去,越发气恨,见灵素转身想走,便道:“等等,你怎么光惦记着吃,不惦记着做?家里多少活计呢,你什么都不干,凭什么等着吃饭?!”   灵素不在意地点点头:“哦,那有什么事我做,你说吧。”   马氏又愣住了,只觉得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媳妇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你骂她她不理你,你摆脸色说难听话根本挤兑不着人家,完了你真想激怒她的时候,她又顺杆下去了,根本不起火,这可太难对付了。   杨氏便接口道:“如今秋收,事儿是有些多。伯丰要读书上学,家里的事是向来一指头不沾的。你既然嫁进了我们方家,替他分担点也是分内事。这家里这些人,里里外外的事就指着我们三个,如今多你一个帮手,再好没有了。”   灵素听了眨眨眼睛:“你还没说到底让我干啥呢。”   杨氏也不由得一滞。这家里的活计是她们三个分着管的,管着一摊事就是一摊的权力,好容易才到眼前这样子,这横里多个人出来,要怎么调配,哪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论明白的?偏偏眼前这个还是个愣头青,自己要是说不出个三五六来,往后还怎么拿这大嫂的架子?!   便笑道:“一时半会儿也不晓得你会什么,一会子先帮着收拾了碗筷,再同我们一起做些针线活吧。这一家老小的衣裳鞋袜,都得我们做出来,眼看着又要凉了,还要翻棉袄呢,事儿多着去了。”   灵素听了极有兴趣,连连点头道:“好啊,我什么也不会,不过我可以学。”   马氏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跟前的碗吃了起来,灵素一眼看见了,便问:“哎?你怎么又吃上了?刚才不是说吃不下去嘛!”   马氏一口稠粥咽进了气管里,好一通咳嗽。牛氏想笑又不敢笑,灵素顾自站起来在灶间里左看右看,见牛氏已经吃好了,便拉着她问这问那起来。牛氏见她连笸箩笊篱盖帘淘箩都没一件认识的,答了一圈后倒吸口气道:“你可是怎么娇养大的,真是一点家务事都不晓得,你娘不教你的?什么都不会,可怎么嫁人做人家媳妇?”   灵素想了想道:“从前都是桃花直接做好了拿来我吃,她也不会告诉我什么叫什么,我也没问过。”   那三个各自交换了下眼神,只道灵素说的是家里的使唤丫头,心里更不舒服了,马氏便道:“你们家那么显赫,怎么如今闹到这样田地?这么……就嫁进来了……”   灵素不解:“此一时彼一时了呗,家里再好,也带不到这里来用啊。要不是我哥本事大,没准我就得一个人在这里横冲直撞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牛氏又道:“大嫂还指着你帮手呢,我看是越帮越忙。”   一时吃毕了饭,小孩子们早扔下饭碗外头玩去了,外头男人们也用完了,灵素便跟着杨氏一块儿出去收拾桌子。方赟放下筷子就去搁几边上的椅子上坐了,敲敲桌子道:“沏碗茶来!”   马氏立马手脚利落地拿盖碗沏了茶上来。灵素一会儿看杨氏抹桌子收拾碗筷,一会儿看马氏冲水沏茶,都暗暗记在心里。又忍不住品评:“这凡人的日子可真不容易,连个涤尘咒也不会使,又要洗又要擦的,可怜,可怜。”   方伯丰看着她,灵素立有所觉,回头冲他笑笑道:“大嫂子一会儿教我做活呢,你忙你的去吧。”   方伯丰点点头:“今日我不去学里,就在屋子里呆着。”   灵素心里估摸这是让自己有事可以去寻他帮忙的意思,便笑着冲他点头。   方伯丰又冲方赟和二房几位哥哥行了礼,才顾自往小院里去了。回到那屋子里,虽仍是同从前一样的桌椅床榻,却很有些不一样的滋味。又想起他娘曾说过的话,“若是天可怜见,许你个好姻缘,那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若是他们借着婚姻大事下绊子暗算你,你也只好忍下,先考取了出身再谋别的。家产家资都是身外之物,保住了命博出了前程,才是长久之计。”   想想方才杨氏马氏对着灵素时那一脸郁卒,方伯丰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知道自家这个一向精于算计又好笑脸迎人的大嫂子后不后悔给自己娶了这么一房媳妇。   灵素看杨氏几个忙活了一回,便也动手开始洗碗刷锅,不过稍稍生疏了一会儿便熟门熟路起来,引得牛氏直看她,心里嘀咕这位方才编出个什么桃花梨花的,怕不是为了自抬身份吧。   待都收拾完了,杨氏又把一个炉子通开烧水,备着一会儿众人盥洗用的。   马氏牛氏都拿出针线笸箩来,一个纳鞋底,另一个缝衣裳。灵素便蹲在两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心里赞着:“这凡人还真是又笨又聪明,这样的法子也想得出来,有趣的很。”   马氏见她在一旁骨碌碌转着眼珠甚事不干,便从自家笸箩里掏出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扔给她道:“这个简单,就绕着圈纳就成了,你也赶紧动动手。干看着就能看会了?!”   灵素赶紧答应了一声接过手里,从一边的线团子上拔下根针来,穿进去一截滚过蜡的棉线,像模像样地缝起来。 第7章 初夜   杨氏那里半封了炉子焐着水,也取了自己的针线笸箩走了过来,见灵素一针一线速度极快,针脚还匀净,奇道:“你这丫头方才都是哄人的吧?这不是缝的挺好?”   灵素咧嘴一笑:“这不是看你们这么干的嘛,要给我一堆东西,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弄。”   四个人便坐在后门口,就着天光做起活来。一会儿方有贵从前头过来,喊道:“爹说今儿要泡泡脚,你们多备些热水!”牛氏赶紧答应了一声,方有贵见灵素还在,便道,“今儿不是成亲吗?怎么跑这儿干活来了。”   牛氏先瞪眼:“怎么着,不想换你那鞋了?!”   方有贵哈哈一笑:“我的鞋还得你做了才合脚。”   牛氏哼一声,不理他了,方有贵便又顾自往前头去了。   这里杨氏对灵素道:“你也去吧,今儿是你同伯丰的大喜日子,倒让你跟我们干活到半夜不成?快去快去。”   灵素闻言便将纳了一半的鞋底放下了,又道:“那我先过去了。对了,嫂子,那一会儿我用热水也到这灶里来倒?”   杨氏一愣:“啊?啊,啊,是吧,成啊。”   灵素点点头就去了。   她一走,这里几个往外头看了看,长出了口气道:“这都叫什么事儿!”   马氏先说杨氏:“大嫂,你哪儿弄来这人?混不吝不说,还是个二愣子,往后日子有得受了!”   杨氏道:“我这不是没法子嘛。前儿那杀猪刘不知听哪个王八羔子说的,说读书人有出息,往后好处大了去了,能免好几百亩的税,还能呼奴唤婢称老爷,娶了的媳妇就是太太夫人了。他就把主意打到咱们家来了!后来都让他兄弟问到翁爹跟前来了。若再不给那小子娶一房,等那杀猪刘定了心要嫁闺女进来,那可是想推都难了。”   马氏听了直咬牙:“不积阴德杀千刀的,竟想好事了,还夫人太太呢!”   杨氏道:“他做白日梦是他的事,可要真把他女儿娶了进来……只怕咱们就该搬回从前的老宅里去了!”   她们如今住的这个原是方忠家的宅子,还是方忠老妻去世后,方诚过来照料丧事,顺便就携妻带子住了过来。后来方赟娶了王氏,儿子都七八岁了,才把已经在家呆成老姑娘的柳氏娶了进门。   柳氏逢年过节便会让人张罗在大宅正院祭拜方忠夫妇并方家祖先,王氏见了深恨,只她是二房娶的媳妇,要硬气只好回老宅去祭拜。如此渐成习俗,虽平日里方家都是住在大房的宅院里的,等到祭祖的时候,却要回村后另一边的方家二房的老宅里去焚香拜烛。   这会儿马氏听杨氏说要回到那个只三间房,还是土墙的宅子里住去,心里膈应得很,只要深究起来,这里确实不是自家的院子,两头开不得口,只好不说话了。   牛氏却道:“都说读书人精明,伯丰那人性子又阴沉,不爱说话,平日里都少从这头走动的,想是看不上咱们目不识丁的庄稼人。若等他真的发达了,结交了什么上官,到时候,嘿,不管娶的谁家女儿,恐怕咱们都落不着好。”   马氏心里烦闷,忙道:“这话怎么能这么说?翁爹既然兼祧两房,自然两房的家资都是归了翁爹的,至于往后两房分家要如何,自然也是翁爹说了算。旁人有什么道理来指手画脚的!”   牛氏笑道:“二嫂这话可不通了,那县官老爷可不就是什么都能管?到时候若有人告状去,人家官老爷判了说都是谁的那就都是谁的,你要不肯走,三班衙役自会请你走的。你说他们管不管得?”   马氏一皱眉:“你高兴个什么大劲儿?倒像是把老三过继了似的。”   牛氏一听这话就沉了脸:“是你说的话都不通,我才告诉你两句的,你又乱攀咬个什么,或者是二嫂你心里一直这么打算的吧!”   眼看两人越吵越大声,杨氏初时还幸灾乐祸,见场面有些失控了,生怕招了男人们注意自己也落不着好,才出生制止道:“好了!认真想个主意才是正经。”   马氏道:“我们能有什么主意!若是婆婆还在就好了,唉!”   柳氏去世后,王氏一家独大,几次以挪屋子为由,渐渐将方伯丰挤去了那处偏院,正要使法子让他读不得书,却不料自己下地看长工做活时被草丛里伏着的一条“狗屎堆”给咬了。这狗屎堆又叫五步蛇,最毒没有的,虽赶紧使人去找捕蛇人讨了蛇药来,到底来不及,死去的时候满身青黑,惨不忍睹。   村里还狠传了一阵柳氏报仇的说法,因王氏被蛇咬的地方就在一片柳树附近。若非这回意外,还真不知道方伯丰能不能熬到这会子。   这会儿听马氏又说起王氏来,牛氏就想起王氏去世时候的样子,不禁背上寒毛直竖。杨氏却道:“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咱们好好合计合计,未必就没有法子。”   马氏道:“法子自然多得是,只怕翁爹还心疼幺儿,咱们混出主意,倒落不着好!”   牛氏笑道:“二嫂子真是闭着眼睛出的主意。翁爹若是要给他做主,能到今天这样儿?且你看翁爹虽兼祧了大房,什么时候在这宅子里主持过祭礼?翁爹心里,咱们一家子就是二房的,这可再清楚没有的!”   杨氏听了这话,细想来,果然是越想越对,心里就又转起主意来。   一时天色渐暗,手里活计没那么赶,倒不用点灯费油的。几人又出去招呼自家男人孩子,一通闹哄哄的洗漱脱换,才都各自上床睡觉不提。   吹了灯,杨氏就同方有财道:“今儿可算了了桩大事。”、   方有财道:“我正想问你呢。那人你哪儿寻来的?一点嫁妆都没有,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就进门了?”   杨氏哼一声:“一样换一样,要问人家要嫁妆,人家就得先问咱们要聘礼。甭管到时候人家是把聘礼都给陪送来了,还是自家留下多半,总之都回不来咱们手里了!如今这样不好?就花了五十文都没到,媳妇都娶进门了,有什么不好!”   方有财道:“好,怎么不好,我就说你怎么寻着这么不讲究的人。”   杨氏道:“什么讲不讲究,哪也得有那身份底子!这位,一听我说有个落脚的地方,立时就答应要嫁了。我也当是胡乱玩笑的,这回你也看见了,都直接送上门来了!你忘了上两年北边闹水灾,多少只求给口饭吃都卖身做奴才去了。我看这位也差不离。长嫂如母,这事儿还得我操心,既碰上了,就赶紧了结了,我也算完了一件事。”   方有财道:“说来说去还是你有本事。上回你说杀猪刘那事儿,我还真有些惊心,如今可好了,也省得他再惦记我们家。”   杨氏就想起方才几个女人在灶间说的事来,把几人的担心说了一回,又道:“我也想让雄子、阿当他们读书进学去,上回提了一次,翁爹也不说话。难道我们家的就只能种地,偏那头就能读书!”   方有财道:“读书可不少花费,再说了,之前不是都送去过私塾了,白瞎了几吊钱,哪个坐得住!要去就都得去,三家数数也好几个,爹可不就得琢磨琢磨。还有三房那里,上回就想送小妮子去读女儿书,那可更花费大了,一年得五六两银子。”   杨氏叹气:“人家马家屯的‘柴稞佬’,家里两百多亩良田,就呼奴唤婢,他老婆下地去看看,都有两个丫头给撑伞!咱们的地可比他家还多呢,怎么就连个娃儿上学都不让了。”   方有财嘿嘿笑道:“‘柴稞佬’还娶了两个小老婆呢……唉哟,唉哟,你松手!唉哟,我就说说,我就说说他!你拧我干啥!”   另外两房,也一样为今日这一场稀奇的“亲事”说了大半夜的话。   倒是新房里,这会儿悄无声息的。   薛灵素谨记着“有样学样”四个字,洗漱了,等方伯丰绷着脸让道:“你睡里床?”的时候,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便往靠墙一侧盘腿坐了。看方伯丰上床后躺下了,她才知道原来这里人晚上不是坐着打坐、也不是四处游荡、更不练功,却是这么躺平了闭上眼睛睡觉的!   她实在还不是很清楚“睡觉”这回事,更别说更加含义深刻些的“睡觉”了。   方伯丰躺下了,却浑身僵着。他独自一个人生活了七八年了,从小时候的孤单害怕,到后来的习惯淡然,如今忽然身边多了一个人,这床就挤了许多,连这屋子都挤了许多。好像是有些高兴的,可又不太习惯,“往后我都不能一个人睡觉了?”又有点怅然若失似的。   灵素只觉得什么都挺有意思的,她也学着样子闭上眼睛,原本想着一会儿再起来研究研究到底要怎么睡觉的事儿。可惜她如今的凡胎肉身,留不住许多外边施与的灵力,加上这日早起之后她哥眼看着她“有了着落”,也没有再给她输过灵力,又跟着忙前忙后兴奋了整一天,其实早该累了。闭上眼睛没多久,她便睡着了。这可是几千年来,她头一回尝着“睡着”的滋味。   方伯丰胡思乱想了半日,忽觉边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悄悄转头看去,清冷月光透窗进来,眼跟前就是一张睡颜。同她今日所有的言行一般,睡得极是认真专注心无旁骛。   方伯丰盯着灵素看了一会子,转回脸去看着帐顶,“我成亲了,我是有媳妇的人了。”这么想着想着,竟也睡了过去。   明明两个人都还有许多话想问想说的,只好等明天了吧。 第8章 茶食摊   第二天方伯丰要往学里去了,洗漱了水米不沾牙地就预备从另一边的门出去,临走前不放心,吩咐灵素道:“我不在家,她们若欺负你,你能忍则忍,不能忍便不要同她们在一处了。”   想了想,从一旁书桌下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布包来,从里头掏出一小串钱递给灵素道:“若是又误了饭点,就去村头的茶摊上吃碗面吧。记得给人钱。”   灵素打量着手里那一小串十个外圆内方的小铜片子,问道:“给人这个,她们就给我饭吃了?”   方伯丰耐心道:“是,也不是给谁都成的,得给做买卖的那些。”   灵素心说,这不就是灵石灵珠嘛,可是这小铜片子上头丁点灵力也无,居然也能拿来换东西,实在不可思议。   方伯丰见她拿着串钱颠来倒去的看,又好笑又有些心酸,刚待出门,又回转来道:“若是……若是有什么大事,你也可去学里寻我。我在镇上的官学里,就是你上回遇上宋大娘那个地方。走过去也得半个来时辰,到了那里,街上随便一问,都知道官学,就能寻着我了。”   灵素笑了:“你放心,我走路快极了,用不了半个时辰。你每天都要走那么长时间的路去读书?”   方伯丰点点头:“我们村里去的路还算好走,还有住在山坳里的呢,天不亮就得出门了。”   灵素问道:“那为什么不住在学里。”   方伯丰笑道:“镇上什么都贵,租房子吃饭,寻常交学里的费用、给先生送的束脩和年节礼,就不容易了,寻常人家哪里有那许多余钱。”   灵素扬扬手里的钱串子:“钱?就是这个么?”   方伯丰点头,又道:“我该走了。”   灵素嗯了一声,跟着他走到门口,看他出了院子,又回过头来看自己一回,才匆匆去了。她便回转了在屋里坐着,一时不知道做些什么好。   那边大院子里的人都不怎么待见自己,她虽不通人间事务,这点却还是知道的。只是她要在人间生活下去,总得学着怎么过日子才行。眼看着这里做人,日日要吃要睡要穿衣裳,少吃一顿就饿,少穿一件就冷,实在麻烦的紧。   说起来今儿早上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知道“冷”这回事。从前跟着族里人一同去冰原狩猎妖兽,也没觉着冷过。这回只早上吹着点窗户缝里逼进来的凉风,就浑身一哆嗦。想想自己只身上这件衣裳,昨儿那喜服早还回去了,却不知这衣裳是不是也得拿那铜片子买。   她一门心思想着要学“做人”、“过日子”,虽那边不待见她,她也决定先过去看看再说。   到了那头,杨氏三妯娌刚起,有个昨儿没见着的老婆子正在烧水,杨氏拿个小锅在一旁炖粥,从另一边的蒸锅里拎出一把拳头大小的壶,往粥锅里倒进去淡黄色的热水,有股子药味。   好学的灵素开始问了:“大嫂子,这是什么东西?为啥要往粥里添这个?”   杨氏还没开口,一旁的马氏先说话了:“哟,不是挨家时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么,怎么连个参汤都不知道了?这是翁爹早上喝的人参粥!”   灵素动动鼻子,道:“细闻闻还是有点参的味道,没多少年份的吧。”   马氏翻个白眼,心说这蓬泡子是装身份装上瘾了,还年份呢,谁家拿百年老参炖粥喝的?!一听就是个扯谎子成性的,心里越发看不上灵素。   杨氏随口道:“三十年还是五十年我们也不知道,只管炖汤熬粥罢了。”   灵素又道:“那我们吃什么?”   马氏道:“你怎么就知道个吃?!大早上的,什么活儿都没干呢,吃什么吃!”   灵素不解道:“那这粥不就是大早上吃的么。”   那三个都一噎,杨氏咳嗽一声道:“那怎么能一样?翁爹是上了年纪的长翁,要滋补身子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咱们自然都该敬着才好。咱们小辈,身子正强的时候,一早干些活出些力,再吃东西也香不是?!”   灵素道:“这还都按年岁来的啊?”   话刚问完,就听后头一个沉闷的声音道:“照你说该按什么来啊?”   杨氏妯娌几个都赶紧开声唤道:“翁爹早。”   灵素回头看到方赟正站在后头,看那样子是从后院里路过,灵素想起来方伯丰说的这一家子的复杂纠葛,自己叫翁爹好似不很合适,不开口又不太对,灵机一动道:“您老人家早!”   众人都是一愣滞,杨氏赶紧道:“粥已经好了,翁爹在哪儿用?”   方赟道:“嗯,先放堂屋桌上吧。”杨氏赶紧答应一声。   等方赟走远了,牛氏才埋怨灵素道:“你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什么按年岁来的,尊敬翁姑这样的事儿你爹娘都没教过你?!”   灵素老实地摇头:“没有,我们那儿都是看能耐说话。”   那妯娌三个张了嘴不知道怎么答她才好。   灵素又问要自己做什么活计,她们妯娌三个各人一摊事,都不乐意有人横插一脚,推来阻去半日,都说自己不要人帮手,灵素便说在边上跟着学也好,还是没人乐意带她。最后杨氏道:“你想学做活计,就外头看看去吧。村里人家做活的婆娘们多了,你要一天能学一件,也够了不得的了。我们这儿总共就三个人,能教你多少!”   灵素听这话有理,便不再缠着她们了。   那三个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如今是一日两顿饭的时候,孩子们早起却有喊饿的。马氏便通了一眼火,做了一大锅子疙瘩汤,连大带小都对付了一口。灵素还没出门呢,神识往那头一扫,撅起嘴巴:“又躲着我吃好吃的!”   她如今真成个凡胎了,昨儿下晌吃的晚饭,这溜溜一晚上过去了,是真饿啊。可那炭炉她也不会用,那边眼见着不带自己吃,想起方伯丰过了许多年这样的日子,心里替他难受。   想起方伯丰,她又想起怀里那十文钱来了。   有样学样地从东边的门里出去了,顺着村路往村头走去。这后山峪沿河依山,整个村落像个牛肚儿的形儿,两头住家少,中间蜿蜒着聚居了多半的人口。方家是后山峪的老姓,方忠当年发达了,选了处好地方盖的宅子,正在村子中间,往前后去都方便。灵素沿着路走了没多会儿,便见着了方伯丰说的“茶摊子”。   几张芦席平铺搭成的棚子,底下一辆卸了轮子的平板车靠着前后四根木棍支在地上,板车上头就是几个炉子,上头放着水壶煎锅蒸笼之属,挨着板车是一个砖砌的锅台,上头架着一口大锅,正冒热气。   白地上又有四五张四方木桌子,边上围放着板凳条凳,各自颜色迥异材质不一,也不知哪里凑来的。这会儿有两张桌都坐了人,各人跟前大陶碗的汤面,还有小笸箩里热腾腾的馒头蒸饼。边上还放着担子挑篓,想来是早起赶路的过路人。   这村头紧挨着官道,可以去左近两个镇上,听说一直走还能走到县城。不过寻常无事也没人跑那么远地方去。   灵素打量了片刻,又往那摊子跟前凑。一个头上包着蓝花头巾,收拾得极为利索的大娘抬头看见她,因笑道:“姑娘也是赶早的赶集的?要吃点什么?今儿的汤是大骨棒子熬的,要不来碗热汤面?还有馒头和糖包子,也有热粥。”   灵素眼睛直往那摊子上一溜锅笼里瞧,简直什么都想尝一尝。   边上一个帮手的小媳妇收了碗筷过来,看了灵素一眼,对那大娘笑道:“娘可说错了。什么赶早赶集的,这是方家昨儿新娶的媳妇!”   大娘立时“哟”了一声,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了灵素一眼,笑道:“昨儿刚成的亲?还是新娘子呢!这大早往哪儿去?”   灵素眨眨眼睛道:“我出来看看哪儿能吃饭。”   大娘乐了:“唉哟,哪儿能吃饭,这左近说起来,头一个就得算我这儿!新娘子不知道吧,从前伯丰娘就老带他来我这里吃早饭,村里念书都得打这头过。后来他出息了,去镇上念书了,才少见了。新娘子想吃点什么啊?”   灵素道:“那我先吃碗面吧。”面她好歹昨儿吃过一碗,还是知道的,想了想又把那一串钱给掏了出来,给大娘看道,“您看这钱够吗?”   大娘见她这般行事,倒是一愣,笑道:“新娘子,我们这里素面五个钱一碗,荤面八个钱一碗,你要素面要荤面?”   灵素道:“什么是素面什么是荤面?”   大娘道:“素面就是葱油菜丝干豆腐的浇头,荤面是另加块大肉。不过汤都是骨头汤的,这个你放心。”   灵素心想自己这十文钱也就够吃两碗素面的,若吃了荤面,万一晚饭也没个着落,可就惨了,遂道:“那我来一碗素面吧。”   大娘笑一声:“好咧,新娘子那边捡个地儿做,老身这就给你煮。”   灵素挑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了,伸了脖子看大娘如何动作,只见她拿一双长筷子从一旁的大笸箩里挑出一团面条来,往一边煮开的大锅里一放,一只手执筷子搅动面条,另一手从灶台边取下一个粗陶大碗来,看着像个小钵头。   一时面煮好了,一手筷子一手笊篱,把面条捞起来放在碗里,另取过一个汤勺,从架子车上的大汤锅里舀了一勺热腾腾的骨头汤浇在面上,又从另一个锅里夹了两筷子素浇头铺上,这才又浇上一勺骨头汤,撒上一把葱花,就给灵素端了过来。   这时候又进来一姑娘家,仰着脖子喊一声:“来碗大肉面,加一块大肉,再来俩糖包子!”   大娘赶紧答应着,又同那姑娘寒暄:“兰姐儿今天要外头玩去啊?小心你娘知道了又要怨你不在家吃饭。”   那姑娘笑道:“她烧的味道没你这里好,有什么办法。”   等灵素吃了半碗,那位的也得了,一大碗面上头叠堆着两块红彤彤颤巍巍的大肉,那油香气实在馋人得紧。灵素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荤面了,怪道要贵三文钱呢!”   给大娘打下手的小媳妇端了糖包子过去,又跟那姑娘低头说了两句什么。那姑娘便放下筷头朝灵素走过来了,灵素正满心的荤面素面,倒没在意这个。她昨儿吃的那白水煮面点咸盐,跟眼前的骨汤面自然比不了,原来一样东西还能做出各样滋味来,她现在实在着急想要学点本事了。 第9章 钱这个东西   正喝汤,就听边上一声儿道:“你就是方伯丰刚娶的小媳妇儿?”   灵素放下碗来,点点头,那姑娘乐了:“哎呀,那我可要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嫁了,说不定我爹就要把我嫁过去呢,我可不喜欢光会念书,没斤把力气的男人,且他们那一家子人都够讨厌的,真是谁嫁谁倒霉!哦,我知道了,所以你才跑出来吃饭的吧?也对,要换了我,对着那么些嘴脸,也一样吃不下去。”   灵素听完了一大段,才问她:“你是谁?”   那姑娘哈哈乐道:“我叫刘玉兰,我爹是村里杀猪的。你只说杀猪刘,这满村子没有不知道的。”   灵素道:“杀猪?”   刘玉兰脸色一沉:“怎么着?你们还看不起杀猪的啊?别以为自己认得几个字就了不得了。认字怎么了,还不一样挨饿,还不如杀猪呢,有肉吃。”   灵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从远地方来的,这里的事儿我都不懂。我也不识字。对了,杀猪……吃肉,就是这里说的荤面?”   刘玉兰听灵素也不识字,就轻了两分敌意,又见她问吃肉的事,才高兴了,道:“是啊,这茶摊上熬汤的骨头和卤的大肉,都是从我家肉摊上拿的货,怎么样,好吃吧?”   灵素老实点头:“好吃,香。”   刘玉兰笑了:“哎,你不错,挺明白。往后你在家里待烦了就来找我玩啊。”   灵素点头,另一边小媳妇催上了:“兰姐儿,面坨了就没法吃咧!”   刘玉兰答应一声,冲灵素道:“我吃面去了,一会儿再说。”说完顾自己去了。   灵素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面,连汤都喝了,就自己端了碗过去,在方才那小媳妇洗碗的桶里洗起来。一旁大娘看见了,赶紧拦着:“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洗碗的道理!”   灵素洗完了,放在一旁,对大娘道:“没事,我这是昨儿刚学会的。大娘,您能教我做饭么?我想学做饭。”   大娘一愣,笑道:“怎么,你也想做这买卖啊?”   灵素摇头:“不是,我就想自己做饭吃。我从前没学过,连炉子也不会用。您放心,我不吵着您,我就在一边看看,要是您乐意,我就给您帮把手。”   大娘笑道:“那有什么的,你就看着吧,有什么不懂的你再问我!”   灵素心里忐忑,毕竟自家一个院子里住着的人都不乐意带着她,这会儿听大娘答应的干脆,高兴极了。她方才看那小媳妇收拾东西,都看在眼里了,这会儿两桌客人都吃完了东西,小媳妇收了钱,她就过去帮着打扫起来。   大娘看了笑道:“我看你干活利索的很,怎么说没做过?”   灵素笑道:“我这都是现学的。”   大娘同她儿媳见灵素乐意帮忙,也不拦她,由着她在茶摊子上呆着。那小媳妇还教灵素生炉子坐锅,炒浇头熬汤。灵素又问这问那的,小媳妇见她学东西甚快,只是老问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倒说不好她是巧是呆了。   等太阳自当头落偏,这茶摊上最忙的一阵子才算过去。大娘同她儿媳也准备吃饭了,顺便给灵素也做了一碗荤面。灵素赶紧摇手:“不成不成,我只剩下五个钱了,荤面不够的。”   那小媳妇把面往她跟前一推,道:“不要钱,你帮了这多半日,省了我们多少事呢。”   灵素摇头:“那不成,要给钱的。”说了就把剩下的五个钱拿出来,死活要给人家。   小媳妇推了几回,没法子,只好收下,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倔的。”   灵素道:“吃东西自然得给钱,不过我这还不够,对了,到底怎么才能弄到这个……钱?”   小媳妇笑道:“唉哟,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这钱自然是挣出来的啊!”   灵素心里闪过完成族中任务、猎杀妖兽、炼器炼丹……好像都不怎么对?便又问道:“怎么挣呢?”   小媳妇吃了一筷子面,想了想道:“怎么都能挣啊,这世上的人忙忙叨叨的,不都是在忙着挣钱么。我们摆摊子卖面,也是为了挣钱糊口啊。种地种菜、打渔打猎、做生意当官,都为了挣钱!”   灵素眼睛一亮,问道:“打渔打猎?猎什么?”   小媳妇道:“猎野味啊,咱们这边山多,抓些雉鸡野兔的,都能卖钱。还有河里打鱼的,上回有个人捉着了一条足有十多斤重,让人三钱银子买走了。”   灵素又迷糊了:“三个钱?银子?”   小媳妇长出口气:“不是三个钱,是三钱,斤两钱分厘的钱,是说分量的;银子,也是钱,这是能花销的钱。三钱银子抵三百个铜板呢!”   灵素倒抽一口凉气:“哇,好多钱!”   小媳妇笑道:“可不是好多!可那也不是常有的事,我们也只见过那么一回罢了。”   灵素道:“啊?这么少啊?那,那也不容易啊。”   小媳妇笑了:“钱哪有容易挣的?!除非地上捡!那还得有人掉呢!”   灵素又问:“那你说的打了野味捉了大鱼,又问谁换钱呢?”   小媳妇道:“这在村里就难了,一般都是自家种地自家吃饭,院子再养几只鸡,没那闲钱买什么野味吃。所以就得去镇上了,镇上有集市,三天一市,五天一集,半月一大集。说起来今儿就是赶大集的日子呢,所以咱们这里才这么好生意。”   灵素一听集市,大概心里有谱了,想来就是同他们几族联手狩猎妖兽前,广场上会有的会仙集一个道理,不过那里多半是丹药换灵符之类的,直接拿来卖灵石的反是少数。   这东西弄明白了,她挺高兴,心里默默打算一回,又问道:“那你说捡钱,又是怎么回事?”   小媳妇噗嗤笑了出来:“你这个愣子,真是我说什么你都信啊?捡钱,”伸手一指不远处官道,“看着没,这许多人在路上来来往往的,怎么能没有个把掉了钱的?不止钱呢,或者还有金银首饰!那掉在地上了,本人又不知道。之后谁捡了可不就是运气!只是这样的运气,只怕比捞到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鱼还难得呢。”   灵素觉得这个不太对,“那掉东西的那个人多着急,为什么不还给他?”   小媳妇一瞪眼:“那地上捡到的一文钱两文钱的,你能知道是哪个掉的?还给谁去!”   灵素想想这也有道理,便道:“你说的不错。”   小媳妇同她混了半日,也熟悉了,便伸手点点她额头道:“你呀,别总问旁人,你去问问你家男人不就成了?他是读书人,世上最聪明的就是读书人了,什么东西都写在书上呢,他们准定什么都懂。”   灵素一听小媳妇提起方伯丰来了,就莫名的有些心虚,想起他早上临走时候从那个抽屉里拿出来这一串钱,想必也不是容易挣来的吧。又有那句“我们不曾分家,儿女无私财”,啊呀,不知道他不是其实只有这点钱,自己两碗面就给吃完了,还欠着三文钱的外债!   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灵素心里琢磨了一阵子,想来想去,貌似只有“捡钱”这个主意还算靠谱。毕竟以自己如今身无长物的情形,不管是还要上山打猎,还是下河捞鱼,都不太恰当。而且听说那山林也不是哪个都能随便进的,细问起来,那小媳妇又让她回去问自家男人去,她也只好暂时“存疑”。   大娘回家准备下晌的汤和熟面去了,摊子上就留了小媳妇看着,这会儿不饭不点的,也没什么人来。灵素同小媳妇说了声,便先往家里方向去了。走到一半,绕过几处人家,临河有个小小的树林。她往林子里一待,就把她哥给她的嫁妆从灵境里拿了出来。   套上“神行靴”,裹上“隐身衣”,她没急着走。心里想想,要有人丢钱的地方,就得是人来人往多的地方,而且最好是有买卖的地方。可惜这附近自己可不熟,只好先顺着村路走过一边,再往官道上走去看看了。   先在河边试了试,待都顺手了,才往道上去。   也不知是不是这村里常日里低头走路的人太多了,从村前到村后,这一长串下来,总共才捡了三文钱。不过三文钱虽少,却证明了“捡钱”这条路还真是行得通的。灵素心里十分高兴。也不知道若是牵机阁阁主的关门弟子晓得他妹子正用神识满大街找铜板,该是怎样神情。   官道上也没见多少,大概是赶路的人虽多,往外掏摸钱的机会却少,直到前头一个镇子口,总共得了八文,这就能抵过这一整日的花费了,晚上待方伯丰回来时,自己也有个交代,灵素心里松宽了些。   镇上热闹,人来人往,她只顾着拿神识扫地上东西,还得避开前后来人,实在没空再瞧新鲜了。有一回蹲下正捡呢,还碰到了一边走过来的人,害得那位在原地怔怔站了会子,只疑心自己脚抽筋了还是怎么,怎么凭空一顿。   顺着人流稠密处去,渐渐又稀少起来,再走了一阵子,却到了一处埠头。水面上泊着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船,有运货的,有乘人的。挑夫或担或抬忙着上下运货,拎篮子挎篓子的小商小贩也在跳板上走来走去,叫卖些果子熟食。   灵素一见大喜,这不正是个天生的好掉钱的地方?!人来人往的多,有掏摸钱的机会,一个没拿稳掉下了之后还没法捡回去!真是一掉一个准的捡钱圣地。可惜,可惜,这底下就是水,就是有,又如何去捡?!   她不甘心地聚起神识往水里探去,以如今她那点可怜的神识,待触到水底时,只能照见拳头大小一块地方。便只如此,也叫她在水底见着了好几个铜钱,还有沉在淤泥里的碎块银两。只可惜,神识往泥里探下去,能见着的地方更小了,要不然她非得在边上坐着把底下都过一遍才好。   噫,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神仙,堕落到一见铜钿银子就两眼发光的大俗人,也不过半天时间,一碗荤面的功夫! 第10章 君子爱财   这日方伯丰在学里读书的时候,时不时走神想到家里的灵素。有时候又疑心这根本就是一场梦,世上根本没这么个人。一时又担心她在家里受了挤兑,别一气之下一走了之了。如此左思右想,好在他常日里面上绷得住,从脸上是半点看不出心事来的。   这日的下午点心是煮年糕,他有点遗憾,若是个包子馒头饼之类的,自己还好带回去。从昨日见着到今早出门,灵素嘴里说的最多的大概就是吃饭这回事了。一人一份汤年糕吃完,再温习一刻,差不多就该散了。   边上走过来两人,正小声嘀咕:“又是这种东西糊弄我们,好歹放点玫瑰糖、桂花糖啊,这么白不呲咧的,看着都没胃口了。”   另一个便道:“没胃口也没见你剩下。”   那个道:“你娘的,统共就两三口的事儿,我剩个什么!”,又道,“没吃饱,一会儿去对过吃碗炒饭去,你去不去?”   这个便道:“也好,我也饿了。这天一凉,就容易饿。”   忽然有一个声儿在前头高声喊起来:“喂喂喂,听好了,今儿黄大少请客,大家上会宾楼吃香酥鸭子去!怎么样,去的都吱一声儿!”   立时四下都起哄了,更没心思看书了,那两个刚还张罗要吃炒饭的也不提这茬了,笑一声“今天我们这肚子命好,合该吃回好的!”说完两人就朝着前头涌去。   方伯丰从来不跟这些人一处混的,收拾东西要走时,边上一个同自己一样,也刚要往门口去,见了他笑道:“你也不去?”   方伯丰坦然道:“吃了人家的我又没得回他,怎么好去。”   那人笑道:“人家可没指着让人再回请的,我就是不耐烦应酬那帮蠢蛋。”   方伯丰笑笑没再搭话。   从镇里出来,官道上走到一半,就只剩下他一个了。后山峪如今在镇里大书塾里读书的,只他一个。县考的成绩还得过些日子才出来,也不知道考取了没有。若是考取了,就得去县里读书了。好在凡是考上县学的,都管吃管住,倒省了一笔花销。若是没考中,自家娘亲之前省吃俭用想方设法筹出来的那笔钱,大概还够自己再读上一年还是两年的。还能再考一回。   如此一路走着想着,就到了家。从前只能说是个屋子,如今因着多了个人,就能叫家了。他心里胡乱想着,人已经推了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没个声息,屋子门开着,方伯丰心里就踏实了一分。   待进了屋子一看,就见自家小娘子正坐在桌边上,跟前一字排开的一排排铜钱。这是……在数私房钱?……   方伯丰有些好笑,灵素抬头见方伯丰回来了,忙站起来,上前拉着方伯丰道:“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方伯丰摇摇头道:“刚吃了点下午点心回来的,这会子还不饿。你呢,可吃了饭了?”   灵素点着头道:“嗯,吃了,我还给你盛了一碗回来呢。”   方伯丰一愣:“给我盛了一碗回来?”   灵素点头:“是啊,我今儿帮着大嫂他们烧锅做饭了。吃饭的时候我说要给你留一碗,大嫂说家里没有给人留饭的规矩,都是赶上了就吃,赶不上就算。我说不对啊,我明明看着大嫂刚刚盛了碗饭,还留了两块鸭肉埋在碗底放在边上碗橱里了,刚雄子从外头回来,她就端出去给雄子吃的。怎么这会子又说不能留了?我又没有要鸭肉。大嫂子听了就给我盛了碗饭放在边上了。”   方伯丰听得快要笑出来了,问道:“你就这么当她面问的?”   灵素点头:“是啊,我想不明白啊,她说的怎么同做的不一样。”   方伯丰又笑了:“也是,你说的不错。”   灵素听方伯丰说自己没做错,心里就挺高兴,面上也笑开了,又拉了方伯丰到一旁桌子边坐了,指着桌上的钱道:“你看,这是我今儿捡的。”   方伯丰呆住了,忙问道:“捡的?哪儿捡的?”   灵素皱了眉头想一回:“这个太多了,各在各的地方。喏,这三个是在村里的路上捡的。”   方伯丰问她:“这三个是……你这是……是、是到处捡来的?”   灵素一拍手:“对了!就是到处捡的。”说完觉着这个说法挺有趣,笑开了。   方伯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捡的又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只是总好像哪里不太对似的,只好漫口问一句:“怎么想出来做这个了?”   灵素便把一早吃了面知道钱的花用,又问了面摊上的小媳妇怎么挣钱的事,最后因为着急把十文钱给花了,想想还是这个法子最可靠,便沿着路找了一路。她却没敢说自己逛了多大的地方,毕竟这个有些“不合规矩”——不合这里人的快慢规矩。   方伯丰点头不语,灵素想着早前同那小媳妇的对话,便问方伯丰:“可是那小嫂子虽给我出了这个主意,我却还有些想不明白。捡了旁人的东西,是不是该还给人家?捡了的是高兴了,丢了的多难受!”   方伯丰听她如此说来,转过头来看她,见一对乌沉沉的眼睛,果然很是不解的样子,方伯丰想了想,笑道:“自古便有‘拾金不昧’的说法,赞人情操。既能因此获赞,可见这不是寻常惯见的。若是我们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东西,便知错在自己,却不能指着有人捡着了就该送回来。只是换过头来,若是咱们捡着了旁人弄丢的要紧东西,自然该寻访失主,好还与人家,以解其难处。”   灵素眼睛一亮:“哦,我知道了,规矩原是给自己的规矩,不是给旁人的规矩。”   方伯丰见她如此反应,心里高兴得跟花开了似的:“不错,不错,你这说法正同我想的一样。”   灵素又问:“那我这些铜钱可怎么办……”   方伯丰笑道:“这又不同了。丢了金子银子要紧东西的人,因所遗之物十分要紧,所以我们若拾着了就要还于他,他肯定也会回去找自己弄丢的东西。可若是那人只丢了一文钱两文钱的,失主也不放在心上,亦不再找寻。这些钱流落在泥里路边,就是‘无主之物’了,这者若是拾着了,却是无妨的。”   灵素又问:“那,那如果是河里湖里,都沉在淤泥里的那些呢?”   方伯丰道:“那也是无主之物了。”   灵素悄悄松了口气。   方伯丰却摇头苦笑道:“你这主意也奇怪,行事也奇怪,还真让你寻出这些钱来。更是奇怪了。这事我都不知怎么说好了。”   灵素道:“是啊,我吃一碗素面是五文钱,结果今日我找了那么……竟找到了八十七文!可惜,这事儿只能行一回,明天再去也没用了,却没有人日日丢钱给我的。”   方伯丰大笑起来:“有理,果然如此。”   他自是不知道灵素如今有多恨自己神识不济,若不然,穿上那神行靴花他个一日半日的把这左近的什么城州县镇都过上一遍,怕不得寻出成千上万的来,真是想吃什么面都够了。真是什么本事都到用时方恨少啊!   心里又转一回那埠头淤泥下的东西,灵素忽然对方伯丰道:“要不过些日子我跟你去镇上吧。我想看看镇上都卖些什么东西。”   方伯丰道:“好,只今日刚过了大集,小集也得五日之后了,逢集的时候才热闹。”   灵素点头:“那下回小集的时候,你带我去。”   方伯丰点头道:“嗯,是得去一下了,你还没有过冬的衣裳。”   灵素问道:“大嫂子她们整日都说要做针线的,咱们的衣裳她们不管吗?”   方伯丰摇摇头道:“我每年要给先生送年节的礼,这笔花费得这里出的,所以……”   灵素道:“哦,这样。那你的衣服怎么办呢?”   方伯丰听她不气不急,倒先关心自己,缓缓笑道:“我娘在的时候,教我做饭缝衣,又给我预备下了几件足可成人穿的衣裳,所以我倒不着急的。”   灵素在心里自体会了一番,叹道:“你娘真聪明。”   方伯丰咳一声,弯了嘴角道:“你该叫婆婆。”   灵素哦了一声,乖乖又说一遍:“婆婆真聪明。”   方伯丰忽然伸手抚了抚她头顶,也笑了起来。   灵素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过冬的衣裳?是说还要更冷了?”   方伯丰道:“是啊,如今刚入秋,到了秋末就冷了。咱们这里虽比不得北地,冬日可也难熬得紧。”   灵素又在想那河底的东西了,看来还得趁着天不太凉的时候才好。   接下来几日,灵素都是满村前村后地溜达,偶尔跑去茶摊帮把手,问些饮食做饭的话,还记得把那日的三个钱给还了。赶饭前就回方家大宅去帮手,杨氏几个见她这几天功夫好些家务活计都能上手了,还样样做得不错,心里更犯嘀咕了。只疑她藏奸,却猜不透她究竟如何心思。更厌她嘴贱没眼色,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当人面胡咧咧,便都对她起了提防之心。   灵素是浑然不知的,她如今对这村里的事都知道了五六分,又偷往附近山上去了几趟,还沿着河往上游下游都走了一回。还见识了人家在山上设的捕兽陷阱和捕鱼捉虾的工具,心里跟火烧似的,恨不得自己也试试。   只是家里是什么现成的工具都没有,她又不想往大宅里借去,到时候准定被问个底朝天。一静下来,自己掰着手指头算算,要看看渔具、锅碗瓢盆、衣裳被褥……最要紧看看到底什么东西是能拿去集市换钱的。   山林捕猎的事,她也问清楚了,这边的山林,凡是分到村里人头的,都是那些能开作山地的,山地线之上的密林高山,都是官府的。在山上打猎却都不相干,只别碰坏了人家的果树茶园就是了。至于敢往深山密林里去的猎人,那都得是正经猎户了,这边几个村里却是没有的,都是农户闲时去碰碰运气,谁也不会往那些地方去。   灵素如今已经很知道荤素的好坏了,以她的神识,自然能看到那大河里实在有不少的鱼的,可怪的是这一村子里却不是家家都会打鱼捉鱼的,在她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这日她在河边蹲了半日,终于没忍住,拿了根削尖的竹子往边上石坎缝里扎了条两斤多重的鲤鱼上来,往家走的时候刚要从大宅门口过去,就被牛氏一把拉住了,接过了鱼道:“哎呀,你哪儿弄来的鱼?整好晚上添一个菜!”   晚上男人们桌上就多了条红烧鲤鱼,灵素看看自己碗里的稀面汤,再用神识扫一回碗橱紧里头的干饭荤腥,觉着这条鱼死得很是冤枉。 第11章 赶集(一)   临到要去集市的那天晚上,灵素很是兴奋,虽然她裹着斗篷早去过一回了,可那时候一直低着头顾着看地上呢。方伯丰听着她嘀嘀咕咕的打算,心里讶异才这么几日,她竟对许多东西比自己还有头绪了,又想,这是不是就是女人过日子的天分?   忽听得灵素问他:“明天我要同你去镇上,要不要过去同她们说一声的?”   方伯丰淡淡道:“不用。”   灵素根据这几日在这村里村外的所言所闻,又提了个问题:“那是不是要跟老爷子说一声?”   方伯丰良久不语,忽然长出一口气,笑笑道:“从前我刚读书的时候,也是跟着书上学的,要晨昏定省。后来他跟我说了,‘你爱干嘛干嘛去,别在我跟前假惺惺的。’从那之后,我就不同他说了。”   灵素伸手拍拍方伯丰,自顾自道:“我看这人间当爹妈的也是个个不同的,大嫂子就比较疼雄子,一样的事儿阿当犯了她就要训,雄子若犯了她就总觉着是旁的什么缘故。小苋菜她就更顾不上了。三嫂子就疼她家妮儿,跟眼珠子似的疼着。我想啊,或者因为你有个那么好的娘亲,老天爷就给你匀了匀旁的。”   方伯丰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呢,还是诚心逗自己玩。只好权且接受她这份“好意”吧。   如此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早上,灵素洗漱完后,想煮碗面两人吃。却没再找着,便问方伯丰,方伯丰有些歉疚道:“那面是五月节送了敬师礼师母给回的,寻常我也不备这些的。要不今儿看看,镇上若是有,咱们就买点也行。”   灵素听了这话,便知道那面恐怕挺金贵。一则寻常都不预备的,二则镇上还不定有。便忙道:“那倒不用特地买。我是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只看着有这个,就当只有这个了。今儿我们集上看看去,我也见识见识。”   方伯丰见她并无不愉,也松了口气。   两人说着话走路,一路上灵素还不时问些问题,常常出人意表,方伯丰答了一路只觉得自己脑筋都快抽抽了。   到了镇头,方伯丰先问:“你想先瞧瞧什么去?”   灵素道:“你不用去学里么?”   方伯丰道:“今日学里歇课的日子,我先陪你走走,要不然你都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灵素道:“既歇课了,你不同我一处看去?还要忙别的什么吗?”   方伯丰道:“学里不时会有些活计让学生做,或者是抄书,或者画画,有时候代写些书信。我常做些这个活。虽则学里的费用只一早就付了的,自己常日里要用的纸笔,还是份花销。上回给你的那钱,也是干这些活得的。”   灵素听了恍然点头。她不是此间人,却不知方伯丰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的这番话却是难得,若是换了个人,怕不知该如何羞窘呢。读书的人,个个自命不凡,想着自己都是明日的官老爷,这样穷途末路抄书挣花用的事,更该讳莫如深才对。只方伯丰年少时便眼见亲历了种种是非好坏之不可思议,反看开了。这是他的好处,也是灵素的运气。   当日灵素同她哥到了自深山里往外走来,就到了这处镇上,薛鼎不耐人多,常捡僻静处行走,灵素倒是看什么都新鲜,却也多半是盯着人家的衣裳打扮看个热闹。这会儿心里存了事来的,同当日走马观花却是大大不同了。心里忽然觉着“我果然是越来越像‘人’了!”好不得意。   街上行人,男男女女皆有,方伯丰带着灵素走在其间,不是时指给她看:“这里就是最热闹的两条街了,南北向的那条叫直街,东西向的那条便叫横街。每五日的小集都在横街东头,若是到了大集,横街上都摆满了摊,极是热闹的。”   灵素又问:“那直街上呢?”   方伯丰道带着她往前走,嘴里答道:“直街上是亭里的驿站、客栈、还有官学、官坊,这些地方常日里都有进出的,是以沿街也有些饮食铺子茶汤店。像卖文墨铺子、米粮店这些就都是在横街上了。这些店便是不逢集也是开门做生意的。”   灵素问道:“咱们这个镇上没有埠头么?”   方伯丰笑道:“运河没往这里走,哪里凭空能有埠头的?你要想看船,下回再歇课的时候,我同你去隔壁镇上看看。那里原本不过是个小村子,后来通了船,有了埠头,就渐次繁华起来了。”   灵素眨着眼睛:“比县里还繁华么?”   方伯丰笑着摇头:“那没有的。县里住的人口可比这镇上的多多了,自然店铺酒肆也多,镇上是比不过的。”   灵素忽然道:“那等你去县里读书了,咱们就搬去县里住!”   方伯丰一愣,莞尔道:“你倒是信得过我。”   官学就在北直街上,方伯丰道:“我就在这里头,你若逛烦了就来寻我。”   灵素点头,又问道:“可是等到晚边再回去?”   方伯丰点点头:“最近是给县里书楼抄书的活,连夜在这里抄录的都有,不过咱们最好还是天黑前回去。夜路可不好走。”他只当灵素见集市热闹,想多逛会子,便这么说来。   灵素心里暗自算了一回,仰脸笑道:“好,待会儿日头正中时候,我寻你吃饭。”   方伯丰失笑摇头,无奈道:“好,到时候我便在此处等你,你可别逛入迷了。”又道,“身上可带着钱?”   灵素咧嘴一笑:“带着呢,放心吧。”   方伯丰这才冲她点点头,往学里去了。灵素看他进了大门,才回身往街上去。   如今沾了满身烟火气,再逛起这大街来,趣味也大不一样了。   这南直街上是客栈和驿站,还有牛马市,大概是因为南直街再出去就接上官道了的缘故。北直街上官坊官学之类,都没甚好逛处,灵素便直接往横街上去了。   这横街上的店铺,西头的棺材铺香烛铺纸扎铺,看得灵素一阵无语,人都死了还这么麻烦,真是累得慌。   东横街上就热闹多了,米铺药铺绸布店,酒楼酒馆小食肆,更别提如今沿着街两边还都摆满了摊子。有的有个台子,上头还扯块布当个顶,看着像那么回事儿。有的就直接往地上铺着块麻袋破布,便开始吆喝了。   再看卖的东西,菜蔬果物,干货鱼鲜,无不具备。还有卖小篮子小筐的,卖鸡蛋鸭蛋的,中间夹杂着几个卖敲糖块和扯糖的小摊子,跟前都站着些大小娃子,若有不能如意的,必定扯了嗓子开始哭,父母拉着往前走也不行,都撅着屁股往后坠。周围人多,怕丢了面子的,少不得只好掏摸两个钱出来给他买上一块。   灵素看得津津有味,依着她的性子,自然恨不得什么都买来尝尝。可这会儿她可不是为了解馋来的,人是为了看怎么挣钱来的呢!虽然捡钱是个好主意,且她正打算把那埠头边也摸一回,可不管是街上还是泥里,这都是一锤子买卖。往后要过日子,总得有个能长期干着的营生。自己又不能跟方伯丰一样去读书认字考官做,少不得得想别的法子了。   看有人在卖一堆野蘑菇,她就悄悄站在一边看着,这东西她漫山遍野乱窜的时候见着过啊。只没想到这也能换钱,先看看也好。一会儿就有个人带着个帮工模样的过来了,蹲下来拨弄了几个,对那个摆摊的笑道:“你这回运道不错啊,这几个蘑菇丁正是滋味最足的时候儿!”   摊主笑道:“不中用,不中用,好吃,可个头小啊,卖不上价钱!”   那个便笑骂道:“少他娘给我扯淡,我还压你价钱了怎的!来吧,都包上,干货有没有?”   那摊主忙道:“干货还没晾透,恐怕还得过阵子才得呢。”   一边的帮工拿出个篓子开始往里头捧蘑菇,那买主便哼一声道:“你个老小子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你是想要等着赶大集的时候再拿出来卖,博个好价钱吧?!我告诉你,这镇上除了我们酒楼,谁家能一直要这么多货?你要真有能耐,你弄去县里卖去,只怕到时候多得的几个钱还不够交税的!”   摊主赶紧摇手:“哪儿能呐,我们也不是那样的人!真是没晾干,上回都给您老拿来了,这回晾着的都是前几日捡的菌子,看着是留不到今天卖了,就只好都晾上。可这才晾三五天,干不干,湿不湿的,拿来也是招您骂呢!”   那买主听这话才又换了面色:“都是凭本事吃饭,你放心,我亏不了你的。这些,香菌子贵点儿,草蘑菇便宜点儿,大脚菇同黄盖子虽好却只这么几个,归了包堆,我给你算两钱银子,怎么样?”   那摊主有些犹豫,可蘑菇都让人装篓里了,还让人再倒出来不成?只好舔了舔嘴唇道:“这些蘑菇大大小小也得有个十五六斤了……”   买主一皱眉,止住他道:“成了,大家痛快点,再给你加点,三钱银子,如何?”   摊主赶紧作揖点头:“哎,好嘞,谢程爷关照!”   买主从自己腰间掏出两块碎银子来递到摊主手里,嘴里笑骂道:“老货!下回有好菌子,哪怕不是集上,你只拿了东西到会宾楼找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记住了啊。”   摊主接过银子,见成色不错,脸上越发笑开了:“记住了,小老儿不敢忘。”   那买主让帮工先把东西拿回去,自己又往前头的摊子上去了。   这里那卖蘑菇的摊主把地上铺的一块草席卷好了收了起来,喜滋滋地从一旁的筐里把一些草根树枝子取出来翻看了一回,一样样分开捆好了,又放回筐子里,就准备走人。   灵素赶紧凑过去,笑道:“老爷子生意兴隆啊。” 第12章 赶集(二)   卖蘑菇的一看是个小媳妇,便道:“小嫂子取笑了,小老儿这算什么生意,都是靠着山神给口饭吃。”   灵素忙道:“我是从远地方来的,我们那里山上不是冰块子就是大石头,您这里的山神好啊,可我看这卖蘑菇的也不多啊。难不成山神照应人,还挑人的?”   卖蘑菇的笑开了:“小嫂子说话有趣!这捡蘑菇是简单,可这看蘑菇可不简单。这山那么大,可不是处处都有蘑菇的。还一个,那蘑菇可是神仙妖魔一齐变出来的,好吃的好吃,不好吃的碰一下就能烂了手,咬一口就能丢了命。你说说,这是不是不简单?”   灵素道:“啊?还不是样样都吃得的啊?”   那老汉笑个不住:“看来小嫂子还真是远地方来的,自然不是样样都吃得啊!别说蘑菇了是,山上的野果子,吃了要人命的还有呢,你说是不是?”   说了背起筐子要往外去,想起来对灵素道:“这位小嫂子,要是你捡了什么蘑菇,吃不准能不能吃的,就去前头药铺里,那里有人会帮你看的。有些蘑菇不能吃,但能入药,他们要看见了,也收。”   灵素指着他背篓里的一卷卷枯枝树根道:“您这就走了?这些您不卖了?”   老汉道:“正是要把这些卖了去,这些是草药,自然要卖给药铺去的。今日运气好,蘑菇一会儿就给卖完了,赶着把这草药也卖了,回家还能赶着饭点。”   灵素对那些草根也好奇得紧,便道:“老爷子,我也想跟去看看,您看成不成?”   老汉笑了:“那有什么不成的,整好,你不是问蘑菇的事儿么,今天准定好些人拿了让人看呢。”   灵素同老汉说着话,走过几个摊子,不过百十来步就到了一处药铺。门口挂着块匾,上头写着“回春堂”,这药铺隔壁就是医馆。   灵素跟着老汉进去,果然柜台边上围了六七个人,都拎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篓子,有个长须的中年人,正在细看他们拿来的各种菌子。   “这个你看着同红姑子相像,实则不一样的。红姑子的颜色还要深,要发黑,伞底也不是这个颜色。这个是‘棺材头’,可不能吃,幸好你知道拿来问问。这捡菌子啊,我都说了,最好就捡自己认得的,不认得的就别贪那小便宜了。”   看完这一个,那中年人看见老汉进来了,笑着打招呼道:“老林头,你总不是来问菌子的吧。你若是不认得的,恐怕我也不会认得了。”   被叫做老林头的老汉笑眯了眼睛:“我来卖点药材,许大夫今日没在隔壁坐诊啊?”   许大夫笑道:“今天我大哥在,我就偷懒来这边了。”又往边上招呼一声,“大脚,你给老爷子看看药材去。”边上一个学徒模样的答应了一声,赶紧过来跟老林头打招呼。   老林头把背上的篓子拿下来,那小学徒接过来,点着看了一回:“苍术、黄芩、玉竹、天冬……柴胡、杜仲……”一样样拿出来都直接拿手掂了掂分量,然后又取过算盘来拨弄了一回,对老林头道:“取个整,二百四十文,您老拿来的东西向来都不错,上回又有东山来的,里头都发潮,还嫌我们收的价格低了,我都不爱搭理他!”   老林头也不是头一回来了,心里都有数的,知道这是实价,便笑着把篓子收了回来,嘴里还谢那小伙计。小伙计拿了东西给许大夫看过,许大夫点头,另一边的掌柜的才取了两串并四十文零钱给伙计,伙计拿去交给老林头时。老林头还想从中摸出几文递给那伙计,伙计赶紧摆手:“可不敢,您这是砸我饭碗子呢!”   老林头笑笑收回了手,又从挎着的小篮子里掏出个箬壳包来,递给小伙计道:“这个没事,不值钱!”   小伙计一看,原是一包乌都子,山上的一种蓝黑色小浆果,酸甜味浓郁,村里的小孩们到了秋日常结伴去山里找这个解馋。他也是附近村里来镇上当学徒的,这是见着“老朋友”了,才笑道:“那我可谢谢您了!”   老林头都完了事,跟许大夫打了招呼就想走,才想起来方才自己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转头寻灵素,见她正在柜台边上看许大夫给人鉴别毒蘑菇呢,瞧她专心致志的模样,老林头便笑笑顾自己走了。   灵素见那些蘑菇都长得差不多,一样的白色的,一个就说“肉头好吃”,一个就说“鬼笔勾魂,吃了准死”,听得她心里一拎一拎的。她试着看,实在看不出什么不一样来,闻,倒是有些差别,那些有毒的味道多半闻着不太舒服,要不就是有腥气要不就是有铁锈似的怪味,很臭的倒是没有,想来也没有人会把那样的拿来让药师看。   看了一会儿还全无头绪,她习惯性地用神识去探了一下,忽然发觉那些“毒”蘑菇都有些颜色特异的“气”,“好”蘑菇就都是一片混沌的,或白或黄,并没有什么特别刺眼的东西。难道这就是个毒和不毒的差别所在?等专心致志把好几个人拿来鉴别的蘑菇都一一试过,再同药师的结论一比对,还真是一毫不差的。灵素心里高兴起来。   再一回头,才发现不见了带自己来的老大爷,便问那伙计:“麻烦您问一声儿,方才的林大爷哪儿去了?”   伙计道:“走了啊,卖完药材就走了。”   灵素点头道:“哦,看来我耽搁功夫有些长了。对了,我还想问您一下,您这边的药材……山上的药材您这里都收吗?”   伙计看她一眼,道:“收是收,可得真是药材才成。”   灵素本来想问问到底有哪些是药材的,这会儿看看柜台里头靠墙立着的高柜上头,密密麻麻的名字,心里觉着自己也问不过来。且就如方才那老爷子拿来的药材,就算她能认出干的来,人家“身前”的模样她也不知道啊,问来何用!   便谢过那小伙计,又转到外头去了。   她沿着小摊子一路看过去,有卖肉的,这个她在村里也见过了,有卖鸡鸭鹅的,这个方家也养了不少。倒是有几个卖鱼虾蟹的让她看着稀奇,有一个是一盆三指来宽的小鱼,另一盆里养着几条大的。就有人来问:“这小鲫鱼怎么卖?”“这草棍子,鲢鱼怎么卖?”   她便一路记了许多鱼的名字,又有一个卖虾的,也让那个之前买蘑菇的人买走了。还听人提了句:“渔三儿好运道,捡着一二斤多重的大王八,让程管事收走了,五钱银子呢!”   灵素赶紧给记在心里了,到时候看看到底是什么鱼,这么贵。   还有个一陶盆的螃蟹,公母分开放了,都堆在一块儿吐唾沫,灵素看着觉得新鲜。就听人道:“你这几个要再大点儿,给鲁夫子送去,保管他老人家高兴。”   那个卖蟹的笑道:“夫子夫人早遣人来看过了,今次几个摊上都没大个儿的,挑挑拣拣买了四个去。还嘱咐我们下回若有大的,就给他留着呢。”   那人已经蹲下开始挑螃蟹了,还顺嘴问着:“怎么你们就不能逮些大点儿的!”   卖蟹的失笑:“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呐,得看运道不是。”   灵素又逛了米铺,把人家铺子里各样豆子粮食都看了个遍,还问了一回上回自己吃的那种面,比划了一下,那看铺子的娘子便笑道:“喔唷,小嫂子你说的是‘银丝挂面’吧!那可是个精细东西,咱们镇上可没有,你要啊,只能往县里买去了。是为着送礼的吧?嗐!自家谁吃那个,都是买了面自己擀的!要不你看看白面?我们这里有好些样儿呢,这净白面,做出来的面条跟那挂面没差,都白得恨不得闪眼睛!只二十文钱一升。边上那细白面,只须十五文一升,小嫂子买些自己做去不是更好?”   灵素一听吓了一跳,敢情这白面这么贵,那一升米不过十文钱,糙米还要不了,这净白面可比米贵多了。那娘子见灵素面上颜色,便又道:“还有这个,这就是家常吃的白面了,一升十个钱,那一箩到底的只消八个钱一升。只这个自家吃着是好,要拿去送人可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灵素心里暗自算了回,这会儿她也不敢胡乱花用,便道:“我今日先看看价钱,明儿后儿再来买。我还想去看看衣裳,嫂子知道哪家有卖衣裳的吗?”   米铺娘子奇怪地看了灵素一眼,笑道:“哪有直接买衣裳的,扯三尺布自己做去不好?”   灵素恍然道:“哦,原来这里都只是卖布的。”   米铺娘子眼睛一亮:“小嫂子是远地方的人?口音倒听不出来。小嫂子要做衣裳,只管去对过那布庄,若多付几个钱,都能替你裁好了。”   灵素自然没法说自己是自那凡门下来后,就自会说三四种话,如今用的恰好是其中一种罢了。便谢过米铺娘子,又往布庄去了。   布庄不止卖布,也有几匹绸子,还卖棉花和被胎绵卷、棉线绒绳,今日逢集,里头也聚了三五个人,多是女子。灵素走到里头,里头掌柜的便抬头打招呼:“小嫂子进来随便看看。”   灵素进了里头,一边看柜台上摆着的布匹,一边听边上的姑娘媳妇们闲聊,待实在听不到什么有用的话了,才问正拨着算盘的老板道:“请问做一身冬日的衣裳,用哪个布合适?”   掌柜的闻言放下手里的活,娴熟地扯过边上的一块料子道:“小嫂子想要什么颜色的面儿?还是自己拿回去自己染?做里料的白布也在小店买么?这是大青布,倒是常有人买了去当面料,还看小嫂子想做多厚的,再称上两斤熟棉,趁如今做起来,到凉快了正好得穿。”   灵素道:“里料的布不买的话,还有旁的什么法子?”   掌柜的道:“小嫂子想是家常不在家织布的?白布小店也有,还有细白布,小店价钱公道,小嫂子只管挑看。”   灵素又问:“若都从你这里买,就冬天的整身衣裳,要多少布?多少棉花,大概什么价钱?”   掌柜的笑道:“小嫂子既相信我们,这就给你算算。衣裳里料七尺六,面料八尺,裙子若两幅半三尺,便是七尺五,罩裙稍大些,再加一尺,如此一算,一丈五的白布和一丈七尺的青布,棉花就看是做多厚了,一般一件袄子也就用个八九两。”   灵素道:“还有男子的衣衫呢?”   掌柜的问:“长袍还是短褐,还是直裰?”   灵素道:“是读书人穿的那种。”   掌柜的笑道:“那一件单衣也得一丈二尺的料了。”   见灵素正低着头算,掌柜的又随口道:“除了阔布,寻常布都是一尺八的门幅,便是做条裤子,也得六七尺的布呢。”   灵素便问:“那一匹布是多少布?什么价儿?”   掌柜的道:“一匹三丈二,粗白布三钱一匹,青布三钱二,细布三钱五。熟棉七分一斤。”   灵素都记下了,对掌柜的道:“谢谢了,我回去算一算,明儿后儿的一总儿来买。只我还不会裁剪,却不知要问哪个去。”   掌柜的笑道:“你若买的多,我就让浑家替你裁好了便是。只若是替旁人做的,还得有旁人的身高腰围尺寸才好裁剪。”   灵素赶紧答应着,又谢过掌柜的,再看天色将近正午,便赶紧先往官学走去。 第13章 河底捞   灵素走到北直街上,便看到方伯丰正站在早先两人分开的地方正低头不知想什么,赶紧走了过去,抱歉道:“我逛太久了,你可等了些时候了?”   方伯丰笑道:“我也才刚出来,都看什么了?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灵素便把自己方才一路看的几样大概说了一回,又问:“咱们可去哪里吃饭呢?”   方伯丰道:“这直街同横街上的可都不便宜,我带你去巷子里吃吧。”   灵素紧着点头,又道:“先凑合吃点,我看了,这里的鱼啊虾啊都是问人买的,可不是就贵了。等明后日,我去抓了咱们自己做着吃,不花钱。”   方伯丰极为意外:“你还会这个呢?”   灵素赧然道:“从前在家里是就这个干的多些,旁的还真都不会,且学呢。”   方伯丰恍然道:“原来你们家是猎户啊,那怪不得了。你可当心些,猎户们出去狩猎,都是几户一起的,你如今孤身一个,可不能比。捉鱼也是,河里深着呢,掉进去可就麻烦了。你若想吃大荤的,我再拿些书回去抄,也可换上一些的。”   灵素对于自己家原来是猎户这个事儿有点拐不过弯子来,不过比照一下,也确实像猎户多些,便胡乱应了。至于上山下水的,却是不便多说了,只好嘿嘿一笑,又说起方才看着的趣事来,什么蘑菇药材,小蟹王八,听得方伯丰也觉有趣,笑道:“我也去看过几回,却没你这般得趣。”   两人说着话,方伯丰带着灵素拐到了一个小巷弄里,中间只能容三两个人并排行走,又拐过一个弯,有一处水井,周围稍稍阔朗些,就在那水井边上,一个门口挑着块布帘,上头写着个“饼”字。   进了门,是个穿堂,穿过去就是一个小院子,正午正暖和,小院子里摆着两三张桌子,已经有人在吃了。方伯丰带着灵素到边上一个空桌坐了,就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跑过来问:“你们吃什么?”   方伯丰道:“来两份炒饼,一份汤饼。”   小丫头答应一声去了。一会儿端了个托盘出来,上头一碗汤一碗炒饼,却是给边上桌送的。见灵素盯着自己看,小丫头笑道:“稍等会儿,马上就来了。这都快!”   果然没一盏茶时候,就端过来了。油黄微带焦意的饼丝同青白菜丝交杂一处,热气腾腾的干香,又随盘配着一人一碗面汤。灵素使劲吸了口气,对方伯丰道:“真香!”   方伯丰笑道:“这都是手艺,你尝尝。一会儿还有份带汤的,管饱。”   两人就动了筷子,等灵素那盘快见底的时候,那小姑娘又端了一海碗汤饼来。里头指头长短的宽面片子,筋道滑溜,不费劲,她把那一碗也给吃了。吃完才想起来只要了一碗汤饼,赶紧问方伯丰:“你够吃吗?”   方伯丰差点笑出声来,忍着笑点头道:“我从前也来这边吃晚饭,这一盘子足够了。”   这时候那小姑娘又端了一个大盘子往边上桌去,灵素一闻那香味就知道不同寻常,回头一看,上头堆高的肉丝,赶紧又转回脸来,佯装无事。方伯丰自是看到了,悄悄捏了捏拳头,心里越发惦记县考的结果了。   两人结账,炒饼六文钱一盘,汤饼八文,一顿饭就吃了二十文,还连个肉星儿都没见着。出了门,灵素就道:“刚我问了,面粉十文钱一升,往后我给你做吧。在外头吃可真贵啊,这镇上尤其贵,八文在村头茶摊上都能吃上大肉面了。”   方伯丰笑道:“镇上自然贵些,材料都得买,还得上税。”   到了外头,方伯丰问她:“你是等我一块儿回去,还是自个儿先回去?”   灵素想了想道:“我也逛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再走走我就先回去了。”   方伯丰点头,灵素又道:“今天你们学里不管饭吧?”   见方伯丰点头了,便道:“那一会儿回家吃晚饭吧。我如今很有些手艺了,一会儿买些米面家去。”   方伯丰笑道:“你上回……的那些钱,够买面的吗?”   灵素哼上一声:“当然够了,我同你说,我有钱着呢!”   方伯丰不放心,笑着又从腰间摸出一小串来递她手里道:“你拿着,别一会儿逛馋了没钱买,想吃肉,那边有肉馒头,三文钱一个,在这镇上也是有名头的。”   说完抚一下灵素头顶,一笑顾自己去了。灵素握着那一小串钱,心里又酸又甜,说不清个滋味。   她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买了几样东西,从里头出去,到镇外僻静处,裹上斗篷再穿上靴子,就往隔壁镇的埠头上去了。   经了这一早上的“明察暗访”,她知道自己手里的那几个钱,连做身衣裳都不够。再看方伯丰,看他一回只掏出一小串钱,吃个饭从来不沾荤腥的,也知道身家不丰了。既有现成的法子,又有能耐,自然要先去把那些“无主之物”认了“主”才好。   在灵素看来,这里的东西实在太不保险,饶是多大的财产,上头连个神识印记都没有,真是谁得着算谁的。他们也没个储物袋什么的,想想都要替他们忧心。   后山峪整好在连接两处镇子的官道上,离方伯丰官学所在的马塘镇近些,埠头所在的镇就叫埠头镇,因这镇就是借了那埠头才起来的,如此叫来倒也合适,这个却离得远些了。   常人走,自然是从官道走最近便好走,灵素有神行靴,攀岩过石如履平地,那才是真真正正的草上飞。两镇之间,最短的路是从中间田畈里过,再穿过两个小山中间的小山谷,就到水边了,沿水过去就是埠头。   只一炷香功夫不到,灵素便到了埠头。许是为了错开时候,埠头镇的集市比马塘镇的要晚上两天,今日人倒不多。灵素在离埠头繁华处还有些距离时便自上游悄悄入了水。隐身斗篷将她整个裹住,河水被隔绝在外,似一尾透明的游鱼往河底游去。   这肉身比从前的灵体可麻烦多了,还得呼吸,幸好自己那废物空间这回可算派到大用场,自外头收了一大团风进去,到了里头就悬在那里成了一团气,恰可用于呼吸。   她的神识,如今在地上,全散开来,可布满以自己为中心的一屋大小地面,若是收拢了往一个方向去,大约可探半里地。只是到了水里就难多了,到了泥里更难。好在如今她自己便在水中,比上回远远隔着用神识下探又不同。   神识探到东西,还得去挖出来,她这会儿是多怀念自己的灵力啊,一动念就能让这河底该飞的都飞出来,哪用得着这么费劲!你说神识驭物?是啦,是有这个东西,但是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她那神识,连活物都还穿不过去呢,哪里还能驭物了。所以这会儿她不过就是个不用出去换气的淘泥工罢了。   先用神识将周围淤泥下所埋之物探清了,再隔着斗篷挖出来,然后收进空间里。因神识有限,现在她还非得碰着物品才能收进去,隔空收物也尚力有不逮。   替她想着都累得慌,可灵素自己这会儿却是一团高兴的。为啥?河底东西多呀!虽然不免有些破坛烂罐的埋汰玩意,但是铜钱碎银子也不少,甚至还有酒壶花瓶之属。她试了两回,发觉搅动河底淤泥,会让河水更显浑浊,这就不好办了。   索性,一手过去,将有东西的地方连泥带东西一块儿都收进灵境里。这会儿若有人在灵境里呆着,就能见半空里不时落下大大小小的泥块子泥团子来。   待到日头偏西时候,灵素清了大概埠头最繁华处三成不到的地界。眼见着时候不早,还赶回去做晚饭呢,再加上这收东西进空间虽消耗不了多少神识,连续这么长时间,到底也有些疲累了,便索性出来了,游到偏僻处上了岸,仍旧披着斗篷,一阵风往家里去了。   到了家,推门进去,却听见脚步声,她斗篷尚未离身,往前赶两步,就见杨氏的背影从另一边的门口一晃出去了。灵素再看看自家虚掩着的房门,心里愤愤:“这要搁以前,光门口的阵法就得把你弹出二里地去,哼!”   想了想,人家刚才来过,没看见自己,这就糊弄不过去了。往后也得记着这事儿才好。便往村前山上去了,想在里头脱了斗篷和靴子,再走回家去。哪知道刚进里头,就见两只竹鸡正在楝树枝子上停着。她便一纵身向上跳去,那两个还浑然不觉时已让她逮着正着。   看着这些羽毛不会飞出来伤人、嘴里也吐不出光弧来的鸟儿,灵素摇头:“你们可比你们那些亲戚们弱多了,多早晚也练成那样,就谁也逮不着你们了!”   伸指头往翅膀根子上一点,——这是同街上卖鸡鸭的贩子学的,又掏出一个簇新的挎篮来,把那两个竹鸡放篮子里了,顺手扯过两枝冬青树枝子盖上头,——这也是今儿刚从集上学来的招数,省的跟上回的鱼一样落了旁人肚子里。   想到鱼,她顺路到河边,把一根刚才顺手折来的小细竹子的枝叶都给拧了去,取出一截棉线来,往一头栓了个鱼钩,从边上找了个土蚂蚱,把翅儿去了钩在钩子上就下到河里去了。人家那钓鱼是真得等鱼上钩,她不是啊,她是专放在那鱼跟前的,她看得见啊!   那鱼不负所望,一见蚂蚱浮到自己跟前了,一张嘴就给吞了,灵素赶紧拉杆,噗的一下钓线断了,那鱼拖着三四寸长的一段棉线跑了。   灵素这个懊恼!也怪自己贪心,拣了个大的钓。想起之前看到在这小河里撑船钓鱼的老爷子,手里还有个海兜的,碰到鱼大的时候,就一手钓竿一手直接用兜子抄。看来自己还得弄个兜子才好。只是自己若有抄子在手,还要鱼竿作甚?!这人啊,不学不行,可是一不小心学傻了,更不行了。 第14章 荤香过墙   她犟劲儿上来了,今天还非得弄条鱼回去不可。   想起方才在那埠头河底时,多少游鱼在身边游来逛去的,偏自己那空间是个储物袋却不是个灵兽袋,它装不来活物。只好眼看着它们悠然来回。有心逮一个,还真没那么容易,它滑溜啊。再说了,就算捉住了,它还是活的,还是没处放。你说说这事儿闹得……   她还觉得自己挺有理,愣是没想到直接抓了往河底石头上一磕,不就想放哪儿放哪儿了么!都叫人没法儿说了!   人一急了就起蛮劲,她拿出今日集市上买的柴刀来,把钓竿直接削尖了,散开神识往河水里探去。这时候入秋,草木种子随风吹落,随着河水逛荡都拥浮在近岸处。那些贪吃的鱼儿自然也都溜边了,却是便宜了灵素。要不然就算她本事大,瞅见大鱼们在大河中间游,也只能干瞪眼,这河最窄处也得有三四丈宽呐。   她试了几回,发觉眼睛看见的鱼影儿同神识探着的还不同,有时候能差了半个鱼身。看来这“眼见为实”这话也不尽然啊。竹子虽削尖了,却到底发飘,不够沉,虽明明看着好几条大鱼,到了还是只插中了一条两斤多点的“草棍子”。   她索性找个近水的犁铧坡,把鱼直接拾掇好了,省的回家还折腾。顺带把竹鸡也拿出来,直接去皮背剖,完了折根柳枝子把两样都串上,放进篮子里。这才走回家去。   入秋后天时渐短,大夏天的时候戌正还亮堂着呢,如今酉时都该黑了。方伯丰心里也有打算,想把手里的书一气抄完,这又不是能着急的活儿,若是抄错多了,那纸张钱还得自己掏。等做完手工,眼前太阳就要下山了。   路上半个多时辰,紧走慢走,等到家门天也快黑了。   一进院子,就闻着一股浓香,他脚步一停,想道:“看来是把捡来的钱都花出去了。”不禁莞尔。   灵素听见开门声,神识一扫见是方伯丰回来了,便把虚掩的屋门打开了笑道:“快过来吃饭。”   方伯丰走进屋子,桌上一盏油灯,并排放着两个砂锅,一个是之前煮面的,另一个看着却眼生得紧,灵素见她盯着那小砂锅看,便笑道:“我今儿刚买的。本想买个铁锅来着,可小铁锅一个也要八九十文,这个好,三文钱一个,我又给你买了个砂铫,好煮水泡茶喝的。老板算我便宜,两个收了我五文钱。”   说完就把两个砂锅的盖子给揭开了,一个锅里是一条鱼,另一锅里像是鸡肉,只个头都够小的。方伯丰道:“这是哪儿买的小鸡……”这么小的鸡若是拿出来卖了,那难保是有什么不对。   灵素得意了:“买什么啊,这都是我今儿回来逮的。那两个鸟是林子里抓的,这鱼我河里叉着的。咱们先吃,我和好面了,一会儿拿汤下个面片吃。我会揪面片,跟茶摊大娘学的。”   方伯丰都愣在那里了,回神才想起来,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灵素道:“我还说今儿带你集上逛逛去,丁点荤腥没见着,给你买了个肉馒头来。”   灵素接过来看一回,笑道:“赶明儿我学了怎么做馒头就做给你吃。大娘说那个得发面,比做面片儿麻烦。让我往后再学呢。”   两个锅里,佐料只有咸盐,还有从山沟子里顺便揪回来的野姜芽苞,再没别的了。可即使如此,那咸鲜味儿却是丁点不差。   竹鸡肉厚骨细,两人一人一只吃了个精光。那鱼有一尺多长,砂锅放不下给切成两段了,家里也没有油,就直接清水炖的,这会儿肉脱骨烂,另是一样鲜味。你一筷我一筷地把这鱼也吃完了。灵素把两锅汤合在一处,因里头没有旁的料,汤都是清的。煮沸了下面片,一会儿都熟了,一人捞一碗。那竹鸡汤和鱼汤的鲜味撞在一块儿,初秋夜里,热腾腾鲜汤热面,呼噜噜吃得别提多香了。   灵素趁便把那个肉馒头收空间里了。两人都吃得肚儿歪,哪里还吃得下别的。   方伯丰这才想起来,笑道:“我们打吃饭开始,一句话都没说啊。”   灵素也乐了:“没顾上呗。”   两人相互看看,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伯丰又道:“早知道我今儿该领个书回来抄的。”   灵素问:“为啥?你以前带回来抄么?”   方伯丰摇头道:“晚上容易饿,且点灯还费灯油。”   灵素赶紧道:“那我把灯吹了吧。”   方伯丰笑道:“没事,不在这一会儿的。如今我们是两个人了,总不能还像从前那么凑合。再过阵子,等县考的结果出来,就都好了。”   灵素忽然一动,方伯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灵素才长出口气,对方伯丰道:“刚有人在进我们院子了,这会儿又走了。我下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大嫂子从我们院子里出去。不知道来做什么的。”   方伯丰听了皱起眉头,有些烦闷道:“总改不了这样行事!往后你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就随身带着。我这里他们是翻拣惯了的,可又没有实据,连说也没法说,唉!”   灵素忽然道:“我往后也懒得往那边去了,左右我会捉鱼,又能打猎,咱们自己做饭吃不好?干嘛看他们脸色。且我自己还能练练手艺。在那里帮忙,就让我烧火和洗东西,没意思。”   方伯丰才想起来:“你还真是厉害,竟有这样能耐。”   灵素笑道:“那是,我往后学更多本事,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想起来又道,“你能给我讲讲这山上的兽儿和河里的鱼么?都有哪些,长什么样儿,还有哪些是药材,这些,我都想知道。对了,今儿我还听人说一个什么王八,说两斤多重,就买了好些钱呢!我都不知道到底长什么样,就算碰到了都认不出来,不是可惜?!”   方伯丰听她一连串这许多话,便道:“你问的这些,我还真不懂。不过县里的县志应该都有,这些都算地方物产了。山上的鸟兽同河里的鱼,那得问打猎的人和捕鱼的人,他们心里都装着这些。药材,或者可以看看草药图志。只可惜这书我却没有的。至于你说的这个王八,哈哈,又叫做鳖,原是水里的一种鱼。长得有些像乌龟,只它壳上带着一圈鳖裙,是自来的珍味,自然不便宜。”   看方伯丰一比划,加上灵龟灵素却是见过的,如此一来她也知道个大概了,忽然想起方才在埠头河底时,似是见过这样的活物,整个窝在河底,只余个背壳顶在外头。啊呀,原来那个就是自己惦记一上午的“贵物”啊!可惜可惜!   方伯丰见她一时恍然一时懊恼的样子,笑着道:“你也别惦记了,那东西可不好捉。他不比鱼,你拿竹叉叉它的话,恐怕破不了它的鳖甲。且它还咬人呢,一旦咬住了,那可不松口的,不小心把指头都给咬断了去!”   灵素听了心里对那甲鱼敬意大增,总算也遇着一个带攻击力的物种,倒让她想起老家那些威名赫赫的妖兽来了。   灵素又问:“那个草药图志哪里能找到?”   方伯丰沉吟片刻道:“县学里肯定是有的,因典试里头有医这一科的,如今镇上的官学里却没见过。书店里恐怕也有,只怕也得县里书店才有了。镇上书店多半不备这些书的。且就算有,书也都贵,怕不得要一二两银子。”   灵素一惊:“这么贵!”   方伯丰笑道:“书价自来不贱,是以多从学馆里借了抄录者多。可你要的是图志,便是抄录亦不容易。”   灵素道:“我不过想看看山里哪些是药材,也可采了来卖给药铺去换钱。只看过记住了便罢,又不当大夫,也很不用买。”   方伯丰道:“你可识字?”   灵素摇头,又道:“不是有图的?我看图就是了。”   方伯丰道:“你若不看上头写的这药材长分布于何处,只看个图又如何寻得着它?”   灵素想了想道:“那什么时候借着了,你念给我听好了。”   方伯丰笑道:“这倒是个法子。”   灵素又道:“我今天还算了要买的布,还得做衣裳呢。只是我会缝却不会裁剪,这也得同人学去。还要做两床大点的被子,你不是说接下来要更冷了?光靠如今这被子可不成。”   方伯丰听她提被子,面上就不由得发起热来。只灵素哪里知道这些,正一门心思算计要多少布匹棉花呢,方伯丰便在一旁听她絮叨。一时砂铫煮的水开了,两人便洗漱了上床歇下。   胃暖好困觉,方伯丰沾上枕头没多久,就睡沉了。   灵素便闭着眼睛清点灵境中的东西。   要说她那点神识,也只在灵境中好用,放在外头,在从前是自不用说,便是在如今过凡人日子,都还差着意思。可在灵境中,盖因此境乃她融魂自有,是以极是灵便听用。她便将东西从一坨一坨的泥浆泥块包里取了出来,再归堆放好。   铜钱在一堆,碎银块金豆子在一堆,其他杂物再作一堆,大件的单放一边。   分出一件来她又常细看一回,有时候还忍不住拿到手上搓一搓,这么拖拖拉拉的,直到外头月色直照,才算消停。若非顾忌边上的方伯丰,她真恨不得现在就披了隐身衣再往河底淘换去!实在是太有趣太好玩了,这可比从前上仙人遗府寻东西有趣多了,那鬼地方一不小心就是一场大战,完了还不一定能得着东西。哪里有这里好?只扫扫淤泥,就能捡回这许多东西来!   转天一早,灵素把昨日剩下的汤煮开,下了点指头大小的面疙瘩,一人分了一碗,两人又分吃了一个馒头。方伯丰笑道:“昨日吃了那许多,早上起来还是有些肚子饿。可见这肚子是不能惯的,越给他吃他越能吃。”   灵素道:“不是说‘能吃是福’?”   方伯丰吃完了喝一口温水,叹道:“可不是福?真是有福了。”说完看着灵素笑。   灵素道:“今天我再四处逛逛去。你记得回家吃晚饭来,今日可别买馒头了。”   方伯丰笑着应一声:“知道了,娘子。”   灵素点点头有样学样:“上学去吧,相公。”   方伯丰哈哈笑着出了门,只觉着这天都比往常要高出几分来。   灵素把屋里都收拾干净,连昨日的鸡骨头鱼骨头都打扫到了一处,准备一会儿带出去扔掉。再看屋里真是“干干净净了”,才出门去。临出门前使个坏,把一根门闩拿起来架在门框顶上,一头虚搭着门,这可就等着人来推了。捂着嘴贼贼笑了一回,才往外去。 第15章 时不我待   如此,连着几日,她都是早出晚归的,又零零碎碎买了几样家伙什,什么斧头、砍刀、切菜刀,加上之前的那把劈柴刀,已经很有些样子了,还总算买了个心心念念的小铁锅。碗却没买,因她在河底寻到一整筐碗碟,还都是上好的白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给弄丢的。   方伯丰这日子只过得稀奇,没想到一贫如洗的自己娶了个一文不名的媳妇,却忽然过上了天天米面荤腥的日子,真是怎么算也算不过来。   他们自是不知道隔壁大宅里日日在晚间能闻着他们小院里飘出去的各种香气,又见他两个都早出晚归的,正各种猜测。尤其她从前还自来熟地去茶摊上帮了几天,又为着要学捕鱼捉虾和上山狩猎的本事同几个渔婆猎人媳妇走得近,还有个杀猪刘家的刘玉兰同她相熟。   她却不知道,方家在后山峪树大根深,方赟如今又是方家族长,正是后山峪说一不二的人物。偏偏那几个,因手头自有生意,跟方家的几百亩良田扯不上关系,却是不用卖方老爷子面子的。她偏同这些人走得近,实在让二房三个妯娌不得不犯猜疑。   更别说那杨氏来她们屋里“探察敌情”时还挨了那自天而降的一门闩,额角肿了老大一个包,心里恨得要吐血,却是没法声张的苦。   这日男人们正算秋账,杨氏同马氏两个在一旁端茶递水。好容易算完了,方有财便问:“晚饭吃少了,又有点饿,还有什么吃的没?”   杨氏正要说话,方有贵忽然吸了吸鼻子道:“哟,什么味儿这么香,你们早就给预备夜点了?”   马氏忍不住道:“咱们都掩着火呢,能出来什么味儿?!那是隔壁在吃小灶呢!刚来的时候天天跑来蹭饭吃,如今自己有本事了,就一脚踢开我们吃独食去了。还说什么读书明理呢,我看读书增奸恶倒是有的。”   男人们相互看了一眼,都不言语,杨氏道:“各家各家的盼头,昨儿我倒想过去叫他们过来吃饭,哪知道人两口子关起门商量事儿呢,我倒不好进去了。赶紧往回走,只听着一耳朵‘等着县考结果出来便好了’。也不知是什么好。”   方有贵鼻子里出气道:“那还不好?说不定人家就成了老爷了,往后我们见人家都得行礼跪拜呢!到时候……只怕连咱们站的地儿都没了。”   牛氏刚端了盏热茶进来,奉给正座上一言不发的方赟,才退回来说方有贵:“你瞎说什么呢?翁爹还在呢,哪有小辈说话的份儿,他读了那许多年的书,总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方有贵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自来官比民高,他小时候就说过,到时候要给他娘报仇,要让咱们都好看呢!这话我记一辈子。后来忽然就读成书呆子,什么都不管了?我才不信,不叫的狗才咬人呢!”   杨氏便道:“说来也有些让人犯嘀咕。那弟妹就偏跟杀猪刘、茶摊上的还有鱼贩子走得近。不是我说,这些人都是眼睛里就认得个钱的,便是亲兄弟去买点东西也得明算账的主儿。同这样的人走得近,还能有好儿?要说来,咱们家如今也是家大业大,日子也好过,这一家人和和乐乐地不好?可有些人就偏喜欢弄些你的我的,倒伤了和气,唉,真是没法子!”   一时妯娌三个都下去做了汤面上来,男人们吃过,各自回房不提。   晚上杨氏就问方有财:“你说翁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边都这样了,也没见他老人家说句话儿。”   方有财道:“咱们家几兄弟,我就算最知道爹的了。他心里,最想的就是把家产名正言顺地归到自己名下。从前是有那房的厉害老太太在,别看身子骨不好,那话可硬的很。且这事儿若真要做,就得一次做成,要不然可不止丢脸,真是丢脸又丢份的事儿了!你们急,他老人家心里更急呢,只是到底如何,咱们也不懂,还得他自个儿拿主意。”   杨氏暗中撇撇嘴:“我倒是也不在意,若是分了家也不过这么过日子,那费不费那劲都两可。我只盼着能让娃儿们读书就好了。”   方有财道:“你真这么想的话,年底咱们往书塾里交些钱,过完年让雄子同阿当去不就成了。”   杨氏咬牙道:“上这书塾有何用?!要上自然是要去鲁夫子那里还好!”   方有财倒抽一口冷气:“你这也想太远了,那哪里能够。那小子这几年书读下来,当年他娘的那些陪嫁都折里头去了。那里头可还有当年的聘礼呢。怎么着也得百八十两吧。这还是念出来了,能去镇上官学里了。若念不出来呢?可就白扔了!我劝你啊,也别老看着旁边山上的草好,雄子同阿当也未必就是读书的料。这一村里多少读书的,出息的几个?不如省省心也罢。”   杨氏道:“正为着他两个不爱读书,才要送去好地方才能读的进去些!”   方有财挥挥手:“睡吧睡吧,白说这些也没用。你要说这里书塾还能想些法子,要说鲁夫子那里,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要非这么着,你自己想法子去吧。”   说完便顾自翻了个身,没多会儿便打起了呼噜。杨氏则在一旁翻来覆去了大半夜。   第二天男人们又出去收租的收租,对账的对账,忽然有客临门。杨氏赶紧让人请了方赟出来,原来是那个财主“柴稞佬”来寻方老爷子喝茶。   方家虽家资比柯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方老爷子的打扮可比柴稞佬寒酸多了。不过一身家常直身,不过密实些的蓝布。再看柴稞佬的,头上蓝锻四棱巾,身上宝蓝锻团花寿字逍遥氅,脚上青缎宫靴;巾上嵌着玉片,腰间缀着明珠,直把个对面的方赟比得连个跟班都不如了。这还不算,这老不死的边上还跟着一对儿姐妹花的使唤丫头!方赟一眼扫过,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分宾主坐下上了香茶,杨氏端上来,一个小丫鬟赶紧伸手接过,又特地试了试冷热,才轻轻放在柴稞佬跟前。   还没等方赟说话,柴稞佬就先开口了:“方老兄啊方老兄!要说起来,这整个德源县里,我最佩服的,非得是你老兄莫属了。真正是淡泊之人。若是旁个家底无力也罢了,你老兄坐拥金山银山,还能朴素如此,实在令人钦敬啊!   “我就不成了。虽是些许家资,都不在老兄眼里的,也要花销了才得清静。你说人生在世,若不趁活着的时候享享福,死了后悔跟谁喊冤去?!是这个理儿不是!   “啧,就说我如今这衣裳,不是飞花细布都贴不来身,外头这些还罢了,不过看着好看罢了。咳咳,听说你前阵子又娶了房儿媳妇?哎呀,都老兄弟了,怎么都没给下个帖子!你看不起我,我可就厚着脸皮自己贴上来了!”   回头一努嘴,一个美貌丫鬟就捧过一个捧盒来,放到桌上,还冲两人都行了礼才退下。   柴稞佬笑笑:“小小心意,预祝老哥再添乖孙啊!”见方赟还在看方才那丫头,低笑一声道:“行事有规矩吧?这是问过路的彩船上买的!都是京里调教出来的,真是不一样。有眼色,知情识趣,啧,你还别说,这么一对儿伺候着,我都觉着自己个儿都年轻了几岁似的!”说完冲方赟眨眨眼,嘿嘿笑了起来。   两人又说些闲话,这柴稞佬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是来问方赟收秋粮的,他道:“你知道我在县里有人,到时候从埠头那里走,直接上京,能少报些税。我又没有老哥你这么厚实的家底,只能吃点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饭呐!”   方赟一惊,问道:“你也不少地,还不够你卖的?”   柴稞佬笑道:“我那才多少,不瞒老哥说,我如今正想在多买些田地呢。只是有几家嘴硬撬不开,看得我着急。我那亲戚说了,只要想法子让他们点了头,重做了地契,到时候便是他们后悔,告到京里去也没用!昨儿一个看上我另外一丫头,我顺水推舟送他了,总算签下来一份,才八十多亩地,倒是地还算好的。今儿听说他家里知道了,几兄弟吵起来了,我可不管,嘿,我们可是连夜做的地契,官府备了案的,改不得!”   方赟心里忽然大动起来,好似胸口坐了座火山似的,紧着要喷出来。   他斟酌着问道:“你那亲戚能给重做地契?”   柴稞佬忙道:“那还能有假?只要地方上摆平了的,买卖无误,就立时给登记重做,盖上章备了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怎么,老哥也想使法子买些地?”   方赟摇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家里孩子都大了,有些旧契恐怕得改改。”   柴稞佬一笑:“那更简单了,您老自个儿就是族长,连族里那关都容易过。儿大分家嘛,最正常不过的了。”   方赟又道:“若是……从前只有备案,没有地契的那些地呢?可能补出契文来?还有那地的归类……”   柴稞佬正色道:“老哥,这个我可先给你说明白了。从前备案了的,早有税据,若是说补办个契文,倒也不难,不过花几两银子给衙门老爷们一点辛苦费。可若是良田想要改作薄田,这可就难了,那跟县里的税挂着勾呢!我那亲戚虽是亲戚,可不是亲爹,哪里肯为我背那么大的风险!”   方赟忽然问道:“若是次地改好地呢?”   柴稞佬一怔,“什么?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薄地交上良田的税?不是傻嘛!哦,对了,老兄是想转手?这倒是个主意,只是若是到时候买家去衙门里告起来,那还是要糟啊!”   方赟忙摇头道:“非也。只是从前备案的荒山改成个山地罢了,并没有哄人。不过为了说清楚些。要不然说是荒山,都当是个无用的东西,我又怎么好传给儿孙?”   柴稞佬一听如此,点头道:“那倒无妨,告不起来就成。”   方赟面露笑意:“既如此,不如什么时候老兄替我引荐一下,我也好拜会拜会那位老爷。”   柴稞佬点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只是,那今次的秋粮……”   方赟痛快道:“我先压着旁的行商,都紧着老兄的来。至于价钱嘛,也比给旁人的减上一分,如何?”   柴稞佬立时站起来给方赟鞠躬:“哎哟哟,老哥真是我的活神仙活财神哎!成,我信老哥的人品!老哥若方便,明日我便约了我那亲戚,到时候来请老哥一同过去喝杯酒,可好?”   方赟也笑道:“好,好,那就有劳老兄了。”   实在是皆大欢喜。 第16章 家资   这日灵素总算完成了埠头前后的“河底捞”,灵境里已经堆成几堆了。   晚上两人吃过饭,她摸出一个孔小面大、颜色青白的铜钱给方伯丰看,问道:“这个也是钱吗?”   方伯丰看了笑道:“这是大钱,又叫青钱,一个可换五个铜子儿。咱们这里用得少,都是县里府上那些繁华地方用得多些。”   灵素笑眯了眼睛:“我还以为这个不能当钱花呢,原来比钱还值钱呐?”   方伯丰看她那样子,问道:“你又去什么地方‘捡’钱了?”   灵素眨眨眼睛,低了声凑近他道:“我去河里找啦!”   一口热气吹到耳根子上,方伯丰两肩一抖差点没摔地上。灵素一把拉住他道:“吓着了?没事,我水性好着呢,在水底一待……嗯,一两刻钟都不用换气的!”她差点说成在水底一待一天半天了,幸好反应还算及时。   方伯丰赶紧顺着她的话说:“哦,那倒是挺厉害的。”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灵素却突发奇想,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扯出屋门,然后道:“你看着啊。”说完话,一拧腰,腾地就上到了屋顶。这是个星光天,虽没明月,影影绰绰也看得清楚。方伯丰瞪着眼睛傻在了那里。灵素一扬胳膊,又轻轻落到了他跟前。翘着嘴角笑问:“怎样?厉害吧?”   啊呀,总算也有轮到她显摆的一日啊!灵素心里好生感慨。   方伯丰耳根那阵酥热可算散干净了,一把拉住灵素就进了屋,关上屋门,低声急速问道:“你……你可是会功夫?”   灵素迟疑着:“功……夫……”   方伯丰轻轻敲着桌子,“你说能在水中屏息那么久,想来就是那传说中的‘龟息大法’了!还有飞上屋顶的,那是轻功!怪道你能追着鸟儿呢!你可还会些什么?刀法?剑法?暗器?”   灵素心里乱动,“刀法,剑法?我不是剑修啊,暗器?什么东西,可能是符箓那些?我倒是会使可不会画……唉,枉我方才还觉得轮着自己显摆了呢……”遂嚅嗫道:“那些嘛……倒是有会的人,可惜我不会……我、我只会那两样……”   方伯丰立马道:“这已经很厉害了!想来也是了,你一个女儿家,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也不合适。这轻功和龟息功倒是利于行走江湖,是个保全自己的好法子,合理,合理。”   灵素想着估摸着这里也有能做到自己方才所说的程度的,那就好了,省得以后麻烦。又试着问道:“你说的轻功,那样的人从我们这里到、到埠头镇上,大约要走多少时候?”   方伯丰道:“那自然要比常人快一倍不止,估摸着半个时辰不到应该就能到了吧……我也不太肯定,我只在书上看过有这样的人,你是我头一个见着真会轻功的!”   灵素一听半个多时辰心里就没了再探问的兴趣了,转了话道:“你猜我在河底寻着什么了?”   方伯丰道:“什么?难不成有好些青钱?”   灵素笑道:“你还真猜着了!一匣子呢,我有些犹豫了。你不是说过,这贵重东西要还给人去么,可我实在不知道要还给什么人去。且那东西想来日子也久了,那木匣子都沤朽了,都靠几圈铁箍撑着呢。”   方伯丰皱眉道:“你一说这个,我倒想起一出传闻来。”   原来之前有个行商,借了岳家的势力做大了买卖,奈何妻子日渐年老色衰,他就想另娶一房偏房。因怕家里太太不肯,是以都是暗地里悄悄行事。可惜纸包不住火,在这行商好容易选定了人,预备给那位花魁赎身的当口。那位太太带了娘家兄弟拦在了半路,把那行商带去买人的银钱都直接扔进了水里。且当众历数行商当日如何难以为继,如何靠着自己娘家一路提携发迹,到如今却做出这样事来,却不知是自古男子皆薄幸,还是商人有利无心!   当日这事闹得极大,有说男子负心薄幸的,也有说那家太太醋妒可笑的。最后那花魁娘子自然赎不成了,老岳丈给闺女撑腰同那行商和离,还把外孙外孙女都带走了改跟娘姓。那行商本是小门小户出身,族里也无甚脚力,到县里去递状纸也没人接。据说曾去岳家门口跪求,被一通扫帚打了出去。   方伯丰道:“你说起一匣子青钱,我就想起这个典故来,却不知是不是这事里头来的。”   灵素问:“那要还给谁去?”   方伯丰摇头:“还不了,我不过整好想到这事罢了。且你说那匣子都朽烂了,想来年深日久,恐怕只能算个无主之物了。”   灵素笑道:“那就是归我了?”又问方伯丰,“你可知道我捡了多少东西?”   方伯丰笑道:“你捡的就自己好好收着吧,只当你的私房钱。挣钱养家本该是男人的事。”他是读书人,从来都是是非黑白清楚分明的,这回灵素总说的“捡钱”一事,他虽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可若说自家娘子四处水底路上地搜寻人家遗失之物来贴补家用,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才会有此一说。   灵素哪里知道这个意思,便乐呵呵道:“那好吧。我明儿去看看哪里能买着草药的图书的,我就能买来看了。”   方伯丰奇道:“听你方才说有一匣子的青钱,怎么也得合好几贯钱了,怎么还惦记挖草药的事?”   灵素摇头道:“那些东西若是沉在水底,就同烂泥无异,不也可惜得很?我把他们寻出来,就又能到人手里用起来了,也算变废为用不是?可若只这么着就没意思了,我还是想要做些长本事的事情。”   方伯丰品品这话,笑道:“竟是你想的明白。”   灵素知道自己灵境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晓得的。自然不会在方伯丰跟前清点东西。方伯丰也不追问她把东西收在了何处,只当她要防着那边不时过来探查自家屋里动静的人。   因如今晚饭都吃得饱足,方伯丰便从官学里带了抄书的活计回来。这会儿收拾干净了桌子,就在外间的饭桌上抄写,里头地方小,灯火不便。   灵素便在一旁小杌子上坐着,抱着两膝看着炉子,实则正在灵境里把各样东西归类清点。   那装青钱的“匣子”足有尺半长一尺左右的高深,里头的青钱原是一筒筒码放的,这会儿中间的穿绳好些都朽烂了,便散作了一堆。里头原先足足二十贯,青钱一当五,一贯青钱便是五贯铜钱,这就是一百贯了!   还有零碎的铜钱,也有三四千枚,另外大大小小的碎银子三十几个,里头还有六七个圆溜溜的小锭子,上头写着“一两”、“半两”。金豆子最少,拢共也只有三个。可首饰多啊,光金镯子就有俩,都是韭叶光面的,还有三个金耳环,一个底下还缀着小金片。短簪小钗也好几个,长的一个都没有,估计是那东西不容易掉的缘故。   银饰更多了,银镯子六个,有光面的,有拧麻花的,还有錾花的;银耳环七只,最大的那个怕得有三四钱重,还有个银子的小锁,上头有麒麟纹。最精细的是一个银酒壶,壶嘴同壶把恰似鹤嘴翔翼。还有一只杯托,整个似个莲台的样儿,真不知从前放在上头的杯子该是如何模样。还有几个银制的小盒子,如今里头具是污泥,也不知原是放什么的。   除了这些,还有粗陶细瓷的杯盘碗碟,另外如铜像、铜镜、玉佩玉镯、青石板、漆盒、秤砣、斧子榔头等稀奇古怪之物。   因埠头镇的埠头水深有限,河口也不算宽,因此运河过路在此停泊的多半不是什么大船大舟,只是几十年间来来往往,竟也在这小小地方沉积下了这许多东西。   灵素见方伯丰对这些东西全不在意,又怕随意出声吵着了他,便只好自己在一旁默默算计,看明后日去镇上该扯多少布买多少棉花等等。   方伯丰将手里一本书都抄完了,轻轻舒了口气,灵素帮着把东西都收起来放好,倒过一碗温水来问道:“大集还有多少时日?咱们得买不少东西呢。”   方伯丰接过水来喝了一口,笑道:“我看你的那几个青钱是留不住了。大集还要几日,若要买的东西多,也不消一次都买了。村里镇上都是小地方,若你一下子买了许多东西,怕就得出名了,惹许多议论,反不自在。”   灵素点头道:“也是。到时候更该来我们这里找东西了。”   第二日,灵素收拾完了家里,就往镇上书铺里去了,掌柜的听闻她要寻医药的书,便道:“上回是进了两本,早被预备典试的相公们买走了。小嫂子是要药理的还是医理的?下回小老儿替你留意留意。”   灵素摇头道:“我就是为了认草药好去山里挖的。”   掌柜的笑了:“那小娘子恐怕找错地方了。那书上说有图,也不过画了几笔,跟真东西可没那么容易对上。你若打的这主意,我劝你不如等大集的时候去药铺看看,到时候好些来卖青草药的,怕是还比书上的好认些儿。”   灵素歪了脑袋:“青草药?”   掌柜点头:“便是没经晒干炮制的草药,好些还带着绿叶儿呢,不是好认?”   灵素听了大喜,赶紧给掌柜的行礼:“这可太好了,那我可谢谢您了。”   掌柜的摇手:“不用不用,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灵素知道官学里交过学费就管顿饭的,也不好去找方伯丰吃饭,加上这日不逢集,街上人也不多。她便趁便往布庄去了,扯了一身夹衣的料子,站在一旁看裁缝娘子替她裁剪。一行看还一行问,裁缝娘子性子好,细声细气地一一都答了。灵素索性又扯了一床被子的布料,这可不少,裁缝娘子也挺高兴。加上被胎和熟棉花,裁缝娘子还问她:“你一个人可拿得了?”   灵素笑道:“没事,看着多,实则一点都不沉。”   裁缝娘子拿了根极长的布带子来,替她把被胎和棉花都缠小了,又同裁剪好卷成卷的衣裳料子捆在一处,这才递到她手里。灵素紧着给人道谢,裁缝娘子笑道:“下回人少的时候,你来我再教你裁别的。如今衣裳又有几个时兴式样的,等下回我们铺里进了好颜色的料子,我给你留一块。”   灵素只剩一个劲儿的答应。 第17章 平地风起   接下来几日,灵素便在屋里做针线,因是头一回做,有些手生,且她一行做,心里还总忍不住叹气:“这里的衣裳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她不欲去招大宅里的人讨厌,便一步也不过去,更不会拿神识去查探,却是不知道近些日子方家宅子里的热闹。   先是方老爷子出了趟门赴宴,转天便在家里摆了一席,鱼虾蟹都上齐了,烧鸡卤鸭子大肉一样不少,还特地开了一坛子南酒糯米黄。宴请了柴稞佬和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一群人吃吃喝喝了大半日。   之后便不时有方有财兄弟去请了族里的叔伯大爷们来家里小坐,都是方老爷子作陪,或者趁便吃饭,或者饮茶吃酒,不一而足。个个都是笑着来笑着去的。   方家二房里的三房儿媳也个个都跟喝了参汤似的,满脸红光,走路都发飘,不知是得着了什么好事。   这日灵素正准备做饭,杨氏忽然来了,见她正洗锅子便笑道:“唉哟,你还没吃饭呢?早知道刚才过来一块儿对付一口得了。是这样,翁爹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后儿要说一件大事,让伯丰记着点,明儿跟学里请好假,千万别忘了啊!”   灵素答应一声,还想细问,那位又兴冲冲走了。   晚边方伯丰回来,灵素便把事情同他说了,方伯丰木着脸答应了一声,才又对灵素道:“县考的结果这两日就该出来了,成不成就看这一回。”   灵素也高兴,完了又道:“若是你考上了,咱们就去县里住了。不知道县里的房子要多少一间,到时候咱们弄个大灶,想吃什么烧什么!”   方伯丰笑道:“你还真有心气,好,咱们就看看到时候什么结果。”   县考的结果还没等到,小夫妻两个就应约往大宅里去了。   到了里头一瞧,方家族里的老少爷们到了一多半,尤其族中的长老们是一个不缺都到齐了。方赟坐在最上头,方有财、方有富、方有贵三兄弟坐在左手边下手,右手边下手还有一张凳子,方赟便示意方伯丰去那里坐了。灵素学着杨氏三妯娌的样子,都在各自男人身后站了。他们边上还都带着几个娃儿,灵素这里就独自一个,看着就显得那么弱势。   方赟又往四下看了一回,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立时满堂一静,就听他道:“我们方家,自从在后山峪定根以来,也有二三百年了,如今方家根深叶茂,是后山峪第一大家,也是祖上保佑。我们都姓方,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只是树大分枝,儿大分家,枝枝兴旺,才有今日的繁盛。   “我自执掌家业,也有三十余年了,如今伯丰读书上进,往后恐怕也不会困在这后山峪小小一村,有财有富有贵几兄弟,没那福气和天分,只能守着田地安稳度日。兄弟异路,以后各自要打点花销的也大不相同,我再都把在手里,只怕往后徒生怨言。不如趁我还硬朗,把家业给他们分了,倒得清静。   “今日把大家伙都请来,就是为了做个见证。方家原是靠种地起的家,是以历年凡有积财,仍都置了田地,并无甚金银家产。这回要分,也是分这些田地。”   说了从一旁桌上拿过一个绸面的簿子来,翻开了道:“我们这一房的地,在后山峪和北河村两边,如今拢共有二百七十余亩,另有三百余亩山地,是在城官镇的小河滩附近。”   他这话一说完,底下都炸了锅似的,从来只知道方家有家底,哪知道竟有如此丰厚的家底!村里左近的地就不说了,快三百亩,那是多少地啊!这家产家产,个人的丁田可不算在里头的,这就有这许多了!再有那城官镇,那是德源县有名的富庶地方,小河滩更是出了名的沃野肥地,人家在那里还有三百多亩的地!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方赟喝了口茶,才又慢条斯理地往下道:“城官镇那里在县城北边,却比我们这里离县城要近多了。是以我想着,就把城官镇那里的一片都给了伯丰,这后山峪附近的就留给有财三兄弟吧。”   一句话说完,一个老爷子就站起来了,他道:“文斌兄弟,这样只怕不妥当吧。当年你是兼祧两房的,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可当时大房也不过二百亩左右的地,是经了你经营,才到如今这数字。伯丰是大房的是没错,可你这边二房可是三个儿子呢,你就算把当年那二百亩都给了大房,余下的给自家的,也不止这个数了。你这可是公允得有些过头了,我实在替有财几个侄儿抱屈啊。”   立时有几个老少爷们都开腔赞同这话,方赟赶紧开腔道:“都是一家人,也不是那个论法。这里虽只有二百多亩,可都是田地,伯丰那里看着数儿多些,却是山地,真算起来,他还吃亏了呢。”   几个老爷们都摇头:“我们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可小河滩的名头却是听过的。一把能攥出油来的土儿,就算在哪个小坡上,也次不了!”   方赟又道:“还一个,若是伯丰去外头当官去了,这宅子他也住不上了。是以这宅子来论,他也吃了亏的。那小河滩那边的山地上虽也有两处房子,喏,这是房契,到底这边的是祖宅,是以还是得稍稍补贴他些才好。再一个,我往后总是在这里住着不动弹的,且他们读书当官的事我也不懂,实在照料不着他,实在是他也不容易啊。”   便有一个老头道:“你这话说的,你只说照料不到伯丰,却不说有财三兄弟还得替你养老呢!”   底下又是一通附和,最后还是有财站起来道:“爹爹分得极是公允的,我们这么已经是沾了祖宗的光了。大爷大叔们替我们说话我们心里感激,只到底是一家兄弟,爹爹这分法也算四角齐全,我们都没二话的,只爹爹说了算便罢!”   这人家自己兄弟都没话了,旁人打抱不平也得有个限度,只好底下议论着,站起来再说的却没有了。方赟便问方伯丰:“伯丰,你看这么分法可行得?”   方伯丰起身道:“全凭您老人家做主。”   方赟点头:“好,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下晌就请了镇上的亭长和县衙门的官爷们过来,把文书都做好了,等你县考结果出来,你若要往县里去,也都便当。”   方伯丰行礼不语。   这时候那个起先开声说话的老头又站起来了,扬声道:“文斌兄弟,既然你连家都分了,正好今天这日子也对,人也齐,我看把祧宗的事也办了吧。伯丰就是大房的人了,你是兼祧的,人却是二房的,一会儿拜过祖宗,让伯丰给大老太爷上个香,往后就得改口了,可不能再叫你爹了,得叫二叔了!”   方赟作迟疑状,那老头便在一旁劝:“这都是祖宗规矩,早办早好。”   底下也有许多人劝,方赟这才咬了牙答应了一声。   一行人就又往方家祠堂里去,有人早预备了香烛,方赟带着伯丰有财兄弟磕头叩首,把从前兼祧的事由一一禀报清楚,再由三个长老带着伯丰去方忠的牌位前磕头敬酒,最后方伯丰给方赟敬茶,唤一声“二叔”,方赟答应一声接过茶喝了。如此,事情就算得定。   果然下晌就有县衙的人上门来,一应印章档录都带着的,大房的户主就是方伯丰了,是以田地房屋都在他名下,二房因方赟还健在,户主仍是方赟,却没有有财三兄弟什么事。   都办完后,方赟把几张契纸交给方伯丰道:“这可得收好了。”   方伯丰双手接过,点头不语。   方赟眯了眯眼睛,也不再理他,自把亭长同另几个县衙的官差请到里头去吃酒。方伯丰便顾自己出来了。灵素下晌没跟着去,这会儿正在屋里呆着呢。见伯丰回来了,便上去问道:“都好了?”   方伯丰点点头,灵素又叹一句:“可真麻烦啊。”   方伯丰松了口气,转头对灵素道:“往后咱们家可就只有咱俩了,你怕么?”   灵素摇头:“从前我在家时,家里也只有我同我哥,后来我哥去……去学本事了,就只剩我一个。现在家里有你同我,两个人呢,自然不怕的。”   方伯丰想想也笑了,伸手握住了灵素的手,本该松宽的心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放不下来,一直拎拎的,总是哪里不踏实似的,或者还是得等到县考的结果出来,才能踏实下来吧。   灵素想的别的,她问:“咱家有好多地了?”   方伯丰点头。   灵素便道:“哎呀,那我要学的就更多了,我还得学怎么种地呢!”   方伯丰笑道:“三百多亩呢,哪里是自家能种的。只怕如今也是佃给旁人在种,到时候过去看了,重新签一回文契就成了。”   灵素道:“那还留些地,咱们自己种吧。我想种地。种下去,就能长出来,想着很有趣。这边的东西应该不难种吧?”不由得想起大长老药园里那些被自己照料死的灵药了。   方伯丰叹道:“收成如何,大半得靠天,倒也不是难不难那么一句话。”   灵素心里说:“只要不是靠法术就好啊,什么细雨春风诀和春风化雨诀到底他娘差在哪里啊?!摔!”   这一日挺累,两人很早就睡了,这会儿还不算很凉,灵素新做的被子还没用上。   夜深了,半醉半醒的方赟看着窗户上的树影子,好像那个女人可恶的嘴脸。当日借着朝廷律例、祖宗家法、人言可畏等话,吓唬了自己多少年。害得自己大笔的家产在手上,舍不得还更不能扔,又不敢花用,真是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只怕有一日让那恶女人说着了,闹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又回到从前那个小破屋子里住着去。   如今可好了,可好了!看着没?朝廷、宗族、连流言都在我这一头!你以为自己多聪明?你不过教出来一个书呆子罢了!该是我的东西总是我的,都是我的!呵呵,呵呵哈哈……   杨氏在小院外头听着那笑声,只觉得背上发寒,也不喊了,端着一茶壶茶水还回自己屋里去了,见了方有财道:“翁爹好似在里头笑,听着怪渗人的,我可不去了。再说了,黑灯瞎火的,我去也不合适,要去表孝心,还是你自己去吧。”   方有财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哼着笑道:“你还别嫌弃,到时候你上赶着表孝心怕还轮不上了呢。”   杨氏道:“怎么?你说那俩?”   方有财道:“那俩?嘿,只怕啊,我们往后得有几个小妈了!”   说完倒头睡下了,惹得杨氏直扯他:“你说什么?你到底说什么呢?”却只等到一阵呼噜声。 第18章 节礼   次日早起,灵素想起来问方伯丰道:“你们都考完县考了,每日还读书,可读些什么呢?”   方伯丰笑道:“你要听真话还是漂亮话?”   灵素道:“你都说来听听,我看看漂亮话是有多漂亮。”   方伯丰便道:“漂亮话便是‘学无止境,自然还当日日苦读才算不负光阴’。真话就是‘县考若没过,如今多读书可备下回再考;若是过了,还有一场京里学差的当面对答要应对,那可也不轻松啊。’”   灵素恍然道:“原来如此。”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从前说秋日要准备给夫子的节礼,可要预备些什么呢?如今我们分家了,可没人打点了。”   方伯丰似是想起了什么,略有一刻失神,缓过来才道:“从前也没有旁人替我打理,不过是能讨到一两二钱银子罢了。鲁夫子最好书,可是我们能寻着什么书,哪里能同夫子的藏书相比?从前多半是准备些时鲜果品再用余钱买刀好些的纸……”   灵素却忽然道:“鲁夫子?我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是我听说鲁夫子最好的是螃蟹呀!”   方伯丰一滞,失笑道:“这话也不错,只哪有送节礼送这个的!”   灵素笑道:“送礼总要送到收礼的人喜欢的才好,要不然还送什么礼的,又是送给哪个看的?”   方伯丰皱眉一想也有道理,却又叹道:“那螃蟹是个活物,不比笔墨纸张,哪里能刚好就凑巧那几日得了呢。”   灵素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这几日可到了送礼的时候了?”   方伯丰点头:“我本想等县考结果出来了,再去拜见夫子,一则给夫子送上节礼,二则也好请教一下到时候应答学差该注意的事。”   灵素道:“那就好了。你先不忙着预备节礼,先看看我能不能捉来像样的螃蟹吧。”   方伯丰苦笑道:“如今我手上只两张契纸,就算想要预备节礼,怕也不容易呢。你便去试试吧,只一个,千万小心些,水边河里的,不是闹着玩的。”   灵素自然都点头答应着。   秋深稻黄,稻穗儿低垂着,正是稻香蟹的时候。   这夜方伯丰抄完书正欲歇息时,被灵素拉住了,她笑道:“你同我出去,我带你捉螃蟹去。”   方伯丰一愣,道:“这会儿?”   灵素便点头,方伯丰道:“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好捉去!”   灵素一个劲儿笑,挎起一个高腰大篮子道:“你跟我来,我不哄你。”   这城里听说有宵禁,村里可没这般说法。从前北河村有个“鱼老虎”,就转摸五更鱼,说是五更鱼,都是三更四更就出门去了。五更村人都说是“鬼时”,只那鱼老虎胆子大,敢这种时候摸鱼去。   方伯丰心里也好奇起来。他是村里长大的孩子,却没得着多少村童之乐,自打懂事起就开始读书了。那时候鲁夫子还没有告老还乡,村塾的先生不过认字罢了,除了自己苦读也没别的法子。再加上他娘身子不好,更没心思功夫去耍子了。   这会儿娶了这么个媳妇,倒让他“返老还童”一回。想着自己成日在外读书,又没甚进项,还得让她劳心操持家里家外之事,虽觉不妥,亦不忍拒绝,便跟着出去了。   两人从东侧门出来,灵素领着方伯丰不往河边去,反往人家田畈里走。   到了一处大渠边上,只见一条浅沟从渠边引出不到一丈长短,同这浅沟连着的还有三四条,都一样深浅,漾着拳头深的水,是从另一边的稻田里引过来的。这几道浅沟都汇到一个小水坑里,水坑上头架着个三根粗树枝子搭成的架子。   就见灵素掏出个火折子来,点着了一截子白蜡,随手放进个柚子大小的灯笼里,又把那灯笼系在了三脚架当间,恰好挂在里头,正照在水面上。   这时近仲秋,晚边有些凉意了,尤其在这水边,更增湿寒。方伯丰等着看灵素大显身手呢,就见她不动了,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两个小杌子来,递一个给方伯丰道:“咱们坐着等。”   方伯丰问她:“这就能逮着螃蟹了?”   灵素点头:“是啊,等着吧,一会儿就爬过来了。”   凉风吹过,方伯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赶紧捂住嘴,喘平了气问:“不会把它们吓跑了吧?”   灵素皱着眉头想半天:“我不知道它们长没长耳朵哎!”   说完两人具是一愣,而后都噗嗤笑起来。   这天正阴天,连个月亮也没有,越发显得黑了。灵素从边上捡来三四块大土疙瘩,围坐一堆,又从渠边扯些干了的飞蓬草杆子,折巴折巴拿火折子给点着了,塞在那围圈里。一会儿烟气散尽,火就大了,烤出些土味儿来。   灵素又取出一口小铁锅坐在那火上,拎出个茶吊子来往里头注了半锅水,冲目瞪口呆的方伯丰咧嘴一笑:“我下午下了两个鱼笼,我去捞上来看看。”   方伯丰立时站起来要一同去,灵素道:“我一转身就回来了,快得很,你看着点儿火吧。”方伯丰还待再说时,就见她蹭地抬脚去了,方伯丰不由得又惊又羡。坐那儿想,若当年娘亲没让自己学文,而是学武的话,说不得如今已经闯荡江湖去了,想着也挺美。   真是一忽儿功夫,就见灵素手里提着两个小口细颈大肚的竹编笼子回来了,走到他跟前还扬一扬,却没提起来,眼看着分量不轻。   方伯丰看着她:“家里吃的鱼,都是你这么捉回来的?”   灵素道:“不是啊,我法子多了去了。这个一个是买的,一个是我自个儿编的,怎么样?真的能捉鱼哎!我都想不通这鱼怎么能傻成这样!”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曾自诩博学,别的不敢说,在这村里,应该没人比自己懂得更多看过更多的书了吧。可是最近他发现,对着自家娘子的时候,常常落个无言以对的境地。果然自己这十几年都是井底之蛙啊。娘子她可还不识字呢,这要是往后再认个字,那真是……方伯丰哆嗦了一下。   灵素道:“凉了?还真是有点儿凉哈,一会儿咱们熬个鱼汤喝就暖和了。”   说完从鱼笼里捞出一条尺半长的不知道什么鱼来,天黑,看不清。就着另一边水渠里的水给剖洗干净了,切做两段,就扔到那铁锅里煮起来。这才坐下来收拾剩下的鱼。说是收拾,不过是分了大小用柳条枝子穿起来,又有几只虾蟹,顺手一块儿仍锅里了。   收拾好了鱼,又从篮子里摸出一把不知道什么蕈子来,撕成块也一起扔进去了。正准备放盐呢,就听见细细的刷刷声,三四只螃蟹顺着浅沟爬进来了。   方伯丰还没反应过来,灵素已经跑过去给抓起来了,扔进一旁腾空了的鱼笼里。就这么一会儿,几条浅沟里都有螃蟹爬过来了,灵素手快得很,方伯丰只看得目瞪口呆。欲要上前帮忙,却连如何下手都没个主意。   还是灵素教他:“你捏住它的盖子就成了,张牙舞爪也碰不到你。”   方伯丰试过两次,慢慢找到了诀窍。   他在这里捉得欢,那里鱼汤好了,灵素便招呼他喝汤,方伯丰笑道:“刚才坐等觉得有些凉,这会儿倒不觉得了,果然摸鱼捉蟹的是最有趣不过的。”   欲要走开,又担心一会儿螃蟹跑了,灵素嘻嘻一笑道:“放心,跑不了,我还有机关呢。”   山菌鲜鱼汤,能不好喝么?!方伯丰吃一口鱼喝一口汤,叹道:“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灵素摇头:“神仙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他们顶多吃颗丹药,哪有鱼汤喝。”   方伯丰听了大笑起来,只觉着自家娘子这语气笃定得十分好笑,笑了一会儿道:“咱们这汤这么香,可别把什么兽儿招来,入秋了上里的野物都厉害着呢。”   灵素问:“怎么厉害?为什么厉害?”   方伯丰道:“都得为了过冬预备啊,存粮的存粮,存膘的存膘。”   灵素道:“为啥过冬要预备存粮,不是就冷么?它们都有皮毛的,连棉衣都省了,还要预备个什么!”   方伯丰笑道:“你还说自己是猎户呢,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冬日里哪里还有什么吃的,不下雪还好,下了雪再一上冻,饿死的鸟儿都有,何况那些大东西。”   灵素一惊:“冬天没吃的?”   方伯丰道:“总没有秋天多。咱们这里还好,冬日里还能长些菜,再北边真是冻野千里,只能吃秋日里存下的吃食。秋日是好些瓜果菜蔬下来的时候,都趁着这时候晒干的晒干,腌的腌,要吃到来年春深才有新鲜菜蔬接得上。”   灵素心里一通乱转,连连道:“幸好你同我说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预备,冬天不是要饿死了!”   方伯丰呵呵笑道:“人可不比那些野物,只要不是荒年,便是家里没有存粮,只要能捣腾出几个钱来,总能寻着地方买粮食的。”   灵素问:“什么是荒年?”   方伯丰道:“就是逢了大旱大水,颗粒无收,人人没饭吃,米价飞涨,买米跟买珠子似的了。几个人吃得起?那时候,成片成片的人饿死的。其情其境,惨不忍睹。”   灵素倒抽一口凉气:“是啊,太可怕了,这人是一天都断不得顿的。咱们这里有过饥荒么?”   方伯丰道:“自然有过的,只是几十年前了,我都没出世呢。县志上有记载,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两人都沉默了,灵素才反应过来:“赶紧,趁有的吃的时候多吃点,来,再喝碗汤!”   方伯丰失笑,把碗递过去,由着灵素又给添了一勺汤,一块鱼肉几只虾,微微笑着道:“官府也一直在这块儿上心,朝廷还下发过《灾荒备要》、《扶荒本草》等书,都是为了这个。”   灵素道:“哎呀,那我可得看看。万一哪日真的闹了灾荒了,我可得知道有什么能吃的。”   两人闲聊着,喝完了一锅汤,灵素收拾东西,方伯丰赶紧过去看螃蟹,边上小沟里还有往里爬的。只刚才爬进来的那些,却不见踪影,难道是顺着别的小沟又爬走了?   灵素收拾得了,挎着她那大篮子过来,看方伯丰正挠头呢,她嘿嘿一笑,把两手往那小水坑边上一伸,两胳膊一较劲,竟端出一个挺深的陶盆来,略略一斜,把陶盆里水倒出一多半来,就见底下叠起来的大螃蟹。   两人赶紧开始往鱼笼里捉,灵素冲方伯丰笑:“我开始用竹筐来着,不成,能爬出来。还得这个,边上滑溜,下去就出不来了。”   方伯分一行捉螃蟹,一行摇头叹息:“你这脑瓜子都不知道怎么长的,哪儿来的那么些主意啊。”   灵素哈哈乐了起来。捉完螃蟹,仍把那陶盆放回去,两人便带着这一晚上的收获回家了。   转天方伯丰起床时,灵素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个陶盆,笑道:“我把那地方填回去了,若是害哪个摔一跤,可就惨了!” 第19章 面对   这日鲁夫子正在家招待故旧,夫子夫人笑着进来道:“我可要乱一回规矩了,来,你看看,你学生刚送来的节礼。我问了一回,说是自己去抓的,好几日,攒下了这些,都给你送来了。”   鲁夫子忙起身去看,只见两个尺半长两三寸深的柳骨草编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稻草扎好的大螃蟹,看那个头,一斤幺不来三四个。不禁大喜道:“唉哟,哪个这么有孝心?!”   夫人笑道:“就是后山峪的方伯丰。”   鲁夫子捋着胡子道:“嗯,是刚考完县考的,成绩倒是不差,整好叫进来我问问面对的准备如何了。”   对面坐上的老者苦笑道:“你可真是越发的混不吝起来了。”   鲁夫子笑道:“你只坐在边上不要开声,我们师徒对答,不是更方便你看清人品?”   老者摇头道:“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那么些徒子徒孙还真一个个都见了的。说起来还不是让这大螃蟹给收买了!”   鲁夫子翘翘胡子:“那行,你有气节,待会儿你别吃。”又招呼自家夫人,“还要有劳夫人了……”   鲁夫人道:“镇里集上都没寻着这么齐整的,你们先说话,我这就让人收拾去。一会儿再温上两壶糯米黄,再好没有了。”   鲁夫子道:“不用两壶,就我一人喝。”   那个赶紧道:“哎!你啊!得了得了,让人进来吧。”   鲁夫人笑着走了。一会儿方伯丰便让人领了进来。   县考的成绩还没下来,他见老等这个也不像回事,自己等得,那螃蟹可不一定等得,便先送节礼来了。从前每年来,夫子也都会见他们一回,略问几句。今日他也在外头侯着,果然一会儿便有人来请他进去了。   给夫子见了礼,见边上还坐着一位老者,也不见鲁夫子引见,只好行了个晚辈礼,便在一旁站定。   鲁夫子笑道:“那螃蟹是你自个儿捉的?”   方伯丰差点没脸红,点头回道:“正是学生同家人从河渠里捉来的。”   鲁夫子一听来了劲:“哦?你是怎么抓的?我日日让人去集上看,都没寻着这么大个头的,还这许多!”   方伯丰只好把这几日同灵素干的那些没溜的事儿说了一回,什么竹丝蚬肉钓的、浅沟夜灯引的、河边草丛里抄的、蟹路埋缸捕的……   鲁夫子听到高兴处,还问两句细节,边上不认识的老爷子也来凑趣。说着说着就顺便说起这附近的水文地理,山野产出来。方伯丰这阵子为了回答灵素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有陪着认那些青草药和菌子,正一肚子材料呢。自然说得顺。   之后又说起灾荒备粮等话,恰好头天捉螃蟹那日提了,转天灵素就让方伯丰从官学里借了《灾荒备要》和《救荒本草》两本书来,晚上就着灯光念给她听。她又喜欢追问,真是一本书读出两本厚来。   如此座谈一席,鲁夫子笑道:“县考成绩恐怕这两日就得下来了。往后你是预备科举还是典试?”   方伯丰道:“学生是想要参加典考的。”   鲁夫子道:“哦?为何不考科举?典考便是通过了,也不过县府小吏,可称不上宏图大业。”   方伯丰道:“学生一者年纪偏大,二来才能有限,希望能于一地民生上先做些事,才知以后如何。”   鲁夫子点头道:“也好,典试出身的权臣高官也不是没有,有多少能耐干多少事。你虽缺了些雄心壮志,倒是踏实,也不错。”   说完转脸看边上老者,方伯丰没注意老者狠狠瞪了鲁夫子一眼。   果然过了两日,县考成绩出来了,方伯丰榜上有名,三日后要去县里官学预备复考,这回却是要当面应答京里遣来的学差了。方伯丰这时候再细想那日鲁夫子与自己所说之事,越发觉得其中甚有深意。便赶紧在那几日里把当日对答时心里尚存疑虑之事一一复核了一遍,或查书或问人,甚至还往埠头镇去了一趟。   因后山峪到县里要多半日的功夫,面答完还要等个三两天才有结果,方伯丰便同灵素商议,不如趁此机会两人都去县里,等结果出来还要往城官镇去看看自己名下的田地房屋。若是都顺利,趁着年前搬过来也好。   这么一算,出门前后恐怕得十来天,灵素少不得要收拾收拾。这里的客栈,只有上房才是带铺盖的,那房钱可贵了去了,自然不如自家带了去好。灵素心里还想着在县上买处房呢,只不知道价钱。   这日他两个正收拾呢,方有财同杨氏过来了,杨氏开口便道:“伯丰你可真是的,要搬走了也不来说一声儿。虽说如今分家了,到底还是堂兄弟不是!东西多不多?要不要给叫辆车来?这院子是小了些,也是没法子,谁叫家里人多呢!不过你们在城官镇那里可是有大宅子的,也难怪这么心急了,要我,我也着急住好房子去不是?!”   方伯丰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杨氏已经催上方有财了:“你还愣着干嘛呀,赶紧去给伯丰他们叫辆车来!记得先把车钱给了,也是咱们送行的意思。你们走得这么急,连杯践行酒都来不及喝了,这也是我们一点心意!”   就这么着,本来只打算过去住个十几日再回来的,直接给整成搬家了。且他们这里收拾东西往大车上搬,那边方有富就已经张罗人把些物件堆到这院子来了。   本来也没多少东西,不过是被褥帐子,锅碗瓢盆,灵素只刚给两人各做了一身衣裳,方伯丰也只一箱书金贵些。没多会儿就都搬空了。两人上了车,赶车的问一声:“去哪儿啊?”   灵素高高兴兴地开口:“去县里!”   赶车的答应一声,甩出个鞭花来,那骡子就拉了车走了。杨氏同方有财还冲他们挥了挥手。   方伯丰气得笑了出来,见灵素两眼亮晶晶的,一团高兴,纳闷道:“你不生气?”   灵素不解:“生什么气?本来就分家了,那就是他们的屋子了。不乐意给我们住就不住呗。哎呀,你说,我们去县里可买个什么样的房子好呢?你往后是在哪里读书的?要离你近些才好。你不是说冬天很冷?大风大雪的若是离得太远可就遭罪了!   “咱们得买个带院子的。这样我好在外头晾晒东西。还有灶台得大,厨房得大些。最好能多间屋子给你做书房。那屋子他们不乐意我们住,我们还不乐意住呢!一下雨就到处漏水,幸好……要不然连接水的碗都不够了!”   方伯丰一腔子气被她东一句西一句扯得四散,摇头道:“你还真是什么都难不倒啊。”   灵素笑了:“生气管什么事儿呢?再说我真挺高兴的。你说好不好啊?我方才说的那屋子的样儿?院子一定得大些,往后我们生了娃,他们好有地方耍!”   方伯丰被一口口水呛着了,大声咳嗽起来,灵素赶紧给他拍背。   好容易喘匀了气,灵素还问:“你说好不好呀?”   方伯丰赶紧点头:“好,好,再好没有了,你打算得很好。”   灵素乐了,高兴了,又继续叨叨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从县里能不能养鸡,到县里的河水里出不出螃蟹,再到该配多少碗几个碟子,最后落到县里的房子多钱一间……   方伯丰初时听着只觉好笑,慢慢的也被他绕进去了,一本正经得打算起来。最后说定,年前先住在城官镇那边山地边上的房子里,等开春官学开学了再去县里看。若是有合适的就买。没有就先租着或者典一处。   如此商议了一路,到了那边时已经到下晌了,杨氏这回没骗人,车钱还真是给过了的。两人寻了一处客栈住下了,把一众东西都卸下来先堆在了房间里。方伯丰每次来县里住的都是这一家,只从前都是住的生员三人间、四人间,一人只合十几文一日。今回带了自家娘子来了,少不得住个单间,虽有生员身凭,也得五十文一日。   灵素取出一串青钱递给方伯丰,方伯丰拿去先付了三日的账。   第二日就是面对之日,方伯丰一早起来,灵素已经从外头买了鸡汤馄饨回来,笑道:“不吃点东西,若饿起来可什么也想不出来了!这里可真是比村里贵多了,一碗素面都要十个钱!”   方伯丰笑问:“你吃了没?”   灵素笑答:“自然是吃了的。要不岂不得对着你流口水?你又如何吃得下去!”一边打开一个油纸包来,里头两个馒头,灵素道,“一个菜馒头一个肉馒头。我刚各吃了俩,真香!”   方伯丰知道她没有假话,便接过吃喝起来。灵素在一边道:“你要去一天,我便去县里看看房子可好?”   方伯丰道:“你要去看便去吧。房子买卖都要到县里登记过户的,是以好多要卖房的也都在县里有登记。你只去县衙边挂着一个‘屋’字,上头有个红印的地方去,就会有人带你去看了。”说完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屋”这字,灵素盯着看一回,记在了心里。   一时方伯丰往县学里去了,灵素先四下自己走了走,看好几处地方,问过路人,将附近地名记在心里,指望一会儿能在这些地方寻着可心的房子。   方伯丰领了号,在另一屋里等了半日,等着叫到名字,整了整衣裳便往考试的屋子里去。一进去就见正座上坐的正是那日在鲁夫子家里见过的老者,如今穿着一身三品学官服,面庞却不会认错。   勉力将脑子里乱哄哄响作一团的各样声音先压制住,给几位考官见礼后坐在了生员席上。边上还有几把椅子,这会儿却是空着的。县考排名在前十的都是单人应试,其后或者三人,或者二人,同时应对。方伯丰初考排名在四,因此是单人答对。   几位考官轮流发问,轮到主考官时,三问中两问是当日言谈中曾经提及的。方伯丰便把后来又深思过的种种考量都糅合进前度所言,一一细答起来。主考官面上神色愈发见缓,破例问了句生员的官学志向,另一位长官看了下手里的卷录,笑道:“这是位想往典考路上走的生员。”   主考官笑道:“果然,想是一早在这一地民生上下功夫了,不错。”   答毕出来,在外头坐着缓了会儿,才往客栈里去。 第20章 看房   原以为灵素定然在外头玩乐,哪想到到里头一瞧,也在房里坐着呢。跟前好些纸,上头都是些宅子的图画,灵素正左看右看难做主张。   方伯丰凑过去看一眼,却是一个带院子的房子,和一处临街两层的楼房,便笑道:“怎么不去看房子,反看起图画来了?”   灵素这才回神:“你考好了?正是呢!那牙行问我许多话‘想在哪儿买?’‘预备要几间房的?’‘喜欢清静些还是热闹些?’‘几口人住?’‘大概预算几何?’……我一样也答不出来!他们就让我往一旁的大布告栏里看去,可我又不识字。幸好刚才记着几个地名儿,就说给那房纤听了。我还当能去看看房子呢,哪知道就给了我这许多图纸,看完让我还回去。说等我选好了要看哪一家,再带我去看!”   方伯丰笑道:“想是如今要买卖房子的人多,他们人手不够,只好如此了。”   灵素道:“那也不是,我刚从那牙行出来,就有人拉住我问呢,说若要看房,立时就带我去。”   方伯丰道:“那些是私牙的,衙门边上那家是官牙。”   灵素点头:“我想着好歹拿了图了,怎么也等看完了再说。”   说完有抽出一张大图来道:“你看看,这是县城的图,我想看看这块地方‘清河坊’还有‘永宁巷’,还有这里‘天水桥’。”   方伯丰看了一回,笑道:“我亦对县城不熟,你若愿意看,明后日我便陪着看看去。等成绩出来了,咱们再往城官镇去一趟。耽搁三两日,把那边的事情结了再回来。到时候看是租好,还是典好。”   灵素一抿嘴:“对了,我忘了问价钱了,若买得起,咱们便买一个。”   方伯丰轻叹着笑了。这县城里的房子,哪个不得十几两、几十两的,除非卖些地,要不然哪里凑得出这个数。只是看灵素一团火热的时候,自然不好泼她冷水,遂笑道:“明后日看了再说不迟。”   第二日,两人便拿了图纸往牙行里去,那几个房纤见方伯丰一身生员打扮,立时态度拐了个大弯,赶紧给让了座,还给上了茶水,看得灵素在一旁直翻白眼。   不等方伯丰开口询问,有一个看着十分利索的房纤便主动上来介绍道:“小官人想是要在县学读书谋前程的。每年这个时候开始到来年开春前,都会来许多读书相公,买房的租房的都有。小官人想得周到,这两日多半还都等结果呢,若多等两日,咱们就得忙了,小官人看房子也不得清静。这会子是整整好的时候!”   方伯丰才问:“未知在县里买房租房或者典房,都有何讲究?我们欲寻个清静些的地方住。”   那房纤立时笑了:“知道,知道,读书的相公们都这个口气。想要个清静的地方好读书做文章,又不好太偏了,等读书累了也好出去逛逛不是?真住到城外野地里去了,便宜倒是便宜了,清静也足够清静,只要想吃碗馄饨还得走二里多地,也累得慌不是!”   灵素在一边听得都快笑出声来。那房纤又道:“这买房嘛,自然买哪儿的都有了,这是大事儿,讲究的可就多了。若说是租房,因进了县学的相公们往后都是贵人,这县里专有一批公房是租给学里相公们的。只是如今剩下的不多了,小官人可要去看看?”   方伯丰早先也打听过这事,这县里繁华地段的房租,贵者能到几贯钱一月,学里的生员们租住公房,只须一二百文一月,原是考上县学的一宗好处。他心里估摸着,也是如此最好,便让那房纤领着去公房处看一看。   本朝自定鼎以来,已近两千余年,德源县这公房也翻新重盖过多少回了,上一回翻修还是十好几年前的事。那房纤带着二人到了地方,一边指给他们看,一边道:“这就是状元坊了。”   只见一带小屋,多为两间一户,一排一排,前后相距不过两丈深远,多半都有人居住。灵素便问那个房纤道:“这里有多少房子?官学里有这许多学生?”   房纤低声道:“您这话问着了。从前也有过官学没人住的时候,就是后头鑫井坊刚开始盖房子那会儿,租金也不过一二百文一月,还能有个院子,离官学近,又临河,可不都跑那儿住去了。后来那边房租也上去了,才陆续又搬回来的。   “至于这人数嘛,您请想来,这生员是三年两考的,可典试同科考却是三年一回的,这中间可不就得攒下人了。再一个,有几个能考上的?余下来的,一时不得出路,便也多半还在这里住着。若非实在紧张时,也没人好去赶他们。”   灵素听了轻叹一声:“都怪县里太贵了。”   房纤笑道:“这话得两头说,县里衣食住行自是比乡间价昂,可一样的,这来钱的机会也多啊。寻常的县学相公们,替人写个书信,又或者给哪个店铺算个账,都容易得进项。若是在乡间,只能守着几亩地了。可种地多苦啊,哪有在县里这么过日子舒服,您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灵素点头:“你说得甚是有理。”   到了一处屋前,房纤道:“这就是一处空屋,还算不错的,虽靠里些,好歹清静。”   这屋同边上一户是连着的,中间墙隔开了,两边各是两间房。说是两间,实在是极小的两间屋子,每间不过丈许见方。如今屋里空空如也,连个床榻桌椅都没有。那房纤笑道:“屋里都是不带东西的,读书人讲究,旁人留下来的还未必爱用。小官人进了县学,自然会得着一笔安家费的,添置这些家伙什是足够的。”   两人又看了几处,果然都差不多大小,还是最开始那处因在最西边,看着还宽绰些。   房纤就道:“大面就这些了,再看房子虽还有,却也大同小异。小官人若想定下来,还是趁早,到时候人一多,可不一定还能剩下几间了。”   方伯丰便看灵素,灵素从袖子里把那卷图纸掏出来道:“这两个屋子你能带我们看看去不?”   那房纤一眼扫过,眼睛一亮,笑道:“唉哟,您二位原是奔着买房来的,那早说啊!”他这话有些高声,边上便有人循声看过来。方伯丰面上一僵,赶紧道:“走着说吧。”房纤立时点头:“是,是,您二位前面请。”   绕出状元坊,房纤话匣子便打开了,他道:“我们这德源县的地理,要说起来也简单,就是一街一河三坊市,这一街便是金宝街,一河自然是德源河了,寻常大家也不叫它大名儿,只说声河,也就只它了!这德源河可是有名堂的,原来叫做钱串子河,为甚呢?就因为它穿过城外的遇仙湖又穿过德源县城,这俩恰好都大致是个圆形,像个铜钱,可不就是个钱串子了嘛!后来大约是因为字儿太多了,就没人这么喊了。”   灵素同方伯丰都听得失笑,那房纤又道:“三坊市呢,就是指金宝街同德缘河相交,银锭桥两岸的三处了。河右边是金宝北街,县衙县学都在这块儿呢,凡官办的也都在这头,像我们牙行就是。私牙那些可没有在这里的,没那份儿!   “这边以金宝街为界,路东是和乐坊,那是咱们德源县最早县城,就是如今算起来,也是头一份的。路西是永乐坊,银锭桥对岸路两边不分了,都叫长乐坊。老人家们还有管这河右叫做老县城的,盖是长乐坊那头都是后起的。   “和乐坊起于三水汇流处,止于金宝街,三水中其余两水小些,最大的这一路水出自城外遇仙湖,后起的长乐坊就是沿着这一路水直到三水汇流,再往前过银锭桥,到前头风华路,整个一片都包进去了。却是因为河右岸陡多酒楼住家,河左坡缓,连着的码头。河左商贾众多,连铺子带宅院多在那头,真是想不热闹都不行了。所以又有左富右贵之说……”   这房纤端得好口才,把这一县布局娓娓道来,连着还说了许多日常生活相关之事,长乐坊尽里头的米铺,米价要比和乐坊这块便宜一两文钱,北边村镇来的菜蔬鱼鲜多在河右贩卖,南边和东边的就多往河左去了,西边通着运河,往出走的多,来的少,等等话。   灵素这回看中的三处房子,一处就在金宝街后街,跟官学只隔了一条小巷子,是个两层的楼房,门面三间,后头有个一分多地的小院子可堆些杂物。出门往前穿过一个巷子,走不了几步路就到金宝街上了,连洗面水都能直接街上买去,方便得很。这块是和乐坊里的住家,地段自是好的,房主要价三十贯,牙行使费和衙门里登记的花销还得买家出。   灵素选这地方自然是为着离官学近,便于方伯丰读书进出。   另一处在长乐坊边缘,临着河,好景致。院子占地一亩四分,拢共有八间房,还有一个小小的莲池,边上还立着个小亭子。方伯丰要去官学,得先沿河走到银锭桥,走过银锭桥到金宝街北街,估摸着得走上一刻来钟。这从前是个开香药铺的商人的院子,如今要出,要价九十贯,不少人来看过了,价钱是一分也谈不下来。   再一处在三水汇流中一道支流小清河的上游、和乐坊的东边,同和乐坊还隔着两重,临着路边一处小院落。只七八分地大小,院子里的正房三间宽的门脸,两间深,堂屋同西屋没有隔断的,只东边那间隔了出来,前后各成一房,前一个在东墙南墙开窗,后一个在东墙和北墙开窗。堂屋后身就是灶间,西后屋同灶间连着,可放些粮食谷物。   灶间还有个后门通到后院,推门出去,后窗下还堆着些零散的劈柴,想是从前方柴禾的地方。后院有两三丈深远,靠墙安着土墙草顶的一处茅房,后院墙上也有个后门,若粪肥攒多了,便有县里的掏粪人来从后门运走。   奇在这正房西边又有两间竹墙草顶的茅舍,这房坐西朝东,却只有东西两面有竹编的墙,东边还开着一门,南北两头都通着。清风穿堂,全无挂碍。前院一棵枣树,后院一棵柿子树,从院门到屋门中间的路上,还铺着几块零碎石头,却不是相续的,想是从前预备要铺条砖石路的,也不知怎么后来作罢了。   这地方灵素是极喜欢的,前后都有院子,还有一口井,又有树,临街又不是热闹的街,真是方便又清静的好地方。这屋子也尽够住了的,尤其那柴灶上两个锅膛,如今上头的铁锅被取走了,看那尺寸,也都是大铁锅。边上又有一处垫高的,上头几许焦痕,想是从前放炉子的地方,靠墙砖砌的台案,自然是切菜的地方了。后院就有井,用水也方便。这厨房虽没方家大宅里的大,灵素却是怎么瞧怎么喜欢。 第21章 无家可归   问起价钱来,四十贯,那房纤道:“这是从前衙门的一个师爷的住处,后来他有能耐,被上官看中了,要挪地方,这才要卖了它。要说起来这地段虽比不上前头两个的好,地方也小了点,风水却是极好的。你看这前一任东主,不就升官了?!”   他看灵素很是中意,又把东屋的门给开了,里头堆着些家伙什,桌椅板凳,条案床榻,如今都叠做一堆,他道:“若买了这房子,这些家伙什也都留在这房子里的。别看不起眼,谁也不能带着桌椅板凳四处走不是?真要街上买去,又劳心费力不说,也得几贯钱!如今这都现成的,还都合着尺寸,不是再便当没有的?!”   方伯丰自然也看出灵素喜爱这房,便对她道:“这地方倒好,只是这屋子形制有些怪。”寻常的屋子,都是几间几进的,如此也方便待客与作息分开,这整个都在一处,虽地方不小,在方伯丰开来就有些奇怪了。   房纤的心道“果然还要坏在这里!”来看过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只说这屋子怪,起居不便,到底都还换了别处。   如此一时也定不下来,两人便同房纤道明后日定了再去牙行寻他,这房屋买卖本也少有一眼看中的,房纤习以为常,告辞离去。   次日一早,就听得外头热闹,灵素耳力非常人能比,立时转头对方伯丰道:“是县考的成绩出来了,我们快去看看!”   两人也来不及吃东西,就一路往县衙门口的布告栏去了。方伯丰还欲往前挤,灵素已经都看见了,她旁的字不认得,方伯丰的名字却一早记下了,连连拍着方伯丰道:“我看见了!第二个就是你的名儿!”   方伯丰一听大喜,又不敢置信,到底跟着人潮往前去了,挤到跟前,果然见上头第二排写着自己的名字,边上还写着“上廪”两个红字。忙伸手去拉灵素,笑道:“真是的!”   灵素嘿嘿一乐:“我可没认错。”   方伯丰连连点头:“没认错,没认错。”   两人又赶紧往外挤,这人群里看热闹的多,生员倒没几个。有些住的远的或许还没听着消息,因寻常都是五日之内出结果的,今次这般快,倒是令人意外。还有些晚间在长乐坊玩得天发白才刚躺下,这会儿还在梦里博功名呢,自然也过不来。过来的人里头,有欣喜若狂的,又默不作声的,甚至还有嚎啕大哭的,兼之看热闹的人等指指点点,已是热闹非凡。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伯丰这会儿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便对灵素道:“不如就趁今日去城官镇一趟,把那里都安置好了,再看看离这里究竟多远,也好做以后的打算。”   灵素点头,又道:“不过得先吃点东西才成。”   两人便去永乐坊老街上一人来了一碗香菇鸡肉面加一碟麻团。那面宽汤点翠,上头浮着金黄油星儿,汤色乳白,喝一口鲜到舌头根。麻团里头裹的黑麻蓉,外头滚着白芝麻,炸得焦黄蓬圆,咬一口外脆里糯馅儿油香,一碟两个都归了灵素。   一顿早饭花了四十文,在往城官镇去的路上,灵素一行咂嘴回味一行心疼:“这可真好吃,可也真贵。”   方伯丰笑道:“你莫慌,这布告贴了出来,我便能凭生员凭条去官学领一回安置银两,大约能有五六贯钱,足够你吃一阵儿的了。”   灵素问:“白领的?”   方伯丰笑出声来:“这怎么叫白领呢,每回县考录取人数在二三十,称作廪生,前十个在县学读书期间可以领上廪,有钱粮菜蔬等物,入学前廪生都可往官府领取一次性安置补贴,是半年的银米,以备廪生在县城安顿之用。”   灵素道:“读书期间?不能一直读下去么?”   方伯丰摇头:“县学多则三年,少则两年,之后便算结业,可参加典试科考了,也有县学尚未结业即参加考试的,若是不成,仍可回来继续读完。”   灵素便问:“那你是学几年的?”   方伯丰道:“我是预备考典试的,通学一年,之后转专学,另有考试,到底是两年还是三年,得看到时候学的如何了。”   两人絮絮叨叨得说着,雇的骡车走了得有半个来时辰,就到了城官镇。这城官镇可比马塘镇看着气派多了,若非先到过县城,便说此处即是德源县城,只怕灵素也不会起疑。   灵素在车上等着,方伯丰往城官镇的官衙司去了,一会儿出来,对车夫道:“劳驾再往小河滩去,您可认得道儿?”   那车夫一咧嘴笑道:“旁的地方还不好说,小河滩可知道得很。县里好多人家都在那里买了地的,端得好地方,小官人也是去那里买地的?”   方伯丰一笑道:“那倒不是,过去寻人看看。”   车夫答应一声,几人上车,骡车继续往前走。出了城官镇,又往西南边去,又走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才到了小河滩村。方伯丰拿了地契和城官镇的凭条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里长家里。   里长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爷子,声若洪钟。拿了那地契看了看,想了一会儿道:“小河滩堆岭以北,上林埭以西山地?那儿哪有什么山地?!堆岭北边就是烂摊子河了,那河绕过去就注到大河里往后头大山群里去了,哪里有什么……哎?不对,不会是说那个‘驴粪蛋子吧!’你把镇上给你那文书我看看。”   方伯丰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便把镇上的凭条给里长看了,里长低头细看一回,一拍大腿道:“果然!就是那个驴粪蛋子了!我说谁那么缺德把个粪蛋子一样光溜的荒山岗子给整成个山地了?小后生我看你是被人给骗了!多少钱买的?那玩意儿,除非你是开石头的,要不然丁点出息也出不来!真是,哪个没屁眼子的干这样缺德事儿!走走走,我带你们瞧瞧你。喔唷,你还带着车呐?也行,能走一段儿,不过到了河沿就得下来走了,可过不了车。”   说完就坐在车架子上,给车把式指路,这骡车又掉头往北去了,路过千顷良田,前头出现一带子石头山,不甚高,却跟个巨大的围墙似的挡在了小河滩的田亩尽头。路从两带石头山的错口处穿过,前面就是一条挺宽的河。   这河是自东向西流,眼前两个分叉,大的那条围着小河滩这一大片良田,小的那条沿着北边的高山下来的,一大一小两个分叉间是一片起伏的山地,沿边散落着许多人家。看那山上满是茶山果树,也是个神仙样的地方。里长一指那些人家道:“这里就是上林埭了。”   这上林埭西边就是两水交汇处,这汇合后的河水朝西拐了个大弯,又往北边的大山间流去,这拐弯处,正在几人如今的眼前,另有一处山地。这山地两头齐高,中间平缓,嶙峋怪石间长着些荆棘茅草,还有数的过来的几棵细巧歪木。里长道:“喏,这就是那个驴粪蛋了!”   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呢,同它隔着窄窄山溪对望的上林埭,山溪对面就是高山险峰。这山同后头的群山相连,与驴粪蛋还有一处相接,相接处往上,便是壁立千仞的溜光峭壁,这山又极大极高,远远看着,那下头的双头小荒山恰似这大山拉下来的一颗粪蛋,因此得名。   里长笑道:“你们方才没着眼瞅,远远瞧着,那群仙岭这头这一群山就像往北奔去的一群烈马,这块儿啊,就像人家落下的一颗粪蛋子!你说是不是哄你们的?这地方,三百亩倒是不止,可能叫山地?就他娘叫山,都是给它脸了!从前有人说这附近可能有矿,才问村里买了去。也来过一群人东挖西挖的,矿?有个屁!结果现在好了,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蒙你们这些读书人呢!”   方伯丰起初惊疑,如今对着契纸地图看过,确认无疑,就是此处了,就是这个“驴粪蛋”,就是自己那好二伯真亲爹分给自己的“家业”!一时气得人也抖了,脸也青了,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那老爷子一看这阵势,不说笑了,轻声嘟囔道:“这家伙,想是没少花钱呐!小后生不懂事,这么大买卖,哪有不先跑去地方看看的,就随便听人瞎说就签文契了?嘿,山地,真按着山地交起税来,忙活一年就够养它的了!”   灵素对他道:“这不是我们买的,是分家分给我们的。”   那老爷子一愣,砸吧砸吧嘴,想了想道:“这样,它这里既然说的是堆岭儿以北,那那片烂滩地也归了你们吧。反正本来也没主儿的。嗯,我再给你重新写个凭条,让村里老少爷们给你按个手印。唉,这都县衙里出的是山地,再想改回荒山是不能的了。差着税呢!不过给弄个劣等山地,还是行的。   “这么一来,只算通常山地的两成来交税。山地是良田的一成,良田是一亩一斗,三百亩本来得三石的税,我同你往镇上去一趟,若成了,往后就是一年六斗的税。我看你是个读书人,若能考上个廪生,就能免了这税了。娃儿啊,人在世上活着,哪有不憋屈的,需忍的时候便得忍着,能放的时候便要放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方伯丰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这亲爹给自己下了这么大一个套儿,素味平生的老人家却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长者教诲来,遂作揖道:“老丈说得甚是,小子记下了。”   里长笑道:“不愧是读书人,遇事往前看总比往回找补容易啊。”   又见方伯丰的契纸里还有一张房契,叹一声道:“既来了,不如过去看看?车是走不了了。可以沿着这边田埂过去,那边也有个木桥。或者就过对岸上林埭去,再从上林埭过溪,也有桥的。”   方伯丰道:“就从这边走吧。”他实在不想让邻村村民看到自己这个要给驴粪蛋交税的买主。   车上的行礼一会儿还得原路带回去的,里长留下同车夫闲话,方伯丰便同灵素从堆岭下烂田畈边的田埂往西走到一处木桥,桥对岸便是驴粪蛋的山脚。 第22章 买屋安顿   如今秋汛,这河水甚是湍急,水面也有三四丈宽,过了河,先是一片草坡,山上乱石裸yo露,草木稀疏,还有一条路通往半山腰上的一处平整地方。这地方得有五六亩大小,后头就是同高山相连处。当日选在这里盖房,恐怕是想着从那高山上引泉的。   三间泥墙瓦房,上头的瓦片早已所剩无几,周边地上不少碎瓦,想是大风时节吹下来跌坏的。墙上的白灰早已掉落干净,露出里头的泥石来,有一边的墙上还裂了一道大口子,连着上头的椽子都歪了。   这就是契纸上写的“山间宅院一座”!方伯丰手指头都掐青了。   灵素却摸着屋子边上两块一人多高光不出溜的大青石头笑道:“这上头晾咸菜想必极好。”   方伯丰转脸看她,见她不是取笑自嘲,竟是真的一腔高兴的样子,心生不解,问道:“你不生气?说的分家,给我们分的什么东西!倒把本该是我们的良田都占了去!”   灵素眨眨眼睛:“我同你刚在一处时,只小小两间屋子,连个灶台都没有,一下雨就漏水,除了你放书的地方就没有不漏的!如今我们有了一座山啊!当然高兴了。”又指着后头的群山问道,“那里头是谁家的?”   方伯丰苦笑:“那崇山峻岭的,连进去的路都没有,哪里能分给人家?自然是官府所有的。”   灵素心里,官府所有就等于自己可以进去狩猎采摘,一听说那么连绵无尽的群山都是自己可以随意玩耍之地,差点撂蹦了,高兴得不得了。又看方伯丰不乐,便道:“你看他们那山可好?”   她指的是对面上林埭的青山茶园,方伯丰道:“那自然是好的。”   灵素甩甩脑袋:“我们的还比他们的大了许多呢!我看着也不差什么啊,就差上头一层土。”   方伯丰差点没让自己口水呛着,一时无语,想想又无可反驳,只好顺着道:“也是,委实是只差了一层土……”   灵素高兴了。这边盖房的地方,虽平整,也都是砂石地,一点红泥也长不出大东西来,都是些矮草细藤。她指着这地道:“我来年春天先把这里整好了,种上菜。”   方伯丰惊道:“你想住在这里?”   灵素摇头:“不是啊,太远了。不过我用……用轻功过来只怕比大车还快些。咱们还是住县里去吧。”   方伯丰又添一愁:“我本打算着卖掉几亩山地,好在县城买个房子的,如今……唉!”   灵素笑道:“钱不消担心,我尽有。走吧,你们不是还要去一下镇上?”   方伯丰看时候不早,两人下得山来,那里长先在村里写好了文书,让几个村里民众盖了指印,才带着他们去了镇上。那亭长听说是驴粪蛋变成了山地,摇着头叹息一回,也不为难,便给办成了劣等,又对方伯丰道:“你去县里备案时,记得避着点当日给你办文契的官爷,省得再出麻烦。”方伯丰闻言谢过亭长提醒。   因时间已过午时,方伯丰为了答谢里长同亭长,便邀二人在镇上酒楼里一同吃顿饭,两人都谢绝了,一个道刚吃过中饭,另一个却要忙着赶回去另有事务。方伯丰便给里长另请了车子付了车钱,又谢过两人,这才同灵素原路回到县里。   到县里时已是未末时分,看着一车行礼,难道还去住店?   灵素见方伯丰情绪甚是低落,直让车夫把车赶到了金宝北街的牙行跟前,自己先下了车,进去找到昨日带他们看房的房纤道:“小哥,我们要买昨日看的那个清河坊的房子。”   那房纤一看是灵素,又听说要买那个房子,立时满面堆笑道:“好嘞!您请这边坐。我这就给您办过户。我给您算算啊,这房款是四十贯,中钱加过户税还得一贯,拢共四十一贯,您是付银子付钱?”   灵素道:“付钱。”说着把身后一个蓝布包裹放桌上了。   这时候方伯丰也进来了,他刚见灵素进去,也不知道她是去问官学公房的还是什么的,哪知道进来正好见灵素解包裹呢。一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的成串青钱。忙疾走几步到了灵素边上,房纤立时给搬了把椅子过来让坐。   房纤往后头去了,一会儿领了一个老者过来,那老者身后还跟着一个拿算盘的老头。各自见过,老者取出那屋子的房契,问过方伯丰同灵素的姓名,另写了房契。等一边的账房先生点算青钱无误,便拿起印泥在房契上加了印。连着他自己同那房纤也都签字画押了。   又对方伯丰道:“小官人还得拿着这个去边上县衙里登录一笔才好,就让这娃儿陪你们去,放心好了,那头若有使费,都算我们这边的。”   方伯丰同灵素便依言跟着那房纤拿了新房契往衙门里去,灵素问那房纤:“如何买房却没见着卖主?房契如何在你们手里?”   房纤笑道:“那位老爷急着上任去,便将房子先典给我们了。待我们出手了,两边再算钱。到时候他使人来取钱,或者咱们这里存进哪家钱庄,他在那里凭票取钱也成。”   灵素点头:“这钱庄可真方便。”   说着话进了衙门,灵素见里头人多,便在外头站着,一会儿那房纤就带着方伯丰出来了。方伯丰冲灵素点点头,灵素知道是办妥当了。   那房纤带着方伯丰同灵素二人出来,要同往清河坊去,索性三人都上了车。连人带行李到了院门前,房纤摸出一串钥匙来,递给他两个道:“这就是这屋里几处的钥匙了,你们若不放心,便重新换个锁。”   方伯丰接过开了锁进入,前后看过,将房门打开,里头的家伙什也都如昨日所见。   房纤笑道:“若是确认无误了,烦请二位在这个交房的凭条上签个字,我也好回去交差。”   方伯丰看过那凭条上文字,便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房纤笑着接过,又道:“不知二位家乡风俗如何,若要买些乔迁的喜果散人,不消往坊市里去,只这清河坊后街就有,比三乐坊的都要便宜一些。”   两人都笑着谢过他,走到门口时,灵素递给他一个红纸包,笑道:“这两日劳烦你了!”   房纤笑着接过,一辞去了。   方伯丰和灵素这才开始从大车上往里运东西,都搬干净了,灵素出去问那车把头:“大叔,劳烦您这一整日,请问多少雇钱?”   那车把头笑道:“人不值钱却是牲口值钱,这一日您就给一百二十文吧。”   灵素便拿了一串并二十个散钱给了车把头,那车把头笑着道:“下回您要用车,只管往牛马市找我去,我给您便宜点儿!”   灵素道了谢,见他赶着车走远了,才进了院子关上门。   方伯丰正把东屋里的家什一件件搬出来,见灵素进来便道:“跟我搭把手,这桌子我可搬不动它。”   一张八仙桌,两人一块儿抬了出来,又把个条案也抬出来靠北墙放下。另有一个书桌,两把椅子,都放到西边厅里了,东屋里只剩下一张八脚床,一张春凳,一个单腿小圆桌子,两个藤绣墩。   方伯丰看了看道:“东西还真不少。”   外头他刚才自己搬动的那些,如今堂屋里靠墙是一个长条案,两头微翘。一张八仙桌,四边配着长条凳。西边厅里靠南窗下一张书案,一把椅子。靠西墙两把椅子,中间一个小几。此外还有六七张骨牌凳。虽料子都不过杉木,楝木之属,也已十分难得了。   方伯丰擦擦汗,笑道:“那房纤没有哄人,这许多东西,磊堆着时不显,如今看来还真得几贯钱。”说起钱来,他想起方才的买房钱了,叹道:“我刚还想着你若实在要买,我凭着廪生身份,倒是能从钱庄借一笔银两,只最多也超不过二十贯,没想到你竟能一下拿出这许多来!”   灵素叹道:“那些东西若是沉在水里,就是个死物。我拿出来若不花用,不还是死物?只是如今真这么换了好些东西来,我心里又怪不落忍的,到底我什么都没干呢。只往水下摸了一回……”   方伯丰笑道:“你这心思也古怪。若是旁个,这是捡了金元宝一般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高兴都来不及呢。”   灵素道:“我拿着这钱,就能换回鸡汤面来了。可人家养鸡的做面的,都出了力的。我可出了什么力呢?好容易在这……过日子,总得经了自己做出什么东西来才是最要紧的。”   方伯丰听了细思一回:“难得你这样心思。想想咱们那‘山地’,这世上憋着欺哄旁人多得好处的可也不少。”   灵素笑道:“我想不通,我只能按着我想通的活法活去。”   方伯丰笑道:“你将那些沉在河底的死物,又变活了,本就是一件好事。若不然,那些东西也是当日费了人力物力做出来的,只那么淤积在那里,不也可惜得很?你自觉得容易,那是你的本事。若真那般容易,早有人下去捞走花用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灵素这么一想也是,遂笑道:“原是我能耐太大的缘故!好啊,往后我要用我的大能耐多做些事,才算真能耐,光靠捡钱可不成。”   两人说笑一回。天都快黑透了,才发觉早已饥肠辘辘,且这屋里真是连点灯油都无。便一同出门去寻吃食,还得买些急着要用的东西回来。   出了门站在河边,小清河两岸都还是泥的,不像汇流后的德源河,边上都是石砌的堤岸。这会儿秋意渐深,往河边一站还真有些凉。她家的院落三边是路,另一边同邻居共着一段墙。这清河坊都是住家,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忙着煮饭炒菜,煎炸炖煮的香味四下飘散,激得灵素直打颤:“唉哟,这可太香了。我闻着这味儿都觉着开心得不得了。”   方伯丰看她那样子,乐得不成。扯扯她衣袖道:“找地方吃东西去吧。”   说了往后看,看了半日,回头笑道:“那房纤小哥说的后街,这儿却看不见什么光亮,不知道是不是晚边就不做买卖了。保险起见,咱们还是往前头溜达吧。”   灵素点头,两人便顺着河边的石板路往前走。这段路就叫做清河路,走过三水坊和清阳坊,前头就是和乐坊了。这清河路在三水坊前头陡然拓宽,往三水坊里头去的街同清河路一样是石板街,往清阳坊和乐坊去的那一段就是六角砖铺地的宽街了。从这里路两旁就有许多店铺,这会儿正热闹。 第23章 宽汤扯面   两人索性往金宝街走去,这会儿银锭桥南北金宝街一路皆是摊铺林立,这就是德源县的夜市了,前两日两人的晚饭也都是在这里吃的。这夜市能开到三更天,五更时候早市又开始了。银锭桥四角都是大酒楼和戏院,通宵灯火通明,喧闹不息。   方伯丰问灵素:“你想吃什么?”   灵素道:“我都快饿瘪了,就想吃热汤热菜热面条子,面条还得是宽宽的才好。浇头需得多加块大肉!”   方伯丰听得笑开了去,连连赞道:“好,同我想的一样。”   两人便往一家挂着“宽条扯面”、“大块肉排”的摊子上走去,灵素只看一眼那滚着的大汤,一砂锅的卤肉,便再迈不动腿了。两人捡了一处坐下,一小小子就过来问道:“二位客官吃个什么?我们这里的面条是这条街上数得着的,卤肉的老汤比我年纪还大呢,二位要不要来一碗尝尝?”   灵素忙道:“卤肉面几个钱一碗?能加肉不能?”   那小子立道:“卤肉面十五个钱一碗,若要加肉,八个钱一块,加面两个钱一两,卤蛋也是三文钱一个。还有卤炸豆腐,四个钱一块,这个要的人也多。”   灵素便道:“那给我们来两碗卤肉面,各加一块肉一个卤蛋二两面,多放些青蒜。对了,再来两块炸豆腐,这个先上成不成?”   小小子极为利索得复述了一遍,无误后便开始冲摊上灶台后头正忙活的两夫妇喊话,自己先去端菜来。一会儿一手端了一小碟子来了,往桌上一放,笑道:“这是您要的炸豆腐,还有这个萝卜丝儿,是送的。您先用着,碗筷都在桌上。”   灵素见桌子中间一个木架子,三根指头粗细的木头中间扣着一摞粗陶碗,边上一个筷筒里插着筷子。便给方伯丰拿了一份,自己也拿了一份,招呼一声:“开吃!”先伸筷子夹了块炸豆腐过来。   就见那炸豆腐表皮起皱,颜色褐黄,眼见着是炸了之后再卤的。个头也不小,足有四寸多长两寸来宽,半寸多厚。一口咬下去,里头已经煮空了,吸足了荤香的卤汁,直接在嘴里溅出汁水来。   两人都三两口吃了,又夹起萝卜丝清清口,这萝卜丝就是用细盐老醋腌制的,这会儿的萝卜汁水足,吃起来脆口得很。   这当儿两碗面上来了。那大陶碗比灵素脸还要大上两圈,八分满的汤汁,中间堆高的面条足有寸把宽,两边扯得起了花边。边上都卧着同那炸豆腐一般形状大小的两块大肉,还一个对切开的卤蛋。另送了两小碟酸姜芽子。   红汤上飘着青蒜绿葱,面条里还缠着切细的菜丝,只闻一闻就香得口水直流。两人都不客气,只顾闷头吃着,待抬起头来,连汤都见底了,小菜也吃得盆干碗净。方伯丰笑道:“我还没有一回吃过这许多东西,如今胃口都比从前大了。”   灵素笑道:“这都亏我!”   方伯丰笑道:“很是。”   叫过那小小子来付了账,两人才得慢慢逛逛这远近闻名的德源夜市。虽有许多东西要买,黑灯瞎火的却不便得很,两人便只买了木盆同灯油,灵素还看了回白蜡,却是要比油灯贵多了,便作罢,余者还等白日再说。   两人从后院打水洗漱,灵素点了根木柴,用带来的砂铫烧了热水供用。一边看着那炉膛撇嘴:“明儿我就去把大锅汤罐都买了,守着这么大灶还用这东西熬水,憋屈,好憋屈!”   方伯丰看着她嘟囔,心里回想这一日。从一早知道中了头二名廪生,到满腔心思碰着个“驴粪蛋”,再到下晌就忽然在县城买了屋了,晚间吃了这辈子最多的一顿饭,这会儿热水烫烫脚就预备睡觉了。这起起伏伏,兜兜转转,悲喜转换也实在太快了些。   忽然又想到,若是没有灵素……   自然也就没有那些螃蟹了,恐怕就没了后头的际遇,若非她,自己也不能对乡间小事那般细追精思……便是仍能入了廪生,这头廪怕是有些吃力。凭着那个换不回半两银钱的驴粪蛋,更别说这院子了。恐怕该是饿着肚子等得明日领了安置银钱才能往官学公房里租一间去,然后便是想法子如何精打细算地在这县城里活下去。   说起饿肚子,常年靠下晌一顿点心撑到第二天学里的正餐,有时候饿狠了才会买个馒头,实心的黑面馒头,一文钱一个。抄书写信还是近些年才能接到的活计,从前哪里轮得上,且攒下点钱还得买纸笔,更不能随意花去一文。   一时心里在那时的苦和如今的日子间打转,哪里还睡得着,倒是身边这位,全没有什么择席挑床的毛病,不管是那个雨时漏水的窄床,还是客栈的竹榻,或是如今这刚刚成了“自家”的八脚大床,都不碍她睡觉。这会儿呼哧呼哧睡得可香,想来也是累坏了。   想着想着,伸手把人搂了过来,渐渐地自己也进了黑甜乡。   德源县城风尚与后山峪不同,皆是一日三餐的。早起一顿谓之“早点”,点心非正餐之意,午饭在午间时候,晚饭又称暮食则随各家而定,或早或晚不一而足。好外出游玩者犹有夜市上的各色美食,则不以“餐”论。   德源县城内德缘河宽阔可行船,自北而南可通运河,商贾往来不绝,街市因此兴隆。有城中小民一日三餐皆在外食的,自家不置蔬馔。灵素与方伯丰早晨起来,洗漱之后也往后街去一人来了一碗细粥,一碟子烧饼。   方伯丰要先往县学里去领安置银两,因县学开学皆在年后,但德源县里写写算算的活计甚多,也多有县学生员赶在冬前来县里住下,再趁这阵子赚些花用的,方伯丰也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做。   灵素便一个人先去后街买些家伙什。后街在清河坊后,一条青石板路,两边店铺林立,多是自家屋子临街开了店面,顺便做些小生意。同金宝街和长乐坊那边的喧嚣繁华全然不同。   灵素昨日就想好了要买的东西,就先往一处铁匠铺走去。这铁匠铺门口摆着锅勺刀斧,一个半大娃子坐在边上看着,里头还有叮叮打铁之声,想来也是一家人操持的买卖。灵素看了看,自己要的几样都有,便开口问道:“小哥,我要买一个两尺的锅子,还要个一尺八的,另要一个单把的一尺炒锅,再要大小两个炒勺,你们这里可有?”   那娃儿赶紧道:“都有都有,你慢些说,我叫我娘来。”说完往里头喊道,“娘,有人买好多锅子唻!”   一个妇人答应了一声快步出来,见她系着粗布围裙,头上也包着蓝布头巾,见灵素在那里站着,便笑道:“客人要什么尺寸的?灶锅还是炒锅?双耳还是单把的?”   灵素便把方才那通话说了一遍,妇人一听是大买卖,打起精神来,灵素说一件,她就取一件。都堆到一处,按大小放好了,才问道:“客人住在哪里?可要使人送一程?”   按着灵素的意思,一股脑儿扔进灵境里最便当不过的,可是这人来人往的也不好这么变戏法,伸手试了试分量道:“不用,我就住在清河坊,自己拿回去就成。”   妇人道:“哦,想是新搬来的街坊?!你买这灶锅,自己可按不了。斜对过卖炉子的那家,他家里都会泥瓦匠的活儿,不如我同你过去,请他们哪个帮一把手也罢。”   灵素笑道:“整好,我还想买个炉子。”   妇人见灵素一手提起黄草绳捆扎的这许多铁锅子,轻轻松松往前走去,面上一惊,连连啊呀。跟着紧走几步道:“客人好大力气!”   到了对面,妇人先笑道:“老爷子,生意上门了。”   里头出来一个黑红脸膛的半大老头,看看灵素脚边放着的那一摞,笑道:“铁娘子是给我找活计来的吧。”   妇人便笑:“都有,都有。”   灵素问:“老大爷,我想买两个炉子,烧饭炖汤用的,您看什么样的合适?我之前只用过小泥炉。”   老头子笑道:“县里都是用煤的多,你买个煤炉吧,虽贵点,省事。炭炉还得找炭去,好的还不易得,煤炉就烧煤块子,便当。小点的炭炉只冬日里吃暖锅子好。还有火盆子,烤脚的。”   灵素从善如流:“那我要两个煤炉,一个炭炉吧。”   老头子一看灵素如此干脆,笑道:“好好,我就喜欢痛快人儿。你放心,都是街里街坊的,不好用你只管拿来换。”   说着就从边上拎出两个炉子来,得有尺半来高,看着挺敦实,又找出个红泥小炭炉来,这个就轻巧许多。   那妇人便道:“老爷子,这位客人买了两个大灶锅,就住在清河坊的,您家几个小哥可得不得闲儿?这灶锅不是行家也按不上去。”   老爷子自己拎起了炉子笑道:“崽儿们今儿都撒出去了,得,整好,我同你去一趟吧。”又回头喊一声,“老婆子!给我把泥灰桶拿来,跟我去给人按俩锅唻!”   一会儿一大娘从里头出来,手里拎着个木桶,里头油泥样的东西,见灵素同那妇人,笑道:“客人可还要买别的?现在先去按了灶锅可好?”   灵素赶紧点头,那卖她铁锅的妇人也跟着同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灵素家门口,那妇人笑道:“原来你家买了这个宅子了。原是一位师爷住的,后来听说要做官老爷去了,才把宅子转手的。”   共一段墙的邻居临街有两间房,门脸朝着路,这会儿正开了门,同这几位都是认识的,便也出来打招呼。   老爷子干这个活儿是熟手,正要把大锅按上,一看边上还有两个空槽呢,便道:“哎呀,你这是要封起来,还是要按汤罐的?”   灵素一拍脑门:“我说有什么东西忘了似得,得要汤罐的!”   边上打铁铺娘子一看这阵势,笑道:“得了,我这尺寸恰好有现成的。一事不烦二主,我这就回去给你拿两个来,整好让老爷子一气儿都替你按上。”   灵素赶紧道谢。   一会儿铁娘子就拎着两个阔口大肚浑圆底的汤罐来了。寻常的柴灶,并排两个锅,中间只放一个汤罐。灵素家的柴灶大,竖着够放两个汤罐。老爷子都给按好了,让灵素先点束稻草试试。没一处走烟的,这就算按好了。 第24章 柴米油盐   铁娘子又道:“你们家今儿算是搬进来了,又按了锅灶,得请一请神才好。还有乔迁的喜果,后街的喜果子铺价钱实在,不过没现成的,你算算要多少,一会儿同她们说一声儿,明儿早上拿了来好分。”   灵素又听着这个喜果之说,赶紧道:“我是西北边来的,全不通这里风俗。还请问嫂子一声儿,这个分喜果可有什么讲究,又该准备多少合适?”   铁娘子道:“唉哟,我说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乡风不同,你是要跟着你们家乡规矩走,还是按着县里的来?”   灵素道:“入乡随俗,自然是按着这里的来。”   铁娘子便道:“县里人家乔迁落灶,有办席和不办席的。办席的就得请人吃饭开流水席,那都是大户才这么干。咱们小门小户的,就置办些喜果子给邻舍分一分,是个意思。这分喜果嘛,你们家为中心,贴着的一圈,叫做隔壁邻舍,这一圈之外再两圈,统叫做近邻。寻常就分这么个圈子,过河就不算了。”   说完就同倪大娘一块儿替灵素算起来,拢共二十一家,为防有出头的,就置办二十五份。该是什么东西,那喜果铺子都有数的,丰俭由人,去那里问了便知。   一时大锅汤罐都按好了,连炉子也安置好了地方,灵素付了东西的钱,三人便告辞一同回去了。   他们刚走,方伯丰回来了,一个手里拎着一个大布袋子,另一个手里还挎着个篮子。灵素见了笑道:“你也去买家伙什了?”   方伯丰笑到:“哪儿啊,都是刚领的安置钱物。你看看。”   两人进了院子,灵素接过方伯丰手里的篮子,只见里头一个小瓮,两个钵头。一钵头青白,是盐粒,另一钵浓褐,是酱;那小瓮里的是一瓮菜油。方伯丰手里的布袋子里一斗米,他道:“能领半年的月廪,现有买卖人等着给折现钱的。我来问问你,就先领了一斗回来,多的我也拿不动。”   灵素忙道:“咱们都要米粮,不要银钱。”   方伯丰便点头道:“好,都听你的。”   两人拎了东西进了灶间,方伯丰见锅子都按上了,笑道:“你这手脚也够快的。”   灵素忙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我还得买锅盖去,顺便去喜果铺子订二十五份乔迁果子明儿好给邻舍分一分。”   方伯丰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素面荷包来递给灵素道:“这是今儿领的银两,头廪是一两半一个月的,拢共九两银钱,你拿去买东西用吧。”   灵素从里头摸出两块来放在腰间,把剩下的还还给方伯丰道:“你身边也得放点银钱才好。我这儿还有上回埠头摸来的青钱呢,不缺花的。”   方伯丰一笑接过,又道:“河运调度缺一个排班的,我下晌去试试,若是成,往后就在那里做活了。”   灵素道:“你不要读书了?怎么好去做活?”   方伯丰道:“不碍的,就这会儿忙的时候要人,等开春了如何再说。且县学不同从前官学里时候了,整日的读书。我往后是要考典试的,会让我们多做些衙门的活计,比死读书强。”   灵素笑道:“我不懂那个,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又道,“我也想找点活计做呢,哪儿能寻活计的?”   方伯丰道:“你一日日哪里得闲,有空了歇歇不好?还去找什么活计。往后我每个月可领六斗米面,一两半的银两,另有菜蔬鱼肉,足够家里开销的了,你不用那么辛苦。”   灵素道:“啊呀,让我整日闲着可怎么办呢?我正想找个活计做做,好学些东西,这世上可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方伯丰见她果然是这心思,叹道:“随你,随你。若是衙门官行找人,都会贴在金宝北街牙行门前的布告栏上。旁的商家招人,就在银锭桥左岸的长乐坊口的三角告示亭那里。一会儿我陪你看看去。”   两人说着话,先到后街去了,买了锅盖汤罐盖、笊篱盖帘淘箩蒸格、团箕箩筐大小篮子、通火条火钳子切菜刀剁骨刀、脸盆脚盆浴盆另加一对水桶挑子、大小水缸坛坛罐罐……因带着方伯丰,灵素千般手段使不出来,只好一趟趟往家里运。饶是如此,她的“力大无穷”也已经叫她男人刮目相看了。   等差不多买齐全了,才一同往喜果铺子去。也是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媳妇开的店,灵素问了大概有几种,人家就问她住在哪里。灵素说了住址,老板娘笑道:“那便订喜饼裹子吧,都是箬壳包的六角包,里头有两对喜饼,一对小碗糖,并些栗子花生干果子。这在这一带已是极好的,再往上去,人家收了心里该不安了。”   灵素看看方伯丰,方伯丰点头,灵素便笑道:“那就定这个吧,要二十五份。”   老板娘掐着手指头算了一回,笑道:“这是三十文一份的,拢共七百五十文,先付三百文定钱,余下的明早来取时再给。”   灵素数出六十个青钱来交给老板娘,只等转日去取了分人。   两人往回走时,灵素同方伯丰感慨:“这钱在村里的时候还挺值钱的,到这里就不值钱了。手一松,就哗哗往外流。”   方伯丰道:“城居不易啊,一粒米一根柴都要花费,偏偏我们那地……”   灵素笑道:“方才还说凭着廪给足够花用的,这会儿怎么就这样了?”   方伯丰笑道:“方才不是没同你上街买过东西么,这半日下来,不算喜果子的钱,也花出去一贯多了吧。廪给一个月也只一两半,官价换做一贯半的钱,够干什么的。”   灵素道:“这锅碗瓢盆的,又不用月月买。往后只不过衣食穿戴等物,自然耗费少了。再说了,咱们还一座大山呢,怎么会没出息?我正等着在上头大展拳脚,你就瞧好吧。”   方伯丰道:“那里离县城太远了,来回一趟恨不得就得一天,又没个落脚的地方,你还想住那边垦荒去不成?”   灵素笑道:“上回我们从城官镇绕过去的,自然远些,若是直接从县城走小路往西北去,省了一多半的路呢,如何去不得?何况我走路比寻常人可快多了。”   方伯丰道:“你也说了是小路了,小路走不得车,更快不了了。”   灵素歪歪脑袋:“我快着呢!”   方伯丰又无奈又好笑,突然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尖,咬牙道:“有多快?没躲过去吧!”   说完顾自己往前走了,灵素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摸摸鼻子尖。这凡人的身体真奇怪,怎么碰着鼻尖却连手脚都有些发麻呢?想不明白,又赶紧跑上去缠着方伯丰说东道西去了。   到家里先归置好了东西,灵素便拿起淘箩淘米做饭。从后院里打了井水上来,放在水盆里淘米,淘米水直接泼到一旁阴沟里,顺着流到院子外头去了。   方伯丰在前院里收拾,这院落大约有阵子不住人了,长了些杂草,灵素想在边上围出一块菜地来,方伯丰便自告奋勇去平地除草了。   灵素先把灶下的火烧起来,取出一块肥膘来,待锅烧热了,将肥膘顺着锅沿一圈圈转起来。肥膘渐渐融了油出来,顺着锅壁流下去,这油略呈青黑,却是要不得的。待锅“吃足”了油,才从汤罐里舀出温热的水来沿着倒进铁锅内,用块丝瓜筋将锅子刷洗干净,用水舀将脏水舀尽,另换了干净抹布一擦,——方才灰突突的锅子,这会儿乌油油的,这就算开好锅了。   两口锅都开好了,灵素在外锅里倒进去方才淘洗好的米,加上水,架上蒸格,开始在灵境里翻拣起来。有几块腌鱼,只是抹上盐粒儿后没多久就让她给放进灵境里了,恐怕还不怎么入味。还有一捧子山上零碎捡来的菌子,还有好几个大螃蟹,都是熟的,还热乎着呢。没法子,她的灵境里放不来活物,索性蒸熟了,留下吃的,剩下的直接收起来了。   另外的就没啥可吃的东西了,从前这些日子,都是“家无隔夜粮”的。若不是为了给鲁夫子送节礼抓了几日的鱼虾蟹,恐怕连这些都没有呢。想起捉蟹的事来,他赶紧往角落里看去,果然还有几个秋茭白在那里浮着。这是上回在河沟里顺手掰的。   这就行了。   她往前头喊了声:“我去后头买点菜来。”   方伯丰答应一句:“哦。”   灵素往后街上买了一块豆腐,两个钱,挺大一块。   又从后门回去,引燃了草节,架上大柴,两边灶膛同开。没忘了往汤罐里加满水,一会儿这水就是温热的,洗碗涮锅都方便。   一边米饭蒸格上放上盐鱼块子,切了点姜丝搁上头。另一个锅里把方才开锅没用了的肥膘切薄片,下去煎出油来,都抽缩成半油渣了,再把切好的茭白丝扔进去炒,炒到茭白丝发软,加进去小半舀的水,闷一闷。待香味出来,点盐,尝过咸淡,便可以出锅了。   那边饭锅里已经热气腾腾,这边锅里又加一勺水,放进去切成大块的豆腐,把几只熟蟹拿出来都从背上剁开,去掉脐,同豆腐一起炖。顺便捞出一捧菌子来摘洗干净了,撕成大小差不离的块儿,扔进去一同煮。   饭锅里有轻微的噼啪声儿了,神识往里头一扫,到灶下把大柴撤出来放到边上的锅下,这头只留些炭火煨着。   千炖豆腐万炖鱼,这豆腐最不怕炖了,只今天没这么多时候等着它。待到炖得里头起了蜂窝,灵素便点了盐,拿出一个灰白砂锅来,连汤带料盛了一满锅。底下熄了火,往大锅里也倒进去些热水,洗涮干净了。   把两菜一汤都端到堂屋里八仙桌上,朝外头喊一声:“吃饭唻!”   方伯丰答应一声,先绕到后头打水洗了手,一进屋子便赞道:“今儿吃什么,香成这样!”   灵素笑道:“没空弄别的,先凑合吃吧。”   方伯丰一看桌上,一碗蒸鱼,一碗茭白炒肉,一砂锅浮着橙黄蟹油的螃蟹豆腐煲,两碗白饭,摇头叹道:“这还是凑合的?我肚里的馋虫都快勾出来了!” 第25章 官行百杂   两人对坐吃饭。也不知是菜的滋味实在好,还是饿狠了,方伯丰头都没抬就扒完了一碗饭,灵素要伸手给他添饭去,他嘿嘿一笑,自己跑去灶上,又添了堆高一碗出来。   扒了两口吃了,才对灵素道:“娘子,你要总这般做饭,只怕廪给的米都不够吃了。”   灵素道:“咱们不是有地嘛,我回头就都给种上,绝对够吃,你就放开了肚皮吃吧。”   突然想起之前还有税赋的事,灵素便问:“如今你能免多少税?”   方伯丰顿了顿道:“上回里长给我们出的凭条,已经在县里登记了。我能免两石的税,那些地都不用交税了。只是若照实是荒山的话,本就不用交税的。”   灵素只听不用交税了,也不管其他,又问:“那河对岸的那片地也归咱们了?”   方伯丰点头:“里长他们写明了,堆岭以北烂田畈也在契文里了。你要那个干吗?人都不能走,一不小心恐怕得陷进去,更别提种了。”   灵素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方伯丰摇摇头,知道她爱玩又主意多,只自己能保全了家中温饱,她若乐意玩便由她高兴也罢。   这世人眼中一文不值的驴粪蛋和烂田畈,在灵素眼里就是个大乐子,比瓦舍笑话行子还有趣得多了。若非怕晚上方伯丰醒来不见了自己会担心,她恨不得连夜就去那边好好看看呢。且在她眼里,驴粪蛋可不止是驴粪蛋,连着那后头的连片重山群仙岭,都在其中了。里头得有多少好吃的菌子多少可摘的野果药材,得有多少不会喷火隐身发射光弧的妖兽亲戚?!能不乐嘛!   这两人的肚量也真当可以,将两菜一汤都打扫完了,饭也只剩下一小碗。   洗碗涮锅,两人又往金宝北街上去看告示,还真是巧,刚贴上一张官行招妇人杂工,要求家住德源县城,手脚灵便。灵素不晓得官行是做啥的,方伯丰道官家站台的买卖,通称官行,上回他们买房的那个牙行,便是官行的一种。   两人便去告示所说的一处官行柜台上询问,原来是百杂行要人。这百杂行是官行里专管官行买卖的。朝廷有时候会急召某些物资,便下行令在各地征买,这些东西就由百杂行来从民间集市收购。验货无误后,根据官行要求的规制加工称量打包,再由脚力行送去规定的地方。有时候反过来,朝廷官营的田地果产大丰,亦会经由百杂行低价售与百姓。   灵素一听说是这么个地方,可来劲了,赶紧表示自己要来应征这个活计。人家问过她的住地身份,又听说是廪生家的娘子,便点头道:“这活计不需日日来,若第二天要来上工,头天这里行口就会贴出来,写‘某字某组杂工,明日上工’。白日里路过记得看一眼就成。若真有急务来不及知会,也会有人上门去叫的。因不是日日要上工的,是以这工食银子可不多,一个月只四钱银,餐饭需自理,一年四季有四身工服可领。你若愿意,便在这文书上花押,进里头去,看官长将你分到哪一组吧。”   灵素赶紧把那文书递给方伯丰看了,方伯丰看完点点头,灵素便摁了手印上去。这柜台上的就喊了一声,出来一个姑娘,见了灵素笑道:“你是刚签了的?跟我来吧。”   灵素要往里去,就看看方伯丰,方伯丰温言道:“我去河运调度那边看看,你去吧。”   灵素这才点头跟那姑娘进去,那姑娘一头头发墨墨黑,不白的肤色也被衬得白了几分,一双眯缝眼总笑着似的,这会儿就问灵素:“方才是你家兄弟还是你家男人?”   灵素道:“是我男人。”   姑娘笑道:“唉哟,你好福气,是个读书人吧。可是新进的廪生?”   灵素点点头:“正是。”   姑娘眨眨眼睛:“你们也是县里的?”   灵素摇头:“不是,这才刚搬来的。”   姑娘又问:“如今是住在官学的公房里?”   灵素又摇头:“没有,我们住在清河坊那边。”   姑娘眼珠子一转:“清河坊也不错了,又清静,离县学也不远。只是那里的屋子可也不便宜……”   灵素叹道:“何止屋子,这县里什么都不便宜。我们乡下,一碗大肉的荤面才八个钱,在这里就够吃两个饼的,还只猫拳头大!”   姑娘噗嗤笑了,拍着胸脯道:“往后你要买什么吃什么只管问我,我就是这县里长起来的,没什么我不知道的!这县里可不是什么都得花钱?所以才得找活儿做不是!”   说着话把灵素带到了一处一连七八间屋子的地方,屋子里头都是一色的长柜台,开脸处都是大隔扇的门窗,如今都卸下了门板,看着那么通透。   姑娘带着灵素走进打头的一间,一进门便道:“钱师傅,咱们来新人了,你赶紧给排个班。”   里头一个半大老头,听话抬头笑骂一句:“整日介叽叽喳喳的,就你事儿多!”接过灵素递过去的文契,问过姓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竹丝面的硬壳本儿来,翻开其中一页写上灵素的名字,又从靠墙的柜子里取出一对竹牌来递给灵素道:“喏,这个你收好了,往后上工的凭证。”   灵素接过一看,上头刻着字,头一个红色,后一个黑色。一边姑娘伸脖子过来一看,笑道:“哎呀,地字七号组的,同我在一处呢。”   里头钱师傅把本子笔墨收好,听了这话又笑:“废话,难道我还给你个天字二号?你也得敢接啊!”   姑娘一吐舌头:“那些蛮牛干的活儿,我们可不干!”   说完扯着灵素往外走,嘴里又道:“今儿没要咱们上工,我是过来耍子的。整好带你四处逛逛去。”   灵素巴不得的,自然就跟着她去了。   这排房子后头是一个极大的院子,比后山峪晒稻谷的场院都大。如今里头扎堆的人,都各自围着一堆物什。这个场院沿边都是棚子,里头也堆满了东西。灵素目力好,先看到最大堆的是一堆芦苇,另有些不认得的树枝干草,想来是哪种药材。   那位姑娘把灵素领到一处姑娘媳妇扎堆的地方,众人正在把栗子从刺壳里剥出来,边上还有几个抬着不同目数的大竹筛子筛已经晾晒过的栗子,分出大小来分别装筐。眼见着都是认识的,几个人都同那姑娘打招呼:“七娘,又准备倒腾啥呢?如今是收山货的时候。”   七娘笑道:“我今儿是带新人来认门的呢,是我们七组的。”这才回头问灵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儿呢。”   灵素笑道:“我叫薛灵素。”   七娘眨眨眼睛:“真好听,我就叫韦七娘。你也唤我七娘吧,我就唤你灵素,可好?”   灵素自然点头。一旁的媳妇子道:“人家都是嫁了人的,该唤谁谁家的才是。”   七娘反驳道:“那我们怎么都叫你鸡脚婶儿,都不叫你吴永家的?!”   鸡脚婶儿立时捡了颗栗子扔过来骂道:“臭丫头,牙尖嘴利,当心嫁不出去!”   七娘一把接住了拿在手里一通捏,嘴里笑道:“怕什么的?我能养活我自个儿,才不着急嫁人呢!”   她又同人打听一回几样山货干果的价钱,又带着灵素转了几处。原来这个院子后头还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这里收的细货,边上也不是棚子了,都是一间间屋子当库房。   灵素就看她一路打听,绕了好大一圈,才从另一边出来,便问她:“你打听这许多做什么呢?”   七娘看她一眼,笑道:“乡下人不懂了吧?”说完看着她乐。   灵素也不生气,点头道:“我还不是这里乡下的呢,我是西北边极远的地方来的,这里事务全都不懂。便是一般乡下人的见识,我也比不上的。”   七娘愣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咯咯笑起来:“你可真乐人!不怕不怕,不知道的,我教你呗!我们这里是百杂行,那就是什么都收,什么都卖的。若是自己收收不齐的时候,就要问外头的买卖人买,或者多了也会转手卖给他们。   “咱们的官价,都是朝廷发出来的,这可不是一时一地能算出来的。比方方才的栗子,咱们现在收的一斤二十文,外头可不一定就是这个价儿。现在还没挂出牌子去呢,我先同干果行的说一声儿去,他那里若是收价高过二十文,他就得掂量掂量了,可能别处今年栗子收的多。若是他那里今年从左近收的便宜,那就可以先往咱们这里打听打听,若是还有收的,就赶紧卖进来,可比那么一斤两斤地卖快多了不是?   “有时候若是咱们这里缺什么缺得挺多,我就往周边几个镇上看看去,若是能收一些转手卖进来,不也是钱?再有,我同他们漏消息,自然也不是白说的,也得给我点好处不是?要不然就指着这一月四钱银子,够干什么的?喝风都不够呢!”   灵素眨巴着眼睛,半天,叹一句:“你好厉害啊。”   七娘哈哈笑起来,道:“你们种地的不一样,只要地在,天还算不错,就不用担心饿着。我们可没地没田的,若是不想法子多赚点银子,指着什么活呢?你若是打小就同人争着给人家里报信得赏钱买果子大起来的,自然也都懂了。”   灵素又问:“那些山货,不就是山里产的东西?还有那些芦苇草梗子,这都要卖钱?”   七娘又乐了:“这世上的东西,只要有人要用,他自己又没有的,自然都能卖钱。要不然可怎么办呢?山货可金贵着呢!山里产的,你说得轻巧。那山也不在跟前啊,山上也不是到处都是啊,得有人摘了来,运到县城来,可不是容易的。且咱们百杂行是官行,是按着朝廷的指令卖到天下各地去的,有些东西咱们这里有,旁处可没有呢。你说该不该卖钱?!”   灵素心里琢磨开了,琢磨什么?琢磨她的山货啊!   七娘便道:“你家里若有田地,可以多看看农务司,那里常有新推的粮种,还有些农师会讲农经。听说也能赚不少,只是我不通里头的门路,不晓得是怎么个赚法。”   灵素忙问:“现在可能种什么呢?”   七娘看她一眼,笑道:“到底你是村里来的,还是我是村里来的?你问我,我只知道什么好吃呢!”   灵素羞赧道:“我一见你知道这许多,就忍不住问你了,对不住啊。”   七娘又笑:“有什么对不住的,我逗你玩呢!想知道如今能种什么,去农务司看看不就成了?他们那里有农时历,该做什么都写得明白着呢。”   灵素又皱眉了:“我不识字。”   七娘笑:“我也不认得,那里那许多活人,逮一个问一声儿不就成了?唉,木头!”   说完拉了灵素就往农务司去了,农务司跟百杂行不挨着,她们从金宝街上走,县衙正门可不是随便能进的,两人身上挂着百杂行的牌子,从边上角门进去了,门口的看门人看了一眼没说话。 第26章 散喜积福   农务司在东边,一个暗青色的门楣,上头写着农务司三个大字,反正她们俩也不认识。   进了里头,先是一个穿堂,两边都挂着原木罩漆的大木板,上头零散写着黑色的字。七娘一指边上的一块,低声道:“这个就是咱们县的农时历了。”   另一边一张长桌,后头坐着俩人,一老一少。   灵素便上前行礼道:“老先生,麻烦您问一句,如今这个时节,该种什么啊?我不识字,刚分了几亩田,想过来请教一下。”   那老爷子这才抬头,看是俩年轻姑娘,便道:“你是什么地?”   灵素道:“是五六亩水田。”   老爷子道:“若是你想种三熟的,这会儿差不多该种大麦了,来年收掉大麦种早稻,早稻收起种晚稻。这都是抢种抢收的,做的秧田你还得先留出来,时间都得接上,一茬误了后头的可就都误了。”   灵素忙问:“若是两熟呢?”   老爷子道:“若是两熟,这会儿差不多可以种小麦了,之后收起小麦就等着种晚稻。小麦地头日比大麦长,不过小麦产量高些,也中吃。不过这样种法,地里的肥力可得追上,大粪、猪窟烂草、牛马羊粪、鸡鸭粪沙、河底淤泥、林间烂树叶子……多攒些,要不然第二年地就脱力了,长不出东西来。”   灵素赶紧道谢,老爷子见她还挺受教,笑着从底下抽出一卷纸来递给她道:“这是去年出的旧历,今年新的还没来呢。这个你拿去看看吧。上头有图,月份按着数就成了。”   灵素接过来千恩万谢得走了。   到了金宝街上,七娘道:“我可得走了。刚才记了一脑子的东西,再不说我可得记乱了。你记得每日到那官行大门口看一眼,最近忙着呢,别看漏了误了上工。”   灵素答应着,又郑重谢过她,七娘笑道:“我爱作弄人,方才同你那么说法,换一个早同我急了。你却是个憨的。也好,憨人不受气!回头见啊!”说了顾自风风火火翻过银锭桥往长乐坊去了。   灵素便拿着手里的纸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也不往屋里去,就在屋檐下的石头台阶上一坐,展开那张纸卷看起来。原是个极大的表,左右共分了十三格,除了一列台头,后面就是十二个月了。每个月底下连画带字的不少东西。灵素往第八第九格看去,看里头密密麻麻的作物,心里就急得火烧火燎的。   心里想了一回,忽然放下了东西,拎了个大篮子又往后街上去了。买了三升面,又去猪肉档切了五斤夹心,加上些葱姜蒜、新鲜菜蔬,这一趟又花去了一百五十几文。   到了家里,先把菜洗好,麦粉加盐和面揉光,放在一旁饧着。大火烧开水,把整块肉放进去飞水,待煮沸起沫之后,将肉块捞出,锅里淘净水,下油,将肉皮朝下煎炸到起泡。另取一砂锅来,在底下垫好姜片葱结,将整块肉肉皮朝下放置安稳。另取一大碗,入酱、糖、酒,加水调作料汁。搅匀后倒入其中,没过肉块。炉子里引火放进煤块子,烧开后略压火,叫它慢慢咕嘟着。   才把方才饧好的面有取出来揉一通,又分成小块,置于一旁,再饧一回。   将洗净的菜切丝切片,或炒或汆,点盐入酱,一一烧好,便都一气儿收到了灵境里。大锅煮开大半锅的水,将一旁饧好的面剂子拿过一条,按扁扯长,上下甩动,渐渐抻成宽长的面片。这上下甩动间,面片的柔韧与手上用力,很有一番韵律呼应,灵素极是着迷这个滋味。   柴锅里水已大开,每抻出一条来,便下到锅里,如此一边抻,一边煮。煮好的就捞出来还是收到了灵境里。待这头三升面都做成了扯面,一旁的煤炉上,砂锅里的浓香也已藏也藏不住了。   灵素还不停手,又淘米闷了一大锅米饭收了起来。   砂锅里汤汁渐少,化了盐汤下去调咸淡,待到收汁,将整块肉反扣到大冰盘里,竹刀切成大小仿佛的方块,浇上汤汁,放进灵境。   周围人家都心里生疑,这不时不晌的,谁家做饭呢?!闻这味儿香的,敢莫是摆席?   天色渐晚时候,方伯丰才回来。一进家门先猛抽一通鼻子,赶紧往里头走:“灵素,灵素。”   灵素从里头出来了,手里还捏着那张纸,见方伯丰回来了,乐道:“快来,快来,替我看看这个!”   外头尚有亮色,方伯丰见是一张农时历,笑道:“这你又是哪里弄来的?难不成你还找活计找去了农务司?”   灵素乐道:“你怎么知道是农务司来的?今儿领我进去认门的姑娘带我去的。农务司里有个老先生,跟我讲了该种什么粮食,又给了我这个。说有画儿,可这画儿我也不认得。你快给我念念。”   方伯丰叹道:“你还真想去折腾那块烂田?别白受累了……”   灵素摆手:“哎呀,我会有法子的,你快给我念,念!”   方伯丰只好依着她把九月十月的农事念了一回,就看灵素拨着手指头算起来了,“种小麦,蚕豆、菠菜、茼蒿、莴笋、芫荽……葱、蒜……”   方伯丰失笑:“你心倒大,可是打算种在哪儿呢?对了,我都忘了说了,明日起我就要去河运调度那里上工了,虽有工食银子,却是不管饭的。”   灵素回过神来笑道:“我都预备好了,放心吧,饿不着你。”又道,“我想在这里围一块地出来种,种些葱蒜小菜,用着方便。”   方伯丰道:“这个使得,待我歇工的时候把地整出来就是了。”   灵素笑道:“你什么时候歇工呢?怕得等到大冬天吧,那可来不及了。”   说话间天已经黑头,两人进了屋,方伯丰才想起来道:“方才一进院子,就闻着香得不得了,做了什么好吃的?”   灵素乐道:“能有什么好吃的,热汤面,吃不?”   方伯丰乐得只点头:“这还不吃,那等着吃什么!”   就见灵素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了一大海碗的面条出来。一指多宽的面条,葫芦条、小青菜、萝卜丝,汤底有清蔬滋味,上头两块寸半见方的烧肉,酱色油亮,只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咽口水了。   灵素把面条放在方伯丰跟前,方伯分忙问:“你的呢?”   灵素赶紧回里头去给自己也端了一碗一样的出来,两人对坐了,灵素道:“你快尝尝,看味儿如何。”   方伯丰夹起一筷子面条,呼噜噜吸溜进嘴里,嚼两口咽了,笑道:“你若也出摊,只怕要抢了半条街的生意呢。”   灵素听了便笑,自己也吃了一口,砸吧砸吧嘴道:“今儿没来得及熬汤,这汤底还太薄了些,往后再熬个好汤就好了。”   方伯丰忙着吃,听了这话又摇头:“够知足了,我从前可没想过这样的日子。”   灵素又让他尝尝那块肉看,方伯丰一口咬去,只进了嘴里一抿,就都化了浆了,酥浓鲜香,瘦肉不柴肥肉不腻,端得好吃,连连点头。灵素看了暗乐。   两希里呼噜一通造,一人一海碗吃了个干净,连汤都没剩。   灵素还问方伯丰:“够不够?要不要再加点?”   方伯丰赶紧摆手:“足够了,足够了。这两块大肉,可真是杀馋,吃得过瘾。”   灵素笑道:“村里茶摊上的大娘同我说,‘会当家吃肉,不会当家吃粥’,这吃几顿肉下去,肚子里有了油水,不容易饿,反省了粮食。若是吃粥,肚子吃得嘭大,一转身上回茅房又饿了,不顶事。”   方伯丰笑道:“哪个不晓得吃肉好?这话是说若家里当家人会当家,家人就能吃上肉,若是不会当家的,就只能喝粥了。”   灵素道:“你同大娘说的不一样!”   方伯丰道:“各是各的理!”   第二日一早,两人先去喜果铺子取了乔迁喜果来,挨家挨户地分过去。那喜果铺子的老板还特地给了他俩一个褡裢样对开的面口袋,拢共二十五份,都放在里头了,又付了余下的钱。   两人去分东西时,才知道这口袋的讲究了。他们搬屋乔迁了,给邻舍分喜果,这个叫“散喜”,邻舍们拿了喜果也不能白拿的,又各自从自家米缸面缸里量一升米面豆子出来回赠散喜之人,称为“积福”。   人家一开门,见是送乔迁喜果的,就知道是新邻居了,自然不免要打听两句。听说方伯丰是新进廪生,多半都有赞赏之意,又听灵素提及不通此间世务等话,更是热心肠只让灵素有不懂的直来问便可。   也有异数,后街上的一家,出来一年轻媳妇,见他两个送喜果来的,便一通打听,连房子多少钱买的,里头带了什么家伙什都要问,灵素傻憨,还是方伯丰三两句带了过去。那媳妇子又低头看手里的裹包,又问:“是后街上喜果铺子的吧?我同你们说,这些铺子店都黑着呢!你说说,这面才多少钱一斤?这糖多少钱一斤?他们给整吧整吧就敢要几倍的钱来!还有这种箬壳,不也就是个烧火的料?!嗐,都是白瞎钱!没少问你们要钱吧?!啧,你们小地方刚来的,都不晓得,就吃这种暗亏!”   这一开始,就从那街头卖炭的数落到中间卖肉的,再到一路卖点心果子糖的,总之没一个好人就是了。   方伯丰得空道:“您请了,我们还往别的邻舍家去,一会儿还有事,可不敢耽搁,请了请了。”说了就拉了灵素往边上一家敲门去了。   那媳妇这才撇撇嘴,拎了东西回去。什么积福不积福的却是一句没提了。   一圈下来,东西拎进院子,方伯丰连门都来不及进,就对灵素道:“我得去河道调度那里了,再晚恐怕误事。”   灵素赶紧道:“我一会儿要去咱们地上,给你在灶上留饭啊!”   方伯丰有心劝她两句,料想她也不肯。加上昨日也没见着他们百杂行的上工通知,她乐意折腾也只由她去吧,便点点头道:“好,你自己也别误了餐饭!”说完匆匆去了。   灵素便把剩余的几包喜果,连着换回来的两袋杂豆米面先拿进屋里。面单在一口袋,米让她趁机收到灵境里了。这会儿都分别倒进米缸和面缸里。杂粮倒在一旁的小瓮中,有空再说。   又往锅底添上小半锅的水,在底下引了火,烧起一段柴来。然后从灵境中取出昨日做好的米饭连着肉和菜分碗扣了,放在蒸架上,盖上锅盖。等那段柴燃尽,锅里灶下的余温足可保方伯丰午间归家时能吃上热饭。   料理完这些,这才赶紧把斗篷靴子拿出来穿上,一阵风似的往自家山上去了。 第27章 富有河山   上回她虽同方伯丰上去略看了看,到底没怎么细查,这回可不同了,这就是她的地盘了,哪里能不仔细着点儿。   先往堆岭后头的那片烂田畈去,堆岭远看着本就是一堆的乱石,其后延伸出来的也是一片乱石滩,只因河流从上林埭那边山间往下冲刷携带了许多泥沙,到此忽然河面展宽,水势见缓而渐有堆积。日积月累,成了一片烂田畈。   灵素先绕过堆岭,到小河滩的良田处看看。如今正是收晚稻的时候,靠近山边的略微晚熟,再前头的地上已经站满了束好的稻草结。灵素用神识往下探去,如此一路走一路查探,到最后发觉这些所谓良田,底下也一样是乱石生土,只上头有厚薄不一的黑泥层。看来这田地到底“良”不“良”,就得看上头这层土!   她心里有数了,又回到自家烂田畈里。这烂田畈因没人把它做成过田,是以也没有个形状。想着夏日涨水时,或者就能没过来,连着河面成一处泽国。若待种地,这么着肯定不行。她又绕到堆岭下的烂田畈边缘,那里仍是一片乱石滩。若要把这田先做起来,就得把这一块田畈先围起来。一边是堆岭下与烂田畈衔接处,另一边则是河岸。   这烂田畈整个如一弯月亮的形状,正是堆岭的乱石滩同三水河的水面围成的。   这块心里有数了,她才一点脚尖自水上掠过,往那驴粪蛋上去了。这回她没急着往那“宅子”去,先在山脚下绕了一圈。发觉这中间下凹处的山下,浮草遮着个池塘,大概也有几亩大小,看样子也是河水侵蚀出来的,若逢汛期,恐怕是同水面合二为一的情形。   这山南靠河整片缓坡,除了这一处池塘,余者都长满了杂草,倒比光秃秃露着石头的山体有生气得多。如今秋意渐浓,这些乱草也显衰色,越显得此处荒僻了。这三水河绕过荒山往北去,又有一段支流从荒山后身直延伸到荒山与后头高崖的相接处,将荒山与背面的群山隔开。   如此一来,这荒山驴粪蛋整个都被水围了起来,只除了同后头高崖相连的那三两丈地方。   因这段隔断,这后山的水流便不是相连的,成了一段断头河,这段水面两岸都是乱石堆。驴粪蛋这边如此,那头群山脚下更是如此。   灵素一圈圈绕着自家的荒山走,渐渐往高处去,直到山顶。这山上岩石裸露,好在也有不少平整之地,尤其是两处山顶相连呈马鞍状,地势极为平缓,只消铺上泥层种上草木,倒也能有些出息。   那后山高崖上有两道活水,都从半路沿着相连处的石壁注入后山的断头河内。当日买山人所选的建屋之处,便在这相连处边上,恐怕也有这几股活水的原因。   这建屋处实在选的不坏,尤其前头大片平缓空地,西北边又有两块深根大岩石挡着冬日冷风,前头则自日出至日落皆可见阳光,视野开阔毫无遮挡,实在是个好地方。可惜那房子实在太破了,灵素如今可没空闲去修缮它。   她心里有了打算,看着后头群山,忍不住一个纵身又想去那里探探。、   今日来此,一则是要定一定之后行事,二来她可没忘记七娘说的“山货时节”。   这群仙岭连着云莽山,那云莽山自西北向东南绵延千里,其中高山险峰无数。群仙岭乃其东南部一支脉,因远望峰峦叠起,如群仙赴会,而得其名。灵素昨日已经让方伯丰得空去县学里借了群仙岭的物产县志来看,只如今她已忍不住想要先去一探实地了。   顺着三水河往后山去,行不多远,水流便从一处山隙间穿过,这水两边的山势都极为险峻,水行其间多湍流飞瀑,灵素这才知道为何七娘说那群仙岭难进了。通常进山都循水为路,这水哪里有路?!若欲沿水陆行,根本就不见路,水边即是高崖乱石,寻常人难以攀爬。若欲借水行舟,只这水势,只怕走不多远就得撞散了架。也只她凭着一双神行靴,能在峭壁乱石间如履平地罢。   神行靴虽可神行,这会儿灵素却不急着赶路,反倒往四下查看多些。只可惜这些乱石峭壁上,虽有些奇花异草,她也分不出好歹姓名来,不过看个热闹。   这三水河从山间奔流时,边上山里又有几股水汇入其中,经过一处缓坡,忽然又汇入了一条大河,汇合处河面足有几十丈宽,那一道来水从西北经来,汇合三水河后又往东边去了。想起方才看三水河觉得水面宽阔,同眼前这个比起来,只能算条宽溪。   灵素震惊的还不止于此,这河南岸,竟有一大片荷塘,这山中天气比外头凉些,已不见什么荷花,却是满眼的莲蓬。自青绿到褐黑,各色俱全。这片几乎望不着边际的荷塘边上,越过几块碎石滩,有断断续续的水洼,里头铺开的野菱。   再往前,那河在中间像突然鼓出了一个肚子一般,却是一处极大的湖泊,那湖泊一边是乱石地,另一边是草岸,中间还有三两处沙洲。这湖有多大?只怕得有一两百亩大小。灵素灵识探去,见着草岸边朝着水面倒伏的大杨柳树上一个挨着一个正晒背的大鳖,水底下三尺来长的游鱼,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荷塘边,芦苇丛中蜡烛草下,悉悉索索声不绝。稻鸡雉鸡水鸡水鸭,她看到了不下数百只。更别提浑不怕人,沿着草塘林下飞蹿来回的野兔黄狼。   灵素呆立了一会儿,迟疑着先往南岸的山上去了。她还记着山货这回事,此处已进了群仙岭,离自家的驴粪蛋已经老远了。只不知道里头是否有别的人家,山中是否有出产。   栗子树、核桃林、甜楮,在外头论斤卖钱的东西,在这大山里长得肆意,偶有松鼠在地下捡拾,灵素裹着斗篷,松鼠浑然不觉,顾自己抱起那核桃磕磕嗑,速度之快,令人生叹。   更有秋后的山菌,多在山林边缘灌木杂树丛中。找到一个,顺着就是一片。别的东西还可以耽搁,这个可不成,灵素知道这些菌子最合吃的也就那么几个时辰的工夫,索性就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把发现的能吃的菌子收进灵境。   山柿子只有小儿拳头大小,却挂满了枝头。灵素捡了一个红透的,趁着鸟儿们下嘴之前摘下来了,直接一掰两半,就着嘴一吸溜,甜!这片山上好些柿子树,加上它如今颜色转红,正是好认的时候。   还有一个更红的,山楂。成串挤得枝条上密密麻麻,灵素光看着都觉得牙根发软,满嘴冒口水。青桔椪柑野酸枣,还有些发紫裂开了的八月果,刺梨、野葡萄、海棠果……山上野果子真是不少。   要说稀奇的嘛,桃子!稀奇不稀奇?都晚秋了,竟然还有桃树挂着果儿。果子不大,通身玉黄色,只沿着桃嘴往下一条线隐隐泛红。灵素想着,多半是这里吃的太多了,这些鸟儿小兽们都吃不过来了才放到了现在。她却没细想这凡间果物的物候,哪有鸟儿想留到甚时就留到甚时的!   这些果树也不值当来回找的,凡遇上的,她便挑着成熟可吃的摘了些收起来。   如此走走停停,自然快不起来了,等到觉得肚饿时,再看看天上日头几已当正,便跳到附近最高的树巅,记住了大概的地形同各样物产的分布,才转身下山,仍往河谷处去了。   这片山既然叫做群仙岭,这大河她便给取名叫群仙河,那湖就叫做群仙湖。在湖边的大石头上一坐,从灵境中盛出一大碗饭来。因上回是烧好了便收进去的,这会儿拿出来自然是热腾腾的,又夹出一块肉,几筷子菜蔬。捧起大海碗,甩开筷子猛吃。一边树上两只松鼠各抱着一个核桃,啃两下看看灵素,再啃两下,又看看灵素,大约是没见过这样吃相的物种。   灵素一边吃,一边心里琢磨,自己虽然仗着哥哥给的嫁妆,已经是能行人所不能了。可到底就这么一个人身,若是一时一刻只能做一样事情,那可来不及呢。最好有什么法子,自己做一样事,另一头也不耽误的。比如上回捉螃蟹的小陷阱就不错,自己一觉睡醒,它那里已经半缸螃蟹了,多好。   想着想着,又朝群仙湖看去。之前同渔人们学了几招,只是不晓得能不能买到那些器具,若是不能,还得自己琢磨着做呢。   吃完收拾好,先又往南岸山边的竹林里砍了十几株竹子收进灵境里。这才在边上的乱石滩上收起石头来,也不论大小,一行走一行往灵境里头扔。若是这会儿有人在四下看着,就会发现那乱石滩上的石头正一块块凭空消失。   渐渐地,灵素发觉自己收石头的时候似乎不再需要摸到石头了,且有时候一下还能多收几块。这发现惊着她了,要知道神识这东西,她几千年也没见进步多少,难不成是因为从前的练法不对?就得用来到处捡东西才练得到呢?!   待石头收得差不多了,灵素又往野荷塘里开始收莲蓬,再到方才看好的几处林子里采集干果。那野荷塘实在太大,灵素不过收了其中一成不到,已经在灵境中堆成莲蓬山了。栗子也是连壳收了不知多少。   看看日头要偏西了,灵素又削尖了一根竹子,去边上浅滩刺了两条鱼,都是三四斤大小,再大的她虽看着眼馋,却是没有什么像样的法子。   都在水边剖洗干净了,才收了起来。   仍是斗篷靴子经原路回到自家荒山边上,从山后就一跃进了三水河里,这一段三水河转弯,水流相对平缓,底下沉积了不少的淤泥,她便在河底将淤泥清进灵境里。如此一来,既有了填山增地的泥肥,有顺便清理了河道,防范了来年的洪峰,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回不用指望从中寻出什么铜钱银锞子来,自然快了,等同一个吸泥浆的机子,就在河底这么扫。一会儿河底就露出一层鳖蚌鱼蟹来,都在那里愣神,好在底下还有些泥,赶紧往更底下钻去,实在不成的就往两旁的水草丛里去。 第28章 围河造田   把这一段直到三水交汇处为止的河泥都清了一遍,她也不出去,往烂田畈边上的河岸去了,一个猛子扎到底。开始沿着河岸把大片的水草岸泥都收进灵境去,将河岸清整成型,形成一个微微的坡度,从河底开始用石头一块块贴岸磊将起来。   这些石头在她灵境中,便如在她心里,河底地基打好后一层层往上面驳,什么地方该放哪块最合适,全凭心论。没有粉浆泥灰,又是泡在水里作业,全靠石块间的相互咬合。若是换人来做,光找合适的石块也累死人了,也只她,因有这灵境,才做得一气呵成,全无滞碍。   这片烂田畈也得有五六亩大小,后头的碎石带弯度大,河岸稍直些,虽如此,也有五六十丈长。待得她把整段河岸都用毛石驳好,太阳也正欲往西山坠下。   重新看过一遍河堤,确认无误,来不及喘口气,立时拔足朝县城清河坊飞奔去。   到家时,方伯丰还未回来,中午留的饭想是吃了,碗筷都洗好了放在灶边的锅台上。灵素又想起来还得买个碗橱才好。   柴锅烧热,下油,将方才河谷里抓的鱼取出一条来,下锅两边煎黄,放姜片蒜粒,再加水没过鱼身。一边在灶下看火,一边取出一捧方才捡的蘑菇择选。等到锅里大开了,把略冲了冲水的菌子掰作几块,扔到汤里一同煮。   这里还没起锅,外头门响,方伯丰回来了。   进门先奔灶间,凑近了看看灵素道:“今儿真去那荒山了?如何?累坏了吧。早上就想劝你来的。你倒记得给我留饭,你自己可怎么办。那个破房子里,别说灶台了,只怕连处能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山间又好下雨,还比县里凉,你又累着,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灶里的余炭烘着灵素的脸,耳朵里听着方伯丰的说教,她心里就有些想笑,不知道为什么。   方伯丰大约也觉出来了,又道:“你可别生气,我也不是说你不对,只是……唉,太累了总不好。”   灵素抬脸笑道:“我这么忙着才高兴。你不知道呢,我今天还往群仙岭山里头去了,看见好一个所在,得有几十上百亩的野荷塘,还有野菱角。这么大的鱼,还好多雉鸡野鸭子!哎呀,如果我们住到那里去,整天只顾着吃都行。”   方伯丰只当她说胡话,遂笑道:“嗯,说得还挺齐全。你不是要群仙岭的物产县志?我给借回来了。哦,我去官行门口看过了,没有你们上工的信儿,你明儿在家好好歇歇。”   灵素取出一个大陶盆来,一边往里头盛鱼一边道:“那可不成。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呢!对了,麦种可要去哪里买呢?”   方伯丰一顿,迟疑着道:“麦种农务司就有,菜种他们那里也都有。外头街市上也有,比农务司的便宜些。只是……你要种在哪儿呢……”   灵素道:“种咱们地里啊!”   方伯丰有心再劝两句,只是看着灵素一头火热的样子,且说起来自己也不甚懂农务,她既要试,让她自去试试也好。便只道:“莫要太累了,这地里的活儿你也没做过的。”   灵素便笑:“正是没做过才要学呢。好了,吃饭吃饭。吃完了你好给我讲讲群仙岭的物产。”   方伯丰见灵素捧出一大陶盆来,闻着一股浓香,忙道:“如今这菜色可忒好了点,顿顿不是鱼就是肉的。”   灵素歪了头看他:“你不爱吃?”   方伯丰笑道:“怎么会不爱吃!只是怕吃得太好,我这福薄的经不起怎么办……”   灵素笑道:“这有什么太好!那群仙湖里多少鱼,可惜我也没个家伙什去捉他们。你若爱吃,我转头给你抓个百八十条来,都不算个事儿!”   方伯丰赶紧摇头:“我可吃不了那么些,你千万悠着点,水里危险,别大意。”   灵素给他夹了一大筷子鱼肚皮上的肉,只嘻嘻笑。   方伯丰也给她夹了一块鱼划水,两人各自吃起来,方伯丰咽了两口,赞道:“这鱼滋味真好,这般鲜滑!同我们从前在河里捉的那些还不大一样。”   灵素也吃了几口,点头道:“想是那边水好的缘故。”   这一条鱼三四斤重,两人一顿没吃了,灵素便都端回灶间,顺手仍收进了灵境。这没个碗橱,放在外头怕被猫儿老鼠偷了去。   擦干净桌子,煮一砂铫的水,灵素便开始催方伯丰念书。自己从哪里摸出几个青莲蓬和野菱角来,一行剥,一行吃,得空往方伯丰嘴里塞一个。惹得方伯丰好几回都读串了行。   野藕野菱,这书里还真提到了。还有油茶白蜡,野蚕乌桕等等灵素闻所未闻之物。一到这些东西,灵素就要方伯丰再念一遍,有时候还得多念个两三遍才肯。方伯丰见她一脸郑重,不像玩笑,又想起她的身手来,心里倒有两分信了她方才的话。   这县志在说物产时,难免要提到曾有之用,这荒山野果派了大用场的时候自然不是灾年就是饥荒。灵素便又听到了一幅言语文字描绘的惨况,男女老少缺衣少食,如何挖树根剥树皮充饥的话。   她哪里经过这个?灵界又不用吃东西,她虽贪嘴,也只是馋而非饥。过了凡门得了个肉身,知道不吃会饿,却没想过什么也吃不上连着挨饿的滋味。这会儿被点通了,心里吓得不行,恨不得立时跑山里把能吃的都存起来才好。   方伯丰好容易念完一段,吃两个菱角歇一歇,灵素便问他:“那时候是不是有钱也没用啊?”   方伯丰想了想道:“得看程度。若只是米价高企,有钱自然能多买点米。真到了大饥荒的时候,你拿金子人家也不跟你换啊,毕竟金银财宝不顶饿不是?”   灵素想了想,坚定道:“所以还是得种地!种田!种粮食种菜种果子!”   方伯丰看着又好笑又心疼,忙道:“你也不要着急,我们天龙国建国两千多年了,德源县也只遇着过几回饥荒,并不常见的。且如今水陆运输都方便,一处受了灾,还有别处可以运粮来赈济的,像从前那般一下子饿死一多半的事,不会再有了。”   他好好的一通话,灵素只抓住了那句“一下子饿死一多半”,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方伯丰慌了手脚,这自己念书把媳妇给念哭了,这话可怎么说的!刚要伸手过去,又怕造次了,进退两难。   灵素泪眼汪汪看着他道:“往后我们有了孩儿,小孩子若挨饿,多可怜。我又寻不着东西给他们吃,可怎么办?”   方伯丰这下也顾不上了,直接拉过来抱怀里道:“不怕不怕,只要朝廷还有粮食,就不会看着老百姓饿死的。而且你又会上山找果子捡蘑菇,又会下水捉鱼逮螃蟹,我们的娃儿怎么会挨饿呢?指定吃得饱饱的,长得胖乎乎的。”   灵素一听这话也有道理,方伯丰见把她引开点了,忙接着道:“农务司除了管着一县农时农事,也有指导粮食贮存的法子。你方才不是说抓百八十条的鱼?《积粮有方》里,就有如何做鱼干、鱼酢、糟鱼、熏鱼、鱼饼……连着山上的野果,都有制酒法,菱角也可制成菱角粉……且朝廷年年都会新发农时历和新粮作物,只要发现了可吃的好吃的野物,也会层层上报录入,来年分发;若是几处试种了摸清了作物脾性,说不定就驯化推广了……这都是为了防饥荒大灾,教百姓多些保命的法子。这许多人都在用心做这个,你还怕什么?”   灵素听了心里又稍安些。忽然又道:“那许多鱼的吃法,若是把鱼都抓完了,往后不还得挨饿?”   方伯丰道:“所以又有养鱼的,种地种菜的,便是借人力补天力啊。”   灵素听了才点头道:“这个有理。”   方伯丰见她神色缓了过来,才又问道:“那还听不听了?要不要接着念?”   灵素点头:“嗯,还听。”   方伯丰便接着念那群仙岭的物产县志,灵素一边听,一边盘算着自家的荒山烂田。   此后几日,方伯丰午间归家,都是大锅里热着一碗饭,配着菜蔬鱼肉,有时候还有一碗鲜汤。他一见如此,便知道灵素又往自家地里去了,心里想着什么时候与她同去看看才好。   灵素这些日子,先把收到灵境里的淤泥往山上地势平缓处四处摊了晾晒,又到林子里到处收罗腐叶松泥,甚至还把几处林间泥沼给彻底腾空了,那些泥沼中还有些碎骨残骸,一看就是山中走兽陷入其中身死所致。   她又从铁匠铺打了两副农具,并定做了几样器具,其中有一把九齿鱼叉,就是专门为了捉鱼预备的。又自己砍竹子做了几对大小不一的套笼,逮了蛙、鳅之类为饵,就下到河里湖中,得空了便去收一回。   那山间的破屋也叫她都给拆了,只留下一间完好的偏房,她在里头垒了个土灶,按上一口大锅。捉得鱼多了,将鱼剖洗好略抹上点盐,晾干身上水汽,在大锅里抹上薄薄一层油,把鱼剁成大块焅得两边焦黄,再用竹枝子串起来在外头大太阳底下晾晒。   又把烂田里的水抽了,自己拖着个犁把地深深犁了一遍,再将晾干的河底泥抛在上头,又加上一层林间腐土,最上头再盖一层干碎的河底泥。如此,等到小河滩附近的稻田都收尽了,各家开始种麦子时,她又偷空把地翻了一遍,平整好了,一样撒下麦种,大模大样种起麦子来。 第29章 皮货   山上别处还罢,她先把那宅子跟前的砂石地上都铺了一尺多厚的淤泥腐土,拿个铁耙翻过几回,整出垄畦来,把从农务司买来的菠菜、莴笋、茼蒿、小青菜、萝卜、菜头几样都靠前种了,沿边种上蚕豆、韭菜,还给豌豆留了地方,那得再晚半个来月才能种。   得空了就往后山去,那野荷塘里的莲子多少年来就是随风倒,随水沉的,今年都叫她收了得有七八成,余下的倒不是她不要了,只是怕这山谷有什么活物是靠吃这个活命的,自己若都收走了岂非绝了人活路?这才收敛一二。   山上的核桃栗子甜槠大松果也收了无数。有一次她撤了神识,弯腰捡掉在地上的核桃时,还有个松鼠朝她扔了块核桃皮,灵素回头看看它,接着捡,那松鼠又扔了她一下。灵素便直起了腰,指着一边大松树上的一处洞口说:“那里头你屯了多少呢,你这么小一个,哪里要吃那许多?!你再扔我,我就把你攒起来的都掏了,我还省事儿了呢!”   那松鼠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赶紧朝自己那个洞里跑过去了。灵素哼哼两声,继续自己的捡果大业。   虽是如此,到底她人力有限,这漫山野果,连一成也取不完,只看着自己灵境里堆高的各样吃食,她心里因“饥荒”而来的那点害怕就平复了许多。   她这里正干得热火朝天,这日方伯丰回来对她道:“今日官行那里出通知了,明儿你们得去上工呢。”   好在她有个灵境,东西都随身带的,山上如今也无甚急务了,倒也不难办,第二日一大早便往百杂行去了。   从官行街后进了里院,先到那日领牌子的地方,外头已经围了好些人。七娘一眼看见灵素,便上来打招呼。又拉了她到一群人中间介绍道:“这就是咱们组新来的,她老家是远处的,咱们这里的事儿都不太明白,人却是个实诚的,你们可别欺负她。”   几个年轻姑娘媳妇听了都捂嘴笑道:“同你比,天下也没几个不实诚的了。”又上来同灵素相互通了姓名,略说两句,知道其中有个高个子的妇人叫做青嫂的,是这地字七组的组长,人人都只唤她青嫂,看着很是和气的一人。   七娘见一时还不得吩咐,便先带了灵素往外头去,笑道:“里头人多味儿杂,咱们外头站会子去。”   说完就把灵素领到了这一排屋子南边的一处墙下,这会儿靠墙立着好几块牌子。她便冲灵素笑道:“看着没?这些带会儿都要挂到官行口去的,这是咱们百杂行近期要收的东西和价钱。”   俩人都不识字,就在那里看个热闹。正好边上走过来两个小子,七娘见了赶紧招呼道:“小孩儿!认字不?过来给念念这个!”   两个里头一个想是同她熟识的,赶紧过来笑道:“七娘姐姐又要发财啊?您想看哪一块的,我给您念念。”   七娘笑道:“小猢狲,我发什么财,你们家老爹才是发财了呢。快给看看,山货这块的,都要些什么,多少价钱?”   那小孩儿往板上看了一回,便念道:“栗子生干,一斤二十二文;核桃生干,一斤二十五文;松子,一斤四十五文;莲米,一斤六十文……”   待那小子把三四块板读了个遍,七娘在那里皱着眉头想,好容易回过神来笑道:“好了,可是辛苦你了,下回若有要念字的,还得麻烦你呢。”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青钱来递给了那小子。   小孩儿接在手里笑开了,忙道:“用得着我您只管吩咐!”   说完才拉了一边站着的小孩,俩人高高兴兴往前头去了。灵素才问七娘:“这给念一回牌子,还得给钱?”   七娘道:“怎么了?要不然让人白念?一回两回的,往后就没人理你了!”   灵素道:“可上回咱们在农务司可没给人家钱呢。”   七娘乐不可支:“人家那是坐堂先生,本来就是给县里各处来的农人们讲解的。他拿着县里的工食银子给我们讲的,为什么还要钱?这小小子可不是该给我念的呢!”   灵素听了摇头:“这可真不好分辨。”   七娘更乐了:“你可真够呆的。”   一时听里头喊人呢,俩人赶紧进去。这日她们分的却是整理毛皮的活计。   里院里两间屋子里,堆着一叠叠的各色毛皮,要分品种等级各自归类,若有制得不好的,还得拿出来另做安排。   这组里眼看着都是熟手,各人找了搭伴,俩人一起抬出一沓来,就开始分堆。   灵素傻眼了,青嫂对七娘道:“你们两个相熟,你就带带她吧?”   七娘笑道:“你看她都吓傻了,只怕还没穿过裘皮呢。”   灵素回神老实道:“确实没穿过。这都是,都是走兽身上的毛皮?”你们不炼化?不分五行攻防天赋加成?你们就看上头毛厚不厚?……灵素觉得自己的观念又一次受到了冲击。   七娘道:“不是走兽身上的,还是飞鸟身上的不成?你还真别说,咱们这里也收翎羽,只是你见了更得觉着奇怪了。成了,别在那儿站着了,咱们也抬一沓出来干活吧。”   一抬东西,七娘觉出灵素的好来了,“喔唷,你力气好大啊。”   灵素便道:“从前在家里干活练出来的。”   七娘点头:“不错不错,你若不喜欢这个,换到天字号去,他们那里赚得可比我们这里多多了。”   边上一个婶子看不过去了,笑骂道:“素娘子,你可别被她那张嘴哄了去。那天字号都是一身蛮力的男人们,她就这么埋汰你,你该给她两下子让她长长记性才好,要不然往后她且要耍你玩呢。”   灵素抬头笑道:“七娘教了我许多东西了,不会真欺负我的,她就喜欢玩笑。”   那婶子拍腿道:“唉哟,真是个实诚娃儿,同七娘在一处,到时候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呢。”   七娘也笑:“灵素你放心,我不坑你。”   两人选好了一处地方,把那一大摞毛皮放在垫子上,就开始分。里头多半是羊皮、牛皮,间或有几张马皮、驴皮、麂皮、狗皮,黄羊皮和鹿皮很少见,兔皮也不多。   灵素又问七娘:“怎么分好不好?”   七娘拿了一张给她看道:“像这样光面的,先得看有没有破损,损伤越少的自然越好。还有你捏捏看,这个,还有这张,如何?分出不同来了吧。这软韧有弹性的就是好的,这板结石硬的就差了。再有那带毛的,若是脱毛厉害的,那自然就不好了。”   灵素看了一遍,也没几张是带毛的,便道:“裘皮不该是有毛的才算?我看这里倒没几张。”   七娘笑道:“真有狐狸皮还放在这里不成?看着没?”伸手往北边几间大屋一指道,“金贵东西都收在那儿呢!到咱们手里的,都是大路货了。怎么你还想见识见识好的裘皮?我同你说,那东西可金贵着呢!一件貂皮的褂子,多少钱?五六十两银子呢!且有钱也未必买得到,都是北边才出好皮子。他们那里冷,牲口的毛皮也厚实。”   灵素听了连连点头,一边的青嫂笑道:“巧嘴子七娘啊,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七娘忙道:“什么?你说来听听。”   青嫂道:“你不晓得咱们德源县里群仙岭的话儿了?‘短耳群豺皮胜金’!咱们这里怎么没有好皮子了?!只是有也不会到咱们这里来倒是句实话。”   七娘道:“嗐,你说那个啊,那哪儿能算?!群仙岭里头是神仙碰头、凡人难进的地方。再说了,那群豺群豺,一出少则二三十头,多则四五十条,老虎难敌,孤狼避走,谁还能猎了它来不成。”   边上刚才说笑的婶子插话道:“这你又不知道了吧。早两年,铁网庄还抓到过一群呢,可惜让逃走了一半,只抓了十几头。就那,也够他们一庄上的整年赋税了,还使不了呢!只是那恶豺记仇又黑心,后来他们都不怎么敢过河去了。人多就见不着它们,一落单就受袭,河对岸好容易开出来的几十亩山地,也半荒废了。这谁种地去还带一队猎户啊!索性能都捉了也好,偏又不能,啧,这畜生也不好惹啊。”   一时众人都接过话头,说起德源县附近各处打猎的趣话来,灵素听得津津有味,只觉着比方伯丰那般干巴巴地念书可有趣多了。   说着说着就说邪了,一会儿功夫,连狐狸精蛇精兔子精都出来了,灵素心里翻个白眼,就灵界那些妖兽,想要生智化身都万无其一呢,就这里这些身上丁点灵力都没有小兽们,还指着变成个美人来同书生们喝茶读书?真是做梦了。   她听着没趣了,便问七娘:“你说这会子活计多,就是这些么?”   七娘也不爱听那些神神鬼鬼的,便接了话道:“入秋田地都收了,刚好交税啊。你看这些皮子,八成都是抵税抵来的。朝廷每年都会出个数,若是收来的多出许多来,或者就会转头发卖;若是还不足,就要出市价再收。这进进出出都是咱们百杂行的事儿,自然活计就多了。你等着瞧吧,这个之后,准定还有羊毛绒线的事儿呢。那个更烦人,黏黏缠缠的。”   灵素又问:“这些皮子朝廷收去做什么的?”   七娘想了想道:“那用处可多了去了。做鞋子,做衣裳,还有军中用的皮甲……”   灵素哦了一声,又道:“那羊皮都有了,又要羊毛何用?”   七娘噗嗤笑出声来,看着她道:“你们家里难道没有冬天的?你连个羊毛都不知道了!这羊毛可以制毡,可以捻线,做成了衣裳披搭,怎么也比薄片子单衫暖和吧?咱们这里冬日虽不像北边传得那般邪乎,可也不好过得很呢。”   边上青嫂见灵素果然不知道,便跟着道:“咱们这里到了十月底,就挺冷的了。也得穿棉袄棉裤棉靴子。咱们这里冬日里又多雨水,比岭北干冷地儿更难过些。尤其是外头要做活计的,这鞋子要是一湿,真是冻得了不得!若有皮子做得皮靴,就好多了,不像布底的,踩几脚就渗透了。” 第30章 备冬   七娘看着灵素道:“你可别跟我说,你还没见过棉袄呢……”   灵素点头:“真没见过,我就一身夹衣是最厚实的了。”   七娘捂着嘴惊道:“唉哟我的天呐,赶紧的吧,这一进十月就开始凉了。你别看现在日头一照没什么,等下两场雨,立时就凉了。还有棉靴子,多絮点棉花才好。冬天总是冻得脚趾头冷,最好烘着火熜别动弹。偏偏咱们这里越近年事儿越多,虽都是小事,来回来去走可也够讨厌的。”   青嫂道:“你看你看,正经说不了两句,你就要带坏人家。”   又转头对灵素道:“放心,这德源县里头,只要有银钱,什么买不着?老茂昌的老棉鞋,好着呢,若是狠狠心,买个皮壳的,穿一冬天也不带渗水的。还有风和楼,量体裁衣,若是自己来不及做,直接到那里定一身儿,放心,且冻不着你。”   七娘在边上笑开了:“喔哟哟,青嫂真是大财主口气。那老茂昌的老棉鞋,还皮壳的?够自己做三四双的了吧!还有风和楼,那是咱们小老百姓能去的地方么!还说我带歪人家,我看您老人家才是把人往邪路上带呢!您自己是大财主,就别用您那一套教我们了,我们可买不起那些东西。”   青嫂道:“你小丫头片子,一年到头还少挣钱了?还同我这儿嗙嗙的。”   七娘不接这话,反对灵素笑道:“你呀,听我的,赶紧去你们后街布庄上把布扯了,抽空就开始做吧。若有不会的,左邻右舍问问,别瞎花那冤枉钱!虽是比咱们自己做的好看些,也值不了那许多银子!你晓得老茂昌的皮壳长靴子多钱?一贯……一只!!你说说,不是土财主谁买它啊!”   灵素不由得神识往灵境里剩下的那堆散碎银两上掠过,咂咂嘴道:“好、好贵……”   七娘看看青嫂:“看到没?她都觉得贵呢!”   青嫂笑道:“一分钱一分货,自己做不出来那样的鞋子。自己做一双穿两年,他们那里买一双,能穿个七八年不带坏的。分来算算,还是合算的。”   两人便开始细说自己做鞋的耗费同买鞋子的好坏来,灵素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要赶紧预备过冬的行头,别的却是听不太明白了。   到了中午,行里是不管饭的,便都散了,青嫂叮嘱她们未初三刻前需得到这里,灵素记在心里。这县里有钟鼓楼,上头一根圆柱子,柱子上立着只大公鸡,大公鸡自一早五更时候立在最顶头,之后便渐渐往下落。那柱子上有五根色彩各异的横杠,每下一杠便是一个时辰,直到落到底,恰是黄昏起更时候。要知道时间,只看那公鸡所在便是。   灵素到家时,方伯丰也回来了,两人各吃了一碗面,就说起过冬的事儿来。   方伯丰道:“我正想同你说这个事儿呢,我的衣裳够穿的,你自己得好好做两身。棉鞋也是,我有一双,你也得新做。”   灵素便问:“你的衣裳鞋子都在那边箱子里?”   方伯丰点头。灵素便不做声了。   因如今要在县里装船外运的商户多了,河道调度事情多,方伯丰也没在家多耽搁,赶紧又去了。   灵素这才进里屋把方伯丰那两口箱子打开来细看。   一口里头都是些旧衣裳,上头还不少都带补丁的,看那补丁上的针脚,也是小的上头的粗疏,后来的就好上许多。灵素心知这定是方伯丰小时候自己补的,后来做多了,才熟练起来。心里不由得有些发酸。想想十二三岁就开始自己一个人读书做饭,自己补衣裳,又叹一口气。   再看另一口箱子里,有两身夹衣,看着比如今他身上常穿的那一身新,想来是从前自己婆婆还在世时估摸着儿子长大后的身量做的。另外一件短袄一件长袄,里头的棉花都发硬了。还有两条棉裤,也是一般情状。至于他说的棉鞋,便是一双四层底的蚌壳样的棉鞋,也是穿旧得了,却刷洗得很是干净。   都看完了,灵素默默坐在一旁,好一会儿,才起身将那两件夹衣拿出来同那件夹绵长袄比划了两下。又看一遍灵境里的银钱,心里就有了主意。   还没到时候,她自己先往百杂行去了,却没往里头做活的院落去,反往另一头朝外也开了窗口的收货处去了。   到了窗口,她从手里提的布袋里拎出栗子、莲米、带壳的莲子、菱米、松子、核桃、甜槠各一小口袋,放到收货的一张大台子上,问台子后头坐着的老爷子道:“老先生,麻烦您帮我看看,这些您这里都收不收,若是收的话,大概什么价儿。”   那老爷子直起腰一看,都是一溜小袋子,便挥手道:“就这么点东西,你们就自己留着吃吧,还卖什么!”   灵素赶紧道:“不是不是,各样都有几十上百斤,只不晓得收不收,所以稍拿点来问问。”   老爷子这才绕过来一一细看起来:“这栗子可以,只是不够干,起码得大太阳晒个三四天才成。莲米是六十文一斤,这带壳的莲子可到不了那个价儿,只二十文一斤,你自己想好咯,怎么着合算。菱米也要晒干的,还得老的,嫩菱角一泡水,晒不干还带累别的。核桃、松子都不错,可以给你按最好的来,不过你别到时候里头给我掺孬货,若有以次充好的,下回我可不收你家东西了!这甜槠嘛,没听说收,我一会儿给你问问去。”   灵素赶紧道谢,又把那几袋果子都留下了,道:“好的,那我晒干了再使车拉过来。这些就麻烦您了,那甜槠还麻烦您再替我问问。”   老爷子点点头,灵素这才走了。   她一行走一行算,自己灵境里已经收了成山的山货,今年看着是不会饥荒了,明年自己家种粮食,也无需留那么些,不如捡行里收的卖掉些,换来银钱给方伯丰做两身暖和衣裳穿。再说了,自己也实在不晓得那上好的鞋子该如何做法,买了来好好学学,没准就能举一反三,又暖和了又学了新东西,岂非一石二鸟的好事。   只可惜在她灵境里,东西就是浮在半空里飘都没事的,是以也估不出来到底有多少重。加上要在行里售卖,怎么也得在方伯丰跟前过过眼才好,这还真得琢磨琢磨了。   这么想着,就走到了后头,就见青嫂子同七娘都在了,另外还有几个早上也见过的,七娘看她来了,便笑着打招呼:“你倒利索。”   这一下午又是一边做活一边闲话,灵素听着有新奇的就随口问她们,真是长见识的好法子。   分理皮子的活儿足干了两日,果然七娘所料不差,这中间不过闲了一天,紧接着就让她们理羊毛去了。那整麻袋的羊毛,里头都塞紧了,都得先倒出来,把杂质捡掉,再一层层压好了卷起来重新装袋上称。确实是黏黏缠缠的,只灵素心里想着过冬的事,倒觉着这东西看着好不亲切,很是暖和的样子。   七娘便偷偷对她道:“今年羊毛收多了的,你要想买,等咱们都干完了就去库上问一声儿,若是多的也不是很多,不值当开档再卖的,说不定就能便宜点买一袋子回去。冬日里没事的时候,捻线制毡子都成。”   灵素就记在了心里。   这连着几日天都不错,灵素都是一早上先往山上去把栗子晾晒在山顶几处大石头上,下晌再过去收。只是没两日,她就发觉少了一些,想是有鸟儿小兽在顺手牵羊,灵素心里憋气:“你们等着,只等我忙过这一阵儿去!”   理羊毛的活儿都做了快三天,才算空下来。灵素同七娘一起去库上问了,却没捡着便宜。羊毛确实多了四五袋,只是早让人定了,自然就轮不到她们。   灵素还罢,七娘心里有数,出来了路上告诉她:“你知道青嫂为什么花钱能那般散漫了吧,就是因着这个。这些东西,她们心里比我们还有数呢,且我们若要买,还得给现钱,她们只打声招呼,等出手了再来结账都行。你想想收来的时候是按着粗羊毛的价钱收的,咱们如今这么一理,都是细货的价格了。她们还按收来的价钱买,转手一卖,跟捡钱一样儿!”   灵素只好听着,也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她自己还在山上捡了不少东西呢,哪里还有脸说别人。   晚间躺床上,栗子脱壳的那一堆已然晒干了,为难在还是棕绿各色“刺猬”的那一堆。怎么给剥出来呢?想想上回在场院里看见的样子,都是连踩带撬地,实在麻烦得紧。难道自己也要在院子里撬几天?唔……   念头又转到一边的“河底捞”上,二十贯青钱,合一百贯铜钱,上回买院子花了四十一贯,零碎的家什连着后来打的农具铁器又花了快四贯,其中一些还用的其他散碎铜子儿,如此还剩下五十五贯钱。加上方伯丰拿回来的九两廪给,自己留了五两,另外四两还给他了。这么一算,还有差不多六十贯钱,那些河底摸上来的金银东西她却没算在里头。   六十贯钱,想想真是不少了,面粉才十个钱一斤,米还不用买,一日两升足够两人吃的了。可再一想,又果然不多,就是七娘嘴里说的一件裘袄的钱,买一双棉靴子还得两贯,总不能一冬天就一双鞋,备两双换着穿,这就四贯出去了。两个人一人两双,二四就是八贯,这还没算过冬的衣裳钱。   灵素有些疑惑了,这钱到底怎么算多怎么算少?怎么一样的钱一会儿看着挺不少,一会儿又觉着全不够花了?   想着想着忽然就想起当日从泥里把那些银锞子取出来的情形了。哎?对啊!这银锞子可以从泥里头取出来,怎么栗子会不能从“刺猬”里取出来?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心里豁然开朗,神识将一堆带壳的栗子团团裹住,渐渐清晰感知其中“刺壳”和“栗子”的区分感,忽然一动念,一堆栗子从壳中瞬间分离了出来,却出现在了床头。灵素赶紧伸手给收进灵境里去,又回头看方伯丰,见方伯丰睡得正沉,才拍拍自己胸口,真是吓死个人了!   又小心翼翼试了几回,却是一分出来就要到外头来,只好再收回一次。这可如何是好……   熟睡中的方伯丰不知道自己枕头边上一会儿出现一堆栗子,一会儿出现一堆菱米,还有一回使劲过头了,出现一堆栗子肉,蜡黄蜡黄的…… 第31章 初探深山   第二日方伯丰醒来,发现灵素睡得正沉,只道她连日劳作累着了,便轻手轻脚起了床,去大灶汤罐里舀出温水来洗漱了,欲做个早饭两人吃。却是没翻出来什么现成的东西,连棵菜都没有。想着灵素受累,索性提了食盒去前头和乐坊老字号“天一阁”里买了两碗鸡汤馄饨回来,还让在灵素的那一碗里多卧了个鸡子儿。   灵素晕晕乎乎起来,见一旁不见了方伯丰,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唉哟我的天,这都什么时候了!”想起来今天不用上工了,才稍稍松了口气。   正这时候方伯丰回来了,进了屋子见她醒了,遂笑道:“想做早饭来的,没找见东西。买了你喜欢的鸡汤馄饨,赶紧来吃吧。吃完再睡会子,你这阵子太累了。”   灵素心说我的苦你是不知道啊,嘴上应着,穿戴整齐了,梳了头发,往后头灶间打水洗漱。这才想起来方伯丰说的“没找见东西”,可不嘛,都在她灵境里!长此以往也不行啊。   等出来两人坐下开始吃早饭,灵素喝了口汤,眯起眼睛笑道:“真鲜。”   方伯丰也笑:“天一阁的鸡汤馄饨,老字号里的招牌,错不了。”   灵素忽然道:“你们怎么都没歇的?”   方伯丰便道:“这阵子最忙的时候,哪里得歇,若后头秋粮都收齐了,只怕晚上还得点灯熬油地干呢。怎么,你可是惦记你那块菜地?”   灵素笑道:“那个我也不指着你了。我想着家里还少一个碗橱呢,如今隔夜的饭菜我都没地方可放,这晚上悉悉索索的指定有老鼠。”   方伯丰道:“那好办,你看好了,哪日中午我同你去一趟搬回来就成。这老鼠可没什么好法子了。我从前住的地方倒是没什么老鼠,如今咱们家里有米有面的,轰都轰不走的。”   两人说着话,吃完了饭,方伯丰便要出门,灵素又道:“我之前在山里采了些山货在咱们山上放着,这回听行里说收这个,我得去拿回来。”   方伯丰一愣:“你还存了山货?要怎么弄回来,可要我去给你叫个车来?”   灵素摇摇头:“那个绕远路,我一会儿扛回来得了。”   方伯丰只好道:“也没多少东西,你别太辛苦了,看今儿早上的样子,我看你是累狠了。”   灵素心里默默流泪,嘴上只好道:“我有数,你放心。”   待方伯丰走了,灵素关上院子们,在堂屋里坐着,又试起来,就见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倏然出现了一堆油棕的板栗。灵素长叹一声,没伸手,那堆栗子又不见了。“咦?”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虽然如今收东西不用直接抓在手里了,也没这么隔着一两尺就能收这么一堆的道理啊。   赶紧又试了一回,这回特地把栗子放在越过桌子的地上,然后又给收了回来。哎呀!一会儿又回过神来,不对啊,我刚才怎么能放那么老远了。这能放到那么远,自然也能收回来!这,这往后再上山收东西,可比从前弓腰缩背地方便多了。   薛鼎若在天上有知,知道自家妹子千年未得寸进的神识居然在不断“收破烂”的过程里突飞猛进了,不知道该是如何精彩表情。   灵素又玩了一阵子,才歇了手,然后一脚踩在门槛上哈哈大笑。好在四下也没人,院子门又关着,倒没吓着谁,总算万幸。   想起自己的靴子同斗篷都是靠神识来的,赶紧穿上试试,这一脚出去,却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把她给乐得!照着老样子给方伯丰在锅里留下午饭,就赶紧掩了身形飞奔而出。   只这好心情却没持续多久,因她转眼就到了山上了,就见那山居前头的平地上,之前抛的菜籽,那些已经长出一寸多高的小苗苗,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祸害得七零八落的。灵素一腔高兴就化成了怒火。   好家伙,你们山上那许多吃的,连水果带干果,什么没有?!非来祸害我这好容易种出来的一点子菜苗!哇呀呀呀,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把个灵素气得来回直蹦。   没法子,冤有头债有主,她得先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才行。没一会儿,太阳高起来之后,就开始有鸟往这边的地头上落了,只见它们在空中稍作盘旋,像是挑好要吃哪一样菜,再落下来,脑袋左歪右撇一阵子,便开始啄食。不止吃菜的,还有刨底下的菜籽和豆种粒儿的。灵素看得那叫一个气啊。   还有,她想起方伯丰念的县志上的话,白头翁不是吃虫子的么?怎么如今改行吃菜了?还有那个,那不是花脖儿斑鸠、灰鹁鸽么,你们这么大个儿就指着我这点菜地,能吃饱吗?!   她正运气预备要去捉拿盗贼呢,忽然整群鸟都呼喇喇飞了起来,四散飞去。抬头一看,上头一个小黑点正展翼盘旋,嘿,打鸟老鹰,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灵素见都飞走了,也不管了,先愁眼前的事儿吧。看来得赶紧把家里院子里的地整起来,县城里人多,鸟惧人,自然不敢接近,反倒容易保全。这里可就惨了。她还想在这边造些田地,种些作物呢。看如今这阵势,到时候只怕成了养鸟儿乐了。唉,早知道当日应该带一只灵隼一块儿下来,就不用这么愁了。   只光顾着埋怨又有何用!还得想法子才成。一边把灵境里的栗子、莲子、菱角、松子、核桃剥出来,一边琢磨着待会儿往群仙岭深山里找藤蔓去,织个大大的网罩在上面。或者能找到些老鹰的羽毛也不错,扎个假老鹰吓唬吓唬也好,还有什么法子呢……   等都剥完了,又寻地方晒开。索性这地方几乎四面环水,同后头高崖相连的那一段又陡峭如削,神仙难行,更别说野兽了;山虽不小,却是个荒山,恐怕连兔子都没几只。如今看来早先祸祸干果的,应该也是这些长了翅膀的家伙。   手里的活儿都得了,才往后山去。一则有了销路,二来刚刚自家的田地被野物糟践了,从前那点入深山不可奢取的心就消了几分。恶狠狠地又往那野荷塘里去了,也不知又收了多少莲蓬。如今她不是从前了,只神识出去裹住一片,就能收进灵境里去。虽不能甚远,也已经是鸟枪换炮,同前些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还不解气,在往山里去寻藤蔓的时候,凡遇果物,必要扫荡一回,林中群类若知道几只小鸟闲来无事寻东西磨牙惹来了这么个煞星,或者往后会更约束族众?   这群仙岭的物产,方伯丰都来回来去念了好几回了。后来又换了药材同粮种的书来读。有一回方伯丰笑言:“这么下去,不用等预备典考,我就把地方物产都背熟了。”   灵素听了许多稀奇事物,知道这世上有很多花鸟虫鱼,此地凡人又向此天地间万物索取度日所需,常有千奇百巧心思,令人思之生叹。且又纸上得来终觉浅,她听得一样样技艺猎获,常有隔靴搔痒之感,恨不得立时亲眼见了试过一回才好。   眼前就有了一件。   她这回扫荡荷塘之后就直接渡河往北边群山里去了,此处山体连绵高起,又同之前河谷全是两个样子。到半山腰上,她在一片冬青树上发现了许多白花花的东西。整根整根的枝干如同被雪所覆。这让她想到之前听方伯丰念到过的一样物产:白蜡。   树枝,甚至有些树干上,都挂满了雪白的蜡花。灵素心里一阵激动,——竟然世上真有这般奇特的小虫子,还有这些可怕的凡人,竟能想到从这么小的虫子身上赚取好处!她一行兴奋赞叹,一行将那些蜡花从树上剥离下来,收进灵境里。   这一片杂树林里,长着许多冬青树,这些白蜡是虫子的幼虫分泌的,如今却没什么用场了,她便一棵树叶未曾放过,全都收拢个干净。又跳到附近最高的一棵香樟树树顶,四下看了记在心里,明年她还来采呢。   有了这意外收获,灵素的心里高兴了不少。加上一路上又捡拾了不少蘑菇。要说起来,蘑菇是不好找,多少都在枯叶下藏着呢。可搁不住人家有神识啊,尤其如今,她行走时,那神识以她脚步为中心,能笼住四五丈大小的地方,若这里头有蘑菇,就逃不过她的知觉,实在是再容易没有了。   这山实在太大,她本想爬到最高处去看看到底有什么的。可一路上东瞅瞅细看看,追鸡打鸟的,等对付了一口中饭,找到几处藤蔓丛生处,都收起来之后,却发现这成墙的藤蔓后掩着一个极大的谷地。边缘灌木丛生,里头却都是过膝的青草。如今正该百草衰黄时候,这里却还是碧澄澄的,虽也不那么鲜亮了,却也难得。   灵素怕遇着什么猛兽,自己虽死不了,伤经断骨却死不了不是更惨?赶紧仍旧隐了身,借着神行靴之利,在草尖上飞奔。   却见着一群长相奇怪的动物,尖尖一张脸,成卷的毛,两个角对弯着,好在其中有几个没事正聊天,咩咩两声,灵素才肯定这些是羊。可这羊个头会不会太大了点?只怕寻常野猪也不敢同它们打吧!不过这会儿正满心预备要过冬的灵素,倒是极为羡慕它们身上的那一层卷毛。   她的灵境里收不进去活物,她也不晓得怎么对付这些不会法术的动物,问题是如今她自己也不会法术。若不然丢两个急冻咒冻住两个,就能收进去了。可惜并没有……   杀一只?……要说对回回猎妖兽都不落下的灵素来说,这狩猎自然不是难事。只是这荒郊野岭的,怎、怎么杀?……她还没用过刀棍这种不靠谱的东西猎过兽呢,哪怕有个不带光弧的弓箭也好啊。   看了一会儿,发觉这地方除了有好几群这种羊,还有些别的动物,也有羊,长得同这个不一样,还有好些兔子,还有野猪。   就是方伯丰反复同她说起的,必须得小心的野猪。虽然群仙岭短耳群豺威名在外,但那东西寻常也见不着啊,这野猪可不是,年年这山边的村镇就没有不出事的。不是祸害庄家就是祸害人。它又皮糙肉厚的,不好打。方伯丰听灵素老一个人往深山里去,就担心她遇上这玩意。又怕她不知道轻重,只当那是头猪就小看了人家,到时候若真受个伤,呼救都没人听得见。   看那几头猪弯月似的獠牙,灵素打个寒颤,还是算了。就这样的,虽不会法术,恐怕也不好对付。要吃猪肉还是踏实点去后街上称两斤吃吃算了。 第32章 发白财   从一头掠到了另一头,正欲离去,却发觉这边上的灌木荆棘丛里钩挂着好多白花花的片片。方才就是捡的白花花的蜡花,看来今天是走“白运”?灵素脑子里又冒出些不靠谱的念头来。   捡起来一看,却是一片厚厚的毛,再回头看看那一群群懒洋洋啃草的尖脸弯角羊们,灵素心里生疑:“这是不小心挂住了扯下来的?”再看看周围荆棘丛边上密密麻麻的灰白黄褐色泽不一的片片,恐怕不是不小心那么简单。尤其地上,还有好些已经裹进了土里,想必有更多的已经同化作泥了。   不管这么多了,赶紧都收起来。真是白来的好事!   这灌木刺儿丛围着整个和缓的谷地,这谷地又极大,便是如今她的能耐,等一圈走完,这山里就显得暗了。用神识时不留意日色,这会儿一回过神来吓了一跳:“糟糕,天黑了!”   赶紧出来,幸好神识探路不比人眼易受光线景象迷惑,倒无迷路之虞。待出了北山,过了河,再回到自家山上,见太阳正要下山。心里松口气,果然这山里林中就是黑得早。   把一早晒出去的干果都收了回来,这太阳也看不见了,又去河里摸了两个手掌大的河蚌,拿竹丝网套了两只鹁鸽,待天将黑透,才起身回去。   到了门口,见里头亮了灯,知道方伯丰回来了。赶紧撤了神识,将斗篷靴子都收好,就推门进去。   方伯丰正在烧饭,听着声音举了个火折子出来,就见一勾残月下,灵素小小一个人儿,肩上扛了根胳膊粗的木棍,两头拴着几个麻袋,吓了一跳,赶紧要出去接着。就见灵素摆手:“不用,不用,替我把院门关上。”说了就自己挑着一路进屋去了。   方伯丰掩上院子门,下了门闩,赶紧进去,见灵素还想把担子往里头挑呢,赶紧拦着道:“就放在西屋吧,又不用它。”   灵素也怕进了灶间碰坏了东西,便从善如流地在西屋卸了担子。   方伯丰见她一头都有三四个麻袋,想来一个应该分量不重,就想帮着挪一挪位置,哪知道一使劲儿,没、提、起、来!唉哟我的天,方伯丰不信这个邪了,赶紧两手一块儿较劲,还是没能拎离地,只能拖着走。   他问灵素:“这得多少斤一袋儿?你就这么给担回来的?”   灵素道:“我也不晓得多重,反正不很重。我抄小路回来好走,一路都不带歇的。”   方伯丰又一次对自家媳妇刮目相看了,缓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灵素,你,你练武练的什么功?你看……我,我还能学么?”   灵素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下定决心道:“这个要小时候开始才好,成大人了就不成了,练不得。”   方伯丰心里早料着多半如此,不无遗憾地道:“这可真可惜了。”说完无限艳羡地看着灵素。   灵素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没事儿,等我们生了娃儿,我就教他们!”   方伯丰一通咳嗽,脸都咳嗽红了,想起锅里还在煮饭,赶紧去看灶膛里的火。   虽然当年他娘离世前,烧火烧饭这些都是教了他的,可在他一回回挪屋子,最后挪到那个小院的时候,哪里还有机会碰大灶?倒是生炉子挺熟练。更别说用大灶闷饭这样的技术活儿了。灵素神识往锅里一扫,就开始轰他:“你帮我看看那些果子去,我来烧饭。”   方伯丰心里也诧异,正想知道灵素都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弄了些什么回来,也知道自己这做饭的手艺有点潮,便笑道:“那你可受累了,我看看去。”   说完他就转出去了。等一袋子一袋子打开,看着满袋的栗子、松子、核桃,这还罢了,竟然还有两袋莲米!这,这难道群仙岭里头果然有野荷塘?只是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呢?能收这许多莲米,得多大的池子!   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天,天天都见灵素往家里担东西,方伯丰开始疑心自家那驴粪蛋不是驴粪蛋,竟是个聚宝盆!他心疼灵素辛苦,可见灵素一扬手把,一袋百十来斤重的栗子扔一边去了,面不改色气不喘,那劝她的话又不好出口了。   灵素回头见他神色,笑道:“你放心,我若觉着累,自然就不玩了。可我觉得实在好玩得很呢。哦,对了,还有好东西呢,我这……嗯,明儿我给带回来你看看。嘿嘿。”差点直接从灵境里取出来,幸好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了。   等西边屋子都快放满了,灵素才停了手,实在她灵境里还收着不少,只是看方伯丰面色,恐怕这些已经足够吓人的了。   在方伯丰见到她装筐里挑回来的白蜡后,更是彻底陷入了无语。群仙岭物产丰饶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能丰饶成这样!一个小媳妇,呃,一个稍稍会些武艺防身的小媳妇,单枪匹马,前后不过一个来月,竟能采集到这许多东西!   那县志是不是得重新编了?是不是得对群仙岭周围的村镇重新探访一回,或者因近年来天时物候有变,同从前又不一样了?   灵素哪里知道她给方伯丰还带来了这许多疑问。她正琢磨怎么把这些蜡花融了做蜡烛呢。   方伯丰听她嘟囔,赶紧道:“你还要都给做成蜡烛?”   灵素展颜笑道:“是啊,我再找后头铁娘子家的定做一个大烛台,往后你要抄书时,我们就点它个三四五六枝的,不是亮堂了极?”   方伯丰失笑:“我抄书原是为了赚些花费,你这一下子点上这许多蜡烛,我抄一夜,却连蜡烛钱都赚不回来呢,还抄什么书?”   灵素却道:“那也不是这么说。你先前不是说那些书都该要学的?不如你趁便抄了,一则你自己记得住,而来咱们自家也得一本书,不是好?且若有我在山上寻着实物,拿来你看了,还能自己增减内容,往后也好翻查,比老这么借书可便当多了。”   方伯丰听着也觉有理,何况他本就志在典试,考取了之后不是在县里就是在府里做些事务,灵素说的这些恰是他往后的活计。便笑道:“二两的蜡烛,一对少说也得二十文,能点多久?这使费可大了,何况还得笔墨纸砚。”   灵素点头道:“确实不少。可是你看看,这许多东西,明儿就都使车拉了行里去,卖了得的钱做什么呢?难不成就存着?赚来了自然要花销了才算是花到自己身上了,赚得合算。都收在……收着又有何用?不过是些破铜烂铁!”   方伯丰听她语气,叹道:“你这个把月累得何曾歇过一歇?这样赚来的钱,自然该省着花才是。何况……你这又不惦记着防饥荒的事儿了?”说完自己也呵呵乐起来。   灵素道:“我记着那事儿呢,我有的是法子!哼!”   方伯丰只道她想通了,倒是好事,并不细究。哪里知道自家媳妇有个天大的储物空间,如今更同仓鼠一样什么都屯。   方伯丰如今是不得歇息的,只好转天一大早去大车行里借了辆板车来,灵素一手一袋,几个来回就把东西都装好了。方伯丰也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   等装完了,他想拉车,一使劲就拉动了,正高兴,回头见后面灵素正推车呢……木头轱辘吱嘎嘎作响,灵素同方伯丰都在官行里做事,里头人都认得了,拉车进去也没人拦着。   到了地方,百杂行收货的那几间屋子刚刚开门,见他们俩笑道:“今儿可新鲜,从来都是外头的先到,今儿改你们早了!”   外头,说的是窗口那边,那是朝外的,都是布告贴出去之后有零散的来卖货的。里头多半是县里人,或者官行里头的人,东西又多,才知道走这里。   卸下了这一批,灵素同方伯丰又往家去来回拉了两趟,才算都给搬来。这时候方伯丰那头该走了,灵素便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上回答应给灵素问问甜槠的那位老先生走过来打开袋口一一看了,点头赞道:“不错,抓了这几把,都没寻着一个空子儿来。你要能都保证是这样货色,我都给你算最上等。”   灵素那是用神识筛选的,自然没问题了,赶紧点头保证。   那老先生笑道:“想来都是用沉水法选过的,家里有老人?现在小娃娃们,做事这么踏实的可不多见呐。”   灵素心说我们家里的老人才叫不踏实呢,面上只憨笑。如今她也学坏了,知道装面憨容易混。   几个当差的抬着大秤过来,一袋袋称起来,在上秤之前,还有人专门拿个大刃刀,从大麻袋中间随便哪处捅一刀,盛出一些来,交给一旁的老先生看。老先生看完点头,放回去,再使秤称。   称好的报出一个数字,边上有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就给记到本子上,另外一个人使黑炭块在称好的麻袋上写上数字。老先生给一个等级和价格。   等全部称完,这边年轻人每样算出一个总数来,那边另外有人按着麻袋上的数也跟着加一回,两边对上无误,才能落账算钱。   最后共计松子一百二十二斤、银杏二百九十六斤、核桃四百七十九斤、栗子七百三十四斤、莲子五百二十七斤、菱米六百二十二斤,因都给定了一等最上品,价格都稍好些,松子一斤四十八文、银杏二十六文、核桃二十七文、栗子二十三文、莲子六十四文、菱米二十二文,总共算下来是九十贯零七百七十九文钱。   灵素一听这都赶上自己河底摸的那一箱子青钱了,一忽儿觉着这钱也太好挣些,不过山上走过随手捡捡,晾晒晾晒就值这许多!回头又觉得不对,这些果子都一年就结这么一茬儿,这么老些,还不够两身皮袄的钱,可真是卖太便宜了!到底挨饿的时候,这些都饱肚儿,皮袄子可没啥用场。不对,皮袄子它暖和呢…… 第33章 财来钱去(一)   心里瞎想着,那头问过她的姓名住址,让她自己签了字,才开了凭条过来,递给她道:“你这是山里有亲戚吧?敢是收了多少人家的东西才凑来的!东西却是不错,若是还有,只管送来,我还按这个价给你!”   灵素接过那条子,见不是给自己银钱,就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老爷子往边上一点道:“你往里头院子去,盖了章之后就能去街上钱庄里取钱了。咱们这儿虽是官行,可不是走县里库银的。那里头的都是税钱!”   灵素赶紧道谢,又从后头扒拉出一个小篓子来道:“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您老留着替我看看,什么时候行里也收的话,我好再同人说去!”   老爷子一看,心里有数,笑着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灵素放下那小篓子,自往里院七娘说过专收贵重东西那里去,屋里坐着人,却不开门,只对外头开着个小窗户。见灵素左顾右盼的,便问她:“哎!看什么呢!干嘛的这是?!”   灵素赶紧过去道:“劳驾您问一声儿,百杂行开的收货凭条,是在哪儿盖章的?”   里头伸出一只手来道:“就这儿。”   灵素便把凭条递过去了,里头的人惊讶地嘶了一声,随口聊天似的问道:“哟?你是哪里人,能卖这许多货!”   灵素忙道:“我们是乡下山里的,因我家相公这回考取了县里的廪生,才搬来了县里住。”   里头“哦”了一声,拖长了声儿道:“廪生啊……”   一会儿把盖了章的条子从口里递出来道:“成了,拿去吧。”   灵素赶紧接过,又从窗口递进去两包莲子道:“自家山里的东西,您尝尝鲜。”   里头人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谢谢你啊。”   灵素赶紧道:“没有没有,都是自家山里的东西,不值什么。”   那人又道:“这凭条要到金宝钱庄取钱,你别从柜台上去,从东边侧门进去,专门有个桌子办衙门事务的,那里不收你使费。”   灵素忙谢过了,这才出去。   到了大街,往银锭桥方向没走两步就看着一块黑底金字大招牌,上头写着“金宝钱庄”,门口两个大石头兽儿,她也不认得,只看着十分威武。脚下不由自主地就进去了。这进去先是个穿堂,东边有个屋子,现下门口坐了两个人正聊天。见灵素进来,两人也不抬头看她,灵素见没人拦着,就顾自往里头。   下两步台阶,就是个庭院,青石驳地,不见半点尘痕,都是陶盆里种着花儿细树,倒是衬得屋后几株树荫遮顶的元宝枫越显高大。这会儿树叶刚开始转色,灵素想起山里头已经已经有斑驳红黄之变,可见县城里的日脚要迟些。   这院子正面三间房,门扇尽卸,又比寻常屋子高出半截,很是阔朗。正要迈步进去,想起那个没见着脸的人说过的话,赶紧止住步子,从一样铺了青石的檐下绕过去,果然东边后半墙上另有一单扇的小门。   从小门进去,地下杂乱放着许多骨牌凳,北边墙下一张样子笨重的象腿桌,后头一把曲背椅子,正坐着一人。不好估量岁数,两撇八字胡却是扎眼。那座位后头的墙上又挂着一块两寸来宽七八寸长的木牌,上书“官行结算处”。   灵素看不懂字,便上去问道:“劳驾您问一声儿,百杂行的货钱凭条,是您这里办吗?”   那人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通灵素,点头道:“是这儿,拿来吧。”   灵素便把凭条拿了出来递上去,那人拿过来觑着眼睛看一回,又打量打量灵素,一边取出个簿子来登录凭条上的信息同票号,一行随口问道:“你是官行里谁家的亲戚?从前怎么没见来结过条子?”   灵素摇头:“没有亲戚,不过我在百杂行里做工。”   那人笑道:“做工?嗤,这倒也是,看来是哪个聪明人点给你的了!嘿,九十贯,若是在前头柜台上取了,百取其一的使费,就得出去小一贯钱呐。啧啧,走运了啊你!”   灵素便道:“那他们怎么不来您这里结算?”   那人笑道:“哪里是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冷僻地方的?乡下人卖了多少年山货毛皮,也未必知道呢,才说你走运了。”   灵素道:“嗯,我们也是乡下的,因我相公考取了廪生,才搬来县里的。”   那人一听廪生,恍然悟道:“我说呢,谁那么好心跟一个生瓜蛋子说这个,原来是未来老爷们的家里人呐,这就说得通了。”   一时都登记好了,交给灵素一堆青钱并几张极厚实的彩纹厚纸道:“这几张银票,你这再拿到前头兑现去,便不会收你的使费了。我这里只有小钱,可没有银锭子,要不然哪天来个贼人把我抢了,我找谁哭去!”说笑着往几张彩纹纸上盖了印章,又签字画押,一张张展开给灵素看道:“这是五十贯的,这两张是二十贯的,剩下这是零钱。你数数,可少你没少?”   灵素神识一扫知道不错,直接收了谢道:“劳烦您了。”又递过一包核桃一包莲子过去道:“这山野东西,您尝尝鲜。”   那人示意她放在桌上,笑道:“好,好,有心了,去吧,去吧。”   灵素又拿了那几张彩纹纸绕到前头,进了几间正屋里,几个一样打扮的年轻姑娘小子就迎了上来,问道:“您是要存钱寄钱还是换银子换钱?”   灵素拿出一张彩纹纸道:“我换这个。”   一个年轻姑娘道:“那您跟我来吧。”   灵素跟着她到一处黑漆柜台跟前,那姑娘往里头招呼道:“娄先生,这位客人要兑银票。”   一个穿着暗青色袍子的中年人走过来,问道:“请问兑多少的?要银子要青钱?”   灵素赶紧把手里的三张纸都递过去,想了想道:“麻烦您兑五十两银子,剩下的兑青钱。”   那人拿了银票看了看,又拿出一本本子来对过上头的号,便让人从一旁的大柜子里取银子来称,另一个小子在旁边的大箱子里数钱。一会儿都装一大盘里端过来。五个雪白的银锭子都裹着块小方红纸,八贯青钱也码得整整齐齐。   往柜台上一放,对灵素道:“这是五十两足色纹银,十两一锭的,您请随意挑一锭来。”灵素便随手取了一锭在手里,那人取过一个戥子,将灵素手里的银锭子接过去放在秤上称过,将秤星让给灵素看道:“请您过目。”   灵素哪里懂这个!知道这意思是钱款当面点清的意思,便胡乱点头。青钱也验过,这才算完事。   灵素又问:“这……不用给你们这里交使费了?”   那人摇头道:“你这银票是本庄本地的,又在当月,便不需收利息钱。若是隔月再取,便要收一个月的息钱,若是本地存了,别的地方兑取,那便要依着地方不同另外收兑钱。另外钱银互兑,也得收些使费。”   灵素心道幸好立时来兑了,要不然只怕还要多交钱呢。取了山货出来要给人家,却被人推回来了,那人笑道:“谢您的好意,咱们这里的规矩是不许收客人东西的。往后您要兑银子还钱的,来我们钱庄,就是照应咱们了。”   灵素见这钱庄行事同官行不同,便记在心里,再次谢过人家,取出块土布包袱皮把银钱都包起来,这才出来回家去。   到家里见时候还早,想要往山上去,又惦记起还有几件事情没做,便又出了门。   这回她直接翻过银锭桥,往长乐坊里头去了。这长乐坊她还真没来过,果然同河右又大不一样,气势或者不及,热闹却犹有过之。长乐坊内的街道也不似和乐坊和永乐坊似的南北东西笔直好认,这里头甚多斜街弯巷,更有占地极大的宅院隐于其中。远远能看见里头楼阁飞檐,隐隐或闻丝竹之声,却是河右少见的景象。   老茂昌在长乐坊里头顶热闹的街市上,斜对过就是风和楼,边上有隆泰绸缎、小尖儿茶庄、恒舒典当行,隔不过几间房就是丰庆楼、裕祥阁等几个德源县数得着的酒楼馆子。   灵素看着鳞次栉比的商家楼宇,心里想着:“怪道鞋子要卖得那般贵了……若是八十文一双,如何配得上这样的门面?!”   进了里头,立马有装束整齐的姑娘迎上来问:“客官想看什么?”   灵素便道:“我想买两双冬天的棉靴子,要是皮壳儿的。”   那姑娘愣了下,转瞬便回神了,忙道:“好,请您这边走。”   说着就把灵素引到一处柜台前,这柜台后头贴墙的高架子,上头摆着各样鞋子,高帮低帮厚底薄底彩绣暗纹,看得灵素眼花缭乱。   那姑娘对灵素道:“劳您稍等会儿。”自己转身往边上的小门进去了,一会儿高柜边上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彩衣妇人。灵素还没见过穿得如此花俏之人,一时只觉得满眼睛都是衣裳,都没在意那人长甚模样了。   那妇人见了灵素,忙笑道:“客官想要买皮靴子?却不知要什么样式的?尺寸可带了?”   灵素赶紧把之前欲给方伯丰做鞋子时量的尺寸取了出来,递上去道:“尺寸在这里。”   那妇人接过那几根标草来笑道:“原是男人的鞋。妹子自己不做双穿?”   灵素想想也是,便把自己的尺寸也取了出来道:“也好,一块儿做了吧。”   那妇人倒没想到灵素如此痛快,要知道这老茂昌的皮靴子可是盛名在外,着实不便宜,这穿戴寻常的小妇人居然这般舍得,实在出人意料。原先看她取出个男人家尺寸来,以为是省吃俭用给自家男人买的出门见客的穿戴,没想到一句话自己就也要做了,还真是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   越发满面堆了笑道:“妹子里头来坐,要什么式样的,得好好挑拣挑拣。”说了把一边柜台上的插销卸了,那原是一块同柜台一色的木板,一头装了活页的,开合方便人行走。 第34章 财来钱去(二)   灵素进了里头,当时引她来的姑娘就端了个鼓凳来她坐,才笑着去了。这里那妇人便问灵素:“一样样来,先说男靴,要多少长短的,什么里什么面儿,什么样式的鞋头,高底矮底?”   灵素哪里懂这些,她却有便宜法子,只说自己要的,便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也不做农活不下地,就是恐怕雨雪时候也要行路,听说皮壳的不渗水,才来你们这里做的。模样不要太花俏了,原是读书人穿的。只冬日里坐着写字读书的时候多,要长些才暖和吧?另外的倒也没什么了,您看怎么搭配合适?”   那妇人笑道:“唉哟,原是做学问的相公们穿的,那是该仔细了!不满你说,如今县太爷的鞋子,就是我们这里定做的呢!只官老爷们都好缎面绒面的,他们出门不是坐车就是乘轿子,倒少说起皮壳的。”   两人一通说下来,凡是面上好看的云头、彩绣、钉珠、行金线之属,灵素一概不要。面选的牛皮的,里头是毡的,中间还夹了一层丝绵。整高一尺三寸,前头还带了护膝,厚底加嵌软木涉水,都是顶好的了。   都算完,那妇人道:“妹子真是心疼自家男人,这样鞋子,也算一等一的了。妹子自己呢?”她先不说价钱,却是怕报出来灵素听了心疼钱,或者就不做自己那一双了,岂不是少了笔生意?!   灵素道:“我那双也要皮壳的,一样的底,不需纹饰,只不要那么高,半高就行。”比划了一通,妇人量了尺寸记下来。   这才道:“这男靴一双需两贯三,女鞋一双一贯八,拢共四贯一,我给你去个零儿,算你四贯钱的,你看可好?”   灵素本就打算着差不多这个钱,也不会还价,只点头道:“好,只不知多少日能得?若穿着合适,我打算再做两双,也好换着穿。”   那妇人忙笑道:“快得很,快得很。要不妹子你留个地方给我,鞋子做好了我让人送上门去。”   灵素想了想道:“我就住在清河坊,倒是不远,只是寻常家里都没人。要不你说个时候,我到日子就过来看看。”   妇人狠狠心道:“好,五日后你来取来!”   灵素便记下了,又去付了一半定钱,取了到时候拿靴子的凭票,出来往对面风和楼去了。那妇人远远看她去向,不由咋舌:“这年头财主是越来越不好认了!真是有钱的主儿,八两银子做鞋穿,转脸又去风和楼了,啧啧。”   灵素去风和楼却没打算再“豪掷千金”了,她在马塘镇上跟着裁缝娘子学过裁剪,知道衣裳就是几块布拼起来的事儿。只是她不晓得这世上的衣裳,要拼成什么样式才算得体,毕竟能拿布做出来的形状也太多了。所以才打算到风和楼这样的地方看看,学一学,偷偷师。   风和楼果然不愧为德源县制衣第一楼,一进去,迎宾的小厮女侍一个不少不说,只底下挂满的各色衣裳,就令人叹为观止了。灵素才知道原来还有这许多闪瞎人眼睛的料子、叫不出名儿来的颜色,这凡人真当是吃得好空。   边上陪同的姑娘态度实在太过殷勤,让灵素觉着不买点东西都过不去了,把两层楼都一个不落地逛完,最后到底还是定了一身剪绒的直身,自己做了一件交领沿边剪绒长袄,因绒料的衣裳都需另衬绢里,这两件衣裳又花了五贯多钱。灵素却是为了对那绒的料子大有兴趣,又听说极少见的,非寻常家门能织就,才决定买了回去看看。   都交过定金出来,索性在长乐坊里逛起来。和乐坊那头老字号虽多,却多是半新不旧的样子,这长乐坊却是处处簇簇新的样儿。且酒楼饭堂几步一间,眼看着都是好生意,真不知哪里来这许多在外头吃饭的人。   又有小商小贩专门挎篮挑担四处唱卖各色点心小食的,虽不是大东西,多半独沽一味却自有诀窍,也不少老主顾新食客。灵素向来好学,便不时掏钱买几个钱的包起来,想等回去的时候好好尝尝,琢磨琢磨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如此逛了一个大圈,从长乐坊后头的三水桥过了河,再走两步就到后街了,找到了俞木匠的铺子。她在那里买了许多木桶木盆,这回是想买个碗橱和高柜。结果一打听,俞木匠就道:“我这里只有杉木同楝木,东西也没有现成的,春柜倒有一对,你若要,一贯钱拿走。碗橱费工不费料,也得一贯钱才拿得下,能做三层的。若你自有木头,拿来我看,若木头合适,只把余料给我,我便不收你工钱也罢。”   灵素想起在山上收的那些枯死老树,有些拿出来恐怕太大个头太吓人了些。可又不知道多少大小的拿出来合适,便问:“这……要多大的木料合适?”   俞木匠大笑:“自然是越大越好了。不过也别太大了,我还怕我的家伙什伺候不过来它。”   灵素又想问什么木头好,可想想就算人家告诉她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灵境里头堆的都是些什么料啊。没法子,只好先回去,准备明后日拖两根出来问问。   这一通也转了好长时间,到家时差不多该做午饭了。灵素闷了个饭,炒了碗菜头,一碗秋丝瓜打汤,然后从灵境里取出一个一尺径的大圆冰盘来洗刷干净了,放在桌子中间就等这方伯丰回来。   方伯丰这回却回来晚了些时候,进了门见灵素正支着下巴等着,便忙道:“往后到了时候我没回来,你就自个儿先吃,别空着肚子等我了。这时节调度船只的事情实在太多,我这饭都没时没晌的。”   灵素甩甩头,刚在灵境里剥果壳呢,赶紧进厨房,把刚才怕菜凉了所以收进灵境中的菜色又打个转端出来。   方伯丰一看中间的大盘子上头,一堆一堆码得十分齐整。白水羊头、老卤猪肝、炸鱼块、卤豆筋、菊花萝卜、芥末墩、甜酱花生……不由得笑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这是要吃攒盒?”   灵素不解,方伯丰便给她讲。原来是德源县的风俗,每逢春暖秋凉或者初雪圆月,那些富贵人家便让家里厨下打攒盒。一个食盒,一层分作梅花格、九宫格或攒心重瓣格,每一格里一样菜蔬。底下另备茶酒,往郊外水边花下吃喝取乐去。   寻常人家也没有备那许多料的,主妇多半也没有这许多手段,若是殷实人家,也会往那些大酒楼买一盒现成的攒盒来,或者按着自己口味“打”一盒。再次点的,便去各个小摊上多买几样,凑做一堆,看着也丰富热闹。   灵素笑道:“咱们就是那最次的,都是我在长乐坊的街头买的。我倒不知道有这样的话儿,就是看着新鲜。还想学着做,这才买的。”   方伯丰笑道:“你也太能干了!这光吃一吃就能知道它的做法了?若真这样,这世上也没有秘方了,凡用秘方做出来买的,都让人猜出做法了,那还叫什么秘方?!”   灵素想想也对,笑道:“哎呀,那我这钱可花冤枉了!”   方伯丰赶紧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笑道:“不冤枉,好吃着呢。我正说哪天带你去长乐坊逛逛,却是不得空。你自己去看看也好,如何,比这边还热闹吧?”   灵素道:“热闹,热闹多了。咱们这边大概因为有衙门在,还有正排的官行,没那边活泼。”   方伯丰不禁笑道:“活泼!这词儿用的好啊。你不知道,从前那边刚起来的时候,这边的老人家们多少看不惯。只说没规矩,铜臭味!如今我们司里几个老先生还不往那头去呢,说是有辱斯文。”   灵素不解,方伯丰便道:“这国朝建立之初,凡事都有规矩。衣食住行,皆有定例,官可用的商便不可用,王可用的相又不能用。后来承平日久,各处人事起伏,好些规矩也做不得数了。若照着从前的规矩,如今街上穿绸着锻的,多半是要问罪的。”   灵素更疑惑了:“这……又不偷又不抢的,自己赚来的银钱,买个衣裳穿,还犯法了?”   方伯丰点头:“无功名者不得穿丝,只可衣布。不过后来蚕桑愈盛,每年的绫罗绸缎产出越来越多,再如此限制,反是要坏了行当。才渐渐松弛了,如今是都不管了,前朝已经出了令,不以衣冠约民了。”   灵素大大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要不然我今天定的鞋子衣裳若都穿不上身,不是可惜?”   方伯丰道:“你订了什么衣裳了?”   灵素才道:“哎呀,你怎么不问问我早上那许多东西卖了多少钱?”   方伯丰笑道:“被这攒盒惊住了,倒忘了那事,哦,这么算来,今天这攒盒倒也吃得了。”   灵素便把早上的事儿一件件说与方伯丰听了,又道:“看来若你不是廪生,今儿我这钱还不定能取得这么顺当呢。”   方伯丰默默一回:“如今朝廷上下规矩虽全,只凡事落到人身上,总有左右摇摆之余地,到头来还是县官不如现管,唉!”   灵素见他伤神,把两张凭条取出来给他看道:“你看,这衣裳你可能穿得?”   方伯丰接过来一看,一惊道:“这、这老茂昌?风和楼?……”   灵素眨眨眼睛:“嗯呢,他们两家有手艺,别家没有呢。我先定了来,到时候我学会了就能自己做了。”   她这个打算一说,方伯丰倒不好说她靡费了,更何况那许多东西不晓得她费了多少力气弄来的,自己哪里帮过什么忙?!男人不能赚银子让自家婆娘花的畅快,难道反要去过问她的几个辛苦钱如何花销不成?方伯丰心里叹气,便道:“你费老大力气挣来的钱,爱怎么花你自己做主就好。放心吧,如今没那些规矩了。再说了,就算有规矩,我如今是廪生,你是我媳妇,大凡也尽可穿得了。”   灵素笑开了:“哎呀,哪里费什么力气了,我就是闹着玩儿的。还有好些呢。你说那么些东西,掉在山上,就烂掉了。那些蓬尾巴老鼠,自己藏在树洞里,回头吃不完还给忘掉了,一样都是个烂掉的下场!”   方伯丰略想了想,知道她说的大概是山里的松鼠,点头道:“我晓得你艺高人胆大,只是那山里到底危险得很。若真遇着野猪群豺的,赶紧上树逃走,万不可因好奇多逗留,那可真不是玩儿的!唉,你想想,你要是受了伤,在那深山里头,哪个能知道?便是我要去寻你也难。我有时候想到这个,心里就怦怦乱跳。”   灵素眨眨眼睛:“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方伯丰也觉出自己刚才这话有些说过了,面上微红,赶紧低头扒起饭来。 第35章 天敌   灵素下晌又往山上去了。   自从发现了那些带翅膀的“天敌”,灵素就想了无数的办法。先是想用山上采来的藤蔓做网,可光山居前就有五六亩地大小,哪有那许多网?再说了这么大的网拿什么撑起来?   后来她又让方伯丰查书,有一个稻草人的法子。她便寻些芦苇茅草扎了五六个草人,四处立着。又点了一堆火,把一节节的竹子放在上头烤,用那竹筒炸开的声音吓唬那些鸟。用处虽有,却仍有些傻大胆的鹁鸽、野鸡不肯走。它们还比白头翁可恶,白头翁叨嫩叶儿吃,它们挖籽儿吃!   灵素真生气了,前两日抽空去渔猎坊买了一张猎弓,又配齐了竹头和铁头的箭矢。这气势,还以为她要进山秋狩呢,谁知道她是去打鸟的。   这日她便守在地边,凡有落下者,便弓箭招呼。一下午总有二十几只,第二天又去,如此三天,鸟也有智,自第四天起,便几乎没什么鸟往这块地上落了。灵素又查看地里菜蔬情形,补种了几处。   在这几日,她除了打鸟威慑,便是往后山里四处踅摸去。如今她算知道了,这山中之物,世人所欲者极多,只是无奈在不易入内罢了。自己是因有自家哥哥给的两件法宝,才能如此进出自在。既如此,那许多东西若是白白烂在里头,不也可惜?便索性将能捡的能收的都收到了灵境里。   自有一日捡了一只被枯树砸中的大羊,她就在城里片刻都坐不住了。只怕那大山里又有什么东西白给糟践了。那日若不是她早到一步,远处已然有食肉猛兽往这方向走了。想起方伯丰的叮嘱,她强行压下好奇之心,用清水将地上血迹冲刷干净,便速速离去。   山林深处倒伏在地不知多少年月的老树枯木数不胜数,如今她凡见着,也都顺手收了起来。等什么时候要打个桌子做个椅子的也省得再跟人买木头。   山中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极多,有几样看着极不好惹,灵素遇见了都只敢屏气息声在树上待着,直到对方远离,才飞快回撤。虽明知道有隐身斗篷在,那兽儿除非已经修炼化身,要不然绝不能识破的,却是心里害怕,只怕一不小心被叨着一口,自己还没惦记它的皮呢倒先赔一口肉,岂不吃亏!   倒是河谷里禽鸟众多,自从同“天敌”对上,灵素对飞羽辈下手就容易了许多。   有一种黑羽的水鸡,明明长着张鸡的嘴巴,却能在水里游泳,脚趾头上带着蹼,可那些蹼之间又不像鸭子似的连在一处,只每个脚趾头边上展开那么两块,看着稀奇。   这种鸟除了外头一身黑毛外,贴身还有一层黑绒,极为细软,是以退毛时还得换一回水。这种水鸡肉质极为滑嫩鲜美,一只也有两斤多重,不比白头翁麻雀那种,不值当下回手的。   另有一种绿头的野鸭子,真是长得跟家鸭也没甚区别了,也有两三斤重一只,灵素正琢磨着要捉几只回去养。   她一行在河谷打猎,一行想着:“若是等天冷了,它们没个地方可避寒,到时候冻死了可就糟了。还有,也不知它们平常吃什么,冬天人都没得可吃,它们可别挨不住饿……”如此想着,她便开始注意这些水鸡野鸭寻常的吃食。   发现水鸡吃草籽和水间浮萍,鸭子真是什么都吃,什么小鱼小虾小螺蛳小蛤蟆,连虫子水草都吃。灵素心想:“你这样的真是要饿死都难呐。”   她心里有了这念头,抽空就在南岸清出了一块地方,在靠山的一边用河泥砂石垒起一人多高的墙,上头架几根竹子,搭成个人字形的架子,又从草坡上收一些茅草编成草苫,一层层盖好当屋顶。   她将砂石泥浆都收在灵境里,试着依手起墙,这法子她却没试过的。这一个屋子搭好,都有些头晕。只这新玩法让她兴致大增,略缓了缓便赶紧又试建起来。待五六个鸭舍鸡棚搭好,真的已经可以手至墙起,随心无滞,却是不知不觉间神识又有精进。   她这里日日忙得脚不着地,还真是脚不着地。却不知百杂行里早传遍了她的名声。   这日又要上工,却是捆扎些细瓷古陶,听说都是要运到都城去的,都是好东西,需得一只只用绵纸或马粪纸包好了摞起来,或五只或八只一摞,再用黄草绳牢牢缚了,才能装到箱子里。装完后还要用麸糠谷壳把缝隙都填满才算完事。   是以东西虽不多,却着实费工夫。   灵素到了里头,就被领到内院西边的一处大通间里,已经有几个人在了。因今日的活儿是细活儿,库上特地来了个官吏同她们细细说了一回,又百般嘱咐青嫂,才教她们动手。   灵素仍是同七娘做对手,两人先要装一箱五彩细瓷碟子,都只有巴掌大小,拿在手里恨不得能透光。灵素用神识扫了扫,里头的骨子极为致密,同家里用的粗陶碗大不相同。   七娘看了便道:“怎么着?发了财了,也想换套好家伙什使使?这些还是算了吧,光一套碟子,不得五六两银子怕是不够,你得卖多少果子!”   灵素道:“不都是一样的盛饭盛菜?怎么它就要这许多钱。”   七娘道:“这能一样?寻常货色哪有这个颜色,这叫‘莲花白’,只咱们德源县能做得出来。旁的地方怎么也做不出来的,水土不一样。”   灵素摇摇头:“不懂这个。”   七娘见她浑不在意,便又道:“我说你可藏得够深的啊,上回我带着你这么东跑西颠的,也没见你漏一句话。转头就自己做了这么大买卖了,怎么着,还防着我们不成?”   灵素不接头脑:“什么买卖?”   七娘笑道:“哟,你还跟我装!都知道你卖了好些干果子呢,什么栗子核桃松子儿的,好几十贯钱呢!可不是大财主了?!”   灵素笑道:“哦,你说这个啊!说来还得谢谢你呢,当日还是你带着我去看过那个招牌,说咱们行里还收这些山货的。我才去寻了来,归了包堆,扛了好几天,拢共才卖了这么些。开始听说能换钱,我也觉着跟发财似的。后来想想,这都是一年就结这么一茬儿的,一个个捡回来,剥出来,晒干,装好,大老远挑进城里……也真是够费劲的了。还真论不上发财了,不过是个辛苦钱罢了。”   七娘不信,问道:“听你说的,倒像是你自己出了多大的力气似的。难道你不是从周边什么镇里村上收来的?”   灵素赶紧摇头:“当然不是了,都是我自己去山里捡的。从前就攒了一些了,只不晓得能卖钱。后来不上工那阵子,我日日在山里转悠,就为了这些东西。”   七娘眼睛一亮:“你不是周围收来的货?”   灵素摇头。   七娘笑道:“唉哟,对不住啊,我误会你了。我还当你听了我的话就赶紧去周围村上收山货了呢。原来是你自家山里寻来的,倒是个能干的,不过也好在你力气大。”   灵素不解:“这什么误会什么收货的……”   边上一个妇人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来七娘就最爱干这倒买倒卖的活计。这回听说你一下子出了这许多货,还当你也干这个了呢。同行相忌,可不就不乐意了。这会儿听说你那都是自家山里寻来的,她明儿仍旧租了大车往山里一家家问去,照样赚钱,自然就高兴了呗。”   灵素看看七娘,七娘道:“你听她们胡说呢!要真是收收货就能赚钱,还轮的上我?她们自己就干上了。”   那妇人赶紧道:“别,我们可不敢。万一收来了卖不出去怎么办?七娘你同这德源县的买卖人寻常都有交情的,就算官行不收你也有地方出货,我们可没那能耐。”   灵素便问:“还有官行不收的?为啥不收?”   那妇人笑道:“这话问的!这要收,自然有个限度,或者要一千斤或者要两千斤,再多了朝廷额例不需这许多,我们行里收来作甚?!”   灵素回过神来:“哦,还有这样的。”   七娘前两日听说行里有人出了一大笔货,心里只当是自己的财路被人断了,好几日提不起精神来,这会儿一听说不是那么回事,那收货的货源恐怕还有,立时又心情飞扬起来。   只她又问灵素:“你是哪处山里寻来的这许多东西?”   灵素尚未开口,青嫂笑道:“七娘,你莫要欺负人老实。这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你寻常都去哪里收货,又怎么同人讲价的,你能同她说?”   七娘不理她,只看着灵素,灵素便道:“我是从群仙岭里捡来的。”   青嫂噗嗤笑出声来,道:“憨人也有憨主意。”   七娘面上一僵,干笑道:“嗯,你这话总是没错的,咱们这里山货要论起来,八成都得是群仙岭的。”   灵素道:“从前我们在南边的镇上,那里也有山,只没这么高这么多的。如今因我们家在那里有点地,所以才往那左近去了。”   七娘抽一口冷气:“你家还有地呐,在哪儿的?”   灵素道:“就在小河滩那里。”   一时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青嫂笑道:“看看,真正真人不露相的在这儿呢!小河滩,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上等良田庄子。能在那个地方有地,你也别谦虚了。”   灵素全不懂她们的说法,只顾自己道:“就是片山地,虽在小河滩附近,却不是小河滩的良田。”   青嫂道:“山地也好水田也罢,只要有地,总是好的。在这县城里过日子,虽是什么都便当,要寻活儿也容易,只什么吃喝都要花钱。自己家有个院子能种点菜还好,若是单只一个屋子的,真是吃颗菜根都得几文钱!有点地,能照顾着点儿,就省一笔花销不是。”   一块儿的好些人都点头称是,便又说起如今县里的花销来。“如今大肉馒头都要五文钱一个了,原先还是三文呢。”   另一个道:“去笑话楼听一场,就俩人带个孩子,要三两个碟子一壶茶,没个四五十文也过不去。更别说鲜果子小点心了。一不小心就一钱银子没了。咱们这一个月才四钱!”   那个道:“你就别说了,你夫家开着米铺呢,别说一天一钱银子,就是一天一两银子,只怕也花得起。” 第36章 同窗   如此议论纷纷,等到中间歇息时,一个青衣小妇人走过来同灵素道:“你也是刚搬来县城的?”   灵素点头:“是,我们从前是马塘镇的。”   那小妇人笑道:“我们是双庙镇的,却不是镇上的,是底下村里的。因这回我相公中了廪生,才搬来县里住了。我们住在乙字十六号,你们住在哪里?”   灵素没回过神来,七娘在一旁喝了口水道:“他们没在学里的公房住,如今在县里买了宅院了。”   灵素才知道那小妇人方才说的是县里公房的号码,想着自己怠慢了,赶紧道:“我们住在清河坊,就在小清河边上。我家也是因为县考考取了,才搬来的。”又道,“我叫薛灵素,你叫我灵素就成。”   那小妇人便笑道:“我娘家姓陈,小字月娘。”   两人因都是相公考取了县学才来的县城,从前又都是村里出身,嗯,虽则这出身两字用在灵素身上实在不如何妥当,只大半人都如此认定,我们便也姑妄从之吧。一时说起在乡下的事,又说起如今各自相公的行事。   原来那陈月娘的相公姓迟名正,字遇安,正是这回县考排名的头名廪生。原先也是想考典试的,只如今眼看着成绩如此之好,便有些活动了,想要考科考。这典试同科考一般,都是三年后考,得了结果后,凡入选的转年再选考。选中的便授官等缺,这却不一定了。   因都是同年考,便没有先考了这个,若不中,再换一个的道理。若要换,便又要再等三年。   虽县学里有通学一年,是典试同科考生都在一处的,只虽说在一处,这又不是从前读书时候是整日苦读的,若要走典试之路,对所在州府县乡的实情该多知多问才好,若是要考科考的,只靠官学却是不行,还得另外往大书院去另寻名师,求其指点,才能对路。   到底往后的路该如何走,这迟遇安却是拿不定主意,如今正日日苦恼此事,不时约些同窗探讨琢磨,总不能定心,是以也没有去寻差事。   听说灵素的相公便是头廪二名方懋方伯丰,陈月娘便问:“你家相公就不犹豫?”   灵素摇头:“他一早立了心就是要考典试的。不过我也不懂那些,别的也不知道了。如今正在航运调度那里做事,却是忙得很。”   陈月娘叹道:“果然要早定心才好使力啊。”   又说些琐事,才知道她们原先在家里是有些田地的,为着要来县里住,迟家几兄弟还闹得颇为不快。迟遇安又不愿父母受气,便只拿了自己素日的积蓄带着陈月娘来了县里先安顿下来。只他从前也是一直在读书,又能有多少积蓄。幸而陈月娘还有些嫁妆,只若要靠这点家资撑到高中之日,只怕也不容易。   是以听人说起灵素这般“生财有道”,她也想来取取经。   灵素听出她的意思来,暗自流汗,自己可能给人家什么“真经”呢?去河底淘淤泥找钱?满大街寻人家不小心弄丢在犄角旮旯的铜钿?还是在山上跳来跳去采花摘果?唉哟,太愁人了!   只好实话实说道:“我们买房子用的也是从前的积蓄……如今因分了一块山地,只是荒了些,我正想法子,看能不能种点什么。”   这时候都干起活儿来了,陈月娘同她的搭伴也挪到了灵素她们附近,那位也是廪生的娘子,名唤齐翠儿。   灵素这话说完,青嫂在一旁点头赞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心里有算计。这田地的出息是最稳妥的,只要能长出东西来,就能换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卖不出去,能吃能喝能当柴禾,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就没有白长的。”   陈月娘叹道:“可惜我们家的地也不是我们说了算。”   齐翠儿却不在乎这个,她只问灵素:“素姐儿,你们家的院子多大?多少钱买的?”   灵素便答她:“地方不大,前后院子都有,房只有三间,边上一个是个草房。是刚考完那一阵子,四十贯买的。”   齐翠儿道:“我要同我们家那口子商量商量,也买个屋子住,比如今这样好。那公房里真是什么人都有,有个老半夜哭哭啼啼的,实在吓人得很。”   青嫂道:“各家各家的过法。”   一会儿都散了,灵素还同七娘一处走,等走远了,七娘才道:“所以我就不爱同你们这些村里上来的打交道。没眼力劲儿,什么都打听不说,还当着人家住在里头的人面儿说这些,这就没意思了。往后你也同这些人少接近点儿吧,多是非!”   灵素皱眉:“我也不太会说话儿,方才说那个是不太好。”   七娘看她一眼:“你啊,若是往后你家男人当了官了,这种事儿只有多的,你且学呢!”   灵素便问她:“你能教我不?”   七娘脸上一红,啐道:“刚骂完人你就撞上来了!我还没嫁人呢!怎么知道你们要学的东西!”   灵素想了想:“那等你嫁了人再教我?”   七娘脸红的跟块红布一样,连连啐道:“要死要死,没想到你是这么坏的东西!走,走,不同你说了!”说完飞一样的跑了。   灵素摇头:“说我该学,又不教我,那你咋知道我该学,说不通嘛……”自己一路嘀嘀咕咕回家去了。   第二日可以去取鞋子了,灵素早上同方伯丰一同出门,到银锭桥分开,她就往长乐坊去了。那彩衣妇人见她来了,赶紧令人搬凳子上茶,自己亲自取了鞋子出来,灵素看那两双鞋子,具是深青色,上头没丁点花纹,却看着很是顺眼。便道:“等回去试穿了,若好,明日我再来订两双。”   妇人见没能当场定下生意,略有失望,转瞬换了笑脸打起精神,又道:“你只管回去试,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再拿回来改也成。还有,我们这鞋子,若是底下的软木底磨薄了,便可以直接拿来换鞋底,只消一二百文,便能换个新底了。”   灵素觉着这主意挺好,便点点头,又闲话两句,付了剩下的钱,就抱了包裹出去了。   顺便去风和楼取了衣裳,她那两件衣裳都不用刺绣,这做起来就快了许多,倒是多半时间花在了盘扣上。只因风和楼的师傅实在耐不得有人买了这好的料子竟然丁点纹饰不用,便在扣子上做些功夫,也算对自己的交代。   又去借了个板车来,拖了两根木头去俞木匠家,俞木匠一看,却道一株是椿,一株是松,看这样子足够做柜子同碗橱的,灵素便问余料够不够抵工钱的,俞木匠笑道足够了。灵素松了口气。   去车行还板车时心里想着最好自家也备一辆才好,只打不定主意,给了三个钱的租车钱,想着要得空同方伯丰说一说这事儿。   这日快近中午时开始下雨了,灵素热上饭,赶紧跑去自家山上,幸好各处也没什么晾晒着的东西,早先种下的菜蔬也开始扎根起叶,雨势不大,应无大碍。   来了这山里她就不想走了,脚尖一点又往后山去,到半山上收了许多草籽,却是打算天冷了能拿去喂野鸭水鸡的。你说旁的那些怎么她就没打算在里头?因她只记着这两样禽肉好吃啊。生者害者,一言难尽。   晚间方伯丰归来,撑着一把油纸伞,先在屋檐下跺脚,进了屋子道:“一下雨就凉了许多,到十月底就该冷了。”   一抬头见堂屋桌子正中摆着一只砂锅,边上两碗菜还都盖着盘子,便道:“我这又回来晚了,你就先吃,别为着等我都等凉了。”   灵素笑眯了眼睛:“不会凉的。”忽然又道,“我们什么时候搬回山里住啊?我想养些鸡鸭猪羊,这里可腾挪不开。”   方伯丰笑道:“还真巧了。今日因有鸡鸭船过水,他们还说北边运鸡鸭,都是杀白了裹上一层水直接晾着就冻冰了,叫做‘挂蜡’。都这么运,不会坏,还便当。咱们这里往都城和西京运,都是活的。一路还得喂食。   这就说起来养禽畜的事儿了,这县里也有人家养的,只是粪沙不好弄,若要收夜香的收走还得另给辛苦钱。还有这食儿也难,人吃的都得买,哪里弄那么些喂鸡鸭猪去。便有人专去菜摊子上捡些烂菜叶子,买些糠,拌着喂的……”   灵素都听在耳朵里,脑子里开始转着这院子里哪里能搭鸡舍猪圈了,想想自己在河谷盖的那些,噘嘴道:“到底也养不了多少,不如住山上好,想养多少都成。”   方伯丰笑道:“只听说乡下的一心想到县城里来的,少见你这样的。”   灵素道:“那是她们没那么大地儿!”   方伯丰想起她几乎日日都往那荒山上去,恐怕出了不少力气,便道:“早说要同你一起去山上看看,却是一日得空的都没有。”   灵素就问:“你只是去帮手的,怎会这么忙?”   方伯丰便说与她听。原来那河运调度,本来也没个章程的。这德源县的船,大多在遇仙湖装船,遇仙湖就有水路直通运河,还有些要到县城来装货载人的,才经德缘河再往运河去。从前只在运秋粮时候需要排一排前后顺序,都是今日排明日的,也不耽误什么。   近两年来德源县越发热闹了,许多货物就在德源县交接的,这么一来,要经德缘河的船就多了。又有南来北往的客商从此路过,去年又在遇仙湖边上开了个大书院,听说里头许多大名士,四面八方的人要前往拜会,却是水路较为便利。如此一来一往,事务繁杂,又没有各个通报的习惯,真是乱的很。   方伯丰刚去帮忙,偏他算术了得,里头两位老先生便叫他来排班挪位。这排好了之后,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偏偏里头人情权势都来使力,有时候从早到晚,竟要把第二日的排班从头改到尾才能交代。又有客商等不及的,便寻上门来问询,更乱了。   如此哪里还得空闲!   灵素便道:“无妨,待明年开春再去看也不晚。”   晚饭是鱼头砂锅豆腐、油渣炒长杆白、醋溜藕片。   灵素一边吃着,心里一边嘀咕:“官行怎么只收干果不要生果呢?要不然我那许多酸橘山楂红柿子,又能换好些东西了。” 第37章 神仙也不顺   吃完了晚饭,灵素把衣裳鞋子拿出来了,方伯丰那日只看上头写着个靴子连带一连串看不懂的零碎字,衣裳也是如此,那都是店家的暗语,防着旁人作伪的。是以只知道是一双长靴并一件大衣裳。   这会儿一看,好嚒,夜青色长筒毡里夹绵皮靴,还带着护膝;竹青大绒素面绢里直身,虽没有纹饰,也是一等一的好衣裳了。再看看灵素,先把那身夹袄的袖子扯起来了,正在扒那绒,拿指甲一通刮。方伯丰不明就里,还当她看料子好坏呢。哪里知道她只是对这大绒的织法好奇。   灵素又问方伯丰:“你试试看,能穿不能穿,若是不好,就再找他们改去。若是好,就再做一双,你好换着穿。等我看看,学会了我就能做了。可惜我只有羊皮……还有那衣裳,我想种棉花种麻……之前镇上见过人家自己家里纺纱的,如今在县城里,可同谁学去呢?……”   一行嘴里嘀咕着,一行给方伯丰试衣裳。尺寸都是上回她自己张罗着要给方伯丰做件青布直身时量的,加上风和楼的手艺,自然分毫不差。扣上扣子,站远了看看,笑道:“哎呀,真好看!”   说得方伯丰红了脸,她自己还浑然不觉,赶紧把自己的长袄也套上了,又问方伯丰:“我的呢?好不好看?”   方伯丰只好红着脸点头,才叫她高兴了,只觉得这银钱花得值。   又试鞋子,方伯丰穿上了,来回走走,这靴底比他常日里穿的布底鞋都要高上许多,还得适应适应。只这么走着确实挺合脚,又暖和,那护膝可以折起来成个云头的沿边,坐下时候展开整好护着膝头,不容易凉,真是绝巧的心思。   灵素也换上自己的那双试试,却是比不上神行靴那般贴合得彷如无物。只这凡间东西,于她此时而言恰如小孩子的新奇玩具,哪里论的上好坏,只新鲜就尽够高兴了。   都试过无误了,方伯丰将衣裳靴子都换下,仔细放在一旁,灵素便道:“看着不错,那就再订一双吧。”   方伯丰忙道:“这样鞋子,有一双就尽够了,何须两双?你自己再去做一双穿,我还有两双棉鞋呢,穿不了那么些。”   灵素默默不语,不接这话头,她自然知道方伯丰是俭省惯了的,尤其想到他说的那双棉鞋,心里更不好受了。想她在上头,哪里知道什么冷热饥寒,想想自家男人竟是受了这许多苦,好不心疼。也不同他拧着,只问一句:“还有好些山里的果子呢,白放着我们俩人哪里吃得了,你可知道有哪里收果子的?”   方伯丰道:“官行也有买卖生果子的时候,只不晓得今年如何。”   灵素又问:“那我去长乐坊摆个摊?”   方伯丰笑道:“这里可不是镇上,只赶集的时候才热闹。这里几处街市上的铺面摊位都是大致恒定的,都有租税要交,年头一算,年中一算,可不是想摆摊便能摆的。”   灵素道:“那我挎个篮子也去街上吆喝去?嘻嘻。”   方伯丰知道她说笑,想了会儿道:“若是东西多,可以往生果行里问问,看他们要不要,他们若要时候,都是几十几百斤的要了,不是比你满大街转去省事?”   灵素点头:“这个主意好。”   转日又上了半天工,她先去老茂昌又定了两双靴子,别的都一样,只外头的壳子换了麂皮的。把那彩衣妇人高兴坏了,还非要送她两双夹绵的袜垫,灵素推辞不过便笑纳了。   转过这条大商家的高楼街,往后头的百行街上去,叫百行街,就因为这街两边都是大小铺子,虽没有高楼街那般显赫,挨挨挤挤等却更是热闹。且这过日子柴米油盐到生老病死,就没有这街上买不到的东西。   灵素走进一家生果铺,这生果铺也不过两间房的店面,前头密密排开高篮矮筐,粉白透红的花红、翠底麻点的频婆果,橙黄橘绿山楂红,大瓜小柿乌菱角,收拾得鲜亮整洁,加上各样果子的酸甜气,走过的都不免要多看几眼。   灵素在铺子前站定,左看看,右看看,一半大孩子忙招呼她:“婶婶买点什么?”   灵素笑道:“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儿道:“不用问大人们,这摊子我招呼着呢,我也使得称看得懂星算得清银钱,你要买什么,直同我说罢了。”   灵素道:“我却不是要买果子呢,我是要卖果子。这个你可能做主?”   那小孩儿一听这话,才只好朝里喊一声:“娘,有人卖东西来了!”   里头一妇人赶紧出来,嘴里骂那小孩儿:“怎么说话呢,得罪了客人,没规矩!”   见了灵素打完招呼,见灵素真是来谈买卖的,便道:“那请里头说话吧。”   灵素便跟着走了进去,这百行街原是条斜街,这店面的屋子却是这家的一处厢房,从一堆篮筐间穿过,撩起个帘子走出去,就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极小,因一侧围了个鸡舍出来,后头还隐约有猪哼哼的声音。灵素神识一探,果然后头还养着两只大肥猪。   挨着这两件厢房有两间正屋,那妇人把灵素引到正屋里坐了,又道:“我当家的今日去外头趸货去了,只好先同我说吧。不知道妹子是哪里的果子?有多少量?各是什么果子?”   灵素把胳膊上挎着的小竹篮拿下来了,揭去上头盖着的布,露出里头几样果子来,便道:“就是这些,都有不少,果子都是群仙岭山里的。你先尝尝,这都是洗干净的。”   那妇人听了,取了个盘子出来,把里头的棠梨、沙梨、柿子、山楂、毛桃、拐枣等各样都拿了两三个装了,又对灵素道:“你若方便,还请明日这时候再过来一回,到时候告诉你要不要,要多少,多少钱的话。我实在做不得主,都得等当家的回来看过才算。”   灵素点头,约好第二日再上门来就去了。   一路上又转过两家,都一时定不得价格,还有一家让灵素先取一些来卖,看卖得如何再说。   第二日灵素又去,那家男人也在家,见了灵素便道:“你那些哪里是什么正经果子,都是山里的野果,鸟儿啄虫儿吃的,不中吃。俺们不要这个货。”   灵素便道:“你尝了么?虽是野物,滋味儿却好,酸甜味都足呢。”   那人摇头:“皮厚籽多,肉少渣粗,有什么好的。果园里都是用这些做砧木,嫁接了好品种的才成。我劝你,若真想做这个买卖,就下点心思好好干,莫要想着投机取巧,弄些不成正行的来哄人。”   灵素看看人家摊上卖的果子,委实匀称大个儿,颜色也好看,比自己从山上摘的可标致多了。只好悻悻归来,晚上同方伯丰抱怨这事,又道:“我要在自己家开个铺子,就在临街的那面建两间房,有啥就卖点啥,就当个杂货铺好了。”   方伯丰见她赌气,便道:“那拆墙盖房,还得泥瓦匠呢。且你若开了铺子,就得守着,若不然,人来买的时候见不着人,可算什么买卖呢?!”   灵素有心说不用人,自己就能把房子盖了,可想想这人来人往的,自己也不好动手,又想到守铺子的事儿,心里更没意思了,便低头扒饭不再做声。   方伯丰不太会安慰人,他自知事起就在忙着为如何平安长大做准备,他娘身体虽不好,性子却坚韧,即使卧床临终时候,也是清醒坚毅的,之后他又独居多年,闷头读书,实在没什么人要他来安慰。   是以这会儿他虽看出灵素心里不痛快了,却不晓得该如何作为。只好本着若是自己遇着这样的事该如何处置,这样的心思,替灵素想想。而后试探着道:“你……你当日收那些果子,就……就是为了能卖掉换钱的?”   灵素一愣,不自觉得摇摇头。   方伯丰松了口气,便道:“那干果的买卖,是因为今年恰好官行收这些,若是官行不收,便也只好一家家散碎卖去。是以……是以这山货,并不是一定能换成银子的……只是这东西也不会白费,总有旁的用处,起码应该可以酿酒,或者也可以熬糖。”   灵素眼睛一亮,自己想想,不好意思道:“我初时只为着好玩,又是可吃的,都拣了滋味好的收的。若是滋味不好的,我还不要呢。倒没想着要拿去换钱……哎呀,我这是魔障了,被银子迷了心眼了!”   方伯丰见她恢复旧态,便笑道:“有道是‘钱财迷心窍’,可见这东西本就迷人得很,却不是你的错。”   灵素自心体会了一回,笑道:“这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直东西同它挂上了,便都由它说了算。成山的果子,就是几十贯钱的事儿,转眼就能换了衣裳鞋子来。倒教我忘了那些果子都是一岁一时慢慢长出来的,只记得能不能换钱了。因不能换钱,就立时看得一文不值,什么都不是了。哎呀呀,如此这般,我不是都让钱使了,哪里是我使钱呢!”   方伯丰也跟着听了一回,笑道:“你倒很容易想明白,只怕多少人钻进了钱眼子,让钱卡主了脖颈子,只知道累却不知道为甚呢。”   灵素抛下这头,又问起酿酒的事儿来。这方伯丰本是为了哄转她来说的话,哪里知道根底?只好答应她去寻书来查一查。灵素又问嫁接的事儿,这个更远了,只好还赖到书上。只后来典试取官,调出他在官学里的借阅记录来,只道他一早立心民生极有远见呢。   依着灵素的话,方伯丰借了书来,把灵素想知道的那几段念与她听了,便开始铺纸抄书。他笑言:“话本传奇街市上还容易买,这农书林木的还真少。”只因乡间真要用到这些学问的人,却多半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书在,更不识字,也是一叹。   灵素便笑:“还是我运道好,嫁了个读书人,要不然我还得求人给我念呢。”   方伯丰想起来,便问她:“你学什么都甚快,为何不学认字?我教教你,只怕比我抄书还来得快些。”   灵素摇头:“学来作甚么,且那东西同我练的全是两个路子,我不要学它。”   方伯丰不解:“你学武,这个算学文,都有文武双全的,怎么又说是两个路子?”   灵素道:“我练的能耐,需得能体察一事一物本自样子,你们这字,却是将多少东西统拿一个词儿给盖过去了,自然是两条路子了。比方说那个‘羊’字,这一个字,就所有羊都在里头了。我的功夫,恰是每一个都不一样的,要个世上实在根本没有的‘羊’来何用!”   方伯丰摇头:“隔行如隔山,闹不明白你们的功夫。罢,罢,如今我好歹还有这一用,若等你真的能读能看了,越发没我的使处了!”   如此继续抄书不提。 第38章 猝然临冬   之后百杂行隔三差五地要上工,因一个月的钱数是定的,行头觉着她们这阵子忙了些,兼之拿的又比那些劳力们少许多,怕她们心里不乐生出事来,便将今年行里总算下来多出来的一些货分了包堆发给她们。   都是些散棉花布头和一点豆筋干货,七娘便偷偷骂:“看着没?成匹的上头早分了,到咱们这里就只这些个!”   灵素却扒拉着那堆干货一样样问七娘:“这个是什么?我们这里能种不能种?”   七娘被她烦的不行,便骂她:“吵死个人,显摆你有地是怎的!”   灵素便笑:“我何止有地,我还有山呢,可惜是个荒山,那我也要把它开出来,谁叫我有这个能耐呢?!”   七娘气得要翻白眼,把一旁的青嫂乐个不行,直道:“原以为老实人要上精鬼儿的当,哪想到却是反过来了,这七巧姐儿也有克星了。”说得众人都笑。   七娘也对灵素没脾气,她自来嘴快又好得罪人,多少人面上同她好,实则心里不知道怎么想的,时候长了便都疏远了,她也不在意,横竖她又不靠旁人活着。只这灵素,饶是自己有时候说了话都觉着过头了,偏不见人家生气,还那么乐呵呵的,倒让自己没辙。两人这么别别扭扭古古怪怪的,却比旁人走得近,也是怪事。   七娘拿灵素没法子,却不受别人的话,便对青嫂道:“您老人家是坐在高山上看火烧呢,自然不用管这些一瓜一豆的事儿。”   青嫂脸色一沉,呆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儿,哪个人站在哪里也不会空过手让东西漏出去,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   七娘无言以对,叹道:“你说的很对。”   灵素全然没听入耳,一心只谋划着要怎么多种几样东西。   晚间灵素同方伯丰抱怨:“你说是不是咱们买了厚衣裳的缘故?这天儿就当真冷起来了!白天有太阳还好,这一下雨真是没处躲没处藏的,太也冷了些。”   方伯丰笑道:“这就冷了?想来从前你家乡是个极暖和的地方。这里冬天还下雪呢,屋檐上都挂着冰凌,凭衣裳怎么厚,冷风都能往脖子里灌。若是坐着看书写字,时候一长,脚都冻麻了,拿手摁着都无甚觉知,那才叫难受。”   灵素想着他说得这般清楚,定是受过这个苦的。却只见他说得笑模样儿的,好似都不放在心上一样。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钦佩,只她如今就恨不得时时裹着斗篷了,那斗篷用神识一启开,就同外界全然无涉了,自然也没有寒暖之说,只都恰到好处。只她到底如今在“做人”了,哪有整日隐着身的道理?这法宝竟是坏在这个高法上了!   第二日无事,她便仍往山上去了。恰是阴天,她看那几株孤树被风刮的凌乱,叶儿几乎落尽了,更显得没穿衣裳似的那么冷。她实在不敢把斗篷撤下来,只好这么隐了身形四处逛去。   到了河谷一看,真没什么是傻的,还真有野鸭雉鸡在她搭的几个窝棚里住下了。   往北边山林里看看,想起方伯丰说的风雪冰冻的话来,也不知道如今这凡人身子能耐多少寒凉。县志里说那群仙岭中山高处终年有雪,她在这里跑了这许久却是没见过,如今就起了心想去探上一探。   运起神行靴往上去,路过之前捡羊毛的地方,却发觉里头如今换了一批住客了。那草已经衰残,之前的绵羊们都不在那里了,如今却是换了一批支着大角长着尖胡子的山羊,个头也没有从前的那些尖脸弯角羊大。想来是那些也换地方了,若不然准得打起来。   这一路上去,渐渐发觉好些从前没在这一带见过的兽儿,想必都是从上头迁下来的。灵素心道:“原来你们都晓得上头冷,也晓得冬天要来了。论起来,这里的事儿,我知道的还没你们多呢!看来往后还得同你们学一学才成。”   心里胡乱想着,脚下不停,翻过了一处岩峰,过了一处缓缓的山脊,前面就是一座大山。这山脊相连处都是些草坡,点缀着几块林木,也没见有一棵叶子大些的,通是些针尖一样的树叶,朝天空扎扎着,很是凌厉。   这山好大,这整片的草坡也极大,上头不少走兽安闲踱步,看来也不是每一个都畏寒搬家挪位置的。   再抬头看,这草坡再向上,高处的草也矮了,好些地方连草都没有,只一片片灰绿棕褐的苔藓样东西。再往上,岩石□□,同自家的“驴粪蛋”有一拼,最上头果然颜色苍白,好似戴着顶白帽子,又像被谁泼了一勺石灰水,那么滴答着淋下来了。——这就是雪了?   她站在底下,左看右看,好似一只初入深林的小兽,见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又想要扑腾又有些吃不准。到底好奇心占了先,脚下一点,又往上去。   没走多远,到一处土薄草稀处,这天上就真飘起雪来了。这情景,比起当日她们去冰原狩猎珠光苔原兽时候的积雪漫城、冰凌插天,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些,简直跟小孩子撒面粉似的。可如今她不是那个光圈护身的灵素了,而是拖着个肉胎的薛灵素,谁知道这面粉会不会把这肉身砸出个好歹来。   又行一阵,到了一处地势缓和的所在,她终于卸下了斗篷。只那么一下,一阵风来,好像要把她的脸给刮下去似的。那冷气直接就冻进了骨子里,鼻头一湿,清水鼻涕出来了,紧接着眼泪都掉下来。赶紧回神裹上斗篷,同这世上隔开来,两股战战时候心里暗幸:幸好神识没被冻住!……   再不敢恋战,头也不回飞也似地往下奔逃。一边擦鼻涕一边想,这大概就是这具肉身应对寒凉时候的“功法”?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到了高山上的草谷处,忽然停住了脚步,散开神识绕着圈飞速游走起来。干啥?找羊毛啊!只要还能找着还能用没有化成泥的,都要!   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她寻着了不少。这些羊都是一个法子,到了换毛的时候就寻荆棘灌木丛里来回扯,大片大片的脱落了,也不知道这么扯着疼不疼。   打这开始,这一个“冷”字带着恐惧算是烙在了她心里。凡是看着能御寒的东西,她是一件不肯放过,统统收在了空间里。   好容易转到山脚,却听一阵鸡飞狗跳,乱哄哄的,赶紧过去,却见两头大獠牙的野猪带着些中不溜的野猪正在自己搭了鸡舍鸭棚的浅滩处肆虐。也不知道是怎么闹起来的,难道野猪还逮鸡鸭吃?   眼看着拱翻了一堵墙,灵素急了,从灵境里取出弓箭来就朝那野猪射去。那些竹尖的,只在人家身上碰了下就弹开了,铁头的也没有能站住的。野猪不知道哪儿来的东西敢对自己无理,越发愤怒了,直冲那窝棚撞去。   灵素眼见着自己的心血要毁于一旦,怒火顿起,也忘了自己如今面对的不是妖兽了,从灵境里抽出一杆□□来,上头九个铁齿,不错,正是那为了捉大鱼特地打的鱼叉。这还没叉过大鱼,先拿大猪开刃了。   她从老远一使神行靴冲过去,那多快的速度,加上铁齿尖锐,一下就把那头大猪给扎翻了。成年野猪,得有二三百斤的分量,岂是好惹的,这一下吃痛,眼看要发狂。却是碰上了灵素这样的大力怪,一拧枪柄,往前一送,直接封了喉了。那野猪动弹不得,只嗓子眼里呵哧呵哧几声,四蹄犹自挣扎,流出来的血却没见淌到地上。   异变突起,一群的几只野猪傻在那里,到现在它们只看到一柄突然出现的鱼叉,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这、这是传说中的如虎添翼?老虎会飞了?老虎会飞也该能看见啊!莫非是妖怪?!可它们还不知道世上有妖怪这回事儿。总之事情不对头,大伙儿还是赶紧“扯呼”吧!   灵素这会儿好似又回到了喋血战场,哪里能那么轻易放走了它们?!把那大猪往灵境里一丢,一叉东来,把另一头大猪也给钉地上了。剩下的野猪们再不迟疑,立时做鸟兽散。灵素等这头也咽了气,收进了灵境。才持叉立在那里喘气。   忽然远远听到林间又有动静,怕是方才没来得及收进去的那点猪血的血腥味要引了旁的兽儿来,自己今日却不想再开杀戒了。赶紧放出水来一通狂冲乱洗。   那些鸡鸭禽鸟早吓得四处逃散了,不知道要过多久才有那胆子重新聚居于此。   灵境里又放了两只二三百斤重的大猪,加上先前还有只羊,这不知不觉就存了不少肉食了。   灵素却想起来这野猪如今好好的跑到这里来作甚,难道是想要挖莲藕吃?心下想着,便四处看去。却见远远有一处浅滩泥地周围,许多脚迹。便过去细看。   那地上乱糟糟一看便知是猪嘴拱过的痕迹,地下露出柚子大小的根块来,萝卜?没见过这么黑的萝卜。再看上头,好些烂糟糟的枝叶,有些还剩个绿芯儿。看来是这种东西长出来的。灵素刨了一个出来看,毛茸茸的样子同芋艿有些像,可没见过这么大的芋艿。且这东西一串好几个,都是一个根上长的。再看看边上啃得乱七八糟的碎块,肯定是野猪跑这里找吃的,不知怎么的冲鸡窝去了。   灵素挖了两菩,每菩头底下都有四五个茎块,个个都比两个手掌还大。灵素琢磨开了:“这猪吃得,不晓得人吃不吃得。”   她想起上回判断蘑菇的法子来,用神识细细看去,果然上头也是白乎乎一团,没有什么异色的光点。只是这蘑菇是如此的,这东西谁知道是不是如此。   正皱眉,忽然想起来,自己不是死不了么,大不了拿来吃吃看,若是有肚痛肠痛嗓子眼痛的,那恐怕是不能吃,若只是个好吃的,那不是甚好?这东西这么肯结,又在半水半地的地方,自家山下那口草塘边上还好几亩地的烂地呢,真是再恰当不过的。   打定了注意,就翻身到山上的那间偏屋里,生起火来,把其中一菩头都扔进去烤了。这烤着烤着,就一股粮食的香味从里头钻了出来,灵素笑道:“哎呀,你这滋味闻起来倒是贤良,不晓得是不是耍的花枪呢!”   她也没那耐性在这里生等着,炭火一掩,又跑去后头群仙湖里捉鱼去了。   等到把捉来的鱼都剖洗干净收进了灵境里,再回来,那几个野芋也熟了。从炭灰里扒出来,在地上摔打摔打,撕掉一块皮,露出里头粉白的肉来。这芋头肉白里还带着点紫意,一口咬下去,酥粉,再嚼两下,绵滑,纯正粮食香气,尝一口就知道准定饱肚顶饿。   灵素三两下吃了两个,剩下的几个收进了灵境。然后就山上山下四处看她种的菜堆的泥,一边等着看有什么反应。到天都黑透了,也只打了两回嗝,放了一回屁,还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的缘故。这才安心回家去了。 第39章 拘家   灵素自己吃了几回野芋,甚事儿没有,才敢稍稍切两块蒸熟了给方伯丰吃。方伯丰全未吃出来有何异常,只当是灵素哪里买来的芋头。灵素见他吃了也无碍,才真踏实了。这日把东西拿出来给他看,只说是自己从前吃过的,在这里山上找见了,让他查查看这东西在这儿叫啥名字。   方伯丰不晓得翻了多少书,还是拿去农务司,一个老爷子见了才认出来,道是叫做芋魁,曾经有人在群仙岭附近山边挖到过。味道好,极能饱人,只是未见哪里种过,也只在《山食经》上留了这么一笔就没后话了。没想到如今还能见着。还问方伯丰要走了一个,说要回家吃吃看。   灵素知道这东西叫芋魁,而且还是有人见过的吃过的,心下更是安定,只琢磨着要如何种来。方伯丰早知道她要问这个,在农务司的时候就细打听了,这回告诉她:“寻常芋头大概在二月份的时候就种下了,这芋头长得慢,得到九十月份才能收。”   灵素记在了心里,又听说芋头不挖起来就烂在泥里了,转天就去把那一片地挑着挖了一半,剩下的却是留给河谷的野兽们的,也不知道它们多少口子,怕留少了不够它们吃的。   接下来几日,她不得不压抑住自己想在山林间飞来掠去的冲动,老实坐在家里开始裁布做衣裳。要给自己再做两身长袄、两身袄裙、两件褙子、一件长比甲、三四条裙子还有裤子,给方伯丰做两身直身、两件襕衫、厚薄各两件内袄、一件氅衣、一件连帽斗篷……还有棉裤棉鞋棉袜,都被列进了日程。   这都是因了之前在风和楼那一圈逛的,兼之自作孽跑山上去挨冻,她只疑心这天儿接下来就要冷得同那日在山顶似的了,那还了得?!自己只一件夹衣,真是想想都要冻死了!   她自去买了料子来,细看一回其中织法纹路,便在那南北通风的草屋里铺开裁剪起来。裁好了都收到灵境里,等都裁完了,拿边角料拼出些掐线沿边来,便开始动手缝制。方伯丰虽知道她最近开始做针线活了,只也没见多少东西,便未曾放在心上,哪里知道她这么大阵仗。   她起针运线自有神识,眼睛累了闭上眼睛照样能运针如飞,实在是大为便当,是以经常日落天暗,还在走线不止,听到方伯丰推门回来,才惊觉时间已晚。   若是风和楼知道这里还有一位这等手段的针线娘子,只怕出多少银子都要请了去才好。   做得闷了,便跑去山上逛一圈,能收罗点什么就收罗回来。这日又教她找着了许多极高大的茶树,同之前见的灌木样小株不同,这些都有二层楼高,上头结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果子,有些已经裂开了,露出里头一粒粒棕褐色的种子。   灵素想起之前方伯丰说起过群仙岭物产中有“油茶”这一样,立时心领神会,自然毫不客气都一扫而净。她又发觉这茶树只在那块地方有,再高处再低处都没有。心里想着,便索性朝着别的几处山峦一样高处寻去,还真又让她寻着一些,便记在了心里,晓得这山上不一样的东西还只能长在各自习惯的地方。   虽依然不少收获,比起前阵子整日在山里晃荡可就差远了,如今只如放风的意思。   这日大早,几样衣裳都快做完了,却忽然烦闷起来,便想出去走走,消散消散再回来接着缝。收了东西出门去,从后街前头的三水桥过去对岸,绕到长乐坊后身,走走看看。恰听到一阵猪嚎声,便循声过去看。   那地方却在长乐坊东北边,还离了不少的路,走近前一看,哎呀,那场面!   几间破屋烂房,里头只是灶台大缸,路面上摆着一溜大木桶,都冒着热气满盛着热水。边上两张无漆无油满布了刀砍斧削痕迹的条凳样物件被绑在一处,两边还有两道杠子,上头躺着一只大白猪,俩人摁着,那嚎叫声正是它发出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打头一人,提着那猪耳朵,把牙间咬着的一把三角利刃取了下来,往那猪脖颈上一捅,一道血箭朝着下边接着的大木盆里射去,那猪虽仍在挣扎,却是叫不出声儿来了。   立时又有嚎叫声起,却是前头一样阵势,刚把一头猪摁住,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   灵素看得愣神,只见那群人待那猪彻底咽了气,才给抬起来扔到一旁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里,开始刮皮退毛。等整个都刮干净了,再拿大铁钩子勾着拎起来,四脚朝天挂在一个梯子样的杠子上面。换一把刀,豁喇喇开了腔,把那心肝肚肺的下水成捆往下一摘,泼两盆水把血水冲一冲,换大刀上去开始断骨分肉。   看那些人行动配合间熟练无比,想是都做熟了的。再看这一条街上,都是一样制式,恐怕这一县城的猪都得打这里走。   不一会儿便见几个都收了手,随处走着聊起天来,一个道:“你今儿收了几个?”   那个道:“今儿本来是收了八口,早五更天送进来的,天亮透就收拾好了。可那三凤楼又多要三口,现找!才耽误到这会子,要不然这时候都该在银锭桥听戏泡澡了,谁还在这里挺着?!”   那个道:“您这买卖干得过,有三凤楼在,你真是心里宽宽儿的。”又道,“稍等一刻,今儿我也泡个澡去。”   灵素又转头看边上收拾下水的几个男女,也是一样娴熟无比。   她心里叹着,忽然想起自己灵境里两口猪来。这一套她是看明白了,可她家也没这么大桶能给猪退毛啊。   想了想走过去,冲着站那里等人的那位道:“这回大师傅,我想问一下,您这里能帮忙杀……嗯,处理一头野猪么?”   那人一惊,回头看是个小媳妇,笑道:“小嫂子你不是逗我玩吧,这大县城里哪里来的野猪?!”   灵素道:“我……我们亲戚家猎了几头野猪,给我们送了两头来。都是毛猪,我实在不会收拾,才……才过来问问。”   那人一皱眉,道:“也行,你给一钱银子使费,就都给你料理了,你看可好?若成就快些着人拿来,一会儿这里都歇了灶,没地方要热水去!”   灵素没想到话赶话就说到这里了,硬着头皮道:“就……就在那后头放着呢,原来说若是不成,我再另外寻车子拉回去。”   那人将信将疑,带着两个小子绕到窄巷后身一处破屋后头,果然地上一堆枝叶,灵素上去把枝叶挪开,底下便是两头形状极为狰狞的死猪。   那人一看,惊道:“好家伙!这么大猪也能猎来,你那亲戚好能耐!这还刚打来没多久呢,怎么运来的?”   灵素只好摇头:“不晓得多久打的。”   这屠户赶紧吩咐后头小子:“回去让灶上把水烧热两分,多预备两锅。再叫俩人来抬走。”   等他这里抬了猪过去,周围几个忙完了的都聚过来看稀奇:“哟呵,谁这么好运气,白捡这俩大肥猪!没给小命儿搭进去吧!”   这位道:“走着走着,别拦着道儿,我也好些年没开过这野茬子了!走远点儿,当心一会儿豁到你!”   有灵通的打听到灵素付一钱使费,便道:“哎!那位大嫂子,你看交给我成不成?我也不要你使费,只把那野猪的牙都给我就成,怎么样?!”   灵素还没回过神来,边上一个道:“你可真是到处钻缝儿,你这名儿真是一点没取错。人都接了的活儿你也要开口撩一句,再说了,这两对野猪牙可不止一钱银子。”   灵素便不搭话,那接了活的那位也懒得理周围闲言碎语,同两个搭伙的赶紧忙起来。   这野猪皮还真是不容易烫进去,换了两锅热水才退完毛,接下来的倒好办,只那野猪头只能大致收拾收拾,那人同灵素道:“一会儿都给你卸好了,你回去自己再到天光下细细拔一边毛才好,若懒得烦,直拿烧红的铁筷子燎一下也成。”   灵素都答应着。这野猪就退毛的时候麻烦些,开膛卸开却同家猪一般,并无特殊。只这一路的腥臊气都比家猪烈多了,不愧是野味。   肠子都翻洗一遍,肚子也大致清洗了,一样样都归堆放好,那人才就这杀猪水洗了手拿着巾子一边擦手一遍对灵素道:“你这亲戚真够意思,这两头猪,大的那头得有三百五十斤左右,小点这个也得三百斤出头。这东西凶得紧,力气又大脾气不好,真是拿命打来的,能给你们送来,啧,够意思!”   灵素赶紧把一小串青钱递过去道:“劳驾您几个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那人接了钱,又对灵素道:“你这也没车子吧?家在哪儿?我们要往三凤楼送货去,要是顺路就给你送过去吧。”   灵素道:“我家住在清河坊。”   那人想了想道:“给你送过去吧。不过得先从三凤楼跟前过。三凤楼的苗爷最是好吃的,若是见着你这两头野猪,指不定就要跟你买。到时候怎么说,你可自己拿主意,我们是不敢得罪他老人家的。”   灵素点头。一会儿果然三辆大车都装满了肉,洗干净的下水装在筐桶里,灵素那两头野猪单放在了最后一辆上头,上面压了两扇家猪,一行人就走着过去送货。   里头有个管算账的却是个妇人,听着像是方才动手的那位的媳妇。同灵素一路说着话,倒也不寂寞。   到了三凤楼,这楼也在高楼街上,且在东头街口,端得好位置。三层高楼连着前后楼台连檐的屋宇,真是好大的买卖!他们送货的,自然不能从前头走,绕到后院,一个管事模样的看了便过来收货。   走到最后一眼扫见灵素那两头野猪,赶紧叫了个小厮过来,低头吩咐了两句。那小厮飞奔着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一身暗纹绸袍的精瘦老头子出来了,一行走一行问:“哪儿呢?哪儿的大野猪?”   那妇人轻轻拉一拉灵素的袖子,低声急速道:“这位最不缺钱了,他若看上了你只让他自己开口,你别说价儿,亏不了!”说完往边上一让,她家男人忙过来迎了上去,冲那老头行礼道:“给您老人家问好!” 第40章 足食   那老头一摆手:“野猪呢?”   那人一偏身,苗爷就看见最后那车上底下的野猪肉了,上去看一眼,抚掌笑道:“好啊,好啊!这得有三百多斤吧?哎呀,哪位壮士打来的大野猪!有口福咯,这下可有口福了!”   说完看着那个屠户问道:“多少钱,你开个价儿!”   那屠户赶紧摇手:“这可不是小人的货。是这位客人托我们给收拾的,是人家亲戚送的,苗爷好眼力,确实都有三百多斤。”   苗爷看看灵素,怪不好意思的,人家亲戚送的,若是想要卖也不会找人收拾了,这就为难了,岂不是要从人口里夺食?就这么走吧,心里放不下,一看那野猪肉,就是新鲜,这么大野物还能这么快收拾得了的,还这么快就到自己眼跟前的,这、这若错过了,只怕要遭天罚啊!——吃货总是把天想的跟自己似的……   苗爷清了清嗓子,上去对灵素笑道:“嘿呀,这位小嫂子,这个……你看这野猪肉能不能让些给我?就……就稍稍分些给我……你看可成?这个……价钱好商量,好商量,你只管开口,啊,只管开口!”   灵素眨眨眼睛,问道:“您想要多少?”   苗爷一听有戏,心里算盘就拨拉开了,忙道:“这样,你看这猪大肠能不能给我一副?这猪肚……能不能都、都给我?再给我留、留半扇整猪……和、和一个猪头……你看……成不成?”   灵素道:“猪肚……”   苗爷忙道:“哎呀,小姑娘,你们年纪轻轻的也不用补这个吧?我们老人家,肠胃都虚的不成了,这野猪肚就是补这个的,整好对症……你看,你是不是,啊,看看我们这一把岁数了……这个……”   那屠户好像还生怕他不够急切似的,把两个猪肚都给拿了出来给他看。猪肚收拾的时候都翻了面的,苗爷看着上头一个一个的疔子,心都打颤了:“唉哟!小姑娘,你就让给我吧,啊?好不好?”   灵素也不知道那猪肚有甚用场,再看这位精巴干瘦的老爷子如此苦苦哀求,便点头道:“成,您老喜欢就让给您吧!”   老爷子双手一拍,朝天道:“唉哟!神灵保佑!”   一边赶紧让边上的管事上来拿东西,另一边对灵素道:“那么,小姑娘,你开个价吧。”   灵素想起方才屠户媳妇的告诫,加上她自己也实在不晓得行情,便道:“就是亲戚送的,我也没花钱,您看着给吧,没事儿!”   老爷子一听这话,忙道:“好!小姑娘是看得起我老头子,我也不能欺了你去。这野猪肚,有疔子的才值钱,一个疔子一两银。这都是它吃一条毒蛇才能长一个的,你方才那两个,上头都有五六个疔子。加上一副大肠一个猪头,这半扇猪也得百十来斤。嗯,这样,我拢共给你二十两银子,可好?”   灵素一惊,自己没费什么力气,白得二十两银子还有剩下的一堆猪肉,这也太便宜自己了!便道:“这、这会不会太多了点啊……太多了啊,老爷子!”   苗爷听了哈哈大笑道:“哎呀,哎呀,怪道会有亲戚肯这么送你东西!果然是个实诚孩子!不多不多,就这么说定了!你若觉着过意不去,往后又得了什么野味野物的,记得先往这三凤楼找我苗老头就好!”   一旁的管事早让人备了银子,听了这话,就亲手取过两个银锭子来交给灵素,灵素只好接了,又谢过几人。   苗爷急着要回去料理那几样菜色,便顾自去了。这里那管事却叫住了屠户道:“整好后头几桶泔水你快些拉走。”   这就没法送灵素了,好在这里热闹地方,灵素赶紧出去租了辆板车来,把剩余的猪头下水都放在上面,又盖上些枝叶,自己拉了家去了。   等再回去还了车付了租车钱,到家把灵境里收着的猪肉下水都拿出来,才反应过来道:“我正是被拘在家里做活做烦了才要出去逛逛的,怎么一个回转来,活儿反而多了?!”   好在如今天凉,这肉放一会儿多半也没事,她先收到了灵境里,想等方伯丰回来再商议。她虽同茶摊大娘学了如何炖肉炒肉丝,可没学过怎么应付这么大的整猪。   天时尚早,还不到做饭的时候,她便扔拿起针线做起来,到了快午边时候,总算这许多缝衣裳的活儿都做完了。接下来便是要做几双棉鞋。她同老茂昌学了,先不用皮壳的做两双试试再说。   虽不会收拾,也没有放着这么些肉干看着的道理。灵素切了两块肋条肉,连皮带头带骨头都一块儿剁成了骨牌块儿。放凉水里一遍遍冲洗,这野猪被她放灵境里绞过血,也实在没什么血水了。只如今她看着灵境里那一坨悬浮着的野猪血,一时想不起来能拿来干嘛。   又把野猪肉冷水放在锅里,烧开大火,也不盖盖子,就那么一通煮。等着腥膻味儿尽,一股子肉香透出来时,才捞起来,用汤罐里的热水冲洗了。锅子刷干净,下油,把肉块下去煎焅到两面焦黄,另在砂锅底下铺上了芋魁块儿、菌子,把这猪肉块也放进去,葱结姜片野藠头,热水加到八分满,放在炉子上炖着。   方伯丰回来时,就闻着满院子肉香,灵素把另外炒的两个菜端了出来,又盛了一碗肉上桌道:“尝尝看,酥烂了没?若不成,下晌还得接着炖。”   方伯丰夹了一块儿咬一口,便道:“吃得,也容易咬断,倒说不上酥烂。”   灵素道:“我就知道,这东西没那么好煮!”   方伯丰问起来,灵素便道是野猪肉。没等方伯丰再问,她把刚想好的一段话说给他听道:“我在那边后山上挖了陷阱,哪知道真捉住了两个。赶紧弄回来让人收拾了。我怕说我一个女人家打猎惹人追问,便说是亲戚送的。”   方伯丰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收拾得的,只听说两头野猪,都有三百多斤,便道:“这也太危险了!早年还有被野猪咬死的人呢!你这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我可真是心惊得很。”   灵素忙笑道:“没事没事,我那是一个陷阱,它们都落在里头了,还不就是听人宰割?若真有一点危险,我早跑了,它们还能追得上我不成?它再能耐,会上树不?”   方伯丰道:“你要小心,这东西记仇!上回林沿寨就有一个,正在前头挖笋呢,后头就来了个野猪,差点没要了命去。这野猪叫他们杀了,后来他们再去那边时,就叫好几个大野猪给围上了,到底送了一条命,这事儿都记到县志里了,你可别当是说笑。”   灵素听话不听音,嗯嗯答应了几声,开始问:“那笋是个什么东西?能吃?”   方伯丰道:“笋便是竹子刚长出来,还嫩的时候。”   灵素一乐:“你哄我吧?竹子小时候能吃,那树苗儿不是也能吃了?”   方伯丰一口饭呛住了,好半天才咽下去,哭笑不得道:“同你说了你又不信,下晌借个书来你看!”   灵素道:“你要借书,记得给我寻一本讲怎么做野猪肉的。那许多肉都堆在那里,可要怎么办好呢?”   方伯丰方才只顾着那野猪大危险了,倒没想到这肉的事儿,听灵素一说,他坐不住了,就跟着灵素到边上的竹屋里看去。进了门,就见地上散摊着三扇肉,都卸好了的,只一点点皮连着。又有一大盆的下水,边上还滚着个不老小的猪头。一时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   灵素道:“这还是那三凤楼的苗老爷子非要买一些才剩下的。对了,我卖了他一副大肠一个猪头半扇猪并两个猪肚儿,他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方伯丰道:“啊?二十两?”   灵素点头:“是啊,我也不晓得这到底值不值那个钱。”   方伯丰道:“三百斤的大肥猪,也就十两银子。你这两头大肥猪还剩下多半呢,就换来了二十两,可不少了。”   灵素道:“是啊,我也说给多了,可人家说野猪不比家猪,不容易得的,又说那野猪肚一个疔子一两银,就非要给这么多。还让我往后再有野味时给他送去呢。”   方伯丰想起她之前一门心思要卖山果子的事儿来,只怕她光顾着要钱了,忙道:“你看,如今咱们也不缺什么,这一下子二十两,很可以过一阵子了。你可万万不要为了这个就往深山里打猎去。这里不是你们那里,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什么习性你也不清楚,又是孤身一人,万不可轻易犯险,记住了没?你可得记着啊!”   灵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见他那着急认真的样儿,忽然伸手抱了抱他道:“你放心吧,我都记着你的话呢!”   方伯丰忽然被个软软的身子抱住了,虽一会儿就撒开了,也跟给他套了个火圈似的,一会儿就烧到脸上了。   赶紧道:“我,我调度那里还有事儿呢,我先走了!……”说完就急匆匆往外头去了。   灵素皱着眉头狐疑:“饭还没吃完呢,有这么着急么。早知道就踏实吃饭了,还看个猪肉耽误工夫,这猪肉又跑不了!”   灵素下晌故技重施,把整扇夹心肋排都炖上了,使大铁锅炖的,又下了酱,用了香叶菖蒲野茅草,都说野物野味,用它寻常吃的能增香去腥,灵素索性连山楂花红都扔了些进去。   这一锅炖足一下午,那叫一个香啊。   隔壁邻居家娘子隔了墙问灵素:“方家嫂子,你这是烧什么呢!”   灵素给盛了一碗递过墙去到:“亲戚送的野猪肉,刚煮得的,您尝尝看。”   那位接了过去赶紧道:“这这怎么好意思,我这就随口一问,倒成要嘴的了!”   灵素忙道:“你问的时候我都端到这儿了,可不是你问出来的,休要多心。”   那位道了谢,一会儿前头敲门,灵素开门,见就是隔壁家杂货铺的苏娘子,她手里拿了个碗,笑道:“来还你们家碗。你这手艺可真好,只怕河对岸都得闻着香儿了。我们可沾了光了。”   说着又把一个纸盒子递给灵素道:“这不我也来助助阵,这是刚进的一点子卤料,给你这厨娘子,或许能派些用场。”   灵素知道这是回礼的意思,这里风俗如此,乔迁送了喜果都有积福一说,便笑着收下了。两人又说几句闲话,苏娘子名叫苏梅儿,常日里多是在家里看店。灵素家搬来也有一阵子了,奈何这两夫妻都是早出晚归的,倒没多少碰一块儿说闲话的时候。这回算是乔迁之后头一回正儿八经的来往。 第41章 丰衣   她又问灵素:“你家亲戚给送的野猪肉,你家有亲戚在山里?”   灵素只好胡乱点头应着,苏梅儿又道:“那你家亲戚家有没有山货?”   灵素一愣:“山货?”   苏梅儿点头:“是啊!今年官行收的多,这外头就少了。大家都知道的村寨,也早让人收了一遍。我们铺子里不备着点又不行,客人过来一问,老没有也不是个事儿。可问旁的果子行贷些儿吧,那价钱又高地离谱。咱们卖贵了也没人要不是?真是左右为难……”   灵素想了想道:“嗯,倒是应该还有一些……”   苏梅儿只随口一问的,哪想到还真有,立时抓着了灵素追问:“都有什么?要什么价儿?”   灵素最不擅长说这个了,便道:“松子核桃银杏儿莲米菱角栗子甜槠……都有些,价格就没说法了,你看着给就成了。”   苏梅儿道:“这哪成!如今都是求都求不到呢,我们怎么好开价!”   灵素道:“要不……你先卖着,等卖完了再结账?”   苏梅儿睁大了眼睛:“这、这是佘给我们?!能成吗?这、这不成吧?”   灵素挠头:“我也……说不好,这样,你也回去商议商议,我也问问,明儿再说可好?”   苏梅儿赶紧道:“唉哟,真是的,你看我这人,真是当买卖人久了眼里都只认得个钱了!本是上门来谢你的,倒成谈生意的了!成,成,我回去商议商议,你也问问你们亲戚的意思!明儿我再来找你!”说完兴冲冲去了。   晚上方伯丰回来,灵素便同他说起此事,她道:“我实在不晓得什么价儿合适,同官行的一样?不知道会不会太高了。再说了这里又不是什么热闹地方,要高了价钱怕她卖不出去呢。”   方伯丰点头道:“也是,你看他们自己能出什么价儿吧。实在不行,让他们代卖,你抽一成两成给他们也成。都是街坊邻居的,想来也没有在这个上头哄人的道理。”   灵素点头:“你这法子也好。省的我还得想价钱。”   晚上这黄焖野猪肉炖得酥烂,肉香浓郁,吃起来十分得味。两人吃了堆高的一碗,灵素还要再盛,让方伯丰给拦住了道:“别了,这肉会起胀,可不能再吃了,又是大晚上的。”   灵素这才住了手,又说起笋的事儿来,才知道她捡来准备纳鞋底的就是那些笋壳,箬壳包就是用的这些。才笑道:“还真有这样的东西,等下回它长出来我要见识见识。对了,我总算把那么些衣裳都做好了,接下来做鞋子就好了,哪儿都能纳上两针,不比衣裳,拖里拖拉的,只好在屋里做。”   方伯丰笑道:“你这是做了几件衣裳,嫌弃成这样。”   灵素转转眼珠子,拉着他往房里走。俞木匠那里打的碗橱和衣柜早送来了,因余料实在太多,俞木匠不好意思都收下当工费,便又给做了一个搭衣架,一个脚橱。   这会儿灵素就开了那衣柜,把一身一身衣裳往外拿,眼看着床上铺不开了,又往撘衣架上挂,方伯丰只在一旁看得发愣。再想想白日里看见这那一堆猪肉,这日子,还真是丰衣足食啊!   灵素见他发愣,便把一件直身拿起来要他试,方伯丰回过神来,一边套上试着,一边笑道:“你可真心稳,也不怕若是一个没做对,那这许多恐怕都得改了。寻常人刚开始动手,都是一边做一边试着,才敢下针。”   灵素得意:“那我也不是寻常人呐。我这都是按着上回和风楼做的那两件的尺寸来的,这衣裳样子也是照着他们的。有不明白的,我还问过,比方你看,这个氅衣,这就不接褃了,肩这块儿就得宽着些儿……”   方伯丰穿上一试,却是无处不妥帖,心里佩服,便道:“你总说都得现学的,我也没见过哪个学东西有你这样快。做了多少年的熟手,也未必比得上你。”   灵素嘻嘻一笑:“你就看着我好呗,自然什么都好了。”   方伯丰不知道怎么接话,热着脸只管翻那袖子看。灵素又会错了意,忙道:“我实在懒得弄绣花那些事儿,你要喜欢,下回我学着试试。”   方伯丰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如此甚好,我也不喜欢那些花哨东西。”   灵素这回的衣裳虽没有同之前和风楼定的那两件那般又是大绒又是绢里的,却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布,那阔布都得七八钱一匹,方伯丰自然识得好歹,却忍不住叹道:“寻常人家一年做个一两身新衣裳,都是大事了。你自己做几身却是该当,只我还足有旧衣够穿,又做这许多……岂不可惜……”   灵素道:“我都替你算了。棉衣虽还有,却是藏旧了,又受潮被压,只差板结一块,如何能够御寒?且这县里同咱们村居时又有不同。那时候我整日那么一身衣裳也没见人说什么,如今两身洗换着穿,还让人问怎么都是一样衣裳。你又要读书做事的,更不能穿得太不像了。咱们也没光顾个面上光鲜,要紧是不要受冻!”   方伯丰知道灵素畏寒,见她说得也算在理,只好苦笑着作罢,由着她一件件试将起来,直到灵素拿起了一件内袄,眨着眼睛问他:“这个你要不要试试?这却不能套在外头试了。”   方伯丰跟兔子似的跳了起来道:“不用不用,方才都试过都合身的,这件想必也不差,不用再试。”灵素又拿起两条裤子来,方伯丰一时奇窘,只涨红了脸直直站着,不敢动弹。   灵素不解,问道:“那这个也不试了?”   方伯丰只管点头。   灵素便收了起来,一边同他说话,她道:“今儿我还听人说有什么外头泡澡的澡堂子,你可知道在哪里?是都能去呢,还是怎的。若是都能去,等天凉了,不如我们一块儿泡泡去,想来寒天热水的,准定舒服!”   见方伯丰不搭话,又回头看他,只见他死命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呢。   她也丢开了,又想起那堆猪肉来,便漫口道:“这许多肉这么收着也不是个事儿,明儿多买些盐来腌着做咸肉,你看可好?都做了咸肉又太多了,再另外做些酱肉?实在不行就卖掉些……”   如此直到晚间都躺下了,方伯丰脑子还嗡嗡的。听一旁的人早已沉沉睡着,自己心里哀叹,也不晓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男女之事,他一个认字的,学堂里又什么人都有,纸上风月也见过两回的。   如今一个大活人日日相处,名目又是自己媳妇,却偏是没开窍的样子。虽次次都是自己面红耳热遭了调戏一般,反追看看,实在是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多,人才真是赤子之心,全无作做。只也不知这赤子何时能长大懂了人事,唉!   第二日灵素看方伯丰精神有些差,想了半日,最后认定是那野猪肉不好,吃多了没消化,非给他熬了一碗山楂糖水喝,惹得方伯丰一口早饭转个身就化没了,溜溜饿了大半日。   因这日要上工,灵素就往百杂行去,早上天有些凉了,换了身夹薄绵的袄裙,七娘看见了,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儿,笑道:“可算换身衣裳。老那么两身,旁人看着还当你多少时候不换的呢。”   灵素一听这话又想起澡堂子的事儿,打听了,七娘撇嘴道:“你省省这心吧!自己挨家里烧几锅,想怎么洗不成?凑那热闹!那钱汤,便宜的都是臭男人聚堆的腌臜地方儿!你可别混打听,让人听见了还当你不是正经人呢。”   灵素没听懂那话里的话,只顾着追问:“那就没女人家能洗的地方?”   七娘道:“有倒是有,都是富贵人家的姑娘聚头取乐的地方。可不是光为了泡澡去的,里头是吃喝耍子一应俱全,还能看小戏听笑话儿呢!”   见灵素一脸感兴趣大增的模样,便泼她冷水道:“你省省吧。一来你一个人去有什么趣儿?且旁人还不一定接待你呢。再一个,那一趟使费,恐怕够一年柴米的,你舍得?”   灵素一咂舌:“这么贵?!”   七娘哼一声:“可不是贵?光各样打赏,就得三五两呢,更不说别的。”   灵素叹一声:“唉,怎么都一个洗澡的地方,男女就差别这么大了。”   七娘又道:“听说人两京同南华那边,女人家也有钱汤的。入秋就开,里头一人一间的小屋子,蒙蒙的热气,丁点不冷的。也花不了几个钱,一碗面钱。可惜咱们这里没人开。”   灵素便道:“要不七娘你开一个?”   七娘眼睛一亮,真当件事儿似的同灵素分说起来。反正手上占着活计,嘴上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白唠唠。   就说到灵素要同邻居做买卖难为定价的事儿,七娘一笑:“要我说也简单,你就按着官行的价格给她。”   灵素皱眉:“就按这个?会不会太高了……她想问、问山里亲戚直接拿货,自然是想便宜些的……”   七娘又笑:“便宜?谁不想便宜!只是这事儿都是这样,非要几头的人都赚着便宜了,事儿才好一直做下去,要不然,但凡有一个是让着的憋着的将就着的,这事儿也长远不了。你想想,你不管从哪里怎么来的,这山货到了县里了,官行正收呢。你凭什么平白便宜了卖给他们,叫他们多赚?又不是过不下去了要人接济。   “这做买卖的事儿,都得讲理。行里还收的多呢,她那里一个小店能要多少!照着一般的规矩,这样的反要多加几个钱才成,费事啊。所以说同官行一个价儿,都明摆着的,大家都清楚,不是最简单不过了!她若不爱要,就往别处收去呗,看看是不是我这个理儿。”   见灵素点头,她又道:“我说你,真想要赚钱,赚这些钱赚到什么时候去?这平常老百姓过日子,一年就那么几个钱,多听一场戏还得计较计较呢,就算都让你挣了,能挣多少来?要我说啊,这要挣钱,还得挣有钱人的钱!   “我给你打个比方。你从山里弄两筐山里红来,三文钱一斤,你拢共能得三百文顶天了,这才没算你来回车钱呢。这两大筐,你不得拉个车来?若是自己力气不够使,还得使个牲口,又得加钱!能剩几个赚头?   “可若你是逮着一两斤重的老鳖来呢?拿去大酒楼后头一问,怕不得一两银子?!什么大鳗大蟹、香蕈灰蘑,若能捡着这样东西,就是老天爷赏你发财!你不是山里头有亲戚?你只嘱咐他,让他注意着点村上谁新得了什么东西。这些在村里头能值什么钱?他们只认肥鸡大鸭子!可你隔三差五收了来往县里一卖,嘿,我同你说,一年赚个十几两都容易得很。” 第42章 趸货   边上齐翠儿听了便道:“七姐儿,你说得这般容易,你自己怎么不干?”   七娘哼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没干了?”   齐翠儿一捂嘴:“唉哟,那么说来,你每年都赚十几两银子了?都赶上俺们相公了!这能耐,往后得什么样儿人才敢娶你。”   七娘道:“官学里难道是挣钱的地方?赚银子同他们比去,我也够够的了!”   齐翠儿还待再说,一旁陈月娘拦了道:“这个主意好,只是得有人能帮着。若是那亲戚知道这样式的,转头自己收齐了往县里来一趟,这一年十几两都自己挣了不好?且就算他没这么着,往后叫他知道了,咱们赚大头他拿的小头,亲戚面上也不好看。”   灵素却全没这些顾虑,心里想着这事儿有意思,便又问七娘:“那什么东西是能从那些富贵人手里赚下钱来的?”   七娘笑道:“看着没?这才叫孺子可教。什么东西能赚钱?还是那句老话‘物以稀为贵’!大夏天的有香瓜不稀奇,你要能有什么巧法子藏到大冬天来卖,这不得一两银子一个?平常老百姓谁吃它!又不管饱不长力的,可富贵人家还就偏好这些稀奇东西!”   灵素心里乐开了花,心说这不就是给我送钱来的意思嘛!她心里乐,脸上就经不住地跟着笑,七娘道:“看不了了,看不了了,你这样儿倒像是已经赚着了银子似的!虽是心里有心气是好事儿,就你这一点影子没见着就乐得牙花子乱闪的,可也实在让人没眼看!”   几人看看灵素的样儿,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灵素又说:“那、那像山楂、棠梨、拐枣这些呢?就没人要了?”   七娘皱皱眉头:“这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买一两个钱的得一会子清静,谁还拿这个当正经买卖!”   边上青嫂笑道:“七娘你都没嫁人呢,倒是知道哄孩儿了!”   一时众人又笑,笑完了就开始要争着给七娘做媒,把个七娘臊得不行,可她又倔,输人不输阵的,还要同人对着说。齐翠儿道:“要我说,还是官学里找一个的好。七娘又能干,还会赚银子,往后做官太太,岂不更好了?!”   七娘看不上她整日显摆自家男人的样儿,便道:“这可说不好。你看官学的公房里没?住了那许多人,有没有一半是在官学里还有学业的?多少都是一考没考上,再考还没考上,弄得官不官、民不民,穷不穷、富不富的!自己还不知道着落在哪儿呢,还能指望他们养家?!”   齐翠儿忙道:“那你也得看看多少都考取了的,总归是有命好的。”   七娘嗤笑一声:“命好?你看看高中进京的,一个圈转下来有几个还是原配夫人的?早换了上官的闺女侄女儿了!便是留着原配的,恐怕也多是二房太太、乃至三房太太在持家。我们没那么大脑袋,可不敢想要那么大帽子!”   齐翠儿一时没了话,有心要反驳,只这话一说好像就显得自己心虚似的,心里憋闷,却无可对答。   陈月娘叹道:“世事无常,哪有准定的路子,都是各人各命罢了。”   灵素却问:“男人有娶好几个媳妇的,那有没有女人娶了好几个相公的?”   众人都傻在那里,青嫂一口口水没咽好,咳嗽得震天动地。好容易缓下来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叹道:“幸好你是在这里,若是一早让你投到京城去,不晓得还有多少笑话!你可真是,怎么什么都不懂呢?!”   灵素眨眨眼睛:“正是不懂,才问你们啊!这男人女人不都是人?我便问问有没有那样的。”   青嫂逗她:“怎么着?若有,你还想再娶几个相公不成?”   灵素道:“哦,对哦,我也是女人,倒没想起这个来……”   众人又傻在那里,回过神来摇头无语。   中午回去时候,隔壁苏梅儿便过来询问,灵素便依着七娘说的道干果尚有,可按着官行的价格匀些儿给他们店,苏梅儿听说如此,只说还要再回去商议。灵素便道不急,等他们商量好了再说不迟。   下晌又同七娘两个商议了半日自己那一堆野果子的事儿,七娘道:“你要实在想卖掉,我倒有个法子。你往南城去,那边有些做苦力的人家,家里的小孩儿都会趸些东西沿街叫卖。多半都不是多值钱的玩意,挣几个小花销。你直当做好事,一个钱两个钱地贷与他们,也省得你烦心了。”   灵素下了工便不回家,往城南去。长乐坊后身,比屠户巷还要往南,只屠户巷在东南,那地方在西南,果然另是一番景象。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好些从前该是一家的院子,如今给切出七八个屋子来,还有的屋里干脆把一棵树给盖在里头了,让人心疑若是下雨了可又当如何。   这片地方的一处小街市边,果然有一群半大孩子跟着大人围成几堆,正挑拣东西。灵素近前一看,一堆是红薯筋子,都是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个头儿,眼见着是大行市里挑剩下的。另有一堆是些花生,也没几个饱满壮实的,眼看都是些半空。   大人带着小孩儿,拿着麻袋拎着大筐在那里挑拣问价儿。也没看哪个一斤一斤卖的,都是几个钱五斤,几个钱十斤这样算法。   第二日,灵素拉了一平板车来了这里,把上头盖着的草苫一掀,里头是一满车的山楂。立时有人围上来问:“你这个怎么卖?”   灵素取出一个平口的筐子来道:“两个钱一篮。”那人看看这一篮怎么也得有三斤出头,这可够便宜的了。便忙道:“你……你给我来五篮!”   灵素利索得给人盛了五篮,收了人家十个钱。就这么着,没一会儿,她这一车就卖完了。没一会儿,她又拖着一车来了。卖了两天山楂,开始改卖拐枣、棠梨还有花红。   她这东西都卖得极便宜,人买回去后,做成山楂糕、山楂条、糖葫芦、梨膏、花红浆子,让自家孩子挎了篮子往三乐坊叫卖去,几回上下也都颇有些进账。   灵素也没闲着,同大娘大婶们唠嗑,学来了许多制酱腌菜,节俭度日的法子。   她看着那些人因她的这点小忙得了好处,心里极是高兴,不比自己得那二十两银子差。她心里想着,果然七娘的话没错,这要赚钱,还得跟富人赚去。   这日她又心血来潮,想要试一试这个说法到底在不在理,就提了个小筐往三凤楼去了,后门的小子一听说她要找苗爷,便轰她道:“走你走你!也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不看看苗老先生什么身份,就来混打听,走,快走!一会儿叫管事的看见了,小心打你出去!”   灵素忙道:“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是上回苗老先生自己同我说的,若有什么新奇的吃食再拿来给他看看的。我这儿好容易得了两样山货,来给老爷子看看的,你轰我,回头老爷子错过了好材料,可都要怪你啊!”   俩人正吵吵,上回那管事出来了,见是灵素,一愣,又见她挎了个筐子,便过来笑道:“小嫂子你又有什么稀罕东西?让我先看看可好?”   灵素知道人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意思,便把上头的布帘子一掀,道:“喏,你看吧。”   那人见那筐里有一草篓的桃子,鹅黄带粉,这时候还有桃子,这可够稀奇的。还有一草篓的各色山菌子,他认得几样儿,都不是容易得的。只这一眼扫过,马上笑道:“有劳小嫂子送来了,里头请,里头请。”   灵素跟着进去了,临走还不忘横一眼那看门的小厮。   进了里头,把她让到一处敞开的灶间,里头许多人忙忙碌碌,几个女人正在杀鸡退毛,灵素看了会儿,发现她们用来退毛的热水还挺有讲究,拿手略试一试,或者加点热的或者加点凉的,回回都调的差不多。让她想起上回那两头野猪退毛的时候,那屠户也曾吩咐说一声,什么水热着些的话。啧,这吃上头,果然是前前后后的学问!   她正左顾右盼呢,那里苗老爷子出来了,见了她笑道:“小姑娘又有什么好物儿啊?快拿来我瞧瞧!”   灵素便把篮子递了过去,老爷子直接先捏了个桃子出来,边上立时捧了盆水来,接过去拿小刷子洗干净了,又拿个碟儿盛了端过来。老爷子接了吭哧咬上一口,一股酸甜发黏的汁水就在嘴里漾开了,老爷子精神一震,连连点头。   又让人拿个大浅筐来,把那篓菌子都给倒里头了,一边看,一边拿根棍子给分堆,嘴里得空念叨一声:“嗯,树鸡蘑……大脚……嗯嗯,小羊肚儿,唔……青头盖……嗯……”   等一个桃子吃完了,那蘑菇也都分好了,他才对灵素笑道:“你这都是哪儿来的?看着都是刚捡的样儿,难得,难得!只是你不知道吧,这香蕈子,鲜的虽是滑嫩,要那股子香气啊,还得晒干了才好。晒干了再一发,那泡发的水都不能仍咯!不错,不错,都是好东西。这小羊肚儿,嘿,寻常拿来炖汤自然是不错的,更好一个法子,黄牛的肥胼同这个,一块儿煎……这东西虽是个菌子,却有股子烤肉香儿,这俩在一处,那才叫天造地设……”   说到这里,老爷子忍不住先吸溜了一下,就听对面正咕嘟一声咽口水,把他乐坏了:“唉哟,你小姑娘不错,挺机灵,能听懂话,有慧根啊!”   灵素也不知哪儿来的冲劲,忽然对老爷子道:“老先生,我能跟着您学做菜吗?”   周围人都一愣,边上管事的面色不好了,淡淡道:“好个想头,你可知道苗老爷子是什么身份来历?说出这样话来,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还待再说,苗老伸手拦了笑道:“废话,她若知道能这么开口嘛?她就是不知道,刚听我白话这两句,觉着我这糟老头子很有些本事,才想要同我学的,是吧小姑娘?”   灵素点头:“我觉着您说的都可有道理了。我想学做菜,茶摊上的大娘教过我一阵子,说日常做饭尽够用了。我觉着不够。像上回那野猪,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弄才好。感觉……感觉老是挺对不住它,闹得它白死了似的……” 第43章 拜师学艺   “噗嗤!”老爷子笑出声来,细想一回,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好一阵才停下,管事的赶紧让人给端茶上来,老爷子喝了一口,笑道:“就冲你这话啊,你还真够格给我当个徒弟……”   灵素大喜,正要再说话,却被老爷子拦住了,他伸手指往那里头忙活的人堆里一指,笑道:“只是啊,抢着要给我当徒弟的人太多了,我若是就这么收了你,往后我可没法同人交代。你要想拜我为师,你得给我显显你的本事,叫他们都服气了才成。”   灵素便问:“什么本事呢?”   那边就出来一个高大的青年,大圆脑袋全是肉,一双小眼睛都嵌在里头了,只他眼睛都小成那样了,灵素还是从中看出了些不屑和不耐来,可见这人眼睛虽小这眼神却是有力得很,要不然灵素也看不见不是……   闲话少叙,就见这位直接扯了块什么巾子来,把眼睛一蒙,从边上取过一块肉,刷刷刷给切成片,又一推,刷刷刷给切成丝儿了,完了取下眼睛上蒙的东西,看了灵素一眼。   灵素心说这个我成啊,这个我天生会啊!   也不用人让,自个儿过去了,拿了人家方才那块什么巾子把自己眼睛蒙上了,然后……然后她捞了条鱼……她捞了条鱼!   蒙着眼睛她把那鱼去鳞剖洗,一片两份,翻过面来去掉腹部大刺,都给开成菊花刀了。估摸着这样该差不多了,把刀一放,也把蒙脸上的东西取下来了。   周围一圈人目瞪口呆看着她。这是……这是砸场子来的?从野猪肉开始到现在,这线可布得够长的……可也不像啊……这人什么来路?同行的?谁家派来的?!西月楼?不会啊,就他家那少东家的性子,若有这样的人在手,还不赶紧得约了五大楼开擂台?!哪里忍得住这样!   正在众人心疑难定时候,灵素忽然“啊”了一声,忐忑又为难地看着苗老爷子道:“老、老先生……这、这鱼……它、它……不是很贵吧?……”   这下连一直面无表情的管事都愣住了,苗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椅子扶手道:“好!好啊!果然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小子你要加把劲儿!别到时候被你这小师妹超过去了!”   管事的听了面色一变,老爷子一摆手,只问灵素道:“来来来,小徒儿,我问问你,你学了我的手艺,往后是想做什么的?自己开酒楼?还是给达官贵人们做掌厨去?”   灵素摇摇头:“我想能做好吃的,把到手的鸡鸭鱼肉都好好用起来,让它们物尽其用,也算死得其所。……嗯,别糟践东西……”   众人都不知该拿何种眼神看她才好,只苗老爷子大乐,笑道:“好,好,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儿。只是我这师门有规矩,不收女徒弟,你是入不了序了。左右你也不要打这旗号混饭吃,学都是一样的学,我也一样教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灵素忙道:“回师父的话,徒儿薛灵素。”   老爷子点头道:“不错,不错,好,从今儿起,你就是我苗十八的徒弟了!”   灵素顺杆往上爬那是极快的:“师父,那今天先教我什么?”   老爷子耸耸肩膀,这话赶话事儿赶事儿的就给弄了个徒弟来,哪里想过先教什么的话儿?再说了,自己进了三凤楼,带的徒弟也是这里头的头灶二灶,哪个不是自有了七八十来年的功夫,才够资格找自己点拨点拨的?   眼前这个,只看着行事声言,便知道是个愣的。这后厨也没有女人掌勺的道理,可自己的徒儿、哪怕只是挂个名儿的,也没有去打下手的道理啊!这还真是有点愁人呐。   转念一想,问道:“你……常日里都做些什么?”   灵素老实答道:“我常要往村里去看管自家的田地,还在县里百杂行里有个差事,家里做饭洗衣裳缝缝补补,还预备要养几只鸡养两头猪……”   老爷子听得犯晕,就这样的,你什么空儿学厨艺啊?!只眼前看来却是好事,遂道:“既如此,倒不好叫你日日拘在我跟前。这么着,我先给你本书,你回去读懂背熟了,年后再来寻我,可好?”   灵素道:“我不认字儿……”   老爷子一滞,灵素又道:“不过我家相公认得,我可以让他念给我听。然后我记住了就成了吧?”   老爷子道:“光记住那些字儿和话儿有什么用场?!你得真的会才成。横不能上头讲了一串的煎炒烹炸,你连个油多油少都不知道。给我当徒弟可也有考试的,若是考试过不了,那就得逐出师门,知道不知道?”   灵素赶紧点头表决心:“您放心,我准保认真学!对了,您给我书,能多给我几本不?我想学学怎么对付那些猪肉羊肉的。一下子那许多,都腌着也挺奇怪不是……”   看老爷子眉毛立起来了,她自觉住了口,四下看看,是不是哪个师兄惹了老爷子了。你说这事儿还真是奇了怪了,她在上头学功夫就这样,没想到到了下头学功夫还这样!怎么自己拜的师都那么好吹胡子瞪眼的呢?也是缘分呐,缘分……   老爷子一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没害怕,不仅没害怕,还不定想到哪儿去了……   叹口气道:“你说的那些,是制物儿的手艺。这里头说道更多了,得,我也给你一块儿拿上。只一样,你这回拿走多少,年后下了正月半,十八这日,你来我跟前,若是不能一字不差得背出来,我可不饶你。不仅往后不让你跟我学了,我还得打你手板子!可记住了没有?!”   灵素赶紧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您放心吧。”   老爷子点点头,叫过一个小徒弟来,吩咐了两句,一会儿那人回来,抱着一个蓝布包,里头三四本书,其中一本极厚的,上头写着《饮膳本正》,余下几本都没它一半的厚。老爷子拿了这本出来给她看,又道:“这本最要紧的,是功夫的基础里的基础。你若旁的来不及看,便先看这本。若有能试的,都要试试手才好。年后来了,若是能背出来,我还要试试你手上的真功夫,才看要不要往后教!”   灵素乐不得的,接了书,赶紧给老爷子行礼。   老爷子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赶紧学去。”   灵素就要走,老爷子又叫住她:“等下,这卖东西的钱不要了?!”   灵素道:“哎呀,哪儿还能要这个,送您下酒了!”   老爷子道:“得了,这桃儿算是你孝敬我的,这些山菌子难得,一会儿都得变成菜卖到楼上去,三凤楼不占你这便宜,你且拿了钱再走。”   那管事的早心里算过了,这会儿便对灵素道:“你这几样菌子都不是寻常货色,我给你算一两银子一斤的,给你一两半银子,可成?”   灵素看看老爷子,老爷子不看她,她便对那管事道:“成,谢谢您了!”   管事的让人称了两块小锭子给她,又道:“往后你有这样的东西,只管拿到我们这儿来,亏不了你的。你同老先生师徒是师徒,同我们这儿主顾还是主顾,你看可好?”   灵素一点头:“我记着了!下回捡着了还卖你们这儿来!对了,大鱼和大鳖你们这儿要不要?只大鱼恐怕活的难得……”   管事赶紧点头:“要,都要,鳖若是二斤以上的,我也给你算一两银子一斤,若是再大的,再给你加钱!”   灵素点点头:“好咧,我记住了,若能逮住就给你们送来。”   两相说定,抱着她的书同银钱回家去了。一边走一边心里开心,你说这运道,但凡拿了东西出来,总能换了银两回去。还是七娘说得对啊,这有钱人的买卖是真好做。就说那些山果子,虽不是为了卖钱去的,折腾了那许久,统共也没三吊钱的,再看看这里,嘿!   她灵境里各样菌子还多着呢。只是七娘说过,物以稀为贵,凭什么好东西,你要容易来了,多了,就不值钱了。她也不知道多少算多,只好稍微抻着点儿。   晚上方伯丰就见她递过来老厚一本书,吩咐道:“念这个!哎,你等等,我打个坐你再念。”   方伯丰不明就里,她把自己死皮赖脸拜师学艺的事儿说了,又道:“这个得背出来,等我定定神,你就一气儿念下去,念到哪儿算哪儿。”   一会儿听她道:“好了,开始吧。”   方伯丰咳嗽一声,开始念:“夫人生天地间,承天之清地之厚而成其人身,以草之气兽之精滋养神魂……”   前头一堆饮膳之要说完,后头才是正文。上来就是刀工,什么切丝切片切丁切段,光个切块,就算有象眼块、滚刀块、骨牌块、骰子块……还要顺丝逆丝斜花丝等等讲究。好容易各样切完了,后头就是各种码味腌制、汆水过油,等念到细说其中的各样调料的时候,方伯丰已经觉得嗓子冒烟、难以为继了,只好停了下来。   拎起茶壶来倒杯水喝,刚咽下,那里垂头眯眼的灵素忽然张口从头开始背起来,方伯丰听了一会儿,连茶也忘了喝了,就那么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那灵素要背书也不好好背,中间还时不时来个呃、空、巴拉巴拉……再继续后头背下去,想是中间偶尔有跳字没记住的。   等她终于背完,却是正停在方才方伯丰停下的那里,方伯丰忍不住咽口口水,问道:“灵素,你,你这是……过耳不忘?!……”   灵素摇头:“哪儿啊。一则这里头的话,除了前头的各色点儿,后头的话都像咱们平常说话差不多。若是你照着一个字一个字去对,准定许多错的。想来老爷子也不会那么要求我。再一个这里头的话听着很有道理,它这么一说,我心里一想还就真是那么会事儿,自然就容易记住了。若是你寻常念的那些书,你就算念给我听十遍,我也背不出来,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方伯丰想想也确实如此,便道:“那也极是厉害的了,你在这饮食一道上还真是有天赋啊,怪道人愿意收你为徒。”   灵素却道:“只还有几点记不住的,你再帮我看看。”   灵素自己记着挺清楚哪里还差点火候,只翻过去,把那段还有些含糊的指出来,方伯丰再念一遍,她自己细思一回,便补上了。如此,待得这整篇都自觉领悟无误后,才叫方伯丰接着往下念。 第44章 神识妙用   等到天时渐晚,方伯丰才劝道:“也不早了,早些睡了吧。你也说了,这东西也不是光记下就行的,还得用起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灵素点头作罢,只那心却是痒痒得不成不成的,恨不得立时去灶间寻些菜肉出来切丝剁泥,试个遍才爽快。只也心里想想罢了。心里惋惜这人身要睡觉实在是耽误功夫得很。   心里想着嘴上不由得叹了出来,方伯丰听了笑道:“若都照你说的,晚上也不睡觉,黑灯瞎火的能干什么?还得点灯熬油,这油和蜡可就得更贵了。”   说起油和蜡,灵素想起群仙岭里头的乌桕树来了,笑道:“你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呢!山里有乌桕树,结了好多种子。上回我想收的,看看那种子还没裂开,就再等等。这几日怕是差不多了!”   方伯丰道:“那些县志可真没白念,你如今对那里头的物产是门儿清了。”   灵素道:“那还得多亏你认字又肯给我念才成啊。”   方伯丰忽然笑道:“那你要不要谢谢我?”   灵素点头:“嗯,是该谢谢你。可要怎么谢你好呢?”   方伯丰道:“也简单,只把你方才打坐记书的样子教教我就成了。”   灵素笑道:“这有什么的!寻常听东西都是打脑子过,那个一晃就过去了,有时候听东西更是连脑子都不过,只从耳朵一只进一只出!”   方伯丰点头:“你说的不错,读书也是如此。有时候都看完半页了,才发觉前头看了什么都全无印象,再回头去看。倒像方才那个看书的不是自己似的……”   灵素点头:“就是了,所以我方才的法子就是用心去听。”伸手比划一下方伯丰胸口,“这里,这里有股子气似的,这儿稳住了,听到的东西好像都打耳朵那里往这儿聚,这就都容易记住了!”   方伯丰这回连脸红都没顾上,只剩个着急:“这、这没什么气啊!难道要先练内功?!”   灵素跟着着急:“也不是那个气……就是、就是那种……气……唉哟,不都知道的嘛,就是那个嘛!”   方伯丰闭嘴,无奈看着她。   灵素赶紧想法子,一拍手道:“就是你很高兴的时候,那种,你想想,你想一件特别高兴的事儿……嗯,快点,想一件高兴的事儿!”   方伯丰眨眨眼睛,闭上了,一会儿面上露出笑来。   灵素一把抚到他胸口,急着道:“这里这里,是不是?就这里,有种东西那样儿,是不是?”   方伯丰点头:“嗯,就是高兴劲儿呗……”   灵素松了口气道:“就是了,就是用这种地方,这种感觉去听的。就容易记住了。”   方伯丰好似有些知道了,又好似更没有头脑了,只他看灵素也说不明白,且这东西那东西的连个名儿都没有,不比人家练功,好说一句气沉丹田甚么的。便只好点头道:“好,你也别着急,我大概知道点味道了,还得自己琢磨琢磨。”   灵素这才笑了:“对,对,这人身事儿多,是得用用才能惯呢。”   方伯丰唯苦笑而已。   天时不早,两人赶紧洗漱了歇下。方伯丰试着像灵素说的,那么练了会儿,还没品出味儿来,就睡着了。   灵素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方才各样刀法,她有心往灶间去,只怕吵醒了方伯丰,还得招他一通说。唉,想干什么干不来,做人可真难呐。   她这么瞎感慨着,也是心动神应,不知怎么的就把放灵境里的一把切刀给弄到芋魁堆边上了。她心里一动,那刀刷刷刷几下,把那芋魁的皮儿给削了……唉哟我的天!还能这么玩儿呢!她乐得差点没蹦起来,赶紧用被子捂着嘴,抖着肩膀欢喜了一阵子,大喘口气,朝着天哈哈哈哈无声笑着。方伯丰若这会儿醒来,非得吓出个好歹来不可。   等乐够了,她躺好闭上眼睛,神识在灵境里操控起来。那刀真是用得如有神助,什么切片切丝都是手到擒来,这么会儿功夫,接下来半个月都不用切芋头了……   这还不够,又割下一块野猪肉来,双刀齐开,给剁成肉泥了,等着明天蒸肉饼吃。还剔了一扇排骨出来,剔得还真挺干净。   刀耍够了,她又琢磨着调料的事儿了,只可惜家里也没什么料,有的还都是她山上乱薅来的,等明天方伯丰把调料那块好好念念,怎么自己听着里头还好些药材呢?真是一作两便的好事!   晚上刚学的这点东西,都让她玩出花来了。在半空里挥着刀,没啥可干了,不得已,只好放下。   这下该睡了吧?不成,忒高兴,还是睡不着。   她又想起自己那针线活儿来了,恰好纳的鞋底正在里头放着呢,她就这么在灵境里纳起鞋底来了。寻常在外头干这个活儿时,她就比常人手快下针又准,这到了灵境里用上神识,更得了,这速度都够看花眼的。那针从那么厚的鞋底穿过去,不用锥子,也不用使力气,都是神识一牵一引的事儿,真是省力啊。   好在这穿针引钱的活儿没什么趣儿,容易厌烦,且她到底溜溜一天,也实在累了。过了一会儿,她眉眼发沉,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倒比寻常时候更精神些,掠过灵境,里头两双鞋底都纳完了,还有那碗等着调味上桌的肉饼和一堆芋头块儿、芋头丝儿、芋头片儿……灵素恨不得朝天大喊几声儿!   有了这般新玩法,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可如今这衣裳都做完了,就剩做鞋子了。剁肉泥也不消那许多,可找个什么事儿来做做好呢……衣裳多做两件倒没事儿,只是还得买布呢,那布可也不便宜……   哎?对了!我可以织布啊!可是……没有线……可以纺线!可是没有棉花……   她躺那儿胡思乱想,方伯丰也醒了,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还跟灵素说一句:“我觉着你说的法子挺有用的,没准练练还真成!”   灵素点头:“肯定能行啊,我就这么干的。”   俩人说着话都起床收拾好了,吃过一碗肉汤面,灵素看方伯丰还不出门,便问他:“怎么今日不用上工?”   方伯丰道:“官长说今日可以晚一些,这两日尽量歇歇,年前还有一阵子要忙,那恐怕得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灵素跟着着急:“那怎么能成?!不是说那时候最冷的?那么冷的话,还吃不上饭……”自己打个哆嗦,太可怕了!   方伯丰笑:“不过是那么个说法,哪里能真不吃饭呢。不过我看着悬,那官行做活的地方都是大高屋子,恐怕点上炭盆也暖和不了。倒是有老先生喝酒取暖的,我们可不敢,喝上两口,醉了,更麻烦!”   灵素想起来:“昨儿老爷子给我的书里头,可有说酿酒的?”   方伯丰摇头:“没有。”   灵素叹气:“怎么没有呢,我还挺想学这个的。”   方伯丰缓了一会儿,看看家里也没甚事要自己帮手的,便索性又往河运调度那里去了。灵素自己呆了会子,打定主意先去三乐坊的书行里找找。她先往和乐坊的官行里去,里头几个读书人打扮的正在翻看,见进来一个小媳妇,都是一愣。   灵素打量一个看着像伙计的,过去问道:“麻烦您问一声儿,这里可有讲酿酒的书?”   伙计扫她一眼:“都在外头摆着呢,自己找去。”   灵素为难道:“啊?可我不识字儿啊。”   伙计一瞪眼睛:“你来寻开心的吧?!不识字儿买什么书?好了好了,别在这里闹着玩儿了,这书都金贵着呢,外头问那酿酒的买点子曲,该怎么用人家会同你说的,这样的事儿用不着看书!去吧去吧!”   三言两语把灵素给轰出来了,灵素见这里没有,便又往长乐坊去。   长乐坊的书行是个三层的楼,底下还有说书先生在说书,零星几个茶座,小贩拎着篮子在里头叫卖豆酥糖、玫瑰酱饼儿和大馅儿馉饳。同方才那头官行全是两个样子!灵素本还有些犹豫的心思,这下彻底放下来了。   进了里头,四下打量的时候,一小伙计跑过来笑着问道:“客官,是要听书啊还是喝茶?今儿我们这里讲‘三妖传’,打得可是精彩,您要现在坐下,还能得个好位子!”   灵素看着有人坐在那里喝茶吃麻酥糖和芡实糕,好容易才转过性来道:“我、我想买酿酒的书……还有制酱、做豉、各样调料的书……可、可有这样的书?”   小伙计皱起眉头:“这书估计有也不会在楼下,楼下都是话本同笑话儿书。您请上边走,我带您问一问去!”   灵素赶紧跟着走,嘴里还道:“有劳了。”   小伙计笑着回一句儿:“您客气了!”   到了二楼,上头靠墙都是书架,考外头的是一张张书桌,上头平放着若干书。这楼梯上去的楼梯口有一处门栏,只从这里方能进去楼里看书。这门栏边上有一个长柜台,里头俩人一坐一站。   小伙计引了灵素进了门栏,到那柜台边上问道:“先生,这位客人想问一问有没有讲酿酒、制酱、做豆豉和各色调料的书。我就带上来问问。”   那个坐着的看灵素一眼,点头道:“有《民生百要》、《小户作坊》、《工济物用》几本,都是朝廷刊发的民生窍要,日常居家过日子用得着的小手艺。还有几本《厨宝》、《厨秘》之类,都是坊刻的,没几本,都在三楼。看要什么样儿的吧。”   那小伙计赶紧回头跟灵素道:“客官,您要的书咱们这儿都有。有些朝廷刊印的就有,朝廷的这些书都是为了咱们老百姓过日子能用上些手艺,这书价儿就平一些。另有一些坊刻的,都是有人从民间收集起来的厨艺上的话儿,那就贵了。这咱们这儿若是到了三楼,那一本书没五六两银子都下不来,好些都得十几两一本呐!”   灵素忙问:“那,那请问这朝廷刊印的讲这些的拢共有几本?大概需多少银子?”   那边站着的人听说这话,早往柜台外头去了,一会儿回过来,手里拿了四五本书,往柜台上一放,对灵素道:“官刻的便宜,这几本一共一两三钱银子。”   灵素心说这还便宜啊,又不当吃不当穿的。可她心里又实在想学这些能耐法子,只好咬牙点头道:“好吧,劳驾您结账。”   那人倒没料到这小媳妇竟真的肯花一两多银子买这几本书,一时有些惊讶。小伙计乐坏了,赶紧道:“您稍等,我给您拿张纸包一下!”   一阵风儿似的去了,转眼回来,手里拿了张毛边黄纸,把几本书包好,递给灵素,灵素取出一两银子并三百钱来汇了账,才拿书下楼。那小伙计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嘴里还连着道:“您要喜欢什么样儿的书,您只管告诉我,便是咱么这里一时一刻没有,哪回来了,我就给您送信儿去!”   灵素递给他两个青钱道:“谢谢你啦,我等这些都看完了,看还想要知道什么,再来你们这里找。”   小伙计接过赏钱谢了一回,又答应着:“哎,好!”见灵素走远了,这才回头往里头继续招呼人去。 第45章 借毛御寒   灵素从书行出来,回头看看那高楼,想想最上头十两银子一本的书,撇嘴:“难道不用人念就能听着声儿?这么贵!”想想手里这几本书,也不少钱,这买布做靴子是为了别被冻着,这买书又有何用?!想想还真是心疼地直抽抽。   这一心疼,她也没心思逛街看热闹了,这会儿再教她掏两个钱买块豆酥糖,难免也会让她又想起刚花出去的这一笔,不是找不痛快?所以便弃了大街,只往冷僻的后街胡同里钻。   七拐八拐往天水桥走,经过一条小巷子时,见着俩妇人正在路当间滚个席子,一前一后,还都使劲踩那卷席子。灵素心里一动:“这是抓着贼了?”   赶紧用神识探去,想看看那贼这会儿什么脸色。却没见着人,席子里头裹着一块大布……   正想走过去,那俩妇人停了下来,把席子解开了,里头是一块白色略带点乳黄的大布。屋里又出来几个女人,手里拿着五颜六色毛茸茸的东西,开始往那布上放。然后有人拎了热水出来往上头浇。   说也奇怪,这一浇,方才蓬蓬的毛茸茸的隆起,都直接贴底了,一群人又七手八脚把那大布卷起来开始又滚又踹的。   灵素看得入迷,都忘了迈步。边上过来一妇人,也伸着脖子一块儿看,一边看一边道:“这花毡子好看是好看,费劲不是?我还是乐意织毯子,就一人的事儿,省得同人合伙,谁使劲谁不使劲的,到时候反闹不开心。”   灵素回头一看,一个大眼睛小脸的小妇人站在她边上,身上穿着个灰塌塌的围裙,一手捏着一团绒毛,一手拿着个纺锤,一扯一转,一扯一转得正在纺线。灵素她没见过这个,之前在村里时一门心思要学做饭,倒见过人纺线,可人家用的是纺车。今儿可算开眼了。   那妇人哪里知道眼前这个是这般没见识的?!还同她说那花毡的事儿呢。   灵素听了几耳朵,捡要紧的问道:“您这纺线的也是棉花?”   那妇人奇怪得看灵素一眼:“什么棉花,这是羊毛啊!”   灵素“啊”了一声,神识不由自主往灵境里捡来的那堆羊毛上掠去。嘴里还问:“这、这棉花……呃不,这羊毛也能纺线啊?……”   那妇人更奇怪了,看看灵素道:“多新鲜呐!羊毛不能纺线,那毯子咋织出来的?!你哪儿来的啊,连这个都不知道!”   灵素忙笑道:“我、我老家西北边的,那里什么都没有,我好多事儿都不知道。”   那妇人皱纹:“不对啊,我听说西北边就是牛马羊最多呢,怎么你连纺线都不知道?”   灵素干笑:“哈,哈,我家还要往西还要往北,是个极冷极冷的山里头,哪里有羊,我都不知道有这东西!”   那妇人听说如此,面带同情道:“难怪了,啧啧,怪不容易的,逃荒来的吧?山上最不好过了,一不小心就旱,多下点雨就把屋子田地给冲咯!我们这儿也有山里逃难来的人。”   灵素不晓得这话怎么答,便转个头问:“那花毡子……也是羊毛做的?怎么那许多颜色,还挺好看的!”   妇人这会儿不嫌弃她没见识了,讲给她听道:“毡子就是拿羊毛擀出来的嘛!什么花的,哪有羊生成那样的,都成妖精了!这都是羊毛拿去染的颜色。要不然灰突突不好看不是。要我说来啊,都是懒的。你说织毛毯多费劲啊,这么一梭一线的,那花纹,真是织出来的!这个可不是容易了么,就要点热水,要点蛮劲儿!”   灵素又东拉西扯问了半天,大概知道了这羊毛的用法,那边几个人也把席子又解开了,一张花毡已经成了。白底上头红黄棕黑的花纹,很是好看。灵素看得心痒,上去问道:“这毡子得用多少羊毛啊?”   那人还以为她要打听价钱,忙道:“这是大毡子,用足了三十多斤底料的,上头的花料都不算了。”   灵素点点头:“这可够沉的。”   那妇人道:“你住在哪里?若是县里的,咱们给你送去也成。”   灵素一愣,晓得人家误会了,忙道:“我先打听打听,等天凉了再看。”   那人不由得失望,还道:“这还不算冷?闲钱经不住急事,如今买,这一大张,才合不到三贯钱,若真等冷了,这价钱可不够。”   灵素看那毡子足有六尺多长见方,看着很是着实,想想这才合不到三两银子,自己手里这几本书还得一两三,心又抽抽了。赶紧道:“唉,刚买了几本书,不凑手呢。”   里头有个妇人想是家里也有人在念书的,附和道:“这东西最贵了,不当吃不当喝的还!”   灵素跟着点头:“谁说不是呢!”   闲话已毕,到了家里,哪里还坐得住?!给方伯丰热上饭,裹上斗篷就往山上去了。   做什么去的?自然是寻羊毛了!还有那山上的桕树籽儿也可收了。   到了山上,先去看桕树,此时桕叶如火,风过零落满地。山间人迹全无,那深红橙黄的叶儿落在地上铺成满地华章。枝头挑着的果子,如今也多裂开了,露出里头三头聚首的白色籽实来。那上头一层白的便是桕蜡,可以化了融做桕烛,比油灯可亮堂多了。   灵素一棵棵树过去,将所有籽实皆收入境中,才又想起来还有那么些蜡花呢!这阵子还真是忙得颠倒,只顾往处搜罗,倒来不及打理。   等把几处她自己记着的桕树籽都收了,才开始找起那几群尖脸弯角羊的踪迹来。她看那些占了老地盘的山羊,毛都糙糙的,恨不得自己就已经长成毡子了,实在不似早先那群尖脸绵羊般蓬蓬的一看就堆了好些毛。   幸好她神识过人,那些羊一路过去,也总要留些痕迹。她寻着跟着,忽然又突发奇想:“这山上的羊粪鸟粪也是极好的肥料啊,我要是能收些进去,不也便当?!”   她如今是知道种地需要肥力了,只可惜除了河底泥林间土,旁的她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夜香?就凭她同方伯丰两个,再怎么使劲儿吃,能攒下多少来!   这么胡思乱想着,脚下不停,又走一阵,就看着那群羊了。原来它们也往下去了,到了一处两山相连的山脊下头。此处恰似一个马鞍形,那整片草坡自东到西,中间还几道小小溪水,端得水草丰美的所在。   灵素心里暗赞一声:“好会找地方儿!”   此时天尚未到正午,这群羊就在东南边的草坡上三三两两或站或卧,好不惬意。身上明显有些堆块,却是没来得及脱下来的旧毛。   灵素嘿嘿一笑,手里多了把长齿梳子,就往最边上一只落单的大羊身上摸去。还没梳两下,那羊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跑了。灵素裹着斗篷在那里站着发愣:这是怎么了?不疼吧?   那羊心里还咆哮呢:“这是见了鬼了!啥玩儿在薅老子羊毛?!”可左看右看又没东西,真是忒吓人咧!   灵素又试了几回,都是如此,倒闹得羊群羊心惶惶,只当见鬼了。   垂头丧气收了东西,这可怎么办呢?现了身摁住一只梳?那到容易,只怕惊着了它们,往后更不好接近了。   想来想去,决定用神识试试。走到边上,散下神识去,发觉这羊底下新生出来的那层,一根根都跟被烫过似的,都带着无数曲曲,看着就暖和。只这些都长在上头呢,若要生薅下来,不得疼啊。而且把这些拿走了,人正主靠什么过冬?!   还有另一层已经从皮上分出来了,被新毛顶了出来,浮在上头,也老厚一层,只不怎么匀净。废话,容易掉的早让蹭完了不是!   灵素用神识将那羊身上的旧毛都裹住,一动心念,就收进了灵境。那羊只觉得身上一轻,左看右看又没有什么东西,身上也没觉得异样,便照旧趴那儿不动。   灵素一试得手,便依次行事起来。把之前那山谷里呆着的几群羊都挨个“梳”了个遍。这些羊如今并未迁往同一处,倒是每一群所在地方,都有些旁的羊群在,便也遭了“池鱼之殃”。   这一整日,便都耽误在了这个事儿上。等把最后一群的最后一只梳完,灵素收回神识,朝远处看看,自言自语嘀咕着:“要不要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羊群了?”   看看灵境里堆成山的羊毛,到底作罢了:“等明年天暖和了,我还来给你们梳旧毛,你们可别乱找地方蹭去了!”也不管有没有羊听她的,便顾自往回走。   为了追那两群羊,这会儿又到了一处平常没来过的地方。走了几步,就见这片山上自下往上好大一块地方全是一种数,里头几乎没什么杂树。上头的大,底下的略小些。只叫她疑心是有人在这里种的树林子!   这块地方似乎比另一头稍暖和些,这些树树叶将将开始变黄,地上已经落了一层果子。那些果子像个尖尖脸的美人头,上头还扣着个帽子。同甜槠也有些像,更像麻栎。   灵素因疑心有人种的树,便不敢露了踪迹,只在树枝间跳着走。走了许久,眼见着未有一点人迹。这才落了下来,刚下地,就听一声“呼哧……”   把灵素吓得一激灵,赶紧回头,却是几头野猪,正在吃地上落的那些果子。   灵素心里想着:“喔唷,你们还吃这些呢?这东西跟芋魁一样好吃?”   自己也捞了个起来,神识一看,没见什么稀奇光点,只淡淡一片白蒙蒙的。便嗑了一个尝,“呸,呸呸!”又苦又涩,扔了手里的半个,没好气地瞪那几头野猪一眼。野猪毫无所觉,还顾着自己低头猛吃。   灵素没好气地又往树枝上去,却发现了一个姆指头大小的茧挂在眼前的一根枝条上,边上两张叶子护着,若不是灵素这一蹦刚好落后头,还真不一定看得见。   灵素把那茧子摘了下来,心里犯嘀咕:“蚕茧?”可蚕茧不是白色的么,而且……眼前这个也不是桑树吧。 第46章 不值钱   她之前看那绸缎如此价昂,还特地跟方伯丰打听过的,知道有桑蚕这回事儿。神识往里头一扫,还真有个虫子在里头,跟桑蚕一样啊。难不成是一种口味比较奇怪的蚕宝宝?   她心里疑惑着,将神识放了出去,这不探不知道,一探之下,这林子里竟是密密麻麻的这玩意儿,有些还是空的。地上也落着不少。   她心里琢磨了一下,这空的应该是蛾子飞走了,看来这里头还有虫子的该是那一批的“晚辈”啊。想了想,便开始收起茧子来,先把地上破了孔的都给收起来。   要收树上的时候她有些犹豫了:“这……我都拿走了,你们明年可怎么办呢?嗯……也不知道你们有多少能熬过冬天的……”   想的挺好,一往灵境里放,灵境不收活物啊,茧子进去了,蛹落在外头了。这是抢人房子要人命的意思?灵素也挠头了。   最后只好先把茧子都摘下来堆在一块儿,再用大布袋装了一回回往山居的那件偏房里搬。   还给留下了一成,心里记着,等天暖和了来看看,到时候这些恐怕都得落到地上了。一层层落叶着,或者也能活一些?反正得其赐返其恩,明年自己再来帮他们放些小蚕好了。   此时天已浓黑,也就是现在神识精进了,隐身衣能遮蔽的空间大了些,能容她扛个袋子。若还是从前,自己隐身了,留个大布口袋在半空里乱飞,可真是奇景了。看堆了大半个屋子的茧子,她也没想好要如何施为,天色已晚,先回家再说。   她素常总是趁着一时做了许多的饭食放在灵境里,要吃时候,只拿出来盘子碗一装就都有了。今日亦是如此。   方伯丰这日早晨晚了些时候出去,中午回来见只有热着的饭,就知道灵素闲不住又跑到山上去了。下晌还想着要早些回家做饭,等灵素回来吃现成的。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这下晌连连来了几家粮商,都要在第二日插队先走。这哪里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等他到家,天也黑透了。   其实也不过前后脚,灵素听着院子门的响动,知道方伯丰回来了,一回身,端了两碗扯面出去。又一个暖锅,是一锅排骨炖芋头,两碟小咸菜是酸姜芽儿同渍菜头。   方伯丰也饿坏了,两人把这一桌子吃得都没剩下什么。灵素放了碗筷道:“等我学做了点心,给你上工时带上几块,饿了好垫一垫。我说这官行竟不如官学,这官学还有点心吃呢。”   方伯丰乐了:“那镇上的官学,虽有个官字,却也要交学费的。这官行可不收钱,还给钱呢。”   他们两个在官行里做工,灵素一个月四钱银子,方伯丰那里却足有一两半,听说这个月还要给涨半两,也不知真假。   吃完了方伯丰进去张罗着洗碗,灵素拦了道:“我来洗,你喝点茶歇会儿,待会儿还给我念书呢。我同你说,我今日又买了几本书,你可得受累了。”   说着先把刚买的书拿出来给方伯丰看,自己回里头三两下洗了碗,又擦干净手出来说话。   自从灵素从山上不知道哪里揪了秋茶叶儿回来,揉巴揉巴烘干了,就成了他们如今家常喝的“茶”。方伯丰娘亲从前是吃茶的,后来就停了,想来也是手里拮据为了给他读书省钱的缘故。是以他实在不晓得什么茶的好坏。如今这个喝着茶香扑鼻,便就喝了,不论其他。   灵素出来,他刚把那几本书都翻过一回,笑道:“这些书都说些民生要务,有些东西咱们这里不一定用得上呢。”   灵素道:“说是朝廷汇编了教人们怎么过日子的,这是好事儿啊,可怎么没怎么听人说说起过呢。”   方伯丰一叹:“这同早先说的农书一般,识字的多半不惜得看这些,需要知道这些的又多半看不着这些书。”   灵素便道:“看来往后得多些人给念念才好!”   方伯丰一笑。便先接着昨日苗老爷子给的书念起来,又念了小半个时辰才停。   灵素给另外沏了一壶茶来,倒出来却不是方才的茶了,一尝,甜不丝儿的。灵素便笑:“这是我熬的梨膏水,给你润润嗓子。”   方伯丰笑道:“这个不错。”   灵素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不叽儿的东西递过去,问道:“你看这个,可是蚕茧?我从这种树上捡的。”说了又拿出一张树叶来。   方伯丰看了会子:“不像,蚕茧是雪白的,有些地方有秘法,能养出淡绿的来,那也是极淡的颜色。且蚕茧看上去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灵素道:“可这里头也有个虫子呢,同你说的蚕蛹一个样儿。”   方伯丰想了想道:“你等等,我有些印象,仿佛是有这么个东西,叫做野蚕的。”说了就回屋里,一会儿寻出一本他从前的书来,翻来翻去,果然找到一处有记载的,念给灵素听了,又道:“没错了,就是野蚕了。要说起来,最开始就是用的这个。后来有了桑蚕,便渐渐地都转那边去了。”   灵素道:“哦,就是不值钱呗。”   方伯丰叫他这句话提醒了,从袖子里也掏出一件东西来,却是一个自己拿纸粘的小本,笑着道:“你来看。我把这些日子经手的东西的价钱都给记下来了。你不是老指着卖山货?这些东西我寻常不买卖,也不知道的。整好如今船运排班,整天听他们说这些,我想着或许你乐意知道,就都给记下来了。”   灵素果然大乐,忙催他:“你念几个我听听。”   方伯丰便念了两页,又笑道:“只是你这野蚕肯定是寻不着价儿的了,咱们县里没听说有出这个的。”   灵素却心思不在那里了,反想着另一出,她道:“羊毛多少钱一斤?”方伯丰道:“生羊毛五十文一斤,净羊毛是一百文。”   灵素撇嘴:“这也太不值钱了!那羊一年就换两回毛,就算都薅下来,能有多少?得多少羊的毛才够买这几本书的!难怪说朝廷官刻了却没人知道了,都怪这书价太贵!”   方伯丰笑道:“我看你是今日这几本书买肉痛了。实在是,这书自然不当吃不当喝的。可若是你学会了酿酒做酱的,许多如今看来无用的东西或者就有用了呢?且你主意素来比旁人多,脑子又转得快,说不定跟着学了还能触类旁通,比书上更高明了,不是更好?这哪里是多少钱能衡量得来的!”   又道,“这样,这回的书钱我替你出了可好?你就不用那么心疼了。”   灵素叫他这么一说,怪不好意思的,方伯丰那里已经把银子掏出来了。灵素的记性,她记着那时候方伯丰把九两银子给她,她就拿了两小块,把剩下三块更小点的还给他了。后来他又有一个月的工钱,是一两半的,说是家里日常要使费,便给了灵素了。如今见他掏出来还是那三块银子,便道:“你怎么都不花的?”   方伯丰失笑:“如今我衣裳鞋子有人买,还穿都穿不过来,一日三餐不是鱼就是肉的,哪里有花钱处?”   灵素道:“你、你不用买书?”说着又想起早上官行里的那些人了,却听方伯丰道:“要看书,县学里都可借得。且这一阵子来,你也让我读了不少书了,不都同我自己看过一样?且这些书还都同我往后的考试挂着的,都不是白功夫。”   灵素想了想懊丧道:“这么一比,我可就太能花钱了!”   方伯丰乐道:“你这都是该花的,且你花的钱里,倒有一多半是为我花的,怎么能都算到你头上?”   灵素心说,我那也不是光为了你啊,实在我是为了好玩儿……这话却不好说。   方伯丰又道:“你光说花的,你还能挣呢!这宅子都是你打河里摸来的,你是咱家的大功臣,怎么能说太会花钱这样的话?!”   灵素细想一会还真是啊,笑道:“哎呀,我是被这几本书给魇住了!实在是,我买它们也是为了学东西,学得多了知道的多了,自然会的也多了,往后还能赚更多呢!”   方伯丰笑:“是这个道理,你想通了便好。”   灵素心里还想着:“自己真是入戏太深了,把这凡尘俗事的玩玩意儿越玩越当真了。那些没有丁点灵力的破铜烂铁,不拿去换了东西,留着下崽么?!真是玩着玩着也跟凡人一样迷糊起来,真是傻了!”   想通了哈哈笑起来,方伯丰知道她性子如此,心里不存事儿,过去就好了,便也放下心来。又拿起书给接着念给她听。   第二日灵素从外头回来,方伯丰便兴冲冲进来了,笑道:“灵素,鲁夫子也要来县城了。”   灵素知道方伯丰自县考成绩一出来,就给鲁夫子去了书信,鲁夫子当时外出寻秋去了,想是今日刚得着的回信,便笑道:“夫子来县城吃三凤楼的‘蟹十味’嚒?”   方伯丰摇头:“怎可拿夫子开玩笑?你啊!”   灵素动动鼻子:“我同你说,夫子指定不是那样喜欢循规蹈矩之人。”   方伯丰道:“为人当持正,岂能先揣度旁人喜好以趋应?师徒父子礼仪为先才是。”   灵素胡乱点头:“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又问,“那夫子来县城住哪儿啊?你刚还说年礼的事儿呢,这下好了,都不用跑了。”   方伯丰听她言语中仍是无甚敬意,想到她自小渔猎为生,哪里知道这些,倒也不欲再纠正她,却道:“夫子是应了书院之邀,唉,只怕从前的书塾就要停了。”   灵素只问:“那书院在哪里?”   方伯丰道:“书院不在县城,在遇仙湖边上。”   灵素想起那遇仙湖的奇事来,问道:“我听七娘她们说,遇仙湖里有神仙庇佑,人掉在里头都没事,真有此事?”   方伯丰点头道:“确有此说。我刚听时也只当是乡民崇神所编,后来听夫子闲时谈起,才知道真是如此。那湖里凭是如何翻船落水,只人必定无恙。有落水者说沉到半中间时,好似遇着什么东西给托了一把,便又能出水透气了。”   灵素心里更增好奇:“这也太奇怪了,哪个掉下去都是如此?”   方伯丰点头,又摇头道:“因遇仙湖有此一奇,寻常也不会有人下去凫水,那附近多是大家别院,每到冬节都要筹资大办‘遇仙会’,为着答谢仙人相护之恩。只又另有一说,说是若有欺压良善之人、贪官恶吏之辈,自遇仙湖上过时则必遇风暴,船翻人亡。这又同之前所说湖里不伤人性命之说相触了,我也不知究竟。”   灵素越听越好奇,方伯丰见她的样子,便笑道:“夫子冬月即全家搬迁来此,到时候我们前往探望,你自己亲眼看看那湖也罢。”   灵素心念一转,又问道:“你说那遇仙湖边上多是大家别院,那游湖的人可多不多呢?”   方伯丰道:“那自然是极多的。每年开春仲秋,都是游湖最热闹的时候。有些人家的彩船画舫能有三层楼高下,直像个楼阁在水上浮着。更有在船上演戏的,旁者另坐了大小船只围在湖面看戏,极是热闹的……”   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又打着去水底下看看的主意吧?!那湖可深得紧,不是寻常河渠,你可趁早莫要打这样主意。”   灵素忙笑道:“哎呀,照你说的,人下去就浮上来了,我就算想下去看看也不成不是?!嘻嘻。”   方伯丰一想这话也对,只仍是不怎放心的样子,可又拿她没有别的办法。有时候,这娘子能耐太大,也实在不是件好事! 第47章 冬歇   十月入冬十一寒,果然到了十一月,鲁夫子就迁居至遇仙湖畔,方伯丰才知道原来鲁夫子在遇仙湖边也是有宅院的。他少时得鲁夫子教导,只知道夫子学问好,旁的虽听着一言半语的,其实并不十分知情。他又被他娘盯着整日读书上进,世事权位等话,却差得多了。   方伯丰好容易从河道那里请了一日假,跑去探望了一回,只说鲁夫子这一搬迁惊动了许多人,倒让他老人家不胜其烦,早下了令,概不见客。还是夫子夫人听说是方伯丰来了,偷偷让人带了从侧门进去,在后院见了夫子一回。   夫子见他在县中已经落地生根,学业倒更往民生乡土上走了,与初志无二,便也无甚多的话要说。倒是夫子夫人问起了方家分家的话,夫子在旁听着方赟一番作为,惊得默念无耻,却是不好当人子面说人父。   夫子夫人道:“你娘当日托付我一笔银钱,我实在想不通她这般做法。如今再看,实在她才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你如今学业已定,那笔银两尚有剩余,本该退还与你才好。”一指鲁夫子,咬牙道:“可你们夫子说了,若是将那些钱退了给你,反于你无益……”   方伯丰又不傻,赶紧站起来道:“小子谢过夫子与夫人回护之恩。”   鲁夫子笑了:“看着没,这傻小子都比你明白!成了,若是日常拮据,来拜年的时候你再多给个红包不就成了?你又不是没这么干过……”   夫人偷偷瞪了他一眼,夫子只作未见。   方伯丰自来无亲无眷,这夫子夫人乃是他最亲近尊崇的长辈了,眼见她又要替自己担忧,便也顾不得羞意,把自己已经娶了灵素的话说了一遍。又捡着进城后如何安家置业等话,挑几件说了。   鲁夫人听说当日方伯丰的婚事办的如此草率,实在难以置信。又见如今说来样样都算平顺,倒是个顾家勤快的小娘子,直叹方伯丰娘亲天上有灵,保佑方伯丰的。   倒是夫子起了兴头,问他:“上回你说的捉螃蟹的那些法子,就是你媳妇想出来的?”   方伯丰只好点头:“就是她带我去的。”   夫子又问:“你分家分了这么个……‘驴粪蛋’,呵呵呵……”说到这儿他先忍不住笑起来,看自家夫人又瞪自己,才不得不收敛了,接着问道,“她没同你哭闹?”   方伯丰摇头:“当时学生心里十分郁愤,她倒挺高兴,还说那大光石头上能晒东西。我心中不忿,说了几句,她便指着对头果林茶园问我那里又如何。我便答说那处自然是好的。她道我们自家这山同那头相比,不过差了一层土罢了,何必如此丧气……”   方伯丰还从未如此唠家常般同夫子说过话,正有些忐忑,却听夫子又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点头道:“好,好一个不过一层土罢了,是个通透的孩子!”   鲁夫人听了亦露笑意,再听方伯丰说灵素常日里官行山里两处跑,愣是卖山货得了几十贯钱,恰用来买屋置衣等话,遂笑道:“好能干的孩子!如此也好,吃亏是福。你真是吃了大亏的,焉知道这门亲事不是天赐的福缘?我看你说话行事也比从前活泛了,你娘天上有知,也只有高兴的。”   方伯丰回来,灵素问起,方伯丰便把夫子同夫人夸她的话全说了一遍,把个灵素乐得不成,连连道:“哎呀,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呢,自然是天赐的福缘,再没有错的!”   方伯丰哪里见过如此不知自谦之人,笑得不成。   灵素想起一出是一出,她着急要养猪养鸡,还想养鸭呢,地方实在不够,没空地儿给她挖池子去,才只好先作罢。   这院子有八九分地大小,前院沿着之前未成行的石板路开了两垄菜畦,里头不少方伯丰的劳力。后院还有三丈多的进深,灵素就把鸡舍猪圈的主意打到了这里。最开始她想动那个草棚竹屋来着,后来见里头如今虽看着都冷,到了夏日却是个凉快地方,且如今拿来晾些干货还防了雨,也极便当,便没动它。   这大半个月时候,她自己个人在后头捣鼓,把那个茅房拆了,埋在里头的粪缸挖出来埋到了后屋近墙根的地方。东边后屋里头靠北墙挖了条沟穿墙自地下通到那缸里头,地道周围都用泥糊实了密密地嵌上瓷片。屋里头斜接着那通道挖个一尺多深的沟,两沿下底都糊上灰泥,只没寻着样式合适的瓷器。   她把这主意同方伯丰说时候,把方伯丰唬了一跳,连道从未听说陶器瓷件有做这种东西的。灵素不解:“那粪缸不是陶的?!”   方伯丰一想也是,却只好告诉她实在没有听说有人弄这个的。灵素便把这事情记到了心里,想着等什么时候自己学会做陶了自己做一个便是。   又拿三块木板围成了一个小屋子,把那厕坑围在了中间,成了一个“屋中之屋”。朝外的一扇能开合,里头一个插销,倒是周到。那地方也不小,除了蹲身处,边上放着一桶一瓢,只待解手后舀一瓢水冲洗。还有一个长柄的马桶筅帚,是这县城里寻常用来刷马桶的,在这儿也是仿佛此用。   方伯丰初见时,只剩下个呆字,心道“从前只听说衙门堂上有官台暖阁,这下好了,我家里茅厕也起了一个!”   灵素又自东墙上开了一个口子,寻常有一个木闸插到地上封住的,要用时打开,这边接着一个豁口的陶盆,外头就是阴沟,在这屋里洗完澡,只把水从这陶盆里倒,自豁口连着墙通顺着外头阴沟就流出去了,十分便当。   有了这个口儿,她就能使上那个半人多高的浴桶了。自从听说男人有澡堂子女人却没有的话,她就没息过这个心。那日看人家杀猪的桶子心里就转到这事儿上了,又拿了两根枯树出来,让俞木匠给箍了个大桶。   展示给方伯丰看的时候,得意得说了句:“俩人一起泡都使得!”全然不顾旁人的心情!   这都折腾完了,外头的粪缸埋在地底下,上头盖上木板再填上一层土,虽自觉跟平地一样,还是依着方伯丰的主意,拿碎石块子围了一圈,防止往后天长日久哪日忘了一脚踩空……   后门在园子西北边,这道临街的墙是弯弯一溜,不是笔直的,灵素就接着那墙盖了两个一人多高的棚子。里头都铺上干草,猪圈是石头墙加木栅栏的,鸡舍是泥墙。这都是因为见过野猪的实力,她就把家猪想得也厉害了。俩圈舍都能照着日头,看着很是不错。   去牲口场尽里头的苗市问了下,这小鸡子都是一秋一春两头的,谁家这时候孵小鸡儿啊!只好买了些已经养了快俩月的半大鸡仔儿,青脚麻鸡和芦花鸡,一共买了二十只,十六个母鸡四个公鸡。平日里没事都在后院撒着,天黑自己就宿鸡舍了。   小猪买了两头半月前断奶的,灵素看看眼前两个白生生黑花斑的嫩猪仔,再想想林子里见着的那几只,到底不敢给它们吃麻栎籽儿,先拿些芋魁同山果、菱角叶、鸡草之类的剁碎煮熟了拌了糠喂它们吃。   这两三月前才搬进来的宅子,如今鸡鸣树颠菜地青,兼之一缕炊烟起,倒像住了多少时候的。   边上的店铺问灵素这里进了松子核桃白果莲子等各样干果各五十斤,到了入冬后果子见少,也代卖些山果。灵素虽不当回事,一月也有几钱银子进账。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天儿就变得爱下起雨来,乌沉沉的有时候连着几日都不见阳光。灵素可算知道这“冬寒”的厉害了。方伯丰便笑:“这还且没到最冷的时候呢。”   许是上回那么一次给冻怕了,她这些日子真是白天晚上不歇着,实在觉着冷得厉害了,便裹上斗篷,随处一待,只使神识在灵境里做活。那些羊毛她收进来的时候只收的羊毛,自然没有旁的什么枝叶脏污,又去订了两副梳毛的梳子,在里头梳羊毛。   如今她的神识足可使役两副梳子同时开梳,速度又极快的,真的七八个熟手也未必有她一人快。说是梳子,实则是两块两三个巴掌大小的方木块,上头密密麻麻的钉子,只拿两个对梳,将羊毛梳开梳蓬,才好制毡纺线。   试了两日纺锤,她便去后街上寻了个旧纺车来,在灵境里用起来,这个可比纺锤好使多了。如此通日不歇,哪怕是烧猪食、做饭烧火的时候,只闲着就在灵境里捣鼓这些。晚上天凉,歇得也比从前早了,她躺在那里也不耽误在灵境里做活。如今那各样粗细的羊毛线也不知纺了几十卷。还做了大大小小六七块毡子。   自打自己做出毡子来,她就想起从老茂昌定的鞋子了,便往自己做的棉鞋里也都加上毡里。这还不够,还寻木匠做了两个脚模,直接用羊毛做起毡袜来。   方伯丰见了忍不住笑:“如此鞋里有一层毡里,袜子又穿个毡袜,岂不是两层毡子了?”   灵素振振有词:“你穿了这个袜子,穿别的鞋子也暖和不是?”   方伯丰看看边上放着的三双帮高不同的棉鞋,都一样衬上毡里了,又哪里还有什么“别的鞋子”?!只见灵素正做得兴起,也不多说罢了。   这么整日拾掇羊毛,过了一阵子,有些厌烦了。出来那许多线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就先放下了。又去看那堆野蚕茧。如今她已经知道这蚕茧里的蛹是要过冬后化蛾产卵的,自然不好动它们,就先琢磨那些空壳子蚕茧。   她只知道桑蚕丝也是要纺车纺线的,却不知就里,全是从羊毛上得来的经验,便把那些地上捡的蛾去茧空的残茧先都归拢到一处。神识探去,发觉这蚕茧的丝同丝之间还夹着浆糊一样的东西,想来是蚕虫为了屋子牢靠使的法子。   这可烦难了,神识虽好用,这从栗子壳里剥栗子,同从一根根丝上去浆糊,可不是一回事儿啊。她犟劲儿上来了,凝神静气了半天,足一刻钟,才把那个茧拆成了一团丝和一些干燥浆糊的碎屑。心里又高兴又丧气,高兴是他娘的总算做到了,丧气是就这速度,做没做到差得也不大啊! 第48章 相约   只是熟能生巧,这道理还真是放哪儿都通。道理虽同,人行有异,就得看一样事情做多少回才算“熟”,才能“生巧”。有些人做事是一行做一行思量的,或者就快些;有的人就是属毛虫的,给一条路只管那么走着,教他是怎么样的就是什么样儿。前因后果皆不放在心上,亦不放心思进去,如此长远过来,也仍还是个“生手”。   灵素从前在神识一途上就同后者仿佛,是以虽师父换了成千上万的法门,亦未能教她的神识有何大的进展。倒是如今,跑到这样地方来,整天弄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她倒乐意动脑子了!也不知算机缘算孽缘。   几次过后,她便发觉了,用一根根丝顺过去这法子,怕是快不了的。便同剥莲子一样,要紧是神识感知到这两样东西的全然不同之处。这感觉非关名相非关视觉,实在是这两样东西的根本不同。   这么想着,不知道哪根弦颤了下,铮……,只一瞬,那丝团同杂质便彻底分作了两堆。且没有哪一样先跑外头来转一圈再进去的。只在灵境中一分为二,丝毫不爽!   灵素只觉心里一时静得很,赶紧跌迦而坐,把方才那一时的感受稳在心间,良久,再起身时,一散神识,发觉足有方圆二三十丈的地界全都笼罩其间,若聚至十丈大小,凝神间则连地上散落的几颗豆子都清晰可知。再不是从前模糊有物的程度了。   “哎呀!哥!我神识突破了!”   披起斗篷高声嚷嚷起来,外头自然丁点不闻的。难道因这斗篷是薛鼎炼制的,你在里头喊着,他在九重天外就能听见了?!神识突破了也还是个呆子!   她自己这么喊够了,又穿上靴子到自家山头各处巡视了一回,感受感受神识扩展后的“开疆拓土”感,顺手收了鱼笼,才又回来。   这日却是个好日头,把那些在河谷里拾掇好的鱼往地上的大木盆里一扔,赶紧洗把手,先把垫被同盖被都拿出来晒。   她想着要把新打来的这几条草鱼花鲢做成鱼糕鱼丸,这都是苗老爷子给的书上新学的,自然该试试手。这被子就都往草堂门口晾着去了,左右里头挂着的那些肉条子也不用晒太阳。   鱼剔骨打泥,正搅着呢,就听门口有人喊:“灵素在家吗?”   赶紧答应一声:“哎!在呢,进来吧!”   却原来是七娘。   她这日来寻灵素,记着灵素说过家在清河坊临着小清河这一头,靠着路边的一家。走到灵素家门口,看隔壁还开着家杂货铺,知道该是这里了。往门边上看去,果然一块对剖的竹段上,阴刻走墨写着一个“方”字,这才扬声唤起灵素来。   听得里头答应,推开虚掩着的门进去,就见西边屋前晾着两床被和,靠东边一棵枣树早就落尽了叶子,边上开着两畦菜地,一畦是几样小青菜,另一畦里半畦的黄芽菜,另一半种着青蒜小葱并几菩头韭菜,青蒜小葱都正精神的时候,韭菜就快枯尽了。   正屋三间朝南,一明两暗,门边窗下都挂满了东西。檐下高高吊着一个藤编的软兜,里头油亮亮的,想是栗子,特挂得那般高,是为着避光风干的意思。西窗边两大串手掌大小的松塔,鳞片张开,底下放着个小笸箩,想是用来接落下的松子儿的。蒜头编成几条蒜辫子,就挨着松塔挂着。门边上还有许多指头大小的小红果子似的东西,也串了好几串,这会儿都干瘪了,只颜色还是红黄红黄的。   东屋檐下两个木钩子上架着一根竹竿,上头挂着林林总总的树枝树根草叶子,她认得其中两样,是炖肉使的香料,想来其他几种也大类如此。重头戏是檐下避光处挂着的几个稻草团样物什,边上还有几块酱油肉,这都是能吃的?   灵素见是七娘,顾不得手上沾着鱼肉,赶紧招呼道:“哎呀,咋让你找着的?!”   七娘看她样子好笑:“你当你藏得多严实呢?”   灵素给她让座,又道:“喏,你自己倒水喝,我两手都占着呢。找我干啥?行里有急事?”   七娘在灵素边上的骨牌凳上坐了,凳子被太阳晒得烘热,坐上去暖洋洋的。嘴里笑道:“能有什么急事,这会儿就算有要着急的,也不该是我们。我这是找你去腊前集的,不过……”说着手指四处指指,笑道,“我看你是不用去集上买什么东西了。没想到你还挺会过日子的。”   灵素只问:“什么落前落后的?这是赶什么呢?”   七娘翻个白眼:“腊前集!就是赶在腊月前头的集市!北城同南城都有,都是为了过年准备东西的。你自己算算,再过几日就冬节了,城外该办遇仙会了,那阵热闹过去,差不多就进腊月了。风鸡腊鸭腌蹄髈,长肋腿子年猪头,不都得预备?腊前集官府规矩不收税的,是以比寻常的还要便宜些。我怕你在这里也没个认识的人,恐怕不晓得这事儿,特地过来找你一起去。”   灵素看看眼前一盆鱼肉:“现在就走?”   七娘叹一声:“哪有这么急的!先得开个单子,想想自己要买什么东西。要不然到时候见什么买什么,容易漏不说,一不小心买过了还短了过年钱就麻烦了!还有自己手里有什么能卖的,或者能跟人换的,也都拿去,到时候找个地方一摆,反正也没租没税的,不也便当?!”   灵素点头:“哦,那什么时候去呢?”   七娘道:“你要想去,明儿我们一同去。你想去南城还是北城的?”   灵素道:“我无所谓,哪儿的都成,有什么不一样?”   七娘道:“要论东西都差不离,只差在外头过来的,北边过来的自然都在北城交易了。这么着吧,咱们先去北城,若是还有缺的,再去南城好了。你记得带妥当钱,人多挤来挤去的,容易丢!”   灵素点头:“好!我记着了。”   俩人正说话,外头又有人喊:“灵素在家吗?”   灵素看看七娘:“看来我住这地方还真挺好找的……”   七娘忍不住乐。灵素答应一声,外头人已经进来了,却是三五个廪生娘子,有几个一处在百杂行做过活儿的灵素认识,另几个只算知道。   一说起来,原来也是为了那腊前集来的。   灵素看看七娘,见七娘并不反对,便索性都应了,只说哪日一同去,却没有约在同一天。   几个廪生娘子见了灵素家的院子,心思也不全在那赶集的事儿上了。齐翠儿只对这个独门独院就喜欢的不行,尤其是三边都是路,只一边同人共了墙,实在清静。   陈月娘问灵素:“这菜地是原来就有的?”   灵素摇头:“没有,是我们自己开的。这么大地方,不种点东西可惜了的。”   陈月娘也四下看看,感慨道:“你这里开个花圃也好,种几盆芍药牡丹,窗下再种棵梅花,还有旱水仙……”   灵素笑道:“就为了看个花儿?那我宁可种菜。”   说得陈月娘也笑起来:“也是。”   齐翠儿道:“月娘姐姐是雅人,同我们可不一样。”   陈月娘摇头苦笑:“雅什么?哑巴的哑倒是有的。”   灵素想起来迟遇安要转科的事,问她:“年后就要进学了,你们那里定了没有?”   陈月娘摇了摇头,只因此时人多,也不好多谈,灵素便没再问。   齐翠儿又同两个廪生娘子往屋里去看看,出来道:“素姐儿你们家这院子可真不小。只这屋子有些怪,怎么卧房也在前头,客居不分开的?”   灵素道:“买来就是这样的。我看也能住,就没讲究那些。”   齐翠儿道:“却是来个人不太方便。”   七娘嗤笑一声道:“你又买了哪里的房?几间几进的?前厅后堂带绣楼的?”   齐翠儿涨红了脸道:“又没在同你说,你咋呼个什么劲儿?!”   七娘切了一声道:“我只是看你指点旁人家的宅院头头是道的,想同你请教请教罢了。”   齐翠儿自知道灵素家是在县城里买的房,之后又认识了几家廪生家里的,也多有在外头或买屋或租或典的,她自己便也不乐意住在公房里了。心里存了挑剔,越看公房里头越是各般不好。偏家里钱财都是她相公把持,她说了几次,她相公只说明明公房可住的,又是给廪生的优待,偏要外头住去,实在是徒费钱财,只是不允。两人因此闹了几回不快。   如今被七娘当面抢白,面上心里都挂不住了,便立时要走。   陈月娘几个与七娘相熟的,知道七娘的嘴就那么利,有心劝解也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想身涉其间,便同灵素约好过两日同去集上看看就告辞离去。   待她们走了,七娘才对灵素道:“你是个没嘴的葫芦么?她那么说话,你还由着她说!”   灵素道:“她的嘴舌她的嗓子,本就是她用的,我又能如何。”   七娘立起眉毛,想了想又噗嗤笑出来,摇头道:“罢,罢,女人群里的那些事儿谅你也整不明白,你还是接着弄你的山货去吧。”   灵素凭人来人往,手里搅那鱼肉却没停过,还过一阵子就稍稍挑些盐碎下去,这会儿听七娘又怒又笑的,仍是不懂,只狐疑道:“你不喜欢她们,怎么又不厌烦我?”   七娘想了会儿道:“我只觉着罢,这人活着就这么点时候,要做的事儿那么多,想要什么赶紧自己挣去!那些自己没能耐没本事,只站在那里看着人家泛酸的,我是哪只眼睛都看不上!你虽呆呆的,同人相交恐怕难免吃亏,却好在勤快,在事儿上却不笨,是以你实在不算个让人讨厌的人。”   灵素听七娘赞自己勤快,高兴了,笑道:“我就觉着这么醒着白呆着可做什么呢?总要弄点事情来做做,才有趣不是?我后院还养了鸡和猪呢。”   这两样七娘家里也养着,两人便又说起鸡豚喂养的事来。七娘听说灵素从山上捡野果子橡子回来喂猪,羡慕道:“你这身力气真是天给的。我没那福气,只好想些别的法子。”便给灵素说怎么去菜场捡烂菜叶子,怎么去碓房扫散糠买麸子等话,却是县城里家养禽畜的方便法门。   两人说了小半日,等灵素要去灶间煮水下鱼丸了,七娘才走,又约好了第二日一早去北城的腊前集。 第49章 腊前集(一)   中午方伯丰回来,太阳照着,外头比里头暖和。灵素把一张小便桌拿出来,放在了檐下,刚好吃饭。   一碗葱油芋魁,一碗酱炒红菜心,一盆清汤鱼圆,打底的用了一只高山上的碎花野鸡。这种野鸡浑身滚圆,一个小小的脑袋,一个向下弯着的尾巴,看着像个行走的猪肚。三四十只一群,在群仙岭高处的山间草坡砂石地上横冲直撞。灵素正准备往后捉几只活的来养,它们的滋味比那些七彩山鸡好得多。一只也有二三斤重,出肉也多。   两人在檐下晒着太阳吃饭,灵素先给方伯丰舀了一碗鱼丸汤,笑道:“我刚做的,你尝尝。”   方伯丰早闻着香味了,先喝一口汤,赞道:“好鲜!”   灵素又从底下捞两块鸡肉给他尝,方伯丰吃了道:“是你说的那种碎花儿的野鸡肉吧?又嫩又鲜!”   灵素便道:“我预备明年养几只看看。”   方伯丰道:“能成吗?这野生的东西可不好驯服。从前村里有人捉了只松鼠养着,结果一直在笼子上撞,撞得头破血流的,最后还是给放了。”   灵素道:“我看着应该能成。”因为她从上头轰了一群下来到底下河谷过日子,看它们的样子很是安居乐业。想来是此处水草丰茂,虫鱼籽实众多,又比上头暖和,日子好过的缘故。看这“知好歹”的样儿,想来是好驯服的。   议论两句,灵素又说起腊前集的事儿来。方伯丰道:“我也刚知道有这事,正想同你说呢。衙门规定,这腊前集为期七天,是为民众备年而设,故此不收税费,地方都是现成的,就在外圈的官市,想来必定热闹得很。”   灵素问他:“都说要备年了,你们不歇两日?”   方伯丰道:“冬节那日该能歇一两日,之后还不一定呢。”   灵素叹道:“往后你考试做官了,就一直要这般忙碌的?”   方伯丰摇头:“那倒不会,这里以后也会好些,现在忙成这样,都是早先没定规矩又太多人情的缘故。”   等方伯丰又去做事,灵素收拾了碗筷,心里想着明日要去集上,自己有什么东西可换的。这就想起灵境里收着的那些蜡花和桕树籽来了。   索性还往山上去了,山居里有个自己搭的土灶,整日整夜烧东西也没人管。附近荒芜,隔着河的上林埭又同这驴粪蛋错着身,不特地绕到前头来也见不着什么。小河滩的良田里倒是偶尔有几个人,只被堆岭一挡,近了瞧不见远了瞧不清。再加上这里从前就是荒山烂田,谁没事过来闲看?是以十分清静冷落。   灵素先把那些蜡花放在铁锅里烧融了,撇去上头的杂物,将上层的清油先收起来。再把底下的蜡虫渣滓用纱布裹着揉压一回,将挤滤出来的二道分开收起。   熬了四锅,琢磨着差不多了,又换了桕树籽外头的那层皮蜡来熬,一样熬化,去了杂质收起来。   剩下的桕树籽可以榨清油的,她还不知道这要怎么弄。只好先放着。   做完这些赶紧回家去,把家里的木盆陶罐小碗小钵头都拿了许多出来,将蜡油倒入其中,待其凝结成块。   如今她是越来越觉出灵境的有限来了。什么东西放在里头,分毫不会变化的,放进去是什么样子拿出来就是什么样子。而如今从那书上学的,做包子发面、做酱需霉豆饼子、酒糟浸鱼、腌鱼风干、带毛腌鸡……那样东西不得在外头放上许久等着?若是像从前一般,什么都放进灵境里收着,到时候过了十天半个月的,拿出来豆子还是豆子,可不会生什么黄花;糟鱼就是酒糟同鱼,各过各的,绝出不来什么“肉头红似火腿、糟香扑鼻”的样儿。   今日这油蜡也是一般,若就那么收着,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仍是刚出锅时热腾腾融油的样子。是以才赶紧回来,都放到竹屋里踏实晾着,明日才得用。   第二日一早,灵素就都预备好了,弄了个大挎篮装着。可左等右等,都没等七娘来。只好又在灵境里拆茧子打发时候。   等到日头高升,七娘才来了,见灵素早就预备周全了,笑道:“你可别是一晚上没睡好吧,光想着逛集买东西了!”   灵素道:“我以为要赶早,才一早都准备起来的。”   七娘笑道:“镇上老远来的,怎么也得等天亮才赶路吧,早上都是大户去趸货的,咱们又不轧那个热闹,早去了东西少,都没出全摊呢。”   灵素见她也挎着个篮子,上头盖着块兰花布,心里暗笑:“感情这一招是村里县城都一样的啊。”   灵素锁了门,两人往外走,七娘问她:“你可想好了要买什么呢?”   灵素这才想起来,自己光顾着想什么东西能拿去换了,却没想过要换什么来。七娘见她发愣,只觉不可思议:“那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儿?!自己要买什么都不知道!”   灵素忙道:“你都说是为了过年预备的。我还没在这里过过年呢,更不知道要预备什么了。还是去集上看看学学再说。”   这一路走过去也不少时候,七娘见她果然一无所知,索性把这里的年事说给她听。   “咱们这里冬节是个大日子,要请冬节大神,还有地方要上坟祭祖的,这个不一定了,冬节大神是一定都请的。且每年这时候,遇仙湖边上都要大办遇仙会,都是大家子们凑钱唱戏做流水席。只要赶得上就去吃,都不用花钱的,算是富人家做善事。因冬节这日大家家里都忙,那遇仙会虽是冬节开始的,最热闹的还是后两日。   “这‘冬至腊月做酒时’,一桩大事就是做酒了。大户人家自己养着做酒师傅,早从秋后就开始挑粮备酿了。小户人家也有自家买些曲来酿的,也有几家凑份子请了做酒师傅一块儿做一次的。实在没有能力的,也要趁这时候去买一坛打几斤,是个意思。   “之后腊月初八是家家喝年粥的时候。若是从前自家有地,就把这一年地里生的各样豆子米粮连院子里结的果子晾晒的果子干,一总儿熬成一锅粥,吃的是这一整年的天地力气。如今县里的人家,倒有一多半是没有地的,便都从集市上买些乡下人家种的五谷杂粮,回来熬粥应景儿。   “若是冬至到腊月这一阵子,还没来得及腌鱼酱肉的,进了腊月就得赶紧了,要不然可赶不上吃了。这个也是一家一家的习惯,或者酱鸭风鸡,或者腌蹄髈风火腿,总之没个三五样荤腥挂在檐下打底,这年都不知道怎么过才好。   “腊月二十之前要打年糕、炒米花、磨豆粉、炒豆子……都是预备的小吃食,年上都没什么事儿,预备的占嘴小玩意儿。说起这个来,你家里应该还有些干货吧?栗子松子儿核桃的,有这些更好,炒一炒便得。寻常人家多少备点,是个意思。若是自己不会做或懒得预备那么些东西的,便到集上买,什么芝麻开口笑、小排叉儿、绿豆饹馇、小玫瑰饼儿、桂花糕、麻酥糖、花生酥、瓜仁儿排……多得很,数不过来!   “腊月二十三要祭灶了,要用上糖年糕,你看,早前要是没预备好年糕,这会儿不是就抓瞎了么!腊月二十七要请年神,得有一刀肉或者一个年猪头,一条大鱼,一只鸡。若有人家预备不了的,也有用木头雕的这三样的……香烛炮仗,等请完了神就该散福了。或者自家人一起散,或者请了左近亲友一同,都随各家。   “二十八就该发面蒸馒头蒸花糕了,二十九三十,过大年。年夜饭都是重头戏,唉哟,一年就指着这一顿呢。全家男女老小都能喝酒,小孩子只许喝一口,他们也不在意,顶中意各样过油的东西。什么炸排骨、炸花生米儿、炸小鱼儿、炸鱼块子、炸肉丸、炸素丸子……小时候我常为了这个同我哥打架!   “除夕这一顿饭后,有人家讲究要守岁的,也有人家不守,等到第二日交子,就可以在庭院里请新天地了。一样爆竹声四起,你想睡个懒觉也难。之后就是各自出去拜年,都换上新做的衣裳,小孩儿到处讨压岁钱。日日吃好的,去哪家都有果子糕饼。   “这么一直闹到正月十五,十三就开始起灯了,正月十五咱们县城的花灯会,那可热闹了!那一日四门都不关的,站在城门楼子上往外看,好些官道上都灯火不息,那是远处镇上人家来县里看灯赶路照亮的。   “从前过年过年,得过了正月才算,有道是拜年拜到大麦黄,如今可不成了。衙门都是十八就开始办公了,官学也在这时候就开了。周围做买卖的人都赶着要挣这份钱,都忙起来,也没空儿再热闹了。大概到了二十一二,就同寻常日子没差了,这年呢,也就算过完了!”   灵素听得心向往之,这就是她从前听桃花儿说起过的年节,只她们那里又不同,可这热闹的劲儿可真是一模一样的。她那么想来凡间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凑这份热闹?想到这里,越发坚定信念,誓要投入到这个过大年的热闹当中去!   俩人又开始帮着算要预备的年货,什么鱼肉鸡鸭新衣新鞋,她那儿俱都不缺。春联自然有方伯丰来写,便要买些红纸年画。还有就是那些饼饵果子同糯米麦粉之类。   说的好好的,到了那里就不是她了!简直见了什么都感兴趣,同个卖大酱的大娘都能唠半天,七娘受不了她了,只好劝她:“先把集市都大面走一走,看好要买什么了,算好银钱再买。还有,不许同人聊天儿了,瞎耽误功夫!”   灵素心想着自己明儿后儿再来找人说话也成,这回同七娘一块儿来的,别耽搁了人家。便同意了七娘之言,两人大面走了一遍,七娘又问她:“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换的?”   灵素道:“换?”   七娘点头:“有些人有要的东西,乐意直接换,省得算银子还得借戥子。”   灵素便点头:“好,我同你去看看,我有些蜡块可以换。”   七娘看她一眼:“你倒机灵,这东西好多人家要的。蜡线刷鞋子都能用,照亮倒是用得少,这可比油灯费钱多了。油灯点一晚上才四五文钱,这蜡烛得好几十!”   灵素见她门儿清,越发大了胆子跟她往人堆里挤去。 第50章 腊前集(二)   灵素看她挤到了一处摊子前,这一边几个摊子,上头都堆着奶白乳黄的块块卷卷,扑鼻一阵奶香。灵素赶紧吸溜鼻子,七娘都没眼睛看了,只好悄悄捅她一下。   那老板看见了,笑道:“客官看点什么?这都是上好的酪干乳扇奶豆腐,都好吃着呢。这儿有炸好的,你们尝尝?”   灵素正要开口,七娘给拦了道:“不用了,知道你这儿东西好。”   老板听得眉开眼笑起来,又把边上一个罩子打开,里头几个陶瓮木桶,指着道:“这是白油、酥和酸酪浆。我这儿可是独一份的。”   七娘都看了一遍,虽面上不动声色,灵素却知道她委实极爱这些的,以她的性子,若是不喜欢,哪里肯花这功夫细看。   便听七娘问道:“你可有要换的东西?”   老板道:“有啊,我换糖、蜡、茶和药材。”   七娘道:“你还换蜡?什么蜡,你们自家应该就有油蜡吧?”   老板笑:“我们养的牛可不是杀来吃肉的,哪里会有什么油蜡?再说了,纳鞋子,油蜡可不成。我们要放牛放羊,费鞋着呢。”   七娘想了想,从自己篮子里取出三块七寸来长一寸多厚的黑褐色块子来,道:“我们这儿都是炒青多,这个是专门卖到北边牧区去的茶砖,我好容易淘换来的,你要不要换?”   老板拿起来看了看,还闻了闻,点头道:“这个熬起来浓,我见过的。好,同你换。”   两人开始讲价钱,最后七娘用三块茶砖换了一钵头白油一罐子酥还有一块酪干。   灵素看着眼馋,老板道:“这位客官,你也想换?”   灵素认真点头:“我恨不得把你这一车都换走了才好。”   老板哈哈大笑,又道:“我也不能都给换了东西,还得见着点活络钱才好。”   等见着灵素拿出来几块白蜡的头蜡来,他倒恨不得都换了,最后灵素用陶盆大小一块蜡,换了一瓮白油一大块酪干一钵头酥,老板还另外送了她一罐子酪浆,告诉她这个放不住,得赶紧喝掉。灵素怪不好意思的,又送了老板几把药材。   两人又去换了些小点心小酱菜,倒是换腐乳的时候灵素差点又闹了笑话,以为同方才的乳扇有什么关系。知道这东西从豆浆开始到豆腐脑豆腐再到臭豆腐腐乳,乃至于素鸡油豆皮都是黄豆做的,她心里默默在自家山上圈出了一块地方,明年要多种黄豆!   七娘也换了不少了,她带来的茶砖冰糖同一些香料,都是个头小又值钱的东西,她都没卖,都找人换的东西。因她这些东西都不是常有的,果然换东西划算许多。灵素恨不得再多换点,她还有好些事儿想要像那些摊主请教。只时候不早,且自己再多东西“放到”篮子里,这篮子的容量也得让人起疑了。不得已,只好先作罢。   俩人半路上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方伯丰见着灵素换来的东西,九成九都是吃的,笑道:“是你干的事儿!”   灵素便道:“可惜没有人换书的。”   方伯丰听了哈哈大笑。   第二日她就自己去了,先拿出一堆各样药材,都是自己照着书上同药铺里看到的青草药去山里挖来的,给一个收药材的摊主看了。那摊主一样样过秤,告诉她这药材的学名儿,有的她弄了枝条来的,人告诉她,这药材的果子更有用,该什么什么时候采了最好,若明年她能收来,还到这里来卖,给她高价云云。   灵素转完一处,又转到另一处,一样拿出一些来。如此转了得有六七个摊位,心里对各家评一评,捡着最老实不欺人的一家出了好些药材。老板对她真是有问必答,原来这家药行就是县城里长乐坊那边的老字号,那掌柜的让她往后有吃不准的药材,只管拿去问他。灵素要的就是这句话。   之后就消磨在几处摊子上了,问了一堆各样小食的做法,又用白蜡同人家换了糯米和糯米粉,那人还教她裹汤圆包粽子。还有各种咸酸小菜,一边打听,一边买或换,人家也不好烦她,还顺便买了人家一些调料,都是农家山野里的,却多不闻于外,算是意外之喜。   那卖酪的老板见她又来了,便问她那酪浆可好喝,她自然是没口子地称赞,把老板夸得简直心花怒放。这回她又拿药材,换了几大块酪干一叠子乳扇并一大桶生乳。老板赶紧嘱咐她生乳不能久放,可以熬成糖色酪干和糖乳,就能多放些日子云云。灵素又问一堆牛羊产奶的话,老板都一一答了。   最后让她挠头的却是一处匠作铺。里头纺车织机尽有,只是如今她还不知道这布要怎么织呢,这会儿买会不会太早了些。可那老板又说:“这几日不收租税,比寻常价钱要便宜近一成,若是错过了可没处寻去,只好等来年。来年若是料材同人工又涨上去,这价儿就更没了。”   犹豫了半日,到底还是买了。花了一贯多,倒是后来七娘听说了直说她买得值,她才真正心安。在她想来,这买的东西就怕用不上,那真是白费钱不说,连换那钱来的草木虫鱼都白死了。   方伯丰见灵素这些日子日日都去集上,本有心劝两句,见她并没买什么大件的,小零嘴小咸菜倒买了不少。他一早知道灵素好口腹之道的,便息了劝心,只日日引她说些集市上的趣事,见她说得眼睛发亮手舞足蹈,连自己也跟着开心起来。   待到那群廪生娘子们约了灵素去集上时,就发现灵素几乎认识大半个集的老板了。且老板们同她打招呼还都挺热情熟悉的样儿,她们也跟着沾了些好处。只她们都是同自家相公在这里过的,家中都有长辈,自己手里的产业也就自己的嫁妆,没有灵素那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能拿出来同人交换。都是银货两讫的直行买卖,倒也简便。   只齐翠儿忍不住打听:“素姐儿,你都买了多少东西,人家同你这么熟?”   灵素道:“不是买东西,我是拿山货同人换的。又问了他们许多事,说的话多了,便熟悉些。”   齐翠儿感慨:“有山里的亲戚可真好啊,什么都不用干,就有各样东西送来的。你们听说没有?听说前阵子还有人家得了亲戚送的大野猪,卖了一百两银子呢!真是凭空发的大财!”   另一个廪生娘子道:“这话我也听人说了,只怎么听都不像真的。”   齐翠儿忙道:“怎么不真?都是升天街同高楼街那里传出来的,怎么不真?!”   那娘子便道:“你想啊,猪肉多少钱一斤?那两百斤的大猪也要不了十两银子吧?这一百两,难道两头猪有两千斤?一千斤一头的猪?这都是猪妖了!”   另一道:“就是,细想想也知道不对。传话都是这样,以讹传讹,我相公都说了,准定是哪些闲人编了来惊人耳目的。”   齐翠儿想想也是,只嘴上不肯认,便道:“那怎么一样?家猪是养大了的,只要有人养,就有。那野猪可是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敢进去打的。物以稀为贵,它自然就贵了。”   那个廪生娘子仍道:“物以稀为贵是不错,也不能贵得忒离谱了!活鹿也有野的吧?五两银子一头顶天了。难道它两只野猪都抵得上人家二十头鹿了?都成鹿群了!”   灵素听了心里暗叹:“果然是以讹传讹,只是我也不便澄清就是了。”   陈月娘听她们还说这个,便道:“真不真的,有什么要紧?真的你们就进山打野猪去了?假的你们又损失什么?!为这些没要紧的东西争个什么呢。”   那廪生娘子笑道:“谁要同她争。不过是说说这话的真不真罢了。”   又到了一处绸布铺子,陈月娘在看一块暗花绸子,问了句价钱,一匹三丈二得近三两银子。齐翠儿看见了也过去跟着摸一回,又道:“你不买那块暗花绒的?天冷了那个更好!”   陈月娘叹口气道:“这都只能看看罢了,哪有那份闲钱。”   齐翠儿撇撇嘴:“你有嫁妆,又有陪嫁的田地,还同我们喊穷,我们才真是难过呢!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的,花一分都要人点头。”   陈月娘道:“难道你是没有嫁妆的?”   齐翠儿道:“就那两样死东西,能当个什么。”   陈月娘道:“连压箱银子都没几块?!在这里同我扯!你就是不想往里贴罢了。”   齐翠儿这才不说话了。   只灵素满耳朵听着嫁妆长嫁妆短的,心道果然这东西是人人都有的。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没有啊,那隐身衣同神行靴,比多少银两都强吧?!如此想着心里又高兴起来。   忽又觉出味来——我怎么同凡人认真较劲起来?哎呀,敢莫这就是大长老说的尘缘太深?完了完了……到底如何完了,她也不甚知晓。一眼看到那头有甜辣糖粉豆儿,赶紧把那念头扔后脑勺去了。   虽不一定买什么,只女人逛起集市来就都跟吃了仙丹一样,眼看都快到午饭时候,那几个就商议着不回去了,索性在这里吃一顿,下晌逛够了再回。   灵素早上没给方伯丰留午饭,便执意要先回去。齐翠儿便道:“你真是的!你男人都多大的人了?见你没回去,自然自己会弄东西吃。难道你家里真的一点能吃的没有?便是真没有,出去前后都是街,花个十几二十文的,都能吃上一顿,你又担心个什么?!难道你管得那么严,你男人身上搜得一个铜子儿不剩的?”说完捂嘴乐起来。   灵素道:“他身上银子倒是有,只从来我若中午回不去,都会给他在锅里留饭的。如今他们那里又忙,不晓得什么点儿能回去吃呢。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回去。你们逛吧,我也来了好几日了,还想去南城的看看。”   齐翠儿还待再说,让陈月娘拦住了,她道:“好,我看这半条街都认得你了,想来是逛够了的。我们还要再看看。你若在南城看着什么上算的好东西,记得告诉我们一声儿。”   灵素答应着就去了。   齐翠儿这才对陈月娘道:“哎呀你拦着我做什么!她这不知道是养男人还是养儿子呢,要急成这样,真是扫兴,还不许我说两句了。”   陈月娘道:“强扭的瓜不甜,年下家家都好些事儿呢,尤其她们又自家有宅院的,又有亲戚。同我们这样的还不同。”   齐翠儿想起灵素那小院子了,心里又叹一声。 第51章 腊前集(三)   方伯丰回到家里,见小桌子都在外头摆好了,笑道:“还好我先回来看看。”   灵素不解,方伯丰道:“回来路上正好碰到闵兄,他说他家娘子同一群廪生家娘子结伴今日去腊前集,刚使人捎了口信回来说中午不回来了,他正要往街上吃面去。我想着你今日该是跟她们同去的,是不是也不回来,还想着昨日有没有什么剩菜能热热吃。”   灵素便把她们的主意说了,才道:“人多逛街没意思,且我要买的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下晌我去南城的看看,看还有什么能学的没有。”   方伯丰听她说半条街的老板都认识她了,忍不住笑起来,只觉着自家娘子与常人实在大不相同,偏又憨得紧,让人发笑。没忍住又伸手抚了抚灵素头顶,灵素本能使然,轻轻回蹭了蹭。太阳照着,倒似在逗猫儿……   一碟酱醋萝卜丝儿,一碟子麻油芹菜拌香干,一碗青菜绒汆汤,两碗饭。方伯丰端起来就开始吃,灵素又从里头捧了一个大砂锅并两只空盘子出来,嘴里喊着:“哎,哎,菜还没上齐呢,就这么几个菜怎么吃饭!”   方伯丰看看桌上,确实没什么荤腥,只也很不差了,便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这还不好?够不错的了。”   灵素想起方才逛集市时,各样小菜摊前,各人说着自家相公的口味好恶,有的能把人琐碎死,不由笑道:“你可真好养活。”   方伯丰笑道:“就你这养法,养谁都不难。”   灵素把手里的砂锅往桌子中间一放,往各人跟前放了一个盘子,才笑道:“你看这个!”   把砂锅上头的盖子一揭,一股子烟甜气味喷出来,只见砂锅底下垫着一张竹编小垫子,上头并排放着两只熏鸡,皮色枣红油亮,香味扑鼻。   方伯丰咂咂嘴道:“这、这哪儿来的?……”   灵素先吹吹手指头,拎起一只放在他跟前的盘子里,笑道:“你这话问的,自然是我做的啊!不是你给我念的嚒!”   方伯丰才想起来:“就是之前给你念的那书上的?”   灵素点头,自己也坐下了,把另一只抓到自己跟前的盘子里,笑道:“这也是那花点子野鸡做的。先熬了料汤,在料汤里浸了整一夜,第二天小火卤了快一个时辰,再用茶叶黑糖和松子儿壳熏的。这会儿还热乎着呢,你赶紧尝尝。”   方伯丰到底咽了口口水,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不斯文了,伸手先给撕了个翅膀下来。一撕开,腔子里的热气都顺着撕开的口子往外冒,里头夹杂着各样鲜香气味。一口咬在嘴里,鸡肉滑嫩外层甘香,又有十足的烟熏味。   灵素撕了个腿来吃,咬了两口想起七娘说的冬至腊月好做酒的事儿来,便对方伯丰笑道:“我们也做些酒吧?你看这样的菜,若是再喝上两口热酒,定是再好没有的。”   方伯丰失笑:“你喝过?”   灵素摇头:“没喝过这边的酒,不过从那二荤铺和门头酒的路过,总能闻着酒香。尤其现在,都在那里热酒,想不闻见都难呐。”   二荤铺是一种小馆子,里头就几样荤菜热炒并些凉碟儿,另外还给带菜加工,也有白案。价钱比酒楼馆子便宜许多,官学里的生员们都好往那里去。另有做买卖的,在那里要两个菜,烫一壶酒,再来一碗面条子或疙瘩汤,连吃带喝都有了,舒坦。   门头酒都是小门脸,就一个窗口,卖酒和几样小菜。因连个铺面都没有,是以都是在外头站着,要一提酒,几颗花生米或者砂爆豆,看看街景儿,喝几口聊两句。还有驾车赶路的,就趁这么两步,下来扔下一枚青钱,接过一碗热酒咕噜噜咽下,一抹嘴巴,走了。连菜都不用,就为了迎着风去去寒。   如今天冷了,这两处多半都是热酒,酒气乘热,真是酒香侵人。   方伯丰从来只吃碗饭,不知酒的滋味。从前在镇上官学,常有人请吃酒的,他自认囊中羞涩,没有一直蹭人好处的道理,便从来不凑这样热闹。回到家里更是了,连冷饭都不一定能轮上一碗,何况说酒?   这会儿听灵素这么说了,想起来似乎此间过年确实有此风俗,便道:“也好,你看着办吧。只我们俩都没喝过酒,估计量也浅,倒不需酿太多了。”   灵素心里自有打算,都答应着,又问起年节祭祖上坟的事,方伯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便在家里祭祖就好了。等……等清明时候,我带你回去给娘上坟。”   灵素心里这些都只是个虚热闹,见方伯丰已有打算,全盘照做便是,只是点头。   下晌她果然去了南市,南市同北市其实差不多,只水产的多些,好些已经卖上鱼干了,也没见着买酪和酥的,收卖草药的倒是一点不少。灵素还遇着了之前买了她好些野山果子的南城妇人们,便上去打招呼。   几位大姐大婶见了她都挺热情,又指着自己售卖的东西对她道:“这多少还托了你的福呢。”又拿出梨膏山楂条来给她尝。   灵素都接过来一一尝过,问几句做法手艺,她们也无不倾囊相授。灵素又问:“你们可是要换什么东西?”   一个道:“就是换些棉花粮食。我们都没有田地,只凭一双手吃饭。能耐同手艺是有,只没个材料可不成。”   灵素想了想,摸出一团野蚕丝来,问道:“这个你们可要?”   几人都传着看了一回,都摇头道:“这是野蚕丝,你这一团还是破了口子的,没法子缫丝。且这个弄起来比本蚕丝麻烦不说,出息价钱都不如本蚕丝。若要拿来絮衣裳絮被子,它又没有棉花便宜。两头落空,不上算。”   灵素心道果然捡了些没用的东西啊,又问:“那这个不能缫丝就不能纺线了?”   里头一个大婶告诉她道:“这绫罗绸缎贵在哪里?就贵在那个顺滑劲儿!缎子又比绸贵,就是缎子的织法儿节头少,平滑、光洁!你这野蚕丝虽也是蚕丝,这都破了口子的,不能捋出光滑的丝线来,只能同棉花捻纱线似的几股胡乱拧着,那线还能光溜?这好好的丝也弄得不像丝了。纺线是能纺,只能织绵绸。连本蚕丝织的绵绸还不值钱,何况你这个野蚕的。”   灵素想着只要能捻线织布就成,要不然那漫山遍野的茧子,都白瞎了。这东西又不费什么,就吃个树叶子,那树叶子不吃掉也横竖要掉的嘛。等他们一出壳儿,那空茧子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若能拿来织成布做了衣裳铺盖,才是真正的变废为宝,哪怕不是宝,只要能用就是好的。   她便缠着那婶子要看怎么捻线,那婶子把那团碎线都扯松了,从里头随便捏处一缕来往外捻线,一边捻,一边从那一团碎线里往里头续。果然捻出来的线不甚平滑,上头似有大大小小的结头。灵素全不管这个,只要能成线就好,感激谢过人家。   一会儿几个娃儿跑过来,都拎着篮子,却是他们四处走着散卖,这会儿回来补货的。灵素看着孩子就喜欢,赶紧取了从北市买的果子饼饵来分给他们。娃儿们接在手里都嬉笑欢闹起来,大人们随口训两句,却也不是当真的。   灵素见里头一个娃子身上的衣裳还单薄,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方伯丰来,便道:“这娃儿的衣裳这薄,会不会冷?”   里头一个小媳妇笑道:“没事,你看着薄,那我外头衣裳里我给絮上羊毛了,暖和的。”   灵素一愣:“羊毛?”   小媳妇笑道:“是啊,那羊毛梳蓬了,絮在衣裳里,不比棉花差。”   另一个道:“可也不便宜。生羊毛也要五十文一斤,买回来还得自己挑洗过。净棉花一斤也是五六十文,要说轻巧暖和还得属丝绵,可这个得八百文一斤了,寻常人家哪个穿它!”   灵素又把自己手里那团丝拿出来了,问道:“这个不能用?”   那个嫂子皱皱眉:“能啊,你白给?!”   灵素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人家不乐意了,只好不作声,最开始那婶子来打圆场道:“这丝绵都得整个茧撑出来,一层层叠起来成被胎的。你这个都破了口子的,残茧,没法那么用。再一个,野蚕丝里头胶头多,不容易撑开。还得知道的人家配了药水来泡过才好。从前有人弄过一阵子,到底不如家蚕养着便当,又容易使唤,就没人弄了。”   灵素道:“哦,这样啊。这是我在山上捡来的,就想着能用起来就好,不管做什么。”   那婶子便道:“那你也可以试试看絮衣裳,撑开成片,一层层叠上去。这个没有家蚕丝的那么顺滑伏贴,也比棉花强多了。若是要卖,哪怕一半的价儿,也得四五百文一斤。你是不懂想问,她是当你穷显摆呢,可不就不高兴了。”   灵素听说原来是误会了,更不放在心上。毕竟误会是人家误会了,是对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同自己有什么相干?她脑子里的筋就直成这样。   她见这位婶子对蚕丝纺织的事儿都清楚得很,又对自己听和蔼,便顺杆往上爬:“我对纺织之事一无所知,还请婶子教教我。”   同她最为熟稔的一位妇人笑道:“你倒有眼光。婶子是咱们这里数得着的指尖能手,从前在锦绣阁里做活儿的。什么飞花三梭布、片金挖花缎,连着地上的毡子墙上的毯,什么不知道?!你还真会寻师父咧。”   那婶子笑道:“都是多老早之前的事儿了,如今眼睛不行了,只能在家织织布,精细的活儿是干不了咯。”又对灵素道,“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若知道便告诉你。左右在这里看着摊子也没什么事可做,只当闲唠嗑了。”   灵素也乖觉,赶紧取了些果子点心小零嘴来放在中间让她们随意取食。众人一看,玫瑰瓜子豆酥糖,绿豆油糕芝麻笑,红糖瓜仁排,椒盐豆筋馇,挺齐全,便笑道:“这个徒弟收的不亏。”   如此又消磨了一下午,从纺线织布问道割绒成毯,从夏葛布说到冬绒毡,有些那婶子也没上过手,只知道个道理,又说起两三层楼高的提花织机,更引得人惊叹。   倒是乐坏了那群娃儿,那些小零嘴,灵素都是随吃随添,只如在家请客一般。大人们还有个节制,小孩子们哪里管?自己吃了袋子里装了手里拿了还不足,更要去远地方把要好的兄弟姐妹也叫来,好让他别错过此番盛宴。倒惹得大人们不好意思起来,灵素只笑着说没事,众人见她实在喜欢小孩,便道:“小嫂子也是成了亲的人,既爱娃儿,多生几个便是。”   她们本是说笑,灵素却记在了心里。 第52章 家有仙妻   灵素回了家中,边上苏梅儿过来道方才有人捎口信来,说今日码头事儿多,方伯丰要晚些回来,只让灵素先吃,别等他了。   他要说在那里对付一口也罢了,偏说不用等,灵素怕他空肚子撑着,琢磨了一回,拎了个食盒去送饭。   这航运调度虽是管得德源河的事儿,那办公的地方却不在河边,还是在和乐坊官行衙门那一块。只他们算是衙门里的司务,虽不在衙门里头,也是紧靠着的。这里出来就是金宝街,哪里就饿着了。灵素把食盒有收到个高篮里挎着,这才欲问门进去。   看门的人不知道哪儿去了,门房里一张桌子上只放着一杯冷茶,灵素见没人问管,就顾自己往里走。她没来过此处,便用神识一扫,瞧见方伯丰在东边路的屋子里,径直就去了。   这衙门的屋子都高,外头看着气派,里头也轩敞,只这时候就受了罪了。尤其如今,就靠那点日头,太阳晒着的时候暖洋洋挺舒服,只太阳一落山,就冷得没处躲没处藏的。这屋子一高,就是生个火盆,热气也都往上头跑了,哪里管用。   灵素见里头只剩了方伯丰一个,便索性推门进去了。方伯丰还当谁又回转了,一抬头看是灵素,惊讶道:“你没听着口信?怎么过来了?”   灵素道:“就是听着了才过来呢!你吃了饭没有?怎么就你一个在?”   方伯丰道:“他们都出去吃饭了,说等吃了饭再过来。我想赶紧把活儿干完好回家吃去。”   灵素道:“这天气,空着肚子得多冷。赶紧的,你也先吃吧。”   方伯丰笑道:“我中午吃了一整只熏鸡呢,这会儿再喊饿,也太没脸了。”   灵素道:“饿就是饿,关脸什么事儿。”   方伯丰只好放下手里的笔,道:“嗯,总是你说的有理。”   灵素带来的饭可没放在盒子里,这会儿问方伯丰:“在哪儿吃?”   方伯丰的位子就在门边上,他把桌上的文书往边上挪了挪道:“就在这里吃吧。你吃了没?”   灵素自然没吃呢,她道:“下晌同婶子嫂子们说话,吃了一肚子零嘴儿,哪里吃得下东西。”   说完从食盒里端出一砂锅来,一揭开,里头是一锅面。雪白汤汁里青的菜心、红的虾仁、白的鱼丸、黑褐的香蕈、还有几只金黄蛋饺儿,微微泛黄的面条是灵素用鸡蛋和面切的。又有一小罐酸辣浆子,一个小碟里放着一块三指宽的带骨卤肉。   方伯丰连连道:“这哪里吃得下,吃不了这么多,吃不了这么多。”   话是这么说着,等吃起来了,听着灵素在那里絮叨,不知不觉就给吃光了,到了只剩下一点汤汁,他倒不好意思起来:“如今的胃口是越发大了。”   灵素掩嘴笑:“婶子们都说了,天冷了都能吃,存膘熬冬呢!”   又给方伯丰拿出一个竹壳的杯子来,半尺多高,看着像个竹筒。她道:“里头是黑砂的,我给加了个竹壳子,这热水在里头就没那么容易凉了,还有个盖子,你看。”如今里头正是熬好的热茶。   方伯丰接过来,轻啜一口,抬头看她,忍住想伸手摸摸她头顶的念头,笑着道:“好了,我这吃饱喝足更有干劲儿了。你赶紧回去吧,天黑路上又冷……”   灵素一乐:“我一眨眼就回去了,一点冻不着我。”   方伯丰只好摇头。   灵素又问:“你还要多少时候呢?”   方伯丰看看桌上的东西:“快了,再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灵素想了想道:“你把鞋子换了吧。”说着从提篮里拎出那双高靴来,道,“我从前不晓得你坐在风口,这人进人出的时候进风不说,就是关着门也不严实的。风吹脚冷,尤其晚边。”   方伯丰还想推拒,灵素道:“赶紧的,一会儿来人了。”   方伯丰一听也是,便坐下直把鞋子换了。灵素又把一件斗篷拿出来道:“这个给你留下,若是腿上还冷,盖盖也好。晚上路上也冷,得走一刻多钟呢。”   方伯丰接过斗篷,笑道:“你真是什么都想到了,这篮子也够能装的。”   灵素含糊道:“嗐,这都有诀窍的。”一时听得远远似乎有人声进了,灵素才道:“那我走了。”   方伯丰点头:“路上看着点儿,回去好歹吃点东西,零嘴儿当不得正食。”   “嗯,知道了。”灵素答应一声,拎了篮子从门口出去,同几个人对面走过,人家只当是街上来送饭菜的,并不放在心上。   方伯丰却是想的简单了,他自己手里的活儿做完后,刚去吃饭的几人哪里能不匀些给他?是以他自己料着一个时辰还是往宽了说的,结果连这后来的,两个时辰都不止。   他又坐在门边上,门缝里贼风进出,越晚越寒。另一个同他对面的,坐在门另一侧,便不时起来跺脚,嘴里骂骂咧咧道:“这他娘天气,也真是的,都没过冬节呢,就冷成这样!衙门里也是死心眼子,非得等冬节之后才给火炭,这会儿就算他娘冻死了,嘿,他们也不管,谁让你死得不合规矩呢!”   方伯丰穿的时候就把护膝展开了,那护膝里头也衬着毡子,这会儿这么一围,自然暖和。加上手边杯子里一杯热茶,灵素不知拿什么煎的,喝在嘴里有些回甘,进了肚子暖融融的。这时候再看对面不时站起来怨天怨地的,心里恨不得抱住灵素……嗯,就抱一下。   一人桌上一盏油灯,从前是点蜡烛的,自从如今这位知县上台,只说要省俭费用,就给改油灯了。这油灯没有蜡烛亮,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把自家家里的蜡烛拿来衙门里点吧。   到各人手里的活儿都干完了,才一起散了出来。门一开,一阵冷风卷着枯叶往人面上扑。里头有两位也是廪生,只都是往届的,如今都住在公房里,状元坊离这里远些,在西北边,隔了四五个坊市,走过去得半个来时辰。   其中一个就拿出一件披风来披上了,边上那个便感慨:“有乐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看出家中有娘子的好处来了。你这衣裳想来是嫂子替你准备的吧?哪像我,孤鬼一个,就是今儿被冻死了,明儿后儿也没人来寻我的。”   里头走出来一个官长笑道:“怎么没人寻你,你明儿不来,我们就慌得得到处寻你去了!”   众人听了都呵呵笑起来。方伯丰也赶紧将斗篷披上,他这斗篷一穿上,就引得几人看过来,有一个道:“你这披风倒新鲜,怎么还带了帽子的!”   方伯丰才发觉自己这件斗篷后头还带了个软兜帽儿,一捏,挺厚实,看来也夹了绵的。想起灵素真是一说到冬天就吓得要发抖,果然能想的法子都叫她琢磨出来了。便笑道:“家里给做的,想是为了好挡风雪。”   一行人从衙门出去,金宝街上如今也没有前阵子热闹了,毕竟大冷天的深更半夜跑出来吹风吃酒的没那么多了。只几处大酒楼笑话馆依旧灯火通明,长乐坊远远看去也是热闹非凡,只街上的摊子小铺没剩几个了。   一个官长往银锭桥那头看着,叹道:“同人不同命啊,我等在此点灯熬油冻得缩手跺脚,他们却在楼里焚香烘炭,饮酒作乐。哎呀,真是不能看不能想,真要想下去,这日子都没法过喽。”   话这么说着,都各自分开回去,那官长大约是想要看看那些不同命的同人到底在过何样日子,便邀了两位同僚过银锭桥往那头去了。方伯丰虽看见了也全不往心里去,只是风大,吹得耳朵冷,赶紧把帽子戴上了,迈开大步往家里去。   推门进去就看堂屋里亮着,赶紧关门上了门闩,刚走到门口,屋门就开了,灵素从里头蹦出来,嘻嘻笑着道:“你冷不冷?刚才风好大啊,这是今年为止最冷最大的风了。”   方伯丰冻得鼻尖发红,几乎要流出鼻涕来,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笑道:“不冷,幸好你给我带了靴子同披风,这披风还有帽子,真是亏了这帽子了。你不晓得,同我对坐的前辈被冻得直骂人。我看着心想,多亏了灵素啊。”   灵素听了呵呵乐,却又问:“那你若受冻了你骂人不骂?”   方伯丰认真想了一回:“不会吧,心里肯定会不舒服,不过不会像前辈那样站起来骂天骂地的。”   灵素道:“哎呀,若是骂骂人能暖和点的话,骂了倒也不错。”   方伯丰失笑:“就是,这世上抱怨了也无用的事儿太多了,怨也无用,不如想想如何暖和些才实在。”   灵素便笑道:“我这里正有个暖和的法子呢,来来来。”   说着把方伯丰拉进后屋里,只见一个半高木桶里正往外泛热气,灵素笑道:“我拿艾草煮的水,你这腿脚准定已经受了好几日的冷了,赶紧泡泡这个,浑身暖和。”   方伯丰洗漱了,真就脱了鞋子坐在骨牌凳上泡起脚来。那里头的水偏烫了些,脚刚放进去时有些发麻刺疼似的,只忍过那一阵,就真是舒服了。一会儿,就觉着一股热气上来,连近日有些发僵的膝盖也暖和起来。不禁长吁一口气,又觉着今日这凳子坐着也不同往日,用手一摸,却是铺了层毡子。不由失笑,却又长叹一声。   回了房间里躺下,发现被窝里也是暖暖的,灵素在一旁笑道:“不错吧?我拿汤婆子先烘过的,这主意可真好,就是汤婆子太小了,一次只能烘那么大一块地方!”   方伯丰忽然叹道:“唉,这日子真是太好了。”   灵素跟着点头:“我也觉着好得很。”   说完人就开始往方伯丰处靠,自从入了冬以来,她畏寒,对方伯丰这个热源挨挨蹭蹭的时候就多起来了。方伯丰如今也渐渐习惯,夫妻一体,有什么不好亲近的!只他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就听灵素在他耳边问道:“怎么才能生出娃儿来啊?你知道不知道?还是也得看书才能学呢?”   方伯丰脑袋嗡的一声,那瞌睡虫都羞跑了。可自己若是不答,难保明日她就去书行问了……只好咳嗽一声道:“那个……那个倒不消看书的。”   灵素大喜:“你会?”   方伯丰差点没被口水噎死,却也只好老实答道:“嗯。”   灵素更高兴了,赶紧央求:“要怎么生?你教教我吧……”   方伯丰觉着今日泡脚那药材实在霸道,这会儿都快热到脑瓜顶儿了。斟酌词句,勉力维持着语调,含糊道:“好,等……等开春再说吧,如今……如今太、太冷了……”   灵素一听到时候就可以生,就高兴了,赶紧答应着。   方伯丰又不放心,嘱咐她:“这……这事儿是夫妻之间的事儿,不、不可同旁人说起,亦不可去问别人。你可记住了?”   灵素一笑:“这我当然知道了!都是爹跟娘生的娃嘛,要不然我干嘛都问你呢。我都没问过别人!”   方伯丰听着这意思还是哪里不对,只她记着不同别人说起这话就好了,旁的,还得慢慢来吧。忽然想起自己答应大舅哥的话,“会好好教她的”。   还真是什么都得教啊。 第53章 过冬节(一)   方伯丰狠狠忙了几日,到冬节这日总算歇了,能前后歇两天,进了腊月基本上就没什么事儿了,衙门里原有的人手也够,到时候便不再需要他去帮忙,他这一场“公务”也就结束了。   前一日晚上,两人就商议开了。从前在方家时候,伯丰娘还在时,冬节是个大日子。因这一日要祭祖,伯丰娘就会在家里祭大房,虽不过香烛纸马等物,却是每年让王氏及二房那边自觉无立足之地的时候。一般到了下晌,方赟也会带了二房众人回老屋祭奠去,只多半天没黑就回来了。   等伯丰娘去了,当年的祭祖就给改了,改成了都去宗祠祭祠。在那之前,方家只有各家家长在除夕这日去祭宗祠的,也不知族长方赟是如何说服众人的,就给改了例,改成了冬节祭祠。   这就没方伯丰什么事儿了。且伯丰娘去世前告诫过伯丰:“人死如灯灭,我在的时候,在家里祭祖,那是年年一耳光叫他们不敢轻视我们母子。我若去了,他们必定要使法子的,你还小,通不用管此事,只要记得保全性命用功读书。他们要如何便如何,你只作不懂便是。待得日后考取功名,立身成家了,再说此事不迟。”   方伯丰牢记此话,只二房虽使法子混过去了祭祖一事,到底在多少人眼皮子底下活着,冬至仍会往老宅去叩拜一回。   今次算起来,却是方伯丰“立身成家”后头一回正经过节。   他便对灵素道:“咱们晚上也祭祖。要的东西我都记得,明日再置办不迟。”   灵素道:“‘冬至酒放到九月九’,明日还要做酒,我们就做一百斤米的,可好?”   方伯丰初时还嫌多,后来听说灵素连糯米都早就买好了,便同意了。两人又连夜淘米浸水,这浸米的水却被灵素掉包成了山上的山泉水。她早听说这酒好不好,三分米七分水,是以才使了这法子。   都做完活儿,洗漱躺下,又说起肉的事,她灵境里还收着些野猪鲜肉,竹屋里挂着三只后腿三只前腿拢共六只腌腿子。最开始两只只用了盐腌,后面几只她先收在灵境里,后来学的多了,配了几样料炒了盐再腌的,还加上许多辛酒。只是没听说谁家用野猪肉祭祖的,故此明日还要另割些猪肉才好。   两人又商量一通。   都快睡着了,忽然一激灵,想起七娘说过冬至要做冬至团的事儿来,正待说给方伯丰听,却听着他轻轻鼾声,只好自己先记着。   第二日一早,灵素醒来,想先去街上买两碗馄饨回来,哪知道走了一圈,竟没一家开门的。幸好她脚程快,最后在后街上一个馄饨摊买到了,却是生的。问起来,老板娘笑道:“今天家家要过节,哪个出摊呢?我这儿还是因街坊邻居央告了,自家擀皮子麻烦,都要同我这里买,才做了这些出来。一会儿都来买走了,我也收摊了。”   灵素想起来问道:“那过年时候岂不是没地方买东西了?”   老板娘道:“怎么你不晓得的?过年要等灯节前后才重新热闹起来。那之前,家家都忙着拜年,谁个去做买卖?!只大酒楼里有定了年酒的,要些新鲜菜蔬,才有近处的菜户们赶早送来。街上可是连根菜叶子都买不着的。”   灵素道:“那要买菜的可怎么办?”   老板娘道:“这不是前阵子腊前集?进了腊月里,还会有一趟官集,一趟年集,要买什么都赶紧买了。到腊月二十六七,真是叫花子都不讨饭了!”   灵素回家里做了馄饨,同方伯丰吃早饭时说起此事,叹道:“我都不知道这事,没听哪个提过。”   方伯丰道:“在村里时不觉着,这县城里还真是要尽早打算才行。家里的米够的吧?”   灵素点头:“你这一回就领了快两石回来,尽够了,倒是盐还要多买些,腌肉用了太多了。”   商议好了,赶早先去看猪肉,灵素也不往别处去了,直接同方伯丰奔屠户巷去,县里人管那一块叫做升天街,禽畜屠宰多聚在那里,是个鸡鸭猪羊升天的地方。   果然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了,都直接跟屠户们定的,或者要后腿,或者要前肘,还有要夹心五花的。   俩人找着当日给灵素拾掇野猪的那位屠户,问道:“您这儿今天还能买猪肉不能?”   那屠户回头一看是灵素,笑道:“原来是客官你啊,还要买肉?那几百斤都不够吃?还是都卖给旁人了?”   灵素摇头:“都在呢,只是今日不是要请冬节大神和祭祖么,想买点新鲜肉。还有,劳驾您问一声儿,这请年神的年猪头要怎么办?那时候你们还做买卖不做?”   屠户笑道:“做,怎么不做!我们正该忙的时候呢,进了腊月就得给各家杀年猪去了。你若要买,到时候提前两天来说一声儿。许多人家都是杀两口猪,卖一口留一口。你要猪头,我替你留着。”   灵素点头,那屠户又问:“这说起来,你上回那野猪头呢?”   灵素道:“劈开了腌着呢。那个不好拿来请神的吧?我给燎了一遍,看着还是……啧。”   屠户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道:“这位客官,你看这样成不成?你拿那个野猪头来,我拿两个家养的猪头同你换!”   灵素一愣,看看方伯丰,方伯丰笑道:“我也不懂,都随你。”   灵素便对那屠户道:“一个换两个?你亏不亏……”   屠户娘子在边上听到了,笑道:“这妹子真是实诚!亏什么,不亏!那野猪的肉性儿大,有吃不惯的嫌臊气,若是会拾掇的,炖好了那真是扑鼻的香,家养的怎么也赶不上的。”   灵素点头道:“好,我一会儿给你拿过来。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炖野猪肉?我总觉得那味儿太重了。”   屠户娘子笑道:“要好吃也容易,先腌一腌,捡冷的时候挂上一月半月的,那味儿就被酵没了,反成了香气。野猪的腌腿子,那可香得狠了。若是拿些核桃松子壳儿弄个小烟熏上几回,更得了,挂墙上别着太阳晒,存几年都没事!越陈越香!”   这位看着也是同道中人,说起那野猪腌腿滋味来也是眉飞色舞的。   灵素心道幸好当时都给腌上了,半点没糟践。   屠户娘子又教她:“你家里若有别的腌好的野猪肉,拿几块来,我们用新鲜肉同你换!猪头一会儿你也先拿一个走,再给你留一刀肉晚上请神祭祖用。那猪头你拿回去剔洗干净了,也给腌上,到请年神的时候,看想用腌的还是新鲜的,都随你!”   灵素都答应了。又同方伯丰两人转到后街去买酒药。早上买馄饨时候这家就关着门呢,幸好这会儿开了。   灵素道:“大叔,我生怕你今儿不出摊呢。”   老板叹道:“是没预备再做买卖的。可边上这个二愣子愣是没有预备酒药,死活给我敲开门了!这不,索性开一会儿,明儿就去看遇仙会了,歇三天再说。”   灵素不好意思了:“这,大叔,我也是来买酒麯的。”   大爷笑得开怀:“我这是当着和尚骂了回贼秃!”又问灵素,“你要做甜酒的还是做辛酒的?”   灵素不解,老大爷给她细说:“这甜酒做出来的是浑酒,味儿甜,跟酒酿似的,下的水也少,这里头的饭也能吃。辛酒做出来的酒发清,酒味有苦酸气,酒劲儿大,这里头的就是酒糟了,除非开春了自家烧酒,要不然也没啥用,都作空了,吃不得。”   灵素拿不定主意,最后道:“那一样给我来一些,我各做五十斤米的。”   老大爷听了便给她包酒药,一边包一边道:“这甜酒的出了头酒后,下些熟水和烧酿还能出二道,就没那么甜浓了,也还能喝。要放久了,酒劲儿也会变大,酒糟都能蒸酒,一样的。   “这白包的是甜酒药,头酒一斤生米下一斤水,这黄包的是辛酒药,一斤生米下一斤半的水,若想要烈一些,就下一斤二两,不能再少了,记着啊。”   灵素赶紧点头记下。   回家先把两个大缸洗干净倒置晾着,再把昨日浸好的米捞出来蒸饭。两口大锅齐开,还去问隔壁借了一个饭甑来,加上自家的一个,都是能蒸十几升米的大甑。便是如此,还各蒸了三锅才算吧那点泡好的米蒸完。   蒸好的饭放在大木盆里打散,浓浓米香,中饭俩人就是各自握了两个糯米团裹上咸菜肉碎给对付过去的。等米饭晾到不烫手,就把两包酒药都用擀面杖擀碎擂粉,和进各自量好的水里,再拌进米饭里去。   灵素记着那大爷说的话,这饭的温度若是太低了,就一直是饭,变不成酒来。若是饭的温度太高了,做的酒又容易发酸。非要下完水之后,还是温温热的才是刚好。她神识强大,易得紧。   米饭吃饱了曲水,更显胀满。两人把大缸抬进来,按着甜酒辛酒各装了一缸,上头用草编大团饼封住缸口,又蒙上毡子,用绳子系紧。再把缸搬进后堂屋里,底下垫上草垫子,周围围上草围子,上头还盖了几只麻袋。   总算忙完了,方伯丰看着那两口保温齐全的大缸,狐疑道:“这就能做出酒来了?”   灵素也忍不住用神识往那缸里头探,却是不见丁点动静,只好道:“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方伯丰累得额头出汗,灵素捅开一个炉子,烧上一沙铫水,熬了了茶出来,又擂了些炒过的芝麻核桃,放进去两粒红枣,冲进去茶水,一人来上一碗,歇一歇。   又对方伯丰道:“我要往屠户巷换肉去,你先在家歇一歇吧。”   方伯丰摇头道:“一会儿就该预备祭祖的事儿了,你算算还有什么要买的,我去后街买。”   灵素想起还要做汤团,便道:“还要些红豆乌豇豆做馅儿,别的我一时也想不起来,祭祖请神要用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方伯丰道:“那个我知道,要香烛元宝,还要几个爆竹。要九个碗,鱼、肉各一碗,一碟老豆腐、一碟豆腐干、三样素菜、一碗饭、一碗糕团,还有酒……”   灵素道:“酿子坊我一会儿路过,酒我会打回来的。剩下的你去后街看看吧,给你钱,后街上用银钱不便当。”   说着拿出两串青钱来递给方伯丰,得有三四百,方伯丰笑道:“哪里要这许多?”   灵素道:“成串的好拿。肉有了,鱼也有,别的你看看吧。”   说完自己挎了个半人来高的篮子往竹屋里去了。方伯丰便另外拎了个篮子,从后门出去往后街买菜去。 第54章 过冬节(二)   灵素出去没多会儿,就回来了,方伯丰还没到家。她把篮子往边上一放,凭空取出来一个新鲜猪头,一刀五花夹心肉,一整扇肋排,一对肘子,这都是拿之前腌好的野猪肉换的。那屠户媳妇还教她一个做腊排骨的法子,她也想试试。   把五花肉和猪头拿去厨房,肋排和肘子她眼前也没空拾掇,就先收回灵境里去。又取出两坛酒来,一坛三斤的是浑酒,一会儿祭祖拜神用。另一坛五斤的却是烧酒,预备拿来吊酒和做菜用的。   想想方伯丰之后就几日上工了,往如此“来无影去无踪”可就不那么便当。趁着功夫细想想还有什么山上的东西要赶紧收拾的,接下来几日都得办妥了才好。   一会儿方伯丰回来了,见灵素已经到家,叹道:“你不会使了轻功一路从屋檐上过去的吧。”   灵素眨眨眼睛:“我怕吓着人,从巷子里走的。”   方伯丰呵呵笑开了,才把篮子放在桌上道:“我说要买豆馅儿,那婶子说你若要做冬团,这会儿炒豆馅儿只怕来不及了。豆子需得泡过一夜才容易熬酥。让我往糕团铺问问去,正好那里有卖现成的豆馅儿的,我就买了一斤来,咱们就俩人,该够用了吧。”   灵素懊恼道:“我昨儿浸米的时候就想到了,奈何家里没有现成的豆子。等着,等明年我都给它们种一块,到时候就什么都有了!”   方伯丰笑道:“那乌豇豆、红豆、绿豆,可跟黄豆不一样,它们都是一批一批熟的。若是摘晚了,就都弹散了落在地里。你哪有那功夫日日收去!左右家里就我们俩人,这样就行了,一年也用不上一两回的。”   灵素不肯:“那怎么能行?往后还好几个娃儿呢……对了,你说等到春天……”   方伯丰赶紧道:“这馅儿有了,团子还得用糯米粉吧。还得预备这些个菜,这会儿动手可来得及?”   灵素被混过去了,赶紧道:“哎呀,我这就烧水和面去,这团子得用热水和米粉才成呢。糯米粉也是买的,明年我还要种点糯稻……”   方伯丰暗暗松了口气。   一会儿见灵素出来,一个大陶盆,边上两口袋面。听她嘴里嘀咕着:“糯米二粳米一,沸水冲软凉水稀……”   方伯丰要帮忙,灵素让他去把一个大萝卜刨成丝,又剁些咸菜和豆腐干。   这功夫,她已经吧两样米粉都配好了,再搅匀,拎了刚沸的水慢慢冲下去,一手拿了筷子快速搅动,一阵带了米香的热气自盆里升起。见那块面有手掌大小了,才停了水,放下筷子,用手试探着揉捏。   这面是烫熟的,哪里得碰,只好一沾即走,仿如高手过招。等能入手的温度了,才把边上的米粉一点点揉进去,再加的就不是热水了,而是方才晾凉的熟水。集上做糕团的婶子们说,这粉团要略硬些才好,因上锅蒸的时候它们还吸水呢,若这会儿就软塌塌的,到时候蒸熟了就都成饼了,没个形儿!   都揉好了,饧上,这才进里头去看馅儿。   方伯丰自小学了做饭的,这刀工却是没怎么练过,可他性子做事又谨慎,这会儿正切豆干,看上去同绣花的架势差不多,把灵素逗得不成。赶紧接过手来,手起刀落,先切丝推到切丁,流畅无滞。方伯丰连连道:“汗颜,汗颜啊。”   灵素又把那块夹心五花修了下型,边上切下来的那些余料也都分了肥瘦切成肉丁。   大锅烧热,下肥肉丁,熬出油来,把油渣同一些熟油捞起,下瘦肉丁炸香,再加进去咸菜碎同豆干丁一同翻炒,略下点点糖,一点点水调味。因咸菜本就咸味足,便不用另加盐了。略焖一会儿,看整色润泽,便盛到一旁的盆里。   刨好的萝卜丝加盐攥水,把之前的油渣和熟油再下到锅里,把攥干水的萝卜丝放进去同炒,炒到萝卜丝颜色发透,锅底出水,另抓了一把糯米粉来,一边翻炒一边洒下去。那粉就吸了汁水裹到了萝卜丝上头,晶莹透亮。腌萝卜丝也放了盐的,略尝一下咸淡,便也盛了出来。   两盆馅儿连同方伯丰买回来的那一团赤豆沙,都端到堂屋的桌上。那团饧好的面再揉一回,撒上些手粉,就开始揪剂子包汤团。   揪下鸡蛋大小一团,揉圆了,两手相对,用两个大拇指往里头顶着转圈,渐渐转成一个锅底模样,往里头填进去馅儿,再转圈收口,沾上点底粉,收口朝下放在一旁的团箕上。两人一块儿动手,倒都不算笨,还算能做出个样子来。   等都包好了,灶间里大锅放水烧开,上蒸笼格。灵素用箬叶剪块,每个汤团底下垫上一个才放到蒸笼上。蒸笼底下还垫着层纱布。   水开了,三格蒸笼放上去,大火蒸足两刻钟。   方伯丰在底下烧火,灵素把另一口锅洗干净了,放半锅水,并几块生姜。等水开了,略煮一会儿,把那一大块五花夹心整块放进去煮。不盖锅盖,等水再开,上头起了浮沫,才把那肉块捞出来。   重新洗了锅,另外放水,再搁姜片、花椒、桂皮、八角、葱结等物,等水烧热,把那块刚用热水略冲了一下的肉再放回锅中煮上。这才盖上盖子,等大开一阵后,便让方伯丰只余一根柴在锅底燎着,文火微滚慢慢炖。   一时这边的团子蒸好了,两人把蒸笼抬出去,在堂屋用两张条凳架起来,一共三格蒸笼,都打开晾着。糕团的香气热腾腾挤了一屋子。灵素顾不得热气蒸人,先凑过去细看,果然有几个因手艺不济,“露馅儿”了。   也不等结皮,先拿个大碗来一个碗里挑上一个,进去递给方伯丰道:“这些破了,祭不得祖,请不得神,咱们先吃了吧。”   方伯丰也不推拒,接过碗筷,看这热气,不敢直接下嘴,用筷子从破口处挑起了一块外皮来,一翻开,里头沾着馅儿。凑到嘴边吹两口,才小心翼翼搁进嘴里。热热的米团裹着里头润滑酥嫩的萝卜丝,加上荤油的香味,实在相得益彰。一口下肚,连烫也顾不上了,又夹了一块大的塞嘴里。   俩人中午就吃了几团糯米饭,这会儿都有些饿了,家里又没个长辈出来呵斥没规矩,自然是自己说啥就是啥了,就抢在神仙祖宗前头吃起来。   灵素碗里的却是个甜的,她吃一半,想起来,叫一声方伯丰:“哎,咱俩换换吧!我这是个甜的,我想尝尝咸的。你也尝尝甜的。”   方伯丰少见灵素这般“吝啬”,转念一想:“你是要为晚上留肚子吧……”   灵素眨眨眼睛:“那肯定啊!所以你也别多吃了,晚上还那许多菜呢!”   俩人换着吃了剩下的团子,自然都有些意犹未尽。灵素道:“赶紧的,赶紧把菜都做好,神灵和祖宗们吃过就轮到咱们吃了!”   方伯丰也被馋虫引得忘了挑灵素这话的错,一门心思专心烧火去。   灵素从后院“拿”进一条鱼来,说是昨儿就准备好的。方伯丰见她都剖洗干净了,赶紧道:“请年神的得要条活鱼,你到时候可千万别一勤快给杀了……”   灵素心有余悸:“幸好你提前跟我说。”   等那边锅里的整肉炖足了火候,这边的几个菜也齐活了。一大盆豆酱烧鱼,还从地上拔了两棵青蒜来搁里头,酱红褐蒜青绿,煞是好看。一碟子油煎老豆腐,一碟子油煎豆干,这都是定例。另三碗素菜,木耳烧黄芽菜,炒油青,花生米拌芫荽,这几样菜除了花生米都是自家地里的,方伯分这会儿才开始佩服灵素的先见之明。这小菜地实在方便了。   那块大肉捞上来,灵素拿大木盘子一盛,整个就上桌了。   米饭是在炉子上蒸的捞饭,这会儿也盛了一大碗放在桌上,加上一盘团子,都有了。   方伯丰点起两根蜡烛,中间插上香,把两串元宝挂在香插上,往地下放个蒲团,就跪下磕头。自己拜好了,就让灵素过来拜。   先请神,请神酒是放在酒壶里的,筷子也是一整把放在桌上。   等请完神,放过一回炮仗,烧过元宝。才要祭祖。   方伯丰让灵素把那块大肉撤下去,切一盘子出来,他这里重新布置香烛纸马。   灵素心里估摸着,这是神灵能耐大吃整个儿的,自家祖先都是人变的,所以得给切成菜才好?自觉挺在理,就这么认了。把肉端进去,取出快刀来,切成极薄的巴掌大肉片子,堆高一盘端出去放在桌子中央。   自己赶紧回厨房捣了点蒜,拌上酱,切一盘子萝卜条、细葱丝、嫩香菜。方伯丰在外头招呼一声,她犹豫了一下没把这个“配菜”端出去……   祭祖的时候,方伯丰跪在那里说道:“娘,我娶媳妇了,这就是您的儿媳,她很好,我们如今都挺好的,您不要挂念。”说完才磕头。   灵素听着心酸想掉眼泪,再看方伯丰,却是一脸沉静,习以为常的样子。忙过去挨着他跪了,也跟着磕头。   这祭祖的时候,跪拜一次,方伯丰就给筛一回酒,如此三回,才算完毕。才化元宝烧纸钱。灵素看着方伯丰在那里化纸,想到他方才只喊了婆婆,却没有提旁人。看来这祭祖在他这里也就是祭拜亲娘的意思了。   化完了纸,又在外头放了几个炮仗。这会儿满县城里都是爆竹炮仗的声儿。   撤去香烛,看方伯丰忙得头头是道,灵素却觉着这热闹,热闹得有些寂寞。忽然一想,若是这时候地下有几个小不点绕着腿跑,喊着:“爹我要这个,娘我要吃那个。”那就好了!她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这回方伯丰听了却没有给她打岔,反轻轻抚了抚她头顶,笑叹道:“好,依你,咱们明年就生他几个。”灵素得了他的话,好像明年就真的必定能养娃儿一般,脑子里冒出各样景象来,心里不知不觉的就高兴起来。   他们两个如今三餐实在不差的,可俩人对着一桌子八九个菜却也是头一回。   灵素道:“我晓得为什么得喝酒了。若是直吃饭,哪里吃得下这许多菜?!”   拿了个干净的小砂锅,把那米酒放在里头略炖热了,俩人一人舀上一小碗,对视一眼,都笑起来。这日子怎么越想往郑重了过,就越过得跟过家家似的。浅啜一口,甜、暖、粘、香,灵素眯起了眼睛。   方伯丰见她从灶间端出那碗配菜来,又忍不住笑。灵素只当没看见,又把那碗肉片子回锅里大火蒸了一回,再端出来道:“喏,蘸了酱,裹了那菜丝儿吃,指定好吃。”   方伯丰到底没忍住,笑问:“你什么时候得空擂的蒜?”   灵素道:“就抽空弄的呗。”说完了两人都乐。   冬至团圆饭,二人相对,吃得酒足饭饱,这一年里最长的一个夜便也不显得寒气了。 第55章 遇仙会   有道是“过得好,冬至夜;过不好,冻一夜。”冬至之后时气愈冷,贫寒人家的日子也越发难过起来。   这遇仙会的热闹,倒有大半是为着这个去的。   第二日方伯丰不用上工,昨日又饮了些酒,本来说要睡迟些,养养冬。却是没福气的命,一到时辰就自己醒了,哪里还睡得着。灵素也一样,在灵境里剥茧子玩儿。她听方伯丰醒了,便道:“咱们要起来赶去遇仙会。是坐船去好,还是租车去好?”   方伯丰笑道:“今天会有官船往来专门接送百姓的,车也有一些。只早起去的,多是些寒素人家。好去那边领冬衣冬粮的。我们自家没车,也没同邻舍约好,一会儿去车行看看,若是实在无法,恐怕就得走着去了。”   灵素道:“走去要多久?”   方伯丰想想:“估计得一个多时辰。”   灵素看看方伯丰,心道自己倒是能架得动他,不晓得隐身衣现在能隐形多大的地方……一激灵,想起她哥嘱咐的话来了。若是露了馅儿,只怕这日子就没法玩了,自己得速速跑路不说,眼前这人不是又更可怜了?   方伯丰听她没言语,便回头看她,就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无限怜爱地看着自己。只觉心尖一热,深吸口气,轻了声问道:“怎么了?大早上的。”   灵素往他跟前凑凑,瓮着声儿道:“我会对你好的。”   方伯丰一怔,心里又热又好笑,呵呵乐道:“这话不是该我同你说?”   灵素拿脸蹭蹭他耳朵:“嗯,你一直待我都好。”   方伯丰笑着抱了她:“你是我媳妇,我们俩是一家人。这世上……只我们俩最亲了,我为什么不待你好?”   灵素点头,下巴就磕到了方伯丰颈窝上。   俩人又腻偎了一会子,等庭院里晒着了日头,才起床洗漱。灵素拿了一身大绒的衣裳来给方伯丰,她道:“七娘说冬节也要穿新衣的。”   方伯丰笑道:“没那么讲究,都是新年一身新。冬节只说要换厚衣裳了。今儿咱们得走路,倒没那么冷,这身等冷了再穿。”   灵素便另外拿了一身棉袍出来,俩人换上一看,还都是新衣裳。没法子,都是新做的。   昨天菜实在太多,剩下一大半,灵素并了几个碗煮了锅面条两人吃了。拉着手出门去,果然左邻右舍门上都挂了锁了,到渡头一看,那等船的队都快沿河绕一圈了,车行里也是空落落的。看门的老头儿笑道:“小两口这时候才起来?还能有什么车!连毛驴都租完了!走着去吧……只不晓得还走不走得路唷……”说完自己呵呵乐。   方伯丰赶紧拉了灵素往外走,灵素还嘀咕:“走不走得?嘿,就没见过有走得比我还快的!”   方伯丰又窘又好笑,只好拿旁的话混她:“要走许多路,是不是带些水和干粮?”   灵素举一举手里的篮子:“都带着呢。”想起来问道,“七娘说今儿有流水席的,赶上的都能吃,不花钱,怎么你又说要带吃食?”   方伯丰牵了她手,一路走,一路慢慢给她说:“国中古训,‘冬时怜贫’,所以一到冬日,从朝廷到地方,从为官的到行商的,只要家中有些余资,多多少少要拿些出来怜贫恤苦。这遇仙会早先也是这个意思。   “因遇仙湖有曾遇仙人的传说,不知几百几千年前,就有遇年节前往湖边祝祷求福的习俗。后来因遇仙湖畔山水秀丽,兼之新修了官道,渐渐有不少大户人家往湖边买地置宅。若湖中有仙,他们这些人家不是最受庇护的人了?是以一到祝祷时候,他们的供奉也比寻常人多得多。   “后有高人路过,点化他们道:‘助人资贫不是比虚燃香烛更能积福?’他们听了这话,便开始在冬至时候,给前来湖边祝祷的寒素人家分发些冬衣钱粮。渐渐的又合几家为一处,办大了声势。百姓受其惠赐,在湖边祝祷时便自然为他们祈福,好似当真应验了几桩。事情传开,加入者越多,渐成如今盛事。   “是以今日的酒肉饭菜同冬衣冬粮,都给赠与所需之人。我们这样的,却是不合取用了。”   灵素点头道:“哦,原来这样,那是,我们自己的都吃不完。”   方伯丰笑道:“你放心,虽流水席是不好去吃,那花钱可买的饭菜也绝对不少。好些县城里的食铺老板,也会在那里摆几日摊,那几日挣的钱也都入到济贫银两里,也当一回善事。”   灵素听了乐道:“哎呀,那等往后我攒多了物资,也要大办两天让人吃个痛快才好。”   一路且行且说,果然路上三三两两如他们这样的亦不在少数。看衣衫打扮,多是小康人家,灵素心知方伯丰所言不差了,又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呢?我也在行里做事,却没听这么明白的。”   方伯丰道:“因年下衙门里许多事务都与此有关,腊月里还有一次官集,前次还说要从廪生里寻人帮忙,便都说的这些。”   灵素一听这话:“你腊月里也不一定得空了?”   方伯丰摇头:“如今尚不知晓,若真要去帮手,家里却要辛苦你了。”   灵素心里暗喜不已,摇头道:“没事没事,我忙得过来。”   果然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   那遇仙湖极大,怕有五六百亩的水面,边上有几处亭台曲廊,深入湖中,又有各家船坞,中有行桥。中间偌大水面,却是平波一片,这会子并没有画舫楼船在上飘摇。   灵素便问:“你说有官船,怎么没有?”   方伯丰一指远处:“那里就是登仙渡,是个公渡,人都在那里下。这会儿天冷,谁在湖面上吹风?等到来年五月节的时候,你再来看,各样的船,戏都在船上唱。”   冬至水边风冷,那遇仙会虽在湖畔,到底也离了一段。却是在南岸的一大片疏林子里。果然有一处地方,一排排搭着几百个棚子,里头都摆着桌椅板凳,上头都是大陶盆大砂锅装的热腾腾炖菜,又有人肩上扛着一篮子一篮子的馒头,随走随发,也是热乎的。   隔得远,看不太清,灵素忍不住用神识去探。看那一张方桌上多是三盆,一盆鱼一盆肉一盆菜,鱼都是侉炖的,肉也是大炖肉片子,菜是菜头青菜熬老豆腐,用的荤汤。好些人围着桌子坐了,一人一个粗陶碗,每个盆里都有个大勺子,舀一勺到碗里,就着分着的馒头狼吞虎咽,那腮帮子动得跟上了轴一般。   灵素个不争气的,看这样子就忍不住咽口水。倒不是那菜色多吸引人,实在是这吃相太馋人了。有几个人家的娃儿,同她一路货色,闹着非要去吃。看爹妈的打扮,都是家里不缺的人家,没法子,赖不过孩子,只好由他!两口子就远远的站了看着娃吃。这寻常家里追着喂还不一定能喂进去几口的,这会子吃起粗面馒头来倒跟有人要同他抢一般,父母俩唯相视苦笑。   这一处东边,也是一溜棚子,每个棚子前都有人在排队。灵素看一眼那些排队的人,果然衣着都比较单薄。就听一边的棚子里有人喊:“大人冬衣一身,甲号。”又是,“大人冬衣一身,丙号。”   灵素问方伯丰这是什么意思,方伯丰看了一下,对她道:“这是报的尺寸,按着来人的身高样貌,大人甲号是最大的。这边报了数字,那边给裁好布给足棉花,让人自己回家做去。这许多人呢,自然都是给料子棉花的。”   灵素问:“那若是有年纪大的来不了的呢?”   方伯丰一指另一边:“那边可以代领的,留下姓名住址,到时候自然有人送去。”   灵素不禁叹息:“这可都够不容易的。”   正说话,边上一个声音道:“灵素!”   灵素回头一看,却是陈月娘同齐翠儿几个,后边是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人,想来自然是各自的相公了。一起见了,果然如此。   几个廪生娘子里,只陈月娘穿了一身绸袄,余者都是布的。男人里,迟遇安同齐翠儿的相公闵子清都是绸面襕衫,还有一个穿了一身缎子,就属他引人注目。   因都是同届廪生,又是冬前搬来县里的,虽不在一处做事,官学亦尚未开学,多少私下都打过交道了,是以都算认识。寒暄两句,齐翠儿问灵素:“你们怎么来的?”   听灵素说是走来的,惊讶道:“那多少路,你们俩怎么走得?!”   灵素道:“在乡下时候去镇上都不近,这也不算很远。”   齐翠儿还待说,陈月娘拦了话道:“我们是一同约了车来了,还有另外几个人,一会儿晚间回去时一块儿走吧。有四辆车,挤一挤也比走那许多路强。”   灵素摇头:“不用不用,我不耐烦那个车晃荡晃荡的,还不如走痛快。”   几人听了都笑,便也不再劝她。只闵子清见灵素说话全不顾方伯丰想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边迟遇安早拉了方伯丰一边说话去了,他道:“你在衙门里还在帮手?”   方伯丰点头,说道:“估计进了腊月就不用去了。”   迟遇安又道:“你定了心考典试?”   方伯丰淡然点头,迟遇安长叹一声道:“唉,我也想不好。家父也希望我还走典试之路,只我的恩师却道我如此成绩不考科考实在可惜了。典试出来就算入选当官,也是从小吏开始。科考出身,至少也是七品起,这起步可就差得大了。”   方伯丰点头附和两声,却不多言。迟遇安又问两句方伯丰在衙门所做之事,一行听一行叹息,也不知究竟作何想法。   一时前面热闹起来,众人便也住了话头,都往前头去看究竟何事。 第56章 间杂   一处高台,边上另设了座儿,底下围满了人。齐翠儿同边上人打听,那人道:“这叫献宝会。附近村镇里有人家得了什么新奇物事,就在那边登个名儿,上台献宝。边上坐的都是各家大管家还有城里的富户们,若看的好了,当下出钱给买了也有。或者是长久买卖的,自然有人从后台要了他姓名上门去商谈。多少人都打这里发的财,你们就看吧,不知道今年有些什么呢!”   众人听说如此,也都起了兴致。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农上了台,穿了一身厚袄子,那袄子也不知哪里不对,却是前也鼓后也鼓,厚实是厚实,底下看着走风似的不咋暖和。那老农上了台,朝那棚子一鞠躬,从手里的提篮里拿出一根四五寸长的青绿物什来,哑着嗓子道:“这是我刚使暖窑种出来的黄瓜,请各位老爷们尝尝。”   有人上来接了过去,棚子里人有的起身过来看,有的安坐说话想来是没甚兴趣,一会儿那个拿瓜进去的人出来了,说道:“这位老人家请往后头去,德裕楼的章老板请您过去一叙。”老头一听乐得咧开了嘴,赶紧跟着下去了。   底下人不干了,在那里闹腾开了,都喊:“哎!这多钱一根啊?!让我们听个新鲜也好啊!”又有人喊:“那瓜什么味儿?!是瓜味儿嘛!”还有人干脆混不吝:“哎,老头!别走啊,说说你咋种出来的?!”这是把大爷当说书的了。   紧接着又一个人上来了,却是一篓子新鲜花朵儿,这时候有这样的花儿可不容易。这里女人们都好簪花,冬日里没有鲜花了,便换做绒花草花,再有金银簪子也好打一个花样儿的做簪头。这万物凋敝的时候,能弄来这一篮子花,实在也够巧的了。   果然,好几家的管家都凑过去了,那篮子也被拿去了棚子里,那花匠也直接让人请里头说去了。   灵素对方伯丰道:“啊呀,这个有什么难的,明年我给他们装一车来!”   陈月娘失笑:“你弄一车来自然就不稀奇了。只怕到时候这花儿匠得恨死你,他好容易弄出来的巧法子,让你给坏了事儿了!什么东西一烂了大街,都不值钱了。”   齐翠儿却道:“你听她吹牛呢,大冬天的哪儿那么容易就种出来了。要在暖房子里烘着,得烧多少煤炭柴禾?真开出一车来,当日没人要,转头就冻焦了,哭去吧你!”   陈月娘道:“玩笑罢了,你又吵吵什么。”   灵素心里想的却是陈月娘的话,也是,人家是下了力气用了多少心思得的东西,自己仗着灵境之利,实在不费吹灰之力。只若是因自己这轻易,反挤得人家这样下心血的人没法过日子了,这才叫没天理呢。往后自己行事,还得这么思量才行,却是从前没想过的。   不断有人陆续上台,还有一个人拿了三张短耳群豺的毛皮,里头几位争起来了,最后六十两银子收走的。又有一个拿的一个晶透的琉璃杯,说是石头里挖出来就这样,也不知真假,里头差点没打起来。到底这东西多少钱卖了,却没听传出来。   等献宝会开完,那边连云棚子里的下晌流水席也开始了,看灵素又朝那边看,方伯丰悄悄道:“我们往对面去,那里有食街,什么吃的都有。”   灵素连连点头,俩人就要走。这里有几个廪生却往棚子里去了,陈月娘同迟遇安面面相觑,闵子清道:“走吧,在这儿站着干嘛。”齐翠儿听了赶紧跟在后头往前走,见陈月娘夫妻俩还在那里发愣,她便回头笑道:“还不走?难不成你们还想穿这身衣裳坐那儿吃大盆菜去?!”   她这话刚说完,就见那个一身缎袄的廪生往一张桌子边坐了,拿起筷子正甩开膀子吃,倒把她吓了一跳。   那边开席,有些人却往湖边祝福去了。往湖岸边插上香烛,跪倒叩拜,拜完了那蜡烛是不收回去的,只让它在那里点着。有的人家还有俩三碗菜,拜一拜,整好自家人分食。   灵素路过看见了,问方伯丰:“咱们拜不拜?”   方伯丰摇头,等走远了,才道:“从前都只是在湖边默默祝祷,这都是后来行出来的风俗。咱们不学那个。”   灵素忽然又问:“他们……嗯,酬谢神仙,不往湖里扔东西吧?”   方伯丰一愣:“扔什么?”   灵素道:“七娘说神庙里不是常有地方有人往里扔钱扔金银锞子的嚒?这里没有?”   方伯丰摇头:“没听说有往湖水里扔的,那不成了那句俗话了!‘把钱往水里扔呢’。”想起来,看看灵素道,“你不是打算着他们扔里头,你回头要给捡起来吧?这湖可有好几百年了,不同那些流动的河水,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心思。”   灵素摇头:“哪儿啊,我哪儿能惦记人家酬神拜仙的东西。我就问问,若是真有人往里头扔了,你说那湖水又下不去人的,那些东西就真成个死物了,还不如河底的那些呢。”   方伯丰听她这么说,才又道:“没人往湖里扔祭品的,这湖都有神仙庇佑,不伤人性命,那就是神水。从前还有人说底下住着神仙,那往里扔东西,真砸到哪个神仙,不是好事变坏事了……”   灵素从来没听方伯丰说过如此俏皮的话,捂着嘴乐个不停。   俩人到食街上,果然好几个在金宝街上见过的店铺掌柜都出了摊,俩人一路逛一路吃,小炸串儿、麻团、糖糕、油饼儿、大烤丸子、猪头肉夹烧饼、小馄饨、蘑片豆花、豆面丸子汤……   吃了足半条街,灵素还零零碎碎买了好些“放篮子里”了。她的说法:“老板们出摊也是为了做善事,咱们多吃点,多花销两个,也是善事。”   眼看太阳偏西,灵素实在是怕死了太阳下山后的阴冷劲儿,便提议要回去了。吃得肚儿圆,腿儿着回去是再妥当没有了。俩人又牵着手往回走。   倒是陈月娘几个到太阳下山时候上了车回城,齐翠儿说陈月娘:“你方才还邀人家呢,看看,人家还不稀罕!再说了,这里哪里还有地方挤得下?!最烦你们那套虚客气了。”   陈月娘叹一声,不搭她的话。   到官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个个都冻得缩手缩脚的,陈月娘笑道:“灵素说得也没错,没准儿走着还暖和些。”   齐翠儿道:“唉哟,穿你这么一身儿在路上走?也忒稀奇了。”   边上一个媳妇看不下去了,道:“翠儿姐,你今儿来回来去说月娘姐姐的衣裳如何如何。你要看着喜欢,自己也做一身穿,犯不着老是酸别人的。”   齐翠儿自悔失言,赔笑道:“嗐,我就是瞎开玩笑的,月娘姐姐你别往心里去。”   陈月娘这时候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道:“说起来,怎么你还同你相公穿了两样的?”   齐翠儿一撇嘴:“我想着今儿不定多少人呢,挤来挤去的,便没拿出来穿。”   如此闲话两句,各自散了不提。   灵素同方伯丰到家时天也黑了,灵素感叹:“现在这白天可真是短啊。我多希望太阳不要下山!只太阳那么照着,就暖洋洋的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等它一落山,立时成了一个冷飕飕的黑窟窿一样,躲哪儿都不暖和!”   正要进门,边上苏梅儿抱着孩子出来了,唤一声灵素道:“刚有人来找你,说你们行里明早要上工的,我刚好回来,让我告诉你一声儿呢。对了,就是上回来找过你的那个姑娘,头发墨墨黑的那个。”   灵素一听这是七娘的,便笑道:“知道了,谢谢嫂子。”   苏梅儿笑笑进去了,一会儿又端了几个汤团过来,笑道:“冬至节,隔壁邻舍都分汤团的。咱们这儿,今儿一天家里留人的还真没几家,本想着明天送来的,明儿你们俩都要上工去,又没人了,索性这会子拿过来吧。”   灵素心里一激灵,问道:“苏嫂子,这个我不太懂,是咱们这儿的乡风?这、这都得送还是怎么的?”   苏梅儿知道她不懂,便道:“一般就是近邻,关系好的,你尝尝我家的,我尝尝你家的,是个意思。”   灵素开始算自家得送几家出去,又看苏梅儿端了三个过来,自家只蒸了三笼,这、这恐怕不够啊。   苏梅儿看她的样子,问道:“怎么?你家里没做?没做也没关系。就几个汤团的事儿,邻舍间热闹热闹的。”   灵素只好先笑着谢过人家,转身同方伯丰回屋子数汤团去了。   第二天一早,先回赠了苏梅儿家的,遇仙会今儿还开呢,有些人家还去赶热闹,剩下的只好明日再说。   等到上工地方见着了七娘,先把这事儿说了,把七娘乐得不成,连连道:“哎,我给你说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还真没想到这个。你家团子不够?”   灵素说实话:“本来是够的。可我们俩吃掉了几个……就不够了……”   七娘一边笑一边给她出主意:“要么你就把东家送来的送给西家去,也能对付过去。只是都是邻舍,一吃就吃出来是谁家的了……唉哟,笑得我肚子疼。再一个,你就去桥对过的糕团铺看看,他们每年都做团子,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好吃。就是贵点儿。你捡那差不多的,算好数目,买一些也罢了。”   灵素丧气:“也只好如此了。”   中午就去糕团铺买了三十几只冬至团,谁家送来一份,她就给人回一份。人家一看是市售的,都有些意外。再想想这两人整日在外奔波,家里又没个长辈,也释然了,却都道:“可偏了你们了。”   这么一来,自家做的团子除了给隔壁送了一碗,剩下的都小夫妻两个自己吃了。市售的虽模样标致馅料精细,吃起来却总觉得不如自家做的。   百杂行这会子上工,却是为了腊月里的官集着忙。这会儿做的活儿同之前的又不同了。一个早上就能换三四样东西收拾,都是今年行里收来交够了朝廷的那一份,还有剩余的。另外还有一些,却是腊前集上缺的货,去县里几处铺子问算过,定了量,便要加紧从边上的州县采购,以备官集上售卖补齐民用所缺。   方伯丰那里,货运渐歇,本来说没什么事了的,却不知怎么的又给农务司给借了去,说是要清算半年账,又加上今年腊前集上缺的样数有些多,算账算不过来了。听说方伯丰算账了得,就给调过去帮几日忙。 第57章 初雪   方伯丰自然没有二话的,不过多走几步路,换一个地方做事罢了。那农务司的人他倒熟悉,没奈何,之前灵素要种地种田,想起什么都问他。他虽可查书,奈何有些事儿他都不知道该往什么书上查去。   果然这回一去,那位老先生见了他,先笑道:“你们家明年要种芋魁?”   方伯丰点头:“家里的是这么说,说是有一块靠水的烂田,也种不得别的,她便试试这个。”   老先生点头:“好,好,你多记着些中间的农事天时,没准往后有用。”   方伯丰赶紧都答应着,这才拿出账来,给他细说一回,方伯丰听懂了,算了两笔给老先生看过无误,便埋头干起活来。   那日冬至团还剩最后几个,俩人蒸了吃的时候,灵素吃着个糕团店买来的,跟自家一样的咸菜豆腐丁儿馅儿的,细嚼一嚼,里头有个脆口的东西,脆鲜,便问起来。方伯丰看了,笑道:“就是上回同你说的笋了,这是冬笋丁儿,这会儿出冬笋了。”   灵素道:“笋不是春天才长出来的?”   方伯丰笑道:“是那会儿才长出来,如今都在地底下呢,才叫冬笋。”   灵素还疑惑,这日下午在官行干活就见着这群两头尖黄壳子的“笋”了。七娘听她说了同方伯丰斗嘴的话,听到那句“竹子小时候可以吃,那照你说来,树苗也能吃了?!”她都笑得拿不起地上的笋。   又对灵素道:“你这话也不错,树苗也有能吃的,香椿的头儿柳树的芽儿,都有弄来吃的。”   柳芽儿这个,灵素在救荒的草木记上都见过了,这会儿听说个香椿,上回听这个还是俞木匠说樗树时说起的香椿臭椿,原来这个也能吃,得记住。   这会儿的冬笋都是大麻袋里倒出来的,有的掘伤了,还有的断成两截却让人中间用根树枝子一串又给续上了。七娘捡出两个这样的,掰开来给灵素看:“你瞧瞧,这缺德不缺德。要是索性断了的,大不了贱卖几分,还能吃。这个可好,这么一捅,又伤又烂也吃不得了,多换的那几个钱,亏心不亏心!也不怕神仙发怒!”   灵素看看那冬笋中间果然烂了芯了,想想那咸团子里的滋味,确实可惜。   她又问些儿冬笋的话,七娘只知道价钱金贵,怎么挖哪里有的话她可不知道,灵素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得空到山上看看去才好。   转日得歇一天,她也顾不得天色不好看,裹了斗篷就往山上去。   到了山上,看天越发低了似的,湿乎乎的冷风,乌沉沉的云,灵素从脚跟上打起一个哆嗦来。本想往群仙岭的竹海里去,这会儿倒先担心起自己放在屋子里蚕茧来了。都说冬至寒之始,之前自己已经觉得冻手冻脚的“寒意”据说同之后真正的“数九寒天”比起来都不算什么。那这些茧子可别给冻坏了。要是把明年的山蚕给整绝种了,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站那儿担心不是灵素的性子,既担心了,自然该立时动作起来把这担心消解了才好。   人冷了多穿衣服,这屋子也给多穿一件衣服不就成了?!想好便行动。反正之前那些碎石残瓦也都在她灵境里躺着呢,先登高四下看一回,见四下无人,这才一点脚尖落回屋前,用灵境里的泥石给这偏房又加了一层墙。像是盒子外头又套了一个盒子。又把上头的瓦翻过一回,顶上没办法了,索性加了一层草苫。好好一间瓦房,就给折腾成草屋了。   估摸着自己能做到的也就这样了,好歹里头还有个灶,实在冷得厉害了,来这里烧点东西,保管能让屋里暖和了。再说了,这么着,怎么也比那林子里好过多了吧。   心里嘀咕着就往后头去了,那几个棚子里,如今真住了些各色各样的鸟儿。山上带下来的那群小脑袋碎花野鸡,灵素开始还担心它们会又飞回去。如今一看,不止下来的那些没飞回去,反又多了些。这时候也不是野鸟们产蛋的季节,这是又把亲友叫来了的意思?   水鸡明明是鸡,这会儿却跟野鸭们混在一处。还一个,它们不用同燕子一样飞到别的地方去?还是发觉这里好,就临时决定留下来了?   野鸡不是最怕人的?如今胆子也这么大了,一群七八只,在一个棚里分堆歇着,看着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可有几个身上带着血迹,这是相互干过仗了,还是遇着外头的敌袭了?   自从上回这里来了一群野猪,灵素就想着要不要在同那边的大片芋魁地的中间筑个墙,听说野猪连蛇都吃,保不齐也想吃点鸡鸭野味呢?可后来想想,这些鸟儿到底还是野的,不是自家的东西。它们自己生了翅膀,若是连个野猪的袭击都躲不掉,那也是它们自己的事儿了。   这会儿挨个看了一下棚子,却是担心不牢固,经不得风吹雨打大雪压的,若是因这个倒下砸这几个,虽难免最后饱了自家口福,到底不是这么个路子。便又用往地下打了几根小树大竹子,同原先的柱子用藤草捆扎在一起,起个加固的作用。   都看过,心里舒服了,才往草坡上头的竹林里去。   笋还在土里?木着脸隐着身的灵素心里狞笑了一下,散开神识往地下探去,果然有笋!长在一根根竹鞭上,有的深些有的浅些。也不是什么竹子都有,那些长了的多半也不会只长一个。   刚要下手,想起来这笋就是明年出来之后的春笋,就是之后的竹子。若是自己给挖绝了,这明年不就长不出新竹子来了?!嗯……沉吟片刻,最后一拍大腿——挖大放小!   她神识如今已经可以隔些距离收东西入灵境了,可这个隔着土却还是不成。若是这土包着笋在她灵境里,她倒是可以轻易地把笋取出来。可这会儿东西都在外头呢,她的能耐还不够。好歹用神识能知道哪里有笋,已经好比白捡了人家挖笋人多少代几十年的经验了,心里也知足。取出一个短柄锄头来,往自己“看见”的笋挖去。   这速度可比之前漫山遍野收野果山货时慢多了。便是之前摘茧子,好歹也不过伸伸手的事儿,比这个挖土也要轻松地多。想想这几个月来,她虽没有少干活,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歇过。可她做的活儿,多少都借了神识灵境和法宝之利,自己出力的却不算多。这回弯腰弓背地一下一下刨土,还要小心不要伤着竹鞭,真是头一件苦差事。   可偏偏这苦差事让她很尝出一番滋味来,倒觉得自己越发“像人”了。   如此刨出一个笋来,凭空往灵境里“一扔”,接着刨下一个。正觉着自己好似背着背篓上山挖笋的“真人”,乐颠颠哼起了小曲的时候,忽然听着后头似乎有动静。神识甩过去一“看”,唉哟!我可不想再要野猪了啊!   一只比上回那两头个头还要大的野猪,正气势汹汹盯着那停在半空里的锄头,和地上莫名出现的半个坑。   灵素畏寒,挖笋时也舍不得脱了斗篷,左右这深山老林里的又没有人,就这么任性地挥着锄头刨起来。却是没料到虽没人,却惹了只猪。   灵素想起来自己裹着斗篷呢,迟疑了一下,“噌”地把锄头收进灵境就打算就此开溜。   却没想到那野猪本就有些看不懂眼前的状况,忽然那自己会刨坑的诡异锄头也不见了踪影,它都没眨眼啊!这不是欺负猪么?!也不知它是吓的还是气的,就冲着方才锄头在动的方向冲过去了。   灵素的神识一行撑着斗篷,一行往后“看”着野猪,并没有同时用着神行靴,这一下子也吓了一跳,赶紧也不看它了,神识收回启动了靴子往竹子上一窜,将将避过冲来的野猪。这野猪那么大力往前一冲,自然刹不住脚,被底下的坑一绊往前一骨碌就恰在两棵竹子间了。   这竹子虽大,它有弹性,哪里就能夹住野猪了。眼见着它两腿在地下一扑腾就要挣扎出来,灵素取了一把□□出来,这还是上回鱼叉战野猪之后去打来的。借着去势一枪直取咽喉。从出枪到野猪嘶吼再到消失不见,地上连一滴猪血都没溅上,只空气中仍有些异样的气味。   灵素站哪儿缓了一阵子,又将神识散开四下探了,确认左近没有别的野猪猛兽了,才取出锄头来继续挖笋。这会儿她却是连神行靴也一块儿开启了,以免再出现方才那样情形。   她能知道笋在何处,虽手刨费劲点,力气有的是,比常人做这活儿也快多了。这时候看时,灵境里已经堆了一堆,估摸着也得有个二三百斤。这还只是南山上竹海的一角而已,灵素心里奇怪:“这许多,怎么说是什么金贵东西呢?不是物以稀为贵的?”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   这挖笋的瘾过够了,她又琢磨着这竹子挺不错,又能长笋又能拿来做家伙什,且这是南山的背面,看来还不怎么怕阴,自家那山上也要栽一些才好。如今好歹也接触了一些农事了,如今这时候怎么看也不是该移植的季节,到底该如何,还得回去问问。   一事连着一事,既要移栽竹子,自然也该栽些旁的树。如此又是一件大事,心里琢磨起来,或者还是要画个图才好?   从竹林里出来,才发觉外头已经飘起雨来。如今灵素真对这雨水丁点好感没有,天本来就冷,一下雨,阴湿湿的,穿多少衣裳都给浸透了似的。最难受是晚上睡下和早上起来,那被子冷不说,还有些湿乎乎似的,躺进去像蹚进凉水里。早上好容易焐热了,又不得不离开,昨日脱下来的衣裳,这会儿就跟昨晚的被子一个滋味。   这时候她才暗幸,幸好多做了几身衣裳,要不然就这天气,一洗一身,一晾不知道要晾几日才能干。如今袄子外头都是青布罩衫,要上工的话还加个围裙。真不如穿着隐身衣干活,什么也沾不上,多轻松。   还一个就是袜子了,毡袜虽好,出点脚汗就发潮,也需得一日一换,这个更不容易干了,等什么时候得闲了,生个火盆烘烘才好。   可惜丁点灵力也没有了,要不然一个个涤尘咒甩起来,才是神仙手段啊!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深水,本来也想三更的,但是今天隔壁已经三更了,双坑同三扛不住……   先加一更,另一更先欠着哈,抱歉,抱歉……   谢谢支持!   ↖(^ω^)↗ 第58章 知寒   从南山下来,到河谷看了下,两群雉鸡打起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上去把领头斗得最凶的两只公鸡给抓了,瞬间安静。在鸡群不明所以的当儿,她早拎着两只野鸡回到山居了。   抬头却发现那天空里下下来的还不止是雨,有几朵白花花的夹在其间,竟是下起雪来了!   撤了斗篷,一阵湿冷之气扑面而来,一会儿鼻尖就发红了,手指也觉着有些僵。灵素摇头:“丁点护体的灵力都没有,这身子又这般笨重易损,这做人可真难呐。”   暗幸方才加固的加固,保温的保温,如今倒没什么可挂心的。也不敢再在这里呆了,从地里拔了些芹菜、小青菜、黄芽菜、香菜、乌塌菜等,都是之前抛在前头地上的菜籽,或者从集上买了菜苗来种的。这功夫好些都能吃了,灵素种地种菜的心也越发火热了。   快要到家时,她恨不得在县城上头,人家屋檐房顶上再多转几个圈。实在是下去就要解了斗篷,那股湿冷劲儿实在太过难受。想到方伯丰了,恐怕晚上还要做活呢,心里觉得怪不落忍的,才赶紧往家去。   方伯丰这日倒回来的早,撑着一把油纸伞,另一手还抱着个包裹。对灵素道:“今儿还有些账,我带回来算了。”   灵素奇怪:“怎么不在衙门里做了?”   方伯丰道:“嗐,下雨了,也不知是不是秋天的叶子夹瓦缝里了,今年没翻过,刚才竟然漏起雨来。后来雨夹雪,越发冷了,管事才说让各人先带回家做,明日再行对拢。”   灵素便道:“一会儿咱们多点几根蜡烛,在家里还省得对着门口吹风了。”   说着话,先吃晚饭。   灵素端上一个小火炉来,里头烧红的炭,又从厨房端出一口砂锅,一揭盖子,里头还滚着呢,奶白一锅汤,偶尔几块黄褐不一的菌块随水翻腾上来,刚露个脸又被卷走了。   只见她来回几趟,一盘子雪白的鱼片,一盘子肉片,色如脂玉,看着就细嫩,问了才知道是山鸡胸脯肉片的。又一盘子炸过的豆腐皮,一碗各样山菌子,一碗鸡杂,一小筐子的各样叶菜,边上另有一个草编浅筐,里头放着两卷抻面。   方伯丰忙进去拿碗筷勺子,出来见桌角又起一个小炭炉,上头一个红泥温碗,热气氤氲,里头放着个乌银的酒注子。灵素又拿个夹子从温碗里头取出两个烫好的白瓷高脚酒杯来,放在两人跟前,举起酒注子道:“喝一杯?”   方伯丰大笑:“这时候还有说‘不’的?!”   里头却是冬至时候打来的甜酒,一杯下肚,就烘得肚子暖和起来。灵素夹了几块鸡肉片往那锅子里浸,动两下筷子,眼见着鸡肉片卷起发白,就放到方伯丰跟前的碟子里道:“吃点东西,空肚子喝酒一会儿就醉了,还怎么算账。”   方伯丰道:“我倒想先喝碗这汤。”   灵素便给他舀了一碗,里头还有几块剁小的肉块,却是那山鸡的鸡架子了,另有几块菌子,方伯丰又夹起一片嫩黄的月牙梳来,笑道:“这笋子是后街买的?”   灵素道:“我自己山里挖的。还真是,就长在竹鞭上。”   方伯丰看看她,摇头叹道:“这样事儿,你说来忒也容易。多少人进山刨个整日,也不见能挖着几个。你倒好,前儿还不知道有这个东西,转眼连生在哪里都明白了。”   灵素一笑,却道:“这东西还得大荤才好,这野鸡虽鲜,却有些压不住它。”   方伯丰摇头:“我吃着挺好的。”   灵素又给他往跟前碟子里舀了一勺边上的调料,让他蘸着鱼片吃。方伯丰涮了块鱼片一蘸那料,咸鲜微酸,恰好调出鱼片的鲜嫩滋味,咽下后舌尖又有些热辣。忙问:“这是什么料?倒好新鲜。”   灵素笑道:“我拿姜丝、山里头的辣丁子碎、拌上酱、醋,加上这锅里的底汤,上锅蒸出来的。配鱼正好。”   方伯丰问:“辣丁子,就是你门口挂着那些花花绿绿的?”   灵素点头笑道:“怎么样?不错吧,这东西别处还没有呢,不是你自己念给我听的嘛,怎么你倒不认得。”   方伯丰苦笑:“我念过那许多东西,哪里能一一都记着了。”   那鱼片同鸡片涮过蘸了那酱料吃都甚是得味,荤腥吃够了又接着涮菌子和菜,那过油炸了的豆腐皮在锅里一煮,更是吸饱了汤汁,柔腴甘香,吃出肉味儿来了。如此酒不停,筷不停,最后那两卷抻面只煮了半卷,一人连汤带面吃了一碗,都吃得满嗉了。   方伯丰在那里晃脑袋:“这会儿让我往外头站着去,估计都不会觉着冷了。”   灵素担心:“你别喝醉了吧……这汤同面我都收起来先,这会儿吃的都是些菜,不顶饿,晚边你算账算晚了,再煮来吃也成。”   方伯丰接着摇头:“我没醉,就是有点……懒得动弹……”   灵素想了想道:“怪道说穷人勤快呢,大概富人顿顿都吃太饱的缘故?”   方伯丰大笑:“穷人勤快,是不得不勤快,同吃不吃饱可没甚干系。”   俩人一齐动手,收拾了桌子,方伯丰不顾灵素劝阻,揽了刷锅洗碗的活儿,他道:“我这会儿立时坐下也算不得账,你今儿这天还跑去山上了,虽说你脚程快,可走越快迎面风还不是越大?歇会儿去吧。”   灵素便拿了茶铫出来熬茶,一捏茶,另取了个巴掌大小的铁通子来,放上几块核桃仁一把松仁在炭上烤,不时抖一下通子,好叫它们烤得均匀些儿。等香味出来了,才又捏了一撮芝麻进去,这东西容易熟。翻动两下就放在案一旁由着余热继续烘。   这里又取出几个小枣儿来,去掉核,分作几瓣,都给拧松了,放进茶铫里一起煮。   方伯丰那里洗好了碗筷,她这里也忙活得差不多了。等方伯丰在桌上铺好了纸笔开始干活时候,她那里先把枣儿拿长签字扎出来放在碗底,拿起擂钵取过一把烘好的干果几下擂碎了,也抓一把放进碗里,这才冲热茶进去。一时芳香四溢。   自己端了一碗在边上喝,还真给拿了个三头的烛台来,点上了三根蜡。方伯丰摇头:“在家里做过活儿,往后在衙门里做夜活可就难熬了。这人都惯不得,由奢入俭难呐。”   灵素不知哪里掏出一把瓜子来,一边磕一边笑道:“你放心,我惯着你呢。”   方伯丰看她一眼:“刚不是说一粒米都吃不下去了?”   灵素嘿嘿一笑:“这点心零嘴儿是另一个肚子,不碍的。”   方伯丰笑着摇头,顾自己专心算起账来。灵素在那里看着烛影儿,神识在灵境里拿那些松散的破茧子纺线。自从买了织布机,她这纺线织布的热情又高涨起来了。尤其在问过南城那位婶子,知道这一块布竟有那许多织法之后,更来劲了。   两人默默无言,一个埋头苦算,一个神识不歇,只偶尔门缝里吹进一丝儿风来,带的烛影一阵乱晃,灵素才回过神来看那烛台一眼,心里不知又打起了什么主意。   夜渐深,那方才吃香喝辣的热意也渐渐消散,方伯丰正觉着有些冻脚,就见灵素用火圈套着个火盆来了,顺手按在了桌子底下。里头热炭烧得通红,眼看是吹掉了烟气的,一会儿就烘得腿脚都暖和起来。   方伯丰停了下手,喝了口灵素刚给倒的热茶,冲她道:“你也坐到桌边上来,那么远哪里烘得到。咱们现在就用上火盆了,衙门里还没给点。”   灵素问:“不是说过了冬至就有炭盆了么?”   方伯丰摇头:“是说过了冬至给发炭,只是到现在也没见着,听了两句闲话,说是有人提了不用火盆,改把各司各行的冬炭使费给折了银子发下去。”   灵素便道:“这一般的柴炭是四百二十文一百斤,这是我之前买的价儿,如今不够了,涨到四百五十文了。那些上好的硬木炭,一贯多一筐,那一筐大概也就百来斤。要是真给你们折银子,却不知道有多少。”   方伯丰叹道:“若是点了火盆,是整屋子里人都受益。这一旦折钱下发,那就有的拿得到有的拿不到了。又是从前没有规矩的,到时候谁分的谁拿的,经了哪个的手,都是一票烂账,如今越发喜欢兴些新想头,多半也有这个缘故。”   灵素点头:“钱是个好东西,在这县城里,直要有了银子,什么买不到?从吃到穿,就说这炭,多出点银钱,捡顶好的买上一千斤,还怕不够烧?整个屋子都烧得暖暖和和的,指定舒服。你摸摸,这桌子都温乎了呢。”   方伯丰道:“正是如此了。早两年,也没那么些东西,各家都不过点个火盆,好一点的再拎个铜熜。如今越来越多的新式样,有人家起暖阁的,整个屋子底下掏空,冬日里头烧火,就是你方才说的整屋子火热,且丁点烟气不闻。   “又有人穿上裘皮厚绒,便是雪中赏景,亦不觉寒冷。去年冬日就有齐家大船,雪中游湖,又到县城里来接人,引了许多人在岸边看。那齐家几位子弟出来待客,都穿的裘皮。之后县里的裘皮价格都翻了几番……   “多见多欲,其他富户见了种种奇异,哪有不争相效仿的。之前虽朝廷解了衣装之禁,也没有什么人会去拿绫罗做鞋子。如今你看看,穿缎面鞋子绒面靴的也越发多了。连饮食亦是如此。”   灵素道:“就像我从前不懂使炉子,你给我煮个白水面条我也吃得,如今学的会的越发多了,自然要另想了法子做更多好吃的。这本是好事,怎么听你似有忧虑。”   方伯丰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是常情。只是所见愈多所欲愈烈,果然那些东西都是十分重要非要不可的?却也未必。只若人人都有了,自己便也想跟着一样,若是自己力有未逮,又当如何呢?自己暗中努力还罢了,若有急功近利之人,未免就要想些简便法子了……这,如何不让人忧心……”   灵素就想起那株穿心烂的冬笋来,心里不禁觉着方伯丰的担心似乎也有些道理。 第59章 官集   早上做了热汤面,还加了姜茸在汤里,方伯丰在这里长大的,冬日里向是如此,并不觉得特别难捱。尤其今年又有新做的厚衣裳又有厚靴子,更是从前不能比的了。吃了面,意气风发地上工去了。   却是灵素难过。这雪和着雨一块儿下的,就没能积起来,却是越发显得阴冷了。尤其早起,一开门,丁点阳光不见,可见又是这么阴湿湿的一日,便是裹起斗篷来隔绝了寒气,心情都没能变好。   官集前百杂行很是忙了一阵子,灵素只能趁空儿往山上去各处看看。尤其她种了地了,到底如何侍弄却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总想看看人家都在地里干什么了,她就上去询问。一来二去的,同上林埭和小河滩的一些村民也熟悉了。   人家听说她是种那块烂田还有那个驴粪蛋的,都怀了几分同情,还给她讲了不少不挑地的作物,虽收成肯定比不得稻子麦子,也比受饿强不是。   灵素心知以常人的能耐,这烂田荒山没个三五七八年恐怕是不会有什么起色,自己这是“假装”干活,才能做到如今地步。也不管人家看她的异样眼神,只逮着想知道的便大方问起来。尤其今年她是真想要种些糯米和黄豆,还有各样耐旱的杂粮。   要种糯米,只因她发觉这用到糯米的时候太多了。早先的冬至团不说,如今打年糕,她又是买的五十斤糯米,加上酿酒的、做麯母的,还有到时候包粽子做汤圆的,都得用到它。明明自己有地,也是能种的地方,偏要买,她觉得这就没意思了。是以一个劲儿问种糯米的事。   问了人,自己还得琢磨,又听方伯丰念书,知道这糯米同粳米差不多种法,只是它的产量要低些。好了,这下她又开始转头琢磨自家那五六亩地的事儿来了,恐怕不太够啊。还得想主意。   她这些事,多是自己心里的打算,却是少同方伯丰说起的。这日闲话却说起了两句,方伯丰见她对那荒山烂地经心至此,叹道:“我还当你是闹着玩的。那样的地方,哪里能收拾出什么来?你听我一句,还是别太当真了,就当、就当父母早亡家业全无吧。”   灵素不提那山的事,就是怕又惹他难过,如今听了这话,便道:“什么家叶家花的,我只知道那山同地如今是我们的东西。既是我们的东西了,我为何不用?你也别怕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空不空两说,竹篮打水这会儿我还是高兴的不是?”   方伯丰听了又一愣,世间人做事,总以目的为先。若是明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谁要去费这个劲儿,又不是小孩子!   灵素又道:“人都要死的,难道就不活了?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方伯丰苦笑道:“这哪里能一样。”   灵素笑:“嗐,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呆着不动也是一日,忙忙碌碌也是一日,我倒喜欢忙碌点。”   方伯丰道:“这是你的难得了,世上哪个不图安逸自在,谁人喜欢奔波劳碌的!”   灵素皱眉想了想,却摇头道:“你这话也不定全对,设若如今人人丰衣足食,果然就人人都呆着不动了?也不是,他们不过是换一样东西去烦劳,然后自己管那个烦劳叫做安逸罢了。看戏听笑话、博彩斗鸡、结伴远游,哪样不都一样劳心劳力?有几个衣食无忧之人是真的闲无一事,唯得真静的?我却是没见过呢。”   方伯丰愣在那里,想了一阵,只好叹道:“罢罢罢,总是依着你的意思吧。你方才说山无田地的事,水头镇那边倒有一例,可沿着山势级级做田,看着像是一阶阶台阶一般,便称作‘梯田’……”   灵素只听这个说法,眼前就是一亮,忽又百念齐转,不知想些什么来。   这雪掺着雨水,下下停停缠绵了两日,终于放晴了。到的官集这日,却是天来凑趣的好日头。灵素她们忙了那么些天,官集这日都是衙门里同官行里的人操持,用不着她们了。   七娘一早来寻她,却特意嘱咐她道:“带上你的工牌,一会儿有用的。”又让她换上官行里给发的袄裙,连那个围裙也围上。灵素看她自己就是如此打扮,又知道她素来百巧渡心的,自然听从。   官集不在别处,就在百杂行里头。今日金宝街上的小食摊比寻常都多了许多,正是为了这赶集的人而设。百杂行里头田字格四块大空场,官集就开在前头两块边上是棚子的场子。如今场子里南北向一溜溜的摊位,中间留下可供三辆推车并行的走道。牲口拉的大车却是进不来的,这也不是供人趸货的集市。   灵素同七娘一人挎着个篮子,刚到门口就遇上了陈月娘几个,打过招呼,齐翠儿便问灵素道:“你还要买什么?我那日看你们家真是什么都有了。”   灵素只好道:“过了这么些日子,吃掉了好些。”齐翠儿听了愣住,七娘在边上捂嘴乐起来,拉了灵素道:“走,走,我带你去看看卖鸡杂的地方儿。鸡心鸡肝鸡肚肠都有,便宜得很,就是脏,得会拾掇才成。”   陈月娘几个虽是乡下来的,却都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寻常也没有自己动手弄这些过,灵素相邀,她们也都摇头不去,灵素便跟着七娘去了。   走了一段,七娘却在一个干笋的摊前停住了,灵素问她:“鸡杂呢?”   七娘一笑:“三凤楼的鸡杂煲,在整个康宁府都是有名的,多少鸡杂能卖到这里来,你也信!”   灵素道:“我都想了一路要怎么做鸡杂了,你现在同我说是骗我玩的?!”   七娘知道她唯独在吃的上头上心,怕真的触了她逆鳞了,好事翻成坏事,赶紧道:“你别急,我带你去另一处,比这里好多了!牌子带了吧?”   灵素点头,七娘就带着她左拐右拐,从东北边一个棚子后头绕了出去,就到了后边的两处空场里。里头也不少人来回忙碌着,七娘示意灵素赶紧把工牌别在襟前,两人拎这篮子往里头。也没人阻拦。   灵素跟着七娘走,见四下无人时候,急急问道:“这里又没东西,去哪儿啊?”   七娘回头看了一眼,忙道:“傻子!啥好东西是放在露天外头的?!都在北边那排屋子里呢!你不知道,每年官集的时候,里头还另有一个集市,叫做珍品集。要进这集市,就得先买珍品帖,一人一钱银子呢!才让你今日这般打扮,咱们好混进来看看。”   灵素一听就来了兴趣:“珍品集?都卖什么的?”   七娘道:“都是些稀罕玩意呗,要不能叫珍品?!”   灵素皱眉:“咱们看了又有什么用?能买不能?”   七娘道:“能啊,只要你能出得起那份银子!再说了,不买还不许人看看呐?我可是带你来长见识的,你要是觉着没趣儿,趁早回去!”   灵素道:“我怕被逮住……”   七娘噗嗤笑出声来:“你傻啊,逮我们作甚,一看就是里头干活的。达官贵人们只管看东西,哪里会来看我们?!”   两人一路嘀咕着就到了门口,一个行里的小吏站在门口,见她们俩进来了,低声嘱咐道:“送东西走快些,手脚轻些儿,别把摆好的样给弄乱了,快去吧。”   灵素打那人开口就吓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七娘看她的样子憋笑憋得肚子疼,直拧自己的手。好容易转过弯,到里头了,七娘不敢发出声儿来,捂着嘴笑了半天。灵素狠狠瞪她两眼,自己也笑了。   两人就往里走,这里一连的屋子,都是三五间相通的。如今每间屋子里都摆着长案,柜台,上头托盘格匣罗列,里头装着各样东西,底下黏着笺子,上头写明了价钱。   灵素同七娘走去的地方,恰好是一处干货区,灵素一见是吃的就来了劲。只上头摆放的东西都不怎么认得,指着面上的干果问七娘:“这是什么!”   那干果两头尖尖中间长圆,颜色黑褐,也没什么光泽,灵素觉着不管是栗子还是松子儿都比它好看多了。她声音虽低,这里头安静,那柜台后头的人便抬头扫了她们一眼,见是官行打杂的,没有作声。   七娘拍了一下她的手,才道:“这个是香榧,南边落枫府才有,你要看着馋,不如买些尝尝去。”   灵素一看底下的价钱,伸了伸舌头道:“喔唷,还是算了吧,这哪儿是干果,比干肉还贵了!”又不死心问七娘,“这东西也是树上长的?那树能种不能?”   七娘答不了这话了,里头的那位接了话头道:“能种,怎么不能种了。十年能开花,十五年能挂果,雌雄异株。结果又叫爷孙果,头年开花,二年结果,三年成熟。怎么,想种几棵?”   灵素听得直晃脑袋:“这么算来,它要卖这些钱也不为过了,果然稀罕。”   那人一笑不说话了。   两人又看一回,什么燕窝鱼翅干鲍鱼,雪莲灵芝珍珠粉,还有个巴掌大的金钱鳘鱼肚,竟然要卖八十两银子,宅子都能买两座了,看得俩人咋舌不已。   一时听着人声,却是有人往这头来了,灵素还欲再看,叫七娘一把扯到了边上,俩人只作行路状,先往前头人少的地方看去。   到前头一处卖首饰的,一件件都装在匣儿里,这会儿匣子都打开着,灵素一眼看去,竟没有重样的。这会儿换七娘迈不动腿了,两只眼睛跟点了蜡烛似的那么亮,看一眼东西看一眼价钱,嘴里不时发出嘶嘶倒抽凉气的声儿。   灵素看来,不过是些金银块子重新拧了个形状,实在不晓得有甚好看,便拿神识还往之前的干货海味处扫。   就这么会儿功夫,恰好前后都有人来,把她们俩给夹中间了,这下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七娘有经验,索性拉了灵素在柜台边上立着,乍看还当事来帮手的。   两群妇人都是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相互之间眼看着还认识,只稍稍打一声招呼,就都往条案上看去。立时也顾不得谦让了,看中了的赶紧让身边的使女们拿了到一旁会账,生怕慢一步让人夺了去。真有手慢的,就拿眼睛眼巴巴瞅着那个先下手的买主,只盼能让与她一个。那先买了的便别过头,只作没看见。   一会儿功夫,不晓得哪个说了句:“听说今日还有滦浦的好珠子……”四下一静,忽然一阵衣裳悉索声,早已并作了一群的两群人霎时走了个干净。灵素还在发愣,七娘往前一步走到条案边上,看上头只剩下零星几个匣子,方才看中的早让人买走了。便长叹一声,面现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难懂凡间事 第60章 故人   灵素跟着七娘又见识了一回各色华贵非常的料子、裘皮,看了各种滋补药材,还有玉石摆件、上好的瓷器石雕、书画联匾……从里头出来时,却见七娘面色越发不好了。灵素不解:“刚来不是还挺高兴的,怎么看完了反这样了?早知道还不如不看呢。”   七娘看灵素一眼,忽然问道:“你看完了就一点不难受?”   灵素皱皱眉头:“嗯,刚才是有点挤,我还担心被管事的抓住……是有点难受……”   七娘看她半天,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带你这个木头来了!”   灵素看她,七娘略倾了脑袋,想了会子,幽幽道:“你看看,那些料子,织金的、掐花的、细绒的……我们这辈子,或许都穿不上吧……那些首饰,上头镶的那颗珠子,抵我们在行里干十年还是二十年的?我看着喜欢……我是喜欢啊,可我越喜欢,如今就越难受……越想越难受……”   灵素努力想着七娘的话,她从来了这里,一门心思顾着各种玩儿,却不懂七娘的这份感慨。她道:“这料子嘛……是比我们寻常穿的更费工夫点儿。那厉害的也是织这料子的人啊,有能耐,亏她怎么琢磨出来的,好手艺!这穿身上又不是什么能耐,有什么好羡慕的?谁还不会穿呢?再说了,这世上料子那么多,哪能一一穿过,够暖和不冻着不就成了?!”   七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根本不是要安慰自己的意思,完全就是那么想的!不由得抚额再叹:“我就该同齐翠儿来,也比你这木头好!”   灵素不以为意:“你俩要一块儿来,没进门就能吵起来,准定让官长发现了!”   七娘被她一通胡搅蛮缠,心里的那点感慨也留不住了,两人说着话又出来往官集里去,灵素正看一处酱摊,一个人在后头喊:“素姐儿!”   灵素一回头,却是老乡,——刘玉兰。灵素笑道:“玉兰,你怎么来了?来逛集的?”   刘玉兰见灵素一身衣裳也算朴素,还扎着围裙,眯着眼睛笑道:“我刚还不敢认,你都到县城里来了,怎么还穿得这般土气?不弄两身绸缎衣裳穿穿?村里都传你成了官太太了,整日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呢!”   七娘在一旁初听那句“土气”心里生气,越往后听越好笑,知道这是个没见识的村丫头,便也不计较了。   灵素咧嘴笑道:“他们开玩笑呢,我相公只是进了县学里读书,可不是什么官老爷,我也不是官太太。我这衣裳是这里干活发下来的。”   刘玉兰瞪大了眼睛:“你还干活?你们家不是分了好几百亩良田?方家家里传出来,说你们现在光丫头就使着五六个呢!”   灵素哈哈大笑起来,又把驴粪蛋的事儿说给刘玉兰听了,七娘在边上却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不由得对灵素怒其不争起来。见她还笑得那般没心没肺,真觉着此人也算人中异类。   刘玉兰一听之后,俩粗黑的眉毛一轩,点头道:“我信你说的。当日我爹就说了,那贼老头同衙门里的人还有那个柴稞佬鬼鬼祟祟,准定没安好心。后来见你们一出门就说是要搬走了,更说里头有猫腻。果然我爹说的再没错的!不过我爹还说了,你们能出去就别回去了,好歹有命,比什么都强。那贼老头能这么算计你们,算计着了也就罢了,真要逼急了,还不知道下什么黑手呢!   “你可不知道,那贼老头如今有多老不正经。连娶了两房小老婆不说,还买了五六个年轻丫头,有两个还是……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二房那几个小子也没落着好,银子都让老头把持着,一个子儿也不让多花。如今他可算知道银子的好了,更看得紧了,啧啧,真是……好些事儿我不能说……”   七娘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灵素只一个劲儿眨眼,刘玉兰说到兴头,边上一个摊子上俩女娃子冲她挥手:“快过来,那边逛逛去!”   刘玉兰答应一声,回头冲七娘道:“哎呀,不说了,我得过去了。好容易来一趟,一会儿还得去吃鸡汤馄饨呢。回头再聊啊。”说完匆匆去了。   这里七娘看着灵素,半日,咽了口唾沫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灵素不解,勉强道:“啊,没事儿,村里人都知道的。哦,不过今儿她说的这些我也是头回听说……老头儿要那么些姑娘干啥……”   七娘噗地喷出口口水来,赶紧摇手摇头,满脸绯红又憋笑又尴尬,忙道:“唉,说这些干啥!赶紧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买!你上回不是说要多买些菜籽瓜子的?就在那边,那是农务司的摊子,咱们看看去。”   灵素被她带偏了,就又跟着逛起集市来。   晚间夫妻俩说起此事,方伯丰面上随着灵素所言也是阴晴转换,直到听到灵素又问出那句:“老头儿要那么些姑娘干吗?”顿时皱起了眉头抿住了嘴,哭笑不得。积起来的郁愤也拢不住了,连连埋头咳嗽掩饰。   官集也是三天的,多是些今年本地收成不好的,百杂行从别处调来资补当地市场。另有捎带来的别地特产,也有百姓看着稀奇,价格也都不算昂贵,会买些去尝鲜。   灵素自觉无所缺,只在一个“吃”字,有远地方来的东西,她买点跑去农务司的摊子上分给众人吃,趁便问问这东西的来历名堂。农务司几个老先生真是博闻强识,那山间地里的那些东西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灵素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又不会掩饰,那佩服之情自然流露,看得几个老头儿好笑:“丫头,可惜你不是男娃子,要不然也读书考试,来我们农务司做个小农官,也是有趣得很。”   灵素问:“为何女子不能为官?”   最年长的一位老先生笑道:“从前也有过的,二百多年前还有过女宰相呢。只后来朝廷明令禁止女子参考典试与科考,童生试倒是没禁,只这断头路哪个要走?!虽如此,女子有大才者亦不少,只做不得官吏罢了。”   灵素一向知道此处地方各样稀奇古怪的规矩甚多,只遇上了记住了就好,听如此说了,便点头哦了一声,又问起旁的来。   除此之外,她还搜罗了不少种子,也是官行卖的良种,有些因是“新作”,还不知道在此地种不种得,那价钱更是极低的。虽极低,也没几个人买,种子虽便宜了,人力同田地不得花钱?也只灵素这样把过日子当成“玩”的,会乐此不疲罢。   是以那看摊的小子,到了最后一日,索性连卖带送,都给了灵素,只笑道:“你若种出来了,记得把种在何处,如何侍弄的细处记下来,待收成了把收成数记一记,到时候能告诉我的话,明年我还多送你些稀奇种子!”   灵素乐得合不拢嘴,拍胸脯打包票都给答应下来了。她到了此地,所仗者除灵境同那两件法宝之外,还有就是记性了。想是这里能睡觉的缘故?比从前在上头时候的记性可好了不少。   官集最后一日,方伯丰也到农务司的摊子上帮忙收摊,完了同灵素一起回去。刚出门,迎面过来一人,错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方伯丰一下。方伯丰一回头,那人站住了看着他笑道:“真是啊,从前最老实的方懋方伯丰,如今娶了媳妇,眼里就只有媳妇了,同窗对面不相认,想是贵人多忘事了?”   方伯丰笑道:“你这嘴,到哪儿也改不了了。”   就是那位当日也未去给黄大少捧场的书生,祁俊,字骁远,也是头廪中人,如今与方伯丰二人被并称为“马塘双杰”,只哪个当面这么喊的话,说不定会被他揍的。   他在那镇上官学里,也就同方伯丰还说两句话,平日是出了名的眼睛长在脑瓜顶上。他也是鲁夫子门下,是以同方伯丰一早相识,只俩人性格太过不同,倒不甚亲近的。如今都中了廪生,这一拍一笑,倒像近了许多,也是怪事。   不好在路中央站着,两人便往边上挪了几步,那祁骁远先冲灵素一拱手:“见过嫂子。”   灵素赶紧回礼,又问方伯丰:“你们就在这里站着说话?”   祁骁远道:“一会儿还要办些入学登录的杂事,就这么说两句也好。怎么样,伯丰兄,你还考典考?你可是全县第二啊,这样名次不考科考未免可惜了些。”   方伯丰摇头:“我一早就定了心的,如今越发觉着农事这块颇可作为……你难道会因为一时成绩不如意就改考典考不成?一样道理。”   祁骁远想想也是,笑着点头:“你就是心定。对了,你知道那黄胖子嘛?恐怕也要来县里读书了!他家老子是发了疯想要养个官儿出来,也不看看自家崽儿什么货色。听说使了这个数,给塞进这里来接着读书。可惜啊,那批跟屁虫却没法沾光了,这下恐怕要新收些手下,要不然他黄大少的威风可实在折损了许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方伯丰摇头:“他是他的事,与我们何干。”   祁骁远道:“我们辛辛苦苦读书多年,他只凭几两臭银子就一样可进学读书,你倒咽得下这口气。”   方伯丰道:“廪生中另有借廪一说,一早都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回恰好是他,你素来同他不对付,才会如此。”   祁骁远一甩脑袋:“同他不对付?他也配!”   便不想再说此事,又问方伯丰:“你如今是住在官学的公房里?”   方伯丰摇头:“我们在后头清河坊买了处屋子,你如何打算?”他知道这祁骁远同黄大少之所以不对付,就是因着两家都是马塘镇有名的富户,买卖还有相争处,偏偏祁家几处都略逊黄家一筹。虽如此,在县里买个住处于他家来说实在算小事。   果然就听祁骁远道:“啊,你也不住公房啊?我还想着你若住那里,我也去住着试试呢。也是,你如今都成家了,自然要自己买屋子才便当。好吧,那我也买一处吧……却是要寻个又热闹又不要太热闹的地方才好……”   自己嘟囔两句,边上跟着的一个书童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回头瞪那书童一眼,才对方伯丰同灵素道:“我先办事去了,等回头安顿下来再登门拜访,请了请了。”   两下别过,方伯丰拉起灵素汇入人群,又往家里走去。 第61章 年礼   腊月有酬师的习俗,灵素便要给方伯丰预备给鲁夫子的年礼。这正月里上门拜年的时候,多半只带些糕点果子,倒是这腊月里的年礼重。灵素仍秉持着她那“送礼自然要送人喜欢”的原则预备。   看着空间里的那些熟螃蟹,她心里感慨,谁让那时候自己不知道怎么做糟蟹糖蟹醉蟹呢?只有这些熟了的,便是有几只生的,也是死的。谁能拿死螃蟹送人?唉!能耐有限,便是有好东西,也用不起来啊。   好在她也不是死钻牛角尖一味埋怨难过的人,总是东方不亮西方亮,想主意往前走比后悔要紧。她就看到新得的那头野猪身上了。本来是打算留到腊月二十六七,再请屠户巷的屠户给料理了,顺便同人家换些家养的猪肉来吃。如今看来恐怕得早些收拾出来才好了。   这回她只好迂回一下,借了大车,从城外人烟稀少处把野猪拿出来放在车上,另拿些冬青树枝子盖上,拉着车往城里去。一边走一边觉着如此脱裤子放屁真是劳心费力啊,可自己要假装是个人,又没得法子,叹,叹!   到了屠户巷里相熟的那一家,如今已知道这家男人姓胡,媳妇姓焦。灵素到了那里,看屠户媳妇正在烧水,便唤一声:“焦姐,胡大哥呢?我这又有一头野猪要麻烦你们了。”   焦氏一见是灵素,笑道:“妹子你来了!我们还差你一个新鲜福头呢,你要不来,我都不晓得往哪儿给你送去!怎么,又有野猪?你们这亲戚也太好了,这一年不用别的,就指着他送都够吃了!”   说着话靠到车子边上,掀了下上头盖着的树枝子,露出多半个猪头来,就惊叹道:“好家伙!这大山猪,他怎么打的?!群狼独猪,这么大的山猪都有圈地的,连狼都不敢随便进它圈儿!你这亲戚可真够能耐的,也仗义,这样的猪说送就送你们了?瞧瞧,还挺新鲜,估摸着早上刚打的呢……”   说话功夫,把上头盖着的枝叶都取下来了,刚好胡屠夫从外头进来,看了道:“嗬哟,开门红啊,这个头可真多少年没见过了!”   他这里预备刀桶热水,喊人过来搭手帮忙,焦氏那边同灵素商量开了:“这头你打算换多少的?”   灵素问:“你还要?”   焦氏摇头:“要不起,你当我们赚多少钱呢!且咱们这么熟了,我也不好昧良心坑你不是?你听我的,这个时候,你还不如就把它卖了合适。”   灵素道:“我还想换点肉呢……”   焦氏便道:“那你自己留下半扇,拿二刀和后坐换肉,俩腿还自家腌着吃去。啧,这厚实,什么山里的?能吃得这么肥!比家养的还肥了!这野东西,就得肥了才好吃,说明那地方好过活。若是瘦啦吧唧的,身上膻味就重,它饿啊,饿了可不就什么都吃了,那肉味儿也不好……”   灵素想想家里已经有六个野猪腿子腌着了,这又来俩,好像太多了些……不过这么听来这东西似乎是个好东西,便问:“我这是想用它凑年礼呢,只可惜野猪肚只一个,你说送腿子成不成?”   焦氏一拍大腿:“成啊,怎么不成!要是陈上二年,进珍品集都成了!我再教你个炒盐的方儿,你回去买那最粗的大盐粒儿,按着方子上的料配好了炒透,再腌。那滋味,我同你说,送年礼绝对体面!要是碰上好吃口儿的,啧,那家伙,都得给磕头你信不!……”   看焦氏说得眉飞色舞,灵素心里有主意了,便对焦氏道:“那我就拿几刀肉换些家养的猪肉吃,旁的都不卖了。你要不要?你要的话,我让个腿子给你。”   焦氏一脸挣扎,想来也是好吃之人,这时候胡屠夫走过来了,对灵素道:“这位客官,你这猪让我们一腿可好?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厚肉头的山豚了,下回遇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焦氏一见自家男人也这么个主意,乐不得地答应了。   灵素得了焦氏给的方子,便把那腿子按分量一等一同他们换的猪肉,焦氏便不肯再要那四五十个钱的杀猪使费,灵素强塞了十个青钱给她。又有旁的人家见这山猪体硕肉厚,也要来换,灵素只让他们出价,都是一等一份二三的同她来换。她便把其中半扇的槽头、宝肩、二刀、后坐都给人换了,余下另外半扇自家用。   焦氏又教她收拾野猪肚,洗刷干净用干净棉布擦干水,拿炭盆烘干了收起来,能收好久。那边几个女人帮灵素把下水也都收拾得了,灵素留下了一块板油和一个肺头作谢。   胡屠夫拿了几张干荷叶把那猪肚单包起来递给灵素道:“这头也了不得,上头得十来个疔子。若有人买,出价少于十两你都别卖。”   灵素都答应着,几人帮忙把剩余的肉还装回到板车上,还拿树枝子一盖,这才拉着车回去。   到家时,边上苏梅儿同她小姑子看见了,笑问道:“哪儿去啊?”   灵素便答道:“买点年猪肉。”说了开了门,拉了车进去。那边姑嫂俩见她进了们,苏梅儿便说她小姑子:“看着没?你出息点,嫁个读书人,只要同衙门里沾上了干系,什么没有?刚来就买了这宅子,如今买个年猪肉都要用车拉!”   她小姑子初时还面有娇羞又眼带想往,忽然醒过神来道:“嫂子,你这是埋怨嫁给我哥不好了?”   苏梅儿一怔,咬牙笑骂道:“我怎么同你比?你是读书识字的,自然该嫁个读书人才好!我们这样粗手笨脚的,也只配看看铺子罢了。”   小姑子不说话了,眼睛看着外头路上人来人往,低声嘟囔着:“读书人……状元坊那儿还住着那么老些读书人呢!嗤……没见识……”   苏梅儿在一旁哄孩子,却是没听见她的嘀咕。   灵素把野猪肚收拾干净擦干水,里头灌上干稻草,挂在屋檐下晾着。忽然想起来自己也有个便宜师父,虽然师父说是年后考校自己,可自己这年礼也不能不送吧。这么一想,又开始歪着脑袋左思右想。   方伯丰一进屋就看见她坐在台阶上,两手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屋檐下晾着的一个圆鼓鼓的玩意,皱眉噘嘴,好不苦恼的样子。   “想什么呢?”走近了才道。   灵素回过头来看见了,便道:“我想起来我也有个师父呢,却是没有给他预备年礼。”   方伯丰这才看清那挂着的东西,疑惑道:“一个猪肚儿?”   灵素点头:“野猪肚儿,给鲁夫子预备的。”   方伯丰第一反应:“你又上山打猎去了?!”   灵素耸耸肩:“我挖笋呢,它就冲过来了,我只好出手了……”   方伯丰抚额,她这话答得倒像自己多替那野猪抱屈似的,叹道:“同你说了山里危险,你既有轻功,遇见了直接跑便是,何苦同它周旋?这野兽时常成群结队的,你虽能耐,到底单枪匹马,如何能保常胜?!……”   灵素趁他换气的空档问道:“给夫子送个猪肚是不是有点怪?往常你都送些什么?”   方伯丰正要说,忽然一叹道:“都送过螃蟹了,猪肚有何不可。对了,这回你得与我同去。”   灵素倒不怵见人,随意点了头,又道:“我预备给我师父送一腿猪肉去。可这么着也不太成,我还得想法子拾掇拾掇才行。”   方伯丰道:“你师父同鲁夫子是一般的,都是你我二人之师。你看需要预备些什么便预备吧。”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绢包来,递给灵素道:“拿着,走,里头说话去。这下头风吹着多冷。”   俩人进了屋子,灵素才展开绢包来看,却是几块碎银子。她抬头算一回日子:“不对啊,这才去农务司几日,就放饷了?”   方伯丰一笑:“是河运那边送来的,上回走的时候不是还余一个月的工钱嚒。”   灵素道:“那也不对啊,哪有这许多。”这一包得有三两多了,方伯丰后来给涨了半两银子也只二两一个月。   方伯丰道:“说是给的年下辛苦钱。因我不是里头的人,他们分的一些料子干货都是按人头的,就不便给我,只好在银钱上稍稍补一些。”   灵素笑道:“那也好,给了难道还不要?”正要收起来,想起道:“你都给我,你花啥?”   方伯丰拍拍袖子:“那二两银子还在呢,没处花去。”   灵素道:“官学要开了,你也有许多人要交往应酬,说不得就得去喝喝茶吃吃饭什么的。还是多留些在身上的好。”   方伯丰摇头:“到时候再说吧。再说了,就算有,这也很够花一阵子了。倒是家里,总有花销的地方,你可别都指着那荒山烂地里头,白累自己一场。”   灵素最怕他提这个,赶紧说要预备晚饭去,扯开话头跑了。   等农务司也忙得差不多了,赶在年集前,方伯丰带着灵素雇了个车子往鲁夫子家去。夫子夫人便带了灵素到后堂里说话,方伯丰同鲁夫子在前厅里。没一会儿功夫,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带媳妇来的却只方伯丰一个。   鲁夫子与一众学生都一块儿围坐说话,中午一起用了饭,灵素就同夫子夫人在内院另外用的饭。鲁夫子有午歇的习惯,众人略坐了会儿喝了茶便都告辞离去了。   等人都走了,鲁夫子正想在书房榻上歇一会儿,鲁夫人兴冲冲来了,笑道:“你还睡得着?”   鲁夫子拿了本书翻,戏谑道:“怎么?你有碗口大的螃蟹?”   夫人哼了一声横他一眼,忽又转喜道:“我说伯丰媳妇可真是个奇人,你猜猜这回小两口送了什么做年礼?”   鲁夫子轻笑一声:“伯丰媳妇,伯丰媳妇,说得好像你儿媳妇似的!什么年礼?难道螃蟹还有晒成干的不成?”   夫人早已忍不住:“是、是个猪肚子……唉哟,笑得我不成了,是个野猪肚儿……”   鲁夫子正要乐,嗯了一声,“野猪肚儿?拿来我看看。洗干净没有?!”   夫人便吩咐人去取来,又嘲笑鲁夫子:“学生前脚刚走,你这当先生的就开始翻看年礼了,啧啧啧,这要说出去……你这夫子的名头可不好听呐……”   鲁夫子朝天翻个眼:“多少人只盼着我收他们东西呐!还有,也不知道是谁先看的……”   夫人赶紧撇清:“我可不是看的,我是听伯丰媳妇同我说的。唉哟你不知道,这姑娘太可乐了,愣憨愣憨的,我这一上午乐得比常日里一个月的还多了。” 第62章 凛寒   说着话,那里下人拿了东西上来。却是一个篓子,上头还封了纸,只是篓子上头戳出一截儿猪蹄子来,鲁夫人一看这样儿就笑开了。上头封的红纸上写着个年字,鲁夫子认出来是方伯丰手笔,可见是两人亲手打理的,也忍不住笑道:“唉,也没个长辈看管,俩糊孩子瞎过日子!”   打开来看时,一个箬壳包着的晾干的野猪肚,一蒲包两头尖的黄泥笋,一个腌腊野猪腿,还有一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野山菌子。   两人一时都没话了。   这读书科考的里头或者有贫家子,可能拜到鲁夫子跟前的哪个家里没有点家底,方伯丰照着根子算起来也是大富之后,只是财产让自家亲老子占了去也无话可说。是以所谓年节礼,也不过那些东西。哪里会去看它!   近来却是连着两回,都叫方伯丰给坏了规矩了。头一回有自己弟子给自己捉螃蟹去的,还是方伯丰这个一门读书闷声不响的学生,实在令人意外。只当是一时新鲜也没十分放在心上,如今听过一回两人遭遇,这会儿再看着眼前一色的精细山货,心里忽然就沉甸甸的。   两人都看着不说话,良久,鲁夫子咳了一声问道:“这是……俩孩子自己从山上采来的?”   夫人回神,叹一声道:“那孩子同我说自己是极偏远地方来的,有个哥哥,哥哥出海跑船去了,临走前要给她许个人家,就这么许给伯丰了……她也不会旁的,倒是渔猎的知道点儿,还有一把子力气。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她从山上挖来的……他们刚得的那荒山,哪里能有什么出息,上回伯丰不是说他媳妇弄了许多山货来?想来……”   鲁夫子道:“方才趁着人少,伯丰还央我一件事。”   夫人忙问:“什么?可是在学里被欺负了?还是他那混账老子还不肯放过他?!”   鲁夫子摇头:“没有,不是这些,你放心吧!是婚书的事儿……这俩孩子成亲,整得跟闹着玩儿似的,连三媒六聘一概没有,伯丰的意思,想做个婚书,只是没个像样的长辈……”   夫人叹道:“他娘本是王家的表亲,家里没什么人了才会被那般算计,还立得住的都姓王,谁个肯真心帮他?……真是造孽,算计钱财到这般地步,鸠占鹊巢也不怕遭了报应!……对了,长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不就行!”   鲁夫子看她一眼:“要不怎么说伯丰央告我呢,你这才反应过来?”   夫人不理他,顾自己道:“可这女方也得有长辈才成呐……”   鲁夫子摇头:“这倒无妨,只要写清楚家门人口便成了,俩孩子凑合过日子,又不是富家嫁女,还有许多嫁资等事需得记明说请。下回来拜年的时候想必俩人还得一块儿过来,到时候补了婚书,也好去领丁田。”   “丁田?伯丰都二十了,十六就可记名领田……”   鲁夫子哼一声:“地随人走,何况分户成家了。”   夫人点头:“也是,就这么办!”   转日,灵素又往三凤楼送了一回年礼,她不知道苗老爷子家在哪里,只好去酒楼找人。苗老爷子不在,那个眯眼大师兄出来,见灵素背着个背篓,没好气道:“我师父不在,你又来干嘛?不是说了过了年再考校嚒?!这会儿想求情来也没用的。”   灵素把背篓卸下来递过去道:“我不晓得老爷子家在哪儿,这是我送的年礼,劳您帮我转交一下吧。考校就考校呗,我又不怕。”   那汉子见她轻轻松松递过来,便伸了一手去接,没想到入手一沉,不由得再看她一眼。见她并无捉弄之意,又见着一截猪蹄子从篓子里戳出来,瓮声瓮气道:“你倒孝顺……只是你现在还不算正式入门,我也不好领你去师父家里……”   灵素不在意甩甩脑袋:“嗯,我知道。烦恼您转交一下吧,里头有副野猪肠子,最好早些给他拿去……”   眯眼大师兄的眼睛略睁了下,眼前这小妇人穿着打扮也极寻常,这老沉东西都自己背着走来的,想来也不算富裕。这一腿肉好几十斤加上一副野猪肠,可也值些价儿了,巴巴地给一个只见了一面还不定能不能拜成的便宜师父送来了,却不知是心实在这般憨气,还是所图更大……   灵素自认事情已经办好,便待离去,忽然不放心,回头问道:“对了,我问一下,这里……有没有给师兄送年礼的规矩啊?”   正沉思的大师兄差点没平地跌上一跤,摇头道:“没这规矩!有你也还不用送!”   灵素放心点头:“那就好,那就好,那我走了啊,回见了您!”   说完转身大摇大摆去了……   大师兄又想,不对啊,她怎么就吃准了我不敢昧下这东西呢……不过想想若是自己真胆大包天做下这样事来,——昧下了旁人送给师父的吃食,还是野猪腿同野猪大肠……打个哆嗦,师父若知道了恐怕自己的腿子和肚肠都保不住了!……   不说苗老爷子收到这便宜徒弟的年礼会如何想法,灵素自认做完了一件大事,心里就一阵轻松。再一个之前只听说冬节之后是“一日寒一日”,把她吓得不成。后来还果然下雪了,那湿哒哒的阴冷真是个新鲜的不想再经验的经历。   可没想到没几日天就晴了,自官集之后就日日艳阳高照的,虽太阳下山后还有些难熬,那也比下雨那几日好多了。她想着如今自己连此间的冬日雨雪都经历了,虽不好受,也不过如此,算是心里有底。她原先最怕的就是被冻出个好歹来,如今看来根本不会嘛。   所以说神仙又如何呢,神仙里也有呆的不是?……   进了腊月,灵素在家里待的时候也多了,同左邻右舍也熟悉起来。她家后头巷子里,有一口公井,常有媳妇姑娘们聚在那里洗菜洗米,若是洗衣裳多半都在小清河里洗。人人挎着篮子拎着个小板凳小马扎,一边择菜挑米,一边说话。有时候菜都洗好了,太阳好,做饭时候还早,便也不急着回去,只在那里闲话。   灵素才知道这县里还有好几处公磨坊的,有用水的用风的,还有使牲畜拉的。有官办的也有人家家里开的,不多几个钱,就能磨面舂谷。她又好新鲜,便跟着人家一同去磨了糯米粉、炒了黄豆粉米花,还买了好几捆甘蔗,都熟悉了,几家要打年糕的时候,也来邀她,她同方伯丰商议了,也跟着打一甑。这年糕就费劲了,先得泡米,糯米同粳米二对一泡过一昼夜,那米粒儿拿手就能捻碎时才算好。滤掉水,上石磨磨成浆,拿布袋子装了吊起来滴干水。把米粉拿出来,这会儿都结成块了,需得都打散揉碎,这才上笼蒸。   蒸完了出来的叫做蒸粉,还得经过捣制,相融成团,光润如玉,才算成了。压模的压模,切块的切块,这就是德源县的水磨年糕了。   灵素开始只说要一甑素年糕,后来看人家还有蒸花年糕的,她就坐不住了,到底还另外蒸了一甑猪油白糖的,一甑红糖赤豆的。那素年糕一甑是二十斤的,这花色年糕做法不一样,不是捣出来的,却是用粉一层层蒸出来的,这一甑是十斤的。这么着,一家两人的小门小户,竟足备了四十斤年糕,不晓得要怎个吃法。   那做年糕人家的大娘直嘱咐她:“这得等放到明日才能凉透,凉透了再切,要不然切口不平可难看得紧。”   灵素答应的好好的,出了门就都收灵境里了,到了家先挖了一块吃。猪油白糖上头一层桂花,那个香甜,把她美得不行,一边嚼一边念叨:“这做人可真好,也值当来一趟啊。”   等方伯丰回来,给方伯丰也切了一块吃,果然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人,都吃的舌头舔鼻头,差点商量着再多打一甑!幸好方伯丰还算识数,只好说:“等以后家里人口多了就多打点儿!”也不知多少人家求个多子多福实在是为这个来的?   腊八这日,自然也要跟着折腾折腾。说是腊八粥,实在腊月初七这日就开始了,炭火焐着熬过夜,第二日一早就成了腊八粥了。   灵素听了七娘的那番话,这里头米用的方伯丰领来的廪给,进了腊月,方伯丰又分了两回东西。一回是官学里的廪给份例,一回是农务司同河运那边给分的一些年货。灵素认得都是他们百杂行之前官集上卖的东西,想来是有剩下的,各司就得些年下福利。   另外的莲子、菱米、核桃仁、松仁、银杏之类,都是灵素从山里采来的。连着果子干也有几样是山里得的。这还是她听了七娘的话,从灵境里取出来的鲜果,切片拿细竹枝子穿起来晾干,就备着这会儿使。   就这么熬了陶罐子里一罐子,这回她机灵了,知道先打听一下。这腊八粥也有邻里间相互尝的,却不是定例。倒是富贵人家家里讲究,也讲究腊八礼,那可不止是粥的事儿了!   年糕腌腊都有了,喝完了腊八粥,两人就正经预备起过年的事儿来。   就这时候,艳阳天忽然没了,腊月初十那日刮了一夜大风,那风冷得跟刀子似的,这德源城就这么被活活吹凉了。灵素晚上醒来,只觉着自家的被子怎么好似薄了许多轻了许多,往方伯丰那里偎一偎,他也蜷成一团睡着呢。   她这才迷糊着醒过来,听着外头寒风呼啸声,心里一震,默默流泪:“原来你还有后招啊……”   脑筋一抽就要裹上斗篷,想想边上的方伯丰,叹一声,从灵境里取出一床前阵子晒好的被子来盖上了。这被子刚晒好的时候香喷喷热乎乎的,若是往箱子柜子里一收,不两日就又潮了。她有了一回这经验,拿出去又晒一回就收到灵境里了,左右方伯丰没事也不会去翻柜子看,再说就算看了他也不知道家里如今到底几床被子。   方伯丰正做梦呢,梦里还在衙门里干活,不知道怎么的,那门就是关不严实,一阵阵风吹进来,还带着碎雪雨丝,浑身都冷得厉害。好在慢慢的,天放晴了,太阳照上来了,阴寒渐散,暖意融融。——睡得更沉了。 第63章 腊月闲   第二日早上起来,后院里放着接雨水的缸都冻上了,前头菜地里,菜叶子上厚厚一层霜,灵素里头穿着小袄,外头裹了长袄,又把老茂昌做的皮壳棉靴子穿上了。饶是如此,那一阵风迎面吹来,还是撩得她直想裹斗篷。   方伯丰醒来见身上多压了床被子,想想晚上的梦便不由失笑。灵素早给他另拿了厚衣裳放在一边,他有经验,晓得这样的时候越是哆里哆嗦犹犹豫豫就越是受罪,索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地趁着身上还有被窝里带来的热气,一气儿穿好了反容易些。   灵素给他也拿了两件袄子,方伯丰都穿戴好了,往外走没看见灵素,便唤一声:“灵素!”   灵素在灶间里答应一声:“哎!起来了?快洗脸去,我煮面呢。”   方伯丰听着她声儿了,才放心往后头屋子里净面刷牙去。如今这北屋已被灵素弄成了一处净房。东窗下摆着脸盆架子,上头搭着方巾子,这会儿边上一个正冒着热气的沙铫,显见着是给他洗漱使的。   方伯丰先用牙刷子蘸了青盐刷牙漱口,又拿起沙铫往脸盆里倒水,一阵热气腾起,烟雾一般,在微明的窗下看来尤为温暖。两手伸进热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冬日自己就没用过凉水洗脸,好像冬日就应该用热水似的。想想看,自己上一个用热水盥洗的冬日,还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娘还在……   洗漱完出来,见堂屋八仙桌上放着两大碗面,宽汤热气,上头一撮青蒜小葱,香得扑鼻。没见灵素,正要再唤,见灵素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两个土釉陶盏,也一样冒着热气。   方伯丰正待问,走近了闻着香味,惊道:“这是……酒?”   灵素笑着点头:“本来说腊八那日开坛的,给闹忘了。今天实在冷,喝点酒暖和暖和。我刚开了坛,香得很,想是不错的,你尝尝。”   方伯丰哭笑不得:“大早上喝酒?”   灵素一晃脑袋:“那有啥的,焦大姐同我说,她们大早去收猪,若是碰着个凉雾天气,都是吃酱姜片子喝两盅酒才出门呢!可见这天凉了喝酒是有道理的,这是甜酒那一缸的,你尝尝,尝尝。”   说着话她自己端起一盏就要喝,方伯丰赶紧拦下:“成,喝就喝吧。只是你也得先吃点东西才好,空肚子喝了烧肚肠还容易醉人,没好处。”   灵素听说如此,吐吐舌头放下了,两人先吃面。等方伯丰回过神来,发现灵素那里是吃几口面饮一口酒的,这会儿功夫她那一盏都喝见底了。   方伯丰怕自己不喝的话,一会儿也进了她肚子,便也端起来饮了一口。温热的甜酒,蜜甜蜜甜的,这哪里像酒?他一口就干了半盏。等两人的面吃完汤喝净,酒盏也空了。一时身上都暖和得很,只是说不清到底是因了吃面还是喝酒的缘故。   接下来方伯丰又狠忙了几日,到了十五六里就没事了,他本来同灵素商量,要不要接一些抄书的活计来做,让灵素给拦了。灵素道:“你不是说官学里是到腊月二十七才放假?往后你想歇还歇不成了呢,眼前也不缺银钱花,不如在家歇两天也好。”   方伯分听这话也有理,且自己自“成亲”以来,便是一连串的变故,多仰赖媳妇能干才能安度日脚。自己忙得乱纷纷,实在这家里还多是靠的媳妇支撑,这许多时间都放她一人忙里忙外,好容易能歇一歇了,正该多为家事出把力气才好。   如此议定,方伯丰便只往学里借些书来看,或是他自己要看的,或者是灵素问起的。天好的时候,两人就在庭院里读书喝茶,若遇着雨雪,就在屋里或檐下烘着火盆闲话。灵素在饮食一道上真是精诚所至,厨艺提高极快,方伯丰每每感慨,这日子能过成这样还真是想都没想过啊。   赶在年集前,灵素去屠户巷牛街寻人帮忙把那只捡来的大羊给剥洗了,那人直可惜:“不是正经杀的,血没放干净,可惜了的。”倒是对剥下来的皮筒子一顿好赞:“有年头没见着这样的好东西了,这若卖到北边去,很能值几个钱了。”又给灵素指点了硝皮子的皮户,道都是几辈子的手艺,靠得住。   灵素从善如流,当日就把皮子拿去托人硝制,只是这皮子做起来麻烦,要等用上只怕要年后了。那皮匠还告诉她:“这羊毛冬日的厚,你要想攒好皮子,就得当春时候宰杀了拿了皮子来做,整好冬天能用上,又好又不耽误事儿。”   灵素只好谢过人家好意,先记在了心里。   那野猪长得恶形恶状,她手起刀落一如当日猎杀妖兽仿佛。可这山羊绵羊们一个个只会咩嘿嘿咩嘿嘿的,哪里见半点暴戾之气?自己要从它们身上弄点毛下来还可说变废为宝,若要为了皮子要它们性命,却是下不去手。   倒想问问她,这山羊绵羊不能杀,那野猪不过长得难看些就该死了?还有那些野鸡野鸭们,连高山上的你都哄下来养着待宰,又是何道理?!   方伯丰见家里忽然又多了些羊肉,问起灵素来,灵素道:“山里捡来的。它被树砸破了脑袋。”   方伯丰只觉匪夷所思,可看灵素又实在不像撒谎的样子,只好长叹一声。   这日外头刮了半日的大风,吃过午饭就下起雪菩子来。两人正在屋里烘火盆,外头有人叫门。方伯丰出去看了,一会儿手里捏着个帖子回来。灵素见了大喜:“是哪里请我们吃席?”   方伯丰笑道:“席恐怕没有。”刚想递过去给灵素看,想起灵素也不识字,便又道,“上回你见过的,也是马塘镇来的廪生,祁骁远,不是说要搬来县里住么,如今安顿好了。知道我们家在这里,送了个帖子来,说请我去喝一杯暖灶酒。”   灵素撇撇嘴:“我还当有席吃了呢。”   因祁骁远并未娶亲,帖子上也没说宴请合家等话,第二日方伯丰便一人去了。到了下晌回来,面上些微有些酒意,见灵素正拿着个铁箅子在火盆上烘松子儿吃,也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从边上捏一个生的嗑了。   灵素问他:“吃饱了没?要不要喝茶?”   方伯丰抬头,见灵素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脸蛋红红的,想是烘火盆烘的……不对啊,怎么说话间有酒气,自己还没开口呢,醒过神来问道:“你……你也喝酒了?”   灵素点头:“嗯呢,喝了呀。没人请我喝,我就自己喝。”   方伯丰哈哈大笑起来,自己拿了茶吊子煮水沏茶,又从搁几上的果盘子里取了两个橘子来剥了,递给灵素道:“往后可不兴一个人在家喝酒,你又没经验,喝多了怎么办?你不晓得,酒喝多了的人,不是哭就是笑的,还有哇哇吐的,可不是好事。病酒病酒,可见这醉了同病一场一样。”   灵素接了那凉橘子吃了,觉着挺舒服,方才的燥意也轻了些,听方伯丰说醉酒的话,她便道:“我才不会喝醉,喝到什么时候好了我心里有数着,喝不进去了就是丁点也喝不进去了。你们呢,今天吃什么了?”   方伯丰见她想听,便给她细说了。原来这祁骁远老爹也是疼儿子,花了快二百两给在长乐坊买了处带花园的宅子。门面三间,到底四层,端得宽绰。又担心他一人在此无人伺候,还给拨了两家人过来,连书童带小厮都有了。若不是他家里家大业大离不得人,他亲娘还恨不得亲身过来照顾儿子呢。   今日请了人去,方伯丰还当多大阵势,到了那里一看,竟然只有自己同另一个同镇的前科廪生,也是拜在鲁夫子门下的。三人在他新宅里坐了一会子,到了饭点,却说要到酒楼里去用饭。两人忙着推辞,祁骁远才说出实话——原是来的两家人里,厨上的今儿感了风寒!没法子,才要去外头吃。   祁骁远道:“便是你们不去,我也得去的,就当是陪陪我吧。”   三人这才去了五方楼,也算长乐坊里一处红火酒楼。说起来这还是方伯丰头一回进酒楼,那菜牌子都在墙上挂着,不认得字的,自有殷勤的伙计给报菜名儿。祁骁远做东,让两人点菜两人都让过,便只好他自己点了。   点了两荤两素四个凉碟,两个热炒,一个压盘大荤,一个羹汤,还要再点时让方伯丰拦下了。那伙计也道:“三位客官这些菜尽够了的,若不够时,再加不迟。”   祁骁远又闹着要喝酒,刚好今年的冬酒新开,便让先打两提来。方伯丰从前都不曾如何碰过酒,还是今冬自家酿了,加上自家娘子整治的好菜蔬,才常不时饮上两盏。祁骁远虽喊得热闹,却是个量浅的。幸好有另一位,大约是在县城里待时候长了,这酒量也练出来了,要不然那两提酒都吃不完。   三人几盏热酒下肚,聊得越发亲近。那位学长姓季名宣,字明言。如今便住在状元坊,聊着听说两位学弟都已经在县里置宅,连道惭愧。却是祁骁远道:“季兄这么说就是打我脸了。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靠着老头子。且我家里就我一个,不给我给谁?我要算上进,却是跟黄大少比,那我委实算个人才了。同你们比嘛,不过就算个二世祖罢了。”   季明言笑道:“兄弟这话差了,实在人出身便是资本。借酒盖脸,今日我仗着虚长两岁,称一声大。为兄到了如今这时候,实在是不相信什么‘勤力得报’的话了。在我之前,再早几年,马塘镇还出过一个廪生的,还是个头廪。你说厉不厉害?苦读七年,连考两回,空屁一个!   “家里也是一般人家,参考一回未中的,可就没有廪给可拿了,他又不肯做别的,家里爹娘都快吃不上饭了,他还一门心思要科考举仕!眼看着这人是不成了,算毁了。哪知道那年开学前跑去山里烧香,遇着了个员外家的姑娘。也是前世缘分,那姑娘还就偏看上他了。好嚒,一飞冲天!有那样的岳丈帮着,还有甚不成?   “去了外头书院读了两年,这回科举不就中了嚒,举仕候缺,老丈人又大手笔砸了银钱下去,直接外放做主官去了!啧啧,你说说看,这人还不是从前那人?怎么从前如此苦读都不成事,今日一朝就过门化龙了?!还不是钱厉害!   “是以兄弟你说什么二世祖的话,却是岔了。我同你说,你有钱能使银子,就是能耐!随那些穷酸们怎么说破天去,你能拜的师他拜不上,你能进的书院他进不了!这才是正事,什么清高自诩,到这真事正事跟前,根本不堪一击。”   又说方伯丰:“方兄弟,你这样成绩,不考科考却是可惜了的。典考都是些书呆子,或能算或能工巧,有何用场?还不是让人支使的命儿?就算你厉害,到时候直升了工部,到里头还是一样做的播播算算的苦活计,什么好处都落不到你头上!咱们读书是为什么?难道只为了给人当垫脚石不成?!”   方伯丰心里不敢苟同,只见这位大概也有些酒意了,只好胡乱应付两句,倒是祁骁远听得热血上涌,连道:“说得好!说得好!”两人推杯换盏,越发聊得兴起。 第64章 人间喜乐   这会儿灵素听方伯丰徐徐道来,听得犯困,方伯丰见她浑不在意,问道:“灵素,我若当了官,你便是官太太。我当了大官,你的封诰也会高些儿,你……能听得明白不?”   灵素想想,便道:“你当了多大的官,我有多高的封诰,我不会的还不是一样不会?又有什么干系!”   方伯丰愣神:“这么说来,你是不在乎我当不当官了?”   灵素点头:“你爱干甚就干点甚么吧。我如今忙着呢,又要种地又要种田,还要养那么大一座山,还有群仙岭里头多少东西……唉,我都想不明白它们都怎么生怎么长的,我又要怎么用起来才好。我若都拿去集市里卖了,东西太多不值钱了不说,还害的旁人做不得买卖。可若是我不管不做,那么些东西都白白烂掉了,好像也可惜了的……你说说,我是不是挺忙,哪里管得过你来?”   方伯丰咽口唾沫:“你……你这么忙,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灵素一皱眉:“有什么为什么的?这事儿就是我要做的事儿啊。哎呀,你们这里的人实在麻烦,一天到晚为了这个做那个的,你说为了不饿吃饭,为了不冷穿衣,这也罢了。左右你们也不会……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照你那个学长说的,为了做官去读书,这读书读了十年八年,这做官还不一定能轮上,真是何苦来的!再来,听他这话,我虽不懂,这做官恐怕也不是他要的事儿,他做官仍是为了要旁的什么东西罢了!”   方伯丰听着这话也有道理,不禁问起自己来,我这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当日自然是为了秉承母命,好好读书谋个出身才好保全性命家产。如今家产尽失,脱家远走,命可堪保家产却不用再惦记了。这样时候,到底还为着什么去读书的?   最近读书,倒是因着灵素多些。她自己在群仙岭里横冲直撞,常遇见些稀奇古怪的事,就要方伯丰往书上找去。初时还好,倒是听了方伯丰读的书,往山里去时心里更明白了。后来就渐渐不对了,反让她找出许多书里的疏漏来。   便要方伯丰一一记下了,只说往后要增补其中才不算误人。这个小小女子,家国天下之事从未听她说起半句,倒是有这样不可误人之说,也是稀奇!   再想想科考与典考之别,细想来,自己之所以分毫未想过要走科考之路,实在是单纯得觉着做官当老爷于自己而言太难了。自己亦不爱与人深交,更不善不喜利益往来等事,倒是在农务司这样地方看看各地新粮新作,帮着河道排一排过船班次,还有意思些。好歹有些事在,不用打头先去应付人。   想到这里,想明白原来是自己能力不及,实在是做不来的,反放下心来。这世上聪明人如此多,只让聪明人去做聪明人要做的事,自己这样的愚笨的,还是做点琐碎的细事,也算没有白读一场书。   他想明白了,面上也露出笑来,正欲再同灵素细说,却看那位已经垂了脑袋呼呼睡去。握了拳轻咳一声,上去把人抱了起来,抱进卧室里放到床上,替她脱了鞋,又给盖好被子。想想自己外出“饮宴应酬”,回来却要照看在家里自己饮酒醉翻了的媳妇,就这样出息,还等着做什么大官?想想也不像啊!又笑起来。   转眼年集将至,这是最后一个大集了,之后许多常日里做买卖的也要忙起自家年节来,更有外出探亲访友的,这街上就没那么热闹了。   方伯丰本想陪着灵素同去,结果七娘来找灵素,方伯丰便只好先放人,对灵素道:“你先去逛逛,若有看中想买的便买了,若有太重的,等明日我同你去时再买不迟。”   灵素冲他笑笑,又道:“午饭在锅里热着呢,我们一逛准定得下晌才能回来,你可别饿着。”   方伯丰点头,又嘱咐一句:“你也记着按点吃饭,别给逛忘了。”   两人轻声轻气说完了几句话,灵素才挎着篮子同七娘去了。路上七娘问她:“刚我找你来,你家男人不高兴了?刚才说你了?”   灵素便把方才两人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没有不高兴,他在家可以看看书,还省得念给我听了,不是挺好?”   七娘想了会儿道:“你家这个还算有点良心。”   灵素听了混不放在心上,只问起一会儿年集上的好玩东西来。   到了集上一看,这又同之前的腊前集和官集大不相同了。那两处都是预备年下要用的正经东西的多,这年集就是玩闹的多了,却是年味浓了许多。   捏面人的捏泥人的画糖的吹糖人的敲麦芽糖的扯拉索糖的……哪个前头都围了一群小孩子,吵吵嚷嚷,嬉笑翻天。也有卖年糕的,各样花色同素年糕都有,一边张罗一边吆喝:“来嘞,最好的水磨年糕,松枝烧石臼捣,吃了保您一年还比一年高嘞~~~”   七娘便问灵素:“你家年糕打了吧?若没有,这里买个三五七八斤的,也够了,你们家就俩人不是。”   灵素便笑着把自己同邻舍一起打年糕的事儿说了,七娘听说她打了那许多,捂了嘴道:“你可收好吧!别等转过年去天暖和了给你沤酸了去!”   灵素有灵境在手,自然全不放在心上,又说起酿酒的事儿。直说来年要多酿几种,尤其是野果子酿酒,想来定是好的。   两人说着话,灵素纯是看热闹来的,跟着七娘走。七娘就把她带到了一处卖布头的地方,都是小摊子,上头堆着各色布料,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挑拣了。   灵素正待开口问,七娘便扯了她低声解释道:“这都是布庄绸缎铺制衣楼里的零碎布头,有时候也能捡着好的,却得手快才成。你去看看也好,好多种料子都混在里头的!”   就听边上有人问价,那摊主道:“论捆卖,一钱银子一捆。”   那摊上的料子都叠成七八寸高的捆扎,中间用布条子勒着,乍一看真是什么都有,几个妇人围着挑拣。就听那摊主又喊一声:“别解,别抽换。您把好的都挑走了,剩下的我卖谁去?要赚便宜也得看看地方!不用挑不用挑,都是好东西,都给岔匀了的。又不是买字花,没有大亏大赚的,只买了去就没有后悔的。放心买吧您嘞!”   说话间就有人挑了两叠,给了钱,拎走了。七娘更急了,在那里一通翻看。灵素挤到她边上,问道:“你是要布还是要绸啊?”   七娘瞪她一眼:“呆子,布什么价儿绸缎什么价儿,自然是想要绸了!”   灵素又道:“那小块点儿也没事?”   七娘点头:“小块点怕什么的,拼一拼不就成了,不过多费点事儿。布可是怎么费事也变成绸缎的!”   灵素便指着边上一叠道:“那就这个吧。”   七娘狐疑得看她一眼,灵素笃定道:“听我的,准没错。”   她方才拿神识扫了,这还真如这老板说的一般,没有哪个都好哪个都差的。倒是布的话,块头就大点,绸的罗的可就小多了,还有几块缎子的,真只有手掌大小,被裹在里头了。   七娘知道灵素虽憨些,却有个好处,就是不爱撒谎。她既然这么说了,想来有她的道理。便拿了她指的那叠,又拿了自己看上的一叠,付了钱回头看灵素也刚从边上摊子上买了一叠,上头打头就是一块青布,便道:“我可要后悔了,就你这眼力,给我挑的能是好的?”   灵素笑道:“咱们要的东西不一样,你要丝质的多的,我只要织法样数多的就好。”   七娘想起她刚买的织布机,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只是你也是白费心思!我同你说吧,咱们那织机,也就能织点最寻常的布罢了。那些提花的、暗纹的,可不是这样的织机能织出来的,你看了也没用。何况,你拿了那布就能知道它是怎么织的了?真成神仙了!”   灵素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只如小孩子得了新奇玩具一般满心欢喜。   两人又逛了饼饵摊、蜜饯摊、生果摊……一路过去,只灵素一路又问又买又尝的,七娘却是纹风不动。走过头了,灵素问她:“怎么?这许多东西,你都不喜欢吃啊?”   七娘看她一眼,指指自己鼻尖:“我看上去很有钱的样子?”   灵素老实摇摇头,七娘忽然有点想拔拳头,叹一声,白她一眼道:“那不就是了!我拢共只有那么些银子,买了这个就买不了那个了,自然要紧着要紧的买了!”   灵素听这话十分有理,自己思量一回,其实自己也是如此,只不过自己要紧的就是这些吃的。   又走一阵,七娘忽然拉起灵素快走起来,到了一处地方,却是卖首饰的。其中一个正在喊:“来嘞来嘞,走过路过看一看,南州丽川最时兴的式样儿!松鼠葡萄簪、鹦鹉落花簪!德源县康宁府独一份哎!”   七娘跟着了火似的冲到了摊前,从上头木匣子里拿起一根银簪子只扫了一眼便问:“这个多少钱?”   那摊主忙道:“一两银子。”   七娘眼睛都瞪圆了:“一两?你这簪子分量到不了六钱!”   那摊主笑眯了眼睛:“姑娘就别寻我开心了。您这么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嵌宝蝶翅簪,还会不晓得这工值钱?再说了,这上头的彩宝,虽不算顶大顶好,也难得得很了。你看这俩眼睛,跟活了似的!一两银子还是年集价儿,图个吉利的意思。要不然,我收到明年开春到遇仙湖卖去,多不敢说,一两半准定有小姐姑娘们要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七娘看看上头那只雕琢精巧的银蝶,狠狠心放下了。正待转身,就听那摊主道:“姑娘你看,这同这只鬓花是一对儿的。就是个蝶恋花的样式,要是姑娘诚心要,一两二钱银子,都拿走!”   灵素拉了七娘一下,两人走出了人群,那摊主也没再多言,又顾着招呼起边上旁的顾客来。灵素看看七娘还皱着眉头呢,便道:“唉,不过是坨银子换了个形状罢了,哪里就值那许多价儿了!”   七娘接了话头道:“就是!也忒黑了!手工好,就能值那许多钱了?!”   灵素道:“就是这话!想想咱们买了那么些布,也不过一二钱银子,他这一个小簪子就要这许多钱……”   话没说话,就看七娘蹭地掉头又挤了进去,出来时手里已经捧这那对簪子同鬓花了。 第65章 年席   见灵素站在那里看着她,七娘忽然有些气短,期期艾艾解释道:“刚、刚才你说那布……我就是想拿绸子扎了花,明年……五月节的时候好戴的……你知道五月节就兴戴虫草簪子,这蝴蝶簪儿……还、还挺合适的……”   灵素看看她,长叹一声,道:“走吧,买都买了还说个甚!”   七娘忙把簪子同鬓花还拿掌柜的送的一角软布给包好了,塞在胸口衣裳里,拍一拍,长长舒了口气。   灵素道:“咱们得三个月的工钱呢,幸好你只看上了这一对。”   七娘幽幽道:“谁说只看上一对的?我看上的多了,买不起罢了……”   灵素心里还是觉着这东西没甚用场,只是她知道自己不算个“真人”,这里的买卖既然能行自然有其道理,便也不再多言。倒是七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冲灵素道:“所以咱们更该努力赚钱才是,赚多了钱自然想买什么买什么,不消如现在这般为难了。”   灵素却摇头道:“何苦来的,挣了银子去买银子,一两银子却只能买六钱……”   七娘一听这话,细想了,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行走一行笑,简直笑得停不下来。   灵素心里想的却是:“原来此间人的性命是这般用法的。辛苦劳作,换些钱银,再去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这‘想要’,却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如今看来,这‘想要’却是太害人累人了些。”   想到此处看看七娘,只见她常不经意摸摸簪子鬓花所在,每触碰到眉眼间皆是喜意。灵素想想,不过是两块碎银子罢了,实在是……摇头,摇头……   这年集的热闹,还不止于此。官集的时候,多数人家还在忙着备办年货,总是心里有数的。到了这时候,因过年的味道已经起来了,好似手里的银子铜钿也发起飘来,寻常或者舍不得买的东西,这会子想着“过年高兴高兴”,手就松了。   商家想是也有精明非常的,一旦觉察了此点,便也跟着造起声势来。一大特色,便是多了许多现做的东西。那些糖画面人自不消说,连现蒸的花色年糕现榨的油,都不止一两家。还有那些卖首饰的,带着自家娇嫩闺女,头上簪上俩,可比放在匣子里引人多了。   灵素看不懂其中门道,只一味觉得热闹有趣,好在她真心爱的不过口腹之事,若不然,只怕也要同七娘一般只恨手里的银子不够了。换她身上,还不得江河湖海地捞去?!   到了家里,便学给方伯丰听,方伯丰笑:“那明儿还去不去了?”、灵素紧着点头:“去,怎么不去!”说了又捏出张纸递给方伯丰:“刚我们回来,门口有人给的。我同七娘都不认字,这写的什么?”   方伯丰看那张蹇纸上油印的几句话,想来是发了不少,要不然该使人抄写才对,只这眼见着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刻的……他那里习惯性琢磨着,灵素可等不及了,赶紧拿胳膊拐他:“说的甚?说的甚?”   方伯丰回过神来,笑道:“年集酬宾,几家酒楼都推出了几个新菜色,还给打了折,叫人去吃呢。”   灵素虽未说话,那眼睛是贼亮贼亮的,方伯丰笑道:“这样,我们明日早起去逛年集,中饭便去这里头不拘哪家吃了,可好?”   灵素赶紧点头,一边点头一边问:“这上头写有什么菜了没?要不咱们先商议商议明日吃啥?”   方伯丰乐得止不住,两人晚饭便随便对付了一口,只等着转日上酒楼吃去。   第二日两人吃了早饭,就出门去年集上逛逛,整好遇到了迟遇安陈月娘几人,他们见方伯丰同灵素都是空着手来的,便笑道:“这真是闲逛的。”   齐翠儿便道:“人家年下的东西,早多半月就备齐了,这会儿可不就是来玩玩看看的么。”   灵素道:“我昨儿同七娘来过一趟了。喏,那边有几个卖首饰的摊子,说是什么康宁府独一份儿的,也不知道真假……你们……”   话未说完,已经有两个廪生娘子相携去了,这边齐翠儿问陈月娘:“陈姐姐要不要一块儿过去看看?”   陈月娘道:“我也不需添什么新首饰,便不去看了。你若要去便快些儿,同她们一同去吧。”   齐翠儿刚要说话,她相公闵子清道:“要那些虚华之物何用,不是同你说了要备几份年礼?”   齐翠儿暗中撇嘴,边上两位娘子已经去看了的廪生笑道:“女人家就是没法子,凭是置了多少,只是不足。不是说颜色不鲜亮了,就是说样式过时了。千百年来,还不就是花儿朵儿那些?又有什么时不时的,唉,搞不懂她们!”   迟遇安同方伯丰走到一处,仍是那通老调重弹。方伯丰见他全无主意,听了谁说的都只觉有理,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且他本意是要今日陪陪灵素的,哪知道又遇着熟人,便只随口敷衍两句,瞅了空子对灵素道:“不是说要到外头看看去?走吧。”   这年集开在南城,长乐坊东南边,边上就是贫民居处。从北边出来,过两个路口,就到了百行街,再绕到前头去,就是那高楼林立的高楼街了。那大手笔派单子的,就是这高楼街上的几家馆子酒楼。   灵素本就逛得心不在焉,一听方伯丰提这茬儿,赶紧点头,两人便同众人辞过,先出了集市,往高楼街去。因一路上还要走过不少住家,人家墙边堆的煤块子屋顶上长的草,都让灵素觉得有趣,不时问东问西。   有一户人家临街盖了一个不过三四尺见方的屋子,还按着个不知哪儿卸下来的破烂木门,上头挂了把锁。统共看来,最贵的大概就是那把锁,她便问方伯丰:“这么小屋子做什么使的?”   方伯丰略看了下道:“这是堆放杂物的,或者还有柴禾煤土之类,怕水怕湿又不方便放屋里的,才想出这样法子来。”   灵素感慨:“要不我说还是山上住去好呢,那里地儿多大,也不用这样……”   方伯丰笑道:“你有能耐,这县里山里日日打个来回都跟玩儿一样。寻常人,光是这些路,就不容易走了。何况许多村里,连个郎中都没有,万一有些头疼脑热的,想寻个大夫也难。总是病得实在沉了,才不得不想法子,坐车骑驴地弄到县城里来看病。若是寻常小症候,多半就一个捱字。可这多少大病,都是小病养出来的。这还只是其一。更不消说娃儿读书等事,就是要买几块新鲜料子也难的很。是以,能住到县城里来的,自然都愿意住在这里了。”   灵素回过味来,自己觉着山里田地好玩,不过是因为自己能耐实在较此处“真人”们大得多了。想想真要凭这肉身体力,光那山上堆的那些河泥林土就不晓得要花费多少人工,更别说日成河堤、山中来回了,遂点头叹道:“你说的有理,总要顺着自己的能耐过日子,才好过。”   说着话就到了高楼街,方伯丰问灵素:“你想去哪家吃?”   灵素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师父在三凤楼,自然不好去那里吃。另外我就知道个德裕楼,就是他们要了那位老大爷种出来的冬黄瓜!”   方伯丰点头笑道:“我也记着呢,那要不咱们今儿就去他家?”   灵素点头:“好啊好啊,我看看他们黄瓜卖多钱一根!”   只是她并没有找到“鲜黄瓜”的菜色,那堂倌想是也被人问起不是一次两次了,笑着答道:“遇仙会上咱们买断了那家的冬鲜供应,听着是厉害,实则也没多少东西。这不,一早就让定席面的都定光了。客人若想尝鲜,恐怕要来年请早了。”   灵素又问:“席面?那我们今儿能要么?还是非得预定?”   堂倌更乐了:“想必客人是远地方来的。咱们这里席面,都是八人席、十人席的,您二位就两个人,可来不了。再一个,这席面有讲究,里头的大菜一时半刻多半都得不了,是以都得预定了才成。赶着您要来用之前,再提前两日使个人来知会一声儿,咱们就给准备起来了。若是不在咱们这里用,都做好了送府上去也成。只今日立等要的,那就难了。别说燕翅、鸭翅不成,便是烧鸭的都不容易。”   灵素知道自己又露怯了,便冲方伯丰一乐,方伯丰摇头,问那堂倌道:“今日怎么听说有‘年席’?又是怎么个意思?”   那堂倌笑道:“我说呢,敢情是这名儿闹的!这是咱们酒楼新推出的,按人起席,干鲜果品、冷荤热炒、大菜烩碗、主食点心,应有尽有,且丰俭由人。”   方伯丰听了有趣,问道:“就是一个人也能来一席面?”   堂倌笑道:“是这个意思,只咱们怕同年下订席面的混了,便单取了个名儿,唤作‘年席’。也是借着年集,大家热闹热闹的意思。”   方伯丰点头,又问:“那又怎么个丰俭由人法儿?”   堂倌道:“按量分两样,有一碗八盘四碟儿的和一碗四盘两碟儿的。这一碗说的都是大菜,按着席面比起来,好比是里头的大海。八盘是说热炒押桌,四碟儿说的冷荤干鲜。有量小的,虽是一人席了,也还是太多,便减几个盘碟儿。按着价儿分,都是论人头,有一人一钱的、一钱半的、三钱的、五钱的、一两的。”   灵素一听一人最少也得一钱银子,不禁偷偷咋舌,方伯丰略一沉吟,便道:“如此,便来两份三钱的吧。”   堂倌听了又问过一遍两人的饮食忌口,这才下去安排。   他们来得早,选了个柱子后头靠窗的位子,灵素看四下没什么人,便对方伯丰道:“都是那么些盘碟,怎么能差出这许多来?”   方伯丰笑道:“你不是在百杂行待过?物异价不同,有何可惊处。”   灵素就想起那只八十两的鱼肚来,心里越发不懂这世上的“贵贱”了。 第66章 朵颐   一时菜来,两人是一样的菜色,五寸碗四寸盘子三寸碟。先上来四个三寸碟,一盘双色,一个金桔拼梨子、一个松仁儿拼甘栗、一个肚片拼肝尖、一个蜇头拼瓜丝;接着便来问酒,这一席里头都带了一壶酒的,若吃了不够,可添钱另买。酒有桂花稠酒、梨花白同清醪。清醪最凶些,稠酒最香甜,两人都要的梨花白,都让温过喝热的。   酒上来,紧跟着就是四个四寸盘子,摆上了桌,才过来筛酒。四盘菜热气腾腾,是滑炒里脊、清炒虾仁、糟溜鱼片、葱酥鸭四样。喝过两杯,灵素吃着哪样都觉着甚好,这菜都是小盘的,样数虽多,量却不大,眼见着下去的就快。   那边堂倌远远扫一眼,一会儿就端了五寸大深碗上来了,每个大碗还另搭了两个两三寸大小的小碗。往两人跟前一放,是一大碗烩拳鸡。拳头大小的整鸡,用火腿、香蕈、冬笋片添汤煨透。搭的两个小碗分别是烩葛仙米和烩白果。另上一碟子点心,也是拼色的,果馅儿酥同冰糖麻饼。   灵素六识全开,生怕漏过了一点色香味去。两人喝酒吃菜,又挨个品评一番。眼见着酒将尽,堂倌过来问可需再添,俩人具都摇头,堂倌便给上了热巾子热水。稍待片刻,又上来四个盘子——酱烧丸子、蒸双腊、炒二冬、葱烩肠儿,这是四样下饭菜。同上的还有一陶碗干蒸米饭,一小钵清粥。   两人来的时候,这楼里还没几个人,吃的时候太过投入,这会儿酒足饭饱一抬头,才发觉人声鼎沸,几已满座了。   堂倌上来将两人跟前桌上收拾干净,另上了热巾子香茶并一碟子果脯。两人喝过两口茶,方伯丰喊人会账,仍是那堂倌上来,笑道:“两位点的两份年席,各是三钱一位,盛惠六钱。”   方伯丰摸出一块碎银子来,约莫有六钱半的样子,递给了堂倌,对灵素道:“走吧,去那头逛逛去。”两人便相携出来,堂倌送至门口,道一声:“您二位好走。”   走远了几步,灵素才开始同方伯丰嘀咕起今日的菜色来,两眼放光道:“原来这几样菜色这么配搭起来,还有这样讲究。真是大开眼界,往后我也要学这样的。”   方伯丰笑道:“这是照着席面的样子缩减的,若是真的大席,这酒菜还得同前头的戏搭着,更繁琐了。你可千万别学那样,咱们自家吃饭,这一道道起来,还得不得说会子话了。”   灵素心里转着那些菜色的前后搭配,等乐过了才想起银子来,笑道:“你还说二两银子很够花一阵子了,你看看,就够吃三顿饭的。”   方伯丰道:“哪有这么比的,谁还天天吃席呢。”   两人说着话,就从高楼街拐了出来,灵素问:“咱们还去年集不去?”   方伯丰问她:“你还有什么要买的没?”   灵素想了想便摇头,方伯丰道:“既如此,不如今日索性散散,我同你前头楼里听笑话去可好?”   灵素想起之前做活时候好几回听人提起过,便点头道:“好!”   方伯丰带着灵素溜溜达达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地方。飞檐门楼,挑着成串红灯笼。步入里头,下了台阶,穿过一个窄窄沉院,过一处三开门,就到了戏楼前。两层台上,边上挂着楹联——“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登台便见;有时欢天喜地,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底下前头圆桌,后头方桌,再后头靠背椅、方凳、条凳,却是按位子收钱的。   这会儿想是刚开始下午场,零星有人进去自寻了位子坐。他两个也往里去时,一个伙计迎了上来,笑道:“二位好,咱们下场是演的滑稽戏,若要看正戏,前头上楼过廊,北大院里要演‘三会’,一会儿也该开演了。”   方伯丰看看灵素,才道:“我们就看这‘滑稽戏’。”   那伙计听了这话赶紧往里让,嘴里一边道:“您先找地方坐了,一会儿开戏前按座儿收茶钱,收完便开戏。这前头的团席都订完了的,后头的方桌起都可着您心意挑。方桌一桌一钱银子,单椅二十文一座,方凳十文,条凳六个钱一张可坐两人。”   方伯丰便带了灵素到椅子上坐了,椅子也是成对的,两把椅子中间一个小机。   一会儿人陆续来了,不知哪儿传来一记锣声。几个伙计从另一头的门里出来,俩人一对,都抬着东西。到了跟前,一人手里拿着一笸箩,众人便把茶钱仍里头,另一个就按着等例给干果碟子,又挨个儿给上了热茶。   前头方桌的,多半是三四个人围坐,或者父母带着子女来的,小孩儿也看不懂那些,只打横坐了专心吃果子,倒是合适。每桌是八个碟子,葵花籽、南瓜子、带壳花生、吊瓜子;杏脯、桃干、醉枣儿、山楂糕,很够小孩子们嗑一阵儿的了。   椅子这边的是一人两碟,瓜子杂拌同蜜饯杂拌两样。后头的就没有蜜饯了,只是瓜子,条凳上的没地方放茶水,更是连茶水都省了。   虽只如此,他们也不闲着嘴,这些是楼里供的,还有挎着篮子兜售的小贩呢。他们不同楼里重着,专做各样小点心。果馅饼儿、芝麻条、蜜汁排叉、瓜仁排、小桃酥、蜂糖鸡蛋糕……这些是甜的,还有风鸡脯翅、酱肉干、脆炸小鱼儿、干菜肉酥饼儿、大馅儿馒头,就是中午吃少了也饿不着你。更有脆梨、水萝卜、柿子、频婆等等鲜果子,德源县里,专有一路把萝卜当果子吃的,是以这水萝卜也归在果子堆里算了。   都便宜,几文钱的事儿,多少娃儿们一场戏听下来,连晚边的茶饭都省了!   又一声锣响,众人一静,上头又几声鼓声传来,这就开演了。   这日演的是一家傻儿子娶了巧媳妇的事儿,中间笑料百出,意外不断,看戏的不时爆出大笑,又有没防着正喝茶呢,这一笑不免呛了嗓子眼,不禁又咳又骂又笑。周围人看了更笑。   方伯丰见灵素一会儿买样这个,一会儿买样那个,合着她不是来听戏的,倒是同那些娃儿们差不离。便悄悄问她:“不好看?”   灵素点头:“好看的。”   方伯丰想起来灵素是远地方来的,这里的滑稽戏是本地戏,却是自己没想周全,便道:“是不是听不懂?若嫌没趣儿,咱们出去别的地方逛去。”   灵素摇头:“听得懂,等看完这出再说吧。”   方伯丰见灵素这么说了,又想起灵素说德源话也不差的,便放下心来,又顾自看戏,跟着一块儿乐。   等这一出演完,也有个把时辰,这坐的时候也不短了。方伯丰见灵素虽说听得懂,众人笑时她也只顾着吃,便不看下一场了,俩人从里头出来。后头有人看他俩走了,便过来坐了他们的位置。   出去了方伯丰又问起,灵素才道:“话都听得懂,只是为何好笑不太知道。”   方伯丰点头道:“是了,这滑稽戏都是本地戏,插科打诨,若非本地人,听来是不容易领会里头的意味,却是我没想到,早知道索性去看正戏也罢。那是南北通演的,便是两京也是演的一样的本子。”   灵素摇摇头:“我不爱看那个,还不如山上逛逛有意思些。”   方伯丰失笑:“山上什么人没有,还山上有意思?你倒是真不爱热闹的。早先不是还说要来看看?”   灵素道:“之前听她们说的热闹,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今天看了,没什么趣儿。”   方伯丰道:“不过是编些笑话演出来逗人一乐罢了。正剧就更长了,都是一整个故事,有来有往的,没有一天半天的演不下来。”   灵素甩甩脑袋:“何必看戏,天天这许多人许多事,还不带重样的呢。”   方伯丰笑道:“又胡说了。这世上真事,应对时如何能掉以轻心,都拿着劲儿呢。看戏不过是看个热闹,横竖同自己无干的,那能一样?再说了,这戏文里,一考一个状元,一做一个宰相的,这日子里过起来,别说轮不轮得到自己,便是听,又听说过几个!”   灵素听了细品品这话,笑了:“原来是自己遇不上那样事体,看个戏过过瘾的啊。那就难怪了。”   方伯丰抚额:“同你说不通这些。”   灵素听了冲他做个鬼脸。   他两个吃饱喝足,优哉游哉,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所行,落到了有心人眼里,又是如何一番猜测评价了。   第二日俩人也不打算再去了,灵素得了那席面的灵感,更有一堆想试的菜色,横竖她家里鱼肉俱全,菜蔬当时。哪知道陈月娘几个又来相邀,灵素推脱,那头便说只去半日,午前必回。灵素想起昨日说了自己同七娘去过,再推只怕不好,便跟着去了。方伯丰自留下看书,倒没人硬邀他,灵素心里默默觉着这世上恐怕还是当男人好些。   果然没到饭点便回来了,方伯丰已经在烧火做饭,灵素欲要接手,方伯丰拦了道:“怎么看着挺累的样儿?我就焖一锅饭,热两个菜,你先歇着吧。”   灵素便索性靠着他身边坐了,方伯丰问她:“逛什么了?这么累得慌。”   灵素叹气:“哪里逛了,出了门就问起昨日咱们去酒楼的事儿来了。连着咱们后来去了笑话楼的事儿都知道,我就纳了闷了,难不成还有人跟着我们的?光那席面,我就来回来去讲了三五次。她们又要争合不合算值不值当,争不出好歹来就又拉着我细问一回。我说什么都不对,总有一头不高兴。让我怎么办?可不是累得慌。”   方伯丰哪里知道这些女人的热闹,只好哄她几句,给她倒了杯热茶完事。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谢谢支持!^_^ 第67章 年鱼   转眼腊月二十三,要祭灶祭神,几处的说法都不同,灵素也做不得主,就跟着方伯丰胡乱祭拜了一回。   这之后,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了,集市却越来越冷清,只有金宝街上的铺子还零星开着几个。只是这时候那东西的价钱都比着年集的两倍三倍来,灵素看得咋舌,对方伯丰道:“七娘同我说过,这年集之后,买东西都叫掐肉钱,我还想不明白。这会儿一看,还真是!真是往肉里掐啊!”   方伯丰道:“是以才有官集,就是为了让人预备下过年的东西的。”   灵素大叹侥幸:“幸好这年是在冬天过,天冷,搁得住东西,若是改在天热的时候过年,那可怎么办?!还一个,幸好规矩是讲究吃风鸡腊鸭腌蹄髈的,若是规矩非要八九样样新鲜的,那又怎么办?!真是幸好幸好!”   方伯丰大笑:“你这才是本末倒置了!这世上的讲究都是沿袭而来的,哪里有那般不讲道理的东西?若是风俗如此不讲道理,便也行不起来了。这世上的人事,你细看了去,凡是勉强的,催逼出来的,总不得长久。这年节能延续至今,也是因着田地里农活秋收后都闲来无事了,走亲访友,祝告丰收安泰,恰合了人心。不信,你弄一个年下大冷天忍饥挨饿的节例,看看可有人相从!”   灵素听了细想,也笑,心里知道却是自己总不把这里当成个“真处”,只当一切都是“造作”出来的,才有如此想法。想想在灵界,也是万事循理循道的,哪有自己担心的那些。念及此处,却又疑心起这“三百年一开凡门”的事儿,不晓得又暗藏着什么玄机。   这县里镇上过年虽热闹,方伯丰同灵素两人关起门来比不得家里几代长辈看着的讲究,虽样样照着做了,只相顾有时失笑,总缺了那么点子庄重的意味,只是这事儿也强求不来不是?   到了腊月二十六这日,灵素去屠户巷拿了之前许的新鲜福头回来,进门就对方伯丰道:“咱们还是拿那个腌过的请神吧,这个我还给腌上,好不好?”   方伯丰看她一眼,道:“都随你。”   灵素笑了笑,才低声道:“刚焦大姐片了两块腌猪头肉让我吃,真香极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你低声些儿,莫让神灵听着了,怪罪你。”   灵素一瞪眼:“我挑了好吃的上供,怎么不对了!”   方伯丰一想也是,反笑道:“原是我的心不正,却是错怪了你。”   两人说笑着又烧火炒盐,待得晾到温手,把那个新得的猪头里里外外用炒盐擦了几遍,放在底下垫了竹篦子的缸里压起来,待过两日出尽水了,再挂到阴凉通风地方晾起来。那竹屋里如今挂着成串的鸡鸭鱼干,咸肉酱肉两色蹄髈,却是灵素试手准备的年货了。   吃午饭时候说起,灵素才想起明日请年神还得用到活鱼,她心里两重打算着,就留下方伯丰在家里掸尘,她自己一个人往街上去了。   那有经验的,一早把活鱼都养在水缸里了,谁还等这会子呢!后街上卖鱼的听她问起,笑道:“赶二十前后,特地有弄来大活鱼卖的,就是为了这个。如今天冷,养几天没事。只有那特别大个头的,才约好了今明两日送货,却是怕个头太大不好养活。”   他以为灵素弄忘了这事儿了,便道:“你若着急,我替你问问去,有些人家爱吃鱼圆的,当时可能就多买两条。这一条请过神的,都得做成年鱼,除夕夜上供桌用。”   灵素想了想道:“这会儿还有什么地方卖鱼的没?”   卖鱼的笑道:“那长乐坊里只怕还有,一些是铺子,还有就是走贩的,那都是真掐肉啊。”   灵素打听明白了,谢过人家好意,就动身往城外去了。   行至人眼稀少处,神识一扫,确信四下无人,裹起斗篷就往遇仙湖去了。她如今神识见长,运起斗篷来能遮住的东西也多点儿了,一会儿功夫,就捞了两大水桶的活鱼。一色儿的二尺来长,七八斤重的草棍子同螺蛳青。   又往自家山头四处巡视一番,到山北的鸡舍鸭舍看了一回,有什么糟损的就顺手拾掇了。如此一圈下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拎了水桶回县城里去。近城时候收了斗篷,取出根扁担来,挑上桶往城里走。   这小媳妇担俩大桶,也够惊人眼目的,好在天快擦黑了,如今又冷,尤其一到晚边,冷风一吹就给你冻出鼻涕来,便少了些行人。   方伯丰早打扫完了,见灵素迟迟不归,想起上回说起捉鱼的事儿,心说自家这呆媳妇儿不会舍不得买那掐肉鱼,又自己去河里现捉了吧!   虽心里这么想着,也没地儿找去不是!只好按捺着,先生火烧饭。   饭菜刚好,就听外头有动静,走到门口一看,好嚒,那俩大水桶,整个跟俩水缸似的,小媳妇站在当间,越显得娇小了。可如今那俩大桶都离着地呢,小媳妇一步步走来,连肩膀都不带晃悠的。   有了上回经验,如今方伯丰可不敢随便伸手去“帮忙”了,这“忙”自己还真不够格儿帮。赶紧先给让到竹屋里,又点了灯过来,见满当当的两大桶大鱼,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啥好。   灵素卸下了担子,虚擦一下额头,笑道:“我一收鱼笼,哪想到有那么些!太小太大的我都没要,就中不溜的拿了些回来。我想着,一条也是捉,两条也是捉的,索性多担点儿回来。明儿早上我拿车推去长乐坊卖了去!”   见方伯丰烧好了饭菜,灵素自觉省了一事,心里高兴。吃饭的时候方伯丰不免要问起灵素所言鱼笼的事,知道真有遇仙湖那么一处人迹罕至的水面,只在灵素嘴里说来,却又去的这般轻易。心里一时怕她大意出什么事,一时又羡她有武艺在身,训一句问一句的,都让灵素糊弄了过去。   转日一早,天刚擦亮,灵素就起身准备去街上卖鱼。方伯丰便起来帮忙。   两人各来了一碗热汤面,把鲜鱼分装在几个木桶木盆里,推着车出了门。   隆冬凌晨的风,有个名儿叫做“鬼龇牙”,说这时候能把鬼都冻得龇牙咧嘴的。灵素一开院门当风一冲,就有点后悔了。要说她一身本事,真是天不怕来地不怕,却是怕冷,还怕饿……得亏方才那碗热汤面,就着一碟子酱姜,要不然还真顶不住。   方伯丰早年冬日照样读书,起得比现在还早些,穿得可没如今这般厚实,是以混不觉得如何。灵素在一旁看了,心下有愧:“我这打上头来的,反不如他们了,可也够丢人的。”便收起了瑟缩,起劲拉车,两人一同载着满车的鲜鱼,从后街桥上过去,往长乐坊去。   到了百行街,这街上多是前铺后家的,倒有几家铺子还开着,可也没有这么早开门的。方伯丰起先只当灵素心里有主意,便只跟着走,这会儿看出不对来,问她:“你可想好了去哪里卖去?”   灵素道:“就去前头鲜鱼口,那儿不是卖鱼的地方么。”   方伯丰停下步子,拉住她道:“那里卖鱼,是连着德源河的小码头,平常有船家直从水上过来卖鱼,才成了鱼市。如今哪里还有人?!你这时候跑那儿去,只等风吹吧。”   灵素皱眉头了:“啊?那怎么办。要不算了,不卖了,咱们自己留着做鱼丸子得了。”   方伯丰失笑:“若是三两条也罢了,你这二三十条呢,要多少鱼丸子过年吃?!”   灵素心说都收拾干净了我收起来,爱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怕啥的。可这话她不好说出口,方伯丰见她为难,便出主意道:“寻常人家多半都预备好了,大宅门里有专门给送鱼鲜的渔户,都买不着咱们这鱼。我琢磨着,倒不如往长乐坊里头的住家巷子里走走。这里的人家多半殷实,虽有预备的,若见了咱们的鱼好,或者会想要买一条。”   灵素便笑道:“还是你有主意。”   两人便沿着福宁巷往长乐坊里头走。长乐坊沿金宝街风华路一线,杂着高楼街百行街等街市,都是极热闹繁华所在,这往深里一走,却又清幽起来。尤其这里又同清河坊同后街那边的小门小户不同,几乎各家都是高墙门楼的,只远远能见着里头偶有楼阁高树之影,越发显得里外两个世道。   灵素若有心,只拿神识扫去,自然没什么看不到的。只如今她好歹也算个“人”了,这样的事儿却是不会去干的。   到了一处两巷相交的宽绰处,方伯丰停下来道:“就在这里吧。此处来往人多。”   灵素便问:“可要吆喝起来?”   方伯丰笑:“这里可不是咱们那边,便是吆喝了,庭院深深,恐也没人听得真呢。”   灵素玩心顿起:“做买卖哪有不吆喝的,我来我来。”   方伯丰只好由她去。   便见她运起一口气来,一手拢于嘴边,脆生生唱道:“卖鱼唻,卖鱼唻,七八十来斤的大鲜鱼,请神祈福再好没有唻!错过了您可没地儿找去哎~”   方伯丰见她宛然那日听的滑稽戏里唱戏人的口吻,又好笑又无奈,此时却是要拦着也晚了。   许是她这吆喝法新鲜,还真有人吱嘎开了门,探出头来瞧。见是小夫妻两个,穿得也不像寻常买卖人,却是守着一辆大车,上头又是盆又是桶的,还真有些卖鱼的架势。便踅过来瞧瞧,一看那鱼,个头真不小,便起了兴:“我说,卖鱼的,你这鱼怎么卖啊?”   方伯丰这才想起来俩人连个秤都没有,灵素当年卖山果子都是拿篮子约的,她不趁这个啊。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灵素指着前头的木桶道:“这里头都是八斤上下的草棍子,边上这些也差不多个头,是螺蛳青。后头这两个盆里的大,都得十斤上下了。一个盆里的一个价儿,您想看看哪个?”   那人一看还真是这样,笑道:“你这掐肉的都掐出花儿来了,懒得连算都不高兴算了。也成,大过年的,大家爽利一回。给我来一条这八斤上下的草棍子,多少钱?”   灵素眨眨眼睛:“三百钱一条。”   那人抽了抽鼻子:“嘿,得,心还不算太黑。那就来一条吧。喏,给我捉最边上那条,靠边的那个。对了,就是它。”   灵素一伸手抓起鱼来,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柳条子,拣出一根把鱼从腮里穿过,自嘴里抽出,拧了个结子就递给那人了。   那人接过鱼来,递过一串青钱,嘴里道:“刚看你们这打扮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生手,看你这动作,还真是渔娘子没错。你们这做买卖的,如今都照着读书人打扮了,嘿,可算知道什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了! 第68章 过年   这有一就有二,一开张了就好做买卖。灵素这鱼个个活蹦乱跳的,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好水里出来的好鱼,加上她这价格也不算太过掐肉,待得日头高起,她这盆里就剩两条鱼了。站了一会儿没人来,灵素道:“剩下这两条不卖了,咱们家去吧。”   方伯丰本就是心疼灵素费了好大力气捉了这鱼来,才帮着来粜卖的。若说起来,哪个读书人肯做这样的事?屡试不第的另说,这刚进县学的头廪才子站人墙根下卖鱼,让人看了怎么说?若是家里有个老人,定不会准这般胡乱行事,也就他们俩瞎混瞎玩,才能如此。   这会儿见灵素这么说了,他也点头,两人便把几个空桶空盆里的水泼了,又推了车回家。   一路上灵素挺高兴,笑道:“早知道卖鱼这么趁钱,我还不如就干这个得了。”   方伯丰先让她乐够了,才道:“你这鱼都是天生天养的,这回能抓着这么些,下回或者就抓不着了,这是其一。再一个,这会儿是沾了晚上各家都要祭神的光,又是这个时候,才有人肯花了大价钱买这样的鱼。若是换了平时,谁家没事花几百上千买条鱼去?这鱼太大了肉发老,还不中吃。”   灵素叹气道:“你就专爱给我泼冷水。这鱼就算大了?你还没见大的呢!那遇仙湖里,三四十斤的鱼都不知道有多少,便是一两百斤的也不算稀有。我捉来这这些,都是鱼孙子的孙子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好,好,下回咱们就捉一条一百斤的来卖,卖它一千两银子,少一两咱们都不卖。”   灵素瞪着眼睛算了算道:“一百斤的鱼你要卖一千两,岂不得合十两银子一斤?你这哪里是掐肉,你这都赶上掏心挖肺了!”   如此说笑着到了家里,灵素也不歇着,把那些家伙什冲刷干净了晾上,就又挽了个篮子出门了。方伯丰问她,她道:“我拿条鱼给七娘去。”   方伯丰点头,又问:“你知道她家在哪里?”   灵素道:“在绣井坊,到那儿问一声就得了。”   方伯丰有心劝她歇会儿,见她一脸神采,不像疲累的样子,只好由她去了。   灵素脚下生风,没一会儿就穿过几条街,到了绣井坊。这会子各家都要预备晚上祭神,不少人都在门外燎猪头杀鸡、拿小镊子拔毛。灵素拣一个临街站着的大姐问道:“劳驾问一声,韦七娘家在这块哪头啊?”   那位给指了一家独门独户的,灵素谢过便往那家去了。   院子门开着,里头正热闹,灵素扬声道:“七娘在家吗?”   七娘正在院子里同她娘一块儿给鸡褪毛,听着灵素的声儿还当自己听错了。她娘先扬声答应着:“在家呢!”一拐七娘:“快去,别是行里什么事儿找你。”   七娘缓过神来,擦擦手,赶紧出了院子。见果然是灵素,便笑道:“这时候找我来,别是不知道晚上的菜碗怎么摆吧!”   灵素把手里的篮子一递道:“我弄了些鱼来,给你拿来一条,鲜活着呢,你赶紧寻个东西养起来。”   七娘接过来手里一沉,一看这么大一条鱼,正想推拒,想到灵素也不是同人虚客气的人,便笑道:“正好晚上祭神用,你有心了。”   灵素见自己送的鱼有用,心里挺高兴,冲七娘摆摆手:“那你忙吧,我就走了。”   七娘回头看看自家院子,点头道:“这会儿都忙晚上的事儿呢,我也不虚留你了。年后我找你玩去。”   灵素点点头,两人便散了。   大娘见女儿这么快就回转了,手里还拎着个篮子,便问:“你们行里这会儿还给发东西呢?”   七娘赶紧冲她哥嚷嚷:“给我拿个大盆来,打上水!”又对她娘道,“哪儿啊,一要好的姐妹给我拿条鱼来。”   大娘不以为意,笑道:“难得你也有个处得来的人!”   七娘哼一声不说话。一会儿她哥把盆搬来了,里头半盆水,七娘哗啦一声把大鱼往盆里一倒,大鱼一甩尾巴,溅出一圈水来。   她娘看见了,瞪大了眼睛道:“哎呀!这么大的鱼!谁给你的?你能给人什么好处!这么大活鱼,这会儿还不得卖个半两银子!就这么给你了?!”   七娘心里得意,面上却淡淡道:“她乡下有亲戚又有地,上回我同她说一回官行里收山货的事儿,人一气儿就卖了近百两银子的东西呢!这一条半条的鱼,人家也不看在眼里。”   她娘看她一眼道:“我说你怎么也有好相处的人了,原来也是个拔尖的,也是,寻常人哪里受得了你那张嘴!”   收拾完了祭神的鸡,七娘说自己身上不舒服,便回自己屋里歇着去了。她娘笑骂:“得了,看在那条鱼的份儿上,就许你偷个懒吧。”   灵素回到家,就开始张罗午饭。方伯丰则忙着杀鸡褪毛,又涮洗之前那个腌了的福头。这会儿,猪头都不能叫猪头了,得叫福头。   午饭吃过,就着热锅热灶,方伯丰先取了个竹片子打的小竹篦子垫在锅底,这是为了防着福头粘锅的。搁上福头,满舀了水,盖上高锅盖,就开始烧火。大火烧开中火滚小火焖。另一锅里也放水,却是要炖那只尾巴上留着彩羽的大公鸡。   灵素也不闲着,把买来的老豆腐切块,炉子上坐锅烧油,开炸老豆腐。顺便炸点饹馇、芝麻排叉、馓子。等素的都得了,才又砍骨剁肉,挤肉丸子鱼丸子。一锅油一锅水,油汆水汆两不耽误。   四个炉膛里柴炭哔啵,灶间里热气氤氲,荤香四溢,满德源城家家如此。热气水汽挟着香气,飘在半空,连同这年关时候的寒意,交织成了一种滋味,有人将它称作“年味”。   天黑开祭,大盆大案,福头、整鸡、鲜鱼;茶叶、新酒、年糕、白饭;点烛焚香,化纸放炮,四面八方震天动地。   灵素伸着脖子看方伯丰在院子中间放炮仗,只见他拿根香点着了引信,人也赶紧往回撤。才走一半,那红彤彤一截子就带着火星“砰”一声飞上了天,在半空中又“嗙”地一声炸个粉碎,碎红纸连着黄泥屑自上头落下来,纷纷扬扬,迷人眼目。   待得六个放完,满院子里都蒙了层轻烟似的,一股子硫磺硝石的爆竹味儿。这也不怎么好闻啊,却不知怎么的,有两分喜气洋洋的意思。   方伯丰自觉完成了一桩大事,请年神同拜冬至那会儿又不大一样了,毕竟这都是年里头的大事儿!一回身,看见灵素一身青底粗纹罩衫,在那儿躲着半边身子正瞧着自己,顶着半天里扑簌簌往下掉的炮仗沫子,忽然想起那场玩笑一般的婚礼来。   灵素只惦记着那个煮了一下午的腌猪头,见方伯丰看她,忙咧了嘴笑:“好了?那快些散福吧!”   方伯丰晓得她的心思,不由笑起来,心里说不出来的踏实。   把香烛往条案上一撤,这蜡烛需得自己点完才好,这请年神的蜡烛是不兴吹灭的,这叫做“点落山”。   又把那条还活蹦乱跳着的大草鱼,揭去身上贴着的红纸,还仍回大水桶里养着。   几样素菜都有些凉了,灵素都给折在了一旁的砂锅里,左右不过是些老豆腐、豆腐干、白菜、粉丝、冬菇之类,加点适才的鸡汤,往炭盆上一坐,由它自己咕嘟去。   那整个儿一福头,方伯丰用两个细草垫子裹了手指,捏住下巴两边的两块大骨,一使劲,豁啦一下子给掰开了。中间腾起一阵热起来,浓浓的肉香。这经过风腌的猪头肉,比新鲜烂煮的滋味更浓,连香气也不同。   灵素是在胡屠户家里尝过一块儿的,眼见着自家的也得了,那嘴里的口水是止都止不住,都不敢开口说话,生怕溅出来。   这猪头上就四块大骨头,经这一下午的炖煮,都酥透了,方伯丰没费什么劲就都给卸了下来。大骨头上都带着肉,贴骨的哪有肥肉?都是带胶质的瘦肉,又滑嫩又有嚼劲,还格外的香。因之前经了盐腌,整好的咸淡口儿,都不消蘸别的了。   两人一人拿了一块,闷头开始啃。灵素咬一口那骨头下沿月亮似的一整块精肉,只觉那肉丝一丝丝都裹着胶质,香得沾牙,且越嚼越香。只是这滋味太好,她也嚼不得两下,那肉就被嗓子眼抢了去,只好赶紧再填一块到口里安慰舌头。   三两下啃完了骨头,又开始拿了小尖刀,挑里头的肉吃。这猪头肉的肥肉也同胖的肥肉不同,更有嚼劲,不是那么棉絮似的松散。   这会儿那暖锅子已经开了,灵素才发现俩人吃到现在,都没拿碗筷,全都直接下的手。冲方伯丰乐一下,回身从灶间拿了碗筷勺出来,还有一大壶热乎乎的家酿。   两个粗陶浅盏,一人先倒上一盏,这自家酿的米酒,甜里带酸,正合解腻。   方伯丰趁这时候,把另一个盆里的整鸡也给拆了,这鸡就是新鲜鸡,没什么特别,只占个鲜字。   这一晚上,俩人喝掉了两壶米酒,真是敞开了吃。   请完年神就等着除夕了,二十八二十九,家家都忙着准备年菜,一者为了年夜饭,二者也要为之后频繁登门拜年的客人们预备些讲究的菜色。这拜年时候亲戚家谁家菜色如何,一不小心要被念叨一年的,自然不可不经心。   明明根本没什么可来往的亲戚,俩人也没闲着,这样那样地跟人有样学样。   到了除夕这日,下午就开始忙活上了,两人一齐动手,酱烧全鸭、清炖整鸡、红烧鱼、白切肉、炸丸子、炸排骨、蒸鱼糕……堆了一桌子。   到了祭祖的时候,灵素还从屋后的半缸沙子里摸出一个大鳖来,配上自己从山上采的木耳上锅蒸透,二话不说就要往桌上端。方伯丰给拦住了,好容易才叫她明白这没有拿王八祭祖拜天的。   直到年初一灵素还嘀咕这事儿:“不是说那甲鱼是极好的东西?怎么好东西又不能拿来祭祖?那到底是要给祖宗供奉好的还是不好的?还是说那甲鱼其实不是好东西?可是确实挺好吃的啊,挺鲜的……”   方伯丰也说不明白这个,猪臀尖也是好肉,也没拿来上供的。何况那甲鱼还背着个王八的名儿,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只好佯作未闻,叫她自己嘀咕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就舒坦这么几天,开春之后就得忙起来了 第69章 婚书   他两个也不走亲戚又不回娘家,在家踏实呆了两天,一起晒太阳烘瓜子吃。到了初三这日,两人才早早收拾利落了往街上雇车去,这是要去给鲁夫子拜年。日子还是上回送年礼的时候鲁夫子给定下来的。   这里的规矩,正月前三天都是至亲间拜年祝贺新禧,一般往先生家去都在“破五”这日。鲁夫子听了方伯丰所言婚书之事,想着到时候他那里肯定是门庭若市,恐怕不得说话,不如趁早,初三就过去,反倒清静。   鲁夫子的儿女都出息,这出息有出息的好处,却也有一宗坏处,——这想要团圆就难了。天南海北,为官守疆的,都不由自主。是以他那里初一到初三也没什么人去的,才定的今日。   方伯丰没有同灵素说起过婚书的事儿,这回两人拎着点心盒子水果篮子坐上了车,才大概提了两句。   灵素听着就点头,也不往心里去,她这会儿心里全是那个遇仙湖的事儿。上回她光顾着看那大盆的侉炖鱼、炖大肉了,加上边上这许多人,也没敢深探。想着方伯丰说的遇仙湖“遇水不溺”的神迹,还有那些神仙传说,料想今日应该人不多的,说不定可以得空拿神识探探看,瞧瞧到底有什么古怪。   骡车摇摇,两人就到了遇仙湖畔。给过车钱,就往鲁夫子家走去。   灵素问方伯丰:“那一会儿咱们怎么回去啊?”   方伯丰道:“这里恐怕不好雇车,好在咱们这里正月里官渡也不歇的。因有人讲究正月拜神,年初一就要往这湖边来,是以这官渡除夕夜里就要载一批‘烧头香’的香客过来。今日也有两趟,下晌我们便坐船回去好了。”   灵素一听说又有许多人在湖畔,心里就一声哀叹。   待见了鲁夫子同夫子夫人,行了拜年礼,分宾主坐定,略寒暄了两句,便说起婚书的事儿来。   灵素见鲁夫子说得郑重,方伯丰答得严肃,心里奇怪起来,便问方伯丰:“这个婚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咱们不是已经成了亲了么?”   那边夫子夫人已经掩嘴笑起来,方伯丰闹了个大红脸,鲁夫子却接了话道:“丫头,这结婚乡亲四邻见证的婚礼是一半,还有这婚书也是一半,这可是凭证,衙门上税登户,却是认这个的。”   灵素恍然:“合着我们之前只成了一半的亲!”   夫子夫人噗嗤乐出声来,鲁夫子也笑开了:“不对不对。你们成亲了那是丁点没错的,只是那家子行事不像话,太过仓促草率,把这要紧的文书都没置办齐全。咱们今儿就给它补上,懂了没有?”   灵素一点头:“夫子,我懂了。”   夫子夫人在一旁觉着灵素怎么看怎么可乐,唤她道:“灵素,你坐过来,坐我边上来。”   灵素看看方伯丰,见方伯丰微微点头,脆生生“哎”了一声,便起身往夫子夫人边上坐着去了。   这里鲁夫子取出一张大红洒金龙凤呈祥的底书来,同方伯丰说道:“你家里的情形倒容易,只是这丫头并无长辈在此,你可想要要怎么写了么?”   那边夫子夫人已经拉了灵素的手说话,也不知又问了什么,灵素答了一句,夫人又乐开了。方伯丰扭头看看那里,回过身来对鲁夫子道:“学生已经问过了,她家中只有一个兄长,便是这回送亲时候来的这位。她自打出生起便不曾见过父母,只与族人一起过活。如今年岁渐长,她兄长又想往海外谋生去,才带了她出来……”   鲁夫子听了说如此,也面露同情,又笑道:“好了,这人生在世,福祸相依。我看你们两个倒是可算天作之合,早年的日子都不算顺遂,可这凑了一处就好得很了。如今你也不是从前那般闷葫芦似的一个了。那丫头我看着是个天真淳朴的,这样的性子也难得,你们遇着了,却真是缘分。既如此,便把她兄长的名字写上,再写个家乡籍贯也罢了。”   正说这话,管家来报,“夫子,苗爷来了。”这鲁夫子不喜欢家人称自己老爷,只让唤夫子,寻常只有夫子夫人才偶或唤他一声老爷。   听了管家这话,鲁夫子皱了皱眉头:“这老砍头的这会子怎么会有空,不用剁骨头烧肉去吗?你叫他先等会子,我这儿有正事儿……”   他话未完,就听外头一声笑道:“我可以等得,这熏肠儿可等不得,你若不吃,我便先吃了,只一会儿你别后悔……”   说着话,进来了俩人,一个一身青灰缎面夹棉袍子的老爷子,身后跟着个极高大的汉子,这老爷子整个一精巴干瘦,那汉子笆斗大的脑袋上嵌着对绿豆也似的眼睛,这会儿这汉子手里提着一个两尺多高的糊泥篮子,里头还冒着点点烟气。   鲁夫子还没开口,就见眼前人影一晃,灵素已经给那老爷子行上礼了:“见过师父,见过大师兄。”   这下连老爷子同鲁夫子都愣在了那里。   俩人一块儿开口,鲁夫子道:“丫头,这是你师父?”   苗老爷子道:“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灵素一气儿答了不费劲:“这是我年前拜的师父,还没通过考试大概也只能算半个……师父,我同我相公来给夫子同师娘拜年的。”   方伯丰听灵素直接喊了师娘,一愣,就看夫子夫人正笑模样儿地看着灵素,便又去看鲁夫子,鲁夫子也看他一眼,一瞪眼睛,那意思大概是说:“我也不知道!”   苗老爷子那儿笑起来了:“嗬!这徒子徒孙们不都是破五后才来么,你们怎么这么会挑日子?不错不错,你有孝心,年礼师父我已经收到了。不过咱们把话先说明白了,若是考校的时候过不了,那就算送再多的礼,也没用!知道不?”   灵素点点头,不在乎道:“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要乐意,现在考我也成。”   苗老爷子笑了:“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口气还挺大,你给我说说,你都会什么了?”   灵素道:“您给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都背下来了。刀工我也练了,菜色点心我也捡着能做的做了几样儿……”   苗十八一愣:“你都背下来了?”   灵素点点头:“是呀。”   苗十八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壮汉忽然来一句:“造酱三熟。”   灵素便接着道:“熟水调面作饼,熟面作黄,将饼蒸过用草罨,熟水浸盐,盐用滚水煎。”   壮汉又道:“陈糟油。”   灵素道:“榨新酒时,将酒脚淀清,少加盐,煎过入坛泥封,伏日晒透,至冬开坛。”   如此往来,那大师兄连提了七八个词,灵素皆随接无碍。苗十八也渐渐收了面上戏谑之色,郑重起来。   待灵素又背完一段十香瓜的词儿,便拦了道:“好了,看来你果然是用了心的。很好。你的刀工,上回也露过一手,底子在那里,要学的不过是因材施刀,错不到哪里去。就等出了灯节,尝尝你做的菜色点心……”   夫子夫人忽然开口道:“灵素,这回拿来的盒子里不是有你自己做的糕饼?我这就叫她们端上来咱们尝尝!”   鲁夫子同方伯丰两个面面相觑,那里已经有丫头手脚利索地装了盘子端上来了。   苗十八扫了一眼,问灵素:“都是你做的?”   灵素摇摇头:“只那个开口笑、猫耳朵、蟹饺儿和螺子酥是我做的。”   苗十八朝夫子夫人拱拱手道:“告罪了。”   夫子夫人一笑:“别介,都是自己人!”   说的苗十八手一抖,一块点心差点掉地上。叹口气,纳在了嘴里,嚼两下,看看灵素。又另拣了一块吃。边上又有仆妇端了茶上来,就着热茶,苗十八把灵素做的那几样都尝遍了,长叹一声。   大师兄看着稀奇,也去捏了一块吃。这一吃也换了脸色,又拿了一块。正要再拿块角儿,忽然听得鲁夫子道:“丫头,那蟹饺儿,是蟹肉馅儿的?”   灵素赶紧点头:“是,我自己剥的蟹粉炒干了做的馅儿。不过相公说您说过,这螃蟹直吃最好,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画蛇添足。只是今年螃蟹多的时候我还没学会做醉蟹、糟蟹那些,没法子,只好这样凑合了。”   他话没说完,鲁夫子已经在那里张罗,给夫人一个颜色:“老让客人吃那么些点心做什么!赶紧,赶紧撤下去,赶紧的!”   夫人给他一枚白眼,大师兄把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边上仆妇站着不晓得怎么好,管家知道这时候不能犹豫,赶紧上去把点心盘子往怀里一抱,嘴里道:“老奴这就叫人安排席面去,苗爷来了,总得同夫子喝几杯的。”   看老管家抱着点心盘子飘然而去的背影,屋里一众伺候的人都不由得露出了对前辈的敬佩崇敬之意。   苗十八咂咂嘴,对问灵素:“说吧,丫头,你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是哪个大家里出来的厨娘?还是什么人来戏弄老夫的?”   灵素不接头,眨着眼睛:“师父,您说什么呢?”   苗十八还待再说,那里鲁夫子已经把他拉住了,笑道:“得了,你来了正好,这俩孩子还有件要紧事儿没办妥当,我们这里正发愁呢。”   苗十八坐那里听鲁夫子一通说,得知灵素真是个偏远地方来的三不知的丫头,稀里糊涂跟了方伯丰结果连个婚书都没有。再说了他们成亲的时候还在后山峪,自己同鲁夫子的关系也不是多少人知道的,没有绕这么大弯来算计自己的道理。这里放下了心,那里又换了一样惊讶:“你这丫头,学厨艺也太快了些,真是天生吃这门饭的料!”   灵素笑道:“我就是喜欢做吃的,做出来再把它们吃掉!”   苗十八道:“你上回说你不识字,叫你相公念给你听的。就这么听着背下来的?”   方伯丰有心说一说灵素背书的能耐,只是想着这个又牵扯到灵素的功夫了,心里就觉着不甚妥当,便没有开口。   灵素混不觉得如何:“这书上的话都有道理,我能听明白,听了就能背出来。若是我听着都不晓得在说什么的,那便听多少遍都没用。”   苗十八大笑道:“好,好,那书上的话有道理,对,太对了,可不是有道理!”   灵素见自家师父高兴,自己也跟着乐。   那里夫子夫人忽然道:“既如此,那婚书上我们就算男方的主婚长辈,灵素那里有你这个师父,也算对付得过去了,却是还差一个证婚的。”   鲁夫子回头看自家夫人一眼,见自家夫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儿,也不敢反驳,便含糊着同苗十八商议道:“这么……我去把隔壁那人喊过来做这个证婚人?”   苗十八觉着自己今天到这会儿都是云里雾里的,只好顺着点头道:“那也成。”   管家匆匆进来又匆匆去了,一会儿领来了一个一身玄色长袍的清癯老者,鲁夫子笑道:“燕兄,有劳了。” 第70章 成全   鲁夫子也不瞒人,把方伯丰同灵素的事儿细说了,那两个听说方赟这般行径都“惊为天人”——这绝不是凡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啊!尤其苗十八,眼睛越瞪越大,见方伯丰在那里坐着,神色泰然,既无羞恼亦无悲愤,好似事情本该如此一般。忽然觉着自家那便宜徒儿别是找了个傻子吧!   那燕先生也不知是何来历,听了这篇话,便道:“好,老夫便揽了这事儿!”   这有了双方“长辈”,就没小辈们啥事儿了,方伯丰同灵素都被鲁夫人叫到身边坐着说话去。   这边厢鲁夫子执笔,龙飞凤舞把婚书写好了,双方亲长同证婚人一签字,这就算成了。   鲁夫子叫方伯丰过去,方伯丰忙给三位先生行礼,鲁夫子叫他看过那婚书,又道:“你自拿了去,过了年便去衙门里办了那丁田转籍的手续。我看你媳妇挺喜欢种田,总不好就叫她种那驴粪蛋吧?”说了自己呵呵乐着。   方伯丰低头答应了一声,苗十八在边上道:“我说……徒弟女婿……你可不能光想着让想着忍,这世上有些人那脸皮同心都不晓得什么做的,比煤块子黑比城墙厚,你若一味退让,到时候只怕生吞活剥了你去!这回你只管去,他们要还有什么手段,只叫他们使出来!”   鲁夫子想着那到底是方伯丰生身父亲,不好说太过了,便道:“好了,如此喜事,今日就在舍下用餐便饭,也是庆贺之意,如何?”   苗十八一惊:“唉哟!我的熏肠儿!”   那边大师兄赶紧道:“师父,那烟压着火,没灭。”   苗十八过去亲看一回,松口气道:“幸好幸好!”又笑,“得,这回算你们俩有口福,这野猪肠儿也是我那徒弟孝敬我的。我好容易拾掇好了,趁着这两天得闲,过来找老夫子吃酒,没想到还遇着这么一出,这事儿真是想不到的。”   鲁夫人来一句:“这可不就是天定的缘分!”   鲁夫子点头:“是,是,夫人说的是。”又道,“夫人上回咱们那野猪肚儿……”   苗十八一瞪眼睛:“等等,你这儿还有一野猪肚儿?……别是……”   鲁夫子点头:“嗯,我的学生送来的年礼。”   苗十八看看灵素同方伯丰,问道:“这会儿……在哪儿呢?”   鲁夫子道:“还挂在那里,正想什么时候你得闲了叫你帮忙收拾一下。”   “得了,就今儿吧!”苗十八说着话,带着大师兄就往鲁夫子家后厨去了,老管家赶紧在前头引路,想来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一遭两遭了,几人的脚步行动都透着那么股子自然娴熟。   方伯丰收好了婚书,鲁夫子同燕先生坐下说话,灵素过来同他感慨:“你说那野猪哪儿能想到,隔这么些时候,他的下水还得聚齐了……”   方伯丰吭哧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看灵素一眼,直摇头。   灵素看这里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鲁夫人张罗酒席去了,自家师父在后厨忙活着没有自己反在这里受用的道理,同方伯丰说一声儿,自己也往后厨上去了。她也不消人引路,神识一扫,自然知道在哪里。   到那里一看,大师兄正忙着烧水泡发野猪肚,又有许多旁的年下食材,老爷子一行看一行说,大师兄手里不停嘴上还不断答应着。待水烧好了,泡上了猪肚,就开始做旁的。   老爷子在那里挑锅灶炉子,灵素便过去给大师兄帮手。   方才老爷子吩咐的,她也听见了,这择菜洗菜外加切,她都会啊,上手就干上了。大师兄见她做的熟门熟路,好像打过多少回下手似的。本想捡个不对的训她两句,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不妥的来。尤其是那刀工,唰唰唰,冬笋要厚要薄要丝要条同老爷子要求的分毫不差。只好转回来生闷气。   老爷子那里收拾妥当了,回头看这俩,一个手脚轻快闹得欢,另一个恨不得把那冬菇刻个人脸出来再打上几下,心里暗笑不止,也不管小辈们的官司,看有配好的菜,便动手烧起来。   灵素一边手里不停,一边眼睛盯着老爷子灶上动作,她神识多用早就习惯了,却把一边的大师兄看得目瞪口呆。眼看着灵素脸扭到另一边,两只手把跟前箩筐里的菜摘得一丝不差,大师兄越看越惊,惊讶至极后竟不由得有些悲从中来。   多年后人们说起大师兄来,称之为厨神,却不知他那一身本领本来就是比着神仙学的……   这一顿,三位老先生展现老饕本色,无意中给灵素立了个榜样。   眼看时近申时,大师兄还在往外端菜,三位老先生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打算。鲁夫人对方伯丰和灵素道:“你两个还得回去呢,不用等他们。他们这一顿得连上晚饭了,不把月亮喝下山是不会罢休的。你们先走,不用管他们。”   方伯丰从来没遇着这样的事儿,有些迟疑,灵素听师母这么说了便对那几位正在推杯换盏的老先生道:“燕先生、夫子、师父,那我们先回去了,您几位慢喝。等我往后学会了本事再来孝敬先生们。”   那三个一挥手:“好,好,乖孩子,去吧去吧。”   方伯丰同灵素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缓不过来。从前师兄弟几个毕恭毕敬给夫子行礼,毕恭毕敬用了饭,毕恭毕敬告辞的一幕幕,好似忽然间模糊了起来。   两人到了登仙渡,果然有官渡船在等着。   上了船,灵素忍着拿神识去探湖底的念头。——这里既然有些神迹,谁晓得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若是自己神识不小心触发了什么阵法或者惊扰了什么妖兽灵物,自己倒不怕什么,这一船的人都得跟着遭殃!只好等下回一个人偷偷过来吧。好在如今都认识了,穿上靴子一忽儿的事,便当!   船行远比在陆上快,到了县里的码头上了岸,两人一同往家走。   灵素问方伯丰:“一会儿我们做点什么吃?方才我同师父学了几个菜,要不做给你尝尝?”   方伯丰心不在焉:“嗯,都好。”   灵素就往自己灵境里翻腾起来,看还差什么材料,可是如今年上没有集市,就是真差了什么也没地方买去,只好凑合吧。她心里算着,就到了家。   一进家门,方伯丰先把婚书拿出来放在了柜子里,又对灵素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   灵素满心都是晚上要做的菜,只胡乱点头答应着。   等到她这里四菜一汤齐齐上桌,方伯丰才从外头回来,灵素招呼他吃饭。方伯丰答应了一声,灵素见他也不抬头,便过去拉他手:“你怎么了?”   方伯丰一抬眼两人眼睛整好对上,方伯丰脸刷的就红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对蜡烛来,灵素一看道:“你去买来的?咱家不是好多蜡烛的么?就放在灶上的壁龛里……哎?你这是红色的啊!红色的也有啊,上回买来请神祭祖的不是还有两对的么……”   方伯丰脸越来越红,鼻尖上都冒出细细的汗来,轻轻放开灵素的手道:“这、这不好用旧的。”   灵素知道这大概又是什么古怪规矩,便老实松手道:“哦,这样啊。成了,你洗洗手咱们吃饭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方伯丰答应一声,逃也似地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中饭吃太晚了,方伯丰没吃两口就停了筷子。等灵素吃完,她正要起身收拾,叫方伯丰给按在了座位上,他道:“你歇歇,我来收拾。”   灵素眯着眼睛一笑:“好!”   方伯丰这里把碗筷收了进去。灵素见他闷闷地不语,只道是累着了,便张罗舀热水洗漱。   待灵素洗漱好了回到屋里,就见里头点着方才方伯丰刚刚买来的那对红烛。方伯丰却没在屋里。   她自在桌边坐下,一会儿方伯丰进来了,手里拿了一把酒壶,另一手上还捏着两个杯子。   灵素看了笑道:“你想喝酒啊?早说啊,方才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不好?嗯,现在喝也成,正好我也想喝。来来来,我给你倒……不对,满上,满上!”这词儿是今天新学来的。   方伯丰放下酒杯自己执壶给灵素倒了一杯,又把自己跟前的也倒满了。放下酒壶,端起酒杯对灵素道:“娘子……”   灵素有样学样,也端起了酒杯道一声:“相公!”   烛光下,她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看的方伯丰赶紧垂眼睛。他不说话,灵素一举杯子就要干,方伯丰赶紧又给拦住了,把自己手臂伸过去,隔空挽住了灵素的胳膊,低声道:“要这样喝。”   说完拿起酒杯往自己唇边凑去,灵素心说这容易啊,手腕一翻一扬脖子,——干了。   就这么着,小神仙稀里糊涂地同人喝了交杯酒。   两人手还没放开,她那儿一脸高兴问道:“再来一杯?!”一口温热的酒气喷到方伯丰面上,方伯丰端杯子的手都抖了,赶紧收回来道:“不,不用了,喝一杯就好。”   灵素一歪头,“这是什么喝酒的法子?做什么这么喝?”   方伯丰道:“这也是婚礼中本该有的仪式,从前我们成亲的时候漏了……”   灵素一皱眉:“看来咱们差得还挺多啊,怎么样,这回婚书也有了,酒也喝了,这亲算成全了吧?”   方伯丰只好道:“还,还没有。”   灵素一惊:“还没有?他们是差了咱们多少东西啊!太坏了!”又问,“那还差什么?咱们趁今天都给办齐了吧!”   神仙许愿,还能不灵?   艳艳红烛,新郎面上红得要滴血,新娘一脸好奇东问西问还指指点点,新郎一看这阵势,也顾不上旁的了,先把她嘴堵上再说。   ……   灵素发觉这人身实在奇特,竟还有这许多古怪用法,她哪里晓得什么忌讳,自然觉着什么便说什么,方伯丰若不能做声她便凑去他耳边说,见方伯丰羞涩怔愣她更觉有趣了。   待得月上中天,鸦雀不闻时候,她迷迷糊糊问道:“这下成全了吧?”   方伯丰在她面上轻啄一口,笑叹:“全了。” 第71章 非凡   鲁夫人没有料错,那三个果然喝到月上中天,大师兄端得沉稳,一个个菜从后厨端上来,冷热酸甜,慎终如始。   等到终于撤下酒去,鲁夫人端了醒酒茶上来,各自用过了,才起身告辞。   燕先生就住在边上,搭着家人的肩膀先回去了,这里鲁夫子送苗老爷子到门口,鲁夫人也跟着出来。苗老爷子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得罪,得罪。”   鲁夫人道:“我说,你方才收徒弟,还收得挺勉强似的?”   鲁夫子听了这话心道:“我说怎么今儿这么热心来送我的‘狐朋狗友’了。”   苗老爷子叹一声道:“您不晓得,这丫头当时拜师,就是话赶话把我给架那儿了,开个玩笑开成真的了。今儿也是……您说这……嗐!我还真没这么收过徒弟!还是个女徒弟,你说说这个……”   鲁夫人道:“女徒弟怎么了?!你尝了她做的点心了吧?不比你们三凤楼的次吧?再说那刀工,那利索劲儿,还不够给你当个徒弟的?最要紧一个,方才背书那会儿,说那点心怎么做怎么做的,那丫头还偷空儿咽口水!哈哈哈,乐得我够呛,你说这个同你像不像?你那时候不是听个戏,里头报串菜名儿就流哈喇子?是吧?就那个……”   苗老爷子赶紧作揖:“哎,哎,老嫂子哎,我徒弟还在呐,您就给我留点儿脸吧!成了,我那小徒儿既收了,难道我还赶她不成?起初是她实在行止古怪,怨不得我多疑啊。既然……她就是个憨丫头,那就行了。我那不是不乐意,有本事的徒弟我干嘛不乐意收?我那不是担心是谁给我下的套嘛!”   鲁夫人道;“你放心,那丫头实诚着呢!再说了,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算计的!”   鲁夫子救驾:“成了,天儿黑,我也不远送你了。你们的车呢?”   苗十八赶紧道:“就在前头,就在前头了。不用送了,请留步,留步,啊。我们这就走了,下回再有……咱们下回再说吧!”   鲁夫子站定了一举手:“恕不远送。”   鲁夫人道:“你们自个儿有车来的啊!嘿!早知道叫灵素他们等你们一起了,一路上你们师徒也好说说话,亲近亲近。”   苗十八那里恍若未闻,拱拱手,飞也似地去了。   这里鲁夫子说夫人:“你看看你,把我的客人都吓着了。”   鲁夫人撇撇嘴:“我这是为了他好,就灵素那样的徒弟,他哪里找去!”   两人往回走,鲁夫子道:“你就那么喜欢那丫头?”   鲁夫人想起灵素说话的样儿,忍不住笑道:“太招人爱了,那说话行事,实在合我心意。”   鲁夫子道:“二小子媳妇那么使劲讨你高兴,你还不喜欢人在你跟前,这一个徒弟媳妇,你倒放心上了,真是……”   鲁夫人道:“你也说了,那是使劲讨我高兴。她们是先打量细究我这人,瞧我喜欢什么样儿的,再照着那样子来。虽是孝心,别扭不?伯丰媳妇就不一样了,她才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她就是那个样儿。别说我了,我看她就算见了皇上神主天王老子,估计也还是这样儿。她就没想过变成别的样子来。什么叫自然?这就是自然了。少见这样的人啊。”   鲁夫子想起灵素说成亲才成了一半的话来,摇头笑道:“是个憨愣的。你向来看人眼光比我好,只是这徒弟是人家的徒弟,你喜欢也不管事儿啊。你这一个劲儿逼迫人当师父的,小心效果适得其反。”   鲁夫人一惊,懊恼道:“啧,没想到这个!嗐,都怪那老家伙脑子太钝,灵素给他当徒弟真是明珠暗投了!”   鲁夫子哈哈笑起来,叹道:“你们女人呐,怎么说起来都是你们有理。你叹气也没用,虽多少人想学你那两笔字画而不可得,可那丫头准定不想学。”   鲁夫人点头道:“可不是,画得再好的烧鸡也吃不成不是!”   两人都笑起来。   方伯丰很庆幸赶这正月里把亲给成全了,要是换了平日里要读书上工的日子,可就手忙脚乱了!   为什么?因为灵素她不懂这事儿有哪些忌讳啊!她不晓得为什么这么许多事儿都是“许做不许说”的。还有为什么一样的事儿夜里就做得,白天就做不得。为什么明明夜里做了的,白天还不许她说。方伯丰一样样一件件解释过去,暗幸自己读过几年书,还能搬出一套人伦礼教来支吾两句。可是这么叫她问着,问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起那些‘宜忌’来了。   灵素最后总结道:“就是说这里的人原本就都是这么生出来的,但是还得装作对这事儿一概不知才对?”   方伯丰只好点头。   灵素摸脸:“这满大街走的都是这么这么来的,他们装不知道自己真的信?”   方伯丰只好试着举例:“比方说人吃五谷,自然有五谷轮回之事,但没有大庭广众说这个的。便是哪日身子不爽利,不小心当人面出了虚恭,都是大大丢脸的事。又比如人人一个身子,可都要穿上衣裳,没有袒胸露背于人前的,那都不对。”   灵素见惯了他们这里全然说不通的许多规矩,也不去同他计较对错,要紧是如何方便简单地记下来,以免犯了忌讳搞得不怎么“像人”似的。听方伯丰提到了衣裳,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拍手道:“有了!我晓得了!就是脖子以下的都不让提呗!”   方伯丰虚擦一把额头,点头道:“这个规矩好!”   灵素笑道:“是这样吧?那我记住了,你放心好了。”   方伯丰刚想放心,灵素忽然又问道:“那同你呢?是不是什么事儿都说得?”   方伯丰晓得她的言下之意是“做都做过了”,不由得涨红了一张脸,强稳了心神点头答应了声“嗯。”   灵素高兴了。这同旁人都不能说的话,同眼前这个人却都是能说能做的,可见他两个比旁人要亲。她在这世上有个如此亲近之人了,可不是高兴的事儿?想起从前桃花总是一口一个我爹我娘、我爹我娘的。自己同方伯丰,往后就是谁的我爹我娘了,这就透着那么股子亲热高兴。她越想越乐呵。   方伯丰见她总算不问了,也不知想些什么,笑得一脸兴高采烈,心里又叹又笑。也不晓得旁人家的夫妇是如何相处的,是不是也如同自家这般。   到了初六七里,廪生们开始相互邀约吃酒,也是相互拜年的意思。方伯丰应邀出门,灵素这边赶紧披了斗篷穿上鞋子往自家山上去。   她惦记着地里的麦子,有道是“正月白地,二月麦地”这正月里对麦田来说是要紧时候。她去农务司买种子的时候细细问了的,那老者还特地告诉她正月里要踩麦子,以助麦子分擘。她心里惦记着这事儿,可是若同方伯丰同去,她那山上的许多事儿说不明白不说,要做事也不方便。   幸好如今叫她得了空子,赶紧去了。到了麦地里一瞧,她也瞧不出好坏来,但她会比着看啊。瞅瞅自家的地,再跑去堆岭另一边小河滩的良田,对比看看,发现差不多。她又用神识探一探那地底下的情形,也挺相似,她才放了心。   人家踩麦子是三四个人挽了手,一行一行密密踩过去,或者干脆拉一个轱辘,一路压过去。她这方便多了,神识一探,四下无人,一发动神行靴,几个呼吸功夫,全踩到了,丁点不遗漏。   了了一桩事,她又跑山上的地上看了一回。这会儿屋子前头都叫她种上菜了,这些日子没来,好些都长过头了。赶紧把剩下正当时的都收进了灵境里,又算一回接下来哪一垄该种什么。山上几处铺了土层的地方她给种了油菜了,除了有几处风太大倒伏的,另外的都挺好。从鸟嘴里救下来的豌豆和蚕豆长势也不错,可算她没白费那一通打鸟的功夫。今年她还打算种些棉花、各种豆子什么的,还得往山上移栽些合适的树苗,想想真是不少活儿呢。   等整好的田地都逛遍了,又跑到东山坡细看了一回,还隔空比划了几下,也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   都心里有底了,才一头扎进仅剩的那间屋子里,放了神识细察成堆的茧子。发现还没什么动静,松了口气。   要说起来,如今最叫她犯愁的就是这些茧子了。这蚕茧蚕丝她是想要的,可里头是个活物,她实在不晓得要怎么着才好。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去看那些当日留在了林子里的茧子们,瞧瞧天生天养是如何的,她再来个人法地、地法天,总算不是全无出路。   特地跑去柞树林子里探看了一回,果然许多茧子就落在地上,或者也有裹了几张叶子还挂在枝头的,都尚无声息,把神识探到的情状记在心里,下回再来过。   方伯丰出去吃饭,不是上学上工,时候说不太准,她也不敢耽误太长时间,省的又叫他想起来这山。她晓得方伯丰心里不喜欢这地方,不过她这会儿巴不得他不喜欢呢。要不然不说别的,只这山上的土和石头驳的河堤就难有个像样的说法了。只好往后拖,这里头的人她瞧出来了,隔得时间越长就越说不清楚,到时候自然比眼前容易混过去。   风风火火回到县里,方伯丰还没回来,七娘却找来了。还提了一篮子精细点心,递给灵素道:“本来该早点来的,这附近镇上许多年下走动的忌讳,也不晓得你们那里什么讲究,索性等到现在。”   灵素接过来笑道:“谢谢你啊,这点心闻着真香。”   七娘笑着摇头:“也幸好我知道你这性子……算了,教了你也不会!”   又谢谢灵素送的那条年鱼,“可给我长了脸了,我娘连我偷懒都不说了。”   灵素听了哈哈笑,七娘随口抱怨道:“那天恰好我来事,那腰酸的,跟要坠到地上似的!托你的福,我帮了一会儿手,就回屋里躺着去了。哎,做女人真苦,要是那几天正好合上上工,更烦了。”   灵素不解:“哪几天?来事,来什么事啊?”   七娘一皱眉:“什么事?月事啊!啧,这都听不懂啊。”   灵素还问:“什么月事……” 第72章 神仙无措   看着灵素一脸迷惑,七娘迟疑起来。她站起身,往外头看了两眼,拉了灵素往西边屋里去。灵素跟着她进了屋子,不晓得她要做什么,七娘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你还没来月事?你今年都十九了吧!”   灵素这会儿已经想到,七娘说的该是一件此间凡人都该有的事情,大约还同月份有干系。细处她就不知道了,没办法,谁叫她的“凡间启蒙”先生是个小小姑娘呢!   两个人掰扯了半天,灵素还一头雾水,七娘明白灵素是没来过月事,连月事这个事儿她都全不知道。可灵素已经嫁了人了啊,且听起来那家还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叫他们知道了,不晓得又要生什么事!七娘有些着急了。   好在她素性遇事能冷静,自己想了一会儿,对灵素道:“今儿这事儿你先别同你男人说,过了初十我带你去瞧瞧大夫,若是能治好了,也就没事了。”   灵素见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点点头。七娘这里也没心思说旁的了,心事重重地去了。   她走了,灵素心想是不是可以找个书看看,医书上或者有?可是自己看书全要方伯丰念,七娘又说了先不教方伯丰知道,这可怎么好呢?想想自己瞒着方伯丰的事儿也不少,可那些都不是“人事”啊,事关自己身份,说出来反多麻烦。这回这事儿嘛……啧,没准也同自己的身份有两分干系。得了,就先听七娘的吧。   方伯丰下晌回来了,见灵素在那里发呆,问道:“可吃饭了没有?”   灵素点点头,方伯丰上前看看她:“怎么了?累着了?还是惦记你那山地?要不明日我同你一起过去看看?”   灵素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想事儿呢。”   方伯丰见她又精神起来了,才放下心来,笑道:“对了,官学开学一般是花灯落,可头一年的新生员得提前几日,初十就得往学里去了。我一直说要同你一起瞧瞧那荒山崖子,再不去恐怕又要耽搁了。”   灵素道:“这会儿还光秃秃的没甚好看呢。等以后都有树有果了再去吧。”   方伯丰皱了眉头:“你可不要仗着自己有一身本事,就真开山去了,这同往深山里摘果子摸鱼可还不同。这山上的泥石都不是整一个的,你万一挖了哪里不能动的地方,上头豁啦啦给你掉下一块子来,砸着了怎么办?这附近山里,遇着太大的雨,常有山崩之事,也有人畜伤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灵素笑道:“你放心,我只往上头加东西,我挖它做什么!”   果然到了初九这日,就有学里的人来通知明日祭神开学的事,初十一早,方伯丰便往官学里去了。   方伯丰前脚刚走,七娘后脚就来了。   灵素刚端了一锅粥出来,喊她道:“先一块儿吃个早饭!”   七娘看看她,叹气道:“你可真是心大。你吃吧,我早吃过了。”   灵素听她这么说了,便胡乱喝了一碗粥,吃了个油饼,把碗筷一收道:“我好了,你说去哪儿吧。”   七娘带了她,往深巷里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小街上,走进一间门口挑着个葫芦的小医馆。这还在正月里,若不是病得实在急重的,也没哪个会乐意犯这个忌讳,——开年瞧病,不是想病一年?虽细究来没什么道理,可人在这样事情上多半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老大夫头发已经掉得没剩几根了胡须倒不少,见进来俩人,逆了光瞧不太清楚也懒得细瞧,说一声:“坐下吧。”指一指跟前的凳子,又道,“哪里不舒服?”   灵素看七娘,那意思是:“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啊。”   七娘看灵素那样子,气得差点七窍生烟,一拐她胳膊,低了声快速道:“你自己说!”   灵素心说这不是你带我来的吗,我怎么知道要说什么!   老大夫见半天了也没人坐下来,也没人说话,便道:“不用让了,一个个看。谁先来?”   七娘赶紧道:“不是,就她看。”   老大夫抬头看灵素一眼:“嗯,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灵素见七娘不打算替自己答话了,可老大夫这话她也答不上,怎么办呢?只好想什么说什么了,便问道:“老先生,月事是什么东西?”   老大夫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憋住,深吸了一口,骂道:“大过年的,捣乱来了?!”   灵素跟七娘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大夫一通连着道:“你都多大的人了?你不知道月事?你不知道你娘没教你?你……”   灵素赶紧一句句答道:“我今年十九,我不知道月事是什么才问您的,我没娘。”   老大夫被打断了话头,听灵素在那里一句句说得清楚,更不高兴了,摆手道:“走走走,我这里不治这个,走吧!”   灵素同七娘被赶了出来,听得老大夫在后头啐:“呸!大过年的,晦气!”   灵素摸不着头脑,七娘骂道:“一个看病的地方,来的不是腿折的就是脚断的,还想要多吉利?!”   也不晓得里头听没听见,倒是没人接她这话头。   两人也不说话,沿着小街气冲冲走了一阵子,七娘才回过头来道:“你也真是,有你那么说话的啊?!大夫问你,你就照实说啊,你又问大夫做什么!”   灵素道:“他问我哪儿难受,我不难受啊,我哪儿都不难受啊。叫我怎么说呢,我只好问个我不知道的呗。”   七娘气结,望天半日,重重一拍手道:“我干嘛沾这事儿!”   看看灵素那甚事不知的样子,火了,一把拉到边上道:“这、这女子天癸至方可许人婚配,这、这不只是成亲的事儿,这还关联着子息呢。没月事的怎么生的出娃儿来?!”   灵素一惊:“那月事是生娃使的?”   七娘一甩手:“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生娃使的,我是说月事不利的,多半子息有碍。你、你还真什么都不知道啊你!”   灵素摇摇头:“不知道。这、这可怎么办?”她是来好好做人的,听桃花儿说那一家人都是有父母兄弟的,自己这里只一兄弟还不定要几百年后才能再见,方伯丰那里娘没了,爹还不如没了,若是自己不能生养个几个娃儿,那还怎么凑一家人?那不是不对了嘛!她这下可真着急了。   七娘见她起急,知道她之前是真不知道,又顾不上生气了,反来安慰她:“你别着急,我听说南城有专门给女人看病的医婆,咱们不如去那边问问。”   灵素想起方伯丰说的那些忌讳,想到七娘一个未出嫁的姑娘陪着自己问这些生儿育女的事儿,也难为她了,便道:“要不你别去了,我自己打听打听去吧。”   七娘见她神色,晓得她是替自己着想,反笑了:“你在这德源城里有什么熟悉可靠的人?还不就是一个我?!我不同你去谁去!难道叫你男人去?如今事儿未必就坏到那样地步了,还不如先别告诉他,省的节外生枝。”   灵素听她这般大包大揽的,也笑了,又道:“成,那待会儿我知道怎么说了。你只站我边上就成,不用说话。”   七娘也笑了,两人又和和气气地一块儿往南城去。到了南城,七娘知道大概在枣林巷附近,具体哪家却不知道,灵素自告奋勇寻了路人打听,经人指了路,才找了过去。   也是小小一个门面,门口挑着一大一小一对儿葫芦。进了里头,靠窗摆着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个半大老太太,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媳妇,老太太正同她说话:“以后来事的时候尽量少碰凉水,衣裳也腰多穿两件,腰腹不可受凉。这药你先吃两剂,要紧还是日常保养……”她说一句,那小媳妇就答应一句。   等那小媳妇千恩万谢地走了,灵素同七娘才走过去,老太太看看她两个,问道:“你们谁要看病?”   这回不用等七娘开口了,灵素上前一步道:“是我。”   老太太笑笑:“嗯,请坐吧,是哪里不舒服?”   灵素一听心里笑了,敢情这当大夫的都是这么问的。便直道:“大夫,我今年十九了,还没来过月事,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月事……”说完看着那大夫,不晓得自己这么说对不对。   老太太皱了下眉头:“你可成亲了?”   灵素点点头。   老太太又看看七娘,问七娘:“你还没出阁呢吧?”   七娘红着脸点头,老太太点点头道:“嗯,那你去那边坐着等她吧,我还得问些话儿,小姑娘不用听着。”七娘听了这句绯红了脸飞也似地逃到屋子那头去了。   这里老太太问灵素:“行房可有什么不妥?”   幸好方伯丰回答灵素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时都说过这些词儿,没教灵素再“请教”大夫一回,她便摇头道:“并无不妥。”   老太太道:“你十四五的时候没动静,你爹娘没带你去瞧瞧?”   灵素道:“我没爹娘,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也不晓得有这样的事儿,还是七娘同我说的。大夫,这样是不是就生不出娃儿来了?”   老太太叹一声,“先伸过手来。”   灵素伸出手去,老太太把两根指头往灵素腕上一搭,一会儿又叫灵素换了只手。来回来去把了脉,沉吟道:“气血都挺旺,脏腑也没什么不妥的,你这病也稀奇。”   灵素又问:“那到底能不能生娃儿?”   老太太叹着气摇头道:“这个可说不好啊。照理说,女子来潮才会有子,可是凡事都有例外,也有按季按年来月事的,你这样的也有,从来没来过月事,称作‘暗经’,也有照样子孙满堂的。至于你到底能不能怀孕生子,我却打不了保票。如今只能说一个,——你的身体挺好,并没有旁的什么不妥。”   灵素心里越发疑心是入凡门的时候,这肉身有地方偷工减料了。可这会儿也没办法了,她自己又不会捏,也回不去上面,真是一筹莫展。 第73章 子嗣   等她这里看完了病,七娘脸上还红得退不下来。好容易鼓起劲儿问了她一句:“大夫怎么说?”   灵素道:“大夫说我身体挺好的,我这样儿的虽少见也不是没有,但是到底碍不碍着生儿育女的事儿,她也说不准。”   七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头一个身体没事就好。”   俩人往前走,七娘心事重重,灵素没来过这边,东张西望的。到底是谁身子不妥?!   到路口要分开了,七娘拉住她袖子,往边上站定了道:“你,你这事儿估摸着要瞒过人也难。就算你家那位再怎么粗心,日子长了你这……总会被发现的。你自己琢磨琢磨,看到底什么时候告诉他好,怎么说合适。那样兼祧的人家,想来是极看重子嗣的。你这可……唉!”   灵素听懂了,点点头:“回头我就告诉他。”   七娘看她神色一如平时,心里有些着急,知道她愣,怕她不晓得这事儿的轻重,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   灵素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原委,如今也不晓得有什么法子,什么也做不了,急什么呢。”   七娘惊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才着急啊!”   灵素眨眼睛:“自己什么也办不了,那就等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再说呗。”   七娘看看她,叹口气:“你、算了!你这样想也好……其实也没事的。你力气大,干活儿也利索,还怕养不活自己?到时候我带你找找赚钱的辙……”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心里这打算不太吉利,苦笑了两声,“走吧走吧,我家里还有事儿呢。”说完一扭身,顾自己去了。   灵素被她左一句右一句绕晕了,虽没很听懂七娘的意思,心里知道她总是为自己好的,笑笑也顾自己往家去了。   一路上她自己也寻思这事儿。要说自己这人身,从凡门里出来得的,应该与常人无异。不吃也会饿,不喝也会渴,晚上得睡觉。要说不同的嘛,自己力气大点,六识强些,记性好……这个说不准,得看记什么东西……这些也都在‘人’圈里比着算的,可够不上用灵力那样儿。若真有什么异处,旁人不说,同方伯丰这样日夜相处的,他能不觉察出来?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便对这肉身有些着恼——你打嗝放屁都会,生娃倒不会?!   到家一看,方伯丰还没回来,便先预备起饭来。人有所好的一大好处,便是容易获得平静。一到做菜的时候,不由自主聚精会神,什么肉身不肉身,能生不能生的话,都一时浮不到眼前来。   方伯丰中午匆匆回来吃了碗饭便又去学里了,灵素收拾了东西刚想往山上去,七娘又来了。二话不说又带她去了一处医馆。   如此连着两日,这县城里如今开着的能看妇人病症的医馆几乎跑遍了。也没什么新鲜说法,只都说灵素身子无恙,至于能不能有子这话却都说不准。灵素心里记挂着自己山上田里的事,便劝七娘:“这许多大夫都一个说法,并没有什么大碍,你也别太担心了……”   七娘哭笑不得:“你劝我啊!你可真是心大,我晚上替你想想都睡不着。你娘家那么远,就一个兄弟还音讯全无的。那边又是那样的人家,又是兼祧的,你相公还是个廪生……这考中换发妻的可不少见。偏偏你还……这就是一个天生送到人家手里的把柄!那头要是知道了消息,定不会安生的。你可怎么办呢?……”   灵素摸摸脸,她哪里知道怎么办!七娘看看她的样子,知道她大概心思,笑道:“你放心,这能看的医馆也差不多跑遍了。我也没法子了,只好走着看吧。你最好平日里多攒点钱在手里,若是这身份一改,行里的活儿怕都保不住的。”   灵素道:“身份一改?”   七娘索性直言道:“生不出娃来被下堂的媳妇不是一个两个,你夫家既会兼祧,可见是极看重这个的。你这……万一那头知道了消息,哪怕不知道消息,见你们三两年没个动静,只怕也不会消停了。无后大不孝,理在人家那边,到时候你……你可怎么办啊!”   灵素听明白了,感情是说自己若是生不了娃,大概就不能同方伯丰做夫妻了。这好容易才成全的亲呢,哪想到还有后头这样的麻烦。心念一转,已经做了决定了,便对七娘道:“我懂了。你放心吧。”   灵素见她一双乌沉沉眼睛不喜不怒的,心里莫名也安定下来了,才回过神来自己是不是做太过了,便道:“你别怨我多事,我素来想事情喜欢想周全些,宁可一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也比一心盼着能好却没好来的强。”   灵素一笑:“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她这直直一句,七娘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算你还知道好歹。”   两人分开,灵素想了一路。晚间吃了饭,收拾得了,煮了茶来喝。   方伯丰正说学里的事儿:“头一年是通课,科考典考都是一样的课业。话是如此,这课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日日上的。倒是一多半时间要去衙门各司各处帮手。这立心考什么,同到底去哪里帮忙可就关联大了。今日就是说这个,我想着农务司不错,你又喜欢这些稼穑事务,典考这农务粮食都是重中之重,实在一举两得。旁人还琢磨呢,我就把意向写好递上去了。农务司的老司长还同我说笑,说我若不去他那里,到时候他就往我做活的司里把我借调过去……”   说了一阵子发觉灵素今日同寻常不太一样,连种田这样的事情都不多说两句了,便停下来道:“我光顾着自己说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还是身子不舒服?”   灵素垂了垂眼睛,心里暗暗骂一句上头管凡门塑身的司主,看着方伯丰低声道:“这几日七娘带着我到处看大夫……”   方伯丰吓得站起了身,往灵素身边一凑,也不坐下,只半蹲着矮了身子问道:“怎、怎么了?……哪、什、什么……你……”   灵素见他一句整话也没有,手都颤上了,忽然想到他自小就跟着身子不好的娘亲,恐怕心底里最怕的就是亲近的人有什么不妥,赶紧抓住他手道:“没事没事,我没生病,医生都说我身子好得很。”   方伯丰长长出了两口气,失笑道:“吓死我了……没吓着你吧?”   灵素往条凳一边让了一让,方伯丰就在她身边坐了,又问她:“那好好的怎么到处瞧大夫去?你是问药材的事儿?”   灵素道:“嗯……那天同七娘说起来,才晓得女子还有月事这个……我就没有这个,怕怀不上娃……事儿就大了。七娘说这里的人都看重香火继承,你又是廪生,本来考上了换媳妇的就多。我若还身子不好,那就得被下堂了!尤其兼祧的家里,肯定比寻常的人家更看重这个。若是三两年怀不上怕就不得安生了……”   方伯丰见她一行说一行自己还疑惑着,晓得她不太明白这些世务,先拍拍她手道:“不用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什么换媳妇下堂的话,不会有那样的事。”   灵素面上露出笑来,道:“七娘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了,这话听着很像那么回事,却不像咱们家会有的样子……”   方伯丰忍不住用力握了一握她的手,灵素却又转到生娃的事儿上去了,苦着脸道:“可怀不上娃的话那就没从前说的那些事儿了。我还打算往后要自己种棉花织些细布给娃穿,还要做许多小点心,还要学做糖……那可少了许多热闹呢。”她心里忍不住想桃花儿说的一家人种田吃饭的许多琐事,这只夫妻两个的话,清静是清静了,总不是自己一开始想的那样子,心里十分遗憾。   方伯丰沉默了一会儿,两手还攥着灵素的手,缓缓道:“这个也说不准的……其实,其实我娘也、也同你仿佛……”   原来当年方伯丰的娘亲便是不曾来过月事的,是以后来诞下了方伯丰,王氏还常含沙射影意指方伯丰不晓得是什么妖鬼投来的,定是毁家败夜的不吉利玩意儿等等。伯丰娘亲怕小孩儿不知道真事,真的心里自觉不好起来,待方伯丰长大晓事了,把事情原委说给他听了。叫他明白这不过是王氏恶意寻衅,并非他自己真有什么不妥。   灵素听了却吓了一跳:“婆婆也是!……”心里一想不对,这凡门三百年一开的,这婆婆可去了没几年。   方伯丰不晓得她说的是下凡的事儿,点头道:“是的。”   灵素道:“难怪那些大夫都说并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碍子嗣……不过如果真的没有的话……”   方伯丰以为她又想到那些“下堂”什么的话了,便道:“便是真的没有,我们两个一起好好过日子也很好。”   还怕灵素不相信,叹了口气道:“你方才说的这里的人重香火的话,是没错。兼祧的人家尤其如此,也没错。只我自己并没有这么看重这些。后山峪的情形如何,你也知道的。当日若不是祖父希望同根同续,也不会有兼祧这样的事儿了。实在要我说来,我宁可这世上没有我这个人,只叫我娘不用受这许多苦……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遇着的是你,我这亲实在成不成都一样。如今能……能这样,都是想都想不到的日子了。若能有孩儿,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也好,若不能有,就你同我两个人相扶相伴一辈子,也足够了。你那好友确是一心替你担忧才有这些话,只是我这边同寻常的不同,不会有那样的事,你再不用担心的。”   方伯丰儿时的事,他寻常并不怎么说起的。灵素今天听他说宁可自己没有生在这世上,心底一紧,倒不是为了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方伯丰这个人,实在是想着到底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伤心事,才会有这样想法。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两臂一张,结结实实抱住他,埋了头到他胸口,低低道:“嗯,没事,我会一直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方伯丰轻轻笑了起来,把下巴搁到她头顶:“方才说到处看大夫可真是吓死我了。你啊,我晓得你本事大,只是好歹要在意千万不要伤着自己,更不要害了什么病。咱们两人都好好的,有吃有住的,很知足了。”   他一说话,下巴在灵素头顶一动一动的,灵素吃痒,已经咯咯乐了出来。   好大一块乌云,一阵清风吹散了去。 第74章 闹元宵   转眼十五,德源县的元宵节真是热闹非凡。好似什么能做的买卖都出摊了,街上比寻常感觉店铺多了几倍似的。   按着规矩,十三开始上灯,十八落灯,这正日子的热闹就在十五这一天。   到了这一日,不管商家住户,门口都挂起了灯笼。灵素家小院门口悬着一对肥头胖肚儿的大红鱼灯,里头的骨架子是她在街上偷了半天师回来自己搭的,面上绘彩点睛则是方伯丰的手笔。懒得自己动手的在街上花灯铺随便买一对挂着也对付过去了,红纱穗儿灯十几个钱就能买一对。   俩人早几天就商议好了,这日要在外头结结实实玩上一天,灵素问:“都不在家吃饭了吗?”   自从家里置办齐了家伙什,灵素又拜了苗十八为师,俩人几乎没怎么在外头吃饭了。上回在德裕楼吃年席,还是因为方伯丰见灵素被祁骁远那张帖子引得惦记起了吃席,才特地带她去的。尤其过年的时候俩人不知深浅地预备了许多吃食,又没个亲戚上门,虽三餐都在家吃,也还剩下不少炸鱼糕、炸丸子、炸排骨……   方伯丰笑道:“若是逛远了,回家吃饭还得往返一次,不是耽误功夫?这样,先逛着瞧,若是你觉着没意思了累了,咱们就回来也好。”   这日子,一出去,就灵素还能觉着累觉着没趣儿?!   国朝初立时候有过宵禁之制,之后便逐渐废弛。以德源县为例,时至今日,所谓宵禁不过每晚关一关城门。到了上元节这一日,四门通宵不关,只多派人手在城门楼上立着,不是为着查人,却是为了防着哪里失火,高处看得明白,好尽早扑救。毕竟这一日火树银花,到处爆竹花灯,不得不小心些。   到这一日,所有商贩买卖皆不问税,且连金宝街上标记之内都许随意摆摊出铺,县衙都能给围得只剩个门。也难怪忽然多出来那许多买卖人了。   两人一早梳洗整理,换上利索的衣裳,便携手出门过节。   出了清河坊就开始热闹起来,还没到和乐坊,路边已经有零零散散小摊子卖生果菜干。灵素道:“这么早就这许多人?!”   方伯丰笑道:“既要出摊,自然要占个好位置才好,来晚了就没好地方了。”   灵素惊讶道:“这都摆到这里来了,金宝街那里难不成是没地方了?”   她说着话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实则神识放出去一扫不就成了?只神识所“知”与眼见耳闻却是大大不同的,她这堂堂正正的“人”,还是自己跑过去看看合适。   哪里用得着到金宝街?只刚到和乐坊,就见着密密麻麻的小摊子了。这一段路一边临着河,因夜间饮酒的多了,怕看不清落了水里,如今沿河都加了栏杆。这靠着栏杆是一排,对面沿着和乐坊对街铺子的又是一列。铺子也开着门,有几家大的,檐下宽绰,就有人直把摊子摆在那檐下,留出对着门的走道。铺子里的人也没见出来轰赶的,反倒趁便走来逛逛问问,看有什么想买的索性就近买了。   两边都是小摊子,这走过的人难免要细瞧瞧,人流积聚,想快些走也难。   走着走着,灵素见边上摊子上是一熟人,笑着打招呼问道:“大爷,您怎么跑这里出摊来了?”原来是后街上卖酒药的老大爷。   大爷见有人打招呼,抬头看是灵素同方伯丰,又见俩人手里都空着,便笑道:“你们不找点什么出来卖?”   灵素摇头:“我们没东西啊。”   大爷笑了:“找啊!今儿热闹就热闹在这个上了!瞧见没?我今儿可不是光卖酒药的,我卖甜酒!”俩人瞧去,果然见他一张便桌上堆了叠粗陶盏,边上还立着两个大瓮。   大爷挺乐意给这俩新来县里的人说说奥妙:“咱们这里的规矩,管今儿的买卖叫‘炮仗买卖’,赚的钱叫‘烟火钱’。怎么叫这个名儿呢?炮仗、烟火,啥样儿?砰一下,没了!嘿,就是这个意思。我这两坛甜酒一卖,拿这钱去吃老酱猪肝喝黄酒,给小孙子买芝麻糖,给小孙女儿买个五联大风车……玩一天,满的来空的去,就剩一腔子乐呵!人人如此,家家如此,才热闹不是?要不然还同平常日子似的,就那么几家做买卖的,没意思啊!”   灵素听得眼睛发亮:“您说得真好,这可太有意思了!”   老大爷乐得咧嘴:“可不是有意思嚒!”   看灵素也动了心的样子,老大爷笑道:“要预备东西就赶紧的,一会儿只怕你家门口都没地儿摆摊了。瞧瞧我,这还算早的,都在这儿了!”   方伯丰看着灵素笑,灵素眼珠子一转,对他道:“你去前头馄饨摊上等我会子,给我也叫一碗馄饨,我家去一趟就来。”   方伯丰点头,又嘱咐一句:“别太着急了,人多,记得顺着人走。”   灵素早转身往人堆里去了,嘴里胡乱答应着:“知道,知道。”   方伯丰往前头一处馄饨摊上坐了,这摊子上拢共就三张桌子,这会儿都快坐满了。他捡一张空着的条凳坐了,一妇人给邻座的人端馄饨上来,问方伯丰道:“客人吃点什么?”   方伯丰道:“要两碗馄饨,一碗多放葱。”   妇人答应一声:“好嘞,水滚着呢,转眼就得,您稍等会儿。”   方伯丰点点头。   这馄饨摊上的馄饨是绉纱馄饨,一只只玉色半透的皮,裹了肉馅儿的地方经水煮熟起了皱,往点了青葱猪油的猪骨汤里一放,都飘着。个头挺小,真是下水一泡就熟的,快得很。   等两碗馄饨端上来,方伯丰正后悔点早了,只怕等灵素过来这馄饨就凉了,一回身却见灵素已经在摊子边上了,若不是她胳膊上挽着个高腰篮子,方伯丰还疑心她不打算赚烟花钱了呢。   方伯丰冲灵素招招手,灵素赶紧过来,没空位了,俩人一张长凳上坐下,开吃。方伯丰本想问问她拿了什么东西预备在哪里出摊,见她舀起一只馄饨正专心吹气,弯了弯嘴角先咽了话。   这馄饨皮子是掺了蛋清压出来的,薄的放在纸上能映出上头的字来。这会儿裙褶里带了大骨汤,一口咬下去,实在鲜滑。再一细嚼,里头加了荸荠碎的肉馅儿,香里带脆。可这馅儿的量很妙,只嚼两口就找不到了,赶紧再捞一个吃。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的,转眼一碗见了底,连汤都喝没了。   方伯丰只比她稍慢了一步,搁下勺子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   灵素挣扎了一会儿道:“算了,前头还好些吃的呢。”   方伯丰差点笑出来,咳嗽一声叫摊主算钱,那妇人过来道:“小馄饨五文钱一碗,两碗十文。”   方伯丰掏出铜钱来付了,俩人从摊上出来。这时候才问道:“你都预备了什么东西?准备去什么地方摆摊?”   灵素摇头道:“摆摊就没法儿到处走了,咱们就跟那些卖卤儿菜似的,走街串巷地卖去好了。”   说着话她还掀了下篮子上头盖的布,方伯丰一瞧,里头是小篾篮分开装的丸子鱼糕白水羊肉之类,笑道:“这真跟卖卤儿菜的一个样儿了。”   灵素得意笑道:“我想了,这个最好了,万一卖不出去还能自己吃不是?”   方伯丰乐得直摇头,嘴里却道:“很是,很是。”   正说话,忽然听得前头喧哗,实在听不明白,抓着一个逆着方向过来的人细问,那人道:“遇仙湖边上要摆灯阵祈福告神,说有成千上万的灯,还要走灯海呢!这都好多年没办过了!快走快走,我回去告诉我娘子去!让让嘿,让一让嘿……”说着话人已经跟条鱼似的游走了。   灵素便看着方伯丰,方伯丰拍一下她脑瓜顶:“你看着办,愿意去咱们就去。不过今儿坐车乘船是都别想了,这许多人,都得走着。”   两人商议一通,决定先在县里逛,等吃了午饭再出城往遇仙湖去。   如今虽没有前阵子那么冷了,可晚间水边还是不一样的,两人到时候还得换身厚衣裳再去。如此议定,就仍顺着人流往金宝街走。   果然今天金宝街是真的成宝了,两边密密麻麻的摊子,糖葫芦边上是炸糕,炸糕边上是蜂糖鸡蛋烘糕,这俩一个油香气一个甜香气,混在一块儿能飘出半条街去。烘糕边上挨着排的书摊、风车摊、花灯摊、绒花首饰摊、水粉摊……一家挨着一家,什么相干不相干的全然不管。人群在其中挤挤挨挨。   那些摊主们手里做着买卖,嘴上得空还吆喝。各有各的调儿,“五联七联大风车,迎风骨碌碌转得欢呐。”“通草花、剪绒花、刻蜡花……销金的、点彩的、嵌宝的,迎春要比春花早哎……”“刚出锅的炸糕唻,一口蜜甜一口油哎。”各个比唱曲儿的也不差。   做成了买卖说一声“拿好了您呐,好吃再来。”边上又有讨价还价的,“这俩我都要了,你再给便宜点儿!”对过又有边走边吃糖猴儿的,这东西往下滴答糖稀,一不小心蹭人身上了,一个赔罪一个埋怨……那里妯娌婆媳站摊子前头挑着比着定不下来该买啥的……   四面八方男女老少高声低语,物成山人成海声如潮,好个热闹!   俩人一通逛,从金宝街过银锭桥时候,灵素手里就拎着好几个荷叶包箬壳包;方伯丰一手举着个五联大风车,上头红黄蓝绿紫五个粘了羽毛的风轮骨碌碌转着,另一手里捏着两根糖葫芦,一根山楂夹沙的,一根橘子瓤儿的,通红蜜橙裹着一层冰糖壳子迎着日头一照,叫人看了就流口水。   俩人一边往桥上走,灵素一边嘟囔:“赶紧找个宽阔地方把篮子里东西卖掉,这都放不下了……”   方伯丰眼睛看着她,紧跟着,面上带着笑。   果然到了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金宝街南街上还同那边相似,到了高楼街就没那么些杂七杂八的摊子了。各家大商户门前都挂着奇彩炫目的大花灯,又有几家干脆连一起起了围屏灯楼,预备晚上做灯谜会。最大的彩头往高处当间一挂,就是一个活招牌,都是好东西,拿出来大家图个乐。   灵素看到几个挎着篮子吆喝的,不用犹豫,自己也跟着学起来:“鲜肉香蕈炸丸子,白水羊肉蘸青盐,椒盐排骨,油滚鱼糕。”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词儿,一顺儿念出来还挺溜。方伯丰听了都笑,赶紧把她手里几包刚在别人家摊子上买的吃食接过来,好叫她专心做买卖。   这有卖的就有买的,何况她那叫卖声听着还新鲜。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问了,灵素揭开篮子上的布盖给那人瞧,问过了价钱,那人要了一份排骨,一份鱼糕,灵素从篮子边上抽出一张干荷叶来替他裹成个尖角包,又额外送了两颗炸丸子。那人付了钱挺高兴,笑道:“你这小嫂子做买卖倒厚道。”   灵素回道:“今天头一回开张,借您贵运呢。”那人更高兴了,乐呵呵去了。方伯丰在边上听了笑出声来,——她这话都是刚才路上同人学的,真一个现学现卖。   或者真有贵运,那一个刚走,没过多会儿又有人过来,这么接连卖出去了六七份,忽然来了个大户,一口气把剩下的都买了。灵素大乐,赶紧都给人包起来,还少算人几个钱。她却没察觉到自己如今站的这地儿……后头就是三凤楼!   大师兄方才在楼上同人说事,忽然听着个声音,往下一瞧,好嚒,自己那便宜师妹跟廪生相公站一块儿在自家门前卖小食呢!“这丢人玩意儿!”大师兄小眼睛里都要迸出火星子来了。耐着性子想想,此事不宜声张!赶紧叫了个人过来吩咐几句,只把她剩下多少吃食都给买了来,趁早眼不见心不烦。   等灵素同方伯丰走远了,大师兄尝了一块椒盐排骨,心里开始犹豫,——这到底要不要给师父留点儿…… 第75章 走灯海   午饭俩人先在杂蒸饭摊子上吃了栗子火腿饭和白果嫩鸡饭,又到对过的豆腐丸子摊上一人来了一碗豆腐丸子。转过街角有乡人在卖烫面蒸饺,荠菜咸肉馅儿的,灵素老远闻着那香味就觉着不一般。要了两笼在边上吃,还同人搭话,知道这荠菜原是种野菜。德源县地处南边,正月前后就已经有鲜荠菜可挖,要往北去,那就得“三月三”了。   灵素吃东西本来就香,这回吃高兴了更夸得实诚,摊主大嫂很是高兴,还偷偷告诉她:“妹子我同你说,这荠菜野性儿大,用新鲜肉都煞不住它,非得掺一半的咸肉才好!只是咸肉不容易剁的,费劲!这话我就告诉你,你可别同别人说啊。”   灵素赶紧道谢,满嘴的谢谢嫂子,把那大嫂给乐的,临了还送了她一个荠菜馅儿的菜团子。   这摊子已经在永乐坊后身了,俩人过了天水桥绕回到清河坊,整吃了一路。   到了家,灵素赶紧烧水泡了茶,俩人喝着,方伯丰问她:“可累不累?一会儿还去不去遇仙湖看灯海了?”   灵素赶紧点头:“去啊!”才想起来方伯丰可比不了她,忙道,“我也不是非去不可的。你要是累了,咱们明天后天再去逛逛好了。”   方伯丰笑道:“我没事。从前读书天天来回走多少路?哪里在乎这点儿。何况往后真的考了典考,又过了典试,不管是在农务司还是哪里,整个县里来回走的时候多了去了。‘没脚力,难为吏’,就是说这个。”   灵素听方伯丰这么说了便笑道:“那咱们歇会儿就去吧。”   说好了,方伯丰在这里坐着,她又不消停。往房间里翻了半□□裳,又拿了鞋子出来叫方伯丰换上。方伯丰见她手里还提了个篮子,便笑道:“方才那么些吃食,换的烟火钱还不够今天花销?还打算去湖边做买卖是怎么。”   灵素摇头笑道:“够了够了,又吃又买的,还剩下两百多文呢,怎么也够了。我是想着咱们走着去,这会儿日头正好,恐怕换上厚衣裳就太热了。索性还穿这身,我就拿两个披风,晚上冷了就穿上,这主意可好?”   方伯丰笑道:“还是你想得仔细。”   她又装模作样拿了水和几包小吃食,方伯丰还夸她:“这走灯海好些年没办过了,不晓得一会儿会不会有买卖人赶过去。预备着点也好。”   灵素笑道:“你是担心会饿着?那不能,夫子家不就在湖边上?没处吃饭咱们就找上门去,师母还能不管咱们一顿饭?”   方伯丰想起从前一年应时应节见几回鲁夫子同夫人,哪回不是毕恭毕敬的,如今灵素去了两回,再怎么说鲁夫子的威严庄重她也不会信了,这真是……缘分?谁知道呢。笑叹一回,不接她这话。   两人出了门,果然有不少人同他们仿佛,都往遇仙湖边去了。灵素问方伯丰:“那灯海有多大?这许多人能走得过来?”   方伯丰也不知就里,只要摇头。   到了湖边一看,她们还担心会饿着呢,早有知道消息的摊贩商户赶了过来。林边树下五颜六色的棚子起了不少,渡口还有船满载着形色各异的桌椅板凳等着卸下来。灵素高兴道:“幸好人多,哪边都不耽误!”   各色买卖四散着,俩人往中间走,才发现中间一大块地方叫人拦住了。一个执事模样的人拦下二人道:“里头是灯海,这会儿还在布置,等可以玩赏时会有金钟鸣告,还请稍后。”又一指前头一排规规整整的彩顶大棚道,“这灯海的玩法用意,都在那里贴了告示的。”   俩人谢过了,便往那溜棚子走去。   已经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俩人站在最外圈,方伯丰笑道:“这如何看得见?”   灵素点头:“我看得见,可我不认得上头说什么。”   方伯丰道:“瞧瞧,你要是学了字这会子不就用上了?”   灵素驳回去:“你要学了我的功夫,这会儿也能行了。”   方伯丰以为她说的练目力的事儿,笑而不语,哪里知道灵素说的是神识传信呢?   忽然有个人从人群里升了起来,大约是踩在什么桌凳上了,然后开始大声诵读告示所言。两人听了才明白大概的意思。   如今圈起来的这块地方,到时候会用半人多高的栏杆围成无数的通路,通路间有岔路,岔路中又有分路,如此曲折蜿蜒,好似迷宫一般。等天一黑,这些栏杆上都要挂上灯,人在其中一看,四面闪闪烁烁,恰如灯之海。又因灯火微光难照远路,是以人在其中到底怎么走,到了岔路该往左还是往右,就费思量了。   这进灯海的口子共有五个,出口十六个,其中八个出口设有各样彩头,有彩头的口子又不是固定的,每过一个时辰调换其中四个。晚上走灯海,能不能得着彩头,能得着什么彩头,一半在己,一半在天。   周围人听那人念着,有听懂的有没听懂的,还有一句没听懂就忍不住要问的,还有一边听一边连连道有趣的,不一而足。惹得那位念告示的老兄一再提高嗓门,一回念完赶紧换了人再念。   灵素同方伯丰两个安静听完了,便往湖边去,灵素心里高兴道:“你一会儿就跟着我走,保管把那些彩头都拿个遍!”   方伯丰笑道:“这个就是要跌跌撞撞,懊恼叹气才有趣不是?”   灵素想了想,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方伯丰道:“那你怎么办?谁叫你目力那么好?一会儿玩起来恐怕会有些无聊了。”   灵素连连摇头:“没事没事,我有法子。我……我只看着脚下,不往远处看!”   方伯丰乐得哈哈大笑,正说着,一边几个廪生也走了过来。一看都是熟人,相互打了招呼,齐翠儿便笑着对灵素道:“我刚还说你今天大概不会往这边来呢,县城里生意好做不是?”   陈月娘轻轻用胳膊碰了碰她,又对灵素道:“方才在高楼街远远看见你们俩,只是路上都是人,想要走快也不能。等挤挤挨挨到了那里,你们已经走了。”   灵素笑道:“我们已经差不多把三乐坊都逛遍了,听说这里又有好玩的,便过来了。”   那边方伯丰同闵子清、迟遇安几个说话,没说两句,祁骁远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如今官学开了学,几人都认识了,便索性一处走着。说了一会儿,眼见着天色将暗,祁骁远道:“赶紧找地方吃东西去,一会儿走灯海不定走不走得出来呢!”   边上一个问道:“这还有走不出来的?”   祁骁远点头:“当然了!入了灯阵不许走回头路的,一个岔路没走好就成绕圈的了。从前我来玩过,这东西真邪性,还有等到日头高起都没能走出来的人呢!你说黑夜里看不清走不出来也罢了,天亮了绕半天也没能绕出来!还是人家拆阵的时候才得出来的。听说那几个人脸都青了,不肯认自己无能,非说是遇着鬼打墙了。你说说,什么鬼这么空,同他们没白天黑夜地玩儿?!”   方伯丰便把方才听的告示告诉几人,笑道:“听说这回灯阵要比从前的都大,还真是……”   开始问的那个道:“这一开始乌央乌央的人还好,若真照祁兄所言,到时候旁人都走了,孤伶清几个在里头转不出来,边上灯火闪烁的,噫……吓人,太吓人!”说着还抖了抖,众人都笑起来。   到了茶摊那边,各人想吃的爱吃的都不同,便分开了。   等听到钟声,天已经漆黑,往几个入口聚去,更找不到谁是谁了。   灵素同方伯丰牵紧了手,随着人流在也不知道东西南北的哪个口外头排着。如今看过去,果然前头闪闪烁烁高低错落地散着不知几千几万的灯,不愧“灯海”之称。   开始进去的人多,几个分岔走下来就少了。走着走着,不知道哪里又汇过来几个,难免相互打听几句。这个说是从削面摊那边的口子进来的,那个说是从馒头铺对过的口子进来的,又说自己拐了几个弯,走过多少个口子,都越发糊涂了。   在外头时想着还好,这往里头一走才知道真不是寻常地方。灵素同方伯丰也未能幸免,这就已经绕了两回圈了。方伯丰笑道:“若真是在这里头溜溜走一夜,那可比从县里到这边走个来回还远了。”   灵素接口道:“还一点路没走出去,就在这么一块地方转圈,真是亏死了。”   边上一个乡人打扮的年轻人道:“不要灰心,这可是在神湖边上。千万莫要说丧气话,要不然神灵听了去只当你们是在许愿,真给你如愿了可怎么好?!”   大概看两人的悔过之心不怎么牢靠,转过又一个岔路,便分道扬镳了。   两人接着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聚头,又不断有人离开,还有几个居然分开再见了几回。方伯丰还神色自若闲庭信步,灵素可有些受不住了。偷偷瞧方伯丰一眼,垂了眼睛,神识刷一下散了出去。   就在她神识散开的那一刹那,人忽然僵在了那里。方伯丰忙问她:“可是累了?”   灵素忙收敛心神道:“没有没有,想……想想怎么走合适。”   方伯丰笑道:“没想到今日的灯阵如此之大,便是以你的目力,看清的几段路只怕也难以为凭,索性放开怀抱走着玩吧。”   他是担心灵素灰心了又走不出去才有此一语,哪知道灵素现在的心思早已全然不在眼前这什么灯什么阵上了。   只在她散开了神识,便发觉一边的湖中有异。今夜上元节,正是月圆时候。这湖面上千万道细如游丝的光线遥引月华,好似将月光一点点吸入湖里一般。肉眼看去是什么也瞧不见的,这所谓“光线”不过是在神识看来似有光华之意。   灵素忽然想起这湖那千奇百怪的传说来。忍不住将神识聚起,沿着丝丝游光往湖下探去。就见这整个湖里恰似一个竹丝编成的实心球,极细极密的光丝相交相通,光华流转,竟是一个大阵!只这阵同她在上头所见的各样法阵都大相径庭,虽认出来是阵,却不是那些用灵力阵盘所设之物。   她脚下随着人流慢慢走着,嘴里默默不语,其实心神已全在这湖里的阵法上了。却是奇怪,照着如今的样子看来,这阵法满布整湖,自己来回几趟居然毫无所觉,那日乘船回去,也散了神识在湖面上扫过,并不见什么痕迹……想着,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那月亮。   以她如今的神识,还无法凭空从月色中找到什么光点游丝,叹一句,只好还顺着那湖里既有的光轨一层层往下看去。如今她是人在阵中,神也在阵中。   神识往下走到湖中心时,忽见一个极亮的光丝缠成的小球,像无数光线团成的线团,上头光华流转。还不及反应,那小球微微颤了颤,便沿着她探去的神识飞滚而上,直入了灵素识海。 第76章 前辈   那团光球一进到识海,灵素就回到了曾经噩梦般的日子。   ——光球是一团识念,在修界,玉简秘银之类就如人间的“书”,只是载的不是模棱两可的“文字”而是直接的“识念”。以人类的文字,同一句话,一人看了一人的理解,何况一篇文一本书。修界识念直用神识读取,可保这一层传递无忧,至于之后各人如何“领悟”如何“运用”,那又是各人之事了。   可灵素的神识天生奇弱,还怎么练都不见进展。于是修炼时候,同样一个玉简,旁人一瞬即收为己用,她就得一点一点解化。若是遇着一个神识高强者所著,那就是“铁杵磨成针”的功夫了。   这回这前辈,眼见着是个高手。在这没有灵玉秘银溟石竹的地方,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将一团识念凝珠秘藏,等来了这么个“有缘人”。   识念一进识海,灵素便知道了许多事情。这位前辈也是多少回前下凡门的修者,如今尚不知道身份,因最先得到的都是些关于修者入凡历练的见解。   他道:“不知自何时起,入凡者只一心入定避世,只等凡间三百年一过便启程归界,其能其修分毫无差恰如下凡之日等同。奇哉怪也,这是将创界铸凡门仙门之大能当做无聊愚人之意?因非其对手又无能解此轮回才不得不敷衍一回?!   “小看凡界者,只自问一番,以己之能可否创此一界?或曰创界为大能者方可行,则再问一句,此凡界中生灭有无之轮转互化之机诸君心中皆已明晰?笑凡人为钱财权位等物蝇营狗苟,却忘了自己为灵石丹药费尽心机的时候;鄙凡人各怀心思勾心斗角,却忘了自己门派争夺灵脉古宝时又是何等杀气腾腾……”   讥笑抱怨了一番下凡修者的做法,又说起在凡间修行之法来,他道:“凡门所得肉胎虽与凡人无异,奈何藏灵不同,以我等修行之灵,常沐此肉胎以灵华,又不入其轮回,自然无生无死。可若欲在凡界修行,需得‘进得去,出得来’方成其道。我等灵力虽受限,只将神识运用妥当,在人间游历三百年并非难事。”   说了许多神识的用法,包括虚空刻阵和扰人心神等法,最叫灵素心惊的是其中一句话:“妥用神识,引灵入体,便是如凡人般生儿育女又有何难……”   可惜,这之后的讯息以灵素如今的神识却难以解化了。   当日知道了癸水一事,灵素就疑心过是仙凡之别。后来虽听说人间女子也有“暗经”之说,她心里实在知道恐怕同自己只是表症相似罢了。这肉身虽说同人无异,可头一条“死不了”就已经从根上不同了。如今知道了前辈修者所留识念,立时便知道自己所想无误。   叫她意外的事,这“神仙生娃”之事居然也不是不能的,听这前辈所言不仅不是不可能,而且还不是多困难的事儿!太好了!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了!   可是!可是她居然又一次被自己的神识拖累了!她的神识能力解化不出后头最要紧的那些话……快饿死的人眼看着跟前一大盘子肉馒头,结果自己的手太短,够不着……够不着!灵素心里这恨啊……当年我神识不够,做神仙做得挺吃力,好容易这回做凡人了,哪想到居然还栽在这神识手里!神识弱做神仙不成,连做凡人都不成了!   她心里又气又急又恨又恼地几乎快要爆炸,却听到方伯丰道:“好了,看前头,咱们出来了!”   果然再绕过一个岔路,前头就是一个口子,上头悬着一只老虎灯。   两人走了出去,门口站着的正是下午给他们指路的执事。看他们俩出来便笑道:“两位好运道,我们这门刚换上彩头,若是早一刻出来,可就白走这一遭了。”说着递过一个封儿道,“喏,里头是三凤楼的一张席票。这可是今天最好的彩儿了,您二位真当好运道。”   方伯丰听说三凤楼便不由得笑了起来,谢过了执事,拉着一直默默不语的灵素往外走。   见她大睁着一双眼睛却什么也没看着,面上忽喜忽怒的,赶紧拍拍她:“这是怎么了?累着了?”   灵素回过神来,看着方伯丰长长叹了口气。这事儿她没法同他说啊,想到这里更懊恼了,皱着眉头苦着张脸,别提多丧气。方伯丰一直以来看她都是神采奕奕的,哪里见过这样的灵素,有些急了:“灵素,这是怎么了?”忍不住四下张望一回,心里有些疑心起方才祁骁远说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儿来。   灵素耷拉着肩膀叹口气道:“我吧……从前在我们那儿,就不算有能耐的。不对,就算没能耐的!后来,后来来了这里,都说我力气大呀什么的。我自个儿也觉得自个儿挺厉害。可是今天这一看呐……我还是,还是没能耐!……”说完又长叹一声。   方伯丰哪里知道走个灯阵的功夫她那里都千儿八百年的典故了,还道她为刚才没能找到出口懊丧呢,便道:“咱们是耽误了些时候,可到底还是走出来了。听那管事说的,这门的彩头还是刚换上的,咱们要是出来早了,还没这好处。有时候绕远了些,反得了益,天下哪有白费的功夫?你之前不是还说自己干活涨了能耐了?这就同咱们方才走灯海一样,要紧是一直走,总能出来的。”   灵素听到那句“干活涨了能耐”的话,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对啊!自己的神识什么时候突破的?不就是来这儿之后突破的么!那位前辈既然说在凡间修炼是个好法子,那我就接着练我的神识,等神识涨上去了,自然里头的话也知道了。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想到这里,顾自点头笑起来。方伯丰见她转眼又好了,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失笑:“灵素果然是灵素啊。”   这一路上两人走着回去,灵素在灵境里就使上神识了。拆茧子理丝,梳羊毛捻线的,恨不得立时叫神识再突破一次才好。方伯丰见她话少,只当她累了,还想着往登仙渡看看有没有渡船可坐。老远看到连成长龙的灯笼,就知道不晓得多少人等着坐船呢。住在远地方的没办法,他们这样的还不如索性走着痛快。   走了一会儿,灵素听得方伯丰吸了吸鼻子,才发觉他手有些凉。赶紧放下灵境里的事,知道自己差点起了执念心魔,一念以牵,万般不见。连眼前的事儿都做不好,还说什么以后!拉了方伯丰到路边站定,从篮子里“拿”出两件厚斗篷来,方伯丰接过她的那件先给她披上了,顺手把帽子也戴上,嘴里道:“晚边风冷,吹了后颈容易得酸痛……”   灵素抱着他的那件,等给灵素穿好了,他才接过自己那件,一抖开自己披上也照样戴上了帽子。俩人又各自伸了个胳膊出来牵上手,这才接着赶路。   灵素不要意思道:“我方才只顾着想事儿了,差点害你冻着。”   方伯丰笑道:“我哪里那么笨,若真的冷了,自然会同你说要拿衣服出来穿。”   灵素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正说话,有人急匆匆超过了他们,又停了脚步往后头张望。这黑灯瞎火的,哪里就看得明白了。还是灵素先对方伯丰道:“是老乡呢,不晓得找什么,丢了钱袋子了?”   方伯丰噗嗤笑了一声,祁骁远走近了拿灯笼一照,叹气道:“刚月亮一照,我就瞧出来是你们俩。怎么走近了反不见了,正害怕呢!哪知道你们换了衣裳了!”   他自己手里提着个灯笼,方伯丰看看他身后,问道:“你方才不是还带了书僮的,人呢?”   祁骁远道:“我们坐车过来的,回去没车可坐了,那小子没用,走不了那许多路,我就把他留那儿了。他姐姐在那边谁家帮厨的,让他住一夜明儿再回来。”   几人说着话就同路走着,祁骁远又道:“你们早先干什么了?我同他们一块儿进的灯海,就听他们说你们什么‘太过随心’、‘不拘小节’等话。嘀嘀咕咕又不说明白,听得我气闷,到岔路就同他们分开了。”   方伯丰笑道:“大约是说我们今天赚烟花钱的事儿吧。”   祁骁远听着新鲜,又要问卖的什么东西,灵素便告诉他了。结果就惹了魔星了。   到了县城,银兔西走,清河坊这边只有零星行人,只远远听得三乐坊还有敲锣鸣钟之声,大约是谁家的彩头叫人得着了。   方伯丰正打算同这位老乡兼同窗别过,这位先开口了:“走这一路肚子都空了。嫂子家里有没现成的吃食,分我一碗吃呗。”   这话说得方伯丰措手不及,他性子稳重,哪里知道如何对付这样人物?   灵素更是个愣的,这做个吃食在她这里不算个事儿啊,便点头道:“成,我看看有什么合现在吃的。”又对方伯丰道,“走这许久,你也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样儿的?热乎乎的带汤的好些吧?要不要喝碗热酒祛祛寒?”   方伯丰道:“我走了一路难道你没走的?你也累得很了,随便做点什么吃吧。早先不是在街上买了些吃食?那些就好了。”   灵素笑道:“我不累,没事。”   祁骁远愣是一点打搅了主人家的意思都没有,方伯丰只好往里头让他。祁骁远往里头走着嘴里还不闲着:“方兄,不好意思啊,这初次登门,连个像样的登门礼都没有……”   方伯丰叹道:“你省省吧。”   灵素已经先一步进门往后厨房去了,祁骁远听了方伯丰这句话,敲他一下道:“我说,你还挺心疼媳妇儿啊!早前我可听了不少你成亲的传言,还当你叫人坑了呢。现在看来不像啊……”他站在院子里借着月色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可没有我那里地方大……可瞧着怎么就这么适意呢……”   俩人一起进了屋,祁骁远见他们家点的不是油灯是蜡烛,用的一个三头的烛台,这会儿点着了两支,便道:“你晚上还看书啊?要不你是头廪呢!我同你说,灯火看书可毁眼睛!若是绣像的还算了,看学里的书这么熬,可就太亏了!”   方伯丰现在恨不得给他一串钱叫他赶紧自己爱吃点什么自己买去,实在太聒噪了!大节上半夜里跑人家家里蹭饭来了,从前没觉着这人这么无赖啊。   一会儿功夫,灵素从里头端着个托盘出来了。往他们一人跟前放了一大碗,中间又有三四个粗陶小碟子,里头是萝卜丝、酱瓜茄、油汆肉果儿、拌白菜芯。   祁骁远看看自己跟前那一碗,汤色乳白,里头韭叶宽窄的粉白半透条子,点着点青葱蒜叶,浮着几个指尖大小的玉色丸子。看那面不像面粉不像粉的东西,还想问问是什么,见一边方伯丰已经喝上汤了,他便也就着碗边啜了一口。然后他就顾不上问什么的事儿了。   等一大碗吃完,身上浑身上下暖洋洋的,赞道:“嫂子好手艺!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味道的东西,这是什么?怎么做的?”   灵素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一碗,答道:“泡饼丝,就是烙个薄饼切了丝下到汤里就成。这个比煮面要快。”   祁骁远还想说什么,方伯丰道:“再过一会儿天都得亮了。你回去太晚,家里人也惦记,走吧,我送你。”   灵素素来听方伯丰的,便起身道:“那你慢走啊。”   祁骁远只好告了谢往外头去,走到门口忽然对方伯丰道:“嫂子家里可有别的姐妹?” 第77章 积肥   方伯丰凉凉看了祁骁远一眼,后者浑然不觉,见方伯丰不答还顾自己道:“我爹娘一直催着我成亲,我想不大好要怎么办。我这阵子往那些成了亲的同窗家里跑了几趟,看着吧……啧,怎么说呢,怪没意思的……多个人可多不少事儿啊,挺烦人的……不过我看你们这样的就不错啊。又能一块儿玩,嫂子做饭又好吃,而且成了亲我就不归我爹娘管了!这么想想也不错……嗯……”   方伯丰懒得理他,送他到了门口,抱抱拳道:“好走不送。”   祁骁远道:“哎,哎,你还没说嫂子哪里人呢!她们那里的人是不是都特会烧菜?还有……”   方伯分拦了道:“她家里只有一个兄弟,没有什么姐妹。她从前也不会做饭,这都是在后山峪学的。”   祁骁远“哦”了一声,还待再说什么,方伯丰又朝他拱拱手,顾自己回去了。祁骁远瞪一回方伯丰背影,嘟囔道:“方懋方伯丰原来是这样性子的人!亏夫子还夸他什么‘稳重温和’呢。果然上了年纪就容易被骗呐……”说着自己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去了。   这里方伯丰进了屋,见桌子上摆着几碟冷荤并一壶酒,灵素在那里笑:“送走了?咱们喝杯热酒吧。今天都喝酒呢,说是喝了走着不累脚。”   方伯丰一笑,两人便又坐下喝起酒来。方伯丰又说起祁骁远方才问他的话,摇头叹道:“从前他就是嘴损又嘴快,只也没这么……这么胡乱行事的。这大半夜非要吃一顿饭,不晓得是何道理。”   灵素道:“大概想看看成亲到底好不好吧。瞧瞧同他年龄相仿的,如今成了亲的,大概都什么样子。”   方伯丰笑道:“夫妻日常,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哪里是去一趟就看得出什么来的。真是胡闹。”   两人喝掉了一壶酒,才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方伯丰醒来时,已经满窗阳光,笑道:“今日可起迟了。”身旁却不见了灵素,穿好衣裳正要出去,就见床前小桌上放着一堆铜钱,边上一张纸,上头用不晓得什么东西画了一座山的样子。瞧那山形,活脱脱一个驴粪蛋。   方伯丰皱了眉道:“昨儿半夜才睡,这一早就往山上去了?!”有心自己也去看看,可又不晓得灵素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脚程慢,到时候错过了更麻烦。再看看那堆钱,眼见着是昨天没花了的“烟花钱”,这是叫自己拿这钱到街上吃饭去的意思了。   往后灶汤罐里舀热水的时候,发现锅里还闷着一砂锅三鲜粥,又笑着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总算记得吃了早饭出门,要不然空肚子可得多冷!”   又说灵素,她昨天走那许多路,自然也疲累了。只是识海里所得的识念叫她心里难得安静,去了急躁,耐着性子想想到底该如何修炼神识。从前上头学的那些是不用指望了,练了几千几百年也没见什么成效。若说在这里如何神识有成的,实在就是一句话,那就是“神识干活儿”!   不管是用神识在灵境里剥栗子剥茧,还是缝衣裳纳鞋底,做多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忽然突破了。想清楚了这个,她便又做琢磨起如今该做的能做的活计有哪些。山上的,地里的,家里的,一样样,想到睡着了,灵境里线团子还在半空里胡乱骨碌着。   早上一醒来,见方伯丰睡得正沉,轻手轻脚起了身,梳洗妥当,从灵境里取出之前大锅熬好的米粥。自己先就着昨天的菜团子吃了一碗,另用一个小砂锅盛了八分满,放进去鸡肉丝、香菇丝、蛋皮丝,滚了两滚,整个连砂锅放在大灶锅里热着。又把昨天花剩下的钱放在了卧房的桌子上,顺便画了张画。嘻嘻笑笑,披上斗篷穿上靴子,就往山上去了。   这种麦子,肥得能赶上,从正月里得空就能追肥了,陆陆续续追到麦子抽管才能停。收了麦子她还打算种一季晚稻,分出一块来种糯稻,这到时候都得有肥料才行。驴粪蛋如今已经叫她东一块西一块地铺了不少地出来,这都是现成能铺的地方。   上回听方伯丰说到梯田的事儿,她就放在心上了。满山看了,只东山和西南坡这两边适合做梯田。可这驴粪蛋是孤零零一个扔在这水边的,上头又没有深林高树固土涵水,下面临着河难道要等着车水上去用?这么一来,这西南边的就不合适了,一个不好连着个把月不下雨种啥都是颗粒无收的下场。只东边的山坡,因边上峭壁上有两股水,使个法子引了过来,到时候能用来灌溉,还算有两分成算。   那西南山坡就先放着,等往后上头的树成了林了,再慢慢看。这么一算,就好几件事儿了。   一者还得要土,她筑梯田不难,可这驴粪蛋都是石头碎渣,要整成田,得接着在“梯”上头铺土。   二者得要肥,她一早打听过了,这县里的收夜香的都是分片的,各有主顾,自己怕是没本事问人家要多少来,这就得另外想法子了。且这事儿还得尽早,因肥没有用“生肥”的,都得先堆过“发过性”才得用。要不然生肥直接用下去,庄稼就“烧”了。   三一个这山上虽有些地,多数的还得种树。这种什么好,哪儿去弄树苗来,什么时候怎么种合适,都是功夫。一样,这也是一件越早开始约好的事儿。“桃三李四”,你晚种一年就晚一年收成,耽误不起啊!   心里有数了,赶紧动手,二话不说就往后头群仙岭里去了。那群仙湖和边上大河里多少年下来,里头淤泥清一清就不少了。这又能当底肥又能当铺土,最是一举两得的事儿了。这东西最麻烦在晾干这事儿上,幸好这边寻常人也进不来,她捞了起来便直接铺在乱石滩上晾着。   淤泥清得烦了,就往山上去,先寻着之前那个“羊群汇聚”的草谷,散开神识一片片扫过去。这时候捡蘑菇?不,是捡粪!羊粪猪粪兔子屎还有不晓得谁的粪蛋子,都收进灵境去。神识铺开,在草丛林下感知到屎粒儿粪蛋子,寸寸搜寻,毫无错漏,真是功夫啊!   这些粪肥她可不肯那么堆在河滩上了,都堆在自家山上两峰相接的平缓处。里头混上许多草屑树叶之属,这也是方伯丰念的书上听来的堆肥发性的办法。书上还说臭鱼烂虾之属制肥肥力甚大,可惜这会儿天冷着,那些东西不容易起酵,要暖和了才好动手,反正那些鱼鳞鱼肠之类的她都在灵境里收着呢。   想想看这会儿她灵境里的东西,嘿,幸好地方够大。   等到太阳西偏,赶回家去预备做饭。一进家门,见前庭打扫得干干净净,进了屋就闻见饭菜香,便笑着扬声道:“你把饭都做好了?我还想着回来做呢。”   神识一扫,知道方伯丰在后院里,推了后门出去,见方伯丰正坐在一个小杌子上,前头两个大木盆,边上一个水桶,正在洗衣裳。   灵素赶紧道:“这个我会洗的,你这……这多冷啊!”   方伯丰笑道:“咱们家用井水,冬天反暖和。从前那里住着,都用的天落水和池塘水,那才叫冷呢。”又道,“这家里就这么些活儿,我不干就得你干,整好我这几天也没事,闲呆着干嘛。”   灵素心说我这里有法子不用动手洗啊!她如今洗衣裳都连衣裳带水往灵境里一扔,用神识使动着,要搓就搓要揉就揉,或者弄个槌子敲几下意思意思,怎么都成。看着方伯丰老老实实在这冷水里忙活,一双手冻得通红,灵素只觉着有苦说不出。心里暗暗记着,往后都先扔灵境里洗了,再不叫他得着这样受罪的机会。   正月十八县学正式开课了,这时候官行里虽说也都上工了,人都还有些“晕节”——骨头都懒着,没什么干劲。是以百杂行这会儿也闲得很。只通知了各人到行里聚齐,一人给了一个五十文的红包,算“开年大吉”,之后便散了,仍同从前一样,等外头告示通知了再来。   七娘同灵素两个走一路,等边上没人了,才问起之前的事儿来。灵素如今也知道内外之分了,只说方伯丰不在意这个,且自己找到一个养身子的法子,或者会有用。七娘听了连连说神灵保佑,笑叹:“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了,这就好。”   又说起走灯海的事儿来,原来那天七娘也去了,却是没碰着面,听说灵素得了张席票,好生羡慕。羡慕完了嘱咐她道:“这事儿谁问了你也别说,要让人知道了,又得起哄教你请客什么的。好像这里头有她们什么事儿似的,烦人得很。”   灵素不由得想起上回去了一趟德裕楼吃年席被叫出去问了半天的事儿,赶紧摇头:“不说不说,再说我也没打算去吃呢。”   七娘道:“也是,那席票分几档的,这三凤楼拿出来的,怎么也不会太差。一个不好就是三五两银子一桌的,去那边吃了叫谁去合适?你家里刚来的,你这里还好说,你男人那里都是同窗,请这个不请那个就成个事儿了。索性折个一两成的换了现钱完事。够吃一个月的了!”   灵素道:“这个还能折现?”   七娘到:“怎么不能!这县里还有大户人家之间相互送席票的,哪里吃得了那许多,自然就有人想起做这个买卖来了。你想啊,饭庄开一张五两一桌的席票,人家五两买走的,又有打鼓的四两收了去,转头四两半饭庄子又回收了。这一进一出,不动锅不动勺的,就是半两的利。这一年到头的,若是能卖出去百十来张,坐着就赚几十两了,抵咱们干十好几年的!”   见灵素面上毫无波动,想起眼前这人比起银子的好处来,更喜欢吃食,笑道:“得了,我看你估摸着喜欢另一个法子。”   灵素赶紧问她,七娘笑道:“这席也能叫到家里吃去的。你一顿吃不完,就吃两顿。只是这个要如何瞒过人去,可就难了。叫人知道了未免又一通聒噪。”   灵素眼睛一亮:“还能这样?这个好,这个好!”   七娘跟着笑:“你是跟钱有仇啊!”   灵素回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跟吃的更亲。”   两人笑作一团,到了路口才别过各自家去。   晚上灵素就把这主意告诉了方伯丰,问道:“你说我们是拿去兑了银钱好呢,还是叫来家里吃好?去那里吃恐怕不老合适的,叫我师父同师兄在里头做饭,我在外头等着吃……我倒没什么过意不去,就怕他们心里记着然后寻机会同我算后账。”要不怎么说神仙呢,对自己的师父师兄还真是看得通透。   方伯丰还能不知道她?自然顺着她心意说了。   没过两日,三凤楼收到一张待兑的席票,一桌烧鸭席全席外送到清河坊的。掌票的看了道:“这是这回走灯海的彩头,还真有人来要席面,我当会被倒回来呢。”   边上一个看了,一边登记一边道:“刚好落年,估计是请亲友聚一聚,在清河坊,咱们这儿的席面,也不小的面子了。”   正好大师兄过来,一个忙上前行礼道:“大师傅,今儿有一桌烧鸭席面,到府的。”   大师兄点点头,正要往后头去,忽然听得那边嘀咕着:“清河坊……方宅……”   大师兄一愣,心说不会这么巧吧?再想想应该不会,那俩人能在上元节上街上卖吃食来,若真有席票在手,哪有不换了银钱反叫去吃的道理。   直到第二日上门收家伙什的活计回来,对大师兄道:“大师傅,那家客人说咱们那道爆肚片里的青菜梗子没除筋,炒二冬里头芡又太厚了,不过烧鸭子、火燎时件儿和掌中宝味道都极好,想必是大师傅您亲手做的,说要谢谢您老人家……”   大师兄听着伙计传言,就仿佛看到了那张脸头头是道说话的样子,额角的筋忍不住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网站吞评很厉害,很多评论后台能看到但是无法回复,而且光这一周已经显示有7条删除了,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很抱歉 第78章 帮厨   此间有句俗话神仙不晓得,曰:“人贱自有天收。”   没两日行里通知上工,等干完了活儿,灵素递给七娘两个蒲包道:“你喜欢香甜口儿的,这里头是糖缠鸭方和蜜焦翅,那里头是双色糕和小卷果。”   七娘一听这名儿,压低了声儿快速道:“你真把那张席票用了?你可真舍得啊!”   她们在百杂行上工,一个月才四钱银子,三凤楼一桌烧鸭席怎么也得三五两,这就抵上一年的工钱了。这人早先还问自己拐枣儿、山里红这些怎么卖去,那才几个钱的买卖?好嚒,转眼一年工钱一顿全装肚子里了!见灵素在那儿点头,叹道:“你可真敢花啊……你家男人也正够宠着你的,啧啧。”   灵素道:“要自己掏银子出去吃一桌席,那可不容易。好容易这回得了一张,还不吃?那可等什么!”   七娘摇头笑了半日,对她道:“谢谢你记着我了。”   灵素一摆脖子:“嗨呀,咱俩谁跟谁啊。”听得七娘直乐。   德裕楼所售席票,都是上谱的整席。里头四鲜果、四干果、四冷荤、四炒菜、四海碗、八烩碗、两点心、四押桌都是定例,送席来家那日,八仙桌根本摆不下,连堂屋里的条案上都挨排放满了。幸好是这个时候,东西还算放得住。俩人撒开了吃了一顿,也没能把哪个盘给清掉。好在灵素有灵境在,往后灶里收拾的时候一来二去折盘倒碗的收了不少进去,方伯丰只当她把许多都并一处了,哪里能想到这样机窍。   这日同七娘别过,她一边走一边在灵境里打量,心里算计着晚上吃哪几个菜,怎么改头换面一下合适。   到家里正操持,方伯丰回来了。进屋听到灵素在灶里,进去道:“今日苗老先生叫人给我捎了口信,让你明儿得空去一趟三凤楼。”   灵素听了道:“不是已经考过了么,怎么还叫我去啊。”   方伯丰笑道:“考过了就是真徒弟了,怕是要接着教你厨艺。”   灵素高兴了:“那敢情好。”   她哪里知道是自己嘴欠那套话惹了大师兄了,要给她上上笼头呢。虽找她不容易,方伯丰一个县学里的廪生却跑不掉的,同苗十八商议了之后便叫人给方伯丰捎了信去。   第二日行里没事,灵素收拾妥当了高高兴兴往三凤楼去。到了后门,正跟看门的小厮掰扯,里头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把她领了进去。这回可算进了这三凤楼正楼了,后堂有个清静的北屋,是个套间,就是苗十八在三凤楼里的歇脚处。灵素见到自家师父,赶紧依着规矩行礼问好。   苗十八看着她发笑:“嗯,不错不错,你可挺热闹啊。这搬来没上半年呢,连‘烟花钱’都会赚了,挺会玩儿,挺好。嗯,运气好,胆子也大,拿着了楼里的席票不说,还敢叫你师兄给你做了送家去。完了不打发谢厨钱不说,还挑了一堆毛病儿!成啊,你可真成!”   灵素眨巴眼睛:“师父,这席不兴送家去么?谢厨钱这事儿我不知道啊!之前不是师父说的,师父您忙,厨事上有什么就同大师兄说的么,我就说了呀。”   苗十八晓得她性子,不同她歪缠,问她:“送席到府自然是成的,只是你这规矩没做对!还一个,我问你,你都请了谁了?”   言下之意,你落年摆席,居然连师父都不请,像话不像话!你请了我来不来另说,你请都不请就不是个事儿了。   灵素答道:“没请人呢。”   苗十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没请人?你叫一桌席家去,没请人?”   灵素点点头:“没请,就留着自己慢慢吃。”   苗十八想要生气又没气可生,这稀奇古怪的心情还真是十分复杂。   皱了眉头苦笑:“也是也是,你本就是为了自己吃才来跟我学厨的。”   灵素听了这话赶紧问:“师父,您要教我做什么?上回的书我都看完记下来了,不过许多东西都还没上过手。我想做米酱、豆酱还有酱油、醋什么的,可这都要豆、要米,我这还没种出来呢……我那地吧……”   眼见着她絮絮叨叨不晓得要说到什么上去,苗十八赶紧拦住她:“打住,打住。今儿叫你来啊,是告诉你,从下个月起,每个月五天,来这里帮厨。这厨艺,光看书不成,还得经见。你家里置办不了那么齐全的家伙什,更见不着那许多材料。你到这里来,我虽不是日日在的,你大师兄都在的。你只老实听话,叫你做什么就老实做,有不懂的就问。这厨作这一行啊,好多老讲究老规矩,不懂可不成。像这回,你这行事就叫人笑话,可不能光由着性子来,得学,记着没?”   灵素赶紧都答应着:“是,师父,我都记下了。”   苗十八刚要露出欣慰的微笑,就听她又问道:“师父,帮厨给工钱嚒?”   苗十八差点没给呛住,心道幸好方才没把主事留在屋里,摇头叹道:“你可真是……这当学徒的,都是‘三年萝卜干饭’,哪有要工钱的?这是教你学本事来的,你还当你出多大力了?还惦记工钱了!唉你这……”   灵素忙道:“师父,我这不是要工钱啊,我就是问问。”   苗十八这会儿是丁点不疑心是谁给自己下的套了,怕她到时候又惹事,告诉她道:“从前当徒弟,三年不拿工钱,只管给顿饭吃。就是吃饭,都不许往荤菜碗里伸筷子的。才有这三年萝卜干饭的说法儿。你这一个月来五天也够了,余下时候你旁的事儿也挺多,就得空自己练吧。”   灵素都答应了,苗十八又给她讲了些后厨里的规矩,防着她到时候给自家大徒弟添乱。如此都说好了,又有人来找苗十八有事,才叫她去了。   等苗十八同人说完了事回到自己屋里,自家大徒弟从外头进来了,手里拎着个草编筐子,拿到苗十八跟前的桌子上一放,里头一对钵头大小毛茸茸黄褐猴头菌。   苗十八刚要开口赞一声“好东西”,就听大师兄道:“刚给我拿来的,说是烧鸭席的谢厨钱。”   苗十八“嘿”了一声,伸手抹了把脸,叹道:“这傻丫头!”   大师兄看着自家师父,苗十八瞪他一眼:“做什么!这一对儿都快够上席票钱了,你还嫌亏是怎么的!”   大师兄道:“哪有这样谢厨的。”   苗十八挥挥手:“她就这性子,你不收还能送回去?教她的时候上点心,就都有了。往后啊,且有操心的时候,不亏她的。”   灵素回家晚上同方伯丰一说这事儿,方伯丰道:“苗老先生这安排都替你想到了,说是去帮厨,实则是叫你自己看着学去。一个月五天,到底哪五天看你自己,这就是虑着你要忙的事儿多了。”看灵素在那里听着直点头,便趁机劝道,“我看啊,你这里又在行里上着工,又要跟着苗老先生学厨艺,这都是要紧事儿,那山上……不如先放一放……”   灵素赶紧摇头:“不成不成,那山上田地才是正事里的正事呢。没有豆没有米没有面,学多少能耐也变不出酱醋来。”   方伯丰疑惑道:“你到底都弄什么了……”   他一直只知道灵素在山里各处寻捡东西,还真叫她得了不少。可听她如今这口气,好似真的弄成田地了一般,便忍不住问她。   灵素含糊道:“嗐,我就弄了些土把能铺的地方铺上呗。你不是看我从山上摘回来的菜了嚒。”   方伯丰就想到了那半山腰房子前的平地,摇头道:“好吧,你只在意着点自己,田地春不种秋种,今年不种明年种,人若是有个好歹,可就什么都没了。”   灵素只怕他追着细处问,听他这么劝了,赶紧都答应下来,正要想法子换个话头,却听方伯丰又道:“眼看开春了,你可细打算过了?有没有为难处?”   灵素只好答他:“土还不够,我还得找地方弄去;肥料也得攒,不过先前你给我念了那个‘土肥志’,挺有用的,等天暖和了我就照样养起肥料来;再一个就是树苗了,山上到底还得多种树才成。”   方伯丰听了便记在了心里,想着自己之后在农务司进出,或者有什么能帮她一把的地方。省得这人仗着自己一身力气,不管不顾地瞎奔忙。   两人各自打算着,第二日灵素一大早忽然往百行街上去了。找着当日要卖山楂拐枣时候打过交道的几家生果铺子,打听买树苗的事儿。几处都说没在意过这个,还是那时候叫她少搞歪门邪道的那位却是个内行人物。灵素一说早先的事儿,他想起来了,还以为她又要卖什么不靠谱的东西,听说是来问树苗的,面上倒好看了两分。   他道:“这就对了。做事情宁可慢也要稳。你要问果树苗,是要种在什么地方的?大概多少大小?预备往后自家买卖还是包给果局子的?”   灵素忙道:“我们家分了一小山头,我就想在上头种些果树。山上拢共有二三百亩大小,只是多是些乱石堆,能种树的地方大概有三四十亩。至于往后如何,我们还没想到那儿。”   那果子铺掌柜听了她这话倒郑重起来:“三四十亩,可不少地方了……又是山上,嗯,这山上不比一般果园子,头一个水就不好办,再来还有向阳背阴的又差着了。我看你这样儿,先不要打着一次都给种上的主意。一个地一个脾性,弄不好全完了可怎么说!不如先各样种上几十棵,剩下的就种些棠梨、毛桃之类的砧木。一个这些东西都是野物,好活,二一个,到时候你那些正经果树长成了,这都能嫁接的,不算耽误时候。”   灵素一听这话,太有道理了,赶紧道:“太谢谢您了!这主意真是两全其美,什么都不耽误,多谢您指点!”   那人见她受教,索性揽了事儿道:“我这里的果子都是从边上村里包了树供的,可不是那些二道贩子。这样,你等两天,我这几日正要同各处订一订今年的数。顺便替你问了果树苗的事儿,到时候一块儿告诉你。你若觉着成的,说好了数目,他们那里都有船直送到大河码头的,到时候你自拿了钱去运回来就成。”   灵素大喜,忙道:“那可就劳烦您了!我那里还能收拾些能用的地出来,树种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只要是果树就成,还要劳您替我多问几样儿。”   掌柜的点点头:“没事儿,都是捎带脚的。”   如此说好,过了三四天,灵素又寻了去,那掌柜的拿出一张纸来,上头密密麻麻列着桃李杏梅、梨榴枣柿、林檎海棠小樱桃、金桔文旦椪柑子……连核桃栗子树都有。同一样的桃,底下又分出五月桃、青尖儿红、蜜桃、晚秋玉等不同品种,后头又写着能出的最大数目。   灵素心想这事儿同谁也没法商议,还不如就问眼前这明白人呢。遂将自家山地的大概情形说了,叫掌柜的帮忙参详着,各样或多或少地要了些。也写成单子,交给掌柜的,又道:“这般零碎,到时候再算银钱恐怕不易,还请您再帮个忙,索性算个总价给我,我就把这钱交给您这儿,您看成不成?”   掌柜的什么人,知道这是叫自己抽头的意思,点头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按着总价儿收半成的使费,连船钱都不消你出,可好?”   灵素点头,掌柜的当即拿了另一个簿册出来对着算了一回,连果树苗带中钱拢共十二两六钱银子。灵素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十两的锭子来,掌柜的拿了戥子同夹子来,当面算清,又给灵素写了一张凭证,附上树苗的细单子,才算完事。 第79章 春忙   到这地方这些时候,灵素发觉,这边的人特别爱过节。什么日子整个由头就能热闹一番。她自然也爱这些热闹的,只是如今守着一座荒山,又满心打算着要指着它种豆种瓜的,便也顾不上热闹了。是以开春几次七娘或其他人来相邀,她都推拒了。不是她不爱玩,实在是事儿太多了。   为了种树的事儿,她跑了好几回农务司。许是同田地打交道的人性子都好?反正那管事的几位老先生真是不厌其烦地答她那些话。这日她又问了种竹子的事儿,才知道这竹子不一样品种还不一样种法的。若是孵鸡竹这种丛生的,可以直接用竹枝子埋地上生芽发竹,跟种甘蔗似的。若是散生的,就得用竹鞭了,这得尽早,赶在地气生发之前才好。   种竹要比种树早,这里栽种果树,一般在春分清明时候,竹子嘛,过了惊蛰差不多就能种了。   不过反正不管种什么,头一个都得土,没听着什么树喜欢贫瘠地方的,都爱沃土。灵素只好往群仙岭里到处“刮地皮”去。那河滩上轮番晾晒着她各处翻上来的河泥林土。一批得了就拿去自家驴粪蛋上找合适地方铺上。   这日她正在山里头忙着,忽听得半天上轰隆隆一声雷响,她立时一点靴子上了最高处,四下看去,心里想着:“谁的劫雷?!”可看了半天,只听得云层里隆隆不绝,四下既不见护法阵,也没有法器宝光,最绝的是那雷还一边打一边随风跑,慢慢就跑远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有心用神识去探一探,可惜云层之远,远在她如今神识能探查范围之外,只好作罢。   心里犯着嘀咕,晚上同方伯丰说起来,方伯丰笑道:“今年的头一声春雷,好一场雨呢。”   灵素问道:“这里是……一般多久会见一回雷?”   方伯丰道:“春雷起始,夏天雷雨多,到了秋末入冬后就渐渐少听闻雷声了。”又奇怪问灵素,“你们那里不打雷?你紧张罗着要种地,怎么会不晓得这个雷?”   灵素挠挠头:“我们那儿也有雷,不过不是这么……这么随便打打这样的……”自己也说不明白,换一头问,“打雷同种田有甚干系?”   方伯丰揉揉鼻子道:“这个……这雷雨有肥田之效,是以这边有俗话管这雷雨叫‘雷公尿’……”   灵素哈哈大笑起来,方伯丰生怕她就着这个又要往雷公上细问去,赶紧引开她:“你这又跑山里去做什么?”   灵素道:“找土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地方,只要有土就有地。给了我们的那片烂河滩,边上,隔了堆岭,那一大片荒地。那边人管那一处叫‘草荡浦’,一边是堆岭延出去的碎石滩子,一边是河水大拐弯堆起来的一些烂泥塘,再南边就是小河滩的肥水河。那肥水河南岸一溜的水杉榆树,靠这边北岸就全没人管了。要是有足够的土,把这个草荡浦一铺,那得上百亩地吧……”   看她说得兴起,方伯丰忍不住泼冷水道:“国朝于开垦荒地有规定的,并非所有地都可开垦,先一个得不碍水源、不碍涵土,再一个还得不碍周边田地。就算都附和了,开垦了出来,想要做地契,就得上交一半作为官家田地,等着以后当做丁田分与新籍人口。自己留的那一半,头三年免税,再三年减半,第七年开始就得全额交税了。你真开出百十亩地来,自己又来不及种,还得雇人或者招佃户,你真想要那么些地?”   灵素皱眉:“我可不想当地主。”   方伯丰失笑:“头一回听见这么嫌弃的口气说当地主的。”   灵素道:“叫旁人种了地,我玩什么!”   方伯丰笑道:“所以才同你说这个,适可而止。真弄出那许多地来,你未必就玩得高兴了。”他如今大概知道了灵素的脾性,想着若真的有百十亩地,这个人更整年整月别想得闲了。那荒山由着她折腾去,只是见她喜欢,可没想叫她为了这些整得自己整日介精疲力尽的,那可就颠倒了。   灵素心领神会:“我晓得了,我不惦记那块地还不成么。对了,不是说咱们还有丁田的么,那个又怎么说?”   方伯丰眸色沉了一沉,缓缓点头道:“嗯,这个……我已经有打算了。”换了笑颜对灵素道,“国朝初立时候,所谓丁田,只有男丁才有的,才叫做丁田。后来改了规矩了,如今是男女皆有,只是男子年满十六可登记领田,女子则要成婚后才可登记领取。各处州县人口田地数量不一,具体数目也不一样,男子一人的丁田数称作‘一满丁’,女子只占六成左右,称作‘六成丁’。我们县之前男子丁田是五亩,女子丁田为三亩。这两年似乎要减额,新数如何现在还没定下来。”   灵素问道:“既然人人都有田地,怎么七娘她们又说没有?”   方伯丰笑道:“是我没有说清楚,这只有村中农户人家才有丁田一说,城镇里的人家就没有丁田之说了。是以这丁田也是三五年一查的。比方我们俩,如今领了丁田来,若二三年后我考中了,得了职位,再逢下一回查田时候,就得销去丁田了。还想要这田的,当年丁田不缺的话,可以允许按官价买下。只是这买下后就不是交丁田的税了,得按有田的税来交,要高上些许。”   灵素叹道:“太麻烦了,我还不如往山上随便摘点捡点得了。”   方伯丰笑道:“这一国一县,千千万万的人,若凡事上没有明白的规矩,可就乱了套了。饶是这样,还许多钻空子的呢。”   灵素问他:“你往后就得学这些?”   方伯丰道:“国朝律例,县郡定则,都是必学的。”   灵素看着他叹道:“真不容易啊,这东西叫我背十年八年的我也记不住。”   知道了这里的雷同自己那边的雷大不相同,灵素也放下了心来,加上打消了“霸占”荒地的打算,便把心思全都放在了自家的荒山上。   果树的树苗还没送来,她先自己往山里各处寻去。碰到什么树苗,神识沿着树干往下探去,根系伸展在她神识能驭动范围内的,连根带土一下子收进灵境里。再从边上掏些土石枝叶把那坑填上。上回那果子局掌柜的说起了砧木,她便满山找起毛桃、沙梨、酸橙、火柿等各样苗木来。还顺手捡些掉地上肉已化尽的桃核果核回去在自家山上看着同原生差不多地方刨个坑埋上。   又见了小河滩各条河浦的两岸都是参天的树,醒悟到这树根还有固土护岸的用处,可是又舍不得自己好容易弄来的树苗,怎么办呢?剪枝条来扦插。自家山前的河,南岸一溜插的柳枝,北岸则槐柳榆构等各样都有。   这日晚上,方伯丰忽然问起灵素种树的事儿来,他道:“上回你说少树苗,这回府里给各县下拨了许多桑苗。我们这里剩下了好些,几处都说运送不便的,还有像上林埭那样只种茶,没多余地方种蚕桑的……司里正挠头呢。因是府里散下来的,只收个运费人工的使费……”   灵素已经忍不住了:“有多少?”   方伯丰怔了怔:“多少……挺多的,不过要太多了咱们也没法运吧。小河滩那里倒是通水路,可中间都断着,可到不了咱们那山底下。”   灵素道:“这个没事,我多挑两趟好了。明儿我去问问。”   就这么着,她花了没三两银子,得了两三百株桑树苗。如此山前河水的北岸又多了许多桑树。   这事儿方伯丰知道的,只怕她累着,来回来去说了好几遍。是以之后果树苗的事儿她就全不提了。那运树苗都是走的水路,她叫人给运到城官镇那边,又租了船往小河滩去。果然过了几道河之后就没路可走了,她就叫人卸在了岸边,等船家走远,四处神识扫过不见人影时候,一起都收进了灵境,跑去山上接着用神识刨坑种树。   之后的时间,又一多半花在筑梯田的事儿上。她裹着斗篷,穿着靴子,一行在这里做事,还不时跑出去到远地方往山上张望,在手上比比划划,才又回来。筑出地来,又在一些地方做上记号。干什么呢?却是在考量各处人往这山上望时可见的东西。因这荒山前头有个堆岭,跟前又一片烂田,绕过堆岭往这边来基本上人迹罕至。远处看过来,隔着一个堆岭,底下的许多动作就看不清了。可究竟能看到什么程度,她心里没底,是以两边来回跑着比划着。   等山前山后的竹子树苗种得差不多了,又从剩下的里头挑了些桑槐枫槭银杏水杉之属在房子在的平地边沿种上了许多,这是为了往后自己在这里动手盖房子做准备。这里地势较高,远处看过来能约略看见。从前那破房子一日两日倒了,没人觉得如何,可若是三两日就起一个新房子,那就叫人诧异了。是以先种上树,往后好再见机行事。   如此连着忙了月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大师兄那里的帮厨之事,赶紧又往那边去。   她一到那里,先有管事娘子给她分了一身围裙、一双袖套、一块包头巾,又道:“大师傅吩咐过了,你来了就先跟着我们择菜。”灵素全没什么“身份”之觉,加上那嫂子看上去挺和蔼,她就老老实实听人吩咐,让干啥干啥。   一早上光香菇蒂头就剪了一篮子,又帮着理了一丈篮的韭菜,那嫂子同她闲话:“这头茬韭菜比肉肥,怎么炒都好吃。德源人喜欢韭菜这味儿,从前冬天有人家种出‘野鸡脖儿’韭菜来,雪白须根嫩肥绿叶子尖儿带红,那个好看!立春吃春盘,那价儿可比肉贵。如今也有年头没见着过了……”   灵素如今疯魔了,一听“种”的就来劲,赶着打听,那位嫂子是在大酒楼里做事的,哪里能晓得农家事务,不过虚应几句便支吾了过去。   一时又来了一筐小笋,管事娘子又招呼灵素帮忙剥笋。灵素看这笋粗的也不过拇指粗细,细的跟小指差不多,便问道:“这是什么竹子的笋,这么小。”   那嫂子看她一眼:“听你口音是这里人啊,怎么连小笋都不知道?这都是山上的野笋,就这么点大。这会儿还少,再过个十天半月的,那街上就得多少卖这个的了。别看着不起眼,鲜得紧。这一筐子难保有被挑剩的,中午你尝尝。”   果然中午时候,她们几个人一起吃饭,就有两道笋。一道咸菜炒小笋,一道连壳蒸。那道清炒的小笋挺下饭。连壳蒸的是那些实在细小,不值当剥一回皮的。就这么蒸熟了,壳都软了,从上往下一撕,把中间一截嫩笋掰出来,蘸着点味汁吃,那叫一个鲜!   灵素一行吃着,一行忍不住拿神识往自家山地方向扫,差得远了,啥也瞧不见。   大师兄今天还没在灵素跟前露过面,实则灵素做的事儿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今儿她头一天来,大师兄就想给她安排点粗活儿先杀杀她的锐气,省得到时候仗着同自己是同门师兄妹,耀武扬威不服管。哪知道这位干这些活儿挺适意,半点没有被敲打的觉悟,同洗菜娘子们说说笑笑,好像真的叫她来帮厨的!   “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一边觉着灵素还算上道的大师兄,另一头又觉得自己也被连带着看轻了似的。这当师兄从前可没这么难啊……   作者有话要说:   开春忙起来了~~ 第80章 清明   这回灵素连着往三凤楼里去了五天,从一开始的择菜洗菜,到最后已经帮忙烧水杀鸡了。除了收拾台面倒泔水的活儿,后厨里脏活累活基本上做遍了。大师兄一回面都没露,就等着看她如何应对。哪知道她做什么都挺来劲,三两回之后就能通了诀窍,干得同那些老人都差不多甚至还能略胜一筹。   大师兄又开始犯难了,师父让自己看着教,先给她打个扎实些的基础,再有什么不能通透的才问得到师父跟前。可这会儿他有点怕自己教不了这个师妹,或者教几天就什东西可教了,那这师兄做起来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灵素哪里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家的师父同师兄都挺忙的,来这里就是让自己看着学。于是她就不客气了,一行手里干活,一行神识散开,有什么学什么。   闲了没事还偷听一下管事同客人们的话,听了满耳朵“清明螺,赛肥鹅”、“东山小笋西山蕨”、“头刀韭菜头潮蚬,吃光碗底舔两舔”等话。回头就往山上野地里找了来自家做着吃。倒叫方伯丰惊佩:“你学东西是快,不过老爷子同师兄教得也够多的。才几天,这么些新花样……”冤枉啊,谁教她这些了!   五天做完,没人同她说什么,她就顾自己回去了,预备下个月再说了。   正想着可以漫山遍野找小笋、蕨菜和春菌子去了,方伯丰忽然说起要回后山峪扫墓祭拜。灵素想起来此地是有此一习俗,也不多想,问清了方伯丰,按着常例准备起香烛纸钱和青团拜碟等物。   这阵子雨水多了起来,淅淅沥沥地下下停停,刚暖和半天立马又凉回去了,灵素便又拿了厚衣裳出来带着。   前一天雇好了车,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就坐上车往后山峪去了。灵素这几回运树苗乘了几回船,有些嫌弃车行颠簸,便对方伯丰道:“这里那许多河,怎么不多些船?船比车快,还稳当,又能装东西。”   方伯丰道:“运河只和几条大河是通着的,底下村庄上许多断头河。比方咱们山地那里,门口就是河,却没船倒得了的。再有那些河浦多是天生天长的,只顺着地势走,许多地方顺着水路虽也能到,却要绕个大大的远路,不如陆行痛快。”   灵素叹道:“这要是都打通了就好了。”   方伯丰听了点头道:“临县大圩、湘泽那里都是水里找田的地方,确实家家有船,进出都靠水路。咱们县里好像还真没有这样……不过说起来我们这里河浦也不少,嗯,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灵素不过随口那么一提,这路啊水啊的,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便又说起这阵子在三凤楼里见识的应季菜色来。   一路闲话,小半日后两人先到了马塘镇上,方伯丰拿出一叠子文书,去官坊里头先查了丁田的事儿。这一查叫他都快气笑了,——丁田籍录上,他十六岁那年就领了满额五亩的丁田不说,且连妻室的六分丁都一同领了!他问那管事:“我去年才成的亲,当日凭什么文书领的六分丁?”   管事笑道:“不满您说,我是这两年刚接的这个活儿,从前的事儿还真不清楚。不过咱们这里,有些人家儿子成人了就立马给订上小媳妇,虽还没成亲,有个聘书什么的也就成了。不过早一年晚一年的事儿,就为了这田地,也得早点成亲不是!”   丁田迁籍的规矩方伯丰这阵子都查明白了,当日凭了在县里的房契、自己的廪生生员籍和同灵素的婚书,已经开出了迁籍的文书。这会儿就拿了出来,递给那管事。   管事接过去看了,点点头道:“您当年这田是分在后山峪,这里我给您开了文书,拿去叫那里销了田籍,到县上登记等着领新丁田就成了。”   说着话已经把丁田转籍的文书开好了,又在丁田籍录的大本上做了记号,注明时间因由,才把文书递给了方伯丰。   方伯丰拿了文书谢过这管事,管事又道:“您这销籍和登记领田还得自己看着些儿,别一头销了,那头领不上,可就抓瞎了。或者这头销了上田,那边给您分个劣地,多亏得慌!最好有同县里官爷们相熟的人去说一声,等那边有了信,这边再销籍也好。省得吃亏!”   方伯丰又谢了一声。两人从镇上出来,才又坐了车往后山峪去。   到了后山峪,方伯丰也不进村,先带着灵素绕到村前的梅子岭,行了一段山路,到了一处缓坡前。此处整齐列着十数个大小坟茔,方伯丰对灵素道:“这是祖父那时候买下来的地,后来……”叹了一声,不再言语,又带了灵素往西边一个单独的坟包走去。墓碑上写着的字灵素虽不认得,也知道该是方伯丰生母柳氏的墓。   墓基是石头磊的中间是黄泥土堆,个头比周围几个都要小上一些。方伯丰二话不说,先开始清除坟头上和坟地周围的杂草,灵素跟着帮忙。等杂草都除完了,灵素又拿了抹布出来把墓碑擦了一回,方伯丰则用泥笪盛了土往坟头添土。   等这些都做好了,方伯丰又把边上一个最大的墓也打扫清理了一番。才从篮子里拿出白肉、整鸡、咸蛋、干豆腐、油煎豆干、煮老蚕豆、青团子、米饭、酒等供品来在墓碑前摆放整齐,又取了香烛出来点上。两人轮着磕头祭拜。   灵素看方伯丰跪在那里,神情端肃,也不敢胡乱说话,一步步都跟着学。   等磕过三轮头,方伯丰又拿出元宝纸钱来在两个坟前化了。   两人在柳氏坟前默默坐了一会儿,方伯丰才轻轻对灵素道:“走吧。”   灵素抬头看看他,方伯丰微微笑了一下道:“人死如灯灭,这句话我娘给我说了好多年了。头一年我在这里哭得人都迷糊了,晕晕乎乎地好像又看见我娘同我说这句话……之后,我就不哭了……”   灵素看看自己这肉身,心里对此处的生死之说有些迷惑,不禁又想起之前所得识念中“生灭阴阳流转”的话,何为生何为死?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肯定死不了,便拉着方伯丰衣袖:“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方伯丰看看她,眼睛热了一下,点头道:“嗯,走吧。”   他两个从一边下来了没多久,另一边就上来了一大群人,大人小孩吵吵嚷嚷好不热闹。等到了上头一看这景象,走在最前面的老头子便瞪大了眼睛骂道:“混账东西!”   方伯丰同灵素祭拜过了柳氏和方忠,从山上下来,便去找此处里长说丁田销籍的事儿。里长一见这个事儿,挠了头,方家分家的事儿这地方谁不知道?这回又闹出丁田的事儿来了!想想之前这方伯丰分了小河滩的几百亩良田,居然还回头争这三五亩地来,心里就有些瞧他不起。可事情按着规程办又没错,他只好腹诽着叫人去请了方赟过来商讨。   也不知方赟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叫他来商量丁田的事儿,他恨不得把方家族里的老少爷们都带来了,中间还裹着个一身绫罗的眼生老头,正不时同方赟耳语。   先不说这阵势把里长吓了一跳,只说灵素一看见方赟才真是吓了一跳,——才几个月功夫,这位“二叔”都快老成“大爷”了!如今面色乍看似乎还好,底下却浮着一层焦黄气,眼袋打了好几层褶儿不说,眼圈更是打里头渗出来的黑。啧,这老头是花钱太费力给累成这样了?   不说她如何在心里跑马,里长先迎了上去道:“长翁这是做什么?一点小事而已。”又对一边的华衣老者拱手,“您怎么今儿有空来我们这里逛逛?”   那华衣老者也跟着拱手,笑道:“我正好路过,见方老兄气得不成,赶紧过来劝劝。”这位自然就是那柴稞佬了。   他们这里还没说上话,周围村民都听着消息了,便渐渐有人围过来看热闹。   里长道:“这许多人,我也不往里头让了,就在这里说吧。”又对方赟道,“是伯丰拿了县里和镇上的文书过来,要转籍丁田。我才使人去通知长翁。他的丁田还在咱们这里,只标明了是哪里几亩,登一笔往上头一报就完事了,都是小事……”里长最怕闹大,只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   方赟伸手止住了他,也不看方伯丰,对着后头众人道:“去年秋天,一族老少爷们见证,我就把家给分了。当日怎么分的,众位想必也看着了。好,好,现在居然还回来说什么丁田的事儿!真是,真是人心不足!我方家怎么会养出这样子孙来,真是愧对祖宗……”   这话一说,不止方家族众,连周围看热闹的也对方伯丰生出几分不屑来。想起他那两三百亩的上田,又生嫉意,心里想着果然是越有钱的越不要脸,越不要脸还就越有钱!   方伯丰等方赟说完,忽然对里长道:“请问大人,县里和镇上的文书是否有误?”   里长赶紧摇头:“没有没有,都对,都对的。”   方伯丰又问:“再请问大人,这丁田随身迁籍之事,可有律可依?”   里长赶紧点头:“有,有,按规定,是、是田跟着人走的……”   方伯丰点点头,向里长行礼道:“那就有劳大人了。”   方伯丰如今是廪生,见知县都不用行礼,里长哪里敢受他的?苦笑着回礼道:“不劳烦,不劳烦。”   那方赟一见这阵势正要说话,方伯丰忽然转过身来先开口道:“去年秋天分家,小子所得为小河滩三百亩山地。如今已经经由当地官府确查,认定为山地中最劣一等,实为荒山。按着县中田籍所载,那处原先在录身份便是荒山,只是去年夏秋之时忽然给改录成了山地……各样文书凭证小子今日都带来了,哪位若觉有疑,可过来细看。”   方赟脸色白了一下,一旁的柴稞佬也猛咽了口口水,方伯丰接着道,“按着国朝律例,那三百亩山地,每年需得交租三石。去年划到我名下,恰逢交租时候……小子所得只那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而已,又‘被’搬了家,初到县城,身无分文……各位或者不知,租税若有拖欠可是要开革生员资格的……好一个分家啊……” 第81章 分宗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惊着了,这哪里是分家,简直是要命啊!忽然有一个道:“这话好像之前听谁说起过。”那个道:“是,刘屠户家闺女去年去县里赶了年集回来就这么说的!”“那就是真话了?……”“我说呢,哪儿那么好心,给大房大头的。”“啧,儿子惦记老子家产的事儿倒听得多了,这老子算计儿子还真是……干得出来啊……”   方赟气得满脸通红,好似又见着那女人当日阴沉沉威胁自己的样子了,一旁柴稞佬扶住他低着声快速道:“分宗!赶他走!县里你别怕,他一个廪生,翻不出大浪来!”   方赟眼珠子动了动,微微点了点头,大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早听说这读了书就读坏了心肠,想不到我方家不幸,竟轮上了一个!好,你、你今日既要这么说了,也没什么血脉恩义可讲了!你翅膀硬了,学会了讼师那一套,编了话来欺哄我们庄稼人!你走,你走,今日就逐你出宗,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方家的儿孙!”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安静。逐宗,这是犯了多大的罪过?这人若是被逐出了宗族,往后还说什么为官做宰的话?连见人的脸面都没了!   方伯丰冷笑道:“逐宗?好,那就先请了亭长三老来,把事情一件件摊开来细说,看究竟是怎么个逐法。”   方赟猛咽了一口唾沫,一旁柴稞佬赶紧道:“方老兄,方老兄啊!你是给气糊涂了!逐宗这样的事怎么好随口乱说的?到底是宗脉骨血,你还真想唱一出大义灭亲啊!”   方赟喘着粗气道:“分、分宗,那就分宗!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省得再来给我们下套泼污水!”   里长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了,其实以柴稞佬的名声和方赟这些年的行径,他这会儿心里还是信方伯丰多些。这分宗虽好听些,只怕对方伯丰往后的功名还是有碍。这时候就得看周围人如何说了,民声名声,还是有公道在的。   可方家如今的族长就是方赟,方家族众能说出什么来!至于看热闹的那些,私底下议论两句说说闲话也罢了,这时候站出来给方伯丰撑腰?那才傻了!这方赟在这后山峪几百亩地,多少人家租种着他家的田地,难道要为了个不相干的方伯丰反把自家的日子搭进去?   里正见着景象,心里尴尬,正要看方伯丰,就听方伯丰道:“那就分吧。”   得了,这也不用劝了。正好方家族众都在,方伯丰那一枝从方忠开始就分了出去,成为方家德源县城枝宗。只两代人,方赟兼祧人在二房,连在大房落名都不肯,只记了一笔,如此一来,大房那一辈就只有柳氏一人。分宗族谱做完,那边里长的丁田转籍文书也查明做好了,交给方伯丰道:“这销籍划田是每月一报的,还请稍等两日。”方伯丰谢过了里长,又从方家宗祠里迎了方忠夫妇和柳氏的牌位,不顾天色已晚,带着灵素坐了车赶回县里去。   这里杨氏妯娌几个在家等着消息,哪知道最后说是分宗把方伯丰给分出去了。杨氏拉着自家男人问:“怎么好好的弄成这样了?不是说什么丁田的事儿?”   方有财道:“来要丁田来了!还说分给他的地是荒山,连县里和那边镇上官府的文书都有!啧,老爷子气得够呛,本来说要逐他出宗的,后来怕事儿闹太大,才说分宗。”   杨氏道:“又是那个柴稞佬给敲的边鼓吧?我说他怎么就这么寸,刚好这时候往咱们这边来?!”   方有财看看她:“怎么了?那小子回来要田地你不生气?索性分了好,省得往后事儿更多。这回刚当上廪生,就回来要丁田了,往后当了官老爷,还不得回来要祖产?哼,人心哪有足的时候!”   杨氏道:“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那田地是谁的反正也不会是我的!早上你没瞧见,那俩狐狸精,一早上要吃饭不说,还要吃果子甜粥!这时候哪儿有什么果子?!给她一个好果子吃倒是有的!这些东西都怎么来的,还不是那个柴稞佬弄来的!老不正经老没修的东西,趁早死了大家才干净!”   方有财道:“好了好了,天天同那几个生气,还没完了。到时候她们到老头子跟前一说,我又跟着吃挂落,你就少害我吧!还有啊,往后什么死不死的,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咒谁呢。”   杨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她方才不过借机撒气,到底骂的是哪个,可论不好!   如今她是一想起家里的样子就心烦。本以为分了家,自家这里就稳妥了,家大业大的,手头怎么也宽裕两分。结果呢,老头子全把在手里,一个子儿不漏。不漏不说,自己花起来可丁点不手软。买了两对娇嫩丫头,又弄了两房小妾,就差再给方有财三兄弟找个小娘了!   这还不算,衣裳也比着柴稞佬去了,一日三餐他们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他老人家一天三顿酒,中午晚上都得六七个菜,什么忙时干闲时稀,都跟他没干系。   这若是自己要当老爷,好歹儿子得是少爷,儿媳得是少奶奶吧?没有,合着全家就他一个人金贵,他当他的老爷,儿子是管事和账房,儿媳是厨娘和使唤丫头!再加上那几个妖妖乔乔无事生非的,这叫什么日子啊!真是“趁早死了干净”!   另外两房也在说这个事儿,马氏听说那丁田还是被要走了,很是骂了几句,倒是牛氏另一个想法,她对方有贵道:“唉,若是伯丰在这里,他往后考试做官了,翁爹也得收敛着点。这下好了,更没个忌讳了。”   方有贵道:“瞧你这话说的。”   牛氏一瞪眼:“我说错什么了?如今这样子,难道还好听好看了?连我回趟娘家,都有人当笑话来打听!”   说了就要哭,方有贵赶紧上去安慰:“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你什么。我知道你面上不好看,难道我就好看了?可那是我爹,我有什么法子!唉!”   又说方伯丰同灵素两个到了县城已经快半夜了,城门早关了,方伯丰交上廪生凭证,又说明了事由,守门的才开了行人门放他们进去。那赶车的就不进城了,城外专门有歇脚的地方,还方便饮牲口。灵素问过了车钱,付的时候多给了二三十文,只说谢人家大半夜送他们。车把式挺高兴,直说往后再有用车的地方来找他。   方伯丰一早料到如此,是以到的北城门,离他们家就算最近的了。进了城门,边上就是一个杂闹儿摊,两个钱买个纸灯,里头一小截蜡,点上拿了手里,俩人就往家走去。   天阴着,幸好没下雨。方伯丰肩上背着个包袱,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牵着灵素。灵素手里挽着那个半高篮子。方伯丰瞧瞧认真走路的灵素,想着自己背上包袱里还有三个牌位,心里觉得挺对不住灵素的。女人家多半胆小,这半夜三更的,还带俩牌位走夜路……   想了想对她道:“今天就对付了两口冷食,饿了吧?来回坐了好长时间的车,身上酸痛不酸痛?”   灵素看看他:“没事,你,你还好吧……”   方伯丰不解,“嗯?”   灵素皱着眉头道:“丁田也没多少吧……你,你怎么发那么大火?”   方伯丰愣了愣,笑了笑道:“嗯,不是为了丁田,只是……只是借这个由头罢了。”   灵素问:“你想同他们分开?”   方伯丰点点头。   灵素默默不语,两人又走了一段,她忽然问道:“是为了我吧。”   方伯丰脚下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嗯,也有这个。再一个我也烦他们了,索性断的干净些也好。”   灵素顾自己道:“你是担心万一我生不出娃来,他们又要来捣乱,所以就索性同他们分开吧。”   方伯丰不声言,走了一段才缓缓道:“我不愿意叫你烦心。”   灵素心说我有法子了啊,我再努力努力就能知道怎么在凡间生娃了!不过想想方家那些人,嗯,分开了也好。   俩人好容易到了家,方伯丰把那三个牌位取出来放在堂屋里案上,先点了香烛拜过,跪那里把事情经过说了,往地上洒了杯酒,才起身洗漱。   清明有两天的归祭假,第二天方伯丰也不用去学里。俩人虽半夜才睡,也没很晚起。用过早饭,方伯丰便对灵素道:“遇仙湖边上有神庙,可以存祭城中人家的祖宗牌位,一年付些许香火钱便行。我想趁着这两天有空,索性去把这事儿办了。”   灵素点点头,又道:“那我同你一起去吧。”   她是担心方伯丰看着自家娘亲的牌位,心里难受,想多陪陪他。方伯丰见她神色便知她心意,点了点头,两人便又往城外遇仙湖畔去了。   那慈光神庙是早前几家大善人一起出钱所建,占地不小,专有几间偏殿供德源城里人家存祭祖宗牌位。这样的神庙在德源县大大小小的有不少。除了这样民间筹建的,还有官家建的。因此神庙在遇仙湖畔,都传说其风水上佳,是以许多人家都愿意把祖宗牌位放到这里来。   两人捧着祭盒进了庙门,便有神侍上来迎接。知道是存放牌位的,将两人引到一处屋内。里头一个主事问过了所祭之人身份干系和生卒年月,从一边取出一个大桶来道:“既是连宗存祭,这究竟供在何处还请听神意。”那里头都是签子,叫人自己抽取,抽到哪个便是哪个,往神明身上一推,省得聒噪。   方伯丰正要伸手,那主事却请灵素上前去抽签,又扭头对方伯丰解释道:“男为阳,女为阴,既然带了夫人来,还是劳驾夫人吧。”   灵素看看方伯丰,伸手往里头随便取了个出来,那主事接到手里看了眼,面上十分惊讶,又看一眼灵素,心说见这小妇人其貌不扬的,竟这般好手气。这手气若去摸个彩头,那可真是……哎呀,想什么呢,神明勿怪,神明勿怪。   于是片刻之后,柳氏同方忠夫妇的牌位就供到了慈光神庙东楼最高层面朝遇仙湖的那一间里,端得上风上水的好地方。 第82章 丁田迁籍   分宗之事已定,方伯丰才开始忙起丁田的事儿来。上次得了城官镇那位亭长的提醒,之后他在县里询问丁田迁籍等事都特地避开了当日在后山峪给他们办理田籍文书的那位主事。却不知这回是真这么巧,还是这位得着了什么消息,方伯丰把自家丁田迁籍的各样文书交上去之后,转天去问,却恰是这位接管了此事。   见方伯丰来问丁田,先叹了一通苦经,“丁田新规久久难定”、“人口日繁,官田不足”、“空丁骗田者屡禁不绝”等等,好长一篇说完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对方伯丰笑道:“廪生自有廪给,难道还不够你过日子的?这么着急天天催逼这事儿……这廪生过了考得了官可就得销田的。你们也不过三两年时候吧。怎么着,这是打算一辈子考取不了要靠这田度日才这般着急?”   方伯丰道:“学生不过按制而行。”   一句话堵了,那主事没奈何,换了面色,冷笑两声道:“好啊,好一个按制而行。那咱们就按规矩办!头一个,那边的田籍可还没销呢。这那边都没报过来,这边又给你分一块,那你一个人不是占了两份丁田了?若人人如此,这天下再多田也不够分的啊。”   方伯丰道:“马塘镇和后山峪的迁籍文书都有,怎么又说没销籍的话?”   主事道:“文书是文书,实情是实情。文书虽递上来了,那地还叫人占着呢,怎么能叫销?”   方伯丰问道:“那请问大人,所谓实情的丁田销籍应以何为凭?”   主事笑道:“果然是什么都不懂啊。销籍的实情,自然是以当地报上来的销籍记录为准了!”   方伯丰深吸了口气,点头道:“学生受教了。”   主事顾自己端了茶喝一口,笑道:“嗯,嗯,明白了就好。你就等那边销籍的记录报上来,再等着分新田吧。”   这日县学没课,众人都去了衙门各处帮手。方伯丰便在农务司帮着做今春农事的活计。众人闲话时,一个管事问起方伯丰丁田迁籍的事儿来,方伯丰便把事情说了,众人一听都摇头。一个管事道:“这是谁给你下了钉子了啊。”   因事情还牵扯着家事,方伯丰不欲多言。   另一个管事道:“什么也没用,先叫你家里赶紧把田籍给销了。别贪那一季的收成了。只要销籍记录有了,若超过半年未得新田,官家自然会补偿你,虽要亏些,也比现在这样好。”   众人都附和称是,只老司长却笑道:“都是糊涂话。”   又道,“从来迁籍,哪回不是拿了文书来这边就先给定好了新田,再知会那边一增一销的?这本就是官府的事儿。照这个说法,若是一边村人不肯销的,官府就拿着整套文书等着?岂有此理。”   众人道:“哪里会有不肯销的说法儿?那田本就是他家的,如今他换个地方种田,还不是他家里人的主意?既如此,也别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赶紧先销了等着完事。”   老司长摇头道:“这得看钉子嵌在哪儿了。若是嵌在这边呢?就算你把田销了,也不叫你等着,只给你五亩地分到十个地方,来回都得走上七八十来里路,看你怎么种去。这人啊,要给人添堵,怎么都能把你堵上。”   众人忙道:“那不至于,那不至于。”   老司长看看方伯丰道:“所以你得自己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篓子,能补的就赶紧补上。该说人情说人情,该赔礼赔礼,总得过去这坎儿才成。”   方伯丰皱了皱眉头,回过神来赶紧先谢过了老司长指点,便不再提此话了。   果然老司长所料不差,这会儿柴稞佬来县里装船出货,正同籍户司那位主事吃酒。说起方伯丰在后山峪的事儿来,又对那主事道:“表弟,你可千万不能叫他好受。这是狼崽子啊!连你们的田籍登记都查过了,这可真是……其心可诛!”   那主事沉了脸哼一声道:“这些读书人,个个都当自己是往后的官老爷了,只会拿律例说话。却不晓得那原是个死物,端看人怎么说。说句过的,连官老爷还得靠我们这些人才能做得下去呢!他这是打算捏我的把柄,我就得敲断他一只手,才叫他晓得厉害!”   柴稞佬听了赶紧给他倒酒,嘴里道:“田虽没多少,却要紧是这口气!”又添油加醋把个方伯丰说得十分心思阴沉多算计,又作替那主事打算状说这事儿若叫他宣扬出去了又是如何麻烦等话,直把那主事说得越发厌上了方伯丰。   那主事道:“你放心。你只叫那里别自己去销籍,有人问过去你们就拖着,反正最后事儿都还报到我这里来,只我不动,他们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哪怕最后叫上官查到头上,我这里随便给他零零散散凑他十几块地也应付得过去了。”   柴稞佬听了大笑着连连称妙,两人推杯换盏越发喝得兴起。   方伯丰静下心来想想老司长所言,心里知道这还是当日给自己分山下套的那几个人凑一块儿做的局。一边不销,里长又不能相强,报到上面来又在那位主事手里,只白白拖着,自己这里怎么也领不到新田。就算另外使法子硬逼着那边销了籍,这头分田还卡在人家手里,到时候真的给分得零零碎碎的,才真的有苦说不出了。   他这回说着丁田的事儿,一方面是想着灵素那么想种地,自家却没地可种,这本该有的地自然该要过来才对;二来也是想趁着这一次同那边决裂,省得往后多牵连麻烦。却没想到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被人给挤住了,却是无可奈何。   事情起了波折,他心里也不舒服的,晚间闲话时便告诉了灵素。灵素听了奇道:“你不是说这里许多大大小小的规定?怎么还有这样没有规定叫人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方伯丰道:“这规定就没有没漏洞的,什么事交到人手上,这办起来就有或左或右的,最难就在这里。”怕灵素不明白,又道,“这世上的规定,总是虑着大多数情况来定的,个别特殊的难免就考虑不到了。像我这样,一般是不用迁籍的。丁田家里人种着,我在这里读书,都是一家里的收益,何须迁来迁去?便是因成亲分家在此定居了,家里人商议了,要将我的田迁到左近方便自己耕种,那也是一家人商议好的做法。所虑者不过是一两季收成和换得的田地好坏,是以多半递上来文书,县里就给排了新田,比着差不多的把自家那边的哪一块给销籍了,县里这才去旧改新另做田籍。这才是通常的情形。我这样的,便是当初制定这规定的人,也没想到的……”   灵素想了一回,叹道:“那就是他们那边先销了丁田就成了?”   方伯丰又把老司长所说和自己所虑者说了一遍,叹道:“恐怕就算那边销了籍,这边也不会给我分什么正经田地。”   灵素道:“这也没人管?”   方伯丰笑叹:“管,可也得有东西可管。律法上只规定了给农户新丁分田,却没有说一定得是一整片的良田啊。加上事是人在管,口舌便利,端看怎么说了。便是你明知道是在为难,也没什么实在的证据,便拿他没办法。”   灵素咬着牙道:“几亩地倒不算大事,只这行事可太气人了。想着法子合起伙来欺负人,太坏了!分家前坏,分了家还使坏,如今都分了宗了,还要接着使坏!太坏了!”   方伯丰却道:“想想这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事,真是,人心坏了,靠规矩管却是管不过来的。”   事情眼前并没有什么可想的法子,两人虽生气,也只好先放下,总不能为了这一处连日子都不过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德源县一般在清明前后开始播种早稻,正是耕牛遍地走的时候。灵素在烂田畈做出来的那块五六亩大小的地,上年种了小麦,这就种不上早稻了,只等着收了小麦做秧田种晚稻。   上林埭这个时候最忙,早稻播种同春茶采摘碰到一处去了,更别提有些人家还养着春蚕。灵素自家的事情虽多得吓人,可她手脚利索又有灵境和靴子在,是以总能腾出手来四处帮忙去。   这日她又帮人往田里运肥料,来回几趟散完了,那边田埂上过来一人,笑道:“好利索的娃儿!壮丁都不如你!”   灵素回头一看,却是小河滩的里长,便上前见礼。一边的农户对里长道:“您这话再没错儿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大力气的人。上回给闫三家帮忙,这家伙,直接把车上两个齐山筐给挑着走了!我的老天爷哎!那筐子壮劳力也得两个人抬一筐还得使双杠呐!素姐儿真是力气大得吓人。我们这一片地,谁家都得她帮了不少忙呐,都不晓得怎么谢她好了。”   里长听了也瞪大了眼睛:“丫头,你这般厉害!”   灵素笑笑:“嫂子夸我呢,我就一点笨力气。”   里长也只当那农妇说话好夸张,没有深究,笑道:“我看你挺能折腾,那驴粪蛋如今看着可有些变样了啊。”   因有堆岭挡着,灵素在东边开筑的梯田并看不见,西南边她也留着往后开田的,这会儿还是光山。因此远远看去,只能看到高些的地方,有零零散散的地块,有些想是种上了东西,绿油油的,有些还黑褐一片,也不晓得是光地还是种了东西没长起来。树苗倒是看得见,只是都没长大叶没开花的,远远看去只毛茸茸一片。   老里长看了笑道:“不错不错,挺勤快,挺能干。这会儿看去,不是个光粪蛋子了,倒像是……像是个长了青污苔的驴粪蛋!”   这里人管青苔叫青污苔,边上几个正干活的抬眼细看一回那荒山,都哄笑起来。   老里长跟着笑了一回,忽然问灵素道:“对了,你们是村里出来的,该有丁田啊。分了家,怎么没见丁田跟人过来?”   灵素想起这事儿就气闷,叹了一声,把丁田迁籍的事儿说给老里长听了,完了道:“这是合起伙来欺负人呢,可是我相公说虽明知道是故意为难,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老里长想了想道:“倒也不是全没办法。” 第83章 天谴   灵素忙请教,老里长笑道:“你晓不晓得开荒田这个说法?”   灵素想起之前方伯丰给她说过这事儿,便点头道:“知道,说要上交一半给官家,不过能免几年税。”   老里长笑着点头:“就是这个。不过呢,近些年来因为人口多了,有时候丁田不太够分。怎么办呢?官府就出了文书,叫要分丁田的人自己去开一块出来。这样自然要给好处了。寻常开出荒地来要想做田籍,就得先交一半上去。若是当丁田的,就不是这般了。做田籍的时候能保留该得之丁田的两倍大小田地,耕种五年不需交税,再三年减半,这之后,那多出来的一倍才按寻常有田来交税。开荒所得田地扣除丁田两倍面积,余下那些才按着常例开荒的规矩走。   “你看这买卖上不上算?且如今过了清明了,算误了春耕,今年开出来的田地,都得从明年起才算日子。你这里今年若能开出十几亩来,又有丁田销籍文书,怎么也得给你按着丁田算。开荒入田籍是大事,这地方可不敢乱来,一不小心乌纱帽都没了。总不会有人拼着自己的官位不要,非要为难你这几亩地吧。”   老里长说完眯起眼睛笑,灵素赶紧给他行礼:“您这可是救了我们了!不瞒您说,这还不只是田地的事儿,要紧这一口闷气啊,我想起来就难受得很。”   老里长笑起来:“哈哈哈,那是肯定的。不过官老爷有官老爷的笔,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心,哪里那么由着他们一手遮天了。”   灵素连连点头。老里长又往别处看春耕情形去了,灵素这里就琢磨开了。   晚上回家把这事儿同方伯丰一说,方伯丰也是一喜,又皱起眉头来:“开十几亩地的荒谈何容易……你别……”   灵素赶紧止住他:“没事没事,我自会量力而行。对了,你上回说开荒得有什么不碍这个不碍那个的,这个要怎么定?”   方伯丰道:“这都是一处处报上来的,若是新报的还得县里农务司的人去当地清查确认过才成。”   灵素道:“那农务司有记录了?”   方伯丰点头。   灵素赶紧道:“你先帮我看看,咱们山前头那块草荡浦算不算可以开垦的荒地。”   方伯丰见她这样子,知道自己拦不了,何况眼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便点头答允了。   第二天特地去农务司查了,老司长见他查这个,笑道:“不错,不错,这法子好。你们年轻人脑子就是灵光,我怎么没想起这一出来呢。”   旁人听了不解,老司长也不解释,只朝方伯丰笑笑便走了。   方伯丰查到小河滩那边的荒地记录,果然有这一处。只是靠南面与肥水河相邻的那块因有地势分水之虑,需得往后退十步,防着因地侵河,靠北沿堆岭这边则全无关系。那块地方足有百八十亩,这许多年来也没人尝试开垦过,可见地况多差。   他一回来,灵素就从灶间里冲出来问这事儿。方伯丰只好照实同她说了,又特地提了一下从来没人试恳过的话。灵素自然不放在心上,她刚刚有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可惜不能说出来,只好自己一个人偷着乐,真是可惜。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便有意无意问起丁田本该在哪里的话,这在当日里长出的文书上就有提及,方伯丰道:“就在下湾湖那边。一样田地,总是离水近的好,进出水都方便。下湾湖周边整一圈,都是方家的地,听说是祖父那一辈陆陆续续花了十好几年才收拢的……”   后头还有什么话,灵素全没听见,她只牢牢记住下湾湖这个地名儿。   第二天一早,方伯丰去了县学,她便裹上斗篷蹬上靴子往后山峪去了。好歹她也在那里住过一阵子,再路上听人提起几回就找到了地方。   果然一个十几亩大的水面,周围都是农田。这个时候正农忙,边上来回都是人。她裹着斗篷整个转了一圈,心里有了算计,大概做了个记号,就回去了。   在自家山地上点豆种菜,码籽育苗,培土固岸地忙了半天。回到剩下的那间房子里,先扫一下那些蚕茧,这外头养春蚕的都已经忙活上了,这里怎么还没什么动静呢。一扫之下,才发觉许多茧里已经起了变化,这下要怎么办!   寻常人家养蚕,为了保证出蛾质量,最开始就要挑茧,完了根据时气,烘茧催蛾。等蛾子出来了,还得挑过一回,捡那些健壮的配对,再收卵孵化蚕蚁,一点点养大。   等结了茧子,除了挑出来要留种的那些,余者都直接下沸水缫丝了。便是一时不缫丝的,也得火烘日晒来杀蛹,免得到时候出了蛾子破了茧。   灵素全不懂这些,她那一套人法地地法天的,没有中间这许多手段。她想的容易,只等这些蛾子出茧,产了籽,她就全给孵出蚕蚁来,然后还散回之前那片柞树林去。也算自己得了它们好处的一点报答。   果然是想得太容易了,这屋子里堆了成山的茧,都要发蛾了怎么装得下?又叫那些蛾到哪里产卵?所产之卵如何收集?这阵子又是忙荒山开田堆土种树苗的事儿,又是分宗和丁田迁籍的事儿,眼前忽然发觉茧子们起变化了,才有些慌了手脚。   好容易镇定下来,先凝了心神散开神识往里头探去,才发觉如今只一两成的蛹黑透了,快要成蛾子的样儿,余者还色作黄褐,估计没那么快。虽是如此,这一两成的也得赶紧想法子安置了。   二话不说,先跑去群仙岭里头南山竹林里砍了十几棵老竹子,直接收在灵境里,拿片竹刀给开成篾片,神识役使着直接在里头编起半屋大小的竹筐来。啧,从来神仙都是无中生有,点石成金的,这般笨手笨脚“大有人样”的还真是少见得很呐。难道不应该使个法诀,喊一声“变!”就出来一个筐篓?   挑剔也无用,她眼前就只这点能耐。   幸好在灵境里神识得用,没过多会儿,已经编成了三四个这么大的竹筐子,文理细密比得上淘箩,上头还带了个能用签子收紧的竹编盖子。   这里一完事,又赶紧回到山上那间屋子里。把那些蛹已转黑即将化蛾的茧子都捡出来放到了其中一个篮子里。这个可就难办了,因为那蛹都是活物,灵境用不上,她那神识又不足以驭物,只能用神识选中了,再手工找出来放在一边。完了再用大篮子装了往那半个房高低的大竹篓里头倒。   搬了一多半时,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又另外拿了个大篓子出来,把余下的小半放到这个篓子里。然后用神识将之笼罩了,一动念,将茧子收进了灵境。如此,这篓里头就是些黑黝黝的光蛹了。她这是想看看,没了屋子的蛹们,化蛾之后又会如何。那些破了口的蚕茧,大概还能有两三成的整丝,余者都断了,只能捻线纺绵绸。她去年捡着这些茧子时,怕取了茧害它们被冻死,才放到如今。眼看着如今天暖,若是它们没房子也一样能化蛾产卵,那往后用这法子就能留下更多完整的好茧了,实在大妙。   如此一通忙活下来,又是大堆里挑茧又是编筐的,很有些疲乏了。   眼看天色渐晚,先从灵境里取出两个菜来就着饭吃了。——上回那烧鹅席的菜,糊弄不过去的那些只好留着自己偷偷吃了,要不然可说不明白了。   吃饱了觉得又回复些精神,装备整齐出了门,却没有往县城走,仍奔后山峪去了。   直接到了下湾湖,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时候白天还不长,晚边还冷,不比双抢时候,牛角挂灯夜犁地的都有。   神识散开一探,果然左近没有人了,她才往之前做好了记号的地方去。白日里她都拿神识探过了,这边想是老熟地,土层厚,又肥,端得好田。   自上次神识突破,她如今散开神识可笼罩方圆三十丈有余。这会儿站在选好的地上,散了神识到最大,试了试,没成功,心里叹息一回,只好往小收了收,再试,不成,再缩小一些。如此,总算试到一个“力所能及”的大小。一动神念,方才被神识笼罩的地方,那一块熟地好田就被连根收进了灵境。   “果然能成!”灵素高兴地差点没撂蹦儿。太好了!太好了!   略平复下心情,活儿还没完,接着来!故技重施,连着四五块田地连着底下土层都叫她收进了灵境里。这连根收土的能耐还是这阵子漫山遍野挖树苗练出来的。只是没试过在这般大地方“刮净地皮”,真是被自己的能耐给吓着了。   她选的地方紧邻着池塘,原是方家留着自耕的最肥的几块上田。这会儿地皮一去,那下湾湖的水便往下洼处满了过去,等她这里搬完了田地,下湾湖的水面比先前足大了一倍有余。   虽说着轻松,连着搬了十几亩地的厚土,神识几乎不支,差点连斗篷都撑不住了。眼看天色浓黑,自己若再不回去,只怕方伯丰要担心。往一边盘腿歇息了一阵,强撑着使动神行靴往家赶去。   家里方伯丰已经做好了饭,站在门口等着她。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从前灵素可没有这么晚回来的,越等越心焦,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只怕她新得了那个开荒的主意,着急去开荒地弄出什么意外来。如此一想,越发忧急,真是度日如年。   灵素捡个少行人的街巷里下了地,趁四下无人收了斗篷,才往家走去。刚到家门口,就见着方伯丰在那里站着张望,赶紧快走几步,方伯丰看见她了,刚要上前迎她,眼睛一花这人已经往自己这里扑过来了。赶紧一手搂了,转进门,顺手把院子门关上。正要训她两句,又被捷足先登,灵素拿脑袋顶他肩上嘴里含含糊糊道:“今儿可累死我了,做了好多活儿啊……手也痛,脚也痛……好累好累……”得了,这下连训话都省了。   又说后山峪,大清早有人往田里干活去,走到下湾湖边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呆了。——湖面忽然涨大了不知多少,边上一大片田都被淹了。赶紧过去瞧那被水淹了的田地,发觉那田不是被淹了,是“真没了”。有人赶紧拿手里的竹篙往下探,那么老深,这湖拢共才多深?那、那些田呢?这是、这是地陷了啊!   谁家这么倒霉?那还用说?!下湾湖边上可不都是方家的地么!   这地陷本就叫人觉着神异,偏又是方家的地,都不由得想起之前分宗的话,又想起分家的传言,更有老一辈人神神秘秘说起这下湾湖边上的良田本是方忠挣下的家业。啧,看来这不止是地陷,这,这是天谴啊! 第84章 求人   灵素这一天真是累坏了,方伯丰听说她果然是在为开荒地的事儿着忙,有心说她几句,可看她面色疲惫好不可怜的样儿,再说这件事归根到底都是自己这头的缘故,怎好说她?叹了一声,反烧了热水给她泡脚,又替她捏了一回肩膀,劝了两句诸如“身子垮了多少地也没用”之类老生常谈的话便罢了。   灵素上了床,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方伯丰看了更觉心疼。却不知道她这会儿识海同灵境里正热闹呢。   ——灵素觉着自己明明已经睡着了,可眼前怎么这么亮堂呢。觉着亮堂,可又睁不开眼睛来。这都没睁开眼睛,怎么觉出来的亮堂?这么似睡似醒的,似梦非梦地迷糊着,好似只过了一小会儿,一睁眼,发觉天已经亮透了。方伯丰早起身去学里了。   哎?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发觉脑子里多了许多东西,却是早先那团识念里解出来的。别的零零碎碎罗里吧嗦的她也顾不上了,先奔着那“生儿育女又有何难”的后篇去。   “此界中万物归缘,以我等凡门所得之肉身,阴阳和合生其形者易,络其缘得其灵者难。是以即便与凡人结为夫妇,亦因无灵来投而难有子嗣。然天无绝境,尚有一线机缘……此间万物‘依阳育身,以阴滋灵’,灵性滋养全在月华之力。每岁仲秋月华之力最盛,当夜月距最近,且乃月降新灵之时。若能于当时当夜以神识络其华,引动新灵来投,其后调和阴阳,自然有子。实乃道门妙法也……”   灵素心里一热一凉,一热:“原来是要新灵来投生才成的,只要每年仲秋引动月华就行了!”   一凉:“又是神识!”   且每年只有仲秋夜一次机会,若是到那时候自己神识还不足以“络其华”,就得等下一年了。这位前辈说得容易,想想自己在上面时候,三百年?六百年、九百年也未见得修出多少神识!这里只待三百年不说,自家相公能活三百年?或者自己七八十年才练出能耐来,叫自家相公“老来得子”?……会不会也太老了点!   想想前阵子满心只想快些解化这段识念,好容易这回解化出来了,这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被一拳打进深渊,这当儿的滋味,还真是……简直对不起自己之前的殷殷期盼!   可究竟发牢骚也没什么用,好歹这回神识又涨了些许不是?没想到偷人田地这样的坏事,做多了也能涨神识……忽然有些理解上头那些为求精进不择手段的魔修鬼修们了。没办法,有时候你好容易找到的一个有效果的法子恰巧不是那么光明正道的……要说放弃谈何容易?!总之,多用神识定是没有错的。   乱糟糟想一阵,当天夜里月亮一出来,她就用自己那点神识试探上了。结果自然什么都没有,一者不是中秋,二者连圆月都不是,三来她如今的神识之力还有些一言难尽。想想自己的神识在自己灵境里那游刃有余之感,不禁看着天上月亮暗暗想道:“要是能把这月亮收进灵境里……”可见人一旦有了执着,就容易着魔。   此修路尚漫漫,日子还得照样过。这日一早,打起精神,先往三凤楼去了。   到了那里,几个干活的头儿们都笑着同她打招呼,只盼着她再来自己那里帮把手。一会儿管事从里头出来,却是叫灵素跟着收拾台面。酒楼里行菜都是年轻儿郎,手脚便利,功夫了得,从肩到手能码开十几个碟子上下楼分送各桌不洒不错。这收拾台面的就多是妇人,也一样要手脚利索,拎着干净的深桶进去,分渣汤各折了桶里,再赶紧运走,也是表明绝无“折箩再用”的意思。   因这一处收拾着,边上几处可能还正吃着,是以觉不能弄出太大动静来,又要防着汤渣乱溅等事故。手里三块抹布按着湿、干、净的顺序赶紧擦抹桌子,也不能有丁点疏忽。   要说大师兄敢叫灵素做这个活计,却是最后一击了。只看灵素究竟能忍耐到什么时候去。又要看她在这样时候到底还能存几分机敏。毕竟食行是同人打交道的,若是不知道如何应对人,光会做菜的手艺也做不了大事。——他是看灵素如此“忍辱负重”只当是要学了能耐干一番如何事业的人物呢。   那领头的嫂子给灵素讲了一回,又叫她跟着去收拾了两桌,她就都学会了。收拾东西利索不说,力气还大,大木桶起落丁点杂音不闻的,擦桌子更是,那抹过的桌子跟水洗了似的干净!嫂子都有心去找管事要了灵素来,叫她往后就跟着自己收拾台面才好。   这些活计对灵素来说实在连小菜都算不上,她腾出精神来就听四下吃饭的人说话,有时候客人吃什么菜高兴了,还打赏大师傅,自家大师兄还出来陪一杯酒,她就更要看热闹了。   这回又有客人赏了大师兄,大师兄从厨上出来,过来敬酒致谢。那客人眼见着是个熟客,一桌子四个人吃酒叫了不少的菜,见了大师兄挺高兴,喝了酒又道:“这如今春蚕开养了,什么时候能弄些酥蛹来吃?那可是好东西啊……”说了冲在座几个眨眼睛,几人都跟着嘿嘿嘿地笑。   另一个叹道:“要说起这个,还得是野蚕的好,个头大,劲儿足。可惜啊,咱们这边没有。之前我在云渡那里吃过一回,家蚕的蛹才多大点个儿?那个野蚕的得有指头这么大!过了油一炸,那个香!那回还碰上人家有雄蛾子泡的酒!嗐!我这又吃又喝的,后来,后来就有了我那小小子!”   几人都起哄笑起来,一旁陪着的酒楼管事忙应承着:“有的,有的,大官人说的这野蚕咱们是没地方弄去,家蚕已经寻了蚕家商议着了。”   那个又道:“这蛹可得是活的才好。别弄那些缫了丝剩下的,味儿不对!到时候咱们来了,我可要先看料,你老家伙别想哄我!东西不对,小心我砸了你这招牌!”   管事的一个劲儿拱手:“不敢,不敢。”   另一个帮腔道:“话说回来,只要东西对,那钱不算个事儿!”说完左右看看,“是吧?对吧?”   余者又笑起来,连连道甚是。   好容易应付完了,大师兄又往后厨上去,半路上就见檐柱后头掩了个人,小眼睛一扫过去,恰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眸子。那位还探出半边身子,冲他招手:“师兄,这边这边!”   大师兄心道:“知道来告饶了?受不得那活儿的累了!”暗暗哼一声,踱着步过去了。   他到那里一站,等着灵素开口求情呢,就听灵素道:“师兄,野蚕的蛹我那儿有!嗯,蛾子也有。”说完了她就瞧着她师兄不说话。   大师兄看她一会儿,忽然转身顾自己走了。   灵素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不晓得,耸耸肩又去找那嫂子准备收拾台面去。   正走着,就听身后有人道:“小师傅请留步!”   一回头,就看掌柜的急匆匆来了。灵素四下看看,没别人啊,这“小师傅”是喊我?我师兄是大师傅,我就是小师傅,不错不错。   正得意,掌柜的到跟前了,拱拱手问道:“方才听大师傅说,小师傅有买卖野蚕蛹的路子?”   灵素心说什么路子不路子的,直道:“我们有一片山地,那边有些这个。不过……天热了,就快要变成蛾子了。”   掌柜的大喜,如今这时候蚕蚁刚出来,他们方才说的就是等这批春蚕的蛹,听这位的意思,那野蚕如今就有现成的蛹?!那真是凭空一桩好买卖!这德源县几个顶好的酒楼,各有各的拿手菜不说,旁的比什么?还不就比个食材同手艺!自家大厨的手艺是没得说,若是食材这块也能有些新门路,这买卖可就越发做得了!年底自家的红包自然也会大上许多。   想到这里,已是满脸堆笑:“要的,要的。我们这里正缺这个。小师傅若是能替我们采买到,我这里付您一钱银子一斤,若是活蛹,就二钱一斤,可好?”   灵素点点头:“成,那我明天早上给你拿来。”   掌柜的眼睛都亮了:“真的?!小师傅,那我今天可就把招牌打出去了,您明天可千万一定要拿来啊!”   灵素细算了算,再次点头:“嗯,晓得了。”想了想忽然又道,“你,你告诉我师父一声,万一他也想吃呢。那东西放不住,说变蛾子就变蛾子了。到时候他知道了可得怨我……”   掌柜的赶紧点头:“您放心您放心,一会儿我就叫人去告诉苗老先生!”   如此说定了,灵素这里接着干活去,掌柜那里已经也飞一样往后头跑。   当天晚上,三凤楼就挑出了一挂旗幌,上头写着“春阳酥蛹”。   话灵素心里还奇怪呢——大师兄也真是的,我问他他不说,原来是叫掌柜的同我说。也是,自家师兄不好要价儿不是!   她哪里知道,当时大师兄等她开口求自己呢,好嚒,一听她那话,敢情是等着自己求她?!美得你!才不理她了。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她就往自家山上去了。   先扫一下那两个筐子里,里头已经是密密麻麻的蛾子了。也顾不上那些蛾子产卵没有,赶紧往那堆剩下的茧子里头看去。果然,也已经有零星几个出了蛾子了,只是被茧山密密压着,不得出来。   再细看一回那个之前放的光蛹的筐子,同放茧的那个差别不大,看来这样也成的。便把剩余的茧里,蛹色发黑的那些捡出来,分放到剩下的两个筐子里,用神识收走了茧壳,都成了光蛹。   这回成熟的数量更多了些,余下的只有一半左右了。她用神识探了一回,想着那些黄褐色的估计过两日还能成蛾子,先放着。就把里头颜色最浅的两成挑到了一个大背篓里,去掉茧壳,足足还有大半背篓。   临走前想了想从一个装了蛾子的竹篓里捡了一只个头略小的蛾子出来,这时候才发觉许多蛾子都一对对一大一小连着尾巴,余下的单个的都是个头较小的蛾子。瞧瞧那大蛾子鼓鼓的肚子,她便索性多捡了几只落单的小蛾子出来。可这东西会扑腾翅膀,没法直接放在背篓里。从灵境里取出个布袋子来装了,这才发动靴子往县城里去。   寻人少的地方落了地,撤去斗篷靴子就往三凤楼走。   到后门一看,上回给她菌子钱的那位管事在门口站着呢,一看见她跟见了救星似地跑了过来。灵素赶紧卸下肩上的筐子,放地上道:“喏,都在这里了。”   管事一看,好家伙,这许多!乐得不成,赶紧道:“挺好,挺好。”又赶紧叫人拿了钩秤过来称斤两,又叫人给前头掌柜的和灶上报信。自己给灵素算钱:“拢共是二十六斤六两,按着昨儿说好的价儿,该您五两二钱银子……”   灵素道:“给我五两吧,孝敬我师父师兄的不能管你们要钱。”   管事的赶紧答应着,灵素又捞出一个布口袋来道:“这里头是蛾子,看看是不是你们要的。”你们若是不要我就拿去喂鸡了,——这话她可不往外说。   管事接过去一看,拿不定主意,又叫人拿了前头去给掌柜的看,没一会儿,掌柜的又匆匆跑来了。先谢过灵素,然后又道:“这是野蚕的雄蛾子!您那儿若是能多捡点,也拿来我们这里,给您同蚕蛹一个价儿,成不成?”   灵素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掌柜的又问:“大的母蛾子有没有?要那种满子的,下了子的就不行了。”   灵素道:“那个不卖。”   掌柜的愣了愣,忙笑道:“也是,也是,那得留着,得留着。”   如此说定了,管事的问灵素:“小师傅今天在这里不在?”   灵素道:“我还得干别的活儿去,今天先不来了。”   掌柜的赶紧叫管事拿了一大一小两个银锭子来交给灵素,又郑重谢了,顺便嘱咐两句蚕蛾的事儿,才放她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目前双不动啊,加肥的来一章 第85章 法过了   灵素从三凤楼出来,到家里转了转,披上斗篷还往山上去了。   这时候发觉本来连在一起的蛾子们有些分开了,那大肚子的蛾子开始趴在竹篓壁上产卵,一粒一粒跟萝卜籽似的。看这个样子,她有点回过味来,这蛾子既有公母之分,想必方才就是所谓“阴阳和合”了。不过你们生娃娃就不用引灵什么的?还是说你们本就各俱因缘?唉,你同蛾子论得上这些嚒?!   再看那个之前放了茧子的筐里,如今底下的茧子挺碍事了,她便想把茧子都收进灵境里去。神识一扫,却发现里头还有大约一成左右的茧子没有破壳,里头有的还是蛹,有的已经是蛾子了却出不来。一动念,把所有茧壳都收了,看看那些已然没了生机的蛾子,忽然感觉到“生”之艰险。   再去看另一边原是蛹的,也是一样,一成左右的未能顺利成蛾。   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就有些乱糟糟的,又一时说不明白。农时不待人,先压了心思往山上马鞍顶那块地上种黄豆去。这阵子她从得空就去街上转转,看着有什么人在卖秧苗的就上去搭话。问一通如何种等话,想种的就都买了。尤其她经了去年那通学艺,晓得许多东西都得从黄豆来,是以今年真是种了好几块地的豆子。有买来秧苗移种的,也有买了豆子来直接点种的。忙忙碌碌又一天,又跑回去看一回那些蚕蛹蛾子,才回家去。   晚间方伯丰回来,先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那开荒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前儿还累着了,又给忘了?”   灵素忙道:“不是为了开荒。昨天酒楼里有人要野蚕的蛹,恰好我之前在山上捡了些不是?就收拾收拾给拿过去了。怕赶不上他们做菜,所以才起早了些。”   方伯丰道:“野蚕蛹?昨儿怎么没听你说起。”   灵素道:“光顾着说折箩的事儿给忘了。”想了想又道,“你说我这不是又跟捡银子一样?那都是天生天长的,我给捡了来,还把人家送去做菜换了钱了,有些对不住它们似的。”   方伯丰笑道:“这是你收了来了,若是你没收,经了这一冬,也不知道有几成能活下来的。且这一日日,一城的人吃多少鸡鸭鱼肉?又说什么对不对得住。不过若是你心里不舒服,往后不做这个也罢。”   灵素眨眨眼睛,把压在心里一整日的话说出来道:“都是一样的茧子,有些能成蛾,有些就不能,在壳子里就死了。人也会这样吗?”   方伯丰一愣,想了想还是道:“人有了孕,也不一定都能顺利生下来,便是生下来,养不大的也有。”   灵素深深叹了口气:“这可真不容易。”   方伯丰怕她又往怀孕生子的事儿想去多思多虑起来,忙打岔道:“怎么好好的会说起要野蚕的蛹来?那东西哪里是常有的,跑去酒楼里点这个,也太有些不讲理了。”   灵素果然叫他给拐开了,只是她把那话一说,方伯丰立时醒悟这蛹和雄蛾子的用意,赶紧接着转弯:“你方才说那些蚕的事情,县志里虽有记载野蚕一物,只习性等话并无细说。我想着估摸着同家蚕有相似处,你若有不明白的,不如问问桑蚕人家。”   灵素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明天我就去找练婶子问问去。”   方伯丰又道:“你可得在意着点,养蚕人家有许多忌讳,尤其生人不能随便进屋。说是怕给蚕虫带了病。”   灵素点头:“嗯,我晓得了,我先找旁人问问。”   方伯丰道:“这法子不错,寻常一个村里住着日常有往来的,自然知道这些。”   如此总算无事揭过。   一夜无话,第二天灵素先跑去看了一回那几个大竹篓。如今除了搭土灶的地方没办法挪动,余下整个屋子都叫它们占满了。昨天的那些胖肚子蛾子还在那里产籽,灵素就把那些已经无所事事的小个头蛾子都捡了出来另拿个小篓子装起来。这时候她才想到,这些蛾子可吃些什么啊!   还有那些卵要怎么办,这么点子大,孵出来的小蚕放哪儿去?……   再看看那两个大篓子底下已经铺了一层的蚕卵,那边两个筐里也陆续有蛾子出来了,简直时不我待。   着急忙慌地就下了山绕过水边往上林埭去。果然桑蚕人家有许多讲究,那练婶子正好在自家的地里摘桑叶,灵素便上去帮忙,正好说话。   练婶子听灵素说自己捡了些野蚕的茧子只当她跟小孩儿似的样几只蚕虫闹着玩的,全没放在心上,又听灵素问出该给那些蛾子喂什么的话来,乐得手里的篮子差点没打翻。   好容易停下来,才道:“你这丫头可太憨了。那蛾子出来就是为了产卵的,生完就死了,还吃什么东西?那东西根本不会吃食儿!”   灵素一愣:“生完就死了?那雄蛾子呢?”   练婶子道:“雄的雌的都一样,过不了几天就都死了。”   练婶子看灵素听完了在那里发呆,笑道:“你可别想着去养那些野蚕虫,一个结的茧子不值钱,再一个,它那个头可比家蚕大多了,要多少叶子够它吃的?!一样力气花下去,怎么算都不合算的。你要想养还不如索性养家蚕。”   灵素赶紧摇手:“不不不,我没想养家里……”   练婶子摇摇头:“我是在家的时候就学了这个的,我们那儿自春到秋,能养四起儿。到了这里这些年了,竟没什么人愿意同我一块儿养。都说瞧着肉麻!你说你种地,地里水蛆蚂蟥不肉麻?你就不种田了?想不明白!”   灵素便道:“今年县里还叫各处多种桑树,想是也要叫人多养蚕的意思。”   练婶子挺高兴:“果然妹子是明白人!怎么样?要不要同我一起养蚕?”   灵素还是摇头:“算了,我就把那些野的放回山里去就算完事了。”   练婶子叹气:“都成了家了,怎么还是贪玩呢。正经养蚕不好?捡几个野蚕来闹着玩儿……”   灵素也不多辩解,帮她摘够了桑叶,送到家门口,才告辞离开。   之后她按约定,往三凤楼送了几回蛾子,那管事的还问她:“小师傅,这里哪些是上过对的?这泡酒什么的都讲究用没上过的对的才好。”   灵素琢磨着他说的上对就是同母蛾子结对的事儿,便道:“我就随便捉的,这可分不出来。您要是能看出差别来,就自个儿给分分呗。”   管事的一噎,转念一想,对啊,这谁分得出来叫他分去!   你都泡了酒了过了油了,还分得什么出来?!于是三凤楼又挑出了一面旗——“春阳金蛾”。   灵素做完了这两笔没想明白的买卖,仍回去忙自己的。等过了几日,果然那些产了卵的母蛾子们也都成批死了。灵素便将它们同余下的那些没拿去卖的雄蛾子、化蛾失败的蛹都一起给收到了灵境里,留着往后给鸡鸭当饲料用。反正她看那些鸡鸭没事儿也到处找虫子吃,这个现成的没有浪费的道理。   然后,就又开始往后山上砍毛竹做大扁箕。干什么?放蚕卵。可等蚕卵开始孵出小蚕来时,她才真的傻眼了。   特地跑去那片柞树林里细查了一回,当日留下了一成的茧子的,可这会儿看看已经出来的蚕蚁,同自己那边比着一算,那些留在这里过冬的蚕茧里,能化蛾产籽再孵出蚕蚁来的怕是百不存一!原来这些虫子在野地里活起来这般艰难!眼前却顾不上深思这些的,最要紧的是这忽然多出来的几百倍的蚕蚁要放到哪里去?   若是在这林子里放多了,到时候估计就是林毁虫亡的了局。放到别处去?怎么放?放哪儿?   现在灵素对这地方“新生”的东西充满了敬畏,那蚕蚁,黑黢黢那么点小东西,扭啊扭的,只指头稍微用点力怕就捏死一个。这样东西,要怎么养大来!虽之前也虑着,这般保存下来,会比这林子里自生的多些,可也没想到多了这许多啊!   没奈何,这事儿还不照别的似的,没空给你细思量。   灵素只好弄了些柞树枝子,把那些蚕蚁引了上来,先照着此地约摸的自然生长数目的两倍在这林子里放了蚕蚁。又花了三天时间,跑了无数的地方,把那些蚕蚁撒了出去。这可不是从前的她,这回神识又突破了一小级,三天真是跑遍深山了。早先因为卖了些蛹的愧意已经荡然无存。——若是都叫你们产了籽,我得跑多老远给你们找食儿去!   经此一事,往后再也不敢轻易人法地地法天了,法得太过了就是害人害己啊。   好容易都散了出去,把什么大筐大匾往灵境里一收,觉着山上剩下的这间屋子忽然大了许多似的。想想到时候要存放谷物粮食,还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才好。奈何这会儿也不是盖房子的时机,只好等等再看。   晚间同方伯丰说起所忙之事,又道:“过一阵子野蚕蛹怕是要多少有多少,只是不晓得师兄那里能卖出多少去呢。三娘说总是物以稀为贵,若真的多了也不值钱了。何况这蛹啊蛾啊的,到底不比鸡鸭,没那么些人吃它。”   方伯丰觉着稀奇:“上次卖了些不是心里挺过意不去?现在又全两个语气了。”   灵素笑道:“这回我可是出了大力气了。既有所予,自然也敢有所受。上回觉着就是白拿它们的命挣花销,才会那样。”   方伯丰摇头:“从来只听说做买卖希望低买高卖的,不花力气就能赚到银钱才是上上策,到你这里又不一样了。”   灵素歪歪脑袋:“这亏啊赚啊的,只看着银钱进出,觉着少花力气多得好处才舒服,可谁晓得另外的账怎么记呢?”   方伯丰笑道:“这像你说的话。”   灵素又问方伯丰学里的事,方伯丰道:“你记不记得上回说起河渠不通的事儿?如今县里正在说这个,想要把县里各镇村的河浦都打通。这若做起来,恐怕怎么也得一两年,我们这群人是赶上了,到时候都得去帮忙。”   灵素不由得想起自家跟前的断头河来,这要是能同外头联通了往后可方便不少,又问两句,就开始打算买船的花销了,把方伯丰逗得不成,告诉她:“这事儿就算真要做,还得先把各地水路的图定准了,这就得许多时候。再一个,到底人力财力有限,都得可着人口稠密商贸来往多的要紧地方筹划去,咱们那地方,恐怕怎么也轮不到的。”   灵素皱了皱眉,自己心里悄悄记了一笔。 第86章 桑叶渡河   时隔许久,百杂行又叫她们上工了,灵素一到,七娘看见了便冲她招手,俩人便一处站着说话。   这县学里开了学,又新来了几个廪生娘子。灵素还私底下问七娘:“怎么廪生的娘子们都到这里来做活?这是特地这么安排的?”   七娘告诉她:“这廪生往后哪个有出息可说不准,百杂行是同各州各县打交道的,若是往后能有熟人,那可便当多了。反正这活儿要招人,招谁不是招?若是恰好同哪个官太太有了香火情,不是意外得利?自然是先紧着你们这些人来了。”   领了活计一边做一边闲话,齐翠儿问新来的一个廪生娘子道:“你们前儿搬走了?买的房租的房?”   七娘听了暗暗撇嘴,那廪生娘子答道:“在三树巷那里买了个小院子。”   齐翠儿道:“住不惯状元坊吧?真是能不住的都不住那里。”又一指灵素,“他们家年前一来就买了房子了,都不爱住那里。”   那廪生娘子忙道:“倒不是这个。我们到这里,又没什么产业出息,可又得吃得喝的不是?这里的活儿倒不算忙,我就想养几张蚕。养蚕讲究的东西多,怕在状元坊住着搅扰了人,才凑钱买了个地方。”   齐翠儿一听这话忙道:“养蚕?那得吃桑叶吧,你院子里种几棵能够?”   那人道:“从前家里养蚕养多了时候,自家地里的桑叶也不够吃,都是问人买的。我前儿看有船载着桑叶打河里过,想来县里也能买着。”   陈月娘听了问道:“这会儿春蚕赶不上了吧?”   那娘子点点头:“嗯,只能等早秋蚕了。正好问问桑叶的事儿,也不着急。”   七娘听这位廪生娘子说话还算入耳,便道:“你这主意好,这两年生丝价儿都上去了,我们街坊里今年就有开始养蚕的。”   陈月娘听了也有些往心里去了,齐翠儿却问灵素:“你们家院子大,那竹屋子就空着,怎么不养蚕?”   灵素心说我养啊,我漫山遍野地养着呢……   七娘替她答道:“她那里又是地又是山的,哪里有空弄这个。”   齐翠儿又道:“你们家地不招佃户?这都自己种哪儿干得过来?就算招帮工,还得日日去看着不是!”   灵素道:“并没有多少地,我干得过来。”   齐翠儿笑道:“嗐!上回听你说你们在小河滩那边有地,我还以为几百亩呢!”   陈月娘赶紧打岔:“若是自家忙得过来,还是自家管着的好。”众人都附和。   七娘见众人说起了旁的来,正想同灵素说养猪养鸡的事儿,忽然听那齐翠儿又问:“素姐儿,你是不是不止这里一份活儿呢?我那日好像看你从三凤楼里出来的。”   陈月娘笑道:“你这话说的,她就不能是去吃饭?”   齐翠儿道:“也是,上回她还同她相公两人去德裕楼吃席去了呢!真是有钱!散漫!不过这回我只看见她一个,难不成是一个人偷偷吃独食了去?”说了在那里直乐。   灵素道:“嗯,我在那里帮厨。一个月去个四五天。”   齐翠儿惊讶道:“帮厨?咱们怎么好做那样的活儿!”   灵素心说我那活儿可不是容易来的呢。   陈月娘又忙着圆回来:“一个月只四五天倒不算多,只别同行里上工冲撞了就好。”   齐翠儿还接着道:“帮厨都是没活儿干的老娘们才去做呢,你这……你相公不说你?这多丢人啊!”   灵素才要答她,七娘那炮仗已经先响了:“你是当你们村里还是镇上的小馆子吧,还没活儿干的老娘们呢。不信你现在去三凤楼试试去,就说你不要工钱替人家干活,看人家要你不要!”   众人一时语塞,青嫂笑道:“你们刚来不知道。这三凤楼就是在整个康宁府都是有名堂的,从前三百神祭,主供桌上十二个菜,就有三个出自三凤楼的大师傅之手。何况那后厨里都是要紧的东西。一样猪肉,二荤铺里给炒个肉丝,卖几个钱?三凤楼里头出来一个拔丝樱桃肉,那得提前一个月拿了银子订去!这里头的诀窍可都在后厨呢,哪里能随便许人瞎进。”   陈月娘道:“三百神祭?那、不是在京城么……”   青嫂笑道:“是啊,这三凤楼的大师傅就是从京城过来的。还是为了咱们县有个遇仙湖,说风水好,才落在了这里。之前听说府城的大酒楼东家来请了许多回呢,到底都没去。”   一时又议论起德源县几个大酒楼来,从酒楼说到戏楼笑话楼,这下齐翠儿管不上灵素这边的事儿了,在那里聊戏楼聊得欢。就没什么她不知道的。惹得青嫂问她:“你这才来多久,怎么跟看了几年戏似的!”   陈月娘笑道:“她自年前去看了一回,就迷上了。如今是恨不得日日就住在那戏楼里才好。”   青嫂赶紧咂嘴:“那这里赚的这点银钱可不够你看戏的。”   七娘却道:“笑话楼最后头的条凳,同人拼一拼,听一趟也只要三文钱,这里一个月工钱够听一百多回呢,怎么不够了!”   青嫂笑道:“你这张嘴啊!你说的这是笑话楼,那正厅大戏,一场听下来没个三五十文出得来?这还不算茶水果子钱。”   齐翠儿便道:“可不是不够花?!正要寻赚钱的法子呢!七娘,你不是一年能赚十几两?给我们说说怎么赚的呗!”   七娘鼻子里笑一声:“你不是有个一年能赚十几两的相公?哪里还消来问我。”   青嫂道:“说起来你们家的那些男人们,恐怕要吃苦头了。”   陈月娘同齐翠儿都面上一变,赶紧问怎么了。只灵素老神在在的,面上分毫不见波动。她没听见啊,她手里做着活儿,神识还在灵境里剥茧抽丝呢。想想自己连着两回神识突破,都同这蚕茧有干系。或者这就是所谓仙缘?自然要勤学多练才是正道!是以方才一群人的你来我往,她全没入耳。   青嫂一眼扫过众人面色,笑道:“要说起来,还同这蚕桑有关呢!”   众人凝神,她接着道:“从前咱们这里也兴盛过一阵子桑蚕的,许多人家都养蚕缫丝。后来因着桑叶采买不易,那桑叶的价格就上去了,累死累活一个月结了茧子还不够桑叶钱的,渐渐就少有人做这个了。这两年往海外卖绫罗绸缎的多了,这生丝价儿就一涨再涨,这还收不够数交不足货呢!   “这桑蚕还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的,加上咱们这里又有从前的底子,官府就想叫咱们这里把那蚕桑再做起来。一说从前,都说还是桑叶的事儿,所以今年不是府衙那里分发下来许多桑树苗?就是想叫人先给种起来。这桑树好活,二年就能长成。可惜啊,竟剩下了许多没人要种!   “说是地不够?也不是。田埂塘基上都能种的。是不想种?这往后摘桑叶就能卖钱的,为什么不种,何况这桑树苗都恨不得白给似的便宜。实在是不好运送。雇个车,一车能装多少?人自己挑着?更得了。这才说起来,咱们县里水路也挺多的,却是都天生天长的,没怎么筹划过,若是能把各处的水路都捋捋顺,只怕东西往来进出更容易了,说不得买卖也更好做了。   “恰巧这两年账面上还有些结余,就谋划要做这个呢。这事儿可就大了,你想啊,这得叫人各处查看记录去吧?河运调度那边拢共才几个人,且还得管着德源河同运河这一段,哪里有人手做这个!且这又得会画会写的,算来算去,怎么也得算到如今这些廪生身上了。”   陈月娘忙道:“那这就不分考科考还是典试的了?”   青嫂笑道:“那个不过是个人志向,科考转典试,典试转科考的也不是没有,怎么能拿来做依凭。”   齐翠儿道:“从前那些呢?如今还在状元坊里住着,也没读书也没考官的那些。”   青嫂道:“这廪生的廪给就领那么几年,你说的那些,若是要叫他们来帮手,衙门就得付他们工食钱了。可现在这些在读的廪生,本来也没多少日子在屋里坐着读书的,不是都得各司衙里帮手去的?这不是现成的?还省一笔花费。”   齐翠儿道:“哎呀,这是当不要钱的劳力使了呢!”   七娘忙道:“怎么不要钱,不是给了廪给了?难道拿着廪给什么都不干当老爷养着才是该当的?那些廪给又不是白生出来的,还不是各人交上去的赋税,叫他们做点该做的活儿怎么了!”   齐翠儿笑道:“廪给?你还当是个廪生就都有廪给么!”   七娘回她一句:“那些借廪的还在乎这几个钱?”   齐翠儿反唇相讥:“七娘自己个儿同县学没甚干系,倒是里头什么事儿都门儿清,该打听的都打听着了。”   七娘笑一声:“是,不该打听的我从来不打听。”   青嫂叹道:“你们俩往后做活儿别给我在一处待着了,整天吵吵,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又指指灵素,“瞧瞧人家灵素,一门心思做活儿,半句闲话没有,一个人都做出你们两个人的份儿来了!到时候月底瞧我给人分东西,可都别眼红!”   陈月娘也拉齐翠儿一把,其余几个廪生娘子,尤其新来的几个,见青嫂对衙门里的事儿所知甚详,便凑过来问长问短,青嫂也多半都答了她们。   灵素回家同方伯丰说起他们可能要“吃苦头”的话,方伯丰笑道:“不过是跟着老人们去底下村里镇上瞧瞧,算不得多苦,我又不怕走路。若是分到翠屏镇那边可能稍微费点劲,都得爬山。”   灵素想了想道:“不怕,大不了到时候我陪你去。你抱住我闭上眼睛,我一使轻功,噌一下就跳过去了。”   方伯丰听她大大方方说出“你抱着我”这样的话来,笑得不停,灵素还当他疑心自己抱不动他,便要叫他起来抱给他看。两人便缠闹起来。   打这往后,灵素开始关心起河里来往的船来,他们家边上这条小清河,两边还都是泥岸,河面也窄,除了偶尔有极窄的夜香船经过,寻常是不见船只来往的。另一条也汇入德源河的水叫凉河,同小清河差不多,如今船只来往大多是德源河上的。这德源河一头通着遇仙湖,一头通着运河,本来商船来往便频繁,今年似乎更繁忙了。   尤其灵素看到许多小船满载着新鲜的桑叶在其上穿梭,还特地问起邻居,邻居也道前两年并不见这许多卖桑叶的,估摸着今年养蚕的人多起来了。   方伯丰见她关心这个,还当她也想养蚕的,忙劝她:“你又有百杂行里的事儿,又要往三凤楼去,还要管自家的地,哪有那功夫?”   灵素道:“不是,我没想自己养,只是看着一件事情忽然就兴起了,挺有意思的。”   方伯丰叹一声:“有什么有意思的,不过利之所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忙趣   转眼春残,灵素得空跟方伯丰抱怨:“我这都没干什么呢,笋都快长成竹子了,蕨菜也都生叶子了!白过一个春天,太可惜了……”   方伯丰摇头:“你这还叫什么都没干?老司长问我家里种芋魁的事儿,听说你一个人种了快二亩地的芋魁,直跟我赞你,说如今这么勤快的人可少见得很了。你还种了麦子,这从前都没干过的活儿,你竟也跟着人一边看一边学地做到了……唉,我说这回歇课的时候,我就同你一起去。有什么活儿,我同你一块儿干!”   灵素最怕方伯丰说这个了,赶紧道:“现在没什么活儿了啊,等下回活儿多的时候你再同我去。”   方伯丰眯眯眼睛:“我怎么觉着你挺不乐意我去山上似的?”   灵素叹口气道:“我力气大,也不怎么容易累,干起活儿来那边村里人都说吓人。你若去看了,到时候又要心疼我。实在我根本不累的,可你看着估计不信……”   方伯丰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呆呢?”一把抱住她脑袋就是一通揉,灵素一边挣一边哼唧:“实话就是实话,哪里有呆不呆的……想骗人没骗好的才叫呆……”   又说起开荒的事儿,灵素道:“你放心,那地方也快不起来,底下都是大块小块的石头,我先得把那些石头收拾了,再挑了泥铺上去。这就快不了,抽空做点做点,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种秋粮呢。”   方伯丰赶紧道:“赶不上也不要紧,明年再说也不迟。如今都有廪给的,就算到时候我考了没过,找个活计养家户糊口也没什么难的。”   灵素嘿嘿笑起来,心说到时候再叫你到山上看看,瞧你还认不认得那个驴粪蛋!如果那些树苗都能活下来的话……   等方伯丰去学里了,她才往三凤楼去。刚到就让人给领到大师兄跟前了。   大师兄看看她道:“我同师父在这里只是厨上做菜的,酒楼经营的事儿全不能插手。这回你能进来帮厨,也是师父开了口才成的。如今……酒楼掌柜的特地寻我说了,叫给你安排个轻省些的活计。你的刀工那日多少人都看见了,我想着让你进二厨房切菜配菜,你觉着成不成?”   灵素赶紧点头,却又道:“可我一个月就来几天,一日在一日不在的,会不会有点乱?”   大师兄道:“二厨房切的都不是当天要上桌的,都是这里自己做的各样腌菜酱菜,自己熬的调料。你还是一个月里来个五六天,若是二厨房有活儿就在二厨房,二厨房那日恰好没事,就再看。”   灵素接着点头,又看大师兄,还没张嘴,大师兄就道:“没、有、工、钱!”   灵素抽抽鼻子,大师兄忍了火道:“你不是认识山里的人?深山里的东西,不是里头的人轻易弄不到手的。你只在这上头稍稍下点功夫,不比几个工钱强?!”   灵素刚想问哪些东西值钱,大师兄已经顾自去了。灵素叹口气,这大师兄人不错就是脾气不好,为人处世不太行,说话老不好好说完,走的时候也不晓得打声招呼……   大师兄心里郁闷啊,自家师父开口叫进来的师妹,转眼来个外人到自己跟前给她求情来了。这叫什么事儿?谁跟谁近?谁同谁疏?虽则知道那掌柜的多半也是看中灵素不时弄来的稀奇食材了,到底心里不舒服,闹得自己被将了一军似的。   本来还有心嘱咐几句“艺靠偷,学靠勤”等的话,只一看她那样儿,就懒得同她多说了!   灵素在三凤楼干了几天,银锭桥底下河里来往船只上一筐筐的青碧桑叶不见了,渐渐成了一担担的雪白蚕茧。只这时候她可没空瞧热闹了,为啥?地里的麦子快熟了!   她家的地因在堆岭后身,虽隔了一溜砂石地不至于背阴,却比堆岭前头的那些地要晚熟些时候。她也不闲着,只要目之所及有谁家在地里忙活的,她便不请自来地去帮忙。   村里人见她这般热心,都同她亲近。她也趁着机会学了不少田里的事儿。有两个庄稼把式还特地绕到堆岭后头替她看看她家的地,告诉她:“你这里还要放几天才好。麦子都是‘九成割,十成收;十成割,一成丢’,不能等到熟透了,那容易掉粒儿。就得底下同中间的叶子都发脆,基梗还带着韧劲儿,这时候割最好。你这叶子都还差点意思,再等几天的好。”   又看一回麦穗赞道:“你这小嫂子真是勤快人,又有把子力气,头一年的生地也叫你种出麦子来了,就很不错了。今年这一亩估摸着能收一石多。收了麦子就赶紧好好养养地,过俩月还能种上一波晚稻,足够一家子吃了。”   灵素问道:“这中间俩月能不能再种点别的?”   当中一个忙道:“小嫂子,这地同人一样,力气是有限度的。这一季麦子就费不少力了,可不能这么着急。该养还是得养养,留出一块做秧田,余下的种上马牙绿,到时候一翻一犁,都是肥料。可不能再想种旁的夺地力了,一个不好地力尽了,种啥都不长,可就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灵素赶紧点头道谢:“幸亏您告诉我,我就没种过地,什么也不太懂。”   又问了一回糯稻的话,其中一个道:“你要种多少糯稻?”   灵素道:“就一两亩的吧。”   那个道:“那你就不用做糯稻的秧田了,今年我们家要种糯稻,到时候多做截秧田,你直接来挑秧担就成了。”   灵素赶紧谢人家,那把式哈哈笑道:“就这一季你都帮咱们多少忙了,这算什么的,也值当谢!”   灵素心里挺感动,之后帮人做活儿更勤谨了。   结果,到她那地里的麦子快熟时候,来了许多人,对她道:“今儿半天我们就替你把这块田都撂倒咯!你只管把麦子担回去就成,那个谁也没你快!”   这里的熟手,一人一天大概能割一亩多麦子,灵素那块月牙地,拢共也就五六亩,这一下来了十几号人,真是要不了半天功夫。她还想张罗饭,都给拦了,说一会儿还去别的地里忙活呢。   灵素便一担担往山上挑麦子,一边挑,一边心里默默流泪:“你们如果不来,我一个来回就全给它收走了……现在连靴子也不能用,幸好我力气是真大……”   果然只半天时间,这一块地就都割完了,灵素又挑了一瓮粥一瓮茶下山,另一边的箩里是大篮子装的肉馒头菜馒头,到了地头喊:“我都做得了的,过来吃了再走。这些吃着便当。”   众人推辞不过,才围过来用饭,灵素给人盛粥倒茶递包子忙得不亦乐乎。那肉馒头是肉丁用酱炒过拌了点子笋丁香干丁做的馅儿,菜馒头里头是几样野菜同摊鸡蛋、木耳丝。这干活都是一大早起来过来的,忙活了大半天,这时候吃上热乎乎大包子,一咬满口酱香油香,都直喊过瘾。   等众人用完饭又往各自地里忙活去了,灵素才收拾东西,顺便神识扫一扫地里把麦穗给“捡”了,——就没见有捡得这么干净的地过!   接下来几日,她天天往山上去,一边看看自家的麦子在麦秆上养得差不多了,便直接都收了麦粒,再往高地上晾着晒去。另一边就各处地里帮忙去。同大家一起弯腰弓背拿着个镰刀割麦子,心里直叹:“你们还不如都让一让,哪块地该谁家的我都替你们收了得了,这个费劲!”也只好肚子里发发牢骚罢了。不过但凡有机会,她都宁可卖力气挑担,也不想割麦子。   没几日,这边的地都割得差不多了。大多数人家都是种三季的,大麦、早稻、晚稻。像灵素这样种小麦的人家不多。收完麦子,就开始做秧田。这里种水稻,先都弄一小块田专门把稻秧育起来,再移栽到大田里谓之“插秧”。不过那都得等到暑天时节了,这会儿还早。   等旁的收了麦子的人家开始扬场簸麦的时候,她就自个儿在灵境里用神识“扬场”。把一堆里头那些瘪子从大堆里分出来。这东西细小,且说起来都是麦子,可比把茧壳收走难多了。她只好慢慢来,先一小堆一小堆试着做,等轻松可完成了,再换大堆的。如此好几日,总算分完。   最后一算,这五六亩地足收了六石多的小麦,合九百多斤。可把她高兴坏了,——这也没费什么事儿,就收了这许多粮食!不过看看旁人家的,一亩地都能收两石多,自己才及一半。神仙种地居然种不过凡人,真是……太丢仙了!   这地里留了麦茬子,若耕地不深,不能都翻下去,到时候插秧的时候容易划了手。那麦茬子可利着呢。所以之前割麦子的时候,有的人家就是拔麦子的。灵素舍不得自家地里的土,还是用割的。等过了两日,自己往地里去一回,把麦茬子都收灵境里了,完了给运到后山上堆肥堆里,等着什么时候都给“化”了肥。   她这里总算忙完了,行里也开始忙起来,这回是收生丝的。她见了这个,忽然惦记起自己漫山“养”着的野蚕来。便抽了空儿往山里头四处看去。结果发现就之前最初捡着茧子的地方,野蚕长得最好,没什么太大糟损。另外几处到这回所存都只近半,这可还没到吐丝的时候呢。果然这虫子们“野外生,大不易”啊!   想想也知道,必定是各种鸟儿虫子也要以它们为食的,也是天道自然,她也没有多做什么。   好容易忙完这一场,赶紧拿了新麦去磨了粉,在家做了新面面条子,又蒸了包子。还从自家山地上摘了些嫩蚕豆回来。嫩蚕豆剥出来,那颜色又绿又嫩,说不出来的好看。都不消别的,只油盐一炒加水略闷,就又鲜香又酥糯。她又剥了些豆瓣,同冬日里腌的野猪肉一块儿闷了鲜肉菜豆饭。   方伯丰中午回来,一看灵素居然在家,还好大一桌子饭菜。笑道:“这是立夏尝新了?”   灵素不解,方伯分告诉她,立夏时候吃蚕豆、樱桃、梅子,谓之尝新。还有从山里捋了南烛叶来,浸汁煮青精饭的,说是吃了可免“疰夏”。灵素懊恼道:“哎呀,我都不知道,这都错过了!”   方伯丰笑道:“并不是非在立夏那一天吃的,如今咱们吃了也不算晚。再说了,你这阵子忙成什么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我这会儿还混沌着,怎么就真叫你在那块烂田畈里种出粮食来了?你这、你这得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弄出来的啊!”   灵素忙笑道:“不费劲,不费劲。”又问,“那个南烛长什么样子?生在山上什么地方?” 第88章 夜工钱   就算嘴上再怎么说累,叫她停一天也难。第二天就跑去上林埭跟着村里人一同往山上去捋了“乌米饭”叶,还看用山上各种明明看着就是绿色的叶子染出五颜六色的糯米粉来,捏成小花狗小花猫,说是“暑狗儿”,吃了不疰夏。直叹学无止境,这做凡人的学问太大了。   这两天老听着说“疰夏”,吃这个吃那个的都说是为了防着“疰夏”,便细问起来。村里人告诉她,这有些人一到暑天耐不得热,手心脚心终日火烫,人也没胃口没精神,就叫做“疰夏”。   灵素心里一激灵,忽然发觉这进了春天,果然也是越来越暖和的,便问道:“咱们这里往后还更热呢?能多热?”   刚卖出去一批茧子,正松宽两日的练婶子听她这话直乐:“你这外乡人也外得太厉害了!往后更热?那自然要热的呀!大暑小暑,上蒸下煮!还正是双抢的时候,年年都跟过阎王殿似的!要到七月流火,心宿西落,早晚才开始凉快起来呐。”   灵素心里想着,难怪那位前辈说是“生灭阴阳流转”了,连这气候都是如此。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只不晓得能热到什么程度,得好好体味一回这个轮回,下年才好更妥善安排起来。   等几个人一起把乌饭叶都从枝子上捋下来收拾干净,灵素正打算要回县里去。一个邻居的大嫂子走来道:“素姐儿走没走?”   一看灵素还在,高兴道:“正好赶上!我可爬不动你家那山,那河上架的树干子,看着都怕要滑下去!”说着话递给灵素一张折起来的纸,道:“今儿我们家的去小河滩问船的事儿,老里长叫带给你的。说镇上的大印已经敲上了,你拿回去交县里就成了。”   这是灵素在草荡浦开荒地的事儿。她倒想把收进灵境里的那些地就这么“咣”一下子铺排好,可到底也只能想想。如今只一头往灵境里收大小石头块,另一头把收进来的地最底下的土先拿出来铺在已经整理好的地块上。如此一寸一尺地,这多少时候了,也没整妥半亩地呢。周边村民偶尔听她说起,十分惊讶,直夸她能干。   老里长听说了这事儿,特地过来看了一回,告诉她先把试开荒的文书交上去,省得麻烦。这文书上要说清楚什么人在哪里开荒,进展如何等话,这草荡浦归小河滩管,老里长便揽了这事儿。没想到这才几日,老里长就已经办妥了叫人给她拿过来了。灵素心里挺感动。   那个拿了文书来的嫂子又对灵素道:“素姐儿你在县里住着,听没听说要开河的事儿?”   灵素略一寻思,想着她问的大概就是之前几日说的要把几处河浦打通的事儿,便把自青嫂和方伯丰那里听来的话照样说了一遍,几个村人都大喜:“那可太好了!咱们前头若是能通了镇上,往后做什么都便当了!”   另一个便问灵素:“县里离这里挺老远吧?你都坐什么来回的?”   灵素含糊道:“坐车走大路就远,从小路田埂上抄近路也还成。”   练婶子道:“她家不是上头有房子嘛,晚了就住下了。我看有几日挺早就在这里干活了,想是没回县里去。”   灵素听了越发想要在山上盖个像样的房子,只是一时还顾不上这事。   要走的时候,练婶子忽然又叫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妹子,我听说县里如今在卖什么新式的缫车,不知道真假。我们这里平常也没人去县里,去镇上的都少。你看你要是方便,能不能替我问问……”   灵素自然都答应了。   晚上问了方伯丰,因不是农务司这边的事儿,他也不十分清楚,只好第二天去看看再说。又告诉灵素,“你们明天得上工,贴出通知来了。”   灵素答应一声,又笑道:“七娘又要骂人了。直说如今活儿多了工钱不涨,不叫个事儿!”   方伯丰算了算道:“也是啊,你们这阵子真是没少上工。这才半个月,比往常一个月的日子还多。”   灵素道:“都是生丝、丝绵什么的,还有熟丝和一些不知道怎么染出来的丝线。七娘说那几样颜色只咱们县有,旁的地方都没那手艺。一样的虫吐出来的丝,这些泡过颜色的就要贵许多倍呢!你说人的眼睛咋怎么好哄呢?”   方伯分笑道:“人不就是为了眼耳鼻舌活着么,哪样不好哄,你想想去三凤楼吃饭的人。”   灵素不由得点点头:“也是啊。你知道我卖给他们的蚕蛹,他们卖多钱一盘?三钱银子!我一斤才卖他们两百文!这一斤他们起码能炒三四盘。咱们上回吃一回席,一个人也只合三钱银子吧?这还不是我师父做的呢,若是我师父出手,估摸着一两银子一盘也不定够不够……你说得对,这人的舌头也挺好哄的。”   方伯丰听着也觉稀奇,细想想忍不住摇头:“还真吃那个啊!我瞧着都……”   灵素笑道:“没那口福吧?你若爱吃我自给你炒,不比我师兄手艺差。”   方伯丰赶紧摇头:“不了不了,我就吃点蚕豆豌豆什么的挺好。”   第二日上工,从来精神头十足的七娘有点儿蔫蔫的,灵素往她边上一坐,问她:“你病了?”   七娘抬头看看她,有气无力地道:“没有,就是有点儿累。”   细问了,才知道县里坊业司接了州府的文令,有一种新的缫车要趁蚕桑季卖给蚕户们。前两日放到百杂行开卖,一架只卖二百文。七娘去看人演示了一回,就买了一架。这两日在家里缫丝,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今天上工就有些撑不住。   那个之前说要在县里养蚕的廪生娘子姓绍,这会儿听了她们两个人的话便笑道:“那缫丝看着容易,实在里头许多讲究。茧要煮水,水不能太热,要蟹眼沸才好。丝抽了出来,最好能‘出水干’,这就得一边用炭盆烤着。这个火候也得讲究。我在家时,都是我同我娘、我妹三个人一块儿,一个管火,一个添水,一个摇车。有时候赶急了,还得通宵达旦地干,累得到后来看东西都带重影儿!”   七娘听她搭话,便索性请教起来。灵素在边上听着各样热闹,心想果然还是我的神识好用啊。只这时候才有点自己是神仙的意思。   另一头齐翠儿又过来问:“七娘,你干这个,挣不挣钱啊?”   七娘今天连气也生不大动了:“还不知道,这才两天,都没上手,说什么钱不钱的。”   齐翠儿听了撇撇嘴,不问了。   中午散了各自回家吃饭,灵素同七娘走一路,劝她道:“那个既不挣钱,又挺累人,还不如就算了吧。”全然方伯丰劝她的口气。   七娘笑了一声道:“怎么不挣钱?不挣钱我这么上赶着受累是为什么去的?!我就是不爱搭理她。一说上半句,就不知道又要怎么刨根问底了。没眼力劲儿!我同你说,这活儿很干得过。刚下来的鲜茧子现在是一百文一斤,生丝是一百文一两,大约三斤茧子能出一斤丝,你算算,是不是挺划得来的?”   灵素道:“我还当你真不挣钱呢,还这么累。”   七娘笑道:“就是因为挣钱,才这么累!一百文一两是细丝的价儿,粗丝就到不了了,大概只一半的价钱。那细丝一天大概能缫二三两,粗丝一天能缫五两,十两为一车,这就半车了。若是晚上干晚点儿,两天就赚这儿一个月的工钱了!这能不着急么,都是钱呐!你如今只看去吧,但凡家里有地方,能得点空闲的,都干这个呢。”   灵素听了她的话,一路上留意了一下,还真是看到不少家在缫丝。连自家隔壁的苏梅儿姑嫂俩都刚买了缫车回来,眼看着也打算赚这夜工钱。   到家要吃饭,等半天方伯丰也没回来,她自己下午还得上工去,也不好再等下去,匆匆扒了一碗饭,给方伯丰热上饭菜,便又出来。想起练婶子托付的事儿,想必就是这个缫车了。赶着上工前,往行里卖缫车的地方去了。刚付了钱买了一架,说好下工了来取,就见陈月娘同齐翠儿几个也往这边来了。   远远看见打了招呼,她也不等她们过来,便顾自往行里做工的地方去了。   一时下晌的活儿又开始了,齐翠儿问灵素:“素姐儿你也买那缫车,也打算试试?可不晓得挣不挣钱呢。”   灵素道:“我不是给自己买的,是有人托我带的。”   绍娘子叫她们带起来了,笑道:“我也坐不住了,一会儿我也买一个家去。”   青嫂笑道:“你们要买就赶紧吧,这会儿是衙门里贴钱叫你们买呢。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那脚踩的,又是四个轴的,才二百钱!哪里寻这样好事去!”   七娘忽然道:“青嫂您老人家不买它百八十台?到时候往外一卖,一台挣它一钱银子,也十好几两呢,还不费什么力气。”   青嫂瞪她一眼:“你是想叫我丢了这差事啊?出的什么馊主意!转眼端阳就到了,到时候端阳梦一做,还不得吓出个好歹来!”   七娘听了哈哈直笑,灵素忙问:“什么梦?”   七娘讲给她听:“说是端阳节到遇仙湖边上走一回,晚上回来就会做梦。这一年做了好事善事的人就得美梦,做了恶事坏事的人就做噩梦,听说还有实在太坏的人,一梦给吓死了的!”   灵素就想起那满湖月华的事儿来,不敢论真假,青嫂瞧她一脸纠结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放心吧!寻常人什么也梦不到!就一般人,要做坏事能多坏?好事也一样。不过平平常常柴米油盐罢了。神仙才懒得管我们,哪里有空给托梦来!”   细问一回,果然没什么人真做过这个端阳梦,大约也是一地传说罢了。   下了工拿了缫车回去,方伯丰好老晚还没回来,天都黑透了。灵素自己吃了晚饭,把给方伯丰留的往灵境里一揣,在屋里坐着等他。   落晚人静,尤其清河坊这边,不比金宝街那边日夜热闹,灵素就听得隔壁缫车声响。更凝了神,越觉得好似远远近近都传来高高低低的缫车踏板踩动和丝轴转动的声音,想必许多人家都在夜煮蚕茧,点炭缫丝。她听得有些入了迷,一行听着,一行就在灵境里也理起丝来,也算一同劳作了。   快半夜,方伯丰才回来了,刚进屋就对灵素道:“要开始下去查水路了,过两天就得走。这一去就得二三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可怕不怕?”   灵素心说我怕谁来?   不过这会儿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又问方伯丰:“你分的哪儿啊?我怎么找你去?”   方伯丰失笑:“我跟着老司长,这一路去几个地方,要画些水路,记些水量水面的数据。一路走一路查访的,哪里能有个准定去的地方?你哪里找我去!”   灵素死皮赖脸:“你给我大概说个地名儿呗。我跑高地方一看就能找着你。”   方伯丰没奈何,只好同她说了一回自己要去的地方,这才消停了。   又问起要带的衣物饮食等话,都叫方伯丰拦了:“不过两三天,带一身换洗的衣裳就成。防着万一落了水没干净衣裳换。旁的都不用,走远路随身带的东西少点反而轻省。”   灵素心里可惜自家的灵境没法借给方伯丰,要不然里头放一房子,到哪儿了拿出来一住,多好多便当。   她心里有这一比,是以虽方伯丰一个劲儿说不用,她还是凭着自己乐意琢磨起“远路行李”的事儿来。 第89章 黄大少   方伯丰第二日不用去学里和农务司,便在家呆着。山上的忙帮不上,他就整院子里的地。丝瓜往枣树上爬了挺高了,另外给牵了根绳子,叫它往边上爬一爬。要不然往后太高了结了丝瓜摘起来费劲不说,那枣树上还容易生洋辣子,攀藤扯叶地万一掉身上可就吃苦头了。   王瓜就没那么便当了,得另外搭架子。灵素取出一捆指头粗细的小竹来,正好用来搭这个。俩人一块儿,一个扶着架子递绳子,另一个扎。方伯丰还问灵素:“你不是还买了扁豆的秧?怎么没种这里?”   灵素道:“那些都种山上了。这里就种点顺手容易摘,又不经放的。”   方伯丰看看地上刚冒芽的红苋菜和已经长成的空心菜,笑道:“怪不得你一样只种这么些。”   等瓜架子搭好了,方伯丰又去整另一畦地。上年种的黄芽菜,没吃完的都起了菜心。灵素把剩下的菜心都割了,方伯丰便开始掘地翻地,边上扁箩里是灵素从后街上买回来的芹菜苗,一会儿就栽到这地块上。   俩人刚干完活儿,有人从虚掩的院门里挤了进来,一看眼前场景,笑道:“方伯丰你还会种地呐!”   方伯丰一看来人,不由得眯了眯眼睛。祁骁远站边上给俩人远远行礼:“方兄好,嫂子好。”   方伯丰也不往里头让他,他就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一回,笑道:“上回来还是夜里,没太看清。这会儿一看更有意思了。你这竹屋子是备着夏天用的?到时候肯定凉快!哎呀,这院子里有块地看着可有意思多了,赶明儿我也叫他们开一块出来……”   灵素收拾了一回地上的散土,问他:“你在这儿吃午饭不?”   祁骁远赶紧抱拳:“哎呀,嫂子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那我就在这里用了吧。”   方伯丰忍不住笑出来,实在是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地里活儿也干得差不多了,灵素便换了双鞋子进里头准备餐饭去。方伯丰这里收拾铁耙锄头泥笪等各样农具,祁骁远就跟着他身后问这问那的。方伯丰随口敷衍他两句,都不认真答他。   一时午饭做得了,灵素一样样端出来放在堂前的八仙桌上。   一碗小笋蒸咸肉,用的山上的野笋,上头铺上腊月里的腌野猪肉,搁上一撮姜丝,几片辣丁子碎,一点饴糖。大灶里蒸出来,那咸肉片得薄,油蒸掉了有些抽花,不是那么平平整整一片了,起了荷叶边;饴糖同辣丁子的味道渗入到肉里,减了咸味,更增鲜香;笋最好肥的,尤其这还是野笋,同这咸肉油滋滋香味一撞,光闻味儿都能吃碗饭了。   另外一碗韭菜爊蚌肉,汤汁浓白,韭菜碧绿;一碗清蒸鲈鱼,鱼是灵素从河里抓的,只用了点盐姜,最后堆上葱丝淋了勺热油;一碗清炒白菜芯,就是刚才地上割的,魂儿都没散呢;一碗冬腌菜滚蚕豆瓣,这会儿蚕豆连壳吃有些老了,剥了豆瓣还一样酥嫩。   放上几碟方伯丰吃惯的咸酸小菜,又盛出饭来,放好了碗筷,才往外招呼他们:“吃饭了!”   方伯丰听了又笑,——这祁骁远不请自来没事找事地过来蹭饭算一绝,灵素也不把他当客人,什么“上座”“喝茶”“用餐”的话一概没有,连叫吃饭都不带露脸的,却是更绝了。这么想了便去看祁骁远面色,这位早闻着饭菜香了,什么敬客不敬客的就没想过,还催方伯丰呢,“赶紧赶紧,吃饭了,吃饭了!”   方伯丰又好气又好笑:“难不成你在家没饭给你吃?要这个样子!”   祁骁远一边往里疾走,一边道:“不一样,我同你说,差远了。我家里做的没你家味道好,馆子里味儿倒还成,但那不是家里吃饭的滋味了!嫂子手艺真好,你们俩这日子太有意思了。上回一块儿卖吃食赚钱玩,这会儿还一块儿种上地了!真有意思,我赶明儿也娶个后山峪的得了……”   方伯丰听了直摇头,不明白这人脑瓜里泛的都是什么邪。   分宾主坐了,方伯丰听方才灵素那一嗓子,气也没那么不顺了,正想要同祁骁远客套两句。那位已经夹了一筷子腌猪肉吃上了,几口咽下,对着灵素道:“嫂子您这手艺真是没得说!恐怕去德裕楼做大师傅都成!这个味儿太好了,真香,我今儿得多吃两碗饭。”   灵素自己爱吃,也喜欢吃饭香的人。方伯丰最大一个好处就是基本没什么忌口的东西,冷热酸甜,只要灵素做出来的,就没有说不好吃的。吃什么都点头,说味道好。但人方伯丰是正经读书人,要夸自个儿媳妇也稍含蓄着点儿,不那么满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这回来个没皮没脸的祁骁远,夸得这叫一个坦白直率。灵素听了也挺乐:“你放开了吃,饭管够。”   方伯丰看得直摇头。   祁骁远还真不是虚客气,他这也不挑担不劈柴的,竟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完了还给自己舀一碗豆瓣汤喝,谓之“溜缝儿”。   也不守“食不言”的规矩,说着就说到了这次出门勘察的事儿,问方伯丰:“你怎么同那黄胖子分一块儿去了?!就不该带他!”   方伯丰摇头道:“你这是不讲理了。这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是去干活儿的。那借廪的有几个肯出力的,只他积极,连老司长都瞧着他不错,叫他到我们这里。他又不曾惹你,你何苦这么厌他。”   祁骁远鼻子里哼一声:“他那样儿,读书都糟践纸我跟你说!幸好没问到我跟前来,要不然瞧我不给他踹河里去。”   方伯丰问他:“那你同谁一起的?”   祁骁远道:“同季兄,还有另一个县里的生员。”   方伯丰点点头不说话,两人便又说起这回的事务来。   灵素收拾了桌上碗筷,往灶里去了。方伯丰沏了两杯茶来,同祁骁远说了几句,催他快去预备各样要出门的东西。祁骁远想不出来要带什么,他道:“不就那么几天?就是不换衣裳又怎么的,现在又不是暑天,也不怎么出汗。”   方伯丰道:“‘晴带伞,饱带饭’没听过?说是去几处村镇,中间不定有没有吃饭的地方,万一还有个刮风下雨的,还是预备着点好。”   祁骁远听了也觉有理,皱起了眉头,又看看方伯丰:“你都预备什么了?”   方伯丰咳嗽一声:“嗯,我自然有家里安排,你不得自己看着办?”   祁骁远长叹了一声,方伯丰趁机站起来送人,祁骁远朝里头喊一声:“嫂子,我走了啊!”   灵素也露面,高声答一句:“慢走!”   方伯丰忍着笑送他出去,祁骁远又嘀咕上了:“这时候才知道还是得成个家才成,唉,我娘说的也没错……不过那可跟下彩头差不多,不一定就好啊!嗯,方兄,嫂子没有姐妹,那嫂子愿不愿意认个干弟弟啊?……哎,哎!啧,这人,哪有这么送客的!”   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腹诽几句,到底还得琢磨自己的行李去,一路哀叹着走了。   方伯丰回转,灵素已经都收拾好了,两人又在外头坐着吃茶说话。说起方才祁骁远说的黄大少来,灵素问道:“就是你从前说老在镇上官学请人吃饭的那个?”   方伯丰笑道:“就是他,你记性倒好。”   灵素拧了眉毛缓缓点头道:“可那位祁公子做什么老看不上这位黄公子呢?他一个到处蹭饭吃的反看不上到处请人吃饭的,这可多稀奇……”   方伯丰一口茶喷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下晌灵素不管他如何劝,顾自己在厨房里忙叨,说要给方伯丰准备几个路菜。得,方才哄祁骁远的话,把家里这呆子给哄住了,生怕方伯丰到时候跑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口吃食都混不上。方伯丰劝她不过,便只好由着她,自往后头打扫后院,喂鸡喂猪去。   等到要走这日,灵素正给方伯丰讲给他预备的一件件东西,又用个新编的藤箧装了,俩人说话,忽然外头有敲门声。灵素头一个反应:“那位祁公子不是来要路菜的吧!”   方伯丰大笑,又道:“那不会,他们不从这个门走的,应该早去了。”   索性背了东西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生得浓眉大眼长相十分端正,看见方伯丰忙着行礼:“方兄!”又对灵素一礼,“见过嫂子。”   两人还礼,方伯丰对灵素道:“这位也是我同窗,今次同我一起去的,姓黄,字源朗。”   灵素眼睛一亮,心说这就是那个黄胖子了?可这也不胖啊……倒是个头挺高大,都快赶上大师兄了。   方伯丰又问黄源朗:“不是同老司长约好了在城门口碰头么,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黄大少笑道:“我怕去了那里你还没到,我不晓得同老司长说什么话好,还不如先过来瞧瞧你在没在家。”   他身边还带着个长随,手里抱着个包袱,看看方伯丰自己背着藤箧,便从那长随手里接过了包袱,对他道:“你回去吧,我自己来。”长随看看他,黄大少又挥挥手,“你去吧,回去吧,我这就要干活儿去啦!”长随面上不由得露出笑来,赶紧低头答应了一声,又给方伯丰同灵素行了一礼,才顾自离去。   这里黄大少挺高兴,对方伯丰道:“那咱们现在走?”   方伯丰点点头,又回头看灵素,灵素笑道:“这会儿恐怕多雨,你们又在水边行走,千万小心着点才好。”   边上戳着个素无交情的同乡大汉,方伯丰肚子里许多话也没法儿对自家媳妇说了,只好眼神示意。   黄大少听了灵素的话倒大包大揽起来:“嫂子你放心吧,我力气大着呢,会护着伯丰兄的。”   灵素瞧一眼他刚挎到肩上的包袱,那么瘪瘪一个,也不晓得里头装了些啥。这位既是喜欢请人吃饭的,应该不至于抢旁人的口粮吧。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那两个已经沿着河往北城门去了。   方伯丰回了两次头,心里哀叹:“这同乡同窗什么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愁人呢……” 第90章 神识有限   虽平日里方伯丰也不是在县学就是在农务司,并不怎么着家。就算他在家呆着,灵素也有多半时候得往山上行里三凤楼几处跑,并没多少相守的时候。可这回方伯丰一说要出去几日,灵素就觉得哪里不对似的,把那缫车给练婶子拿了去,跑山上转了一圈,把能收的菜啊豆啊都收进了灵境。又拔草松土得折腾了一阵子,忽然又一点靴子往县里去了。   在家里左擦擦右抹抹了一回,一扔抹布,往三凤楼走去。   她一到那里,后门的人都认得她了,同她打招呼:“今儿来得够晚的啊。”   灵素随口答一句,出来一管事,看到灵素笑道:“小师傅今儿来得挺巧,老爷子刚还问起你呢。赶紧过去吧。”   灵素听说苗老爷子今天在三凤楼,赶紧往他寻常歇脚的屋子里走去。到门口碰上刚从里头出来的大师兄,灵素赶紧行礼:“师兄早啊!”   大师兄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开了金口道:“进去吧。”然后一转脸,顾自己走了。   灵素听他忽然开口说话还吓了一跳,瞧他走远了,才往里头去。苗十八在里头坐着,见灵素来了,便道:“你寻常就这个时候来帮工干活的?太不像话了!亏你师兄方才还一个劲儿说你干活勤谨利索!”   灵素行了礼才回话道:“师父您可别误会,师兄可没骗您!今儿我也不是来干活的啊,我就……就随便过来逛逛。”苗十八听了正要发火,忽然听自家这傻徒儿接着道,“好久没见您老人家了,也不晓得您往哪儿去了,怪想您的,就过来瞧瞧。”   这下苗十八训不出来了,他也没家室子女,这会儿灵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自家晚辈的意思,缓了口气道:“师父最近都在忙端阳祭的事儿呐,才没空往这里来。我还担心你在这里会不会惹事,刚问了你师兄,说你干活还挺老实的,嘿,可真难得。怎么的,听说还倒腾了些稀奇食材来?你还真什么都不落下。”   灵素忙问:“端阳祭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没弄什么食材啊,就一些蚕蛹蛾子什么的,对了,师父您有没有尝着鲜?我可同掌柜的交代了要给您留一份儿的……”   苗十八赶紧拦住她:“什么叫什么玩意儿?!端阳祭是祭神明的大事,可不能这么信口胡咧咧,记住没?!”   灵素赶紧乖乖点头:“记住了,我这不是不知道嘛,没听说过……那您到底……”   苗十八又拦住她:“那东西又放不住的,我又没空往这里来,叫他们给我怎么留?!你的孝心师父知道了。方才你师兄也同我说这个来着。你啊,往后只要山里有什么稀奇的食材,就都给拿这里来。记得别叫旁人看见,就找你师兄或者掌柜的。这回你那几十斤虫子,可立了大功了……”   灵素皱眉:“师兄也同我说过,可我不晓得什么东西算稀奇……”   苗十八叹气:“你不是都背了那许多书了?上头不都说了那许多材料?凡寻常不容易在市面上买到的,应时应节或者限于特殊地方的,就算稀奇。像上回你拿来那些菌子,就不错。”   灵素点头:“好,我记住了。”   苗十八又叮嘱她:“万不可叫旁人知道,记得没?”   灵素接着点头:“记住了,可是为什么呢?”   苗十八叹气:“就晓得你得问这一句!这三凤楼,在德源城里虽排的上字号,也不是一家独大。这同行难免有竞争,争什么呢?争客人。靠什么争?靠菜色!菜色怎么来的?一靠食材,二靠厨艺。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好材料,神仙也变不出好菜来……”   灵素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苗十八接着道:“是以食材如何,对一个酒楼来说那是至关紧要之事。寻常菜色,各家都有自己包的菜园子,常年来往的河鲜局、肉档,这些都是常菜上用的,各家都有。做出来就是清蒸鱼、焦溜丸子、上汤菜泥这种菜。像这回酥蛹同金蛾两样菜色,就是三凤楼独有的了。这里头是你的功劳。   “上酒楼特为吃这两样菜来的人,他不能就吃这一盘菜啊,冷盘压桌嘎饭都得点些吧?点心酒水也不能省吧?这么着,这两样稀奇菜色,就等于给酒楼招来了几十桌客人,你想想,这是不是厉害?”   灵素心说你们那价钱才叫厉害呢……不过这话她听明白了,一点头:“我晓得了,往后有什么市面上少见买卖的就拿来给师兄看看。”   苗十八笑着点头:“听明白了?那就好。这对你也是好事,三凤楼这家大业大的,不会教你做亏本买卖的。”   苗十八见灵素那样子以为事情就算妥当了,却不知道自己实在是放心得太早了。   两人又说了些这阵子灵素在三凤楼里学的东西,苗十八早听大徒弟说过大概,这回一听本人说,更觉意外,——叫她在二厨房里帮工,她连隔壁白案上的活儿都学了六七成。苗十八一行欣慰一行可惜,这若是个男娃子,恐怕日后成就不在自己之下,可惜是个姑娘家。   师徒话毕,苗十八还往城外去了,灵素便到二厨房去帮了大半天的忙,还蹭了顿饭。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虽寻常方伯丰也有晚回来的时候,那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喂猪喂鸡,守着蜡烛坐等,一边在灵境里干这干那的,并无甚特别。可今日这明明一样时候一样人事,就没法平静下来。   在桌前呆呆看着烛光坐了会子,叹口气往后屋里洗漱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又使动神识在灵境里剥茧子挑麦粒地磨了一阵,怎么都不是滋味。忽然想到:“他回不来,可我可以去瞧他啊!”   如此一想,立时大喜。连忙起来换了身衣裳,裹上斗篷,蹬上靴子,使动神识便往城外奔去。   这回方伯丰他们去的双羊镇,在翠屏镇西边,翠屏镇紧挨着的就是城官镇。灵素家那驴粪蛋前头,三水河拐了弯流进的大山,西边那一连名叫连障山。连障山是一条支脉,往北边去,主峰连绵壁立如翠玉屏风,就叫做翠屏山。翠屏镇就在那山脚下,因此得名。   双羊镇在翠屏镇西北,多草坡河滩,当地百姓多养山羊和卷尾湖羊,是为双羊镇。这双羊羊汤在整个德源县都是有名气的,一到秋风起,县里许多羊肉床子就挂起“双羊”的招牌,更有老饕特地乘车坐船赶去当地“掏羊锅”。   灵素大概辨清了方向,就往双羊镇掠去。她心想着方伯丰他们这回是为了勘察水路去的,想必应该沿水而行。顺着遇仙湖的一道进水,谓之“双羊浦”的,就寻到了双羊镇上。   可她如今的神识,虽稍稍进步了些许,散开来能拢住方圆四五十丈位置,聚拢了往某一线去,可直出十数里地,但放在一个镇上寻人,可还差远了。尤其方伯丰他们又未必就在镇上歇脚,不定在双羊浦沿岸的哪个小村里借宿呢,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了!如此瞎猫碰耗子似的转悠了大半夜,究竟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到家里躺下了,又开始深怨自己的神识,——若是神识能强些儿,给方伯丰做个神记,虽不能像那些大能一般做到“寰宇之内无处可遁”,至少离近了能有感应,也不至像眼前这么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说来说去,还是能耐不够!懊恼何益?还是得勤修才成。闭了眼睛躺着,专心在灵境里剥茧抽丝,捋丝成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些茧子尤在骨碌碌乱转。   ——“勤修才成”,这话在上头多少人同你说过?你什么时候听懂过!这会儿知道着急了?哼。   不过第二天醒来她就全顾不上昨夜的挫败沮丧了,为啥?后院出大事了!   去年冬节前,她见县里许多人家也养着鸡,便在在家后院垒了猪圈和鸡舍,买了二十只半大鸡崽儿养着玩。寻常喂的东西,她一行听旁人说法一行自己琢磨,拿草籽菜叶嫩草混着山上野果虫子、碾碎的小鱼小虾一起喂。她琢磨着人老吃一样东西都得厌烦,想必鸡也类似。何况山上野鸡圆点花斑鸡都是自己爱吃什么就弄点什么吃,这些鸡被人养在个围圈里,吃什么不吃什么说不上话,只好尽量多提供些品种,叫它们挑自己爱吃的吃。   结果天气稍暖之后,她家的鸡就开始下蛋了。初时下的蛋极小,叫她疑心难道是混了野鸡的种在里头?后来问了人,才晓得这鸡鸭最开始下蛋都这样,这批蛋叫做“头生蛋”,有人专门讲究吃这个的。   到底是不是真的滋补她也不清楚,不过既然有这个说法,那就炖了给方伯丰吃。初时几顿吃得挺香,那也耐不得她天天给炖啊!尤其她家的鸡恁是争气,拢共十六只母鸡,哪天都能捡十来个蛋,多的日子能捡十二三个。这就俩人,哪里吃得了这许多!   且还有一个叫人懊恼的,这些鸡蛋还不是个个都能收进灵境里的,只当中一些可以。后来经了蛾子的事儿,她大概明白过来,那些经了“阴阳和合”存了生机的蛋,她这灵境是收不进去的。   等天愈暖和,有两只母鸡开始不吃不喝,整天打盹似的没精神。她还当是病了,听说这鸡有鸡瘟一说,有些担心。问了七娘,才知道这是母鸡要孵蛋了。这回她那灵境又派上用场了,挑蛋的时候只用灵境一试。能收进去的就索性放里头,不能收进去的挑了各二十个,放在两个垫了细干草的扁筐里,把两只犯困的母鸡抱进去叫她们“一尝所愿”。   那两只母鸡蹲到蛋上,小心翼翼挪动位置,还用翅膀轻轻把露在外面的蛋都拢到腹下,之后便一动不动闭起眼睛专心孵起来。灵素在一旁看了莫名感动,她虽一心想着生儿育女的事儿,到底怎么当妈可没人教过她。之前看那些野蚕繁衍后代也不是那么顺遂,心里有些惧意,这会儿一见这母鸡郑而重之的样子,更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忽然就庆幸起来,——幸好眼前还生不了,要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么养啊!   那俩母鸡孵蛋之后几乎不吃不喝,灵素急了,去后街公井边上问过那些扎堆洗东西的婶子大嫂们。回来用浅盆装了食料和水放在它们边上。即使如此,它们也都是饿到不行了才叨两口,没吃两口又停了,闭上眼睛继续一动不动。   最可恶的是那几只公鸡,有两回灵素还看见它们在孵蛋母鸡的食盆里叨吃的!灵素一看就眯起了眼睛,——平时没事就打架,还害得我吃不完的鸡蛋没法收到灵境里,这会儿还跟辛苦孵蛋的母鸡抢吃的!留你们何用?!那几只公鸡哪里想得到,不过随便叨两口,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算来那俩母鸡开始孵蛋到如今也差不多二十来天了,早上听到一阵嫩嫩的叫声,跑后头一看,两窝小鸡都孵出来了!   “哎呀,你们约好的嚒?这么齐!”不过两个窝里,还有三个蛋没孵出来,眼见着已经失了生机,又叫灵素心里沉了一沉。   孵出来的小鸡嫩生生毛绒绒一团,两只母鸡各自带着自己孵出来的一群,在后院叽叽喳喳找食。灵素又取了碎米来泡软了喂小鸡。之前上林埭的村民告诉过她:“小鸡出壳第三天开始就可以给吃点嫩草叶儿,嫩竹叶尖儿什么的,把脾胃练壮了往后才不容易生病。”又叮嘱她,“别看这小鸡崽儿样子嫩就宠着养,那样容易养不大!这都同人一样,越娇惯的越容易这不好那不好的。”   灵素一行在灵境里切嫩菜叶子,一行想:“这养个小鸡都这么麻烦,何况人……” 第91章 勘察   又说那一头方伯丰同黄大少一起跟着老司长出了城,先坐了骡车到遇仙湖,又从遇仙湖搭了一条双羊镇来县上送货的船到了双羊镇。方伯丰便同老司长感慨:“这水路果然要好许多。运东西也便当,还快。”   老司长笑道:“那可不是!尤其还不算受罪。真要这一路坐着车去双羊镇,非得颠个七荤八素不可。还一路都不得直一直腰的。”   方伯丰便道:“今次这回水路通渠之事真是善政了。”   老司长一笑道:“那得看是不是真心要做这事儿了。”   方伯丰一愣:“老司长,这话……”   老司长咳嗽了一声,点头道:“你们两个娃儿算省心的,说两句闲话无妨。咱们县里,这两年兴的新政太多了。等回去你们若有心,不妨去翻一翻这两年的公事历。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有改的,得有一多半,没得什么好结果……啧,也不能这么说。却是有人从里头得了好结果的……今回这事也一样。说是要通渠,谁知道呢?没准到时候勘察到一半就说账上的钱花完了,不了了之,又能说出个什么来!”   方伯丰忽然想起之前在河运调度那边帮忙时遇到的事儿,便道:“大的晚辈没遇到过,不过去年冬天在几处司衙里帮手时,是听说过一些小改动。什么蜡烛换成了油灯,不点炭盆了改折过冬钱等话,都是些极小的事儿。”   老司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不错了,所谓大事也不过是牵连的人同银钱数额的大小罢了,道理都是一样的。就是捡那些从前有定例的事儿,改一个做法。因是新改的,就有许多能腾挪的地方儿,就能活动活动。蜡烛改成了油灯,这里省下了一笔费用,只说是省俭的,可省了下来做什么了呢?常例的开支都是有定数的,这省下了的也没见还到官账上。炭盆也是一个道理,本来是多少炭一日的,领了去点几个火盆,大家暖和。这会儿给改成银钱了,又怎么个说法儿?嗐,这人呐,只要心眼子要往钱眼子里钻,多的是法子!”   老司长说的那炭盆之事,当日方伯丰便是如此想的。如今一听,连眼前这许多人都在做的大事,说不定都只是个“幌子”,只能一叹。   老司长见黄大少在那里端坐着一声不吭,便问他:“怎么不说话?吓着了?没想到这里头还能有这样污糟事儿?”   黄大少立马摇头,有些羞赧道:“不不、不是。我、晚辈……没听、没太听懂这些……”   方伯丰同他同窗数年,大概知道他的,老司长可没同他怎么接触过。这回是看到他一个借廪的巴巴地跑来说要跟着一起出去勘察干活,问了几句人也不算油滑,又听他说想同方伯丰这个老乡结伴,便索性一同带了出来。这回见他真是没听懂的样子,“啊呀”了一声笑出来。   又问他几句县学里的事儿,最后笑道:“你这张脸可真够骗人的!聪明脸孔笨肚肠,就是说你这样儿的!你可、你可往后怎么好。读县学难道还想考官去?这样子可怎么做官!要么招几个厉害的师爷。只是到时候可就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老爷了!”   黄大少并不以为忤,正色道:“我爹娘没叫我当官,也没指望我能考上什么。我娘说让我在学里好好结交些人,往后、往后等他们里头有当了大官儿的,别人要欺负我时就得掂量掂量了……”   老司长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唉!这也是聪明人没法子的法子了!你可真是……你爹娘也够操心的。”   方伯丰开口道:“源朗兄说话却是爽直得很。”   黄大少笑道:“我娘说跟聪明人就说实话好了,大家省心。”   老司长又笑,然后看着他道:“你眼力倒还不错。”又说起他在学里如何“结交”人的,听说他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请了十几次客,老司长笑得差点岔气。   如此一路说笑前行,方伯丰见老司长并没有在镇上停留的意思,便问起安排来,老司长道:“我们往镇西头看看有没有去白鹭畈的船,若有就搭了人家的船去。”   方伯丰一听这名儿,知道这是双羊镇西北边的一个村,便道:“您是打算先到河端头,再往镇上来?”   老司长赞许地点头:“趁着头一天,先到最里边儿。这通水路的事儿,问镇上同左近村庄的人,多半没什么用。他们能有什么不方便的!能成富村大镇,多半本就占了地利了。后头那些村才是托赖行路的地方儿。能住人,自然该是有物产的。这能不能运出来,运出来费不费劲,费不费功夫,这差别可就大了。是以咱们还是从里头往外转,不耽误时候。”   方伯丰听了大受启发,他之前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忙道受教。老司长笑笑,一行人到了西口,等了一会子,还真让他们等到一条船。只是这段水路确如老司长所想,所谓到白鹭畈,并不真能到那个村子,不过是离那个村子最近的一处河浦。三人问过路,知道走过去还得半个多时辰,便谢过船家,又付了船钱,辨明方向接着赶路。   这时候日头已过正午,走了一会儿,路边有一棵大樟树,老司长道:“停下来吃点东西歇一歇吧。”   方伯丰点点头。这会儿天有些热,中午大太阳一晒,已经很有些夏天的意思了。三人便在树荫下找地方坐。这樟树也不晓得多少年了,几根树根已经拱出地面,上头光溜溜的,眼见着不少人在此歇过脚。   老司长背的一个背篓,这会儿从里头取出一个竹筒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方伯丰也把背上的藤箧取下来,开始从里头往外拿东西。   黄大少傻了,他看看那俩人,问道:“咱们……咱们就在这里?这又没馆子没店的……”   老司长噗嗤笑出来:“你难不成还打算请客来着?”   方伯丰直接问道:“你出门都带了什么?”   黄大少二话不说解开来给他们两个看,老司长看了先是一呆,继而大笑。只见他包裹里底下放着一身衣裳,眼看着料子比身上如今穿的这身只好不差。上头整整齐齐几筒青钱,又有几串散钱,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想必里头放的银子。丁点吃的没有!钱倒是不少。   老司长笑得不成:“咱们这是勘察水路来了,你当是来掏羊锅的?”   黄大少也急了:“老司长,这、这是往后都、都在荒郊野岭地儿找、找吃的?”   老司长从自己背篓里又取了一个竹筒出来递给他道:“你先喝点水吧。这也不一定,若是能赶到哪个村里,自然能寻着像样的餐饭吃。若是合得不好,那就没办法了。咱们这就算好的了,要是去翠屏镇走村计户,一个村到下一个村就得走一天,哪里找吃的去!有时候晚上都找不着地方借宿,只能在外头随便对付一宿。幸好那周围都是熟山,要是跟群仙岭似的,那咱们走村还得带上三班衙役才成了!”   笑一回,又给黄大少支招:“你啊,先同我们一块儿对付一口。一会儿到了村里,寻个人家,花点钱买些干粮带上,以防万一。”黄大少听说还有救,赶紧答应着。   方伯丰那里取出一个竹编的盒子来,足有一尺来长,半尺多宽。把盖子一打开,里头碧绿一片,整整齐齐码着箬叶裹的尖角筒儿。他取过两个递给老司长,老司长只接了一个,自己从背篓里取出个荷叶包来道:“我有这个了。”   方伯丰便又另外拿了一个,一起递给黄大少。黄大少这辈子请人吃饭的事儿常有,叫人赠饭的时候可真没怎么遇见过,接了过来直跟方伯丰道谢,方伯丰笑道:“难得我请你一回,谢什么!”   老司长听了也乐,黄大少却道:“我请客,你可从来没去过。祁骁远是瞧我不起不去,你做什么也从来不去?”   方伯丰笑道:“吃请总要回请的,我可没那么些银钱回请,还不如不去。”   说着话都剥开了筒儿,里头是一筒米饭。这饭蒸得水分正好,不干不泡,被那箬叶一衬,晶莹剔透的。一口咬下去,里头裹了馅儿。老司长吃的那个里头是香干肉丁,黄大少两个,一个是香干肉丁一个是酸姜肉末的,方伯丰则吃着了一个笋丁火腿的。那一盒子里头尾叉着一共放了十个,不晓得拢共几个口味的。   老司长吃了赞道:“好滋味,好想头!这就跟吃饭一样。不过也够费工夫的。伯丰你可是娶了个巧媳妇儿啊。”又说黄大少,“你小子一看就是没娶媳妇呢,没人疼!”   黄大少点头:“我娘说还没合适的人。唉,要是我娘也在县里,多半也会给我预备点吃的带着。”   老司长问他:“你如今住哪儿呢?”   黄大少道:“住在状元坊。”   老司长一听挺惊讶:“你家在县里没房?”   黄大少皱了眉头想了想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娘叫我住官学里给的房子就好了。”   老司长疑惑起来:“你们家还真挺难琢磨。”又道,“什么叫你娘在也会给你预备吃的,县里什么吃的没有?你自己买点带着不会?都得往自己身上想想才好!”   黄大少醒悟过来似的道:“您说得对。下回我再跟你们出来,我就叫盒子铺打几个盒子带上……”   老司长一口饭差点没噎着,又笑又叹又摇头。   垫了肚子略歇一歇,三人继续赶路,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灰蒙蒙起来,老司长看了看道:“赶紧的吧,一会儿恐怕得下雨。”   一边走,一边接着道:“这若是一下雨,这鞋子可就不能穿了。得换屐子。不过甭管换什么,没有不弄湿的。这会儿还好,天暖和,脚浸了水里也还不算难过。要是到了秋里,嘿,那一路走着,到了地方,脚跟冰块子似的。不过这会儿也有这会儿的不好,天一暖和,这蚊虫虻子跟人,赶都赶不走。山里野地里的蚊子还毒,胳膊上叮一口,第二天胳膊都肿的跟馒头似的……总之啊,这出来就是受罪,都得忍着。”   黄大少听了脸都发白了,他家中饶富,又就他一根独苗,何曾吃过什么苦头?好容易如今“进学”了,“上进”了,居然日子变苦了,真是无处喊冤。   方伯丰倒是坦然得很,毕竟他就是村里长大的,何况娘去得早,还轮上这么一个爹,虫咬冻冰这些,在他这里不算什么苦。   等他们赶到白鹭畈,果然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   这村里连个茶食摊都没有,黄大少只好拿钱问农家买了些饭菜用竹筒装了,又把老司长给他的那个竹筒装满水。老司长拿出几张图来,问起此间村民,在上头不断标注些要紧的东西。等都问完,略歇了一会儿,雨也停了,便又出发往隔壁村去。一个在这边河里放鸭的农户用自家的小船送了他们一程,省了他们许多力气。   等那边也问清楚,差不多已近天黑,老司长找了这里的里长一起,几个人点灯说到挺晚,当夜就借宿在了农户家中。那时候灵素还在双羊镇附近找他们呢,哪儿找去! 第92章 气节   方伯丰出去办差的第二天,灵素大白天便披了斗篷往双羊镇上去,寻了一会儿没见人,倒下起雨来。她在斗篷里虽无所谓雨雪,也没了兴致,便索性往翠屏镇那边的山里头去。翠屏山势若刀削斧砍,自然也罕有人能进深山。她那在城镇里寻人毫无用处的神识,在这山里捡起菌子来倒十分好使。   双羊镇多小山草坡,初夏雨后菌子也多得很,可她想着:“这些地方寻常人都能来得,我何苦同他们争?”因此只往人迹罕至的高山深岭里去。还真见着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蘑菇。好在她有神识,若不然,哪里分得出有毒无毒、可不可用来。她只用神识一探,凡带杂色光晕的一概不要,只捡一团融白或芽黄的往灵境里收。   这几日天渐热又不时下一场雨,山里蘑菇极多。且这会儿同秋天还不同,那时候她一边捡蘑菇一边还得顾着各样果子干果,这会儿全没有那些,是以真是“全神贯注”地捡蘑菇。   有几样她收到灵境里还忍不住又拿出来看。   一种杏黄色的扇子似的菌子,挤挤挨挨长成一簇簇的,光那么拿着就能闻着一阵杏子似的香气,灵素不争气地直咽口水。还有一种紫色的小蘑菇,伞顶中间凹下去一个白色小圆窝,跟被谁摁了一指头似的,也是吓人得香。另外肥白的大厚盖菌子,细褶嫩黄盖子略发青的油菌子,一大群丛生在一处的黏糊糊小黄丁子……   当然也有许多光色怪异的毒菇,看着邪性,灵素绕着它们走。其中有一簇暗红的大盖蘑边上还盘着条花色相类的长虫,这颜色这搭配,叫灵素不由想起上头的妖兽毒虫来,差点要捏诀。   在山里忽南忽北地绕了半日,一抬头忽然觉着这地方有些眼熟似的,细看了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绕到群仙岭里面了。又往前走一阵,到了之前发白财的大草谷边上。冬日里来这里的那群头顶盘角的大山羊已经不见踪影,这会儿占了这地盘的又变成最初见到的那群尖脸弯角羊了。   这些羊看上去又蓬了许多似的,灵素笑起来:“真是,光顾着那些野蚕,把你们给忘了!来来来,这天儿也热了,我给你们换换衣裳!”   故技重施,把这些卷毛羊身上的浮毛挨个收进灵境里去。这会儿的毛果然比上年收的那些好,更厚软些,果然这备冬的就是不一样。正收着,她忽然突发奇想,想试着把那只羊身上如今刚长出来的那些也截一段下来。试了几回,到底不成。   她如今收东西,靠的是觉出两样东西的不同来。从栗子壳里剥栗子,从茧丝上剥胶,都是如此。这一整根羊毛,要用神识从中断开,那就是两回事了。没工具不成,就跟切芋头似的,得用刀才行。   “果然还差得远啊。”心里这么想着,只好老老实实继续收那些“冬毛”。   把那片草谷里的几群羊毛都收了一遍,顺便把地上的羊粪也捡了,真是什么都不放过。   从这里往自家山地去,那是熟门熟路。哪想到,刚到后山大河边上,就瞧见自己费了大力气弄的堆肥被散得到处都是。她之前用林间土混了各种草、粪、烂树叶、木头渣堆成连山堆,等着以后用在田地里的。这会儿一看,被拱塌了七八垛,只看边上的蹄印和这样子,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老冤家干的。   她就想不明白了,你一猪,该干嘛干嘛去,怎么就总跟我不对付呢?上回拱塌我的鸡舍鸭舍,这回又毁我堆肥,这堆肥可不是一个事儿,这关着往后十几亩地的收成呢!这仇可结大发了。   先压了火,用神识把堆肥收拾好。这活儿她越干心里火气越大。怎么回事儿呢?堆肥堆老了,里头会有各种虫,尤其是蚯蚓。这东西能活土肥土,最要紧不过的了。这会儿叫野猪给拱散了肥堆,她用灵境收拾起来容易,可灵境不收虫子啊,这又得多费一道手脚。更别说还有些蚯蚓被翻出来落在滩石上都晒成干了。真是越想越火大。   好容易把肥堆大致恢复了,她就开始顺着脚印粪便寻那些野猪去。   一路跟着脚迹、新拱的土、树皮的擦痕、食渣猪粪在山间走了得有十几里地,从北山绕到了南山,在大山半山腰发现一片极大的山坳。这山坳里乔木稀疏,高草繁茂灌木丛生,两道溪水自边上流过,在底下洇出几片泥潭,是个向阳背风的好地方。灵素散开神识探去,发现这地方竟是个野猪窝,足有七八十头大大小小的猪,吓得她背上一凉。   这家伙,若是七八十头一块儿往自己“苦心经营”的后山去,怕不是江山不保?不行不行,得想想法子才好。这地方挺大,野猪虽多,好似也不是一家的。它们总不会没事喜欢到处乱逛,想来无非是为了地盘或者口粮的缘故才会往远处去。   过了两日,野猪们没有发现自家山坳里的泥潭里忽然长出了许多芋魁,山坳上沿还生出许多柞树构树野果树来。这报堆肥被毁之仇的法子还真是新鲜得很呐。   第二日一早,她就挎着个篮子往三凤楼去。   进了里头直奔自家师兄,大师兄瞧她挽着个篮子神神秘秘的样儿,想着是师父交代的事儿她记心上了,颇觉欣慰,略缓了面色走过去。   果然灵素一揭篮子上盖着的遮布,露出里头几个草编小筐来,她拈了个菌子递给大师兄道:“师兄你瞧瞧这个,可真香,这要怎么做好吃?还有这个,这个……”说话间一只手上都快抓满了。   大师兄看了也是眼睛一亮,拿过那个紫色带小窝的蘑菇道:“这是紫花脸,这可难得,你这运气,这都是草里长的,还得好土,哪儿弄来的你?!这菌子香气浓,若是晒干了再发开,香更浓。配荤物熬汤才压得住这味儿。”又指着另外两个道,“这个是黄杏儿,这个是白雷子,你这都跑多少地方弄来的!都是好东西。这黄杏儿一股子杏子香,白雷子肉厚又细嫩,都是稀罕东西。”   灵素问道:“都得晒干了才好?”   大师兄道:“寻常庄户人家若采着了,多半干制了来售卖,鲜的少见。若是酒楼里得着了,多半当日做加菜,给老客报信请尝,热闹热闹。”   看灵素愣神,大师兄接着道:“这些菌子撕小块,直接用素油慢火熬出菌油来也是绝品,真是有银子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灵素听了眼睛不由得一眯,又说了几句当令食材的闲话。正好送来酒楼的各样鲜材下头已经都收拾得了,来请大师兄过去瞧了,好定今日的菜牌,大师兄便先去了。这三凤楼的规矩,每天都是看了采买到的食材,再定这一日的菜色,才好挂出菜牌去。若是没得合用的食材,做不得相应的菜了,便撤下菜牌,绝不以次充好。   大师兄同掌柜的和管事定好了菜牌,回头见灵素已经走了,只当做成买卖了。下晌想起来,便对管事道:“方才收的菌子或者先晒着再说?等暑月里挑幡儿珍菌神仙鸡,想必极好。”   管事的没听懂:“方才的菌子?方才……没见什么菌子啊……”   大师兄刚要说话,一念转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笑道:“没有么?想是我听岔了。”   管事的笑道:“大师傅整日想的都是好食材做好菜,听什么都往食材上拐!”   大师兄一笑过了。   又回大灶细看一回,果然没有灵素那篮菌子的影子。若是楼里收了这样的食材,怎么也不可能不过自己的眼。如今看来,这家伙是没把那篮子菌子卖给三凤楼。这是打算卖给谁去?德裕楼?丰沁园?至美斋?还是西月楼……一时不免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来……买卖往来,自然价高者得,倒也无话可说。毕竟,这世上能对银子不动心的人可少见得很呐……   大师兄这一日心里都有些发沉。灵素的身世他那日在鲁夫子家里也听到了,加上又挨上那么一个婆家,想必小夫妻生活不易。这得了稀罕东西想要多卖些银钱的心思,也算情有可原。只是这里头还挂着师父,自己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师父那里,若是知道先那样叮嘱过她,她还这么行事,未免有些心寒。   罢了罢了,还是等她下回来了,自己好好问问她。那几家出得起价儿,难道三凤楼就出不起?既是买卖,那就就事论事。叫掌柜的一处说开了,反而便当。说起来也是自己不好,这买卖牵扯了人情,反而叫人觉着麻烦了,或者故意避过也是有的。   如此想着,却又担心灵素把这经了自己眼的东西卖给了旁人,或者短时间内不太会再往三凤楼来。这就麻烦了,到时候哪家得了东西的一吆喝,师父若知道了,未免又难过一回。   却是他想多了,第二天灵素就又挎着个篮子来楼里了。   大师兄一听说她来了,赶紧过去,叫到一旁,长叹了一声问她:“昨儿那菌子……你没卖给这边酒楼?”   灵素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有些心虚。   大师兄瞧她这样儿,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场景,心叹一声,又道:“往后得了好东西,价钱的事儿可以来回商议。别家给得多了,这边楼里未必就不敢加价,你也不用担心因着我在这里,就压你的价儿……”   灵素一行听一行点头,虽然听不大明白,不过知道自家师兄没生气,那可太好了。赶紧把篮子一掀,从里头捞出两个荷叶封口的小瓷罐来递给大师兄道:“师兄,这个给你,这个你帮我给师父啊。我不晓得他在哪里。”   大师兄皱眉,忽然闻着一股子香气,小眼睛就眯了起来,灵素在一边道:“我昨儿听了师兄的话,赶紧回去收拾出来,熬了几罐……嗯,我自己留了点,这两罐给师父和师兄。”   大师兄平着声儿道:“你、把、菌、子、熬、油、了?”   灵素点点头:“嗯呐,师兄不是说这是有银子都买不着的好东西?那当然不能卖了!咱们还是自己吃了吧,您说呢?这卖了换了银子,回头也买不着啦!怎么算都是自己吃了比较划算,您说呢?您替我看看我这熬得火头对不对,中间那一阵子我也没太压着火儿,怕不出香味儿。中不溜的火那么一催,香气就出来了!师父说天热了要吃面,就给师父和师兄留着拌面吃吧……”   她顾自在那里絮絮叨叨,大师兄心里疑惑着,从前过来遇着太多因财移志的情形,痛心之余也有些怜悯,如今可算遇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主儿了,可怎么瞧着这么招人恨呢?!   灵素送完了菌油,又从篮子里拿鲜菌子叫她大师兄认,大师兄深吸了口气,忽然对外头道:“请掌柜的来一下。”   灵素一听说叫掌柜的来,看着她师兄道:“大师兄!这……”   大师兄凉凉看了她一眼:“怎么的?这回还不够你吃的?!败家玩意儿!”   掌柜的一来,看了那几小筐菌子,乐得见牙不见眼,赶紧给灵素作揖:“小师傅,可谢谢你啦!真是照顾我们买卖!你放心,这价儿绝对不会亏了您的!回头还有这样的,您尽管拿来楼里……”   直接拿了秤来在这屋里称了,付了灵素两个银锭子,又对大师兄道:“大师傅,您看这菌子一会儿您直接拿去灶上?还是先拿去二厨干制了。”   大师兄道:“先拿去二厨吧,等暑里打个清暑养生汤的幡儿,这些都称得上‘珍菌’了。”   灵素在边上乱插嘴:“天热了要喝汤啊?”   掌柜的忙笑道:“德源县讲究暑天清补,头伏金鸡二伏鳖,这都有讲儿的。”   灵素哦了一声,等掌柜的一走,她又对大师兄道:“师兄,我那里有些市面上没得卖的花斑鸡,味儿可好,等开始喝汤了我再去捉来孝敬师父和师兄。鳖也有,到时候一块儿炖汤喝……”   大师兄顾自往外走,一声不吭,头也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   粉上大师兄的,大师兄来了 第93章 含笑   又说方伯丰在外头几日,偏逢雨水多的时候儿,一时雨一时晴的,当真吃苦头。幸好灵素给他预备得齐全,贴身的换洗衣裳准备了两身,到了落脚的地方,他也得把淋湿了的衣裳换掉。最要紧是里头还有两双鞋,一双是外头过了蜡的,套上屐子很能撑一阵子。还有五六双袜子,三双布的,两双薄毡的,这是怕这时候一下雨,凉热不定。   这日总算把活儿都做得差不多了,三个人预备在村里吃顿饭,就坐了船回县里去。   因是从里往外走的,渐渐热闹起来。这会儿待的这个村,村头有两个小食摊,一边临河,一边临官道,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各自要了吃食,老司长要了一碗面,黄大少一碗面不够,又加了两个包子一个糖糕。方伯丰要了一碗菜丝汤面,一个蒸饼,然后从藤箧里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篓子来。竹篾编的篓子,里外糊着绵纸,带着一个盖儿。方伯丰把盖子打开,从桌上取了个空碗,把里头的路菜往碗里一倒,一阵油香。   方伯丰先让老司长和黄大少,两人都夹了一筷子,他自己才开始吃。这是最后一罐了,火腿蒸熟切丝,拌上炸干起泡的豆干丝,点上一些豆豉粒儿,咸香油润,经日不坏。前两日还有风鸡脯子拌老油咸菜尖儿,虾子拌青豆干等等菜色。   老司长细细嚼着吃了,笑道:“伯丰,你可得当心,别叫你媳妇给惯坏了!这一路上,瞧这□□样样预备的,她是丁点儿苦都不想叫你受着!这哪儿成?!这年轻的时候,多捱点忍点熬一熬,去去娇气,那是好事儿!磨性子,叫人能沉下来。尤其干咱们这活儿的。甭管你是主事也好,司长也罢,连主簿还得往深山里去呢。把你给惯娇气了,往后可怎么好!”   方伯丰耳朵尖都红了,只好笑。   老司长打趣完了方伯丰,又说黄大少:“你呀,往后就都跟着我们出来跑跑,比没事儿到处请人吃饭强!”   如此说笑着吃完了饭,三人在渡口等着了一条往县里去的船,坐上船顺水而行。   因这船不是到遇仙湖就回转的,省得他们雇车等官船了,一路就到了长乐坊的鲜鱼口。黄大少还想请他两个吃饭,叫老司长骂了:“你这二愣子!人家有媳妇的,这一走小夫妻一别三四天,赶紧要回去呢!你这捣什么乱!”   方伯丰大窘,黄大少便道:“那、那您没什么事儿吧?我请您老人家去德裕楼吃烧鸭子。”   老司长大笑:“走你!我们老夫老妻的就不惦记了?!去去去,你自个儿爱吃什么吃什么去吧!记着,别没事儿瞎请人吃饭。你到如今挣过几个钱?都是你爹娘赚的!且那些老拱你叫你请这请那的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同他们远着点儿!”   黄大少乖乖点头,都领了教训。   如此三人在岸上别过,便各自归家。   方伯丰稳着心思,可这走起来上半身不由自主就要往前倾,觉出来了赶紧往后掰一掰,到底不成。如此几回,绕过三水桥便索性疾走起来。   眼看到了家门,正要推,门开了,灵素在那儿站着:“我一听脚步声儿就晓得你回来了。”   方伯丰拉住她的手,俩人进了院子掩上院门,灵素打量方伯丰:“黑了这许多!怎么好像还瘦了似的?这才几天!我去找过你,没找见!你们往哪儿去了?下回还得想个法子才好……累坏了吧?这两日还老下雨,有没有被淋到?先热水泡个澡吧!肯定没吃好,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方伯丰听她絮叨着,忽然想起老司长说的那句“一点苦都不想你受”,忍不住笑起来,一把把灵素搂怀里了,低头亲了亲她脑瓜顶。   就听灵素老神在在地嘀咕道:“你也想我了吧?”   这个也字又把方伯丰逗乐了。放下了肩上背着的藤箧,从里头掏出一个小布包来。递给灵素道:“给你。”   灵素打开来一瞧,里头是几朵淡黄色的花儿,扑鼻一股甜香。   方伯丰道:“有户村里人家种了一棵这个树,叫含笑,我问人家讨了几朵。”   至于他如何特意找由头避开了那两个,穿了半个村子偷偷绕回去这样的话,自然是不会说的。   灵素很是高兴:“哎呀,这花儿可真香!闻着有股子蜜甜味儿,好像很好吃似的……”   方伯丰大乐,又道:“你若喜欢,往后找到苗木咱们也种一棵。”   灵素两手捧着那布包闻了又闻,方伯丰笑道:“上回你说起以前在家时种香花的事儿,那日看见这个,我就想着你或者会喜欢。”   灵素心说我那香花可不容易得的,上回为了答谢桃花儿掐了一朵,把大长老差点没心疼死……   俩人说着话一起到灶间做饭,又端出来一块儿吃了。不过三四天没见着,也不晓得哪里那许多话说的。一个把自己捡的菌子一样样说过来,说高兴了还从后头现“找”两朵出来给方伯丰看。又说怎么熬的菌油,怎么叫大师兄“暗算”了害自己又挣了几两银子。山上的菜又如何,后山的鸟又如何,尤其还有孵出了小鸡这样的大事……   另一个则恨不得把自己这些日子走过的每一个村,查过的每一条河都说一遍,还有遇着的糟糕天气和自家娘子做的“万全准备”,当然也不能忘了老司长开玩笑时候说的话。——若是告诉一年前的方伯丰,有一天他会这么跟人说话,说这样的话,只怕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的。   还说起一件小意外,他们查一条断头河水深的时候,方伯丰没留神脚下,以为是实地哪知道是浮草,差点没掉下去。幸好黄大少在边上,一伸手把他给扥回来了,只湿了一只脚,总算万幸。若是掉里头,就成落汤鸡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不小心着了风寒就是大事。   方伯丰只顺嘴那么一提,却不料灵素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还顺便给黄大少贴了个“恩人”的标签,那排序自然远远把只会来蹭饭的祁骁远甩了下去。   灵素说起这一阵子只见过自家师父一次,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又忙着去弄什么“端阳祭”了,也不晓得什么要紧!方伯丰便想起几人路过遇仙湖时候的所见来,告诉灵素道:“端阳祭是县里每年都有的大事,也是在遇仙湖那里办。还记不记得冬节的时候,你还问过怎么没有船?我还告诉你,等端阳的时候才热闹。就是现在了。到时候许多大船在湖上唱戏,边上大大小小的船围上,围得平地一般,卖小食的在船间跳来跳去,可是热闹得很。”   灵素想起来这事儿了,只是自从出了自己从湖里得了识念的事,如今凡同遇仙湖相干的,她就忍不住要多想两分。   这里一说端阳,她就想起之前在上工时候的闲话,问方伯丰:“那你知不知道端阳梦?”   方伯丰看她一眼:“你连这个都晓得?我还是这回听老司长说起才知道的。”   原来还真有此一说,老司长还说自己当年刚到农务司就做过端阳梦。梦到从前的许多事情,极为清晰,清晰得都不像梦。从那以后他就相信世间确有真神,举头三尺有神明,行事用心必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才好。   灵素便问方伯丰:“那就是真有端阳梦这样东西?往湖边去一次就成?”   方伯丰沉吟道:“究竟如何也说不好,毕竟不是亲身经历。且老司长本就为人正直,或者是以此来警惕我等后辈也是有的。”   灵素心里另有打算:“不管了,反正到时候咱们去逛逛。”   方伯丰笑道:“这端阳祭当日就是五月节,三节规矩要探望长辈先生的,就算没有那热闹,咱们也得往遇仙湖去。”   这么一来,灵素也顾不上端阳梦了,先说起要预备的节礼来。俩人虽都没什么正经长辈,却都有个正经先生,万万不可怠慢。灵素觉得这节时候不太好,她道:“怎么就不往后头挪一挪呢?到了六月份就有六月黄了,夫子准定很高兴。”   方伯丰笑道:“五月节通常都是备些鲜果新粮,天热,别的东西也搁不住。这礼节也都合着人情天时的,没有乱来的,你不消担心。”   灵素又想到一事儿:“哎呀!早知道我把那罐子菌油留着当节礼就好了……”   方伯丰忍不住给了她一毛栗子,“叫苗老先生听见了准得瞪你。”   最后商量得了,灵素自去搜肠刮肚预备节礼。——方伯丰说的那些“常例”她都看不上,只好能者多劳。   转日去上工,七娘见她鬓边簪了一朵含笑,笑道:“这可稀奇,从来都是光着头的,今儿倒晓得戴花了?”   灵素笑道:“这花香气好闻得紧,甜丝丝的。”   七娘便给她讲:“康宁府、德源县都讲究戴花儿。你这走进走出做活的还好点,若是自家开着店铺,或者出去玩的,头上没钗环还罢,没个应季应节的花儿就叫人看着不像样子。”   细细说起来,这里的姑娘媳妇们打开春就开始带杨柳球,杨柳嫩条,把皮剥开一点往茎上一绕,一推到头,那些叶子连皮都挤到了一处,看起来就像个绿茸茸的毛球,就叫做杨柳球。之后就热闹了,桃花杏花月季蔷薇,就没有不能戴的,只忌单戴白的,若是白的同粉的红的一块儿戴就没事。说起来,如今正是戴石榴花的时候。生绢似的花瓣,红得那么热辣辣的,有肤白发黑的姑娘在鬓边簪一串,真当人比花娇。   等到天气渐热,就不止是发间鬓上的事儿了,前襟、袖里,甚至耳垂上,都能戴上花。最招人喜欢的是白兰花,未开时便摘下,有人专门挎着篮子走街串巷叫卖的。多是几枚串一串,姑娘媳妇们买来挂在襟前,有的心思巧的,掖在暗襟里,不见其花而闻其香,更有幽幽之意。也有小姑娘俏皮,挑两枚大小相近花型好看的,拿细线串了挂在耳坠子上,风过花摇清香满溢。   到了夏日,还专门有一种青草叫做香草,三棱四棱的茎,节点上略有点红色,碧青的尖叶子,芬芳郁馥。小姑娘们多半不爱这个,老太太们喜欢,常拿来别在鬓边。一则防夏日人身汗味,二来还有驱除蚊蚋之效。寻常人家多种着一两盆,便是自家没有,隔壁邻舍家里随意掐几枝也是常事。这草是越掐越长,若干养着不采它反倒长不好。   灵素从来在这些事情上不上心,倒是那香草,她还想着不晓得能不能拿来烧什么东西当个配料。可这回方伯丰大老远去办一趟差,竟特地给她带回来一包花。就好像忽然同这些东西有了关联似的,这不仅转眼就戴上了,连七娘给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些琐碎来,都不觉得啰嗦了。   人常说睹物思人,这因了某人某事而对某样东西某个场景心生眷恋的事儿却也不少啊。   作者有话要说:   送你一朵小花   还有,恭喜开学~~~ 第94章 端阳   端阳大节,官学有三天假,两人在端阳节前一天去鲁夫子那里送节礼。   祁骁远眼睁睁看着方伯丰同灵素叫人请了进去,自己这边同往年一样,师兄弟几个一起给夫子行了回礼就出来了。在外头转悠了两圈,鼓起勇气拉住一个老仆问道:“老人家,方才进去的师兄呢?”   那老仆笑道:“夫人留着说话呢。”   祁骁远谢过那老仆,心里琢磨开了:“夫子夫人留了说话,那准定是留嫂子说话了!看来娘说得没错,是得赶紧娶媳妇才好。要不然往后拜见长辈,他们都双双对对的,我一个人又转一圈就叫请出来了……”   再说里头,方伯丰去夫子书房见夫子,几个师兄弟都在,照例略问了几句,各人行了礼,便一同出来。刚迈出屋子,一个老仆过来对他道:“方相公留步,夫人有请。”   方伯丰便同几个师兄弟别过,跟着那老仆往后头厅里去。   到那里一看,鲁夫人正拉着灵素说话,跟前还摆着一盆兰草。这是灵素特地给夫人从山里挖来的。有几处深山凉谷,遍地兰草,花开各异。灵素也不晓得好坏,大概看了一遍,找了最多的那一种,小心翼翼根须完整地取了一株,连底下的春土一起收进灵境里带下山。   找了个苔痕斑斑的旧瓦盆种了起来,看了几日,眼见着兰草并不见颓,才放心包好。同两罐菌油、一罐茶油浸青鱼干、一篓鲜菌子、几色自己包的粽子几样时鲜果子一起,当做今年的五月节礼送了来。   鲁夫人知道他两个来了,就笑起来,赶紧叫人把灵素领到厅里说话。听灵素埋怨这五月节的时候不好,还没有得吃的螃蟹,鲁夫人乐得不成。后来又听说居然给她从深山里挖了株兰花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赶紧叫人把节礼拿上来。   灵素自己动手把那盆兰花搬出来,夫人叫她就放在了跟前的高几上,两人赏看。灵素直言:“师娘,我不大知道这花儿的好坏……闻着挺香的,颜色也不丑,就挖了来了……”   鲁夫人大笑:“这花儿哪有不好的!只是这回我收下了,下回可别再去了!这兰草都在高山深谷里,有些还在高树悬崖上,多危险?!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了,不在这些上头!你这娃儿,心太实!想是上回见了我种的那些花,晓得我喜欢这个,还真去山里寻了,唉,傻孩子,花儿再好,哪有人要紧?往后可不许去了。再挖来我也不收的。”   灵素心里狐疑,她去的地方自然都是人迹罕至处,可要说那兰花真在多险峻的地方却也不见得。她哪里知道,这挖兰的人要卖上高价去,自然要多渲染渲染才成。鲁夫人这样的,何曾见过遍地兰草的地方,又自来有“深谷幽兰”之说,自然都信了那话。   鲁夫人看了一会儿花,叫了人进来吩咐道:“他们前头只怕也快散了,你把伯丰也领这里来。还有夫子若受够礼了,也叫他过来,一会儿饭就摆在这里,咱们好一块儿说说话。”仆人答应着去了。   方伯丰见自家那节礼已经放在高几上了,不由一笑。赶紧给夫子夫人行了礼,鲁夫人便又跟他说一回,叫他往后看住灵素,千万别叫她再往深山里去了等话。   没过多时,夫子过来了。两人又起身给夫子行礼,夫子受了礼,一眼看见自家夫人满面笑意看着跟前的一盆兰草,也凑过去看一回,笑道:“收根放角,圆舌轻晕,一葶双花,逸品啊。”忽然看一眼方伯丰同灵素,问道,“不会是你俩个又去哪个山里寻来的吧?”   灵素已经在那里点上头了,鲁夫子苦笑起来:“唉哟,傻小子憨丫头。”   夫人拆台:“也不知道是谁前几天还嘀咕,‘菌油也不晓得给送一罐来,就非得凑节上?死心眼……’”   鲁夫子咳嗽一声,面上不见丝毫波动,要说还得看人家这养气功夫。   灵素道:“夫子见着我师父了?”   鲁夫人笑道:“你师父这阵子都长在这里了!可也忙得够呛。”   灵素听了这话知道大概是明日的端阳祭的事儿了,便对鲁夫子道:“夫子我也给您熬了菌油了,两罐。”   鲁夫子笑叹着摇头,没见过这样的小辈,鲁夫人乐开了:“瞧瞧,这丫头多知道你,还多给你一罐,这下你可高兴了。”   鲁夫子看看方伯丰:“我这夫子架子在你跟前可是倒到底了。”说完也笑。   一时厨下预备好了饭菜,夫人做主,就叫摆在了厅里。就他们四个,一桌坐了,夫子问起方伯丰这阵子在农务司的事务。尤其听说通水路的事情,又详细问了一回。夫人却想到了丁田的事儿,方伯丰便把已经分宗请出牌位的事情说了。又引得夫人痛骂了两句。灵素心里可惜:“我干的事儿若说出来,夫人准定拍手叫好呢。可惜了可惜了,竟不能说。”   用完了饭,又吃过一回茶,两人要辞去时,夫人拉着灵素道:“你给你师父预备节礼时,不要错了心思。你师父不缺银钱,从前他做一回席,满席的赏钱就能过万贯;天下好吃的也快吃遍了,天南海北的哪里不去!只一个,他没个儿女,争气的徒弟虽有几个,都是臭小子!拜年行礼磕起头来是梆梆地着实,旁的细心处可比不上姑娘家。你啊,就在意着点他的衣裳鞋袜穿戴这些,比什么都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叫他老来也享享闺女的福……”   灵素正有些发愁给自家师父的节礼,听夫人这席话,茅塞顿开,赶紧道:“我都记住了,师娘放心。”   如此两人辞了夫子和夫人出来,去登仙渡乘了船回家去。   刚到家,隔壁苏梅儿来出来叫住灵素道:“方才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之前老来找你的那个姑娘,另一个挺高大一后生,都说明天要同你们一起去看端阳祭,叫你们明天等他们。”   灵素知道是七娘同黄大少,便谢过苏梅儿,又同方伯丰商议起明天什么时候走合适。   方伯丰笑道:“明天同冬节那会儿还不一样,都在水上,吃食不便,咱们还得预备点吃的带着才好。”   第二天一早,灵素刚把东西都准备好,外头就有人叫门。赶紧出去看,却是陈月娘几个,很是意外。陈月娘笑道:“想着今日肯定都要去的,不如就一起走。坐车实在颠得慌,船是别想了,这会儿河里都挤成平地快了。”又问她,“你们现在能走不能?”   灵素道:“七娘昨儿就来说了要一起去,我还得等她一会儿。”   那边闵子清最不耐烦听女人闲话,方才来开门的是灵素,他不好开口,这会儿见方伯丰也从里头出来了,便道:“那伯丰同我们先走吧。”   方伯丰一愣,笑道:“昨儿源朗也过来说要同我们一起去的,要不你们先走着。”   迟遇安笑道:“原来是老乡……相约,要不索性一起等等?”   余者几人面色各异,正要说话,七娘已经到门口了,笑道:“今年端阳祭换场子了?这里这般热闹!”   灵素便出去同她站在了一处,说话间黄大少也到了,这下也不用再商议等不等的话,一行十几人随着人流往遇仙湖去。   黄源朗紧跟着方伯丰,方伯丰忽然发现没见着祁骁远,便道:“今天这样热闹,骁远去哪儿了。总不会一个人先去了。”   黄源朗嘿嘿一乐道:“他家里要给他定亲呢,他回家去了。”   方伯丰笑道:“你倒知道他的事儿?”   黄源朗面上一红:“我听别人说的。”   方伯丰心知他两个样样相当,想必是祁骁远说亲的事儿叫他家里知道了,自然难免要替自家儿子着起急来。只是他素来不好与人玩笑,又见黄源朗羞窘,便一笑不语。   那边齐翠儿几个同灵素打听这人是谁,灵素便道是方伯丰同乡的廪生。   那几个一听说姓黄,忽然笑起来道:“可是那个黄大户?请了许多人去大酒楼吃过饭的,都出了名了。”   七娘一听她们这么说话就有些心中不喜,再看看黄源朗那个头样貌,心道原来是个喜欢充大头的绣花枕头,却是出了钱买人笑,到底有什么好处。   廪生们说话,难免要说到最近各处帮手的事,尤其还往乡下勘察了一回水路。个个说起来都万般劳苦,千样艰辛。方伯丰只听他们说着,并不多话。只闵子清说到“女人们哪里知道我们在外头的辛苦”等话时,方伯丰才笑回一句,“家务事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到了遇仙湖,果然见湖中间立了个大浮台。灵素细看一回,发现那浮台是四个略小一些的浮台拼起来的,上头正有人来人往搬运东西,像是在做什么景儿。   湖边又起了一个扎棚大牌楼,鎏金点银,映着今日端阳烈日,好不耀目。   那牌楼底下起了两层的高桌,桌上满放着供品。灵素瞧着那些当阳晒着的吃食,心里哀叹:“我师父这许多日子可不是在忙这些吧!那可真是太不值当了!别说神仙不吃你们这些东西,就是他们吃,这么一晒味儿也不对了啊!”   旁人哪里知道她心思,倒是七娘说她:“你今儿怎么没簪个花草虫儿?上回同你说得那么仔细了,怎么转头就忘了?!”   灵素这才发现姑娘媳妇们头上都簪了蝉儿蝴蝶花样的簪子,七娘头上自然就是当日在年集上买的“康宁府独一份”的鬓花簪对了。倒是陈月娘头上一只黄玉的蝶儿,叫灵素想起自家的野蚕来,心里道:“糟糕,差点把它们忘了!也不晓得结茧了没有。如今天热,若是一不小心都成蛾子又产籽孵出蚕蚁来,那可就……”想想都要抖三抖。   七娘瞧她神色,就知道她不知道满心跑马又跑到哪儿去了,白她一眼懒得再说她了。   人流越发拥挤,灵素问方伯丰:“到哪儿坐船啊?什么时候去湖上?”   方伯丰道:“今年好像不太一样了,得看看再说。”   人实在太多,为了防走散,两人便紧紧牵上了手。七娘是见惯这样世面的,并不怕人多,再说就算走散了她一个人回去也不怕什么。黄源朗就不行了,他这回可没带随从,一见这许多人,也不晓得接下来要干嘛,心里发慌,就差去拉方伯丰衣角了。余者几个听说过他的廪生娘子们看得发笑,不免又要暗讥几句,只他自己浑然不觉。   一时鼓乐齐作,人流更疯了似的往牌楼那边拥去,这时候只要人在那里头,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有人被挤得双脚离地让人夹着往前跑,吓得直喊:“哎呀妈呀!你们慢点儿、慢点儿啊!”   方伯丰看了皱眉:“今日这安排,可有些太过草率了,若是有人摔倒,就是一场大乱。”   迟遇安听了也点头道:“确实,这回是谁主持的?真是乱来!”   正说着,边上涌过去的几个人道:“快点快点,今天知府大人主持大祭,一会儿还要抢金箭呐!”   迟遇安一噎,抿了抿嘴赶紧换个话头说去。 第95章 抢金箭   方伯丰并不是好热闹的人,又见此场面,更不愿往前头挤了。趁着人流涌动,一步步往边上去,拉着灵素渐渐被人群甩在了外头。直到围圈边缘,才站定了,看看灵素并无甚不妥,才笑道:“今日好似同从前都不一样,咱们还是站远些吧。”   灵素也点头:“今天没意思,不如冬节和元宵那会儿,连个小食摊都没有,没意思。”   方伯丰一笑,又面带忧色看着挨挨挤挤的人群,只盼不要出什么岔子。   鼓乐声一停,又响起鸣钟,远远看着牌楼下的祭桌上起了许多烟雾,不晓得点了多少香烛。一会儿又响起一个人声,只远远的听不甚明白,全看风往哪儿刮。那人念几句,停一回,就奏一回乐;乐停,再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灵素原先听方伯丰描述,只当是个坐了船满湖看热闹吃好吃的日子,哪里想到会弄成这般无趣的样子,心里犯着嘀咕,神识就在灵境里干起活儿来。上次虽买了织机,那东西个大显眼,她也不敢没事收到灵境里去用。只大概摆弄懂了意思,便想在灵境里用综子、扎筘几件先简单织起来。   最开始没有棉没有麻,手里没线没法织。后来好容易有了羊毛了,纺出了线来却发现那织布机上头的绳框和缯子同羊毛那线配不上,这是人家拿来织布织绸的。好容易后来收了许多野蚕茧,又突破了神识,直接在灵境里神识缫丝络线了,这下可算能大展身手了。   可哪想到,这织布上机前还有那许多麻烦事儿。要理经,把经线按着花纹定好顺序,一根根理清。为了叫这些经线能作平,就得先穿杼,如此一线一位固定了,才不怕乱了。以此疏通整路经线,谓之引布。这之后,将经线按理清的顺序卷经上架,再穿综。这综有综眼,按花纹定起落上下,各线穿综。综与脚踏相连,将经线分出层来,梭子带着纬线从其间交错而过,方才成布。为了这布能织得平实,从综中穿过还得再穿一回筘。每过一梭,都用筘将纬线往织口处梳紧一回,如此一梭一筘一投一推,寸寸累积乃至成丈成匹。   她在灵境中以神识为牵,省了许多事。理经引布这块她就省了,如今只等着穿综过筘就好。她又没打算织什么花纹,那丝线也没染过颜色,只两片综子,织个平纹绸子也罢。因此这会儿她觉着无趣了,便想先把那综子穿好。   按着顺序,一线穿一综眼,单数穿前综,双数穿后综。她这里一头百无聊赖,一头聚精会神,好容易穿了一半不到,正用心呢,忽然前头号声大作,呜呜呜的声儿同从前打妖兽时候的传信相类,把她给惊着了。一使劲,那些经线也不经综眼,直直分了上下两层,在那里平平张开着。   她才忽然回过神来:“对啊,还能这么着!”   如此,索性把机械都一撤,神识将那片经线全裹住了,根根分明,心念一动,便按着单双数分作了两层,再一动念,上下倒个个儿,仍旧一丝不乱。哎呀!这可真是太厉害了!   她在那里抿着嘴乐一会儿,从边上线团里牵起一根丝线当做纬线,直用神识启经过纬地凭空织起布来。一边高兴着,一边又可惜:“那织布机可是白买了。”又一想,“也不是,往后我织出这许多布来,总得有个幌子才好。唉哟,那不是还得穿综掏筘?!”   黄大少紧跟着他们夫妇,他个头高,看得远,正告诉方伯丰:“上头那人往大船上去了,这是要做什么?”   方伯丰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前头有人喊道:“都往湖边去吧!要抢金箭了!快走快走!”   边上有人听了便道:“抢什么箭?往哪儿抢?”   有消息灵通的道:“一会儿要往湖里投三个金箭,叫人下去抢呢!”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有几个老者不满道:“怎么能往神湖里乱扔东西?!这要是触犯了神灵,还不晓得要降下什么天罚!这些官老爷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一会儿祝祷时候都得大声颂唱大人官名才好,也叫神仙瞧清楚谁是祸头子,万不要降罪于我等无辜之人。”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一群人在边上点头:“翁长所言甚是。”“有理有理!”“就这么办!”   方伯丰听了不禁莞尔,看灵素在那里乐,以为她也听了这话好笑,哪里知道她一门心思在里头捣鼓什么织布的事儿。   众人说着走着,一会儿都到了湖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这遇仙湖素有“入水不溺”之名,这许多人紧围在湖边,也没见个栏杆隔断。   就见不知哪家的船坞里驶出一条大船来,知县大人陪着知府大人登上船,后头还紧跟上去十好几人。那船往湖上行了一段,在浮台相对处停了下来。   这会儿灵素也顾不上织布的事儿了,散开了神识往湖里探去,却是没见什么异常。   日头渐高,虽未盛夏,这日头也是明晃晃地晒人。忽然,灵素神识一动,不十分清楚似的,隐约觉出这湖上下有流波似的动静。非水非风,与灵能有两分相似,那流波缓慢绵软,却将这湖边湖上众生都笼在了其中。灵素心里一震:“这是……端阳梦的由来?”   容不得她细想,那船上两位大人想必也晒得不成了,焚香祝祷了一番,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出来十几个身着紧身水靠的汉子,在船头一字排开了。两位大人又说了什么,那十几个人齐声应喝,又都从大船上下来,上了几条小船,以大船为中心稍稍散开。   知府高举了双手,一边两人抬出一个匾来,略朝岸上倾斜了一下,映着烈日三道金闪闪的光,想来就是方才所说的金箭了。   岸边忽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不晓得多少人在窃窃私语。   船上又有人取了一个极大的鸟笼出来,一打开罩子,里头三只赤冠雪羽的大鸟。知府朝立在身边的一个人微微颔首,那人吹一声唿哨,那三只鸟便飞到大匾跟前,一只叼起一枚金箭,往三个方向飞去。   知府又一点头,那人换了一种哨音,三只鸟忽然齐齐松口,三枚金箭便朝湖里坠去。   当此时候,接连噗通声,之前在几条小船上的人也纷纷窜入水中,往湖下扎去。   周围一静,忽然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起来赞喝声,大呼:“知府大人,孟大人!知府大人,孟大人!知府大人,孟大人!”   百姓齐声连呼大人,这可真是少见之事。尤其这又不是礼仪所定,想是民心所向。这叫为官的人听了怎能不激动?知府大人立在船头,姿如青松,朝着湖边大呼的百姓们抱拳致敬。   方伯丰已经傻在那里,他这会儿也闹不清这些呼喊的人到底是真心拥戴知府大人,还是像方才听到的那样,只是为了叫神灵们知道到底是谁往湖里乱扔东西的。   那十八个水性高强之人,片刻后便自湖中纷纷跃出,有眼神好的看到其中一个手里捏着一枚金箭。果然,等这些人又上了大船,那位找到了金箭的壮士就得了奖赏。三枚金箭只抢到了一枚,还有两枚没捞回来,不晓得神仙会不会动怒。岸上百姓忽然又大呼了几回知府大人的官号,还有零零碎碎呼喊知县大人官号的。   正吵嚷着,忽然船上也乱起来,这岸边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那里已经有善水的两个搭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上船。后来才听说是知府大人的一个心腹幕僚,看众水性高强的浪里白条抢金箭看得太过入神,竟从船上翻了下去。幸好今日这船虽大,却不是楼船。要不然从那么高处直接摔水面上,便是不溺水,也得砸出个内伤来。   等这一场闹剧过去,当中的浮台上才同往年一般唱起戏来,方伯丰带着灵素拉扯着黄源朗一起上了一艘渡船,往浮台边看“水戏”去。水戏的有趣处,在于水上一幕水下一幕,人动影随。还有专门听戏听出讲究来的人,说这声儿过了水面听起来更入耳,这就不知道真假了。   只是这时候,灵素已经管不上什么戏什么影了。   方才那些人抢金箭,她就顺便用神识跟上了其中一枚。那枚金箭往下坠到半中央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波动卷进了另一处所在。灵素神识跟着过去,才发现是一处借了不知什么力拟造出来的储物之地。她这用的是神识,才能跟进此地,若非神识,哪里寻得见地方?好比掉落的金箭被忽然收进了灵境一般,凡人只凭耳目,所见便该是“凭空消失”了。   她心里大惊,一则惊讶这位前辈的修为,究竟是到了凡界才修炼至此的,还是本就是大能高手,借力拟界,这可不是什么好懂的能耐。二则替方才这些凡人心惊,眼睁睁看着东西从眼前凭空消失了,不得吓坏了?!何况这湖本就多有传说,这下更得传得神乎其神了。可话说回来,这确实也是神乎其神的一个地方。只是凡人看不见神识刻阵,只能看到面上这个湖。   说起来,如今她是上山下田到处种地,想当年可是靠捡钱发迹的。这会儿神识所至空间内,汇聚了数百年来落湖之物,这哪里是储物袋?这分明是个聚宝盆啊!当然了,这也就是她这样的看来,在那位前辈看来,这地方或许就派个收拢废物的用场。省得堆积过多,扰乱了自己设下的阵法。   想这遇仙湖的神异,也是逐渐为人所知的。最初在这湖上往来游赏的人恐怕并未怀什么敬意。那位前辈也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将那些入水难销之物都给归拢到了一处。倒没见着什么死鱼烂虾、残羹冷炙等物。金银铜铁、粗陶细瓷之类的真是不少。   这下她人在船上坐,神在湖下游,真正的神游天外。 第96章 用心   这回大祭有些地方大违规矩,比如好好的往湖里扔什么金箭,可有些地方又全遵古意,比如当夜知府同知县两位大人都在湖畔留宿了。这是从前官祭时候的规矩,原是求能端阳一梦而“得神灵指点以护治下百姓”的意思。后来渐渐的都是民祭热闹,官祭的少了。今次弄这么一回不伦不类的官祭,也不晓得其意何出。   两位大人今次所住的地方,正是那位燕先生的宅子。在这里的客院修整了片刻,还特地往隔壁去拜会了一回鲁夫子。   等用过便饭,各自回屋歇息。几个人从客院门进去,拐进了客院书房。   知府大人在桌子后头坐着,跟前两个今次参与了抢金箭的好手,另一个白日里落了水的心腹,边上还站着两个幕僚。   这会儿孟大人正皱了眉头敲着桌子,面上带了几许不可思议:“那金箭眼睁睁地就不见了?会不会是底下水太浑,或者是湖底淤泥太厚,那金子又沉,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那两个人中年纪看着略长的一个开口道:“金箭并不曾沉底,湖下水也极清的。我同三鹞子和白鹰都看准了,正要分出胜负来,那金箭忽然凭空消失了,无影无踪……我们、我们还四下寻了好一会儿,也潜到了湖底,却、却全不见踪影。”   孟大人听了这话,狐疑道:“潜入湖底?不是说这湖入水不溺,人沉到一半的时候就会被托起来?”   那位落水的听了这话赶紧道:“小人所经确实如此。先从船上落到水中,因小人全不通水性,还很灌了两口湖水,可等真往下沉的时候,忽然凭空有一力将小人托住,教小的口鼻得出水面,不至溺亡。”   知府听了这话便抬头看那抢金箭的两个,那两个也跟进赌咒发誓地自证清白:“大人明鉴,我等确实潜到了水底,并未遇到什么阻碍……”   这边落水的知府亲信也赶紧保证自己所言非虚。   知府皱起了眉头,看看边上两个站着的幕僚,问道:“你们怎么看?”   当中一个想了想道:“小人看来,或者两位壮士同倪先生所言都属实。这湖既有仙灵之称,当能分辨各人情形。壮士们善水,下潜无碍,倪先生不识水性,若再往下恐有性命之危,是以神力将之托举……”   另一个也点头道:“小人亦如此想。”   知府眉头皱的更紧了,手指敲着桌面也越发用力,喃喃道:“还真有神仙?……”   忽然又问那两个抢金箭的道:“你们既到过水下,那水下又是何种情形?”   两个人对视一眼,那个年长的道:“回大人的话,那水下并、并无甚特别处……生着些水草,有些鱼虾之属……”忽然顿了顿道,“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湖底看着极、极干净,同寻常江河大不相同。”   知府“哦”了一声,边上幕僚却道:“这里人都将之视为神湖,寻常不往里头投扔东西的,是以如此也、也该当如此。”   知府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又细问了一回几个下了水的人所见所历,尤其细节处反复问来,问的那几个人都快记不真当时所经究竟了,才放他们离开。他这里又同两个幕僚商讨到夜深,才散了各自歇息。   又说灵素同方伯丰在船上看了会儿水戏,方伯丰见灵素心不在焉似的,兼之这日头也实在太晒了,又想起之前在笑话楼里看笑话,灵素便不太得趣,便道:“不如我们回去吧?太热了,也没什么意思。”   灵素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心里道:“最好这满湖的人都各回各家才好呢……”   神识既能探得,只待哪日裹了斗篷下去,把那里的东西都收了回来,那可真是……嗯,不过就放在那里也没事,反正这地方能用神识的怕也只有自己一个,在那里就跟在自己灵境里一样!不过那个空间看着挺好,不晓得怎么借力造出来的,若是能学会这个,那可就太好了!   这回给方伯丰打点行李的时候可真费死劲了,太大不成太重不成太多不成。那时候就后悔,早知道带个储物袋下来多好,自己虽用不上,给方伯丰不是很合适?可惜,因自己有个大而无当的灵境在,就没有用储物袋的习惯。真是失策失策。   这位前辈用的明显不是储物袋,却一样有收物储物之能,真是高明,就是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这个机缘学到了。想着这事儿,又不由得看向识海中那一团尚未解化出来的识念。一声叹息。   方伯丰见她果然没什么兴致,便趁有船回岸的时候要带灵素乘了那船回去。黄源朗正看得热闹,见方伯丰夫妇要走,一时两难。幸好这时候方才走散的陈月娘夫妇等人也往这边来了,见有熟人,他才放心留下。   方伯丰同灵素上了岸,找了个大树荫底下把灵素早上预备好的饭菜吃了,便往登仙渡乘了官船回县里。这时候船都在湖上,河里倒痛快了,没多久两人就到了家。   一路上灵素一直在灵境里用神识努力忙活,经线起落,纬线穿梭,到了晚间做完晚饭,已经织成了小半匹了。   方伯丰觉着灵素今日总是恍恍惚惚似的,吃饭的时候问她:“是不是太阳太晒热着了?要不要去后街大夫那里拿一副清暑汤喝?”   灵素回神,笑道:“没有没有,只是今天看到有人往湖里扔金子……”   方伯丰笑出声来,叹道:“原来是为了那个,吓我一跳。你还惦记那东西不成?头一个,那么些水性高强之人都没能寻着,你虽水性也不差,未必能胜过那许多人,哪里就那么巧让你寻着了。再一个,你要那东西做什么?这会儿就算让你拿了,可也没有人给彩头了。”   他是当个玩笑听的,灵素却瞪圆了眼睛道:“那个不是金子?金子比银子还值钱,还要什么彩头!”   方伯丰看看她笑道:“好,你同我说说看,你想要些什么东西,我看看到底需要多少银钱才够。”   灵素一听这么问,高兴了,连珠炮似的往外蹦:“我得织很多布,今年没能种上棉花,明年一定要种了。我要织很多很多花样的布。还要做酱,做醋,做酒,今年我可种了不少豆子,对了,过两日我还种秋黄豆。那块荒地也是,虽是……不好、没法太快了,明年春粮怎么也得赶上才好。还有山上的菌子,这个最麻烦了,生得快坏得快,一不留神就都糟践了,可我也没那么多时候天天往山上找去……能耐还是不够啊。山上的房子也得重新盖一个才好……”罗里吧嗦零零碎碎说了好半日,一时想不起再多的了,才问方伯丰,“你看,这可得不少东西吧?”   方伯丰失笑:“是,只是听着多是你要受的累,却没看到什么花银钱的地方。”   灵素醒悟过来方才两人正在说的事儿,笑道:“也是啊。是好像用不着什么银子。不止用不着,没准还能赚不少。”   两人对看一眼,都笑起来。灵素本来一心想等着方伯丰睡着了,便往群仙湖去“淘宝”的,这会儿叫方伯丰这么一说,也不着急了。——反正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儿!   如此收了心,踏实睡了,迷迷糊糊却做起梦来。那个她之前惦记了半天临了又给忘了的端阳梦,真的来了。   灵素似乎成了官学里的学生,坐在学里听先生上课。她一行听着一行又有些疑惑:“我怎么来这里了……”   轮不到细想,就听上头的先生缓缓道:“此间凡人,最通神处,不在白日清醒自觉时候,却在夜间不由自主迷梦中。有谓‘黄粱一梦’、‘一梦黄粱’,一梦即是一世,一梦或者千年。此醒耶迷耶,真耶假耶,其速耶其驻耶,悟梦者近于神也,梦者,通神之径也……”   灵素听着先生说的话,好似有所悟,却又在课堂上偷偷去灵境里干起活儿来。一边织布,一边心里想着:“若是我睡梦中也能做活儿,那不是比寻常多了一倍的工夫,能做出更多东西来?若是如先生所言,在梦里一梦千年,那一个梦的时候就能做一千年的活计,乖乖了不得,到时候绫罗绸缎我这灵境里恐怕都堆不下呢……”   如此一行听着一行打算着,真是如做美梦,好不高兴。高兴着高兴着忽然疑惑起来:“哎?那我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呢?……我可没上过官学,这位先生、这位先生怎么瞧不太清模样呢……”   倏然而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眼见着方才是凡人常说的“做梦”。再看看边上熟睡的方伯丰,往外头一瞧月色,这才躺下了没多少时候啊。虽常听此间人说什么做梦不做梦的话,自己可没做过什么梦,这回居然学会做梦了?是说自己越发像人了?可这做梦的功夫自己是多早晚学会的?!……   乱七八糟想着,神识往灵境里一转,忽然整个人愣住。睡前明明刚只织了一半的那匹野蚕绸,这会儿居然已经都织完了。这匹已经织完了不说,边上还有一匹新开工的,门幅足比已经完工的那匹宽了一倍有余。这都是什么时候做的活儿?难道还有什么自己不晓得的勤快人在自己灵境里?!   一念想起方才的梦来,这、这是方才梦里织的布?!   不对,端阳梦!这是端阳梦!想不到自己都能做到端阳梦。如此说来,方才梦中所得慧言,当与遇仙湖上白日里那神识可隐约感知的层层灵能波动有关,或者又是那位前辈大能的手笔。这是指点自己在凡间的修行的意思?……   这一夜,得了端阳“惠赐”的可不止灵素一个,多少人一身大汗地惊醒,又有多少人若有所悟、将信将疑。   只灵素之后天天盼着自己能做梦,在梦里能无端多干些活儿。只是从那之后她再也没做过什么梦,而这世上又实在没有“教人做梦”的法诀,徒叹奈何。   如此连日祈梦无着,倒叫她心里发愁——难道这做梦也同生娃一样,一年只一次机会?中秋引灵,端阳做梦,还真是有时有晌啊。 第97章 热闹   可这时候外头的时节容不得她整天白日做梦的,山上地上许多农务要忙。   之前种下的豆子还没能收呢,这会儿就该种秋豆了。将几处已经力竭的春菜都收了,把那地翻好耙匀,点种育苗,开始新一轮的忙活。这会儿若懒怠了,秋菜就吃不上了。作物生长,合着之后的气候,错了一节就得耽误至少一季。灵素这时候开始怀念从前各样照顾灵植的法阵指诀了,——那都自己说了算,不用看天啊。   她今年只种一季晚稻,这时候就得育秧了。糯稻的秧之前有邻居答应给她两担,粳稻的秧还得她自己来。这要育秧,就得先把秧田做好。幸好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事儿,尤其如今又有了收土的本事,收进扔出就能犁地了,想耕多深耕多深。把浅表那些杂草种子都翻到底下去,相当于提前除草了。   去农务司买了稻种。这小河滩许多农家都是自家留的稻种,有时候农务司为了能教他们乐意用新种,那稻种的价钱都压得极低的,或者单在几个村交界地方赁块地种上新种,叫农家实打实看到新稻种的各样好处,也是煞费苦心。   方伯丰在农务司里帮忙,各样稻种的事情自然清楚得很。灵素算了一回自家的地,选了产量不算高的一种稻种,俗名叫做“香胖子”的。这种稻米蒸出来的饭粒儿一颗颗鼓鼓胀胀,比寻常的饭粒显胖,口感较糯。有人喜欢吃粒粒分明的,灵素同方伯丰都爱糯口稍粘的,便选了这一种。   稻种买了先选过一回粒。这农务司里的稻种,按规矩都经过水选的,凡上浮不饱满的都撇了,因此自己再选种时少费许多手脚。选好的种用草木灰水浸两天,若是早稻或中稻,这时候还得催芽。因是晚稻,育秧这会儿天已经热了,便省了这一道,直接可以播种了。   寻常农家播种,都是一手簸箕或者脖子上挂个浅箩,抓了种粒一把撒出去,这里头的诀窍可就多了。撒得匀不匀关系到之后秧苗长得均匀与否,是以一般这个都是家里最有经验的人来做,只凭一股傻力气的还是靠边站的好。灵素哪有什么经验,可人家有神识啊。这一路撒过去,哪只一个匀字?都跟一粒粒摆上去似的整齐。   自己家的事儿完了,她又照着从前一样,凡能看见的地方有人家在干活的,便跑去帮一回忙。经了这大半年,这里的人家也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大助力”。   这日看练婶子从家里搬出白花花的茧子来,才惊觉自己把山上的野蚕给忘了。赶紧往群仙岭去。之前投蚕蚁的时候,因是活物,可费了不少手脚。这会儿是收茧子去的,就快了许多。一圈跑下来,却发现一样异事。   最开始发现野蚕的地方,真是大丰收了,幸好那片柞树林是真大,收的茧子比上回得多上几倍。灵素都有些后怕起来,若是当时没细算,真投了太多蚕蚁下去,只怕这片林子就毁了。   可另外的几十处地方,收成比起最开始的柞树林就差了许多。按比算来,大概一样蚕蚁投下去,柞树林可收十成的话,那些地方只二三成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起来。虽各处分散四处,可怎么说来也都是在群仙岭当中。而且这些树所生地方,气候也不会相差太大。她心里狐疑,不肯就此放下,便绕着各处林子上下前后转悠起来。   看了几回,才发现那片柞树林上头一处高崖,竟住着许多打鸟老鹰。是了,她才想起来,这一片确实鸟要少许多,估计是因为有上头的震慑?跟上林埭的村民们说起,才晓得那处高崖有个名头叫做“鹰岩崖”,从上林埭北边能看到那处高崖。   听说灵素往那里去过,几个婶子都吓坏了:“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你打哪儿进去的?想是从翠屏山那边翻过去的?嗐!你去那里可干啥!群仙岭群仙岭,神仙进去都不定出得来呢。里头什么猛兽没有?不说别的,就让你遇到几只大野猪,就够受的了。更别说什么草熊、短耳豺了!……”   灵素只好撒谎:“没有没有,我就在远处看了看。”   婶子大娘们才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说她:“你一身力气,安安稳稳种田种地尽够吃喝了。跑深山里做什么去!那地方东西虽多,却是拎着脑袋发财,何苦来哉。要钱不要命了?”   灵素赶紧都答应着,只说在外头山坡上转转等话,才算应付过去了。   转天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往山里乱逛去,专心“开荒”,正忙着。神识发觉远远的几个人往这边来,这绕过堆岭只有自家的田地,想是奔这里来的,便“速速收了神通”,弄个耙子从一边的土堆上往下耙土。   却是老里长过来了,见她干活那劲头,又见这边河边种上了许多榆柳,对岸成排的桑槐,笑道:“真是个勤快的丫头。”   边上一个婶子笑道:“不止勤快,还热心肠,力气是真大,就没见她蔫答答的时候,成天这么精精神神的。”   灵素迎上去见礼,老里长笑道:“到底是廪生家的,踩在泥里还行什么礼!”说笑着把一个布袋子扔给灵素道,“这里头是晚高粱的粮种,你这里我看也有两亩来地了。生地不好长东西,可你要不拾掇它,到时候全是草。草籽儿一落,这土又不厚,没法深耕,再种东西可就吃苦头了。高粱不挑地,虽产量不高,有总比没好。这一侯正是种它的时候,你抽个空整整地,就能点种了。”   灵素赶紧谢老里长,老人家又笑着看了一回灵素做的秧田,很是惊讶,连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下田的料!是个好庄稼把式!”   跟着的婶子也笑:“比我们当家的播得还匀净!”   几个人便说起今年的收成来,灵素郁闷道:“今年没种上棉花,还有麻,还有甘蔗也没种……”   老里长大笑:“这娃是个农痴子!棉花咱们这里不种的,不上算,也不好侍弄。你这就更不合适了!没听过啊,‘人少不种花,地少不种瓜’!这棉花要采的时候,一个个蕾子摘下来,人少了忙不过来。你家里就俩人,到时候农事都重着,哪里寻那么些帮手去!   “还种麻……那上林埭后山沿上,成片的苎麻,你爱拾掇你自己割去,谁还拦你不成!还消种?!甘蔗这个也是,你看着挺容易嘿,一根甘蔗一埋,等着吃了啊?那玩意儿费事儿这呢!长出来的叶子都得按时按节掰掉的,要不然密不透风,就长不成了。它那叶子,都长着毛刺,一行掰下来,手上胳膊上脸上脖子上,多少都得添几道口子。嗯,榨汁熬的糖是甜,那罪可也不是容易受的!”   灵素一行听着赶紧都记下,一边的婶子笑道:“甘蔗我家今年种了,还有甜杆子!这都为了家里几个小娃儿才费的手脚。小娃儿都喜欢甜口东西。到时候收了,我给你送一驮来。明年要想种,该怎么弄来问我也成。”灵素紧着道谢。   老里长看过一回秧田,又叮嘱灵素:“之后秧田里的草要记得看,别叫草抢了肥,你这田本来就瘦。肥水也得记得追上。”   灵素都恭敬答应着,这边看过去,瞧不见东山的梯田,要不然老里长不定又要给她张罗什么种子去了。几人边说边走,到堆岭边上,才作辞别过。   转过堆岭,往小河滩走了一段,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后生对老里长笑道:“您老人家还挺照顾这新来的人家。”   老里长笑道:“皇天不负勤谨人,不能叫勤快老实的人吃亏,能帮到的就帮一把。何况这俩孩子真都是好孩子。”   开始那个婶子笑道:“这是真话,就说那回,得了素姐儿那么些帮扶,大家伙儿心里怪不忍的,就都约了给她家割麦子。结果好嘛,这里刚放倒一块田,她那里已经蒸得了一脚箩的包子。说好不吃饭了,她都给挑地头了,怎么再推?大家都笑,往后看来给她帮忙还得悄悄的,可悄悄得跑人家地里割麦割稻的,这也不像话啊!”   说得一行人都笑起来。   等收完了蚕豆,整一遍地,算算该种的差不多也都种上了,再看看灵境里陆续收的成堆的各样叶菜,觉着这地真是好东西,种啥长啥,只要下点功夫,就能收一堆东西。要知道最开始不过那么小一粒种子,不过三两个月,就长出那么大一颗菜来,真是神乎其神。要知道在从前,哪样东西不得长个几十上百年的才算长成,更有稀罕的,百十来年长一个叶子的也不少。真是没法比啊。   她自想自叹了一回,自觉可以松口气了,接下来就等插秧这件大事,余者只算小打小闹,倒是趁着天热该多积点肥了。   晚上便用心做了几个菜,方伯丰回来稍晚了些,见这阵势,笑道:“这又赶上什么好事儿了?你可别跟我说你真去找那金箭了!”   灵素大乐:“没有,那东西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说着还捏一捏拳头,方伯丰看着笑,又听她说了一大通地里的活计,疑惑着问道:“这又是高粱又是米的还罢了,怎么还有晚绿豆、早花生的,这又是什么话儿?哪有那许多地?”   灵素含糊道:“嗐,这地,这地就费点力气,找点土一堆的事儿。再说了,不是开着荒呢嘛。”   说起开荒的事儿,方伯丰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上回咱们开荒的那个文书,老司长帮我递给另一个主事,都登记好了。今天从前那位忽然寻了我来,说那边给销了田籍了,让我去看看要领哪边的地好,又说了一大堆没用的,归了包堆一句话——没什么好田地,都是散碎的!等听说我们都开上荒了,那脸色,我都不忍心看了。”   灵素噗嗤笑出声来,越想越好笑,还缠着方伯丰叫他学那管事的神情,方伯丰吃缠不过,只好挤了脸装一个,灵素乐得眼泪都出来了。方伯丰由着她闹,自己还在那里琢磨:“怎么忽然就销了籍了,照道理他们可不会这么干。不晓得……你说会不会是夫子还是苗老爷子怎么帮了咱们一把?这样费心下的套,怎么会自己就去解了?再不能的……”   灵素方才的乐,有一多半是把自己给能的,唉哟,觉得自己太高明了,老厉害了,给人逼到这份上。却是忘了当年自家两公婆又是怎么被人挤兑的了。这恩怨来去的糟心事,到她这里全成儿戏一般。   笑够了说起自己忙过这一阵可以好好歇歇了,哪知道方伯丰那里苦笑着道:“我这里却见了鬼了。从前也有暑月不劳的说法,通常到了暑月,公务也不会太忙,学里也会多增些休歇日。可今年不知道怎么的,前阵子知县大人忽然列了一大堆要办的事,还都催得特别急。这么一来,不止没得歇,恐怕比寻常还要忙了。”   灵素“啊”了一声,问道:“为什么啊?哪里来的那么些事儿?!”   方伯丰摇头:“许多前两年改了的新制,这三两个月里要改回去,那都是几年过来的,哪里那么容易就倒回去了!这是一个。还忽然要请各镇三老来县里,要什么‘问策于民’。这就牵连更多了。”   见灵素还在那里皱眉,便压了声道:“老司长说,说知县大人恐怕是做了什么‘端阳梦’了,忽然知道好歹了。”   说完想起湖边民众们赞呼两位大人官号,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98章 大媒   方伯丰所言非虚,这任知县老爷向来深居简出的,德源县一年到头也没几个案子,知县老爷往衙门里一待,不知道整天琢磨些什么。这阵子忽然爱走动起来,穿着官服在县城里东走西逛的,又说倾听民意,又说体察民情。索性老百姓们只听说不是要增赋加税,看两回热闹也都罢了。   知县老爷听了几天民意,忽然间如得神助,一下子出来许多“利县利民”的主意。把下属几个司局支使得团团转不说,连还在官学里读书领着廪给的廪生们都给饶了进去。   方伯丰同灵素说完那话没两日,就给弄去西城门附近的一处敞院里,专门整理几件从前改过的新制。看如何恢复初时旧制才最平稳公平。事关衙门里的日常开支,极为琐碎,里头又牵扯着各环节上曾经手负责的人。有不明白的要专门去问这个人,这哪里那么容易就问清楚了!一群人也是各种挠头。   烦心还罢了,还一个,这西城门附近不比金宝街那块热闹,离家又远了,加上天气渐热,这一口午饭还难了起来。方伯丰本想在那边附近巷弄里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两口算了,哪知道灵素隔天却给他准备了一个两层的食盒。这么着,他每逢要往那边去,就带了饭去。几个有家室的同窗同僚见着了,也有样学样,一时倒有一多半的人都自带口粮了。   祁骁远在另一个屋子里,同方伯丰不是一处的。明明家里有厨上的,自己懒得麻烦,偏往家室上推。还是一个带他的县衙司局管事笑道:“你也不用叹气,不是入秋就娶媳妇了嚒,咱们这累啊,且还有得受!到时候热汤热饭准少不了,刚好试试新媳妇手艺。”   若是旁人,被这么说了多少有几分羞意,祁骁远全不放在心上,还跟着附和:“唉,听说是个会做饭的,到底怎么着,还得娶过来才知道啊。”   另一个笑道:“你这不是废话么,什么事儿不都得娶过来才知道?!你要这会儿就都给知道了,那可就不好说了……”一群人嘻嘻哈哈笑起来,祁骁远全由着他们打趣,一点不带上脸的。   这日同方伯丰一路回去,路上说起来,才知道他这回端阳回去真定亲去了。这定的人还是方伯丰同灵素都认识的人,谁?刘玉兰!   祁骁远就不知道什么事儿是该瞒人的,跟方伯丰道:“我这事儿可不容易!我爹倒是无所谓,只要能娶进门能给生孙子就成了。我娘那儿事儿多啊!城里的说不要。为甚呢,说这县城里的姑娘娇气,家里又没个田地的,整日介只在街上逛,保不齐就好吃懒做的不说,心里多半还瞧不起咱们乡下种田种地的!就算没这个心思,我家里就是地多,要不懂这个,往后过日子帮不上忙,所以不好。   “这离远了的也不好。怎么说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乡风,你这里过年要初五才能出门,她那里讲究要在娘家过节,那不是就撞上了嘛!各人都有各人的讲究,到时候磕碰就多了,闹心不是!所以也不成。   “长太秀气纤巧的不成,看着福薄;个头太高的不成,衬得我矮了不是?太矮了也不成,万一往后生儿子随娘呢?太精明的不成,过日子整日介跟打算盘似的,累得慌;太呆的也不成,我就不算聪明的,到时候谁管谁来……   “我那么听着呢,我觉着我这辈子大概是娶不着媳妇儿了。他们一行死催我,好像是我不乐意似的。一行自己这样那样的,不晓得是谁真的事儿多!后来我说了,我就乐意要个后山峪的,叫他们看着办吧。没想到,还真没想到,就真叫我娘给找着一个合心意的。刚好那家也说想把闺女嫁个读书的,这不,事儿就这么成了!”   方伯丰对旁人的事儿多半不怎么关心,他乐意说也就由着他说,直到忽然听到那句“我就要个后山峪的”,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着。等他说完了,问他,“你、你怎么就想起来要个后山峪的?”   祁骁远道:“哎?不是你说的嘛!说嫂子的手艺都是嫁到后山峪之后现学的。那现学的都能这么厉害,我娶个土生土长的不是更了不得了!对了,听说那姑娘同嫂子还认识的,那就更没跑了,对吧。嗯,说起来,你同嫂子还算我这里‘半个媒人’呢!”   方伯丰被他这自说自话的缘由震得有些犯晕。他向来少沾惹旁人的事儿,没想到就这么远着,也能生被套了“半个媒人”这样的大因缘,这叫什么事儿?!   回到家,把事情同灵素一说,灵素也乐得不成,不过想想又道:“玉兰会做一手好卤味,性子也直爽,不会怪腔怪调地说话,是挺好的。”   方伯丰道:“日子都得人过出来的,这还另说,就是这媒人当得有些冤。”说完两人都乐。   天气越发热了,灵素便想把晚饭摆到院子里吃,方伯丰道:“外头凉快是凉快,只晚边蚊虫更多了,容易捱咬。”又对灵素道,“那山里的蚊虫更毒,咬一口胳膊都肿起一块来。这天一热,蛇虫鼠蚁的都厉害,你可千万在意着,别老往深山里跑了。”   灵素这才忽然想起来道:“蚊子不咬我的。之前跟婶子们一起摘毛豆,她们都被咬了几个包,就我没事儿。她们说我大概上辈子是壁虎还是蝙蝠投胎来的,所以蚊子都避着我走。”   方伯丰素性最怕这几样东西,是以旁人夏天是苦热,他是苦虫。一旦被蚊虫叮了,立马起一个红包不说。等这包下去了,过两日又会发痒,一挠,肿的更大了。得反复这么好几次,才能彻底好起来。真是苦不堪言。这会儿听说自家娘子还有这等“天赋”,居然蚊虫不咬的,不禁又羡又叹:“你这若是什么功夫,那我一定要学的。不管多受累都学。”   灵素乍听了乐不可支,后来见了两回他被蚊虫叮后的惨状,才晓得他为何这般说,便四处搜集起驱蚊的验方来,那又是后话了。   这日却说的另一件事儿,是在行里上工时候听来的消息。青嫂说,县里接下来要治理小清河和凉河,清河底淤泥,还要驳岸。按着规矩,不管是上工抵税赋,还是单招县工,县里都得管饭。这清河道可是大事儿,到时候县里那几个厨上的人可不够,如今里头商议的意思,恐怕要百杂行的人去帮忙。   七娘头一个反应就是:“那工钱怎么算?!”   青嫂道:“那自然另有一份工食银子的,要不然谁给他们干?!只一个,到时候一回要多少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整组整组得去。这干活搭配都是你们自己知道同谁合适,所以你们自己拿主意,三两个人一组定好了告诉我。到时候也好组换。”   七娘一拉灵素:“我们俩人一组。”   边上齐翠儿道:“七娘可真会挑人。”   七娘看都不看她:“那是。”   这么一来,许多本想拉灵素一组的人都不吱声了。灵素乐意跟七娘一组,她觉着七娘懂许多东西,且七娘确实对她挺好,上回月事的事儿,比她自己还上心。那些一看灵素挺乐意,这就不好开口了。要灵素就得连着七娘一块儿要,她那张嘴可不是好相与的,只好算了。   就这么着,七娘同灵素结了一组,青嫂都给记下了,只等往后要给河工做饭食的时候一块儿上工。   方伯丰听了这话先是皱眉:“我们这阵子都在西门那边,这事儿一点也没听着。不过既然都打算上人手了,想必不是空话。啧,可这转眼就是夏秋雨水多的时候,怎么挖泥驳岸?还有这回问过一遍底下村镇的想法,如今都盯着河浦通渠的事儿。那头也得不少人工,这若还带上县城里这两条河,账上哪有那么些结余……”   说了半天,一回头见灵素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听讲模样,实则两眼放空不晓得走神走哪儿去了。忍不住笑道:“我这是活儿干多了魔障了,你别见怪。”   灵素回过神来笑道:“你说你的,我虽听不太明白,不过觉着还挺厉害似的。”   方伯丰听了大笑,又道:“你同七娘一组倒好。从前听你说了,这位姑娘很是精明厉害,又真心待你。你素来心大不与人计较,只那也没有平白叫人使唤了赚便宜的道理。有这位跟你一头,恐怕能省许多事。”   灵素笑道:“可不是。七娘说了,都知道我在酒楼里帮工,力气又大,又憨,不晓得多少人得打我主意呢。不过只要她同我一组,旁人便得掂量掂量了。”   方伯丰莞尔:“是这个理儿。”   天气越来越热,灵素渐渐知道此间厉害了。那冷的时候真是浸骨头的湿冷,这一热又是下蒸上烤的。看着胳膊上冒出来的汗珠子,想起寒风一吹就紧着流出来的鼻涕了,心道:“你这冻着了也流水,热着了也流水,合着就没别的功法了啊。就不会来个风系和火系的?这俩还不冲,一个热天用,一个冷天用,多合适!就会一个水系的,还这么蹩脚……”   可她一说热,上林埭的婶子大娘们都笑话她:“这才哪儿到哪儿?这还没入伏呢!不过夏至不说热,你这就喊上了,往后这俩三个月可怎么过!告了秋还有秋老虎呢!”   灵素烦透了这种“哪儿都没到哪儿”的论调,让她想起后招迭出的上年冬天来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热天比冷天好过,为什么呢,她有地方躲啊。大不了往深山高岭里去,听说群仙岭里头还有不化冰的山洞呢,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可她没事儿,她养的那些东西可没她那能耐!头一个就是那些树苗了。这山上没有高树遮阴,能铺土的地方也是零零碎碎东一块西一块有大有小。这些树苗就算不错了,绝大多数都种活了,可到底才经了个春日,没那么深的根,大太阳一晒,眼看着就要打蔫。   灵素特地又跑了几趟农务司,还去百行街上请教了一回那个果局子的掌柜的,回来就开始往群仙岭里头薅草去。人家果园忙着除草,她忙着堆草。割了草来抓松了往苗木底下厚厚堆上一层,给底下的泥遮阴,以防被晒干了。又在地里插了好些竹竿,缚上专门砍来的棕榈树叶子,算是个“人工树”。   这头忙完了,又开始全年无休的积肥大业。如今野猪窝和群羊谷那里她是常去的,不时去搜一波粪肥。又从河湖里淘些小鱼小虾小蚌小蚬用大缸盛了发荤腥水肥。幸好有这么大地方给她折腾,要不然这东西做起来那味儿可真不怎么好闻。 第99章 聚宝盆   虽然知县恨不得德源县一夜之间就改天换地,然而民众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河浦通渠之事。而且随着几样新制作废,县里账面上忽然又多出来了一笔钱。如此一来,河浦通渠和县里双河的清淤驳岸工程一时都可做得了。   因为是“民心所向”,这河浦通渠工程,被知县老爷列为了头等大事。尤其以现在知县老爷的心思,所有事情所有公务,都推进得越快越好,最好赶在神仙察觉自己的私心错漏之前都妥妥补过,并另立新功,才是上上之策。因此这河浦通渠工程的各样细务,都迅速布置下去并督促执行。   这么一来,方伯丰等人,只好先搁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遵照上头的指示,又转头忙起河浦通渠的事情来。   上回各人去过的地方,这回得再去一次,可这次同上回的活计又大不相同了。上次不过是粗略定下了各处的水路图,看哪些断头河有联通进全县大水网的必要。这一次牵扯的事情可就更多了。   已经初步定下需要详细勘察的河渠分两类,一者是必须要打通连入水网的,另一类是需另行详细勘察后再议的。那些要连入的断头河,既要连入,自然要另开水路。这另开水路,难免要占地。这就是一宗大麻烦。另一个,这另开的水路宽深各该如何,又需要详查这相连两处的水深河宽以及年间大概水量。这又不是自来有记录的大河大江,如何估数,问谁估数,又是个难处。   以占地为例,若是沟通断头河的水路,预计用地是荒地的还好说,若是要走各家的良田,那就难办了。   德源县地处鱼米之乡,多种水稻。这种水稻最要紧在进出水方便,该灌的时候不至于轮不上水,该晒田的时候不至排不出去。这么一来,离水近就成了极要紧的一条。若不然,大田畈里,最中间的田地,等要进水的时候,得等外围的都引够了水,才轮得到他;放水的时候亦然。这平常年月还好,若碰到个旱涝,那只能干瞪眼看着,要不就人工挑。是以通常一样田地,因离主水源远近,地价能差出几倍来。这会儿要开水路,所涉田地多半都是近水良田,自然更多阻难。   有些地方,边上有条件相当的官田的,可以用官田换,那些没有合适的官田的,则只能挨家挨户地去细谈,如此一来,事情自然越发复杂。   灵素听说方伯丰没几天又要出门,而且这一趟出去还不是两三天便可回还的,有心要跟着去,却没有这样的规矩。且方伯丰一再保证,这都是各司做惯的事务,并不会有什么不妥,只让灵素安心在家。   这回灵素也不费那个劲了,没有想要趁夜再往双羊镇等地方去寻找方伯丰的打算了。倒是趁着方伯丰不在家,先把另一件大事做了要紧。方伯丰外出公务当晚,灵素便裹了斗篷,蹬上靴子,去遇仙湖探那聚宝盆去了。   也不知那位前辈大能用的什么法子,这湖底的神识刻阵,明显与此间的日月星辰之力相呼应。像今日这样既非满月,亦非端阳的日子,便是这会儿灵素神识全开,亦未能察觉到任何异常。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之事,哪想到她到了湖下一通乱探,竟全然寻不着那聚宝盆般所在的痕迹。   上回她是跟着那枚金箭才探知了所在,可那处空间并非湖中某处,是以她虽记下了当日金箭落水之地,也毫无用处。灵机一动,从灵境里掏了个之前运河里捡的簪子出来,往水里一扔。果然那簪子刚往水下一沉,就被卷走了。灵素神识追着那簪子跟了进去。   跟是跟了进去,里头堆积成山的金饰银锭、古瓷琉璃也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也只能看看而已。为甚?她那神识现在的“驭物”靠的是灵境,其实是在灵境里进出造成的“神异”,单以她如今的神识能耐,还远不到能“驭物”的境界。这会儿她的神识能“看见”那处空间里的东西,灵境却铺展不到那里。不能直接收进灵境,又不能神识驭物,是以只能干看着。亏她之前还觉着这写东西放在这空间里,就跟放在自己荷包里一样呢!   裹着斗篷在水里呆了好几久,神识在那空间里乱转,好好体会了一把“只许看不许摸”,尝试了几种能想起来的法子皆无功而返。想到自己非但没有能从这聚宝盆里拿点什么,还白白搭进去了一根簪子!偷鸡不着蚀把米,说的就是自己这样儿的了!   不!决不能就这么认了,好歹要找补点什么。   心里这么想着,眼看着聚宝盆里的东西是惦记不上了,那就惦记惦记聚宝盆自己吧!一不做二不休,把神识往那空间的外壁上铺开探去,静了心,渐渐能察觉到一些极细微的波动。索性让自己的神识也跟着那波动一起起伏起来,慢慢的,好似有什么东西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近。   可惜这可不是他那天才哥哥给她量身定做的法宝,只要神识撑着却不耗费神识。这东西显见着极是耗神,这么一会儿,她便有些不支起来。知道这不是能“毕其功于一役”的时候,赶紧收回了神识。就在收回神识的一刹那,忽然感觉到自己同那聚宝盆间生出了一种连结。   “这是认我为主了?!”赶紧想从里头掏摸东西,却是想得太美了些。试了几回,照样不行。唯一的一点进展,就是下回来找这聚宝盆,不消再“投簪买票”了,如今她神识一探,便能感知到那处所在。这又叫她大生感慨,那空间虽从此湖入,却非在此湖中,亦非凡人常说之“某地某处”,全是“别有天地”之感。   往回走的路上,洗漱的时候,躺到了床上,心里都忍不住琢磨如何才能提升自己的神识。想想自己如今在凡间的提升,已经远远胜于在上头的时候了。要细说起来,就是个勤用勤练的意思。如此倒要琢磨琢磨还有什么可在灵境里大展拳脚的活计,又有产出,又练了神识,神识提高了还能去湖里淘宝,真是一举多少得的好事,不去做才傻了呢。   想了大半夜,还真叫她想出来几样。这头一个就是织布了。自从上次老里长说起过,上林埭附近山上便有成片的苎麻,灵素就记在了心里。还特地跑去那片苎麻地看了一回,记住了这苎麻的样子,便在群仙岭里四处寻起来。她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明后年就在自家驴粪蛋上种上一片。运气不错,还真叫她找到了几处。   山里比外头凉些,如今正是割头麻的时候,他怕到上林埭附近的山地里割麻,不小心叫人看出自己的手段来,反倒麻烦。是以就跑到深山的苎麻地里捡着正当时的收了许多进灵境。   此间人用苎麻织布,过程极为繁琐。这苎麻要在开花散枝前割才好。割了苎麻之后,先剥下皮来,再把竹子剖一刀做成竹夹,把苎麻皮用竹夹子夹住,刮掉青皮,才得着皮里头白色的麻丝。   刮得的麻丝按其长短分别扎捆,再在草木灰水里面泡过,捞出来晒太阳,晒过再泡,泡过再晒。如此几回,来漂白麻丝。然后再将经过漂白的麻丝纺成麻线,再染色固色,定花上机织布。   这边山里还有一种用葛织的布,也一样是用葛的茎皮。取葛丝跟用苎麻还不一样,葛的茎皮须得经过草木灰水久煮,将其中的葛丝煮出来,再捻线纺布。   从前德源县的葛纱和麻布也是有些名气的,后来,种棉花的多了,桑蚕丝也都许穿了,麻同葛太耗人力,不如另外两样合算,纺麻纺葛的人家便少了起来。只有些极为精致的葛纱,称作“广寒纱”的,大约另有秘技,得一些富豪之家追捧,至今仍每年有若干上市。只是其售价高昂,并不是寻常百姓能问津之物。   灵素做事情,哪里会管什么合不合算的事儿?她这会儿只顾着好玩,至于下多少功夫得多少回报的话儿,她那里标准大异此间寻常,自然更谈不上了。是以一时兴起,就一头扎进这苎麻大业中去。   这苎麻收割的时机非常有讲究,若是太老了,茎皮不易剥下来,里头的麻丝也太过粗老,织出来的麻布自然也粗糙。若是割得太嫩了,里面的麻丝尚未长成,易断而短,捻不成线,也纺布得布。   灵素经了上林埭几个从前织过麻布、家里头也种过苎麻的婶子们提点,知道了苎麻按着头麻、二麻批次不同各有讲究。这头麻就是整杆六七成老褐时候收割最合适。依着这个说法,她在山里面好一通搜罗,灵境里已经堆起了几堆苎麻山了。   后来因行里地里事情实在太多,又有那许多新收的茧子,她又急着摆弄织布的能耐,便给搁下了。   这会儿想要找事情磨练神识,就又想起这件事来。对于她如今的神识来说,剥麻皮这个事情是易如反掌,最难难在刮麻丝的一步。之前她做惯了的剥蚕茧,是从丝中间把胶去掉,到底是丝多胶少,且那两样东西本也是各归各的。   这刮麻丝可不一样了。这是要从茎皮里取丝,这丝同这茎皮本是天生长在一起的。这个比从前的细致程度可全然不同了。她原先是打算弄几个竹夹子在灵境里抽空刮的。如今既然下定决心要磨练神识,便省了夹子,只用神识来“皮中取丝”。来回来去试了足足有半天的功夫,才大约体会出一点滋味来,用神识将一茎麻皮拢住,往里头深入一层,渐渐锁定其中的丝丝缕缕,在这一瞬间将其分开。   说来容易,因她如今用神识做事,全靠能觉察出其中的“异”来,如从栗子壳中剥栗子,不同在于栗子壳和栗子之间的区别,而这会儿是要在一块整块的茎皮中,分离感觉出来其中的丝与剩余部分的区别,这可要费劲得多了。   不过好歹总算分出了几缕来,便算是踏出了从无到有的一步了。且她如今做活做多了,晓得这神识干活也是熟能生巧的事情,便也不焦躁,只管从少到多,从慢到快,一步步做起。只是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想念那个端阳梦。这会儿若是能做个梦,平白弄出百十来天的工夫来好好做这事就好啦!嗯,这才是真正的痴人说梦。   以她的神识之力,分出来的麻丝自然极净的,漂白之后的麻丝,白而软,真有丝光。这可了不得了,有一就想到三的人,见着麻丝就想到要做衣裳的事儿了。方伯丰自然要做的,还有自家师父也不能忘了。可是师父的衣裳尺寸自己手里却没有。   想到一件事儿就忍不了,刚好这日也不用上工,手里也没什么急事。喂了鸡和猪,就跑去三凤楼里寻自家师父问衣裳尺寸去。 第100章 丝麻布   到了三凤楼里一问,自家师父又好几天没来楼里了。没办法,只好找大师兄问了。见了大师兄,灵素便道:“这端阳祭都过去这么久了,师父怎么还忙呢?他又在忙什么?怎么从前我没有拜师的时候,随便来这楼里都能遇到师父,如今我拜了师父了,反倒见不着师父了,这是什么道理?……”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大师兄见她来,还以为她来帮厨的,原来是来找师父,这会儿见她只顾着嘀咕又不说事儿,便问道:“到底找师父什么事儿?你有这功夫闲逛的,不如好好收罗些山里的食材来。”   灵素自从上回菌子的事儿之后,好像忽然知道些好歹了,鲜鱼活虾地又拿了几回来,都是好东西。大师兄想着,凭她一人之力,怎么也不可能寻着这许多山里水里的东西。知道她常同山村里的村民有来往,只当她是从人手里收的货,才有此一说。   灵素胡乱答应一声,又道:“天热了,我自己织点凉快的料子,想给师父做身衣裳,可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量尺寸。刚想过来找师父问问的,偏又不在。这个……大师兄你知不知道呀?”   大师兄看她一眼,心里滋味十分复杂。这个师妹认得稀里糊涂还罢了,做事情也莽莽撞撞的叫人难放心,还总是叫人心里起噎,实在不比师弟们乖巧。可看她对师父倒是真有孝心,还没正经拜师的时候就知道送年礼,这会儿,连这样的事情都能虑到,是有两分真心的,这就不容易。便略缓了神色对她道:“师傅的尺寸,风和楼里头都有,一会儿我叫人去问了来给你。”   灵素见自家大师兄忽然有两分和颜悦色的意思,差点没吓着。又听说能拿到师父衣裳的身量,便又高兴。面上一惊一喜的样儿,看得大师兄暗自摇头。这头大师兄叫了一个人过来吩咐两句,那小厮往外头去了,灵素便在楼里等着。   一会儿大师兄走了又来,灵素见了就问道:“问来了?”   大师兄却摇头道:“不是。今天楼里有两桌要紧的客人,刚刚配菜那边,刀工最好的师傅不知吃了什么,坏了肚子,人都站不住了。今天这几样菜刀工繁琐,一般人干不来,今天我要掌勺的菜色又多,也顾不过来。你便过来帮忙吧。”   对于刀工什么的,灵素自然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算没切过的,只要你说得出来,总归只有更好不会略差。——她有神识啊!听了大师兄这话,她便点点头站起来跟着大师兄往厨上去。她默不作声,是没当回事儿,一边走一边还在灵境里刮麻丝呢。边上的管事只当她紧张了,赶紧安慰她道:“小师傅,没事的!小师傅当时拜苗老爷子为师的时候露的那一手,就够瞧的了。如今又得了老爷子指点,肯定更胜往昔。以小师傅的能耐,这点事儿,肯定没问题!”   灵素随便点点头:“嗯,那是。”   走在前头的大师兄听了那两个的对话,差点没给自己绊个跟头。   到了灶上,听人吩咐做事。松鼠桂鱼,要鱼肉粒比松子大小且匀净分明;荔枝肉,从整块肉上片下来要虑着肉纹和筋膜,保证过油之后颗颗卷曲形似荔枝;水玉桃花,用酒糟里浸过的青鱼去皮片肉似桃花瓣,尤其要善用鱼肉糟过后顶面的红痕,才有桃花之意;鳝丝、百斩鳝桥、云雾羹……   只要大师兄说了,灵素便样样照做,全无丁点错漏。菜刀使得如风,快得瞧不清手,只看见刀影起落,要丝是丝要花是花,真是神乎其技。   管事看了心里只念可惜。——到底是谁立的这头灶不许进妇人的规矩?!若不然,就眼前这个,怕不又是一个大师傅!   干完活,管事特地留她饭,她也不客气。吃了饭要走时候,大师兄却忽然对她道:“接下来几日,你若有空,多过来转转。”   灵素见大师兄面色十分郑重,便也不问因由,爽快点头道:“好,师兄管饭就成。”   大师兄小眼睛扫她一眼,顾自己回身去了。   等他回到里头,管事的跟掌柜的已经都等着了,大师兄问道:“怎么样?查出点什么来了?”   掌柜的叹道:“老姚的早点是从外头叫的,是在路上被动了手脚。”   大师兄道:“果然不出所料啊。”   掌柜的也叹道:“这期珍味会眼看着就快到了,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就会弄这些下作手段。”   管事的却道:“听说西月楼那边,最近得了什么鲜石还是什么东西?说不管什么菜,只要加了一点点,都会变得好吃。是从不晓得什么古籍里寻的方子,用了许多难得的东西炼出来的。可是问过那楼里头进出食客们,又并没有见有这个东西,说菜也都是寻常菜味,并没什么不同。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   掌柜的道:“怕就是想用这个噱头引人呢!这珍味会上到时候还会有‘客似云来’和‘好评如潮’两项。他们家哪回不在这上头动点手脚?!”   掌柜的又问道:“老爷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师兄叹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就算师父回来了,也没什么办法。那边到底也……师父反倒要避嫌。这阵子厨上的人手都要看紧点,叫他们各人的饮食也注意些儿,别再教人钻了空子。还有采买那块尤其要紧。珍味会上的食材,几家都是年前就开始搜罗了。咱们已经收到的那些务必保管妥善才好。”   掌柜的忙保证:“这个绝对没问题,大师傅只管放心。”   又说灵素得了自家师父的身量尺寸,便开始琢磨做衣裳的事儿。之前好容易织出来的麻布,她拿在手上裹在胳膊上来回比着,又觉得不合适了。这苎麻的料子虽通气爽快,却有些粗糙,平纹织的本来就多节点,它那线稍一粗糙,就有些磨人了。若是寻常穿着就吹风喝茶倒不碍什么,像方伯丰和自家师父这样都整日介做这做那的,太磨人的料子恐怕穿着受罪……说得好像平日里穿得多金贵似的。   想着又拿起一边已经织好的野蚕绸来,这野蚕的蚕丝比家蚕的要硬挺些儿粗些儿,织出来的料子也没有桑蚕丝的那般顺滑服帖。可这到底是丝绸,一穿上还是贴身的多。大夏天的,人容易出汗,这一点汗粘腻着把衣裳也粘在了身上,更难受了。   这么想来还是细棉布最好,又软又吸汗,出了汗也不至于那么黏贴。可惜自家没有种棉花,看来明年还得找块合适的地种上一些才好。不止现在几个自家人,还有往后的娃们呢。小娃子就穿细布的最好了,如今自己用苎麻练出来的能耐,往后用来纺线,肯定能纺出极细极软的线来,织出不比“飞花布”差的细布来。   这打算虽好,可眼前却没一朵棉花呢。这熟棉街上也有卖的,可自己手边又有丝又有麻的,总是先紧着这些想办法才好。   她同方伯丰两个,自去年冬前狠做了几身厚衣裳,等天热了,过了穿夹衣的时候,就没有再怎么张罗过。她那里有百杂行一年四身衣裳的份例,方伯丰的廪给里也有换季的衣裳料子,都是公例上的自然没什么纱罗细布,只平常的大青布和本白布。方伯丰素来不挑这些,灵素今年一门心思在开荒种田上,只恨自己不会分身术,一时也顾不到这个上头,就直用那料子做了单衣穿。   可她没想到这天能热得这般厉害,便是什么都不做,只从家到百杂行来回走一趟,就能把后背衣裳都洇湿了。方伯丰他们廪生的衣裳还不能乱穿,比不得街上做活的,索性一件齐肩褂子一条牛鼻犊还倒爽快。   本着她向来的路数,少不得又跑了一趟风和楼。里头待客的妇人给她讲了一连串的各样料子,又说如今已经不是穿罗的时候了,该当换纱了。这纱也有各样说法,实地的,芝麻地的,亮色地的种种。最叫灵素吃惊的是,可做贴身里衣的细棉布,价儿同好绫罗相仿佛。   那妇人见她面现惊讶,便笑道:“客人可是觉着这料子不该这么贵?喏,您上手捻捻,这样轻薄,又这样密!那纱虽好,不能单穿不是!里头这衣裳才是顶要紧的。若一样是个疏底子,那不同光穿了纱一样?这越是上台面的人衣裳越是讲究,哪里能那样凑合!这虽是棉的,可费工着呢,这线细,没几分本事可真捻不出来!棉花也得长绒的,那也不是容易得的……”   见灵素听住了,便又扯了几样料子给灵素看,又说了许多“飞花三娘”、“丽川纱”、“竹水罗”之类名号,灵素全不入耳,只拿神识细看眼前这些布,唉,不过是洞大洞小洞多洞少的区别罢了。那妇人所言各样“技艺本事”,自然不是白口哄人的,可在她这里不过神识一动的事儿,觉不出稀罕来!   这么着,想是在县城里待久了,脸皮练出来了,一样东西也没买,竟也不觉得面上过不去,就那么施施然出来了。倒叫那妇人白忙活了一场,真是冤枉。   等再回到家里,她心里已经有了个主意。那麻丝吸汗通气却略粗糙,蚕丝顺滑服帖却有些太粘身,那把这两样混一块儿呢?以硬朗的为骨,柔滑的为肉,不是正好取长补短?   心思一定,马上在灵境里动起手来。左右如今她在灵境里织布,连个织布机也用不上,只凭空靠神识操控便成。挑了最细的麻线做经,纬线则用野蚕丝。如此纬线来回,将经线包在了里头,便去了麻的粗糙。经线引着纬线逐层交错,又如其骨,将料子支撑了起来,便不会那般浸汗裹身。   先织了一块平纹的,又试着织了一块斜纹的,两样拿出来自己先比了一会儿,果然细柔通气,斜纹的更柔滑一些,平纹的更硬挺一些,想来做衣裳都不错的。   方伯丰的衣裳尺寸她都记在心里,织得了布,便直接在灵境里裁剪起来。神识裁剪缝纫妙在全不费力且绝无错漏,那速度便是五六个最熟练的针线娘子合在一起也赶不上的。   如此她接下来除了家务和农活,余下时候便都往三凤楼里呆着去。赶上有事情要帮忙的时候便帮一把,没事的时候她便往边上一待用神识在灵境里织布裁衣。   过了几日,方伯丰才回来了。灵素看着他黑亮一张脸,胳膊上腿上脖子上跟乌豇豆一样的蚊虫叮咬留痕,腰腹还出了一层白头痱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心疼得要命。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疏忽了,只顾着玩儿,全没想过凡人的日子究竟有多少难过。   方伯丰自己倒一点没放在心上,还同灵素道:“这出去的一拨里,就我们回来得最早。我想早些回来,赶紧把那些事儿都做完了才好。同老司长商议了一路,天天晚上都得点灯细说一回,还真有效果。路上遇到翠屏镇那一拨的,说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完,他们那里更艰难……”   见灵素一直盯着他胳膊和脖子瞧,笑着扯了袖子盖上道:“我这皮肉随我娘,最怕这些蚊虻虫蚋。实在并没有这么厉害,只是我这被叮了不容易消退,看着才渗人了些。你莫要担心,一点大事没有。”   灵素又难过又丧气,嘟囔着道:“都是我不好……”   方伯丰笑起来:“又说什么傻话呢。你去山里地里一年忙到头的,不比我受的罪大?我不过去那么几日罢了。再说了,这一到夏天,自然蛇虫百脚的,哪里就怪到你头上了!休要胡思乱想。”   灵素心里有苦说不出,这若是凡人自然怪不上,可我是神仙啊,神仙的相公被折腾成这样子了,这神仙不要面子的啊!这会儿忽然觉着自己既做不好凡人的媳妇,也不像个正经的神仙,真是哪头都没落着,唉,好憋屈。   作者有话要说:   努了半天,也只能肥成这样而已…… 第101章 西月楼   方伯丰回来了几日,见灵素几乎天天都要往三凤楼去转转,便问起这事儿来,灵素道:“大师兄叫我这阵子没事就去楼里转转,他们这阵子也不晓得怎么了,一会儿这个病了,一会儿那个摔了的。幸好我都赶上,刚好帮上手。昨儿可真险,白案的师傅手腕子扭了,揉不得面。后来都是他说我做,原来揉个面还那许多学问。从前书上只说揉至如何如何程度,可没说开始要搓,再要滚,再要捻这样细。果然学问是学不完的啊……”   方伯丰却听出些异常来,问她:“大师兄没说什么?总这么不顺……苗老爷子呢?”   灵素道:“大师兄没说什么啊,唉,幸好他没出什么事儿。要不然恐怕就没办法了。我虽学得快,可大师兄不大会说话,这我本事再大也没用了。师父又出远门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方伯丰听灵素这么说着,知道大师兄恐怕心里有数的,略放心了些。便含糊着叮嘱灵素:“你自己要小心着些儿,别也摔了什么的。”   灵素咧嘴一笑:“我怎么会摔跤!能绊着我的石头还没生出来呢!”方伯丰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又是跟谁新学的,也不追究,只问她:“你会功夫这事儿,除了我可还有旁人知道?”   灵素心里一虚,忙道:“这个我干嘛告诉别人!”   方伯丰松了口气:“那就好。往后也不要同别人说。”   灵素赶紧点头:“那当然。”   方伯丰又问她:“我打个比方啊,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要想给你使个绊子什么的,或者忽然推你一下,你、你能躲得过去不能?”   灵素立起眉毛:“谁这么坏?!那我一定要先叫他跌一跤才好!”   方伯丰摸摸她头顶:“别急别急,我这不是打个比方么。若真要与人相争,你、你可有……有把握?或者直接用轻功跃上屋顶走了也行。”   灵素闭了闭眼睛,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楼里那些师傅不是自己不小心跌的,都是叫人给害的?”   方伯丰顿了顿,严肃道:“我这也是瞎猜的。只是也不能说一定不是这样。”   第二天灵素一大早到了三凤楼,就找到大师兄,直接道:“大师兄,是不是有人要害咱们?!”   大师兄小眼睛一睁:“你现在才知道?”   灵素又惊又怒:“真是有人害咱们?!是谁?是哪个混蛋?!”这下凡时候天生带来的话里头,似乎没收录什么骂人的词儿,这时候说出来就少了那么点气势。   大师兄怔了一怔,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枚白眼,——亏自己这阵子见她果然日日过来楼里,一旦哪里出了岔子便立马能补上,却一句多的没问;以为她心知肚明了却不多言多问多打听,果然寻常虽不着调了些,一旦遇到正事大事还是有两分城府的。不愧为师父的弟子!   如今看来,这家伙之前是真没觉出什么异常来。眼见着每回有要紧客人就会出岔子,身边人一个个不是脚伤了就是肚子坏了,她还一点没觉着另有内情,难道以为是我们这三凤楼风水不好?!今天居然跑来问了,瞧这样子,恐怕是得了谁的点拨,这还满心不敢相信,才跑我这儿求证来了。这、这可真是……   大师兄叹道:“看来你也就做菜的时候才灵光点。”   灵素不晓得大师兄这会儿怎么还能这么沉得住气,追着问道:“师父呢?难不成是被抓了去了?!”   大师兄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住嘴!休得胡说!”   灵素平静回视,大师兄想想她这一阵子来的所为——脑子虽不算好,心性却实在,也真是孝敬师父。这么看来,还算知道好歹。人笨点不怕什么,最怕心不正……这么想着,叹了口气,叫她去一旁的交椅上坐了,开始给他讲三凤楼同西月楼的恩怨。   原先这德源县里,大酒楼七八家,其中高出其他几家一等、自为巅峰的就是西月楼。后来苗十八离开京城,一路沿运河南下,逛了一路吃了一路,最后选在了德源县这个小小县城里待下来了。也不知什么缘分,居然叫三凤楼给请动了。   当年三凤楼虽是德源县的老牌酒楼,却是稳重有余,锐气不足,拿手招牌菜几十年来也就那么几个,师徒代代相传,视为秘宝。苗十八尝了一回,花了三天时间全给做出来了,不止不差,还略改进了些火候刀工的小地方,比原先的还高明。   当时三凤楼的头灶大师傅年纪也有些大了,见苗十八这般能耐,十分钦服。自言本要将自家徒儿荐为头灶的,如今却想求苗十八亲自指点那青年一阵子再说。他自知道苗十八自己是绝不会给酒楼掌勺的,能指点两句就已然是大幸了。苗十八见这大师傅甚是磊落,也愿与之相交便欣然应允。   苗十八此前纵横京城却未曾收过徒弟,这大师兄还是他路上收的孤儿。既在这里安定下来了,加上渐渐上了年纪,又没个家室,收几个娃儿热闹热闹也不错,便索性好好挑了一回。除了大师兄和头灶师父央他指点一下的徒弟,又从三凤楼的二灶上挑了一个,还有不知道哪里听着风声、死活送到跟前来的里头挑了几个。   等喝了拜师茶,一数,居然一下子有了七八个徒儿。燕先生当时还笑道:“这个数儿,开宗立派也差不多够了。”   之后苗十八便开始教授他们灶上的技艺。有了苗十八坐镇,三凤楼增加了许多新奇的菜色不说,连寻常的常菜也增色不少,三凤楼的名号一下子打了出去。这原来稳坐头把交椅的西月楼就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几次三番过来请苗十八饮宴,苗十八都推拒了,后来西月楼的东家亲自上门拜访了苗十八一回,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西月楼的老板从苗十八那里出来的时候,满面羞红,也不知道受了些什么话。从那以后便再也不提要请苗十八过去也指点指点自家厨子的话了,便是在寻常场面上见着了,也多半避过,实在不得不当面也只作未见。   如此过了数年,又到了德源县各馆子比拼技艺的“珍味会”的时候。众人都说这回准定是三凤楼魁首了。哪知道就在珍味会前几日,当时三凤楼的大师傅、就是那位老头灶拜托苗十八指点的徒儿,忽然成了西月楼的大师傅。   这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何况这头灶身份何等特殊,这位一去,把三凤楼的秘技几乎都带了去了,三凤楼哪里还有赢面?!幸好还有大师兄,关于这一段,大师兄自然没好太细说。大师兄在庖厨一道上甚有天分,加上性子单纯,满心只顾着学技艺,没那么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技艺进步甚是神速。   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位新头灶才会投奔了敌营。在他看来,这三凤楼如今就是苗十八的天下了,自己这样半路出家只得两句指点的,同人家那带在身边养大的,哪里能比?如今自己虽是头灶,许多时候还得被下一回面子,若是往后等那几个都长起来,只怕连自己站的地儿都没了。正好西月楼过来撬墙角,那头又许了许多好处,且保证过去之后一直是头灶,可现签长生契的。   他自己反复衡量了,觉着还是去西月楼更妥当,便也不同这边细说,还特抻到临珍味会开前忽然走人。为了不教他伤了名声,西月楼还布置了人散播流言。只说苗十八挤兑老人旧将,想叫自家徒儿霸占三凤楼,当二头主子,如今连三凤楼的东家都要看他脸色云云。   也不知道是为了真的把戏做足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到了珍味会当日,有人见了西月楼的大厨赫然是前阵子三凤楼的头灶师傅,自然觉着奇怪。一旦问起,那边就把已经编熟的那一套都说了一遍。听得在座之人将信将疑。正这时候,排行第四的那位当年从三凤楼二灶上选出来的徒弟忽然站起来声援西月楼,力证那些话并无虚言,并当庭叛出三凤楼也投奔西月楼去了。   苗十八从前在江湖上什么没经历过,这回却是想着要安心养老了,收心收了几个徒弟,勤勤恳恳教了,哪知道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素性防外紧,对内却最慈不过的,这下真是被伤了心了。   还是大师兄站出来,看着那两人道:“人在做,天在看!”   他素性寡言少语,只是个头高块头大甚有气势,众人听了这话,加上那边两人忽然有些闪烁的神色,兼之西月楼一直以来也有些风言风语的,才没教他们冤枉透。   苗十八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这德源县的一个小小酒楼间的比拼,在他眼里算个什么?可偏偏是自己几年带出来的徒弟,为了这样点东西捅自己一刀,一时有些心灰,也不想再管这会不会的了。   却是大师兄沉得住气,撑得起场子,自己换了围裙,戴上三凤楼的头灶冠帽,叫上几个还在发呆的师弟,一样样吩咐起来。几个师弟如梦初醒,那时候最小的两个才刚十三四岁,都被这阵势吓着了。这会儿见自家大师兄没事人似的,再说了那位古师兄能耐确实也比不过自家师兄,他要走就走吧。   就这么着,刚二十出头的大师兄带着自家几个师弟,凡西月楼出什么菜,他就做什么菜,一盘盘一道道都把对方压得死死的。最后西月楼无奈,只好请从前西月楼的老师傅出来,做了几道西月楼的老菜,才算挽回一点颜面,没有都折个干净。大师兄便用剩余的材料,自己琢磨着又做了几个别的菜色出来,也是大获好评。   那古师兄眼见着要丢脸,便大呼道:“果然!众位都看着了吧!教我们的时候就藏了一手,转过背去又偷偷另外教自家亲徒弟!我师父当年就是瞎了眼,才会信了你们这些外来人!你们这是跑咱们德源县来占地盘来了,我们德源县的酒楼厨界,绝不会容你们这般肆意妄为!”   大师兄冷笑两声道:“你拿你跟前那盘腰花出来看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剞花刀,‘半中齐平’,你那七上八下的什么玩意儿?这是师父藏私没教你?秋蚬取肉要用阴阳水,水滚一边,稳一边,‘查火不可稍懈,扬水务需及时’,你那大火大水滚出来的抽缩成一团的蚬子死得冤不冤?汤浸油鸡,细密泡附鸡身即起,胸口皮干再浸,凡此上下一十八回,另换将沸涟漪水浸熟,你那鸡上层油皮都脱开了哪里做得不对你心里没数?!   “你不如把这编瞎话的功夫省下来好好磨练磨练自己的厨艺,省得瞎了眼睛怨天黑!哼!你方才的那些屁话,大约只有一句有道理,——当年老师傅真是瞎了眼,才会收了你这种人当徒弟!”   那位古师兄年纪比他们都要大上许多,今天比拼厨艺被一个娃儿打脸,完了还被言语挤兑得无地自容,一气之下竟然厥过去了。西月楼那边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了医馆,却是血脉逆流之象,吃了好一阵子药,到底只救回来一半,另半边身子不时发麻,自然也做不得厨师了。   他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忽然遭逢此大变,就跟失了顶梁柱一般。大师兄后来知道他家情形,深悔当日太过年轻气盛,太不给人留余地了。辗转跟那同样叛变了的四师弟联系上了,这位见了大师兄,直接跪地上哭。只道当日他家里老爹赌钱欠了赌坊许多银子,利滚利就是把一家人都折卖了也不够。西月楼叫他在那场面上说那几句话,便助他平了此事。眼看着赌坊的人日日来家里转悠,他实在没法子才应允了。   大师兄将自己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他,叫他拿去给古师兄家里,只别说是自己给的。那位四师弟答应了此事,之后虽还有往来,奈何相见时总是尴尬,便也渐渐疏远了。古师兄掌不得勺也不肯叫旁人平白占了去,如今便是这位四师弟当着西月楼的头灶大师傅。 第102章 驱虫避蚊   灵素听了三凤楼同西月楼间的恩怨往事,面上不见丁点波动,说古师兄叛出的时候也没见她动怒,听大师兄把古师兄气得半身不遂也没见她心生怜悯或大觉解气。等大师兄说完了前缘沉浸在悠悠往事中时,她才忽然开口问道:“那个汤浸油鸡,做得了,是不是皮该是脆韧的,肉嫩肉汁还多?”   大师兄怔了怔,只好点头道:“确该如此。”   灵素咽了口口水,还吧嗒了一下嘴:“哎,我想想也该是这个味道,真的好想吃啊……”   大师兄的眼睛渐渐睁圆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泄了气,别过头冲她挥手道:“你回去吧。”   灵素摇头:“没说完呢,师父去哪儿了啊?”   大师兄道:“师父另外有事,不在德源县。”   灵素点点头,又问道:“那现在老给咱们捣乱的到底是谁?”   大师兄道:“没凭没据的不敢说十足十的把握,不过……我猜着大概是西月楼的少东家岳二在捣鬼。”   灵素道:“那咱们就这么受着?怪烦人的,就不能让他消停会儿!”   大师兄道:“虽出了几件事,又都不是大事,便是去衙门告,也告不出个名堂来。当面问他,也没哪个傻子会认。且食档酒楼,最怕外头传闲话,这个伤了那个拉肚子了谁又病了的话,犯忌讳。”   灵素皱眉:“所以就哑巴吃黄连了?”   大师兄道:“已经跟东家说过了,东家自会有打算。”   灵素晚上回来问方伯丰:“你们这里到底怎么算对,怎么算错?”   方伯丰笑道:“这个对错还分你们这里我们这里的?倒也有趣。你说明白点,到底是什么事儿?”   灵素道:“你昨天不是说楼里的事儿有古怪么,我就去问师兄了,原来还真是有古怪。”把西月楼同三凤楼之间的恩怨说了一回,又道,“我看大师兄心里挺愧疚的,可他当时生气也没有错吧?这事儿可搞不明白了,到底骂得好,还是骂错了?”   方伯丰想了会儿道:“听你这么说来,显是那头要暗算这边,大师兄生气了,同他们相斗起来,也是该当之事。只是犯了错的那个虽是罪有应得,可见他举家受此牵连,便又生了恻隐之心。这都没有错。难道因为一人可怜,他就可以算计旁人害旁人?那这天下也不用道理了,只弱的都是有理的,不是乱了套?再一个,若是因为一人做错了事,便叫那整家子都不得好过,那也不合道理。是以这错是错,可怜是可怜,并没有这个抵消了那个的说法。”   灵素摸摸下巴,——这是跟三凤楼掌柜的学的动作,可你也没胡子啊!自顾自点头道:“反正要害咱们的咱们就不能干受着,没这个道理,对吧?”   方伯丰想起她一身“武艺”来,怕她一时打抱不平做出什么大事来,赶紧往回拢她道:“话虽如此,以恶制恶可不成。就好比旁人欺负你了,你就去欺负他家别的人,这就不对。人家挖了你们的头灶,你们回头也去挖他们的人,这就落了下乘了。一样的,人家给你们使绊子,你们若去把他们灶上的人也伤了,那、那就更不对了,很不对,极其不对。”   说话时候他一直盯着灵素瞧,灵素还在那里摸下巴,忽然点头道:“嗯,我懂了。”她这是想到自己“搬田”的壮举了。——你不给我田,那本就是我的田,所以我就自己拿回来了。这个就很对。打着比方对方伯丰道,“好比说,有人把我的东西拿去了不还给我,我就自己去拿回来……这就没有不对吧?”   方伯丰赶紧转脑子,左思右想这话,生怕一个回答不好带出后头什么事儿来,仔细想了,才缓缓点头道:“嗯,这个……这个应该是没错的。”   灵素跟着点头道:“所以本来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回到什么样子就好了。”   方伯丰一惊:“你们还想要把那两个师兄招回来?”   灵素皱眉:“什么啊?!我只想大家都安安静静做菜吃饭,不要折腾!如果有人喜欢折腾,那就自己折腾自己去好了。”   方伯丰不晓得她的能耐,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错,点头道:“嗯,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自然最好。”   灵素加一句:“都不用和气,就别闹腾就行了。耽误做菜吃饭的人最可恶了。”   之后几日,西月楼怪事迭出,先是干货库里的东西全乱了,都不知道进的什么东西,也没见少什么,可这海味山珍都从各自盒子罐子里蹦了出来,乱成一堆。   几年的账簿也都散成张了,掺在了一处,这谁还知道哪张是哪年的?!前后对起来又是一场大功夫。   最叫人生气的是不晓得哪里来那么些“臭大姐”,沾哪儿哪儿臭,还不好打死,直接打死了那一块地方就都臭了。   有人看见西月楼的少东家带了人去遇仙湖边上祈福安宅去了。岳二这会儿真是受够了这种“咬不死人恶心人的”事儿,直念叨:“这是触犯了哪路神灵了!赶紧把遇仙湖边上的灵殿都拜一遍,多捐些香油钱!求神仙保佑,驱邪镇恶!”   这么一来,自然没空给旁人使绊子添乱了,三凤楼里也终于消停下来。   灵素还想跟大师兄细说说这事儿,大师兄冷冷看她一眼:“做了坏事,自然有神灵降罪,有什么好说的。”   灵素心说着话倒也没错,嗯,还真是神灵降罪……不过这神灵这会儿特别喜欢听人绘声绘色描述那西月楼出的各种乱子,尤其爱看人学岳二气急败坏从一处灵殿赶往另一处灵殿磕头祈福的样子。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没什么慈悲心的神仙啊。   百杂行里上了几天工,见识了许多盛夏合用的料子,真是大开眼界,比风和楼的还多。   见她那一脸乡巴佬进绸缎铺的样子,七娘就觉着没眼看,点她肩膀两下:“赶紧干活儿!瞅什么呢,瞅多久也不是你的。”   灵素便同她两人一起把那匹芝麻地织彩纱在地上的白毡子上铺开,细看上头有没有跳线勾丝漏梭之类的瑕疵,再按着瑕疵大小多少给分个等级,归到边上不一样的堆里。   灵素那神识一扫就行了,便抽空同七娘说话:“不是说风和楼是最好的做衣裳的地方?这里许多料子风和楼可没有呢。”   七娘还没说话,一边齐翠儿道:“哟!真是大财主,做衣裳都去风和楼?”又看看灵素身上穿的行里发的衣裳,笑道,“你把风和楼的衣裳穿哪儿了?”   灵素道:“没买衣裳,我就是不知道夏天到底都穿什么料子的,听说那里衣料最全的,就过去看看。”   齐翠儿问:“不买,干看?”   见灵素点点头,齐翠儿抿着嘴连连摇头:“哎呀呀,太厉害了!要我就不敢去,非被人家轰出来不可!多丢人呐,又买不起……”   灵素不觉如何,七娘那里冷笑一声道:“人家冬月里早在那里做过几身大绒的衣裳了,怎么会轰她?巴结着还来不及呢!”   齐翠儿看灵素:“真的?”   灵素点点头,齐翠儿又道:“嘿,那刚才怎么还说自己干看不买?这不是逗我们玩儿么!”   灵素还没来得及开口,七娘接了话道:“是个人都听懂她方才说看了没买的是这回夏天的衣裳!”   齐翠儿语塞,自觉没趣,可又不敢跟七娘对上,鼻子里哼了两声,转头同旁人说话去了。   七娘连眼梢眉尖都没多动一下,那是根本没把这人放眼里。   灵素又问七娘:“你可知道什么驱蚊的法子?”   七娘笑道:“你也怕这个?我也最烦这个了!一不小心蚊帐里进去一两只,就算不咬人,那嗡嗡嗡的声儿就够烦的了。黑灯瞎火地又找不着它们!有时候听着声儿了一使劲,好嘛,倒给自己一大耳刮子!”   青嫂听了在边上笑道:“咱们县城里蚊子就算少的,那村里才真是,乌央乌央成片成群跟乌云似的那么来了,想想都一身鸡皮疙瘩。”   几个人都说起这夏日里蚊叮虫咬的苦来,七娘告诉灵素:“这蚊子不喜欢气味浓的草,三棱香、薄荷、艾草,还有人头上戴的香草,都能赶蚊子。不过那就是个意思,真说要能保全安稳的,还得是蚊帐。”   边上一个姑娘道:“是啊,我们家院子里两大丛薄荷呢。在外头吃个晚饭,照样被叮好几口!还是艾草绳管用,点上一熏,都跑了。”   青嫂笑道:“蚊虫是熏跑了,人也待不住!”众人都笑。   青嫂又对灵素道:“你不是知道风和楼了么?她们家后身就是蝶粉轩,里头有卖各种香露的,也有几样抹身上能避蚊,你去看看那个,比这些都靠谱。”   七娘笑道:“青嫂又来拐带人了。那香露,怕不得三四两银子一瓶呢,才那么点子,够抹几回的。”   青嫂道:“素姐儿是要往田地里去的,那里的蚊子可厉害,也就这个能管点用。你说的那些薄荷香草的,难道叫她戴整头糊一身去?!虽便宜便当,不合用!”   七娘忙问:“那香露很管用么?”   边上齐翠儿笑道:“你、你可真是……没见过哪家村里人去种地,身上还擦着香露的。这、这叫什么话呀!”众人对景儿想起来也觉得不洽,都笑起来。   灵素无所谓,对青嫂道:“我得空去看看。蚊子实在太厉害了,不想点办法可不成。”   趁午歇时候去了一趟蝶粉轩,果然有香露,玫瑰蔷薇的、桂花茉莉的、玉簪的、栀子的……灵素皱起了眉头,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为着赶蚊子做出来的东西啊。果然一听她来意,那招待她的小姑娘都乐了:“这个我们还真说不好,要不您试试这种混香的?这个味道浓点儿。”   灵素看了一圈,忽然问道:“这都是怎么得来的花露?清晨去花瓣上采的?”   小姑娘乐得不成:“客人,这可不是花瓣上的露珠儿!这是……这是刚开的花儿蒸出来的。几担花才能蒸出这么一瓶儿来,才能这么香浓。”   灵素笑笑:“原来是这样啊,长见识了,谢谢你啊。”又道,“下回你们要有能避蚊的花露,记得告诉我一声儿,我在百杂行里干活儿。”   小姑娘笑得眯起了眼睛:“行,若是有,一定给您捎信去。”   第二天灵素去了山里,往上林埭里打听这事儿去了。还真叫她打听到几样,一个是附近山里头,就有几个村,里头没蚊子的。再一个上林埭这边有一种草,叫五年菊,这种花种一回能连着开五年的花,之后就不行了,得重新种;这花的花朵儿晒干了磨成粉,能杀许多虫子,自然也能杀蚊虫。只是不耐贮藏,干花放到第二年效果就会变差。好在这花从端午时候就开始开了,总算赶趟儿。   灵素也不管能不能活,先往自家山地上种了几丛。至于那几个无蚊村,一时没线索,她也不知道哪里找去。   只是这些东西虽神异却还不是她要的。她这回找东西自然不是为了自己,原是为了方伯丰。方伯丰那么怕蚊虫,总要想点什么驱蚊避蚊的法子才好。这五年菊既能杀死虫子,不晓得对人如何,也不敢多用。花露什么的,一大男人整天身上不是玫瑰就是茉莉的香味儿,也有些奇怪。那些薄荷香草之类倒不害人,可对蚊子似乎用处也不大,这可怎么好呢。 第103章 翠屏镇   最后还是把主意打到了那些香草上。这大夏天正是草木繁盛的时候,她先在上林埭问婶子大娘们要了许多新鲜香草。听说许多都是从山上挖回来的,她就又忍不住去山上找。除了薄荷、排香、青蒿、艾草、水芹等一些之前见过的,还另外找到了几样香气浓烈只是不晓得姓名的野草。用神识略探了一下,有几样略有点杂光色,倒都不重,便都收进了灵境。   在灵境里将数种鲜草皆捣烂取汁,然后把麻线和丝线都放在里头浸透,再避光晾干,再浸再晾。这时候就显出这两个的异处,麻线明显更能吸水干得也快。灵素见这场景,便又拿了些刚纺出来的更纤细的麻线来浸汁。   最后把晾好的线略过清水漂洗,再晾透就收进灵境里织起布来。这回除了丝麻料子,还另织了一块细麻布,专门用来做外衫的。衣料织成,赶紧动手裁剪。这回全拿来做了方伯丰的衣裳。自家师父干的行当,穿带味道的衣裳不太合适。自己本来就不招蚊虫喜欢,也不需这番功夫。便用这些布给方伯丰里里外外做了四五身衣裳。   这也就是她了,仗了灵境之利。若是放在外头,再勤快的小娘子,这做出来恐怕也得赶上告秋了。   衣裳都做得了,她正想叫方伯丰试试看效果,方伯丰从官学回来却道又要出门。原来这回他们分了几拨人四面八方地去了,只方伯丰这一路回来得最早。如今他们拿回来的东西都复校过了,不用再补,这就算完事儿了。可别的几路人马,有几处进展十分缓慢。知县老爷现在是个急性子里的急性子,哪里忍得了这个?他们这样手快的,就被派去支援那些落后的了。   方伯丰苦笑:“原是为了能早些回来才在那里拼命的,这下可好,反倒又要出门。这一到夏天,田里地里事儿都多,实在顾不过来你就别管了。头一个还是自己身子要紧。”   灵素心说我这都不怕啊,你那里才需要担心好不好。   多说无益,灵素先把那几身衣裳拿出来道:“这些我新做的,你换上试试。”   方伯丰一看便皱眉道:“我回来的时候你就给我做了几身了,这怎么又给做了?你这都什么时候得的工夫……”   他嘀咕着换衣裳,灵素心里一激灵,对啊,自己这织布的速度要真追究起来可就露馅儿了!赶紧道:“这都是之前织好了的布,衣裳都裁好了,这两天刚缝好……”   方伯丰便道:“都有好几身了,哪里穿得了这么些。”   他换上衣裳,灵素拉起他手往外头去,方伯丰不解:“干什么去?”   灵素道:“去外头站会儿看看。”   方伯丰正想再问,忽然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闻了闻衣袖道:“这,这衣裳好像有什么味道……”   灵素笑道:“我用香草汁子浸泡过了,不知道能不能避蚊虫,我自己也试不来,还得你试试效果。”   她说得一脸坦然,好像这该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儿似的。方伯丰胸口一下子都胀满了,长长叹了口气,把她拉到跟前,笑叹道:“你这是……我哪有那么金贵,不消这样……”   灵素仰着脸朝他笑:“我不累。再说了,我也看不得你受罪。”   方伯丰无话可说,只好伸手把她搂到了怀里,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抱着。   也不晓得真是这香草衣料的效果,还是那些蚊子一个个都欺软怕硬得瞧见灵素在这里就绕过去了,俩人夜蒙蒙大晚上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也没见一个蚊子过来。   等给方伯丰收拾这回出门要带的东西的时候,除了新作的几身衣裳,灵素还给方伯丰一个竹筒,里头是满满一罐盘香。方伯丰不解,灵素笑道:“这是掺了五年菊的香,若是到了水边林子里蚊虫多的地方,你就点一盘,喏,卡在这个架子上,不会掉下来的。这五年菊可厉害了,蚊子沾了它的味道就都死了!嗯,你都穿了避蚊的衣裳,叫它们走远点走远点的意思;若是它们还不听劝,那也没法子了,算它们自作自受……”   听着她语调欢快地顾自叨咕,方伯丰才发觉自己的藤箧一边多了一个去了一圈竹黄的竹皮筒,里头卡着一个铁架子,中间还有一根扁针似的香插,想是正好卡住那盘香的。这竹皮筒上半边镂着些小口,一边还耷拉着一个竹盖子,那盖子也用一根线绑在了藤箧上。   灵素见他正细打量那东西,便笑道:“若是下雨了,你盖上那盖子,烟就从边上那些小窗子里出来,也不会被淋湿浇灭。”   方伯丰握了她的手:“你自己做的?”   灵素点点头,方伯丰看着她都不晓得要怎么好。想想自己多少年就那么闷不做声过来了,自己所求也不过往后能自在坦荡地活下去,不用提心吊胆生怕被谁害了。怎么忽然间,就变了个天地似的,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看得这样重……   看着灵素一脸等着夸的表情,忍不住笑道:“我媳妇手可真巧啊,又聪明,又……总之世上大概没有这么好的人了!”可怜方伯丰这笨嘴笨舌的人,这样干巴巴一句话几乎已经把他脑瓤子给挤干了。   灵素听了是真高兴,乐得合不拢嘴还一直点头:“那是,那是!”   方伯丰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够了看看灵素,又道:“你这一高兴,眼睛就亮晶晶的。”   神仙不懂,在方伯丰这样人这儿,这就是最高级别的情话了,可惜神仙听了只会眨巴着眼睛问:“真的吗?真的吗?”然后嘿嘿嘿傻乐。   晚上方伯丰睡沉了,灵素悄悄散出神识,不敢往人身上招呼,怕不小心动了人身上什么灵能。——凡人一个肉壳子,生死之间肉壳子还是肉壳子,那中间差的是什么……她怕同什么灵能相关,别自己神识一招呼上去,把人给变成别的什么了。还真是太多心了,就你这会儿那神识,怎么也不会怎么啊!   又往一边的东西上招呼,也不行,这些东西根本同神识无干,没法留下印记。她这会儿折腾这个那个的,就是想在方伯丰的什么东西上留个神识印记,然后自己得空就跟着他去。自从上回见了方伯丰那一身的疤点,她就决定下回等方伯丰再出去就跟着去瞧瞧。   她自己虽得了个肉身,如今看来其实还是同真正的人身差了些东西的,毕竟都不会死,怎么能一样!加上又有自家大哥给的法宝,那真正凡人的艰难,叫她想她是想不出来的。可若是不晓得难在何处,那又如何找使之变得容易的法子?最容易的办法就是跟着去瞧瞧,看看到底受的什么罪,为什么受的,然后自己再想想办法看。   可是这留不了神识印记,那到时候可怎么找人!这凡间的东西还真是不……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不是凡间的东西啊!赶紧从灵境里砂石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儿,拿出来看看,同这边的石头也没啥不同。神识一落上去,才知道差别,不怎么费力的,就留了印记了。看来看去,最后用一点生漆把那石头粘在了盘香架子里。躺下了用神识一探,立时知道位置所在,这才高高兴兴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方伯丰同黄源朗和另外一个农务司的管事在城门回合后就直接从登仙渡坐船往翠屏镇去了。灵素去三凤楼转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儿,这日也不用上工,鸡和猪都已经喂过了。回院子里穿上斗篷跟靴子,一点脚追着神识印记跟了上去。   这神行靴,若换个神识强些的人穿着,御风轻而易举。可到了灵素这里就不行了,还得凭借点东西才行,幸好如今已经可以点水而行,要不然就得在岸边追着水里的船跑了。   方伯丰自然不晓得自己这回出门还带了这么个“尾巴”。   这德源县的地势,大体上北高南低。北边是山,周围丘陵起伏延续,至翠屏镇渐起高山,连障叠起聚做群仙岭,往西北延至莽山。这是国朝境内数得着的大山脉,连跨数省,山南山北气候民风都全然不同。   翠屏镇在翠屏山脚下,治下村落多依山而建,这回只问水路,虽要走的路多些,却还算好的。若是要走村的时候,那才叫艰难。高山难居人,山间的谷地却常有桃源之境。许多村庄都散落在山中,山路崎岖,县里来的人又不走惯的,走不了两天,脚底都得起泡。尤其那些廪生新考上来的,谁想到当官还要受这种罪呢!   方伯丰一行人先到了翠屏镇,同原先在这里的那群人会合,细说了一回接下来的安排。如今他们一行人刚把西边的捋清楚,这镇东的那些都还没来得及去。农务司来的管事便问道:“怎么还差了这许多?!”   那个领头的苦笑道:“没法子,这里的水也多沿山,人顺着走,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哪里还画得清图!尤其支流太多,流向又不定,估个水量,问起人来能差出几倍。哪里快得起来!”   那管事嘬个牙花子道:“那这事儿没法办啊!”   领头的道:“那倒也不是,若是能到高些的地方往下瞧,就清楚些。只是也得找对地方,万一前头有遮挡的,就白爬一回山了。”   管事也开始苦笑了:“这可真是……看山跑死马,看着一点手指的事儿,爬到什么时候去!”   领头的道:“就是这话了。好在这西边的村落多,东边山高,人少,咱们再分两路,应该就是快了。都没什么人的地方,也没什么通渠不通渠的说法儿了。”   管事的听了这话稍稍放下心来,两边便又商议起如何分路的事情。最后定下以镇东的灯下村为界,原先那路人从镇上开始往灯下村走,新来的这一队人马就管从灯下村以东的那一路。   这灯下村之所以得名,就因为其后高山形如油灯,他们这村整一个“灯下黑”,就叫做灯下村。从这里再往东,山势愈陡而少裙丘,居民愈少。管事的一看这么分了,心下略慰,之前提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来。   事不宜迟,两厢别过,方伯丰这一路人就直奔灯下村去。这会儿可没有顺畅的水路可走,只能搭一段,走一段,到了后来虽有河浦也不见什么船只来往,便全只能靠一双腿。   从翠屏镇出来已经过午,等到了灯下村,太阳都快下山了。黄源朗道:“这一路上一条船都没有,这都没有船,还要通河做什么。”   管事的笑道:“若是当差的都跟你这样想法,倒简单了。只是要被老百姓指着脊梁骂什么话就说不好了。”   黄源朗混不觉着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管事的又跟方伯丰商量道:“一会儿咱们去拜访一下这边的里长,上回已经来过一次,估摸着他们心里也有数的。问问他们,比看那只一根根细线的地图管事。”   方伯丰点头道:“通渠本就是为了他们,确实要问问他们自己的打算才妥当。”   黄大少还在嘀咕:“又没有船,开什么河……” 第104章 如影随形   方伯丰一行人当日跟灯下村的里长细说了一回,知道他们这里出去到哪里都不便,听说要通水路,都极热切打听这事儿。这回见官府又来人了,十分高兴,叹道:“我们就怕又是个半头事,开始说得热闹,过后就没下文了!就跟上回说要新作粮种一样的,老少爷们都等着呢,后来?什么也没后来了!”   农务司的管事面上讪讪的,心里也苦啊,这事儿是归他们农务司管,可他们农务司还归上头的人管着呢。   幸好老爷子也不打算专说这个,还掉头说通渠的事儿,他道:“我们这里因为近山,溪水倒多,可都是乱走的。没一条能通到镇上县里的河浦。上回你们来过,大家知道这个事儿,都激动起来了。这不,我们自己给画了个图样,你们看看。”   说了拿出一张纸来,上头果然画了些山河的样子,管事的笑道:“您这是哪儿弄来的底图?这是风水先生的图吧。”   里长笑了:“嗐,这不是现成的嘛,就拿来用了。”   又指着中间几个空档道:“若是能打通这几段,这两条就连起来了,就能一直通到咱们这里,连颌后里那里都受益!他们村的水跟我们这段是连着的嘛!”   管事又拿出自家这边的图来对,有些看不明白的,就再问里长。多是些方向不太准的地方。   如此说到夜深,接下来要做什么总算有了个大概齐打算。等里长走了,管事又留方伯丰同黄源朗说了一会儿,这才散了。   三个人就借住在了当地村民家中,如今天热,也不麻烦,搬个竹榻往哪个空屋子里一搁就能睡了。   灵素看着方伯丰躺下了,才一点脚回了家。   之后两天,她都是忙完自己的事儿就跑去跟着方伯丰一行人。她这是怕方伯丰吃什么苦都不跟自己说,害的自己一身本事却帮不上他的忙。却是不知道这世上夫妻,若这为妻的都有她这手段本事,动不动如影随形的,那日子恐怕就没法儿过了……   这会儿进了暑月,在外行走自然十分辛苦。若是没雨的时候,那就是烈日当空,恨不得能给人晒出油来。还没到正午,路上的石子儿就烫脚了。过了正午更热,大太阳好像逼着脑瓜顶一样,如果恰好这段路没个树荫遮挡,那真是热得喘气都费劲。所以这回才没让老司长来,毕竟年纪大了,恐怕受不了这份罪了。   嫌太晒?那边忽然滋起一团乌云来,立时风大,云随风动,滚滚而来,豁啦啦几道闪电之后,大雨立马往下砸。那雨势之大,撑什么伞也不管事,只好赶紧找地方避雨。幸好这边人因要走道的多,也不跟官道上似的有五里十里的定数,常常走不几步就搭着个小茅草棚。只是地方狭小,风雨真大的时候,躲里头也管不了多大的事儿。   每次都等方伯丰寻着落脚的地方,踏实睡了,她才回家自己洗漱休息。   这日百杂行通知了要上工的,收拾完了家里的事情,先往百杂行去了。这回却是许多竹编藤编的东西要整理。收来都是一叠一叠的,仍同从前一样,按着做工和瑕疵分了等级,再点数另外包扎待运。   手里做着活儿嘴上就闲了,几人东说西说了半日,齐翠儿问灵素道:“素姐儿,你买香露了没?哪种能避蚊虫?”   灵素道:“没买,去看了一回,都是各样的花露,没有专门避蚊的。不过那里头的姑娘说了,若是来了这样式的,就打发人来告诉我。”   青嫂笑道:“那是人家待客的规矩,哪里会有专门赶蚊虫的香露呢?”   灵素道:“不是您叫我去那里买的嘛。”   青嫂笑道:“蚊虫不喜欢香气,你随便捡个自己喜欢的味道买了就行。哪有专门上去问人家要避蚊的香露的?那待客姑娘不定怎么憋着笑呢。”   灵素道:“她就没憋着。”   青嫂大笑起来,咳嗽了两声道:“你这憨丫头!”   齐翠儿便问:“那你问没问价钱?”   灵素道:“没有我要的东西,我就没问其他的。不过我看有几样写着签子的,有三两一瓶的,也有五两一瓶的。”   齐翠儿瞪大了眼睛道:“三两?!五两?!那都够听多少场戏的了!”又摇一摇手里正收拾着的笸箩道,“这才几个钱一只?那一瓶香露,都够买这一屋子的了。”   灵素不说话,青嫂道:“那香露都是拿新鲜花朵儿蒸出来的,得多少花儿才够蒸那么一点子出来,自然金贵了。”   陈月娘问齐翠儿:“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齐翠儿没好气地道:“就是那蚊子啊!你知道的,咱们那边乱糟糟的,又埋汰,蚊虫本来就多,我又特别招蚊子!可我家那位,嫌点艾绳儿烟火太大,熏人,不叫我用。这可好了,他是不怕叮,我吃一顿饭恨不得就得被咬上几个包。你瞧瞧我这胳膊,还有这边,还有脖子上,都快没法见人了!所以才想问问那香露的事儿。怎么这么贵!”   陈月娘道:“你相公既怕熏,那你就趁他没回来之前先点了把屋子熏一回。等他回来,屋子里烟气也差不多散了,只那熏过的味儿还在,蚊虫也不会进来的。”   齐翠儿道:“不行,我试了,结果他回来非说屋子里气味怪,难闻,最后还把桌子搬外头吃的饭,把我给叮得!”   陈月娘叹口气,不说话了。七娘却道:“你管他呢!你就熏了屋子自己在屋子里吃好饭,给他留一碗,他爱在哪儿吃哪儿吃去。这只顾着自己闻着乐不乐意,全不管你死活的,你理他干啥!”   齐翠儿道:“就是这样!我跟他说蚊虫咬得厉害,他就说,‘能多大点事儿,你多大一个人,蚊子还能咬下你一块肉来是怎的!’你听听,就同他说不明白。”   七娘道:“你就不该让着他。”   青嫂瞥她一眼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瞎掺和什么!人家夫妻之间,有打有骂有疼宠的,你懂个什么!”   七娘听了这话吸了吸鼻子,冲青嫂龇牙一乐,也不说话了。   齐翠儿便接着同身边的几个廪生娘子和做活的姑娘媳妇们抱怨吐苦水,几个嫁了人的便以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抱怨自家相公种种难伺候。   七娘小声对灵素道:“倒没听你抱怨过你家的,怎么的,就对你那么好?”   灵素道:“蚊子不咬我啊,专叮他,我可抱怨什么!”   一边青嫂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又摇头叹一声“憨丫头”。   好容易等行里下了工,灵素跑回家,喂了鸡和猪,自己从灵境里捞出几样现成的来吃了,便又裹上斗篷往翠屏镇去了。   这就是日日跟踪的好处,他们说话她虽听不大明白,但她能知道第二天他们在哪儿啊,可比从前两眼一抹黑大海里捞针强多了。   可这日也真是奇了,她明明记得他们说了晚边要到这个地方的,论起来这就是最后的一个点了,这里的勘察完,他们就要回翠屏镇去同另一路人马会合,两厢都对全无误,就可以回去了。可她到了这地方,散了神识找也没找到人。想了想,便顺着路往回去。   又走了一阵,神识感觉到了印记所在,寻过去,见那三个人正在一个小茅亭里呆着。   原来这日下晌,他们往这边赶的时候,恰逢大雨,急着找地方躲雨走岔了路,往山里去了。等发现走错了也晚了,只好先就近找了个地方避雨。那雨势又大,又很下了些时候,等雨小了点,三人找回原路,天色就已经晚了。紧走慢走也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去。这里人烟不如西边稠密,真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夏天蛇虫百脚的,也不敢走夜路。商议了一回,决定就在这茅亭里对付一晚上。   方伯丰笑道:“今天的雨也该下痛快了。只要别下雨,这地方对付一宿倒也还成。”   那管事的松了口气道:“怪道老司长都夸你们两个,果然难得。我最怕遇到还没当上官老爷就一身官老爷毛病的那些了,别说在这种地方对付一宿,就是寻常农家叫他们住,都跟吃了二斤苦瓜似的。嗐!”   又说起自己从前跟着老司长走村的时候,那露宿野外是常有的事儿,他还道:“这会儿虫子多,咱们点几根艾草绳熏一熏就得,晚边也不冷,避着点露水就成。再过两日更热了,那县里人家,也多有搬个竹榻睡在当院的,屋里头热啊外头通气。”   倒是坐在远处一株香樟树上的灵素,听说“过两天更热了”这话,差点没从上头栽下来。   她这会儿有心过去问问方伯丰可吃了东西没有,却是不能。正担心,就看三人都从随身带的行李里取出荷叶饭团、干饼子、炒米等东西来,又生了堆火用竹筒烧水喝。又听黄大少笑道:“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好玩儿。”   方伯丰吃着饭团子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来,嘴角一翘,笑了。灵素远远看着,心里就觉着他多半是想起从前俩人大半夜捉螃蟹的事儿了。不过那时候好歹还有一锅河鲜汤可以喝,比他们眼前吃的可好多了。   眼看着方伯丰几个在铺了几层棕榈树叶的地上躺了下来,方伯丰还点上了一盘蚊香搁在上风口,灵素决定晚上她也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着。“这荒郊野岭的,万一有什么野兽呢!”   她自己在群仙岭里横行无忌,见了太多野猪大羊的,以为这翠屏山外头也这样的。却不想想,若野猪那么容易打到,哪里还能卖出那个价钱来!   瞧那几位都已经睡过去了,她这里琢磨上了,这自己要怎么办呢?这么呆一夜?倒也不是不成,可是万一半中间睡着了呢?   还一个,不管怎么样,自己的神识可千万不能撤的,斗篷必须得撑着,要不然虽然隔得远,万一叫谁看见了可就完了。可如果睡着了的话,哪里还顾得上神识斗篷的事儿?   她一行胡思乱想着,一行在灵境里干活消磨时间。坐着干了一会儿,慢慢就顺着树枝在中间大枝丫那里躺下了。还没想明白到底要怎么办好呢,到底是熬一宿好,还是退远一点好,还是怎么的……就已经撑不住滑进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醒了,先发现自己真的睡着了,心里一惊,忽然又发现那神识居然一直撑着斗篷,便是自己睡着了也并不曾撤下……这、这是怎么个意思?这是说自己睡着的时候,神识照样醒着的?!   方伯丰一行人早醒了,这会儿收拾好已经准备赶路了,灵素看他们走远了,才抬脚又往家去。家里的鸡和猪还得喂呢,且今天还要往三凤楼里去。关于神识同睡觉的事儿,也只好等能睡觉的时候再细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媳妇就问你怕不怕 第105章 暑补   且说灵素经了那日“醒神入梦”后,连续试了几日,得了一个半瓶子乱晃的尴尬技能。——神识能在她入睡时做活儿,不过只能是她临睡前正在干的那个活计,而且只能做一个活儿。就是你若临睡前切的藕条,第二天醒来灵境里就有一座藕条山了,但是不会有藕丁、藕块。   灵素心里别扭,好像该是个好事儿,可又这么半间不界的,到底算是“醒神”还是“迷梦”,这会儿看来顶多算个半梦半醒吧。不过好歹多了一夜的功夫做活儿,往后什么理麻丝、剥茧、纺线、织布这样的活计就都放在晚上做好了。这么想想又高兴了点。   等方伯丰这次公务回还,天已大热,正是盛暑时节。德源县里的生肉床子熟肉铺都少了许多,好多家都只做到早上辰末巳中时候就收摊了,还有几家干脆关了铺子回家歇暑去了。   同七娘说起,才知道这德源县原有“入伏吃素”的习俗,因一到暑天,天热湿盛,东西多容易腐坏,人的胃口也不好。那些油腻重荤之物,吃着“闭胃”,更不益应时保养,很该删减。倒是许多菜蔬正当时候,又多汁水,又不劳脾胃,算是应时应节之物。   可话虽这么说着,三凤楼的生意买卖却照样兴隆,甚至比之前还盛。“小暑黄鳝赛人参”、“大暑小暑,黄白二鳝”、“头伏金鸡二伏鳖”、“暑天泥鳅,凉后筋骨”…… 三凤楼接连挑出旗子——“清补珍菌汤”、“脂油鳅”、“焦烧鳝”、“暑水筋骨煲”、“黄焖马蹄鳖”……   灵素又问七娘,七娘道:“哦,这不是暑天天热,人又吃不好睡不好的,得补补嘛。”   灵素懵……胃口不好少吃荤腥要吃素也是你们说的,一转头又是黄鳝又是鳖的也是你们,嗯,合着你们说的都有理呗。灵素不打算深究这件事儿了。   既然这习俗听着也不是那么有道理,那就不管了,爱吃什么吃什么吧。   可这天是真热啊。说起来,灵素耐热比耐寒强些。她总觉着热大概热不死自己的,那冻起来真是立马连血都流慢了似的。可这会儿她有些怀疑起来了,尤其是大中午的走回家吃饭,再顶着大太阳回去上工的时候。那么走一趟,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一边干活一边同七娘闲话:“这太阳下走一趟就什么也吃不下了,酒楼里买卖还能这么火也真是奇了。”   七娘笑道:“你傻了不是?去大酒楼里吃饭的那些人,他们用顶着太阳忙活?都坐着藤壁的车,里头摆着冰盆,优哉游哉跑去酒楼里找个临风的凉快地儿一坐,这就补上了。咱们这样的补个什么?吃个过水面得了!”   灵素问道:“冰盆?”   七娘道:“是啊。你这走进走出没见着卖冰的?咱们县城外头拢共十二个大冰窖呢,这还是最大的,小点的、各人各家的不晓得还有多少。那里头都是冬月里从湖里河里打上来的冰,存在地底下,等到天热了拿出来卖。那些大果局子,多半都跟这些冰窖窨户有来往。他们秋冬月里包下了果园子,都摘了来分好,捡那些搁得住的都放在冰窖里存着。等春夏时候拿出来卖,那就不是当时的价儿了!”   灵素道:“这冰要上哪儿买啊?我真没见过。”你天天往山里跟着方伯丰乱转,能瞧见个什么?!   七娘道:“银锭桥对过就有,那家大,不过我估摸着你们家左近也该有的。这都是一层层趸的货,要不然一篮两盆的,大冰窖里也不耐烦搭理。只是这东西特殊,它搁不住啊,是以多半都是先说好,什么时候要多少冰,到时候人家给你送去。”   灵素心里胡乱打算着,陈月娘在边上道:“之前听说学里要给发冰票的,也不知道真假。”   齐翠儿几个听了这话立时都打听起来,灵素心里想的却是群仙岭高山上那几个寒冰洞的事儿。   如今白天长,下了工太阳还明晃晃的舍不得下山。石板街被晒了一天,走上头都觉得自己跟只烧鸭子似的。有的临街人家提了井水一舀一舀往地上泼。那水呲的一声散开,一会儿就没影儿了,只在路面上留下一个淡淡的水痕。急性子的人就直接往上头倒水,那水一多成了洼,还是一洼热水,更蒸人了,丁点不见凉快。泼水的人一生气,更热了。   灵素到后街上一问,果然有冰户,只要留了地脚说好时间到时候就给送去。整块的贵,碎的便宜。都是用盆计的,整的一盆,就是一块,大概一尺见方,要五十文;碎的一盆便是用他那里的铜盆盛到堆尖,一盆二十文。   那家不止卖冰,还卖一些放冰存冰的家伙什。灵素看到一个半人来高的两层木头箱子,挂着锡里,底下放冰,上头就能存放些吃食。冰化了水从箱底小孔流出,另有一个相配的木桶可接盛。   看着十分精巧,问了一句,这东西要合二两多银子。她想着:“我拿个盆放冰,把东西埋在冰里不是一样?这也太贵了。”饶是那老板又给她让了一钱,她到底没买。   晚间方伯丰回到家,就见堂屋里放着一个冰盆,里头一座水晶山,风过时凉意自生。   灵素从里头端了菜出来,方伯丰笑道:“你今儿买冰了?”   灵素点头:“从后街上买的,我买了两块,一块放里屋了。一会儿把这块也搬进去,晚上你就得安生睡一觉了。”   方伯丰笑道:“苦夏苦夏,这夏天最难过就在这里了。吃又没胃口,睡又是一身汗。这之后越发得热了,你自己也得在意着。冰虽好,万不可离太近了。这两日衙门里很病倒了几个,倒都不是热的,都是贪凉快恨不得抱着冰睡,才落下的病。有一个上吐下泻两天了,幸好如今止住了,要不然人都得虚脱了去。”   又看桌上菜色,一碟子油盐蒸毛豆、一碟香糟肉、一碟拌笋丝、一碟蚕豆泥,几样小咸菜,边上一钵晾到刚刚温凉的绿豆米粥,并一笸箩卷子。   方伯丰笑道:“看着倒觉着有些胃口了。”两人说着话,先就着菜吃了一碗粥,拿起一个卷子来咬了一口,发觉里头是用酱炒过的肉末,细嚼嚼还有些脆口的东西,一问灵素,她说是藕丁。便叹道:“这大热天的,灶间更待不得人了。你也不要这样费心,有一锅粥就够了。若要吃干的,我从馒头铺带几个馒头或者切块饼子带回来就成了。暑天要紧是养神,累病了秋冬可不好过的。”   灵素神识扫一下灵境里的藕丁山,笑道:“我不累的,我做东西都快。不信你瞧我,可有没精神的时候?倒是你,这连着几趟差使,学里司里都不能落下,真是累瘦了许多。要补一补才好。”   方伯丰笑着指指桌下的冰山和桌上的饭菜道:“我这样若还要叫苦,那这天下也没几个不苦的人了。我这身子就这样,一到夏天必然要瘦一些的,今年已经比往年好多了,不要紧的,等秋风一起,自然就又胖回来了。”   灵素笑了:“合着你同双羊镇的羊一个调子。”   晚上灵素就把堂屋里这个冰盆也放到了睡房里,早前那个放在床尾地上,这一个就放在窗口。这会儿窗屉上都糊了冷布,都是灵素用麻织的,经纬稀疏,隔虫透风。   这屋子本就不大,放了冰盆果然凉快许多,方伯丰没一会儿就睡沉了。灵素想起他在外头一夜睡竹榻一夜睡门板的,有时候还直接躺地上,只愿他在家能踏实歇息歇息。   第二天不用上工,她也不往三凤楼里去,就直接去了群仙岭里头。   先从灵境里拿出几根线来,这些线上都拴着锡镴钩子,又从堆肥地里刨了几根蚯蚓出来,都装到钩子上当饵料。然后散开神识在湖边滩涂地里一边看一边下钩子。   等钩子都下完了,她又砍了一大把树枝子,扎在一起,往山上活水流进湖里的水口地方扔了下去。如此又下了七八捆树枝子。   打算好的活儿都干完了,看见许多长手大青虾在岸边砂石堆里出没,便又从灵境里取出一把两指来宽只有三个齿的叉子来。这都是按着鱼叉的样式做的,这最小的一把是专门用来叉虾的。   她裹着斗篷又穿着靴子,那些虾哪里想到会有这样装备的人来抓自己?一叉一个准。这里的青虾有人中指大小,十分肥美,灵素从前有些看不上它们。后来在三凤楼见识了一回它们的高明滋味,就立马去打了这把叉来。   叉上来的虾她就收在一个小篓里,不时往灵境里收一下。等沿着湖绕了好一段路,看看日头渐高,才从里头出来,回地里干活去。   各处松土除草,掐菜摘豆忙了个够,把篓里剩下的青虾们用点盐水煮了煮,挤出虾仁儿来配上几样新鲜菜蔬勾了个汁,又取出一碗面来拌着吃了。然后往上林埭逛去。   往寻常村里人最爱待的大樟树底下一走,果然好几个人在那里乘凉说话,见她来了都打招呼。   正说话,一个婶子拎了一只大约有快两斤重的鳖走过来,问道:“你们今儿明儿谁去镇上县里的?替我把这个卖了吧。”   边上几个人都道:“哟,水蓼婶儿你哪儿弄来的大鳖?!”   那婶子道:“我家大儿去放鸭的时候捡回来的。听说这东西在镇上值钱着呢,不晓得值几个钱。”   灵素刚想要说价钱,边上一个老头子却道:“打听什么价钱?!这大热天的,你家拐腿儿又要水地耘田,又要伺候茶山的,不正好给他补补?这拿去卖了三两银子五两银子的,也没有自家男人身子好来得要紧,是这个道理不是?都叫钱给管上了,什么好吃的也舍不得吃,什么好的也舍不得喝,都叫那些有钱人吃了去了,咱们落下点什么!”   另一个汉子跟着笑道:“就是,这大鳖炖小鸡儿一吃,那家伙,婶子你保管比赚几个钱得的乐呵多!”   说完引来一阵哄笑,婶子娃都快能娶亲了还能被这话臊着?反骂道:“我看你小子大概很吃了几顿王八炖鸡了,趁着你媳妇回娘家这一通补,只不晓得到底为谁补的?!”   那汉子赶紧道:“婶子我错了!您可千万别跟我媳妇说啊!她要在家肯定也要拿去卖了啊,我不趁这会儿吃啥时候吃啊!”   于是众人便开始逼问这汉子补了之后的话,那婶子说了两句也不问这鳖的价钱了,顾自己又拎着回去了。   晚上拐腿儿从田里回来,闻到家里饭菜香,进了院子一看,好家伙,桌子中间一只大砂锅,那香的!水蓼婶儿端了饭出来,见自家男人回来了,一张脸晒得油黑,脑门子上还挂着汗珠子,手上脚上全是泥迹,便扬声道:“赶紧洗洗泥去来吃饭!站那儿望哪门子的风!”   拐腿儿看看脚上,嘀咕道:“刚都在沟里洗过了,这就够干净的了。”又问,“今儿啥日子,好好的炖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说这大鳖要拿去卖么?怎么的,没人要?”   水蓼婶儿老脸微微一热,开口骂道:“有你一口吃的就赶紧吃一口,问东问西的能问出银子来咋的?!”   后头他家闺女出来了,听了这话笑道:“爹,娘是心疼你干活累呢,要给你补一补。又宰又炖地折腾一下午了,都没叫我们尝尝味儿。您老快洗洗坐下吃饭,我们也好分一口半口的。”   水蓼婶儿回头骂自家闺女,拐腿儿笑着忙去打水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比较忙,先这样吧 第106章 我有钱   第二天方伯丰吃到了灵素给他预备的下饭菜——烤鳗鱼。灵素道:“这东西太肥,那楼里有个秋冬菜,整鳗蒸熟了,去尽骨刺,盘在钵头里上铺鸡冠油蒸透。有几个客人现在就跑来订这个菜了,说是杀馋得很。不过现在吃恐怕太腻,你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吃了这个更闭胃了。我估摸着还是烤着吃好点,能滴掉一些油。”   她拿鳗鱼骨煎过,加酱、饴、山椒、姜熬成酱汁,鳗鱼背剖去骨后用炭火烤,烤一会儿便拿过来往酱汁里浸一下再上火烤,待酱汁收尽,再浸一回酱汁再烤。如此反复,等鳗鱼烤熟,那酱汁也早渗透其中。外皮烤得酥脆,下刀一切咔哧作响,内里酥嫩油润,酱香浓郁。拌着青葱就着米饭,一口气吃两碗不在话下。   另配了几碟清酸小菜并一碗鳗鱼骨鳗肝熬的清汤。方伯丰吃着饭,心里想,怪道之前这阵子这般累,想是为了攒福气的缘故?   说起福气,他又想起自己的那些衣裳来。那几身衣裳穿在身上柔滑而不粘身,又有股子好闻的青草气,若出了汗,那青草气就越发明显一些,却是全没了从前到下晌时候的一身汗味。最要紧是果然没什么蚊子来光顾自己了。周围也有人察觉的,问起时自己都支吾过去了。倒不是为了保什么密,实在是要说起有个如此“宠”着自己的娘子,还真是开不了口。   把这些说给灵素听了,灵素一腔子的高兴,还道:“我如今正琢磨一个新的法子,若成了,就更有趣了。”   方伯丰笑道:“我只有些担心,我这福气会不会太大了点。”   这福气也就管了这两天罢了,转天一去官学,下晌上完课,都没来得及回家,就被衙门里叫走了。总算这回得着空给灵素捎了个口信回去。   灵素却在琢磨另一件事。这回取冰,叫她想起上年的冬天来。这夏天的风都是这么热烘烘的,这样好风若是留到冬天吹可多好!一样的,那冬天的凛凛寒风,若能吹到这会儿来,不比冰舒坦?下回冬天一定要记得多收点什么冷的冻的东西留到这会子来用。反过来一想,那我现在收些热的、烫的,等到冬天再用不是也大妙?!   想到便做。当天便跑去群仙岭无人处,四下看起来要收些什么东西好。可惜啊,她如今能收来往之风,能收泥土能收水,却收不了那个“晒”。大太阳直接晒下来的那个热,她用神识试了许久,却是笼不住什么东西,只好作罢。便先紧着那些被晒到烫手的浅水、石头先收起来,赶上了还收几股热风进去。   灵机一动,还跑到山顶收冷风,只是随着她收一阵冷风,那风就刮得越猛烈一些,倒把她吓一跳。   这日晚间方伯丰回来,睡觉时候只觉时有凉风忽至,真是好不舒坦。   这不着调的玩法她玩得乐此不疲,灵境里的几个大洼地,一洼热水,一洼寒冰,半空里悠着一团热风,边上围着几团冷气,还有一边堆着的石头堆,乍看还当她是要盖房子呢,拿出来一摸,烫手!可这些东西收着又有何用呢?她实在也没仔细想过的。   有道是“早稻抢雨,晚稻抢暑”,在德源县这个地界,这晚稻无论如何都要抢在暑里种完,若是告了秋再种,到时候秋寒伤秧,就是个“十种九不收”的下场。是以这会儿就该犁田平地做沟垄了,种水稻的垄高要比种麦的低些,垄沟又要宽些,这都有讲究。又加上晚稻栽种之后天时一天短一天,天气一天凉一天,要在短时间里尽快长起来,这就要靠肥。她那些一早攒下的肥料也就有了用武之地,都在翻地的时候按配比翻进田里连着早先种的马牙绿一起当了底肥。   她这里好容易忙完,等着过阵子插秧种田了,三凤楼那里又被西月楼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绊子。   之前西月楼被一连串的怪事吓得人心惶惶,幸好东家当机立断,把遇仙湖边的神殿挨个儿拜了个遍,想是得了神灵护佑,这些怪事渐渐断了,众人才松了口气。   缓过神来的西月楼东家一看,却发觉自家已然错过了暑中清补的开头仗,错过了大把的银钱!再细看,如今最红火的就要数三凤楼了,三楼上挑出来成排的旗子迎风乱舞,真是好不热闹。好啊,好啊,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还真是吃苦不记苦!不给你们一点厉害看看,真是不晓得这德源县到底是谁的地盘!   西月楼的老东家上年仙游了,之前两个儿子打架争家产,好容易才消停下来,这岳二占了西月楼,又花了大半年时间把从前的老掌柜、几个喜欢倚老卖老的老管事都劝着回去养老了,渐渐把这一个楼都收进自己手里,有点说一不二的意思了。   在他看来,这三凤楼能有如今气势,一者是仗着有个外来的厨子,二一个也有自家老爹当年太过心慈手软的缘故在。有道是商场如战场,这人家都摆明车马要来抢生意了,还同他们说什么道义规矩?说得着么?!这蛇打七寸,除敌趁小不趁老,就该趁对方当年立根未稳的时候将之一刀除尽,免了后患才对。   毕竟这德源县拢共就这么大,会上酒楼吃饭的也就这么些人,一年按时按节迎来送往开宴宾客也都是有数的。这有数的买卖里,忽然多出一家来要分一口肉去,这不是该生死相搏的时候?可惜,可惜自家老爹关键时候却有些妇人之仁。害得如今自己要多费一番手脚。不过也没什么干系,只趁着这一回,把他们打服了,就算侥幸不歇业,也得叫他们知道知道这德源县酒楼界到底谁说了算。   这会儿聚齐了心腹商议起要挤兑三凤楼的事情来,有几个惊魂甫定的管事便有些犹豫道:“这……之前那事儿,好不容易……东家要不再想想?横竖这买卖也不是一家的买卖。”   岳二一翻眼睛:“之前的事儿不是过去了嘛!再说了,这之前的事儿里头,说不定就有他们的手笔!这做事情要看谁出的手,容易,就看最后谁得的好处多就成了。你们瞧瞧如今这市面上,我们一乱,谁得的好处最多?就是他们家了!看看那一溜的旗子挑的,这是在笑我们刺我们眼睛!”   他都这么说了,旁人还能说什么?!   说起该如何行事,看过一回三凤楼挑出来的旗子,岳二道:“蛇打七寸!如今他们这些菜,都靠好材料撑着。活鸡大肉这些有稳妥的来历,咱们要下手不容易。可这野味,向来都是谁收着算谁的。备好银两,打明儿起,市面上凡有肥鳝大鳗老鳖干菌子一类,全部收来,若有人争买,只管加价儿!还有鱼市口、几处城门、三水桥这些地方儿,长有从山里收了货来的人,先去打好交道,都包买了。若有不肯的,就告诉王达几个,看敬酒不吃罚酒还吃不吃!”   众人虽一早知道自家东家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会儿听他这么说来,还是十分意外,看着手下一脸惊愕的样儿,岳二十分不满,他叹道:“你们心里怕是觉着我做过了?嘿!这世上的事儿就是如此。这拢共多少地,能出多少东西都是有数的,旁人多占一口,你这里就少一口,你要想多吃一口,就要先卡住旁人的脖子!心软?……心软就等着被旁人卡住脖子吧!难道要叫他们占了德源县,把你们挤兑得吃不上饭,才舒服?!在这世上,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得斗!就得赢!”   一番话说得底下人热血沸腾,纷纷出谋划策,事情就这么顺利定下了。   过得几日,三凤楼那里就买不着货了,大师兄正要找掌柜的问,德裕楼的掌柜的跑来了。一说事儿,又是岳二在搞鬼,几个人都叹气,德裕楼的掌柜的道:“这就是一根搅屎棍,不带歇的!这到底是做买卖来了,还是结仇来了!”   可人家收买物产,并不触犯律法,要告也告不得他。德裕楼同西月楼没有什么太大的恩怨,来这里之前还找去西月楼想要讨讨情,结果人岳二根本没见他。那西月楼如今的掌柜也不是从前的老掌柜了,他这是碰了一鼻子灰才来找三凤楼问主意,他道:“这正是吃水里东西的时候儿,我想着,他能耐再大,也管不到所有地方去。不如咱们几家凑凑,出几条船,每日各村镇里收一回去,回来再归堆分,怎么样?”   大师兄摇头道:“这各村镇去收货,本都有当地人在做的,咱们这忽然去了,不止拿不到货,恐怕还得另外结怨。西月楼这般欺行霸市行不了多久,若是得罪了那些人,往后的日子才有得烦了。”   德裕楼掌柜的一听也是这个道理,“那可怎么办呢。”只好叹气。   各家都还有一些交往老了的买卖人,他们也虑着往后的事儿呢,使着法子还给老主顾供货,一些用量不大的楼就还能勉强维持着,三凤楼作为西月楼这回要打的“蛇”,却没那么轻松了。不说那几个买卖人自己都收不上货来,就算收上来一些,也不够这一酒楼的用量。   等德裕楼的掌柜一走,这边的掌柜还没开口,大师兄便道:“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掌柜的眼睛一亮,知道自家大师傅这是要去找小师傅了,心下大喜,却又生忧,若是这里也不行……   午市过后,大师兄登门造访,刚好灵素这日在家,也是凑巧。一看大师兄来了,还当苗十八怎么了呢,听说是西月楼捣乱,没食材可上桌了,松了口气,又问:“这一天大概要多少?”   大师兄看她一眼:“鳝鱼最少也要三十斤,鳗鱼要大的,也得二十来斤,鳖一天也要十来只才够。山菌子这些如今还有些存货,只是若没有新鲜的能补货,这东西一旦缺起来更麻烦。”   灵素听说这么些,心道还好。若是死活都成,那她就简单了,可这要活的,太多了她不好拿啊。不过就算这样,也得想个主意了,弄条小船,从小河滩那边人少处划回来好了。这就还得去弄条船了,可停哪儿呢……   她只管想些有的没的,大师兄只道她为难,想想也实在有些难为她了,便道:“你只尽力而为吧,我若不来这一趟,对楼里交代不过去。可若是都指着你,那也是没道理的事儿。”   灵素心道,我若尽力而为就怕你们吓着呢。嘴上胡乱应承了。   转天之后,她便隔个一两日就给给三凤楼里送一次货。大师兄为着不叫人知道她,都另遣了人从城外接货。   西月楼很快知道有人在给三凤楼供货,却找不到是谁,便放出话来道愿意以双倍价钱收购,之后更提价到三倍。   灵素听说了心里暗哼:“了不起么?!我可有得是钱!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罢了,哼!” 第107章 纳凉   又说灵素这日在上林埭逛了一会儿,听些闲话,逛够了,回到自家山上,披了斗篷又往后头山上去。   这回她直接掠过了群仙湖,往后头高山上去。自上回冬天跑山上找过一回雪,她就知道这高山顶上可要比下头凉快多了。果然到了草木稀疏处开始,凉气大盛,同下头的暑热翻然两个世界。   一路上见识了许多长相稀奇的物种,大约都是怕热之辈,少往下头去的,才会同常年在山林里横冲直撞的灵素不曾打过照面。   捡了些没见过的蘑菇,还有些草籽一样东西,看着有些像小米,只是这会儿还没熟,用神识看去倒是白气浓郁,灵素记下了地方,想着过些日子有空再过来瞧瞧。   又拐过一个弯,才到了她这回的目的地——寒冰洞。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这山北的这处深洞,有一泓清泉,清泉边上结着厚厚的冰。灵素就是把主意打到这些冰上了。这会儿叫她脱了斗篷用家伙去凿冰是绝对不能的,只能用神识。将整块整块形状各异的冰坨子收进了灵境。   收了有十来块,便停了手。这地方甚冷,不晓得自己取走了这冰之后多久能再“长”出一块来,是以也不想一下子取太多,等下回来看过再说。   山洞挺深,刚她取冰的地方还不算很里头,这会儿正事办完了,她就想往深处瞧瞧。明明神识一探便知的,她还非要亲身走进去看。这洞几处连通着,到底走不完,往出走时她心里却想着:“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山洞放东西倒也极好。往后我种的东西多了,自然收的也多。灵境里虽地方足够大,可那些酱啊、醋啊、火腿啊什么的,却不能收到里头,这些需要“陈年”才好的东西,放在灵境里就白瞎了。还得有个妥当的地方收藏才好啊。”   不过这会儿才刚种了一季粮食,且论不着这个,不过心里想想。   从寒冰洞出来,往下走的时候顺路薅草捡菇摘果子的,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当然更不会忘了全年无休的捡粪大业。   回到群仙湖那边,又去把那几处钩子和陷阱都收了一回,看大概够了三凤楼的货,便停手了。又从后山抓了两只花斑鸡。这种鸡得了灵素的全程保护,如今真是不得了了。春上新出的新苗鸡几乎都活了下来,许是伙食好又没了祸害,之后竟又孵了一波。如今这鸡群比去年刚来那会儿得壮大了快十倍不止,幸好这里地方大,要不然都快活动不开了。   把两只收拾好的肥鸡往灵境里一扔,拎着一桶活的鱼虾鳗鳝回家去。   方伯丰那里,早先知县老爷想方设法各处抠唆中饱私囊,固然叫人讨厌;这会儿经了一次端午官祭,忽然全心为民起来,只底下存了个“惧”,凡事都只求快,全不讲章法,经常支使得底下人团团转却又不时横生枝节忙里添乱,实在也不怎么招人喜欢。   方伯丰回家时已过半夜,见灵素还在堂屋里等着,苦笑道:“唉,我也忙昏头了,竟忘了叫人捎个信给你。”   他自然不晓得,灵素早跑去看过他了,又道,“明儿、不对,该说今儿了,和明儿能歇两天。”   灵素问起,才知道是老司长的主意,这阵子他们一会儿捋旧账,一会儿跑出去勘察水路,方伯丰特殊,光勘察水路就去了两趟,回来两处的细事还不时问到他头上。今天就是两边的事儿叠一块儿了,才弄到这么晚。老司长吩咐他:“回去歇两天,等官学读书的日子再来。衙门里要问起来,自有我答他们。”   灵素看看方伯丰红丝满布的眼睛,问道:“到底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方伯丰就着一碟凉瓜丝吃着灵素刚给他端出来的薄粥,叹道:“也不是这个的缘故。实在是一下子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底下人手有限,事涉百姓,又不是只用力气就能一直推进的活儿,许多事情都得这个等那个,那个等这个的。这时候多花点心思在调配上,或者还有效点。可……唉,只一腔着急,进展慢了便只会罚人。那明明没办法做完的事儿,做不完就要挨罚,便出了许多弄虚作假之事。等后续的活儿用上了前面的结果,才发觉不对,又要重新补。一来一去,徒耗人力,劳而无功不说,还叫底下人之间多生了许多龃龉,事情越发不好办了。”   灵素不知道里头的细节,大概猜着是那位知县老爷私心太重,从前的私心是忙着往自己兜里捞钱,现在的私心是怕被神灵降罪,是以虽如今在这个“惧”的私心上生出一个“为民”的法子来,却仍要被那个私心连累,明明是做民生大事,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气急败坏的意思。可怜底下这群人,被连累得够呛。   这粥是温的,并不太热,饶是这样,吃完了还出一身汗。看着外头月光里静立不动的树梢,方伯丰道:“真是一丝儿风都没有,都大半夜了,还这样热。”   这几日白天大晒一天之后,晚上也散不完那点热气,还是潮热潮热的。若要比方,大约白天算明火烧,晚上像焖炉烤。城中居民,常睡着睡着便热醒了,一摸一脖子的汗,只觉热得满天下无处可逃,真是苦。   等方伯丰洗完了澡出来,一推开卧房门,一阵凉意袭来,心神为之一爽,笑道:“这冰可真是好东西。”   这会儿他们房里放的是灵素从山上取回来的冰,一早放上了,这会儿席子都是凉透的。如今这日子口儿,若没冰陪着,一整天热下来,凉席都是“温席”。又先点过盘香,这会儿又开着纱窗,又透气又清静。方伯丰往床上一躺,还想说点什么的,没来得及开口,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看外头还暗着似的,换了衣裳往堂屋里去,才发觉外头已经日头高起。再看卧房外头,却是用四根竹竿沿着窗户上沿撑着几张芦席,挡住了天光,才叫那屋子显得暗了。   虽是早上,太阳照着人身上已经发烫了,往自家菜地上看了一回,顺手拔了几根杂草,才往后院打水洗漱。   一会儿灵素推门回来了,见方伯丰已经起了便笑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可饿不饿?”   方伯丰道:“睡足了,倒不觉着饿。”又看看灵素面色,才道,“你昨儿也等我到那么晚,早上还起这么早。”   灵素笑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就睡不长,想多睡会子也不成。”   两人说着话,灵素从屋里端出一碗菜茸米汤来放到方伯丰跟前,笑道:“没胃口先喝点米汤吧。‘身累脾乏,饮以粥汤’,书上说的。”   方伯丰问她:“你呢?”   灵素道:“我吃了一大碗面,两个包子。”   方伯丰失笑,又道:“果然还是练点功夫管用。”   两人坐在堂屋里,方伯丰坐在八仙桌的东位上,灵素坐他对面。天光从门里窗里直照进来,满屋子亮堂。灵素细看方伯丰,这会儿眼睛里的红丝都消退了,只是下眼睑有些发乌,脸上因之前连着出去两趟早晒得油黑,又瘦了些,只神情还是那么温和。   方伯丰低头喝了几口米汤,见灵素看他,抬了脸笑道:“怎么了?”   灵素嘻嘻一笑不答他这话,反问他道:“你胃口可开点了?可有想吃的东西?”   方伯丰笑道:“嗯,这粥汤喝下去,肚子里舒服多了。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只要你做的都好。”   灵素便道:“那等一会儿太阳晒不着了,咱们在院子里吃酒吧。”   方伯丰想想这阵子自己忙得昏乱,还真没什么时候陪灵素,遂笑道:“好,都依你。想吃什么酒?一会儿我出去买。”   灵素摇头道:“不用,家里有,自己酿的,一会儿你尝尝。”   之后方伯丰也闲不住,还屋前屋后劈柴斩草地忙了一阵子,直到日头直照,没个阴凉地方了,才躲进屋来。灵素从屋里端出一碟子青菜香蕈馅儿的小包子并一壶清茶来,又指指外头:“我们开了菜地,没法子搭天棚了。要不然搭个棚子就能凉快许多。”说着话把东西往方伯丰跟前一放,“饿了吧?吃点这个垫垫饥。”   那包子不过小儿拳头大小,她自吃了一个,方伯丰吃了俩,那一碟子拢共也就三个。方伯丰喝着茶笑,灵素问他笑什么,他道:“从来你只要一这样,准定是为了后头留肚子呢。”   灵素乐起来:“一会儿咱们在院子里烤肉吃。”   方伯丰一愣,笑道:“烤肉?这秋风起可还远着呢,这时候烤肉?”   灵素道:“三凤楼里头他们什么不吃啊,什么‘夏咬瘦,秋吃肉’,都是骗人的。一个个大鳗肥鸡大甲鱼吃得欢实着呢。”   方伯丰苦笑道:“肥鸡大鳗?听着可有些腻得慌。”   灵素笑道:“那就得看怎么做了,你就请好吧。”   赤日炎炎,难得两人都在家里,这正屋里果然有些热了,便索性都搬去边上竹屋。这时候才知道那位前房主的高明,这竹屋南北通透,整个一过堂风,起顶又高,上头的草顶比瓦片隔热,这会儿往里头一待,那真是痛快。   灵素在里头放了一个便桌,两人先坐着喝了一壶茶,说了无数的话。长夏午后,悠悠蝉鸣,一时又犯起困来。便索性搬了竹榻过来小睡一觉。风过树动影摇摇,难得的闲适时光。   小睡起来,灵素就开始忙活。   等到夕阳西下,两人搬了个矮桌放到院子里,灵素又从灶间端出来一个已经生好的炭盆,架上铁丝蒙,便一样样放到上头烤起来。方伯丰在旁边帮手,大夏天的,还要围炉,也不知道这俩人怎么想的。   一会儿灵素叫方伯丰看着点上头烤的东西,又往屋里去抱了一个小泥坛子出来。这坛子外头都挂着汗,显是冻过的。方伯丰道:“你这什么功夫去买的冰啊。”   灵素一笑:“你没看见的时候呗。”   说着话打开坛子,往两个大陶碗里面倒酒。方伯丰端起一碗来,只觉扑鼻一股清新果子香,又凉又甜,叫人精神一振。喝了一口,酒味同果味融在一处,又有细密小气泡裹舌,橘香清冽,清凉杀口。忍不住赞道:“太妙了!这味道太妙了!”   灵素那里也端起碗来咕噜噜喝了一碗,笑道:“我先酿的甜酒,待酒酿出来后,不取头酒,直接往里头兑果子烧、青橘汁、柚子汁和酸柑汁,加些熟水,再封酿二十一天后滤糟澄清,另外装坛。那甜酒太甜了些儿,加这些酸香的果汁子正合适,等今年入秋,我要多酿些果子酒,等明年开春蒸果子烧。这果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说着话两人又一人来了一碗。这时候那网子上的东西也烤的差不多了。灵素从上头夹了一个小串,从一边抄起一个上头钻了细孔的小竹筒来,往上头撒了些青盐粉,递给方伯丰道:“你尝尝这个。”   方伯丰接过来一看,上头穿着六七块指头大小的什么肉,这会儿烤得滴油,一颤一颤的肥嫩。赶紧咬了一口,只觉入口细滑微弹,越嚼越鲜,显是水里的东西,却毫无腥气,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问灵素,灵素笑道:“是鳗鱼肝。”   方伯丰一愣,惊讶道:“这得多少鳗鱼才能凑这些串。”   灵素哈哈乐道:“哪有那么多串,这鳗肝只有两串。喏,另一串在我这里呢。”又道,“还有鳖肝也极鲜的,不过楼里来吃这个的人,多半都是行家,可不敢少他们一块肝。这鳗肝就没关系了,没什么人问起的。”   这边烤好的两人吃着,她那里有取出两条剖晒过的鱼干放在火上烤着。方伯丰一愣:“烤鱼干?”   灵素笑道:“这是鲈鱼,在盐水里浸过,再晾一天就成了。烤着吃蒸着吃都好。”   果然那鱼干烤完之后,蒜瓣肉,微韧咸鲜,浓香四溢。自然又要喝酒。   之后又烤大虾,最大的青虾剖背点盐,略晾一二天,直接趴在烤网上烤透,那虾肉介于鲜虾与虾干之间,其鲜味因了水分而愈显浓郁,真是越嚼越香,吃过两只,连唇边嘴角都沾满了鲜味。   两人从太阳将将下山开始,吃到天黑透,喝了一碗汤后方伯丰叹道:“这样一日过来,往后再如何劳累我都不敢喊苦了。这福享得太大了……” 第108章 好个秋   西月楼砸银子就是为了堵三凤楼,结果愣是没堵着,岳二再战无功,心里那个恨呐。   大师兄这日同灵素说,西月楼收手了,她那里若是辛苦就此停了也罢,若有余力,不防还往三凤楼送货,反正掌柜的是认准了灵素送来的东西好。加上灵素屡次伸手于“危难”时,要做买卖,自然也该紧着她先来。   只是灵素却不乐意再接着挣这份钱了,一则眼看着就要插秧种田,她自己那里忙完了,还要四处帮忙去呢。同许多农人一起做农活,又能听到许多种田种地的讲究,可比整日跑山里钓黄鳝捉鳗鱼有趣多了;二来她觉着那些东西都是天生天养的,自己没出过什么力,若是自家要吃,凭能耐抓些也罢了,这要拿去换钱,那就没个底了,且她也用不着那么些银子,毕竟她“有钱得很”啊。   这么着,大师兄见她这般说了,也不相强,只道她这阵子为了给楼里凑东西供货恐怕累狠了,回去同掌柜的一说,掌柜的虽觉有些遗憾,也只好如此。倒是等灵素来上工的时候,死活送了灵素两只烧鸭子,说是谢谢她这些日子帮的忙。要不说人家就是掌柜的呢,这给灵素二两银子她未必有这么高兴,钱她有,烧鸭子她没炉子啊!   于是方伯丰大晚上回了家里,宵夜吃了一顿荷叶饼夹烧鸭子外带一碗冬瓜鸭架汤。   转眼暑天将尽,灵素听说这之后就告秋了,想想自己初来此地时候的飒飒凉风,心里不由得企盼起来,眼下虽然热,只熬过去就凉快了,心里这么想着,连插秧种田的事儿都不放在眼里了。   那家答应了给她糯稻秧的,早两日跟她打了招呼,他们这两日先种晚稻,之后拔糯稻秧的时候替她都拔好,她去挑就行了。灵素哪里能叫人家这么费心,她自己这里先不管,先跑人家地里帮忙拔秧去了。   这拔秧拔两把就得在水里洗洗泥,带了泥不止挑秧担的时候重,且插秧的时候也不好分秧,容易伤着根。那灵素拔秧多痛快,从灵境一收一放,干干净净的,速度还奇快。惹得那家的主妇直感慨:“素姐儿你这是嫁了人了,你要是没说人家,我说什么也要叫我幺弟娶了你家去!你这样的娶回家,想不发家都难啊!”   这边拔秧,那边种田。种田先放田绳,为着一会儿给秧苗立好标尺,横平竖直,这关着往后秧苗间的通风散温,十分要紧。放好田绳,比着大概的数目开始沿着大田抛秧。一大把一大把用稻草绳轻轻挽着的秧把,被稳稳扔到田间,插秧的人插完一把,随手一捞,捞来一把新的,解开绳,分出一把来接着弓腰插秧,不浪费工夫。插秧都是一直猫着腰的,这插一天秧,许多人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一头这个累,还有一头那个热。大暑时候,插秧真是早出晚归,还有实在赶不及的就插夜稻。若是碰巧哪天月亮好,你看去,大田畈里影影绰绰许多起起伏伏的人影在那儿忙活。太阳一打头就难干活儿了,有些算好时间从大渠里放活水进来的还好,那深水来的凉快。若是没算好的,田里的水都叫太阳晒得火烫,娇气点的连脚都下不去。   衣裳是湿了干干了湿,田两头放着茶瓮,热天想要不中暑,就得多喝水。也有人家有法子,把个瓜用草绳网住仍在进水沟里。进水都是大渠里来的水,凉,一会儿热狠了,把瓜捞出来一拳砸开,又甜又凉,解渴又解暑。这一大早天没亮就下田了,等太阳略高,家里就该给送点心了。多半都是半大孩子,一个拎,两个抬的。若是再大一点的,可就不是送点心了,都得叫来一块儿下田干活。   暑天虫盛,下田还有件叫人烦心的事儿,就是虫子了。天上飞的蚊子、乌蚊子、牛虻,绕着人转,一出汗衣裳贴身上,隔着衣服都能咬进去。水里的蚂蟥、水蛭、水蛆,水蛭叮上了就吸血,不吃饱不掉下来;蚂蟥吸血不说,还顺着往里钻,若是用力拉扯,还容易断,只能用力拍打,让它自己从里头掉出来才成;水蛆跟蛆虫样子挺像,只是两头都带着毒刺,在水里头尾一合一张地弹着走,碰到人腿上那么一弹,被那刺刺中了,真是要痛得跳脚的。   为了躲过这些攻击,村里人也想了许多法子。比如用五年菊的干花磨碎了撒田里,就能药死许多种虫;只是这大田大了,有时候没那么些花可用,便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头上麦秸大草帽,脑袋上抛一块厚巾子耷拉到脖子下,长衣长裤,底下一双粗麻布高帮到后腿弯的袜子,这种袜子叫做田袜,专门下田的时候穿的。干活的时候把裤腿都扎到袜子里面,只是若是田土太烂太淤脚,那走起来就费劲了。   灵素同村里人一起干了几天活儿,瞧见了他们的辛苦,总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帮上忙。回去就同方伯丰说起,她道:“就没什么旁的东西能替力么?像拉车就有牛马不是?走路走不动可以坐车坐船,这种地就没什么东西能帮上忙的?”   方伯丰哪里想过这个,这千百年来农活就是这么干过来的,自己当年还下过几回田呢。只是既然自家媳妇说了,少不得得好好琢磨琢磨,却又是后话了。   又说灵素替人家干活干得差不多了,这日一大早,不,该说一半夜,就从家走了。跑自家田里,先用神识拔了秧,再跑去田里用神识成片种了。之前的糯稻秧,她就是趁着天黑透了才偷偷种的,先给方伯丰打过招呼了,结果方伯丰见她这么晚才回来,又是心疼又是后怕。还跟她商量:“要不然我们把那边的房子修一修,你要是干活晚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灵素直道还早,又道:“等通了水路,来回也快了,再说我这样一年也就碰上一两回,犯不着为那个盖房子。就我回来的时候,还好多人在地里忙活呢,都这个样儿,没事儿的。”   方伯丰又担心她走夜路,可想到她本有武功,且据她自己说刚到这里的时候,同她哥一直都是在荒郊野岭随便对付一宿的,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一时都分不清到底自己这心担得有没有道理。   等小河滩那一带的田都种完了,没过两日就正式告秋了。灵素坐等着秋风送凉呢,哪知道等了两天,不仅没凉快,还越发热了。她同方伯丰抱怨,方伯丰听了大笑,又给她讲了“秋老虎”的事儿。灵素一听说这起码还能再热一个月,心里哀嚎连连。若是一开始知道也罢了,偏是抱着会凉快的心等着的,如今这口气真是快撑不住了。   幸好转日忽然狂风暴雨了半日,之后阴了两天,还真稍微凉快了点。   在百杂行上工的时候她同七娘感慨,又说种田如何的累,便道:“这么看来,那暑补还挺有道理的。真是累啊,大暑小暑确实该好好补补,要不然恐怕撑不下来。我们只种晚稻还算好的,种了早稻的这会儿一行收早稻,一行就要赶紧翻地插秧,抢种抢收,叫做双抢,真是辛苦得很了。不补不行。”   七娘笑道:“是了,他们是不会上这个楼那个楼去,只是家里鸡鸭总养着几只,弄个神仙鸡吃吃还是不难的。”   灵素又问她补不补的话,七娘道:“我今年弄那蚕茧可也真累着了。我娘也给我炖了两回神仙鸡吃。你那里忙好了,我这里又快了,过阵子就该下中秋茧了,又得忙了。”   边上绍娘子道:“我本来还说想要养蚕,今年是不成了,看明年吧。养不成蚕,同你们一处缫丝也好的。若是能够,干脆弄个机子织布织绸也好。只不晓得合不合算,还没算过这账。”   七娘听了道:“你倒喜欢这些。”   绍娘子笑道:“总要有些出息才成吧,这县里住着,什么都要钱,不弄点什么活儿做心里老不踏实似的。可咱们女人家,家里的事儿也多,要出去做什么工,指不定就耽误哪一头了。这养蚕缫丝织布的,最多上机的时候找人做做对手,等开织了就是一个人的事儿,又在家,又不耽误什么,得了空就织些儿……哎呀,我越想越觉着这个主意好。”   七娘道:“那得算算线的价儿和布绸的价儿才成。”   两人说得越来越热闹,齐翠儿便同陈月娘道:“你看看人家搬出去住的多好,什么打算都打算着。我们呢,想多买张椅子凳子还得琢磨琢磨放哪儿呢。”   陈月娘一笑还没说话,边上的一个娘子却道:“月娘你也快搬走了吧?那天你同你家相公不是在看房子嚒?”   她这话一说完,齐翠儿眼睛都瞪大了,赶紧问陈月娘:“真的?这是真的?怎么没听你提过呢!”   陈月娘见有人说破了,只好笑道:“是在看,只是什么都还没定呢。”   齐翠儿略高了嗓门道:“哎呀!要不是她说起,你还瞒着我们呢!”   陈月娘道:“这有什么瞒不瞒的,房子若看好了,要搬的时候自然知道了。”   边上那娘子也道:“唉哟,你这么大声儿干嘛!人家买房子,你着急个什么!”   齐翠儿撇了撇嘴,顾自凑到陈月娘跟前细打听起来,什么看的哪里的房,什么样的房子,该多少价格。一会儿说贵了,一会儿又说合算。   七娘冲着灵素摇头:“月娘真是好脾性。”   之后没过几日,果然迟遇安请几个相熟的同窗去外头吃了顿饭,算是庆祝自家乔迁。细说起来,才知道原是陈月娘有两个多月身孕了,迟遇安家里爹娘听了大喜过望,又觉着在官学公房里住着太逼仄,到时候坐月子伺候月子都不便当,便做主给了银子叫他们在县里买房。   两人看了几处,最后在后街那边买了一处小院,迟遇安老娘还特地跑过来看了一趟,又留下了一个老妈子让帮忙做家务。还拉了陈月娘到一旁叮嘱她,要是人手还不够,只管跟她说,她再送合用的人过来。只记着千万别买丫头,这时候来个年轻丫头,只怕要坏事。又把迟遇安也叫去说了好一阵子话,不晓得说了什么,迟遇安出来的时候那脸跟煮透的猪肝似的。   方伯丰不欲与灵素细说此事,灵素是从行里听来的。青嫂问陈月娘要不要歇工,陈月娘道自己一个人整日呆在家里也闷得慌,横竖行里的活计也都不算重的,不用歇着。青嫂听了便特意安排她同那个看见她看房的娘子一组,又把她们这一组同灵素七娘这一组分在一处。   果然都不用她说话,凡有要使点力气的活计,灵素都给包了。把陈月娘感动得不行,直说太生受灵素了,还是七娘笑道:“她也成了亲了,往后等她大了肚子,你再帮她,不是都一样的?”   另一个娘子听了便笑道:“那你可要加紧了,要不然不是只可着你一个亏了?”   把个七娘闹了个大红脸。 第109章 福兮祸兮   灵素在小河滩、上林埭跟着忙前忙后抢种抢收,方伯丰这里也得了点预料外的好处。   方伯丰头一回去双羊镇的时候,还得空问人讨了几朵含笑花来带给灵素。这回去了翠屏镇,一者每日介不是赶路就是爬山的,真没得着什么空,二来也没见到什么合适的花儿朵儿的。不过他知道灵素喜欢种东西,上回那芋魁就是她不知道从哪处深山里寻出来的,这翠屏镇地势与周围有别,多山地旱地,尤其还有些村在后头高山上、山谷里扎根的,与外头少有往来,连作物也有许多外头不常见的。   他留意着,从几户农家手里零零碎碎得了些新奇豆粮的种子来。其中有一个叫做米袋子,结的果荚一簇簇如轮辐一般,果荚里的籽实形似小米,吃起来又有些豆味;还有一个叫鸡心豆,听说苗跟豌豆似的也要沿藤,一个豆荚里只结一两粒豆子,种一回能收好几年;还有几样稀奇的菜,若不是还要查访实在不便,他还想问人买两颗鲜的回来给灵素瞧呢。   灵素对于种田的热情他是领教过的,知道若叫她看到了新奇种子,必然要问许多诸如何时种,种哪里合适,有什么讲究等话,因此他索性趁空都问了一回。只可惜那米袋子同鸡心豆都是山里人家种的,这家是因为媳妇是山里人,想吃老家的吃食,才拿了些过来。他们自己在山下的田地却不合种这些,是以都没有种过。只有几样菜蔬如今地里也有,才能说得清楚。   那家媳妇对山里种这些东西的讲究也只知道个大概,方伯丰尽量问了,都记了下来。回来给灵素一看,自家媳妇果然十分高兴,还道下回自己要去深山里瞧瞧究竟。   这回一块儿去的管事本是农务司的,方伯丰问这些东西时他也瞧见了,回来同老司长提了一句,老司长就让方伯丰把这些新粮作也写个材料交到农务司。方伯丰本来就问得细,也不费事,花点功夫写了就交了上去。   结果等到河浦通渠的勘察事务汇总时,说起这回众人的辛苦来,老司长就举了方伯丰的例子。说他因为做事勤谨麻利,双羊镇的勘察是最快完成的,疑处最少亦没有返工。之后为了赶整体进度,还又跟着去查了最叫人挠头的翠屏镇。廪生们这回不过是被借来帮手的,换个人若遇着这样事,只怕难免要抱怨两句,或者出工不出力也是有的。可方伯丰不仅把水路勘察的事儿踏踏实实做好了,还顺便做了偏僻地方的新粮的考察,并递了份文书上来,实在难得云云。   知县老爷这会儿正被架在火上烤呢,底下人怨声载道他自然也心有所觉,忽然听说还有这样老实勤恳的人物,立马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赶紧下令褒奖,又拨了五两银子为赏,也是给众下属指明往后做事方向的意思。   这么着,方伯丰莫名其妙得了个好处,去谢老司长时,老司长却笑道:“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往后既想考典考的,这路早点铺起来总没错的。只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唉,虽更露脸了,只怕也招人恨呢。毕竟如今这事务安排委实太迫人了,你这么一来,倒叫抱怨的那些面上不好看。”   方伯丰也只好跟着苦笑。他这本是为了哄自家媳妇高兴做的功夫,哪里知道还有什么新粮勘察。只是外头人看来,都是反的多,谁能想到是方伯丰因为灵素喜欢种地才往农务这块越走越深呢?多半都相信是灵素为了方伯丰往后的“仕途”才在自家田地里种这种那的。   过两日灵素去坊里上工,几个廪生娘子都说起了这事儿。同陈月娘一处的姜秋萍道:“你们家的算是遇着好上司了,这样的事儿,若没个人给你出头,多少累也是白受的!还有更恶心的,抢了底下人的功劳当成自己的也不少。”   齐翠儿掰着手指头算道:“头廪一个月一两半银子,这一下子就奖励了五两,三五一十五,这都抵上三个多月的廪给了!你家那小院买的时候不也就四十两?啧啧啧,再奖两回,都够再买个院子的了。”   灵素这阵子为了给三凤楼解困,不得已又赚了几十两银子。这德源县讲究暑补,大暑小暑加一块儿一个多月,她那里就包了其中十多天的货。她还不照寻常来鲜鱼口的渔贩子似的,还得另花本钱各处收上来,她那都是从群仙岭里头白捡的,真是卖一分赚一分。这会儿听齐翠儿给自己算账,忽然觉着方伯丰这回获的嘉奖也不少啊,之前比着自己赚的还真没觉出来。   七娘便说齐翠儿:“老替人家算什么账,真有那空儿替自己算算不好?”   姜秋萍也道:“就是啊,替人数钱自己能花上?不如自己想法子赚点去!我看上回说的养蚕缫丝和织布的活儿就不错。只是在这镇上养蚕,那桑叶可不好弄。问人买,到时候买的人多了就得涨价,你养到一半,不买还不行!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踏实,我看我还是来一锤子买卖的好。要么缫丝要么织布,同活物沾上干系就麻烦。”   齐翠儿说她:“你打算那么多,状元坊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折腾得开?”   姜秋萍笑道:“上回去看月娘家买的小院儿,可是眼馋死我了。这不,前几日也在那附近找了一个,比不上她们那个,也凑合能住。”   齐翠儿惊叫一声:“你们也要搬出去了?!”   姜秋萍拍她一下:“你干什么这么高声大气的!别吓着我侄儿!”她说的是陈月娘肚子里的娃儿,众人听了都笑,陈月娘脸上微微泛了红。   齐翠儿便道:“估摸着这一批是往外买房住去最多的一批了,之前那界廪生倒是一多半都还住在里头。”又道,“听说还有在对过买了花园子的!啧啧啧,得好几百两呢吧?真是,财主读书,要钱要官,都叫他们要走了!”   姜秋萍道:“那是马塘镇的吧?家里几百亩田地,花个几百两买个花园子也不算什么。”又道,“倒是那个从前老请客的黄憨子,也没见在外头置房子,还在公房里住着。还带了两个使唤人。”   齐翠儿又问姜秋萍:“你们家那小院在哪儿的?多大?多少银子买的?”   姜秋萍一笑:“你猜。”   七娘同陈月娘都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齐翠儿也笑着斜了姜秋萍一眼,又同边上两个如今也还在状元坊里住着的廪生娘子叹起苦经来。   回去同方伯丰说起有人替自家算账的事儿,还笑道:“如今都没什么要花银子的地方,多啊少啊的都觉不出什么来了。”   方伯丰苦笑道:“说起这个,正有件事要告诉你。”   两人细说起来。原来入秋后照例农务司和籍户司都要下镇走村做当年的细录,农务司除了要问各处官田的耕种情况、新粮种新粮作的种植情形,还要勘察各村这一年的收成,籍户司则要做当年人口的增销,这还涉及到丁田田籍的变动。国朝规定,这丁田是不能私自买卖的,若有违者必得严惩。   方伯丰本就在农务司帮忙,这秋后走村多半都会让司里的老人们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通常都去小河滩、稻香畈这样的地方。他这回因河浦通渠之事去了双羊镇和翠屏镇,还在翠屏镇做了新作勘察,且因此得了知县大人褒奖,加上这回河浦通渠和之后的县河清淤驳岸的事儿占了衙门不少人手,廪生们也得担点实事了,也不知谁提议的,方伯丰被分到了翠屏镇。   这走村可不是勘察水路的时候了,水路为的是联网通航,不用往山里头去。这走村最要紧就是山里头几处,一则那地方与外头少通音讯的,想就近问一问糊弄过去都难;二来山里容易遭灾,更要调查清楚才好。人家选方伯丰的理由也简单:“这位廪生既然连新粮作的事情都问过了,换一个人又不通头,还得再查一遍,不是一事两做?”   老司长也没话说,私下笑着对他道:“就知道不会消停的,你去看看也好,山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叫旁人去多半都懒得细问,左右下了山来水土气候不同也多半种不上。我看你挺喜欢这个,去瞧瞧也好。我从前也爱跑这些,如今可跑不动了。横竖还有阵子呢,好好准备准备。衣裳得带厚的,山上可比县里凉多了……”零零碎碎叮嘱了些话。   方伯丰都答应着,又问:“到时候不晓得我跟着哪位管事过去?”   老司长摇头道:“如今还定不下来,若是人手不够,你这样的说不定就得当熟手使了,不一定能有人带着。”   方伯丰听了这话心里有数,之后月余凡得空了便在农务司里翻看从前走村的各种记录手札,以防到时候没人带着自己,自己又不晓得到底要问些什么查些什么,万一弄个返工回访,那就糟糕了。   这回被“活用”的自然不止方伯丰一个,迟遇安头廪头名的身份,之前都在籍户司帮忙,这回也叫人给定了要去偏僻地界走村。见了方伯丰就如同难兄难弟一般,过来问主意,想看看到什么人跟前求个情好换个轻省点的差事。几回提起,见方伯丰都不甚热络,便转头又同旁人商议去了。   衙门里老人们把一众廪生的言行都看在了眼里,籍户司的司长同老司长笑道:“你们这回是抢到宝了,这年轻的读书人这般沉稳的还真是少见。不晓得他典考要考哪一路,我看明年换到我这儿来练练也不错。”   老司长笑道:“我们这里管上一个事儿都得跟着天时走,少说也得二三年才算一轮,你要想要人,那就等这轮轮完了再说。”   籍户司的司长笑骂道:“老斩头!等个二三年他就跟我平起平坐了,还轮个什么?!”   又说方伯丰同灵素说起此事,灵素不管别的,先问:“这走村大概什么时候去?”   方伯丰道:“县城近边的要晚一些,多半可着收晚稻前后去。北边和西边的要早一些,那里多旱地粮作,收的比稻子早。且北边有些山上,没进九月就飘雪的也有。是以多半在仲秋前后去。”   灵素一听说卡着中秋,不乐意了,问道:“中秋不是要过节?怎么还跑山里去呢?!”   方伯丰笑道:“这衙门里干起活儿来哪里管这个?有一年大雪,各处都有房子塌了的,县衙都给腾出来安置人了,又要赈济又要计数还要上报灾情,几乎所有人都没在家里过年。”   灵素嘴上抱怨两句,心里全是主意。——嗯,大不了我跟着去呗,山上离月亮近点儿或者引灵还容易些呢!   啧,你这神仙,满脑子都在想些啥?! 第110章 将变   方伯丰趁着县学读书和司衙帮忙的空隙把农务司近几年的走村记录都翻看了一遍,还密密麻麻记了两本本子,全然不知自家心怀不轨的媳妇也正为他的中秋出行费心做着各样准备。   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睡觉的地方。那高山上万一错过了宿头,可没法像之前大夏天在山下时候,找个茅亭胡乱对付一宿就混过去了。尤其听说还有八月里就下雪的?!这可叫什么事儿,好在神识萦月无所谓阴晴,要不然碰着个阴天不是要多等一年?神仙的日子是有多不值钱。   可想个什么法子合适呢?神仙得有像神仙的法子才好。想了一圈,最后决定直接收个房子在灵境里,到时候用得着了,就直接找个地方一放,多省事。   主意虽有了,也还有许多要推敲的地方。头一个,这房子不能太整齐,若是荒山半道上忽然出现一规整屋舍,以方伯丰的性子,不得主人允许绝不会擅入的。好事就变成坏事了。再一个这房子估计也不能太大,毕竟在山上,也没那么多开阔的平地。总之这屋子要像之前山下路边供人随意歇脚的茅亭相类,又要能遮风挡雨,可供一夕好眠。   试了几回,最后用竹子搭了个小竹屋,毛竹搭成框架,竹片密密列作墙,顶用茅草,竹墙外亦覆以茅草编的草苫,看上去就是个茅屋的模样。一门无窗,四角四柱下皆削尖,待用时寻个地方将竹柱埋进土里,便是山上风大些也无妨。   至于铺盖,别说铺盖,就是要张床也没什么难的,只是没法交代罢了。想来想去,还是毡子最合适,隔潮又暖和。盖的被子方伯丰这回的行礼里就得带上。就算有地方落脚,那人家也未必有多余的铺盖借他,这些老司长零零碎碎都嘱咐过的。   吃食倒不消担心,山上哪里还寻不出点吃的来,就算真没有,自己灵境里随便捞点山货出来充充数也混过去了。   如此天天往自家山上去,除了地上田里的农活,剩下时间便跑到群仙河边上张罗这些没要紧的事儿。   这日自觉能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看方伯丰什么时候出发了,才放下这头,往三凤楼去。   如今楼里的掌柜的和管事都对她极客气的,她去了就在二厨房打下手,有时候头灶那里有什么事,也会喊她过去帮忙。那几个心存着“女人怎好进头灶”念头的帮工和灶上师傅,在见过她的手艺能耐后再也没提过这话。——女人不能进头灶,那他们这些连女人都不如的该去哪里合适?!   等这一日的活儿都干完了,要回去时,大师兄过来对她道:“你明天来楼里吧,明儿师父会过来。”   灵素一听乐了:“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做的那衣裳都白瞎了,幸好幸好,总算赶上了秋老虎。”   大师兄如今已经习惯她这行事言行了,话已带到,也不多留她,说句:“去吧。”就顾自己走了。   灵素回去把自己给自家师父刚做得的两身衣裳拿出来包好,准备第二天带去楼里。之前她还做了两身,已经叫大师兄拿去师父家了,这是后来用斜纹丝麻布新做的。   她不知道,她最开始做的那两身,这会儿自家师父正上身试穿呢。大师兄站在一旁看着,苗十八穿好了袍子,伸手抬胳膊动弹了两下,笑道:“这丫头还真是巧得紧,这衣裳做得可真是服帖。她哪里晓得我衣裳的尺寸?哪里打听来的!这衣裳穿着还挺凉快,成了,今儿就穿它吧,也不用再脱上脱下地换了。”   说着话自己坐下了,又一指边上的凳子:“坐下说话。”   大师兄答应了一声,在下手的凳子上坐了,把这一阵子酒楼遇着的事儿细细说了,自然也没漏了灵素帮的忙,还有自己打发人去和风楼问来身量尺寸的事也一并说了算是给自家师父解惑。   苗十八听了混没把西月楼的那些手段伎俩放在心上,反笑道:“怎么?这个师妹如今算是认下了?”   大师兄皱了眉头道:“就是性子太混,说话做事都怎么不着调怎么来,也不怎么上进。寻着点好东西要一眼没看见,她就先都自己吃了,也不管那个值多少价钱。想想她男人是新进的廪生,往后要考学做官,要用人情使费的地方多了去了。一点都不懂事,全没个章法打算,就晓得吃……”   这在外人跟前素来惜字如金的大师兄,在自家师父跟前说话可溜得很。   苗十八听了呵呵直乐,等大师兄好容易说完了,苗十八很是欣慰地点头道:“看来你是认了这师妹了,连妹夫的前程都想着了。”说完笑了起来,又道,“你啊!唉,也怪不得你。你那么豆丁似的一个就跟着我走南闯北的,知道的全是灶上厨上的事儿。又只带过师弟,哪里知道师妹是怎么回事儿!你这小师妹是姑娘家,她又不想开馆子当头灶争什么风云名头,她当初拜师本就是为了吃来的。你要她上进,能怎么上进?难道还去珍味会争个头名来显摆显摆?你看她那个样子也不是好这口的!”   大师兄便道:“这是不是姑娘,过日子也得心里有打算才好。”   苗十八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打算?她随随便便就能包了楼里十几日的水产,还是市面上都叫西月楼给掐了货的时候……那几日想必生意十分不错吧?这么算来西月楼还帮了咱一个忙,只苦了另外几家儿了……嗯,扯远了。她那里送来的东西都不坏吧?这是寻常姑娘家能做到的?人有这能耐,只是不爱用在寻常的路子上罢了。你就说她如今这身手,不做大酒楼,就开个盒子铺、小酒馆,怕不火?志不在此啊。你啊,别就拿你们师兄弟那一套去套她,不一样。往后你就把她当个妹子看也罢了,别整日臭着张脸吓唬小姑娘,不合适。”   大师兄看看自家师父,见那衣裳师父穿着还真挺合身的,再看看师父面上神情,那叫一个欣慰满意。得了,这丫头算是拜到真神了,从来师父只说师兄弟,哪里说过兄弟?自己是师父身边长起来的,同儿子也差不多了。这回既说把师妹当妹子看,那就是自家师父已经把这小师妹当闺女看待了。   这么一想,忽然转过弯来了。师妹的话,不好好学不够上进自然是大大不对的,若是妹子,那糊涂点惫赖点好似也没什么特别不合适的……   苗十八看自家大徒弟面上神情,就猜到他心思了,一笑端了茶喝起来。   大师兄放下了这件事,又问起这回苗十八远行的事来。他道:“师父,可是有什么大变故?这回耽搁的时候可有点长,我开始还当时西月楼又使了什么腌臜手段。”   苗十八面带思索,摇了摇头道:“这回是有些事情告诉我们,叫我们在意着点儿。那边虽推算出来了几样事情,只是还不晓得真不真,准不准,便要我们在地方上的多留意,以便随时修正。还有就是这回端午的官祭,透着那么点邪性,自然都要叫去问问。”   大师兄忙道:“推出什么来了?”   苗十八道:“当年不是算出来这德源县是‘遇仙繁华’之势么,这回估摸着要起势了。运河疏浚了两年,又另通了端县和盛县那两段,德源县整好在交汇处,又有遇仙湖可供停泊上下货,之后只怕会越来越热闹了。另外几样同我们这里没什么干系。哦,还有一个大事,人人相干,‘天将愈寒’,据说已经有地方有苗头了。这虽只一事,奈何是天事,转到人上来事儿可就多了。到时候官府那里自然也会有安排的,倒不消我们多操心。”   大师兄道:“天将愈寒?这是说要越来越冷了?这能多冷啊,总不会像咱们在北边时候似的那么冷吧。”   苗十八微微摇头:“那可说不好,你去翻翻县志,这德源县还有过遇仙湖都冻了底的日子呢,你想想那得多冷。”   大师兄皱了皱眉头,点着头道:“那楼里倒很该多琢磨点羊肉的菜色了。”   苗十八失笑:“你当天候起变是一个喷嚏一转眼的事儿?还惦记上羊肉了!”   转天苗十八去三凤楼里,刚楼上楼下转了一回,就见自家小徒弟挽着个篮子来了。脆生生喊一声“师父!”,见苗十八穿着她做的衣裳,高兴得眯了眼,笑道:“幸好您回来得还算早,要再晚一阵子,这衣裳就得等明年穿了!”   苗十八见她这天然没规矩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走走走,下去说话。”   俩人回到苗十八寻常在此歇脚的屋子里,灵素从篮子里又取出两身衣裳道:“这是我新给您做的两身,您要是这阵子没忽然长个儿的话,应该也合身的。”   苗十八笑骂道:“胡说八道!”又说,“不是已经做了两身了,又做来做什么!”   灵素道:“不一样,您看这料子,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往后等我再琢磨琢磨别的料子,可惜今年没赶上种棉花,等明年种上,我还能多变出几样来……”   看着这莫名其妙收的不靠谱的徒弟,在那里叽里咕噜嘟囔,透着那么骨子亲近味儿,苗十八叹了一声笑道:“从来都说夫子夫人看人最有眼光的,她一瞧你就觉着你这丫头挺好。看来还真是不错啊。”   灵素笑道:“我前阵子去看过师娘了,把我新织出来的布送去给师娘瞧瞧,还给夫子捉了些螃蟹去。夫子说了,吃蟹从六月黄开始吃,虽没有秋里的肥壮,透鲜,另一个味儿!”   苗十八笑道:“另一个味儿?!什么味儿,还不是螃蟹味儿!”   灵素说起鲁夫子那里就想起遇仙湖来,便又说起官祭的事儿来,道:“端午那天我们离老远瞧见牌楼底下好多供桌的吃食,那些都是您做的?大太阳底下晒着,肯定不好吃了!白瞎了手艺不是!”一说起糟践吃的,她就那么义愤填膺的样儿。   苗十八笑道:“不用我做,你师父我啊,就出个名头。都是旁人做的。”   灵素不解:“名头?这供神仙还得讲个名头?”   苗十八笑骂:“又胡说了,神仙认识我是哪个?能认我的名头?!”   灵素听了心里道:“神仙都认你做了师父啦!你就是神仙的师父呀!”就听神仙师父接着道,“这回官祭,又不是从前老人们主持的,都不知道规矩瞎做一通!有我这名头在前头顶着,就省好些事儿。要不然他们还不晓得要改多少回供桌的规制,做了撤,撤了做的,糟践东西还带累人,不是造孽?!你师父这名头啊,就用在这样地方,挡箭牌嚒,官老爷们得给我两分薄面,底下真做事那些就少受些磋磨,懂了没?”   灵素点点头,忽然又道:“师父,端阳梦是咋回事儿?”   苗十八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也不是人人能梦到的。”   灵素又道:“那几位大人是不是都被端阳梦吓到了?”   苗十八哈哈大笑道:“这些东西你哪里能弄明白!瞎打听什么!到时候我同伯丰细说还罢了。”   灵素一想自己还真弄不太明白他们这里的东西,再说了自己的端阳梦恐怕同他们这里人做梦的道理也不太一样,从师父这里打听是打听不出来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一会儿大师兄过来了,对苗十八道:“师父,今天有渔家送来了一篓大个头的虾,还有一些土布鱼,晚上您留下喝两盅吧。”   苗十八听了笑道:“这么巧?那敢情好。”   大师兄又回身对灵素道:“你去看看妹夫得不得空儿,没事的话,晚上一块儿过来吃饭。新的甜酱今天刚试过味,吃烧鸭子最合适。”   灵素赶紧答应了一声,匆匆别过师父师兄就寻自家相公去了,也不管自家相公这会儿正忙什么呢,却是新酱就鸭子最要紧了。 第111章 夫妻   方伯丰这日从官学里出来,便同灵素一起去了三凤楼同苗十八和大师兄一起吃饭。席间苗十八同方伯丰说了许多州府和相邻各县的事儿。灵素也没留心听,只觉着今天这烧鸭子真是对味,比上回拿回家去吃的强多了,果然这东西还得当场吃才最好。   过了几日,苗十八忽然发现大师兄也穿了件同自己一般料子的衣裳,问他道:“这也是那丫头做的?”   大师兄点点头,又抬抬胳膊道:“挺凉快的。”   苗十八便摇头:“你啊,赶紧找个媳妇儿吧。这还叫你师妹管你这个,不像话。”   大师兄道:“我也说太费事了,师妹说料子都是现成的,她做这个快。就给我做了两件。”   苗十八还是那句话:“赶紧成亲,你看看人家伯丰,家里家外衣裳饮食,都有自家媳妇管得妥妥当当的,多好!你这孩子就是不开窍,说你多少回了,赶紧找个媳妇去!我说找人给你说一个你又不乐意,自己又不去寻,也想过孤老头的日子怎的?!”   大师兄泰然摇头:“不要。您要喜欢您自己给我们找个师娘也好。”   苗十八语塞,哼了一声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走走走,别在我老人家跟前碍眼。我自己过得好好的,干什么要成亲。”   大师兄往后退两步,回一句:“我也过得好好的。”   说完赶紧溜了,苗十八对着门伸手指了指,叹了口气。这娃儿是自己路上捡来的,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养着。自己就没成亲娶妻,闹得这娃儿厨上灶上的事儿门儿清,可这成家娶亲的话却全然说不通。都说娃儿过日子随爹娘,他如今这样子,说来说去还得怨自己。   一想又不对,那自家小徒弟不也从小无父无母?人家就知道踏实嫁人过日子,好好走正道儿。所以这事儿啊,还得分人。却是愁也无用。   老爷子哎,您那小徒弟走的才是邪道里的邪道呢!   灵素同方伯丰去三凤楼里吃了两回饭,便有人在上工的时候问起她来,“那日瞧见你同你家男人往三凤楼里去了,这又是去吃席的?可真够舍得的。这有田有地的人家就是好,手里松宽,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看什么看什么。”   灵素也说不好算不算是去吃席,只好道:“就随便吃个饭,也不算什么席。”   那人又感慨两句,又说起各酒楼的拿手菜和花销来,有一个就道:“这回考进来的廪生,要不就是赶紧往外头买房子搬出去不住公房的,要不就是酒楼戏院随便进的,可真是阔气。”   说话的这个是行里的老人了,青嫂见她这么说了,便笑道:“瞧瞧这酸劲儿,难道你还吃不起酒楼听不起戏了?要这么说话。”   那人道:“我多大岁数她们多大岁数?我受过什么罪她们又能吃过多少点苦?这能比么。”   青嫂一笑不说话了,那人又一指边上的齐翠儿道:“这位就恨不得长在戏院子里了。”   众人都知道齐翠儿对看戏入迷,听了这话都笑,姜秋萍想起来问齐翠儿道:“上回不是说你家相公要同你去看新上的大戏?怎么样?好不好看?”   齐翠儿鼻子里哼一声道:“别提了,一肚子气。那阵子咱们不是理竹编的东西么,搬来抬去的,谁不是一身汗?我这里好容易完事了,赶紧跑去戏楼,生怕错过了开场。结果同他一碰面,你猜怎么着?他倒说我身上汗味儿大,说一会儿进了里头听戏,叫人闻到了得笑话我。我辩了两句,他就不乐意了,这戏就没看成。”   那个起先说话的婶子便笑了:“这也想太多了。当这里是府城里的金月楼么?还笑话汗味儿。这天气谁不是一身汗的?还是说他们当廪生的在官学里坐着读读书还都给配了冰盆了?我看你家的就是心里嫌弃你,才变着法儿地找你的茬,挑你的刺。”   青嫂忙道:“你这玩笑说过了,别一会儿人当真了,真往心里去了。搅和人夫妻是非这在‘恶行’里头都排着呢,你可得当心点明年的端阳梦。”   那婶子笑道:“我白说两句,你吓我做什么。”   那边七娘道:“要我说呀,你就自己多赚点钱,什么时候爱看就什么时候去看。通不用管别人。”   齐翠儿道:“赚钱?我倒是想呢。”   姜秋萍道:“她赚钱还得先买个房子才好,省得老扒着人家打听这个那个的,招人烦。”   齐翠儿忙道:“我挣了钱干什么要买房子?我才不买呢。”   姜秋萍惊讶道:“天天说想搬出来住,这会儿又说不买了?你还真是一天一个想法儿。”   齐翠儿道:“搬出去是想搬出去,可这房子怎么也论不到我买啊。难道你们的房子是你们自己买的?那还要男人做什么!这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住的,也不算我的嫁妆,怎么该我买呢?!”   边上婶子道:“你这个主意倒正。就你家男人那样儿,你就该这样才好。有钱了自己玩儿去听戏去吃好的去,自己舒坦了才最要紧。房子就叫你男人家想法子买去。”   齐翠儿又道:“他也买不起。这好容易手里有点钱,总有地方要花出去,攒不住。你说就这里这点工钱,要攒个房子得多少年?头发都得白了!既都攒不住,我不花可干什么呢?再说了,我不花他也会花啊。”就又说起闵子清的各样讲究来,什么四季的衣裳式样,吃的米面喝的酒醪,头上的冠脚上的鞋,说了好一通,才道,“从前在家里还好些,如今来了县里,讲究得越发多了。每季都有点非置办不可的东西,就这样,怎么攒得下钱?!”   众人便又说起在县城里的花销来,许多从底下村镇过来的廪生娘子们都道县里东西贵。县里出身的人也说这两年东西是比从前贵了些儿,算来算去,若是一家三四口人,想在县里过得不太拮据,一个月怎么也得二三两银子的花销才够。廪生们有廪给的还好,头廪的那些基本够一家过活了,没有廪给的就麻烦了,一个读书的被占着时候又没什么出息,只靠女人能挣几个钱。   齐翠儿道:“一个月要三两才够花销,咱们这活儿一个月就四钱,剩下的哪里找补去?!”   那婶子道:“你们老家里就不给贴补点儿?”   齐翠儿道:“哪有那么容易。”   七娘便在边上道:“这过日子,省有省的过法儿。好面最精的,二三十文一升的也有,可不也有十文一升八文一升的么?米也是,碎米才多少钱一升!衣裳若是自己能裁能缝,就省了裁缝钱了,要是自己还能织布,那又比直接买料子省钱。买菜买肉,你往近金宝街的地儿去买自然贵,多走几步,靠北靠南近城门的地方都有小街小摊子,早晚两头,都有论捆论堆卖的。买多了,做个小咸菜暴腌菜不是又能多存几天?哪里没有省钱的法子呢,就得自己肯省才成。”   齐翠儿道:“还得你家里人乐意才成啊。要是动不动就挑菜不新鲜酱不对味儿的,多费力气也是多糟蹋钱,一点省不下来。”   青嫂在边上道:“这过日子要讲究起来,就没底了。府城里的大家子,一年衣裳跟着时节换,该穿罗了不能穿绸,该换纱了不能着罗。一节三侯里头能换三四回,你想想这一年光衣裳得置办多少。各人过日子要舒坦,还得跟着自己的日子来。瞎学瞎比去,到时候就是个‘莲花大少’,有什么用。”   齐翠儿不解:“什么叫莲花大少?”   青嫂笑道:“冬月里的厚衣裳料子,不是裘皮丝绵的,就是厚锦重缎的,那都多贵的东西?没那身家置办不起啊。可到了夏天,花罗衣裳咬咬牙还能做一身儿。这就是到了莲花开的时候就穿上好衣裳好料子了,弄得人五人六的,手里再拿把扇子,跟个有钱人家少爷似的。可也只这时候能成,一等天凉了,可没法子再学那少爷做派了,还回到青布面儿老棉袄去。这样儿的就叫做莲花大少了,想当大少,想往那个样子捯饬,可也只能等莲花开的那么会子才成。”   众人都笑起来,之前说话的婶子便对齐翠儿道:“回家把这说法儿说给你家男人听听去。”   齐翠儿听了不乐意了,便道:“我家的又不穿罗,说这个做什么!”   她虽常抱怨闵子清行事,可到底是自家男人,见有人拿来打趣,便有些不高兴了。青嫂又说起旁的来,才把这尴尬劲儿给引开。   晚上灵素跟方伯丰说起今天行里做工是说的话,叹道:“我搞不明白。那齐翠儿到底想买房不想买。想买就赶紧赚银子攒钱买去,不想买就索性别惦记了。怎么哪里都有她呢?想买房也有她,想听戏也有她,喊没钱也有她,说攒不下索性都花了也有她。这到底想干啥呢?”   方伯丰素来对这些女人间的家长里短没甚兴趣,只顺着灵素道:“人总是一会儿一个念头的。房子想买,奈何一时半会儿攒不到那么些钱。戏也想听的,一回不过几十文,手一松便花出去了。等回头再想买房的事儿,又觉着钱难赚了,可等到有新戏开演,还得看看戏去。就是这样的。”   又说起闵子清嫌弃齐翠儿身上汗味的话来,灵素问方伯丰:“我是不是也很重的汗味儿?”   方伯丰笑道:“我没觉出来。再说了,就算有汗味儿,那也不是玩出来的,都是做活受累才出的的汗。嫌什么?还是心疼媳妇受累多些吧。”   灵素乐了:“还是我相公好。”   方伯丰笑着摸摸她耳朵:“你这性子这能耐,谁跟你在一处都差不了。”   灵素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摇头道:“那也不是,如果你是像齐翠儿相公那样的话,大概早就被我背去哪个深山里扔掉了。”   方伯丰一愣,继而哈哈笑起来,越想越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叹道:“你可真是,也对,山里大概谁也没你熟,叫你给扔了还真不定能找回来。”说完了又笑。   灵素却想起了方才有人拿闵子清打趣,齐翠儿那生气的样子来,便道:“不过齐翠儿大概是不会扔她相公的。青嫂说了‘各人的人,各人疼’,大概是这个道理。”   方伯丰笑着揉了揉灵素脑袋,灵素不乐意了,非要伸手揉回来,这就又乱了。   眼见秋意渐浓,灵素几乎每日都要往自家山上去一趟,倒不为别的,只因种下的绿豆赤豆这些不照黄豆似的都一块儿熟,它们都是今儿熟几个明儿熟几个这么的,灵素便每日去一趟把已经熟的先都收了。在灵境里剥出豆子来,等个好天儿就在山上铺开了晒。   这日刚从山上回来,正脱斗篷呢,外头有人敲门。忙出去看,却是百行街上果局子的老板,见她在家笑道:“刚好今儿从这里路过,跟你说一声。过阵子那边给你送春里买的果树的补苗来,按着一成半的补,只多不少。到时候还给你送去之前的地儿?如今各处都挖土通水路呢,不晓得碍不碍的。特地过来问问你看。”   灵素要往里头让,那老板摇摇手:“不进去了,就几句话的事儿。”   灵素便问道:“补苗?”   老板笑道:“这买了苗木去种,难免有不活的。春苗买了,多半秋里会再送些补苗给你。尤其你又买的多。这都是这行的规矩。”   灵素明白了,笑道:“那可太谢谢您了。那一路上都是大浦,如今没有断的地方,还请烦劳给我送到之前的地方就好了。”   老板点点头:“那成,这知道了地方好安排船只。到时候要送苗木了再通知你,你看你从城外随船过去也成,在那里等也成,都随你。”   灵素道:“我就在那边等着好了。”又道,“劳您跑这一趟,可多谢您了。”   老板摆摆手:“没事儿,我这也是顺道儿的。”说完拱拱手去了。   灵素这又开始担心这送树苗的事儿会不会同方伯丰要往山里去的事儿撞上。 第112章 摆了一道   眼见着离走村的差事越来越近,不少人都忍不住动起来,不是去这个司长家去拜访,就是跑那个同窗同僚家去转转。也有见效果的。迟遇安就得着机会给换了个地方,只等晚稻能收时跟着去南边几个镇上跑一回官田就成了。不说他打算得早,他还有拿得出手的说法儿,陈月娘有身孕在身,这里又没有个长辈,叫他往远地方一去七八十来天的,不合适。   不管旁人如何,方伯丰是稳若泰山,把已经整理出来的走村的纪要看了几遍,有存疑的赶紧找人问清楚了,再记上。又把翠屏镇的走村图拿来看,想着若真的去,大概自己会分在哪一线,怎么走合适。   灵素担心的事儿也挺顺当,那些树苗没过几天就说要运过来,她跑去那边河尽头等着了,还装模作样挑了副大担子。等送来的船走远,神识四下一探,连树苗带担子都收进了灵境里,自己裹上斗篷一点靴子,就奔自家山上去了。   花了大半天时候把那些春里种下没能活的都给清了,把这新运来的补进去,这还剩下了一多半,便另外寻合适的地方种了。如今她这挖泥填坑的能耐比春时种树的时候可又精进了不少。收过一回豆子和菜,松土耘田,待太阳西斜了给几处菜上了粪肥,这才又往县里去。   晚上只一钩新月,灵素想着,虽说到了十五满月的时候引灵才有用,不过这月亮总是这个月亮,不如现在开始先打起招呼来,免得到了正日子生疏。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就散了神识出去欲萦月华,差远了,根本觉察不出月华所在。她自知道这不是满月不满月的事儿,就是自己能耐还不够。   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在上面动辄受挫便一蹶不振的她了,她如今混出二皮脸来了,什么东西不是从无到有,从生到熟的?想想自己头一颗茧子怎么剥的,再看看现在,睡一觉起来,就是成卷的丝线。这能耐都是练出来的,练能耐就不能怕苦怕羞,今儿不行明儿还不行?她这么给自己打着气,神识也不撤回,还在那里跟无赖似的撩那月亮。   这练了大半夜,跟月亮倒没觉熟悉了多少,反是跟那个不叫自己拿钱花的聚宝盆更亲近了似的。从前那点似有似无的联系,如今变明晰了许多。她心里觉着奇怪了,怎么我撩月亮还能隔山打牛呢?想不明白。   第二天县里这回走村的名单就定下来了。方伯丰果然还是去翠屏镇,且还真没给他配什么农务司的人,不过还好,籍户司这回也要下去走村,正好俩人作伴了。同方伯丰一路的那个是籍户司的老人了,对那一块都熟,带带方伯丰正好。反正方伯丰做活儿老司长是一点都不担心,无非是路不熟,没去过,加上一个人走山路万一有点什么没个照应,这么着正合适。   灵素听说他这回有人同行的,心里叹一声白忙活了,看来这回又得蹑足潜踪悄悄跟着去了。不过好在离中秋还远有些时候,估摸着也不耽误什么。   她这里胡乱打算着,那里有自觉被大大耽误了的。   各司公布了名单和差事,叫人各自准备,方伯丰正同老司长说这回他分到的地方那路线怎么走合适,祁骁远忽然找来了。先过来问道:“方兄,方伯丰,你这回得去多久啊?怎么给你分了那么个地儿呢,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准有多少野猪豺狼的,你可去那儿做什么你一个新来的……”   这在农务司里头呢,他这话一出,几个得了好差事的老人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方伯丰忙拦了他道:“这样安排自然有这样安排的道理,我之前去过一回了你不是知道嚒。这么急找我来,有什么事儿?”   祁骁远嘴里不饶人:“那上回你就在山脚下转悠转悠,这回可是要去山里的,那能一样吗?再说了,山脚下的事儿叫新人去做了,便是没做好,大不了再去一回也不算费事。你这往深山里一去,万一漏了这个错了那个的,谁能补?再去一回?便是瞎费劲嚒。”   方伯丰是拦不住他了,只好在那里苦笑,祁骁远说过瘾了,才说来意:“我这不是要成亲了嘛!旁人还罢了,咱们又是同一个地方的,又是同一个师门的,你总不能不来吧?结果你说闹了这一出儿,我来问问你要去多少时候,怕是到时候赶不上了。”   方伯丰便问他:“你正日子哪天?”   祁骁远道:“八月初十。”   方伯丰道:“那还真有点悬,这会儿我也说不好。你也说了我没去过的,只能到时候再看。”   祁骁远叹口气:“得了,我知道了。这也是咱们俩没有缘分,说来你成亲那会儿也没叫我呢……”   方伯丰不欲说自己成亲和后山峪的事儿,便往外让他:“走着说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俩人往外头走了一段,都没法子,只好说要不到时候让灵素过去看看。可祁骁远虽在县里买了房子,娶亲却是在马塘镇办的,灵素哪里寻得着地方儿?   最后祁骁远道:“反正你要能赶回来可千万要来,要实在干不上嘛,咱们到时候另外再补一顿也成。要是旁人也罢了,你还是我这儿大半个媒人呢,不吃这一顿可不成。”   方伯丰只好答应他,他才放心了,又去寻另外几个还在县学里的师兄弟去了。   方伯丰回到家里把这事儿告诉了灵素,灵素道:“嗯,之前我还挺想看看正经成亲是什么样儿的呢。不过现在嘛,我也无所谓了。赶不上就不去了,到时候咱们准备份礼另送给他们好了。”   方伯丰点点头:“这个主意好。”他倒想问问灵素为什么这会儿不惦记着看人成亲了,不过他怕灵素到时候说一段成全不成全的话,自己又应付不了,还是算了吧。   灵素为什么不惦记看人家拜堂成亲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生娃的事儿,那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热闹就算了吧,这会子这些在她眼里都是虚热闹,最要紧是神识能引灵!   衙门县学给了众人一天时间做准备,第二天一早各自约着结了伴就各奔东西了。   跟方伯丰一路的这个籍户司的老哥姓菅,在籍户司里管着一摊子事儿,为人喜欢打官腔,方伯丰便管他叫菅主事。两人成行前当着老司长的面合过一回路线,只在山下的时候他那里多两个村子,往山里头去都是一样的。因方伯丰上回去的就是翠屏镇东那一片,这回便也分的那里。   方伯丰细查了之后还挺高兴。因他发现那里头的村子里就有一处是灵素曾经在上林埭听人提起过的“无蚊村”,正好自己去勘察勘察。不过说起来灵素问这些本来也是为他,这么一想又忍不住心底一笑。   等到两人在城门口碰面,方伯丰发觉自己带的行李要比那位菅主事多了许多。那位就寻常一个藤箧,方伯丰还带了一个铺盖卷。再看另外几组,里头同他这样的不在少数。因这回早出发的都是去山里的,之前老司长反复叮嘱了要带哪些东西,其中厚衣裳和铺盖都得带上,还有斗笠蓑衣和一些散寒的药剂。   菅主事看他这一背篓的东西,笑道:“你这是打算搬去山里住了?”   方伯丰道:“之前没去过,听前辈们说需要多预备些便都预备了。您这……没事吧?”   菅主事笑道:“我们一把老骨头了,没你们金贵,淋点雨就淋点雨,真要在外头对付一宿,点上堆火也罢了,谁耐烦背这许多东西。”   方伯丰听他这么说了也只好笑笑。   两人出发,还是先从水路到了翠屏镇,再另外雇了小船往里走。这时候翠屏镇水路不通的坏处就显出来了,没奈何,虽背的东西多,没河可行了也只能下来走路。   两人出来都有各自司里领的路食费,要下船时菅主事一动不动,方伯丰便给了船钱。到了路上走着,菅主事道:“这回你给,回去我给,省得每一回还得两人分,麻烦。”   方伯丰点点头,两人便说些闲话往村里去。   因路线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也不需再多说,从灯下村往东去,再从最东头的连障底村往山里去,先把浅山处的两个村的事务办完,再往深山里走。   方伯丰本来的打算是想像上回跟着老司长去双羊镇一样,先一口气走到最里头,再往外来。一者山间天气冷,一不小心还在八月里就下雪了,早点比晚去强。二来趁着最开始人不累,也好走山路,之后越走越往外,心气也舒坦。   菅主事却道他这都想错了,这刚进山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今年山里究竟如何都不清楚,别哪里塌了路了坠了石了,俩人什么也不扫听,两眼一抹黑去了,到时候遇上了就得傻眼。这山里的事情山里人清楚,是以该先去浅山,把那里的事务先完结了,顺便问问今年山里头的情形,这浅山同深山里人家多有结亲的,自然知道得清楚。这就一作两便的事儿,各人心里有底了,再说之后怎么走。   方伯丰听这话也有理,便依着他的主意定了路线。   头一天俩人按计划把山下的几个村都走了一遍,这比勘察水路那时候容易,要问什么东西都是有规定的,这里的里长们也都做熟了,人一到都知道要说些什么。记下来核对一遍,没差错就能去下一地儿了。功夫主要都耽误在路上。   之后又在浅山上逗留了快两天,赶着天黑前又往深里走了走,总算赶到了中村。这村名儿也奇却也挺对,就是在山里不深不浅的地方,便叫做中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也做不了什么活儿了,便先在村里找人家借宿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才开始找里长问事情。   这中村往东北边山里去,还有一个檐沟村,等从那里出来,又是下午时候了。走到方才从中村过来的那条山路的路口,方伯丰拿出地图看了道:“咱们接下来是往北边去,走快些应该能在太阳下山前赶到八风口……”   哪想到菅主事却忽然摆摆手道:“嗯,你自己走吧,我就不去了。”   方伯丰一愣,问道:“您不去了?”   菅主事点点头道:“里头的情形我问过中村的里长大概都知道了,他同里面八风口和松岗子的里长都是亲戚,那边的事儿他都知道。我这里要问的事儿都已经问齐全了,我就不往里头去了。”   方伯丰道:“可这八风口和松岗子里头还好几个村呢,最里头还有平湖崖……”   菅主事忍不住皱眉头道:“我做的我们籍户司的事儿,怎么着是够了怎么着是好了,我自心里有数。你们农务司要怎么做那是你们的事儿,你又跟我这儿比划个什么?!”   说完冷哼一声,也不管方伯丰了,顾自己往下山的路走去。看看天时,估摸着天黑时候能走到山脚了,随便找个地方住一宿,明儿就能回去了。   方伯丰在那里呆立了一小会儿,看看日头,又看看手里的纸,沿着山路继续往深山里去。   这片虽是熟山,没什么猛兽,草堆树丛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总是不少的。且山高林密,一个人在里头走着,又刚被同伴摆了一道,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脚下不停,实在累了找块石头或者树根树墩子坐下喝口水,略歇一歇。等缓过来了便接着走。走得烦了,索性小声背起书来。自从灵素教了他什么用“心里想着高兴的事儿”那样的感觉读书,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心自疑,好似真的更能记住似的。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连障山里呢,连障山连着群仙岭,便背起群仙岭的物产来。   这么山间小道上踽踽独行,眼看着夕阳西沉,前面还看不见村庄人迹,心里叹了一声,摸一摸腰间的火折子,或者晚上要走一段夜路了。他从小到大,遇到的匪夷所思到叫人生气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会儿也并不如何愤怒欲仇,反倒想起来:“若那籍户司的录数都是这么来的,事儿可就大了……”   又走几步,忽然听得另一边有什么声响,心里一紧,赶紧立住了往那边看,只待看清了是人是兽再做打算。   山间天黑得早,夕阳余晖从树枝间散落下来,照出中间一个小小身影,不对,是一个大大的影子,再细看,却是一个人背着个极大的一个篓子。方伯丰见是人,心里一松,正待出声招呼,就见那人眨眼间就朝自己这边来了。哪有人能在山上走这样快的?方伯丰心里又是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打算时,那人已经到他跟前了,小脸一扬,笑眼弯弯:“相公,这么巧啊……” 第113章 八风口   方伯丰看着来人,心里不能确定,唤了一声:“灵素?……”   灵素笑着答应:“哎!嘿嘿,你要往深山里去,我不放心。再加上是跟籍户司的人一起走,那就更叫人担心了,那地方专出坏蛋,谁晓得这回会遇上什么人!还是我跟着来好一点。哎?那人呢?”   方伯丰见真是灵素,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伸手摸摸她脸,又捏捏耳朵,叹道:“你还真跟着来啊。万一寻不到我呢?这深山里……”忽然想到这深山里她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却不消自己担心的,笑了一声,答她的话,“籍户司的坏蛋顾自己下山去了。他说里头的村子的事儿他问过底下那些村的里长,就都明白了,不用再往里头去,就顾自己走了。”   灵素毫不意外地点头道:“果然,我就说嘛,籍户司那个地方可真不怎么样。”   籍户司的那位菅主事,这路都熟透了,这地方向来是他跑的。可今天真是见了鬼了,走着走着,前头忽然荒草大树阻了道了,这路没错,就是这路啊,自己没走错啊……疑惑着掉头往回,拐个弯,见鬼,又走不通了!如此三四回,日又西斜,他心里慌起来:“这,这他娘的不是遇着鬼打墙了吧!”   额头冒着冷汗,也顾不得什么路不路了,靠看树冠和远处群山山峰辨明方向,打草扶树地往没路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前头又一堆大石头。这、这山里都是红土的,这沾着青苔黑泥的石头算怎么回事儿?!   菅主事都快哭了,朝着半空里四下拱拱手:“小人无知乱闯,惊扰了神明大人,还请大人饶恕啊。”不敢靠近那堆石头,知道这连障山越往东去越陡峭,便想往回走了朝西绕过去。可方才走的就是没路的地方,这会儿又说什么“回头路”?!   他这心里嘀咕着,这好好走着走熟的山路,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儿了呢!难道是神灵怪我做事不老实?可这多少年了不都这么干过来的?!司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不耽误什么大事儿,这神明怎么早不发火晚不发火,忽然今儿就这么为难起我来?   忽然想到:“唉哟!难道是因为我顺手坑了那小子一把?”便赶紧朝着半空里请罪,“山神勿怪,小人并非有意坑陷他人。实是受人所托,给那生员一个小小教训罢了。并无坏心恶意,还请山神明察!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如此嘟嘟囔囔又说司里的管事知道他同方伯丰一路,一起吃酒的时候说起这个生员性子傲气,目中无人,尤其仗着自己读书出身看不起他们这样踏实从底下干活上来的云云。最后俩人借了酒意便说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叫他受些苦,最好完不成这回的活计,叫大家看个笑话,也算出口气。   司衙里老人欺负新人,这也是常有之事。何况不过是不与他同路罢了,又没有趁机扔了他的行李推他下山,实在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儿。他这么想着,又觉着山神哪里会管这样的事儿,那小子又不是山神儿子?!   眼见着天色渐晚,灵素见这个菅主事已经把自己绕离山路挺远了,便把之前堵在山路上的草木都挪开了,以防害着真要上山的人;只留了他近身处的两个石头堆。嘻嘻一笑,这才一点脚尖追方伯丰去了。“嗯,既然你想叫人尝尝孤身在不认识的山里走路的滋味,那你自己也尝尝吧。”她心里这么想着。   方伯丰这会儿缓过神来了,正问灵素:“你从哪边上来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灵素笑道:“这片山我走过的,你不是告诉我要走哪几个村,先去哪里了么。我估摸着大概应该就在往八风口去的路上,这里像样的山路就这一条,有什么难找的。”   方伯丰笑叹:“也只对你来说不难吧。”   又看灵素背着的大背篓,那个头就不消说了,且这背篓顶上不是一般的翻盖,而是一圈粗麻布。这麻布像桶的样子,底下同背篓口子用麻线一圈圈牢牢缝住了,上面一截卷了个圈,里头穿着一根麻绳。只要把这麻绳一抽,上头的口子就抽紧了,整个看着像一个藤壳的大麻袋。这会儿这个大麻袋看上去鼓鼓囊囊的,也不晓得都装了些什么。   方伯丰道:“这得多重!你背着走这许多山路……”又想起灵素之前在山里捡干果的事儿来了,那一麻袋自己都拎不动,她一挑一头都得挂三四个。   灵素笑答他:“我习惯了,不累。再说了,万一我找不到你呢?是吧?还是多带点东西踏实。”   两人说着话继续赶路,许是因为有了合心意的人作伴的缘故,方伯丰觉着自己的背篓都轻了似的,脚步也更轻快了。——灵素神识一动,把他背篓里头沉的东西一件件慢慢都收到了灵境里,略留下几样有声儿会逛荡的,还有搭在上头的铺盖卷没动。反正如今神识能收东西的地界又大了,等他要找东西时给他放回去就成了。   东西少了走得快,天刚黑下来,俩人终于赶到了八风口村。   山里的人家多半都打猎,打猎养着猎狗,刚进村就听见几声犬吠。方伯丰其实挺怵狗的,小时候叫方有财三兄弟养的黄狗吓过几回,这会儿一听见有狗叫脚步不由得缓了缓。灵素觉出来了,拉拉他胳膊道:“没事,有我呢。”   听得狗叫声,就有几个村里人出来看,见两个背着背篓的外村人,忙上来招呼。方伯丰自报家门,又把身上的凭证拿出来给他们看。大伙儿便把他们两个往家里让,又有人赶紧去请了里长来。   里长是个高大的汉子,见方伯丰的身份凭证笑道:“我说这时候也差不多该来了,是下晌从中村那边过来的吧?这几天天气好,走路还爽快点。”又吩咐边上的人,“去弄两个菜来,馍有现成的没?再打个汤。”   方伯丰正要说话,那里长道:“我晓得你们的规矩,要给钱嘛,我们会收下的。早说了几回了,你们偏是死心眼,给我们钱我们也没地方花去,还不如顺道给我们捎点盐块子来。这下去一趟就得三两天,几个人有那功夫去!”   灵素在边上听了眼睛一亮,默默记在了心里。   方伯丰有路食银子,灵素可没有。农务司的规矩,这走村的,一天五十文路食银,因是额外的补贴,所以廪生也一样有。一会儿这家农户就端了菜出来了,一碗青葱摊鸡蛋,一碗蒸秋茄,一碟咸菜丝,一碗丝瓜汤,还有一笸箩黄馍馍。   方伯丰还怕灵素吃不惯,哪知道灵素吃得挺香,还同边上做饭的嫂子唠上了。她问起辣丁子的话来,那嫂子笑道:“我们这里也有,不过没有深山里头的样数多。你们平地上来的多半吃不惯这个,就没给你们搁。”   吃完饭,里长已经给安排好住处了。村子晒场边上有几间屋子专门供各家晒粮食的时候暂放的,这会儿都空着,刚好给他们住,只从边上人家搬两张竹榻就行了,这东西几乎家家都有一两张的。   又看方伯丰背着铺盖卷,笑道:“一样的衙门不一样的做派。你们农务司的就都这样的,那个三五年见一回的籍户司的可真是什么都没有,晃着两手就来了,全得给他安排着。”   方伯丰还以为他们会问起灵素,却没见有人提,心里正觉着有些奇怪,就听那里长又道,“从前你们农务司的司长跑我们这里,也总带着他媳妇儿一起来。她媳妇儿会给人瞧病,你媳妇儿会什么啊?”   方伯丰愣住,灵素在一边道:“我会种地。”   那里长也是一愣,呵呵笑起来道:“那敢情好,你男人是农务司的,你会种地,这合适呀。”   灵素又道:“我来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外头没有的东西,再看看你们怎么种,怎么吃的。”   里长笑起来:“我们不晓得你们底下除了稻子还种旁的什么,你要问这个,明儿起来你自己去地里瞧瞧好了。”   把两人送到地方,又问要别的什么东西不要,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连灯笼都没打,就趁着点月光。方伯丰自己的话,随便一倒就能睡,这会儿有灵素,也不晓得她要不要问人借点什么。就听灵素道:“都不用了,劳您费心了。”   里长摆摆手:“没事没事,那你们早点歇着,收成什么的咱们明儿再说。”   等里长去了,灵素先把方伯丰篓子的东西都原样还给了他,再从自己背篓里取出一个盆儿来,去边上的溪里打了水,两人洗漱了。方伯丰把自己的铺盖卷取下来,把两张竹榻并一块儿,铺上铺盖,就能睡了。这竹榻都是两边高出个沿子,中间低的。这铺在一块儿也还是各睡各的。   他正张罗呢,就听灵素道:“你先下来泡泡脚,这走一天了,泡泡脚解乏。”   方伯丰回头一看,就见她正拎了个茶吊子往盆里倒热水,失笑:“你连这些都带了?!”   灵素心说我带的东西说出来怕吓着你呢,便笑笑道:“这东西多便当,随便架个火儿就能烧热水。这山里天凉,有点热水用多舒坦。”   方伯丰依言脱了鞋把脚伸进盆里,水稍微有些烫,脚这么一浸还真是舒服。灵素也脱了鞋,脚一伸,踩在了方伯丰的脚背上。这盆子是整个的竹节,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这么大竹子。外头只剩下一圈竹青,是以整个虽大,分量却不重的。等泡完了脚,方伯丰见灵素把方才俩人洗脸的盆子往那个大盆里一放,收到了一边,便点头道:“难怪你那个背篓这么大了。这些东西可不占地方嚒。”   灵素扬脸笑道:“晴带伞,饱带饭,不是你说的?出门在外宁可多拿点东西,万一要用起来又没地方寻去,不是反倒麻烦了?”   方伯丰只好点头,却叹一声:“只是你也带得太全乎了……虽你总说力气大,不累。可这东西分量总是在那儿的,力气再大的人,少拿点还是比多拿省力气。你这么受累,我这……”这后头的话该怎么说他也说不明白了。   灵素笑道:“那不是这么算。虽然稍微多拿点东西,可这多出的这点力气比起得来的好处,还是上算的,那就成了。哪有一味顾惜自己力气,别的都不问了,这做买卖可不能这么做。七娘说过,只要得的比出的多,那就是得利,这个先得算清楚。”   各有各的道理,却都是为着对方想的多,方伯丰心里看清了这一点,不由得一笑。这一晚上,虽中间隔着两根榻沿,他还是伸胳膊搂了灵素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还没来得及睁眼,就闻着香气了。转脸一看,地上倒扣着一个盆,上头放着一个小砂锅,正冒热气。赶紧起来梳洗了,正要出去找人,灵素推门进来了,看他起了道:“吃点东西吧,我已经吃过了。”   方伯丰道:“你这么早就起了?”   其实灵素这一早上做的事儿可多了,倒是这面都是现成的不费功夫,便含糊道:“也不算太早,这个快。”   说着话,方伯丰接过灵素递过来的筷子,揭开砂锅盖,里头是一锅热汤面。银丝细面,菌子青菜,还浮着三五粒金黄的丸子。灵素道:“这是油汆的丸子,搁得住些儿。本来是吃粥舒服点,不过这整天赶路,粥不经饿……”   方伯丰一会儿功夫便把这一砂锅都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个干净。他这在外头也好几日了,这忽然尝着家里的味道,真是刹不住口。   等他吃完,两人又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仍各自背了背篓往外头去。 第114章 夜宿空山   方伯丰在问里长这八风口村里今年的收成和官税等话的时候,灵素找了昨天招待他们吃饭的嫂子往地里去了。这八风村在一高一低两山豁口的夹谷中,到了冬日真是八方来风,才有这个名号。因这菜蔬粮食都不是光种一季的,如今地里长的一些,另一些就只能靠说了。   这八风村的地也是零零散散的,有斜坡山地,也有小块的梯田。过村的有几道溪水,不如底下大河大浦的水量稳定,因此多种旱稻、小麦、谷子、高粱等粮作,还有一些薯类外头也不多见的。   等把几处田地看了一遍,估摸着方伯丰那边也差不多了,便先回了村。那位嫂子见灵素对几样外头没有的菜蔬感兴趣,便从自家灶山上取出几个纸包来,各自倒了一点出来另外拿草纸包了交给灵素道:“种法同你说过了,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这里肥不好找,所以种的东西多半都耐性大,好种。”   灵素又问她要了两块没见过的薯块,然后从自己背篓里掏出来一块白花花的盐块子递给那嫂子,笑道:“不能白拿你东西,这个给你吧。”   那嫂子一看就笑了:“你带了盐块子来的?!唉,这东西在山里最作数了,我这可不能赚你这大便宜。”   灵素笑道:“这山里是下去一趟不容易才闹得这东西金贵了,底下到处都是,拿来腌肉腌鱼的,不值钱。”   那嫂子听她这么说了,千恩万谢地接了过去,灵素道:“往后我若往山里来,就给你们带些盐块子上来,你们这里还要什么旁的不要?”   这嫂子一听这话都乐开了花儿了:“妹子,你这说话可算话啊!那可太好了!从前还有人带了盐块子和药丸子来我们这里收些山货,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不来了。我们下趟山不容易,再说下了山也不是什么热闹地方,还得往出走挺老远的,不方便!妹子要是能来,我这里就替你留意着好山货,准保不叫你吃亏!除了盐,就是少大夫和现成的药。寻常病了都是照着老话薅把什么草来煮了水喝了,管事的时候少,不如平地上卖的药好使,你要能带了这两样来,那可就太好了!”   灵素点点头:“成,我都记下了。”   方伯丰那边也完事了,两人便同此间诸人作辞,那嫂子还挺喜欢灵素,走到村口了还拉着说话,里长笑道:“快叫他们走吧。这农务司分活儿,走一处走熟了这一路多半就归这个人了,往后还怕没有见的时候?这里再往里头去,中间这一段没有可歇脚的村寨。紧着点赶一赶,天黑前能赶到飞去峰,那地方还算开阔平坦,后头又有一块光岩能挡挡山风,是这一路上最合适的过夜地方了。再不走就得赶夜路了,快去吧。”   方伯丰听老司长提过几回这个地方,知道这里长所言非虚,笑着辞过众人,拉着灵素继续赶路。   他们起得早,干活也利索,这会儿太阳还在东边挂着,边走边说话。灵素便把方才同那嫂子说的话告诉了方伯丰,方伯丰笑道:“县里又是通河又是清淤的,各路商贾来往越发多了,底下买卖好做了,自然肯来山里受这个累的就少了。你倒答应得痛快,到时候来回走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灵素笑道:“我走着且比他们快。”   又说起换来的块茎种子来,方伯丰道:“我之前还想这事儿呢,看着稀奇的东西,总得拿点种子什么的,要不然空口白话的怎么做记录?可也不好白拿人家的东西,但要给钱他们多半也不肯收的。就像若有人问我们要点萝卜籽,我们还能收人钱?一个道理。你这法子好,也不算换也不算买,就算相互送点有用的东西,挺好。”   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天将正午。方伯丰问灵素:“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灵素笑道:“我还成,这里也没个地方歇脚,咱们再往前走走,找到合适地方再说。”方伯丰看看这斜斜窄窄一条山路,山上秋意浓,两旁草见衰色,要是早几个月,只怕这草就把路都给掩了,确实不是个能歇脚的地方,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转过一片林子,前头开阔了许多,上面几块大石头磨得锃亮,想是从来在这里歇脚的人很是不少。   两人对视一笑,往那几块大石头上去了,歇下了背篓盘腿坐了下来。方伯丰不禁长长舒了口气,灵素从自己的背篓里开始往外拿东西。一行拿她心里一行就郁闷,这灵境里什么没有?热乎乎的烧鸭子还有一只呢!可却没法子这么拿出来,唉!心里想着,忽然有了主意,——自己出去转一圈就说是刚打来的,然后拿只花斑鸡对付对付也很不错。   这就拿出来几个黄馍馍,递给方伯丰道:“这是方才问人买的,这会儿还不很凉,你先吃着,我往水边上瞧瞧去,看有没有什么野物儿。”   方伯丰忙拦着道:“不用费那个劲了,就吃点这个足够了。对了,我还带了你做的路菜,夹在里头吃整好。一会儿咱们还得赶去那个歇脚的地方,不能耽误功夫了。”   灵素见他这么说了,只好作罢。俩人就着路菜吃了几个馍,灵素见石头上有人用泥巴围成的小圈,便在那里头生了一小堆火,烧了点热水喝。之后方伯丰又用土把火灰都填尽了,细查过一遍,才重新上路。这都是老司长反复叮嘱的事儿。这山里赶路,不用火不行,可这山又最怕火的,都得万加小心才成。   之后两人都没怎么敢歇,灵素用中午烧的热水沏了茶灌在竹筒里,到了晚边这茶水都还是温乎的。这从八风口出来之后,都是蜿蜒向上的山路,走着走着,渐渐那山风就越发凉起来。便是在草木稀疏的地方,太阳还是那么晒着,那风一吹却丁点觉不出热来了。这时候能喝上两口热茶,真是太好了。   因两人一直在走路,身上倒不觉得很冷,且方伯丰生怕赶不到那块边上有一泓清泉,四周又都是石头的地方。——这里白日里有太阳照着还这般凉意侵人,要是等太阳一落山,那该多冷?这晚上不生火可不成,可没个妥当地方又怎么生火?是以这回是非得赶到飞去峰不可的。   总算天不负,太阳还高高的,俩人就看到前头一处山峰,像被利刃削掉了头一般,只留下几块残岩立在光秃秃的平地上。方伯丰松了口气:“总算赶上了。”   又笑着对灵素道:“怪不得叫飞去峰,确实像是山峰飞去旁的什么地方了。走吧,就在前头了。”   可是有言道“看山跑死马”,虽是眼看着那石坪就在前头,等真的走到那里,太阳已经只剩下几许余晖了。   俩人到了石坪上,就看见那岩石底下有一间屋舍,全是山间茅草盖就的,灵素先进去瞧了一眼出来道:“什么也没有。”   方伯丰笑道:“有这样一间屋子还不够?还想要什么!”说着话掩不住欣喜地近前细看,见里头一个泥筑的半高火塘,边上一块高起的大平石头正好躺人,笑叹道,“不晓得哪个大善人做的大善事。虽是竹节茅草盖的,要把这些东西弄上来想必也费了很大功夫,真是……叫人好不感激。”   灵素听他说自己是大善人,心里都快乐开花了。好歹还惦记着正事,对他道:“趁着天没黑,我去看看有什么野物可打。你在这里等我吧。”想了想把茶吊子拿出来递给他,“先烧点热水喝也好。”   方伯丰见她还惦记着这事儿,如今已经赶到住宿地方了,还意外发现了一处居所,也没有再拦着她的道理。有心跟着去,晓得自己这点能耐,去了恐怕反耽误事儿,便笑道:“好,你快去快回,没有野物可猎也没什么干系。我还带着细面呢。”   灵素见方伯丰不拦着她,心里挺高兴,也不放下背篓就往外去,方伯丰赶紧道:“你先把东西放下吧,背着多沉。”   灵素道:“我抓野物的家伙还在里头呢,一会儿就回来,没事。”说着话人三跳两跳不见了踪影,这还是从上回在后山峪灵素跳上屋顶之后,头一回再在自己跟前“显功夫”,方伯丰觉着自家媳妇的武功大概又精进了。心里又羡又爱,忽然想到,她得空了就往山里去,或者就是为了练功夫呢。从前说书的说那些武林高手,不都是这般在深山修炼的吗?方伯丰自觉又理解了自家娘子一些。   灵素走了一段,神识扫过四下无人,就把背篓往灵境里一丢,散开神识四下寻起野物来。   早上她在方伯丰起身前,就已经回过一回县里了,给鸡和猪都添足了食料,又去自家地里收一回熟了的豆子,才又回来的。这会儿倒不用往旁处去了,又不赶时候儿,也不用拿灵境里现成东西对付了,便果真一心打起猎来。   没一会儿功夫,手里拎着两只竹鸡、两只山鹁鸽还有一条尺半多长的大嘴花点肥鱼上来了。方伯丰见她去了不过两刻钟,就拎了这些野味来,简直目瞪口呆,又一次领教了自家媳妇非比常人的能耐。   两只竹鸡每只都有半斤多重,这种形似鹁鸽的山鹁鸽比竹鸡个头还大,剖洗干净了怕还有一斤多一只,也不晓得怎么飞起来的。灵素收拾这四只,方伯丰便拿了块有削口的石头片子收拾那条怪鱼。这鱼大嘴内有利齿,眼看着不是个好惹的,身上肚子雪白背上满布着青绿斑点,侧面又各有一条橘红色的彩纹,端得漂亮。   他那里还没收拾完,灵素都完事了,又从背篓里掏出几个碧绿的树叶包来。打开一看,有两包野果子,八月黄、乌都子、构树梅还有些方伯丰不认识的浆果;还有一包里头是些姜芽、山椒、野葱、藠头、苏叶之属。   只见她把姜芽藠头野葱和盐巴一起捣成浆,涂在两只竹鸡上,里里外外都擦上,还往肚子里头塞了小朵的山椒和一个葱结。另外两只山鹁鸽也先用生姜和盐擦了一遍,肚子里头塞上姜片苏叶;又抓了一大把构树果,撸下果肉,扔进入两只木通果一把杂七杂八的浆果一起捣匀,涂在外头。这就算都码上味了,放到一边先。   那边方伯丰还在刮鱼鳞,倒也不怨他手笨,实在是这怪鱼的鳞片又小又硬,不容易刮下来,加上使的家伙也不趁手,更难了。灵素看到了,笑着接过手去,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一把柳叶刀来,唰唰几下就把鱼鳞都收拾干净了,又从背上剖开,去了内脏鱼鳃,用六根削尖了的细松枝把鱼串了起来,略撒了点盐上去,这才开始生火。用的是方才方伯丰在附近捡的枯松枝子。   待大柴头气过去,炭火融融时候,先把那串着鱼的六根树枝往地上一戳,这整片鱼就跟围屏似的立在了火堆边。两人又取了竹鸡鹁鸽用树枝叉住,放在火上慢慢转动烤起来,时不时取下来重新刷料。各样果香焦香油香掺杂在一处,肉汁滴到木炭上,“吱”地一声,腾起一股青烟,葱香肉酱的味道混着蜜汁油脂的香气直透脑门。   天已黑透,山风渐寒,天上星光密密麻麻,好像随时会坠下来那么一粒两粒似的。远山近峰都只剩下树影,星光下一个个不言不语的,只有松涛阵阵。   又有许多奇怪的鸟叫声,“呜……呜……”“喔呼……喔呼……”这听着像是猫头鹰的声儿,要不怎么许多人都说它不吉利呢,这声儿听着就渗人。   还有更古怪的,“恰克、恰克、恰克克呃呃呃……”这是打嗝了是怎么的。   俩人一边在火上翻烤山禽,一边说话,灵素听见什么鸟叫就学什么,还都学得挺像,逗得方伯丰直乐。   那烤物的香气越发浓郁起来,方伯丰有些担心了,小声道:“你说,这么香,会不会把附近的什么野兽招来?这秋天正是它们养膘的时候。”   灵素早撒开了神识出去,草兔山鼠都不少,没见着一个大点儿的,便道:“你放心吧,没有。我们这里火这么亮,野兽都怕亮光,就算本来想来的,见着火也都跑了。”   方伯丰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以己度兽,总担心闻着这般香气,那些野兽恐怕也会不管不顾起来。   俩人都披上了厚衣裳,说着闲话吹着风,眼看着那竹鸡和山鹁鸽都烤好了,灵素把那鱼屏风换了个方向立着,又往上头不知道撒了什么调料,这才在地上铺了两三张干荷叶,把竹鸡和山鹁鸽放在了上头。那边方伯丰给倒好了热茶,灵素接了茶笑道:“尝尝吧,都饿坏了吧。”   方伯丰先喝了口茶水,再细看眼前,烤好的竹鸡外皮粘着作料,被燎得焦黄;甜口的山鹁鸽在火光下,表皮一片粘稠的蜜色。撕下一块山鹁鸽脯子肉搁嘴里,构树梅和木通果的果香甜味经了炭火,变成一股子焦蜜味儿,紫苏和姜片的香气也都渗进了肉丝。初入口蜜甜,之后是姜盐的味道和它带出来的山禽鲜味,细细嚼咽,肉香混着炭香在口里难分难解,越嚼越香。   竹鸡个头小吃味吃得更透,整个葱香满溢,一口咬下去肉汁淋漓,骨滑肉嫩,吃一只也不过几口的事儿。那条怪鱼更神,鱼肉作淡红色,一点腥气没有,且肉软油高,皮烤脆了把汁水都锁在了里头,尤其那层皮跟肉之间也均匀藏着一层鱼脂,直教人吃得欲罢不能。   两人走了这一天,中午又没正经吃东西,这会儿真都饿狠了。一条四五斤的大鱼,四只野禽,吃得都没剩下什么。灵素又不晓得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葫芦,一人倒了一杯,方伯丰一闻,烧酒!   灵素嘿嘿一笑:“喝点儿活血解乏,再说晚上风大,喝了还御寒。”   方伯丰无奈摇头,举杯同她碰了一个,两人相视而笑。 第115章 高山平湖   晚间山上凉意超过之前想象,要说灵素往高山绝顶处去可不是一回两回了,可她向来裹着那斗篷啊,哪里知道什么凉热。这会儿俩人吃饱喝足,一阵山风吹过,方伯丰“阿嚏”一声,拢了拢披着的衣裳道:“这上头还真冷。”   灵素也紧了紧衣裳:“怪道那鱼身上生那一层油呢,就同我们穿厚衣裳一个道理。”   方伯丰张罗道:“咱们进屋里吧,这也不早了,早些睡,明天还得赶着走大半天才能到松岗子。”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里,方伯丰在那火塘里生了火,坐上水。这火一着起来,屋里也渐渐暖和了。方伯丰对灵素道:“这屋子是茅草的,幸好有这么个火塘,要不然还不好烧火。”   灵素心说,我那还是看见下面大石头上人家做的功夫才想起来的呢。   一时水烧热了,两人洗漱又泡脚。灵素在那大石头上先铺了一层毡子,再把方伯丰带来的铺盖铺上。方伯丰笑道:“在家里打铺盖卷的时候,觉着这被子挺老厚的,现在一捏倒像薄了许多。”   灵素道:“那厚被子,热天拿出来晒的时候,看着都要出汗。等天一冷,晚上盖着都觉着被子变轻了似的。”   方伯丰点头道:“是啊,所以这人一时的想法还真不怎么好信呐。”   往床上坐了,山上风凉,这石头虽被日头晒了一天也不见怎么暖和,比在竹榻上多铺了一层毡子也还觉着有些冷硬。方伯丰是在地上堆些草都能凑合滚一夜的,拿手摁了摁,就准备往下躺。   灵素给拦住了道:“别,还是再加一床垫被吧。”说着话,从自己的大背篓里头左摸右摸地掏出一个麻布包来。瞧那布包也不甚大,只是鼓鼓囊囊的。等她把布包一打开,就腾得冒出来一截子被子,等整个取出来了铺在毡子上时,方伯丰两边看看,摇头笑叹:“谁能相信是从这么大点一袋子里取出来的!”   这床垫被里头絮的野蚕丝,又厚又软。两人这才躺下睡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方伯丰一醒来,又没见着灵素,赶紧起身,胳膊一伸到被子外头,不由得抖了抖。这大早上的还真冷啊,都赶上底下冬日里的样儿了。见边上放着一身厚衣裳,便拿来穿了,推门出去,一阵凉风吹来,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太阳还没越过东边的山,只有些清白的晨光从山后溢出,照着这莽莽青苍。山峰谷壑都被蒙蒙秋雾笼在了其中,这雾气如轻纱薄绵,有风过时,亦随之如水轻流。方伯丰忽然觉出山居的好来,四下无人,只对青山,真是清静安宁。   灵素从山石后头转过来,对他笑道:“冷吧?提前过冬了。”   方伯丰见她鼻子有些发红,过去拉了她手道:“你又多早晚起的?我睡得太死了,竟都不知道。”   灵素道:“我醒了便起来了,正好四处看看,趁着鸟儿鱼儿都在打盹,想怎么捉怎么捉。”说着话又摇一摇手上拎着的一只已经剖洗好的什么野禽。   方伯丰道:“天天走这许多路,不累?多歇会儿多好。”   灵素笑道:“这好容易你陪着我一块儿在山上玩儿,白歇着可多亏得慌!”   方伯丰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一双眼睛清亮得跟山上映着月的泉水一般,知道她是真不觉着累,便笑道:“我都说想跟你学功夫,可惜你又说我学不来了。”   两人就这么说着闲话,灵素从高岩底下端出一只砂锅来,里头是熬好的粥,又有两个热好的饼子。方伯丰道:“你又吃过了?”   灵素一笑:“是啊,要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打猎呢。”方伯丰心疼她早起晚睡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忙慌地随便对付了一口,倒把一腔心思都花在照顾自己身上了。哪里能想到她撕着鸭腿就着热乎乎的葱香卷饼,再来碗三鲜汤的逍遥自在。   方伯丰这里吃着,灵素往那屋子里去三两下收拾完了东西,又跑到屋后头高岩下不晓得捣鼓什么去了。   方伯丰这里尝一口那粥,鲜甜已极,再细看,里头还有些小块的鸡杂儿。想起三凤楼出了名的鸡杂煲来了,自己这不是来山里历练历练的么?怎么变成游山玩水享大福来了!   等他吃完,日头渐露其形,雾气也渐渐转淡。俩人又各自背上背篓,往山路上去了。   这一路上有了灵素,方伯丰是吃也舒坦眠也舒坦,最要紧是两人日日夜夜黏在一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竟比在山下过日子还亲密。方伯丰也担心过家里养的牲畜,灵素却道她早在那里堆够了当它们吃的,外头又有大水缸水盆盛着水,根本不消担心。方伯丰想想这一路上来遇到的那许多野物,也放下心来。   两人从飞去峰下来,翻过两个山头,到了松岗子。这松岗子附近又散着另外三四个村庄,花了一天时间都走遍了。其中有一个枫宝村,就是传说中的“无蚊村”。   这各村在山坳里,前头一条溪流,终年流水不停,要说旁的也没什么特别。倒是村里到处种着许多结着长串元宝样种子的枫杨,有些都好几百年的老树了。因赶时间,在这地方也没有停留太久,灵素心里暗暗记着,既然知道地方了,下回自己再来“细察”一番也罢。   从这一块出去,再往里,越发人烟稀少。听老司长所说,通常农务司也是二三年才往里头去一次。看籍户司的样儿,不晓得五年十年会不会去一次。方伯丰同灵素商议了,灵素自然劝她接着往里头走。这松冈子几处就叫她见识了许多稀奇的作物同做法,还有各种山里头的出产,之前方伯丰给她念的群仙岭物产里都没记呢。   方伯丰见她甚有兴致,加上这几日天公也作美,便索性依了她,决定再往深里走走。若真的天气有变或者有难处了,再掉头回去不迟。   如此两人继续翻山越岭往深处走,离松岗子往里多半天的路程,又有几个村,从这几个村再往里,再走上一天多,就是老司长告诉方伯丰的平湖崖了。   这个村所在地方已经很高了,站村里就能看到远处覆雪的山头。那山峰上没有丁点绿意,只有大块的岩石,峰形更是像被刀劈出来似的利落。山下秋老虎才走了几天,这里已将秋尽。近山上层林尽染,金赤绯褐,仿若泼彩一般。对面山上一道道银链飞瀑,汇聚成清澈幽蓝的一道融雪泉,绕村而过,注入前方坐落在断崖上的一个大湖。平湖崖的名字也因此而来。   方伯丰虽听老司长反复说起过这个地方,这回亲眼见着了还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美,太美了。同德源县一贯的清秀柔美不同,这断崖平湖映着碧蓝的天和覆雪皑皑的莽山群峰,那样雄齐而壮阔。方伯丰站在村口就动不了腿了,灵素也一脸兴奋不住喃喃着“太好看了!”,指着那满山金黄道,“就跟种了一山的稻子似的!”   村里人见来了两个外人,十分惊奇,大人小孩都围上来。里长过来听说是农务司的人来了,十分高兴道:“去年就盼着,结果没见人来,还说今年过后几天恐怕就要下雪了,怕是又来不了了。没想到竟派你这么个年轻后生过来,这一路上走了好些日子了吧?快进来歇歇。”   两人跟着里长往村里去,灵素发现这家家户户都引了泉水进院子,住的屋子都是石头磊的,且人人面上都透着那么股子自在自足之意。里长将二人引到了自己家,又赶紧让家里人张罗饭菜。一会儿端上来却是米饭、腌腊、鱼汤和一大盆水灵灵的生菜并一碗酱。   方伯丰笑道:“早听司中前辈说过平湖崖的米饭是别处吃不到的滋味,今天可算能亲口尝尝了。”   老里长听了这话十分高兴道:“那是自然!我们这米饭是黑山土里长的,雪山水浇的,一年只长这一季,哪是平地上那些着急忙慌种出来的米能比的!”   灵素一路上来,见山村里多半是种谷子的多,旱稻虽有,那味道远比不上水稻,没成想这最最山旮旯里头却有这么个鱼米之乡,也十分意外。一眼扫过外头的大湖,也明白过来了。这水稻关键要平地肥田和容易灌溉。旁的几处村寨虽也都建在溪流边上,却不够种水稻要的水量。这里坐拥一个大湖,才有这高山良稻。   平湖崖的里长十分健谈,见方伯丰是头回走村就走到了这里,还带着自己媳妇,只觉着是看重他们,便一样样讲起这平湖崖的好处来。还动不动就来一句,“到底我们这儿是受神仙庇佑的地方。”   灵素听他说了好几次这个话,可引出来的都无非是水多好地多好米多好鱼多肥的话,并没有什么神仙的踪影。等他说了一阵停下喝茶的时候,便趁空问道:“您说这是受神仙庇佑的地方,可有什么神仙的踪迹没有?我们平地上县城外头有个遇仙湖,人掉里头都不会沉下去,所以有遇仙之名。”   里长听了这话来劲了:“我们这儿也有啊!我们的天湖就是这样的!便是小娃儿掉进去,也照样自己游上来,绝不会呛水落水。还不止,我们山上还有仙灵仓,那是神仙留给我们存放东西的地方。稻米放里头,就算过个三五年,也照样好好的,不霉不坏不生虫。我们每年都往里头放粮食,若是有个什么天灾不顺的时候,也不怕会挨饿。你说说,我们这是不是神仙庇佑的?”   灵素连连点头道:“那还是你们这里厉害。”   里长听了哈哈笑道:“那当然!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群仙岭啊,这能住在群仙岭里头,自然是受了神仙庇佑的了。若是神仙不认可不同意,能叫你住着?”   灵素又问:“那从您这边再往里还有别的村没有?”   里长摇头道:“没了。这群仙岭是有讲究的,外头一圈,我们管这叫熟山,里头没什么大的兽儿,就是单人走一夜山路,只要别跌下山去,旁的事儿都不会有。再往里头去,那就是神仙待的地方,那凡人打搅不得的,也没路让你进去。瞧见后头没有?从我们这里想再过去,那就是翻那些雪山了,那后头也不是我们的地界了,也不叫群仙岭了,另有一个名儿。”   灵素看看远处那雪山,心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御风了,就翻过去瞧瞧,看那边又是如何过活的。   吃完饭,方伯丰便问起农务司的那些事务来,灵素也没心思听,就拐了几个半大孩子带着她往湖边逛去。这湖水在那里,寸波不兴,真如莹润剔透一块软玉。灵素散了神识往下探,果然见着了一个神识刻阵,只是手法不如山下的那般精细,多半是这边这个不管端阳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的缘故。   这湖靠村子这边浅,不过一丈多深,往断崖处去就渐渐深起来,最远处能深至十几丈,叫灵素吃了一惊。断崖上靠上端有三个口子,水漫到那里就从口子流出去,想必从另一边看过来就是三道飞瀑了。这天湖也有几百亩大小,高山上竟有这么一处大湖面,也实在叫人惊异。   灵素又叫人带着去那个仙灵仓瞧了一回,原先她听那里长说了,只当又是个什么神仙洞府,真看了一回却没见有什么阵法的痕迹。倒是位置实在巧妙,干爽通风又阴凉,另有些淡淡的波动漾过其中,只是以灵素如今的神识能耐却也瞧不出什么深浅来。   不过就这两样来说,从前人管这群山叫做“群仙岭”,想来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杜撰。   之前的前辈们来了下面多半都是找个深山里一待三百年的,说不定这群仙岭就是个常驻之处。心里这么一想,又跃跃欲试起来,想着什么时候把这群山都翻一遍,看看能发现多少前辈的“遗迹”,也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来了这里是没办法当天就走了,方伯丰那里问完了常例事务,便也跟里长说起此地的粮作蔬菜等话来。听了许多五色麦、红茄、青茄、辣鬼茄等闻所未闻之物,赶紧另外取了本子出来细问详记。又说到难处,却还是山里人家都有的那句话——盐。   他们这里又更难些儿,就是从前收山货换盐的人,也没有往他们这里来的。他们平时就靠割些蓬草烧了灰,淋出浆来,再煮盐。倒也能凑合,只是实在费事得很,且那蓬草里能淋出来的盐也多少说不准,没法儿细做打算。   正说着,外头一个小子横冲直撞跑进来喊着:“阿爹,阿爹,有盐了,有盐了!” 第116章 小神仙   原来方才灵素同那帮半大娃儿往后山上去看那神仙粮仓,见里头也存了点盐巴,只是不是山间常见的盐块子,都是些盐粒儿,颜色略作青灰,便随口问了一句。   一起去的娃儿当中有个好说话的,告诉她道:“这都是我们秋里烧蓬灰煮出来的盐,过几日就该到今年煮盐的日子了,到时候可热闹了,全村人都一块儿帮忙。你们要不多住几日吧。头两桶淋出来的盐水要渍肉供神仙的,等神仙吃完就会分给大家吃了,特别好吃!真的。”   灵素从未听说还有这样的事儿,便叫那娃儿领她去瞧瞧割那些煮盐蓬草的地方。却是离湖不远处一大片灰白荒地,上头长着些半人来高灰黄色的蓬草,如今都结了籽。方才这小孩说要过些日子才煮盐,想是为了等这草开花结果的意思。   这平湖崖村在高山马鞍谷上,坡缓土肥,又有大湖宽溪,除了开出来的庄稼地,就是三四丈宽的溪水两岸也都满布着野草,这会儿都顶尖红褐,秋意极浓。这么一比,这大块荒地倒同远处的光秃雪峰更像是一个地界儿的。   灵素看了看周围情状,问道:“这草既能煮盐,可见这地是咸的,怎么不刮上面的土?或者往地下挖一挖?说不定底下就有盐巴呢。”   那小孩儿道:“哪儿怎么好挖?挖坏了地,明年不长草了,不是大家没有盐巴吃了?这样捣蛋的法儿可不能想,要是让家里大人知道我们在盐草地上祸祸,回头就该挨揍了!”   灵素听这娃儿说的话,乐不可支。恰好过来两个大人,便说起这个话来,其中一个笑道:“早就动过这念头了,刨也刨了,挖也挖了,什么也没见着。且第二年长出来的蓬草出的盐就比从前都少了许多,从那往后再也不敢乱动这里了。神仙给留了活路了,虽麻烦些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不能太贪,太贪了最后什么都不给你,全收回去了,那时候才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灵素听着这话,一边揣度这神仙是不是真这么想的,一边散了神识往底下探看。从这片长了蒿草的地方中间开始往外一圈圈扫去,果然没发现什么石盐之类的东西。心里奇怪着,不肯轻易放弃,还往再远处一点点“看”过去。   都快想要放弃寻东西转找神识刻阵去了,却忽然在蓬草一边的灰白荒地尽头、一处地势略高离湖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她要找的东西。一眼看到,心里点点头,是了,难怪着些草也是有些年咸些儿有些年淡些儿的,原是这个道理。   便转头对边上的村人道:“这长草的地方不能动,不长草的地方挖一下没事儿吧?”   那人笑道:“不长草的地方你爱怎么刨怎么刨去。若是能挖出元宝来,我们也不分你的。”   小娃儿们爱凑热闹,直接跑去另一头放置农具的屋子里拖了一把镐头出来,竖在那里问灵素:“你想刨哪儿?”   灵素直接拿了在手里,走到方才看好的地方,装模作样从地上捏了点土放嘴里了,然后眯起眼睛点点头,就抡开胳膊往地下刨去。   她这力气本来是大没错,可她使镐头其实也没老实刨,一边抡着一边就用神识收了土往外扔,同那镐头的动作也合上,看着这活儿干得就那么利索。这么半刨半偷地往地下刨了得有四五尺深,慢慢的底下开始往外头渗出水来。边上站着看热闹的小娃儿看了大叫道:“哎!你刨个井干什么,这淋浆煮盐不在这块地上的,都在打场呢。”   到底大人知机,趁着灵素歇了镐头,拿撮子往外头撮土石的时候,那个村人伸了指头蘸了蘸底下冒上来的水,放口里一尝。嘿,苦咸苦咸的。立时大喜若狂,一把拍在边上起哄的小子屁股上,大声道:“快回去告诉人!出盐泉了!咱们有盐了!”   说完这话,也不管旁的了,一把抢过灵素的镐头,自己抡起来就刨上了。另一个也赶紧过来拿撮子帮忙,眼看着这坑越刨越大,越刨越深,渗出来的水也越来越多,两个人连话也顾不上说,只抡镐头端撮子地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灵素便用神识在边上帮点小忙,一边看看这俩忽然话都不会说的,一边不时朝远处看一眼。   没过多久,就见里长带了二三十人往这头来了,方伯丰同里长在最前头,所有人都在跑,生怕比谁慢了似的,方伯丰也只好跟着,没法子,里长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袖子呐!   那俩人见村里人过来了,忽然把正抡得兴起的镐头和撮子往边上一扔,也朝着众人发足奔了过去。到了里长跟前,连比划带抹泪儿地不晓得说了什么,然后两队合一队接着往这边跑来。   到了坑边上,里长先伸指头蘸了点尝,稍稍停顿后便大笑起来。颤着声儿道:“快,快去告诉他们,叫他们预备柴禾,担了大桶来挑水,开石锅!煮盐!”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之后便又有人往不同方向飞奔了去。剩下的挨个儿上来从大水坑里蘸水尝味儿,相互间又抱又笑的。   方伯丰往灵素身边站了,替她捋了下头发,压低了声儿道:“你寻着的?”   灵素点点头,得意道:“我刨出来的!”   也不知里长是听见了这话还是怎的,也朝他俩走了过来,问灵素道:“他们说客人看了看蒿草,又看了下周围地势,走过去尝了尝土,就刨出这个盐泉来了!是真的?真是如此?”   灵素笑道:“嗯,这样的情形从前也遇着过,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撞上了……”说着还憨笑两声。   里长激动地道:“不,不,不,这可不是靠撞大运能撞上的!这是神仙给我们留下的盐泉,我们在这里世世代代住了多少年,也不能找到这盐本,只能割草烧盐。客人一来,只看了一眼就寻对了地方!这绝对不是撞上的!这是神谕!这是客人心底纯明,才能听懂神明的指示,才能寻着的!这、这真是,真是、真是小神仙啊!”   灵素乐起来:“没有没有,因听说这里的蓬草也是一年年咸淡不同,我就想着,或者是地下有盐泉,每年雨水多少不同,这盐泉的水量便也不同。若是水多的年份,多溢出来点,这蓬草就咸一些儿;若是雨水少的时候,这盐泉没法溢出来,只能靠底下慢慢渗出来的一点,还有历年存在土里的那些,这样的话草里的盐份就没有那么多了。这么胡乱想着试了试而已,还真碰巧找着了,您过奖了。”   她这才是真正的马后炮,全是神识看明白了再翻成猜想说出来的,里长一听更觉得她了不得了,连连道佩服。她在那儿接着使劲儿谦虚。   一旁方伯丰看着一脸激动的里长和村民们,和闹着玩儿似的笑模样儿的自家媳妇,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好笑,只好叹气。   这时候已经是下晌了,这山上天黑得又早,村中人等全不顾什么天黑天白的,点起了成列的火把等着看那盐泉能煮出怎么样的盐来。盐泉水先盛在了一个大缸里,等淀去泥沙,将上头澄清的咸水再翻到一边的小缸里。里长取出几颗豆粒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放进盐水中。只见几粒豆子都在上头浮着,没有一粒儿往下沉的。里长面现狂喜,合着双手连连道:“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啊!”   之后又将这盐水淋过几层细沙盐绵,这再滤出来的,才放到一口桌子大小的石锅里开始熬煮。边上还有许多小灶,上头坐的砂锅铁锅,也都熬这盐水。   煮法各不相同,有的家等水熬到只剩一半的时候,再往里头加满盐泉水,再到一半的时候,再加水。如此反复,直到最后逐渐见了盐粒儿,最后得小半锅的咸盐。   还有的大铁锅煮咸水,中间搁一个用藤条绑着的小陶碗,煮得一阵子,就把那小陶碗拿出来,碗底有一层盐粉,拿东西刮下来,再把碗放回去接着煮。等到小碗里头再也没有盐粉汇入,这才翻新水重煮。   虽是一场因灵素而起的大事,只这里人都相信神明赐福,灵素则是得了神明旨意来做这件事的,只能算神使,小神仙,占不得首功。里长还道,虽则连神使自身也常不知自何处得的神明指点,实则万物万法皆在神明的安排中。而他们今年能得到神使之助挖到了盐泉,肯定是因为这些年村里人人诚心向善,未犯恶行的缘故。   方伯丰初时还怕灵素听了这话不高兴,——这盐是多要紧的东西?!到底是她帮忙寻着的,这里人却惯了要把大功劳归给神仙,未免会让出力的人觉着心寒。哪知道灵素分毫未把这些放在心上,还附和那位里长:“不错,不错,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正是这样的。”   又因第二日他们俩还要下山,看了一会儿各样煮盐的法子,新奇了一回,便回里长给他们安排的屋子歇着去了。   两人洗漱了躺下,灵素尚无睡意,散了神识往打场上看他们煮盐去的时候,无意间扫过天上云层,才发现今天居然是月圆之夜!   幸好看了一眼,要不然就错过了!   看看边上的方伯丰已经轻轻打上鼾了,想是这些日子累坏了。不过前辈只说要在十五这夜络月华引灵,塑肉身的事儿倒不是非赶在今天的。万一引灵无着,后面怎么折腾都是白瞎,白费功夫。这真是神仙见解了。   凝了心神,神识也顾不上人家百法煮盐了,都往月亮上招呼。要说这日子凑得可真不错,前辈说这仲秋之夜乃月亮离凡间最近之时,月华之力最大,又是每年新灵入世之机,自己又恰好在这高山上,那不是比平地上离月亮又近了一些?——却不想想这点高低与月亮之远近比起来又值个什么!   满怀了希望,想用神识去络月华,总算如今能隐约觉察月华所在了,大概是前阵子抽空撩月亮果然结了点香火情。可这到底还差着远了,若有一比,大概同猴子捞月仿佛,月亮是看见了,捞着就是一个空。   倒是另一边的那点感应,随着今夜一次次徒劳无功的神识络月而愈见明晰。遇仙湖的泐濇地,当日因灵素以神识相探,好似隐隐有认主之象。之前每每尝试神识络月,自己这里还毫无所觉,那头倒获益良多似的。且那同自己的连结也似乎越来越亲近了。不过灵素得空试了试从里头拿东西,依旧不成。真不晓得这算哪门子的亲近。   如此神识络月不歇,到底全无所得,她也累狠了,渐渐便睡了过去。因之前小成了一把醒神之功,人都睡着了,神识还兀自不歇地试图通过月华引个新灵下来。直到月落西山,方无奈停歇。   这溜溜一夜,她想做的事儿是半点没做成。清晨醒来,倒发现无心插柳柳成荫,那遇仙湖的储物空间却似进阶了一般,她如今不用再往那湖里去,就能清晰感知到那空间里的点滴变化,里头多少有东西随时随刻想去都历历在目。只是,还是什么也拿不出来。这时时刻刻随时随地的看得到吃不到,还真不是一般人能享的福。   心里叹着:“从前大长老和各位师父们的都说我,‘不下功夫练神识,总有知道后悔的一天!’这话还真应验了……” 第117章 学好不学好   从平湖崖下来,除了给村里的一个外来媳妇往松岗子的娘家带了点东西外,就没有再往哪个村里去了,整天整天都在山路上走。这一路上也遇着了三两个行人,一见面都高兴得很,这荒山野岭的便是未曾谋面的,都恨不得唠上半天。同路的可作伴,对着走的就只能作别了。   方伯丰又同灵素说起这一路上几个屋舍都是一般样式,路上村寨里提了又没听哪个里长说知道这事儿,可见这就不是一村一寨的事儿,恐怕是个人做的善事。说完了又感慨,这劳己而利百千人,真是大善人所为。   灵素心说我也不容易啊。先好容易想好了可以做成什么样,做出来一个只当可以了。再一想不对啊,万一那上都有几处都需要露宿半路上的,我这一个屋子几处用,还能不穿帮?不得已,只好按着大概大大小小多盖了几个。如今想来还真是幸好先想到了,要不然可又怎么办呢?!   方伯丰说完那茅屋,又转头夸她在平湖崖做的好事,平湖崖虽是最山里头的,可这村人口却不少。那盐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要紧了,灵素替他们找到了盐泉,也是一件大利于人的好事。   虽是被自家相公明着夸暗着夸变着法儿夸了这一路,灵素也没见高兴多少。没法子,这仲秋已过,眼见着无功,也即是说,这一年就算白过了。再过一年,若还这般,那就又白过一年。自己倒是有三百年可以慢慢来,可方伯丰呢?心里叹气,偏又不是可以使巧法子的事情,徒叹奈何。   方伯丰只道她累了,或者是还没有玩尽兴,到底那许多新奇的粮作菜蔬,都没来得及看个遍,只匆匆问人要了些种子记录了一些种植的讲究。这些只对自己的事务有用,写写记记的,灵素向来不喜欢这纸面上的东西,她喜欢直接自己去做。想了想便道:“你要是喜欢山上的村寨,等往后我有长假了,就同你一起再来走走。”   灵素回头看方伯丰面色,虽这一路上有自己照顾着,到底日日赶路不歇,到地方就得问明白那么些事儿,还有许多底下村寨对官府的抱怨不满,也都得一一记录,便是有两句不好听的,也只得受着。他到底是个凡人肉胎,自己觉不出来的苦他不晓得怎么忍着呢。这会儿看着自己却是满眼的担心……   心里好似一亮,换了语气道:“那可说好了啊?别等夏天蚊子多或者冬天太冷的时候,也别是雨水多的时候。你看就那两天下雨,路多不好走,咱们都给它避过去。下回咱们来也不是为衙门来的了,若是下雨了,咱们就找个地方一待,等到雨停了再走……”   她说一句,方伯丰答应一句,她也就越说越没边儿了,说到后来都已经在半路上盖起院子来了。   方伯丰由着她顺着她,只见她面上又恢复到了往日的神采,心里才安稳下来。   两人接着走路,灵素心里想着:“我这一年种树开山种地搬田,做了这许多自己喜欢的事情,难不成因为神识还不足以络月华就都成了空了?那也太没道理了!虽则今年还没能引得新灵来投,或者明年后年就成了呢?我趁着今年把凡人养育小娃娃的事儿好好学上一学,等明后年时机一到,就顺顺当当都用上了,不是正好?坐在这里叹气可不是神仙该做的事儿啊!且看看陈月娘,好像这凡人怀娃诞下都有许多讲究,既如今无事,不如趁便学学这个,哪有日子会白过的道理呢?”   这么自己开解着自己,竟也成了。再沿着这路细想,若这回真的引灵成了,自己还真不晓得要怎么办呢。这娃多久生下来?这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又该如何照顾他?生出来了又该怎么办?陈月娘那里有婆婆还另外寻了人来给她帮手,自己倒是有一身能耐,只是万一到时候怀了娃自己许多事不能随便做了,那可就糟糕了……   越想越觉着这会儿就引灵来投还真是早了些。自己还有许多事情不知道呢,且东西也没预备全。头一个棉花就没种呢,还有小娃儿都爱吃甜的?甘蔗也没种……这么一打岔,全沿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去了,哪里还有空唉声叹气。   她想到了就开始嘟囔,又是跟种东西有关的,还不时要拉了方伯丰一起商量。方伯丰见自己媳妇又变回这斗志昂扬的样子了,哪里还会拦着,都由着她。凡问的是自己知道的,那当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问的自己不知道的,立马打了保票回头就去农务司问清楚。   如此两人一路商量着些不靠谱的事儿,从连障底村出来,往翠屏镇走,运气不错,半路上遇着了船家,灵素直接跟人包了船从翠屏镇经遇仙湖直接到了县里码头。   付了船钱下了船,灵素开始盼着小清河清淤驳岸的事儿了。这要成了,往后坐船能直接到家门口,这多好!   这么一说,又要说起置船的事儿来了。   隔壁苏梅儿听到他们这边有动静,推门一看,灵素背的那大篓子吓她一跳。赶紧问道:“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了,这快半拉月没着家了吧?”   灵素心说我其实天天回来啊,就是你们瞧不见。嘴上答道:“往山里去了一趟,可累死我了。”   苏梅儿看方伯丰还背着铺盖卷,笑道:“是衙门里的活儿吧?啧啧,真是够累人的。不跟你们闲聊了,赶紧歇着去吧。”   灵素冲她笑笑,开了院子门,两人把篓子往西屋里一放,人都瘫坐在地上不想起来了。   外头苏梅儿对刚赶出来看热闹的自家小姑子道:“瞧见没?去一趟山里,背那么老大一筐子去,不晓得收了多少山货呢!你呀,赶紧的,就找个读书人。你看这都没当上官儿呢,就一个跑腿的,就成这样。啧啧,咱们这样平头老百姓能比?”   她小姑子哼一声道:“真有能耐的用这样累死累活地跑?嫂子还真是瞧个什么都好!”   说了转身去了,苏梅儿哼了一声,心道:“挑来拣去都老姑娘了还赖在家不出门,到时候什么能耐人会要你!”   这里方伯丰同灵素可算能在家踏实吃顿饭,踏实睡上一觉了。   躺床上,方伯丰笑着对灵素道:“这出去走村虽也能长长见识,到底没有家里舒坦。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还真是如此啊。寻常日子过得觉着没滋味的那些,都该叫他们走村去,回来就知道这安生日子的好了。”   灵素也笑嘻嘻道:“山上就是玩儿,不过说来说去,吃饭睡觉还是自己家里好。”   果然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的人。   因之前行里是请过假的,第二天灵素过去销假,也是凑巧,恰好那几日各处忙着过节也没敢给安排什么活计,虽是请假,却没轮上上工,跟没请一样。那管工班的老爷子笑嘻嘻给注了一笔道:“挺好,什么都没耽误。”又叫她去另一边领一身秋天的衣裳料子。   灵素领了料子又往三凤楼去了,自家师父师兄都在,她说自己去了一趟山里,只当他们会问她山货的事儿呢。哪知道根本没人提这个,来回来去说的都是接下来的大事——“珍味会”。   既是“珍味”,就在“珍”字上下功夫。德源县的酒楼都恨不得这回刚完就开始攒下回要用的材料了,五年陈的醋三年陈的腿七年陈的干菜……这些还都是其次,最要紧是烹调的主料,或贵山珍或贵海味,既说“物以稀为贵”,自然都是德源县里轻易见不着的东西才好。   大师兄正对苗十八道:“这满天下找什么新奇难得的东西去,徒耗人力,实在也没甚意思……”   苗十八点头道:“你这个理儿是没错,只眼前的事儿不是这个理儿上的,那就看你这么选了。”   大师兄能怎么选?这珍味会都是按酒楼比的,又不是按个人比。就算他自己怎么觉着家常滋味最隽永,这还有个东家的买卖名声在呢。叹了口气道:“这回西月楼都疯了,从康宁府又采买了许多海味来,又花重金请人去狂怒河过山口那边捉逆水鱼……还有许多预备了一两年的什么材料,吃香果子长大的猪,喂草药的羊……也不知真假。”   苗十八笑道:“若是真的倒也费了心思功夫了,只怕又是故弄玄虚,你也不用管他,只尽着自己能做的做吧。”   正说着,掌柜的推门进来了,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儿。苗十八见了笑道:“老高头儿,你做什么弄这么张脸?客人见了都得少点两个菜!”   掌柜的苦笑道:“老爷子别拿咱们打趣儿了!这阵子,那西月楼的买卖忽然好了许多。也在楼头挑出一整排的旗子来,却都是些葱爆肉片、小炒肉、溜丸子、炸肉段儿这样的菜色,这可挑哪门子的旗,谁家还不会这些?可也是奇了,真有那么些人跑去吃他们家这些菜。如今一到饭点儿都排上队了!……”   大师兄狐疑道:“咱们的生意……好像没有受什么影响?”   掌柜的点点头:“这倒是这样的。在咱们这里,他列的那些菜都只算配菜,凑碟碗的,他这一波做的同咱们这里倒没顶上。只是……只是这珍味会之前还有客源客流这一说呢,他们这么……这可就赚了大便宜了。”   大师兄也想不明白了:“一个溜丸子,都跑去他们那里吃?这也……他们的价码儿改了?”   掌柜的摇头:“价钱并没有便宜多少,只是说味儿比别的馆子的都好。”   大师兄皱眉道:“若真是如此,一个家常菜都做得比别处都好吃许多,那是真手艺了。怎么那些嘴巴最精的食客倒没拢住?……”   掌柜的便道:“我就是来说这事儿的!方才来了两桌老客,说去西月楼吃了两顿,到底还是跑咱们这里来了。我过去打招呼送敬菜的时候聊了两句,就问起那边的菜来。好几个都说,‘味儿是不错,都挺鲜甜,只是什么菜都那么个鲜劲儿,就有点腻味了。’说咱们这里,鱼是鱼的鲜,肉是肉的鲜,到他们那里,鱼肉水菜都鲜成一个味儿。他们吃不惯,就还往咱们楼里来了。我、我就想起之前说他们有个‘鲜石’,什么东西放一点都会鲜甜无比。这难道是真的、……这要是真的,那这珍味会可就……”   大师兄道:“若真是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左右他们什么菜做出来的都是一个味儿,还比什么。”   掌柜的一想也对,可又担心岳二藏了什么后手,脸上一时喜一时忧的,还是苗十八道:“你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邪不胜正,哪儿都一样的道理。到时候见招拆招,有什么好怕的!”   灵素自刚进来,见自家师父师兄说正事儿也没自己什么事儿,就顾一边坐着喝茶吃果子老实不客气的。   这会儿说着话,苗十八却忽然伸手指了她一下,对掌柜的道:“到时候去比试的时候,我这小徒弟也跟着你们去。她虽性子懵懂了些,手艺都是拿得出手的。万一有个什么,也不至于没人可填补。”   掌柜的赶紧给苗十八作揖,又朝灵素抱拳:“那可太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小师傅的能耐咱们都见识过的。有小师傅跟着去那就再好没有的了。只是一个,头灶二灶这些身份,外头都是知道的,小师傅跟着去这名号上恐怕就得吃点亏了……”   苗十八一摆手:“没名号才好,才不显眼,就把她放杂役里头就成。”   就这么着,灵素剥颗松子儿的当儿,就叫自家师父给当杂役卖了。 第118章 飞来横刀   灵素听她师父的安排,到时候要跟着去珍味会。旁人看来是多少年一回的盛事,在她这里就是“要去做一天吃的,顺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如今她的心思,还是放在陈月娘的身上多些。   原是这回行里再上工的时候,陈月娘坐着干活,忽然摸了下肚子道:“又在动了。”   边上几个婶子笑道:“这往后动得厉害的还有呢!”   一个道:“我怀我们家大的时候,正梳头呢,他在我肚子里一脚踹,我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把我们家老头子吓了一跳,还当我干啥呢!”   那个道:“那时候你们家老头子可还不是老头子。”   又一个道:“我怀身子的时候,到后来几个月,这娃儿整天拿脚踹我肚子,哪里吃得下东西去?旁人都是开始的时候吐,我是到了后来受罪!真是一点便宜没赚着。”   连青嫂都一块儿说起自己怀娃的时候如何遭罪等话,灵素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行当果然不好干的!唉,我只顾着听桃花儿说他们一家人过日子多么有趣快活,却忘了她原是被生出来的那个,她可没同我说过这生娃又是怎么回事儿啊!这做凡人还真是处处陷阱,叫人大意不得!”   这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她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平常什么事儿都可以同方伯丰商议,这个可没什么戏。   这日她在家晒菜干,七娘来找她了,手里还挽着个篮子。灵素道:“这又是哪里有集?”   七娘笑道:“什么集!八月节刚过,重阳还没到,你想开什么集?!”   灵素擦擦手道:“我看你这样儿还以为又要带我去哪里赶集呢。”   七娘正色道:“不是赶集,倒真是来约你的。月娘不是有身子了嘛,咱们都一处做活儿的,我就想过去瞧瞧她去,你同我一起去可好?”   灵素点头道:“好啊,现在走?”   七娘叹口气:“这是瞧人家怀了身子的意思,好歹不能空手去啊!我带了些鸡蛋,还有两包糖,你看你拿点什么合适。”   灵素皱眉了:“啊?那,那要不我同你一样?我不晓得该拿什么。”   七娘只好给她出主意:“这瞧人去都是有讲究的。若是看生病的,多半带点补身子的,捉只鸡或者拎条鱼,都成。这瞧怀了身子的,也是补身子的好,只是这种要杀要宰的又不太合适了。鸡蛋倒是什么时候拿都成,还有小黄米、银丝面、糯米酒、老陈醋,或者懂行的还能送些合用的药材。”   灵素想了想道:“我还是拿些鸡蛋和糯米酒吧。”拿了个篮子拣鸡蛋的时候,又问七娘,“怎么老陈醋也好呢?这也算个补身的?”   七娘道:“有用老姜和陈醋做姜醋的,得是甜醋才成。”   灵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感慨:“这讲究可太多了。”   七娘道:“也是,你们家也没个长辈,你又不是这边的人,也不晓得这边的乡风……到时候你自己怀了娃可怎么办呢?哪个来照顾你?”说了才想起来灵素都没月事的,这话可说过了,正有些后悔,就听灵素道:“实在没法子,要不等你先生一个再说?等你有经验了,刚好过来照看照看我。”   七娘脸都懒得红了,白她一眼:“美得你!”   两人一路说着话,从后街绕过去,往西边拐进一个巷子,走不多时,看到一处向阳的小院。这会儿开着门,门边上一个瓷筒,上头一个迟字,晓得就是陈月娘家了。   刚跨进门,陈月娘正在小院子里走动,回头见她两个来了,笑道:“正说闷,没个说话的人呢,你们来的可巧。”   七娘笑道:“早该来瞧瞧你的,总是这个事儿那个事儿的,拖到这会子了,你可别介意。”   陈月娘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   七娘又把手里的篮子拿下来道:“没什么东西,拿来给你煮个鸡蛋糖水喝。”   陈月娘道:“我也不跟你推来推去了,就道声谢吧。”说着话里头出来一个大娘,手里端着两杯茶出来,七娘和灵素忙伸手接了,陈月娘笑道:“这都没让进屋呢,可叫她们怎么拿。”   七娘指指一旁立着的便桌道:“就在外头说会子话吧,外头通气点儿。”   陈月娘笑道:“也好。”便把二人让到了桌子边上,三人落座,灵素看陈月娘跟前的是一杯清水,自己同七娘的都是清茶。陈月娘见她好奇,笑道:“如今许多忌讳,也不晓得有没有道理。左右这茶是不让喝了,就让喝点水。”   七娘道:“先前我堂嫂怀身子的时候,倒是特地寻了些牛乳来喝,说是对娃儿极好的,只不晓得真假。”   陈月娘苦笑道:“我婆婆也这么说的,叫人送了两回来,我一闻那奶腥味儿就作呕了,实在没那个福气。”   又说了一阵子闲话,七娘看看陈月娘道:“这个……我怎么瞧着你好像老没精神似的……是不是太累了?或者跟行里打声招呼,等出了月子再说也好。”   陈月娘苦笑道:“也没那么娇气,听几个大娘说,谁不是大着肚子一直做活儿的。有的还直接给生在地里了!我这才四个多月,就歇起来,也不像话。”   七娘道:“人同人怎么好比呢。身子骨不一样。我大堂嫂就是生完娃三天就下地干干嘛干嘛了,我二堂嫂就不成了,坐了个双月子,还虚的不成呢。要紧是自己合适,你管别人什么说呢。”   陈月娘听了七娘这话,叹一声道:“我现在倒盼着行里活计多些,好多往行里去呢。这没事儿在家里一待,心里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越想越乱。唉,刚怀上的时候,就听人说前三个月坐胎不稳,容易掉,还有人打了个喷嚏就流了的。把我给吓得。后来好容易满了三个月了,又有人说若是四个月还没有动静,那恐怕就不好了,就又开始担心,只怕他到时候不动弹。可算有动静了,刚松口气,又听说这每日介动的是不是一样也有讲究。若是动得太厉害了,或者就把脐带盘自己脖子上了,那就又要糟糕了。我又开始天天担心他动不动,动得厉害不厉害……你说说,这愁得哪里还有个头!”   饶是七娘嘴巧伶俐,这会儿也说不出合适的话来了。她没怀过,她没有知道得那么清楚啊!什么胎动该怎么样才正常,动得厉害了是不是真的就会出事,她哪儿知道这些!   灵素倒是点点头道:“嗯,这样的事儿有估计是有,但应该极少见的吧。人就是喜欢传些少见的事儿,且传言总喜欢传得厉害点。一个霹雳她们要说一年,咱们还不出门了呢!你别听她们那些话就成了。”   七娘忍不住白了她一眼,陈月娘反笑道:“你说的有理。我心里晓得这个道理,只是这事儿一到自己身上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想不想都不能。真是烦透了。”   灵素便问:“不是有大夫的么?或者隔十天半个月的请大夫瞧瞧,便可以安心了。”   陈月娘听了点点头道:“这也是个主意。”   七娘道:“或者没事多出去走动走动也好,行里就算没咱们的事儿,也每天不少人的。我就隔三差五过去逛去,你要是乐意,我去的时候叫你一声儿,一块儿走走散散,比老一个人闷着的好。”   陈月娘笑道:“那敢情好。”   灵素却道:“我往后多来瞧瞧你好了。”   陈月娘挺高兴:“那自然最好了,不过下回来就别再拿东西了,太破费了不说,我也吃不了那么些。”   灵素摇摇头:“不破费,鸡蛋都是我自己养的鸡下的。每天都十几二十个蛋,根本吃不完。”   陈月娘挺好奇:“怎么这许多?你是养了多少只鸡啊。”   七娘答道:“她养的鸡倒算不上太多,就是能折腾,给鸡吃的东西讲究。老去山上捋草籽摘野果不说,还有小鱼小虾米一块儿拌着喂食。我们家的那些一到暑天就不爱下蛋了,她养的那些,好嚒,全不耽误,照样隔天一个。一天一个的都不在少数。比不了啊!”   一说起这样的事儿来,好像女人家天生就感兴趣,陈月娘也拉着灵素细问起来。灵素便说自己在山上怎么找的各样草籽,怎么在湖里河里用扳罾捉小鱼小虾,又怎么收自家菜地上的老叶菜梗等话,陈月娘同七娘都听得入迷,自然一时也想不起什么烦心事儿了。   说了半天的话两人才告辞各回各家,灵素做完了晚饭,等着方伯丰回来的时候,心里老是想起陈月娘忧心忡忡的样子。话说这也确实叫人担心,一小活人在自己肚子里呆着,偏又看不见,也不晓得在里头干啥呢,可好不好。这里人老说人心隔肚皮,说旁人的心思难猜的意思。这娃儿隔肚皮,不是更麻烦?   怎么也得想个法子才好,毕竟自己的肉身同这里的人还不大一样,怀娃儿的路数也大异寻常,那找个大夫瞧瞧的说法,陈月娘能用,自己还不定能不能用呢。这神仙的事儿还得靠神仙才成,这里也没有旁的神仙了,就自己一个,还能指着谁去?   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似的,凝起神识往自己的肉身上看去。神识将肉身一层层笼罩,渐渐显出一个与眼见迥异的景象来,——像一个大个头的香蕈。明明脑袋并不大的,但是却有金黄金黄的大团光晕,比身上的那些小光团都大多了。身上自喉头往下到腿根,也是一串大小不同的光团,相比之下四肢上的光亮就暗淡许多。   只这么一看,灵素就知道自己的神识还是差劲得很了。这些光团只能看出个颜色大小来,连其中肌理和运转都全不能明白。这若是用眼睛在瞧,就该擦擦眼睛再把眼睛瞪大点,可惜神识连这样的方便法门都没有。能看得见什么就只能看见什么,当神仙的严苛处细想起来可比当凡人直接得多了。   叹了一声收回了神识。从前反正自己又死不了,也不需管这个肉身如何的事。至于方伯丰,他本是这里的人,自有这里的法则约束着,自己也管不了太多。可如今眼看着自己要怀上娃儿了,这娃儿可是自己引来的,这就不同了。灵力是别想,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神识。既然神识能分辨这里的菌子可吃不可吃,想必也可以看看肉身的好坏?虽如今看起来还不怎么管用的样子,只要练起来,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凡人她不敢随便用神识笼了深探,怕乱了什么灵能。自己这肉身,就无所谓了,反正死不了,那就拿来练练手吧。这么拿自己试了几回,没觉出什么“身魂欲分”之类的异象,便更大了胆子朝自己招呼上了。   从那开始,每日晚上躺下睡了,不管之前神识在灵境里做的什么活儿,到临睡着前,她必定要把神识那来自观肉身。然后靠着那个半瓶水晃荡的醒神之能,将这神观练足一夜。   她这苦练的功夫,左右也没有旁人知道,也碍不着外头的事儿。眼看着珍味会近在眼前了,德裕楼、丰庆楼、裕祥阁、至美斋等几家酒楼先后都来拜访了三凤楼,说些食材互匀的事儿。说来说去,今年只“珍惜食材”这一项,估摸着已经没有人能赢过西月楼了。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珍味会虽是厨界的事儿,可地界是在德源县,因此到时候品评的人头一个就是知县大人。绕过谁也绕不过他去。从来这位大人是最好珍馐佳味的,尤其不怕贵,越贵的越认。   可这回不晓得怎么了。临到要开比之前,连康宁府的几位品评大师都请了来了,这位忽然叫人给几个酒楼传话道:“至味当和,不能以材料之贵贱论高下。且官府大家,更该有‘为世间立正’之虑,此回比拼,主材就限于鸡鸭猪羊之属足矣。且善用本县本地出产食材者,更佳!”   除了西月楼,其他几家都乐开了花,这知县大人简直是青天大老爷啊!西月楼呢,这千辛万苦地废了多少工夫、砸了多少银钱,指望能赢在起头的,结果却挨了这万万想不到的一闷棍,找谁说理去?这知县大人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啊。啧,考验岳二涵养和心态的时候到了。 第119章 求珍   “官腔不能光听面儿”这酒楼掌柜的哪个不是人精?知县大人这么说了,他们也不敢就这么认呢。这一下子几个个人聚齐了又要往三凤楼来。   刚好灵素这日在三凤楼帮厨,干完活想回家了,被大师兄叫住了:“一会儿你也跟着听听。这酒楼买卖可不是就做点菜的事儿。”大师兄始终没有办法相信,自家这在厨艺上天赋惊人的师妹,真的就只是为了自己一口吃的才拜师学艺的。   灵素却皱眉道:“我还得回家做饭呢。”   大师兄瞪她一眼:“你不会叫伯丰来这里吃?一顿饭我还管不起是怎的!”   灵素赶紧换上笑脸:“谢谢师兄!那我这就叫他去!师兄你给我做个焦溜丸子呗,还有糟鱼片,我做的没有那个味道!我这就去了哈,马上回来!”话都没说完,撂着蹦儿就走了。   这里大师兄嘟囔一句:“就吃的记得最牢靠了!”往里头走着,问管菜的道,“财鱼还有没有?捡条二斤左右的杀了来,再切块前尖儿剁到三分细,都记在我账上。”那头赶紧答应着照办去了。   这里苗十八出来听见了,问道:“怎么还收拾上菜了,那几个老家伙过来说事儿还指着咱们管饭?给他们口茶喝就不错了!”   大师兄道:“不是。是小师妹说要吃焦溜丸子和糟鱼片。我让她一会儿也跟着听听,她去叫伯丰过来这里吃饭,省得回家做去。”   苗十八愣了下,看看大师兄,摇头叹道:“要么就掀鼻子瞪眼地拧着,怎么看怎么看不惯,叫你改改,你就直接给改成这样了?得会那也是个愣的,换一个鬼精点儿的蹬鼻子上脸有你好瞧的时候儿了。你也不怕给惯出个好歹来!”   大师兄不以为意:“就做两个菜,不是什么大事。小师妹说我做的比她自己做的好吃。”   苗十八道:“你就惯着吧,一句好话就听迷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给我拌个瓜丝,用酱鸭脖子肉;再爆个小河虾,连方才那丫头点的菜,都归我账上。嘁,有我在,要你出什么头?!”说了哼一声溜溜达达地顾自己去了。   大师兄心说,这到底是谁惯着谁啊?!   方伯丰从官学里出来,就见灵素在道边上的石头凳子上坐着,正同边上一个大娘聊得热闹。她一抬头也看见方伯丰了,这才同那大娘不晓得说了两句什么话,笑笑往这边过来。   两人把手一牵,方伯丰问她:“今儿这么有空?过来接我来了?”   灵素笑道:“我今儿在楼里帮忙呢,大师兄说晚上他们要商议珍味会的事儿,叫我也听听。这就没法回去做饭了,便叫我们去楼里吃。”   方伯丰听说又去三凤楼吃饭,笑道:“下回还有这样的事儿,你就找人给我捎个信,我在街上随便哪里吃点什么就成了。干么老麻烦大师兄,他这一整日都在烧菜,还不够累的?!”   灵素赶紧摇手:“不是不是,大师兄可不是什么菜都烧的。我看过了,只有贵的真贵的那些才他动手。灶上七八个师傅呢,大师兄就走来走去动动嘴就成了。再说了这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吃不也要另外烧?咱们俩人吃不也一样?何况今天师父也在,我要一个人在哪里吃了不管你,他又该说我没做人媳妇的样儿了!”   方伯丰听了便笑,如今这苗老爷子真是有些自己岳父的意思了,还时不时点一下灵素,怕她性子太跳脱当不好人媳妇。天晓得,灵素还要怎么好?这就够好的了!便是自己这么说了,他老人家还是要摆一摆师父的威严,不时对灵素耳提面命一番,那样子还真像是在教训出嫁闺女。   两人到了三凤楼,就在苗十八的套间里用的饭。灵素吃得就没停筷子,还在那里卯足了劲儿赞大师兄:“下回师兄你做这个菜的时候让我在边上学学。我想着大概是搅肉馅儿的时候的讲究,我做出来的就没有这又松又有点嚼劲的滋味,还有这个焦溜的汁儿,我也调不出这个味儿来……”   苗十八看一眼边上一言不发的大徒弟,嗯,就那小眼睛里压不住的得意,往后这丫头可劲儿点菜吧,准都能吃上,还不用花钱!   席间苗十八又同方伯丰两个说了许多官面上的事儿,听说方伯丰记录了一些高山上的作物,便点头道:“这个不错,那些能在寒凉地方长的东西,你多记着点儿,没坏处。”   方伯丰最听长辈的的话的,——毕竟他遇着的能说出像样的话儿的长辈可实在也不多,当下便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又道:“以后典考就打算往农务这块去,现在打算先这样多接触着点儿。”   许多人听说他这样成绩却不考科考,多半会劝两句,苗十八却道:“挺好,踏实做点能做的事儿,比一味惦记着高官厚禄强多了。是个好孩子。”夸得方伯丰耳朵都红了。   方伯丰吃完呆了会子就先家去了,灵素在这里听一帮老狐狸商量事儿,顺便帮忙端茶递水。   德裕楼的掌柜的道:“这大人是这么说了,这调子就算定了,这是改不了的。若是改了就是打大人的脸。可若真的咱们就清蒸鸭子红烧肉地往上招呼,这也不像话了,这算什么珍味会?不成了办桌了嘛!”   裕祥阁的掌柜便道:“何况咱们这位大人,从前根本不是这个性子的。这阵子也不晓得怎么了,鬼摸了头是怎么着,净整这些半吊子的青天大老爷范儿了!可这范儿是范儿,实是实。真给个溜丸子、炖小鸡儿吃,那就等着西月楼爬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丰庆楼的点头道:“这话一点错没有!我这几天想了,这事儿还得两头办。官长的话得依着,可这做法还可以动动旁的主意。”   三凤楼的掌柜道:“你们什么主意,就直说吧!”   至美斋的掌柜道:“主料照着说的来,可配料和做法儿可没说得怎么样啊,对吧……”   几个老头都乐起来,三凤楼的掌柜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可这么一来,西月楼那里还是比咱们都高出一截子来,这主意可也不怎么上算。他那里收了多少好东西了?听说上年官集上的黄鳘肚儿就在他手里呢。”   那个忙摇头:“那不一样。大乌参做黄焖葱烧那是一绝,你用刺参炖鸭子试试?鸭子没味儿了全在参里,到时候是往外端鸭子端参?那些好料向来都是要群料去助它的,分味给它,叫它当衬儿,它衬不起来啊!”边上人听了都跟着点头。   如此说来说去,还没说到点子上,苗十八笑道:“好了,若都有了主意,各自去做也成了,又何必来这里聒噪?到底什么打算,痛快点说了吧。”   那头几个掌柜的相互略扫了一眼,德裕楼的掌柜的才笑道:“是这样,方才我们所说的,这回是要用一般的材料做出珍奇的意思来。虽到时候都是对家,没有现在各自摊了牌的道理,不过就怕这各管各的到时候都撞上了。不但搜寻材料的时候不便当,就是做出来,那赏官们吃重了味儿,定也不愉,不是两头不落好?所以才说不如大家略透点风,都岔开路走,保个完全。”   苗十八看看掌柜的,掌柜的便道:“成,我们这儿都还没定呢。你们先说你们的,我们避开就是了。”   几个掌柜的都面上一喜,便各自说起来,有用雀儿的,有用鲫鱼的,有用青鱼的,还有用鸭头的……珍味会不是摆席,这么些馆子,若是一家来一席,赏官们哪里吃得出好赖来!所以多是一两个菜,像之前西月楼同三凤楼对上,一照一的走,那是特例,置气来的,正常年月都不是那个比法儿。   到时候干鲜果子,压桌嘎饭,连着粥汤点心那都另外有人做,不过也是看个样子的多,——谁在珍馐前还吃个馒头垫底呢,更何况吃饱了尝什么能尝出味儿来?!   掌柜的也不管大师兄如何想法,只满口答应了全不跟他们重着,几个掌柜的此行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告辞去了。这里掌柜的才对大师兄道:“大师傅,您别嫌我僭越,这都没跟您商量就都答应了。就他们今儿这样子,咱们不答应也难,眼见着都商量好了的,连主意都像。”   大师兄笑道:“掌柜的多心了。只看今天来商议本就都是各楼的掌柜的,本就该您拿主意。”   掌柜的拱了拱手,又道:“还有,东家说了,这如今咱们楼里有苗老先生坐镇,又有大师傅您掌勺,珍味会不珍味会的不过虚名。大师傅只管照着自己想做的菜做去,不用理会那些什么官什么长的喜恶。到底好不好的也不是他们说了算。”   大师兄听了这话有些动容了,忙抱拳道:“烦请掌柜的替我带话,谢过东家。”   掌柜的笑道:“一定给您带到这话。”又道,“他们这回是打算灵芝人参煲老鸭了,要么就是十几头猪炒一盘肉片儿,我瞧着是这个路数。大师傅肯定不喜欢这样儿的,您只照着您觉着好的做就成。说实话,我也不老瞧得上这样儿的,白糟践东西不说,只奔着一个‘物以稀为贵’去了,也不算真的知味。”   苗十八听到这会儿,才笑道:“一人不成好事,这也就你们都是这样的人,才能往这样的路上走。不过话是这个话,到底这个‘珍’字咱们也得扣题才成。还得动动脑筋的。”   有个白吃白喝了半天的人良心发现了,忽然开口道:“那个……连障山群仙岭里头的物产算不算珍稀?那县老爷不是说本县的物产最好嘛?那都是本县的。不过平地上可没有,嗯,连稍微低点的山上都种不成的。还有那雪融水里的鱼,身上披着一层油,烤着吃可香了,山下的河里湖里可都没有的……还有高山上的花斑点野鸡,那肥的,水鸡的味道也比家鸡强,就是个头小些儿……还有绿头的野鸭,它们本来是飞来飞去的,可是有吃的了就留下过冬了,春夏秋冬都在这地儿过了……啧,如果县老爷爱吃野蚕蛹那就更好了,这个更便当,爱吃多少给多少……”   她顾自己嘟嘟囔囔的,没见到一旁掌柜的眼睛都快从眶里脱出来了。   等她说够了,又开始往干果盘子里伸爪子,掌柜的忽然凑过去道:“小、小师傅?这、这可没两天就要比试了,您说的这些……这些什么时候能、能得着?还得试试菜才好哇!没试过菜性儿可不敢直接做的。”说着话眼睛巴巴地看着灵素。   灵素看她大师兄:“大师兄不是要十只鸡做个菜吧?要是就一两只的话,我明天就能拿过来。”   咚,掌柜的一激动把边上的果盘给带翻了,灵素一弯腰一伸手一抄,稳稳接住,连边上掉出来的几粒冰糖红果儿都顺便接回了盘里。   苗十八、大师兄和掌柜的都看得目瞪口呆,大师兄头一个反应过来:“你会武功?!”   灵素想了想道:“我不会招式,就是爬山走路什么的比寻常人快点。”   大师兄和掌柜的齐声道道:“轻功!”   灵素心说你们怎么都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儿呢?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叫我编了,我可编不出来。   只苗十八拍拍掌柜的笑道:“你有福了,往后要什么山货就这儿定吧。”   掌柜的眼冒金光地瞧着灵素,天!这就是一座真神呐! 第120章 赴会   这里老谋深算企图另辟蹊径,那里磨刀霍霍准备一个不留。   岳二又在给底下人等布置任务了,一边桌上放着几封银子,边上还有一个托盘,里头整整齐齐一两一只的小元宝。岳二穿着缎袍,束发的冠子是翠玉的,手里转着一对儿二百两银子的活络球,整一看上去就是个“贵”字。   他把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省得灯下黑挡住了银子的亮儿。又扫过一遍下头站着的人的神色,才慢慢开口道:“做了这许多准备……九十九个头都磕了,这最后一哆嗦可别趴下喽!这同人比试,只有双管齐下,才能事半功倍。一头是我们自己的能耐,这回……虽出了些意外,幸好我们准备了好几手,这些功夫不是他们现在立时想法子就能赶上的,所以,这一头,我们已经赢了。   “可是,这还不够!还不够!我们一头高起来,还得能叫他们那头上不来,这才保险!我们自己要向上爬,还得防着那些阴险小人在下头偷偷拽我们的脚脖子!怎么才能避免这样的事儿?先踹他们下去!叫他们没这个机会!   “嗯……我知道,也许有的人会觉着我心太狠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如今运河正在疏通支流,这事儿已经有两年了,最迟后年,早的话明年,望海州的船都能到我们这边来了,还有丽川府的,都经了我们这里再往北去。你们想想,那时候,这里该有多少来往商贾有多少食客?他们这样身家能去二荤铺、门板店凑合一顿?自然要选大馆子、好馆子!   “这初来乍到,选地方,听什么?听名声儿!认的是名号!所以这回珍味会,若是赢了,那是赢了接下来三五年乃至十年八年的客似云来财源滚滚,若是输了……你们想想输掉的是什么?是你们本可以买到的带花园子的房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或者送娃儿拜到松风书院的机会!你们想把这些送给德裕楼、裕祥阁、三凤楼的那些同行们么?到时候干着一样的活计,或者明明还怀着更高的本事,却只能看着旁人逍遥快活!你们想那样么?!”   底下一个二灶的听得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也顾不得东家不东家的了,大喊道:“不想!不想!”   岳二悠悠出了口气,面带笑意道:“好,很好!有魄力有决断!像我们西月楼的人!不想过那样凄惨的日子,就把这回珍味会的头名给我抢回来!不要说什么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话,这世道向来是成王败寇,你想做个吃糠咽菜任人欺凌的好人你就去做吧!输了的人说什么都只会被当笑话!这世上的人乐意跪权跪钱,没人在乎你那钱跟权到底是怎么来的,关键是:你得有!”   一席话说得底下人都恨不得连夜跑去找人比拼去了,这时候一旁站着的管家模样的人才道:“愿意在本次珍味会上为西月楼效力的都到这边来签字画押领任务。按着任务领任务银子,若是成功了,那边的元宝就是你们的赏钱!”   没有一个不签的,傻子才不签。   又说三凤楼里,灵素转天一早先去了趟山里,到了下晌,往三凤楼送去了两只水鸡、两只花斑鸡、三条冷水鱼、两只野鸭子,并各色杂粮干果一篮子。   大师兄亲自动手把几样东西都试做了,最后实在难以取舍,就去请自家师父帮忙决断。   苗十八都尝了一遍,笑了:“到底还嫩点儿,这不过是一场比试,又不是断头饭,还非得把好吃的都吃一遍才甘心。就着这时候,选两样合季节的就成了。”又问,“菜钱给了吧?这条料线可真是只此一家的,你们好好下功夫巴结巴结吧。”   大师兄道:“还用您说?掌柜的就差去给他们家给他们当管家了!”   苗十八一挥手:“去吧,自己琢磨琢磨去!”等大徒弟一走,他又在那里回想自己莫名其妙收的这小徒儿,却是给这楼里给自己带了多少运道来!这人同人的缘分还真是说不清。不过这么一想,还真得哪天抽空去谢谢夫子夫人才对了。   快到日子了,那康宁府来的三位赏官已经到了。这三位都是出了名的金舌头,要请谁来当评判都是德源县几大酒楼一块儿定的。就这三位的名头,也不会为了德源县小小县城里哪家馆子的一点好处就失了公允。再有就是德源县几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县官老爷不算,这是论位子不论人的,就算这年刚好位子上坐的是条狗,那也得请。   不过另外那些人,虽去请了,却也不一定会来的。头一个人家不一定对饮馔有兴趣,尤其有的还觉着为了一口吃食太过铺张讲究,反于清德有碍,更不会来了。最后就来了一位杏林高手段先生,另一位是据说通晓风水的汪先生。   鲁夫子和燕先生都受了邀请的,都没来。燕先生不来,灵素倒没觉着如何,鲁夫子居然也不来,难道是因为这次的菜里面主菜不是螃蟹的缘故?今年她可是一早做好的准备,什么糟蟹、醉蟹、糖蟹,蟹粉、蟹膏、秃黄油,每样都没少预备。对旁人来说最为麻烦的剥蟹剔肉,在她这里都是一动念的事儿,自然更乐此不疲了。   “莫非夫子是收了我送的各样蟹,顾着在家吃,懒得出门了?”   她在一旁胡思乱想,看着师兄和掌柜的、管事们开始挨班检查这回要带去的厨具家伙事儿。看他们在那里一个一个摸过去看过去,她觉着不够费劲的,便用神识直接扫了一下。   这看的还是他们已经挑出来准备一会儿要带去的那些,里头居然不少有事儿的。她赶紧站起来,想了想又不太对,便作出百无聊赖的样子,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个砂锅,跟大师兄道:“您不用铁锅用这个啊?这砂锅够牢靠么?到时候跌了碰了的……你瞧这……唉哟!”   几人一回头,就看她怀里抱着只圆肚高锅,手里还拿着个把儿。这砂锅两边两只耳朵,这会儿一只在她手里呢。   大师兄皱眉道:“你会武功,别瞎用力气!”   灵素心里冤得慌,赶紧道:“我没用力,我就提了一下!”   大师兄狐疑着走过来拿了那砂锅细瞧,这一瞧,脸就黑了下来。   苗十八一看这个样儿知道有事儿,同掌柜的一块儿过来问,大师兄手里稍稍用了点劲儿,把那砂锅另一边的耳朵也掰下来了,沉着脸道:“这空锅的时候拎着不显,若是里头装了汤,端起来挪不了两步就会掉了。”   这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掌柜的破口大骂:“这家的祖坟是埋什么缺德地方了,生出来这么个玩意儿!”   苗十八问灵素:“这里头还有哪些不对的没有?你能不能看出来?”   师父有命,灵素只好上去也挨个拿起来装模作样摸摸蹭蹭的,果然又给挑出来几个。最可恨有一个用来从蒸锅里起菜的夹子,上头叫人弄折了一根还塞在木柄里。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灵素是挨个儿扥了一扥,才把它给拽出来了。这要是蒸好的大菜,临上桌前洒了,拿什么找补?!   要说这回比试,大师兄胜负心没那么强,他跟着苗十八,知道的大事多了,加上之前出过那档子事儿,浮名看的轻了。开始还顾虑这酒楼的东家,后来见东家也不甚在意这个,那更放松了。   可如今看眼前这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苗十八想的却不是这个,他道:“连咱们这里都中招了,别的几家只怕也悬。这真是个二愣子,他也不怕到时候家家摔锅子砸碗的就他没事儿,成什么场面?鬼都知道是他干的了!唉,老岳虽心黑手狠了些,好歹脑子还好使的,这后来的好的全没学着,脑子还不够用,真是够愁人的。”   灵素便道:“师兄,有哪几样是非用不可的?我现去小店里借去,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找你们去。”   苗十八笑道:“不错,机灵,倒没说现买新的去。这锅可没这么好养啊,问小店借倒是个主意。”又对灵素道,“你到这边来找找看,瞧瞧有什么得用的没有。”这会儿都不说挑有错的,却是只挑能用的就成了。   灵素便到他们刚才选的那一堆里细看起来。这里先挑出来的都是头灶上常用的家伙,说白了就是大师兄大师傅们平日用惯的。居然折损了得有一半,还真是下了功夫。那边二灶上拿来的倒基本上没什么大事儿。   掌柜的在这堆上看了半天,气得脸色发白:“查!一定要查清楚!是哪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干这样不要脸的事儿!这是给了什么成仙做神的好处?!连祖宗的脸都得丢尽了!”   苗十八劝他:“先歇歇气,等这事儿过了再说。嗐,咱们更厉害的也不是没遇着过。不遭人嫉是庸才,谁叫咱们能耐呢。这为了权势财名,亲兄弟可以撕破脸,亲父子可以反目成仇,这不过给你敲破点东西,就算不错了!”   掌柜的听了哭笑不得,又摇头道:“怎么就不能自己挣点气,真做的比咱们好,咱们也不妒忌他,只会佩服他,更卯足了劲儿向他学,叫自己也长能耐。这样不好?干什么非得这么下作!这样的人若是一多了,这买卖也干不下去了。整个局都得叫他搅烂了,能把饭搅成屎,就是这样的人了!”   一时这里整理好了,就准备出门,灵素方才已经单拿了自己的进门帖,往街上去了,免得一会儿不让进比试的地方。大师兄临走时候道:“师父,要不要留个人等等师妹?那家从前可把我们二灶上的手都给弄折了。”   苗十八也忧心了一下,忽然想起来,笑道:“那丫头深山里都敢去,若真有哪个不长眼的去惹她,才是真倒霉了!你放心吧,我就在这楼里,要真有什么,我自会主持。”   这小辈们比拼,苗十八就不露面了,大师兄听说自家师父在外头坐镇,心里踏实了许多,点点头带了人先走了。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等去比试的人一走,苗十八就往三凤楼三楼上挑台那里站着去了,朝着这回比拼的地方,——长乐坊里一处私宅花园子方向张望。想着那娃儿若是能借到点东西,怎么都得从那街口路过,自己也好心里有数。   过了两刻多钟,就见一个小小身影,挑着一副担,两头是谷廩般大小、怕有她个头一个半高的大竹篓,跟阵风似的往那花园宅子走。路边上的人都停了手停了话,目瞪口呆齐刷刷地看着她。   苗十八见此场景忍不住捂住了眼睛:“徒弟哎,咱这回不是充杂役潜进去的嘛,能不能不要这么显眼啊……” 第121章 黑吃黑   灵素挑着担子进去,挺顺利,进门帖拿出来看门的看了下就放行了。这回比试的地方在一处临水的大空场上,各家都给划定了地方,都在各自圈里列灶排锅,起桌并案。   灵素的担子一挑进门,立刻就招来一片注目,她浑然不觉,只在其中找到了自家大师兄惊愕的眼神后便冲着他过去了。看看布置,把那副担子往他们地界的最后头一放,擦擦额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大师兄道:“你这东西可怎么往出拿呢?”   “嗝儿。”灵素噎住了,对啊,她刚才只顾着要多带点东西进来,忘了这茬儿了。用神识灵境自然容易,这大庭广众的,自己又不是请来变戏法的……这可麻烦了。   掌柜的过来道:“小师傅,你这是借了多少家伙什来!是现在就都拿出来,还是一会儿谁家缺什么了再往出拿?”   灵素心想这还是一会儿乱着的时候好动手,便道:“现在拿出来太麻烦了,看一会儿谁家要什么我再拿吧。这东西怎么放的我都有数,一会儿我爬进去拿出来就好了。”   掌柜的瞧瞧那俩跟小屋子似的篓子,点头道:“那也好。”又道,“小师傅真是一身的真本事啊!叫人佩服,叫人佩服呐!”说着话面有得色往对过看去。灵素跟着他往那边看,却见那里也立着一只一人来高的大木头箱子,外头还雕着花儿,端得引人注目。想必在自己这一对挑子进来前,他那里就是独一份的显眼。如今嘛……毕竟自己这里是一对儿,而且还高了它半头不是!   那边岳二瞧着这里也正运气,一边跟人吩咐:“去查一查,看是哪个内鬼漏的风声,说我们这回要出山河箱!”一边又看着大师兄那边鄙夷道,“想不到三凤楼也开始玩这样虚张声势的把戏!我们的山河箱是要用来沉香锁味的,他那里弄一对挑子算怎么回事儿?!插根山鸡毛也想学凤凰了?笑话!”   大师兄全没有朝旁人家看,只一心看着人铺排一会儿要用的东西。   没过一会儿,几位来品评的赏官大人们都到了,几个楼的掌柜们纷纷迎了上去。除了三凤楼的东家是向来不露面的,余者几家也有主家一起来了的,便都上去同人见礼。这些人便都成了陪客,引着几位主宾到前面敞轩里坐了。   不知道官长大人们在里头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往一边梁下挂的铜锣上“咣”地敲了一下,高声道:“比试开始!”   其实在他开口前,这里早就该生火的生火,该起灶的起灶,这又不是科考,谁还等着令声下笔不成。何况好些菜色都要泡发个三四天才得,难道也跟着等?是以他敲他的,这里该怎么忙活怎么忙活。   灵素瞧着没意思了。这也太不热闹了。她还以为是一堆大师傅围着一桌子赏官烧菜呢!这就在里头等着吃,那不就见识不到各种刀工颠勺的绝技了么?嗐!太不懂行了这些人!   自家师兄的能耐她太清楚了,这也没什么好瞧的了,有些闲的发慌,就在灵境里开始捋羊毛纺线。她正走神,忽然听得不知道哪家,咣的一声什么东西砸了。再看时,那家正寻了大盆接那漏了的坛子里的水。几个人都相互埋怨起来。这里还没弄清明,那边又是谁家嗙地一下炸了个砂锅,这叫什么事儿?!忽然又听得有人道:“这锅昨儿谁管的?!这都成什么样儿了!”就看一炒勺里头锈得跟在外头放了几个月似的,边上一个捻了点什么闻了闻道:“这是泡过盐卤了?”   谁都不是傻子,都朝着西月楼怒目而视。西月楼几个方才窃笑不已的伙计,这会儿叫十几个颠得起勺耍得了刀的大汉这么盯着一瞧,就有些肝儿颤,忙回道:“看什么看!各家在各家的圈子里,你们可别想混赖好人!”   边上一个看着是大师傅样儿的人道:“难怪今年忽然换了地方,到这个深宅大院里来了。连赏官都给请进了里头去,就是打算好了要捣鬼吧!这回换地方,还是你们西月楼提出来的,果然没安好心!”   西月楼的道:“这大风天的让大人们在露天口坐着受烟熏火燎的就合了你们意了!这是我们东家一番孝心,你们自己心里腌臜才老是把旁人往坏处想!怎么了?自己没安排好东西,拿便宜货凑合出篓子了,就想寻人给你们背锅?!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有能耐就一会儿出菜了再比,现在嗓门高管什么用!”   那几个心里明知道必定是这家捣鬼,却是没个证据,被西月楼几句话噎得直上火。可现在也不是论这些的时候,若是一会儿旁人家的菜都得了,自己家的反上不来,那才难看了。只好强压了火气,先收拾起来。   可这旁的还罢了,这两个炒勺,一个把儿断了一个锈成渣了,还怎么办?难道问人家借?正要想叫人回去再拿来,忽然边上有人道:“你们这里缺什么家伙什儿?我们借你们好了。”   大师傅一愣,心说这谁啊,看是一个面目平常的小妇人,便道:“小嫂子莫要玩笑,你是哪家的?”   灵素道:“我不同你开玩笑,我是三凤楼的小杂役。刚我们出门的时候,我师、我们楼苗老爷子看出来许多家伙都被动了手脚了。赶紧自家查了一遍,又怕不保险,就多带了些来。大家都是同行,都叫人害了,自然要相互帮扶才好了。”   大师傅一听是苗十八出手,心里大定,忙道:“现在就缺一大尺寸的炒勺儿,旁的还没发现什么。”   灵素点点头:“我一会儿给你拿来。”   说着话走了。这家的大师傅都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这小妇人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黄草绳绑着的大炒勺,另一手上还提着一深一浅两个砂锅。把那炒勺给大师傅留下,还对他道:“这是我从后街上炒饼店里借来的,一会儿记得还我啊。还缺什么就叫人找我去,我那儿要是有就借给你们。”   这大师傅一看不仅有锅,还是个大油养熟的,真是天降救星啊,嘴里不住道谢。灵素笑道:“不用不用,要谢就谢我们楼老爷子掌柜的去,我就是个跑腿的。”   这之后她就坐在后头等着了,谁家缺个什么过来问,她就三两下爬进哪个篮子里给往外递。也有实在稀奇的,小店里不常见的东西,她这会儿又没有灵力,也没法给人变出来,只好叫那家自己想主意了。   眼看着哩哩啦啦借出去十几样东西了,灵素心说这西月楼也太讨厌了。不都说神仙惩处恶人?我可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啊。   先散了神识过去瞧他们家做的什么。这一瞧之下,嗯,还真有点能耐的。那大箱子里头是一口大锅,底下的炉子也是特制的,两个都跟口缸似的。那炉子在的地方,四面都有出风口,到了锅口头就全是严实的了,这锅里煮的东西是丁点味儿都散不出去。   那锅里头煮的,是只解好的全羊,相邻两块间还留着点皮连着。这底下的火是纯炭火,加上这锅也特殊,水开得很匀又细,是师父说过的“焐炖”,最锁味不坏型的。虽闻不着香气,她还是想到了之前听说的西月楼有用各样青草药和酥乳养大的羊,莫非就是这只?   哎呦,可真想吃一口。不过,那不就成了偷人东西了嘛,也不老合适的。怎么办呢?真想尝尝那鲜香味儿。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例菜,叫做乾坤子。   什么叫乾坤子?就是个鸡蛋!鸡蛋里头自成天地,有黄有清的,不要外头再给喂什么,就能孵出个小鸡儿来,阴阳俱全,所以叫这个名儿,也有叫混沌子的。书上说这东西还有个神异处,——若是连壳同什么东西同煮了,就能把那样东西的精华味全吸入自身当中,那真是配得上乾坤之名了。且要吃的时候,只吃这鸡蛋就够了,那里头旁的料就成了渣子了。   书上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鸡蛋与米同煮,这鸡蛋就把稻米的精华都吸进里头去了,吃起来蛋香米香俱全。一样的蛋,这么煮了,比白水煮蛋要香不知道多少倍。同时这滋补力也更强了。不过那同煮的米虽成了粥汤,却没了滋味,只能喂猪喂鸡。   这个灵素试过,那滋味确实不同。只是她心疼米,就试了两回便作罢了。   还一个就是与羊肉同煮。羊肉热性,有些人吃了受不得那个热,反补不进去。若是用这个法子,那羊肉吃不吃都两可,只把同煮的鸡蛋吃了就足够了。且书上说这样煮出来的蛋,那香味更是难以言表。灵素虽然看着心里畅想了好几回,到底没试。一个羊肉本就不便宜,还得多了才能有效果,到最后吃了蛋这肉是吃是不吃?她心里别扭,所以一直也就想想。   今天可是个好机会啊!这全羊,还是那么讲究养出来的全羊,这要煮出的鸡蛋,不定什么味儿了!且这羊肉一会儿肯定要拿去给赏官们吃的。他们今天能吃这许多好菜,这个稍微打点折扣也还不算太亏吧。嗯,这么一想,哪儿哪儿都挺合适,真是给自己的嘴馋找着最恰当不过的借口同机会了。   故意往中间的通路来回走了两趟,趁靠近西月楼摊子的时候,悄悄放了十二个鸡蛋到那全羊锅里。这之后,她比西月楼的人还在意那锅了。甭管在哪里帮忙做事,神识都得往那里挂着,生怕西月楼的人毛手毛脚的把她那几个鸡蛋给煮坏了!   这么一来,西月楼的菜色动作全在她眼里了。她也知道了这回西月楼的主意其实挺正,就一个清羊糕,一个百菌汤。做得了往外一端,瞧着都是最俭素不过的,合了县官大人如今一意孤行要做“清官”的心思。可这功夫可一点没少花,光这羊,一共就三只,真是拿青草药养出来的。试菜的时候宰了一只,那滋味好得,试吃的几个灶上的差点没流眼泪。   那百菌汤里头,除了最近收上来的鲜菌子,还有天南海北寻来的各样干品,百字虽有虚意,三五十种只怕真是有的。这些菌子也不是放在锅里熬的,都在一个瓷尖满眼为底的蒸格样东西里放着,下头好泉水烧开了蒸上去,滴下来的汁水沿着那尖底落到底下接汤汁的瓮里。这样的汤汁能不鲜?   三凤楼的器具确实没有西月楼这般奇巧,灵素瞧他们这做法儿十分有趣,心里抓耳挠腮地想尝尝那口菌汤的滋味。 第122章 近墨者黑   灵素觉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确实不能老同坏人一块儿呆着,连自己这样的神仙同坏人相处久了还忍不住想做坏事,何况那些肉胎凡人?!   这么多家都在做好吃的,自己都没什么邪念,怎么偏偏看着西月楼就这么邪念丛生的呢?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们做了这许多坏事,搞得自己欺负起他们来都觉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一点都没觉着有什么别扭。难怪老听齐翠儿讲戏里头神仙怎么教训坏人,估计也不是什么惩处,就是想学他们的样子对他们做点什么吧……   还真是以己度人啊。   她正在那儿纠结到底今天要“坏”到什么程度才合适,那上头的锣又响了一回。这一下子似乎各酒楼的大师傅们都更紧张了一分似的,灵素不明所以,她问边上一个明明没事却拿着块抹布到处擦抹显得十分忙碌的杂役道:“哎,他们干嘛忽然抽了筋似的?”   那杂役知道她如今是楼里的红人,也不挑她的话,忙答道:“这是二锣,三声锣响就得进菜了。”   灵素问:“那还有多少时候三锣响?”她这是担心自己的鸡蛋没煮透,怕羊肉精华没有吸足。   杂役道:“还有一个时辰。不过三锣响后并不是就不让做了,只是这头一道上去总会赚些便宜,是以大家都盯着呢。不过也不一定,从前西月楼就好压轴,显得自己高明。”   灵素这下放心了,笑道:“我都不懂,可多谢你啦。”   杂役笑道:“哪里哪里。”   晓得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就忍不住又拿神识去扫西月楼的百菌汤,——唉,我就尝一口成不成呢……   眼看着西月楼把那一尖底瓷蒸锅的菌子取了出来,准备往大锅里加水萃取第三道菌汁,神仙一时拿不定主意了,这到底出不出手,出手了拿人家多少合适……   正这个时候,边上谁家的二灶师傅正从火上取砂锅,裹手防烫的巾子忽然被灶火燎着了,一下子整个巾子都烧起来,眼看着也是叫人动了手脚的。这二灶师傅一看这火都沿上来了,吓得大叫一声,忙甩手想把巾子甩掉,可这东西一烧起来就缩了,反不容易甩脱。倒是手里那锅子掉到了地上,溅了一地的热汤,把两个过来想帮忙的人给烫着了。   幸好那二灶师傅还算机灵,蹦过去一下子连手带巾子浸到了一旁的水桶里,周围几个人都过来查看,小心翼翼取了那已经烧焦的巾子下来,虽前后不过几个呼吸的事儿,手背上还是已经烧伤了一块。   神仙在此,可这蹩脚神仙脚上没靴,身上没斗篷,神识收东西进灵境也仅限于捡捡菌子、羊粪猪屎这种不会动的东西,那位着了火的吓得四处乱蹦,她就只能呆看着了。幸好凡人比她能干,自己化解了危机。   又说那位挥着一只着了火的手大喊大叫的时候,这边西月楼正放好水要把那接汤的瓮和上头的瓷锅搁进去,听见动静往那头一看,嗬!太吓人了!手一哆嗦,那接了两拨原汤的小瓮就落地上了。幸好东西结实,没碎,可里头的汤却洒了个七七八八。   这下几位师傅都傻了眼了,相互间你看我我看你,怎么办?这可不是能随便再找出一份来的东西!若是叫自家东家知道了……只觉着从脚后跟冒上来一阵凉气。   还是大师傅沉着:“来不及了,先把三道的接了再说吧。一会儿再多蒸两回,咱们最后一个上菜。”   大家都心领神会,这会儿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这一家家下来这许多菜,有清羊糕镇场子,加上这个菌汤就算取的第三道第四道,也必定鲜得旁人比不上。何况还有东家一早布下的暗期,现在看来,这东家的做法才叫做未卜先知未雨绸缪啊!   他们这里好歹有个变通之法,那边碎了一个砂锅的,一整锅吊了半日的高汤全没了。几位师傅那面色,要不是西月楼紧跟着也砸地上一个叫他们有些怀疑起自己方才的想法,他们就该操刀子上了。   几个人商议:“怎么办,幸好鸿运当头已经加了汤蒸上了,只是秋茭儿、水玉兰这些还没吃过汁儿,一会儿搭菜就全没味儿了!……“另一个道:“要不等鸿运当头蒸好了从里头滗出点汤来再做配菜?”   大师傅摇头:“那个汁儿要回浇的,分不出什么来。”   几个人都发愁,就听人道:“你们高汤撒了?我这里有点蕈汁,有点浓,可以兑了滚水用,要不要试试?”   那位回头一看,就是方才送炒勺来的小妇人,忙道:“那,那可劳驾了!只是这东西……”   灵素也不多话,先从手里提着的一个小泥壶里倒出来浅浅一盏递给他们道:“这应该够了,你抿一口试试。”   大师傅也没什么忌讳的,闻这香气就不凡,只沾了沾嘴,差点没叫出来:“这、小师傅,这东西真给我们?那你们楼里可……”   灵素道:“没事,我们今儿做的用不着这个。”   大师傅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只拍了胸脯压着声儿道:“还请小师傅替我们转告一句,苗老先生的恩德,我们裕祥阁绝不会忘!”   小妇人摇头:“嗨,都是同行,都吃这口饭的,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   这里裕祥阁的赶紧千恩万谢地拿着那小小一盏菌汁忙活起来,这里灵素一边把神识往灵境半空里飘着的那一团棕红透亮的汤汁上扫,一边吧嗒嘴。方才一看西月楼的百菌汤要洒了,就赶紧用神识收进了灵境里,顺手从它们那大锅里捞点热水出来和着剩下的一点菌汤给泼到了地上。这会儿分一点给那家着了西月楼的道的酒楼,也算劫富济贫了。   自己又落了两道汤汁,又帮了人,真是两全其美,天助我也!   外头乱七八糟的情形,自然有人想要往里头递话,好叫自家掌柜的和东家知晓。可是早有人料到了这一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要传话可以,随你说,只是给不给你传进去,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里头一派和乐融融,虽席上都摆了冷盘热炒,也没什么人动筷子。尤其那三位赏官,更是连酒都没让倒,只一人来了一杯温水,却是怕被酒杂了滋味辨不出好歹来。   这会儿正说各地类似珍味会的食界切磋,有个赏官笑道:“咱们这里就算是将就的了,有那些讲究的,一比至少三天,因里头许多菜色都得要那么些时候才能做得的。且每个台案前都至少两个中人看着,防着拿外头已经做好的什么东西来充数。可这大师傅做菜,多少都有点不欲示人的绝活,就为这个‘盯梢’的事儿,能吵三两个月。说热闹也热闹,说烦也真是够烦的。”   众人听了都笑,坐在中间的知县却道:“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这珍味会能叫一地厨艺高手相互切磋借鉴,本是好事。只是一个菜做个三五天的,也太过了些。光朝着奢靡奇珍去了,反伤了味的本意,本官看来却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几个赏官都道:“大人说的是。我等亦觉得那般比试太过铺张,非寻味之道。”   正说着,外头的锣又响了一回。这里就上来几个侍者,把桌子上都没怎么动过的菜撤去了一大半,只留下些冷盘咸酸压桌。   果然,没过一会儿,头一道菜就上来了,是德裕楼的,菜名叫做寻味清秋。几位赏官都笑道:“这名儿何其太雅?”   一人跟前浅浅一碟,有藕尖秋蒲瓜之类时蔬同看着像是某样鲜菌子似的玉白卷曲之物,各自下筷尝了。嫩脆清鲜,真是满口秋意。德裕楼章老板笑着不语,并没有急着介绍菜品,只等赏官们尝了问他时再说。三位赏官并没有停筷子,一口咽下,面现疑色,又各自夹了一筷子吃,章老板见此情状面上越发笑开了去。   果然一时都问起来究竟是何物,说是菌菇又有荤味,若说是肉,可那有这样形状口感的肉?章老板这才笑着道出原委。这原是取了新鲜鸭舌,抽去软骨,竖着一切两半,再以甜酒爆火去腥,与时蔬同炒成的。这一份里怎么也得几十个鸭舌,不可谓不珍了。   可若要说他奢靡,他又可说这本是收的“下脚料”,略花了点功夫,却成了变废为宝了。是以岳二虽见章老板得意心头有些不顺,却也没有开口挑他这点。   德裕楼另外还有一道双翅齐飞,却是把用高汤煨好的鱼翅酿进去了骨头的生鸡翅里,再调汁闷透。上菜时一人跟前一只鸡翅,看着十分无趣,一口咬下去才知道里头另有乾坤。之前听说这回珍味会不让求珍求奢了,三位赏官心里就有些失落,这菜一吃心里都暗笑起来,果然这东西都是人说的人做,总有办法可想的。   知县老爷一吃这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口感,心里也不是不感动的,正想要开口赞一句,就听岳二在一旁道:“章老板还真是有趣。想是忘了大人这回说的‘食材只在寻常菜色中找’的话了。你这以鸡为面,以鱼翅为里,还真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还真是个表里不一的菜。好取巧的法子。一会儿再上个什么用山珍海味嵌的八宝鸭,您这回可就赢定了。”   他这一句上一句下的,章老板都不晓得怎么接他的话才好,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边知县老爷把吃了一半的鸡翅放到一边了,面色也有几分不好。三位赏官倒是评价得挺客观,只最后还是来一句:“此菜去鸡则不成其形,去翅则大改其味,说起来还是个鱼翅菜,算不得鸡鸭菜。”章老板只好僵着脸笑。   接下来上来的,有用雄鸡冠放在陈糟里糟透了切来与水菱同拌的“顶上红”,有把青鱼尾蒸熟去骨剥鳍做羹汤的“青翅羹”,有把桂花鳖温水三蒸后与野味同煲的“析骨圆菜”,还有将初春刀鱼糟藏至今而做的“春刀无骨”,用了三五十只秋雀密料蒸透后只留下脯子与腿做成的“鸿运当头”等等……都是些极费工费时的菜色。   等到别家都上完了菜,只剩下三凤楼和西月楼的时候,三凤楼进菜了,大师兄也跟着进去。却是因为他这两个菜有许多讲头儿,掌柜的虽知道些,却没有他知道得细,怕一会儿官长们好奇问起来,便索性跟着进去了。   这其中一道是一道八宝鸭。岳二听了菜名儿就笑起来,说道:“这八珍八宝鸭,还真有人做啊。也是奇思妙想。”   大师兄都懒得搭理他,这上来的是整鸭,他当席解开了,一时浓香四溢,却是几位赏官大人们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几个酒楼的掌柜的一闻见这香气,心里就凉了半截。——得了,今年又是三凤楼。   尤其岳二一闻之下竟觉着分辨不出其中所用配料来,心里不由得又惊又怒。尤其又想到方才院子里那一对高篓子,——这回三凤楼还真是法宝尽出啊!看来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   赏官和知县都吃了几口,要说这会儿已经尝过不少珍馐了,其实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尤其对非专业赏味的知县大人来说。可这鸭子的滋味实在太好了,两口一吃,倒叫他把之前吃的几个菜的味道给忘得差不多了。   岳二沉着脸,好歹还记得如今是场面上,硬生生收回了几分暴怒阴郁之气。   其中一位赏官笑道:“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这鸭子我瞧着不是家养的,当是野味。只是这野鸭子有这般肥的?且吃着入味至骨,居然没有走掉油脂,这手法也是高明极了。”   另外一个笑道:“我看这家应该还有旁的菜,索性都吃了再细说不迟。”其余两个赏官也跟着笑起来。   知县大人也跟着道:“不错,不错。”   另一道菜上来,长得也有些稀奇,却是方方正正像一块砖似的。外头眼见着是什么肉,上头还有油煎过的诱人焦痕。大师兄持刀在手,将那“砖头”解开了,里头却是外粉内橘的颜色,连着一阵鲜香气直冲人口鼻。见着那一刀下去顺着切口流出来的汁水,三位赏官都忍不住喉结动了动。   大师兄将切好的块分入温好的碟上,又取过一旁的一个小壶,微微晃动两下,往上头淋上油褐色的薄薄酱汁,点上一些新鲜嫩绿的香叶葱尖,才往后一撤身子,表示完成了。侍者便过来端了碟子给各人上菜。   几位大人都几口把自己那一份吃干净了,相顾失笑,一个问道:“这是什么?是鱼?怎会是这样颜色,且并没有什么腥味不说,还这般多汁水,吃口这般油润!外头那一层是鸡肉?又不像鸡肉……这可真是……”   另一道:“方才那鸭子也是,里头填的馅儿,我吃起来觉着嚼到了鱼子似的,可又没有腥味,有一股子核桃榛子松瓤儿似的香气,可又没见这些东西的踪影……真是、真是神乎其技啊!”   一时满座赞声,大师兄面色如常,更叫这些人高看一眼。 第123章 憨面刁   赏官们又问:“这两道菜可有名字?”   掌柜的示意大师兄说,大师兄便答道:“这两个都是今年的新菜,那填馅儿鸭就叫做德源鸭,那道薄腌肉裹煎整鱼的,就叫做德源鱼。”   知县大人精神一振:“哦?德源鸭德源鱼?有趣有趣,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以县为名呢?”   大师兄道:“只因这两道菜所用的绿头鸭、细鳞鱼、五彩麦、乌绒鸡等主料,都是我们县独有的物产,旁处没有。且这些食材所在地多处偏远,也是因为河浦通渠、深山走村等政令才得现世。尤其是这绿头鸭和乌绒鸡,在别处虽有,却都是候鸟,待一阵子便飞走了。唯独到了我们德源县,一待就不走了,成了留鸟,才有这样肥嫩。出了新食材,又恰逢这次珍味会,岂非天意?我们酒楼便创出了这两个菜来,又因食材皆为本地特有,才斗胆以县为名。”   知县大人听了心下大悦。这头灶师傅虽不善言辞,却说得句句清楚。这食材都是德源县独有的,可从前都没见过,为什么呢?因为都产于偏远之地。如今怎么能得着了?因为有河浦通渠、走村的政令,这事儿谁主持的?自然是一县之父母官了!   又说那些飞禽本是候鸟,只到了德源县就成了留鸟?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德源县治理得好,政通人和百业俱兴,真是人心所向群鸟停驻,这天人感应的宁和兴旺,又是因为谁?怎么论也越不过这一县的县官去吧!   这鸭子同鱼的滋味都甚好,偏偏又以县为名,往后来往客商多了,谁尝了不得赞一声?回去了沿路说起,总不得不提到德源县这个地方。再细论究竟,哎,难免又要提起自己的政绩了。这可真是……流芳千里而不自知了!   知县大人听出这话里的话来,其他的哪个不是人精?哪有听不出来的。倒是几家酒楼的东家和掌柜的心里有些不稳了,——这年头当头灶的都得要这样口舌心机了?这人可不好找啊……   至于岳二,心里都吃惊的想上去拎住大师兄的脖领子好好问问了。——你一个做菜的学这么些阿谀奉承的话做什么?!寻着点新鲜的食材都敢往政绩上贴,你是有多不要脸?!听听方才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想想当年你怎么骂老古的,你亏心不亏心啊,你还有没有良心?!   岳二觉得这人变起来还真是没有底线,叫人痛心呐。   又说灵素见大师兄做的那个八宝鸭和煎鱼,馋的不成不成的,她看旁人家都是分了小份上菜去的,想着一会儿大师兄肯定也要在这里切好了才拿进去。也不晓得里头有多少人,分下来还能剩多少。还自己拿眼神给那块煎鱼来回来去画了好几回线,算着怎么分自己这里才能落一口。   哪想到大师兄进叫人整个都装盘拿了去了,他自己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久久散不去的香气勾得人心里发酸。   灵素觉得这个珍味会可真够没意思的……   幸好,幸好还有一锅乾坤子可以期待。眼看着那边要起锅了,一边已经准备好了许多冰和盐,这是要冻羊糕了。方才里头的火早就撤了,焖到现在,开箱时候几乎没什么气味逸出来,看来这些古怪的法子还真有些效果。趁这个时候,她往那边稍稍凑了凑,一动念,把十二个煮好的鸡蛋收进了灵境。只看那油润的壳子,她这口水就已经有些管不住了。   那边的羊糕冻上后,又开始忙活菌汤的事儿。说是再多收几道汁水,可里头的人数在那里呢,到底还是太少了,不够分的,这就不像话了。可要再多的真没有啊。怎么办?只好兑水,可兑了水又怕鲜味不够足了。可真够愁人的。   这时候边上一位管事模样的道:“要不……放点鲜石粉进去?”   大师傅忙道:“不成,之前楼里不是试过了么?那些舌头刁的一吃就尝出不同来了!这回的赏官可是有‘金舌头’之称的,更混不过去了。”   那个道:“可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说那些人吃得出来,也不是一次就吃出来的,都是吃了几回才说几样菜的鲜味太过雷同,才算吃出来了。这回旁的菜里又没有,我们这菌汤也不是平常的溜肉段小炒肉,是实打实有菌汁在里头的。只借点鲜再提一提味,哪里就吃出来了!”   大师傅还犹豫,边上一个也劝道:“赶紧的吧。一会儿那边的菜尝完了,我们还磨叽着就难看了。”   另一个道:“反正这水是必须得加的,要不然不够数。”   看来是没有旁的出路了,大师傅也只好点头。   几个人用碗量着烧开的山泉水往那瓮里倒,又把这瓮放在小火上炖至微开,那个专门管鲜石的管事小心翼翼取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半透明微带肉色的石头样东西来,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用丝巾裹好的银锉刀,便对着瓮口往里头锉了些鲜石粉下去。   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怎么的,只觉手里一空,那块鲜石就咚一下整个掉进小瓮里了。围着的几人都大惊失色,赶紧抄勺子的抄勺子,拿筷子的拿筷子,往那瓮里捞那块鲜石。   可这瓮口小啊,里头又煮得微沸,那鲜石又极易溶于水的,尤其还是热水。   等好容易捞上来,这鲜石只剩下半块儿了。几个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这个时候,有人远远喊道:“下一家准备!”   大师傅肩膀一抖,闭了闭眼睛道:“封瓮吧。”   边上的急了:“这、这会不会太……”   另一个拿了绵纸过来道:“来不及了,再兑水就没菌子香了,还叫什么百菌汤。”   那个道:“可是这、这鲜石搁了那么多……”   一时两个穿着一样袍子的进菜使往这里来了,几人都住了口,又把已经分切好的羊糕,点上青竹烤盐一并放进大捧盒,另一人单用一个提桶装上那个多灾多难的小瓮,头灶师父接在了手里,跟着往敞轩里去。   三位赏官一看这回上来一个封了口的小瓮,早先刚进来时又见着了西月楼的山河箱,心里的期待更增了两分。   那清羊糕的汤冻凝住后略带青色,衬得裹在其中的羊肉好似玉雕一般。上头撒的盐极细近于粉,有花椒的香气却又被什么清气略压了一下似的,纳入口中,盐与冻同化,那盐的香气居然也有几变;牙齿从冻咬到羊肉的一刹那,从柔韧一下子划进酥软里,这羊冻明明冻实了的,可里头的羊肉居然还带着热意,实在奇妙。嚼得几下,那冻渐化了,同羊肉融到了一处……啧,可这时候本该出来的醇厚浓鲜滋味却生生被什么东西割了一大截去似的……   几位赏官面上由欣赏赞许到疑惑不解再到意兴阑珊,岳二看得不解,也顾不得“参比不动筷”的规矩了,自己拿筷子从大盘里直接夹了一块吃。嚼了几下面上就疑惑起来,这不对啊!之前试菜的时候,那羊肉滋味何等妙绝,何况这回还用上了山河箱。怎么会这么……这么不上不下的滋味?!肉和冻的形色口感都说明这火候是对的,可这味道怎么就这般寡淡稀薄呢?肉叫人掉包了?这也不能够啊!想不明白。   一位赏官笑道:“许是方才的菜滋味太出色了,这羊糕看上去也是极好的,可吃起来总像不太对劲似的。”   另一个也道:“若说是肉不好,想也不能够的,瞧这肉质也是长足了的湖羊,味儿却同这形对不上,也是奇哉怪也。”   岳二忙道:“想是哪里出了岔子。这回的羊是用双羊镇的各色青草药养大的,丁点膻味没有,吃口极好。又用的山河箱沉香锁味焐出来的,怎么也不能是这个味儿啊。”   赏官笑道:“看这肉色肉形火候调味都绝妙无比,可就是……”摇着头道,“说不好,总是滋味薄得很。”   另外两个也点头道:“确实如此。”   岳二看向大师傅,大师傅可没有尝过这羊糕,见赏官们都这么说,加上边上那一瓮说不明白的汤,腿肚子都颤上了。恨不得把那小瓮往地上一带,叫它都洒了砸了干净!   到底不敢,见岳二示意,便去了瓮上的封口绵纸,开始分汤。岳二期待的山林浓香也是稀稀薄一点点,那汤倒是极清的。   赏官们看了相互点头笑道:“最后上这个,很有道理。”   岳二笑道:“这回我们这菜色选的,就是一个字——‘清’,清明天地清者自清的清。这汤名百菌汤,是用数十种干鲜菌菇蒸出来的,不借旁的杂味,只这天地间一味清正纯鲜滋味。请大人们品尝。”   知县听了这话心里十分熨帖,这西月楼是个知情识趣的啊,清,多好,自己如今求的不就是这个“清”字么!   赏官们看着跟前分好的一小碗清汤,颜色透亮澄澈,确有复杂的菌菇香气。想想寻常来说,菌蕈三五便成鲜汤,这数十种,还是蒸出来的,真不晓得该是何等精华滋味了。   一位细嗅一回香气,执了匙轻舀半勺放进口里,——“噗……”直接回吐到一边的骨碟里了。然后拿起一旁的温水急急漱起口来。另外两个正想喝的都犹豫了,轻轻抿了一口,也都喝水的喝水,呸呸往外啐的往外啐。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若是换了三凤楼如此,说不得他们就要疑心这三位赏官都是西月楼买通了故意给三凤楼难看来的。可这回是西月楼的菜色被如此对待,这、这又是什么缘故?……   岳二自己拿过小瓮到了一些在空碗里,喝了一口,面上跟被人打了几拳似的,到底没有吐出来,生忍着咽了。然后嚯地转头狠狠看着自家的大师傅。   大师傅心说,这也不能怪我啊,也不是我弄翻的,从头论起来还不是你给人下了太多的套儿,惊着了我们自己才失了手么……这冤有头债有主怎么也轮不到我啊……唉,听说至美斋的大师傅要北上养老去了,不晓得他们要不要请新的头灶呢……   一个赏官好容易缓过来了额,开口道:“这是什么味儿……看来这菌子虽稀罕,太多了做出来的就净是怪味了。”   另一个道:“确实,还不如方才裕祥阁蕈汁焖的藕尖笋片,那确是滋味悠长的山林鲜香。”   岳二心里这个恨啊,可他实在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想了一圈,便疑上了三凤楼,想着或者就是三凤楼给自己捣鬼。今日各家相争,也只有他家能同西月楼一战,眼看着是下绊子使阴招了,哇呀呀呀呀,可恼啊可恨!   大师兄一脸正色地道:“之前听说西月楼有鲜石一物,以之磨粉点菜,无物不鲜。只是只可用少许,若多了则发苦涩麻舌之味,大坏味觉不说,还极损身子。不知道今日这是不是羊肉里头忘了搁了,都给搁到汤里了。”   那几位赏官在德源县待了几日,同本地食界老饕们多有往来,这西月楼鲜石的话也听过两句。本来也想见识见识是何东西,只是料着这等邪门歪道之事当不会在珍味会上使出来。哪想到今次还真叫自己碰上了!尤其听了那句“大坏味觉”,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他们可就靠这个吃饭呢!哪有这么害人的道理!   岳二刚想解释,大师兄又道:“这汤取‘清’意本是至味之选,确实好立意。只是不下真材实料,总想使些狡计欺人,弄出这样虚有其表之物,岂不是‘说清实浊’、‘一面假清’的意思?又编出一篇什么草药羊、百菌汤的故事来,只当这样就能哄个头名魁首了不成?!这也太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了。”   大师兄一脸的憨厚沉稳满溢着怒其不争之色,话虽厉害语气却温厚。岳二见那几位赏官和知县大人脸都黑的跟锅底似的,心里那个恨,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苗炎一贯装个正人君子的样儿,居然是如此心地歹毒之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憨面刁!   此番珍味会,毫无疑问,自然是三凤楼胜出。等各家东家掌柜的出来听说了方才比试的时候各家厨上出过的事儿,心里对三凤楼这回出尽风头的一点酸意也尽数化成了感激。   三凤楼里,苗老先生跟来道谢兼道贺的各家掌柜的、东家们寒暄闲话,看看一边束手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个憨厚纯良的徒儿,心里好生欣慰。 第124章 沈娘子   第二天苗十八叫灵素同方伯丰过来吃饭,方伯丰这日被司衙里的事缠住了,没能来,灵素真心替他可惜,因为今天大师兄要做昨天比试的那两道菜。   食材自然还是灵素拿来的,之后她便老实不客气地待在后厨光明正大地“偷师”。   这鸭子得用长足的野鸭,若是嫩鸭,绒毛钻肉退不干净,那滋味就打折扣了。鸭子收拾好,用粗磨五香料、甜酱、头道秋油、陈醋、糯米酒填腹中缝紧,外面用油豆皮包裹后上锅蒸透。取出来后断节拆骨,只留下头颈脚以保其形。这时候再以一半蒸出来的汤汁拌入糯米、五色麦、菌菇、香干、秋扁豆嫩豆等物,拌匀,小心填入鸭腹,再入厚釜中用另一半汤汁加五香、甜酱、高汤,小火煨干。整只上桌,鸭肉酥软已极,用筷子便能轻易夹开。   野鸭本就肉香浓郁,兼之所选又为极肥嫩者,且是活捉现杀的又同其他那些用夹子、放针捕到的不同。油豆皮包裹上蒸能保证鸭子油脂不损,腹中填的糯米菌菇之属都属寻常,但那味五色麦却稀奇。自有一股干果清香不说,经火萌芽,嚼之又如鱼籽,几相加成,成菜浓香甘美难以言喻。   那煎鱼倒简单,却是仗着材料好。乌绒鸡取脯子肉,去膜断筋切薄片后用熬好晾凉的盐水浸渍入味。冷水鱼去鳞剖两半后去骨剔刺,内外略抹青盐姜汁,错位厚薄相对叠平。再用方才的鸡脯肉一层层缠好裹紧,用细签子固定后上锅油煎至四面焦黄鸡肉熟透即可。略置片刻,待其收汁。另将煎锅中的余汁加酸柑汁、甜醋、少许饴糖、秋油小火收浓作为浇汁或蘸料。   切开时,外层鸡脯肉雪白,外层熟透的鱼肉色作嫩粉,渐至内里尚未熟透部分则为暖橘色,浇上棕红透亮的酱汁,只这眼看就不是凡品了。鸡肉香滑鱼肉外层油润内里柔嫩,咀嚼间三鲜相合,滋味变幻,哪里停得了筷子?!   灵素学得极是认真。她晓得这菜做起来费工费时,跟焦溜丸子可没法比,自己也不好厚着脸皮老叫大师兄做。可是方伯丰这回偏偏来不得,这么好吃的东西错过了岂不可惜?唯有自己学会了,到时候花点工夫做给他吃吧。   这会儿正在蒸鸭子,她逮着大师兄问些细处,外头一个管事进来道:“大师傅,风和楼的沈娘子找您。”   大师兄吩咐边上一位灶上的看着点火,自己脱了上灶的衣裳便出去了。   灵素在这里守着,时不时用神识往里头探探,生怕这代班师傅手艺不成给蒸坏了。   且说大师兄到了外头,就见一个长相极为明艳的女子在那里站着,面如白玉发如墨,一身衣裳更是精致非凡。那女子见大师兄出来了,眼睛一亮,一眼扫过大师兄身上的袍子,眼神一顿,暗暗咬了下嘴唇。   大师兄对那姑娘拱拱手道:“沈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那姑娘一笑还礼道:“苗大师傅言重了,贸然登门,还请海涵。”   大师兄一伸手,把那姑娘让进了一旁雅座,又叫人上茶,这才问起来由。   沈娘子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眼看着秋去冬来的,苗师傅竟没有来我们风和楼订衣裳,也不知是忙于珍味会比试一时抽不出空来,还是……还是看不上我们风和楼的手艺,跑去别处做衣裳了……”   大师兄一听原来为了这个事,便道:“风和楼的手艺怎么会有人嫌弃,上回我师父还说连京城里的霓裳轩也大抵只能做到这样地步。今年倒没想起来要新置衣裳,所以才不曾拜托贵楼。”   沈娘子笑着一指他身上的袍子道:“没有新置衣裳?这难道是旧的?”   大师兄低头一看,答道:“这是我师妹做的,倒是刚做的。”   沈娘子一听师妹两个字,惊讶道:“怎么这灶上还有女子做活儿的?能拜苗老先生为师,想必也是厨艺十分了得了。”   大师兄点头道:“女子上灶确实不常见,不过若真有本事,也不是不行。”这话等于承认了这位师妹厨艺高强了。   沈娘子定了定心,笑道:“这可真难得了,厨艺既高明,还有这样一手好针线活儿。”   大师兄见她细看自己衣裳,便不自觉地动了动胳膊道:“确实做得不错,挺合身的。”   沈娘子咬了咬牙,正想再说,忽听得外头有个女人声道:“大师兄呢?大师兄呢?那鸭儿已经蒸到露骨了,再蒸下去只怕要糟啊!人呢,人呢……”   大师兄一听这个就急了,对沈娘子匆匆抱拳道:“抱歉了,灶上还有点事,我得瞧瞧去。今天到了几样菜蔬不错,沈娘子不如在此稍坐,顺便用餐便饭。”说着对外头的管事道,“这雅间今天都算在我账上。”说了又回过来跟沈娘子告了声罪,急匆匆往后头去了。   这里沈娘子呆坐了一会儿,狠狠拍了下桌子,咬牙道:“我缺你这顿饭吃嚒?!”说完站起来深呼吸了几回,待心绪略坪,才换上一脸平静顾自往外去了。   这里大师兄听说沈娘子已经走了,便点点头,也不放在心上。   灵素一边看大师兄拆骨填料,一边闲打听:“师兄,方才那位娘子是谁啊?怎么不留下来吃饭呢!”有人请吃饭都不吃,这样的人还真是值得打听两句的。   大师兄忙得聚精会神,全不理会她。   灵素觉着没趣了,只好顾自己嘟嘟囔囔的,边上一个也闲得发慌的帮厨告诉她道:“那是沈娘子,风和楼的头号针线师傅。她那扎出来的花儿,跟活的似的!风和楼的东家都把她当尊神供着呢。那家伙,一样衣裳,若是她经手的,银钱得翻上十几几十倍,还多的是求都求不来的。寻常说起来,都管她叫‘金指头’,‘神娘子’。”   灵素点头道:“那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了。”又回头问大师兄,“师兄,那神娘子找你是要订德源鸭德源鱼么?”   大师兄刚把手里的活儿干完,松了口气随口答道:“没有,只是来问问我这两季怎么没去风和楼定做衣裳。”   这话一出,边上几个灶上师傅和帮厨的都赶紧打起眼色来,灵素接了句:“哦,那不是我都给你们做了嘛!”看那边鸭子填好料要下二回锅了,又忙着顾那头去了。   德源县制衣第一楼的头牌师傅跑来问一个客人怎么没去楼里做衣裳!两个傻子愣是谁也没觉出这事儿的古怪和蹊跷来,只顾着说那鸭子的颜色和一会儿要用的火头。   吃饭的的时候,师徒三人又说起这回的比试来。大师兄给苗十八逐一细讲那几家的菜色,又略加点评,苗十八不时问上一句。最后说到裕祥阁的那道“鸿运当头”来,大师兄道:“他们时机没有算好,这秋雀儿最怕凉。前头那道糟鸡冠多说了几句,等尝这道的时候有些凉了,那腥气就出来了,吃亏就吃亏在这里。”   苗十八听了点头,不意灵素在边上凑一句:“我吃着倒挺好的。”   苗十八便叹道:“所以你还是尝味不够细。自己不懂吃、舌头鼻子不够使的人,那是没法做出好菜来的。懂吃不懂做的人或者不少,懂做不懂吃的还真没有。你自己都不晓得那细味,又如何能知道优缺,不知道优缺,又如何更进一步?所以啊……”   大师兄冷不丁来一句:“师父,她吃的时候滋味应该是不错,她就在裕祥阁灶上就着锅吃的。”   苗十八:“……”   灵素解释道:“我不是帮了他们几回忙嘛,刚好他们做的菜备的料都多出许多来,便请我吃了几只雀儿。不跟咱们似的,一只鸭一整条鱼都端上去了,我们就留在那里闻味儿……”   苗十八懒得理她了,训一句:“这不是让你吃上了嚒!又抱怨什么。”转头又同大师兄说起这回西月楼的事儿来。   大师兄道:“那菌汤大约是打翻了一回,没法子了,想加鲜石蒙混过去,不知道怎么的给加太多了,才成了事故。倒是那羊糕不知道怎么了。一直都闷在那箱子里焐出来的,应该一点味儿没跑掉啊,不知道怎么给弄成那样了,真是味如嚼蜡。要比方起来,就好似人没了魂儿似的。说不明白。”   苗十八皱了眉道:“这是被旁的什么东西吸了味儿了。难道是煮羊的时候同什么熊掌鱼翅一块儿炖了?也没这么憨的吧。”   那边灵素脑袋都快勾到胸口了,苗十八看看她的样子道:“昨天也累狠了吧?教你逞能,挑那么副挑子做什么?生怕人不惦记你是不是?!得了,吃饱了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伯丰累死累活一天到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你倒在这里过瘾。”   灵素本来还想把那乾坤子拿出几个来分给师兄师父呢,这会儿是一句也不敢提了,行了礼,灰溜溜回去了。   方伯丰回来时候确实挺晚了,却是为着秋汛后要清淤驳岸的事儿。这批廪生也真是命苦,年末要年考,还得上课复习不能懈怠,另一边司衙也把他们当苦力使,还不敢有怨言,真是苦!   一回到家,灵素就端出稀米汤来,方伯丰接过喝两口,长舒了口气道:“真舒坦啊。”   灵素问他:“饿了吧?多早晚吃的饭?吃的什么?”   方伯丰又喝了两口米汤,放下碗道:“就在那里凑合啃了俩包子,早饿了。”   灵素去灶里端出一个碟子来,上头放着三个鸡蛋,方伯丰笑道:“这可难得,你也有这样省手的时候。”   灵素笑道:“你先剥了吃一个再说。” 第125章 善恶有报   方伯丰一摸那鸡蛋,还有些烫手,拿在手里挺油润似的。往桌上轻敲几下磕开了顺势一滚,那壳都碎了,闻着一阵浓香。这香气一闻就知道是鸡蛋的香气,只是十个鸡蛋并一块儿也未必有这么香。他本就饿了,一闻这个味道,喉咙里顿时跟车水车一样。   匆匆剥去壳,那蛋清比寻常的煮鸡蛋看上去黄一些,一口咬下去,蛋黄里迸出来的香气比方才闻到的还要浓上几倍。方伯丰直觉着自己嚼一口,耳朵鼻子眼睛就都得往外冒一股香气出去。三两口吃完了,喝一口米汤润了润,赶紧又剥了一个吃。   把这个也吃掉了,才想起来道:“你也没吃呢吧?别都尽着我了,这个你吃吧。”   灵素笑道:“有十几个呢,你吃吧,不够了还有。我今天吃了大菜回来的,这会儿吃它糟践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便笑着把剩下一个吃了,灵素还要往外拿,方伯丰拦着道:“别,我这一口气吃三个就有些过了。其实吃一个就该够,这蛋肯定费了大劲儿才做出来的。瞧着这般寻常,就是个煮鸡蛋的样子,竟能香成这样,好似……好似里头住着百十只鸡似的。”   灵素听了捂嘴乐,又道:“是不容易,大概也是一辈子一回的事儿了。”她可没有用青草药养出来的羊,就算有,也不能拿只整羊来煮几个鸡蛋吃啊,更何况她也没有那山河箱这等稀奇的炊具。   方伯丰听了这话道:“这般难得?!唉,我刚才可吃太猛了,真是牛嚼牡丹。”   灵素笑道:“多好的东西不都得给人吃了才有意思么,白收着做什么!你这阵子太辛苦,吃这个补一补正好。”   方伯丰听灵素都说出“补一补”这样的话,而且还是说几个煮鸡蛋,心里更确定这东西的不凡了。且这会儿吃了鸡蛋又喝了碗米汤了,嘴里还全是香气,不晓得灵素费多大劲儿才做出来的,细想一回心下好不感动。   灵素怕方伯丰一口气吃三个鸡蛋存了食,又沏了壶茶,端了碗山楂糕出来两人接着说话。   说起衙门里的事儿来,方伯丰想起一事,对灵素道:“上回那个同我一起去走山的菅管事,说是在山上撞了什么邪物,在那边村里歇了半个来月才回县里来,回来了之后又在家里歇了好一阵,这几日才刚来上工。各样传言说得玄乎其玄,我却不信。他那人还能有实话?再怎么说都不信了。”   灵素一听说是“撞了邪物”,心里发笑——你才是邪物呢!   嘴上便道:“怕是他自己心里有鬼吧。”   方伯丰摇头道:“我没见着他。是今天老司长问起我来,我才知道的。我把那天的事情都细说了,老司长便道那菅主事或者是知道最近衙门里事儿多,所以想出这个躲懒的法子来,工饷照领,活儿却不用干了。”   灵素却忽然问道:“你们这里,若是发现坏人做了坏事,然后对那个坏人略施小惩,这……该是可以的吧?”   方伯丰警觉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灵素道:“我就随便问问。你这里有菅主事,我们那里有西月楼,怎么总有这样的人呢,看着怪烦的。”   方伯丰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嗐,这不是都有的么,你忘了后山峪的时候了?哪儿都少不了这样的人。还有,你总说我们这里,难道你们那里就没有这些了?”   灵素想了会儿道:“我们那里能耐大的人见识自然更正。若是见识没有到够高的境界,能耐是没法子突破的。说白了能耐大的人做事的道理必然比能耐小的人做事的道理更真更对。你们这里却不是这样,像西月楼东家那样的人,他能耐挺大啊,能使唤许多人,可见识就未必了。这不是入乡随俗么,我自然得学学你们这的处世之道才好了。   “只是你们这里的道理不怎么好懂啊。就像你说的那个菅主事,他明明也不用心做活儿,又喜欢占人便宜,还爱欺负人,这样的人怎么还能这么……这么一直做下去呢,也没个人阻止他。是不是有什么规矩,他这样的人也是这世上非要不可的,这么着的话,去教训他叫他改过的人,不是反而错了么?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个。”   方伯丰道:“这世上行事自然是有对错的。只是这对错常在人心自己,就像你说的做活儿偷懒一样。凭怎么规定怎么看管,只要想偷懒,总是有法子的。是以这虽道理上来说是不对的,可还是会有人这么做。只是这事情最终还是会带来结果的,只是不一定那么快就能瞧见。你看这回西月楼不就没落着好嚒,菅主事也病了一场。”   灵素心说那都是因为有我啊,要是没有我,你这亏是吃定了,西月楼也很可能就夺魁了。只是这话不好说,便道:“你说道理如此,却有人不那么做。照我们那里来说,这就不是‘道理’了。所谓‘道理’必须是不可违背绝无反例的才能称作‘道理’。”   方伯丰笑道:“那我们这里还真不是,我们这里正是因为常有人成了‘反例’,才更要好好教化百姓,多教给他们那些‘道理’。”   灵素笑道:“所以我说吧,这东西真的是分你们这里同我们那里的。”   方伯丰便问她:“那你问这些来又要做什么?”   灵素道:“因为我有能耐但是没有你们这里的见识啊。在我们那里,我的能耐恰能匹配我的见识,到你们这里可不成了。相比之下,我的能耐大概算大的,可是我却对你们这里的规矩法则全没头绪。这能耐自然也不敢乱用了,怕一个不小心坏了你们这里的什么规矩,不是憋屈得很?”   方伯丰笑道:“你方才不是说‘道理’是不能违背的事情?那你只放开了做去,只要能做到的就不算违背‘道理’,是这个道理不是?”说完自己笑起来。   灵素心叹,你们自己在你们这里是如此,可我这能耐不是你们这里的能耐啊,你们使尽全力也不能违背的规则,在我这里说不定就一眨眼的事儿。可这话也没法儿说,只好点头含糊着混过去了。   晚间又去化解识海里的那团识念。按那位前辈所言,想要从这世上修炼有成,唯一的办法就是入世。只有入世以人的身份去过活,才能觉出其中的烦恼蒙昧,才能找到窍要,等到神识修到能通知此世间根本法则的时候,就是真正得道之时。这样前景,不可谓不诱人。加上灵素本就抱着一颗要入世的心来的,这前辈们“入世与否”的烦恼在她这里倒没有,只是这世上的道理规矩她都搞不明白,又谈什么根本法则,唉!   这修行的烦恼她已经烦恼了几千几百年,早已惯了。睡一觉醒来,照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时近霜降,地里豆米菜蔬许多都该收了。所谓“霜降到,无老少”,是说这时候庄稼不管熟没熟,都差不多该收了。灵素趁着百杂行和酒楼里没事,赶紧跑去把自家地里的晚稻收了。她如今每夜以神识自探,那光圈倒没看出什么变化来,只平常的神识操控在细微处似精妙了许多。   比方说如今收稻子,她用神识可以直接成片收稻谷谷粒,这个在之前可不成的。都得整个收进灵境里,在灵境里借着入魂之利才能那么“脱粒”。虽这神识进步的道理还不甚清楚,不过反正变好使了总是好事儿。在自家地里耍神通都收拾好了,又跑去周边邻家卖苦力帮忙。   乡人淳朴,受她许多照顾又没什么忙好帮她的,便常塞些吃的给她,或者自家苗了什么菜,育了什么秧,就多替她准备一份。如此他们心里才觉过得去些儿。   灵素便又跟着学起来,收了秋,翻地埋底肥,又要开始种冬菜了。   这日方伯丰回来,见灵素在院子里支着个小火炉正烤什么东西,便笑道:“如今天黑得早了,一会儿就瞧不见了,怎么不屋里烤去?”   灵素扬脸笑道:“上回烤虾烤鳗鱼吃还是夏天的时候,还说等入秋了,天凉了好好烤几顿烤肉吃呢,这都快入冬了,什么也没吃上。”   方伯丰笑道:“你忘了?走村的时候可没少吃,烤鸡烤鱼烤兔子,什么没吃着?”   灵素摇头道:“那不算,得在家吃才算,那个最多只能算个野火饭。”   说起野火饭,方伯丰倒想起来道:“要不要趁着秋意还在出去走走?春秋出游都是最好的时候,说起来这一年你也忙得够呛,又是种树开山又是种地的,还要垦荒。好容易这会儿能歇一歇了,要不咱们出去走走?”   灵素一听来了劲,忙问道:“去哪儿呢?还去遇仙湖?咱们好像一出门就往那儿去呢。”   方伯丰笑道:“那也不赖咱们,谁叫这许多事儿都好在那边上办。”想了一会儿道,“要不咱们带上酒菜,去西边百溪滩看看?那里离县城近,溪水多,秋荻芦花最合这时候去。春秋两季出游,许多人家都往那边去的。有的背着锅去,就在溪水边拣大石头垒个灶煮东西,近水又都是些石头,又有趣又防了用火之忧。咱们就不要那么麻烦了,只稍带点吃的,去那里找个景儿好的地方,对酌说话赏景儿,可好?”   灵素一早开始点头了,听了这话赶紧道好。   一边细说要预备的东西,一边拿筷子翻那烤网上烤着的东西。方伯丰一瞧,却是几个饭团子。正稀奇,灵素捡了一个两面考得焦黄结壳的放碟子里递给他道:“你尝尝,这是咱们地里今年的新米。”   方伯丰一惊:“这么快?不是前两天才说要收么,这么快都吃上了?!”   灵素含糊道:“先弄些儿尝尝味儿呗。这麦子还青着就有割了去做捻捻转的了,这稻子都收下来了还不赶紧弄一口尝尝?!”   方伯丰忙道:“你说得甚是。”赶紧一口咬去,这凉丝丝的天气里,一口热乎乎的新米饭,这踏实,没法儿说。灵素这饭团子两边略擦了点三凤楼里打来的酱,经了碳烤,越发香了。米香酱香炭火香,还有新米那柔韧蓬勃的口感,两人往那里一坐,一边烤一边吃。   直吃到天黑透了,才想起来这一直光顾着吃饭了,连口菜都没就过。又赶紧搬进去另外切了菜温了酒续席。   深秋夜,热酒小菜,轻言细语,月圆不月圆的又有什么干系。 第126章 各有各理   说好要去郊游的,结果第二天方伯丰衙门里又有事情,给叫去了,于是只好又往后延了一天。   灵素闲的没事就又往三凤楼去。她到楼里,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张桌子前,神识一扫,见桌子上堆着一大摞的衣服。再一细看,全是些男子的服饰,所用的料子都不是常见的,有两件里面还缀了裘皮。她心下好奇,便问道:“谁买了这许多衣裳,这是要开铺子呀。”   边上一个杂役笑着对她道:“是风和楼使人送来的,说都是给大师傅的。”说完还冲灵素挤了挤眼睛。   灵素笑道:“大师兄也太讲究了,这些衣裳都挺好看呀。”   那杂役赶紧又笑着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听说是风和楼的沈娘子送的,可不是大师傅自己定的。大师傅刚才自己还摸不着头脑呢。”   灵素立时就想起了这次珍味会夺魁的事情,笑道:“出名了真是好啊,这几天送什么来的都有,送酒的送酱的送各色调料香料炖肉料的,如今越发好了,连衣裳都有人送了。”说完还摇着头咂咂嘴,显得十分感慨。   边上的杂役在心里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心说这两能是一回事儿吗?!再想想方才自家大师傅的言行反应,你们还真不愧是师兄妹呀。   紧跟着后头苗十八也进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却道:“今年还真是忙昏头了,这事儿都没想起来。果然风和楼的买卖做得地道,这都替我们惦记着。赶紧的吧,替我也去订几件,省得叫人家再跑一趟。”又回头对掌柜的道,“瞧瞧人家这买卖做的,咱们能学要学的还很多呀。”   掌柜的陪着笑附和了几声,心说我的看法倒同您不太一样,不过这事儿说出来合不合适啊。心里犹豫着,到底没说。   灵素在楼里转了一阵子,见没什么事儿,就又跑去看陈月娘了。陈月娘的肚子越发大了,看着人也挺吃力,尤其灵素同她说话的时候,她还不时的站起来,说是肚子里的娃顶起来了。有时候还叫灵素伸手去摸,还真能摸到一团什么从肚子一侧鼓出来了,或者是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硬硬的支在那里。陈月娘就告诉她,这个是他在顶屁股呢,这块儿是他的脚后跟儿。灵素听了只觉不可思议。那用神识自探肉身的功夫也练得越发用心了。   这日她拎了几样山里新得的果子来瞧陈月娘。陈月娘如今同她惯熟了,很爱她的性子,见她来了挺高兴,直叫帮手的大娘拿家里刚送来的糕点出来招待灵素。晓得她旁的也没什么,就是爱个吃。   聊着就说起相熟几家人的事儿来,陈月娘笑道:“昨儿翠儿同七娘前后脚走的,幸好没碰上。这俩人要是一对上,我手里都捏把汗!”   灵素也笑:“她两个太能呛呛了,说什么都能争起来。”   陈月娘笑着点头:“就是,就是这样的。”想了想又道,“七娘是最精干的,难得的是人不奸猾。许多聪明人太聪明了,把旁人都当傻子,总想着赚便宜,叫人处起来累得慌。七娘最初相处时候觉着有点太不近人情,时候长了倒也觉得挺好的,先都说明白了,大家干净,倒省了许多猜度。   “我晓得她不喜欢翠儿,翠儿就是寻常村里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又好打听,村里可不都这样?谁家鸡多下了俩蛋都能成一件事儿来讲,大家都这样,也无所谓了。县城里的不喜欢这样,就处不好了。”   灵素道:“对,她最喜欢问房子的事儿,可七娘最讨厌人打听她的私事了。”   陈月娘叹道:“翠儿也不容易,她相公那人……要说买个小院子的银子该是有的,只都有自己的思量,弄得这么不上不下的。”说起这个,又想起自家相公的事儿来了,又道,“这转眼就要年考了,之后就得分科了,你家相公还是考典试?”   灵素点头:“嗯,反正他现在也整天在农务司待着。”   陈月娘见灵素那分毫不烦恼的样子,笑道:“你还真是心大。他那样成绩,只怕不少人要劝他转科考的吧?我们家的就是。一会儿听这个也有道理,一会儿听那个也有道理,只是没个定心。也好,明年就定班了,他便是自己拿不定主意,也非得拿主意不可了。省得老这么两头晕着。”   又坐一回,灵素便要走了,陈月娘留她吃饭,灵素道:“明天我们要去百溪滩秋游呢,我得回去准备点带着去的东西。”   陈月娘不无羡慕地道:“春看山秋看水,你们可真会玩儿。可惜啊,我今年是别想了,明后年只怕也够呛。这生了娃儿就不得闲了,你们趁着还没养,赶紧四处玩玩去才好。”   灵素心说我是盼着能早点养个娃儿玩呢,到时候我往斗篷里一裹,带着她想去哪里去哪里,多好玩都不知道。   却是两个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结果第二天往百溪滩去,遇着了好几个熟人,姜秋萍夫妇同齐翠儿夫妇在进去不远处立着,说是同另外两家约好了的,那几个都还没来,正等着呢。见了灵素同方伯丰,还邀他们俩一起。齐翠儿还笑道:“还是昨儿听月娘提起来,大家才有了这个兴头,说起来还是你们那里来的主意,刚好一起走,不是更热闹?”   灵素摇头道:“我们要往深里去,得早些走,就不同你们一道了。”   齐翠儿撇撇嘴:“你就只能同韦七娘一处耍得开。”   灵素笑笑,别过众人,同方伯丰一路往里头去。   秋浓近残,银杏红枫杨叶儿斑驳,一阵风过吹落一地,飘到水上的随波逐流,落在地上的层叠如铺,大有萧瑟之意。方伯丰深呼吸两口,凉意深重,又对眼前秋光,叹道:“都说秋日寂寥,果然如此。”   灵素眼睛发亮地看着眼前纵横交错如老树盘根的大小溪流,一会儿“啧”一下,一会儿“唉”一声。方伯丰笑着捏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可是心里有些不怎么高兴似的?这时气如此,一会儿往高点地方去,心里就痛快了。”   灵素摇摇头:“唉,我只是想起我们山边上的溪水池塘了。多好的水啊,可惜住在县里,白糟践了,要不然能养几百只鸭子吧?我可以养野鸭,然后天天做烧鸭子腊鸭子盐水鸭爊鸭八宝鸭香酥鸭……”说不下去了,再不闭嘴口水就直接漫出来了。   方伯丰心里好容易聚起来的那点秋意萧瑟被一群鸭子踩了个稀碎,忍了笑问她:“怎么好好的忽然这么惦记起养鸭子的事儿了?”   灵素给他讲,原来是这回珍味会试菜的时候,大师兄用家养的鸭子先试做了许多的样式,最后才挑了两样用灵素捉来的野鸭试了,最后定的八宝葫芦鸭。这灵素天天在那里帮忙,几乎没一样错过的,是以旁人经了珍味会,是得到了什么新的菜式配伍或者调味灵感,她就生了个要养鸭的执念。   方伯丰听完了笑叹:“这还不照鸡似的,还真是只能在水边养。”   灵素点点头,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又忽然来了精神,握了拳头道:“没事,等河浦通渠都做完了,等小清河也治理好了,咱们就买条小船,从县里直接划到山边。到时候我就在那里也盖个房子,两头住住,就可以养鸭子了。”   方伯丰听了都记在了心里,点头道:“都依你。”   两人说着话往一处之前方伯丰查好的“溪中胜地”去。这处地方在两道溪水的交汇处,是一处略高于周围的石头台,地方不大,可也不小,大概有个一丈多方圆。是个临风观水的好去处,又干净又清静。   好容易到了那里,远远就听着有人说笑,再往一边爬了会儿坡,透过前面的小树林子,见那石台上头已经席地坐着一圈人了。   灵素叹道:“唉!来晚了一步!”   方伯丰道:“看来这地方真不错,知道的人挺多。”没法子,就只好舍了这里,往边上隔了一道溪水的石头滩上去。这石头滩离水近处都是碎石细砂,越往岸边石头越大,到近草的地方都是些挺大的石头了。如今已经零零散散有些人在那里搭灶生火。   方伯丰看了会儿道:“咱们往那边水潭边上去吧。这里生火的太多了,风势不定,容易被熏着。”灵素点点头,两人便又延溪水往上头走了一段,到一个水潭层叠的地方,寻了个容易坐人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一坐下来才发现,方才那石台正好在下方不远处,这里眼前是深潭静水,往前是溪流淙淙,边上茅草染了秋意正是一片乱红。方伯丰笑道:“也是个极妙的地方,倒是没见人说起过。”   灵素道:“这里不照那石台子似的,这地方不容易说明白。”   方伯丰一想还真是这样。两人坐下,灵素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一个小风炉来,坐上茶吊子,方伯丰用一个中间打通了的三节竹筒去另一边打了泉水来,两人先煮水泡茶。   煮水的当儿听那边石台上的人高声说起什么来,就听一个声音道:“你的冤屈算是洗清了,那天的羊肉要有今日这样滋味,说不得还真能争一争那个魁首。只是怎么就弄成那样没滋没味的样儿了呢?”   另一个人道:“不知道,回去从上到下查了一遍,都没什么差错,真是冤枉鬼叫的事儿。”   先前那声儿又道:“不过先不论这个,你那鲜石,确实不好再用。那东西既然浓了能叫人头晕恶心,可见于人有害,少量用了人虽觉不出来,只是那害处恐怕还在的。既不是好东西,便是能给菜色增味,也还是舍了得好。”   另一个人便答道:“大人这话就偏颇了。那饭好不好?吃多了还能撑到吐呢。这盐好不好?放多了咸到舌根发苦。这鲜石的妙用,大人也见过了,那许多人跑我们楼里吃家常菜色,就是冲着这个去的,可见美味了。我们厨艺以什么论高下?就是以这个‘味’啊!我既有能提升滋味的妙法,如何能不用?若真舍了,问问那些来吃的食客们肯不肯,只怕都不肯呢!”   灵素听出来了,这当中一个是岳二,那另一个想必就是当日赏官中的一人了。岳二想是输得太窝火了,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结交上了这位赏官,想要给自己证个清白,省得坏了在老饕食客中的名声。   赏官听了岳二的话叹道:“这虽添了滋味,却是假的,并不是那些菜色本来该有的滋味,这不是骗人么!”   岳二笑道:“大人此言差矣。我们做菜,用酱用油用盐糖,难道这些就是菜色本来的滋味?再说了,我用了鲜石的菜,并不是强买强卖的。若是吃了不喜欢的,找来说了,自然有另外的菜色做给他。可大人这几日也看了,那些食客明明都吃得十分开怀,还大赞一样的菜我们楼的滋味更胜一筹。这食客都喜好接受的,我们做买卖的还硬要食客改过口味,重新吃回他们觉着‘寡淡’的滋味,也没有这样道理啊。”   赏官叫岳二一通话驳得哑口无言,只好摇头道:“岳先生好口才,某甘拜下风啊。”   岳二笑道:“大人这么说就叫在下汗颜了,我们做酒楼的凭的可不是一张嘴,凭的是能拿下食客们的嘴,这才是本事。”   这里灵素同方伯丰端了沏好的茶,却没喝出什么滋味来。 第127章 方家新闻   那两个人的对话,灵素听得一清二楚,方伯丰也听着了六七分,灵素对方伯丰道:“那个说话一套一套的就是西月楼的东家岳二,另一个大概是这回珍味会的一个赏官。”   方伯丰早听灵素说过一回这次珍味会上的事,几乎家家都遭了不大不小的暗算,有一家还伤了人。各家回去不忙先说这回菜色的事儿,都先找起内贼来,一番追查拷问,弄得人心惶惶元气大伤。西月楼却没受着什么惩处,甚至之后生意反好了许多。   这会儿亲耳听到岳二这一番说辞,还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这世上有人做恶事,心里知道是不对的,却顶不住一己私欲仍要去做。这样的恶人已经够坏的了。没想到岳二却是并不觉得自己所做之事有何不对的人物儿,旁人看着如何伤天害理,在他看来却都是合着道理的。这样的人,可不是前一种能比的了。   灵素看看方伯丰道:“你看这人坏不坏?”   方伯丰想起了一些事情,叹了口气道:“世上总有许多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如这位店家所言,他那鲜石用来做菜,能使菜味变好,于他而言就是大利。至于这鲜石用多了会叫人头晕恶心,可少量用着并未见什么不妥,因此也没有办法说这个东西一定不能吃。且他用了鲜石的菜,大受食客青睐,他一个求利的买卖人,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样样都占着道理,除非有谁能证明那鲜石即便少量食用也会毒害人身,或者有舌头厉害的能尝出这并非本味的鲜甜来而弃之,才能叫这鲜石做菜的事儿就此式微或至作罢。”   灵素摇头道:“吃是有人能吃出来。就有几个老客到我们楼里吃饭,说西月楼的菜都是一个鲜味,吃着假,不愿意去了。不过这都是舌头极灵的人,大多数人还是尝不出什么差别来,只一味觉得那个加了鲜石的好吃。至于有没有毒性这个,大师兄也叫人从西月楼买了几样菜回来,用了几样厨上常用的验毒之法,也没验出什么来。只是那东西加多了真的不成,吃了舌头发麻,真会头晕恶心的。”   方伯丰道:“多少东西都是最开始用着,眼前觉着不错,长远了才显出来害处。只是人能耐有限,一时实在看不出来什么好坏,等后来晓得厉害了,又总是晚了……”   方伯丰是想到了许多事儿,才有此感慨,灵素不晓得凡间的事情,只想到鲜石,便想着:“这倒不难,等下回我那神识瞧瞧,就知道好赖了。”自觉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便放心张罗起吃食来。   先拿出一个小藤篮子,里头还垫着几层麻布,麻布里埋着几个馍,这会儿摸着还热乎乎的。又拿出两个小食盒,都是十字格的,一盒里头是豆干、卤鸭、肚片、蹄筋,另一盒里头是拌藕、盐水毛豆粒儿、炸茄条、烤半虾,另有一小匣子的咸酸杂拌。   往下头石台上正劝酒的几个人看了一眼,眯眯眼睛,又从篮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来。——还真是诡异的“解气”法子。   还待再拿什么,看方伯丰那里都已经寻上碗筷了,便先停了手。早上俩人都只喝了碗菜粥就赶着出来了,这会儿也确实有些饿了。拿了温碗出来温上酒,先一人剥了一个鸡蛋吃。   方伯丰这回每一口都细细品了,虽这么打算着,还是忍不住越吃越快,没办法,那香气勾得人慢不下来。   灵素这是头一回吃,也不知是不是饿了的缘故,只觉着这鸡蛋实在太好吃了!同那些多少种食材作料加在一起的丰厚美味不同,这鸡蛋有种独一味的厚重和冲击,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能称为“乾坤子”,真有点包乾坤之气的意思。神识往灵境里剩下的几个鸡蛋上扫了一下,眼睛忍不住往石台上的人看去……   正这时候,忽然有人道:“哎呀,方兄,方伯丰,你们也在这里啊。这可太巧了。”   都不用抬头,只听声音也知道是祁骁远来了。   刘玉兰见着灵素,走过来笑着寒暄了几句,又道:“谢谢你上回送的料子,真是又轻又绵密,我娘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一直说要请你们吃个饭,也没得着合适的机会,一拖两拖拖到这会子了,说起来叫人脸红。”   灵素也起了身笑道:“咱们都是一个地方来的,那么客气做什么。”   那边祁骁远也同方伯丰说上话了,却是说这回几个同门师兄弟的事儿。灵素对刘玉兰道:“我们方才进来的时候还见着姜秋萍和齐翠儿她们了,他们还想叫我们也一处玩去,我们想往深里走,才没同路。你们遇见没有?”   刘玉兰摇头:“没有见着,我同她们也不熟。”   这刘玉兰嫁了祁骁远之后,过了对月便住到县里买的宅子里了。只是她也不去百杂行做活儿,祁骁远又是一直跟着鲁夫子的,如今除了官学,还读着鲁夫子现在偶尔会去讲学的书院,同寻常廪生们走得也不近。同灵素相熟,还是因为都是后山峪来的,算有旧交情。   看看周围没什么人,刘玉兰拉了灵素,略低了声儿道:“我早想找你说话去了,只是这县里过日子同村里不一样,弄到现在也还有些没头绪。好容易今天碰见了!我同你说,你们那会儿分宗,看着是叫人从大树上赶走了,如今看来,却是再好没有的事儿!   “你晓不晓得,那方老头儿如今跟中了邪一样!之前你们走了没多久,方家大塘边上的好地就陷了一大块,赶紧找了人来做了好几天法事。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的怕鬼,隔了没一个月,就索性连边上的那几十亩厚土肥田一股脑儿都给卖了。如今更得了,去了一趟马塘镇,说村里住不得了,就去埠头镇买了个院子,带了几个妖精似的住那儿去了。   “只把几个儿子儿媳留在村里种地,另外凡是赁给人的田地,租钱都直接算他那里去,有财三兄弟是连个子儿都摸不着!几个从前的长工都趁这回乱停了约了,反正自家耕的地卖掉了许多,也用不着那么些人,就都给放了。只是没给人算这一季的钱,有柴稞佬同些官爷给他们撑腰,没人敢同他们争,只好都捏鼻子认了。背地里都骂他们缺德,等着看他们倒霉遭报应呢!……”   灵素想起来那地陷还是自己弄的呢,倒没想到后头还带出这么多事儿来。刘玉兰又道:“你们趁早走了才好。那老头儿!现在真是听说样样比着大财主来,一顿饭要吃十二个菜,一日还要三回点心,两顿酒,去看戏还不足,还把戏班子叫到家里去唱!他当他是谁啊!苦哈哈攒下了的百十亩地,够他这么花的?!等花完了,一身的病,还得叫他那几个儿子养呢,你说晦气不晦气!”   灵素听得目瞪口呆。从前七娘晓得了他们家里的事儿,还说没见过这么偏袒的当爹的,哪头不是儿子?非得把一个逼得没饭吃了才甘心?!这回看来七娘却是误会人家方老爷子了。人还真不是什么偏心的主儿,真正的一视同仁,哪个儿子他都没当回事儿。他老人家就图个自己乐呵,什么子孙后代,那都是虚的。   刘玉兰道:“族里有人看不下去了,还说过他两句,你猜那老头怎么说?他说啊,这从来只说当儿子的该孝顺老子的,谁说过当老子的一定要给儿子留家业的?若真有这规矩,那些没田没地的还不让生养了?!你说说看,他还挺占理!我爹都说了,你们真是早走早好,趁早撕捋干净了,好多着呢!可别觉着委屈,同他们掰扯不开才不知道后头有什么冤枉亏吃!”   那边祁骁远走过来了,听着两句,便道:“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说人是非呢!都说了叫你寻常多读读书,学点斯文典故,别整日介东家长西家短的,嘴碎婆子最招人烦了!”   刘玉兰一瞪眼睛:“怎么着啊?这就嫌弃上了?你要爱这口儿你趁早捡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娶了多好!有这会儿嘚嘚的,早干嘛去了?!”   祁骁远鼓了几下胸口,哼一声道:“粗鄙!没法儿说!哼!”   他说了往前走,刘玉兰只好跟上,急走几步想起来回头冲灵素道:“先走了,等过了这一阵,我找你玩去。”   灵素也朝她点点头。就听刘玉兰往前走了几步喝了一声道:“姓祁的,你再快走两步试试!”   看那俩人走远了,灵素对方伯丰道:“我要不要也多读些书?”   方伯丰回神笑道:“你还读得不够多?”   灵素笑道:“又不是我读的,都是你读的不是?”   方伯丰点头:“书是我读的,记住的却是你。我才是那个先生们从前说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读过就忘的。”见灵素还看着他,才换了正色温声道,“你想看什么书,我便读给你听,只你不用为了我特去做什么你不喜欢的事。于我而言,最要紧的就是你欢喜,一定是读书好还是不读书好的,在我这里都不是道理。”   灵素这才笑了,又道:“我觉着你那祁师弟肯定吵不过玉兰的,他就是个架子货。”   方伯丰乐起来,想想方才那两人说话的样子,点头道:“我觉着你说得有理。”   他自然也从祁骁远那里听了几句方家如今的情形,只是两个人到底没有提一句那边如何的话。   喝了两盅热酒,吃点小菜,秋末冬初的日光叫人觉得亲近,只偶尔吹过的风却到底凉得深了。方伯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热热的糯米酒滑到肚子里,生出一团暖意,正可略挡秋风寒意。   灵素瞧出意思,伸手把几个食盒往边上挪了挪,空出中间一块地方来,从里头拿出两块麻木整整齐齐叠了几回,铺在了中间。两手往篮子里一伸,端出一只挺厚的陶锅来,往布垫上一放,笑道:“这会儿该焖酥了,这会子喝碗热汤肯定舒服。”   又掏出一个竹篾编的小软兜子,把沿口往下折了几下,露出里头碧绿一兜子切碎的香葱芫荽来。   拿了两个陶碗,用巾子裹着手揭了锅盖儿,一阵热气冒出来,真是热腾腾的。灵素拿勺子往碗里盛了几块肉,又抓了一把香葱芫荽撒上,汤勺舀了奶白色的热汤往上一浇。递给方伯丰道:“我昨儿熬好的羊汤,今儿早上刚热过。那边是椒盐,蘸肉吃。”   方伯丰捧过碗,埋头喝了一口,鲜浓热烫,香气扑鼻,叹道:“才刚觉着有点凉,来一碗这个可太舒坦了。这得多重,得亏你一路拎过来,还不肯叫我换手。”   灵素乐道:“你不是说夫妻一体么?咱们加一块儿算,这事儿我来做更省力省劲,比你来拎更合算。”   方伯丰也只好笑,又瞪她一眼:“你就惯着我吧!”   把灵素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第128章 清淤驳岸   德源县秋初多雨,一阵秋雨一阵凉,秋深后至入冬,反有一段日子没什么雨水。衙门就定的这段日子给小清河和凉河清淤驳岸。正好这时节农忙已过,容易招到劳力,加上县衙账面上忽然多出来的一笔银钱,便索性铺排开了。把两条河按着地势分了段,几处同开,想抢在隆冬大寒前把活儿都做好。免得一耽误就耽误到来年去,再赶上春汛,说不定这功夫就白花了。   凉河和小清河水量都不大,捡在前头先挖了副河道,把河水引到了德源河和另外一条从城外过的大清河里。又在三水交汇处筑了堤坝,以防倒灌。过了两日,小清河同凉水就只剩下一个底了。底下的淤泥和两边被水冲得滑溜的泥岸也都露了出来。   先是下去摸鱼捉虾地热闹了一拨。大人小孩都爱这个热闹,赶中午天气暖和的时候,下到河里的人只怕比鱼还多。   方伯丰要上学干活,不得着家,灵素一个人没事就站在自家门前的河边上看人家在河里耍。   最开始都冲着鱼去的。这水渐渐少了,鱼慢慢就露出背脊来,在浅水里甩着尾巴做困兽之斗。大人小孩有赤手空拳捉的,有拿个筐子罩的,还有拿个抄子老远就抄上的。   等大鱼都捉得差不多了,开始小鱼小虾小螃蟹也不放过了。到后来,这能动的都差不多捉没了,就开始捡河蚌,从岸边的石头上、泡在水里的竹筒木板上、洗东西的青石板底下摸螺蛳。   管河道清淤的衙门里的人过来看时,都笑道:“我看索性再等几日,他们说不定就要开始挖泥了,还省了我们功夫了。”   这是笑话,等镇上百姓们都玩够了,衙门才贴出布告来,定了三日后就要开始正式清淤驳岸了。到时候从底下要往上运泥巴,从上头要往下搬石头,都是重活儿,容易出危险。除了里头做工的,凡无关人员就一概不许下去了。   灵素同方伯丰道:“所以最开始几天都不管,就是叫他们先玩个够,想捉的想挖的都过足瘾了,才上来这么个规矩?”   方伯丰道:“人心如此。若是一开始就不让下去,里头那许多鱼虾蟹,小孩子看着好玩,大人看着想加盘菜。就算要拦着,也难得很。且真要行起来,要不就是成了一纸空文,要不就得多花许多人力来回巡视。且这底下的东西究竟还得弄上来吧?都是事儿,还不如这样,大家都高兴了,往后的禁令也更有效了。”   灵素笑道:“我发觉了,这同人打交道的活儿,才真是大学问的活儿呢。真不容易。”又道,“那今天还是让下去玩的吧?”   方伯丰看她:“怎么,你也技痒了?早几天不去,这会儿连螺蛳都叫人摸光了,你倒想下去了?”   灵素道:“那容易的我就让着他们了,如今他们都觉着没东西可寻了,那再找出什么来,就是本事。我是凭本事吃饭的人,可不是靠抢的。”   耍了半天嘴皮子,俩人吃了饭,天都黑透了,小风一吹还挺冷,她非拉着方伯丰同她一块儿去。方伯丰便也张罗着要换下水的田袜,其实这会儿都没什么水了,早先剩下的那点水这会儿也都干得差不多了,只一些人踩过的脚印里还有些水洼。   灵素没给他找,告诉他:“你就在路上走着,我下去,我捉了鱼就给你扔路上,你就管捡就行了。”   方伯丰目瞪口呆:“这会儿还有鱼?这黑灯瞎火的,你下河里去捉鱼?”   灵素道:“这个鱼钻进泥里去了,晚上白天都一样,不靠眼睛看。你就说去不去吧。”   方伯丰赶紧点头:“去!”又问,“那我背个鱼篓?”   灵素点点头,方伯丰正想把一个细颈花瓶样儿的鱼篓往肩上挎,灵素从边上递过一个收口的大背篓来道:“你那个不行,太小了,搁不了几条。”   拉着方伯丰往外头去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一句:“太沉了你就告诉我,咱们先拿回来一趟也成。要么你先把篓子放地上,到时候我拿家来也成。”   方伯丰一脸不可置信地跟她出了门,月亮挺好,路上看得挺清楚。就是天凉了,晚边更冷,路上走动的人极少。尤其她们这边又不比金宝街那块,那块是通年跟过节一样的。   灵素沿着从前洗东西的踏埠下到河里,方伯丰就在岸边站着。没过一会儿,就听灵素喊一声:“接着!”   “啪”地一声,一道黑影甩到了路上,青石板路多硬,这鱼又从底下这么扔上来的,看着好似晕过去了,竟没怎么挣蹦。方伯丰赶紧跑过去两手按住,糊了一手的泥,却是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   “还真有鱼啊……”这下不得不信了,赶紧捡了扔背篓里。这条刚放好,那边又一声“接着!”   “啪!”又上来一条。“还有,当心了!”紧接着又扔上来一条。方伯丰捉了这条又怕那条跑了,也够忙的,很是过了一回“石板路上捉鱼”的瘾。   就这么一个在下头捉,一个在上面捡,没用了一个时辰,就往家里先运了两回。后来还是灵素看实在太冷了,说明天再来,两人才作罢了。   回到家里拿最大的几个木盆出来养着,第二天起来一数,足足四十六条大鱼,全是财鱼。   方伯丰叹道:“这真是本事了。”   灵素昨儿捉的时候挺高兴,这会儿犯愁了:“这么些,可怎么吃呢?”   方伯丰道:“也吃不了这许多吧。要不看着送几条给人去?”   灵素道:“夫子可看不上这样的鱼,这会儿螃蟹正肥呢,他老人家也不得空儿。我给七娘和月娘拿两条,剩下的就问问我师父去吧。或者他们酒楼要,我就卖些给他们好了。”   方伯丰点点头:“也只得如此了。”   这里等方伯丰一走,灵素先收拾了些中不溜的出来,这鱼太大太小都不好吃,就这样的滋味最合适。收拾干净了都放灵境里头了。至于那些鱼鳞鱼肠鱼鳃的,她也不糟践,能吃的就攒一攒到时候做菜吃,不能吃的也先收到灵境里,等什么时候往山上去了,扔堆肥里头。   这才从剩下的里头各挑了两条不大不小的出来给七娘和陈月娘送去了。七娘听说她是自己从河里捉的,抚额道:“你家的也太惯着你了。一个女人家,满脚泥的往河里去,你就这么想吃这鱼?!”   灵素笑道:“我不是为了这口吃的,我就是看见能捉的不捉上来我心里难受……”   七娘笑:“谁也拿你没办法!”   到了陈月娘那里,那帮忙的大娘看了直笑,说道:“这黑鳢头熬汤最补人了,尤其催奶好使,就是这时候拿来太早了些。”   灵素笑道:“这个先给月娘吃着,等要催奶了,我再给她捉去!还有什么鱼好啊?”   大娘一点不客气:“还有鲫鱼也好。”   灵素道:“成,这两样我都有地方捉去!”   把陈月娘乐得不行,“你们一个是真不客气,一个是真实诚,这话也就你们两个说吧。”又谢了灵素好几回。   晚上等迟遇安回来把这事儿告诉迟遇安,迟遇安听说是灵素自己在河里捉来的,也失笑道:“方伯丰读书是个下苦心的,做事也认真,只是没什么大志向。看来同这娶的媳妇也大有干系。一个廪生,竟然大半夜跟自家媳妇去河里摸鱼,也是……叫人没法儿说了!”   陈月娘却笑道:“我觉着挺好的。”   方伯丰同灵素在家吃完了饭,又拿着鱼篓出门了,灵素问了大师兄了,那财鱼他们要的,这就不怕没地方去了,自然是放开了捉。她在遇仙湖是不至于如此的,那里的东西都过得好好的,她从来不犯贪心的毛病。可这里眼看着水都干了,这鱼躲在泥里,这泥到时候都要挖走的,不捉了干嘛呢?万一干死了闷死了被挖泥的死了,可就不好吃了,那不是糟践东西嘛!   方伯丰反正无所谓,天虽冷点,自家媳妇好容易有个喜欢的事儿,自然要奉陪的。至于说什么廪生身份之类的东西,在他这里哪有媳妇高兴要紧。   这捉了两天,正高兴呢,百杂行那边通知上工了。灵素跑去一看,才知道不是行里做活儿的事儿,是为了接下来清淤驳岸开工了,各处要分茬管饭的事情。这分组是一早就分好的,灵素同七娘是一组的。如今是一组管一处河段的饭。   早上辰时一顿点心,中午一顿饭,申时一顿点心。点心多半就是馒头包子饼,午饭或者面条子或者米饭就菜都成。这工食银子是按人头算的,一人一天三十个钱的定例。   每个河段上工的人数都是定下的,管饭的人一次去衙门里支取十天的工食银,采买烧都归这组人管。每个河段都是谁管饭的,都贴在银锭桥的公告栏里。且衙门每日都会有人巡视饭食。   事情说清楚了,青嫂又道:“我晓得这钱日日从手里走,难免有动心的。只是你们也要瞧瞧,如今什么天儿,那群人在底下挑泥搬石头地挣份辛苦钱。这钱你吃得消贪?话我都说到了,到底怎么办还得你们自己寻思。”   又道,“现在河段都按着之前报给我的分组大致上分好了,你们自己瞧瞧管的是哪里的,多少人。这餐饭点心都要送到工地上去的,时间都算好,可别给误了。你们做活儿的每人每天是八十文工钱。若是自己忙不过来,要另外请帮手,那就得从自己的份儿里出了,可别找我来叹苦经。基本上是人多的组管的河段人也多,人少的自然管的也少,没有特别吃亏赚便宜的。先都瞧瞧吧。”   有许多不识字的,便有两个认字的在那里念。又有几个先说起难处来:“这一人一天才合三十个钱,够干什么的?这县里吃一碗面还得十几二十文的呢!”   又有人道:“这三十个钱还不都是米面菜钱,这油不花钱?作料不花钱?柴火不花钱?这么一算,可真没几个落碟子里了。”   七娘和灵素听了,她们俩管的恰好是小清河的一段,这离灵素家近,她家锅灶也够,这就很不错了。两人管的这一段,拢共十三个人,果然是少的。那边大河段,有二三十号人的,不过相对的,管饭的组人也多。   灵素先大包大揽起来:“咱们俩就够了,不用再添人了。”   七娘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实在不成了临时请个大娘也好。”她想的是万一另外找个搭伙的,性子不合,更不好了。陈月娘倒同她们两个都合得来,她这大着肚子,怎么还能忙这个,连自己的饭都请人管着呢!   七娘看看那边都凑了堆商议起来了,她这里拉着灵素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咱们说好了,咱们就赚工钱,不从那餐饭钱里头揩油,可好?”   灵素点头:“那当然了,人家多辛苦,哪儿不能挣这几个钱!”   七娘看看她,笑道:“就喜欢你这脾气!” 第129章 大采购   听几处都有人抱怨钱少的,还有人道:“他们做工的一天都一百钱,这饭食钱还另算,也有三十文,还给他们有住的地方儿,这里外里算起来,一天怎么也得一百六七往上了。结果到咱们这里,一天就给八十,还不管饭的……”   这一说就难免带起几个来,青嫂听了略高了声儿道:“这次这个做饭的活儿,本也不是该我们来的,这还是我同人打了多少官司生给抢来的。你们在行里做,一个月也得上个七八天的工,多的时候还不止,一个月的工食银子是四钱。这个管饭,一天一顿饭两顿点心,一天就是八十文,五天就四钱了。你们要想指着这事儿发财,那是没戏。若是觉着太辛苦了,不合算,旁的几个组巴不得叫我把这个活儿让给她们呢!怎么着?乐不乐意的,给句痛快话儿,别整的自己受多少委屈似的。您身娇体贵干不来这个,乐意干的多得是!”   一时方才抱怨的都闭了嘴,虽有人难免暗暗撇嘴抛白眼的,到底都不敢说什么了。   一个在这里做挺长时间的老人开口道:“都是给人做活儿挣几个辛苦钱的,心也别太高了,没好处。”   众人都有些讪讪的不说话了。   七娘却开口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去支钱?采买这些都要不要记账的?”   青嫂看她一眼,面上略有笑意,答道:“这才是正经像做事儿的样子!若是这会儿定了组没有异议了,就过来这边签字画押,拿着这这张纸就能去钱窗儿那儿领银子了。做不做帐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这银钱和人、天数、餐饭都是有定数的。若是花秃噜了,那也只能你自己补上,想再领那是没有的。若是……若是太克扣银钱了,给人整天清汤烂菜的吃着,周围这么多家比着呢,又有巡视的,往后这人要怎么做我们也管不了。”   这话一出,底下又小声议论起来。这里七娘拉了灵素到青嫂那里核对了俩人管的河段,拿各人做工的印鉴画了押,盖上指印,拿着其中一张就往后头支银子去了。   那钱窗儿的人也挺有意思,一看这俩人来了,结果递进去这么一张纸,笑起来道:“我还当又是大买卖呢,却是取这个来的。怎么了?今年的干货还压在手里没出呢?差不多了,再加也加不了几个钱了。除了核桃,都比去年还多几文一斤吧?该卖就卖了吧,别抻着了。”   七娘笑道:“今年事儿多,工钱没涨,上工的日子可多多了,哪里还得闲呢!”   灵素这阵子倒是收了不少山货了。去年她都得一路找去,今年神识增强了不说,地方也都熟门熟路的,那些东西都跟长在她自家后院里似的。不止如此,还往更深的山里去了几趟,灵境里如今都是成堆的核桃莲子松子栗子。可去年听说这收东西都是有定数的,她怕自己卖太多了耽误旁的人,所以就一直收着没卖。   那窗口里的人听七娘这么说了,笑道:“原来是没来得及啊,我还当是外头的价儿高,你们都卖给旁人了呢。”   七娘道:“外头零零碎碎的一次能要个二三十斤的,就算一斤贵上个一二文,也不值当费那个心不是?”   里头的人道:“这话有道理。行里收的虽低一点半点的,可银钱都是现结,没有欺哄的。外头的你卖人家东西了,到时候给你拖个三五个月才给你银钱,里外里也没赚着什么便宜!”   七娘附和着,里头一会儿就都办完了。递出来一张纸,笑道:“也不用我嘱咐,你们都晓得去哪儿取了。就告诉你们一声,这饭钱虽是十天一结的,可都可以提前三天来支。可别到时候等米下锅才来支钱,那就闹笑话了。”   七娘同灵素都谢过了,又说两句行里今年收货和邻县几处的官行行情,这才辞了出来。   等她们出去,就看后头三五队结伴来了。出了官行的门,七娘对灵素道:“咱们趁早,人家瞧着新鲜,又是熟人,且也得闲,就同我们多说两句。这一群乌泱泱去了,人家就算有心嘱咐也顾不过来了。所以啊,这做事儿,最好别结大帮。都定了的事儿,越早动手越便当。”   俩人说着话去对面金宝钱庄支了钱,十三个人十天的饭钱,每人每天三十文,拢共三贯九百钱。   拿了出来,七娘便道:“去你家吧,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灵素觉着这事儿有意思极了,她还没给这许多人做过饭呢,这准定好玩儿。一听七娘这么说,赶紧点头,一路往家去她就说上了:“这菜不用买,我山上种了许多,根本吃不完。还有鱼这些,这河里我就能捉着……这肉嘛……”   七娘拦住她道:“哎,哎!我说,你醒醒,说什么胡话呢!咱们这是做工来的,你当是干什么来的?养儿子呢?!还什么都咱们替他们出了,这还能叫做工?这就成施粥施饭了,现在可不是冬节,你也不是王百万!”   灵素被七娘劈头盖脸一顿,有点懵了,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七娘看她一眼:“怎么办?自然是想法子用这一天三十文尽量叫他们吃饱吃好啊!但是,可没有咱们自己往里头搭钱的道理!咱们是来做活儿的,一天拿着八十文的工钱,要把这个活儿做好,这是本分。你那动不动就想拿自己东西往里头贴的,叫什么?!”   灵素道:“那不是……反正我那里种着也是种着……”   七娘道:“账不是这么算的。你那些菜,拿出去卖,人得给你钱吧?那些菜,你自己拿来吃了,也省了菜钱吧?你那些菜总不是种着就为了烂在地里的吧?这都是你花了功夫精神种出来的捉来的东西,怎么能白填陷进去呢?要这么开了头,可就没个了局了。要不要把你家后头养的鸡啊猪啊也都算里头?没这么做事儿的!你要用你的菜和鱼也成,照着市价折算,哪怕你说稍微便宜些那是你的人情,没有大亏着自己往人家身上贴的。非亲非故的,什么道理!”   灵素心想着这大概才是凡间的正经道理,便道:“好,那就听你的,咱们就先紧着这些钱张罗。”   七娘点点头,看灵素还像肯受教的样子,忍不住多教她两句:“这人同人之间,要好不要好的另说,什么时候做到什么程度自己心里得有点数儿。别心一热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人身上填陷,你有多少东西?能管人家一辈子?开头三两天你倒贴的,人吃得舒服了,后来没了,不说最开始是你自己贴的,还当后来咱们克扣了似的。若是从头到尾都这么填,你图什么?叫人背地里说傻不说,说不定还叫人看成‘肥羊’,想法儿宰你呢!更何况,咱们这回还不是就咱们一处的,还有那么多旁的河段呢,这一比起来人家怎么说你?不说你心善好帮人,倒说你砸银子收买人心呢,你委屈不委屈?做事儿千万不能就凭自己脑袋一热,记住了没有?!”   灵素紧着点头:“记住了,我往后都听你的。”   七娘斜她一眼,叹道:“我是教给你道理,都听我的……我还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你了?!人同人都得有来有回才好,没有一头热的,那都不叫事儿!”   灵素表示记住了,七娘才放过她,又说起旁的来。   她道:“虽行里不要记账,咱们自己还是得记的,要不然闹不明白。一开始恐怕还得自己先投点钱进去,往后才铺得开。“灵素一抬眼:“你不是说不能把自己的东西搭进去么?”   七娘看她一眼:“听话听一半是不是?我说不能拿自己的钱白填进去,但是可以先借一点,到时候再用公账上的钱补上。”   灵素不解:“为什么啊?最开始不够花?那后来就够了?”   七娘道:“一听就知道不是会过日子的人!这米啊油啊,都一样,要是一回多买点儿,那是一个价儿,要是一回只买一点,那就另是一个价儿了。当然是买多了合算。只是寻常人口少的人家,许多东西买多了也用不完,搁不住白糟践了。这回咱们要给这许多人做饭,当然是一回多买点合算了。只是这十天的钱这么花来恐怕后头几天不凑手,所以才说要先从咱们自己荷包里借点给公账上。”   灵素不晓得有这样的事儿,便都听七娘的。   俩人在家商量好了,七娘拿根炭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只有她们俩自己才看得明白的画儿,这头一期的计划就算做完了。趁着离午饭还有些时候,两人往后街上打听东西价钱去。   午饭七娘回家吃去了,一会儿她去北城打听价钱,让灵素去南城,晚边再聚到一块儿细说,看哪里的合算,明天就直接去买,这样后天就能用上了。   方伯丰中午回来吃饭,灵素把这事儿说给他听了。方伯丰道:“我们那里也忙这个呢,要做分段工活儿的预算,之后又要管进度,天天都得去巡查一遍。有人提了,说这管餐饭的里头恐怕就有廪生娘子,这么着恐怕不合适。上头说得再商议商议,到底如何还没定。”   灵素道:“到时候你回来吃饭倒便当了,反正我也不用上工去了,天天在家做饭。”   方伯丰笑道:“我看也不用另做了,不如我也入些钱到里头,跟做工的一处吃得了。省得你们做二回了。”   灵素笑道:“他们是有定例的,一天三十个钱的餐饭钱,七娘还不许我拿自家的东西往里贴。你一天若要论起来,可不止这个数,一下子给你换成那样的了,只怕你吃不惯呢。”   方伯丰笑道:“这一天三十个钱,一顿饭两顿点心还吃不惯?我那时候一天都吃不来十文钱的,不也都那么过来了。”   灵素道:“没的时候说没的话,有的时候干么还要这么省?我种了那许多菜,养了那许多鸡……猪,还能捉鱼,干什么不给你吃呢?七娘让我同做工的里头论的时候,都得折了钱算。幸好家里不用这么着,咱们爱怎么吃怎么吃。”嘴一秃噜,差点没把自己在后山河边盖的那一溜牲口棚都说出来。   又说起记账的事儿,方伯丰道:“也行,你每天自己先记着,晚上报给我,我给你写下来。你们俩这做法,我估摸着到时候没准还真用得上这个账本儿。”   到底如何用得上,他也没说,满心都是要给许多人做饭吃的灵素自然也没想着问。   下晌灵素往南城都问清楚回来了,就跑去七娘家等她。七娘没有她脚快,又问的细,回来稍微晚了些。两个人一对,最后还是南城的便宜。   第二天,两人便拿着银子去南城买了一坛子油、两石米。新米价格都贵,太陈的米走了味儿了也不好,便买的去年的稻子舂的米。不过筛,碎米也杂在里头了,一石八百文,新米都得一贯往上,这就差出价儿来了。   油向来比肉贵,灵素自己在山上收的茶籽,还没来得及找地方榨油呢。这会儿看粮油铺里头有卖茶籽油的,还特地让舀了点看看,却叫七娘拦住了道:“这茶油虽好,太清,油性小。你想啊,它那榨剩下的茶枯都能拿来洗东西!咱们这会儿就怕不够油,一样价钱可不能买它。”最后买了一坛子菜油,一坛子二十斤,三十文一斤,这一坛子六百文。若是零着买,就得合三十二、三十四一斤了。   又买了五斤猪肉,十八文一斤;五斤猪骨头,这都是剔得净光,真没留什么肉的棒骨,十文钱一斤;盐五斤,六文钱一斤;糖两斤,二十八文一斤;酱两斤,十七文一斤;这都比寻常买的要便宜那么几文,拢共下来花去了两千四百六十文。   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还有两餐点心呢,都是米饭也不成。就又买了一袋一百斤的一箩到底面,合八文钱一斤,又去了八百文。昨天领到手的量大串钱,如今只剩下六百四十文了。两人心里大概算了算,觉着若都这么着买,这一天一人三十文倒也足够了。却是想得太容易了。 第130章 缺油水   灵素自觉同方伯丰两个都算胃口好的,自己一顿能吃两碗饭,方伯丰有时候菜对胃口了,能再添一碗吃三碗。她虽见过上林埭的许多人吃饭都用大碗,到底胃口能有多大,实在也没见识过。   七娘更是打小在县城里长起来的,倒是知道许多省钱过日子的法子,可吃饭上头也不过一顿一碗。家里哥哥最能吃的时候,一顿也过不了三碗饭去。   因此她们两个一合计,这头一天的午饭就按着一人四碗饭的量给做的,想着多放点余头。早上一顿点心是汤饼,棒骨熬的汤,灵素早一天和好的面,点上些菜丝。做得了拿大木桶盛了抬出去,特地新买的大陶碗,一人一大碗。   这些做工的都是早上天蒙蒙亮就下到底下干活了,如今先得清淤,用铁锹把泥装进细篾筐里,再挑上岸去。也有挑不动筐的,就用泥笪。   这干力气活儿更容易饿,那一大碗汤饼荤香热烫,吃一口都说好。三两下扒拉完一碗,又去桶里盛。这没过一会儿,一桶都见底了,有几个还没吃够呢,在那儿问:“没了?都在这儿了?”   七娘道:“这是上午点心,一会儿就吃中饭了。”   大伙儿听这么说了,也没再多说什么,便又下去干活儿去了。   这里灵素同七娘道:“这回差不多合一人半斤面还多呢,这、这就吃完了?”   七娘道:“干这活儿多半是容易饿。还有他们晚上都住在行里后头那些棚屋里,出来得早,不晓得有没有吃早饭呐!要是没吃,从昨儿晚上到现在了,可不得饿么!”   灵素一想也对。两人又赶紧张罗起午饭来。   这蒸饭容易,灵素之前为了蒸饭做酒和蒸冬节团子,特地打了一套蒸笼格和两个饭甑。这回拿了那个大的饭甑来蒸饭,这个最多能蒸十几升的米。两人按一人四碗饭的量淘米蒸上了饭。   将那五斤肉都做成了红烧的,另外还有两个素菜,一个酱烧萝卜,一个炒青菜,加上一大锅棒骨汤,骨头也都在里头,汤里面放了些芋艿。   等到了吃饭的时候,两人把饭菜都用大小木桶装了,用个平板车推到河边上,招呼众人吃饭。   大伙儿上来一看有红烧肉,都极是高兴。有个半大小子是跟着自家叔父过来的,看了这菜笑道:“幸好我选上这活儿了!”又问他叔父,“这是天天给这么吃?”   他叔父笑道:“只要你出力气,自然给你吃好的。”   那小伙子笑道:“我还当就那一顿汤饼打发我们了呢,没挑两回我就又饿了。幸好幸好。”说着话又往那几个桶里看,咽着口水道:“这顿好,着实!”   这五斤猪肉煮完了也没多少,尤其这十几个人。七娘一看这阵势,就站在了那边,先估摸着一人大概能有个五六块,然后拿起勺子来分的时候,就一人一勺,刚好分完。素菜也是一人一勺,分完了还剩下些,就看谁吃了不够再自己来打。   刚想松一口气,一回头看有人已经把最开始盛的那堆高一碗饭吃完了,这回盛饭用的还是早上吃汤饼的大碗。饭都是自己盛的,全是冒尖的一碗,七娘一看这就有人吃完了,心道“不好”!果然,等连着几个添过之后,后头再来的就没饭了,都问她俩:“饭没了?这刚吃了一碗……”   灵素赶紧道:“还有,还有,我这就回去拿去。”   七娘留在那里,她自己回家去,把下晌打算当点心用的馒头先拿了过来。结果这些馒头也都给吃完了。   最后几个桶都吃得净光净,倒是都齐声夸这饭菜滋味好,有个年纪最大的,临走还冲七娘和灵素抱抱拳道:“小嫂子和大妹子,生受你们了,好人呐。”   眼见着是知道这县里管饭的规矩的,晓得这俩没克扣他们。   七娘倒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一路上直发愁:“这可怎么办啊?三个人就得两升米恐怕还不够,两顿点心又得饶进去一斤多的面。这样儿,要是中饭换成面更不成了,这吃面条敞开了吃恐怕一个人得往两斤上去。这一天三十文,就够吃光饭光面了!”   灵素想起一事儿来道:“从前有个教我做菜的大娘说,这人肚子里缺油水,吃米吃面就没个够,还容易饿。就得……就得吃肉才成!”   七娘白她一样:“这话谁不知道?可米什么价儿肉什么价儿?这些人若是在家里头,能天天吃上肉?这也就是赶上这会儿罢了!你瞧瞧今儿,五斤肉,连点汁儿都没剩。不过五斤肉是少了点,一人都合不上半斤。可这一天就三十文,一斤肉就得二十文了,还吃不吃点别的了!”   灵素也没法子,若是七娘不拦着,她倒可以直接往后山野猪坳那里打只大野猪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这一群人一个月的饭钱只怕也不够买这只野猪的。且若真这么着,就没有意思了。如今是用凡人的法子给凡人想辙,这才叫过日子的巧。自己那样大概只能算他们这里常说的“神仙保佑”了,不是一回事儿了。   这么一来,下晌的馒头都吃没了,灵素只好又和面做了些葱花饼。因是点心,不当正餐来的,还是按着一人半斤面的量做的。另外给打了一个丝瓜汤,把剩下那点棒骨汤都加上了。果然又是喊不够吃的。   灵素这会儿有点体会到当娘的感觉了,——养着一群吃不饱的孩子似的。幸好这些都是大人,便是半大小子也都人高马大的,要真换了五六岁的小娃子,估计七娘也拦不住她了。   灵素的性子,最看不得小娃儿受罪。她们那里是没有这样的“人”的,就算她同她哥刚化形落地的时候,那也同后来的样子差不离了,没有从这么小小软软一个慢慢长起来的。所以她一想到这样毫无自保能力的小娃子要挨饿受冻什么的,就立马急得要疯。   可就算是大人,看人家这一脸“没吃饱”、“还饿”的神情,加上又见他们干的活儿委实辛苦,她心里也挺不落忍的。   下晌放完点心,七娘还想留下做明天的准备,灵素叫她回去,不过揉个面什么的,七娘在跟前她反而施展不开。到时候放进灵境里,三两下的事儿。   等七娘一走,她自己在屋子里想了会儿,就奔三凤楼去了。   这时候午市已过,晚市未起,正是闲的时候。大师兄在后头看二厨里做的几样咸菜,见灵素来了,便道:“不是要上工没空来了吗?怎么又跑过来了?”   又看灵素愁眉苦脸的,觉得诧异,问道:“你这是又想吃什么了?”除了这个大师兄也实在想不出来灵素还会为什么事儿犯愁。   灵素叹一声,把自己负责十几个人的饭菜却总是叫人家吃不饱的事儿说了一遍,问道:“大师兄,你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边上的管事的听了乐出声来,灵素看看他,管事的笑道:“小师傅,大师傅做的菜多少都是按两论价儿的,您跑来问大师傅一人一天三十文还得管一餐两点的事儿,您说我能不乐吗?!”   灵素皱眉道:“为什么有的人来吃四两银子一盘的菜,有的人一天三十文吃不饱呢?”   管事的更乐了:“您这话问神仙,神仙都答不了您的!这世道从来不都这个样儿嘛!”   灵素心说我可不就是不知道嘛,这还用你说!   大师兄却不愧为大师兄,他想了想道:“你说的缺油水这个是没错,那就得靠两样东西了,一个是油,一个是肉。最一般的油,也得三十几文一斤,好点的香气高油性大的花生油、麻油、核桃油这些,怎么也得五六十文一斤,贵的上百文一斤的也不在少数。不过这个倒是有一个法子。”   灵素赶紧看着他,大师兄接着道:“像我们楼里,菜要过油,这油只能用两回,之后就叫做老油了。楼里做菜是不用的,不过我们自己做菜倒是常用这样的油,并没有什么不妥。有时候也有相熟的点心铺过来收,也是半卖半送的。你若要这个,可以去同掌柜的说说,看作个什么价儿给你。楼里用的油都是好油,炸过两遍菜,有菜味儿了,楼里就用不得了,不过你那里做菜使,应该没什么大影响,你自己看看合不合适。”   又道,“还有肉这个,这猪肉身上分许多块儿,臀尖五花通脊自然便宜不了,但是槽头下水都不贵。尤其是槽头,因是杀猪下刀的地方,看着不好看,加上许多人不会侍弄,觉着味儿不好。其实只要把里头的肉结儿去干净了就成,不过多费点功夫。这肉收拾干净了,剁馅儿粉蒸都不错,若是乐意,把两边肥瘦不分的松板剔出来,单做渍烤,也是一道好菜。   “还有一个就是猪头,寻常肉档的规矩,一个猪头按大小以三五斤肉来论。一个猪头多半要不了一百文,若是十斤的猪头,折五斤肉价儿,煮熟了大约能出五到六斤的熟肉,这比买一般的生肉可合算多了。猪头肉也是肥瘦不分的,不过猪头肉的肥同五花、奶哺的又不同,更劲道,又香,最是解馋的。且拆出来的猪骨头还能另外熬汤,也不算糟践。另外还有奶哺肉、盘肠油,这些都可以用来熬猪油。这猪油的油性可比那些菜油大多了,也更香。   “你若觉着好,我给你同升天街那边打声招呼,到时候你自己去拿。”   灵素听得差点没蹦起来,转着圈儿谢大师兄,大师兄叫她缠得没脾气,又道:“你啊,在厨事上下的功夫还是少,就顾着自己一张嘴了,能学多少东西?往后还得接着用心才好。”   灵素赶紧拍着良心保证自己往后一定会更用心学的。   这里大师兄叫人请了掌柜的过来,掌柜的一听是小师傅要买自家的老油,哪里肯收钱,只说本来也是后厨大家做菜的时候吃的,送给灵素得了。灵素拿出七娘教自己的那套话出来,又说这也不是自己吃,还是给旁人买的意思。最后掌柜的拍板,一斤收她五文钱,只有点心铺和胰子铺来收的价儿的一半都不到。灵素推辞不过,便受了这份好意。   转过两日给三凤楼送来了一些干菌子,把掌柜的乐得不成,只有大师兄看了在一边磨牙:“好家伙,要不是看在这点老油的面子上,这些她是都打算自己吃了呀!怎么给旁人算账的时候挺精细,转到自己身上就一个劲儿的败家呢?!也是奇了怪了!” 第131章 做肥菜   等方伯丰回来,灵素同他说起今天的事儿,叹道:“我们都已经尽量往多了算了,还是差点闹了笑话。幸好大师兄给我出了主意,明天我就跟七娘商议商议。”   方伯丰道:“也是我之前没留意这事儿。这个清淤驳岸的活儿,因为要赶工,又是在县城里,这上工的人都是挑过的。这工在衙门里的工里称作‘十分工’,吃喝工钱都是最高的,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干。都是有把子力气,在别的工上干过且真能干的才成。这样的人,又天天做这么重的工,自然吃的也多了。你想想咱们在山上走路那阵子,是不是天天都比平时吃的多?”   灵素点头:“他们那活儿确实不容易。”说着就想起自己在自家山上干的事儿了,果然这凡人做事确实辛苦多了。   方伯丰又说餐饭的事儿,他道:“这县里做活儿管餐饭有官买和私买两路。官买就是一应米面肉菜都是官行里统一买了,再交人做去;私买就是你们如今这样的,按人头领钱,一组管一群人,赢欠不问。这两样各有各的好处和坏处。私买这个,做的饭食花样多,比一气儿管上百人的饭精细。可因为赢欠不问,就难免有想从这里头赚钱的。是以你方才说这群人一个劲儿的喊没吃饱,实则我想着,你们这里应该是极好的了,旁处估计做不到这样。”   灵素道:“从前在村里的时候,隔壁那群女人那么抠门,到了农忙时候给长工做饭还得顿顿见肉呢。这里天天这么受累,我同七娘想着,怎么着也得做到饭管够、能吃肉吧。结果没想到这么能吃,我们买的米面都已经算便宜的了,那也没办法叫他们吃肉吃粮都吃饱了。”   方伯丰笑道:“就是同你说这个意思,本来也不是一个吃肉吃到饱的地方,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这都是按章定的,十分工是按着一天一斤肉一升米来的,也不算少了。偏有大肚汉,一顿非得吃五六斤肉才够过瘾,也没有这个份例,也怪不到你们身上啊。”   灵素想了一会儿,心里好受点了,点头道:“七娘说了,咱们就可着那个钱尽量叫他们吃饱吃好,就算对得起这份工钱了。”   方伯丰见她不那么着急了,也笑道:“你知道这个尽力而为的意思就好,人都在世上活,没有一定要叫哪个十分可心可意的道理。从前咱们村里有两个能干活的还比试过吃面,沿着八仙桌四边码大碗,他们俩都能吃一轮!你想想,要都这样的,你们想管饱也管不了哇!”   灵素心里想着,我就是尽不了力,拿捏不准这个度,才苦恼的啊……能耐太大,你们凡间规则又不好懂,累心……   第二天一早,七娘挎着一篮子羊肉来了,前儿买的猪肉跟棒骨昨天都吃光了,今天得另外买。她一早赶到城门口的“早摊子”去买的,那里就做一早的买卖,太阳起来就歇了,因没税,比城里各市街的正经肉档都要便宜些。   灵素一看是羊肉,便道:“今儿这个便宜?”   七娘放下篮子点头道:“这才合十三文一斤,不过是连肉带骨头的。那也上算。昨天那棒骨汤,我们挺费劲也没少花钱,我看他们吃得还挺不得意,还有人嘟囔说都是光骨头,丁点肉没有的。他也不想想,这骨头多少钱肉多少钱?!唉,要不是看那几个老实的知道好歹,我就索性省力了,可着这三十文买了,就这么些,爱吃不吃!谁还非得这么劳心费神地琢磨呢?!”   嘴里这么抱怨着,一大早还跑出去大老远特地买便宜又新鲜的羊肉,灵素也算知道些她的性子了。   菜是灵素这里准备的,反正她灵境里都是成山的菜,——去年冬里的菜还有水灵灵收着的呢。   七娘买的不连脖子的半片羊,这羊个头也不大,这拢共也就□□斤。灵素拿了刀剔骨,七娘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最后道:“你在行里还真是屈才了,还不如自己开个小馆子。反正你也喜欢做吃的。”   灵素把剔出来的骨头放到一旁烧开的锅里过水,一边道:“可我还得种地呢,这小馆子一开就一天天都不得空了,那可不成。”   七娘道:“你自己开的馆子还不是自己说了算?!你看那几个小酒铺,多少都是下晌才开的,就等那些下了工的人来吃点喝点。还有那卖包子的,就开中饭前一晌,卖完就收摊了。怎么着都比在行里赚得多,还不用受那些闲气。”   灵素道:“现在觉着行里做活还挺好玩的,许多东西我都是同你们一处做活儿的时候学的呢。等以后不好玩了再说吧。”   羊骨头都焯过水,再把羊肉也切成拳头大小一块块放下去过掉血水。   另外一锅里,底下垫上羊骨头,再把焯过水的羊肉码上头,放进去萝卜块和甘蔗块,并一个里头装了桂皮丁香豆蔻肉果砂仁陈皮□□白芷豆蔻仁的粗布袋子,烧火开煮。   七娘看灵素做得这细致,又叹道:“你做得越好吃,到时候就越不够吃。还一个,这些料都不便宜吧?到时候都得算清楚了才成。”灵素也不敢说里头好些都是她在山上薅来的,不花钱。在七娘这里,花不花钱,还得论值不值钱呢。便只笑笑不说话。   肉炖上了,另一口锅里也烧水加米,等着一会儿捞出来蒸饭。   灵素趁空把昨天大师兄给她出的主意说了,问七娘道:“你看这样成不?”   七娘笑:“这还能不成?这猪头还真是个好主意,就是收拾起来费劲。”   灵素道:“收拾这个我来就成,我在楼里帮工,没少干这个活儿,快着呢。”   七娘又道:“还有那老油,也是沾了你的光了。五个钱一斤的油,也真舍得给你。”   灵素道:“楼里做菜又用不得了,就便宜点算我了。”   七娘摇头:“这是三凤楼这样地方才这样讲究,寻常馆子饭铺子里头看去,哪有说油过了两回菜就不用了的道理!那炸鹌鹑的,就那么一锅油,一炸炸一天,下多少回鹌鹑都不知道了,还不照样这么用。”又道,“对了,这些炸货买卖的,大概不晓得大馆子里还有这样的门路,要不然准定一早都去收了。”   灵素道:“也没有那么多的,又不是什么菜都要油汆,到底还是水汆的多。”   七娘心里这会儿全是那猪头的事情,又同灵素商议什么时候去看,又道眼看着天冷,这猪肉价儿只会越来越高,要不要先买些用盐腌了屯起来等话。   这日的上午点心是羊汤面片,午饭是清炖羊肉、拌萝卜丝和炒白菜,下午点心是油饼加羊汤。   方伯丰闻着羊肉味看着也挺想吃的,灵素便把灵境里的肥羊切了几盘肉片,晚上两人吃的涮锅子。   方伯丰还笑言,灵素接了这个差事,家里天天香得,恐怕要带累周围邻居都涨许多菜钱。   这天放完点心,灵素就同七娘一起去了趟屠户巷,还找的之前给三凤楼送汤猪的这一家。大师兄早同他们打过招呼了,已经预留了三个猪头。最小的一个也有十二斤,都只按五斤肉算,三个猪头拢共三百文,还另送了她们一副鸡冠油。七娘付了钱,两人把东西拿回了灵素家,灵素便叫七娘回去了。   猪头都已经收拾得挺干净了,灵素收进灵境里,又给细细拾掇了一回,把底下连着的槽头肉都先割了下来,再把猪头劈开,脑花取出来用碗装了。一个留着明天烧,另外两个展平了压在缸里用盐先腌上。   再把槽头肉和鸡冠油上面的肉结子都去干净,下锅熬出猪油来,剩下的油渣收起来拌上酱,上锅一蒸,又是一道下饭菜。   第二天一早,灵素把收拾干净的猪头先煮到脱骨,再把骨头卸出来另外熬汤,剩下的猪脸加糖、酱、酒、五香炖到酥烂。再装到钵头里,浇汤汁,上面垫上箬叶用块小点儿的压缸石压上。先连钵头放冷水里换了几回水,再放到后窗户上吹冷风,没一会儿就冻上了。   午饭的主菜就是猪头焖子。这回俩人学乖了,没有把这一钵头全给端出去,分了一半出来,按人数约着切了块,一人一份先分清楚。饭都是自己打的,菜都先分好了。这也是七娘的主意。   她的道理:“这若是咱们就大锅往外一端,有的手快,有的手慢,还有的特别鸡贼的。这就有不公了,容易闹起来。咱们先给一人一份分好了,他们有谁吃不了那么些的,爱让给谁,那是他们的情义了,就成了好事。这事情都先明了份例,才好往下说。要不然都成抢了,也不管吃不吃得了,总之先抢到手再说,总共就这么个数儿,一个多了,势必另一个少了,反倒不好。还不如我们公平点先给分完了得。”   这主意果然不错,端出来就已经是一人一份分好的了,都摆在那里,——有灵素这么个分东西用神识的在,实在也没什么厚薄了。各人拿一份,再端去盛饭,打素菜,没有什么好争的好比的。   不过今天还是小小失策了一点,就是灵素又把那碗酱蒸油渣也拿出来了,结果差点闹得米饭又不够吃。这东西猪油香拌着酱香,又鲜又咸,可不是下饭么!   就这么着,俩人是绞尽脑汁地想主意怎么用每天这三十文叫他们吃饱吃好。尤其是虑着这河里干活,整天脚都受着冻,更保证每天都有一桶骨头汤,还加许多姜在里头,给他们驱寒壮筋骨的。   因为这里头许多人都是从外边镇上村里来的,若是每天回去,这路上就得半天了。是以县衙就把百杂行干活的一个院子腾出来给他们住了。都是棚子屋,里头大通铺。   吃了下午点心他们还干一个时辰才歇工,这每一段都有段长工头管着,不能随便偷懒。那年轻正能吃的,等这会儿下工就有喊饿的了,到城里找过几回吃食,才晓得这工上管的饭真是太良心了。   觉着好了,自然要说。这住在一起的又不止他们这十几个人。且除了比谁的力气大,今儿又挑了几担,清了多大地方之外,最爱说的就是“今天都吃什么了”。不比都心里有数了,再这么一比,更不得了了。听说他们这边是天天有一顿大肉,还有骨头汤,米饭馒头饼都吃到饱,菜叶儿上都带一层油,另外有几段的都觉着他们在吹牛。   有一个汉子还笑道:“吹吧你们就!人家自己不用吃饭,都贴给你们了?还是看上你们哪个生得俊,要招去当女婿才这么疼你们!”   说得一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更要打趣他们了,最后还是这一段的段长开口说话了,他道:“咱们在这里做工,是最上等的顶级工,一天按例每个人是有三十文的餐饭钱的。米和面都是十个钱一升,肉二十个钱一斤,你们自己算去吧。只是照例来说,这经手的人没有不抹下一点去的。一个人身上一天少花十文,她们每个人也能落个五六十文一天了,还什么心都不用操,搁谁不干?我们这回是运气好,碰着两个实心肠的好人,真是一点油水不捞的,不止不捞油水,还尽心尽力替我们张罗这餐饭。这是神明保佑的福分,我们心里也觉着生受她们的了,却不是扯谎。”   边上一个年纪略大点的也道:“你们不信,就问问每日来巡查餐饭的去,咱们哄你们这个干什么。”   那边几个不说话了,也有上了年纪的跟着感慨这人心的不同,只有一个道:“你们也不用得意,还有吃得比你们还好的呢!那家伙,隔三差五有酒楼里叫来的烧鸭子烧鸡吃,你们就吃点猪头焖子,有什么值当说的。”   这边那饭量最大的小伙子不爱听了,正要说回去,叫段长拉住了,低了声道:“吃进谁的嘴里饱谁的肚子,你理他干嘛。”   一时无话,都收拾收拾歇着了,明儿还得早起干活呢。 第132章 掐尖要强   她们两个自己玩得挺乐呵,加上来巡查的人也有常不时夸她们两句的,做工的那些嘴笨不怎么会说话,但是那感谢的意思她们都能觉出来。灵素是每天能给这么多人做饭就够乐的了,七娘则觉着这些人都“算知道好歹的”便也认了这份辛苦。   这日来巡查的人里头有方伯丰,到这边看时,见这日的硬菜是半片鸡。——整鸡去头尾,劈两半,去骨,码味过夜,第二天上笼蒸熟,再进油锅炸到焦黄。一人半只。   这鸡还是三凤楼里使人来跟灵素说的,有南边来的卖活鸡的船,东西不错,十文钱一斤,只是少于一笼不卖。两人赶过去买了两笼,二十四只,这些鸡都有三斤多重一只,一只也不过合了三十几文。这做了半片鸡,还有一堆可以熬汤的骨头、脖子、爪子并一大盆各样鸡杂儿,算来算去都合算的。   同行的河运的管事开玩笑道:“真的一天三十文?那我入个伙,也在你们这里吃得了。”   方伯丰道:“这都满县城找便宜的买去,有一回还把鲜鱼口上来的一筐小鱼都给买来了焖萝卜酥鱼,光挤那鱼肠儿就溜溜干了大半天。坐那小矮凳上,等活儿干完了,还坐那儿不动,一问,腿麻了,起不来了。”   那管事也有两分动容:“真不容易,你这媳妇娶着了。这待旁人尚且如此,何况待自己人!这人哪,手里稍微有点什么权力,就容易不把别人当人看,你媳妇这样的,真是难得。”   一旁还跟着黄源朗,方伯丰同管事说着话,他就听进去了一句,见他们聊出话缝儿来了,赶紧插一句问道:“这、这真让搭伙呀?那我也入一份呗。”   管事的噗嗤笑出来,打了他一下道:“你个愣小子!不过我看呐,你还真不如就在这里搭伙算了,省得老被那头的老娘们坑。你一个巡查的,请什么客啊,真是呆得可以。我都看不过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刚好七娘端了一淘箩米饭过来,便看了黄源朗一眼道:“你就是没事请凉水河那边吃烧鸭子烧鸡的那个冤大头啊?”   方伯丰同那个管事都咳了一声不说话了,黄源朗脸红了道:“我、我不是冤大头。他们干活儿挺辛苦的,才、才请了几回……”   七娘往一边正在吃饭的人一指道:“这都挺辛苦的,我们做饭还辛苦呢,你怎么不请我们?”   黄源朗赶紧去看方伯丰,方伯丰把脸别开了,黄源朗只好孤军奋战道:“你……你们想吃什么?……”   管事的没憋住笑起来,一口口水进了气管,咳得起不来腰。   七娘也没脾气了,看着方伯丰道:“你家媳妇就是这么一个憨的,你这又带着这么一个愣的,你也够苦的。”   方伯丰听了也笑起来道:“他们都是心性简单的人,虽有时候看着吃点亏,心里却是没愧的。”   七娘听了道:“这也没有叫好人一直受欺负的道理!”便对黄源朗道,“你看到我们这里的伙食了么?这就是按着衙门里给的钱来做的。你看着那边吃得一般活儿又辛苦,不过我不怕告诉你,你要是乐意请客,只怕他们往后的饭菜更没得好了。——左右有人会来给补鸡鸭鱼肉,多出来的伙食费落自己腰包不是更好?你看着你是帮那些做活儿的人,实则是在帮那些揩油的人,你还做梦呢!”   说了顾自己去了,这边黄源朗一脸肃容,方伯丰只道他在想七娘给他讲的道理,便也不吵他。   第二天他又来了,巡查过后,忽然对七娘道:“我说的道理我想明白了。我请过那边的人,那也请一下这边的好了。你喜欢吃哪家酒楼的什么菜,我叫人买去。”   七娘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道:“我要你请什么饭?我自己没饭吃?这里的人更不用了,他们是给衙门干活的可不是给你家干活儿。你这就是听明白我说的道理了?我倒是不太明白自己讲的是什么道理了。”   这天方伯丰回来,告诉灵素道:“黄大少是不是被七娘狠狠说了一顿?下晌请了假回家去了。”   灵素大笑:“什么意思?这是被七娘训了,回家找大人哭去了?再说了,这七娘说他也是为他好嘛。”   方伯丰笑道:“你看得明白。”又道,“其实这俩人要是能凑一块儿我看倒挺好的。源朗虽是富家出身,人憨了点,性子是极好的,也不奸猾,更没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嗜好毛病。七娘人精明,但心地不错,精明得磊落,又有两分侠义心肠。这样凑一起倒是极好的。”   灵素摇头道:“没戏。七娘不想嫁人呢。她同我说了,她再攒两年就够在县里买个小院子了。她准备买了先租出去,等她哥哥结婚了,她便搬出来自己住。她说男人坏的多好的少,这沙里淘金的,累得慌。这还同做买卖不一样,做买卖顶多赔几个银子,这成了亲再有了娃,要是碰上个不成器的,这赔上的就是一辈子了。若碰上个成器的呢,多半又跑不出喜新厌旧的圈儿去。算来算去,还是自己一个人最清净自在。”   方伯丰不意灵素连这样沙里淘金、喜新厌旧的话都听过,看看她道:“这都是她自己经见的事情才有的想法,可做不得准。世上人并不是都这个样子的。”   灵素嘻嘻笑道:“嗯,你看闵子清不就老嫌弃齐翠儿么,祁骁远还想要玉兰多读些书呢,大概她说的这些事儿还是有的吧。不过同我们没什么干系。”拍拍方伯丰胸口,“你放心,我不嫌弃你。”   方伯丰就手按住她的手还放在自己胸口上,作松一口气状道:“幸好幸好,可是吓得我不轻。”   两人又笑作一团。   转眼十日已过,灵素同七娘早提前三天领了钱又去采买米面去了,油如今倒不用买了,虽说三凤楼的老油也不多,足够她们这里用了。   行里却把人都召集起来要论一论这十天的事儿。   人都到了,青嫂还没来,就有人先说话了:“平常做事情掐尖要强也算了,这都是各人干各人的了,也非要这么显着自己。合着旁人都不用吃饭了,就听您一人唱戏得了。”   灵素同七娘在一旁小声说现在手里攒下的几样趁着便宜的时候多买的荤食,要怎么做才好吃又不重味儿。上回两笼鸡的鸡杂就做了两天的菜,一天是加了许多葱头的鸡杂煲,另一回是炒了两锅雪菜时件儿。鸡血还沃成血豆腐,做了两天的汤。两个人最近迷上了这样少花钱多办事的能耐,尤其七娘回头还把这样招数用到自己家了,得了持家数十年的老娘的夸赞,更觉着这路子好了。   那人说了两句见没人搭理,便又接着道:“爱显摆自己能干,趁早别在这样地方干,往高地儿去多好?!那么厉害,嫁个富贵人家当少奶奶去,干嘛非同我们这样的比着!就算显着你能了又怎么样!”   这没人给个回音,那人越说越气,越往气了说。灵素觉出来这话儿不对劲了,正要同七娘说,七娘给她一眼色,两个人便继续说之后的菜色的话。尤其不晓得这活儿要干多久,再往后天真的冷了,这菜价都要往上涨的。不早点做准备到时候可就抓瞎了。   一时青嫂进来了,她先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听里头挺热闹,等大概听明白了,才走到上头淡淡道:“这都是发什么牢骚呢?敢是一人三十文不够花用?”   底下都不做声了。   青嫂又道:“这‘十分工’的工钱,衙门里是按着一人一天一斤肉一升米的钱给的。这一人一天三十文的数儿都明明白白写在布告栏上。我晓得,有人脑子灵光,会打算,这一样的三十文就能多出一个菜或者多一两肉。有人老实,寻常也不怎么当家的,没那么熟悉。所以才说给大家都聚一聚,这都干了一旬了,好多事儿心里也有数了,有什么想要请教的刚好大家凑一起问问。可是啊,我这说的是三十文同三十文的事儿,您要是打算着用十文钱做出人家三十文的事儿来,那是不能的,您也不用发火儿,是这个道理不是?”   众人一时默默,忽然有一个道:“那要是有人宁可往里头搭钱也要收买人心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青嫂笑了一下道:“我倒不晓得天下还有这么愣的人物。倒是听说巡查的人里头有这样的,去看一回进度,还得请一回馆子,轮着这样的官长,也是福分了。”   一时不说话的不说话,笑的笑,打听的打听。   青嫂拿了张纸道:“这都是巡查官和各段上问来的结果。我刚听有人泛酸来着,这是瞧着人家费心费力做活儿的不顺眼了?旁处的我不晓得,在我们行里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踏实做活儿的受话,中饱私囊的反理直气壮的道理!还有谁有什么不服的,现在站出来说说我听听。”   眼睛扫了一圈,见没人吱声了,才接着道,“本来我们这个活计,是分了三段的,算着大概是一个多月完工。刚好我们这里女工的有三个组,一组十天,大家轮着,省得吵吵。结果呢,这回巡查的问起那些做工的来,有一段的人死活都不肯叫轮换做饭的人,非就要咱们组的不可。巡查的管事们商议了,觉着这总是因为咱们做得好,才会如此的。便做主说不轮换了,就咱们这组做到头。   “可世上的事儿就这么有意思。那些趁着这时候赚便宜的人,反要怨那些任劳任怨做活儿才替她们挣了这机会来的人。你们说说,这可乐不可乐?还有,这话还两头说着。因为有一组做得特别好了,才叫我们整组人都能接着做这个活儿,反过来说,若是有谁做得太不像样了,到时候连累了大伙儿,我可不会包庇的,自然有什么都给你抖搂出来,你到时候也别怨。”   众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儿,都犹豫起来。   青嫂叫她们回回神,之后便让一组一组上来说自家如何省钱把饭菜做好的事儿。到了灵素她们这一组,自然是七娘上去,七娘便把东西一次多买比少买省钱,货比三家等话说了一遍。底下有觉着受了启发的,也有在心里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管不了,只说完自己的便罢了。   接下来还是各忙各的。   这日灵素同七娘两个又推了车出来送饭,路过一个看着挺精神的大娘,那大娘看着那菜色很是惊讶道:“这是给这里做活儿的人吃的?”   两人答是,大娘道:“这也太好了!敢是天天在过年是怎的!你们这么给做饭,不得把家里吃穷了啊?!”   七娘笑道:“这是衙门里定的一人一天多少钱的份例,不是我们俩自己掏钱做饭的。”   大娘一脸不赞同道:“那这钱总是给你们的吧?什么衙门官差的,多少钱都是从衙门里出来的,还不是落到谁手里就算谁的?!你看看你们这饭,蒸的捞饭吧?这不成!捞饭好吃但不出数啊!这饭翻到锅里,再加一过水,蒸出来的数目就多一倍!你想想,是不是个极好的法子?老话说得好,吃三年烂饭就能买一头牛了!吃这么干的饭做什么。还有这个肉,嗐!哪里要得了这许多!这是一人一碗的意思?太败家了,太败家了呀!”   若是换个人说这话,听着挺叫人生气。可这大娘眼见着是真觉着这样不成,那痛心疾首的样儿逗得灵素同七娘都直乐。两人便给她解释,说这个衙门如何规定的,这些人干活又怎么辛苦,不吃饱了没力气等话。   大娘还说她们:“你们是管饭的,同这些人非亲非故,用不着对他们那么好!好了他们也不知恩,往后又不打交道,这好不都白瞎了!还不如自己落几个钱到兜里来的实惠呢!小姑娘家家的不晓事儿,管那么多做什么,你又不是神仙!”   七娘听了这话正色道:“大娘,您年纪大,照理不该我说这话。不过这事情可不是这么论的,道理在那里,该怎么做都得对得起良心,可不是论这个是不是自己人、往后有没有用的话。您这是同我们说笑呢。”   大娘听了呵呵乐道:“小丫头片子,嘴还挺利索,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说了顾自走了,一边走一边还道:“唉哟,太香了,老太婆我也得找地方吃饭去了。这挑泥巴的都顿顿吃肉,老太婆没地方说理去哟。”   她明明年纪不大,还挺精神,偏说出这么一段颤颤巍巍的话来,把灵素逗得乐得直不起腰。   方才七娘还同那大娘辩两句,灵素是啥反应也没有。因为大娘说了啊,“你们又不是神仙!”可她确实就是神仙来着,是以这么做也算“本分”了,心里那是稳稳的。   倒是七娘看着那大娘走远了,心里还有些疑惑,总觉着这人有些眼熟,好像哪儿见过似的,却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真是奇了怪了。 第133章 憨子聚头   转天一大早,方伯丰起床洗漱完了往灶间里去,一摸灶台都是烫的。揭开一边的锅盖,里头窝着一个小砂锅,上面一个小笸箩里头放着三只馅儿饼,小砂锅里是一锅菌子肉茸粥。灵素早就没影儿了。   方伯丰想着她不知道又去哪里找上算的食材去了,心里就是一叹。从前听老司长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在衙门里做事,心存百姓的话,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搭上也忙不过来,一个不小心就疏忽了家人。自己当时还想呢,往后要怎么平衡这两个事儿。   没想到如今自己倒先尝了家里有个“心存百姓”的人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灵素这里,既不会错待了那些做工的人,也不会疏忽了自己这个家人,这劳心费力的全她一个人扛着了。这么想想还真是个叫人心疼又骄傲的憨媳妇儿。   吃了早饭把碗筷洗了,今日县学里有课的,出了门往金宝街上去,边上急匆匆过来一人。转头一看,——黄源朗!   方伯丰笑道:“你这是刚从家回来?”   黄源朗点点头,问道:“她们又出去买菜去了?”   方伯丰道:“不知道,反正灵素是一早就出门去了。”   黄源朗道:“真辛苦啊。”   两人一块儿走着,黄源朗问了许多灵素同七娘做菜的事儿,最后道:“你上回不是说她们也要记账么,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你看我往后路过的时候替她们记了好不好?”   方伯丰停了脚看着他,黄源朗的脸从耳朵边开始一寸寸红了上来,最后道:“你说……你说七娘她、她会不会轰我走?”   方伯丰低头笑了一声,仍抬步往前走着,嘴里道:“你只实心实意做去,自然会有结果,若是个好起急欺负人的主儿,也同我家的处不了那么些时候儿。”说这话又想起那天七娘说他的话来,有一个憨媳妇儿,还有个愣哥们,真是够苦的。回头看看黄源朗,心里暗暗摇头:“我媳妇儿可比这大个儿机灵多了……”   要说灵素这阵子也真是忙得够呛。她自然用不着一早上就起来买菜去,可她还有田有地,还有后头的莽莽大山啊!尤其是菌子这种东西,最得时的就那么几个时辰,过了要不就开过了,要不就索性烂了化了,多叫人心疼。还有如今又是收果子的季节,干果是不用说,还有那许多酥梨甜桃儿野葡萄之类的。   还有羊群又得梳一回毛了,野猪坳那里的野猪数目也越发多了,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缘故。她还在几处草场上给羊群搭了些羊圈,底下用钉好的竹排搁起,以便羊粪羊尿漏下去,既叫它们有个避雨雪的地方,自己收羊粪也方便。今年几处羊群都壮大了许多,估摸着也同她不时的看顾有关系。   地里也不能耽误,该翻得翻,就算打算歇一下的地,也得想着底肥和绿肥的事儿。她如今已经把两倍丁田的数目差不多都“开荒”开好了。之前的那些得了老里长的提点,种了一季高粱,也都收起来了。本来她要把那些杆子都轧碎了堆堆肥的,结果有大娘告诉她,这杆子能烧“杆杆酒”,烧完酒的渣滓做堆肥更容易发起来。   她便也学着人家打了几只大木桶,把高粱杆都轧碎了放里头用荷叶层叠着包好,外头用泥封上。等过一个月,就可以拿来烧烧酒了。烧酒对她同方伯丰而言有些太烈了,可烧酒能拿来泡果子酒啊,还能用来吊酒。且她今年本来也打算多酿些酒的。   往山上去了两次,发现山里人家许多山果酒,跟人家请教了。那些用许多山果子配比着酿出来的猴儿酒真是太美味了,另外单酿的山葡萄、刺梨、八月黄之类的,也都香甜好喝。她给人从山底下送去盐块子、面、胰子、丸药膏散之类东西,又不赚人家钱。都是知道好歹的,谢她还来不及,她问这些没要紧的事儿,自然都告诉她了。有个婶子家里老伴儿最好这一口的,家里存酒很多,还索性送了她一坛子猴儿酒,她还收着没舍得喝呢。   是以她如今都是早起来自己收拾完吃过饭,给方伯丰留上,就直奔山上去了。等估摸着差不多时候七娘该过来了,她才掐着点儿拎一篮子菜蔬回去。她们如今手里有腌鸡、风猪头、酱鸭子还有些熏下水,都是一等一的好下饭菜。且多半都是蒸一蒸就能上锅的,省事儿。   七娘说了,这些人吃饭都恨不得直接往喉咙里倒的,有骨头带刺的都不行。是以这些鸡鸭都是灵素去了骨的,七娘看着“品相”完好的无骨鸡鸭,只觉着神乎其神。也为了这个,他们的菜里少有鱼虾之类的东西,便是偶尔有,也是焖得骨头都酥软可嚼的,或者干脆灵素再展神功,直接给做成鱼饼鱼丸了事。   这日灵素到了家,刚放下篮子,就听外头有人敲门,还当七娘来了,心说自己回来得挺是时候。结果一看,却是黄源朗。灵素觉着挺奇怪,问他:“你不上课啊?”她知道今天方伯丰是去县学上课的。   黄源朗忍着不叫自己脸红,答道:“今天都要上课,巡查那边人手不太够,我便来巡查了。”   灵素“哦”了一声,全没什么想法,黄源朗心里松了口气,觉着这方家嫂子人很好,同她说话可省力多了。   正说话,七娘从那边来了,手里挎着个篮子,看着有些份量。灵素刚想过去帮忙,这边黄源朗已经几步走去接了过来,七娘看他一眼,不明所以,以为是什么事儿来找方伯丰的。   他拎了东西就自然跟着进了院子,七娘道:“就放檐下把,一会儿我们还得收拾。”   黄源朗依言放下了,灵素就去里头拿矮凳,准备同七娘一会儿坐下来干活。黄源朗忽然开口对七娘道:“你们……你们不是说要记账么,往后我都在巡查这边,不如、不如我替你们记了吧。伯丰兄,会很忙……有时候很晚才能回来,你们……记差了就不好了……”   七娘看看他:“那也行,你巡查路过的时候替我们记一下好了。等等,你……你会记账吧?”   黄源朗脸一下子红了:“我!我读书都不行,就、就记账最清楚明白了!”   七娘看他上火,赶紧笑着道:“不好意思啊,你别介意,我就随便问问。你能记就最好了,一会儿叫灵素把我们的账本儿拿来给你瞧瞧,我们报账给你。”   黄源朗见七娘冲他笑,方才的气倒是没了,不过脸更红了,猛点了几下头,努了半天,吭哧着道:“那、那什么,往后还有什么我能……能帮忙的事儿,就叫我好了。我、我读书是不成,记账和算东西都行,还、还有把子力气……”   七娘乐了:“这哪儿能呢,我们又没什么好处给你,怎么好叫你白叫你帮忙。”   黄源朗一急,话都利落了:“上回你不是给我讲了那个道理么,要不是你给我说,我这会儿还得请他们吃烧鸭子呢。说不定、说不定还会给买几袋雪花面、珍珠米什么的……”   七娘顿住了,看看他道:“他们怎么拱你的?你就这么容易上人当?”   黄源朗想了想道:“起初我们一块儿巡查的人里头,有个以前常在一起的,那时候我……我就老请他们吃饭……结果那天就……就说叫我请那些做工的人吃。我看那些人干的都是力气活儿,真是挺辛苦的,便就叫人去边上楼里买了几只烧鸭子来。这之后再去,那些人都来谢我……我就……后来听你说了,我留心打听了一下,那个人的媳妇儿就是管那处河段的伙食的……”   七娘见他又一语三顿的,好歹把话都说完了,加上最后一句,可见人也不是真笨,就是有点憨气,手里太松,分不清好赖人。便笑道:“你看人辛苦,乐意帮人家,那是好事儿。只是你这性子,遇事情最好多想一想,别叫人平白赚了便宜去。这世上的人,不是都是好的。有的人见了你好说话好性儿,不是心里感激也想着要这么回待你,而是想着法子从你身上多赚些便宜才舒服。就算你不在乎那点东西,也没有平白贴他的道理。何况越是这样的人,他赚了你便宜,转身还得笑你,说你傻,说你该!你说是不是?”   黄源朗挺有触动似的,点了好一会儿头,忽然迟疑着问道:“那往后……往后我要有想不明白的事儿,我、我能来问问你么?我在这里,就、就一个人……”   七娘挺大气:“这有什么的,你只管问我来,我若知道的,自然都同你说。”   黄源朗高兴了,接着点头。   灵素出来,就看一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坐在自己的小杌子上,脸上红扑扑儿的,笑得眼睛晶亮。心里就想:“这是答应他在这里搭伙吃饭了?今儿中午的酱鸭子是他喜欢吃的?”   七娘见她出来了,便把黄源朗要替她们记账的事儿告诉了她,灵素一听说方伯丰之后又要忙了,叹着气从里头把账本儿拿来递给黄源朗。   黄源朗看了一回道:“你们这个记法有点儿乱,我给你们誊写一遍,改一改可好?”   七娘道:“会不会太费事儿了?”   黄源朗摇摇头:“没事儿,反正我也闲着。去学里听课坐一天我什么也记不住,还不如给你们记记账。”   灵素好奇了,问他:“那你干嘛还要读书认字?你看我不喜欢那个,我就不学。”   七娘心里后悔,就不该叫这俩憨子对上话儿,尤其这个又憨又胆儿大的,不定就把另一个带沟里去了。   正要开口说话,那边黄源朗已经把当年他家里叫他读书认识人,以便结些香火情,防着往后被人坑的话说了。他说这些的神情语气那是无比坦然。   七娘噎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话可不要同谁都说……”   黄源朗摇摇头:“不说。我就同方伯丰和老司长,还有你们俩说了。别的我没说过。”   七娘点点头,总算还好。   这日黄源朗就把那账本拿家去了,说第二天改好了给她们拿回来。   七娘还有些担心,同灵素道:“这要是弄丢了弄乱了可就难办了,咱们也没有存底的啊。”   灵素甩甩脑袋:“没事儿,我都记着呢。你不是说这个东西挺要紧的么,我就都记下来了。”   七娘问她:“你记哪儿了?你自己记的?”   灵素接着甩脑袋:“记哪儿?记心里呀!你要不信,我给你说说。”说着话就真的从最开始买米买面开始说了,连说了三天的采买,连菜蔬几文钱的都记着。   七娘又一次目瞪口呆:“你说说你这记性,要是个男的可多好,还不得考个状元?”   灵素摇头:“不要,我喜欢种田。再说那些书我也不爱看。还有,我要是男的,跟我相公成亲就不太好办了吧?还生不了娃……你看,这都不成的。”   七娘心里翻个白眼,我就不该搭理你这茬儿!   晚上方伯丰回来,灵素说了今天黄源朗帮她们记账的事儿,方伯丰起先听了笑:“想是得了高人指点了。”后来听灵素猜人家是为了吃酱鸭子来的,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想想灵素这心思真是从来不会往男女之事上想去,也叫人有些心慌。忽又听得七娘教她不如做男人,她答的那番话。幸好幸好,总算是认自己的。   这一顿饭吃的,心里也是起伏跌宕,——不容易啊。 第134章 热酒裘绒   入冬渐冷,虽然德源县这个地方,就是到了冬天地里也还长着菜,不像莽山以北,那真有冰封千里的地界。小清河里淤泥已经清完了,这会儿开始用石头驳岸。河流断面是个上宽下窄的形状,借着这点坡度,石头一层层码上去不至于滚下来。灵素看着他们在那里挑石头垒石头,想想自己花一天功夫整好的自家山前的河段,果然自己是神仙啊。   感慨一回,往屋里去,灶上正蒸着发糕,就看七娘在那里皱着眉掐指头,灵素凑过去问:“你干啥呢?”   七娘叹道:“我瞧这天儿越发冷了,想挤点钱出来买热酒。也不消多,就每天一人一盏祛祛寒。怎么算都还差点儿,唉!”   灵素来劲了:“这我有法子啊!”   七娘看着她,灵素道:“我那儿有酒,你按米的价儿算给我,我回头自己再做就成了,你看好不好?”   这米跟酒当然不是一个价儿了,不过这酒也确实是米做出来的。之前七娘也想过这个,只是这天儿冷了,现在买米做酒也不赶趟了,才只好作罢。这会儿听灵素出了这么个主意,想了会儿道:“那就赚你这个便宜吧!这两天阴冷,日头虽不着力,顶头照着的时候也还成,一偏西那真不行了,那风冷的!也没别的法子了,这米钱倒是足够的。”   灵素笑道:“你别觉着亏了我的,我那酒还不是米做出来的,原是拿高粱杆子做的,你按米价给我算,我不亏。”   原来是她在那里捂了个把月的碎高粱杆,前阵子花了几个半天都给烧成酒了。   这烧酒的土法子她也是跟山里人学的。一口大灶,两口大铁锅,一个大甑,放在上头的那口锅叫做“天锅”。天锅先得用猪油制过。——几块石头垒个小灶,把锅倒扣在上头,跟个大盔帽似的,“帽顶”放上肥膘油,底下烧火,烧得油都化了,整个锅底吃足了油,不见锈,乌油发亮,那才算好了。制好的天锅放两天伏伏性,才能拿来用。   山里人还有一种用黄草水蓼草做的麯,若是用了那种麯来拌料发酒,那就更快些。可惜灵素跟人学做这个杆杆酒的时候已经过了制麯的季节,只好明年再说了。好在没那麯种也一样能做酒,只是封酵的日子长些,烧的时候没那么出数。灵素急着要试试,一时也顾不得那么些了。   这蒸酒的大甑,下大上小,靠近上头还两边对开着一对小小的口子。这个口子里到时候就固定一根一头打通的细竹竿,竹竿没打通的那一头还带这个勾,刚好勾住甑壁,不叫它随便滚动。这竹竿的中间也开着一个小口子,上头定着一片巴掌大小的蚌壳,蚌壳的底磨出一个洞来,正对着竹竿上开的口。到时候酒从天锅底下滴落蚌壳中,就从这里顺着竹竿流到外头去。   烧酒的时候,把已经发好的高粱杆子碎盛进甑子,不能超过出酒口。底锅里放好水加点烧酒,上甑子,甑子上头放上天锅。天锅同甑子间得用瓷泥封实,中间过小竹竿的甑壁两头也封上泥。天锅里头放凉水,底下大灶烧开,略等一会儿,要不到半刻钟,就有酒顺着小竹竿流出来了。过一层麻布稍滤一滤,用酒坛子接上,那是扑鼻的酒香。   等一甑蒸完,翻出酒糟,填新料,再烧。   烧酒的时候,底下的火不用说,这上头天锅里的水得一直是凉透的,若不然就不容易出酒。寻常人家烧酒,这个是最累的,水得一直换着才成,天锅里的水一热,要不出不了酒,就算出来点那味儿也不对。到灵素这里这就都不是事儿了,收热水添冷水都只要一动念,添的水还都是上里头冰窟窿里流出来的,没法儿比。   且她这甑子大,天锅都是三尺的,一甑大概能烧出来五十几斤酒,蒸一锅得一个来时辰,——这事儿她神识灵境都帮不上忙,只好在外头老实烧火。   之前封酵的那些杆子碎,拢共烧了十几甑,得了快八百斤烈酒。预备的酒坛子根本不够,能装坛的装坛,余下的就索性都直接收灵境里了。这才用了没多少杆子,算起来大概五分地不到的样子,没办法,发酵用的木桶大缸只有那几个,她还要做果酒,只好先这样吧。余下的那些杆子她本来打算分一些送给羊群当口粮的,这下她可有些舍不得了。   教她做酒的大娘说了,“酿酒吃新,烧酒吃陈”。这是说新烧出来的酒火气未散,喝着太利,有些扎口,最好放两年再喝;那些直酿出来的酒,没烧过的,不经搁,放久了走了味就成醋了,所以得趁时候儿赶紧喝。   灵素就想起之前做冬节酒的时候,那位卖酒药的老大爷说的话来了,这烧酒也能吊酒。就想了个主意,用糯米酿酒后,加熟水和烧酒各一半再酿,这再筛出来的酒,入口甜浓,进肚暖热,真是两全其美。她有灵境在,又不怕会放坏了,尝着味道对了就收进去,家伙什洗干净了再接着做。如此乐此不疲。   这会儿听了七娘的话,想到自己玩的这些东西能拿出来用了,还能叫人得点好处,那真是再好没有的了。   于是这日下午点心除了发糕和汤之外,这河段上工的人还一人喝了一盏热酒。   晚上灵素跟方伯丰说起这事儿,只是把烧酒的时候往前说了一阵子,酒也少说了点,就这样,方伯丰也佩服得不行:“你这一天天的,哪儿来的这许多精神功夫,什么事儿都不耽误。”   灵素笑道:“我还想学烧窑呢,坛子罐子缸,总是不够用。等什么时候得闲了,我就找个窑场干活去,顺便学学人家怎么烧的。”   方伯丰失笑,灵素又给方伯丰倒了一盏自己酿的酒喝,方伯丰喝了直道劲儿大,又道:“这驱寒活血确实得烧酒好些,可烧酒劲儿又太大,他们这会儿干的都是重活儿,要是喝迷瞪了有个闪失那好事就成坏事了。你们这法子挺好,又有效果又不伤人。”   灵素见方伯丰都夸,心里更得意了。   眼看着天气越来越冷,她又琢磨着要给方伯丰另外做几件冬□□裳穿。想起来上回大师兄那些衣裳看着挺不错,就想去风和楼看看。这天下午点心之后,想想山上一时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就索性往风和楼去了。   到了里头看了没多会儿,就有人上来问其所需。灵素穿的一身家里干活的衣裳,灰扑扑的,还尽往大绒重缎的地方看,听人问了,想了想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种两边都出绒的,——外头的短些密些,里头的长些软些,那样的料子?”   那姑娘指着那边的台子道:“绒料的都在这里了,好像没有客人说的这样的。”   灵素道:“不对啊。之前你们这里有衣裳送去三凤楼的,我看好几件衣裳就是那样的料子。”又指着边上几件男装的成衣样式道,“还有样子也比这里的好看……对了,你们风和楼就这一家吧?别的地方没有吧?”   那姑娘道:“风和楼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不过您说的料子这里真的没有,绒料都在这边了。还有这几件衣裳,都是今年刚兴出来的,府城里都未必有咱们这里快呢。您说还有更好的,那是什么样儿的?”   灵素听了便比划给她看,完了又道:“可那衣裳就是你们这里送去的啊。三凤楼一大一小两个苗师傅,不都是你们这里做的衣裳么?”   这三凤楼的名号倒都知道,姑娘忙道:“这是没错的。那要不您稍坐一会儿,我给您问问去。有些极好的料子都收在楼上,或者我们没见过也是有的。”   灵素点点头,这位便去了。   沈娘子正在上头画衣裳的新图样,就听外头有人说什么“三凤楼”、“苗师傅”、“新料子”、“客人”等话,便停了手,扬声道:“外头什么事儿?”   一个管事忙进来道:“楼下的小侍说来了个客人,问起裘绒料来了,她哪里见过这料子,便说没有。那客人说在三凤楼苗师傅那里见着的,还说了什么衣裳样式的话。我正要下去瞧瞧,怕是不晓得裘绒料的价儿,看着好就来瞎打听了。”   沈娘子一摆手:“我去瞧瞧。”   管事的忙道:“这哪里用得着您出面……”   沈娘子已经站起来了,披了件衣裳,随口问外头的侍者道:“什么客人?男的女的?”   小侍赶紧答道:“是个年轻的女客人。听着好像同苗老先生和苗大师傅都挺熟。”——要不然也说不出“一大一小两个苗师傅”这样的话来。   沈娘子回头对着大穿衣镜看了看头发,取了根嵌宝垂珠簪子插上,才往外着道:“得,这是打听料子来的?去会会吧。”后头管事跟小侍赶紧跟上。   到楼下一看,就见一个穿得灰扑扑的小媳妇正在那里细看一块新来的绒料,小侍一指那人低声道:“就是这位客人。”   方才昂了脑袋面带笑意的沈娘子不由得红了脸。——真是见鬼了,还当是那个小师妹看了自己送去的衣裳,上门找事儿来了呢!亏自己还这么严阵以待的!真是……草木皆兵啊……想到这里,脸更红了。   又说灵素在那里琢磨那块绒的织法,这一样的线,就彼此放的地方不一样就有这许多不同了,这凡人可真是聪明得紧。正感慨,觉着里头气氛有变,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儿,穿得彩绣辉煌的,正红着脸看着自己。   灵素赞一句:“真好看!”   沈娘子听见了,脸更红了,不好在底下人跟前露了怯,上去笑着招呼道:“听说您是来找一样新料子的?”   灵素点头:“是啊,上回在三凤楼看到那料子,瞧着很是暖和。现在想给我相公做几身冬天的衣裳,就过来问问。”   沈娘子点点头,吩咐后头的管事:“去拿一匹裘绒下来,叫客人看看是不是她要找的料子。”   管事的答应一声,不敢违拗,只好去了。一行走一行心里嘀咕:“这三四十两一匹的料子,那客人像是买得起的人么?!”   这里沈娘子又问灵素:“您说是在三凤楼瞧见的,您也是三凤楼的?”   灵素点点头:“嗯,我就常去帮帮忙的,倒不是一直在那里。”   沈娘子想了想道:“那难怪您瞧见过那料子了。算起来,也只有三凤楼的苗大师傅那里有几件这个料子的衣裳,旁处恐怕是见不着的。”   灵素笑了:“对的,我就是在那儿见着的。我明明听了说是你们风和楼送去的,偏偏来找了又没有,问起来也说没有。看来那料子还挺稀罕的。”   沈娘子点点头:“这是丽川那边新织出来的,费工费时,拢共也没多少,所以也没摆在楼下售卖。”见灵素点头“哦”了一声,便吩咐边上的侍者道,“给客人上杯香茶来,白站着做什么。”那侍者赶紧答应一声去了。   这里沈娘子又作无意闲聊状问灵素道:“你们三凤楼里……是不是还有个女师傅?上回偶然听说了,说苗大师傅有个师妹的。这姑娘家能拜到苗老先生的门下可不容易的,挺厉害,我听了还真有几分好奇呢。”   灵素乐了:“嗐,也没什么厉害的。都是赶巧。”   沈娘子心里真着急,这人怎么就不会好好说话呢,都起了头了,你就不能多说两句?!   看面前这个一脸憨笑的小妇人,也没脾气,只好接着问:“您见过那位女师傅?”   灵素哈哈笑起来:“您别那么客气啊,哪里敢称师傅呢。我又没在灶上做菜,只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去帮把手的。大师兄老说我学得不踏实、不专心,我这可差远了呢!”   沈娘子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了,咳嗽一声,眨两下眼睛,赶紧稳稳心神问道:“您就是那位女……您就是苗师傅的师妹?”   灵素两眼一弯,露出一行白牙:“是的呀!”   沈娘子瞧她这一身妇人打扮,又想起来她方才说的是给自家相公做衣裳,真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第135章 意外奖赏   幸好这时候茶也上来了,那料子也取来了。   灵素一看便道:“就是这个!”   管事的道:“这是今年新出来的料子,有厚薄两款,这薄的是说在这里头算,比起旁的来还是厚实多了。这是薄的,这是厚的,您看看。价儿是有点高,这薄的是三十二两一匹,厚的四十两一匹。只是这料子的门幅比寻常的料子都要宽,若是做袍子,一匹能够两件的料,还能多出点来再做一件齐肩褂子。”   灵素咋舌道:“果然不便宜啊!”   管事的笑道:“您看这绒,其实都是丝织出来的。看着是一匹料子,这里头用的丝若是织成绸,得够好几匹的。且这手艺也是那家独有,旁人家做不出来,里外里的,价儿自然上去了。可东西是真不错,您看这绒,也是因这绒好,才叫做裘绒料,那意思是说这料子都能比上裘皮了。”   灵素听说是丝织的,便问:“这丝织的,非得是家蚕丝?野蚕丝的不行?”   管事的果然是知道野蚕丝的,笑道:“那野蚕丝比家蚕丝粗些,没那么顺,要说织自然也能织的。只是野蚕侍弄起来费劲,吃得多,家里养得摘多少叶子才够?!外头放去,又有鸟啄虫吃的,人还得在那里守着。是以咱们这边都是家蚕丝的多,倒是松珍府、海严府那边有专门在外头养这个的。”   灵素头一回听人说得这么明白,原来也有人在外头养野蚕的,又笑道:“您说得真明白,我可长见识了。”   管事的嘴上谦让几句,心里觉得这眼前这小妇人莫名顺眼了许多。   倒是沈娘子忽然开口道:“这料子拢共也没几匹,也没打算卖的,你要喜欢,就随便挑一匹,算我送你的。”   灵素瞪大了眼睛,笑道:“这怎么行,好好的我可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沈娘子道:“苗老先生和苗大师傅一直照顾我们楼里生意,你是苗老先生的徒弟、苗大师傅的师妹,一匹料子而已,不值个什么。”   灵素神识扫过那匹裘绒,摇着头对沈娘子道:“还是不了。我师父说了,不许顶着他的名号随便拿人东西,我要收了就得挨骂了。不过这料子我看明白点了,等回去我自己织着试试,若是成了,我再拿来您看。您真是太客气了。”   方才管事的听沈娘子要直接拿一匹裘绒送人,手一松那料子差点没掉地上。后来听了那句“苗大师傅的师妹”,心里一下子雪亮,立时也满面堆起笑来。   这会儿又听灵素说要回去自己织着试试,不由得笑出声,却被沈娘子瞪了一眼,只好咬住嘴唇往死里忍。   沈娘子又劝了几回,灵素死活不肯收,最后只好作罢。想起方才灵素还问起过衣裳的式样,便让小侍去上头取了几张纸下来,拿在手里递给灵素道:“这是上回给苗师傅做的衣裳的样式,你不是要问这个么?这个总不会也不能收吧。”   灵素赶紧接过来谢她,又道:“原来大师兄的衣裳都是你做的啊,难怪那么好看了!”   管事的赶紧在边上接话:“沈娘子的手艺那别说德源县,放在整个康宁府也没几个能比的。要不怎么能叫‘神娘子’呢!可不是谁都有福气穿上她做的衣裳的。”   沈娘子好容易凉下去的脸又红上来了。   那一个还不放过,听完管事的话“哦”了一声,心说这位就是那位“金手指”啊,那就难怪了!嘴里还接着道:“后来我师父来订了几件,拿回去穿了就总不是那个味道。师父还说是不是这针线上的人换了一拨了,不过大师兄说估计还是因为各自长相的缘故……”后来还差点没叫师父扔过去的茶壶砸着脑袋……不过这话估摸着算“家丑”了,她就没往外说。   可这说一半藏一半的就够叫沈娘子惊讶的了,——没想到苗大师傅私底下还有这么说话的时候儿!真想多听些这样的事儿啊。   所以等灵素一文钱没花告辞要走的时候,风和楼的沈娘子带着管事一路送了出来,还拉着她手直道:“得闲就过来坐坐,我这就少个能说话的人……”“可千万常来看看啊。”“有了什么新的料子新的衣裳样式我就找人给你捎信去……”   看得人以为是来了个多了不得的豪门夫人富家女,结果出来一个一身灰扑扑其貌不扬的小妇人。——如今有钱人都低调成这样了?   又说灵素回去路上就在灵境里用野蚕丝比划起来了,这料子确实不容易,两边出绒,还各有长短。方才细看了一回,这应该是两幅同织的,短的那边是割绒,长的那边是连绒。这丝线本就细,要织成这样,都不晓得这人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过了两日去三凤楼里看自家师父去,吃了大师兄做的菜,细说了一回自己每天给十几个人做饭的丰功伟绩,便又说到了沈娘子身上。不住口地夸人家,“人好看,真的好看,太好看了!性子又好,还知道许多料子的事情,还会自己画衣裳的样式,真是又聪明又巧……”   掌柜的在一旁看着直笑。却听苗十八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没口子地夸人家姑娘好看,这叫什么事儿?!再说了,这人也不能光论样貌,又不是买菜!还有,你既看人家能耐大,这术业有专攻,你也该好好学学厨上的事儿,别一天到晚蒸个猪头肉就了不得了,叫人看了笑话!”   灵素全无所谓:“好看就是好看,我为啥就不能夸了!又说好看不要紧,那您干吗嫌弃您那几件衣裳不如大师兄的啊?说出来不怕您知道,大师兄那几件就是人沈娘子亲手做的,您那几件,一看就不是。不过您反正也不在乎好不好看的,就、就那么凑合着穿吧。”   “噗!”边上掌柜的没忍住,把刚喝进嘴里一口茶喷出来了,立马起身道:“哎,外头什么声儿?我瞧瞧去。”就着话头就赶紧出去了。   这里苗十八觉得有些不对味儿了,对大师兄道:“你的衣裳都是沈娘子亲手做的?这也太靡费了吧。”   大师兄瞧瞧今天自己身上穿的灵素做的一身,全不接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价钱都是一样的啊。”   灵素多聪明,马上道:“师父您寻常都见些什么人,大师兄见的都什么人?!像我,瞧了大师兄那些衣裳,就去风和楼看了,想给我相公也做一身。那些常来吃饭的客人,不老是要敬大师兄酒?他们看了大师兄的衣裳,准定也得想去风和楼订两身穿。这些又都是不差钱的主儿。您想想,这好衣裳穿您身上合适穿大师兄身上合适?您就算穿一身百花不落地的去见夫子,夫子也不会把眼睛从螃蟹上移开细看您一回的,是这道理不是?!”   那两个听了细琢磨琢磨,都点头,苗十八道:“嗯,还是你想得明白。这风和楼做买卖还真是有一手!”回头又骂一句,“胡说八道!我穿什么百花不落地的!你当我什么都不懂呐?!”   幸好掌柜的这会儿已经出去了,要不然这跟前一盏茶都不够他喷的。   大师兄想了想也道:“那往后我还真得多穿穿她们那里做的衣裳,别叫人家白费了这心思。”——您这才是叫人家彻底白费了心思呐!   灵素也对大师兄道:“那往后大师兄的衣裳我就不做了吧。省得还误了人家买卖。”   大师兄道:“那我也不是什么衣裳都从风和楼订吧,你该做还得做……不想吃酥骨鸭了?”   灵素赶紧道:“吃!做!”   苗十八在那里摇头:“我这徒弟也好几个,怎么老天爷就捡这样的给我留身边了呢……”   可惜灵素没把这些事儿说给方伯丰听,要不然或者沈娘子能少受点罪。她只顾着在灵境里折腾那些丝线,等小清河清淤驳岸竣工的时候,还真叫她织出那裘绒料来了。有心拿出去给人瞧瞧,可到时候人家问怎么织的,自己怎么说?凭空织的?这织机上可没有能织这料子的配件。唉,还得等把这些东西弄出来,还好圆过去啊。便只好先都织了收在里头,还得空就琢磨怎么改造那织机叫它能替自己圆谎。   她们管饭的这一段河段是最早完工的,这些人便顺便把前后两边接头的地方也都主动做掉了。——这都是寻常容易起争执的地方。   到都做完了,衙门里来人都验过无误,一群人领了工钱准备各回各家去的时候,段长忽然道:“管我们饭的小嫂子让我们把这里事情都了结了再顺路过去一趟,现在就同我过去吧。”   一群人便跟着往外走,有人问道:“这都完工了,难道是要请我们吃饭?不能吧?”   另一个道:“或者是家里有什么零碎的活计叫我们帮把手?那倒也是该当的。”   也有的笑道:“你们怎么不说是咱们整日介大鱼大肉的吃过头了,这是叫咱们回去补账呢!”   那个年纪最小的半大小子咂咂嘴道:“往后如果县里还有这样的活儿,说啥也要来。回去把钱一交,我娘准定又要给我吃咸菜糙饭了,再吃肉恐怕就要等过年……”   几个人说笑着到了灵素家门口,门开着,正要开声打招呼,就见灵素过来道:“都完事了?快进来坐吧。”   走进去一看,当院摆着两张桌子,上头都有七八个菜,中间一只大锅,正冒着热气,里头炖着肉和丸子,边上还都放着一个三五斤的坛子,眼见着是酒。   七娘从里头出来,手里端着一盆馍,笑道:“活儿都干完了,大伙儿都挺好,事情就挺圆满。我们用剩下的餐钱做了这两桌,也是个庆祝的意思,再一个,吃饱了暖暖活活地,也好赶路。”说着又招呼众人,“坐吧,都坐吧。”   几个人都挺意外,段长先让人都坐下了,自己站那儿道:“两位师傅,我们庄稼人不会说那么些好听的话,只好赖咱们心里都明白着呢。您二位为我们这群兄弟可费了心了,谢谢,真是谢谢两位了。”   七娘笑道:“您客气了,这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活儿,我们也不是白干的,也有工钱。这拿了工钱哪有不好好干事的。这本是我们应该做的,大家都别客气了,坐下吃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们两个女人家也没有在这里陪着的道理,可叫这些人就在人家家里坐着大吃大喝的他们也放不开。正好黄源朗来了,七娘便对他道:“你去外头同他们一处吃去吧,要不然他们反拘束着。”   黄源朗道:“那不成我吃了他们的份子了?要不我去街上买点熟食来一块儿吃吧。”   七娘笑道:“跟人家论你倒是明白,人家跟你论你就含糊了,随你吧。”   黄源朗便跑去后街上买了两个肘子又称了些素丸子、炸饹馇之类的跑去前头同那些人一起坐下了,果然这么一来就跟这头也出了人似的,有个宾主的意思了,都说笑着吃喝起来。   七娘看见黄源朗买的那些东西,笑着对灵素道:“我还当这一去说不定要买一整只烧羊回来呢!”   灵素便道:“上回去支银子还听凉水河那边抱怨,说好久没吃上烧鸭子了,都没人请客了。”   七娘撇嘴:“这吃别人的还吃上瘾了?可真敢说。”又笑道,“看来这黄大少最近手倒是紧了不少。”   灵素就想起前一阵子黄源朗问过她,打听七娘喜欢什么东西。自己就告诉他:“她就喜欢些一两银子只能买六钱的东西,扭两下弄成个什么花儿朵儿的,给摁上两块有颜色的石头,她就喜欢得不得了了。再有就是绸子缎子什么的。大概……什么不上算就喜欢什么吧。”   难道黄源朗是因为听了七娘这败家的喜好,所以自己手就紧起来了?嗯……可是这也不对啊,七娘败家,他手紧了管什么事儿?!想不明白……   等这些人吃饱喝足了,来跟这俩人辞行。没想到还一人得了一个麻布兜子,里头有半个腌猪头、一些熏下水、还有些米和面。说都是最后剩下的,给他们平分了。几个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谢了又谢。   到他们走了,灵素在那里道:“我们管了这个事儿,都是做的该做的,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他们的,怎么弄得好像咱们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不都是应当应分的嘛。”   七娘叹道:“这道理是道理,人做起来又不一样了,所以就另有了一层定例。如今这样的事情,揩油才是定例,咱们这样照着规矩来的,反成了特例了。”   黄源朗道:“反正你们都是极好的人。”就这夸人的水平,跟方才做工的兄弟们也没差多少。   七娘一笑不语,灵素坦然点头:“这话是没错。”   余下几处陆续也都完工了,不过这最后还有庆功宴和赠品的到底只此一家。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儿勾起来的,到了月底,衙门里把这工程的事儿捋了捋,最后评了个奖出来。给灵素和七娘她们这一组管饭的发了十两银子的奖励。   立时有人明白过来了:“怪道那么积极,填钱都干,原来是知道后头有这样的好处!”想想自己费心费力掐下来的那点钱,哪里比得了人家这轻轻松松就一人得了五两?!真是越想越气。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没有精力双更,等隔壁坑完结了努一把试试 第136章 被告   自从这清淤驳岸的活计一完,灵素就跟出笼的鸟儿似的,没来由得到处飞。这天天能给这许多人做饭固然好玩,但这连日不得闲的日子可也拘束得紧。算算她还是比价喜欢从前那样,钻两天山、上两天工、再往楼里帮几天忙,这样随意自在的日子。   这日刚又去山里收了一回山货果子,又照看了一回之前种下的冬菜。再看看灵境里这一年多来收的各样菜蔬粮食、茧子菌菇、干鲜果子……大有丰年之感。便又忍不住盘算明年又该种些什么东西好了。   瞎算计一回,神识在灵境里织绒擀毡,手里接着摆弄外头织机上的配件。如今东西都大概做出来了,只差个前后顺序和用法还没捋顺。等到时候收灵境里去试着织一下,能织出一截儿来,这事儿就能圆过去了。   她这里忙得正得趣,百杂行里又通知各人上工了。   灵素依着通知的时候到了地方,见不少人已经到了,她便同人打招呼:“今天来得挺早啊。”有几个人别开脸去,只当没看见,她也不以为意。   一会儿人到的差不多了,可也没见有什么现成的活计,都四下凑了堆小声说话。灵素拉了刚过来的七娘道:“到底什么活儿啊?不是说秋收的事儿都旁的组干完了么?”   七娘面色不大好看,对她道:“听说有人告我们来着,一会儿听听怎么说的。”   灵素不解:“告我们?”   七娘冷笑一声:“吃饱了撑的,穷疯了眼馋的呗!”   正说着,青嫂进来了,人群一静。青嫂的脸色眼看着也不太好。顾自往前头一站,眼光往底下各人面上一扫,开口道:“今儿叫大伙儿来,倒不是有什么活计要做,原是又几件事儿要同各位说说。”   说着话,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来,展开了看了几眼,冷笑着道:“之前清淤驳岸的时候,我这儿费了牛劲儿给争来了那个分管饭食的活计,为的不过是想叫大伙儿多挣几个银子。真是好心换恶意,这事儿完了,该拿的钱拿了,不该拿的钱也拿了,瞧人家做得好的得了额外的奖赏,心里恨得慌,过不去了,就想着要害人了。   “瞧瞧,一纸文书把我们告到行里了!说我同韦七娘那组早通过气了,知道后头有大笔的奖赏,叫她们尽量想法子把旁的几组都压下去,好得那巧宗儿。又说我分组不公平,特地挑了人老实干活快的那一组分给了她们,给她们开后门,还叫她们每旬都能提前支银子。   “还告韦七娘那一组买死鸡病猪肉充好肉,做菜给干活的人吃,闹得顿顿有肉似的。还不止,买的米还是陈年烂米,面是结了团再晒过的霉面,油是三凤楼后厨倒出来的潲水油。看着是好菜好饭的,实则都是给猪猪都不吃的东西!”   青嫂一口气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道,“你们自己听听,好不好笑?!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灵素眼睛瞪得老大,转脸对七娘道:“死鸡……这鸡活着时候也没法儿吃啊……”   本来气得要死的七娘被她这一句戳得差点没笑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别瞎闹!那些混账东西看不过我们得了奖赏,变着法儿诬陷咱们呢!”   另外的人也都小声议论起来,青嫂等众人都说了一阵子了,才又开口道:“好了,如今得恭喜大家了。这行里忽然接到这样的告状,不查不管也不像话了。何况……这状子还是从衙门那边递过来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想是看癔症花多了银子得了失心疯了,才这样乱咬人!   “行里说了,这事儿得彻查,是以咱们这一组这个月都不用上工了,——不上工,自然也没有工钱了,这一年里少了一个月的工时,年底的年红也不用盼着了。好啊,好得很,我费劲巴拉给弄个做饭的事儿来叫你们做赚几个,就这一趟,倒霉催的,又都还回去了。可是这事儿,冤有头,债有主,我先都说给你们了,你们到时候可别怨错了人。”   底下人方才听有人诬陷的事儿,议论两句也不过看个热闹的意思,这会儿眼看着就牵扯到自己了,便有些起急,有人道:“这事儿关大伙儿什么事儿?只叫那告人的和被告的好好说说清楚去得了,怎么连我们都搭上了?!”   青嫂笑道:“没见是说我给透的风儿么?这我能给韦七娘她们透风,谁晓得还给谁透过风了,怎么能说旁人就没事了?还有那个病猪死鸡的,若一家有了,难保别家没有,是不是这个理儿?你们还真别觉着冤枉,连钱窗儿那块都要停工受查呢,里头不是还有提前支银子的事儿么!”   一时底下议论声更大了,还有起急的:“倒霉催的害得这许多人,等查实了,事情弄清楚了,谁害的咱们咱们还得另外算账,决不能叫她好过!”   也有人道:“这是神经了吧。那奖赏分明是工程核算到后来账上多出来了一些银子,说起这回的功劳来,有人提了做餐饭的。因上回要轮换做饭,就是小清河那一段齐声不肯才作罢的,里头有不少人知道这事儿。还有巡查的也跟着说看到的每日的饭菜如何如何。知县大人听了觉着十分难得,才给拨了那十两银子的赏钱。这事儿青嫂能提前知道?连知县大人都不知道呢!这也真是眼红得失心疯了,才敢这么攀咬。”   这说话的这位,家里有人在衙门里管文书账目的,想必这话不假。加上七娘的性子大家都知道,掐尖要强脑子灵光是有的,要说弄些臭鱼烂肉对付餐饭那是绝无可能,还有灵素那个憨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这么干的人。   可这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人道:“可她们用的油是从三凤楼里买的吧?才几个钱一斤,反正我是从来没听说过几个钱一斤的油。”   这下众人听了都有些意外:“几个钱一斤?”忽然又对那潲水油的说法有些相信起来了。这一样可以信了,那另外几个说法会不会也是真的呢?或者七娘同灵素并不是寻常面上看来那般性子,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对着银钱失了良心的人可多了去了!众人又疑惑起来。   青嫂看了对七娘和灵素道:“瞧见没?人都疑心上你们了!有什么人证物证的,赶紧找出来预备好。到时候只怕行里要上门问你们去。别再耽误了家里人的前程,那就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七娘坦然道:“我们从第一天买菜起,都有记账,都能拿了去问店家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巴不得好好查一查,查个底儿掉呢!只是有一个,如今这样空口白话冤枉人都这般轻易了?青嫂您那边的状子还请收收好,等这事儿查明白了,我还得反告她一个诬陷清白的罪过儿!万不能叫这样的歪风邪气盛起来。若不然,明儿这个说咱们行里的干果子掺毒了,后儿那个说我们的羊毛沾屎了,咱们也别干活了,整日就等着挨查吧!”   青嫂笑道:“你这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哪有平白挨刀的道理,到时候自然要算账的!”   那底下就有几个人有些坐不住了,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仍在那里故作镇定。   果然一会儿就有人来把众人的工牌都收走了,这下各样咒骂的话更多了,小媳妇老娘们骂人,那花样多得足以令学里先生们汗颜。那几个装镇定的满耳朵都是人问候祖上十八代到儿孙重孙子的话,便是没谁明说着,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青嫂在边上冷眼看着,嘴角一翘。   等都散了,七娘同灵素一起走着正商议呢,一个人急匆匆跑来,回头一看,却是黄源朗。就看他一脸忧急得道:“你们被人告了!”   灵素点头道:“我们知道了。你跑来干嘛?”   黄源朗急着道:“赶紧、赶紧找证据驳回去啊!可不能由着她们泼脏水!”   灵素道:“我们正商量这事儿呢。”   黄源朗便道:“好,走,一起商议商议去。”   灵素又问:“哎?你们今天不是上学吗?你怎么又逃课了……”   黄源朗怒其不争地看她一眼道:“这时候谁还管那些啊?你们被告了啊!”   七娘看眼前这俩人对话,觉着自己方才没有当场发火,估摸着是这一阵子老同这俩人在一处把脾气练好了。   三个人在灵素家里商议了一回,一会儿出来,灵素就往三凤楼去了,七娘拿了张条子往南城去了,黄源朗捧着账本往衙门里去,转日又出城了。   百杂行几个管事接受了这个事儿,一看都看出来是有人没事找事儿泼脏水了。只是事情还得按着章程走,若不然,到时候又该去告他们包庇了。正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叫来问一问呢,一个底下的人过来道:“各位,赶紧的,拿上那个告之前河上做饭的告状文书,有人反告诬陷攀咬,直接告去衙门了,正审呢!”   几个管事大吃一惊——事儿怎么越整越大了?!   那人告诉他们:“是三凤楼、德明斋点心铺子告人妨害他们买卖,说他们的好油是潲水油,要人赔银钱呢!这一查就牵扯到这事儿了,因这事儿才是那些流言的头。又有个账本呈上去了,已经有好几家的掌柜的也来了……”   两个管事对视一眼:“这三凤楼、德明斋要人赔银钱?!啧,这回起先告状的那个才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不对,这哪里是把米,恐怕一不小心就是缸米了!” 第137章 副管事   几位主管到了衙门,县官老爷正审这案子。一边站着两个穿绸袍的,正是三凤楼的掌柜和德明斋的掌柜。这三凤楼在德源县的酒楼里认第二,那也没人敢认第一,这可是刚拿了珍味会魁首的店家。德明斋就更别提了,连京城还有他们家的分号呢,卖的东西自不用说,话说回来,光靠东西好就能去京城开店了?是不是?这事儿都得琢磨。   另一边站着的都是南城粮油铺子的老板,还有屠户巷的大户。   这几个管事一到,边上一个师爷样人物过来问道:“那状纸带来没?有没有署名的?”   领头的赶紧把文书递过去道:“这是原本,有署名和画押的。之前行里拿去的都是抄本。”   师爷接过来几眼扫看了,苦笑道:“真是寿星老头找□□吃……得了,一会儿就能完,你们先陪着站会子吧。”   几人赶紧拱手,往一边不起眼处站了。   上头拿了那文书看了,摇头,——还真说是潲水油。这下可好了,简简单单地就明察秋毫了。   直接跟师爷说一句,那边就签了票,按着上头的名字带人去了。   没过多久,进来几个妇人,都是在百杂行里做工的。上来行礼报过姓名,便都堆一块儿站了。   县老爷让人拿了那文书给她们几个看,又在上头问道:“这文书是你们所写?是你们所递?”   几个都不说,为首的一个只好答应道:“正是。”   县老爷又问:“你们说的这小清河段用的三凤楼的潲水油,可有证据?”   为首的那个妇人道:“老爷明察,这寻常的菜油再怎么便宜,也得三十几文一斤。听闻小清河那里是从三凤楼买的油,只五文钱一斤,这还能是什么油!”   县老爷道:“所以你是听闻此事,再自行猜度,并无实据?”   那妇人道:“这个价儿肯定没错的,我那次听她们在边上算账的时候说了一嘴,肯定没听错。”   县老爷叹道:“那听了价儿后头的潲水油之说,就是自行猜度的了?”   那妇人不说话了。   县老爷又问三凤楼的掌柜:“小清河段管餐饭的,果然是从你们这里买的油?作价几何?究竟是何油?”   三凤楼的掌柜上前道:“禀大人,小清河段做饭所用菜油,确有一部分是从我们楼买的。作价五文一斤,此话不假。我们账上现有记录,大人皆可派人取来查验。这油在我们行里叫做老油。原是做菜的时候,有些菜需要先用油汆过,这油汆过两回菜后,油里头就有了菜味了。再拿来煎炸或炒别的菜,恐怕会杂了味道,是以这样的油楼里便不用了。常是后厨做自己的饭菜时候拿去用。还有些点心铺和胰子铺会来收。   “这回小清河段掌管餐饭的管事来楼里,说起要给许多人做饭,只是银钱有限,这些人胃口又大,光吃米面恐怕不饱,需得多些荤腥多油之物才好,却没有什么办法。那日恰好厨上的人在,见这管事一心为做活儿的人着想,不说怎么克扣,却满心都是如何叫他们吃好吃饱的打算,心下感佩,便都帮忙出起主意来。   “比如买猪头就比买寻常的肉合算,只是收拾起来麻烦,还得会做才成;下水也比肉便宜但是做好了一样油润下饭等话。楼里还出面跟升天街里常年来往的商户打了招呼,让他们给留些价钱合适的猪头下水等物给那边。后来我们去采买时候,若遇着什么鸡鸭鱼羊价钱实惠,还会特地遣人去通知她们。这么做,无非都是为她们做活儿待人的诚心所动,举手之劳帮一把罢了。   “是以说起楼里的老油的时候,那管事的初时还不甚放心,先拿自己的钱买了些,回家烧了几个菜吃,见果然是好的,才来谈的。我们见她们这般用心,且这河浦通渠、清淤驳岸之事,说是衙门的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全县百姓?是以我们也想略尽绵力,本说的是白给了算了。只那管事的不肯,非说她们做这事儿本已经拿了一份工钱的,费心也是应当的,干活儿的人吃饭,县里也给足了银钱的,没有白要我们东西的道理。无奈,最后才出了这么一个价钱。   “只是如今外头都盛传我们三凤楼用潲水炼油做菜,这好好的买卖都快做不下去了。想这才几日,刚刚还得了大人与众位赏官的赏识,转眼就给传成这样了,这可就不光是我们一点小买卖的事儿了!初时还当是哪里来的邪风,要坏我们县的名声,哪知道竟是因为这无意间做的一件小小的都算不上善事的善事。实在有苦难言,才来鸣冤请大人还我们一个清白。”   三凤楼掌柜刚说完,一边德明斋的掌柜的也上前道:“大人,我们家点心里,有几样专要用到他们家的老油,那油里的菜香本是我们的一样秘法。如今因这潲水油之说,把我们也连累了,买卖一时如何还两说着,关键是这名声伤不起。昨儿刚收到京里铺子来问最近的生意情形,我们都不晓得要怎么回话合适。真是苦不堪言,还请大人还我们清白名声。”   底下立着几个妇人都呆在了那里,不晓得说什么好。   县官又照着问了一遍几个粮油铺子老板和屠户巷的人,众人所说交易都与之前黄源朗呈上来的账本相符无误。几个粮油铺掌柜,还细说了为何这东西的价钱都比寻常的要便宜的道理,最后道:“这些都是县里百姓节俭度日的法子,想必那管餐饭的管事们也下了不少心思打听着学来的。”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还不止。   一个差役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大人,现有当日在小清河河段做工的差夫若干,带了物证前来。”   县老爷道:“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就见黄源朗带着五六个汉子进来了,每人手里还拎着一个模样相似的麻布口袋。几个人进来见里头站了这许多人,上头坐着穿官袍的大老爷,跟戏文上演的似的,心里一慌就要下跪。赶紧叫边上的差役给搀住了,告诉他们道:“衙门规矩,定了罪的才跪,你们是来作证的,跪什么!”   知县看了心里也暗暗好笑,开口问道:“你们来做什么证?带了什么证物?”   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的汉子开口道:“大老爷,我们听说给我们做饭的师傅们被恶人给诬告了,若是这样的人性还要受屈,老天都不开眼了!当日我们做完了活儿,结了工钱,师傅们还请我们再过去一趟。却是说还余下了一些东西,特地做了两桌菜给我们庆功。我们厚着脸皮吃饱喝足,临走又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兜子。里头有肉有米有面,说是这回餐饭银子买的东西剩下的,给我们平分了。各人拿去家里,有些舍不得吃,现在就拿来做证。——哪有什么陈米烂肉?我看都是良心坏得流汤了,那才是烂肉!”   说着话,自己都气得直抖。知县一挥手,边上几个差役上来把东西接过,从里头掏出小袋的米面和一些熏下水、半个腌猪头来。粮油铺掌柜的一看就笑了:“这是我们家的米没错。方才说之所以便宜,就是整袋舂的,不过筛,所以里头都夹着碎米的,诸位一验便知。”   屠户巷的看着也笑:“这猪头分得可真够匀的,只怕上秤称起来,都差不了一两二两。真是用心了,也有手艺。”   知县大人听了好奇,索性自己也走下堂来细看。几个农人为了给七娘和灵素洗冤,也不管有用没用,说了许多细事,听说后来天冷了还每天有一盏热酒,知县大人也有些动容了:“这可真是够用心的,这,一天三十文能够?”   农人们不知道这个,黄源朗在一旁说话了:“回大人,她们是算的米的钱,酒是自己酿的。”   师爷在边上赞叹:“真是持家有道,这番用心,也难怪这许多人都要帮她们了。”   知县大人听了也道:“确实叫人感佩。若是咱们做事的人,都能如此用心为人,还有什么事做不成的?!”众人听了这话自然都附和。   这么一来,本来两个被告的,却成了被夸的了,至于那几个这回真正“被告”的,却是没法翻身了。   最终断得结果,那几个出状纸的妇人,所述之事皆子虚乌有,捏造事实诬告他人之罪倒坐实了,且又累及三凤楼和德明斋声名,致其买卖受损,需得共摊赔偿。不过三凤楼和德明斋主要都意在恢复清名,那赔偿不过意思意思,最后只定了二十两纹银了事。满堂上下还要称一声“厚道”,——要知道这两处要真心论起来,可就不晓得该是什么数了。   本来说待事实澄清了就要反告其诬陷的七娘,在得了衙门的又一次文书嘉奖后,并没有再递状纸上去。那几个人的诬告之罪因没有苦主出首,便也没有重罚,只罚了几天苦役令其知错。只是那百杂行里是再也回不去了,各人重领工牌,那几块则被扣下了,管名录的管事道:“等来了新人再来登记领取。”   之前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的见事情闹到这样地步,都有些笑不出来了。连上工的时候,都没再像从前那般说笑无忌了。都是平时相熟的人,居然会如此罗织罪名给人泼脏水,叫人回想起来不免有些心寒;可一纸文书明明也没有给那两个被告的带来什么损失,自己却落得个丢了差事还要赔付罚金的下场,又叫人心惊。   尤其是那领头的妇人,家里男人还是在籍户司里做了许多年的小头目,却也分毫保全她不得,更叫人意外了。她当日敢揪着这事儿不放,又能聚了人写告状文书,还能递到行里去,靠着无非就是这个底气。想七娘一个没许人的姑娘,灵素一个打乡下来连脚跟都尚未立定的廪生娘子,算个什么?可谁能想到本是奔着鹁鸽去的箭,生扎到了熊身上,结果自己还挨了一掌。不是倒霉?!   最叫她们吃惊的是,等新招来人又满了名额,青嫂直接提了七娘做了这组的副管事,说往后她若不在的时候,便都听七娘的吩咐。众人私下论起来都说,这二位如今大概也算是“一起挨过刀”的交情了。 第138章 姻缘错   灵素同七娘被告这件事儿,方伯丰全没得着个出面的机会。那日他也得了消息,还有人不怀好意地笑道:“我看还不如趁早把那几两银子先吐出来得了,这横财不好发啊。”   方伯丰想想自家媳妇的能耐,再看看眼前这人把那五两银子的奖赏说成“横财”,气都气不起来。   等到了家里,没见灵素,便先洗手淘米做饭。这里饭刚蒸得,前头灵素回来了,两只手上还都拎着个三层的提盒。见方伯丰做了饭,笑道:“我刚说呢,菜都有了,只差个饭,要不就去后街买几个馒头对付算了。没想到你倒做好了,今天真是好运气。”   方伯丰见她脸上没一点愁怨之意,笑得跟刚跌跤捡了个元宝似的,自己心里方才那点焦急也轻了许多。   说着话,灵素洗了手,便开始往外拿菜。一只酥骨鸭,这是大师兄新琢磨出来的菜色,全天下独此一家,做起来费劲,连骨头都酥得能嚼。一碟子燎肉,一盘炸什锦,两对儿白水羊蹄,一盘焦溜丸子,一碗甜醋渍硬肋,还有一大盘子的三凤楼自做的点心。   方伯丰算瞧出来了,这全是灵素爱吃的。   灵素往灶上去了一回,端出来一小篮子生的小萝卜白菜芯菊蒿青葱并一碗酱,笑道:“都那么吃太着实了,来点生的菜解解腻。”完了又去张罗酒。   方伯丰在那儿发呆——这是……庆祝自己被诬告了的意思?……   灵素烫了酒出来给俩人都倒上,笑道:“怎么了?瞧这么多好吃的乐呆了吧?嘿嘿,不是有人去行里告我们嘛,我同七娘一商量……还有黄源朗,就分了工,各自找证人去。我就去了楼里。我师父一听都给气乐了,把掌柜的叫来了。掌柜的一听,就一摆手说,‘行了,这事儿您甭管了。’说着就出去了。   “我师兄和灶上的大师傅们都觉着我挺委屈,怕我难受,就说给我做几个菜吃……嘿嘿嘿,你说我也不好一个人在那儿吃啊,就叫人给我装了食盒,都拿回来了。我这几个菜都没做得呢,掌柜的就回来了,说叫我放心,这事儿都不用我们出面,马上就能了结。我那会儿正守那鸭子呢,就没细问。   “哎呀,快快快,不说废话了,待会儿该凉了。你尝尝这个!这鸭子别人都没吃过,还没上旗,咱们这是尝着鲜了。赶紧赶紧。”说着话往方伯丰碗里丢了一块翅膀,自己扒拉出来另一只就吃上了。啃了两口便眯起眼睛鼓着腮帮子一通嚼,摇头晃脑地显是十分之过瘾。   方伯丰听出来这是三凤楼接手了。想来这本是经不起推敲的事儿,那人无非是一口恶气上头,顾前不顾后地才会这么做。只是世上事最怕传言,真假难分,南瓜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事儿也并不少见。就算最后澄清了,还有一路人专爱信这个的,往后什么时候牵扯了都能拿出来说。又有不知情的听了当了真了,如此以讹传讹,才是无妄之灾。   他本来正琢磨如何反告,叫告她们诬告这事儿先发起来,那就没有后头的事儿了。毕竟那些人诬告不过是在行里,告她们诬告,就得告去衙门的。自然后者的动静更大些。只是找什么由头能先去衙门里告她们呢?最好别叫灵素同七娘出首,这种事儿沾地越少越好。   这回听灵素这么一传话,虽她总是惦记着吃的多,不过听三凤楼掌柜的一句“都不用她们出面”,便知道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何况有苗老先生在,只怕比自己想得还周全。   是以这日小夫妻两个就安心享用了一桌子三凤楼大灶师傅们各自的拿手菜,吃饱喝足,洗漱安睡。   等事情了结了,方伯丰更是只剩下一心佩服了。——这潲水油的话儿哪里就能穿得这么快了?!俩老头子就齐齐出面求清白去了。一家是知县老爷自己刚刚鉴定无误的德源县酒楼“魁首”,另一家是能把小小点心铺开去京城的主儿,这样清名叫人给“玷污”了,你说事儿大不大?   一步步把事情弄清楚的过程里,一边是三凤楼“油不复用”的买卖良心,另一边是德明斋说一半藏一半的“点心秘方”,还是从县衙大堂里传出去的,有比这还高明的传口碑法子没有?且七娘跟灵素两个桩桩件件的细心妥帖、勤谨忠厚、任劳任怨、一心利人……也是事事有明证的,还在知县大人跟前定了性留了名了,往后谁还敢给她们泼脏水?   等案子审明白了,一边是明明被诬告了的却没行那落井下石之举,再对比那几个给她们泼脏水的,高下立见不说,更坐实了那两个的仁厚心善。被伤了“清名”的大铺子,也只道有了知县大人的断案文书,他们就算洗清了冤屈了,比千儿八百两银子还有用。最后只意思意思叫那几人赔了二十两纹银就罢了,那几个人本是为了灵素同七娘得了十两的奖赏心里不忿才行此恶事,结果叫人倒赔二十两,恐怕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恶心人的吧……   方伯丰都不想再往下想了……   不过这你来我往、不对,你来我往往往的算计中,独有一股清流,谁?黄源朗啊。三凤楼那边可不敢去谢,“岳父大人”和“大舅兄”想必都觉着自己在做“分内之事”。方伯丰便找了个时候,请了黄源朗在一个二荤铺里喝两盅,谢他当日忙前忙后帮的忙。顺便看看自己能不能反过来帮帮他。   这个铺子叫临河居,就在凉河边上,黄源朗请人吃饭的时候不少,还真少有请他的,尤其还就请他一个人。   叫了几个菜,方伯丰让烫了一壶酒,给黄源朗满上一杯,自己的也斟满了端起来道:“前阵子这事儿可真要谢谢你了。还大老远跑村里去请了那些人来,难为你怎么寻着的。”   黄源朗红了脸道:“这、这有什么好谢的。他们走的那天,我同他们一处吃饭了,知道他们是哪里人。那天七娘叫我把账本抄一个备着,本来说是交给行里的,后来是衙门的拿去了。我想这是要过堂了啊,那自然是证人越多越好,就想起他们来了。反正都是乘船坐车的,也不算麻烦。”   方伯丰笑道:“我觉着你这阵子巡查巡查河道,倒比在学里学得多学得快了。”   黄源朗看他一笑心里就发憷,想想还是同方家嫂子说话省力,这方伯丰好像总是知道了什么事儿似的。索性心一横,全都直说了。   他道:“我娘从前跟我说,若是有年轻姑娘,当我的面骂我、教训我,又不要我任何好处。就得赶紧回家告诉她这个事儿。她说这事儿比什么都要紧,我这辈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就看这个了。那日……七娘不是说了我一顿么,我听了也挺有道理的。第二天还想请她们吃饭,结果又被说了一顿。我一想,这不就是我娘说的那样么?赶紧我就回家去说这件事儿了。   “我娘当日就带着我回了县里,转天她又出去了一日,大概也来过这河边见过七娘和嫂子了。回去同我说,老天有眼,我这辈子没准不用当光棍了。之后又问我,问我……问我那什么,我这、这也说不好啊,话都没说过几句,何况人家那么聪明,我这么笨!   “我娘就说了,叫我想想自己能帮她什么忙,能替她做什么事儿。得是我自己、就凭我自己个人,看能替她做点什么。不能是像从前请客那样撒银子那样的。这银子不是我赚的,我花银子给人家弄什么不算我的能耐。还一个,这……这那啥,是人跟人过,不是人跟银钱过。七娘是极好极好的,得看人家、人家那能不能什么我了……   “我琢磨了一晚上,想起你说过她们要记账的事儿。这个我会。我就想这大概算一个我能替她做的事儿,还有的话,大概也就剩一把力气了……后来、后来我不就找你了嘛,你、你早就知道了吧?……”   方伯丰起初想笑,听他一路说起来,忽然又不觉着好笑了,反叹道:“但愿七娘能看出你的好来。这世上伶俐的人多了去了,实心实意的反没那么好找。不过这个……我听着怎么什么都是你娘的意思,你自己怎么想的?娶媳妇的可是你,不是你娘。”   黄源朗一张脸都快成紫的了,吭哧着道:“她那么聪明……我、嗐!我都没脸惦记……我怕、怕耽误人家,我这么笨,叫人受累。”   方伯丰就想起自己家里的憨媳妇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你放心,我不嫌弃你”的样儿来,笑道:“世上的聪明和糊涂还真说不清楚。你自己怎么看,我怎么看,旁人怎么看,都不要紧。要紧还是七娘怎么看的,是不是这个理儿?你只照着自己方才说的做去,到底人家乐不乐意,你也不用替她做主。对吧?你不是说她聪明么,聪明人自然自己会想明白的。”   黄源朗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遂笑道:“唉,这么说出来可好多了。要不然老一个人憋着,可真心慌。”   方伯丰忍不住笑起来,就黄源朗这阵子的所作所为,谁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偏他自己还觉着是自己一个人憋着,也是没法儿说。   七娘如何想法一时还看不明白,倒是有人真心看上黄源朗了?谁?就是隔壁苏梅儿的小姑子。苏梅儿夫家姓崔,小姑闺名如梅,也上过几年私塾,算是个断文识字的。当日家里送她去读书,是为了叫她能学会记账算术好帮家里的忙。因她哥哥学了两年,可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一箩筐,白瞎了那钱,看这做妹子的倒算机灵,才有了这主意。   只是事情总多走着走着就忘开头了。这小姑娘读了书,认了字,记账算术是学会了,眼光也愈发高起来。因此虽早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是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不识字的嫌人家粗鄙;后来也有人给说起过一两个读书的,她又嫌弃人家家境寻常、前程不明。寻常说起来她只道:“这样的人,我嫁了日子还不如现在过得舒坦,嫁他干嘛?!”   她爹娘从一开始着急催,到后来都索性歇了心思了,只苏梅儿看着这一个整天什么也懒怠干还不肯嫁人的小姑子心里发急,恨不得叫她明天就出门子才好。   这阵子黄源朗为了自家的终身大事,也顾不得学里了,得空就往方伯丰家里跑。他虽性子憨些,长得却端得一表人才。个头高不说,浓眉大眼,五官生得很是端正,加上对七娘动了心思,整个人瞧着也是精神焕发。只是这有心栽花花不知道咋想,无心都没插柳那柳也成了荫了。   过了一阵子,苏梅儿就发现自家小姑子这几日也不老在屋里歇着了,倒没事好往院子里去。在院子里也不好好坐着,专爱来回走着,还时不时朝隔壁张望。两家中间的墙本也不高,那边院子里的事儿要看都能看清的。这是做什么?闻着人家做饭的香味儿了?   后来见崔如梅忽然开始换起衣裳来,连头发都一天一个样儿地变。苏梅儿是过来人,一看这样儿就高兴了,——这眼见着是动了春心了,看来把这姑奶奶嫁出去指日可待! 第139章 空心大少   行里做活的衙门主事媳妇纠集要好的人诬告七娘同灵素,因牵扯了三凤楼和德明斋,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事儿行里都传开了。这件事里头,除了牵扯其中的原告被告,还有一个人也很出了回风头,就是黄源朗了。   尤其是用船用车把几个做工的人给直接接来县衙大堂,物证人证俱全。厉不厉害?可是这事儿细究起来就有意思了。这黄源朗这般作为,为了什么啊?这若是方伯丰这么办了,倒好说,人家诬告他媳妇还可能累及他的前程,怎么做都不过分。可黄源朗是谁啊?这么尽心尽力跑前跑后的?   自然就有人往男女之事上猜了。   尤其七娘当上了副管事之后。这人心多奇怪,她两个最开始费尽心力张罗餐饭时候,周围的人虽有佩服的,却是看着她们烦的更多些。等后来见她们两个因此得了褒奖,还得了奖金,就有后悔的了,——早知道自己也下点心思好好做了,这一笔就抵一年的工钱了,真是财不知道从哪儿来啊。再到后来说有人告到行里说她们是弄虚作假以次充好的,有许多人倒乐意信这个说法了,便有不信的,也是瞧热闹的意思多。大抵是“看你们拿了钱,可也拿不安生吧”这样心思。   等到见真的行里发话了,连整组的活计都给停了,觉着事情好似闹得太大了,那两个用心做活儿的居然碰上这样事情。这世道做好人可真难呐,怪道说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呢,这样事情,好人干气也被气死了。尤其廪生娘子这边,越发觉着那些司衙官吏家的太欺负人了,还有消息灵通的,连那个起首的家里男人同方伯丰一块儿走村回来就大病一场的话也打听到了。这一连起来说就更有意思了。   可谁想到事情急转直下,那两个连脸都没露,这边就已经丢盔弃甲了,又是丢活计又是赔银钱的。果然世上还是有公道在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要使心眼害人,神仙都看在眼里呢。   若就到这里,也就罢了。偏偏七娘却升了副管事,这就有些过了。却是超过了她们心里预想的七娘同灵素受了一回冤屈该得的补偿程度。刚好黄源朗在里头掺和的事儿叫人宣扬出来了,便都奔这头耍嘴皮子。   有人就私底下叹:“果然还是年轻姑娘们有办法,有这样的廪生替自己前后忙活,还有什么不成的!”   另一个道:“这可真是看不出来的,这女人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使男人,这回我算是看明白了。”   这一说,又挖出了这黄源朗之前给凉水河段买烧鸡烧鸭的事儿来,而那几个出首诬告七娘灵素的,正是那一组里头的。这事儿又多了一个说头。还不够,又顺着说起黄源朗一贯好请人吃饭的笑话来。   有不熟悉的道:“这是干着了!一廪生,家里还有钱,还这么上赶着的,真是个人的命儿,羡慕不来。”   马塘镇读书就出了双杰,方伯丰和祁骁远,祁骁远的媳妇刘玉兰又不在这里做工,灵素在这里可她哪里知道家世什么的东西。是以这黄源朗家底究竟有多丰厚就成了猜谜了。   这日大家一处做活儿,又说起这个来。有人说照着黄源朗这个请客的样儿来看,估摸着怎么也得百万资财吧。   还有人说听说家里是独子,出去替衙门做活儿都穿缎子,恐怕百万都不止。   越说越玄乎,有知情的人笑了,——齐翠儿道:“得了吧!那么有钱不往外头买个宽绰地方住去,要挤在状元坊占这个便宜?!你们就瞎听一热闹!还廪生呢,问问他考了多少!就廪生了!还不是拿钱买的身份。倒是乐意花钱请客,可你想想,他干什么请这个客?还不是为了巴结人!百万,百万家财的还用得着这样?直接去找个有名先生的书院多好,不比在这里天天□□鬼地读书强?”   众人干活,嘴上闲着也是闲着,便细打听起来。齐翠儿便把自己看的听的三分加上六七分猜的想的,说得十分热闹。   这里灵素手里做着拣羊毛的活计,神识在灵境里做活儿,七娘还同她做对手,也是一言不发。   周围几个议论得高兴的,看看正主儿这副样子,觉着没意思了,说了几句只说果然是个空心大少,不过痴心妄想等话便撂下了。   恰好崔家姑娘相中了黄源朗,苏梅儿留意看了几回,见方家总进出一个十分精神的后生,生得好不说,衣裳也都是绫罗绸缎的,再留心几回自己家小姑子的眉眼,认准了就是这个人了。心说这妮子眼光倒还真高,这样人物儿才瞧得上,只是没看看自己,也不晓得人家瞧不瞧得上你呢。虽这么说,心里还是盼望那人瞎了眼了也看上自家小姑子,好赶紧成亲出门子。   捡天便趁空跟自家男人说了。这当哥哥的听说自家妹妹有心上人了,十分高兴,回头就当件大事告诉自家爹娘去了。老头老太没想到还能盼着这一日,赶紧一叠声的叫苏梅儿夫妇细打听去。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多少年纪,有否婚配。   这日灵素在后头公井边上同人洗菜聊天,苏梅儿也端了一筲箕米过来了,一边拣着米里的谷壳小砂石一边闲话。说着就说到了黄源朗身上,问道:“那个老来你们家帮忙的那个大高个儿,是你兄弟?”   灵素一听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哪儿能啊!那是我家相公的同窗老乡。”心里想着,要论起兄弟来,我哥哥在牵机阁呢,我师兄在三凤楼呢,黄大少可不能跟我哥我师兄比……   苏梅儿听了笑道:“哦,我说呢,怎么瞧着同你和你男人都不怎么像的。不过瞧着人挺热心,你们两个女人家做那么些人的饭,是得有个男人帮一把才好。不过他这么替你们干活,只怕家里媳妇知道了该不乐意了!”   小神仙哪里知道凡人的弯弯绕,一甩头:“他没媳妇,还有,我力气比他大!”   苏梅儿才懒得管她力气到底有多大,直道:“没媳妇儿?唉哟,我瞧着人材挺好,怎么给耽误到现在了!我看啊,不如我给他说一个得了。”   灵素顾自己洗菜,没搭这话,苏梅儿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灵素当然不会搭她这话,苏梅儿要给黄源朗说媳妇,关她什么事儿……   苏梅儿却自觉踢到铁板了,看来这里头还有事儿,不过既然知道是廪生,那就好办了,叫自家男人想法儿打听去。   崔家大哥知道是个廪生,高兴道:“这丫头要知道了得更高兴了,又识字,又能考官。”   苏梅儿却冷笑道:“你醒醒吧。之前是我就想挑她这话头,拿隔壁家的廪生说话。你猜怎么着?她说廪生算个什么,那状元坊里一堆读了大半辈子书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呢!你瞧着挺值钱,人家可不看在眼里呢!”   崔家大哥道:“好了,你就别嘚嘚了,不是一直说她挑么,这下好容易有看上的人了,你倒给泼冷水。”   苏梅儿一想也是,便笑道:“你自去打听吧,我啊,倒是怕人家瞧不上她呢。你说这穿的不是绸就是缎的,生的人材又好,又是廪生,凭什么瞧上咱们家?你妹子又不是生得神娘子的样貌,人家总得挑挑家世门第的吧。”   崔家大哥也叹一声:“有什么法子,能论得上的她都看不上。反正先打听着再说,成不成的,还得看有没有那缘分。”   如此说定,第二日崔家大哥就去找人打听了。也是寸,他这也没有什么认识的廪生,倒是百杂行里从前做过工,有些说得上话的。又知道那地方向来不少廪生家的和司衙官吏的家人,便跑那里打听去了。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能打听到什么好话?!   回去就同家里人说了:“不成!那是个驴粪蛋,面上好看里头糟!寻常就爱请人吃饭充大好佬,装得自己多有钱似的。实则就住在状元坊的冷旮旯里头!就是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四处结交巴结人去。那廪生的衔儿也是个虚头货,拿银子买的,认识的字说不定都没我多!”   崔家老头老太听了好不失望,这好容易有一个自家妮子看得上的,开始还担心太好了挑拣自己家,这会儿倒不用担心这个了,可那人品一听就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样儿!要真论亲了,不是把自家闺女往火坑里推?!   老头子干脆,直接道:“那就算了,别提了,就当没这事儿。”   却不料他们说的话都叫崔如梅听见了,她一听就急了,可这也不能自己冲进去说非这个人不嫁吧?!便赶紧回头去找苏梅儿,要苏梅儿替她劝劝自家爹娘。   苏梅儿赶紧摇头:“不成,不成。我寻常提两句,你不乐意了,娘还怪我一心想叫你早点出门,容不得你这个小姑子呢。这会儿他们都看了说不成的人,我还上赶着去劝,说那人也可以嫁?得了吧!到时候娘非得吃了我!”   崔如梅万般哀求,苏梅儿只是不肯,最后还是听崔家大哥回来了,崔如梅丢给苏梅儿一个眼色,见苏梅儿不看她,只好悻悻去了。   偏隔日黄源朗又来了,帮灵素在院子里晾芥菜,准备要腌雪菜。   俩人干着活说话,黄源朗觉得这正经大事还得找听得懂说得明白的人商议才好,所以同灵素认真说起来。   七娘来找灵素一起去看陈月娘,进了门见没人,那俩正从西屋往外捡菜呢,她哪里知道,就往有人声的地方走去。就听得黄源朗问道:“七娘会不会、会不会嫌弃我笨……我就是太笨了……唉!我觉着,我喜欢她就、就跟耽误她似的,没脸得很。”   灵素坦然道:“嫌弃你?应该不会吧,你看她都没嫌弃我。”   黄源朗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点头道:“这倒也是。” 第140章 新动向   七娘听了这俩人的话,转身就想走,正要抬腿,就听灵素道:“不过她嫌不嫌你笨也没用,她不喜欢男人。”   七娘呆住了,咬咬牙转过身来接着听,看这个不着调的要怎么说。   黄源朗也挺意外:“啊?那、那,你、你们……”   灵素全没觉出来有什么不对,顾自道:“七娘说了,男人要不就没出息还带累人,要不就是有点出息就四处花心去,好的太少了。用作买卖比起来,这样的买卖实在不值当做的,她还不如一个人过自在点儿。”   黄源朗听了叹气:“唉,没出息……确实也没什么出息……”   灵素道:“她倒不是说你这样儿的。她是说啊,那些自己也没多聪明还不听人劝的,就是知道错了,为着面子也不能认那个错,爹娘媳妇的话一概不听,一条道走到黑还要带累全家人陪他跌坑里去!这样的若是嫁了不是嫁进坑里了么!”这会儿她记性是真好,七娘的话几乎原样搬过来的。   黄源朗听了不明白了:“那为什么啊?这自己不聪明,旁人的话或者分不清心思好歹,爹娘媳妇的话为什么不听?我爹就常说,听媳妇话的人才会发财。这些人都怎么想的?!”   灵素点头:“你老爹想得明白。”不过一想又不对了,“那也不是哪个媳妇都聪明,说的话都能听的吧。”   黄源朗道:“娶的时候就得娶个聪明的才成。”   灵素这下觉着顺了,点点头又想起来问道:“你爹娘说过这许多有道理的话,他们就没教你怎么装得聪明有出息点?”   黄源朗摇头:“我爹娘都说了,自己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得叫她看全看真了,若是觉着……那才是真的。要是我装出一个样子来,就算哄得她喜欢,那也不是真喜欢。两个人要相处,最要紧就是不能骗不能假。”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给自己找辙,做人的这块儿我从来没骗过相公,没说的都是神仙那块的事儿,这俩是两码事,不碍的不碍的……   黄源朗见她不说话了,便又问:“你说七娘还讨厌哪一样来着?”   灵素答道,“还有就是命穷心凶的,刚有几个余钱就惦记着买丫头讨小老婆了。这样的人七娘也不喜欢。”   黄源朗头都快摇掉了:“不成不成,这个自然不成的。夫妻本是一双一对,多个人就不是多一颗心的事儿了。我娘说了,这叫好好的日子不好好地过。这最没用的人才干这样的事,他们是自己过日子过不出滋味来了,只能靠换个人来找点新鲜乐子。这样的心思,在我们家是要被打死的!你看我请人吃饭,再怎么请,也只能去酒楼,绝对不能去花楼的。”   灵素听了好奇:“花楼是什么楼?”   黄源朗道:“这个花楼啊……”   七娘没法子了,只好高声道:“灵素!灵素!这人呢?”   灵素赶紧答道:“哎!在这儿呢!”总算这花楼的事儿没再说下去。   黄源朗同灵素一人端着一只大箩筐就出来了,黄源朗那只将将装满,灵素这只叠得老高,把她脸都遮住了。   端出来往地上一放,黄源朗赶紧给七娘行礼,七娘回了一礼,也不多话,对灵素道:“我正想找你去瞧瞧月娘,你得不得空?”   灵素道:“你稍等我会儿,我把这些都晾上就成了。”说着话就动起手来,七娘同她作伴了这些日子,已经看惯她做活的速度了。手都快甩出重影来了,那些芥菜一株株往晾绳上挂去。这里黄源朗站在七娘边上,觉着高处的气都有些不够自己喘的了,想说话又不晓得说什么好,可就这么站着也觉得挺不错。   七娘在那里立着,心里也老不自在的。黄源朗那点心思就差刻上脑门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也不晓得要怎么办才好。从小到大,也没什么男子对自己这样过,倒是被自己气得骂娘的不少。她自知道脾气不好,可她不是看不起笨的人,她多半是讨厌那些自作聪明又没眼力劲儿的。这黄源朗憨是真憨,可人知道自己憨啊,还时时警醒着自己这一点。这叫她怎么讨厌?!   可这不讨厌也没有直接就到喜欢上了,她心里都没打算过要喜欢谁呢。这事儿闹得!   灵素没觉着这种你喜欢我我喜欢谁的事儿有什么可尴尬的,把那两人往边上一扔,顾自己晾菜晾得飞起。   好容易晾完了,两手往围裙上一擦道:“我换身衣裳就同你去。这回还拿不拿鸡蛋了?”   七娘道:“先不拿了吧,上回她就差点没给扔出来。咱们也别回回拿东西了。”   灵素笑道:“好啊,等她生了我去给她捉些鲫鱼财鱼好了。”   顾自己回屋里换了件厚外衫出来,就对七娘道:“成了,走吧。”   黄源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道:“那我也回去吧。”   三个人前后脚走出院门,灵素看一眼隔壁忽然想起来对黄源朗道:“对了,隔壁嫂子那天跟我说要给你做个媒呢,不过她连你是谁都不晓得,不知道是不是说笑的。”   黄源朗急了:“我、我不用!”   灵素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她跟我说的时候你又没在,我就告诉你一声。”   黄源朗可怜兮兮地看了七娘一眼,低了头道:“我走了。”   灵素点头:“好,我们也走了。”   七娘心里叹一声对黄源朗道:“那你慢走,我们去看个人。”   黄源朗灰扑扑的脸瞬间亮起来连连点头道:“嗯,嗯,好的。”   七娘就同灵素一块儿往后头去了,走了几步七娘回头看看,她有些担心那呆子别听了自己的话真的一步一步“慢走”起来,那就成笑话了!哪知道一回头见黄源朗还在那里站着呢,两人眼睛正对上,七娘心里一拎,赶紧扭过脸来当什么事儿也没有拉着灵素快走了几步。   黄源朗一时又惊又喜,等那两个拐进后街瞧不见了,他这里才转身要走,却是转得心不在焉差点没给自己绊一跤。   苏梅儿出来正好看到一身宝蓝缎袍的高大汉子朝前一个趔趄,站稳了还嘿嘿笑两声,顾自迈着步慢慢往前去了,袍角上还沾着张菜叶子,心里直摇头。   又说七娘心里乱糟糟地同灵素两个人到了陈月娘家,刚进院子就听见里头说笑声。抬头看见姜秋萍、绍娘子、齐翠儿几个也在,七娘赶紧收了心思,笑着同众人打招呼。   陈月娘笑道:“今儿可真是巧了,都聚齐了。”   七娘道:“前儿说鼻子有点堵,如今可好了?”   陈月娘笑道:“劳你惦记,烫了烫脚就好了,这天忽然就冷起来,往年这时候可还没这么冷呢。”   灵素想起自家师父同自家相公说了几回的事儿,便道:“往后且得冷呢。”   陈月娘道:“可不是,这过了冬至才叫寒呢。”   七娘道:“你可千万小心着点儿,这时候病了又不敢瞎吃药,生熬着也不是个法子,多为难。总是平常更在意着点好。”   陈月娘道:“你说的在理,我也这么想的。”   一旁齐翠儿笑道:“七娘现在真是管事的派势了,真是来看手下的意思呢。”   陈月娘忙道:“你就别胡说了,七娘一早就同灵素老过来瞧我来,那时候你这没良心的还不知道在忙什么呢!”   齐翠儿笑道:“好好好,就我没良心!”   绍娘子过来对七娘和灵素道:“之前的事儿我们都挺不好意思的,那样时候也没能站出来替你们说句公道话。”   七娘笑道:“你们也不是光你们自己,那一个组里都要拿偏你们不拿?这也没法替我们说话了。好不好的,不在这样事情上,很不必放在心上。”   绍娘子和姜秋萍都笑道:“你就是这么明白。”   边上一个完全没明白的人在那儿跟帮忙的大娘说话:“您说催奶的时候吃鲫鱼财鱼,这会儿吃什么合适?您说了我给找找去。我常去山里湖边转,能逮着许多东西。”   那大娘乐得不成:“素姐儿你真是热心肠,上回拿来那鸡就极好的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当吃的!那么小小一个脑袋,一对儿爪,浑身都是肉!亏你哪儿寻来的!”   七娘看她们又聊上吃的了,便不管她了,只扶了陈月娘到一旁说话。陈月娘笑道:“方才她们还在说呢,若是这会儿管起餐饭来,没准还真不一定会输你们。说如今外头行出一种石头粉来,只洒一点到菜里,那菜吃着就跟山珍海味似的了。花点钱买一包,做出菜来还能不叫好?”   灵素听见了搭腔道:“那东西不好,吃多了会头晕恶心的。”   陈月娘一惊:“这样?幸好,刚还说最近胃口差了要买来吃吃看呢。”   灵素道:“那东西若放多了,吃了舌头发涩发麻,还会犯晕欲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别吃了。”   陈月娘听了连连点头,齐翠儿却在一旁道:“你这话说的,什么东西放多了能好?这菜里放多了盐还发苦呢!头晕恶心?那酒吃了吐一地的人海了去了,难道那也有毒?!”   灵素想了想道:“你爱吃就吃呗。”   齐翠儿听了一噎,刚想开口帮腔的七娘咽了话,肚里暗笑不已。   晚上等方伯丰回来,吃饭的时候就说起这一日做的事儿来。她先说了一通黄源朗今天来找自己讨主意的事情,又把两个人说的话学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说到“花楼”和七娘打岔的时候,方伯丰听了笑得咳嗽起来。他心里料着七娘应该是听到这俩人说的话了,黄源朗的心思如今人人皆知,只看七娘如何打算吧,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旁人能帮什么忙的。   只灵素又要问花楼究竟是什么地方,卖的都是什么花。方伯丰想了想还是照实同她说了,灵素很是惊讶这样的事情都能做成买卖,又想起此间脖子以下不许提的规矩,多奇怪,你们都做成买卖了还不许人提……   最后说到西月楼如今已经在卖鲜石粉了,还真不少人买,且那吃过的几乎就没有说不好的。如今不止做小买卖的,连百姓人家也买了家里烧菜吃去。听过那东西用多之后的反应,方伯丰心里有些担忧,叹道:“我今日也听说这事儿了。一会儿我们去楼里找师父和师兄说说吧。”   灵素听了皱眉道:“啊?一会儿去?这都吃过饭了还去楼里干嘛?!” 第141章 不是我要瞧   方伯丰笑了一回,两人把桌子一收拾,裹上厚衣裳往三凤楼去了。   大师兄还在前头烧菜,只苗十八在屋里翻书,见他们两个来了,奇道:“这可不是饭点啊……”   灵素一脸“你看,我说的吧”的表情看着方伯丰,方伯丰摇头笑道:“方才灵素还说这都吃了饭了,还来楼里做什么,没想到您开头也是这么一句。”   苗十八乐了:“要不她是我徒弟呢!”   三人坐定,有人上了茶来,掌柜的听说小师傅过来了便想来蹭蹭看有没有什么山货食材,端着个茶壶也跑来了。正好方伯丰也想找他,便索性一起坐下了细说起来。   两人听方伯丰说了这鲜石粉的话,脸上都有几分凝重。掌柜的有些担心自家的买卖,——酒楼的高明处就在于做的菜好吃,不说那些功夫菜手艺菜,就说一般的家常菜,这灶上师傅的手艺在那里,又有专熬的高汤调味,也不是一般百姓家里自己动手能比的。这要是有了鲜石粉,那还真说不好了,什么菜加上那玩意儿都是透鲜透鲜的,还有他们酒楼什么事儿?!   苗十八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儿了,他道:“这东西的毒性目前没有查出来,只这吃多了就头晕恶心的样子,就不是什么好的。可惜人多只管口舌之味,我们又没有旁的证据证明这东西真的有毒,只怕拦不住啊。到往后果然看到害处了,那也晚了。”   方伯丰也道:“如今西月楼有一位赏官的话做招牌,又把这东西说得玄乎其玄,什么从多少鸡鸭鱼肉里炼出来的。虽明知道不是,却也没有法子证明。且人都信苦的辣的有毒,这样好吃鲜美的东西怎么会有毒。兼之西月楼又说这原是他们家的秘方,早就在酒楼里用了许多年了,更没人会往这块疑心了……”   说来说去,也没什么现成的法子能叫人歇了这买卖的。   最后还是灵素道:“我们就把这东西吃多了会怎么样的话照实说了,至于人听了这话之后还乐意吃的,我们也拦不住。到底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要是觉着这吃一口滋味好的比身子好不好要紧,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咱们管不来啊。不是还有拼死吃河豚的么,可见这样的事儿本来就有的。”   苗十八想了一会儿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这边他们自去安排,灵素这里自己琢磨上了,那东西到底有没有毒性,自己用神识探探就知道了。可如今这样也没听说过谁吃这个吃死的,恐怕这坏处就算有也没有像山里的毒蘑菇毒蛇那般直接。因此光瞧那鲜石粉估摸着瞧不出什么大事来,最好还能看看这东西吃进去之后在人身上起什么作用。   这就得用上神识了。自己用神识只好好看过自己,还没敢往旁人身上招呼呢。一个是怕万一给人的什么量场给搅乱了,二来就算没有这样,这里一个脖子以下都要穿严实的地方,自己神识一裹,把人眼看不见的光点都看清楚了,不是更犯忌讳?照理说起来,这肉身可没那些光点要紧呢。   只是眼前这事儿,若是自己不用神识相探,只怕一时半会他们自己真琢磨不出个好坏来。想来想去,就想到从西月楼吃的羊汤鸡蛋来了。忽然灵光一闪——哎,岳二自己吃不吃啊?   想到便去问了。结果说岳二凡去楼里,自己在边上桌吃饭,上了菜还会特意当着众人面单加点鲜石粉,以此为“上品特例”。加上这东西现在卖得挺贵,一小油皮袋子就要三五百钱,他这样做法倒叫人越发信真了这东西的金贵难得,——寻常点了菜便是加也只加一点点,人酒店东家才会多加那么一点半点的。自然是绝好的东西了!   灵素记下了这件事儿,打算什么时候岳二在西月楼当众服粉时候就去探一探,既是他闹出来的事情,用神识瞧瞧他也不算叫他吃亏。   这事儿心里有谱了,她又忙起旁的来。   如今她可不是去年刚来的新媳妇了,都经过冬夏晓得冷热的难过了。如今眼看着冬节将至,一年里头最冷的时候就要来了,而且今年还比前两年都要冷些,不多做些准备可不成。   好在今年她虽没种上棉花,但是收了两茬茧子,没事往山里去瞎逛的时候,若遇着没见过的柞树林子,便登高看了,都记在心里。打算等着明年蚕蚁出来的时候往更多的地方放去。她想着这柞树叶子本来也是生了落的,叫野蚕吃了能结出茧子来,那简直就是无本买卖。只要不放那么多,别毁树毁林子就成了。如今这多大林子里大概多少蚕合适,她心里已经很有谱了。   她又学人家用整茧剥开浸软了扯绵套,再扯大扯薄一层层叠起来就能做丝绵被了。那些茧衣残茧干不了这个,也都扯开打松了絮进垫子里,绑在椅子凳子上,冬天坐着不冰人。   还有那些收来的干果,比去年多了几倍。只是今年一直在县里有活计,这许多果子没法说清楚来历。她便估摸着在这里官行里卖了上年一半的数,又趁空往邻县的几处收果子的地方卖了些,还卖了些给运河上沿路收货的商船。里外里算起来,大概比去年多卖出去七八成,得的银子却比去年多出一倍多,概因今年的收价儿比去年高了些的缘故。   她看着自己“挣”来的银钱心里挺高兴,细细一算,去年挣的钱还没花完呢,今年的就又挣上了,而且挣的比去年还多!心里美得很。至于剩下的大半果子,她也不打算再卖了,就留在灵境里头,反正在那里搁一百年也成不了“陈货”,且自己就乐意瞧灵境里满堆了吃食的样子。   羊毛也收的比去年多了许多,她这到处跑,又发现了几群羊不说,蒙她看顾,去年寻着的羊群今年也壮大了不少。羊毛出在羊身上,羊多了羊毛自然也多了。她这回也不知道是心狠了还是学市侩了,还绑了两只公羊来送去城官镇请人宰了,顺便把皮子拿去皮匠铺制去了,羊肉就收在灵境里等着天冷了涮着吃。   灵境里擀毡子捻毛线更是没停过,她夜夜以神识自探,神识长进得极快,如今已经能在灵境里同时做上七八样活计了。至于为何会如此,她也想不明白,怎么梦里头下功夫比睁着眼还强呢?什么道理!   存货既足,为了御寒备冬,她更不会省着了。给方伯丰拿自己织的裘绒料子做大衣裳,又做了两身新袄子,裤子也做了丝绵的。这日又给自己做了一身裘绒的长袄,想起来那织机配件都做出来了,衣裳也做得了,自己还没拿去给沈娘子瞧呢。到底这料子还是从人家那里看来的,一声不吭这么大喇喇就穿上了好似也不合适。心里想着,就收拾东西准备往风和楼去。   也是巧,这路上路过了西月楼,就听里头有人道:“今天他们东家就在这里请人吃饭,听说是个‘金舌头’,生下来就只管吃好吃的!咱们瞧瞧去,看他们得加多少那金贵的粉子!”   灵素听了便停了脚步,心里一转,索性也跟着那些人往里头走。   选个近边的位子坐了,要了一碗面,四下一瞧,果然另一头的大桌上坐了几个人。要说平时,他们这样人吃饭,怎么也得上楼上雅间才对,如今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饭,可见是别有用心了。   等菜上来,就见岳二从腰里掏出一个描金的小瓶子来,轻轻拧开盖子,手指一弹,往那菜上洒了些粉末上去。然后才让道:“请,请!”   幸好那粉极易溶的,要不然吃进嘴里西西沙沙的那就有意思了。   放进菜里的不好分辨,灵素赶紧用神识往那装粉的瓶里探,却没见着什么黄白光团,稀稀薄薄一团没什么亮的东西,藏着些极细碎的紫色光点。难道这岳二用的是假的?根本不是那个卖给旁人的鲜石粉?   她心里疑惑着,一行吃这面条,一行往边上卖鲜石粉的窗口看去,用神识一探,那里的也都是方才看到的样子。看来岳二倒没在这事情上骗人,方才往菜里撒的还真是这东西。   既如此,那就不客气了,这也不是我乐意瞧的,你也别怨我。   心里嘀咕着,用神识将岳二整个人拢住,渐渐的显出一片光晕来。哎?这些光团跟自己身上那些可差得有些远啊,怎么颜色有的暗有的脏兮兮的,形状也不好看,有两个都歪歪扭扭的。顾不得琢磨着这些,先追着那些紫色光点看,果然有些极细小的光点到了人身中间,过了一阵子就往两边腰上去了,再看一回,呆那儿不动了。细瞧之下,那地方已经存了不少类似的光点了,只到底太小了,虽聚在一起也不起眼,比不得人身上主光圈外的那些小点亮堂。这要是换了她自开始练的那阵子,没准还看不到呢。也就如今,长能耐了,才能跟踪至此。   可这看是看清楚了,到底算有毒没毒,毒在何处,引发什么病痛,就全没头绪了。罢了罢了,能耐如此,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只好等往后碰到岳二就好好瞧上一瞧吧。一念转到,一不做二不休把在座的那几个都看了一回,发觉还就是岳二身上存的紫光点最多。得了,那往后就是你了。   一事已了,虽没什么直接的结果,也算看到东西了,灵素从西月楼出来,便仍往风和楼去了。   她一进去,就有人往楼上报信去。沈娘子笑靥如花地下来迎她:“怎么这许久没过来?可是不得闲?”   两人进了边上的待客雅间,只留了管事在里头一同说话。   灵素笑道:“上回你叫人给我送去的新料子布样我看了,倒是挺滑溜的,只没有之前那绒的暖和。”   沈娘子笑道:“那是做外衫的面儿的,就为了个好看,要说暖和可真说不上。不过纹理密,倒是挡风还不错。”   说着话坐下了,有人上茶来,灵素从挎篮里取出一小方料子来给沈娘子看,说道:“你看,我织出来了。”   沈娘子接在手里一捏一揉,又细看一回,叹道:“难怪你能拜在苗老先生门下,这裘绒居然叫你给织出来了!你要想挣银子,就立时把那织机多打几台,寻个地方开个小织坊,一年挣个几千两不在话下。”   灵素笑笑道:“我可不想弄那些。你要想知道的话,我把那机子的样子告诉你。”   沈娘子看着她发愣,灵素问她:“怎么了?”   边上的管事直捅沈娘子,这是叫沈娘子赶紧答应的意思,沈娘子回过神来道:“你这话说的!你可晓得丽川那边为了这个织法如今都争成这么样儿了。你居然就给做出来了!这事儿你千万莫要同人提起,若有人问起这料子,你只说是从我这里买的。记住没有?或者你自己不想做这个行当,我另外给你牵线,自有人愿意出钱买你这织机的……”   灵素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那织出裘绒来的人家不晓得费了多少功夫才创出来的,我这是看了这个织法反推过去试出来的。人家那才是从无到有的能耐,我这是捡现成的。自己织了用还罢了,若是卖给旁人家,那花费心血创出这织法的人家不是要受损?长此以往,谁还费力做从无到有的事儿,一个个都只想着偷法了。这样不好,我不挣这个银子。”   沈娘子听了十分动容,笑道:“倒是我满脑子的买卖银钱,你这话很是有理。想来……想来苗师傅招徒弟,也必是十分看重心性的。”   灵素心说我师父被自己徒弟坑过你不知道?不过你如果不知道的话我也就不说了……   边上管事虽也看重那裘绒能带来的银子,可她们风和楼本是做衣裳的,若是涉足了料子倒有些犯忌讳,沈娘子既都这么说了那就先放下吧,她心里更要紧的是另一件事儿。便开口帮腔道:“小师傅同苗大师傅一样,都是又有能耐又品性高洁之人,真是世间难得的。”   灵素听人夸她同大师兄,挺高兴,嘴上挺没诚意地谦让两句,却听管事的话锋一转又道:“能娶上小师傅的相公,也真是天下少有的福气了。”灵素心里想,这话是丁点没错!   看她面色,管事的又趁热打铁道:“就是不知道谁有那福气能嫁给苗大师傅了。说起来苗大师傅年纪也不小了吧,苗老先生就没给张罗亲事?”   灵素忙道:“怎么没有!前几天我师父还问我师兄到底是想娶朴刀还是娶砧板呢!” 第142章 方积德   管事的笑道:“苗老先生真爱玩笑,这么论起来,咱们这里的师傅们就得娶针头线脑了!”   灵素便道:“没办法,他们每次说起这事儿最后都会闹成这样,我师父也没娶师娘啊,哪里知道这些。”   管事的心里好不着急:“就算苗老先生不张罗,这苗大师傅这样人材在那儿,就没有人给提过什么合适的人?”   灵素想了想摇头道:“我师兄平常在楼里就在后厨呆着,要不然就是在看采买来的食材,或者有客人敬他酒了,他才往前头去露一脸。逢着歇工的日子,也多半是在家里磨刀磨剪子做各样稀奇古怪厨上用得着的器具,实在闲得慌了就又晃回楼里看做的酱醋咸菜去了。也没什么人能得着空同他说话啊……”   管事的叹道:“这可真是……”没话说了。   灵素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没说呢,自己先乐上了,哈哈笑着道:“对了,之前掌柜的说过一次,他说啊,——大师兄要是能娶上沈娘子这样的,那就好了!我……”没说完又乐开了,笑得止不住道,“这都怎么想的,太逗了,就我大师兄那样儿,还想娶沈娘子,真是白日做梦吶!掌柜的也太敢想了,服了他了。”   管事的面上不晓得该哭该笑,边上沈娘子面上都红透了,抿着嘴紧紧闭了闭眼睛,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等灵素走了,管事的还同沈娘子道:“您看刚才说的那裘绒的织机……这个……”   沈娘子一甩手拦了她道:“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说完顾自己噔噔噔又上楼去了。   管事的心里想着,看来这也不是没有明白人啊,只是要紧的几个怎么就没一个明白的呢?!不过这三凤楼掌柜的倒是同苗大师傅和苗老先生都走挺近的,这路子看着倒算靠谱。可这事儿要怎么办呢?要是最后成了还好,万一不成呢?这沈娘子可不得叫人笑话了?——倒贴人家人家都不要!要是叫人说出这样话来,那自己可就万死莫赎了。   说来也是无奈,这沈娘子的人材身份,只要说想嫁,在这德源城里嫁谁不行?可她就偏偏相中了三凤楼的大师傅。就是那回看大师傅跟西月楼的人斗气,那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显出来的能耐,她看了只觉着天下就没有比苗炎更男人的男人了。且看他怎么护着自家师父的,若是嫁了他,还能有差?   这心里有了情意,就看什么都觉着好。加上大师兄也确实争气,厨艺越来越高不说,人品行事也从来都是没得挑的。是她特地叫管事的去三凤楼揽了苗老先生和大师兄两人的衣裳买卖来,谁听说过风和楼做买卖还要上门招揽的?这每一回他们的衣裳,都是她亲自打样裁剪,大师兄的那些更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可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呆子愣是没觉出她的心思来,倒是当个旧友熟客处着,叫她心里有些没底了。所以这回见没来订衣裳,她就有些着急了,毕竟这就是俩人寻常能有的不多的联系之一。跑去一问,好嚒,原来是穿上师妹做的衣裳了!本来是有些心灰了,可想想自己这么些年花下去的心思,心里一激就索性裁了顶好的料子做了衣裳给他送去了。这回可不是他自己定的,这么着,总够明白的了吧?!   人明白了,当然明白了,所以赶紧就给送了银钱过来了,还连自家师父那份一起送来了,说是照样定几身。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再后来,才晓得是一场乌龙,那小师妹早就成了亲了,给大师兄做衣裳也是因为给师父做才捎带手的。危机解除,可宿疾仍在。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怎么就这么呆呢?!   管事的是看着沈娘子打小长起来的,她的心思哪里会不知道,可这也不是能使劲儿的事儿啊!都说女追男隔层纱,这自家姑娘都做得这般明白了,那位也不知道是真愣还是装愣,就是不搭这茬,能怎么办?!这回好容易结交上了一个师妹,只当事情就能顺遂了,哪想到人家那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有最愣的只有更愣的!真是太愁人了!   许是管事的诚意动天,这日灵素回家同方伯丰说了一回看岳二吃鲜石粉的事儿,不过因为后头都是动用神识的事情,没法细说,这就出了好大一个“话洞”。不过瘾,就只好拿后来的事情填了。灵素说话有一毛病,方伯丰一直觉着估计是当时在笑话楼看戏落下的,——她说事儿喜欢学人的话,不爱自己总结。   这会儿方伯丰听她叽里呱啦讲了一大段管事的怎么说的,自己怎么答的,哈哈哈哈多么可乐什么的,忽然就觉出有什么不对的来,又问了几句,灵素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边。   方伯丰问她:“你是说……大师兄的衣裳都是沈娘子亲手缝制,师父的则不是?”   灵素点点头:“是啊,那不是为了给她们买卖做幌子嚒!那个……”   方伯丰打断她:“是风和楼的人这么说的?为了做幌子?”   灵素摇头:“不是不是,是我同师父还有师兄猜出来的。厉害吧?”   方伯丰笑着叹气,伸手揉一揉她脑袋,又接着问她:“那之前你说看到许多金贵料子的好看衣裳,也是沈娘子做给大师兄的?”   灵素点头:“是啊,我瞧着好看,就去风和楼找那料子和衣裳样式,才认识的沈娘子。上回她去楼里我正在后厨看那道八宝葫芦鸭,没见着面。我已经学会这道菜了,就是做起来有点费事,一次做一只有点不太值当忙活一回的……”   方伯丰听着她絮絮叨叨这酱能怎么讲究,里头填的料怎么调的配比,心里却想明白了一件事。   转天又去三凤楼的时候,方伯丰便跟苗十八说起这事儿来,把灵素说的事情前后一顺,最后道:“老爷子,您看是不是替大师兄张罗张罗?”   苗十八想了会儿道:“不是吧,沈娘子怎么会看上这傻小子?!不能不能,这事儿应该不能。”   方伯丰就想起自家媳妇当时的反应来,心说这真是亲师徒啊。可这是长辈,自己也不能上去弹脑崩儿,只好换了口气道:“看着是有这个意思,毕竟那头是女方,便是真有心也不好开这个口,或者咱们这边使人探探口风去也好。“苗十八这会儿又换了心肠了:“也好,这小子要是娶了媳妇就能搬出去住了,省得老在我那儿蹭吃蹭住的,没事儿还就爱磨个刀,听着瘆得慌。”   等方伯丰一走,苗十八就把掌柜的找来了,一说这件事儿,掌柜的心知这绝对不是老先生自己想到的,便问起原委来,果然说是徒儿女婿来说的。掌柜的心里想,这小师傅的相公可是积了大德了。这话自己也说过两回,他们一大两小,俩当个笑话听得乐个不停,另一个还当自己存心打趣他的凉凉扫自己一眼,自己哪里还敢再往深了说?!这下可好了!   正好第二天风和楼的管事找了个由头来寻三凤楼的掌柜的,往外头找个小茶楼一坐,一说这事儿,两边就都明白过来了。掌柜的道:“苗老先生是觉着大师傅配不上沈娘子,说死了不信这事儿。您今天给我透个底,我也好回去说话。”   风和楼的管事便道:“你叫他只管托人上门来,保准不会打他脸就是。”   掌柜的听了极高兴,回去这么同苗十八一说,苗十八乐了:“这沈娘子不是因手巧、眼神好才这么受人称道的么,这瞧着眼神也有限嘛……”有您这么说自个儿徒弟的么?!   晚上三凤楼收了工,回到家里,大师兄正准备回房休息,被苗十八叫住了:“我找人给你说了门亲事,告诉你一声儿。”   大师兄一听又要说这事儿,不乐意听,顾自己接着走,走两步回过味来了,——什么?说了门亲事,已经说好了?赶紧回头紧走两步,到了苗十八跟前道:“您才刚说了什么?您、您没喝多吧……”   苗十八一瞪他:“去去去,我什么时候喝多过!就我的量,能喝多么?!跟你说明白了,就是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这儿女亲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也不用操心,我就告诉你一声。”   大师兄刚还想说两件自家师父喝多了的糗事驳一驳他的面子,这一听后头的话也管不上这个了,急着道:“您这、您这怎么话说的,不都说了我不想成亲嘛!您要喜欢您给自己娶一个得了,别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苗十八乐了:“你倒是被母老虎咬过呀?!还火坑,你见过火么,就跟着胡咧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懂不懂?师父我当年是有许多无奈之事,才给耽误到现在了。你有什么事儿?!再说了,我能害你?这给你说亲,当然是说了极好的人,你还别不乐意,我同你说,这事儿要说出去,人家那才是跳进火坑里了呢……”   大师兄一愣:“那您这不是骗婚?!”   苗十八啐一口:“呸!骗什么?!那是人姑娘不知道怎么被油脂蒙了心了,还是被月老的线捆了脑袋了,非就看上你了!你说你这傻小子,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嘿!”   说了半天一点要紧事儿没说着,大师兄更着急了:“那、那也不是人家看上我就成了的啊。我、我这,我还不一定就乐意呢,您怎么净给瞎做主啊。”   苗十八一听不乐意了:“怎么的?翅膀硬了?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了是吧?”   大师兄赶紧往回找补:“不是这意思,您要有什么差遣,哪怕刀山火海呢,我要皱一下眉头我都改名改姓!可这、这事儿不是啊,这一辈子呐,您也不能太马虎了,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了……”   苗十八一瞪眼睛:“什么什么都不知道?!风和楼沈娘子,说出来,这满德源城,有说不知道的吗?!”   大师兄愣住了:“昂?”   苗十八扫他一眼:“改属牛了?”   大师兄甩甩脑袋:“不、不对,师父,这事儿不对吧?上回那、那不是玩笑嘛,这怎么……这不对吧……”   苗十八一脸得意:“对,对得很呢。人姑娘就乐意嫁给你,我今儿就问你一句话,你就说你乐不乐意娶吧?!”   大师兄黑着张脸,极度疑心地看了苗十八一眼,最后道:“这事我得自己问问去,您还是别管了。”   苗十八这个气啊:“这样的事儿有自己管的嘛?!你当我死的啊!”一气之下,扔下一句,“随你!”顾自己走了。   第二天大师兄趁着午市与晚市中间的空档,往风和楼去了。   管事的一看大师兄来了,吓了一跳,心说这是怎么个意思?不乐意跑来分说来了?   大师兄也不看旁人,一抱拳道:“烦劳通报一声,苗炎前来拜访沈娘子。”   管事的忙上来迎到一旁,笑着问道:“苗大师傅您找我们家沈娘子是有何要事?”   大师兄道:“有些事情需要当面问一问。”   管事的心里苦啊,这样男婚女嫁的事儿你要当面问?问什么?   正犹豫,上头下来一个女侍道:“沈娘子请苗大师傅上楼说话。”   管事的只好眼巴巴看着苗炎上了楼,过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下来了,冲管事的一礼道:“打搅了,告辞。”   那神情分毫不见异样,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大师兄回到三凤楼,直接先往苗十八歇脚的屋子里去了,恰好灵素也在,大师兄也不避讳,对苗十八道:“您安排人去提亲吧,我这几天找找看有什么合适的房子没有。”说完转身走了。   灵素一头雾水,看着自家师父:“提亲?您给我们找好师娘了?买房子干嘛,现在的不是够住的么。”   苗十八哼了一声:“不是不要我管嘛,这回又要叫我去提亲了?有本事提亲你也自己去啊!”   灵素听明白了,这是大师兄要娶亲了!一问说是要娶沈娘子,还是沈娘子先相中的大师兄,她就意外了:“这沈娘子不是应该眼神挺好的么……”   真师徒,亲的。 第143章 挡不住   沈娘子的名头响亮,只是好像她就长在风和楼似的,其家世素来少有人知。这回要上门提亲了,才知道沈家就住在遇仙湖畔,家里二老膝下只她一个闺女。因风和楼的买卖也有沈家的份子,加上沈娘子自幼精于女红,才叫她去楼里做了大师傅。   这沈娘子的心思想是没有瞒过家长父母,托人上门提亲前,苗十八找了燕先生牵线先去拜访了一回。两位老人家却笑道:“总算来了。”倒叫苗十八很有几分惭愧,尤其还有听了消息一起过来的夫子夫人在旁打趣,更把他损得狠了。   之后请媒下定,这婚事就算定下了。两边长辈都没旁的子女,是以成了亲后爱在哪边住也都由他们。大师兄不知道为甚,还是决定在县城里买一处院子,最后选的永乐坊里头一处带花园的宅子。不说别的,只那一处绣楼,还有许多花圃,看着就很合女儿家喜好。只是有些贵,全部下来得七八百两银子。大师兄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拍板买下了。   又找工匠来细改里头的几处屋舍,中间没事就往风和楼跑,也不知道是商议屋子摆设去还是干什么去了。气得苗十八直嘀咕:“在我这儿住几十年也没见这么上心过,要不说养儿如养狼呢?!一色儿的白眼狼!”   这三凤楼的大师傅要娶风和楼的大师傅了,消息传得极快。   就有人道:“得,往后他们家的娃儿可了不得,吃的三凤楼的,穿的风和楼的,这德源城就属他福气大了。”   另一个道:“从前是这么论没错,如今可不一定了,我看呀,往后这头一个,还得看西月楼的。都别说酒楼的话了,这酒楼天天爆满能做几个人的生意?如今人家那鲜石粉的买卖一起来,天南海北地卖去了,这东西卖出去,银钱滚滚流进来,啧,想想都要替他们发愁,这些钱,可怎么花得了啊?!”   这西月楼在酒楼里开了个窗户卖鲜石粉,又搭上自家东家和东家的好友们做了几回活招牌,加上买回去试过的人真的尝出效果了。尤其是小馆子小摊上,隔壁或者对过用了,你不用,你家的生意立马就变差。没法子,都只好上他们这里买来。   苗十八一头忙着自家徒弟的大喜事,另一头还要愁这个事儿。只是这事情他同三凤楼都不方便出面了,他也不知道把事情漏给谁了,过了一阵子,忽然有几个人在金宝街热闹处摆开了场子,专门叫人试尝这鲜石粉的。   他们把鲜石粉一勺子融在一壶水里,再倒到一钱的小盅里请过路的人试吃。那鲜石粉都是现从西月楼买来的,一个人往那里去,甩出一包银子,买了一大袋子。看热闹的人一路跟过来的,亲眼看着他们打开的油纸袋、用小勺舀出来兑的干净开水。倒没人去疑心这个粉的真假。   那位主持场子的汉子朝众人抱拳道:“我们兄弟路过贵县,听说贵县有一样神仙粉,只在饭菜里放一点就能叫开水变鸡汤。我们兄弟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了,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今日借贵宝地摆这么个摊子,就现从人酒楼里买了东西来,化了水请众位尝尝。瞧瞧到底是真的神仙,还是装神弄鬼,我们一个两个人说了不算,还得请走过路过的朋友乡亲们都来说说公道话!”   有吃过的就开口道:“没骗你们,真的能叫菜变得鲜香好吃,我们都吃好几回了。”   那汉子便一扬手道:“好,那就请这位见过真章的朋友来替我们尝尝这个滋味!”   搭话的半大老头就上去了,接过那小盅儿先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点头道:“挺舍得搁啊,这味儿够浓。”说着浅浅抿了一口,立时就皱上眉头了,“呸呸”往外啐了两口道,“这什么味儿?怎么这么冲啊!哟,还麻舌头!”   边上有人听了好奇了,便也过去试尝,都差不多这样。有个一直在吹嘘这鲜石粉如何美妙的后生,叫人拿话架在那里了,一狠心把那一盅都给喝了,咧着嘴干呕了两下,拱他的几个都笑得不成。可又站了一会子,那人就往边上靠直嚷嚷头晕。这下看热闹的几个也急了,一边架着这后生往边上找医馆去,一边朝着摆摊的几个汉子嚷嚷:“哎,你们可别走!这人要出点事儿都得找你们!”   这下人群炸了,有人问道:“这鲜石粉是真的吧?不是你们拿什么东西冒充的吧?”   那位汉子道:“我们这东西都是方才从那家酒楼现买过来的,这水是问这边烧水的老虎灶上买的,茶壶小盅也是问对过小酒馆的老板借的。哪里有什么手脚可做?”   有几个从头看到尾的人跟着点头给他们作证:“是这样,应该没哄人。”   一直没说话的汉子大概觉着心里挺委屈,便道:“你们要不信俺们,你们自己回家拿你们自己的那个什么神仙粉兑点水喝喝看。俺们这一壶里搁了一勺子就这样了,这要是一杯里搁勺子不定喝出什么味儿来呢。还哄俺们是什么神仙粉,我看是阎王汤还差不多。”   就有已经买了鲜石粉的人心里疑惑,回去也试了,自然照样麻舌头晕人。   这摊子这样摆了两天,到第三天上头,他们正在叫人尝那鲜石水,就有人在边上说话了:“我看你们不是什么路过的外乡人,是存心来搅和人家买卖的吧?!还看看什么好歹……你那一壶里搁两大勺盐我们尝尝,也都得吐。你要换成烧刀子一人来一盅,当场砸地上的都得有。这就能说人家是阎王水了?鬼扯呢!”   他这话音一落,边上又有几个人附和起来,还有说要抓他们去衙门的。   那摆摊的汉子便道:“酒是醉人,酒醉太多的人折寿,吃盐太咸的人黑干骨脆,这都是人知道的事情,都吃了几千年了。这个鲜石粉却是新出来的,也没个说法,菜里加不加它两可,就是一个添上去的鲜味,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明白?再说了,盐吃太咸伤人,也得吃了多少时候才看得出来,酒醉也没听说一杯倒的,尤其还是一钱的杯子。这鲜石粉化的水,只这么一小盅就能叫人头晕恶心,这能一样?我看你们不是来试味道的,倒像是坏了良心要钱又要命的!”   边上另一个汉子也道:“去衙门就去衙门,分说分说更好。”   那几个帮闲的不说话了。众人便仍上去试味,又有在家里试过的跟着说话,总之都是这东西不太好的意思。   一会儿又来几个人,有一个道:“这东西有没有毒性都是乱猜,要真有毒,你这天天在这里不是叫人试毒?”   另一个道:“就是,米饭还有毒呢,吃五斤就得撑死。明明人家说的是做菜的时候撒那么一点点,你非要弄这么浓的一壶灌人,给人灌出个好歹来了,还说是这东西的罪过,用心太过险恶。”   正说着话,就有人让过边上的一位中年人道:“谭大夫在这里,叫人家大夫说句公道话。有没有毒,大夫总比你知道得清楚吧?”   那位大夫走上来,从包里摸出几根银条子,擦得锃亮,把那鲜石水往上头滴了两滴,等了好一会儿拿过来看看,摇摇头。又拿出几样药膏子药粉来,分别挑了一点加进几个小盅里,用银条子和匀。又等了一会儿,把那些小盅挨个拿起来细细闻一回看一回用手指沾一点捻两下,最后摇头道:“这一不会令银子发黑,二不会同几样验毒草生反应,要说这东西有毒,那也是天晓得了。”说着话摇摇头顾自己去了。   这边几个人更来劲了:“看着没?银子和验□□草都验不出这个毒性来。”   又有人牵来一条黄狗,往一块肉上撒了一大勺鲜石粉往那狗跟前一丢,那狗一口刁住,几下都咽进了肚,那人便道:“这狗我就拴在这里,到底有没有度你们自己看看。”那狗往边上水潭里吃了一回水,在太阳底下一趴,眯着眼睛打盹,全不见有异。   又有人道:“都不用说这个,只西月楼的东家自己,就吃这个鲜石粉。有没有毒他这个自己做出来的人不知道?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们家的祖传秘方。难道说他要钱不要命?偌大的家业,就为了多卖几代粉子,就拿命去博了?想想都晓得不对。这两个外乡人是脑子有坑,你们本地人也跟着瞎咋呼,真是丢我们德源县的脸。”   连着又有大夫现场试毒、又有黄狗在边上拴着,还有人说出这番话来,这边上看热闹的都有些含糊起来了。   那汉子便道:“这东西人吃下去就头晕不舒服总是真的,难道狗吃过没事人就没事了?狗还□□呢!”   方才说话的人道:“你甭扯这些没用的,都说了,那米饭吃多了还撑死人呢,难道米饭也有毒?这大夫都试过药了,就是没试出毒性来。你要非说有毒,你给指明白了,这鲜石粉吃下去毒你哪儿了?里头的什么东西起的作用?是会七窍流血啊还是耳聋眼瞎?你这什么都说不清楚,就靠个疑心靠个猜,那这天下东西还都别吃了。吃大鹅猪头肉还有发疮死的呢!”   从这会儿开时,看热闹的人就有些往那边去了,觉着这人的话也有道理。   那摆摊的汉子苦笑叹道:“咱们自己吃了试了,舒服不舒服难过不难过都是明摆着的事儿,就因为如今这会儿还没吃死人,就可以当没事儿了?唉!也罢,这东西如何我们也都叫你们尝过了,你们要觉着这买卖可以做,这东西可以买了吃,我们兄弟只能说一句佩服。”   说着就开始收摊,第二天就没再出来了。   三凤楼里苗十八同方伯丰说这件事儿,方伯丰道:“那大夫什么的,想是有人安排的?”   苗十八点点头道:“衙门的说话了。”   方伯丰挺意外:“衙门里?这是西月楼找的人?”   苗十八叹了一声:“人情可以托,还得有能支撑的地方。这鲜石粉如今往旁的州县卖去,这可都要上税的。这买卖又是天南海北独一份的,你想想这后头是多大的好处?这人情自然就托上了。”   方伯丰叹道:“这一地特产和商税都是在任时候的成绩,都关着往后的官声履历,也难怪了。”   苗十八看着窗外笑道:“从京城到康宁府到德源县,就没人能躲过一利字去。为着自己的一点前程好处,什么都不管了,叫人瞧着腌臜。”   方伯丰如今在司衙里帮手一些事务,也不是当年闷在学里读书的样子了,许多事情也经见过,听苗十八这话,心里有些发闷,却又无话可说。   一旁剥瓜子敲核桃忙到现在的灵素看自家师父和相公都挺沉闷,便开口道:“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是这个理由能万众如一地定下来,那才好说对错。要不然,这到底为什么都论不清楚的,那后头的可怎么说呢?当官的觉着做人就是为了升官发财,所以但凡对他前程有利的他就要做;老百姓觉着做人就得吃好喝好,那鲜石粉能叫菜好吃,那就加上一勺。   “至于说什么事情做了会伤自己的寿命福报……嗐!这走路快了容易跌跤,吃了酒赶车容易翻河里,天冷了穿得单薄就得风寒,酒喝多了吐一地第二天还得头痛……这样明明白白眼睛看得见的事情,还有人不管不顾地在做呢,何况那些看不明白因果的事儿?   “你们俩啊,就别操心了。各人的命各人爱怎么用怎么用,连小孩子都不爱自己的爹娘管,你们还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可不是吃力不讨好么?!有这个功夫,多吃两颗蚕豆不好?自己的舌头尝着味儿,进的自己的肚子,多踏实!”   一席话说得方伯丰同苗十八面面相觑又无可反驳,还是苗十八抖了抖长辈威风,斥一句:“小女子见识!”   灵素听了不仅没觉着羞愧,还有几分得意呢!这自己如今在干吗?不就是扮一个人,一个人中的小女子么?自家师父这么说了,那就说明自己扮得好,扮得像啊,自然是好事了。 第144章 心近   苗十八看着自家小徒弟那一副滚刀肉的样子,只好安慰自己——这若是憨成这样还一心想要变聪明才是个事儿了,如今这样也挺好,她自个儿不觉着怎样,又有我同炎儿在,还有那个八竿子沾了点边的师娘,更有这么一个护着她的相公,她又不想做什么大事,一世安稳难道还护不得她?   这么想了,看看她那样儿只当是个小丫头吧,叹一声,倒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再回头一想,自己这一大一小俩徒弟,都有旁人拍马赶不上的聪明处,又有愣得令人发指的地方,可偏偏傻人有傻福,全遇着好姻缘了。嗯,或者是自己上辈子积的德?自己想想又笑起来。   这鲜石粉的事情一边有衙门保驾护航,另一边又有众多百姓渐渐吃得习以为常,苗十八虽给外头写了几回信,那边也都使人验了东西,却终究说不出个好坏来。这人一旦自己入了什么坑,你要说这个东西不好不对,就得比他没入坑前多费百倍的力气不止。   现在倒是有几样东西一直喂鲜石粉,喂了小半年开始恹恹的了,可你这例子说出来没人会信的。毕竟还有那么许多吃了鲜石粉活得好好的人呢!且大黄狗吃了鲜石粉没事儿不能说明人吃了就没事,那老鼠兔子吃了鲜石粉发病了这同人就一定有干系了?说不明白!   灵素都看在眼里,她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隔一阵子就用神识把岳二裹起来细瞧瞧。这位寻常大概也不会没事就瞎吃,只在有人看见能招徕买卖的时候才为财一搏,因此那些紫色小光点虽多了一些,倒也没瞧出旁的什么异常来。   看来这事儿短时间内是完不了了。旁人如何不知道,灵素倒因此得了好处,她因看自家师父和相公着急此事,便也不像寻常做旁的事那般不经心,这神识探人身的练习是越发勤奋,如今已经能看清人身主光圈之外的一些小光流了,也是意外之喜。   能做的事情接着做,还做不了的愁也无用,灵素向来十分珍惜时间功夫,绝不会花时间去长吁短叹的,毕竟她在这凡间只有区区三百年的短暂岁月,自然要想尽法子过得着实些才好。   这天七娘来寻她,见她在屋里铺开了纸张正画什么东西,忍不住笑道:“你能耐了,你相公教你学字了?”   灵素朝她招招手,给她让了把椅子,又端了茶上来,便仍顾自己拿了尺子在纸上画起来,嘴里道:“不是你上回说我这净房做得挺好?这个是我当时没法子,实在是凑合的。如今大师兄正在家里大兴土木呢,我就画个真的好的图给他,叫他照着做去,到时候沈娘子看了保证喜欢。”   七娘忍不住乐道:“你这姑嫂倒处得不错,这人都没进门呢,你连洗澡出恭的事儿都替她想到了。”   灵素咧嘴一笑:“沈娘子生得天仙一样人物,又有手艺,性子又好,居然就要嫁给我大师兄了。我同我师父都觉着得对她好一点,心里总觉着委屈了人家似的。”   七娘大笑道:“苗大师傅怎么不好了?叫你们埋汰成这样!沈娘子生得好那是真的,可苗大师傅也不差啊。这男人个头高长相端正就成了,难道非得长成齐翠儿迷上的那个悦官那样儿才好?再说了,苗大师傅这么大本事,从来也没有旁的什么瞎话传出来,结交的也都是正经人。这样的人,怎么就配不上沈娘子了?你也不替沈娘子想想,果然不好,她会肯嫁?真是自己没事儿瞎琢磨!”   灵素想想也对,点头道:“这话说的是没错,不过我们还是要对她好一点,往后她就是我嫂子了。我还没遇着过什么特别好的嫂子呢。”   七娘想起方伯丰家里的那一堆污糟事儿,叹了一声不说这话了。   在边上给灵素蘸墨递笔地混了一阵子,又说起这买房子的事儿,她便道:“我这阵子正在瞧呢,也想赶紧买一处小院子。不用很大,跟你们这样的就不错。”   灵素有些意外道:“之前不是说再等两年么,先拿本钱多赚点银子再说,怎么这会儿又要买房子了?”   七娘对她道:“你没看如今河浦通渠和清淤驳岸一做完,这水刚放好,河里就多了许多小船?这还不算,我告诉你,外头运河还通了两处副河呢,恰好咱们县就在几处的交汇口。这后头又连着遇仙湖,装卸东西也方便,不至于都挤在这城里的河道上。外河的清淤明年开春也要做了。你想想,这往后来往的客商不得更多了?……”   正说着,外头有人喊门,灵素一听就知道是黄源朗来了。这家伙如今只要七娘在家里和行里之外的什么方便见面的地方,十有八*九就会跟着出现。他也不是缠着七娘,就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可他守着“只靠自己”的规矩,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大忙。倒是有两回七娘从集上买了东西,都是他帮忙给拎回去的。   开始七娘都不叫他跟着进巷子,后来慢慢也不管他了,他便都给送到门口,道一声别,逃也似的走了。   七娘的老娘遇着过两回,要问,七娘只说是衙门里一起做活的熟人。她老娘狠狠瞪了她几眼,心知这妮子没说实话,那身打扮像是衙门里做活儿的样子?可她晓得自家闺女那别扭性子,也不敢多问,只装着糊涂就混过去了。   转过身悄悄寻人打听了,却说是个空心大少。唉!白糟践了那副样貌!   在老头跟前抱怨两句,还叫老头子说了两句:“她要肯嫁,哪怕是个叫花子呢?也让她嫁了!闺女什么脑子咱们什么脑子?你听我的,就由着她吧。”   老太太有些不想认这个话,可是细想想也没错,便索性歇了心不管了。反正等真的到那一日,还能绕得过自己去?   这回黄源朗又来了,进来跟七娘和灵素都问了好,那两个也回了礼,灵素另外沏了茶上来。   黄源朗装着看灵素画得图,哪里就看进去了!   七娘便接着同灵素说自己要买房的事儿,她道:“你晓得这世上顶好的地方和顶差的地方都有限,多的都是那些不好不坏中不溜的。咱们这里,有那个遇仙湖在,就错不了。你想想,你师父和鲁夫子那样的人物,连知府大人来了都还要去亲自拜访呢,怎么就会选了咱们县落脚呢?还不是因为那个湖!   “这是从前还没什么名声的时候呢。往后这里来往的商贾多了,这遇仙湖有神仙庇佑,又不是瞎话,真的是入水不溺的神仙湖,你想想,这得多少人琢磨要搬咱们县来住?不说遇着神仙,就是沾沾福泽也好啊。是不是这个理儿?   “再说这东西,甭管是饭店里的好菜还是县里的房子,那价儿谁说了算?买得起的人说了算!想买又买得起的人里头出价最高的那个说了算!你想想,这世上州府省城多了去了,可这遇仙湖能有几个?往后名声传出去了,恐怕全神州的人都要跑来咱们这里买房了,你想到时候得什么价儿?   “我看呐,过不了两年,这房价地价都得上去,你们家这院子,如今就绝对不止四十两了,你挂出去六十两,卖不出去你寻我来!我这是没办法,手里的银钱实在有限,要不然我还想做笔大买卖呢!”   灵素对买卖没兴趣,她倒是想着到时候南来北往的人多了,各地的吃食恐怕都会传过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边上黄源朗也不知是真听明白了还是纯粹想搭话,就问七娘:“你……你想做什么买卖?”   七娘看看他,笑道:“怎么的?想同我合伙?”   黄源朗红了脸:“这个……这个我不一定做得了主,我能做主的银钱数是有定数的,再多了就得问过我爹娘了。”   七娘叹道:“这个规矩不错。”   黄源朗不晓得这话什么意思,鼓起勇气又道:“但是你可以同我说说,要是能成,我、我们可以合伙试试。”   七娘笑了:“我这可不是小买卖,往小了说估摸着也得五六千两的银钱呢,你就这么信我?”   黄源朗道:“你说的事儿都是想了又想的,而且你自己的钱都打算投进去了,骗我做什么。再说你方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我都听得明白。”   七娘又笑:“你听明白了?”   黄源朗点头道:“你是说遇仙湖是天下独一份的好地方,从前没人知道,就已经来了许多大人物了。这两年通的河多了,往后来往的人更多,这消息肯定会传出去。到时候有钱人都涌咱们县来买房,便是咱们老百姓没多少钱,那房价也还是会涨挺多的,因为买不起房的人管不了房价,那些拿着大把银子就想要买个咱们县的好房子的人才是以后房价上头说了算的人。所以……趁现在价格低多买点房子和地,到时候转手卖给他们,就能挣银子了。”   七娘愣了愣,冲黄源朗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黄源朗脸都红透了,灵素抬头笑道:“我同你说过吧?这跟着聪明人学就会变聪明,你看我就是这么学的卖干果挣银钱,你也不错,也学出来了!”   七娘算是知道为什么这阵子黄源朗没事老跟着自己了……   过了两日学休,黄源朗回家同自家爹娘说了这件事,他娘大喜,拉着他爹就要进城。黄源朗问道:“您也觉着那买卖可以做?今儿都晚了,那房价也不会一天两天就涨起来的,也不在这一会儿,您可别太着急了,当累着了又头晕!”   黄大娘笑道:“你个傻小子哎!这银钱什么时候不能挣?再说天下银钱那么多,哪里挣得完?就算挣下来金山银山,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一蹬腿,你一个人孤零零守着金山银山又有什么趣儿?!我要去啊,是要给你提亲去了!”   黄源朗全不接头:“啊?”   黄老爹也疑惑了:“娃儿方才说的买卖的事儿啊,怎么就成提亲了。我听漏了?”   黄大酿扫他一眼道:“你们就不会多想想,这样的事情,又是姑娘家自己买房,又是看出往后的买卖机会来了,若是心里存着生分,怎们会当着这痴儿的面说得这般清楚?!这是心里信了他了!咱们是男方,可不能叫人家姑娘等久了心里不稳当,就得趁热打铁。一会儿叫人备几分不要太厚的礼,明儿咱们就登门拜访去!” 第145章 求娶   第二天七娘买了菜回来,心里正疑惑那呆子今天怎么没跟来,转进自家的巷子,走到公井处,就见一个面熟的大娘迎了上来。七娘一愣,那大娘笑道:“妮子,没吓到你吧?”   七娘赶紧行礼问好,大娘笑得更深了,又道:“上回不晓得那憨儿说的真假,才乔装打探了一回,实在是失礼了,还请别见怪。”   七娘忙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您言重了。”   大娘瞧着眼前的七娘,眼睛里都透出那么股子疼爱来,真是越瞧越喜欢,有些踌躇着问道:“今天我想上门拜访一下你家长辈,你看合不合适?”   说着话拿眼睛瞧着七娘,七娘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发起烫来,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动,强自镇定着道:“我家就在前头,您这边请。”   大娘脸上都放出光来,嘴里连连应着:“好,好,哎,好!”又道,“你先回去,你家门我认得的。”   七娘听了答应一声,匆匆行了礼飞也似地走了。   进了家门把菜篮子一撂下,就躲自己屋里去了。她老娘听着动静出来一看,只见菜篮子没见人,嘀咕了两声拎了篮子到门边上择起菜来,也没多想。   七娘在屋里拿被子蒙着脑袋,想起方才那位大娘的话,这眼看着是特地在那里等着自己,要问过自己的意思。这顾及自己心意至此,又是长辈,真叫人感动生敬又实在羞得很了。   韦老娘菜刚择了一半,听到有人敲院子门,便喊一声:“门没关,进来吧!”   她当是哪家邻舍过来串门说话的,连身子都没起,结果一看进来一对半大老头老太,身上穿得像走亲戚的模样,后头还跟着家人手里拎着东西。这才站了起来,两手往围裙上一蹭问道:“你们找谁啊?认错门了吧?”   那大娘笑问道:“这里是韦七娘家吧?”   韦老娘一听是找自家闺女的,边点头道:“哦,那是的,你们找她啊?进来坐吧,我给你们喊去。”   那大娘赶紧拦着道:“不用不用,请问您是七娘的母亲吧?”   韦老娘听她说不用便停了脚步,又见她这么问了,点头道:“是啊。您是……”   那大娘笑道:“我夫家姓黄,我们今天就是登门来拜访二老的。”   韦老娘心里还疑惑着,嘴里道:“那里面坐吧。”把人往堂屋里让了,去后头捅开火烧水沏茶,顺便把正在后院劈柴的韦老爹轰到前头陪客去。   这水刚烧开,茶还没沏得呢,韦老爹着急忙慌从前头跑进灶间道:“快,你赶紧的!这都提亲来了,你还瞎忙活啥呢你!”   韦老娘一惊:“提亲?给谁啊?这也不是媒婆啊……”   韦老爹道:“人家先上门来问问咱们的意思才好寻媒婆上门啊!你这、赶紧赶紧的,快过来,我不知道怎么说!”   韦老娘赶紧拿茶杯茶叶沏上茶端了出去,那两位都欠身接了直道“生受”。   寻常人家,这堂屋里也没什么主椅客位,就一张条案下边一张八仙桌。这会儿四个人一人一位正好占齐,韦老爹坐在面南上方,开口问道:“您二位方才说的这个……我们都不接头啊。”   那大娘道:“我们家姓黄,家在马塘镇,家里就一个憨儿,如今在县里借廪读的廪生,读书上头有限,往后也不能指着考试做官这条道,好在家里还有些田地,吃喝倒是不愁的。您家闺女聪颖过人,心性又好,这世上聪明的人或者不少,心底好的也有,这两样都占着还明事理的就少见得很了。我们这是想求了您家闺女做媳妇去,才来登门表表心意。”   韦老娘听这又是心眼好又是聪明还过人还明事理的,这是说自己家那脾气死倔嘴毒惹人厌的闺女么?!一时都要疑心这两位是不是弄错了。   那大娘又道:“我们家小子同七娘也在一处做过些衙门里的事务,两个人也是认识的。我家小子性子憨,不是个伶俐的,只好在一个心实。你们若不放心,也可以叫来见见。”   韦老娘这一听衙门里的事务,还有姓黄的,忽然就想起那个提七娘拎菜回来的空心大少了,这是那家的爹娘老子?这可得好好问问了。毕竟七娘那性子,若是一点意思没有,决不能叫人离她近了,何况还叫他替自己做事?可若真是个空壳子人家,虽这公婆……啊呸!虽这老头老太看着人挺明白,那也不能白叫自家闺女过去受苦吧。   她想到的,韦老爹自然也想到了,见自家老婆子先开口问上了,便不再做声。一到问起家业,倒都是黄老爹答的话了。凡他们问着的,他都老实说了,至于没问着的,那就算了。毕竟这男婚女嫁虽家底也算一个,可最要紧还得这人相中了才成,说多了那些倒成做买卖的了,没意思。   可饶是如此,也叫韦老爹韦老娘心里大震了。自家闺女这是入了什么人的眼了?这是要去当少奶奶了啊?!   好事是好事,可转念一想,那有钱人家乱七八糟的事儿可更多了,这个……   黄老爹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也不多想,倒是黄大娘一看那两个的神色,忙道:“我们早年也算白手起家的,祖上起起落落了几回,家里有个死规矩,娶媳妇宁可晚些也得好好找个人,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丫头小妾的一概不许。再一个我家小子也不是那样花花肠子的人。他在县里读书,我们也给了银钱叫他结交人的,酒楼饭馆子倒是不少去,旁的腌臜地方从来不去的。您要是不信,只管叫人打听去。”   她都这么明说了,倒叫韦老娘韦老爹有些不好意思了,韦老娘道:“您也别怪我们多心,这要真是结亲过日子了,总是安安耽耽的好。不瞒您说,我们家丫头性子别扭、还独、不听劝的,可真要说做买卖赚钱,她自己养活自己也足够了。实在我们也没指着她怎么大富大贵去。真住金银块子堆里了,整天淘气,也没什么大活头不是?”   黄大娘连连点头:“您这话再对没有了,将心比心,您这虑的我们都明白。”   黄老爹道:“我们家没那些乱七八糟的,那都是顶没出息不长进的玩意儿才那样!”虽是没头没尾没来由的一句话,韦老爹却听得觉得很靠得住似的,他想了想道:“我们家规矩同旁人家的还不大一样,我家闺女主意大,这事儿我们到现在听着觉得没差了,只是她自己没点这个头,这到底成不成的,可就说不太好……”   那里黄大娘已经暗暗松了口气,她道:“七娘这样的孩子,您说她独、不听劝,多半是许多时候她想到的旁人都还没想到,她没法听那个劝,却不是不敬长辈的意思。若是您二位对这门亲事心里不满意不踏实,那叫孩子心里怎么能往下想?所以还得您二位说前头才好。今天我们人都在这里,家里的事儿,有什么还想知道知道的,您就只管问。至于我家那憨儿,他寻常就在县里呆着,凭是打听也好,叫来见见也罢,都只管去。总得叫心里没有疑虑了,才好说旁的。这结亲实在是结的两家人,开始多费点事没差的。”   韦家二老见她此番话至诚至理,也都有些动容,又问了些细末小事,最后韦老娘道:“那丫头就在她自己屋里呢,我看啊,要不您自己去同她说说。”   黄大娘心知这意思是他们这里是同意了,就看韦七娘自己的了,便笑着谢过,就往韦七娘屋里去了。   这一去就去了小半个时辰,等出来的时候是满脸的笑意,韦老娘一眼看见了,同自家老头子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虽然明明儿子年长,且也没成家呢,可他们两个心里最担心的却是这个女儿的婚事。她那性子只怕是不好找婆家,且她打算自己买房往后自己过的心思,他们两个也多少知道点。怎么能不着急?可这妮子的性子就不是能逼的,只好看月老怎么牵的线吧。倒没想到还有这一日。   等黄家二老走了,七娘还在屋里坐着。一时又觉着跟做梦似的,这终身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想想黄源朗那憨头憨脑的样子,真是同自己丁点心机都不使的。这世上人同人相处,不使心机谈何容易?不说夫妻你防我我防你的话,就是寻常同窗同伴说个话,还有谁要压谁一头谁要刺谁一句的呢。自己至今为止,只遇到过两个这样浑不使心的人,一个是灵素,另一个就是黄源朗了。   想起方才黄大娘说的话:“娃儿你是个顶聪明不过的人。许多旁人自己说话行事里带的心思,她自己未必觉察着呢,你就咂摸出味儿来了。这要赚银子过日子,在你来说都不算难事。难在什么?难得在什么?难在安心自在,难得在不用算计。”这话说的就跟从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似的,老少两个细说一阵,居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来了。   还有说起男人花心的话,最后人家怎么说的?说出去只怕都没人能信。大娘道:“我从前嫁进黄家,我婆婆来家时候私底下同我说了,若是有一日我男人另起了心思,想要纳妾收丫头了,她做主,把黄家家产都留给我,叫我带着儿女好好过日子,叫那负心人净身出户!今日我把这话也留给你……”   黄家老两口登门拜访的事情,并没有旁的什么人家知道。七娘也还照旧同从前一样该干嘛干嘛,只偶尔见自家老娘翻早些年就寻人从南边淘换来的暗花红缎子,面上有些发热。   过了一阵子,黄源朗被一个青年带了家里去吃饭,到了门口才知道这位帮了自己几样忙却老想带自己去勾栏院总被自己断然拒绝的大哥原来是自己的“大舅哥”。虽然没能在家里见着七娘,可这门他来熟了的啊。这么去吃了几顿饭,自己就被老娘叫人喊回家了。   没过两日,金牌冰人上门替黄家独子黄源朗提亲,求娶韦家幺女韦七娘为妻。   到黄家下聘礼那天,灵素去看了热闹回来就替自家大师兄愁上了:“师兄,你银子够不够?要不要我先借你点儿?” 第146章 红烛如椽   黄家,哪个黄家?没听说过。摆满了韦家院子的聘礼把街坊邻居都震着了,纷纷打听起韦家这门亲事来。听说还是个廪生,更要说了,还有相熟的直怨韦家人嘴太紧,女儿结了这样的好亲,居然一点话风都没漏给他们。   韦老娘得了七娘的叮嘱,只道:“就是一般人家,这因为是独子才这么着的。”闻人要细打听男方家世,便说:“这嫁女嫁女嫁的是人,谁还跟金银铜铁过日子去呢。”只叫心里暗羡的听了更羡,欲打听而不得的心里更痒。   回头说给女儿,叹道:“我晓得亲家这是为了给你面儿,可这也太扎眼了。你说那么些来问的,我都给支吾过去了,哪里就这么完了?打听不着的就猜就编呗,消停不了!再说了,你说他们这么下聘,咱们的嫁妆可就没法准备了,都给你赔上也不够看的……”   七娘笑道:“您就是瞎愁。大娘说了,叫您留下一半给哥哥娶媳妇用,别都给陪回去。”   韦老娘赶紧摇头:“不成不成,这像什么话,我们成卖女儿的了!”   七娘道:“大娘说了,往后我再孝顺你们,也没法日日在跟前侍奉了。这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抱到能走路,一口饭一口水喂到能自个儿吃,多少心血在里头!哪有白给人家做媳妇的道理?聘礼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在,叫我劝劝您呢。”   韦老娘还是不肯:“你这亲事一成,给你哥说的准定也不少。你哥哥娶媳妇的我们早就预备好了。我们也没想娶个仙女儿,就踏实能过日子的就成。儿子是自己生的,闺女就不是了?我同你爹早就商量好的,一人一份,你少点你哥多点,都是该你们的。你婆家送来的这些,你还都带了去,你们小两口过日子,都是从打头开始的,什么地方不要花销?爹娘的到底是爹娘的,陪到了嫁妆里就算你们自己的了,手里也活络不是。”   七娘摇头:“您还老说我拧,您这不拧?随您吧,反正往后我也不会叫您受穷,至于这些东西,您也甭觉着不踏实,到时候我替他们家挣的不得比这些多多了?”   韦老娘打了她一下:“你这毛病多早晚能改?这都要嫁的人了,还他们我们你们的。我同你说,这心里一天这么分着一天就和不到一块儿去。不说那孩子多实诚一人,就说人家二老,你也对不起人家对你的心!”   七娘赶紧讨饶:“唉哟,我晓得啦!我这不是为了给您说明白嚒!哪里就心里分着了!”   韦老娘又不干了:“嚯哟,这都还没嫁呢,心里就把那儿当家了?要不怎么说女生外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   七娘一撇嘴:“我瞧出来了,您是真亲妈!”   母女两个逗上了,到了那满院子的东西除了按例该收的,余下的归拢归拢塞了几十箱子,连着韦家一早预备的嫁妆,都还送去黄家了。   这之前黄家又想在县里给小两口买个大点的院子,黄源朗也不管什么避讳不避讳的,跑来找七娘商议。七娘之前为了自己要买就看过许多地方了,对县里如今大概的行情都明白。俩人商量了一回,就选了一处两进的院子,前后都有空地,种花种菜都成。   结果黄源朗回家一说,黄家二老一摆手:“小了,太小了!”   七娘买两进的就已经虑着往后接了二老来一块儿过日子的事,才买大了些,要不然她觉着就灵素他们家那院子就挺好了。结果两进还叫嫌弃了,心说估摸着人家乡下大宅子住惯的,是得稍稍再大些的。就索性挑了个到底三进,开面五间的,这下总行了吧?还不成,还是说小。   最后黄老太觉着自家这么着不成,人姑娘肯定替这边考虑着,不敢看那些太大的宅子,却是自己这边想岔了,只想着他们自己住的自己瞧去,没想到这一出。所以索性老将出马,从官牙那里看好了几处,拿来叫七娘挑。   七娘一看自家婆婆挑的那几处,要价最低的一处也得一千二百多两,都带着花园子水池子,还有两处甚至都带着戏楼。七娘抚额了,劝自家婆婆道:“您看咱们家就这么几个人,哪里住得过来这么大地方?这些花草水面还都得找专门的人侍弄,这又得另外寻多少人?这人多了事儿就多,大半精神都耗这里头了。您看我就是寻常人家里长起来的,可不会大宅门掌家管事的那些能耐啊。”   黄老太道:“使唤人不够,看你乐意,要雇也成,要买也成。之前是源朗一个人在县里,他那性子,才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没给他在这里买屋。如今你们要成亲了,总得有个像样的地方不是?我同他爹还是习惯住家里,那也不能我们两个老的住那么大地方,叫你们小夫妻住那么挤腾啊。你别怕花钱,这钱就是得花了才算挣着了,干放着就是白挣的,再说这也没多少钱。”   七娘想了想还是摇头:“您要说趁如今价钱合适,买几处大宅子留着往后脱手,那倒是个好买卖。可您要说买了自己住,那还真用不着那么大的。”   黄老太又让了几回,见七娘不是客气,是真的不想住那么大的地方,最后拍板道:“那这样,我把银子给你留下。你们俩自己商量着看买个什么样的住合适。多出来的你就挑几个大的买了,往后是要卖也好,要自己住也成。你之前不是就说这买卖看着能做?那就做吧。”   最后给七娘留下了五千两的银票,她老人家就不管了。倒叫七娘对着那几张银票发愣,“这婆媳相处该是这样式的?还有,自己嫁的到底是什么人家?!”   跟黄源朗商议,黄源朗意见更简单——你喜欢就成。   他想到的事儿就是跑去灵素那里要净房的图纸,因为之前听灵素说了七娘夸过她的那些想头,他就记住了。   灵素之前画好的已经给了大师兄了,就跟他说,叫他等大师兄那里用完了再来拿。黄源朗不干了:“你不是画起来挺快的么,你就再给画一个呗。师兄是你师兄,七娘不是你姐妹?你这可有点厚此薄彼啊。”   灵素被噎住了,赶紧反咬一口:“那天我画的时候你不是也在?看了怎么没记住?!亏你还说因为七娘喜欢,七娘喜欢你都没记住!”   黄源朗老实承认:“我那时候哪知道能有这一天啊!再说了我记性本来就不好,没你聪明。”   灵素心里舒坦了:“哼,算你还知道个好歹。明天过来拿吧,我一会儿给你们画。”   黄源朗赶紧谢她,又叮嘱:“最好多画两张,我们的屋子大。”   要不是方伯丰教过她“出口成信”,灵素说不定一张都不想替他画了!   又过几日,灵素一直担心的大师兄下聘礼的日子到了。   那又另是一番排场,整套的琐碎规矩不说,还有啥活的大雁活的羊活的鹿!这是要现开席啊!其中的喜饼是三凤楼师傅们歇了两天业专门给做的,用的模子都是苗老爷子从家里拿来的,那花儿跟真花儿一样,鸟的眼睛都透着亮,真是好看煞。后头跟着的还有挺高的瓶儿,石头珊瑚做的盆景儿,许多没见过的料子。大师兄还穿了身挺奇怪的衣裳,衬着眼睛都大了些似的!   灵素看了之后的感觉就是——不如黄家下聘的时候自在热闹,不过里头的食材都挺不错的。   从那边回来,苗老爷子把灵素叫自己那儿去了。自己往后堂里去了半天,抱了个匣儿出来,往桌上一放,推给灵素道:“拿着,这是给你的。”   灵素放下手里的松瓤儿,拍了拍两手,接过匣子去,一边摸那匣儿一边道:“您给我什么啊?我看今儿那担子里的海味可都好极了,您要还有那样的给我点多好……”   老爷子顾自己喝茶都不带搭理她的,她自己嘀咕着打开了匣儿,一看里头满满一匣子的首饰。——若是哪个首饰铺掌柜的见了都得哭出来,这样的东西,也没个包裹也不给个单格的,就那么横七竖八一块儿堆了一盒,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灵素看了脸上很是疑惑,老爷子放下手里的茶壶道:“你师兄下聘用了一些,这些是给你的。”   灵素不解:“我又不下聘……”   老爷子道:“这算给你的嫁妆。”   灵素更不解了:“我都嫁了啊……您早怎么不给呢……”害我那时候因为没嫁妆想了多少法子。   老爷子压压火:“早给你什么?早我知道你是谁啊?!”   灵素一想也是,嘻嘻笑道:“好吧好吧,谢谢师父!”说了又看两眼就把匣盖儿盖上了。   想老爷子当年纵横京城,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能叫他从京里一路带到德源县的,那也绝不能是寻常东西,可眼前这丫头明显不识货,若是里头有俩鳆鱼海参只怕她早撂蹦儿了。   老爷子叹口气,叮嘱她一句:“这可都是好东西,你收好了,到时候传给你的子女后辈。可别给拿去换糖吃了!”   灵素哈哈乐起来:“瞧您说的!我晓得这些是首饰嘛。我知道了,我会收好的,到时候我就跟他们说是师公给的。”   老爷子这才端起茶壶又喝起来,哼一声道:“这还像句话。”   晚上抱了这匣儿回家,吃了饭拿出来给方伯丰瞧,方伯丰很是意外:“苗老爷子给的?”   灵素点点头:“说是给师兄一些拿去做聘礼了,给我的这些算嫁妆。那师兄拿去的是给沈娘子的啊,给我的这些……你要不要?”   方伯丰咳嗽起来,好容易停了,笑叹道:“老爷子这是把你同大师兄当自个儿儿女的意思了。给你的嫁妆,我要来干嘛。”   灵素拿了朵嵌彩宝的鬓花往自己脑袋上比了比又放下了道:“给我我也没用啊。谁往头上戴这个!你想,这个怕得有一两多重吧?我一边来一个,就是二两,上头再加根长那许多尾巴的簪子,后头别个梳子,这就得半斤了吧?我点一回头就是搬半斤东西上下一回,这一天下来不是白出一大份力气去?得多呆啊往头上戴这些……”   方伯丰被她的歪理逗得直乐,晓得她脾性如此,也不说她,只叮嘱她收好。   俩人又说起那两边的热闹来,灵素都去了,一样样说起来活灵活现,还带点评的,方伯丰心里生出愧意来,握着她的手道:“想想我们当日,可真是委屈你了……”   灵素抱他一下,后脑勺枕他肩上,拿指头戳着他下颌道:“那不一样啊,再说咱们那样也挺有趣的不是……”一翻身坐起来,两手往方伯丰脖子两边一压,拿脸对着方伯丰道:“你要是心里觉着委屈,等咱们山上的房子盖好了,我就拿蜡自己做红蜡烛,给你做一对像戏里说的‘如椽巨烛’点上,咱们想怎么拜就怎么拜,好不好?”   方伯丰差点没喷她一脸口水,给她一脑崩儿道:“胡说八道,那是说大庙里供奉神灵的大烛,你都听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却也晓得她是真的不把这些东西放心上,就跟那匣子换个大姑娘小媳妇非得看得觉都没法睡的首饰一样,她的轻重好坏总同旁人的不一样。   灵素听了他的话却是嘿嘿一乐,心说我就是神仙,点了那大烛你就随便拜嘛。 第147章 刀俎鱼肉   德源县挺大,这两桩婚事也惊动不了太多人,只七娘家是本县本城的老姓,远亲近邻多,就有当个新鲜事说去的。至于大师兄迎娶沈娘子的排场,那能看懂的人就不多了,反正也没人希求要那么些人明白,只圈子里的有数。   好巧不巧的崔家有个姑婆就住在七娘家后头,走亲戚时闲话说起,就绘声绘色讲起那日下聘的热闹。最后道:“瞧瞧,那巧嘴儿七打小就不是个肯认输服软的性子,就我们家那俩,哪个没叫她刺哭过?街坊私下都说,这妮子精明厉害能旺家那是没错,可哪个当婆婆姑嫂的能受得住她那性子?哎!你瞧月老这姻缘牵的,还就有喜欢这样儿的!乡下人没见识,只当这样的就是县城里长大的能干姑娘了,求着娶了去,往后的日子可不一定安生呐……”   崔老娘跟着附和,苏梅儿听出些旁的来了,问道:“您说那同韦家结亲的人家,姓黄?那、那新郎官您可瞧见过?”   姑婆道:“就是姓黄,这个我能记错?你真当我多老了!长相嘛,那天来下聘的时候瞧见了,想是乡下地方大,家里又不禁娃儿嘴,那后生个头可真挺高的。样貌也好,浓眉大眼,说句不该咱们说的,配那丫头都可惜了!那丫头五官长得倒也还成,可皮色不行,太黑。这小姑娘家就得白白净净的才好看,这一黑再怎么好看也有限了。啧,许是那乡下地方就喜欢这样的,也说不准!”   苏梅儿就想到了黄源朗,尤其她一听定亲的是七娘,心里更多了几分把握。立马就住了口不问了。家里小姑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那时候就不肯死心,这会儿要知道错过一个这样的人家,不定怎么闹呢。自己还是别多问了,就当不知道,大家省心。   她这主意是没错,可人崔如梅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啊,何况那黄家下聘的阵势也确实挺大,百姓人家瞧着真有些稀罕。这日就从旁的小姐妹那里听着这事儿了,她到了家也不往屋里去,隔着公墙见灵素在院子里翻晒几团箕的菜干,便直接上去打招呼了。   灵素见是苏梅儿小姑子,也笑着同她问好。崔如梅同灵素说两句茄子干萝卜干的话,才问道:“从前老来您家的那位七娘姐姐,怎么这些日子没见过来了?”   灵素便答:“她要忙亲事呢,可没空逛来了。”   崔如梅咬了咬嘴唇,硬笑了两声道:“亲事?那位姐姐也要出嫁了啊。不知道嫁到哪里去?若是还在本县倒还好说,若是嫁去外地,往后你们要再见面也难了。”   灵素笑道:“没事,就在县里。”   崔如梅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刚听说有一家嫁姑娘,男方下聘好大的阵仗,好像那姑娘家姓韦,夫家姓黄,不会这么巧吧……”   灵素手里还顾着自己翻晒那些菜干,嘴里道:“要是这么说的话,还可能就是说她呢。”   崔如梅站不住了,随口说了两句“也挺好,真不错”的,就匆匆顾自己去了。   回到家里就直奔后头找了她哥道:“你不是说人家是个空心大少家里穷得滴卤刮浆吗?如今又是怎么说的?我瞧出来了,你们就是不盼我好!”   她哥被她一通邪火发得莫名其妙,也有两分不耐烦道:“你又那里中的邪回来?什么如今那时的!跟我发的什么火?!”   苏梅儿正好过来,见崔如梅对自家男人这么说话,心里不大高兴了,便道:“妹子,怎么跟你哥说话呢这是。”   崔如梅眼泪刷刷往下掉:“怎么说话呢,我还能怎么说了!不都是他说的怎么怎么不成吗?!如今好了,人家定了亲了,好得很呢,聘礼都够一条街说一年的了!谁知道他怎么打听的!我都说了叫你再帮我说说,你也不肯!这下好了,你们都高兴了!”   兄妹两个动静挺大,二老听着声儿也过来了,见了自然要问缘由,苏梅儿道:“大概是上回说的那个空心大少如今定了亲了,聘礼下得挺重,妹子知道了,怪她哥当日没打听清楚呢。”   二老听了面面相觑,一方面觉着这事儿当日自己也是拍了板的,要说看错了那也有自家的份儿;另一头又觉着这都没提过的事儿,人家都不晓得自家起过这样的心思,两边不挨着啊。这会儿人家定亲了,那就定呗,这同自家也没什么大干系吧?怎么这、这弄得好像里头有自己家什么事儿似的……心里都有些怪怪的。   最后还是崔老娘说话:“这下聘是看一眼就能下的?那前头还多少事儿呢?!这会儿人家都下聘礼了,说明一早人家两家就说上亲事了。咱们那时候是幸好没开那口,要不然脸上才不好看!本来也没什么干系的,如今更没干系了,这又要说谁的对错去?!你一个姑娘家的,跟自己哥哥为了这个发脾气?我看你是犯了头晕病了!赶紧回屋里去!再叫我瞧见你这淌眼抹泪的样儿看我抽不抽你!”   崔如梅一跺脚走了。这里苏梅儿还劝老太太:“您也别这么说她,妹子心里不舒服也是有的。”   老太太看一眼苏梅儿道:“她哥打听不出来,你就问问隔壁嫂子,也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心里不舒服,这会子知道她不舒服了,早干嘛去了?!”   苏梅儿咽了口唾沫暗暗撇嘴。晚上回屋了,还生闷气。崔家大哥哪里会看不懂老婆脸色,笑着道:“你也别生气了。老太太那样儿,心里恐怕更舍不得那摆一院子的聘礼呢!没见上回听二姑婆说了一回,她就念叨了几日?只是这事儿她自己不好认,就拿你出气呢。实在你是没错的,别放在心上,啊。”   苏梅儿一拍床:“就是没我的错也要说我,我才生气啊!”   崔家大哥劝她:“人老了可不就那样,你是明白人,别同她们计较。”   苏梅儿想了想,倒也没那么气了,跟着哼了一声道:“你等着瞧吧。往后你妹子的事儿更得难了!从前是要个有学问有前程家里还过得去的,这回好了,眼看着一个富绅人家从眼前溜过去,往后啊,更得比着这个去了!那就得又有学问又有前程还得家里金山银山的呢!你赶紧找你的好妹夫去吧!有了这样一个妹夫,咱们也沾沾光!”   崔家大哥叹气:“我也正愁这个呢。你说这事儿本来同她也没干系。别说咱们打听了一耳朵就没声儿了,就算再问去,知道人家两家已经定了亲的事情了,还不是一样得作罢?可怎么就闹得好像这事儿跟她有关系,好像当时再问问就会定了她似的……什么东西过过眼就同自己有干系那还了得?上过一回堂就成县老爷了?去一趟京城还该轮上当皇帝了呢!这叫什么道理!没法儿说了。”   苏梅儿道:“你妹子那心啊,说白了还不是娘惯出来的?要不然娘今天能动这个邪火?说白了还不是一个想头,就像咱们没使劲才叫她们失了一大注彩礼似的!”   崔家大哥不欲再细说此事,胡乱应付了几句便道:“歇了吧,明儿还得上工呢。”说完便顾自己蒙头睡了。   苏梅儿心里想着生气,当日自己若开口劝了,准得挨说;今儿白口劝两句,居然都能惹火上身,也真是邪了门了!得得得,往后你们的事儿我还就不管了,我瞧你们娘儿俩能攀个什么高枝去吧!愤愤地也倒头睡了。   到开春时候,大师兄买的那个园子终于修好了,黄源朗则同七娘挑了一处三进的宅子,也都照着自己的喜好改完了。春日最宜嫁娶的,看好日子,准备起来,这就要成亲了。   旁人还罢了,只灵素一个两边看热闹的忙得不得了。虽然论起来,七娘那里最亲近的闺中好友,她就算头一个了;大师兄那里呢,她又是唯一一个小姑子。这都是身份!可虽明摆着这么郑重的“身份”,也没谁想要叫她帮什么正经的忙。只不时过来看看,露一脸,就成了。   七娘出嫁那日,嫁妆也把一群等着看热闹的人眼睛惊掉了。那一抬一抬的接连不断的箱柜匣子,一头到码头了,另一头还没出家门呢。   本来按着黄家二老的意思,反正往后是要住在县里的,这成亲就直接在县里办得了。七娘却坚持要先在黄家乡下老宅里住过一个对月再说。黄源朗是独子,没有成亲不在祖宅的道理。最后就定下,居家要用的家具就提前两天都搬去新宅了。就留几样规矩要用的子孙桶什么的同余下的嫁妆一起发到乡下去。   这事情一定下来,黄家又忙活起来了,最后黄源朗跟七娘说到日子他们可以坐船回去。“坐船不颠腾,你起一大早还不许吃不许喝的,还是坐船好。”   七娘问他:“能到得了?”   黄源朗点头:“能,我先坐着船走了一遍了,又快又稳当。”   这么着,成亲当日,花轿到县城码头就上了喜船了。黄家还不知哪里弄来几条大船,特地来接女方的宾客的。   等这些人从黄家回来,都在那里叹:“天呦!那船直接能开进家去!说是特地新挖的自家码头!”“开桌的菜我们吃着怎么这么好吃呢!听隔壁桌的本家说起来,厨子都是康宁府酒楼里请来的!”   也有后悔的:“嗐!韦大妈非说就是一般人家,不让太闹新郎了,咱们连个门都没堵!早知道我堵一堵,恐怕接个红包就够歇二年的。”   那个道:“你抢俩开门红包还不足?听说大的能有一两的,最小的都是一百文的!抢着一个,这回人情就等于没给!”   这样的事儿自然又要传一阵子的,崔家姑娘听了不知道暗地里铰碎了多少布头帕子,再想想自己再铰下去只怕又要被娘说了,可又一想,自己心里不舒坦铰块帕子还要前思后想的,再瞧瞧人家!这下更要多铰两块才成了。   大师兄成亲那日,沈家的陪嫁也叫遇仙湖边上那圈子的人犯了迷糊,这沈家什么来头?聘礼都几乎原样返还了不说,还有几大箱上百种颜色的各色绣线。这绣线颜色越精微自然越难区分也越难染着,这沈家还真是同这一工上大有因缘呐。古董珍玩、书画摆件,件件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精品,里头还有一对三色套嵌羊脂玉的瓜瓞绵延玉如意,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了。   再有沈娘子身上那一身嫁衣,风和楼神娘子定制,从裁剪到打样绣花到缝制,丁点未假人手。且那料子本身也红得甚是端正,已可称神品。   头盖一掀开,沈娘子本就生得姣花软玉一般,这会儿映着凤冠上的垂珠宝光,面晕羞意眉带喜气,瞧得灵素忍不住要捂心口:“嫁给大师兄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男女心许,夫妇和顺,这事儿外人管不着,神仙瞧着可惜也不成。   到了时候了,把企图闹洞房或者只单纯想打抱不平的无干人等统统轰了出去。   黄源朗瞧着自家媳妇,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这是真的!还真有这一天啊……七娘瞧在眼里乐出了声。   苗炎瞧着眼前娇妻,想着她那日说的——“你娶不娶我,我都要嫁给你的。”再看看眼前这身八年前就开始绣的嫁衣,心口都烫起来。   红烛高照,帘幕低垂。   ……   黄源朗那儿叫做“恪尽职守,夫唱妇随”。   大师兄到底是大师兄,这一夜的“我为刀俎,卿为鱼肉”却也大见功力。 第148章 生子   七娘成亲之后要先在马塘镇住俩月才会回县里。灵素这下无聊了,去行里上工的时候,没了七娘她便总是跟姜秋萍搭组。七娘的亲事在旁人看来挺仓促。灵素跟七娘向来走得近,她们便难免要跟她打听。   头一个就是齐翠儿,她道:“那两个是什么时候走到一块儿去的?还说成亲就成亲了,一点风声都没让我们知道。你该是一早就知道的吧?”   灵素道:“一早是多早……我统共到这儿还没两年呢。”   齐翠儿跟她着不起这个急,又要问那两个怎么认识的,谁给牵的线等等的闲话。而灵素每每答的话,又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边上有人看她们说的热闹,便也掺和进来。只是这几个人问的可就更细了。还动不动就问黄家究竟有多少家产,有几百亩地,都做的什么营生,到底是真那么有钱呢还是虚架子…   灵素说不上来,她们还不依了,说:“你同七娘那么亲近,又是马塘镇来的,那黄家不就是马塘镇的?若果然家里那么有钱,哪能没点儿名声,你偏说不知道,不是哄我们嚒!”   灵素便道:“那我同你还认识呢,还一处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活呢…要不你先把你们家的家底给我好好说说,赶下回有人向我打听你了,我也好说给人听,省得到时候我说不明白,人家又说我骗人。”   问的那个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嫂笑得直擦眼泪,最后道:“都别为难这丫头了,你们同七娘在一处这么长时间,你们知道她一年能挣多少银子?连这个你们都不知道呢,这憨丫头能知道她夫家的事儿?真是越问越没边儿了。再说了,打听那么多干嘛?就算人真有钱,有再多的钱,金山银山跟家里堆着,你打听了就能分你一块两块了?都没有的事儿!还是好好顾顾自己个儿的吧!”   一席话说得众人没意思了,便都讪讪的道:“我们就是白打听一句,不说不笑不热闹,谁还多想别的呢。”到底没再追着问了。   等不上工的日子,灵素少了七娘也觉着少了许多热闹。不过好在她总能找出事情来做,而且只要她想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倒也不至于觉得寂寞。   这日她正在院子里翻地呢,忽听得有人敲门,她还心说七娘这么早就回来啦?开了门一看,却是刘玉兰。迎了进来,上了茶,两人坐下说话。   灵素觉得刘玉兰这个人的话不能相信,她老是说,你来找我玩儿啊,我去找你玩儿啊什么的,可好像一次都没有兑现过。上回两人在街上遇着,刘玉兰也说了,“下回找你去”,倒没想到今天真的来了。还给灵素带了一提篮的各样卤味。   这才说起来,原来刘玉兰在县里这么些日子了,也琢磨着自己做个什么营生。虽说廪生娘子们,多在百杂行里头做活,可刘玉兰觉着自己去那里不合适,她说:“我只一问,晓得那里头又有衙门老人们的家里头的人,又有新进廪生的家里人,就知道那地方绝对消停不了。你想啊,要是丁点好处都没有,这些人怎么都会往那个地方去?可就是因为有了好处,这两拨人新来的、从前的老人,能没点跌跤绊脑的事情?那就不是个安生地方,我这性子可不适合去这样地方。”   后来她一琢磨,觉着还是自己做点买卖合适。她道:“我爹给我陪嫁的里头有一坛子我们刘家的老卤,这阵子我就忙活这个呢。这卤都得重新养出来,养够数了才能开店不是?可算是够了!前天做出来自己尝了尝,我觉得味儿还成。拿了些给我爹尝了,他又叫我加了几味料,今天做出来的就跟我家里那大锅卤出来的不差什么了。拿点来给你尝尝,等铺子开张了,天天不是忙着做,就是忙着卖,估计也不得闲了。趁着这两日,把你们这几个认识的都瞧一遍,顺便嘱咐嘱咐你们,记得到时候照顾我生意!”   灵素自然都答应着,又问铺子的地方,说些闲话。刘玉兰,便又问起七娘和黄源朗的事情来。灵素还道她也要打听那些事情呢,却听她道:“还不是我婆婆,说黄家娶了一个县里的姑娘,县里的怎么啦?县里的难道还比村里的多两条腿不成?!我就不爱听他们这样说话。”   灵素笑道:“你现在不也住在县里了吗?那你也算县里的啦。”   刘玉兰撇撇嘴:“我们不讲究那个。”   又说起卤味买卖来,灵素想起来道:“你相公应该很高兴你做这个买卖吧,他好像对吃的挺有兴趣。从前还老来我们家吃饭,不过后来就不怎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   刘玉兰嘿嘿一笑道:“还能为什么?因为看不惯你们跟黄大少走得那么近呗。他都说好几回了,方懋方伯丰,还当他是个精明人呢,没想到还就爱跟傻子在一块儿玩。你瞧瞧,就这么说人家黄大少的。”   灵素想起来,当日黄大少头一回出去办差,跟方伯丰分在一个组的时候,祁骁远就老大的不乐意了。便道:“好像他们一直都不对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刘玉兰笑道:“什么缘故?说起来能把你牙都笑掉!他们俩年纪又差不多,家里头论起来也算沾亲带故的,小时候便老在一处玩。其家有个亲戚家的小表妹,小时候长得招人喜欢,祁骁远爱同人家玩儿,可是人家黄大少自小个儿就比他高,生得又比他好,还不跟他似的小肚鸡肠,人家小姑娘当然更爱跟黄大少这样的一起玩儿啦!他就不乐意了,为了这么个由头,就对上了。你说说,就这小肚鸡肠的样儿,我都不稀得说他。”   灵素听了哈哈大笑,心里打定主意,等方伯丰回来,一定要好好把这段话学给他听。   刘玉兰坐了一阵子便要走了,灵素送她出去,两人作别后,灵素正要回屋,远远看着一个身影匆匆过桥去了,赶紧追了过去。一看果然是陈月娘身边帮忙的那位大娘,看她一脸忧急,便开声打招呼又问道:“您这是干什么去?这般着急。”   那大娘脚下不停,喘着气道:“新娘子发动了,昨儿半夜开始疼的,到这会儿还没生下来。刚接生婆叫我去请个大夫来,我这不刚去请么。结果人家大夫还要预备点东西,我放心不下就先往回走了。”   灵素也不知道这生娃多少时候生下来算合理,只是见大娘这般着急,大约是不太顺利,便道:“那我跟您回去瞧瞧罢。”   大娘犹豫了下:“这、这合适嘛……女人生孩子可不老吉利的,你自己还没生过呢……”   灵素甩甩脑袋:“嗐,这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人还不都是那么生下来的!”   大娘一听这话也有理,便也不拦着了,一路走一路说个不停:“这头胎照理是会慢一点的,可这也太慢了。皇天保佑,神明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明明已经走得累得狠了,只是心里不踏实,非得嘴上说着话才能排解排解。   到了陈月娘家小院,迟遇安在院子里拉磨一样来回走着,见有人来,忙问道:“大夫可请来了?”   那大娘道:“请到了,说一会儿就过来,要预备些催产的药。”   灵素跟着大娘想往里头,大娘拦着道:“别进去了,我这都得换身衣裳。这从外头一通跑下来,身上都不干净,可不能就这么进产房。”   灵素知道这生娃儿是件大事,这里头的讲究恐怕挺多,自己也当遵守才好。便点点头守在了门外,耳朵里听着偶尔有两声闷哼,想是陈月娘在忍痛又不敢大声喊怕到时候没了力气。   她正打算要用神识,外头一阵车马响动,请的大夫到了。   来的是位女大夫,也是进了屋子另外换了身罩衫,又要来热水洗了手,才往产房里头去。   灵素便散了神识跟进去,见陈月娘半躺在榻上,头发都叫汗湿透了,粘在脸上额上,人也似乎累得厉害,靠在那里直喘。   女大夫上去把了会儿脉,又往肚子上摸了一回,就从带来的药箱里取了一丸药出来道:“拿盏温水来化开了喂她吃下先。”那里大娘取了温水来,她又另外拿出一包药来吩咐去煎了端来。   那丸药化了水喂陈月娘喝了,过了一会子,好像面色稍稍好看点。一旁接生的婆子对陈月娘道:“一会儿再开始疼时,一定要跟着老身的话使力气,万不可胡乱使劲。”   陈月娘微不可见地点着头。   灵素心里着急,她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便用神识裹住了陈月娘细看。去见肚腹处一团小光团,光亮烁烁倒无甚不妥,心里略安。再一细瞧,这娃儿一只手不知道为什么还摸着自己的脖颈,这就被卡在那里了,肩膀过不去。灵素一看这般心里焦急起来,这可不成啊!   这会儿她开始深悔自己神识功力低下了,若是能神识驭物,直接把那娃儿推回去把手放下估摸着就成了。如今这样只能干看着,可如何是好?!   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那药起作用了,眼看着那团小光团被什么东西挤着一下一下往下头去,可娃儿的手在那里架着,只拼命推挤也没什么用,反叫那娃儿的光晕都不稳起来。   灵素急的团团转,可这个话她又说不明白,她人也不能走进去,怎么办呢。   心急出急招,她也不管有没有用,用神识单把那小儿裹住了,一遍遍心念传意给他,叫他往后退一退,往后退一退先。这么连着几回,那连人话都听不懂的小儿竟真有所知似的往后缩了缩。   陈月娘一惊:“他,他又往回去了……”   接生婆上来一摸也是一惊,大夫赶紧叫人熬了方才的药来。   灵素心下大喜,赶紧再试,——手放下,放下,往外钻……   若有人能见,就会看到那闭着眼睛甚事不知的小儿果然把架在脖子后头的小手放下来了。   汤药已至,陈月娘几口喝下,等了一会儿只觉那一阵阵疼痛越发厉害了,接生婆手放在肚子上摸着,过了一会儿笑道:“成了,这回成了!”   申时二刻,陈月娘诞下一个七斤二两的男娃,母子平安。 第149章 马后炮   看迟遇安乐得能蹦上半空里的样子,灵素心里那点期盼也跟着疯长起来,不管这会儿到没到月亮当班,散出去神识就往半空里一通乱撩。——当然什么也没撩到。你连月华都搞不定居然想试试烈阳?你哥替你炼的新胆子?!   回去路上灵素就忍不住要去想那团粉嘟嘟湿哒哒的小娃娃,太好玩了,原来人刚生出来是这样的!如果自家那边也一个个这样生出来该多逗,那自己就能看到软软一团的哥哥了!可惜,他们俩化成人形基本上就是后来的样子了。听说突破的时候可以选形的,要不到时候自己选一个小娃娃的样子?然后去灵界找哥哥?嗯,嗯,这主意也挺好哇……   满脑子不着调地回了家。因为实在太想生个娃了,也不管这夜月亮跟眉毛似的、离中秋还有小半年呢,趁夜就把方伯丰哄上床了。她又忽然想起今日自己大展神术用神识给小娃娃传意念的事情,不晓得给大人用起来是甚效果。一时顾前不顾后地把方伯丰用神识拢了起来。她还没这么对方伯丰干过呢。这会儿细瞧了,倒发觉他身上的光圈光晕形状都挺正,颜色也不错,与岳二不可同日而语,看来这人同人之间差得还挺大。   传了一会儿念,方伯丰毫无所觉,灵素无功而返。半夜自己在被窝里对手指:“这只对没出世小娃儿才有用啊?还是说小孩子都成,大人就不成了?”琢磨不过来便睡了,依旧老老实实在梦里练起了神识自查。   第二天一早醒了,发现自己半截胳膊露被子外头了,这会儿都凉透了。赶紧收进来,坏心眼地往方伯丰身边凑。   方伯丰刚好醒来,一睁眼就见自家媳妇乌溜溜一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瞧着自己。灵素见他醒了,嘿嘿一笑,直接用那凉透的胳膊把方伯丰揽住了。方伯丰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一抖,赶紧起身开始寻衣裳穿。灵素瞧他这样子有趣,问道:“我胳膊很凉很凉吧?冰着你了?”   方伯丰这才反应过来,胡乱摇个头道:“没有……不对,你捂好了,可千万别着凉。”   灵素老实窝回去,就露出一张脸,狐疑地瞧着方伯丰道:“那你慌啥?”   方伯丰系带子的手顿了顿,可他不对灵素撒谎的,便红了脸道:“没、没什么,做了个……做了个梦……”   灵素一骨碌爬起来了,凑近了问道:“你梦到什么了?为啥慌了呢。咦,还脸红了。”   方伯丰觉着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烧起来了,慌忙摇着头道:“不知道,乱七八糟的,大、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颠倒梦想……”   灵素忽然福至心灵,冲方伯丰招手:“你过来你过来。”   方伯丰只好凑过去,问她:“干嘛?”   灵素用手拢住嘴,往他耳边道:“你是不是梦到了……”   等她说完,方伯丰一脸惊恐地瞧着她,灵素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乐得直捶床。方伯丰脸都成猪肝色了:“你、你怎么、怎么知、道……”声音都哆嗦上了。   灵素转转眼珠子,笑着对他道:“因为你方才说梦话了呀!”   方伯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我说、说梦话了??!……”这自己说的梦话能叫自家媳妇连自己梦到的细节都听明白了,自己得说了什么梦话啊!方伯丰觉着自己得去医馆里拿两贴清心散吃一吃了。   灵素还在那儿安慰他:“没事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常啊。”   结果这天方伯丰连早饭都没吃就风一样往学里去了。   灵素在这个咯咯乐够了,最后摸摸脸道:“给大人传念,只能做个梦啊……那不是同端阳梦一个意思了……”   正想着,忽然觉着识海有动静,赶紧跌迦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来,心说好险好险,要是方伯丰这会儿没出门可就不好办了。想想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啊,难道就因为昨儿同那小娃娃说了两句话?   她不知道她那是多少因缘聚在一起才成的事儿。就她那点神识,哪里就到“传心递念”的地步了!可因她如今得了人身,在这人上头,能量最大的在于“情”,她当时情急之下,才忽然使动了神识,传了心意给尚在“先天境”的小儿。竟因此得了若大好处,连跨了几层神识炼阶,她还做梦呢。   灵素也不管这好处到底因什么来的,只看这忽然解出来的这许多前辈识念,就知道这回进步得恐怕不少。真是太好了,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月圆了!   细解那识念,果然神识在此凡界有一大妙用便是“传心递念”。只是限制极多,一不小心就容易受了此间法则的反噬,只有所传之事全无私心己念时候才最有效果。可即使是传者无私心己念,若神识不够强大,受者又是个执念极强之人,则轻则反弹重则反噬。总之这一妙用虽妙,却实在凶险,尤其此间凡人因念成心,因心成命,随便改了人家的心念,若是另生出恩怨情债来,少不得就得要这个施法的人背去了。到时候一个不小心被尘缘缚在此间,真进了业力轮回,重回仙籍可就遥遥无期了。   之后又有大篇的这位前辈当年在此界中游历的琐记。只是这前辈也不晓得几百几千年前下来的,许多事情都同如今的对不上了,灵素也懒得细想。   至于那传心递念之事里头罗里吧嗦一大堆的内容,还有上百个例子,灵素只大略过了一遍就简单归结为:“别用。”倒是十分省事。   她起来收拾得了,从灵境里取出两条杀白的鲫鱼来,又数上五十个鸡蛋,就还往陈月娘家去了。   陈月娘婆家娘家都来人了,灵素便只把东西交给了出来取东西的大娘,又问两句陈月娘如今的情形,知道大人孩子都挺好,便放心了。那大娘见她这就拿了鲫鱼来了,乐道:“这头两天还没奶呢!素姐儿你可真是热心人!昨儿新娘子还寻你来着,我说你都走了,她还叫我同你道谢呢。”   灵素顾不得什么谢不谢的事儿,着急道:“没奶?那、那娃娃吃什么?这奶娃娃、奶娃娃的,没奶可怎么奶娃娃……”   大娘乐道:“得了,我看你往后得常来,瞧瞧这当娘都怎么当的,我瞧你也什么都不明白呐!这亲娘没奶,就问旁的人家有奶的先要来喝着呗!这娃儿刚生出来,也吃不了多少,哪儿讨不到这一口。这叫开奶,往后娃儿长大了,还得给开奶奶娘送开奶礼去呢!”   灵素听了连连点头:“看来我还真得常过来瞧瞧才好。除了这鱼,您说说看,还吃什么好,我那儿有山有地,许多东西都有出产的。”   大娘道:“生受你了。眼前不用了,这娘家婆家都拿了望娘礼来,足够了。方才同你玩笑呢,这怀身子坐月子养小儿的道理,你要乐意听,往后你来我就都说给你。哪里真要你天天来这里瞧着呢!”   灵素点点头,又道:“我就乐意来瞧瞧那小娃娃,这么丁点儿,看得人心里都软软的。”   大娘大笑:“我瞧出来了,你呀,是自己也想要个娃了!这还不容易?多买点羊肉虾子的给你家老爷们补补,不上一年,准有!”   要换一个大姑娘小媳妇非得臊死去不可,神仙皮厚不在乎这个,还叹气呢:“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呢。”   大娘过来人:“不着急。这子女也是缘分,缘分没到就再等等。你们年纪都还这么小,急啥的。”   正说着,里头有人喊她了,她便接了东西再三谢了灵素才去了。   果然灵素之后隔三差五没事儿就往陈月娘那里跑。回回还特地换身干净衣裳来,好进月子房里瞧娃娃去。可惜这娃娃一天到晚只知道睡觉。灵素支着下巴等半天,好容易等他醒过来了,不是哭着要吃奶就是要换尿布了,一句话也说不上,她还打算瞧瞧他记不记得自己呢,看来是没什么戏。   陈月娘瞧她的样儿直乐,直催她赶紧自己生一个去。   这回陈月娘生孩儿也累狠了,两边老家做主,叫她做了个双月子。等七娘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月子里呢。七娘也过来瞧了,拿了许多东西,还有一对给小孩儿的小镯子。陈月娘推着不肯收后来,实在推不过,才收下了。如今都是成了亲的人了,倒容易说话了。   陈月娘奶水不太足,灵素便隔两天就给拿一回财鱼鲫鱼什么来,又试着用神识细瞧了一回,也没看出什么好歹来。如今她是能瞧见人身上来来回回的光流了,可这些光流什么用场她却丁点不明白的。只好看了同自己比比,可又哪里有人能同她比?一瞧好像哪条都不太对似的,等于没瞧。   七娘这会儿可顾不上什么生娃的事儿。她到了县里没两日,就同黄源朗两个四处看房看地去了。也不知道她兴的什么主意,另有两个陌生面孔的打头,他同黄源朗倒像是给人家作陪的。当着人面一路给人介绍这德源县的大小事务,后来那两个人不露面了,他们再看房看地就说是替外地的亲戚看的,倒也没人多想什么。   前后得看了一月有余,最后院子买了三处,地买了两块。一块在南城,原是一处野塘子,后来周围住的人多了,盖房子拆房子掀土填泥的,什么都往那里头扔。渐渐就不太成了,秋冬天还好,夏天虫蚋滋生,气味也实在够呛。县衙本来要下力整治的,一直没闲钱。这回好容易有闲钱了,又有清淤驳岸和河浦通渠的大事摆在前头,一时还顾不上它。整好有人要买这块地,三陪两送地就卖了,只多加了一条三年内需得整治完毕的条款,价钱上就让了许多。   另一块地却是外头大清河临南城城门的一处荒地,也是碎石杂草的地方,形状像个蝌蚪,三面临水,一根尾巴连着旁处田地。如今大清河还在驳岸,这里看着更脏乱了,地方虽不小,也没花多少银子。   七娘直到这两块地的地契都到手了,才彻底松了口气。她这阵子心一直都拎着,就怕哪里出来个明眼人搅和了自家这事儿,那就得多填出去不少银子了。这两处地方的用处她心里都有谱了,只慢慢先收拾起来,等县里聚的商贾多了再做道理。 第150章 囫囵舟   七娘回到县里就去行里销了假,还在行里当差。她娘都劝她好几回,“那一个月四钱银子的营生你还要干?难道还要攒钱买院子?这房子还没买够?”   七娘道:“只要在那地方挂着个名儿,要进出就都容易,什么上工不上工的时候都能去。这县里要说打听买卖消息,就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不止咱们一县一地的事儿,连外头州县的行情都能听着,这才是最值钱的地方儿,谁还为了那四钱银子?我就是自己攒钱买院子,能指着那点银子?!”   她娘道:“你还要挣什么银子,还不知足!满县里比比去,有几家能赶上你们的。”   七娘笑道:“这叫什么话,非得没钱的才去挣银子?就是有银子才更容易挣银子呢,我告诉您吧,这银子啊,它就爱扎堆儿,越有的就越有。再说了,不干点这个,白闲着可干什么呢!”   她娘见劝不过来她,也只好由她去了。   黄家迎亲时候的阵仗许多人都听说了,德源县嫁女儿不兴办席,就亲友到了吃一顿点心喝一回茶,重头戏都在男方家里。七娘成亲也没有请行里的人,只灵素去了。众人听说她的嫁妆能从家排到河岸,都觉着惊人,加上她后头就连请了长假,只当她要嫁进财主家里当奶奶去了。没料着她还接着来上工了,一时都摸有些不清她的路数。   只灵素是极高兴的,她同七娘搭伴惯了,换了旁的人总觉着不那么自在。   这回收拾的瓷器,青嫂特地关照她们:“这回的得仔细着些儿,凡有丁点瑕疵的就放到一边,到时候再分。先把最好的那些赶紧收拾出来打包发出去,这个可要紧着呢。”   姜秋萍就问:“这是要给朝廷大官们的?”   青嫂摇头:“不是,说是要送去给番国的国君们的。这要是成了,往后咱们县每年光这一块,就得多挣好几万两的银子,你说要紧不要紧?”   众人都咋舌:“妈耶,几万两!”这干活的时候就越发小心了。   灵素神识干惯了这个,那速度快得,旁人一组并一块儿都赶不上她。青嫂对她做出来的活儿也是最放心不过的,都不带检查二回的,就都叫她装箱了。七娘也很不慢,她垫绵捆扎的功夫好,都是练出来的。俩人刚好一个挑,一个包,把旁的家都甩出一大截去。   青嫂笑道:“前儿他们上头还说呢,往后咱们这里的活计只怕也越发要多了杂了,再同从前这般估摸着不成,还是得按这出活儿的数来。如今还没议定,若真这么着行起来,一个月到头恐怕就要差出几倍来。我可先同你们说了,你们自个儿该取经取经,该练手练手去,要不然到时候一个月就挣人一个零头,可别到我跟前哭来。”   齐翠儿便道:“灵素你不如同我们一组来啊,七娘哪里还用得着赚这份辛苦银子,那三进的大宅子住着,换了我可连门都舍不得出了呢。”   绍娘子听了问她:“你怎么知道她家住哪里?你去过了?”   齐翠儿一笑:“我就是知道。”   绍娘子便说她:“你当初不是还说人家是个空心大少?瞧瞧,这三进的大宅子,够实在的了。”   齐翠儿道:“那谁知道,谁叫那时候住状元坊呢,你只看去,哪个手里活泛的不赶紧搬出去住了?说起来,我去年看过的一处院子,今年那买了的人又要出手,挂出来比去年涨了快三成!我就纳了闷了,你这房子是过了一年生了个小的出来?还带这么涨价的!”   几个打算买屋置地一时都说起这个来,最后青嫂笑道:“我劝你们,想买的就赶紧买了。这过一二年,没准还涨呢。你们嫌贵,自有不嫌贵的去买。”   齐翠儿点头道:“还真是,我看了回来还说呢,这价儿看谁会买!过了两日去看,竟然已经卖出去了!这世上还真是不缺冤大头。上年还不到三十两呢,这人也不晓得打听打听。”   从来不把这种事情放心上的灵素,这会儿也心里乱转起来。为什么呢?只因前两日月圆之时,她用神识探到了月华,她能引动月华了!这根据那识海里前辈的识念所言,每年的仲秋就是新灵入世之时,她们这样的因跟这世上既有的俗世凡人没什么因缘,只能在那一夜引动新灵来投,才能怀孕有子。   本来还当不知道得过几年几十年能成呢,没想到这回不知道怎么的神识突飞猛进了一回,就能感知到月华了。这么算来,今年中秋就能引灵来投,明年就能生娃了。这若是生了娃,那如今的屋子可就有些小了。院子倒还成,要不然就重新盖一回房子?或者另外买一个大些的?可如今这院子住着挺喜欢的,树也好菜也好都安排得挺妥当,又不怎么想换地方……   其实照着她的意思,她更乐意住自家山上去,那里多好玩啊。经了上年一年,果树活下来的挺多,各树种的阴晴喜好也基本上心里有数了,赶这年开春又请那位果局子老板帮忙,另外定了几百株各样果树来,都已经种上了。加上河边桑柳榆槐都生根发芽,春来不晓得多好看。   因为有了来年有娃的预期,她今年就在去年新开出来的“荒地”上种了几亩棉花,还挑了两块地种甘蔗,——不是说小娃娃都喜欢甜口儿的么,她种的都是能熬糖的糖蔗。堆岭后头的那块地照样准备种一季麦一季稻,草荡浦那边荒地上,余下的地也都这么安排的。   她这回神识大涨,来去已经不用凭物,直接可以御风了。要说起来还得说她哥给炼的这两件法宝,实在是厉害,说白了也是真糟践材料。在上头,都有灵力,谁要个凭神识御风的东西啊,可到这里那真是法宝里的法宝了。不说旁的,单如今来去地方,只要不是太高的山,她都直接凌空就过去了。这要比从前借着树尖腾跃快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屋宇楼台街河人家,都不成障碍,真正凌空虚渡。是以如今她往返在县里和山上,那真是须臾间事。   越是这样她就越喜欢往山上去,灵境里更是堆了无数从山上河里湖里弄来的各样材料饮食,——她能去的地方更多的,走得更快,看得更清楚更远了,这能耐她全用来收东西了,能不多么!   可她也有烦心事儿。怎么的呢?她如今能耐涨了,这山上的地有点种得不过瘾了,还想多种点。可如今逢了农忙她就已经不得不从附近村里请人手了,要不然说不过去。要真开出更多的地来,上税上籍是一个,圆不过去才麻烦。她可不想好容易弄出点地来,还得费尽心机地掩人耳目。   还一个,她收的东西多了,想做的东西也多了。大缸大瓮她为着不显眼,可以跑远地方的村镇买去,可这总得有个地方放啊。放哪儿合适?放县里肯定不行的,放山上?到时候方伯丰总要往山上来的,也不方便。且往后她的东西且要添呢,怎么着找个旁人见不着又不受野兽祸害的妥当地方才好。   为了这个她如今往山里去总是到处打量,希望能寻着一个这样的地方。山谷平地倒是有,可若要在这样地方落脚,就得先筑墙,低了还不行,山猫豹子多老高的地方都上得去。还得结实,野猪拱起来可不是玩的。得围出那么大一个地方来,才能再说盖房开地的事儿。可这么着她又觉着没意思了,好好的山谷林地被自己弄成田了,到底这里头还许多几辈子以来一直在这里过活的东西呢,自己又不缺吃不缺喝的,原是为了玩儿,为了一乐呵,就坏了人家的家园,不太合适。   如此转磨似的转了小半年,也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只好先搁下了。   虽只小半年,德源县却兴出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事情来。头一个就是船。从去年冬前小清河和凉河的清淤驳岸做完了,就开始陆陆续续有小船在里头走。加上之后几处河浦通渠也都完工了,许多地方走水路比陆路快,还省力,到了年前就有许多乡民划着小船载了自家的东西来县里卖。   从前也有底下乡里来的船,那都是专门干这个的,收了各家的货带来县里。这过了一层自然要加一层的使费,如今他们各家自己来的,菜脯菜干都三不值俩的就卖了。这又没到市场里,也没几个钱,不消上税,更便宜了。这么一来,这河里原来周边人家洗衣服洗菜的踏埠,就变成临时交易的小码头了。   一个船划过,见周围有人家,有时候就吆喝一声:“晚秋菘,白玉板,便宜卖嘞。”就有近河的人家出来问他:“多少钱?怎么卖?”   那个道:“船上使不好秤,就论颗吧,大的五文钱一颗,小的三文。”   那位一看这都是鲜灵灵的菜,且真是便宜狠了,便递过两个青钱去:“给我来两颗大的。”   卖菜的用一根头上套着个布袋的杆子伸过去接了钱过来,这边拿黄草绳绑妥两颗菜往岸边一甩,那位接住了掂一掂分量,笑一句:“你先别走,我告诉她们一声去。”   一会儿出来四五个大娘婶子,这个两颗那个三颗的买起来。有时候买卖好,这船划到半路就可以掉头了,——东西都卖完了。   这么一来,渐渐的这船也越来越多了,船的样式也越来越像。到后来全是那种窄窄船身两头翘起的“两头尖”。灵素问了方伯丰,方伯丰说临县大圩、湘泽那些多水少地的地方就多用这样的船,这船窄又轻,容易搬动,且在小河里也好行走,这边当是跟那头学的。   这有了船,又兴出了许多新的器物。有一种箩筐就叫做“船箩”,那两头尖上正好横着并排放两个。买东西的时候,从前只说斗、升,如今买芋头笋子藕什么的,就会有人说一船箩多少多少钱。还有专门在船上使的茶罐子,底下专有一截底,比上头的小一圈,正好卡在船的坐板上,不易翻到。又有船鲜、船价儿等等新鲜话,都只这多半年里才兴出来的。灵素听了都觉着活泼泼的有趣。   完了她自己也琢磨上了,她也想要艘船,不过她打算自己做。她灵境里可收着不少枯树,有些真的极大,做艘独木舟不成问题。可她又抠,舍不得用太好的整木,就挑了一棵中间有个长空洞的大树。又可着那个空洞截了一截子出来。   如今在灵境里,她已经可以不用工具只靠神识削木钻洞了。将那个空洞削规整了,两头也微微翘起,像模像样地做出一条船来,放群仙湖水面上试了一回,挺好的,又轻便又灵活。只是她这船比寻常的两头尖要短了两成,又宽上一些,这放到一处看起来就显得那么憨气。   方伯丰瞧了笑了一回,听说是她自己做的,还直夸她手巧,会安排东西。   苗十八见了大笑,还给取了个名儿,说旁人家的叫独木舟,她这个就该叫“囫囵船。”   大师兄看了却只淡淡说了句:“物肖主人形。”   灵素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笑的,总之她就是有船了,没事划出去逛一圈,也放上船箩卖菜买瓜果。不晓得挣不挣钱,反正看她那样儿是挺过瘾的。 第151章 春去秋来   有了船又神识大涨,她如今可自在了,划着船或者号称划着船去了许多地方。有时候为了学一个做酱做腌菜的法子,能连着往那里去好几天。方伯丰晓得她的性子,只她乐意就由着她去,最多叮嘱几句水上小心在意等话,不过想想她的身手,还是别杞人忧天了吧。   大师兄成家之后越发沉稳了,尤其娶的媳妇又无比贤惠,就开始挑剔起自家这个师妹来,老觉着怪对不住方伯丰似的。不时要点她几句,叫她别到处疯跑,多照顾家里。有一回还同苗十八提了索性叫灵素也来三凤楼里当大师傅得了,反正因了之前的几场事情,如今是没有哪个会再对她说出“女子不得进大厨房”这样的话来。且在三凤楼当大师傅这收入自然不低的,还能日日磨练厨艺,总比她如今满天下疯去强。   苗十八没同意,他道:“她同你不一样,她就这样性子,真给拘在哪里了就算给再多银钱,她也高兴不起来。就由着她去吧,你着什么急,人伯丰都没说什么过。”   大师兄感慨:“就是伯丰人太老实,越发惯得她不像了,哪有当人媳妇整天顾着四处寻乐子的。还学人家卖菜买果子,真要想挣这份钱,直接给送楼里来多好,不比她这么零零碎碎的多挣点儿?”   苗十八叹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就不是为了银钱,她就是高兴那样。”   大师兄皱眉:“所以才得好好给她上个笼套,这都嫁了人了,还这么疯疯癫癫的。往后还得生儿育女,伯丰还得往仕途上走,她这样……往后可怎么办?!”   苗十八摆手:“那你就多挣点,往后她要是难了,你不会伸手帮一把?要你这当师兄的有什么用?!”   得,转一圈又转回自己身上了,大师兄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偏心了。   苗十八还觉着稀奇呢,怎么自家这俩徒弟都觉着对方配不上各自的姻缘呢?灵素几回嘀咕沈娘子嫁给自家大师兄真是可惜了,苗炎又明里暗里觉着自家妹夫太老实、娶灵素吃亏了。这叫什么事儿?还知不知道亲疏远近了?!   又说大师兄回去同自家娘子说起这事,没想到自家娘子也是这个口气,还给他说了灵素织出裘绒来的事情,又道:“灵素有能耐,真要想挣银子,她那手艺什么挣不成?可她心思就不是这样的。不过我瞧着啊,这世上能干的人多聪明的人也不少,她这样的却难得。你只在做菜的时候是心无旁骛的,到外头有人要敬大师傅了,你还得收了心去应付去。可她做什么事儿都同你做菜那时候一样,总是她自己乐意做又能做得高兴的她才去做,且她是真用心去做,不在钱不钱上头。你细想想,是不是比你高明?”   大师兄想了会儿心下略平,还是嘟囔道:“可这居家过日子她也太没打算了,往后怎么为人父母,自己都没过明白。”   沈娘子道:“她有她的打算,她自己开了十几亩的荒地,又种着几亩地的米粮,还管着一座山,怎么没打算了?不过同你这样的打算不同罢了。你不能老用你自己的那一路去量她,她就不是那么走的。可人家自己可挺有打算的,一点不比你差。上几天还在打听坐月子的事儿呢,这个你没计较过吧?”   大师兄看看沈娘子,沈娘子叫他瞧得心里发虚,赶紧道:“瞧什么瞧,我就打个比方!”   后来沈娘子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比方也不能瞎打,容易出事故。   要说大师兄说灵素那些话,或者有几分对的,但要说她对养儿育女的事儿不上心,那可真是冤枉她了。天晓得,如今她最上心的就是这事儿了!   如今隔三差五去看陈月娘和她家的娃儿,完了就跟大娘打听各种宜忌讲究。听了一大堆规矩,她也不光听,她听了还做起来。且她还知道兼听则明,除了大娘这边,她还问了许多上林埭和小河滩的婶子大嫂们,还在临县镇上逛时顺便问过坐诊的女大夫。把这林林总总都加到一块儿,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不可谓不精心。   尤其她还算了自己生娃的日子,旁人要算这个只怕得找十几个算命先生算过,再对一对结果才成。她这里省事儿了,反正肯定就是中秋前后怀上,掐指一算这坐月子的时候恰在热天。这可够难为人的,太热了不成,可又不能着凉。就这个,她不得趁凉快的时候多往灵境里收些冷风凉气?   还不止如此,她还连自己坐月子时候该吃的该喝的都捋出来了。这头七天不能吃油腻的,喝鸡汤都要撇了油,免得塞了奶管,且据说最初生完那几日脾胃虚弱,吃油腻的消化不了还伤肠胃。再之后可以吃些荤腥之物了,以猪肝、鸭血、羊肉等物为好,鲫鱼豆腐汤、乌鸡汤等都适合喝。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胃口复原,就可以吃些海参、鳖之类的东西了。   除了吃食之外,还有汤药。头七天每日一贴生化汤,之后是七天四物汤加四君子汤的组方八珍汤,再之后若是身子实在虚的,就可以上八珍汤加上黄芪、肉桂的十全大补汤了。这十全大补汤里的药材是定的,食材可以变通。寻常的用鸡鸭鹅肚者有之,再喜欢折腾的山珍海味都成。灵素就在这里画了个圈,这药料都预备好了,就看到时候能从师父那里弄到什么食材了,要紧要紧。   另外又需备些牛乳、羊乳、红糖山楂水、黄芪消肿茶、各种甘温的果浆子,还有各种杂粮米粥馒头发糕等物,到时候可以作为正餐间的点心。之前陈月娘就是一天照着五顿的吃,没法子,孩子一天天胃口大起来,喂一回奶她就觉着肚子里发空,得吃东西了。   灵素看了心里好不高兴,想不到生娃还有这样好处,还能一天多吃下些东西去!要知道从前她是愁会挨饿,如今却是可惜一天只能吃三餐,吃多了还不消化,要是一天能多吃几顿就好了。却不料路竟在这样地方!   再有用来炖腰花的杜仲、炖鸡的麻油、炖猪脚尖的甜醋、炖蛋的醪糟和鹿肾子酒、通乳的通草、消肿利水的冬瓜和红豆……嗦里吧嗦,一时也难以数尽。   备齐了料,她得空就开始炖汤熬药地忙活。做得了就收到灵境里。听说“一孕傻三年”,为了防着到时候自己犯糊涂,还特地划分了地方,哪些先吃哪些后吃都分开放好,还附上只她自己看得明白的鬼画符。   只瞧瞧这阵势,若还要说她对生儿育女不上心可真有些冤枉了。   这之后随着陈月娘家的娃一天天长大,她又盯着学如何养娃带娃的事情,没事把旧衣裳拿出来都拆了洗干净,做什么?裁尿布!她看了陈月娘家的娃儿,最开始那俩月,真是一天七八十几块都不够。若是碰着天不好,连日不得日头,那尿布都不够换的,只能生了炉子来烘。这一不小心还有烘焦的,总之是十分的麻烦。   裁了十几块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有灵境有神识,用不着这个啊!神识一动,都给卷进灵境里去了,到时候就是“奶肥”,哪里会用得着这许多尿布!正替自己后悔,这日在陈月娘家里试了试,却没法儿把已经渗到尿布里的尿给收走,努了半天,确实不行。叹一声,回来接着裁尿布。   她这里忙忙叨叨的,却都避着方伯丰,怕他问起来自己答不上话,——为什么忽然预备起这些来,好像肯定就能怀上似的?怎么连娃儿出生怀上的日子都算好了似的?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伯丰这两年在农务司帮的忙多了,又有个没事喜欢往深山远村里去的媳妇,索性往粮作这块使劲,已经很有些底子了。苗十八几回同他说要多关注些抗寒的作物,加上这两年他自觉确实比前些年冷得早,冬天也更冷些,便在这上头越发用心起来。且司里每年都会接到上头发下来的当年农务指示,里头也许多涉及到了抗寒粮作的事务。   司里照着上头的要求,在北边翠屏镇双羊镇几处找了些高山上的地,试种些新粮作和当日的土粮作。那地方偏远,又要上山,司里的老人们都不乐意去,多半就落到他们这些帮忙的廪生或者新入司的人头上。方伯丰做事情仔细认真,加上又没什么怨言也不会耍滑头,后来这几处就索性都是他在管了。   倒是逢了年节,他们廪生本都是白帮忙的,农务司里却多半会给他发些东西,也是他日常做事勤谨的好处。   这事儿在旁人看来或者是苦差事,在他这里却不是。灵素十回里头得有八回都跟着去的。只要灵素跟了去,那在走山看田或者守收成的日子就都变成高山美食游了。且她还特别会用东西,随便找些枯枝高草,就能搭一个棚子出来。往地上敲几个桩子,铺上一块门板就是床,或者干脆拿泥块子垒一个。总之在她手里就没什么难事。   方伯丰叫她带出来了,并不觉得苦。反倒是能见识些新的粮作,尤其能见着些在高山寒凉处也能有较高出产的粮作,自觉大益于人,就算自己这书没白念,活儿没白干。是以他把这个事情也不是当做个差事来应付的,整年里的各样记录都做的十分详细,即使司里并无这等要求。   老司长还特地在几回司里的会上夸奖过他,又把他写的东西拿出来叫大家传阅,确实叫一些老人感到汗颜。且他这名声都传到别处去了,鲁夫子居然也当着学生们的面提了他几回。几个师兄弟回头都找上他略问了几句他做的事情。只是鲁夫子的学生们,九成九都是走科考的路的,问他也不过是面子情,倒不是真对他这些东西有兴趣。只有那位同祁骁远交好的季明言季师兄跟着祁骁远来找过方伯丰几回,时常会问起他如今做的事务,有时候还指点他几句如何邀功请赏的话。方伯丰晓得他是好意,只是这路子不合适自己走,便也只能笑领其心意罢。   转眼入秋,方伯丰只觉着自家媳妇自天气凉了就整日介无比兴奋,不晓得为什么这般高兴,问她她又不说,只在那里傻乐。   他自然不知道灵素连着几回在月圆之日神识络月有成,发现这月华对神识修炼助益极大,虽平常也有,不过这月圆时候的月华之力确实甚大。如今她是满心等着仲秋,只是这里头许多打算却没法同人说,只好自己瞎激动。 第152章 阴错阳差   转眼临近中秋,天公作美,方伯丰在这之前要走山,在这之后要去守秋,恰这一段时间在县里呆着。灵素一边忙着自家田里地上的各样活计,一边没事就散出神识往天上乱撩去。她如今觉出这月华的好处来了,谁能想到这月华之力竟对自己的神识修炼有这样好处?若早知如此,自己在上头的时候就该对那边的太阴星出手才对!她却忘了她如今是人身,得了此间法则之力,若在上头,什么星啊月啊的,谁会理她?!   抓耳挠腮地等到了八月十五这日,灵素恨不得从早上就开始拿神识往天上招呼了。   早早吃了两个人的团圆饭,终于等到金乌西坠银兔东升。方伯丰还在堂屋里点着灯整理这一阵子的粮作记录,她往卧室里一呆,两腿一盘散了神识就往月华里扎去。这仲秋之月果然不同凡响,上年自己能耐不济,还觉不出什么来,今年这一牵上,直觉神识眼见着似的往上涨,害得她差点忘了要引灵这回事。   她这里一连上,忽然觉着另有一重熟悉的波动亦跟着激动起来,细查了,原是那个一直叫自己“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湖底空间。她每每引动月华之力,那空间都会跟着有动静,且那动静已经越来越清晰,有时候她都疑心那空间是不是活了。这回更甚,只她心里念着要引灵的事情,一时也顾不上它,便由着它自激动去,自己专心朝着月华深处去欲引来或者捕获几个新生灵。   方伯丰这日的活儿有些多,直做到后半夜,洗漱了回房里一看,却见灵素垂头丧气地在那里坐着。赶紧问道:“怎么还不睡?是不是被魇着了?”   灵素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顾自又躺下了,闭上眼睛嘴里还嘟囔着:“这叫什么事儿,这叫什么事儿,这算个啥……”   方伯丰又轻轻喊她两声,见她不答,以为她是睡沉了说梦话呢,便也不做声了,只轻轻拍着她叫她睡安稳些。   见灵素安静了,他才安心睡自己的。他这累了一天加大半夜,也实在累狠了,闭上眼睛没多会儿就睡沉了。   一边躺着的灵素却又睁开了眼睛,往窗户缝里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堂屋里去,走到半中间人影一闪就没了踪影。   她方才络上了月华,那月华之力感受十分清晰,眼见着聚力愈强,似乎能感受到新生灵的所在一般。正在那时候,忽然月华大震,紧接着自己这里一空,有什么东西打自己这边顺着月华往月上去了,自己这里则如大江决堤,那聚起来的月华随之滔滔而去。等她回过神来,神识涨了一截,可络住的月华却全没了。   心里惊疑不定,也顾不得问缘由,赶紧抓紧时间从头开始。可这试了多少回,却都络不上那月华了,怎么试都不成。偏偏月又西沉,若再不行眼看着就又要再等一年。到时候说不定七娘和沈娘子的娃娃都生出来了,自己这里还没影呢!   越想越急,等方伯丰一睡着,她也顾不得万一被发现了到时候如何交代的事儿,披了斗篷蹬上靴子就往群仙岭山顶上去了。   最后到了平湖崖湖边,果然在这里又感觉到有神识刻阵牵引着淡淡的月华之力。重新打坐静心,再放出神识去。这会儿神识比之前开始时候又涨了不少,妥妥的络上了月华,那月华之力渐渐积聚,又滋养着她的神识。一切都挺顺利。   这么着一直顺利到了东方快要发白,也没见有什么新灵来投,心神没有感知到丁点异样,除了神识又涨了一些之外。   灵素认命地回到县里,往床上一躺,直到太阳直晒都没起身。   方伯丰早上起来要往衙门去,见灵素还躺着,摸摸她额头,并不烫手,再看面色也无异常,知道不是生病,那大约是累着了。便轻手轻脚收拾好了顾自己出门去。可没想到等他中午从衙门回来,灵素还在床上躺着。他吓了一跳,赶紧过去轻轻拍她,唤道:“灵素,灵素?”   灵素从被窝里探出脸来,满面的沮丧,方伯丰赶紧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灵素摇摇头,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方伯丰用被子把她裹着抱在了怀里,看着她道:“不是病了?有什么事儿告诉我。”   灵素叹了一声,垂着眼睛道:“我可能真的怀不上娃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自打陈月娘怀孕生娃,方伯丰就一直担心这事儿。尤其看灵素十分积极地一回回跑去看人家去,后来等那娃儿生下来,还预备了好些软和的布料和产妇当吃的东西送去。方伯丰见她对这事情这般上心,只怕到时候万一真的一直怀不上,她就该难受了。   幸好看她的样儿倒一直挺兴头的,偶尔有人不知就里,说起叫他们也赶紧生一个什么的,她的样子也是期待多过伤心,自己才慢慢放心了。   如今只当没事了,她倒忽然伤心起来,还真叫人措手不及。   方伯丰便把之前想好的话说给她听:“不是都说好了么?若是能有,咱们就生下来好好养着;若是真没那个缘分,那也没什么,咱们两个人过日子不也好好的?这本也不是能强求的事儿,你向来最看得开的,怎么到这上头就忽然钻起牛角尖了?”   灵素吸吸鼻子:“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娃娃,我就想自己生几个玩儿。”   方伯丰听了这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这小娃儿可不好玩。生下来那么点大,一会儿哭了一会儿恼了,说他他也不明白,问他他又说不清,哪里是玩的?可累得很了。若是真要来,是逃不过,若没有,那就当是咱们躲个清闲吧。”   方伯丰尽量往轻松里说,灵素只是喃喃:“我真的很想要个娃儿……”   最后方伯丰道:“这样,你若喜欢孩子,等我考完学,咱们就去山边上开个书塾,专门收临近村子的娃儿们来读书。我教他们认字读书,你给他们做饭做各样点心,你看好不好?”   灵素想想那个样子就高兴极了,眼睛里有了点光彩,点着头道:“那可好了。”   方伯丰接着道:“所以你看,这孩子都是孩子,你喜欢孩子,旁人家的孩子你也可以喜欢。你看迟遇安家的娃儿你抱的可也不少吧?一个道理。且自家就算生一个,很快就长大了,咱们办个书塾,一茬一茬的小娃娃来读书,多好,是不是?”   灵素想起到时候自己家里十好几个娃娃,跟着方伯丰在那里读书,完了到了饭点,自己一招呼,就都几里滚蛋跑过来吃饭了,得多好玩儿!想想面上就笑开来。只是笑到一半,忽然想到这要是自己家有两三个娃,不是更好?   可她转脸看看方伯丰,这不能生娃本是自己的缘故,如今自己一味矫情,反要这个被自己连累的苦主来劝自己,这又是什么道理?   便收拾了心情道:“我没事了,只是原本以为今年能怀上的,结果……”   方伯丰往歪处带她:“这会儿要怀上了,等生的时候就太热了吧。坐月子受罪。”   灵素点点头,又摇摇头:“热天坐月子虽苦一点,可孩子好,若天太冷了,小娃娃一天几回要换尿布,得多冷得慌。还是暖和点时候生好。”   方伯丰拿额头抵了她额角道:“那咱们勤快点试试?这才八月,离今年过完还小半年呢。”   灵素咯咯乐起来,最后叹了口气道:“还是算了,怀不上的,白费劲。”   方伯丰没绷住乐了出来,“白费劲”,原来自家媳妇是这么看这事儿的。   晚上灵素又络着月华修炼神识,那效果比昨天真是差远了,不是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么?!她心里愤愤想着。   忽然觉着哪里不对,神识往另一边一转,心念一动,之前想要寻那湖底空间时投石问路的那根簪子就出现在了手里。   她愣愣看了一会儿,赶紧收起心神,连连转念,就见跟前不断出现金杯银盏镴壶铜钱……听得外头有动静,才赶紧都给一股脑儿收进了灵境。   慌慌忙忙洗漱了,等方伯丰一睡着,便在灵境里玩上了搬运大法。——之前那个只许看不许摸的空间忽然间让碰了。虽并不存在认谁为主的事儿,这空间同那阵法是一体的,本就天生无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这空间不让自己拿东西,这会儿却随便自己怎么搬了。   真是好大一注横财。这遇仙湖从前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儿,这空间也不晓得在里头呆了多久了,各样财货堆积如山。寻常人几辈子也未必能攒到其中一成的财富,却叫她这般莫名其妙地得着了。   灵素下得凡来,本是靠捡东西发的家,这回居然叫她一下子捡了这许多!真是大利江湖。加上她在这里很住了些时候,又不怕动了尘缘,对凡间日子的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都十分有兴趣,这银钱的好处她可太知道了。因此这些寻常神仙眼里的废物,在她这个不寻常的神仙眼里就是实打实的金银财宝啊!   高兴了,这下可真高兴了。数钱摸元宝地玩了半天,又感慨上了,这寻常人几辈子也挣不到的财货归了自己了,可寻常人一年半载就能怀上的娃,在自己这里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戏呢。真是,到底哪个算容易哪个算难?   就说这个空间,最初时候……哎?好像哪里不对!这才忽然觉出这个空间的异样来,——早先老是挡着她的那层波动不见了。忽然就想起昨日络月华时候的异象来,自下而上……难道八月十五仲秋夜,既是新灵来投之日,也是此间灵物归月之时?   如此说来,那之前的是——器灵?! 第153章 那是我娘   又说月上的新灵们。此界规矩、界中修炼有成可飞升入月的和在月华中养足灵性已可投胎为人的,都在八月十五这夜各赴各路。是以这日若有灵觉过人者,常能觉出月华中波动连连,即新灵来去的缘故。   那湖底空间所生之灵,说它是器灵倒不如说是阵灵。因他本不是那收破烂的空间所成,乃是整个湖中大阵所生。且它能聚能化灵还多亏了当年那位前辈留下的一团识念。若只单一个阵,还不知要几万年才能生出一个灵识呢。   等灵素得了那识念,它本欲借机与灵素连结上的,可哪知道这位神仙许是补天修地用了太多神识,居然连一团识念都无法立时炼化,却叫自己没了办法。   幸好这神仙对那破烂仓库有些兴趣,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只是这么一来,那仓库就是自己暂时的存灵处了,外念难入。那位神仙似乎几次想要从那破烂堆里拿什么东西,因自己缘故,都没叫她拿成,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毕竟自己能修炼如此迅速,可全靠了这位神仙啊。   等它入了月,经过最初的晕眩,好容易清醒过来,就听边上等着入凡投胎的新灵们都在窃窃私语。   “哎,刚才那个想要引灵的,是神、神仙?”   “神仙要引灵做什么?我们又不能抓了去做仙童,我们只能投胎做人呀。”   “是不是同凡间那些求子的凡妇一样,这神仙也是想要怀个娃?”   余者都哄笑起来:“你可真敢想啊,神仙还生娃呢,你怎么不说神仙还想转世投胎,还想死一回呢。”   有人发现那个阵灵已经醒了,便过来问它道:“你就是刚才搭着那神仙的月华之力上来的吧?你认识她?那你知不知道她要引灵干什么呢?”   另一个催它道:“快说快说,再没多会儿,月亮就走偏了,咱们就算想要下去也不成了。”   那阵灵只顾自己闭目养神,并不搭理它们。   它才刚来,并不晓得这里的规矩,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些新生灵们下凡投胎时,自己是能做那么一点主的。   看它们这意思,是想问清楚那小神仙是不是真的想要引灵入体生个娃,还是有旁的什么计较。若是被它们知道,那小神仙果然是这番打算,它们还不得争先恐后地下去?!只它们若如今就下去了,自己又赶不上这回,人明年又不一定还想要娃了,那可如何是好?   它是借着灵素每夜引动月华,才能这么快就飞升入月,又怎么会不知道灵素的打算?正是因为知道,所以绝对不能说。   凡是入了月的这些,多半都是等着下凡投胎做人的。能够转身成人,自然是极大的机缘。只是这人间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呀。   四季炎寒,一不小心就得挨饿受冻不说,最怕碰上自己做啥啥不成,完了还觉得孩子非得做啥啥都成才行的爹娘。它们都是新生灵,没带多少因缘,对这世上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宿慧可循。而且这灵能只管顺因缘塑身为人到底无用。这因缘最初论起来就是爹娘。那些从他们那里又继承不来、平常也见不到学不着的东西,哪那么简单说会就会了呀!可若要学不会,说不定还得挨打挨骂挨罚,这日子得多苦?且说不定一苦就是几十年。   因此这下凡最要紧是什么?最要紧就是投胎的时候找一对好爹娘。那凡人再好能好到哪里去,这位可是神仙啊!下凡投胎做人,能给自己找个神仙做娘亲,天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是以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让给别人?因此不管那些新生灵们怎么问,它只三缄其口半句不说。   眼看着时间将近,这些新生们一时也等不下去了,只好随着各自的因缘选了一个所在,匆匆下凡投胎。   余下还有几个要等下回投胎的,还不死心,还抓着这个阵灵想要问神仙引灵的事情,它只是不答。   过了一会儿,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新灵过来搭话道:“你也是这回刚上来的吗?我是从群仙岭的大山里刚来的……”这阵灵见好容易来了一个不问小神仙事情的新灵了,又算是邻居,才开口说起话来。   灵素分毫不知天上的事情,很是消沉了几日。最后想想,这才第二年,再说了,照着自己络月华的法子,只看神识的增长,便知道此修炼方法并无错处。可是为什么引不来新灵呢?恐怕其中还有别的说道。只是脑中的前辈识念不能完全解开,已经解化的部分对引灵怀身之事也只略有提及。想要知道究竟,只怕还要往别的地方寻去。   她就把主意打到了群仙岭里头。如今她已经知道,至少那些设了阵法、有神识刻阵的地方,从前必定有前辈暂居或停留过的。只要把这样的地方找出来,一一细查了,说不定就能有所获。   虽然也不敢保证一定如何,可是如今这事情在灵素看来,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那头的事情只能从那头找辙,若只在凡人堆里打转,说死也找不出解决方法的。   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所幸她现在神识大大提升了,要在山间湖上来去已如等闲。散出神识去寻找神时刻阵虽稍微困难费神一些,也不是不成。她心里默默算了,预备花一年功夫把那群仙岭里里外外都细细梳理一遍,就不信找不出丁点有用的东西来。   至于为什么就死盯着群仙岭了,她也有她的道理,头一个,她从凡门下来,就落在了德源县。第二,她从凡门下来之后脑子里自带的几种凡间言语,都是群仙岭附近州县的,并没有更远地方的话了。再一个,听七娘买卖房屋时候的思量,可见在其他州县并没有那么多遇仙湖这般的情形。而在德源县,光至如今,她便知道有遇仙湖和平湖崖上的天池两处。这么一算,与其满世界漫无目的地寻去,还不如先进这群仙岭里头好好找一找更易有所得。   如今她的田地虽更多了,可神识见涨,做事反而更快了。因此凡多出来的功夫,她就往群仙岭里头去,跟梳子似的把地方一寸寸过过去,誓要找出个引灵生娃的线索来不可。却是有些入了执了。   好在山上的东西实在太多,各样野果野物不说,光层出不穷的飞禽走兽就叫她大开眼界了。灵素到底是灵素,她这肉身的根子就长在嘴上,见了这许多东西,不免又要往衣食住行上琢磨。如此在里头散了了月余,中秋夜引灵失败的那点郁结也渐渐散了,执念也见轻。   因她漫山遍野找神识刻阵,回回都把自己的神识提到极限,因此这段日子下来,神识又略有寸进。这时候那识念又多解开了些,她才知道这引新灵居然也有个“缘分”在。只是这缘分就更缥缈了,那新灵又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或者把这世上的千年灵芝万年参都先挖来吃了?这就算结缘,也瞧着不像什么善缘啊。   就在她到处撒欢的时候,德源县也出了一件大事。只是寻常百姓对这样事儿多半只看个热闹。   知县大人任满要调去北边地方任父母官了,这里又要另外来一个大人。这交接的时候多半在秋收后,因这边交接完了,那头新任上还得交接一回呢,这都得赶在年前做完才成的,是以这回秋税也催得急,方伯丰等一行廪生索性那一个月都没开官学课,全都扎在各司衙里头了。   知县大人走的时候,鼓起了勇气走的水路,从遇仙湖出去上的运河,一路风平浪静。据说出了遇仙湖大人还朝着湖拜了几拜,这话就不知道真假了。   新上任的这位大人则正好相反,从前那些大人们接了印之后头一件事多半是去遇仙湖看看,哪怕不开官祭,自己带了仆从私祭一下也是敬神之意。这位倒好,只管县里各处大铺子大商家走去,全不提半句遇仙湖的事情。有衙门里的老人想趁机卖好,提上两句,反叫他“怪力乱神”地训斥了一通。这下更没有人敢说了。   转眼冬至,遇仙湖畔大办遇仙会,这本是俗例。不过借了个仙的名头,实在行的还都是救济贫苦的善事。可事到临头,这位大人发话要改规矩了。这年的遇仙会就让在百杂行的大院里办,说省得人冒寒奔波。   衙门里管的那一块自然只得从命,先几天就在金宝街银锭桥的布告栏里贴了布告大肆宣传此事,只是到了正日子,来衙门里的真没几个。百姓们还是先都往遇仙湖边上去了。   这遇仙湖边上的人家,也照着从前一般开棚子一边上鱼肉饭菜,另一边发御寒的棉服厚衣裳。百姓们也照旧在湖边该吃吃该喝喝,该领东西的领东西。谁也没有把衙门的打算放在心上。   新上任的官老爷一看这阵势就不高兴了,——这是什么意思?本官说的话不算话了?!   立时下令,先派了人去遇仙会现场通知各家布施的,叫他们赶紧收拾东西到县里来,说是地方都已经给他们留好了。只是没人理他这茬儿。一看不成,又说要对那些在湖边摆食摊挣钱捐资的摊贩们征收特税,照样没人理他。   这位大人在旁的地方也做了几任知县了,没见过这样不服管的百姓,在后衙里大发雷霆:“这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谁?!”是神仙?这话却没人能答他了。   又说灵素因见这一阵子方伯丰事务繁杂,连着白天黑夜地干活,实在累得很了。便赶紧调汤弄水地给他进补,又不时用神识探他身上的那些光团光流,时时记忆,又把他吃用了某些东西后会发生的改变都记在了心里。慢慢的居然对着人身康健的事情有些感觉起来,虽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清楚,只大概的路数却有了。   她不敢在方伯丰身上试,便先在自己身上试验。她发现那些光团分出粗细不同的光流流转全身,每一流又同脏腑相关,若哪一处不成了,那一路的光流便会又异状。她知道自己是死不了,可方伯丰却是个凡人,若是能叫他身子康健些,不是天大的好事?便越发在这个上头用起心来。   这一用心,自然更觉出神识的要紧来了,便连修炼神识也更加用心起来,夜夜借着月华修炼不辍。   这日她又络月苦修,已经关了通灵道的月谷中,一个小新灵在那里不时往下张望,边上一个更小的问它:“你在看那个会引月华的人吗?你认识她?她是谁?”   那小新灵点点头,笃定道:“那是我娘。” 第154章 前程要紧   好容易过了冬至总算万事得定,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来得及烧,全县百姓都忙着要过年了。   方伯丰也总算从司衙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开始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来。因为来年就可以参考典试了,若是这回不参加,就还得再等上两年。他本就比同界的年纪略长,且自觉学得还算有些底子了,便打算下场一试。只是这里头牵扯一件事情,就是廪给。   按着规矩,生员可以在官学里待过两届考期,若过了第二次考期,不管考没考过,都没有廪给一说了。若是在那之前,第一回 就去参考了的,考过了的自然另有出路,没考过的也没有廪给可领了。官学里还照样能去,只是吃喝都得自己管,要再考就得再隔两年。因此若非十足把握或另有因由的,多半都是等第二回考期再考。方伯丰也因这一点上有些犹豫。   同灵素商议了,灵素却道:“若是为了银钱的事,你倒不用多虑。旁的我也不懂,你只自己决定就好。”她老人家刚刚欲得娃而不成,却白落了一个湖底空间,这金银铜铁的事儿哪里还放在眼里?这么说吧,这会儿在她看来,凡是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方伯丰虽不知道自家媳妇的真实身家,只看这日常过日子,没事就听她抱怨又被大师兄还是掌柜的设计了,又害她赚多少银钱了等话,可见这银钱大概真是不缺的。再想自己,如今背着个廪生身份,在司衙里做活儿都是白干。若是真的一回没考过,领不了廪给了,再要去帮手,那就得付工食银子了。便是轮不上县衙里的活计,只在外头随便寻个什么记账做文书的差事,也不至于不能糊口。毕竟这一个县里的廪生能考上科考典试的总归是少数,余者还不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这么想明白了,便打定了来年参考的主意。   又说这新来的县太爷,也很是看重官学里的学子。上任以来,遇仙湖一回没去,倒是官学里连着去了两回,还特地问了众人的志向,把那些立志要考科考的另外留下来畅谈了半日。对方伯丰这样走典试路子的也好生劝勉了几句。鼓励众人读书考试,又说了许多自己和同年们的趣事,尤其不经意间透露出有几个朝中新贵便是一路科考飞黄腾达的,听得一众生员都热血沸腾起来。   方伯丰虽略听着了几句,倒不曾多想。毕竟科考不是他的路子,他如今是立了心要走农务这条路的。一者因为给灵素念书实在读了太多这上头的东西,结了缘了。再者也是因为一直在农务司帮忙,又一直很得老司长看重,对他在这上头指点甚多,同旁的业务相比,这块他有优势。最要紧是他这两年在司衙里呆着,也见识了许多官场事务,其中许多勾心斗角难言好坏是非之事,实非他所擅长,亦非他喜好。可总不能白读了这几年书,倒是农务一道上,种什么粮结什么籽,可因人情摇摆的余地不多,又能做点实事又省心,是他能做又愿意做的。   他定了心,便认真准备起来。这典试之后,及格者又要按着自己所选的方向和欲考的州县,递交一篇学文。他既选的农务,又想在康宁府内的州县中任职,刚好这两年做了许多耐寒粮作的观察和记录,索性就以这个为题好好准备起来。   那学里众人被新知县大人几回讲话鼓动得群情激动,许多本来打算考典试的都打算转科考了,打算考科考的更是四处寻起先生和大书院来,只怕落后于人。如方伯丰这样的倒是少数。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也没什么人会来找他。只有祁骁远同季明言来看了他几回,不过说两句各自在做的事情,也没有旁的可多说的。   这国朝的规矩,科考和典试都是三年一考的,且都在同年考试。是以没有说若是科考没考好就去试试考典试,或者反之的。只要一回没考上,等下回都得再隔两年了。迟遇安之前犹豫就是犹豫这个,他怕自己考科考没什么希望,因为他之前并不曾拜过什么老师。可若是叫他考典试,他那成绩又觉着不甘心。且这俩考试又不是岔开的,跟押宝一样,凡押错了就是蹉跎两年多光阴,输不起啊。   过年的时候方伯丰同灵素去夫子家拜年,夫子听说方伯丰决定来年下场一试,且还是坚定地要走典试之路,倒也支持。他道:“这为官是容易积德的,护一方清明那积的功德何止千万?可也更容易造孽,寻常没个人理会时就算心性有限也成不了大害,若是一旦权力在手,这心性上的坏处就都显出来了。多少人,因做了官,下辈子只怕连投胎做人的资格都没了,你说这事儿厉不厉害?”   看看方伯丰,又笑道:“你这娃儿从那时候起就说要考典试,考了县里第二名还是这个心,在司衙里帮了两年忙,当是瞧过许多当官的威风了,居然没有想着要去考科考当大官青云直上,反更往地里头去了。不错不错,老话说‘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人’,你们还真是两公婆,就都跟山啊地啊打交道去吧。这农务是国本,能叫老百姓有饭吃,更是大功德,你好好做去,我这做先生的当以为荣。”   方伯丰听了这话很有几分动容。毕竟夫子教出来的徒弟,自然是官位越高官声越显才越能显出先生的高明来。如自己这般,就算考上了,一路顺遂,也顶多去哪个县衙的农务司里做个管事。以鲁夫子的身份,居然说出当以为荣的话,也实在叫人感佩。   那边夫子夫人也问灵素:“伯丰就打算考典试,那个出来可当不了大官,你乐意?”   灵素不解:“相公当不当大官,同我也没什么干系啊,我只管种地种菜,还有养鸡养猪什么的。”   夫子夫人掩着嘴乐道:“你这说得明白。”想想要跟这丫头说清楚夫荣妻贵的话大概得费挺大劲,还是算了。   灵素又道:“再说这个大官不是得有大能耐才成么?相公若是有那个能耐,那自然就会做到那一步的,若是没有,又盼着做那个干啥!这可不好,又累了自己又耽误旁人,就叫能做的人去做,就最好了。”   夫子夫人想了想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极有理的。”只是常人看事情,说的都是人往高处走,要紧在高处,谁管什么能耐不能耐的事儿呢?有几个人眼睛看着那高处,想的是如何磨练自己的能耐等到能匹配那位置的一天?多半都是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地先占到地方再说。可这道理夫人可没想说给灵素听。   转过年去开了春,就到了考试的日子了。这科考和典试都在府城里举行的,州县里的考生都提前几天赶考。灵素安排好了家里的事务,去楼里同师父师兄打了招呼,又去行里请了假,就跟着方伯丰去康宁府了。   一路上都是坐船过去的,出了德源县上了运河,灵素这神识就没闲过。如今她的神识足可随船捡物了,——虽说她如今是不缺什么东西了,可这些财货沉在水里不也是白瞎么,还不如捡上来叫它们重回“活路”呢。就算不自己花用,等到冬至节遇仙会的时候换了衣裳吃食救济贫苦也好啊。   就这么着借着陪相公赶考的机会,咱们的小神仙把这段运河河底的东西是好好摸了一遍。一边捡一边还感慨当年在埠头镇下水捡东西时是何等的艰难,那时候要有如今这能耐,这财只怕还要发大一点。不过这路横财不管怎么发都有个限度,——得有人掉才轮得上捡!   府城里的东西比德源县可又贵了一大截,抠门的神仙一边打听价钱一边跟自己一路上河底摸的东西做比,还好还好,总算还抵得过。   两人找了一处离考场不远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这上房一天就是一百文的花费,也不知道是不是寻常也这么贵,还是趁着考试这两天捞一票的意思。灵素用河底刚摸来的碎银子付了几天的房钱,就拉着方伯丰上去了。方伯丰都奇怪,自家娘子哪里寻出来那么黑黢黢的银角子。   典试考两天,科考考三天。方伯丰两天四场考完,自觉还可以,两人又逛了一天府城,大街小巷吃了几顿,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县里。   过了月余,典试成绩出来了,方伯丰不负众望,名列前茅。灵素高兴地做了一桌子整席面,同方伯丰两个对酌庆祝。转天方伯丰就往县里打听这回典考康宁府各州县的缺位情形。知道这回德源县就有两个位置出缺,要从这回典试及格的人里头择优录取,心里十分高兴。当场领了典考意向表填了,除了前头填了德源县之外,又在后头调剂的地方写了个“从”字。这是说万一德源县的位子轮不上,愿意接受安排,往康宁府内其他州县里任职去的意思。隔日又把自己前阵子费了老大功夫准备的耐寒粮作的学文附了上去。   之后便在家等着通知典考面试了。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科考的成绩已经下来了,同他一起考典试的人也有陆续接到各州县衙门面试通知的,独他那里没什么消息。正焦急时候,老司长来家里寻他了。   方伯丰将老司长迎进了门,老司长面有郁色道:“你那篇粮作的学文,同科考里头一人的文论十分相像,府衙里有学差疑心你是抄人家的,给点了一个存疑。过些日子只怕学差下巡的时候会叫你当面问话,你现在要好好做些准备。”   方伯丰听了这话直皱眉,老司长道:“我自然知道你这都是捱苦捱出来的真功夫,若有人盗用了你的东西,大约只能做到面上相像,走科考的,最多再加些天下政策的空话。你只要往实里做,必能自证清白,倒也不用怕的。”又道,“学差来的想必极快,肯定会先到存疑的州县,大约也就这两三天了,你定要好生准备,要紧要紧。”又叮嘱了几句便先去了。   灵素在后堂都听见了,出来便道:“应该是那个季师兄吧?只他回回问你都是问的那些事情,好像很有兴趣似的,自己又不去山上看。”   方伯丰苦笑道:“也不好瞎猜。左右身正不怕影子斜,只等见过学差大人,是非自明。”   灵素点点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第155章 携妻带子   方伯丰接下来几日便专心准备学差对答的事情。他细想了,老司长的话没错,他是真正做这个事情的,落到纸面上的只是后头多少本记录中提炼出来的几段而已。那学文里的推论和建议,不过浮冰一角,底下的文书记录才是根基。且他这学文里还留了两处扣,倒不是故弄玄虚,实在是如今只发现了问题所在,这如何解决还不曾验证过,是以不敢多言。   如今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少不得要从根上追起好好准备一番了。   果然没过三日,方伯丰就收到了县衙的通知,让他下晌去官学里应对学差问答。   这学差是康宁府的,在几级官学里都待过,生平最厌抄袭剽窃之事。是以但凡这样的事情叫他抓住马脚,就没有不追究到底的。这回方伯丰的学文挺取巧,又有实事为底,写的又恰是如今官府朝廷暗暗力推的大事。一来能选这样题目的人,不是有高人提点就是见识过人善查细微风声的;二来这最难在实事,且又是农务上的,就算给你半年时光好好做文章也没用,那东西得跟着天时走,怎么也得二三年的功夫才说得上话。   这两相一合,这位是二三年前就得着风声选了这个题目做足了功夫,结果却是走典试要做司衙小吏的?太也可疑。反是那位拿这个题目考了科考,作为文论递上去谋声名的更像真的。再一看方伯丰典试的成绩还挺好,心里又有些可惜他了,——明明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偏偏要走这种取巧的路子!   结果叫来一见,却发现同自己早先所想的全然相反了。   他问起方伯丰学文中的细处,方伯丰心里装着更多的数据和记录,一一说来,哪里像作假之人?索性弃了文书,直问起他为何选了这个题目来做。方伯丰俱都照实说了,原是自己作为廪生在农务司帮忙,自家又恰好分了一处没出息的山地,两相一合,对农务这块下的心思就多了。之后则是衙门惯例,那些苦活累活多半叫这些新人来做,只不过他这里特殊,——旁处多半新人间也多相互推诿之事,或者敷衍了事,因为司衙里本就没有能苛责他们的立场,多半也都糊弄过去了;到了他这里,勤勤恳恳做了这几年的记录,到了上花秋收等要紧时候还真都去守山看田,又有秋季走深山访村的活计在手,两相比较,可比光盯着一块官田产量的做法扎实多了。   是以他不是目的打头,为了往后能写个什么文论一鸣惊人博得上官青眼才下的功夫,原是逆来顺受做足了功夫又要考典试才趁便做的文章。   学差前后都问尽了,十分感慨,特地下了堂来叫方伯丰到一旁另外坐了说话。方伯丰亦不卑不亢对答从容。最后学差大人道:“我听你方才所言,还有许多细事未曾写上来。既然是定了心要走农务一路,不如再费几日时光扩充了再写一篇。我给你留一个令牌,写完后你去官驿凭令牌发于我,咱们再做计较,可好?”   方伯丰见事情已经说明白了,上官有此令,便恭敬领命。   这些东西都在他肚子里装着,不过两日,便以上一篇学文为骨架,又往细处了一层,尤其把许多实际的数据记录都老实填了进去。这下也没人能再疑他是抄谁的了。细查无误,重新誊写了一遍,拿了学差给的令牌就将学文寄了出去。   过了几日,他正在家翻地,忽然有客到访。   开门一见,却是季明言季师兄携妻带子前来,方伯丰赶紧把灵素唤出来待客,自己也连忙换了做活的衣裳出来说话。   季明言的儿子才两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说话口齿还含糊着却又什么都想说两句,灵素一看见就爱得很了,赶紧接了过去抱在手里。那娃儿看着灵素,虽是陌生人却也不怕,还冲她乐。灵素给上了茶来,便抱了娃儿往后头看小鸡去,又拿了些糕饼出来哄他。小娃儿一见毛绒绒的小鸡仔和香喷喷的糕饼,连最后那点陌生也扔了,一口一个姨姨,喊得十分亲热。   季明言的媳妇见灵素真心喜欢自家孩子,虽也没怎么见过,也觉着亲近了,两人便在后院聊些家常说闲话。   前头季明言同方伯丰在西屋里坐了,从前季明言也来过许多次,问过方伯丰不少耐寒作物的事情,有时候还顺手拿几张草稿走。这回又往里头一坐,这滋味却有些变了。   两人喝了茶,寒暄了几句,季明言开口笑道:“说来真是惭愧,我那时候听了方老弟你的那些话,觉着这耐寒作物果然是一个极好的题目。科考之时的文论便写了这个。结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学差,居然以两文相类为由,给定了个待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经世之论不过农商等话,这两年衙门又陆续出过许多推广耐寒作物的公文,这个题目不是人人写得的?竟以这样理由!还真叫为兄我有口难辩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知道学差说的与自己学文相类的就是这位季师兄的文论了。自己的学文是典试后回来再写的,那文论却要比自己的早了,若以这个时间论先后,还真是他先自己后了,难怪那位学差要来重考一回自己。   只是这季师兄就盯着这题目说话,未免有些避重就轻。若是单题目相似,哪里就到会给考生批“存疑”的地步?想必是像得狠了,才会如此。可自己并没有看过他的文论,这话却不便诘问了,便只笑而不语。   季明言说了那番话之后便一直偷眼瞧方伯丰面上神色,见他还是那般四平八稳的,心里暗暗骂一句。只好自己接着往下演,干笑两声道:“方老弟你的典试成绩是可以留一期的,说白了便是这回真的……下回你照样能进司衙,说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这几句用不了了,你那里做了那几年的笔记,换个说法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我这里就不同了。若是……若是真给我定个什么不恰当的名声,我不止今次科考不成,若是再给我履历上加那么一笔,那这辈子都完了。我这几十年的心血都得付诸流水了!方老弟你看这……”说了话紧紧盯着方伯丰,等他接茬。   方伯丰一看话说到这个地步再不开口也不成了,便道:“前阵子府里的学差大人来县里时已经当面又考过我了,之后又叫我重新做了文章交上去……”   季明言忙问道:“你那文章呢?”   方伯丰道:“已经官驿发出去了,好几天了。”   这德源县离康宁府本来也没多远,尤其如今通了两处副河,走水路不过三四个时辰。那文章都寄出去好几天了,想必学差也已经看见了。   季明言看着方伯丰道:“方老弟你……你还用的之前的……之前的那些?”   方伯丰点点头道:“架子仍是那个,只是写细了些,多用了些实际的节候记录。”   季明言一听大惊失色道:“哎呀!老弟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拍着脑袋道,“你这、你这哪怕另外换一个题目写呢?这、这还是这个架子,又重新写了……你这不就是指着我骂么?!唉!本来这一事两文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大家商量好了,岔开写也就成了。何况咱们一个是科考一个是典试,本也不挨着的。这回是碰着那个多事的学差了!……我今天特地来,就是想同你商量这个。想请你放老哥我一马!你也看了,我这孩儿才这么点大,媳妇又没什么大能耐,若是、若是我这前程尽毁,这、这同杀了我又有什么不同?!你这、你这良心也、也难安啊!……”   方伯丰叹道:“学差大人只说我的学文与人文论有重合处,有给我点了存疑。我自问并不曾盗用旁人文书,都是实打实从山里泥里做出来的学问。他既有疑,我自然要洗脱罪名为先。是以自然他怎么问我怎么答,他问完了叫我多充实些内容重写一回,我自然也遵命照做。这里头……并没有一言一字提及过季师兄,要说我毁师兄前程的话,我却是不敢担这样罪名的。”   季明言叹道:“我晓得道理在你那头,只是这世上的道理也不是就一条道的啊。你这、你这再要紧,也不过是个典试,就算出来了,也不过一个司衙小吏。我、我这是科考啊,这多少年能赶上一回自己能写得出彩的题目?是,我是借用了你许多说法和材料,可这些东西如何写出来,如何往经济大事上说,这可都是我自己的道理啊,我可不是全照抄的你的东西!你怎么就、就不能退一步呢……”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自觉都没有往前走过,又叫他往哪里退?   季明言显是对方伯丰的不知变通十分失望,好容易冷静下来想了半天,最后道:“好了,之前你也不晓得里头的究竟,却也怪你不得。如今我都同你这般说了,只求你一件事,算我这个做师兄的求你!只不管往后谁问起,你别提我从你这里……问过什么话、拿过什么文书材料的事,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提不能认。算我求你,算我这做师兄的求你,好不好?就算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也要看在我这一家老小的面子上,行不行?”   方伯丰长出一口气道:“伯丰从来没有说过旁人一句话,往后自然也不会说。”   季明言跟着长出了一口气道:“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信你!我还得另外想想法子去才成了。你……你可千万记得,跟谁都别说这个!祁师弟那里我也会打招呼的,你也不用再同他说了。”   方伯丰默默点头,季明言这才叫过老婆孩子告辞,灵素还特地包了一包果子给那娃儿,一直送到了门口。   回来看方伯丰情绪十分低落,便打听起来,方伯丰便把方才两人说的话都同灵素说了一回。灵素听了都乐了,笑道:“这季师兄的脑子怎么长的,难道是我们把文书塞在他口袋里叫他回家背熟记住了定要去好好考试的?这小偷儿偷了东西还怪苦主说自己家丢东西了!这也太逗了。”越说越乐,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忽然生起气来,拍着桌子道,“这样的人都能有娃儿,偏我没有!这都什么道理!”   方伯丰见她又想这事儿,赶紧又开导她去,倒没空去想方才的念头了——怎么自己碰着的兄弟、师兄弟个个都这么叫人一言难尽呢…… 第156章 世上道理   方伯丰没有再留心季明言的事情,在他看来,这里头实在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之前是被连累了,叫学差点了存疑,自对答后眼见着已自证了清白,加上又另外新写了文上去。只等上头恢复自己的成绩,再等着哪个县里通知面对去就成了。至于季师兄,他能寻着什么路子那是他的本事,自己也不欲多管。   要说心里愤怒,还真是没有。想方伯丰从出生至今,哪里见过多少公平的事情?当年若非她娘能干,只怕他小命还不一定能保住呢,更别说读书的事儿了。她娘一早教过他:“这世上的事儿都不是单一件事儿的,与其生怨生恨又无所作为,不如放心思在自己身上,看看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叫自己活好点。世上公道或者是有的,只是不一定每一人每一时都能碰上,怨也无用。”   是以如今季明言抄了他的学文材料另做了文论,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毕竟他已经经过了分家分到驴粪蛋,丁田迁籍只能靠开荒,跟着老人走村半路被抛下幸好叫自家媳妇捡着了……这样许多事情,说白了他早就练出来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世上偏爱同他开玩笑,虽然没过两日他之前的“存疑”就去掉了,可是却没有收到一处州县的面试通知。要说他这回成绩可考得相当不错,如今重新交上去的学文又得了“优”,这可不容易的,有时候一府典考也未必能出那么一个两个的。毕竟廪生对实务不熟悉,容易走空。可就这样,怎么就没有州县衙门要自己呢?   正挠头,老司长又来了。见了方伯丰先叹气:“我们县里两个缺都急着要人,赶前两天都定了。你那时候履历还在府里封着,就错过了。我晓得你多半是想来本县本地的,还想替你走动走动,虽然德源县不成,隔壁的哪里也好,总算不远……可你怎么填了不服从调配呢?那就是除了自个儿填的州县都不乐意去了?你还就填了德源县一个,偏这里又都满了!啧,你说说你这事儿做的,可真是,真是有点欠考量了啊……”   方伯丰愣在那里,老司长看他的样子,拍拍他道:“我晓得,你这回典试想必也当是十拿九稳的事儿,谁知道会这样呢?横插一杠,生给耽误了!唉!所以这做事情还得多想一想才好……”   “我没填不服从,我填了一个从字。”方伯丰看着老司长郑重答道。   “啊?”老司长一惊,立时又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你向来做事情都是捏根做事的,怎么这回会这般轻狂了……也是,若是不愿听调的,多半填的‘否’,哪有人会填‘不从’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老司长叹道:“这事儿,你先别说,同谁也别提。记住没?”   方伯丰微微点了点头,老司长本来还以为他定会反问因由,见他这样子,知道他必然也想到了,心里有些不忍,拍拍他肩膀道:“孩子啊,这人在世上,许多时候都得会忍。咱们先忍忍,啊,我私下查查去,只是这个……这个公道恐怕是要不回来的。你,你得心里有数啊……”   方伯丰长出一口气,扯着嘴角笑笑道:“您放心,我懂得。”   老司长拍拍他,心事重重地去了。   灵素从三凤楼回来,就见方伯丰在那里发呆,上去摸摸他问道:“那个季师兄又来了?”   方伯丰失笑,把媳妇拉了过来到身边坐下,苦笑道:“我可能得过两年才能进衙门了。”   灵素眨眨眼睛,两年这种数字在她这里什么也算不上啊。   方伯丰把方才老司长过来说的话告诉了灵素,最后道:“我写的是‘从’,不晓得谁给我加了个‘不’,嗐,这种事儿没法儿说了……”   灵素给方伯丰捏捏肩膀,疑惑着道:“这么有手这么欠的人呢?!”   方伯丰听了摇头笑,灵素又问:“为什么不让说?不是应该叫他们好好查查去么?!这申请写上去的东西都能随便改了,还要申请个什么?!”   方伯丰摸摸她:“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事情却比道理难多了。”叹一声,“如今新知县刚上任,就出这样的事情,不是打他脸?这位大人看着可是极重官声的。再说了,我说我只写了一个‘从’,又有谁能作证?又怎么能证明那个‘不’字不是我自己写的?这本就说不清的事情。那些……那些能作证的,也多半不会开这个口。   “因为一旦要查起来,这里头就有保管不利,业务疏漏的罪名了,谁肯背这样的黑锅?因此就算真的要查,也难叫人替我说话。这件事要说是有人故意害我,那就要去牵连许多人了,这些被牵连的人还是专管这个事情的人,你想他们能站在我这头吗?若是说就是我自己写的,那就没事了,大家太平。   “所以老司长才叫我不要声张。他私底下去查了,查出来谁改的,告诉分管这个事情的人。那人见我虽遭了损却虑着他们没有吱声,反要念我的好。倒是那个想害我的人,为了害我还差点敲掉了他们的饭碗,这就结上梁子了。往后我若还想在这司衙里做事,如今卖人情比结怨好。   “一样事情,两样做法。这事儿我是翻出来告去赢面小又容易招人嫌,默默忍了结果虽同前者一样,却意外落下了人情。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思。只是……这么一来,我接下来一没有廪给,二没有职位,可就是个闲人了。成了吃闲饭的了。”   灵素听了甩着脑袋道:“这事儿你还是同我师父说吧……对了,为什么不告诉夫子去呢?”   方伯丰摇摇头:“季师兄也是夫子的学生,这事情夫子知道了也为难,且还对夫子声名有损。季师兄大概也是吃准了这一点,知道我绝不会大张旗鼓同他对上,才会满心都是他自己的打算。”   灵素道:“他若是想着夫子,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所以他是本来就满心都是自己的打算!哼,师娘肯定不喜欢他!”   方伯丰揉揉灵素脑袋:“哪有人能只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呢?人在世上,糊涂些才好过。”   灵素刚想说“我啊”,可一想自己也不是只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的,自己可不怎么喜欢齐翠儿,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季师兄,不一样得打交道么,当年不喜欢那三个妯娌,还不是跟人学了好几日家务事。这还真是件连神仙都做不到的事情呐,有些感慨。却又忽然想到,神仙连生个娃都如此麻烦,这还是凡人手到擒来的事儿呢。可见这隔行如隔山,当神仙的转行当凡人本就不占什么好处,倒不能以自己做不做得到来论难易。   心似平原跑马,胡思乱想了一通才忽然想起方伯丰方才说的“闲人”的话来,在看他虽尽量叫自己气平些,到底脸上还是带了几分郁色。想想这钱财对自己来说如今可真算不得什么事儿了,就不说那个湖底的空间,只凭自己如今本事,光这运河来回摸上一趟,也得够几辈子吃喝了吧?真正的“赚钱跟捡的似的”。   可看方伯丰如今低落,恐怕也不是为了生计的事儿。她努力想着,——他几年准备,自己能做的都做到足够好了,偏偏被人连累陷害闹出这样事情来。明明错不在自己却要生吃这个苦果,心里得多丧气?估摸着同自己络月有成却没能引来新灵有一拼了……   哎,有了!她想起上回自己心里郁结,虽得了方伯丰开导也没什么大用场,后来还是去山里来回跑了一阵子才高兴起来的。这么着,索性带方伯丰也去山里玩几日好了。且叫他看了那些田地,旁的不说,至少绝对不用再担心会挨饿。再想想自己在那里许多动作,这两三年过来,也很可以支吾过去了,何况如今自家的地里忙的时候也是会请人帮忙的。索性都往这路上一推,自己又没税可查,谁问得那么细!   自觉一圈都想到了,便过去挽住方伯丰的胳膊道:“咱们从来了这里,你就忙完学里的忙衙门的,忙完农务司的忙河运调度的,都没什么时候能好好歇一歇。这回好容易得空了,不如咱们去山上住两日?”说着又眯起眼睛笑,“你去瞧瞧就知道了,这要做闲人可不容易,吃闲饭也难得很呢!”   方伯丰笑了:“肯叫我瞧了?”   灵素眼珠子乱转就是不看他:“哪有,没有不肯啊,不是你一直都没空嘛……”   方伯丰想想俩人当年刚到县里,就是先去看了驴粪蛋才回来买的这个房子。如今前庭春菜新豆,后院豚哼鸡鸣,这一晃都二三年过去了,倒是心里扎扎实实一个“家”的滋味。心里莫名松了些,便笑起来:“好啊,正好闲了,咱们就去瞧瞧那驴粪蛋去!”   灵素晃脑袋:“如今可不能这么叫它了。”   方伯丰笑问:“哦?有新名儿了?”   灵素就想起老里长说的“是个长了青污苔的驴粪蛋了”,摇摇头,这话不提也罢。   两人又商议怎么过去,最后说定乘船去,到小河滩前头,下了船再走过去大概还有二里多地。自从河浦通渠和清淤驳岸之后,如今县里人进出都爱坐船,也不一定就比坐车快多少,就是兴这个。   灵素道:“其实我们前头三水河转弯那地方,再往前头开一里地不到,就能连上连障山底下的河了。可偏偏河浦通渠就是不通这块……”   方伯丰失笑:“这河浦通渠又不是把所有的河浦都连到一起的意思,你看着一里多地不算太远,真要挖河可得不少人工。那连障山底下又没什么人家,咱们那荒山就更不用说了,往南又是草荡浦,谁会去主持挖那地方。”   灵素问:“那我自己挖可成不成?”   方伯丰摇头:“别费那劲了,一里多地呢,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灵素还问:“那是不许可私人自己挖的意思?”   方伯丰道:“那倒也不是,得看地方。若是周围是有主的地,或者虽没分到人家,却是有出息的林地好田,那肯定不能叫人乱挖去。跟咱们那边附近,都是荒滩,没人管这个。不过正是荒滩石头地,才费工,不好施为,你可千万别瞎打主意。那挖石头还得挖成河,讲究多了去了,县里做的时候,这样的都得有老工头领着才成呢。一不小心就容易伤着人。你可别不当回事儿啊,记住没?”   灵素点头:“记住了记住了,我就白问问。谁知道呢,没准哪天发大水就给冲出一条河来,还省得我费劲了呢。”   方伯丰惯了她满嘴跑马,见她答应了不会去自己乱挖,便放过不提。   他们预备要出行的这几日,外头又传来季师兄的新闻。说他写了好文章,被上官看好不止,还得了知县大人的褒扬,眼看着今年德源县的魁首就是这位鲁夫子的学生了。   方伯丰听了大概猜出来这位师兄大概是走通了新知县的门路。这知县大人之前频频往官学去,言语间十分看重科考的生员。这回季师兄三天六门里有五门都不错,最后一门文论又撞到了这几年正热的题,还拿出许多真实数据记录来,自然受人瞩目了。且就算知县大人知道还有自己的学文的事,想必这一个典试的生员,大人也不看在眼里的。   他却也猜得不错。知县大人不过是把他做的那是东西都算作了县里农务司的公务记录,这既是司衙的公务,廪生们自然都能看着的。至于拿去做成什么文章,看出是什么道理,那就是个人本事了。只是这么一来,这季明言文论的来历就瞒不过众人了。一时怎么说的都有,可是不管怎么说,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谁能站出来替方伯丰说话?就算有知道事情原委,对季明言所为心里不屑的,见了面一样拱手道贺,这就是这世上的道理,没辙。   果然不久后这位季师兄就点了贡生,准备来年要赴京考试去了。他家里摆了席请人,却没请方伯丰,叫祁骁远带话说是为了避嫌,叫方伯丰千万别见怪。方伯丰不过一笑。倒是灵素知道了连连点头:“是得避嫌,他避嫌,我们也避嫌。他避是因有嫌疑,咱们避的却是嫌弃……相公,这俩字儿是一个字不?”   方伯丰笑得差点没呛着,点头:“是一个字。”   灵素笑赞:“这字造得多有意思,哪儿哪儿都说得通呢。”   在你这里,什么同什么说不通?! 第157章 山水解忧   都做好了准备,这日一早,灵素就同方伯丰两个乘了自家的囫囵舟往小河滩那边去了。船行不过一个来时辰,就到了河道尽头,灵素把船往边上的大柳树上一系,背上自己的大背篓一纵身就跳上了岸。方伯丰的背篓要小一些,看灵素那么轻松,他也跟着一跳,险险刚够落脚。好不容易站稳了,心里十分羡慕自家娘子的身手。   俩人抄近路从草荡浦走的,走了一阵子,就见到前头大片良田,同边上的碎石滩泾渭分明,瞧着倒像是贴在碎石滩上的大块绿膏药。   方伯丰虽早知道自家娘子花了一年多功夫开了十几亩地出来,如今真的展在眼前了,心里还是震动不小。这听在耳朵里的数字,和眼睛真看到这一大片田地,感受真是大不相同的。尤其他又忍不住要想,这灵素一个女人家,从不晓得哪里一担一担往回挑土,一寸一寸给堆起来这十几亩地……这得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这么一想又觉着自己真是什么忙都没帮上,不止没帮上忙,这丁田都得靠开荒,还是因为自己身上来的事情。   灵素看方伯丰面色,就晓得他又多心了,便道:“你瞧瞧,所以我才不乐意叫你来。你总用你的力气想我怎么做这个活儿呢。老实同你说吧,我当时是怕会吓着他们,还有老里长说了,这开太快了就得多上一年的税,不值当的。所以我才慢慢来的。要不然,就依我自己,最多一个月,我就能都给开出来。你不信,到时候我露一手叫你瞧瞧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往前走,等绕过堆岭,就瞧见三水河两岸榆槐桑柳,边上的烂田畈种着小麦。——这块地灵素向来种两季的,一季小麦一季晚稻,中间种一茬绿肥。   这些事儿灵素都说给方伯丰听过,他也知道家里吃的米面就是自家地里的,可如今看着这“自家的地”,同常年管的山上坡上的官田可不一样了。尤其他知道农事农务的辛苦,再回头看看那边种着棉花、旱稻、米袋子、五色麦、还有许多他都认不出来的作物的大田,心里都迷糊起来,这怎么忙得过来?又不是在方家,可没那么些短工长工的。   想起之前灵素说同附近村庄里的人相互间赶农帮忙的事情来,这么些地请人来帮的忙,她又得怎么帮回去?看在前头背着大背篓步履轻松的媳妇,心里都泛起酸来。   再看那驴粪蛋。虽则上头裸露着的大块灰白铁黑色岩石叫人一看就晓得这山是个荒山底子。可这荒山上,凡是略平整些的地方,都叫人铺上了土种上东西了。尤其那些东一块西一块的果林子,有些枝叶浓绿,有的正开着花,都不晓得到底有多少种。   有了树能养住土了,底下就开始长出些灌木和杂草来,如今开着淡紫浅蓝的小花,瞧着就那么生机勃勃的。马鞍坡下的草塘里边上是一丈来阔的一圈芋魁,中间浮着些菱角,水面上还支出些荷叶来,这会儿还没开花。沿河沿塘绕岸全是桑榆,这些树苗他有印象,都是当时农务司里头买的。只是居然买了这么多么?   往半山宅子去的路,从前都称不上路的一段碎石缓坡,如今都给开成了稳稳当当的石头路。一路上去,绕过几排高树,转过一个弯,见东边山坡上居然还开着梯田。想起许久前灵素问起过这事儿,后来也说过想开几级试试。自己只当她是从盖宅子的地方往下还是往上开一两级意思意思的,哪想到是这样阵势!   如今那些梯田上也都是绿茵茵一片,近处的能看出来有几块地上都是瓜,还有一些搭着架子的,想是要沿藤的豇豆豆角之属。   再到之前那破房子在的平地上,只见偌大地面上只孤零零立着一间房,边上拥着几个大大小小的草棚,倒是同之前上山时候半路上住过的相似。想是灵素住过了觉着不错,就回来照着样子盖的。还真别说,学得还挺像,真像那么回事儿。——却是想错了这个前后因果。   这前面的荒地上,也不晓她费了多大的劲,用石头砌出一块块四四方方的围圈来,在围圈里头铺上土,这会儿种着各样应时菜蔬。余下的地方除了最前头的一块用来做晒场的,其他都用细碎的石子铺了,瞧着十分整洁,有些小草零零散散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又平添了一丝野趣。——哪里还是从前碎石黄泥瘦藤枯草的样子。   灵素一边指给他看这地上种的东西,一边道:“等过一阵子得闲了,我就请人重新盖个房子。前阵子上林埭练婶子家就新盖了几间房。我瞧着挺容易的。就是村里人帮忙盖起来的,没费多少功夫。到时候咱们也盖几间大屋子住……”说着就想到娃的事儿,一下子又不想往下说了。   方伯丰晓得她心思,赶紧就开始往什么厨房粮仓的安排上说,灵素也跟着细打算起来,总算把那点郁闷丢开了。   进了屋子,南面窗下对脸一个联灶,上头两口大铁锅,都比家里的大。且看这锅沿都油黑发亮,可见平常没少使。边上两条齐腰高的案几,上头放着砧板砍刀之属,底下摞着大大小小的篮子笸箩,还堆着些高矮肥瘦各异的坛坛罐罐。北窗底下一张床,原木没上过漆的,床上铺着一领草席。中间的空地上立着一张小桌子,边上散放着几张凳椅,瞧着也没有哪两件是配套的。   只是地上物件上都挺干净,南北窗通风透光,显得也挺敞亮。   灵素笑道:“简陋了点,在这里住几日,你可受得住?”   方伯丰跟着笑:“挺好的,比咱们刚开始那‘新房’可强多了。”   灵素把自己的大背篓放下,开始往外拿东西。先取了被褥出来铺在床上,嘴里道:“不是都说由奢入俭难么,我怕你住惯了家里,再住这样地方就难了。”   方伯丰叹一声:“去守山的时候,你要没跟着去,草苫搭个矮棚子,底下铺上草也对付一夜了。哪里就那么娇气起来。”   两人说着话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灵素又从背篓里取出现成的吃食来,笑道:“我估摸着到这里现煮恐怕来不及,幸好都预备着了。饿了吧?咱们先吃饭。”   说着话把东西一样样往小桌子上放,又支使方伯丰用茶吊子烧热水。灶边上一口小水缸,里头就是外头拎进来的山泉水。等方伯丰烧开了水,她递过去一个罐子道:“里头是浆子,热水和匀就跟粥没两样了。”方伯丰便自取了边上的一个木勺去加热水。这里灵素又取出几个肉包子,几个馅儿饼,一包热腾腾的蒸米糕。   桌上堆着荷叶包和蒲包,里头甜酱鸭子、烧鸡、酱耳片、蒜肠、熏鸡子、卤豆干,还有两大碗的拌菜。   方伯丰端了浆子过来,灵素取出陶碗来一人盛了一碗,便坐下开吃。   这浆子被热水一冲,跟糊糊似的,又香又粘还热乎。这会儿春深,山上比县里还是要凉些,这热腾腾一碗下肚,再吃冷菜就不伤脾胃了。   南风从对窗吹过,全是草木清香,周围鸟鸣声声,阳光从门和窗里照进来,在泥地和灶上投下亮白色的光影。   方伯丰捡一块耳片放嘴里慢慢嚼着,忽然不晓得自己愁什么忧什么,什么倒霉还是可恨的事情都跟他山烟云一样,同自己毫无干系起来。   两人偶尔闲话两句,一顿饭吃完。灵素收拾了,方伯丰又烧水泡茶。一壶茶喝到没味,太阳落进屋里的影子略斜了一些。热烘烘的阳光和微微有些凉意的风,吹得人发蒙。没有公务没有文书,什么都没有。   灵素站起来晃晃脑袋道:“咱们歇个午觉?”   方伯丰觉着这主意不错。   脱了外衫正要躺下,方伯丰看门就这么敞开着,问灵素道:“会不会有人来?”   灵素摇摇头:“没人来。三水河那边的通路早断了,只跟前的木头桥能过来。桥头两棵树中间不是结了门了嘛?那个门我方才关上了。主要是为了防野兔跑过来。人是没有的,没人往这边来的……”   说着话声音渐渐就含糊了起来,方伯丰耳朵里听着外头时短时长音色各异的鸟叫声,身上盖着轻软的蚕丝被,又有似有若无一抹春风,吹得眼皮发沉,很快也睡着了。   就这么着,俩人在山上住了四五日。灵素还带方伯丰往后山去了一回。   她带着方伯丰到了三水河入山的河口上,方伯丰看那湍急的水流发出的声音就直摇头。只说太危险了。   灵素这回是非叫他瞧瞧自己的本事不可,省得他老担些有的没的心。加上她也真想带他去群仙湖边上看看,要说散心,她觉着大约是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是以不管方伯丰怎么推拒,她只一把搂住他腰身,命令道:“抱紧我!”   方伯丰听了发窘,赶紧四下张望,灵素将神识往脚上的靴子上一搭,把那速度尽量控制在方伯丰说过的“轻功”的程度,嗖一下就跳了出去。   她脚尖在两边岩石峭壁上交错点立,从这边跃往那边,从一头跳去另一头,整个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有时候掠过去时,那水流甚急,撞到河道中间凸起的礁石上,溅起的水花能扑到他们身上,有些细碎似雨如雾的水珠子更直接落脸上了。   方伯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场景,听着耳边的风声和水声,闻着清泉空山的味道,几疑身在梦中。   等从山里出来,落到平地上,灵素才放开了方伯丰。她选的落脚点在一处高地上,见方伯丰站稳了,便一手挽着他,一手指着前头道:“喏,这就是我说的群仙河和群仙湖。没骗你吧?”   方伯丰瞧着跟前的大河大湖,还有绵延不止百亩的荷塘,脑子里都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半天只转出一个念头来:“难怪有那么多莲子了……”   再看看边上灵素笑吟吟一双眼睛,眉毛和额间碎发上还沾着些细细的水珠子。心里忽然想到:“我这辈子的运气大概都用在娶媳妇上了……”再细想想,“不过这样也挺好。”这么想着,忽然就笑了,觉着心里松松的。 第158章 你们这些人   灵素带着方伯丰把自家山上前前后后都看到了,又拎着他跑去看了群仙湖。方伯丰见到她在南山后头盖的那一长溜棚子,和其中进进出出的花斑鸡、野鸡、花鸭、水鸡、野鸭、麻鸭……真是目瞪口呆。   俩人直接在遇仙湖边上烤鱼吃,鱼是灵素从湖里现捉的。她从边上石头滩上拔起一个半尺来高的尖桩子,这桩子上系着一根六股麻绳,就见她两手倒着往自己这边拽那绳子,最后拽上来一只尖顶圆身跟个帐篷似的竹编笼子。拽上岸来往砂石地上一倒,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的鱼虾。   鱼直接剖洗干净了架在火上烤,虾用削尖的签子串起来立在火边上燎,一边又从兜里摸出个小小的青竹筒来,往那虾上头撒盐。这盐却有股子柚子香,与虾味极洽。   方伯丰问她:“这怎么有股果子香,却又是咸的?”家里倒是有许多小罐子灵素做的各种果浆子和甜酱,可这个是咸的,就有些稀奇了。   灵素给他说了,才知道这是用柚子最外头那层黄皮,晒到极干,碾碎了同盐拌炒成的。特地拿来配鱼虾用,说是天热起来用这个能去腥增香提味,怀了身子吃不得腥味的都能尝尝。——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方伯丰对群仙湖很是着迷。他是人堆里长起来的,哪里见过这般宽阔又没人烟的地方。这群仙湖真大,且岸边歪柳古藤,同遇仙湖的精雕细琢又大不相同。这会儿阳光洒在湖面上,粼粼波光,远岸沙洲,白鹭起歇,真有烟波浩渺之感。   灵素还知机地给他倒了一盅酒。   清风过水,美酒野味,夫妻二人推杯换盏,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从山里出来,灵素又带着方伯丰往上林埭去了几回。她常来常往,又热心喜欢帮人,偏力气又比男人还大些,村里就没什么人家没得过她相助的。几年相处下来,都熟得很了。   方伯丰见自家媳妇一路过去,老老少少都认识。见了小娃子,她还总能掏出点什么糖果糕饼来给人家,也有哪家婶子大娘见她走过紧着追出来,却是自家刚做了什么费工的吃食,知道她喜欢吃,给她拿点儿。更多停下来问两句田里地里事务的。连带着他这个“素姐儿家男人”都得了好处,不时被夸上几句“有眼光”、“好福气”。   这回走到一处新盖瓦房前头,一个看着挺利索的婶子见灵素来了,赶紧走过来道:“素姐儿你可过来了!你那地上种的桑叶,赶紧找些人帮忙摘了赶船运出去!如今官府都叫人多养蚕多种棉呢!这养蚕的多了,桑叶就赶不上了。价儿比前两年高了一半不止。这都是钱呐,赶紧的,我正怕你一直不过来,可就白错过了!”   灵素笑着谢了,又道:“您家的桑叶够不够?要不够您就往我那里采去,我用不着那么些。”   练婶子笑道:“都够了!上年不是从你那里折的条子插了嘛,我也伺候不了那么些蚕虫,剩下的多的也叫他们采了顺带着去镇上卖掉了。就是知道这个行市,才着急告诉你呐!”   两人又说了几句扯绵兜子做丝绵被合算,还是缫丝卖丝合算的话,练婶子要忙家里事情去,这才别过。   往回走的时候,灵素便对方伯丰道:“你看,虽说县里衙门常有这个说法那个说法的,村里多半没法子立时得着消息。就算得着消息了,到底往后会怎么样,有什么影响,也一时想不明白的。就像那年衙门里备了那么些桑树苗,到底没发出去,反便宜我了。可你看看,这紧跟着后头就是好处。若是晚了两年,或者就赶不上了。   “你若是喜欢种地这个事情,咱们这里有这么多地,随便种。你又识字,又知道许多衙门里的事情,把你知道的明白的事情说给村里人家听听,都能叫人得了好处。或者往后真的天要越来越寒凉,这照着老法子种旧作物不成了,你就来教大家伙儿该怎么办。那不就是你说的什么‘学有所用’?这些事情都能做,在不在衙门里都一样的。”   方伯丰见自家这常对世事一无所知亦毫无兴趣的媳妇,竟然劝解起自己读书典试的事情来,心里又感动又想乐,紧了紧牵着的手道:“你说的明白,我也这么想的。就算进不了衙门,我学到的那些东西也还是有用的,不止自己能用,也照样能帮人。能不能做成,不在位置上头。”   灵素听了高兴了:“就是这个话了。”   两人也不用多说什么,隔日便启程回县里去了。灵素是觉着自己的主意果然好,你看方伯丰这一散心不就散出好心情来了么,这人高高兴的比什么不强?!   方伯丰却是看到灵素在自家那驴粪蛋上花了这般心思精神,可见她是真的喜欢种地这个事情。她既喜欢,自己学这个就没学错。既没学错,往后还要更加好好用心去学才好。试种出更多耐寒的作物来,把各样作物的习性喜好都摸透,叫她种田更省心省事。——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回到县里,边上人说有个人来找他们两回了,听那说法,应该是老司长。   方伯丰想了一回,同灵素说了几句,就往老司长家去了。   等他从老司长家回来,进门却发现灵素没在,正要往后远去,就听灵素从前头喊着相公冲进来了,一下蹦到他跟前道:“我刚把些山货给大师兄送去,刚好我师父同夫子都在楼里,叫我们晚上过去一起吃饭呢。”   方伯丰听说鲁夫子和苗十八聚到一块儿去了,又是这个时候,还要自家两口子过去吃饭,心里想着他们恐怕也知道自己这头的事情了。   灵素问他老司长的事情,方伯丰道:“老司长自己去县学里打听了,说我的申请在他们那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字,不过最后送去府学前还要经过籍户司,那就说不好了。老司长就直接去找了籍户司的司长,那司长一听有这样的事情,很是生气。已经叫人下手去查了。只是还没说什么结果。不过老司长说,十有八*九就是那位菅主事……”   灵素一皱眉:“那个一路上都叫你掏钱付船钱饭钱,然后半路上想把你扔了,结果自己反而迷了路最后吓得大病一场;他家媳妇还联络了人想要诬告我同七娘,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反丢了饭碗的那个菅主事?”   灵素寻常为人总带着几分迷糊,方伯丰见她这回却说得这般清楚,又惊又笑:“不错,就是他,难得你记得这般清楚。”   灵素顾自接着道:“然后他这回又做坏事了?”   方伯丰道:“如今籍户司那边并没有什么说法,只是老司长同我的猜想罢了。”   灵素道:“那籍户司说了什么时候能查明白么?”   方伯丰叹道:“老司长说这事儿恐怕有些难。我这回两头脱空,菅主事都是司衙里的老人了,只怕里头的人还是要顾他情面的多。那县学里的两位,就是老司长私下去问,才这么说了,若是真的要叫他们上堂作证,却不容易。老司长说他两个同他说的时候,意思都到了,只是都不肯把话说死,大概也是怕我真要告谁,要牵连他们。再一个,籍户司的司长说是要查,可这样的事情,若最后查出来就出在他们那里,就算找着那下手的人了,到底他面子上也不好看的。所以这准话,多半……多半也是没有的。”   灵素听了点点头:“也是,要不然那个人也不能在这籍户司里待这么些年了。总是这样人性在这司长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的缘故。”   晚间去三凤楼,果然苗十八同鲁夫子都在。行了礼坐下说话,菜还没上齐,就说到方伯丰这回的事情上了。   鲁夫子道:“你倒不找我说去,想是虑着季明言也是我的学生,怕闹出来我面上不好看?”   方伯丰一笑不语,灵素在旁边已经点上头了,这话方伯丰同她说过啊!   鲁夫子笑道:“却是太多虑了。既做了先生,广收门徒,哪有不出几个不肖的。不过你也大意了,他能把你的东西摸到这么透,不晓得怎么旁敲侧击打听呢。说不定还拿过你的文书。这就算是师兄弟间交流切磋,也没有直拿人家文稿的,你确是少了几分防人之心。”   苗十八在边上帮腔:“就是,太老实!这样的人你给他什么面子!见一回就该啐他一回!”   鲁夫子摆手:“你少添乱。”   又对方伯丰道:“不过这事儿还没完,你也不用太着急。如今这事儿要论起来,那季明言抄你,错在他。可这错还不止一个,还有那个错判了的学差。捉了苦主放了贼人不说,最后想要再去捉贼人,却不料贼人换了装束眼看着要成同僚了!哈哈哈……”说着话就大笑起来。   苗十八道:“那个学差也真是够背的,恐怕得了消息自己有一口老血可吐。”   鲁夫子捻须笑道:“这人呐,最起码八成,都是见风使舵的。为什么说人不能与势争?其实争的不是势,而是中间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若换一个,事情到这样地步,这生员已经点了贡生,又有父母官作保,你一个小小典试生员,受些委屈就受一些吧,他得紧着同那边结交起来要紧了。   “可是啊,这世上偏有那么一路各色的人,不认这些,认死理!你这回碰到的这个郑学差,就是这么个人。你这事儿,若是消了疑,随便去哪个县里落脚了也罢了。却偏偏又出这样的事情,两头落空。他一想去,事情都打从他身上起的,若不是他错判了耽误了你,你早顺顺利利进了德源县衙门了。   “有人做事只问目的,有人做事是问心的。这郑学差恰是个问心的主儿。这回害你如此,就算你没能耐也没理由把他怎么样,他自己心里也绝对过不去。所以你就放心吧,不消我们几个老东西出什么主意,他准定会给你找补回来的。”   方伯丰倒从来没想过这个,不过见鲁夫子说得这般笃定,心里也将信将疑起来。只是这学差能耐再大,也只在官学这一系里,难道是有法子叫自己在县学里多做一界廪生领几年廪给?那也不太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想了半天,不得要领,索性放下了。   又说起自己那申请被篡改的事情,一说前因后果,几人都觉着九成九就是那个菅管事干的。那个“不”字早添了没用,反正方伯丰的成绩进德源县司衙是足够的。正是要等到德源县的出缺都填好了,再加这个字就是把方伯丰旁的路子都给堵死了。可方伯丰本身的成绩还在的,不过等两年,到时候照样进司衙。是以会做这样给人添堵又不伤根本的事情的人,也不会是什么有大能耐的人物。趁机报复的可能性比较大,又是在籍户司出的事情,除了这位还能有谁?   这里苗十八就说灵素:“都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就忍着?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叫那些狗东西吃点苦头才好!”   灵素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也不是哪个人一个人的事儿吧?这不是你们这边的玩法么。那菅主事走村从来不往深里走,记录都是编出来的,这同农务司真实走村的比,肯定能看出不妥来吧?还有那走村也不是一个地方就他一个人走的,那么多人呢,还有轮换的,他的事情旁人能不知道?不照样好好的坐上了主事,还做了什么多年么。且他最开始为难相公,还是因为之前听了那个不给我们办丁田转籍的管事的话,才那么干的。可见这地方是从上到下都这么行事的,习以为常,所以如今才能办成这样的事情,还没人会站出来说话,因为他们都惯了如此行事的嘛。   “还有季师兄那个。知县老爷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知道事情原委了。学差大人想必也知道了的。祁骁远本来就知道,旁的事兄弟们不知道?农务司和另外衙门的几个应该也都有数了。可他不是照样可以点贡生嘛?然后他办席庆贺,不是收了请帖的都去了吗?往后他考完试还能当大官……嗯……那就是你们这里这样的人就是能当上大官的,能一路畅通无阻。这个……这个就不是谁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了吧?原是你们这里的人许可承认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才会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跟一年四季酷暑严寒一样,你们就是这么个玩儿法吧。”   一席话叫鲁夫子同苗十八听了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第159章 无事一身轻   灵素虽来这里也二三年了,力气脑子都花在怎么喂那张嘴上,对许多事情想不明白的她就不想了。反正她发现不明白的人多了去了,可见这东西不耽误做人,那就成了。   就像这回方伯丰这事儿,要说你是一神仙呐,怎么就不赶紧施展神通帮帮你家相公呢?可她头一个就想不明白方伯丰到底丢了啥。跟上回丁田似的,那好办。田就在那儿,她弄明白那是该当自己家的,你们不给,那好吧,那我自己拿呗。可就算那样,她也就拿了够开荒的亩数。虽则她那里荒山砂石地的,要的土多了去了,那她也没想把方家的百十亩好地索性一股脑儿就搬来。   菅主事那次也一样,她见菅主事一路上赚尽便宜到了还把个不认道的方伯丰给扔半山上了,便起意要捉弄他一下。也把菅主事给赶到一处他不认得的道上,叫他尝一尝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又寻不着路的滋味。也就这样,一报还一报,够了。   这回就没法子了。她琢磨不明白这事儿。季明言抄了方伯丰的学文,这同霸着地不给还不一样,地能自己拿回来,这个没法儿拿啊。总不能叫方伯丰再去抄一样他的东西吧?!又有人把方伯丰的申请给改了,叫他没能在今年进康宁府内州县的司衙,这也不是个能“拿回来”的东西。   所以她用她那惯于想吃食的脑袋好好想了一回,最后才带着方伯丰去自家山上看了。在她想来,这当官不是一个事儿,——你当个官我看看!这没东西啊,没有吃饭洗完扫地这么明白的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那么再细想,方伯丰想进农务司做主事,这里头到底是做什么的?种地,教人种地,教人如何种好地。   这就成了嘛!她带他上山看自家的地,你要种只管种去,绝对不比农务司的官田少。教人种地就更容易了,边上那么些村庄的村民,许多上头推广的善政都没法子立时明白,你有能耐就给他们讲解讲解,不是教导了他们?往后摸索出更有效的耕种的法子了,或者试验出更合以后天时的粮作了,都教给他们,叫他们一样的田地能产更多的粮。这么一来,是不是方才说的那几样都有了?所以这进不进衙门又有什么干系!   她就没琢磨过要给方伯丰去争那个不管大小的“官”来做。她看着那里头的人,不说知县大人这样只要政绩旁的都可商量的,只说像那位已经算正直的学差大人,知道了季明言同方伯丰的事情,他也不能立时做什么。还得等,等时机,等势头转变。为什么这样?说明这“官”这个行当里头,是非好坏本就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更要紧的是势力变化,抓住时机。   既然这“官”这行就这样,把事放在一旁,先要同人斗。那方伯丰若想要往里头去,那就得学这个里头的“玩法”。就跟她努力想要生儿育女,学做一个像样的“人”一样。你不能又想跟人家玩又不想遵守人家的规则,那就没法玩儿了。这么着的话,要不人家就不跟你玩,要不就是你很快“玩完”。所以这个得看方伯丰怎么说。   可她又没听方伯丰说过我要当官、当大官的话。方伯丰说的都是要自证清白,——他只证明自己没抄,没说过要叫那个抄自己的不得好死。他还说恐怕要再等两年才能得着差事了,也没说一定要查出是谁改了自己的申请,要将之绳之于法。反而他倒是说了许多这里头的玩法讲究。灵素看来,就觉着方伯丰是懂里头的规矩的,只是他懂了也不过这么用罢了。那她又何必多事,何况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官”这个说不明白的行当。   所以在她看来,这……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嘛!对吧,地也能种,学问你学到的就是你学到的,也不是不是官不进衙门就不能教导人农务事宜的。俸禄?嗐,钱算个什么事儿!   鲁夫子同苗十八又问了她几句,听明白了她的想法,两人都无语。鲁夫子抹了把脸叹道:“汗颜呐,汗颜!”   苗十八还劝他:“小孩子家瞎说的,不晓得世道的厉害。你别同她计较。”   回头又训灵素,“人善被人欺,你们只这样一味退让,且有厉害的给你们瞧呢!”   灵素不以为意,回去路上还问方伯丰:“今天夫子同我师父那意思是想给你撑腰呢,你不搭这茬?”   方伯丰却道:“夫子同苗师父都不是衙门里的人,要给我撑腰,不是一样得托人情?这就变成了谁借来的势大了。真这样,未必就能讨来公道。要么是我们借的势不如他们,我这里说不定要更糟不说,两位先生那里还白托人情又连累了人。要么是我们这里借的势大,那又不能善罢甘休了,或者小错大罚罗织罪名也是有的。你想想,这时候同我之前的事竟也没什么干系了,还是靠山同靠山的较量。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灵素听了便道:“反正我瞧着吧,这里头谁做了什么事情,迟早都有报应。”   方伯丰笑道:“你是说神仙降罪?”   灵素摇摇头,心说神仙可不管你们这些事儿,神仙忙着呢!嘴上却道:“你想啊,这里头谁干了坏事,都瞒不过人去。可这‘官’就没有跟我种菜做饭一样,一个人能安安稳稳做完的事情。全是些你啊我啊他啊的人同人之间来来往往的东西。这么一来,谁要想徇私情做点什么,得点什么额外的好处,能不落在人眼里么?肯定得有人知道啊!   “可这里头又讲究一个‘斗’,那那些事情可不就成了每个人身上绑着的炮仗了么,只看什么时候炸了。大家手里相互捏着把柄,只看势头转换。像季师兄那样,这回他是另外几门都考得不错,知县大人又喜欢这个出高才生员带来的名声,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乘了势了,才看着顺遂。可他事情都做下了,什么时候势头不行了,有人要对付他了,这就是现成的一个百子炮,能不点?肯定炸啊。尤其那学文和文论又都是白纸黑字的,更容易了。”   方伯丰好生想了一回,叹道:“你说得明白。”又笑道,“可见说什么读书才能明事理的话也不尽然,你虽不识字,可比许多人都明白多了。”   灵素鼻子里哼一声:“你们字写出来的道理就已经是差了原意一截了,之后再叫看到人想去,更歪了。什么好东西了,还稀罕呢!”   方伯丰早惯了她这样言语,只点头认她厉害便罢。   老辈老理,小辈歪理。不过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灵素转眼就吃了一亏,只是她自己恐怕又觉不出来。   百杂行新发工牌的时候,就没了灵素的,说是今年要安排些有难处的人来上工,好叫她们贴补生活的。这人就有些多了,灵素又刚好前阵子请了假,所以就给顶了。多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季的衣裳,就叫她回去了。   这事情出的突然,当时组里的人都到了,才有的这话。   陈月娘去年为了要带孩子就把工辞了,绍娘子专心做她的蚕桑事务去了,也没再来了。灵素就算她们那一拨里头做地长远的,没想到却被开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齐翠儿说话了,她道:“甭说了,肯定是司衙里头的那些人使的手段。前阵子就在传呢,说你家男人考试成绩是假的,要不然怎么会得了名次却没得官做?连咱们县的缺都没要他,里头准有猫腻。怎么说的都有,连守官田偷粮的话都出来了!得,这会儿就该对付你了!”   灵素听了呵呵乐起来,她想到方伯丰偷偷背着个麻袋在那里揪稻穗的样子,太可乐了,憋不住。   齐翠儿见她还乐,打她一下道:“哎,说给你呢,你听没听着?!就是那帮人造的谣。都是上回没撵干净的缘故。谁叫你们那时候烂好心,不反告她们一回!不知道还有多少落下的,日日不盼着你们好呢!”   这是说上回清淤驳岸的时候司衙里娘子们联合起来诬告灵素同七娘的事情。   灵素没说话,七娘那里把刚拿到手的工牌往台子上一扔道:“拿回去吧,我也不干了。”   一时众人都一静,青嫂没在,七娘是副管事,这两年七娘行事越发有威势了,忽然来这么一出,还真有些叫人惊心。   七娘说了话,对那正发呆的管登记的道:“记得替我销籍,可这么多人看着了,到时候别说又忘了错了的什么话。你们不是缺都不够了么,多给你们一个!”说了一拉灵素,“走,还在这里站着干啥,想白干活啊?!”   俩人就这么走了,余下后头一群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人。   出了门,灵素问七娘:“你不是还要在这里打听消息的嘛,这辞了工往后还怎么打听去?”   七娘道:“那是从前!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这样的,谁知道我是谁?要打听什么消息、想要做什么买卖,自然都该自己跑去问去甚至猜去。如今么,就算我不去问,有了什么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告诉我的。要不怎么说钱这东西是越挣越好挣的呢?”   灵素道:“那你还待着,早就该走了!”   七娘瞧她一眼:“我走了还怕你叫人吃了呢!”   灵素哈哈乐起来,她想着自己死不了,还真不晓得怎么吃呢……   七娘说的不错,她到家没多久,青嫂就亲自登门拜访了。不晓得说了什么,反正那拿去的工牌青嫂还原样拿回了百杂行。   灵素跑去三凤楼同大师兄说这个事儿,大师兄还当她转了性了,打算在楼里踏实干了,正想点她两句再答应她,哪知道就听她道:“师兄,这下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儿了,刚好相公也闲了,我想同他到处走走去。索性这楼里的工也算了行不行?反正我也不想学酒楼菜。”   大师兄运了两口气,问道:“你不想学酒楼菜?”   灵素老实点点头:“是啊,怪没意思的。一个菜弄那么琐碎,我觉着我还是喜欢从前给河上做工的煮猪头肉那样式的。他们吃着也香,我做菜也痛快。”   大师兄闭了闭眼睛:“你找师父说去吧。”   灵素跑苗十八那里把事情一说,最后道:“大师兄说成,就叫我来跟您说一声。”   苗十八一听这当着三凤楼头灶大师傅的大徒弟都答应了,再说灵素本来也不是能走这条路的人,便点头道:“随你吧。”不放心又问,“这你们俩都没差事了,往后可怎么办?”   灵素道:“怎么没差事了?我们还一座双联山,好几十亩地要种呢!”   苗十八一听想起来了,点头道:“那就成。”   灵素高高兴兴去了,一会儿大师兄好容易得了空,过来想同苗十八好好说一说那不着调不上进一辈子就打算煮猪头肉的师妹,却听自家师父道:“你不是准了她了嘛,我也就顺嘴答应了。”   大师兄:“……”   七娘同陈月娘、沈娘子都特地跑来看了灵素一回,只当她叫人这么给算计了,不定怎么憋屈呢。就看到她乐呵呵拌酱熬糖的,一边收拾东西,预备同自家相公去府城玩几天。——上回待的时间太短,她还没吃够呢。   最后陈月娘同沈娘子都笑笑,放心地回去了。七娘临走前拿指头狠狠点了一下她脑门,重重哼一声才走了。   就在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自觉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忽然康宁府官学下来文书了——德源县生员方伯丰才学品行俱佳,经荐准入府学就读。 第160章 风云变幻   这下又炸了锅了。那府学是什么地方?那都是贡生经荐后读书的地方,要不就是各州县专项上的顶尖人物,从那里学两年准备考六部和太医院这样地方的。这方伯丰不过一个典试的廪生,居然能去府学读书?!今年德源县可没听说谁进了府学,连之前得了知县大人夸奖的季贡生都没有呢。难不成这方伯丰是成绩太好了,所以府学里要他转考科考?所以虽然成绩那么好,也没给他安排进哪个州县的司衙。果然果然,这下就都对上了!难怪那夫妇两个一点都不着急呢!   当日转向太快的都深恨自己反应怎么就这么快呢?!没来得及捧高踩低的真是暗幸不已,这反应慢也有反应慢的好处啊。   青嫂又拿着一个工牌往灵素家去了,这回更好,连门都没得进,——家里没人。   还当是这么快就往府城去了,一打听又说不是的,说是出去走亲戚去了。没法子只好作罢,一块工牌又原样带回了行里。   农务司的老司长知道了这个消息是亦喜亦忧。喜的是总算老天有眼,方伯丰这个难得的实诚后生没被冤枉到底,还因祸得福了。忧就忧在这个福上了,这方伯丰去了府学,往后不是转科考就是要往京里高处去了,哪里还会回德源县来?那自己这个位置谁来接!这把老骨头真要在这上头熬散了才成了?!唉!   他正这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叹的,忽然有差役来说知县大人有请。老司长想起前阵子同这位新来的大人说起往后的事务安排时,提到了方伯丰这回申请被人改了的事情。当时知县大人还说:“这位廪生志向不大,事情倒是挺多。”这是说之前同季明言的抄袭疑论了。   老司长当时一听这口气,知道不是时候,便没有再提。这会儿忽然又找自己,不晓得是不是要问这个事情。毕竟农务上这两天也没什么新鲜事。   心里疑惑着到了后衙,知县大人正翻看什么文书,见他来了叫人上了茶,说两句这年朝廷关于农务的安排,就问起方伯丰的事情来,他道:“你先前说这廪生的申请叫人改了,那申请都交到康宁府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老司长听了心道“果然是这个事儿”,面上恭敬道:“这后生因一直在我们司里帮手,也说过往后想做农事这块的活计,他这回考试,属下就关注着些儿。开始出来一看成绩挺好,后来又说存疑了,等学差大人来面对过之后解了疑,却又没得着哪里的缺。恰好属下也有认识的人在府城,便问了一句,结果说这位廪生申请上只填了咱们县,调配的那块还写了个‘不从’。属下听了觉着有些稀奇,常人就算不从调配,也该写个‘否’字,怎么会写不从?刚好那日要出门,就顺便去问了他这个事儿。   “一说起来,才知道他原是填了个‘从’字,不晓得是哪个给他生添的一个‘不’。这事儿看着太蹊跷了,也不能偏听偏信,属下还去县里官学管收申请的主事那里打听了一下,这拢共也没多少人,他过了手自然有印象。何况从来也少有人会填‘否’的。这么一问,从他们那里递出去的时候,还是个‘从’,不晓得哪里给改的。他们那里是递给籍户司,再从籍户司添上户籍履历等材料再递到府里。属下便得空同籍户司的提了一句,如今还没什么说法。”   知县一听就明白了这方伯丰是得了学差的青眼了,既然面对之后就能给举荐去府学,恐怕这方伯丰还真有两分才学。这些村里出来的头一代生员,常有这样的。满心只想快点谋个看着有些“身份”的差事,想不到科考那么远的路上去。也常有学差从这样人里头找到一两个麒麟子,往后说起来就是师徒名分,却是另觅显达的好路子。   心念电转,知县淡淡道:“前一阵子事务繁杂,倒一时顾不到这里了。既然你已经奉命查了,如今是到籍户司那里搁住了?”   哪有什么奉命?自己来汇报提及两句都被一个软钉子顶回去了呢。可这时候你不就坡下驴,要争这个是非曲直?若真这样,自己也白活这个岁数了!老司长一脸属下奉命调查的样儿又把事情细细说了一回。知县大人这才面露笑意道:“不错,到底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做事情就是靠得住。这么着,你再去催一下籍户司那头,叫他这两日来给我说个结果。”   老司长领命去了,刚到农务司就碰上急匆匆赶来的籍户司司长,见了他便道:“我说老兄啊,你这都整天往哪儿跑,这不你上回说的方廪生的事情,我好容易总算查明白了,紧着来寻你,却跑了一趟白脚!”   老司长笑道:“这可巧了,刚大人寻我还问这个事情,叫我到你那里再看看,问问查到什么没有。我正想找你去,你倒先来找我了。”   籍户司司长面上抖了抖:“我说老哥,这个事儿……”   老司长点点头:“你就去吧,咱们也没停过手,这不是事情要紧,不得不查细些么。如今应该是前因后果都得了,才敢报给官长不是?去吧去吧,大人刚问及我还没来得及去通知你就去报告了,这才是道理,对不对?”   籍户司司长听了连连点头,最后拱拱手道:“老哥这话有理,我这回欠老哥一人情,还请日后图报吧。”   老司长摇着头摆手,两人别过,籍户司司长赶紧往后衙去了。   如此不过几日,籍户司菅主事擅改生员申请的事情就查清了,连同他一起做手脚的那个之前升了管事的柴稞佬的表弟也给揪了出来。县学那边的人站出来给作证,说得明明白白方伯丰那申请从他们这里出去时还是个“从”,籍户司有知情的说了那两个如何玩笑似的给添了字的事情。又有司里的主事检举这位管事当日仗着手里小小权柄,凡丁田迁籍事项都暗中索要好处等事。数罪并罚,开革了职务又交康宁府衙门查办,眼看着这辈子是难翻身了。   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还不晓得这县里的风云变幻,因端阳将近,灵素惦记着自己一年一度的端阳梦,便想去遇仙湖边上好好玩一日。离端阳还有几日,便索性商议着顺水去双羊镇、翠屏镇或者干脆走远些去湘泽那边看看。等到端阳再回到遇仙湖看端阳祭。   因此这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他们俩正在双羊镇喝羊汤,在翠屏镇吃杂菌锅涮野鸡脯子。   等到端阳前一天,大包小包跑去鲁夫子家送节礼,才听说了这一连串的事情。   鲁夫子关心的倒不是哪个小喽啰又倒霉了,他问方伯丰:“那府学里头虽有农务这一向,可到底是科考的多,你如今可怎么想的?”   方伯丰泰然道:“学生还是想学农务。”   鲁夫子点点头:“那就索性多学两年,到时候可直考六部的,也是条晋升之路。”   方伯丰略沉吟一下却道:“学生想着……还是到农务司里做事。”   鲁夫子一愣:“这么一场曲折下来,你总该看到这世上的高低厉害了。有道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就在这里头。你没势,谁都能欺你。人往高处走,你去了府学难道还只想在衙门里做个司长管事?”   方伯丰点点头:“正是看到了这些。若是进了那里头,便是自己想要不如此行事亦是不能的。就算学的是农务,还得同人相争相斗,不是退一步就能息事宁人,也不是个能独善其身的地方。学生这一道上能耐实在有限,且想想这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功夫,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做点拿出去对谁都有好处的事情。虽至高位施善政亦能利益百姓,只是学生自认没那个能耐,还是做点自己能做的事情踏实点。”   鲁夫子想了一回叹道:“各人各路,你既然想得这般明白了,我也不消劝你。不违本心才是上上策,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替方伯丰有些可惜。   里头夫子夫人对这一路的事情都知道得挺清楚,如今眼见着那个乱改方伯丰申请的是得了教训了。还有一个抄了方伯丰的文论去谋富贵的还得意着呢,她心里就不老舒服的。跟灵素说起来道:“这读了多少圣贤书,连个是非对错也不知道了,寡廉鲜耻,这样的人反倒还能上了青云路,这世道是好不了了!”   灵素便把自己想的那一通话说给了夫子夫人,又道:“您别生气。这狼吃肉,鹿吃草,就那么长的,没办法。”   夫子夫人笑道:“这原是你们受的冤枉气,倒要你来劝我。”   灵素笑道:“我们不生气。我相公说了,这世上的人总是想自己的多,你看那些看戏的,见戏台上出个奸臣,一个个都骂得呀,正是公道自在人心的样儿了;可若出了那戏楼的大门,走街上看有人欺凌贫弱或者就算有几个偷儿偷东西,敢站出来肯站出来的又有几个?这人就这样,同他没干系的时候明白着呢,真同他有干系了,做得未必比那戏台上的奸臣地道呢!既人都是如此的,那气什么。”   夫子夫人点头叹道:“你这比方虽稀奇,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所以我那时候才叫夫子从京里走的。人心人面,许多事情你真看着了连兼济天下的心都没了……”   灵素听不懂这个,晃两下脑袋就岔开了,开始同夫子夫人说这回的端阳祭上有哪些非吃不可不可错过的好东西。夫子夫人竟也听得入神。   这回端阳祭没有官祭了,要不是知县大人说的话没人听,恐怕他连这个“劳民伤财”的民间祭礼都想给停了呢!   灵素这回可算过瘾了,比起官祭的冗长无趣,这民间的祭礼就有趣多了。不仅有戏有杂耍有变戏法的,最要紧是各样大大小小的吃的太多了!   他们这里忙着,月谷里头也有人做准备,小小的那只对另一只摩拳擦掌的道:“你能下去?会不会回不来?”   那只耐心告诉它:“我不是下去,是趁这个日子给我娘托个梦。告诉她我要去当她的孩儿了,叫她别着急也别灰心。”   小小的那只道:“还能这样?”   那个道:“是,不过只在今天行。借的是端阳之力。”   小小的那个指一指满月谷的各样灵道:“那它们怎么都没动静?”   阵灵道:“他们不成,只有我能行。这能借端阳力的是我的原生由来,这会儿我还是灵体,还能用上些。再说我娘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做梦的。”   小小的那个半懂不懂的点点头,趴它边上一块儿往下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了各位,最近特别忙,一天只能睡到三四个钟头,实在没办法保证更新时间了。   隔壁坑现在是隔日一更,这边勉强维持日更,等更的同学晚上看吧,我尽量白天发出来。   不过突发事件实在太多,能不能一直保持也不敢保证,真是抱歉了。 第161章 时不我待   两个小娃儿趴在那边看,灵素正同方伯丰忙着一路吃过去。   他们这回去双羊镇的时候,有一家老店没有开门,说是忙着预备端阳节去遇仙湖边要卖的东西。灵素打听了,这家常年卖羊肉,只是随季节不同做法不同。从端阳这日开卖烧羊肉。那是羊肉去骨后切大块,先过水,再用粗料煮到断生,换细料卤制,最后加上老汤文火煨透。烧好的羊肉,一块块捞出来经风吹干结皮,有人来买时,再下锅用兑了麻油的菜油炸过,外焦内酥,是双羊镇一绝。   好容易叫她等到了,都是识货人,那摊子跟前排了老长的队。本着绝不白瞎功夫的要诀,灵素同方伯丰一人手里都拿着些旁的吃的,一边吃一边等,什么都不耽误。   灵素手里拿的油煎肉串,有猪颈肉、鸡腿肉、兔肉、还有鹿肉。她一样要了几串,准备细尝尝这些肉的滋味差别。方伯丰手里拿的小碗什锦甜糕,有松花团子、薄荷糕、澄沙猪油糕、骨牌松瓤酥……每样都是小小一团,一两口的事儿,也是尝个滋味。   俩人正吃得兴起。   月谷里头,阵灵从打知事起,就见惯了这些人没事找个由头围着遇仙湖胡吃海塞的,也不晓得是来拜神的还是馋神的,如今看这样的,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如何稀奇。   那个群仙岭鸟不拉屎的地方长出来的小新灵则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他们什么都能吃?”   阵灵泰然道:“是啊,赶明儿你投胎得了人身,也能跟他们似的这样吃。有意思吧?”   小新灵满脸不可思议道:“他们、他们连羊和鹿都、都吃?”   阵灵道:“吃啊!你没看我娘正啃的鹿肉串么,还有,这一长溜都是排队等着买羊肉的。何止鹿肉羊肉,他们连野猪肉狼肉熊肉都吃……大概就没什么他们不吃的东西吧。”   小新灵惊叹道:“人可真厉害啊!”想它在山里时候,最怕的就是羊群和鹿群了,好几回都以为小命不保。用心看着底下人吭哧吭哧吃得那叫一个香,小新灵默默握拳:“等我做人了,我也要吃许多许多肉!”   这个一不小心被带上邪路的小可怜,投胎为人,出生后整日介流口水,她爹娘都想不明白:“你才这么点子人,这都在馋啥呢?!”却都是后话了。   灵素吃痛快了,挎着的提篮也都快装满了,才依依不舍跟着方伯丰到登仙渡坐船回去。如今坐船是真的方便了,除了有按时辰发船的官船,还有大大小小喊着“满了就走”的个人家私船。他们这回没有划自己家的囫囵舟出来,要不然自家回去更便当了。   一路上又说些接下来如何的话。因今年方伯丰要考典试,怕到时候不晓得分到哪个县里去当差,所以这年的两头年猪宰了之后,就没有另外再抓小猪。鸡还有二十几只,不过这个容易处置,灵素有的是法子。   结果变成要去康宁府了,这府学入学是一春一秋的,春季开学在正月落台,这会儿可不赶趟了,那就只好等秋季入学了。秋学离这会儿还有一阵子,这才刚入夏呐,到底是先去康宁府安顿下来,还是等到入秋了再说,两个人还得好生合计合计。   秋学开学在秋分前后,灵素仗着如今神识,去哪儿都不怕。只是她心里还有几件事情,一个是她还想往群仙岭里头四处找找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生娃的线索。再一个是她想在山上先凑合盖个房子,就当个幌子也好,往后她自己再想法子前后加盖旁的也好支吾。所以康宁府她是乐意去的,可叫她住那儿可不太成。毕竟就算她有能耐倏然来去,这事儿也不太好圆过去。   这么着,最后说定,过几日就先去康宁府看看,等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就让方伯丰在那里待着读书,她还回德源县住来。十天半个月的去看一回也罢了。这同方伯丰想的一样,毕竟德源县是“家”,总得有个看家的人。再有方伯丰自去看过了自家的驴粪蛋,心里早打定了主意了。   灵素一个人过日子他倒没什么担心的,只是这忽然间自己又变成光棍一个了,还真有些心慌。   灵素不晓得是不是瞧出什么来了,只道到时候她就两边住住,叫方伯丰不用担心。实在是她还得想着中秋的事情,到时候引灵有成,没有肉身的引子光有灵也没用啊!   说得好好的,睡了一夜醒来忽然变了卦了。着急忙慌披了衣裳就拿了纸笔过来叫方伯丰给她记,自己掐着指头算出许多非做不可的事情来。什么赶紧盖新房了,追种一波晚棉花,打新的大床小床了,甚至还急着要引几桶蜂来。   方伯丰睡梦里叫她一把扥了起来,还塞给自己一支笔。赶紧打起精神应付差事,一边帮她记,一边还劝她:“别急,别急,这么多事儿,都要紧?有没有哪个能缓缓的?这一大早的,哪里就争这个时候了。你穿好衣裳,别待会儿着凉了……”   灵素急得不成:“不、不行啊,都要紧都很要紧的。还要做些小衣裳小被子,厚的薄的不厚不薄的……”   方伯丰有些担心了:“怎么了这是?忽然间的。”   灵素偷偷靠近他,掰着他脖子神神秘秘地道:“我今年要怀上娃儿了!”   方伯丰差点叫自己一口口水呛着,心里又是好笑又是不忍,抱着自家媳妇拐了大弯问她:“特别想要个娃儿啊?”   灵素紧着点头,方伯丰叹一声,摸摸她耳朵道:“那要不咱们索性搬去府城住?这样……机会也多些不是?”   灵素摇头:“不成不成,我有这许多事情要做,去府城还怎么养蜂得蜜,还怎么多种点棉花……这可不成。”   方伯丰咽口唾沫不晓得怎么说好。这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不说夫妻两个多相处相处,多些……多些受孕的机会,却一门心思预备起什么吃的用的起来。俩人老见不着面,光预备那么些东西就能招来娃了?   可看看灵素一脸焦急笃定又激动不已的样子,他也不忍心说得太直,委婉道:“怎么忽然这么着急起来?你怎么知道今年能怀上?怎么个怀法……”   灵素跟他眨眨眼睛:“昨天晚上,我梦到娃儿了!他同我说,说叫我别着急别灰心,今年这……嗯,今年秋里他就会来了!”差点说中秋,还好记起来赶紧说得含糊了一些。   方伯丰失笑,这样的端阳梦还真是稀奇了。   灵素见他面上笑意,就晓得他心思了,忙道:“你不信是不是?你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方伯丰直接乐出来了:“你、你想怎么证明?”   灵素道:“我们的娃儿说我老在山里寻来寻去的,不知道寻些什么。群仙岭里头他有个伙伴很熟,索性把他晓得的都告诉我,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乱撞。你不信,我们明后天就照着他说的去找找东西看。”   方伯丰不知道如何答她这话才好,明明听上去都荒诞不经之言,可她那神情模样又确确实实是再正经没有的,叫他看了直疑心自家媳妇是不是想要个娃想坏了,不晓得是顺着她这话好还是趁早叫醒她的好。   灵素还在那里催他:“好不好,好不好?娃儿给我说了群仙岭里头许多东西,有些地方恐怕我没法带你去,有几处倒可以的,也不算太远,正好咱们现在没事,去玩玩可好?”   一个廪生交了不知道什么运道,忽然能进府学里读书去了。这时候不应该拜访拜访上官表表心迹,结交一下同窗攀攀交情,早些去打探打探府学里如今的情势?到她这里就成了“正好现在没事”了。方伯丰若真是个有心仕途的,这样的媳妇娶了还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了。   这小糊涂仙不知道,你这个土生土长的本界人总该心里有数吧,却见方伯丰点点头:“好,你说去哪里?”得,一对儿糊涂虫!   灵素立时百八十个主意出来,两个人又商议起来。   事说从前,怎么这端阳梦就做成这样了呢。原是那日两个新灵在上头借着端阳之力看人间诸事。小小那团什么也不懂,看什么都有趣,叫那个自说自话认了娘亲的不晓得带什么歪路上去了。这个又要显摆自家娘亲本事大,灵素月夜络月华修炼神识,它能得感应,因此多多少少能晓得点她的能耐心思。   小的那团今天借光看了一回端阳祭,满脑子都是那些油煎碳烤燎烧黄焖的,正好灵素这块值得显摆的事儿多啊。那阵灵虽所知不详,也很能说上几桩了。最后那小新灵不无羡慕地道:“你运气真好,能有这样的娘亲。我上回问了前辈,他们说我这样的,多半会投到一个吃素的人家。可我、可我倒想吃肉呢……”   阵灵来的特殊,总有想旁敲侧击打听它事儿的,可谁能算得过它去?它是阵灵啊,还不是这个界的东西生成的,没得比。它是看透了那些简单心思,懒得理会。可这个小新灵不错,相处这些日子,阵灵觉着这个邻居挺上道。这回听它这话,便给出主意道:“这头胎多半是一回一个,这都有数管着的。不过我看我娘大概不会只想要一个娃。这样,你再等等,等我先下去了,过两年我再叫我娘络月,你那时候记得快着些儿。到时候你就能做我兄弟了。”   小新灵一听这主意不错啊,赶紧问:“那,那现在,我也有娘了?”   阵灵挺大方:“是啊,我娘不就是你娘,咱们是兄弟啊。”   太好了,小新灵一想到自己有个会大野猪做肉食的娘,就觉着赶明儿做人的前景一片大好。想了会儿又问:“那我一会儿也能托梦不能?”   阵灵摇摇头:“这个恐怕不成,我是原生由来有这个能耐的缘故,你没有……”一看小新灵挺低落,便又接着道,“不过你要说什么,我能替你带话。”   小新灵高兴了,却又焦急起来:“呀,那我说些什么啊。你说你这就下去了,难道我说我等两年下去?这……会不会说太早了?”   阵灵也觉着这话没什么意思,俩人商量半天,最后想起来自家娘亲没事就爱在深山里到处搜罗东西,她那些神识做的事情阵灵反知道得清楚,一说出来,小新灵乐了:“那头我熟啊!”   这么的,才有了这一场别开生面的端阳梦。倒叫灵素神识里的那段神念十分郁闷,好好的一年一回端阳梦神授天机的大机缘,被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给挤了。——这两梦同至,见哪个不见哪个都是梦主自心自选的。这时候前辈哪有娃儿要紧?就这么任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的理解,没存稿跟没存款一样抗风险能力骤降,还没地方提供码字更呗……   等回复正常作息了考虑本坑双更,谢谢一路支持 第162章 生意经   如此,两人在家里没呆了两天,又出门去了。倒叫几个有心上门攀攀交情的白跑了几趟。   灵素趁空去找了一趟七娘,因为听隔壁邻居说七娘来寻了她两回,想起自己之前光顾着玩了,没跟她说一声,一时莫名有些心虚。   七娘家在永乐坊一个十分清静的地界,边上也都是差不多的住家。一色的灰墙暗红大门,前后的路都比清河坊那边宽上许多。七娘同黄源朗两个住着一个三进的宅子,另雇了一家子人做些杂活儿。七娘不愿意买人口,只说还是雇的好,大家自在。   见灵素来了,七娘给沏了茶端过来,灵素赶紧先认错,七娘瞟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去吃了一路吧?上回姜秋萍几个说什么菌汤的锅子,我看你就坐不住了,这回这么好机会,能不去?何况还连着端阳祭,更得你吃了。”   灵素听了这话,全自内心道:“你果然最知道我了!”   七娘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同她计较不来这些,何况自己成婚已久,同夫婿日夜相处,这性子早磨出来了。   耳朵听着灵素絮叨这一路上见识的什么稀奇的食材美味,什么少见又有道理的做法制法,她自走到一旁,从搁几底下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扔给灵素道:“你看看这些。”   灵素一看是张县城的地图,上头用裁衣裳时候用的粉片画了些道道,抬头看看七娘:“你还要买宅子?”   七娘瞥她一眼:“这是给你看的!”   灵素皱起了眉头:“我们没想买……嗯,也对,看看有没有大点儿的宅子……”毕竟她要生娃了,这往后若是隔一年来一个隔一年来一个,现在那屋子可真有些小,是得换个大点的合适。   七娘叹道:“什么宅子,我是让你看看铺子!”见灵素还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好脾气道,“你这行里的活儿不干了,你男人又要换地方读书考试去,往后多的是花销的地方。府学虽也有学银可领,我替你问了,也只一个月三两罢了,还没了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东西。这在咱们县里寻常过日子,一个月也得二三两才刚圆得上,你去了府城,一个月三两银子够干嘛的?!更不要说到了那样地方,往后交际应酬只会更多,这可就没底了。人家相邀,你不能次次推拒吧?你应邀去了两回,得回请吧?就算一两个月轮上一回,没个三五七两的能过得去?   “你这里有山有地的,估摸着你也不肯赁给人去。这么着,县里顶个铺子,随便卖点什么,山货也好田间菜蔬也罢,或者你受点累,做点什么吃食卖,就你的手艺,这买卖还能差了?这自己的铺子自己说了算,有事了关上二三天也没什么。若是还哪里寻地方做活儿去,想要什么时候要歇了就歇两天,可不好办。可你总得往府城里去吧?田里地里也不能耽误吧?这么一算,还是自己开个什么买卖的好。又挣钱了,人也不绑着。”   灵素听了这主意觉得很不错。要说银钱,她之前得了那么大一个便宜,里头真搜罗了不少值钱的东西。比当日在埠头镇得的多上几百上千倍不止。可这东西她拿去花了就只是个花用,没玩全,没意思。怎么叫没玩全?这里的人都是自己做事情花力气,赚了钱来,再好好算计着把钱花出去,这才是一个整套的玩法。她若就用湖底空间里的那些东西,虽真金白银也没谁会不认,可这么一来就只玩了花用的那一头,赚的那头没玩着,总觉着缺了点趣味。还不如用自己从埠头镇码头摸来的那些呢,好歹出过力气不是。   不过她又有犹豫的地方:“我还生娃呢……”   七娘立了眉:“怀了身子许多重活干不得,看看铺子不是正好?等生下来,一边带孩子一边顾生意,也不耽误赚银子。要不然你还想一家三口往府城坐吃山空去?!”   灵素缩了缩脖子:“好嘛好嘛,你说哪里的铺子好,买就买了。”   七娘这才过来细说给她,灵素也不想做大买卖,最多最多开个小酒馆,要不就干脆卖酱菜熟食的也成。搭着卖点自家山上的时鲜菜,也不图挣发财,够过日子就行了。   最后七娘指着两处道:“那这两个都不错。这个就在我们买的那地块边上,那边如今已经填好了,今年就要开始盖房子。这里是预备做行商脚店的,整这个填塘出来的地方,边上都挖了阳渠阴沟,绕着圈都盖上房子。到时候小商小贩的来咱们县里,不想花太多使费的,就住咱们这里。叫饭菜可以,自己带了干粮的,付几文柴草钱自己开火也成。都附着牲口棚,买草料也成叫店里照看也成。就图个便宜实惠。这个店面就在我们这块地北门对街上,开面有五间,里头两进。现在的价钱还低着,等我们那块一盖好,这个价钱少说也得翻一番。地方也够大,你到时候做什么买卖都成。   “还有这里,这是我们之前买的城外的那块水围地,这块地我们预备着盖仓库使。全要用砖土的,不用木料,为着防火。这外头整圈都是水,这会儿正深挖驳岸,到时候装卸东西也方便,万一真有点火星子,要救火也容易。这仓库都是租给那些商贩的,到时候每日介不少搬运的活儿,这出力气的人准定不少。这铺子就在边上,开面三间,比那个小上许多,做简单饮食买卖合适。就照我们从前给那些挑泥师傅们做的饭那样,着实管饱价钱实惠点,发财是难,赚头总是有的。   “这两处都是同我们这边的买卖挨着,那些地块要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外头没人知道。所以这铺子如今的价格买了都算上算。你看看哪个合适吧。”   灵素哪里会挑?一者见七娘都替自己打算到这地步了,心里感动得很;二来刚才自己说话都叫七娘给弹压了两句,怕再说什么又惹她生气,便索性道:“那要不……就都买了吧!反正你说现在合算不是。”   七娘刚要生气,想想又不气了,皱眉道:“这倒也成。反正到时候你若哪处不想要了,转手卖了也不至于吃亏。”之前七娘也问过灵素要不要进这囤房待涨的行当,只是她一通歪理,总之就是嫌这个钱赚得太容易没意思,七娘一怒不理她这茬儿了。这回既选不好,两处都买了,倒是顺便玩了一把低买高卖,白挣一笔银钱也好。   这么着两人议定了,灵素还张罗去看房呢,这里七娘直接叫人往牙行里请了官牙过来,当面就把文契都办了,银钱一个月内交清即可。那官牙还直道:“这两处地方这些日子都有人在瞧,只是都嫌地方有些偏僻,附近人气不高。您这一出手,就晓得这地方往后准差不了!”   等牙行的人去了,灵素才有点琢磨过来七娘说的“这买卖都是越做越好做”的话来。这宅子土地买多了,连牙行都能上门办事,交钱还有宽限,真是处处都有明道理暗规矩啊。   回去跟方伯丰说了,方伯丰一听,好嚒,这出去串了回门子,直接买回来俩铺子,银钱没付,还是赊的。也不晓得该赞她一声有决断还是太草率。   七娘嘱咐过灵素,叫她把自己说的那些话都同方伯丰说一回,别到时候两口子为了这个闹矛盾,好事儿就成坏事了。灵素学人说话向来有一套的,方伯丰听完,叹道:“你这要好的人虽不多,一个个对你真是掏心掏肺的好。这是他们自己砸了大笔银钱要抬那个地方了,见有这个巧宗儿,偷偷漏给你的。别说往后你想自己开铺子做买卖,就算你什么也不干,转手就能赚上一笔银钱了。”   灵素得意:“七娘待我向来极好的。”   方伯丰笑笑:“那也是因为你值得人那么相待。”   灵素叹道:“她要是知道我当日想给她同黄源朗牵线,好叫黄源朗得偿所愿,以报当年黄源朗救你落水之恩,不晓得还会不会还待我这样好呢……”   方伯丰咳嗽起来,摆摆手道:“方才那话当我没说吧。”   灵素嘿嘿笑两声,想起来一事道:“对了,娃儿说连障底村后身,灯盏峰北边,有一道水路,如今都干了,在溪口处有些不是山里的东西,我们去瞧瞧好不好?”   方伯丰道:“灯盏峰北边?那如何进得去。灯下村就是在灯盏峰南边才得的这个名儿。”   灵素道:“要进去总有的是法子。可以从连障底村那边绕进去。”   方伯丰想了想道:“成,你一定要去就趁早,过了端阳,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到时候蛇虫百脚的可真没法儿走了。”   灵素想起来他最怕蚊蝇之属的,连连点头:“咱们就去两处吧,一处这里,还有一处果子谷。说是长了许多的果树,那里稍微远一些,不过有我在倒也不怕。“方伯丰点了点头,又想起今日她做的大事来,问道:“那铺子的银钱还没付呢,拢共多少银子,咱们够不够数?”   灵素道:“两个铺子连房子带地一总五十二两。不是一个月内给就成么,咱们回来再付好了。银钱足够了的,不消担心。”   方伯丰心里算算,自己一个月是一两半的廪给,灵素一个月四钱的,加上灵素偶尔往三凤楼里卖些菌子干什么的,就算二两一个月,一年是二十四两,两年四十八两。这只算了进的,没算出的呢。   一算出的,才知道自家娘子的厉害了。这家里米面除了廪给的,余者全是自家山上地上的东西。自从前年种了豆子,更连米酱豆酱豆腐豆腐脑都不从街上买了。还有也不晓得她哪里捡的那么些野蚕茧,如今俩人的棉衣全是丝绵的,连被子也是,除了垫被用了去年自家地里出的新棉花弹了两床,剩下全是丝绵被。料子也都是她自己织的。自家的织机如今各色各样的配件都比主机用的木料多了。   默默算了一回,方伯丰长叹一声,自己这福气也太大了些。   灵素还在边上道:“咱们俩的工钱基本上都花不着,粮食虽然都不卖的,可每年我还卖一茬山货干果子,两茬野蚕蛹呢。今年开始还能卖桑叶。都能换银钱不是?干果同山货都挺值钱的。头一年就得了快一百两你记不记得?后来都翻了倍了。买两个铺子足够的,就是去府城里置个小房子也花不完。”   方伯丰道:“干果?这两年咱们往官行里没运去那么些啊……”这事儿他都帮忙点数拉车的,有点印象。   灵素乐道:“七娘让我分几处卖去,别就可着一处卖,太扎眼,招人妒忌。我后来就往近边的镇上和县里卖一些,还卖些给运河上的商船。比单卖给官行赚得还多。”   方伯丰摇头笑叹:“你还真学了不少的生意经啊。” 第163章 确有其事   如此心里再不担心银钱的事儿了,俩人就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划了囫囵舟过遇仙湖往翠屏镇连障底山那头去。   看到连障底村都通了河了,灵素就开始嘀咕上了:“他们这里也没多少人家啊,我们那里若是通了,往后上林埭也不用从小河滩那边绕了,人口不比他们这里多?怎么就不给我们开那一段呢……”瞧这抱怨劲儿,全然一个“人样”了。   幸好方伯丰是个知道里头事情的,他道:“他们这里跟前头就差了那么一截子,水路也算通着,只是窄得没法行船,水又浅,载不了东西。衙门里头的河浦通渠里是没有这一段的。是他们里长,带着自家俩儿子带上干粮,摆开阵势自己要开这段河。后来村里人看了,又正好农闲,便都出了劳力自带干粮过来挑泥开河。所以这段水道说白了都是他们自己花力气开出来的,衙门没有给丁点贴补。后来还是河道上看不过去,最后年末账上还有些余钱,拨了三十两交给那里长分配去。   “那里长之所以会这么下狠心非干成这个事情不可,就是因为这连障底村的地方。后头是山,前头是滩,要说出产一年也有不少,只是弄不出去。那些山货除了干菌子还好些,东西轻价格高,余下的什么大小核桃、栗子甜槠,一斤也值些钱,可要一篮子一篮子拎出去还是一担子一担子挑出去,从他们那山边的小路走,可就费劲了。这好容易遇上这样的好事,只要通了水路,他们只要一条船,半天就能到县里,还能去旁的镇上,这可就不单是一条水路了,这是活路、财路啊……”   灵素听得有些汗颜,自己这随便什么往灵境里一装,爱去哪儿去哪儿了,倒看得这些辛苦人不忿,可有些不像话了。不错,总算捡回来一点神仙的自觉。   不过她这又生上旁的闲心思了:“早知道我也那时候开始挖石头挑泥,把那段河给开了就好了。也罢,来日方长。”这话她也就心里随便打算打算,说是不敢说出来的。   从连障底村那段河走到底,接下来都是些宽宽窄窄的山溪了,一同汇到这河里,囫囵舟虽小,也没法走了,灵素就随便寻棵树一系,带着方伯丰沿着一条山溪往深里走去。这回的溪水是从里往外流的,同三水河那里还不一样。这是从高处下来的,沿着它走,越走越陡峭。   绕过一块巨石,灵素一拐弯,不跟着那溪水走了。方伯丰好容易立定了脚,往下看看暗吸一口凉气。只是自家娘子如此英雄,自己也不好太露怯了,壮壮胆,往远处看看,还真升起几许豪情来。   灵素道:“咱们从那个山坳翻过去,这水转眼就上崖了,没法儿再跟着走了。”   进了山,方伯丰全听灵素的,都不消商议什么。   这连障山素有“猴打滑”的称号,虽是山坳,那也不是容易爬的。幸好有灵素在,揽着方伯丰三跳两纵就能攀上去七八丈。方伯丰手搂着灵素的肩膀,心里默默想着:“下辈子我一定要弃文从武!”   一路上都极是险峻,这山坳却有一片平坡,前看山下良田如锦,河如银带,后有石屏相护,翠竹环绕,花草繁茂,高山风过无比清朗,方伯丰笑道:“这地方实在太难上来,要不然在这里住了可舒坦得很。”   灵素见过的好地方多了去了,见方伯丰感慨,摇头道:“这就算好了?连我们的山头都比不上呢。”   两人说着闲话,歇了一起。灵素也不晓得怎么弄的,竹壳砂胆的大杯子,里头倒出来的热茶。深山比外头凉快,吹着风来口热茶喝可美得很。又有一包馅儿饼,也是热乎乎的,里头是雪菜笋丁馅儿、青菜菌子馅儿、韭黄鲜肉馅儿几样。方伯丰一不小心就吃了三个。灵素又一人给倒了一碗热汤,腊排骨煲笋,一入口,浓鲜香。方伯丰长出一口气:“要不咱们往后就在山上过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没有,再畅快没有了。”   灵素笑道:“成啊,那咱们连地都不消种了,只打猎就能活。”   说了一回没头没尾的在山里当野人的好日子,吃饱喝足也歇够了,俩人才有打起精神翻山往后头去。   上山就不容易了,下山更难。方伯丰就说起这个“猴打滑”的典故来,灵素听了笑道:“这是以人度猴呢,这才哪儿到哪儿,猴子连笔直的悬崖上都能来回蹦跶。猴子也算了,好歹它还生了两只‘手’不是?可连那羊同驴都能在光秃秃的峭壁上走,它们也、也……也就那样,居然能走,也不怕头晕么!”   她本来想说它们也没什么旁的法术天赋,居然就凭个肉身在那样地方走来爬去的,这地方的人同兽们可都够傻大胆的。   方伯丰没听说过这个,便问:“你见过?”   灵素点点头:“见过啊。”   方伯丰叹道:“你还真是哪儿都敢去啊。”可如今自己也跟着在里头瞎玩,从前义正言辞训她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倒换成一番自省:“我怎么也这么行事没章法起来了……”   往下走时灵素施展起“轻功”,瞧上去更吓人,往下一坠不知道会落到哪里,灵素心里有数方伯丰可不知道啊,靠一股子硬气总算没闭上眼睛。   一路飞掠,到山脚落了地,方伯丰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底下草木丛生,别说路,群山环绕,连个东西南北都不容易分清楚。   灵素朝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跟方伯丰道:“走这边。”   方伯丰一边一脚深一脚浅跟着,一边问灵素:“你怎么知道要往那边走。”   我用神识探的?没法儿说,只好充能人:“我在山里走惯的,大概方向心里都有数。”   隔行如隔山,方伯丰这个山村里长起来的孩子生生叫人给蒙了。   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前头挺宽阔一道河道,只是如今水流已经涓滴无剩,只留下灰白色的石头和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一丛丛绿草。   方伯丰一愣,他这回答应灵素进山来胡闹,不过为了解一解她的心结。到时候满世界找了,没有她梦里的地方,虽她的梦那时就醒了,只是难免心里难受。自己跟着来了,便可以好生劝慰几句,或者她喜欢时,陪她再在山里头四处散散,解解心郁。   可这眼见着真的有一处干涸的河道,连地方也同之前说的无异。灵素不是会对自己撒谎的人,何况这样的事情骗自己这个枕边人有何用。再看灵素也一脸兴奋,大有“果真如此”之意。这、这娃儿托梦难道还真有其事?!   将信将疑地跟着往前走,到了一处山前,灵素一指边上道:“这里应该就是河口了。”   方伯丰看了一回,这河道眼见是朝着山里进去的,只是不晓得当年的流向,不过不管朝哪头流的,这都能算得上一处河口了。   灵素接着道:“这河从前从这山里流过的,如今里头已经塌了……”   方伯丰问:“这个怎么瞧出来的?”   灵素道:“你在这儿站着,都没有风是不是?要是但凡是个通的,这有山洞的地方都挺大风的。”好悬,好悬,真是在山里自在惯了,多说多错啊。他们这儿的功夫里头怎么就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之类的功法呢,自己也好借用借用,省得这么难受,唉!   方伯丰听了倒觉着有理,只是这就是河口了,可这河两岸连着河底和已经塌了的山洞里头,到底哪里是梦里说的“有些不是山里东西”的地方?   灵素在那里站了会儿道:“我们娃说是在两棵大枯树底下的,可这里只有一棵啊……”   她说着就跨进了乱石层叠的河底,往对岸那株高大的枯树走去。这枯树主干足有两人合抱般大小,在那里歪歪扭扭站着,好似马上就要躺下歇歇似的。   “哎呀,真的是两株!”灵素用脚撩着分开高过腿的乱草,指着边上躺平的一棵大树跟方伯丰道。   方伯丰看看一站一躺的两棵树,呆愣愣不晓得如何是好。   灵素已经从背篓里取了一把短柄镐出来,方伯丰一看愣了愣,苦笑道:“你还备得挺全乎。”   灵素道:“我这都是随身带着的,咱们山上种的那许多药材,多少都是这东西刨来的。”   方伯丰不禁又想起自家那荒山变的宝山,伸手接过了镐头道:“这回我跟着来了,你说吧,刨哪儿?”   灵素直乐:“就在两棵树中间,就这块吧。”   用脚点了点地方,方伯丰看看,把边上的草先拔去了一些,边上还好些活的树,只好先避着下镐子。   上头一层土,底下渐渐出现了砂石,泥石混杂,不用镐头还真不行。大约挖了三尺来深,方伯丰发觉挖出来的泥沙细了许多,没方才那些半大石头了。心里越发疑惑起来,又有些紧张,下镐也轻了些。   又刨了两下,镐头好似蹭到了什么东西,方伯丰一时心跳如擂鼓,赶紧叫灵素:“灵素,这、好像真的有东西……”   灵素一拍手,“寻着了?”说着话不知道从哪里又取出一把短柄的小铁锹来,过去沿着方伯丰刨出来的坑往边上挖。一边还拿另一只手往边上拢土,一会儿功夫就露出一个褐绿釉的坛子来。往边上又挖两下,道:“还有。”   方伯丰赶紧上来帮忙,夫妻两个齐动手,没多少功夫,两个眼看着是一对儿的厚釉坛子就给挖了出来。   灵素还拿着那镐头装模作样前后乱刨了一通,最后摇头道:“没了,就这俩。”   方伯丰凑近看了看那坛子上的印字,“熹和年间的……这坛子都有二百多年了。”   灵素道:“这坛子值钱不?你们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东西,只要放年头长了就值钱么?除了人。”   方伯丰大乐:“什么叫除了人?”   灵素道:“人老珠黄啊,人老了就不值钱了。”   方伯丰只好摇头:“就是爱胡说。”又道,“这对坛子釉色特别,说不定真的是个稀罕东西。只是我对这些不太懂的。”   灵素点点头:“我瞧着也挺好,等里头东西收拾出来,这个我留着腌咸菜好了。”反正坛坛罐罐的她从来只怕不够。   方伯丰也不晓得这到底算个什么,便道:“由你。”   灵素已经走过去准备开那坛子了,方伯丰拦了她道:“你当心点儿,谁晓得里头有什么。书上说,凡是藏贵重东西的地方多半都有许多机关消息的,还有用火的用毒的,厉害着呢。唉,这么一想,咱们方才就太大意了……”   灵素一甩脑袋:“要有什么危险,娃儿会不告诉我们?!”说着话直接一伸手把那坛子上的封口打开了。这封口也不晓得用的什么,这会儿都碎成块掉了一地。   方伯丰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灵素一伸手把小铲子从坛口伸了进去,再往出一带,就铲出俩银锭子来。   方伯丰傻在那里,他方才也想了,会不会是银子?只是这念头也就一晃,之后他都想得是什么毒物或者更可怕的骨殖什么的,他又怕说出来吓到了灵素,所以才闭口不言。   灵素反应多快啊,这样子已经做过了,她就老实不客气直接开始下手往外拿。   白得晃眼的四方锭,随着她两手抓取,在荒草乱石地上叠堆起来。同她从前捡的黑黢黢碎银子、银角子不可同日而语。方伯丰在跟前,她又不能使灵境,这么几个几个地拿烦了,索性直接抱起坛子往外倒,白花花滚了一地。   十两一锭的银锭子,每坛一百个,两千两整。她捡东西捡多了,这回难得的是捡得这般整齐,多少上倒没什么感觉。倒是也激动,激动的是自家娃儿还真是随自己啊……   是,她现在是不缺钱,这些银子她捡了也不一定就花自己身上,可她看见东西叫她别捡她难受啊。就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打河里过的时候看见一文钱她也得收进灵境去。   这个……大概算职业操守?   方伯丰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先是惊讶于:“真有其事!早听说端阳梦的种种神异,今儿可算见识了。”   回过神来又是:“这么些银钱,这到底是何人所埋,所为何事?如今这样……会不会不太合适……”   他这里还犹豫,那里灵素已经把银子又放回坛子里了,又从边上薅几把草来往上头一盖道:“咱们先走吧,下回我一个人过来再取。如今拿了它就没法去旁处逛了。”   方伯丰把心里的疑虑一说,灵素一指边上道:“你看看这块地方,连树都倒了,再看这坛子上头的印记,纹路里渗进去的颜色,都不晓得几百年了。算谁的?谁捡着了算谁的呗!娃都说了,这都算往后米粉尿布零嘴儿的花费……”   说着话顾自往前走了,方伯丰在后头晕晕乎乎地跟着,就这样,俩人撂下刚刚挖出来的千两白银,忙着翻山越岭看果林子和野猪去了。 第164章 财聚仙源   方伯丰只看到了那两坛子莫名其妙得来的银子,心里一时对端阳梦、神灵护佑等事情迷惑起来。毕竟他向来是抱着“既不认其有,亦不定其无”的想法的,只一句“我不知道”罢了。可如今这个又算什么?!自家娃人没来,连尿布和零嘴的钱都先寻好了,不说别的,只说这个行事,同他娘亲可有多像?!真是定好的缘分……   走在前面的灵素,心里却跟煮沸了似的。她方才神识一探,就发觉这河道里头还散落着一些银锭子,同这坛子里的一样。沿着东西往上探,往山里头去,有更多银锭子四散其中。可见这些东西原是从里头被水带出来的,这里头才是真的财源。   要光是银子,就是来两座银山,本着碰到了该捡就捡的原则,她还是会尽心尽力都捡了去的,可是也没什么值得特别激动的地方。可这回她往里头探的时候,明显觉出来里头也有灵阵的波动。那灵阵将外头许多东西都隔绝了,若不是她有神识,凡人是怎么也寻不到地方的。   那两坛银锭子,估摸着是从前什么人机缘巧合进了这里,从河道里捡的。只是能耐有限,没办法都带出去,才就地寻了东西装了埋起来,想等什么时候再来拿的。至于为何后来没有再来取,恐怕是别有缘故。百十年前的事情,自己就是神仙也猜不出来具体事端了。   她这会儿真想往那里头好好探探去。只是碍于方伯丰在身边,再一个往里头去可不是单纯的山洞了,恐怕同上头探仙府遗秘相类,一进去不定多少日子能出来。这外头还欠着钱,自家相公还得往府城里去,自己还要寻地方种棉花引蜂,不如等这些要紧事儿都办完了,再来细查不迟。   两人又翻了山往北走,灵素几次直接带着方伯丰一跃飞渡深涧,方伯丰从心惊肉跳到自觉汗颜,也不晓得往后再听灵素进山是该彻底放心还是越发担心才对。   果然又找到了梦里说的果子沟。这一大片山坡,绿草如茵,几乎没有别的杂树,整山的果树。方伯丰这两年都在粮作上下功夫,果树上所知有限,一时也认不得这正着花似锦的究竟是什么果子的树。   灵素一看乐了,心说真是我的儿啊,你咋晓得娘亲我要寻这个东西呢?她找什么?蜂啊。   高山寒凉,这都过了端午了,果树刚刚开花。成群的蜜蜂嗡嗡地忙着,这多好,连蜂场都是现成的。这回是带着方伯丰,她还得演个轻功。等到时候自己一个人了,只记住了地方,这就跟自家后院一样。   还有这许多树,得能结多少果子啊!这果子可不是白结的,准定到时候又会引来许多野物,就跟自家后山的野猪坳似的。这会儿里头的野猪估摸着都得百头有余了,这还是打了几场,迁走了许多的结果。为什么能养出那么些猪来?还不都亏了自己年年在那里栽果树,挖浅塘种芋魁?!   只是这野猪越来越多,她除了多打两头,旁的也没什么办法。——实在太能生了,一窝能下十几二十几只,一年能生两窝。看看这满山的果树,好啊,多好的饲料……   方伯丰见灵素高兴地眼睛放光,一边绕着树走,一边就蜂啊猪啊的打算上了,比之前挖到银子可高兴多了。实在要算算,这果子还不晓得什么滋味,就算是好的,一斤才几个钱。又不容易运出去的,凭谁看了也是得着银子高兴点吧?只灵素就同寻常人不一样,方伯丰就打心里爱她这个不一样。   等出来的时候,灵素还坏心眼地带方伯丰去野猪坳看了一眼,方伯丰一看那百十头大大小小的野猪,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到了下头,都走出老远了,方伯丰才问道:“你、你那些野猪不会就是这里打的吧?”   灵素晓得他担心什么,便道:“是这里头的野猪,但不是在这里头打的。我怕惊动它们了,一下子冲过来太多,都打了又吃不了那么些。所以我都在它们进出的路上打埋伏,挖个陷阱什么的。”   方伯丰从前只听说山旮旯里的孩子读书出息了,去县城府城乃至京城见见世面的,自己这回却在深山里着着实实开了回眼界。难怪灵素寻常没事就喜欢往山里跑了,什么笑话大戏都不爱看,实在是这山里的花草鸟兽活泼泼地有趣多了。那些戏啊笑话啊总是人想出来的,脱不了人的见识,可这大山深林里头的东西,多少是人想都想不到的。   想想那满山的果树,花开如停霞住雾,轻红粉白烂漫在这杳无人烟处,若非亲眼所见,哪里想去?!还有那令人心里发毛的成群结队的野猪群,也是天晓得!   在自家山上住了一夜,转天才走了小半天的山路,找到自家那条囫囵舟,划了回县里去。途经灯下村的时候还有人拿了两袋笋干出来要卖给他们,以为他们是收货的。   灵素最好这样的事,自家山上的菜蔬她卖过不少,这收货再拿去卖的买卖还没干过呢,这好容易遇上,就顺便干它一票!两袋笋干,也不消称的,那位大娘从底下掏几把给她瞧:“都是好的,透干,我就是这里的人,卖差的给你你找我来!”   灵素神识一扫,这话没错,便点头道:“您开个价儿吧。”   大娘道:“我们这点东西,不值当跑一趟县里的,可也不能叫你白辛苦,大家都让一步,就一百八十文,成不成?”   灵素点点头:“这是个实在价儿。就按您说的来。”   大娘本以为她还会还个十文二十文的,没想到真就一口价。挺高兴的,把东西递过去,嘴里闲聊着:“你们这是从连障底那边来的?收了不少东西吧?”她是瞧见灵素同方伯丰放在船上的背篓了。   灵素笑笑:“倒是瞧见了不少,只是拿不出来。”   大娘乐了:“你们是进过山了?嗐!山里住着神仙,要是遇上了,求什么给什么,只要你进得去出得来!”   灵素听了便问:“这山里还住着神仙?没听说过。”   大娘笑道:“你这姐儿,你还当真啊!不是叫群仙岭么,自然有神仙才有这个名儿的不是?不过也不能说一定是瞎话。”说着话往村里头一处黄色墙一指道,“瞧见没?那是咱们村里的神楼。就是多少辈儿前,用神银修的。神银晓不晓得?雪一样白,凡人可炼不出那样成色的银子来!”   两人说着闲话,把钱货都算清了,大娘又说下回自家有了山货还等灵素来收等话。灵素收了笋干把袋子还给老大娘,还顺手送了她几块盐巴。大娘挺高兴,这东西她们也得出去买去。   船行远了,方伯丰问起灵素来:“灵素,你说……那、那会不会就是那个什么神银……”   灵素多光棍:“下回拿来叫他们认认?”   方伯丰看她一眼,灵素咯咯乐起来。   一路无话。   转天两人就去官牙把那铺子钱付了,顺便去看了一回。地方样式同七娘说的毫无出入,那个南城塘子边的铺子,路对面就是他们家预备盖脚店的地方,本来沿街还有一溜破败宅子,也叫他们一家家商量了花钱买了。这样一来,他们家这脚店群四面临街,到时候进出都十分方便。   方伯丰寻常少来南城的,这会儿看了也叹:“真是大手笔。”   这个铺子出面五间,后头贴墙起的院子,里头还另有两进屋子,一进三间一进五间。中间的地方都挺窄,全铺了青砖,砌着两个小小的花坛,里头连棵草都没有。灵素转着看了看,觉着挺没趣的。地方虽不小,只是没什么生趣。开面五间,做杂货铺小酒馆都太大了,若是搬过来住,又没树没后院的,住起来也没意思。   方伯丰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想法了,便道:“到时候再说,你真带娃的话,也看不了买卖了,或者到时候还要雇人。后头两进可以给雇的人住,也可以当库房,你过来也有个地方歇脚。”   叫他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灵素点点头,心里想着大不了到时候卖了。   河边的那处铺子在尖角上,两边临街,地方不大,拢共就四间房,其中一间砌着几个大灶,看来从前也是做的饮食买卖。灵素倒觉着这个地方不错,做个小食铺挺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两处的房子虽都不是新的,料材都实在,也不用翻新,什么时候要用了直接来收拾就成。   换了锁,事情就算办完了。方伯丰想想有些发蒙,自己娶亲的时候在一个裂墙缺瓦的屋子,凑不出半抬聘礼,媳妇也没预备什么嫁妆;一分家,索性连那半间房都没了,得了个驴粪蛋和一座山间荒宅,并一笔随时可能叫自己倾家荡产的税负;这才二三年,怎么就成了有几十亩良田、一座青山的人家,在县里有房子不说,居然还有两个铺子。这照哪儿论起来也是个小墩子人家了。   细算算自己除了考了个头廪,拿点廪给,旁的什么力也没出过,全是自家媳妇一个人挣下的家业。往后,这长长的一辈子,自己又到底能为她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呢?……   这县里的事情差不多都完了,灵素又照着从前一样开了两袋秕谷喂鸡,就准备跟着方伯丰去府城耍耍了。   边上苏梅儿还过来跟她打听,说有人辗转托了来问的,他们是不是要搬去府城住了,若是这样的话,如今这宅子打不打算出手,多少钱肯卖。   灵素便道:“我们没打算搬那边去住啊,也没打算卖宅子呢。”   苏梅儿听了笑道:“我说也不像,不过问过来了我就白打听一句。”又道,“你家男人真是出息,这都去府学读书了,往后说不定要当丞相呢,那你就是一品夫人了,咱们见了你都得行礼!”   灵素对这些全然不懂,苏梅儿好歹还看几处戏,她连这点教育都没受过,只好道:“只是去读书,同当官没什么干系的。”   苏梅儿一脸“你就支吾我吧”的表情,笑笑去了。   一路船上,灵素就问起方伯丰这个事情来,方伯丰笑道:“她们那是戏文看多了,还丞相呢,咱们国朝早就没这个衔儿了。”想了想又道,“我没打算转科考,到那里再看看规矩,往后若是能成,我还是想到德源县农务司里做事,你说好不好?”   灵素笑了:“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就同从前说的一样!”   方伯丰见她神情,紧了紧握着的手跟着笑道:“你说好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手都还在吗…… 第165章 有人不往高处   康宁府地处水乡,城里城外都有大湖,城中四水环绕,昼夜舟舫穿行不歇。又是两江一河交汇处,五方杂处之地,立于街头前后左右说话人常常口音各异,一样官话也能说出七八种味道来。   府城占地极大,因一次次朝外扩建,城池已经说不好形状,这里一个角那里一块凸的,倒是城中居民每常以此为傲。   官学同县城一样,都与官衙在一处,只是这里就没有状元坊那样的地方了。不管是该的学银还是米面等物、乃至租住的贴补,一概折成银钱发放。这也是府学生员情形使然。   国朝的规矩,科考只有过了京考的,才能授官。科考合格,得了贡生资格的,若是没能过京考,凭是从前成绩再好,也没得官做。愿意屈尊做小吏去?也行,重新参加典试再说。这全是两条路子的,成绩不能通用。   可叫这些贡生们再去考典试,多半丢不起这人。这会儿就算考上了,从前同届的考典试的那些位子也已经比他们高了。“当年人不如我,如今我不如人”,这滋味几个人受得住?是以走这条路的并不多。就算有几个,也多是偏僻地方的贡生跑来康宁府、丽川这样地方重考典试。反正就算矮了一头,也不是对从前同窗,好似就没那么要紧了。   那考不上京考,又不愿典试的这批人怎么办呢?一个是立了心还要再考的,经人举荐,可以在府学里读书,用功两年重新再考。一来这府学里有先生教,偶尔还有大书院里的知名夫子过来讲学,在外头自个儿下苦功可没这条件的。二来么这为官考学,可不是光考学的事儿,最后成不成的,能结交些人,铺些人脉才是关键。且进了府学一个月还有几两学银可领,也算个贴补。   再一个那些已经不打算再考京考了的,又不考典试,还有一条往六部和太医院等地方去的晋升之路。这就得同另一批人争了,就是各州县专项上的能耐人。这些人在府学里上课不是全天的,只是偶尔有课了才来,要紧是自己得不断做事务,总结写成有说服力的学文。到时候送上去审核了,有被选中的,直接有京里的官员下来面对。过了就直接上京去了。凡这样的,去了都有现成的职务,那些京考合格的还得等选官呢,这些都不用,在许多人看来也是一条极好的路子。   也有各州县上来的能人,在府学里学一阵子,仍回去的。这些多半回去就是一县某一项上的官长了。只是这都是最下一条路了。人往高处走,自县到府再上京,这才是条朝上的路。谁都到了府学了还能想着回县里去呢?多半要不是年纪实在大了,就是二三年都中不了选,没办法的办法。   这么一说就知道了,方伯丰这个阴差阳错凭着廪生身份就进了府学的幸运儿,从打一开始打算着要走的这条路,却是条下下路。人各有志,也不好说他什么。   到了府城,灵素一个急着四处吃去,另一个就急着想看房子。知道这里没有状元坊那样的安排,总不能一直住客栈吧。至于吃,这地方许多德源县见不着的稀奇吃食,她好容易来了总得尝尝吧?   方伯丰拦了她,却另有一番道理,他道:“还是先去学里打听打听,我既然决定往后还要回县里做事的,或者就不用在这里上够三二年的学。若是这样,也不用买房子了,赁一个典一个都成。”   这俩人也是稀奇,一个守着成堆的金银破烂还就爱干些卖桑叶卖菌子的事情,另一个明明刚刚“捡了”千两白银,买个房子还扣扣索索的,大概是都没把那些钱当成自己的。   灵素对这人世上的道理,多半还是要听方伯丰的,就跟到了山里方伯丰就听她的一样。两人便先寻了个还算清静的客栈住了,灵素摸出来的还是那样黑黢黢的碎银子。——她捡了寻常也没地方花去啊!   方伯丰拿了几样时鲜好看的果子,就去拜访郑学差了。   郑学差这回这事儿办的,倒有九成的心思叫鲁夫子猜着了。他起初给方伯丰点了个存疑,也是他的个性使然。若换了旁人,看方伯丰这回典试的成绩,就算看到学文心里有疑惑,不过一个考典试的廪生,多半就轻轻放过了。要不然自己批了什么,完了还得自己下去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又不是科考,万一有点什么错漏,上头查起来到时候自己恐怕吃罪不起。   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结果点了存疑,去当面考了,结果发现这个才是李逵,那个看着义正辞严再合理不过的才是李鬼。赶紧回来给人撤了疑,又加了个最优的点评,只当这头就能善了了。可哪想到就那么寸,这个廪生想去的地方已经招满了,他偏偏又填的不服从调配。这样一个名列前茅,又难得务实的生员居然没地方去了!   虽则这里头也有这生员行事太过大胆的缘故,怎么就能不服从调配呢?可话说回来,从人家那成绩和能耐来说,人家当得起这么做。若不是自己,这多少州县都得抢着要这人,哪里至于落到这样田地?是自己错判了,才害得这孩子错过了想去的地方,最后还哪儿都去不成了。   郑学差心里过意不去。这时候方伯丰申请叫人篡改的事儿还传不到府里来呢,也没谁往这头想。   事已至此,这学差大人琢磨了又琢磨,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补偿他了。反正凭他那篇学文和这两年在农务司里实打实做的事务,进府学预备预备考六部也不算太过。打定了主意,郑学差把方伯丰的履历和成绩、学文一整理,写上一篇大加赞扬的荐书,就递了上去。   没过两日,上头批了,方伯丰就得了经见入府学读书的通知。   谁晓得通知下去没几日,居然德源县又查出来了有人篡改生员申请的事情。一问,苦主就是这个姓方的廪生。   郑学差看了这事儿,后心惊出冷汗来。他是在官场混老了的人,如何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关窍?若非这生员得了这府学就读的机会,他这被人篡改申请的冤屈只怕也没地方诉去了。想想那下手之人,却是知道方伯丰申请了本县的职位的,他特等本县招齐了,方伯丰的履历又被上头扣着的时候,才动手改的。   这么一算,这人竟是踩着自己的错处恰将这位生员的后路全都堵死了。若非自己后来想出这主意来,那非但是开始错判耽误了方姓生员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还间接又帮人再害了他一把。这真是……错被小人用,不是自己也添罪过?!   郑学差心里喊了无数句的“幸好,幸好。”   他想着方伯丰大概很快就会登门拜访,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一个廪生来说实在太难得了。且说不定还要成为他这一辈子的转折点。读个二三年,转科考也行,直升六部也行,都不是他之前典试时候预备走的路可比的。只是自己这回行事里头,虽有怜才惜才之意,更有弥补过错之心。这一下见面,还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却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好些日子,也没见这生员登门。等郑学差几乎都要淡忘这事儿了,忽然又说这生员来拜访了。   赶紧叫人请了进来到书房叙话。上回见过一次了,大概知道这生员的性子,只是一聊起来,还是有些意外。说了一些学里的安排,听他的意思,竟是打算往后还要回德源县去做事的。学差大人怕他对府学里晋升的路子不清楚,特地再给他细说了一回,哪晓得他都挺明白,饶是明白,还是那么打算着。   学差大人对这个生员有些兴趣了,就说行事稳妥保守些,也不至于这般没有魄力吧。志在千而得八百,是说叫人定目标志向的时候得定远一些高一些,这样哪怕最后到不了,也会有个还算不差的结果。却比一开始就定个低低的容易的目标合适多了。   只是毕竟不算熟悉,自己虽是他的荐官,里头纠葛也不简单,许多话不好直接问。大概说了几句,只觉着他这主意竟是打得极定的。学差大人便先把这因由放在一旁,答了他一些若是这般又该如此的话。   等方伯丰走了,郑学差想一想这生员这一次考试的风波,摇头笑着自言自语:“敢是被这官场的明争暗斗吓坏了?打算一辈子同田地打交道去了?”   方伯丰不晓得官长如何看他的,他回了客栈,赶紧把打听来的事情告诉自家媳妇。这若是往后还想通过典考进下属各州县的,只在学里学一年半载就够了,之后看哪个州县有缺的,可以去练练实务。等下一次典考,用在学里几年做的学文和典考的学文加总评级,看去衙门里坐什么职位。   一听说一年半载就成,灵素就琢磨开了。这么着,自己生娃的时候自家相公没准还能赶上?唉,说起来自己没准还是一个人坐月子容易点儿呢。多一个人看着,多少能耐都施展不开。灵境里存的那许多预备要在月子里吃的吃食,难道都白瞎了?!   心里瞎寻思,她看着方伯分面上是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嫌弃的,方伯丰忍不住拍她:“想什么呢?”   灵素道:“想我生了娃怎么做月子呢。你到时候在家可别碍手碍脚的……”   方伯丰忍不住乐:“你见过人家怎么坐月子的吗?也不晓得你到时候什么样儿。咱们家又没旁的人,我照顾你不好?你还嫌起我来了。”   灵素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事儿,“横竖总会有办法的!”这是她最擅长的解决问题之道。   既然都打听清楚了,那就看房去吧。不管是一年还是半载,总得有地方落脚不是。   都没走远,就在这客栈楼下问了一声,那客栈伙计从柜台上抄起一把大茶壶,就把俩人往边上的桌上让。方伯丰同灵素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就跟着过去坐下了。那伙计又从桌台中间的架子上拎起两个杯子在他们跟前放了,一提壶,给倒上茶。然后把茶壶往边上凳子上一搁,紧一紧头巾,开口道:“这在康宁府找住处,学问可就大了!您二位运气好,碰上我了,我就是这地儿生这地儿长的,什么事儿不知道?!”   完了就算打开了话匣子了,他也不落坐,就跟那儿立着,半俯着身子,一边说一边还在桌上比划指点,好像那桌上真有一副地图似的。   从赁居说到典房,还有寄居,都没说到买房呢,天都快黑了。有人进来住店吃饭了,这伙计就忙去了,这里灵素拉着方伯丰道:“咱们出去吃吧,一会儿当心他又过来,咱们晚上就没法睡觉了!”   方伯丰忍着笑,俩人赶紧从客栈溜了出去。走了一阵子,才乐出来道:“这府城真是不一样,一个客栈伙计的口才就这般了得,去德源县都能做房纤了。”   灵素却皱眉道:“听他说的,这地方要住起来还真不容易呢。”   方伯丰道:“只看看咱们住店的价儿,心里就有数了,这还算不上热闹地方。明天咱们出去找正经官牙问问,你若不在这里长住,我一个人也懒得开火,哪里租间房对付住也罢了。”   灵境里收着钱,山里还埋着银子,俩人就要这么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叫人没法儿说。   作者有话要说:   留着手码字,没敢剁 第166章 府城居不易   在德源县的时候,他们买个宅子也不过半天功夫,到了康宁府,都看了三天了,还没摸着头脑。   康宁府太大,里头人也太多。连做针的、拉线的、收卖羊肠的都能单成一个行当。好像这满城的就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处闲地方。七老八十的老爷子老太太,也会拎个篮子,装些五香花生米、莲子蘸冰糖沿街叫卖,还都有人买。跟德源县似的三五个老爷们老娘们搬个桌子在外头一坐,一盘杂拌几碗茶就能唠半天的情景一回都没见着。   大概看着,寻常行当,再不济的一天也能有百十文钱进账。要在这县里过日子,人口少的人家,一个月也得有个三四两银子才过得过。且这里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寻着人做,家里一个人不雇,也能过得跟老爷太太似的。   早起梳头有梳头娘子,使费按回给也行,老主顾按月算也行;洗面的热水都能说好了到点给送到家门口;早饭出去,一路上甜咸浆儿包子馄饨,光各种名目的烧饼就有十好几种;各种小馆子小饭铺有的店小的连个座都没有,都站着吃,生意瞧着都不差,东西更是南北东西连番国的饭菜都有,就算三餐外食不重样地换着吃也够轮几个月的了。   衣裳有洗衣坊也有在自家洗的洗衣工,说好了,到时候人能上门来收,浆洗晾干了送回来。居家用的家伙什,桌椅板凳都能找地方租,不喜欢了退了换一套,直接有人来给运走换上新的。四季果子有要好的果局子,知道口味的,一年单哪个品种上市的时候能直接送家来,绝不叫你错过。海味螃蟹大青虾等物亦能如此。还有鸡鸭店的,年头付一笔钱,这一年里该几只鸡几只鸭,都什么大小多少月龄的,都能按时按节送来……   归了包堆一句话,只要有银钱,在这康宁府里住着,简直要啥有啥。也难怪人人都如此着紧挣钱的事儿了。   德源县里这住家,像灵素他们家,自家有个小院子,能种点菜,后院还能养鸡养猪。康宁府里寸土寸金,恨不得一个院子都满满当当给盖上房,留一条俩人交错就都得侧着身的走道,哪里还会有地种菜?!至于养鸡养猪,许多地方是禁止的。怕天热了气味腌臜,本来就住得挤,更容易生事。   是以在这里住了,真是一片菜叶子都得花钱买。许多人家连喝的水也是门口买的,有专门挑井的,或者还有讲究的,可以问卖山泉的人买。这些人都赶着车,从城外山边接的新鲜泉水,每日送进城来。柴禾木炭石炭,就没一样能省的。   这么一算,若是一个人在这里住,真要开门七件事过起日子来,还真不如什么都托了人做去便当。   灵素开始还想找个宽敞点的小院住的,这几日看下来都迷糊了。   方伯丰劝她:“你又不留在这里的,一个月能来一两趟?来了咱们也不自己做饭了,用不着要个齐全宽敞的灶间。我寻常就在学里呆着,那里的官书楼挺大,就算没课在那里读书也不错。这么着家里也不消什么庭院书房的讲究,要说我,就找个人家里寄居都成。”   寄居,这东西在德源县都没有。康宁府有的人家家里有一两间空房的,就把这空房赁给人,同主人家住在一个屋檐下,所以叫做寄居。若是就单人一个,加点银子,就算搭伙了,连饭也能一处吃。有些外头来康宁府找出路的年轻人,多愿意找这样的。要打听个什么也便当,房主多半都是老康宁人。   灵素不乐意要这样的:“太挤了,我们在县里的小院子就够挤的了。太挤的地方住着憋屈,还不长个儿!”   方伯丰听她纯是歪理,不过想想到时候自家媳妇过来,今年还得生娃呢,都托梦了不是!这同旁人家一处住着是不太合适。   说好了打算就租一个。可找了几处,都同寄居差不多,一排房子,一家一间,都没状元坊宽敞。说到租,总是这么一间一间的地方。   没办法了,典一个吧,可这没有典一二年的。开口都七八十来年起的,毕竟一笔钱交出去,这房子就归你住了。到日子房主把那笔钱还给你,还把房收回去。这要是就典一两年,他拿去还干不干点什么营生了。只好买了。   方伯丰还有些犹豫,想再看看租的。整个府城这么大,总有租小院小楼的吧!   可灵素说了:“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又是为了读书来的,真跑老远住了,图什么?!”   官学在衙门附近,都是好地方,小院真没见几个,大院倒有的是,那也没人会拿出来租啊。   跑官牙去说要买个房,房纤拿出来的都不是图纸,都是一大本一大本的册子。听说就要在官学附近,又要吃喝便当又不能太闹腾的,立马就猜出身份了。这位不是官学里的新学生,就是衙门里的新管事,那面上的笑都立时深了几分。   这康宁府的房价也真不白给啊,灵素他们家那小院,买的时候四十两,七娘说现在大概能卖六十两了。因为河浦通渠后这小清河又通了航,这临河的人家就赚了便宜了。可像她们家这样的七八分占地的宅子,在康宁府里,没有二三百两想都不要想。   幸好没打算在这里常住。   俩人选了半天,最后挑了几处小院和小楼去看。   小院,是真小。开门进去,北房假三间。什么叫假三间呢?有的是中间一间整间,左右两间实则都只半间。有的则是中间那间窄,两边的略宽敞些。总之都是地够不下正经三间,只好凑合。   东西厢房各一两间,南边就是院墙,偶尔有别砖别瓦搭个撇子间的,用来放些杂物,这看上去就更乱了。   加上中间这一方窄庭,就算是个带院子的了。   就这样的,也得七八十两,拢共能有三分多地?跟德源县真是没法比啊,更别说灵素随便蹦跶的群仙岭了。   至于小楼,也是真的小楼。两间直上,上下两层拢共四间房,前头临街后头一条窄窄空地算院子,也要四五十两。   这都不是银钱的事儿,银钱灵素有,关键是拿来买这样的屋子她心里憋屈啊。   房纤大概是见多了买房挑不明白的,看这俩人是越看越不满意,便索性道:“您二位看好的地方,都是金贵地段,这就都是实价了。要是往东西再走出个两刻钟,就能比这里便宜上两三成,看二位怎么选了。”   这话明白,要想好地段就没有便宜的,要想便宜的,就得住偏着点儿。   这会儿正在一处小楼上,灵素往外头瞧瞧,一指东边一处规整的小院问道:“就那样的,得多少银钱?”   那是一个看着挺规整的小院,最难得的是院子里头还种着一棵大槐树,夏天遮阴冬天又不挡日头,挺好。   房纤看了一眼道:“那样的少说也得三百两。”   灵素眉毛都快飞出去了:“什么?!三百两?!那、那地方才多大?!”   房纤好脾气,见惯了外地人在康宁府买房时候的样子了,笑道:“您仔细瞧,这可是正四合,大北屋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南墙开门占了半间,半间做门房,起了影壁还有两间倒坐。看着纵深比之前的不过各大了两间来房,可这地界儿,想要扩出去一寸都难,何况两间大小?再一个,这盖房的材料还差着呢是不是?府城里住讲究有‘制’,这四六不成行,北屋就得三五七才成。这有没有‘制’可就是个大讲究了。是以正房是两间还是三间,那差的可不止房子多少大小这点事儿,事关体面不是?!”   虽觉着贵,可在灵素看来,花那七八十两买一个怎么看怎么别扭、死活要凑出三间房的“假三间”,还不如索性花三百两买个痛快。   房纤什么人?个个都是人精,一眼就瞧出这意思来了,往后也不说什么小院小楼的话了,全奔着正房大院说去。   见灵素总纠结在“这才多少地”上,便道:“您这是就看了熙垣里左近,这边上有两处神楼,规矩水围内不许有房子比神楼高,才这样的。过了水您瞧瞧去,哪里能有院子?屋子能就一层?怎么也得起个二三楼吧!一家住一条,就一间屋朝南能见着光,那也没有少于二十两能买的。这康宁府里的地价儿肯定没法同你们家乡比,天下有几个地方能比这里的?也就丽川、京城、灵都几处,到哪儿说哪儿的话,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灵素就闹不明白了,这出了城好山好水宽阔地方多了去了,怎么你们就非要这么挤着住呢?!她道谁都同她一样一个呼吸能奔出几十里地去。   眼看着就要往那二三百两的宅子瞧了,方伯丰却听出另一头的意思来,便问房纤道:“你说讲究‘制’,有范儿的就贵。我问问你,那有没有不讲究这些的,地方有多大就盖多大的房,实在点儿的?”   房纤笑道:“有当然有了,只怕您这样身份的瞧他们那屋子没规矩,更不爱要了。”   方伯丰摇摇头:“我们就是小地方来的,没那么些讲究,能住得稍微舒坦点就成。”   都这么说了,房纤也不好再一味推那些大的,就另外领他们去瞧了几处。最后方伯丰看中了一处“没规矩”的小院。   开门也在南边,只有北房和西厢房,东边和南边就是一人多高的白墙。北房两间,一明一暗,西厢房也是两间,各自开门。听说从前这小院是出租使的,那西厢房就要租两家。   小小一方庭院,中间用青石铺出一屋大小的一块地坪,四边上还是泥地。   方伯丰看了觉着一个人住足够了,北屋暗间睡人,明间看书待客都成。西厢房靠北边那间可以做灶间,另一间放些杂物。挺好的了。   灵素也觉着这个瞧着比方才那些讲究院子舒服,又见方伯丰先看好了,便也同意了。   就这么个只四间房的小院子,连税带中钱要七十一两。想想德源县里头两处铺子才五十几两。这康宁府真是了不得。   房子买下来了,俩人从客栈拿东西的时候,那伙计帮着忙前忙后的,等问出来他们刚买了宅子,赶紧推荐自己认识的木匠泥瓦匠等匠作道:“这刚买的总得按着自己的心思拾掇拾掇,我这儿给您说的都是最实在不过的人。手艺不敢说顶尖的,也绝对拿得出手。我给您说过去,还能给您讲讲价儿,绝不能叫您吃亏。到时候您只管打听去,若是坑了您的,您来砸我!”   方伯丰便答应了等自己那边商议好要动哪些地方,再来请他引荐,又给了他几个青钱做谢,这才别过。   路上灵素同方伯丰感慨:“我从前就觉着七娘做买卖厉害,如今一看,这康宁府里个个都跟七娘上身了似的。”   方伯丰斥她一句“胡说”,又问她可觉着有什么地方要改。   灵素早想好了,她道:“就厢房同正房连着那块,咱们再起一间房,做净房。刚好靠墙挖一个粪池,那里平常也不会有人走动,最踏实。一头连着卧房,起夜便当,另一头连着灶间,方便用热水。你说好不好?”   方伯丰本来想弄个恭桶就凑合了,反正有收夜香的人。可灵素都已经打算得这般齐全了,也就跟着点头。   转天还真又去寻那客栈伙计叫他介绍工匠,那伙计也挺意外,同柜台上说了句,抹下头巾一扔就带俩人穿街走巷找人去了。听说就盖一间房,那泥瓦匠便说这就过去瞧瞧,看完了算好料下晌预备起来,要用木工他也有相熟的,三两天就能完活。   这康宁府的工匠做事情也利索得很,好像多耽误一会儿就犯了什么大错似的。那间屋子两边都是现成的墙,只需要各开一个小门。后头抹成个圆弧形,屋外靠墙根挖个深坑,朝院子那边出面窄,也开个门洞。这么一来倒是开的门比砌的墙多。两天功夫就盖完了。拢共花了四两多银子,这还不算灵素买的陶管和里头隔断用的木材钱。   这里盖着房,俩人又采买了些简单的家伙什,一张床,一张便桌,条凳、骨牌凳和两把椅子,并一个衣柜。灵素还想买些别的,叫方伯丰拦住了,说不用像在家那么细致。灵素心里都打算好了,下回自己就拖一根木头来给这边的木匠铺,他们这里东西贵,料材也贵,总之哪里花出去的她就非得从哪里赚回来不可,就这么死心眼!   等里里外外收拾完,看着凑合像户人家了,俩人来康宁府也半个来月了。灵素收拾收拾准备回德源县,这还是俩人头一回离这么远。上回考试灵素都跟着来了,这回考上了反要分开,方伯丰拉着媳妇的手别提多舍不得了。灵素上了船,笑嘻嘻冲他挥手。方伯丰瞧着那船越走越远,那家伙冲自己挥了几下就蹲下不晓得又同那个大娘唠上咸菜大酱的话了。咬咬牙暗骂一句:“小没良心的。” 第167章 凡间洞府   半路上灵素跟着人下了船,找个僻静处神识扫过确认周围没人后,披上斗篷一点靴子就回家去了。   这几日她也抽空回家看了几回山上和县里的住处,半夜里可着实干了不少农活。御风而行的时候心里还很是感慨又几许自豪:“幸亏神识精进了,才能顾得周全。”好像她这神识就专门为了干这个的。   如今可算名正言顺地“回来”了。先跑到自家山上,——县里就剩几只鸡,这山上可里里外外的活物。漫山遍野干着活恨不得要飞起来。要晓得她还不止明面上这些田地,因为之前眼见着没法再在外头种地了,圆不过来。可偏偏她又涨了能耐,她这涨了能耐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多种些吃的用的出来。这怎么办呢。   最后想了个法子,跑山里头种去。她这回更新鲜了,不同外头那么开田平地精耕细作的。她来一招广种“博”收,在山里看有合适的地,度其采光冷热肥力同自家哪块差不多的,便估摸着种上东西。也不除草,也不耕地,直接点种或者栽苗。完了不时来看看,居然也长得不错。   堆岭后头的地,她一年就种一季麦子一季晚稻,晚稻种粳米和糯米,用什么粮种不一定。这些她都做熟了,连怎么装模作样都有一套专门的手法,也不用人帮忙,大家都知道她能干夜活,力气又大,见怪不怪了。   草荡浦里头堆出来的十几亩荒地,就没法靠自己了。她不肯把地赁给旁人,但是她请帮工。价儿都是按着十里八乡最高的给,请的又都是左近村庄的熟脸,寻常她还老帮人家干活挑担的,是以但凡替她做了哪一块的活儿,没事的时候也会替她照看一把。   只是她种的东西总是不那么正经,之前种了一茬棉花还算了,明明已经可以种麦的偏偏要种什么高粱旱稻谷子油菜甘蔗,这也还算说得过去,可什么米袋子、五色麦,尖儿豆的算怎么回事儿?这上林埭和小河滩的人都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就是想要替她照看也没法伸手。   好在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半是高山上来的,皮实,不挑地,也不用多少照看。虽则产量比不上麦子稻米,可是省心省地力,也是一件好处。   这么着,除了这些古怪东西,旁的地多少都有人偶尔过来替她看看,都有照顾的。她自己的打算,若是往后山里种野地的法子行得通,到了该上交荒田的时候,就跟方伯丰合计合计,或者干脆就留一半,另一半不要了。这自己没法直接动手的事儿,就算有人帮忙她也还是觉着憋得慌。不过都是后话了,如今还在期限里,当然能种的都得种上。   花了小半天功夫,把山上地上都看了一回,她又琢磨上西边的山地了。之前这块也想开梯田来着,可那时候东山的刚开,这边要也做了,这能耐就有点吓人了。为着稳妥起见,只好放一放。如今看来时机不错,方伯丰又不在县里,自己晚上回不回去也没什么。趁这个空儿把地开了,哪怕先不种也没事。就让它自己长两年草样样地,往后得空了再收拾也成。   毕竟今年秋天要怀身子了,明年生下来,这人生下来都是小小一团,得养多少年才能放养啊?!小的时候不知事那会儿还好,等知道事情会说话了,自己许多活计还得避着他。这又要带着又要避着,可不是束手束脚的?这么一想,有些活儿还真得趁现在还自在赶紧做了才成。要不然恐怕就要等个五六年后才有机会了。   可虽这块着急,她心里百爪挠心的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银子?银子后头那山洞!   这到底是先忙这头好还是先忙那头好呢。   抓耳挠腮了半天,跺跺脚,还是先把那头整明白了再说!横竖这边的地又不打算立马种上,到时候趁夜做起来,几天就能开完了,正好趁黑堆些乱草渣土什么的,还能遮掩遮掩。   打定了主意,把自己的几处领地都再看了一回,确认没什么大事了,就直接往连障山后头奔去。   到了那里一看,什么都是原模原样的,先把那两坛子银锭子连坛子一起收进灵境,才顺着河道往山里头去。   一边走,一边把散落在河道里的银子也收了起来。这些银子也实在太亮太白了些,自从上回听了神银的话,她还真有点担心这银子没法花出去。这会儿一路捡着,又同自己灵境里那些各处捡来的黑不溜秋发红发黄的碎银子比比,这是一样东西么……   走了一段前头就堵上了,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块子。石头她倒不嫌多,往后还得盖房呢,她想盖个石头的,看着结实,又不怕火。就是有点担心这上头到底塌到什么程度,别自己这里往灵境里收石头,它那儿使劲往下掉,等停下来半座山没了。那就麻烦了。   心里想着,先把神识铺开,把里头和中间压着的地方散落的银锭子也一一收干净,才试探着从高处捡大块的石头收了两块。“豁啦啦”一声,上头果然又掉了几块下来。她离得老远,倒是伤不到她。看这样子心里还没底,又收了两块,又滚下几块来,只是声势比方才小了一些。   这么试了三五回,知道上头坍塌得并不厉害,便大了胆子把这些石头泥块子一股脑儿都收了进去,又站那儿等了一会子,见果然没什么东西再掉下来了,才飞快穿过又往里头去。   原以为往深了走,这河道里应该越来越暗的,没成想却渐渐透出亮光来。   眼看着前头越来越亮,再走两步,眼前一花,人已经从山洞里出来了。看着眼前干涸的河道和陌生的山林,明显已经穿过大山了。灵素默默掉头往回走去。   这回她走了一阵子,等前头出现亮光时,散开神识探过去,果然有一灵阵。这灵阵极是熟悉,同先前在湖里见到的能借用此间日月之能的灵阵不同,这回这个灵阵就是灵素从前见惯的那种。可那样的灵阵要么得有人主持,要么就得有灵珠灵石灵玉为眼,这个……莫非有灵石捡?!   这可不错啊,又捡银子又捡灵石的,哪儿能花的都有,可见自己是真合适这行当。   心猿意马地,神识解开了灵阵,人便进了另一处所在。   “洞府?!”灵素这下真是目瞪口呆了。   在她们那里,能耐低的就在灵能还成的地方搭个房子住,若是能耐涨了,寻常练个什么威能大了,那就不适合再这么住了。一不小心把自家屋子掀翻了不说,还连累旁人家。这时候多半就会去找洞府住了。   同这里不一样,这里是人住得越多越稠密的地方金贵,在她们那里,是越僻静又灵能丰沛的地方越厉害。常有群山只得一洞府之说。   能用灵力,又本身是大能,那洞府自然一个个都不同凡响。有大如宫殿的,也有小比鸡舍的,都看大能们个人喜好。   眼前这一处掏山腹成室,纳深谷为庭,同她从前见过的洞府极为相似。尤其是山腹中又引了两股活水自上而下如白练倒垂,边上古藤环绕,颇有“仙”气。   被当做庭院的深谷,四周壁立如削,谷底用奇石堆垒山景,底下有一泓清泉,整个都用白石砌了,从石室出来的甬路亦是白石所铺,上头拓印着一些修界常见的纹饰,非凡力能为。   可除了这几样,这地方又同真的洞府有许多的不同处。   头一个就是山腹中又另外建了屋舍,洞府洞府,此洞即府,还盖什么屋子?!又不是起的暖阁!   那些屋子都是木头盖的,上头的雕花纹饰十分精美。朱红底漆里掺着玛瑙粉,红得秾华,上头描金的花纹都是实打实的金粉,映着上头小洞里洒下来的一点日光,金灿灿地十分耀眼。看着很是下了功夫的,只一瞧就都是凡间的东西,□□界没什么干系。   修界也有“贪”,可那贪的都是与“修”有助益之物。可瞧瞧这里,什么金盘银盏,各色各样的陶罐瓷瓶美人觚,金镶的水晶镜子,满嵌彩宝的酒杯托台,光各色各样的床就有十几张。都赖那灵阵相护,东西都没蒙灰变旧,却是仙家手段守了一堆凡间富贵,究竟是何用意?灵素都看糊涂了。   原本一看是个洞府,她就下意识想要用灵力,一提一空,心里一慌,把个神识提到了极处。只当后头该来个什么看守的灵物,要得点东西恐怕先得打一场硬仗。结果站定了一细瞧,——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赶紧散开神识四下探去,发现在这山腹所掏的大殿东北边,有极为浓郁的一股灵能。却是一处小小另室,那小室也有一个小间大,是在这大典的穹顶上另开的,入口凌空,离地得有十好几丈,若不是自己有神行靴还真上不去。   一点脚尖,又用神识解了一重灵阵,才得进了那处小室。   里头同底下大相径庭,只地上一个灰扑扑的蒲团,角落里两个鸡蛋大小的阵盘,上头都嵌着块灵石。想必方才自己过的两重灵阵,就是从这里来的。   蒲团边上一个敞口没盖的石匣,里头放着一长一短两块玉石。   灵素瞧了乐了:“这才像咱们那里的行事。”说着话,先把一边的蒲团收灵境里了,还嘀咕,“哪位前辈这么大手笔,居然能带东西下来,不晓得是打通了关节还是也有能融魂的芥子境域。不过这润心养神草的蒲团就这么丢在凡间了,也太败家了些。”   这才往石头地上一蹲,把那石匣儿里的两块石玉拿了,顺手把石匣也丢进灵境,捏一捏那两块玉石,笑道:“玉简啊,这可比那什么识念好用多了。”   说着话也不用神识去探那玉简,先把这小室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凡能寻着的东西,都收进了灵境。这都是从前落下的毛病,到一地方就先翻捡翻检,生怕白跑了。   本来想把那阵盘也收走的,可是想想若是拿走,这里只怕没多久就不是如今这模样了。何况那上头两块灵石也不是多好的东西,便先手下留情吧。   一时仿佛又回到了在上头遗府探秘的时候,小室里搜罗遍了,又放出神识把这整个洞府拢住,细查各处,凡能觉察到灵能波动的,便过去查找一番,自然又有所得。虽则都是些在上头常见不算金贵之物,可如今是在凡间,这些可都是“宝物”了。   只想想自己,若没有自家哥哥给的“嫁妆”,便是神仙,这日子恐怕也不怎么好过呢。   等这探“仙府遗迹”的活计彻底做完,她往那里一坐,换了个眼光再看这洞府,念头又变了。心里想着:“好地方啊!我们那四间房的小院子就得七十两,那这地方不得卖他个一百万两?啧啧啧,好贵,好贵!”   谁跟你说这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忙疯了,午饭还没吃上,本来想写大章的,还是明天吧 第168章 仙二世   这洞府说简单也简单,就一个大殿,上头藏了一个小室。不比灵素他们那里的洞府,炼丹一间炼器一间静坐一间闭关一间……当然了,这都是道行还浅的。真称大能了,说在某山中,连个入口也寻不见的。什么炼丹炼器的杂事,更少动手了。既称能,自然是对外物依赖越来越少,才称自在称能。丹药神器虽好,也还是外物。   眼前这洞府的复杂都复杂在里头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了。现在瞧着好像是个王公贵族跑神仙洞府里修行宫别苑来了,好好一处洞府弄得不伦不类。不过没事,在灵素眼里,都是能用得上的东西,不糟践。   往几处屋子里转了转,还真是日常有人起居的样子,实在想不明白了,才在外头石台上盘腿一坐,把两块玉简拿了出来。神识一笼,瞬间脑子里多了许多东西。灵素略转转念,悠悠叹了一声。   这洞府果然是之前某一回下凡门的修者所建,这位前辈名叫煜,是岩门的。岩煜想是比那位在湖中刻阵的大前辈要晚一些下来,且是一早就知道这回该自己下凡的。岩门重修,把什么都能当做机缘。这下凡门虽是界中公认的苦差事,岩门长辈还是尽力搜罗了许多材料,叫他自行摸索在凡间三百年可能有效的修行之法。   那位刻阵的前辈在修界想也不是一般人物,其所言所述自然在岩门收集的材料之中。岩煜看了之后觉得这位大前辈所言很有几分道理。既是下凡修炼,自然是越深入凡间越好。只是另外也有许多著述中提及凡间种种欲恶心险,若多加沾染,恐反毁了道基。毕竟修界中下凡之后仙籍冻结流离凡间轮回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岩煜将两厢的言说比对着细看细思了,最后决定先尽量多给自己预备些凡间得用的手段,再深入凡尘里修炼试试。这么一来,就算到时候发觉这条修路走不通,也可全身而退,不至于被下界的因缘之力裹挟。   想是这位前辈在族中亦十分受重视,他这主意一打定,得到了许多族中长老相助。代为预备东西不说,那融魂芥子可不是容易得的,他也确实没有,他带这些东西下来,靠的是大长老给的一张“遮天符”。这样有一张就相当于多一条命的灵符,拿来给一个小辈下凡用,可见这岩煜的受看重程度。   灵素忍不住要同自己比比,想想自己从凡门下来的时候还特地说了这凡间许多凶险之事,自己族中的大长老,看着却是恨不得一脚把自己踹下去,只说一句“死不了的”便不管了。这会儿看看人家这长老!嗯,这玉简一定要好好留着,往后回去的时候叫大长老也瞧瞧,叫他知道知道“汗颜”俩字儿怎么写。   言归正传,这位岩煜前辈下凡之后,先在几处城镇中游历了几日,见凡人果然许多欲重心恶之辈,心里十分不喜,本欲直接进深山闭关的。也是机缘巧合,在他好容易在山中寻着一处风水上佳之地,凭带下来的几件法器开了洞府后,却又得了一块记录此间各护阵的玉简。   他见上头所说的护阵同自己常年所见的阵法大不相同,心里十分好奇。便先放下了闭关入定一事,想寻几处瞧瞧去。根据他的描述,灵素觉着他好似去过平湖崖上头那一处,他自述在上头寻着了一处湖中灵阵。为便于研习,还在左近又开了一处住所,只是一看几年,也未学得什么东西,只好作罢。   之后又去了遇仙湖,自然也看着了大前辈留的识念。只是这位岩煜前辈神识了得,不用像某些人,还要把那神识整个收进识海慢慢解化。只消神念一连,即知全事。灵素如今还没有全部解化那团识念,但也知道大前辈是一力鼓吹叫修真们“做凡人”来修炼精进的。   岩煜本在上头就有这个打算,来凡间见了凡间诸事,心生退意,这回被这神念一鼓动,那原已将熄的心又烧起来了。等将大前辈所述自觉都领会了之后,便四处寻起可接引他入凡的人来。   好容易叫他寻着一个缘浅心清的姑娘,便娶了为妻。这姑娘本是凡人,有父母兄弟远亲近邻,这么一来,这位岩煜前辈也就跟着入了凡了。   可他究竟是仙,这凡人的许多事情在他看来都十分可笑,冷眼旁观已是极限,要他随俗又如何能够?!这么着,过了几年,他实在受不住了,便带了这姑娘回到山间洞府。这姑娘只当他是修行之人,加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山间日子清苦,也都默默忍了。   只是修者常要修行入定,虽他如今不会入什么大定,一恍惚十天半个月却是常有的,姑娘在这空山大殿里常是孤身一人,自觉冷清,便想要个孩儿。这事情在大前辈的识念中都有说的,这时候俩人已经成亲六七年了,也没有叫姑娘再嫁的道理,岩煜便“入乡随俗”了一回,引灵结缘,姑娘十月怀胎诞下了一个男娃。   ——这里灵素又激动了,看看,看看,都有人试过了,这果然是可行的!再想想给自己托梦的娃儿,明年就能见着面了,自己想的儿女绕膝的日子就快成真了!真是高兴。   大概当娘的心情都相类,有了娃儿,那位姑娘也心有所寄,更安定下来。只是从前凑合的日子,如今却不能忍了,一样样一件件地提出了许多琐碎要求。岩煜也没想到凡人生个娃儿这般麻烦,而且这新生儿还如此弱小,自己又不晓得该怎么办,便索性都依着姑娘所提。   在洞府里又盖了两间小屋,把谷地都铺上白玉石,又堆了些小景。又弄来些木桶木盆箱子柜子大床摇篮等物。虽则在这里住着,因有灵阵相护,根本没有寒来暑往之苦。可还是预备了许多襁褓被褥棉衣等物。   这些东西都是凡间的,岩煜可没那精神去凡间赚取银钱养家,更不像某些人居然会去捡拾凡人弄丢的东西。可买东西总要用银子,他用神仙手段要使个搬运法隔空取物都不难,可这都是犯忌讳的,做不得。不过既然用的是银子,那就好办了,他在山中寻得一处银矿,炼了银子出来花用,也不算为难。   ——灵素又连连感慨:“好主意,好主意啊!您这捡的可比我大多了!我就捡点铜钱碎银子,您直接搬人家地下的矿脉,要不您是前辈呢!”   这些开矿炼银来去买卖的事情,岩煜又不是乐意做的,只求一个快,难免要使上些手段。这就瞒不过人去了。那姑娘这才晓得自己所嫁之人不是凡人。她问了,岩煜不能透露上界之事,便扯谎说自己是此间修炼了几百年的散仙。姑娘深信不疑,从此更死心塌地了。从前还不时想要回娘家出去走走什么的,如今都不提了。   从此这姑娘安心带娃,岩煜就在大殿之上又另开了一处小室做清修之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深入凡俗修炼有成,这岩煜的神识又突破了。他本就不凡,这回再一突破,这凡尘俗世在他眼里另成形状,越发索然无味起来。这时候叫他再骗自己说什么借假修真的鬼话也难,且他自觉这回虽突破了,却暗藏了凶险,非得闭关好好稳一稳才成。   可如今自己就算不愿意,也已经沾染上尘缘了。这姑娘住在这里,一应吃用都得靠自己,若是自己此番闭关,一去三五十年,虽在自己来说不过刹那,可在凡人来说就是半生。能就这么撒手不管?到时候只怕孽缘深种,更难脱身了。   他起初想送这姑娘回城里去生活,不过多备些银两,找个宅子住了,她愿意离娘家父母兄弟近些也可,愿意去别的城池繁华地居住也成,哪怕她要另外寻个人一同度日也没什么不行的。   可姑娘一听他这么说就急了,直问自己哪里做错了以至于他竟要休妻。岩煜见同她说不通道理,也只好由她还在这里呆着。重新设了阵,又给留下了两箱银锭子,两个阵牌,方便她进出。山里的暗河都叫他开出来了,底下足可以行船,船行从另一头出去就能到城官镇。有银子能通城镇,怎么也不至于挨饿受冻了。   把要紧的东西收了,剩下一些只在凡俗事上有用的机巧之物就留给了自己这个“凡妻”。自觉都安排妥当,同姑娘说一声自己要闭关修炼,便走了。姑娘已经惯了他如此,只道他过个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的,哪知道这一走就走了一甲子。   等岩煜稳定了境界出得关来,人间已经过了六十个春秋。   娇妻小儿在他仿佛是昨日之事,回去一看,红颜早成枯骨,小儿也已老朽了。   姑娘久等仙夫不归,便只安心抚养娇儿,衣食无忧,又经岩煜理过髓,也没什么病痛,日子倒也过得。虽也偶尔艳羡人家夫妻相守儿女绕膝,只是那毕竟是凡人的日子,自己嫁的可是神仙。   等小儿渐长,姑娘给他取名叫做圣儿,跟自己姓乔。乔氏每每无事时,便同儿子说些自家神仙夫君的神通往事,乔圣儿渐渐知事,开始疑心自家娘亲是骗自己的,自己根本没什么爹爹,更不信什么神通之类的鬼话。   乔氏有时候带他到外头去,他也常玩得不肯回来,只说山中孤单无聊,不如在外头快活。   乔氏无奈,便取了当年岩煜留给她的银子出来给儿子看,说道:“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你爹当年留下的钱,还是这个样子。你没听外头都管这个叫神银?若是寻常银两,早就黑黢黢的了。只你爹炼出来的才是这样的。你若不信,那边箱子里都是,你自己看去。”   见乔圣儿还皱着眉,便又把从前岩煜留给她的几样器物拿出来,里头有岩煜拿来炼过银子的小青鼎、砍石头同切豆腐一般的开山斧,能缩地成寸的归宁香……   乔圣儿见了这些,才相信自己果然是神仙之子,又开始缠着乔氏问自家老爹的各样事情。且从这之后,他便开始以神仙自居了,——想想,自家老爹是神仙,没道理自己不是吧?!毕竟龙生龙凤生凤,神仙的儿子自然也是神仙了!   等他渐渐长大,在外头流连的时候也越发多了。只是好些东西的用法乔氏不肯告诉他,他没办法,还不得不收敛一二。若不然,照他的想法,最好叫世上人都晓得自己是神仙,尊崇自己,把自己拜得比皇帝老儿再高两分才好。   虽则他在外头也从不自掩身份,可他手里没有东西,空口白话说说,人家只把他当笑话看。   有时候他急了,便引了人往山里来。只是乔氏没有把阵牌给他,没有阵牌,乔氏不开门,他只能一次次穿行暗河,过门不入。能跟着他来的,本来也是闲人多,见了这样更要笑他了。   等他回来,便又跟乔氏发火,说她不给自己撑腰涨脸云云。乔氏一再同他说了,人心难测,自家这样的身份最好不要叫外人知道,免得多生事端。可他哪里能听得进去这样的话?只越发要闹了。   乔氏花朵一样年纪跟了个神仙,所经之事常人都难想象,自从知道了自家相公身份,她怕人问时难以对答,同从前的家人姐妹都渐渐疏远了。岩煜留给她的归宁香,她更是一回都没用过。虽嫁了神仙,也见识了神仙的手段,可她终究还是个凡妇,从神仙那里能学到什么?咒语指诀?神识灵力?什么都学不来。这会儿眼看着儿子做得不对,她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又没个人能商量的,越发思念那不晓得人在何处的夫君,每每暗自垂泪,神伤不已。   是以她并没有活到岩煜给她立下的“天年之数”,才将知天命,就黯然离世了。   在自知存世不久之时,她把这些年来自己带着孩儿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写了下来,放到了那个石匣里。又把岩煜留给她的东西和大笔银两都另外埋了,只给乔圣儿留了些许,叫他带着这些银钱出去娶妻生子,莫要再做那做神仙的梦了。   乔圣儿哪里会肯听这个?!他安葬了自家娘亲,便开始四处翻检起来。大笔银子和一些当日见过的东西没寻见,可到底还让他找到了几样。又见了自家娘亲给老爹写的东西,决定往后自己也要把自己的功绩都记录下来,放到那匣儿里,叫老爹晓得自己的能耐。   他这些年在外头经见得多了,对于何为神仙样的日子早有自己的定论。等过了乔氏的七七,他便开始在洞府里大兴土木,盖起合他身份的“神殿”来。又拿那几样翻出来的东西,跑去外头“显圣”,诓了信众来这里做他的神侍。   只可惜能用的东西少了些,那两箱神银没找到,小青鼎倒寻着了,只是试了许久也没试出到底该怎么炼出银子来。   归宁香容易用,点上抓在手里,一恍惚就到别处了。只是这东西好像只会来往在山洞和从来没去过的外家,实在也没什么大用处。   他自觉自己定是神仙无疑,只可惜自家神仙老爹不在身边,没法学到功法,虽说自己活个三五百年的应该不在话下,可这功还是得尽早练起来才好。既然神仙的底子在的,没人教,就自己学吧。是金子哪有不发光的,是神仙哪有学不会法术的。   这么想着,他也不同那些使不来的法器死磕了,反借着出去四处游历的时候寻了许多仙法秘笈回来,按本修炼。   二三十年间,他修过持诵一念咒、修过到处为善积德、修过广收信众积累香火功德、修过双/修、修过断食清身……凡市面上能寻着的法子,他几乎都练过了。   结果自然是空屁一个,不仅没学着什么法术,最叫他生畏的是他居然开始变老了。这神仙怎么会变老呢?!   他想到这山洞里的东西从来不蒙尘,想是这地方有讲究,便再也不肯出去了。不肯出去,又要过神仙般的日子,又没有神仙般的手段,自然更得多多地收信众神侍才成了。   暗河外的山林里,最多的时候聚集了数百人在那里居住,只有极少数的高等神侍才能乘坐小船进入暗河,经“仙人”首肯后被“摄入”仙境。这些进过洞府的人,把自己在里头见到的场景同外头的信众们一说,众人更热烈期盼自己哪日也能入了神仙的青眼,去仙境里游历一番。如此一来,对神仙的供奉也越发不惜物力,乔圣儿的日子也过得越发奢靡。   可是这一切都没什么用,乔圣儿还是一天天老去了。他自认是神仙,不想多沾惹尘缘,虽有过双/修,却未允凡人女子怀上自己骨血,是以也没有子女后代。   岩煜回来的时候,那暗河两头都还住着些人,只是已经没有那么多了。神仙已经有二三年不曾显灵,许多信众都相信神仙已经离开此地。只有一些曾经进过洞府的人,还对神仙深信不疑,坚持在左近滞留不肯离去。   而乔圣儿已经老死在洞府里了,躺在他儿时的房里,周围堆满了他找到的神器和剩下的神银。   岩煜看过石匣里头乔氏同乔圣儿留下的文书,知道了前后之事,摇头无语。——“你若果然是个神仙的命儿,又如何会托生在这里?直接投生到修界不好?连这样道理都想不明白,居然还想成仙。”   再看看乔圣儿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真是荒唐至极,只好叹一句:“真是求仙求成魔了!”   这一场在凡间的娶妻生子之事,于岩煜而言不过是一回失败了的修路摸索。——果然这深入凡尘的修炼法子是行不通的,不过好在没花费自己太多精力同时间,过程里又略有小悟,还算值得过吧。   岩煜又找到了乔氏埋骨之地,施展神通,将这凡间的妻儿尸身都带回乔家庄,埋到了乔家的祖坟山上。凡间对于死后之事颇有讲究,这些他自不屑去懂的,不如就埋在这里,什么香火祭祀仍由凡人去忙吧。   至于滞留谷中的信众们,他亦用神力消去了关于洞府和乔圣儿的往事记忆,那些人又呆了几日,也没什么信念可以在支撑自己再等下去,便也纷纷结伴离开了。   岩煜自觉事了,检查过阵法之后,便在小室里入了大定。   大定是被入凡令惊醒的,岩煜知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却发现外头又有异事。原来当年乔氏藏在暗河石隙中的神银箱子糟朽了,那些银子滚落水中,在汛期水势迅猛之时被带到了亮处,叫人发现了。结伴而来的几人,为着银子到底带不带出去,如何带出去的话大打出手,最后把大头整数用两个也是河里捡的坛子给装了起来。余下的零散的各人分了。才商量着出去。   到暗河里时,却有心地狠毒的暗中勾结了,趁机把其中两个推入水里,想要多得些银两。   岩煜见了心里一叹,把连船上带水里的几人都送出了山去,又抹了他们关于神银和河道的记忆。自己往这山溪的源头,将水道改了,又震塌了暗河上方的一方岩石,封了河道,断了后患。   又将这些事情都记录进了玉简留给后来人,才用下凡令破界回去复命。   最后在述及这一场下凡历练所历诸事时,他道:“凡人生死须臾间,忙而不知生,茫而不知死,多欲少智,实无丁点可取之处。‘修者应深入尘缘修炼而易有所得’之语,更是误人良多,万不可轻信,还请后来者戒之慎之。”   玉简里还有许多旁的这位前辈游历和修炼的感悟,灵素倒不觉着如何,反是这一段他没怎么当回事儿因而也不曾太过细说的“娶妻生子”的经历,灵素在心里很是过了几回,皱着眉想道:“这位前辈,您这玩法不太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章…… 第169章 为人父母   灵素盼着养个娃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之前的精力都花在到底怎么才能生个娃上头。至于有了娃之后怎么办,她脑子里想的也都是吃喝玩乐的那点事情。这回乔圣儿这个仙二世的一辈子叫她想到了一些从来没去想过的事情。她,一个神仙,为人父母了,到底能给孩子带来点什么?   不错她是仙,按这里说起来,按她们那里论她还差远了。可生出来的娃却是个实打实的人。你说有来历?这世上的人个个有灵,无灵单一个肉身可算不上人。自己引来的是新灵,可那些新灵本来也要投胎来做人的,有没有自己,他们都要入轮回的。是以这又算个什么来历了?!   自己不过是按着此间天地法则能容忍的程度,借了一下自凡门得的这具肉身的一点用处,仿着这里的人样,诞下一个娃儿而已。这娃全是因着这里的法则而来,其因缘亦在此间,与修界并无干系。   乔圣儿就是没有弄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凡身在这人世非想做神仙去。结果没成仙,也没好好做一回人,这头一世为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了,也不晓得对往后转世有何影响。   可这也不是乔圣儿的错。这凡间,爹是权贵的儿子能是平民?爹是豪富的儿子会穷到滴卤刮浆?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连这些东西都能如此,要他怎么去相信自己明明有个神仙的老爹,自己却是个凡人?   岩煜前辈可以给他银两宝器甚至权位,却没办法把他变成仙。能给的只有外物,自己是什么,还是什么。就像修界那句话说的——穿上天甲也不是战神。   再看乔氏,岩煜前辈给她理了髓,想着她应该能享天年,又用神仙手段保她衣食无忧。可实际上她住在寒暑不侵之地,凭着个神仙调理过的肉身,坐拥花不完的银两,却连半百都没活到。这人又何其难养?   灵素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做称得上对。毕竟她不过一个小小毛仙,道行有限,对此间法则也不甚了了,凭什么去断这世上做人的由来目的?连目的都不知道,又说什么是非对错?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做人才算对的,又怎么去约束指导往后的孩儿?   她是仙,可仙虽比人多些能耐,也未必就知道怎么样对一个人来说才是真的好的对的。就像人比蚂蚁和知了会的多知的多,那人知不知道如何做一只成功正确符合天道的蚂蚁或知了?   “唉!我都才刚学的做人,拿什么去教娃儿们?”从前只当生娃难,生出来那么小小一团养起来难,没想到怎么教他才是难上加难呢。灵素决定往后不能只看着吃的了,还得看看这做人的道理。没法子,她既然占了人家这个“娘”的位置,就得像个娘的样子才成。   不过等她真的认真看起来想起来,却发现这“娘”不过一个名相,还真是什么样的都有。原来光照着旁人看,竟也是学不来对的路子的!   这洞府里有不少凡间使得着的东西,灵素自然都会用的,只是这会子没心思弄这些。且她总觉着这些东西好像不老吉利似的,还是先放着吧。至于已经捡了的神银,想必是岩煜前辈炼的时候用了法诀了,没事,换个凡间的炉子重新熔一下,混些自己捡的五颜六色的银子进去就成了。——这你倒又不嫌了?   把如何当人娘亲的事情暂且放下,她又琢磨起老本行来。前辈说着谷底原先都遍铺了白石的,怎么如今只中间一条甬路和一处泉池?余下的白石去哪儿了!   神识一探,才发现这“甬路”原是一处高台,泉池也有好几级,如今都叫土埋了。灵素对土亲近,毕竟漫山遍野找了多少年了,没有土怎么种田?话说回来了,只要有足够多的土,她能种地的地方就多了去了!土,尤其是肥土,太难得了。   这回眼见着白石铺的地上忽然沉积了这许多土,叫她想到了一件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到底什么是土?   用神识细看了,这土里头无非大大小小的沙石夹杂着烂完的树枝花叶鸟兽虫粪等物,再想想自己做过的堆肥,又兴起了一个“养土”的念头来。等回去之后赶紧各处试起来,又是后话了。   从洞府出去,这里如今河道没了水流,又过了几百年,哪里还有人能进得来。何况有那灵阵在,就算有人误入,也进不去里头。灵素便没有再把之前已经收进灵境里的那些大石头拿出来。只把卡在河道石隙中的那一箱多神银顺手拿了。——这爱捡钱的毛病恐怕是好不了了。   原以为要进去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半天就出来了。回头看看这莽莽群山,想想在这里枯守了数十年的乔氏和一辈子忙着修仙忘了做人的乔圣儿,灵素深深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回到县里,正开院门,边上苏梅儿便出来笑道:“哟,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新进府学的官老爷呢?”   灵素听这全不着调的话挺高兴,倒不是高兴方伯丰可称老爷了,而是这活泼泼的人间味道,把她刚从那百年洞府里带出来的阴郁劲儿一霎时都冲散了,便笑道:“他在那里读书,可回不来。”   苏梅儿面露羡意,却又忍不住问道:“府城里热闹吧?我还没去过呢,比咱们这里怎么样?”   灵素道:“比咱们这里大许多,人也多,热闹是热闹,就是人实在太多了,住得挺挤。”   苏梅儿一边点着头一边又问:“府城人都穿什么衣裳?打扮同咱们这边一样?”   “这个嘛……”这个她没用心瞧啊!要是问吃的她倒是很能说上几句,可看着苏梅儿的神色,她也不忍心摇头,便含糊道,“都差不多,要做活计的都同咱们这边一样,倒是有些穿得挺鲜艳的,县里还没见过那样的。”   苏梅儿叹道:“啧,要不说府城好呢!咱们缫的丝,都运府城去了。说是能染出好几百种颜色来呢!还有许多时新的绣样,咱们这里也看不着……府城的女人家估摸都穿得同天仙似的……”说着看看灵素道,“往后你要再去,要是便当,就替我带几个绣样可成?”   灵素点点头,虽则她也不晓得府城哪里有这个东西。苏梅儿还想说什么,边上她小姑子出来了道:“人刚到家,饭没吃水没喝的,您还拉住说个没完了!”   苏梅儿暗暗撇了撇嘴,对灵素笑道:“好一阵没见着你了,见了就说不完的话。你先歇歇去吧,明儿我再找你细说!”   两相别过,灵素一行往里走一行想:“这是不是岩煜前辈说的‘凡人多琐事废话’?可在她看来,那府城的衣裳颜色样式和新的绣样恐怕真是十分要紧的呢。这是非可没法儿论了。”   稀里糊涂想着,把屋里略一收拾,往后头看看那几只鸡,正经添了食,换了水,又从院子里摘了些老菜叶扔给它们啄去。回来从灵境里取了两个菜一碗饭出来,吃了,又给自己舀一碗汤慢慢喝着。   虽则她的吃食都随身带的,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爱在哪儿吃在哪儿吃。可还是正经坐这里吃了才有“在家吃饭”的意思。或者这就是做人的滋味?   知道她回来了,转天她刚想出门,齐翠儿同陈月娘、绍娘子、姜秋萍几个就结伴瞧她来了。陈月娘家的娃儿一岁多了,刚能扶着凳子走路。灵素瞧着稀罕,逗了他半天,一时倒顾不上她们几个大人了。   绍娘子便笑:“这么喜欢,赶紧自己生几个!”   灵素随口答着:“快了快了。”   把个陈月娘逗得抿嘴直乐,打趣她道:“从前日日在一处的时候也没见你着急,这会儿俩人一个在府城一个在县里的,你倒打算上了!”   灵素心说:“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啊!”只是她这苦是真的有苦说不出,只好支吾:“都得看缘分不是。”   齐翠儿说绍娘子:“你倒说人家,你怎么不生,看人秋萍都已经怀上了。”   姜秋萍刚三个来月的身子,瞧着不显,灵素一听说她也有了,赶紧从里头搬了把椅子出来叫她坐,把个绍娘子乐得不成:“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你这儿,就是娃值钱,我们这样的老帮菜是没要紧的。”   说了又答方才齐翠儿的话道:“这两年蚕桑还算好做,只是忙起来恨不得多生两个手。这又不是别的活儿,一下来茧都得熬夜赶紧缫丝晾丝的。要真有了身子,哪里还干得了?一等身子沉了就许多不便了,等生下来还得坐月子,又要喂奶……得耽误二三年的功夫呐!我打算等过阵子做蚕桑的人多了,利息没那么厚了,再看看成不成吧。”   齐翠儿说她:“钱钱钱,就知道赚钱,你这一年到头四五轮的蚕养着,还没赚够?!非得成了富家翁才养孩子?”   绍娘子笑道:“你又说我?你怎么不生呢?你可不用养蚕,这怀上了也不耽误在坊里的活儿的。”   齐翠儿抿了抿嘴道:“生来养哪儿?就那拢共两间房的地方!”   说起这个,她又想起来了,便问灵素:“你们去府城,是租的房吧?可贵不贵?听说府学没有官学房子,租房的贴补都一总儿归到学银里了,是这样吧?”   灵素点点头,又道:“是的,没有状元坊这样的地方,也没有米面那些廪给的东西,都归在学银里了,一个月归了包堆三两银子。”   齐翠儿道:“啧啧,这转眼就翻了一倍的银钱了,干什么能涨这么快工钱?要不那么多人读书呢!”   绍娘子却笑道:“你却想得容易了。府城什么地方?尤其是康宁府,这满神州都数得着的繁华地。一样东西怕不得比咱们县里贵上几成呢!大概也只米面的价儿因有官府管着,还不能太离谱。我们上回为了打听打听生丝的实价儿,特地去了一趟府城。晚上三个人挤一屋子,可算算那住店的钱都得够几斤茧子了,真是后悔得很,早知道不去了!”   陈月娘也点头:“我姑姑在府城,有咱们这里比不了的好,也有比不了咱们这里的。头一个就是东西贵,不过东西的样式是真多,大铺子里头,一个头花就能摆出七八十种的式样来,看看都头晕。”   齐翠儿不想听这个,她就问灵素:“你们租的房多少钱一个月的?多大地方?”   灵素照实说了:“没租,地方都不太合适。买了一个,只有四间房的小院,三分来地的样子,花了七十两。”   “七十两!这也太贵了!”陈月娘抱着自家娃儿直摇头,那娃儿不要他娘抱着,还想下地走。灵素便接了过去,弯腰扶着他胳膊让他学走路。   陈月娘笑劝,“你别由着他,这样累着呢,一会儿腰就直不起来了!”   灵素笑笑:“没事。”陈月娘知道她是真喜欢小孩,便也不拦着了。   齐翠儿却长叹了一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你们都能去府城买房了,我们在县城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上呢。”   姜秋萍开口道:“那时候就让你买,你非说人故意抬价了,结果现在你看,比那时候还高了呢。有这会儿喊的,早干嘛去了?!”   齐翠儿啐一口道:“没钱!能怎么办?!”   姜秋萍笑骂道:“你就装吧,七娘如今都带你做买卖了,你能没钱?你就是不肯掏私房钱,等着你男人家那头买呗!我看你男人准定也知道你这心思,才故意不买,抻着!看谁熬得过谁去!”   齐翠儿不接这话,只道:“反正我是没钱!”   灵素听说七娘带齐翠儿做买卖了,听着都新鲜,这俩从来不对付的,怎么如今能碰到一块儿去了?不过这话她可不打算在这里问,反正回头见了面,七娘准会告诉她的。   等这波人一走,灵素拿上一早准备好的东西,先跑去三凤楼见过自家师父,再去瞧了七娘和师嫂。然后她发现,七娘和沈娘子都有身子了,她就奇了怪了,自己不就走了半个多月吗,怎么会忽然就都赶到自己前头去了呢?!   那俩人连口气都一样:“那时候看你忙,就没同你说。”   灵素掐着指头算算,完了,自己这月子恐怕是真没人伺候了…… 第170章 待不住   方伯丰他们这一届廪生,如今只出去了他一个。季明言是之前几届的,考了两回都没能考上,这回确是时来运转乘上东风了。有些本来打算考典试的,在新来的知县老爷一通鼓舞下,自觉学得还算不错的,都转考科考去了。哪里那么容易了?自然没结果。   大多数没打算这回考,毕竟刚学了两年,这回要考了没中,这廪生的身份虽还在,廪给却没了,不是平白少一处进项?典试还好说,科考哪有刚上两年县学就下场的。   只有一个奇葩例外,就是祁骁远。他是考科考的,居然也这回考了。那时候方伯丰同季明言还劝过他两句,结果他说:“我先去看看这科考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回来再看书不是更好?”听来也不是真话,也不好多问,反正他也不在乎那几个廪给,就由他去了。考自然没考上,差远了,也不知往后又要作何打算。   黄源朗就没有打算过要去考个什么,且自从成了亲,他爹娘也不管他到底去不去学里了。如今还挂着借廪,一年交一份银钱,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往学里去一次。如今七娘有了身孕,他更顾不上了,恨不得整天围着自家娘子转,帮忙倒个茶低杯水什么的也好。   灵素同七娘说话的时候,见他在边上转悠,看烦了就轰他:“你别处转转去。”   黄源朗不老相信她的,正色道:“你向来稀里糊涂的,你同七娘在一处我不放心。”   灵素“嘿”了一声就要怼回去,七娘开声拦了,又对黄源朗道:“你去瞧瞧填塘脚店那里,四围三的料都备齐了没,地基摆样叫他们再核一边,这可千万不能错的。”   黄源朗瞬间收回方才瞪得溜圆的眼睛,柔和了声音道:“你放心,我都同他们说过了,还给他们画了图的。”   七娘点点头道:“叫他们把地基用石灰线标出来,然后请戴先生看过才好。”   黄源朗领了妻命,瞟灵素一眼,有心再叮嘱几句,想到自家媳妇同这位亲,怕说重了媳妇不高兴,默默咽了话,丢个眼神过去,只希望灵素能知道好歹些。   等他出去了,灵素同七娘道:“还不放心我呢!我同你在一处的时候,他还在山上吃糠呢!”   七娘摇头笑起来,又叹一声,心说自己也不知道走的什么运道,这辈子就碰上这俩人了。   一时说起如今的买卖来,灵素想起陈月娘她们说齐翠儿跟着七娘做买卖的事情,提了一句,七娘笑道:“就是从前我做的那些营生,如今我也做不了了。她避了人来跟我请教挣银钱的法子,我就都告诉她了。都是些取巧要费点心的事儿,能做成什么样儿就看她自己了。”   灵素听了便道:“她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你同她向来不对付的,怎么会一块儿做什么买卖。”   七娘看着黄源朗牵了马从大门出去,还回头朝里头挥了挥手,面上露出笑来,轻轻叹了声道:“从前我性子也太利了些,看不惯的东西多。如今……细想想,她只是嘴不好,当面背后说人恐怕都难免,捅人刀子的事情却没有的。尤其……那日要你走的时候,她倒还能说几句话。就冲这个,帮一把也该当。”   灵素笑道:“从前你就讨厌她问东问西的。”   七娘点点头道:“现在也不喜欢。只是……你不晓得她过的日子。我自问,若是叫我同她换换,只怕未必能养出更好的性子来。不是说挣银子么,另外的法子都得先铺人,这个我又不能带着她一个个走去,只能告诉她法子她自己慢慢做去。只有一个路子不消这些,就是自己缫丝络线。如今是织的多,绣的多,要么就索性买桑叶养蚕的也有。这中间这块不起眼的,其实利反而厚。你看绍娘子她自己养出来的蚕,从来没有直接卖茧子的,都缫丝才卖。她肯定也是算过的,晓得这样才合算。   “我把这个主意告诉齐翠儿了。这东西又同织布不一样,不用置办织机之类的大东西,她在家里也不至于铺展不开。她也挺兴头的,结果没两天,告诉我说不成。我多问两句,她就气得眼睛都红了。原是她男人说这缫丝的味儿重,又嫌她做这样事情没身份。踢凳碰桌地就是不乐意,没法子,她只好放一放这事儿了。”   灵素想起来道:“闵子清好像是这样的,上回不是还嫌弃上完工去看戏身上汗味大么。还同我相公说过几回,说我老抢话,不能叫女人做主做大了胆子什么的……”   七娘道:“就是了!你说这人讨不讨人嫌?虽说夫妻之事,总是劝和不劝分的。可要搁我说啊,就那样的,还不如一个人过痛快呢!”   灵素也跟着点头:“我还跟我相公说呢,要是我赶上一个像翠儿老公那样的,早就趁夜背山里扔掉了!”   七娘听了一缩脖子咯一声乐出来,实在是她忍不住想象灵素背个大麻袋一路嘟嘟囔囔爬山的样儿,太逗人了。   从前七娘看不惯齐翠儿嘴碎好打听,说话上一句下一句的。可成了亲之后,再听齐翠儿说她平常的日子,七娘心里倒可怜起她来。难怪说女人嫁郎再投胎,这一样是成亲嫁人,好同不好可差太多了。   齐翠儿娘家也是有些底子的,她也有些陪嫁。这闵子清大约早就把媳妇的嫁妆归算到自己那里了,只是齐翠儿老觉着闵子清对自己嫌这嫌那的,心里不稳当。相比之下那陪嫁的财物反比男人可靠些,哪里肯轻易拿出来?便是如今一个月赚的几钱银子,她也宁可听戏看笑话花个干净,也不想贴补到日常家用上。   可这闵子清还就是个好讲究的人。一年里头什么时候要换纱罗什么时候又要用缎帽毡靴,都跟着时兴走。只说自己廪生身份,事事都要合这个身份才好。至于自己媳妇是穿行里的工服还是娘家做来的新衣,他是不管的。这穿上头如此,吃用上也一样。虽住在状元坊,那讲究都是比着永乐坊去的。   齐翠儿见他不顾家也不顾媳妇,只顾着自己要这样那样的,且老家里给的那些贴补也从来都没有过过齐翠儿的手,都在闵子清手里攥着。她问闵子清要家用,闵子清只把廪给的拿出来,家里给的从来不提。有时候齐翠儿急了问起,闵子清便道往后考试跑官没准还要上京城,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自然都要存着的。说是这么说,转脸他就又换一双时兴的鞋子,买一个自用的小茶壶,也不晓得到底能存下几个来。这么一来,齐翠儿更心里警惕了,是以别说生娃,连自己寻七娘问赚钱的法子都是瞒着自家男人来的。   这夫妻两个的日子过成这样,也叫灵素开了眼了。七娘也是自比一番自己嫁人后的日子,再看看齐翠儿,倒生出几许打抱不平的侠气来。只是一来这自古以来夫妻间的事儿是最不好掺和的,人家红线绑着呢,你这会儿劝了骂了,回头人家好了反倒要怨你;二来齐翠儿心虽不坏,嘴是真碎,俩人也不是多要好的,没有帮得太过的道理。求到跟前来了,才把自己从前赚银子的法子倾囊相授了,但是若说带着如今一块儿做买卖,那是不能的。   她心甘情愿能叫来在如今自家的买卖里掺一脚的,满天下寻来,大概也只一个看不上钱的呆子罢了。且这呆子虽呆,运气却好,人也勤快,又夫妻和美,却是个日子过得极开心的呆子。   俩人又细说起灵素同方伯丰在府城里的事情来,七娘听说方伯丰还是打算要回德源县农务司里做活儿来,只要读一年半载的书就成了,摇头道:“真是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的人。也就你们俩能过到一起去吧。一个是在县里的时候就整日介往山里去,另一个是都上了府学了还要回县里当小吏。不过这样也好,夫妻两个老是两地分着总不是个法子。好在你男人是个靠得住的,要不然呐……”   灵素道:“要不然什么?月娘也问我放不放心呢。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吧,那里东西虽稍微贵点,吃还是吃得起的。他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做饭不便,就出去吃呗。天冷了我会给他送厚衣裳过去的。饿不着冻不着,有啥好不放心的。”   七娘点点头:“可不是,在你这儿,吃饱了穿暖了,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灵素夸她:“你想的明白。”   七娘白她一眼:“那是你想的!”   见灵素根本没往别的路子上想,再想想方伯丰向来万事依着灵素的,面上虽不显,细瞧着却是疼到骨子里去,自己也不要做这个恶人,给她讲那些本也没有的烦恼了吧。   俩人又约了过两日一起去看沈娘子,灵素才出来了。   如今天热了,灵素一想到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差不多就该坐月子了,真替自己着急。手里的各样农活更不能停了,先把漫山遍野的野蚕茧收了,如今她灵境里的蚕茧已经可以堆满一个湖了。还有成堆疏密不一的绵绸纱罗,这都是神识在灵境里没日没夜劳作的结果。   又寻个时候把西南山上的梯田开了出来。开出来之后刚好在上头试试她从洞府里得来的养土的法子。那洞府里头有不输王公贵族的家居物件,有下凡前辈的凡修感悟,还有尘世女子的一段仙缘,甚至还有些凡间能用的法宝器物,而她得到了一个养土的灵感……入宝山抓了把泥巴回来,也是天赋异禀。   再说七娘同沈娘子有了身子,两边的老家都十分着紧。那阵势又不是之前陈月娘怀孕时候能比的了。灵素跟着跑前跑后学了不少孕期的讲究,尤其是各样吃食。虽她离怀上还有些远,也赶紧先做了几样尝尝滋味。   那黄家二老大概恨不得把海味铺子和药食铺子都买了家去,七娘亲娘来看了她几回,都忍不住叹道:“你这是要生皇帝还是生太子呐?!”想了回又道,“嗯,你嫂子还说要来瞧瞧你呢,我就不叫她来了。省得往后有了身子觉着受委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什么时候能码出来什么时候发,不是全职的,还得先糊口啊等的心焦的建议就晚上看吧,我尽量白天更,但是时间我自己也没数也没法控制抱歉了 第171章 盖房   七娘他们填塘的那块地方,想要赶在入冬前盖起来,她虽怀了身子,也还日日不歇地操心这事儿。   黄老爹想抱孙子要紧,就同黄大娘商量,是不是叫七娘把那边的事儿先都停一停,或者干脆别管了,叫黄源朗顾着去,她自己就安心养胎。   黄大娘不同意,她道:“七娘不是糊涂人,当娘的哪个不是先虑着自己的孩儿?可这女人一辈子,也不是光为了你们男人家传宗接代来的!她如今做的事儿,也是大事,也有个时候要赶的。都交给源朗?她能放心?我看不如你把你那几个铺子几条船都停一停,你去看那场子不是更好?”   黄老爹赶紧摇头:“那哪儿成呐!那才多大点场子,怎么能叫我把船都给停了……”   黄大娘接着道:“那你就把你那边的活儿都交给源朗……”   黄老爹“嗐”了一声:“给他?要能交给他还等到现在?!”   黄大娘就说了:“你看看!你自己的事儿就要紧,怎么媳妇的事儿就不要紧了?别说银钱不银钱的话,咱们家如今做的事儿,难道是只为银钱的?你把手里的事情一放,去看场子,媳妇不就能安心养胎了么,怎么你不干呢?你自想想去,就晓得方才那话为什么不该说了。”   黄老爹琢磨一回,叹道:“得,听你的。反正听老婆发财!”   就这么着,虽则各样补品是同流水一样往那三进的宅子里淌,县里有名的大夫也是一旬一回来给号脉看气色,又寻了三个专门伺候大肚婆的婶子大娘来照看七娘,但旁的什么该怎么怎么的话,二老是一句都没说过。   七娘什么人?心里越发爱敬自家公婆了,连自家相公犯傻时候都笑的比气得多了。   韦老娘也道七娘性子变了许多,从前在家时候凭自己怎么教怎么说,都是你有一句过去,她有十句回你的。如今忽然就整个人柔下来了。也不那么看谁都看不惯了,说话也没那么刺人了。叹道:“得,合着你就该是这家的人,我们是没本事教你的!”   七娘见自家娘亲喝醋,赶紧道:“怎么不是呢?我这是自己有了身子,才越发晓得长辈的心了。不是您老人家说的,这女人怀娃都换血么!不是有性子大变,从只爱吃甜到一点甜汤不喝的都有?我这也不算稀奇了。”   这么说倒也有道理,韦老娘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是句老话。老话都有道理,要不然怎么传得下来?不说我们,只你看看你这里堆的这些东西,这围着你伺候的人,你往后也该孝敬你公婆才对。”   七娘赶紧点头答应着,晓得自己要敢真说两句自己如何孝敬公婆的话,眼前这“深明大义”的娘亲是转眼就能“拈酸吃醋”的。人老了,有时候就跟孩子似的,没法同他们较真!   七娘既要管自家的事,难免有时候要去现场看看。这时候黄源朗自然要跟着去的,有时候灵素赶上了,也一块儿过去瞧瞧。   那填塘楼的造法挺稀奇,从外到里拢共分三层。最外圈一层是八栋各自独立的双联楼,里头第二圈是六栋单扇楼,最里面是一个六角走马圈楼。   这地方因把边上的平房棚子也都买了,如今是四面临街。这八栋楼都朝着路,进出十分方便。这里头又有两道环路,都挺宽,并排走三辆大车绰绰有余。单一圈上,每栋楼之间又有过道,也不窄,两车交汇不必谁让谁道。且这样一错开,前楼不挡后楼的光,虽许多楼聚在一处,并不觉逼仄狭窄。   灵素一行看一行赞:“好想头,真有趣。”   七娘告诉她,这一个脚楼群开了并不是打算做那些大商贾的买卖的,原是为了寻常小客商有个实惠的落脚之地。是以各样设计要的都是实用结实,什么花里胡哨的一概不要。到时候价钱也不会高,这做买卖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花费更少效果更好上。说起来还是上回俩人一起做了回长厨来的心得,“就跟咱们那时候一样,凭良心和能耐挣钱,不动那些怎么从人身上多刮下一分两分来的心思。”   灵素点头:“这样好。这世上能用的东西本是有数的,要是能叫这世上多些有用的东西,这是能耐;或者是叫世上这些东西用得更好更得用,那也是本事。若是干什么先想着能从旁人身上挣出多少银钱来,那就没意思了。那做的就不是事本身了,没玩到根子上,可惜了。”   七娘听她前头说得还挺对,后头又拐到玩上了,抿着嘴摇摇头不理她。   灵素看了几回那填塘楼的盖法,心里就琢磨上自家山上那块地了。从前还不觉着,去了一回府城,她如今是真心觉着还是山上住着舒服。乘凉吹风晒太阳,都没遮没挡的。地里田里都种着吃的,什么得时吃什么,什么好吃吃什么。不用去管“这都是几文钱买来的,今年什么便宜吃着上算,什么贵了先不吃吧”这样的事儿。   且在那康宁府的窄楼里一关,还知道什么日出日落四季流转?人法地地法天,连天和地的细微变化都没地方能觉察去了,还能不乱了章法?   这么越想越觉着还是山上住着爽快。尤其是自家的娃就要来了,那也是山上玩的东西多啊。到时候捉鱼摸虾追蜻蜓赶蝴蝶的,多有趣儿!   想到这里,就觉着山上的房子是非盖不可了。当然了,她在看过了那么多盖房子的事情,又帮过那么多忙之后,叫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忙活,照样能给盖起来。这不是不合适么!自从看了岩煜前辈的事情,她如今是越发在意起自己的神通来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叫谁也生出要成仙成神的念头来,那可就罪过了。   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在上头盖一排屋子,能当个幌子又能遮一下眼目,到时候自己在后头怎么捣鼓就有许多说法能蒙混过去了。她早发现了,这人其实过日子大多是半瞎的,尤其什么事情只要时候一长,更记不真了,极容易糊弄的。比方说自己驳的河岸,上头栽的桑榆槐柳,他们看惯了,只说她捣鼓了多少年,全没哪个来细想这事情有何蹊跷处,真是叫人大大松一口气。   实在她也是以己度人,她是知道自己能耐,知道自己如何非凡,才觉着这样也露行迹那样也叫人猜疑,说白了是“做贼心虚”。可换做那山边上的人,谁会没事疑心自己邻居是个神仙还是妖怪?便是觉着什么东西有些出乎意料了,也是自己给寻个圆得过去的说法的多,只说她能干勤谨,终年忙个不停罢了。谁这过日子心里带着的根底里的认定不同,自然所见所思也大大不同了。   灵素做事情向来没有“拖”这个说法。想到了就赶紧要动起手来,跑上林埭问了,要盖个石头的房子,找什么人合适。整好上林埭从前就好用石头盖房,后来河滩上能用的石料少了,再用石头盖不合算了,才弄起砖木的来。她这一说,便七嘴八舌给出起主意来。   最有名的两个把头是结拜兄弟,盖石头房子有手艺,连小河滩的财主家里都请他们去盖过圆顶的楼和大谷仓。灵素说了大小样式,俩人就给她算出料来。又说了些什么石头得用的话。那大把头道:“也不是什么石头都得用的,最好是河滩石。山上新开的地里挖出来的,保不齐还有些恶气,盖了屋子住就伤人。非得用绫罗绸子做了帐幔窗帘子挂上,还得整日风吹着才好。这都是大讲究,可不能光看什么石头好看。”   灵素那里收的全都是河滩河道里的石头,就是有一块大山岩,那也跌进河道里几百年了。便商量着说她先去备料,过些日子备得大概齐了,再请两位把头过去瞧。又先付了发宅钱,这都是当地的讲究,真要破土动工了还得先祭拜土地神,灵素也不懂,都照着做就是了。   她这里忙得兴头,满脑子都是为生娃做的准备。又盖房又织布又薅羊毛的,得空还在山上把灵境里收的各种野果子拿出来熬果浆子果酱。又把那些鲜甜端正树上熟的果子单挑出来,留着往后给娃儿吃。不是说小娃儿都喜欢甜口的东西么,就得多预备点。   这当娘的一番心意,倒也没什么错,只是她这满脑子都是娃,却把娃他爹忘后脑勺去了。   这日她挑着一对大筐,上山下山地跑了几回当幌子,再点点已经堆在半山宅基上的石料,估摸着差不多够数了,打算转天就请人来看。又收一回菜,该松土拔草的也都顺手做了,才裹了斗篷往县里去。   从前方伯丰在家时,她多半是在城外放下囫囵舟,再到自家门前的踏埠处上岸。如今家里就她一个,连这些也省了,有时候索性直接到屋里再脱斗篷,再趁左右无人时候一动念把大门上的锁收了,省心省事。   这回她也预备这么干的,刚要掠进院子去却发觉院子门开着呢,神识一扫,赶紧打个旋儿奔城门外,脱了斗篷老实溜达进来。   方伯丰站在院子门口等着她呢,灵素一头撞自家相公怀里,方伯丰赶紧往后挪身子,退两步进了自家院子顺手把院门带上,笑问她:“又跑山上去了?如今天热了,山上住着凉快,我还怕你住那儿了,正想着要不要找你去呢。”   灵素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不读书了?”   方伯丰道:“这还没开学呢,我一个人在那里住着也挺没意思的,开销还大,还不如家来,等开学的时候再去吧。”   俩人拉着手进了屋,因方伯丰先到的家,灵素也不敢往厨房里转一转就端饭菜出来了,正打算做饭,忽然一笑道:“你这刚回来,我带你瞧瞧师父去呗。”   说完擦擦手,换了身衣裳,就拉着方伯丰去三凤楼了。   苗十八一听说方伯丰在府城待不住回来了,便笑道:“没这里好吧?太热闹,吵得头疼。这走遍天下,不如群仙岭下。这话可不是瞎说的!也好,一会儿咱爷俩喝两盅,正好有几样新鲜事儿,说给你听听。”   大师兄也过来说了几句话,又把灵素单独叫出去问她道:“你回来之后,可给伯丰写过书信?”   灵素都乐了:“我又不识字,怎么写书信?!”   大师兄又问:“那给他捎东西没有?”   灵素一皱眉:“府城里什么没有?还用我给捎?!”   大师兄不说话走了。一会儿吃饭了,上来好几个都是方伯丰爱吃的菜,还开了坛人家特地送来给大师兄的红曲米酒。——自家妹子是个二愣子,做大舅哥的只能用这种方法表达一下“嫁祸”的歉意了。 第172章 神隐庙   方伯丰受宠若惊,赶紧敬大师兄一杯。大师兄喝了,又拿过酒壶,给方伯丰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回敬了方伯丰。一口喝干了,伸手拍拍方伯丰肩膀,说一句:“辛苦了!”才又往灶上去。   方伯丰还当大师兄说他这番考试的波折呢,哪里知道人家是同情他娶了个憨媳妇。   这大师兄从前不知道,自打自己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娘子,横着一比,只觉着自家妹夫真是个可怜的好人。   看看自家媳妇,家务事打理的话就不用说了,只说那个待夫君的样子。说话那个轻声细气,未开口脸上先漾出个笑来,没一句重话,叫人看着心里都发软。   自己过日子粗糙惯了,自家娘子什么不替自己想着?真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连自己不自觉地咳嗽两声,转天她都会特地煲了滋润的汤品糖水等自己回家喝去。开春乍暖还寒时候,自己出门时穿少了,转眼天一阴,立马就打点了合适的衣裳叫人送来。   样样事情以自己为先,什么时候都念着自己,连风和楼都少去了,就在家里用心安排各样大小事务,叫自己一回家看了真是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舒心。   再看看方伯丰。这娶的叫一个什么?!自家相公的事情好似都同她没什么干系,一点心思也不用在正途上。自己说两句,师父就拦在头里,说什么她种田开山也不算不下功夫的话。不说那到底有多少出息,只说她的用心自己看得可明白得很,她就是为了自己闹着开心来的,可没有丁点为着夫君前程往后家业的打算。   自己给她指了多少条路了,叫她用心点做事情,多挣点银子备着往后方伯丰仕途之用。原以为上回不在百杂行呆了,会醒悟过来这人世上的权势道理。哪知道她倒高兴了,跑来把这边的活计也一推,直接拐着自家夫君东游西逛玩儿去了!   这一个进了刚府学的廪生,是该玩儿的时候么?!这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次机缘?这抓住一次就往上翻一级,才是个过法。她这样叫什么?!还一个这妹夫也太宠着她了,还真就跟着她疯去!真不晓得这么一个疯疯癫癫颠三倒四三不着两的媳妇有什么可疼的?!   大师兄瞧灵素不上道,灵素还怨大师兄呢。她也喜欢沈娘子的性子,原先她想着到时候自己坐月子,有沈娘子和七娘轮着过来露一露脸,自己就好糊弄过去了。哪知道这俩都赶到前头去了,到时候自己要生,她俩也刚生没多久,谁照顾谁去?!   黄源朗那里她没话说,毕竟那位看着七娘跟饿狼看肉似的,馋了多少日子了。又有父母长辈在,难免急着想抱孙子,这都算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你大师兄就太叫人意外了。那时候师父催成亲你跟躲瘟病似的,后来沈娘子那里都漏了口风出来,师父同你说时,你还满脸不情愿呢!还自己跑去当面问人家姑娘的心思!   怎么一拜堂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呢?这么赶干什么,做什么这么着急?!   她心里想着,就嘟囔出来。“大师兄也太着急了,沈姐姐这就怀上了……”   正往外走的大师兄身子晃了晃,迈出去的步子一下子大了许多。   当师父的都看在眼里,忍着笑喝了口酒,扯开话头对方伯丰道:“上回不是知府大人来咱们这里办过一场官祭,还记不记得?之后虽然县里按例都办官祭,只是没有上官再来了。可上官大人们也没闲着,又往别的州县去了。这回要说的这事儿,就是打官祭上起的头。   “沁州有一处神庙,叫神隐庙,传说也是处同遇仙湖仿佛的地方,有些什么神异处。咱们这里就算懈怠的,敬神出了个名,多是富户行善的多。还有就是这丫头这样的,趁便吃喝凑热闹去的,什么神不神的,她们哪儿管这个!沁州那里就讲究多了。传说那地方出过仙人娘娘,说是不晓得几辈子前,有个神仙娶了他们那里的一个姑娘,还生了后代的。那神隐庙就是同这个传说关着。年年都开祭,每七年一回大祭,那声势大的,咱们这里可比不了。   “这回知府去那里做官祭,也兴出个什么雀儿鸟儿的事情来。咱们这里不是抢金箭么,最后只找回来一个。那里也类似这样的什么设计,只是大概几个传说有的什么神异之事都没见着。不像咱们这里,掉进去一个不会水的狗头军师,还没给淹死,啧,大概那金箭也有说头的,才没能寻着由子发作。   “那神隐庙这一试没试出什么神的地方来。这下可好了,就说上欺哄百姓装神弄鬼的话了。偏那地方因为传说出过仙人娘娘,真是有族谱可查的,是以每年都有人正经主持。可不就容易找着起头的人了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弄的,那族人里头又有人出来说什么仙人娘娘一事都是造谣的等话。那家从前借了这个名声,也实在落过些好处的。这一下查到底,说他们妖言惑众骗敛钱财,都叫吐出来不说,还趁着这势把那神隐庙给推到耧平了。   “这地方人都拜了几百年了,也不是光沁州一地的。起初都盯着那家出神仙娘娘的人家怎么敛财的事情,骂的骂,笑的笑。等回过神来发现神庙叫人给拆了,有些老人家心里就不舒服了,还有的又怕起来。偏是事情凑巧,沁州今年见了鬼了,居然打开春到现在没下几场雨,眼见着要成灾。这底下就闹上了,只说是神罚。那府台的人一拍屁股走了,等真成灾了,自有赈灾事务,按例办了就成。县里头的可就难过咯,还有人做什么法事,要把这些神罚都转到官老爷们头上去,直叫‘冤有头债有主’。那县里的瞧着又害怕,便使人去捉拿,那里一看这样,闹得更凶了。如今这事儿都传京城去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不由得想起当日那些围着湖岸,大喊知县大人和知府大人职衔名讳的百姓们来,忍不住笑着把事情说给苗十八听了,又道:“这旱灾同神庙到底有无关联且不论,只是这官府为何要这么做?如今看来也不是偶然的,却是一处处有神异之说的地方都在细查过去的意思?天下万民衣食住行多少事,怎么反一心要管起这个来?”   看一眼在边上专心剥嫩菱角的灵素,苗十八笑叹道:“瞧出来了?不止咱们康宁府呐,连灵都那里都出了两起了。”   方伯丰皱上眉头了,他们读书人来看,这样的事情总不是国泰民安之兆。   苗十八接着道:“说起来只说是去伪存真。这人的真假都不好分,何况神的?告诉你这个,就是叫你心里有点数。谁晓得这些事情要渗到哪一层去?尤其你在府学里头,说话行事都留点心,若有人说这些话,趁早别掺和,省得叫人拐坑里去。”   方伯丰赶紧恭敬答应了。   晚上回了家,两口子说起这个来。方伯丰道:“难道真的惹神仙生气了,才降下的惩罚?”   灵素心说我哪有空跟他们生气啊,我这要盖房要生娃的,你还没事儿跑回来搅和我的打算……   只是两口子说话,一个说了另一个不答,这滋味就不好了,便接茬道:“不能吧,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罚也不是这么个罚法儿吧……”真的上面的大能,道行浅的,你叫他给你造一个眼前这样的界恐怕没那能耐,你要叫他毁一个,那张手就来啊。所以这么说的话,神仙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她这里胡思乱想着,方伯丰在那里随口问:“怎么不生气了?好好的供奉神灵的神庙,叫人给推倒了。”   灵素想了想道:“若是一个地方真有规定这样事情不能出的,那这样事情怎么都不会出。比方如今这天气,咱们这里,来一场鹅毛大雪,不能吧?或者叫天上下刚刚烤好的热乎乎的鸭子,都不能吧?这就是法则。既然是法则允许的,那有什么好生气的,天都允了,谁不允?不允不是同自己过不去么。   “所以说若真有你们说的那样掌管你们的神灵的话,他要不允许什么发生,直接打从根上就能掐了,改了法则不就成了?他的法则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他自己个儿允许发生的,他生什么气?难道他还觉着出乎意料了,才生气了?这样的话,他该气的是他自己吧……自己掌管的人世,居然发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还真是,嗯……”   方伯丰全没想过这样的话,叫灵素说懵了,半晌才道:“你这小脑瓜整天都想的什么?”   灵素叹道:“我最近想的事儿可多了。我们的娃就要来了,他刚来的,怎么做人怎么处世,这事儿还得我们教他呢。可我来了也没多久不是……我自己还不怎么明白呢。这不就只能多琢磨琢磨么,不过也琢磨不出什么来……”   方伯丰自从经了捡银子一事,如今对自家的娃儿入梦的事情也有两分信真,算半信半疑吧。这会儿听灵素这么说了,他道:“我们只能把我们想明白的那些教给他,哪些事情是决不能做的,哪些事情遇上了又该如何。至于我们都不知道的那些,也只能靠他自己了。毕竟我们又不是神仙。”   前头说得灵素直点头,最后一句她点不下去了,合着方伯丰这一句把他自己摘出去了,他不是神仙他想不明白是应该的,可她是神仙啊!这话怎么说?   灵素顿了顿开口道:“就是神仙也不晓得做人的事儿呢。就像人也不晓得做鸟做鱼的事情,对吧?”   方伯丰点点头:“也有道理。”   灵素这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反正这事儿她可不敢扛。   她们那里的行事规矩同这里的不一样,凡人总有许多该不该的说法。可她们那里没有,所谓不该都早在法则里含了的,不是哪个修者的意志来控制的。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修行得道,为了这个各人寻各人的修路去。只要能行的法子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每个人的“该”都是他对自己修路的总结和规定,同他人无关。   可这人世就不是这样了,爹娘同娃儿说的各种道理,他们自己却也没做到过几样。上官训斥下属的事情,里头多少是他自己的过错却瞧不见似的。灵素觉着这做人可太难了,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学问太大,简直为难神仙。   躺下快睡了,她才想起来同方伯丰说自家山上要盖房子的事情。生生把已经快睡着的方伯丰给惊了起来:“多早晚的事儿?怎么方才都没听你提?”   灵素道:“刚备好料,就盖几间小房子。”   方伯丰听这意思是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可自家媳妇估量事情轻重向来同旁人不一样,虽她没放在眼里,自己也不好轻忽,便道:“那明天我同你一起瞧瞧去吧……”   灵素躺那儿闭闭眼睛抿抿嘴,心里好不郁闷,——还是逃不过呀! 第173章 自助者天助   等方伯丰到了山上看到堆了半坪地基的石料,想起自家媳妇嘴里说的“小房子”,只好叹气。如今他自己都被带得迷糊起来了,到底什么算大事什么算小事,有时候抬头四周围看看,才发觉自己大概也要被归为“怪异”一类了。比方说买铺子盖房子这样的“大事”,怎么好像都没有“明年种哪种粳米”来得费心费思量?一张床上不出两样人,到底是本来就是相似的根性,还是天长日久处着渐渐同化了?说不明白。   两位把头带着几位老师傅上来看料子,一看都是大溪石,挺高兴。又问起灵素哪儿寻来这许多方正合用的石料的,灵素便说从前在草荡浦开荒的时候发觉往下挖一层就有这样的大石头,想着往后或者有用,就都给弄一边堆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那几位听了都直道要去草荡浦看看,若真有这样的石料,他们也挖些备着。“石头的房子对形下卡垒实了,就是地龙翻身,都不带塌的。相互抱团聚力,往左一动,这力又打右边回来,上下左右都这样,稳当!就是采石料不容易,草荡浦要真有,那可不能错过了。”   看着聊着,都说盖那几间房绰绰有余。灵素本来想盖五间正房加一间单盖的圆顶仓房。可一说工期,这石头房五间起码得三个月才成,圆顶的更难,得算许多东西,一年半载也有可能。灵素一算这不赶趟了,最后说成就盖三间正房了,别的往后再说。干一行夸一行,这几位老师傅直说石头房的好处,如何结实,夏天如何凉快等话。   “尤其你们这山上,前头又没个遮挡,土坯房子能捱多久?更别说风大的时候了。还是得石头的好,踏实。”   又道,“从前盖石头房,都是用石头大块小块堆叠上去的,石头间有缝,冬天四处漏风,冷得慌。后来有人得了神仙指点,找着了一种青灰,这石头一层一层中间都拿这东西糊上了,丁点风不漏,且也不怕什么风吹雨淋的。只是那东西弄起来费劲,用这个的价钱就比单石头垒的贵了……”   灵素还在那儿琢磨这又是哪位前辈的事迹呢,方伯丰已经听出来,人家这是说价儿来了,便道:“既要盖了,总想住上几十年的,自然越结实越好。这东西咱们不太懂,您几位是内行,这青灰咱们是打算用的,只是不知道这么一来价钱同工期上影响大不大。”   那二把头笑道:“要是用上这个,比单用石头垒还快。单用石头垒,许多时候都得用锤子和铁砧把小块的敲进去镇实。有这个可就便当多了,这工期还能往前赶赶。钱多花点,可是省了事儿了。大概也就多个三四成吧,也不会多太多。”   灵素这回听明白了,这几间房她本来也不是当正事儿来的,石料自己备了,就一点工钱。这会儿他们说的什么青灰,正好瞧瞧是什么东西,下回自己盖的时候没准也用得着。还有这石头房子,梁柱椽檩还得用,是以木料也不能少,灵素也都备好了。   几个人看了都夸好料,又细说了一回,定了最后的工钱。先付一半,另一半完工后上完梁再说。灵素又另外给了五百钱的安地使费,这是开工那日要请土地神用的。寻常一般都给二三百,两位把头见灵素这般大方,都十分高兴,拍着胸脯保证定会把这屋子给她盖得结实又得用。   一行人下了山,又去村子里寻一个老爷子挑了破土动工的日子,就在三天后。灵素又把给练婶子带的两台新的缫车给捎上了。练婶子留他们吃饭,俩人推辞了,还回山上自己家里随便对付了一顿。   方伯丰担心家里银钱够不够使,毕竟他如今说起来学银比从前的廪给多了一倍,实则少了米粮等物不说,府城里东西又贵,能剩下的反倒少了。且这阵子连买了两处铺子一处宅子,加上宅子里置办的东西加盖的房子,归了包堆得花出去了一百三十多两。这可不是个小数,够寻常人家六七年的用度了。   灵素掰着手指给他算了一回账,反正就是不差钱的意思。方伯丰便没有再提神银的事情。   灵素倒不是同方伯丰那样,觉着那钱好像是捡了旁人的似的,心里欠着,没法当成自己的东西那么轻松花销。这银钱的来路她如今都知道了,自己捡了那叫后辈继承前辈,坦荡得很。她没把那些算在账上,是因为那东西花起来太麻烦。就这么白亮亮的肯定不成,花哪儿都招人注目。是以若真的要花用出去,还得重新炼一遍才好。这会儿叫她哪里炼去?何况身边还跟着个凡人相公,一点手脚不能动,想想还是算了吧。   她还是乐意花自己挣来的钱。   可这神银不能花用,却有别的用处。   那日听自己师父说起沁州仙人娘娘的传说,又说有族人族谱可查,还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她就想到了岩煜前辈所娶的乔氏。可惜方伯丰忽然回来了,要不然她还能晚上跑去沁州打听打听,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传说故事个人际遇这些她管不着,她怕的是当地万一也有遇仙湖里这样的护阵,若叫他们给破坏了,还真就容易“遭天谴”了。   那日她在洞府拿到两块玉简,一块记了岩煜前辈的下凡经历,另一块则是大前辈所留,里面记载了在此界中的一些护阵。护阵多半有调节天象地气的用处,守一方平安。这些护阵也不是同时有的,都是历代下凡来的前辈们陆陆续续所建。这也是神州能得千年安宁的一大因由。   只是这护阵既建在了此地,便入了此地的因缘,也有生灭灾劫。有些护阵历百十年后便渐渐弱了,甚或有干脆散灭的。那玉简在一代代下凡历练的修者手里流转,各续自守之时的所见所为。便是那些下来就入了长定的,临走时候也得各处走一走,将信息补上,传于后人。   至于如何传递倒不消多心,只到时候跟下凡令印一下,随意放置在何处,下一任来了自然会牵缘相见。   不过这回方伯丰从府城回来,也没有在家白呆着的道理。没两天,就有人邀约喝茶饮酒去了。他素来同人少有这样来往的,只上回黄源朗出于私心帮了灵素一把,方伯丰请他吃了一回二荤铺,后来俩人就常不时聚头喝上两杯。这七娘同灵素嘴上都不说热话,实在也算情同姐妹了,这么一论,他俩就算连襟,沾亲带故,同旁人又不同。   头一拨来寻他的是迟遇安、闵子清几个日常相熟的。这回他们都没有下场,成绩一出来,都忙着艳羡季明言去了。后来听说了季明言同方伯丰的事情,心里对季明言就有几分不齿。可转眼季明言同知县大人走通了,照样是贡生照样赴京考试去,他们又疑惑起来,或者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许可的?等听说方伯丰进了府学了,又是一惊,要再寻这位同窗,却找不着人了。这回听说从府城回来了,赶紧过来联络联络。   迟遇安如今是没有什么疑虑了,一心要考科考的,尤其见了季明言的风光之后,更坚定了此心。他家里已经分了家,兄弟三个一人一份家资,两位老人留取一份养老。都分清了反比从前和睦了,加上儿子也抱上了,心里就剩下求取功名这一路心事,也越发容易下力气。   问起方伯丰来,听他说还是想要过两年考典考还到县衙农务司里做活,直是摇头不敢相信:“那府学,京考下来的都不是人人能进的,你这就去了,竟然还要走典考的路子?你可真是……”   闵子清却道:“真是你自己的主意?男人可不能叫婆娘给带歪咯!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看着鼻子尖一点事情,一个地方住熟了就不爱离开,男人可不能跟着这么走。”   方伯丰道:“我本就是考典试的,走的就是这个路子,从来没变过。”   迟遇安笑叹:“还真是,从咱们刚来头一回碰上,我正烦心这个事儿呢,问你,你就这口气。如今经见了这许多事情,你还这样,看来你是真喜欢农务这些事儿。”   闵子清道:“府学里不是有直入六部当京官的一路?真要喜欢农事,怎么不往这一路走走?大男人,胆量大些,拿出些气魄来!这样的机会,旁人砸银两也未必能砸得中呢,你这命好的,倒不顺着往上走,不是可惜了么!”   方伯丰笑道:“那大官帽,只怕无福消受啊。我就在山上地里做点事情的能耐,旁的不够秤,路虽好,却不是我能走的,叫那些能走的走去吧。”   闵子清听了连连摇头,又说起这一阵子另外几个县里考上贡生的人来,又是有什么亲戚后台又是结交了什么人物,样样门儿清,都不晓得他哪里打听来的。   等这几个走了,方伯丰又拎了点茶叶去看了一回老司长。老司长听说他还打算过两年过了典考还回德源县来,高兴得不成:“不上京?还来这芝麻绿豆的地方儿?”   方伯丰笑道:“晚辈原本就志在此地的,这不是中间生了些波折么,要不然我这会儿就该跟着您忙前跑后了。”   老司长挺高兴:“你自己想明白就好。我是不敢开口劝你。这把人生往低处劝,没这个道理!”   等方伯丰一走,老司长回到里院对自家老伴说了一通,最后笑道:“得了!再两年,顶多三年,只要这后生一来咱们司,我带一阵子就算出山了!到时候你爱上哪儿我陪你去!你不是顶喜欢平湖崖了么,到时候咱们在那里定居养老都成。”   老伴听了也挺高兴:“可算叫你盼着了!”   第二天趁这天早凉快,方伯丰又去遇仙湖看往鲁夫子去了。   他这里忙活,灵素可算瞅着空儿了,坐上囫囵舟顺着小清河出了城,到人烟稀少处,换上衣裳把船往灵境里一收,一点脚就往沁州去了。   这神隐庙的事情还真闹得挺厉害,官府如今认定了是那几家受了罚的人家煽动民众,妖言惑众加上这一条,加重治罪。里头为首的一家就姓乔。   灵素一听说姓乔,好似霎时穿越了百年光阴一般。那洞府里乔氏的衣裳首饰都原样放着,宛如昨日,在这里已经是神庙里供奉的说不清来历的仙人娘娘了。   乔家要证明自家没有撒谎,那写着乔氏的族谱却没什么用,一个名字而已,难道有神仙背书?还得能拿出点什么东西来。传说当年乔家人发现乔氏同其子的新墓时,同时还有一封书信,那纸都入水不湿沾火不着的,只说送母子二人回归故里。另有一匣子银两,那样子绝对不是凡人能做出来的。只是如今都只剩下传说了,书信不晓得什么时候遗失了,银两也不知所踪。更有传说乔氏同她儿子得了仙缘,都是尸身不腐的,难道要开坟掘墓?!   如今眼看倾族之祸就在眼前,却徒有些没根没据的神异传说,不为助,反成罪过,可如何是好?!又不是一两代间的事情,还能埋怨哪个族长祖宗两句,这都不晓得多少世代传下来的话,怎么偏要这一辈的来背这个罪愧?!两人都难得同心,何况合族?自然难免有想要赶紧脱罪的,这罪只一个,自己想要脱了,少不得叫别人多背些。这么一来,无中生有,亲族相诬的事情也出来了。   灵素看了两日,原本想要相助的心思也淡了,往乔氏同乔圣儿的墓层里放了些神银锭子并那洞府里乔氏从前用修界符纸写的一两页文书,就撒手不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更新时间   双更还无法做到,隔壁还欠着几章,等我还了那头的债再说哈 第174章 炎夏蜗居   方伯丰对不断而来的邀约几感穷于应付,便同灵素商量等山上盖房子的时候索性搬去山上住。灵素早有此打算,只是最开始的打算里头没有方伯丰……   这里的规矩,请人盖房得管人一顿中饭一顿下午点心,且中饭都得见荤,若是遇着平土结顶的大事还得加大荤硬菜才算合规矩。食材东西灵素不怕,关键是她都放在灵境里,这回方伯丰同她一起上山,接下来的日子想必也是形影不离的,这就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临上山前一夜,她大概点算好了东西,等往山上走时,就趁机用神识把物资都放到了边上盖的几个草屋里。一会儿盖房的师傅们来了,开始放样开祭破土。灵素同方伯丰也跟着去拜了一回土地爷,回来就开始淘米烧火预备饭菜。   方伯丰见灵素东西预备得齐全,心里有些愧疚。自己在府城里久不见她讯息,也隐隐有些埋怨。如今看看这满山的石料木材和罗列整齐的米面油盐,她哪里得空?且自己一点算不上数的小前程,家里这许多杂事竟都落在自家媳妇身上了,岂不亏欠?心里越发坚定了趁这阵子有空要好好陪伴她的想法。   灵素这时候神识还不成,还不能读心,要不然这会儿得多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日子,俩人一早起身,吃过早饭,就忙活开了。   方伯丰如今是田里也去地里也去,连南山上开的梯田也叫他看出来了。幸好灵素开出来之后堆了许多陈枝烂叶上去,尤其还有从那个洞府里收来的一谷的肥土。说是二三年间陆续开出来的,倒也像那么回事。   方伯丰趁着日头不高,也往地里拔草松土去,他一个凡身,做起这些活儿来自是辛苦。他自体味这这份辛苦,再想想常年操持这一大片山地水田的灵素,真是又佩服又心疼。在他看来,这山不是长不长东西,有多少出息的事儿,这是灵素一块石头一担土一步一挑磨出来的样子,真是血凝垄亩汗滴土的。这怎么能是轻易离得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转科考要直升六部的缘由。   灵素喜欢这山,花了这许多精神时候拾掇成现在这样子,往后她还想来山上住着。她既然喜欢这里,那自己就守着这里。自己也不是有多少大本事的人,或者连替她开一片山都做不到,可至少自己能守着她守着家,把自己的余生打算都调到她喜欢的方向。——胸无大志的男人,平平无奇的想法。   等方伯丰往地里田里一去,灵素就开始预备一会儿这么些人的午饭和下午点心。米饭面条粥、包子馒头饼,大锅炖鱼大片蒸肉,菜蔬更简单了,地上什么当令吃什么。加上些暴腌的小菜,醋渍的咸酸,这饭管得人说不出半句不好来。   她还得空做点一早学了一直没机会干的买卖,什么?给田里做活的人送饭。   如今天亮得早,方伯丰都是一早就下地去了。灵素便在辰末巳初时候,挎个篮子,里头装一碗绿豆汤小米浆并两个刚蒸得的包子或者刚烙好的千层麻饼,神识一探,往方伯丰干活的地方送点心去了。顺便再给他带一竹筒的清茶,他早上带去的那一筒只怕已经喝空了。   送到地头,招呼一声:“当家的,垫点儿东西吧!”连这话都是同人学的!   方伯丰初时还挺不好意思,后来也惯了,扯了嗓子回一句:“来嘞!”歇了手里的活就过来在地头边石头上还是泥地上一坐,接了浆水粥汤就喝起来,再咬一口包子大饼的,赞一声“香!”   灵素就在边上瞧着乐,有时候还从边上揪截树枝子,给方伯丰打扇。方伯丰夏天的衣裳都是用草汁子泡过多少回的,汗湿了干干了湿的也不容易起汗疹,尤其避虫效果好。要不然就方伯丰那皮肉,早被咬成谷穗儿了。   等方伯丰吃完,嘱咐他一声“看日头回来吃饭”,她才顾自己回上头去。   灵境里用神识虽千般灵巧,外头这蒸炒煎炸的活计却一点懒都没法偷的。只不过她如今都趁机多做一些出来,常是一顿能做出够三四天的量来,反正有灵境在,也不怕坏。这些存着,往后自己有事情要往山里去时候可以直接拿来吃,或者等自己生了娃,事情多得忙不过来了,也有现成的可以对付。如今她真是做什么事儿都要想着往后有了娃如何如何的话。   这时候暑天,山里能得的东西不多,有些菌子还成,另外就是高山上的羊了。她在几处草谷里盖了羊圈,这些年她能收的羊毛都多了许多。虽这山里吃羊的兽不少,有些羊除了会跑也不会别的了,自然难免饱了兽吻。可就算这样,这羊的数目还是增加得极快。灵素如今已经开始每年宰杀几只小公羊了,只是羊群还是大得极快。   倒是有一回听上林埭的村民说起铁网庄那边有几个猎户在他们那边的山头看到对面远处山谷里一片雪白,好大的羊群。可惜那俩山头中间都是深壑裂谷,连路也没有,除非有翅膀,要不真过去不去。几个猎户在这边看得口水滴答,只恨不得胁生双翼。这话传出来,又有人说那都是神仙所牧之羊,凡人不得觊觎云云。   灵素还特地去看了一回,到底也没弄清那些猎户们看到的是哪边的羊群。这些羊她也没什么办法,若是能弄回自家山下的草坡上养也好,只是活物她一次没法子带太多,且自家山上那点草坡同群仙岭里比起来可小多了,就算能弄些回来养,也养不了多少。只好往后再看吧。   如今那群仙岭里头有她照看的各样野禽羊群野猪群,还有四散养着的野蚕和白蜡虫,各处抛种着的豆米粮作。就算没什么可收的,她也每日都抽空各处看看去。顺便探一探梦里娃儿说的稀奇地方。还真是有些奇异处,光前辈遗室就叫她又寻着了两处。她又忍不住要想自家这娃儿和它说的小伙伴的来历了。只是到时候投胎做人,前尘尽忘,也不知是幸是憾。   这时候天热,若在下头,盖房子中间都得歇晌,因为灵素这边是半山上,比底下凉快,加上她在吃食茶饮等事上大方周到,干活的师傅们也跟着卖力气,这歇晌都省了。灵素怕他们热着,又备了绿豆汤、蔗浆水和凉茶在边上。那绿豆汤和蔗浆水都拿冰镇着,凉茶倒是温乎的。   这村里不比县上,哪有人家夏日里用冰的。等下晌做完活儿,灵素便让师傅们把那些浆水粥汤都带家去,只说自家就俩人用不了白放着放坏了。倒搅得工匠师傅家的孩儿们天天盼着自家爹爹晚上回来带回那一小瓮冰透的甜水,想着往后自己长大了也要做这行当才好。   方伯丰初时也觉奇怪,不晓得自家娘子哪里弄来的冰块子。灵素便把他带去后山阴凉地,指着一间草房叫他进去瞧。方伯丰走进里头,就觉得有凉意,再看那草房中间四面用木板架好的一个深窖,推开两层夹草垫的木头翻盖,里头扑人的寒气。却是一处冰窖。这满是石头的荒山上,难为她怎么寻着的这个能往下挖的地方。方伯丰从里头出来,对着自家媳妇叹道:“还有什么你不会的事儿没有?”   灵素道:“这不是要生娃了么,我就想把什么能预备的都尽量预备好,别到时候要用了没有,委屈了娃儿。”   方伯丰摇头笑:“你这是打根上惯着他了,当心惯坏了。”   灵素心说这就算惯了,你是没瞧过什么叫惯呢!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这房子就算盖好了。方伯丰同灵素也几乎日日在山上剩下的那间屋里住,只是每每等工匠师傅们走了,灵素就要整些邪事儿出来。方伯丰都叫她撺掇地把大浴桶搬到外头,晒着月亮泡了一回澡;还给抓去后头群仙湖里戏过水;半夜里烤过鸡煨过鹁鸽喝过酒;还在湖中间的沙洲上搭过棚子过过夜……真是野够了!   三间房子盖好,灵素当时就给结了工钱,又给每个人一份红包喜钱。上林埭和小河滩同她相熟的人家还等她办上梁乔迁宴呢,份子钱都预备好了,结果一问,她就没打算办这个。那几个一想也是,人家在县里有家有业的,哪里会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常住?!不过算个别院罢了,再就是堆放堆放粮食的。   只是这盖房怎么也算一件大事,她这里不摆宴,几家要好的还是凑了份子给她挑了副贺担来。里头一对儿鸡一个猪头一百个红点馒头一百只麻饼,还有一对竹子一对桃树都连根带泥的,请过菩萨就赶紧得找地方种上。灵素见了十分感动,干脆又拿出银钱来请了上林埭的大婶大娘们帮忙,开了八席流水席,请了要好的人家来庆贺了一番。   等这里事情落定,方伯丰还想着里头添置家什的事情,都叫灵素拦下了,只说不急。   今年的仲秋在秋分后一旬,府学的秋学开学在秋分前一旬,如今已经出了伏,眼看着就到白露了,这离开学也没多少日子了。方伯丰又是新生,还是个有些特别的新生,更该提前去办手续才好。这些当日郑学差都叮嘱过他了,他也同灵素说过,灵素的意思还是叫他赶紧回府城去。   方伯丰心里难道会忘了这样大事?只是自家媳妇说了这几个月的生娃生娃,若两个人不在一处,哪里来的娃?且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只四间房的院子里,却觉着院子大得空荡荡的。从前在后山峪时候,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如今却连一个月都挨不过去了。一静下来就会想起灵素,有时候想到什么笑着抬头欲言,才发现那人不在跟前,那一刻的滋味,真是没法言说。   尤其再看自家媳妇这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更不能把自己心思说出来显得那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想想这下又要几个月才能见上面,尤其往后日子越发短,天黑得早,对灯思人的滋味恐怕要尝个透了。正心思上下不停,灵素却道:“你先去,我把这边的杂事安排安排就找你去。”   说着掰着手指头算起来,还得插秧收粮种一波秋菜,再把县里的那些鸡该杀的杀该送人的送人……这就差不多能成行了。之后收野蚕茧虫白蜡这些倒不着急,至于山里的那些她只在心里过一遍,却不会说出来的。   方伯丰一听说她过一阵子就找自己去了,且看这架势是要同自己一起在府城常住,立时心头热起来,便打算要留下把家里的晚稻种了再说。吓得灵素赶紧劝他,只说这就赶不上他开学了,又保证自己到时候会请人帮手的,方伯丰自己算算也确实不成,才松口作罢。   两人议定了,灵素给方伯丰整理了些天凉了得穿的衣裳,又一起去同鲁夫子和夫子夫人拜别,回来在三凤楼蹭一顿晚饭就算同自家师父打过招呼了。大师兄拿出来一筐子的各样路菜,都用小油纸篓子一篓篓分装着。方伯丰感动得不成,直说受不起。那府城同县城离得虽不算近,一天也能到了,哪里用得着这许多东西。   大师兄也不多话,只说了句:“自己保重。”言下之意“你媳妇是指不上了”。   方伯丰听不出来那意思,灵素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想,只苗十八听了在一边乐。 第175章 万事俱备   方伯丰临要走的时候,祁骁远找上门来了,说要出去吃饭,方伯丰给拦下了,灵素便整治了几个酒菜出来。盐水芽豆、油蒸鲫鱼干、糟鸡条、虾卤肚片、拌瓜丝、渍半梨。   那油蒸鲫鱼干是方伯丰最喜欢的下酒菜。小鲫鱼去肠略抹盐,竹篮子挂起来晾干,大柴灶烧旺,铁锅抹油,将晾干水汽的小鲫鱼在锅里煎到两面焦黄。这用的东西小,手艺却大,尤其这鱼下锅时锅要够热,结皮后就要用余火慢。翻动时候还得小心,别给碰散了碰破了。这样才得首尾端正皮皱肉香的一锅鱼干。   到这步还只完了一半。这煎好的鱼干还得用大竹筛盛着放太阳底下暴晒去。为了防虫蚋,常用松枝在边上起个小烟堆。这鱼干都叫太阳晒得滴油,等肉都收紧,鱼籽都板结一块跟咸蛋黄似的,这才算好了。用纸包好,放灰缸里存着。什么时候要吃了,取出来浇上好秋油上锅一蒸,那香味难以言喻。方伯丰有一盘这个,喝半斤酒都不用别的菜。   祁骁远只吃了几口梨子,也没像从前那般满口夸赞了,这面色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那半疯不癫的跳脱样儿也没了。只是他本生得孩子气,这忽然沉静了,怎么叫人看着有点“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意思。   两人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三盅冻过的米酒下肚,才渐渐掏起心窝子来:“方兄,伯丰兄,我现在都不晓得拿什么脸对你好啊!唉,要不是我,季明言也没那么容易到你这里来……好在你这回因祸得福,进了府学了,要不然,嘿,我真不晓得要怎么好了!”   方伯丰又给他斟上一杯,语气平缓道:“你想多了,照你这么说,最不该的应该是夫子,要不然也论不上师兄弟不是?”   祁骁远一愣,皱眉看看方伯丰道:“你如今胆儿见肥啊,都敢拿夫子取笑了!”   方伯丰笑道:“哪里取笑了,不是你这么说,我顺着你的意思说的么。”   祁骁远见方伯丰果然没放在心上,叹道:“你这心可真大。要换了我,不定要怎么着呢。”   方伯丰不接他这话,一笑说起旁的来:“我明儿就走,你要晚来一天咱们还见不着了。”   祁骁远脸上换了一重别扭,猛灌了一杯酒,开口道:“正是来寻你结伴的,明儿……明儿我也要去府学了。”   方伯丰有些意外,祁骁远借酒壮胆,索性把事情都从头说了。原来是他姑父交好的一位大人,上年调到康宁府了,在官学里有点脚力。说若是祁骁远考过一回科考,甭管成绩如何,倒有法子给弄去府学里借读。   就像黄源朗那样花了银钱在县学里借读的,叫做借廪,这也有个名目,叫做“私府”。只是借廪的好歹还有个廪生的名号,这府学借读,银子得多花好几倍,贡生的名号却买不到的。只跟着一块儿读书上课,别的什么也没有。也不像借廪的还跟着一起在县里司衙帮忙什么的,私府的一概没有这些。   所以这回祁骁远才会下场考试,原就不是为了科考去的,却是为了能去府学读书。这私府可比借廪难多了,不止要的银子多,没个可靠有力的人,光有银钱也没门。这机会难得,祁骁远被家里人说动了,才依了此计。   只是他多少年看不上黄源朗读书没能耐,就靠着爹娘砸银钱铺路,没想到如今人家不挣蹦了,他也走上这条路了。不止走上了,还比人家砸得多砸得远,甚至不止银钱,还贴了老大的人情。是以做是做了,却不好意思叫人知道,方伯丰同季明言那时候问起,他也只随便支吾过去了。   原打算到时候自己一走,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哪想到方伯丰阴差阳错地也要去府学读书,这就躲不过了,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听他支支吾吾说完,方伯丰也没说什么旁的话,倒是说起府城的衣食住行来,祁骁远见他并无嘲笑之意,也放下心来,言语才恢复两分旧观。   等他走了,两口子收拾碗筷,灵素道:“这也没多久,祁骁远怎么变了许多,难不成也要当爹了?大师兄最近就挺奇怪,后厨嫂子家的小孙女儿过来玩,大师兄居然给买了俩糖人,生生把娃儿给吓哭了。往后我侄女侄儿生下来,看着娘生那个样子,冷不丁地瞧见他爹,也不晓得会不会被吓哭呢……”   方伯丰照着她后脑勺拍了一下,笑斥道:“胡说八道!看大师兄知道了这话给不给你好果子吃!”   灵素一摆脑袋:“他没事也没少训我啊,来回来去就说我不顾家,就知道玩儿,不替你打算,不像做人家媳妇的样子……我就奇了怪了,他又没给人做过媳妇,他还比我明白了?!”   方伯丰晓得同她歪缠就每个能赢的时候,只好往回拽话头:“祁骁远那是走了门路觉得不好意思了,毕竟从前他可没少拿这个嘲笑源朗,这回怕我们也跟着笑话他,才别扭起来了。”   灵素全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好别扭的,你们这里不都这样么。说别人的都头头是道跟十世八世的大能圣贤似的,一到自己就是好坏利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了。看旁人得什么好处占什么便宜是几百个瞧不上,真轮到自己有那机会了,跑得连魂儿都跟不上呢!他这样不是最正宗不过了?别扭个什么。”   方伯丰发觉这正话说来她也照样能歪缠,只好都放下,只说明儿要拿的东西,这才没二话了。   等方伯丰登船走了,灵素先跑群仙岭里头把这阵子发现的几处前辈遗室好好探查了一遍。寻着了几个玉简记录着一些零散的凡修感悟。倒是没有那个洞府那般有烟火气的地方了。灵素一行查看那些玉简,一行奇怪:“怎么在自己之前就没有人来寻这些东西呢?”连护阵的玉简也有几个,她知道界与界之间的时空变动比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日一月亦可,一日百年亦可,说不明白。只有开凡门时她们这些修者的出没来去都靠入凡令定点而已。   之后又犁地平田做垄,赶着把自家的晚稻种了。腾出空来就四处帮忙去,人家听说她相公去府城读书了,她到时候也要往那里去,都说会替她照看田地的,叫她放心。灵素只说走水路一日半日也够跑一趟的,并不太远,自己还会常回来的云云。有年轻姑娘媳妇听了,难免又叫她从府城里帮忙带东西,她也无不应允。   田里山间的事情都忙完了。她又抽了空去陪了沈娘子和七娘几日。七娘还忙着水围库房和填塘脚店群的事情,每日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过问,好在她性子比从前平和了许多,不至于为什么事情着急上火。沈娘子就辛苦许多,她身子弱,起初还不觉着,等渐渐显怀就老觉着疲累,一日里常要睡大半日。   苗十八出面请了燕老先生来给瞧瞧,灵素才知道这位老先生医术十分精湛,只是寻常并无名声,只至交好友里晓得他能耐。老先生号了脉后只说要补脾胃,同之前几位大夫所说的不太一样。有了身孕这用药也另有讲究,这方子也很是斟酌了一阵子。   灵素如今已经可以用神识自探全身光流光团,只是到底怎么个相互关系却不大清楚。看沈娘子调理身子的方子因怀了身孕各种讲究,忽然有些害怕万一自己也遇上这个不成那个要补的可又怎么办。她这肉身可不是人生出来的,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这里人不晓得的忌讳。为了防着日后烦难,少不得提前做点功夫了。   回到县里,跑去成药铺把补脾的补肾的补心的……补五脏六腑的药丸子都买了些回来,关上门就开始试起来。一粒药丸下去,看看哪一路光流有变化,又如何传递到所说的脏腑上的。原本以为这东西估计分不太清,哪想到还真是同她之前判断的相类,那些光流竟是一路一路与脏腑相关的。   还有身上的七个光团,她看过的人里,光团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同她自己相比,最大的不同是这些人顶门心上头的光团都较小而疏淡,不像她,明晃晃同日头似的一团。而她没事吃下去的那些药丸,把某一路光流带得异常了之后,她头顶的光团便会放出一丝光缕来,霎时就把那道光流恢复原状了。——这就是我死不了病不了的缘故?!她心里暗暗琢磨着。   只眼前也顾不上这些,先把几道光流同脏腑一一对上,梳理清楚了,再去看沈娘子时,用神识将其笼住,便发觉她大脚趾头内侧开始的一道光流上头许多阻塞不通处,这一道正是她试出来的与脾相关的光流。那些光流也极有趣,也不是都能用药物作用上的,幸好这一道倒可以。   灵素本有心用神识帮沈娘子疏通一下光流,却发觉自己并使不上力,且沈娘子又怀着身子,她也不敢多试,只好作罢。好在看着那一碗汤药下去,果然那道光流亮了想多,一些滞塞处也松动了不少。可见这药是对症的,也省得她冒险了。   从沈娘子这里出去,她就奔西月楼去了,却是想找岳二试试神识点化光流的法子,可惜没寻着人。问了那里的伙计,说他们东家去京城谈大买卖去了。灵素就想起西月楼的那个鲜石粉来,如今这位知县老爷最讲究一个地方的民生经济的,所求只一个字“财”。   听说他之前就是把一处偏远地方治理富裕了,才能轮到康宁府这样的地方来。一招鲜吃遍天,尝过这一手带来的甜头,又碰到德源县这样占了天时地利的地方,更该放手一搏了。同气相求,新知县同西月楼的东家简直一见如故,这回上京的路子,就是知县大人给引荐的。   也不晓得那些沉积在身体两侧的紫色光尘到底对人身体有多大影响,灵素心里又留了一问。   白露秋分转眼过,上下灵仙都期待起来。   月谷里阵灵对小新灵道:“过两日我就得下去了。咱们这是头一回投胎为人,之后转世的因缘都在这一辈子里留根,实在要紧。我们修行时学得的东西,多少对凡俗的事务也有点助益。只是这一旦投身为人,入胎即迷,便有道行深的,入胎不迷坐胎也迷了。生而知之,那都得是极高的灵才有的能耐。   “我这里有个不算正道的法子,不能同那些高灵的真能耐相比,算个方便法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上回端阳梦你见识过了,我这法子,就是用如今的灵能将现今的记忆锁进梦里。到时候若到紧急时候,或者就能在梦里得了提示。只是那时候都不是我们能做主了,只能凭本能和机缘。你可要试试?”   小新灵一直舍不得自家这“哥哥”走,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听了这话,它哪里懂凡尘俗世,只知道能吃肉罢了,既然这位看惯人间兴衰的“哥哥”说好,哪有不试的道理,赶紧点头。   而那位早被看好的娘则忙着把县里小院庭前的菜收了,又把后院的鸡往七娘和沈娘子那里送了几只,余下的往自家山上一扔,各处一收拾,就等着仲秋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小伙伴爆笑新坑   青莲与酌 《八一八那些错拿女主剧本的男主们》文案:江湖传闻第三海鱼是个嚣张的女魔头,只要被她看上的东西,   不论天涯海角,还是防范严密   她都会想方设法搞到手。   第三海鱼兴趣广泛,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   比如雷神的锤子,海拉的角,犬夜叉的牙齿,死神小学生的眼镜……甚至步惊云的麒麟臂(。   因为她的土匪行径,终于引起了一波讨伐人潮樱花树上的第三海鱼懒懒地打个呵欠:想要?那就来抢吧。   什么?你说她嚣张?   第三海鱼:你看我只能叫第三,还不够谦虚吗? 第176章 双星入梦   本打算中秋前就去府城的,可临到头上她又改主意了。决定中秋晚上先跑平湖崖那边络月引灵,若是真有感应,再去府城不迟。若是还同上年一样,那就等明后天心情平复了再去,省得叫自家相公看着自己的样子担心。   虽有端阳梦在,且梦里娃儿说的话也都验证了,她还是觉着引灵的话,府城比不上平湖崖保险。   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月到中秋,方伯丰虽不知道引灵的事,也盼着能夫妻团圆共度佳节。可从十二三开始等,等到十五也没见个人影。中秋学里有三日假,到了中秋这日,方伯丰一早起了打扫完庭院,泡了一壶茶,就对门坐着。也不出门去,只怕自家媳妇来了寻不见自己。   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眼看着圆月东升,门口仍旧不见丁点动静。   又说灵素待天黑了,便往平湖崖去了。在湖边高崖上坐了,带月亮一露面,便散出神识络月引灵去。哪知道神识刚一络上月华,没多会儿,就有一股波动传来,她还未及反应,又一股波动传来,之后便平静了,好似哪扇开着的门关上了似的。   “这是引灵成功了?”她只看前辈的识念里一段说法,哪里晓得究竟这引得灵来是何种滋味,这会儿眼见着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可到底是不是成了她又吃不准。再接着络月,就同从前一样,只有修炼神识的用处了,再没有旁的。她在那儿皱着眉头好一通思量,这若是引灵没成,这会儿再试下去显然就是去年的了局;若是引灵成了,如今可不是修炼什么劳什子的神识的时候了!   想明白了这点,一点脚尖,御风往府城里去。以她如今的神识,旁的大事还做不来,靠着她哥给的法宝“神出鬼没”却是名下无虚。   方伯丰看一眼渐渐高起的圆月,准备热一热中午剩下的饭菜对付一顿就洗漱休息了。正起身要往里头,院门被咚得一声推开了,一个人影跳进门槛,顺手把院门一关还上了门闩,一回身肩上背着的大篓子差点没撞到门。   “灵素?”方伯丰举着桌上的油灯,走到外头发现月亮比灯亮。   自家媳妇一抬脸:“你吃饭了没?”   方伯丰摇摇头,想起来灶间里冷锅冷灶的,只有一点剩饭和中午吃剩的半碗油豆腐熬白菜,忙道:“你也没吃吧?你先屋里坐着歇会儿,我出去买点回来。想吃什么?面条可好?”   灵素一摆脑袋:“不用了,我带了。你进去吧,我去热一下就得。”   说着话人已经走近了,一边往里头推方伯丰一边嘴里嘟囔:“干嘛点油灯啊,不是让你带了蜡烛过来的么,这个多暗啊……”   方伯丰听了她埋怨,笑着从条案上把个三头的烛台拿了下来,又从底下抽屉里翻出几支蜡烛来,嘴里道:“就一个人,就随便凑合凑合得了。我正想随便对付一口就洗洗睡了。”   灵素已经进了灶间,看方伯丰吃的东西,心里一叹。赶紧打着了火,没一会儿小院就飘出一股浓香来,方伯丰凑到门边看灵素在那儿忙活,笑道:“我来帮手。”   灵素点点头:“那你烧火,我再炒俩菜就得。”   方伯丰笑劝:“咱们就俩人,弄那么些菜也吃不完。我明儿后儿都不用去学里,咱们留着慢慢吃好了。”   灵素听说方伯丰还多歇两天,眼珠子一转不晓得想什么,挥挥手里的锅铲道:“没事,我带了好些吃食呢。”   方伯丰便也不劝了,蹲灶底脚笑着烧火,也不晓得烧个火有什么好乐的。俩人不时说上两句,方伯丰说些府城里的趣事和学里的事务,灵素说的就有意思多了。   说起沈娘子怀孕调理脾胃的事情,她道:“那药气味冲,沈姐姐每次吃药都跟上刑似的,含着两包泪生咽下去。大师兄在边上都看不了了!我就跟沈姐姐说,看大师兄的样子,要不是他吃下去没用,他恨不得都自己喝了呢!沈姐姐乐得不成,结果大师兄又说我太闹腾,叫沈姐姐笑太大当心伤着身子。你说说看,天下把笑当坏事的,也只大师兄了吧?怪不得小娃儿们瞧见他就哭呢……”   说起七娘,她又嘲笑黄源朗整日胆战心惊的样子;又说起自家的那些鸡,院里的那些菜,还有自家师父把自己今夏晒的虾干哄了一多半去;菌子又卖了多少银钱,自己又帮多少人家种了晚稻,如今谁家又想了什么巧妙的驱虫灭蚂蟥的主意来等等,罗里吧嗦,好似无穷无尽。   方伯丰就在那里一边听一边乐,凑趣还问上两句。他就觉着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时候,这多少人眼里枯燥无味的事情,怎么落到自家娘子嘴里就这般可乐起来。   这般两人笑语,汽蒸油香,连这四间房的小院都活了似的。   等菜端上桌,方伯丰满心满眼只自家这憨媳妇,未能瞧出其中玄机。   俩人吃了饭,又饮了两盅团圆酒,久别重逢,一番绸缪自不必多说。   又过两日,中午吃饭,方伯丰看灵素端出来的香莛豆干丝、爊鹌鹑、清水虾仁,想想昨天吃的红焖泥鳅、八宝鸭填馅儿里头的海参,前天吃的枸杞山药羊肉煲、韭菜虾饼……忽然明白了什么,扒两口饭,故作不经意问道:“你上回说今秋能……能怀上娃?”   灵素点点头:“是呀。”   方伯丰又夹了一筷菜,想再接着演,可实在忍不住了,搁下筷子先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咳嗽着指指桌上道:“那也、那也用不着这样吧……我可还没老呢!”   灵素正色道:“嗯,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你知道吧,这回要来两个娃呢!是不是得补补?!”   方伯丰失笑:“你又做梦了?你寻常可没那么多梦啊。”   灵素点头:“就是中秋那日梦到的,准定没错。”   细说起来,原来那日灵素同方伯丰夫妻重会之后,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却忽见两个小娃娃在自己跟前站着,冲自己笑着道:“娘,我们来了。”   灵素梦里好像早知道他俩会来似的,高高兴兴地道:“总算来了,东西都给你们预备好了。等你们出来,娘带你们吃好吃的去!这里许多好玩的东西呢!”   那俩高高兴兴答应了一声,牵着小手朝灵素挥手,光影渐散,灵素也睡沉了。   早上起来这梦就跟刻在脑子里一样,想到自己引灵的时候确实有两股波动,梦里又是两个娃儿。可惜娃儿的面貌却没有看清楚……   ——废话,他们自己都不晓得会长成什么样儿,拿什么给你瞧?!那肉身都还没开始长呢不是!   “啊呀,要生两个!”她满脑子就这点事儿,既然引灵成了,这接下来就差个肉身引子了,这事儿还得落到方伯丰身上。那前辈只说引灵后阴阳和合得肉身种子,灵肉相契,入胎为人。可这肉身种子是怎么才能得着,是有了灵就一定能有肉身种子?是灵至之后多少时候内算数?这都不明白。   既都不明白,那就只能靠勤快了。尤其这回可是两个!灵素本着绝不亏待同伴的精神,在饮食上全面照顾起方伯丰来。方伯丰看出来那些菜,他还没看出来晚上睡前那一杯金樱子膏化的水,桌上喝的蚕蛹酒呢!   听灵素说了这话,方伯丰才晓得为什么这几日素来于此事上可有可无的灵素忽然积极起来了。从前俩人床笫之间,多半是方伯丰撩灵素,另一个就跟小伙伴找她玩什么似的过来陪着玩一回。她的得趣不在肉身上,倒是向来热衷于逗方伯丰,瞧他羞窘羞恼觉得有趣。这几日忽然积极起来,原来是做了梦了。   不管这梦真假,尤其是灵素做的梦,那还真不能简单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带过去;毕竟她思了许多年了,也只今年才开始密集做这些怪梦的,是以还该郑重以待的。   他们这里郑重了,不晓得月谷里头也翻了天了。   上年灵素引灵,众灵瞧出她是个仙身,那自然没有引灵投胎的说法,都猜测其本意何在。众灵都是得了极大的机缘才能修得灵身,且等级颇高者才能入月,稍差些的都转去虫鱼鸟兽那里了,自然不能轻易拿自己的灵命去冒险。那阵灵当日上来,显然是乘了那仙人东风的,众灵都希望从它那里问出两句有用的话来。却是法子用尽,都徒劳无功。且无意中听它同相熟的灵说话,好似还想要哄这些灵投去那仙人处,言下之意要借此报那仙人的恩德。这话可就叫人思量了。   是以这回眼看着月灵路开启,众新灵依缘入凡,那仙身居然又来络月,众灵都往后退避。哪知道就在这时候,那阵灵却忽然越众而出,顺着那仙身的络月道就下去了,众灵一时怔愣,不知究竟。尤其见同它素来要好的胆小新灵满身伤感,都以为这阵灵是眼见着哄不到它们,只好舍身报恩去了了。正惊疑,忽见那络月道竟没关起,一道意念急切传来道:“快,娘可以双生。”这里都没回过神来,那小新灵纵身一跃就跳了进去,随即那络月道便关上了……   娘?双生?什么意思?!   “难、难不成这神仙是……是真的想要同凡人生个孩儿?……”众灵都停了往月灵路去的步子,停下来要细细分说此事。   有一个道:“这不能吧!神仙干嘛还要生孩儿。且我们投下去只能做人,活个几十年就死了,又要重来。神仙千千万万年的光阴,要个这样的孩儿来做什么!”   另一个道:“或者是一种什么新的修炼法子?”   却有一个修炼日子长久的,琢磨了会儿道:“从前在下头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神仙下凡,娶了个凡间女子生了个孩儿。可见这样的事儿本来就有的。”   几个没听过这样事情的都催他细说,那灵把自己知道的大概说了道:“这事儿虽有一半是听说的,只必不是假的。”   另一个老谋深算的接了话道:“甭管这到底做什么去的,只一点肯定,这必是一件好事!且那阵灵必定知道事情原委的,要不然它怎么会那么做?如今细想来,它是上回才入月的,灵性不稳还需修炼,没法子当时就投去,是以凭我们怎么打听,它只是不说。后来又故弄玄虚,实在是怕我们抢了它这番机缘。若说是报恩的话,那同它交好的小新灵如何也这般着急忙慌地去了?!娘,双生,这是投神仙肚子里做双生子去了!”   众灵听了一细想果然如此,纷纷破口大骂。这骂完了,接下来可怎么办呢?那月灵路一年可就开这么一回,这一年是凡间人所说,到月谷里算起来可要漫长得多了。且这早一拨投胎就早结一番因缘,往后入了轮回才是真的修炼。只要能下凡,没有生等的道理。   可真的就这么下去了,那就入了轮回路了,虽也都是修炼,可万一下一回那神仙还络月呢?自己早一波下去了,却错过了偌大的机缘,不是太过可惜?可若真的等着,明年后年神仙果然还络月?人到底是神仙,就说真有什么事情要生娃才成,这一下子去了俩还不够?若是一等三五年,再落个空,那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这都还没投胎做人呢,就都赶上人的烦恼了,前后衡量,各有所取。一时去的去,留的留,也不消多说。   又说进了络月道的两个,小新灵到灵域时阵灵已经在那里等它了,见它来了十分高兴道:“我也没想到,娘却是个双生的格儿,一会儿这门一关上,咱们多半就迷了。我这里还剩一点梦灵之力,咱们把前尘旧事再往梦里填一填,剩下的一点力气就拿来一起给娘托个梦吧。反正这门一关,不用也白散了去。”   小新灵未料到还有此等意外之喜,自然什么都凭阵灵安排。一时阵灵将两人的前尘记忆各自往梦的深处封藏了,又用剩余的一点力趁着门还未关,连上了灵素还在探月修炼的神识。灵素才梦到了自家的两个娃。   只是苦了方伯丰,自家媳妇认准了生俩比生一个更需用功,且还信真了自己此次必定怀双胎,方伯丰一者歪理说不过她,二来也不忍心打破她迷梦,只好顺应妻意,加倍努力罢。 第177章 孕成身退   如此过了数日,这日临睡前灵素用神识自探时,发现自己头顶上的光团边上出现了两个极小的光团,她心里一动:“这是我的娃?”   她试着用神识去触碰它们,却又碰不着。等着晚上做梦,也没见来梦里。   又过几日,再看时,这两个小小光团也分下细细的光流同自己身上的那些光流一起自上向下流动,到了丹田处停驻,正凝结成细小的点点光晕。这下灵素确定这俩小光团就是自己引来的新灵了,看来如今肉身种子已得,这两个新灵正用灵能自塑肉身。稀奇的是,自己头上那一大团光团,也不时会分下细细丝缕往那两处光晕里注去,果然是母子连心?   起初灵素一直担心自己怀了身子,神识的动用会有什么影响。如今照常日日用神识在灵境里织布做衣裳,偶尔也穿上斗篷靴子往自家山上瞧瞧去,群仙岭里头去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瞧着也没什么异常。不止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她隐约觉着往群仙岭里去了,那两个小新灵还挺高兴似的。——果然像我!   她是肯定自己肚子里住了两个小娃娃了,只是若凭这人间的手段,只怕还瞧不出什么来。便也先忍了不提这事儿,只是方伯丰的劳作到此可休矣。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方伯丰这阵子挺惬意,早起读书,中午也回家吃饭来。从前在德源县的时候,虽也多半回家吃饭的,只灵素常不在家,热饭热汤却是一人闷头吃。如今中午回来,自家媳妇就坐自己对面,两人舀汤盛饭,笑语嫣嫣,别说自家媳妇的手艺在那儿,这情景,就算吃糠咽菜也是甜不滋的。   这日逢了学休,俩人吃完饭在院子里喝茶晒太阳。如今这地方也没菜畦也没鸡鸭,连个柴都买的劈好的,真是没什么能动的活儿了。只有灵素在东边院墙根下种了点葱蒜,都是搭闲的事儿。   小心翼翼把新鲜核桃肉上那层衣去了,放在一边碟子里,递给自家媳妇吃。却不知道你媳妇一动念就能把你这一堆都给剥个干净呢。   灵素拿签子扎了一块核桃仁喂方伯丰嘴里,自己也吃了一块,皱着眉头不晓得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对方伯丰道:“你说过两日我回去了,之后弄点什么营生好呢?”   方伯丰一愣:“回去?”   灵素点头:“是啊,差不多我也该家去了。”   方伯丰心说这秋天可还没过完呢,怎么就急着要回去了……便问道:“不是菜同鸡都没了?还急着回去做什么?”   灵素道:“那只是县里,山上还田地还、还那么些东西呢!”差点没说还猪啊羊啊鸡鸭水禽的。尤其她这阵子虽也回去了几趟,那群仙岭里头的菌子可着实少收了不少。在德源县的时候,一场雨下来,她都心里有数了,知道雨后什么时候哪里的菌子最得时。如今在康宁府,德源县是晴是雨她也没那么明白了。再说方伯丰一日三餐在家吃的,她便是回去一趟,也待不了多少时候。   要说这天下之大,不能为人所用的东西多了去了,哪里都能收尽了?可她在群仙岭里头横行惯了,如今又种上了粮作,越发把那地方当成自己的了。尤其菌子这些恨不得就那么几个时辰最好,偏它们价儿还高,这错过了白白烂了不是可惜了的?!更别说眼看着那里头的各色干果差不多也到收的时候了。如今撇了捡钱这一路,余下的就属这一年一季的山货挣钱,往后还多两张嘴呢,怎么反挣少了,这不是都不对了么!   方伯丰听了便劝她:“山上田里请人照看一下不成?你不是喜欢各样好吃的?这府城里连番国的吃食都有,往后我们都可去尝尝的。那山上你放心不下,过些日子我就同你回去看看可好?”   见灵素不为所动的样子,支吾着道:“不是、不是又说要……要生娃?……”   灵素心里也正琢磨这事儿呢。她已经有身孕的事情是这会儿就说明白好还是等过一阵子好?现在不说,方伯丰难免要问怎么秋天都没过完呢,就急匆匆要回去?若是现在说了,走估计是能走了,只是再想去山里寻什么山货怕是不许的,要去也只能偷摸着去……这到底怎么办好呢?   她就不是能衡量利害的性子,想了也是白想,果然,就见小神仙一梗脖子:“我觉着没准已经怀上了!”   方伯丰一口茶喷了出来,都来不及咳嗽,拉着灵素问:“真的?”   他是读过书的人,晓得这有功夫的人能耐都大,而自家媳妇无疑是高手中的高手,且灵素可不是爱说瞎话的人。   灵素豁出去了:“我觉着是,跟梦里都对着,没准还是俩呢。”   方伯丰站起来,也顾不得前襟的水渍,对灵素道:“你等着,我这就请大夫去!”说了话跟飞似的往外头去了。   灵素来的那日就已经引了灵的。同此间人想的不同,实则这里人身都是先有了灵,灵缘已定,才能聚合成肉身的。灵素这是引的新灵,旁人家的已有的缘分招来的历世灵,也一般道理。若灵缘未至,阴阳和合也不过白费功夫。灵缘到了,才能叫肉身种子有了发芽的这日。   是以如今实打实算来也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方伯丰这里出去,熙垣里哪有半瓶子大夫立足的地方?他又奔着妊娠小儿那一路寻去的,请来的一位老大夫给灵素一把脉,便笑道:“日子还浅,不过脉象已显出来了。恭喜二位了。”   方伯丰还问是几个,把大夫都逗乐了,笑着摆手道:“这才多少日子,可摸不出这个来,过俩月再看吧!”   包了诊金和红包送走了老大夫,方伯丰只觉着跟做梦一样。   自己这媳妇娶的就跟玩似的,没想到这娃儿来得倒郑重。提前几个月托梦来知会一声不说,还连抚养的花销都先安排好了。这怀上的日子也是有时有晌的,偏还有个一根筋的娘信着他们。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还真信着了!如今方伯丰都毫不怀疑,自家媳妇肚子里还真是俩娃。毕竟这娃说的话没一句是假的,也不会偏就在这事儿上撒谎吧。   可是他一转念,又想到这娃儿知道自己要来,那他岂不也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   又想起自家媳妇的话:“人都是这么来的,还觉得这话特别不好提不好说,你们这里的人是有多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呐……”一笑一摇头,也不多想了。   这都确诊有身孕了,灵素便正大光明同方伯丰商议起往后的日子来。她的意思,她还是住在家里,方伯丰在这里用心读书,得空了就回家看看。她呢,还得琢磨琢磨怎么在县里寻个营生,田地的事情她自然会请人帮忙的,只是她自己也没有那么白闲着的道理,尤其自家还俩铺子呢。怎么着也得做点什么事情才好。   寻常人置铺子置地,多半是指着把这些往外一赁,吃地息。若是自己费劲巴拉买了铺子买了地,还得自己种去自己经营去,有钱有财产反受累了,那当初挣那些钱干什么来的?!方伯丰生在方家,那是有好几百亩良田的人家,这个道理自然清楚得很。可他更清楚,他媳妇就不是这样的平常人。相比花钱的散漫,她更得意做事情的那点趣味。种田也好开山也好,捡山货也好,寻常人是挨着苦换银钱去的,她是就喜欢这些事儿,银钱才是顺带手赚的。   是以这时候,他也不劝她什么吃地息就好的话,俩人认真商量起来。   灵素的手艺,做个小食店一点难处都没有,可如今她有身子的人了,一个人操持哪里忙得过来?从前打理那许多人饭菜是同七娘一起的,如今七娘连自己的餐饭都少动手了,哪里还能同她一处做这个。可若是做别的,又做什么好呢?她倒是山上地里有不少出产,可都在山里,走船运还得先人力背几里的路,还不是什么正经官道好走的路。且那些东西多半也都有时节,成不了一个正经行当。   最后只好是个杂货铺罢,有什么就摆出来卖,卖完了就完了,也没地方补货去。卖不了的就自己收着吃用,反正她的那些出产左右也脱不出这两样去。   从头到尾,向来最爱提醒她山里水里小心在意的方伯丰一句话没提这些事,灵素觉出来了,等事情说完,就蹭过去整个人窝进方伯丰怀里。两个人静静拥着不说话,气息相闻,窗外月色如水。   怎么从前灵素身轻如燕时候他倒要管,这会子双身子没准三身子的时候,反不说了?!   一来他跟着灵素进了几趟山,山上盖房子的时候更往里头疯狠了,灵素的能耐他如今比从前清楚得多。若比起武林人物来,她的功力大概能说一句“深不可测”。再则自己因为身世原因,对到底有没有娃的事情实在没那么着紧,可灵素不是。她真是从一开头就盼着要几个娃,俩人房都没圆那会儿她就惦记上了。后来因为自己少见的“暗经”体质,还三番两次消沉过,要晓得她可是穷到吃个面都要靠各处捡人弄丢的钱的时候都乐呵呵的人呐!为这事儿几回难过,可见是真的在意。她能耐比自己大得多,这娃的事儿上又比自己切心,自己可嘱咐个什么!   至于让她回县里去,一个那里到底是“家”,这里只能算个寓所。二来亲人故旧都在那里,在这里,自己要读书上学,白日里都没人在她身边,还得劳她照顾自己。若在县里,有师父师兄不说,还有七娘沈娘子这些人;就算在山上,上林埭小河滩拿她当自家晚辈看待的大娘大婶也不少,怎么都能得着照顾。且自己就算有这心,又哪里懂得如何照顾有孕之人?!   这么着,俩人又待了几天,采买了些那边叫她带的东西,灵素就准备搭船回去了。临行前,祁骁远又来了,这回却是叫灵素帮忙带封书信和一个小缎包给他媳妇刘玉兰,灵素自然也答应了。方伯丰送灵素上船时候道:“府学里的课没那么满,我攒一攒,十天半个月准回来一趟,你放心。”   灵素任他握着手,嘱咐道:“你好好吃饭,别老吃些白菜豆腐的,天冷了得吃肉才暖和。银钱我给你放在柜子里了,你忘了那坛子了?省什么?!你要身子不好了,往后谁养他们?!”   方伯丰听她絮叨,一路点头答应。   挥手作别,等船都远了,方伯丰才转身慢慢踱回去。到家想起灵素说银钱的事情,上回他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之前的一些余钱,加上马上就有学银可拿了,就没再多拿。这回恐怕是她来的那日瞧见自己吃剩的饭菜了,只当自己省俭到这样地步,才有此话。却是不知道这同银钱的干系还真不大,只是一个人过日子,总是凑合的多。就是真有什么好吃的,一个人吃着也没什么意思。有时候倒真有极想吃的,什么?灵素做的热汤面。有钱也不管用不是?!   进了里屋把一边柜子门打开,一个素面双层细麻荷包,鼓鼓囊囊一大包,还挺沉。拿出来抽松束口的绳子,只见里头全是大大小小黑黢黢的银角子银豆子,方伯丰看了就忍不住想:“她那些干果山货都是卖给什么人了……” 第178章 出人意料   又说灵素,她哪里会老实坐船,半路混下去转眼就到德源县了。只是这时候不合适在人前露脸,便先往山里头去把什么菌子果子一通收。往群仙湖边上坐着吃饭的时候,她静了心细细体味,好似自家俩娃也挺喜欢这里似的。心里便想着,往后等他们大了也带他们进来玩玩才好。   等天色渐晚,才进了县城,先把苏梅儿要的绣样给她拿了过去。苏梅儿家里人要留她吃饭,灵素推拒了,说还有几处要跑,苏梅儿问过价钱,说明日给她,灵素道一声“不急”便出来了。   吃食她灵境里尽有,只是这么大事情,怎么也得快点叫自家师父知道才好,略收拾了一下,便往三凤楼去了。真不是为了蹭饭去的,不,真不只是为了蹭饭去的。   苗十八见她来了挺高兴,笑道:“又一个人跑回来了?!你那荒山上是有什么宝,这般舍不得,老这么撇了相公可不像话!”   灵素把从府城带来的两盒杏花楼点心放桌上道:“都是您爱吃的那几样。等我琢磨出做法来,我给您做!”   苗十八满脸的笑:“人家百八十年的秘方手艺,要叫你这么就给琢磨出来了,人家还做不做买卖了!”   师徒俩人说话说得挺好,大师兄大概也听着信儿了还是什么的,也来了,见了灵素就没好脸色:“怎么又一个人跑回来了?伯丰在哪里哪儿就是你家,你回来守着那空房子干什么!”   灵素哼一声:“相公叫我回来的!他说我有了身子,这里熟人多些,容易得照顾。那里就他一个,怕我太孤单了……”   苗十八见大徒弟进来,晓得又要拌嘴,正准备看热闹呢,哪知道听到这么一句,赶紧回过神来道:“什么?有身子了?你这丫头?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你这这,你这丫头,你方才怎么不说呐?!”又转头对大师兄道,“一会儿饭菜叫他们仔细着点,别用犯冲的东西,还有,做……炖个乌鸡来吧……”   大师兄都没听他师父的话,在那里立着眉毛对灵素道:“你知道自己有身子了,方才还那么一路给我蹦进来的?!啊?!”   灵素一缩脖子,赶紧道:“这、这又怎么了……”   苗十八这回也不护着她了,一个脑崩儿要下去,生生忍住了,也跟着斥道:“是有些不像话了。这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大概想想这也不是个事儿,忽然对外头道,“把许二给我叫来!”   一会儿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苗十八就对他道:“你去遇仙湖边儿,告诉夫子和夫子夫人一声,就说伯丰媳妇有身孕了,告诉他们叫他们也高兴高兴。”那人行了一礼,领命去了。   灵素还在那边偷眼瞧她大师兄,大师兄转头跟苗十八商议:“是不是也请两个管生大娘看着她点儿?伯丰不在,她一个人住叫人怎么放心!”想了想回头看着灵素道,“这样,你一会儿就跟我回去,就住我那儿好了,正好同你嫂子做个伴!……”   灵素听了赶紧摇头:“不要不要,我就住自己家。”   眼看着大师兄又要发火,苗十八也拦着道:“你也别着急上火,这丫头身子骨好,同你媳妇不一样。你瞧她这样儿,不是生龙活虎的么!这事儿也分人。庄上快生了还在做活的多了去了,还有生完三天就下地的,这丫头皮实,不消那么着紧。再说了,她这性子,真住你那儿去了,一不小心还冲撞了你媳妇,这不是好事成坏事了嘛!”   苗十八这话有理有据,大师兄便住了口,还在那里皱着眉头琢磨。灵素赶紧道:“我同邻居家嫂子都说好了,她养过娃儿的,娃儿也大了,她都懂,刚好又近,照顾我最便当不过的。”   大师兄听了还是觉得不稳妥,说死了一定要给灵素找个照顾大肚子的帮手大娘。灵素心说这我还玩什么,便把自己同方伯丰商量好的还要开个铺子的主意说了,只说自己没事,又拿七娘举例,苗十八晓得自家大徒弟是被自家媳妇的样子吓着了,才会这般草木皆兵起来,便帮着灵素一块儿劝大师兄。最后总算同意每旬请大夫给号脉看诊一回,若有不适再说,才算行了。   灵素松了口气,心里擦汗,“这大师兄比自家相公还难对付,这么不讲道理的人,真是苦了沈姐姐了。”   ——这小没良心的……   晚上一顿饭吃得更不是滋味,要不就是没什么味儿的,要不就是有药味儿的,灵素真后悔来楼里蹭饭。最可怕是大师兄还规定她往后一日三餐都要来楼里吃饭,吓得灵素差点没打算回府城去。还是做师父的开口,说着楼里人多嘈杂,也不利于双身子,不如到时候炖好了炖品叫人送去灵素那里,大师兄才答应了。   一夜无话。转天做完家务,灵素就准备给刘玉兰送家书去,正要出门,苏梅儿过来给她带东西的钱,听灵素说府城里绣铺里的样子,眼睛发亮,直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府城逛逛就好了!”   灵素给她挑的都是摊在箩里卖的寻常货色,就这样,那价钱也不算便宜了。苏梅儿又问还有没有别的,灵素便把自己在那里见到的其他样式的说给她听了,苏梅儿又问价钱,听得直咋舌。   说着话想起事情来了,对灵素道:“对了,那阵子还有两个嫂子打听到这儿来了,说是你家亲戚。我看着有些稀奇。说是你家亲戚,连你相公上府学了都不知道,还跟我们打听你们有没有孩子的话,这哪像亲戚!我就没同他们细说。”   灵素听她说一回那两个人的样子,觉着怎么听起来像是杨氏同马氏,这倒是能论上亲戚。至于找方伯丰同自己做什么,灵素也懒得琢磨,只跟苏梅儿说可能是以前村里的堂房兄弟。苏梅儿一听村里的堂的表的就晓得不是什么亲近人,连说果然果然。   苏梅儿一走,灵素才关了门去刘玉兰家。到了一问说人不在家,在铺子里呢,灵素便又去卤味铺里寻她。   刘玉兰的铺子开在金宝街南街后身的一条巷子里,离公井近,地段不错,买卖挺红火。灵素到那儿离午饭还早,已经有五六个人在窗口排上队了。   刘玉兰穿着一身兰褂子系着暗青的粗布围裙,戴着赭色长袖套,头上包着暗青色包头,看着十分利索。一张圆脸上带着笑,同窗口的买主门随口聊着天,手里一时秤一时刀,称好切得用荷叶一包往出一递,外头接过了递了钱过去,她从一边捏起一只小叵箩接了,道一声:“吃得好再来。”   灵素看迷了,忘了自己干什么来的,跟着那几个人一起排上了。轮到她了,伸手一指:“给我来点…”一想不对啊,刘玉兰抬头看见跟前的人,忍不住乐道:“你咋来了?你不是在府城么?!”   灵素醒过闷来,笑道:“有事儿找你来的,看你卖卤味给看忘了…”   刘玉兰一掀边上的帘子道:“近来说话。”   自己拿了块巾子擦了擦手,对边上的一个妇人道:“你看着点儿,我老乡来了,说几句话。”   那嫂子点头答应一声,接了秤问起后面的人来。   这里灵素进了门,刘玉兰带她往后走,又穿过一个门,后头是个小院子。小小三间正屋,方才那两间应该是西屋另开的门,东边两间大约是灶间,这会子还热气蒸腾的,满院子肉香。   刘玉兰烧了水沏茶,又端出一碟子肉脯来,用这个待客也挺新鲜。灵素把祁骁远叫她带的东西递给刘玉兰道:“你相公叫给你带的。”   刘玉兰看看那书信同缎包,往边上推了推道:“先不说他,你在府城里住着可还习惯?”   灵素道:“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就是地方实在太小,想种点东西就够种点葱蒜的。一样的宅子,想在那地方买一个同县里一样的,得花上三四倍的价儿,何苦来的。倒是人多,哪儿的人都有,各样吃食多,还不错……”   刘玉兰道:“我吧觉着村里就太闭塞了,好玩的太少,府城又太大太热闹挤得慌,尤其是什么人都那么急匆匆的,谁同你说话后头多半都带着买卖,没意思得很了。算来算去还是咱们县里最好,又热闹又有人情味儿,最合适不过了。他乐意去那里受罪自己受去,我就乐意在家里住!”   灵素自己还乐意住山里去呢,觉着刘玉兰爱住县里也没什么。刘玉兰见灵素没说什么“两口子分开住不像话”、“这里又能有什么大事放不下的”的等话,觉着灵素不错,挺知道好歹,心里越发亲近了。   俩人说起县里这一阵子的新鲜事还有刘玉兰的买卖和新做出来的卤味,灵素提了句杨氏和马氏来县里刚好自己同方伯丰往府城去了没遇上的话,刘玉兰立时急了,抓着她胳膊道:“可别搭理她们!我同你说!就她们那样的,敢找上来你都该一顿棒子抽出去!”   见灵素不明白,嗐了一声道:“这话我本来不想说的,免得你多心。你晓得吧?分了家东西他们是一点没落上,全叫方老头拿着吃喝玩乐去了。那阵子就忽然问到我娘家去,打听你们过得咋样,有没有娃儿。你想想,他们这样人性,能是盼你好来的?那心龌蹉的!那是盼着你们也同从前大房似的,没得儿孙,他们能再来一回兼祧还是过继呢!若不是她们妯娌吵架撕扯出来,谁能想到这样心思?!太恶心人了!赶明儿她们还敢来,我把我们家大黄借给你,咬不死她们的!”   灵素听的都乐了,这人什么主意不往自己身上打,老算计旁人,这叫什么路子?要得什么东西,靠自己不是最快的?指着旁人谁晓得旁人什么打算,再说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   刘玉兰见她不生气,叹道:“还是你心大,我听我娘说这事儿都快气死了!神仙怎么会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怎么不赶紧收了她们!”   灵素心说我收了她们可有什么用场……   不过这话不是这么说的,便换个路子道:“我这回就是有了身子才回家来的。”   刘玉兰大乐:“老天有眼!她们不晓得哪里听来说你嫁来三四年都没消息,就起了那样心思了。幸好你们一早分家了,要还在一处住着,谁晓得她们能做什么恶毒事儿来?!那一窝子就都不是什么好货!”   之后又担心起灵素没人照顾的事情,觉着自己这样又是一个村出来的、又挺要好的,没有不伸把手的道理。灵素哪里知道她的心思,自觉把人托付的事情办妥了,便告辞出来。有心要买她们家卤肉,知道这时候要买了人准定不肯收钱的,只好作罢。   转去高楼街那里买了点熟食,才溜溜达达往家去。   还没到家,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三五个人,心说这又是谁找上门来了。走到跟前问一句:“请问您几位找谁?”   当中一个大娘认出她来了,笑道:“是方相公家娘子吧?是夫子夫人遣我们来的,昨儿夫人得了信就急着要过来,还是夫子给劝住的。这不就让我们几个来了。”   灵素一听是师娘派来的人,赶紧开了门请人进去,又给烧水沏茶。几个大娘连道不敢,把各自拿来的捧盒蒲包都放到桌上,又一一说给灵素听,都是些药材和食材。交代完了,看灵素那利索样儿,笑道:“夫人只不放心您,又说如今方相公一个人在府城,您有了身子没个人照料不像话,想叫我们留下照顾您呢。”   灵素赶紧摇头;“不敢不敢。师娘是没瞧见我的样儿,劳您几位回去同师娘说说,就说我好着呢,没什么需要人照看的。”   那几位虽遵了夫子夫人的吩咐来的,这灵素说不用那最好了,大家省事儿不是。客客气气说了一通话,就告辞去了。   又过了两日,三凤楼遣了人来请她过去,灵素到了楼里一看,夫子同夫子夫人都在,边上坐着自家师父和燕先生,赶紧上前行礼。心里想着:“这是来吃楼里的全蟹宴的?只不晓得谁请客……” 第179章 转灵入魂   那边夫子夫人已经朝她招上手了:“灵素,过这里来,叫师娘瞧瞧,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早起吐不吐?胃口还好?”   灵素颠儿颠儿过去了,想到上回大师兄发火的事情,才把步子放缓了点。到了夫子夫人边上,由她老人家抓着手上下打量,老实回话道:“师娘我好着呢,什么事儿都没有,吃嘛嘛香。”   边上燕先生都忍不住展颜一笑,夫子夫人也笑眯了眼睛:“你这孩子,就是有福气!看来这娃也是心疼娘的,不折腾你,往后准定也是个孝顺的!”   话这么说着,把灵素拉到边上座位上坐了,回头冲燕先生道:“劳烦燕三爷给我们摸个脉,看看有什么要调理的没有。”   燕先生无奈摇头,显是对夫子夫人没什么办法。拿了一个小小的枕头出来垫在灵素手腕下,伸出三根指头把起脉来。忽然他眉头一皱,面现狐疑,又抬头看了灵素一会儿,换了只手又把一回脉,脸上显出越发不可思议的样子。   夫子夫人一看这样儿就有些急了:“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   燕先生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没什么不妥,都挺好的。”   夫子夫人不乐意了:“这都挺好的你方才苦着张脸做什么?!差点叫你吓出个好歹来!”   鲁夫子拉拉她袖子,还叫她一下子给甩开了。苗十八方才也挺担心,这会儿一听说灵素身子没事儿,赶紧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说,生怕把自己饶进去。   燕先生却回头看着灵素道:“孩子,你家是哪里的?”   灵素还没来得及说话,夫子夫人又不乐意了:“俩孩子那婚书还是请你做的证婚人,合着你连孩子是哪儿人不知道?!”   燕先生有些尴尬了,他什么身份,揽那差事还不是因为两边亲长恰好是苗十八同鲁夫子?还一个方伯丰亲爹也忒叫人不齿,他那也有点抱不平的意思,才认了这名头。谁还认真去记夫妇二人的籍贯出身?!   灵素答道:“我是西北边极偏僻地方来的,原说有亲戚在这里,结果也没寻着。”   燕先生又问:“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夫子夫人忍不住翻个白眼,灵素答道:“没有什么人了,从我知事起,就我同我哥俩人。”   燕先生颤抖着声音问:“你爹娘呢?”   灵素摇头:“没有,我没见过他们。”   燕先生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才道:“孩子,你这脉象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脉象,这是个十全脉,说明你身子骨极好。这样脉象,一万个人里头也未必能有一个。你……你哥哥,或你的族人有没有给你说过什么?你们、你们族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你这回来这里,他们可有什么话交代你?”   灵素只好斟酌着道:“我们族里还有些人,不过平常他们是不出来的。这回我跟我哥出来,他们就跟我说了,这出去了就别打算回去了。”   燕先生面色愈发激动:“你们来找的亲戚,是不是姓乔?”   灵素心说怎么又同乔氏那边挂上干系了,赶紧道:“不是的,是姓风的。”   燕先生皱着眉头道:“风?这个姓倒不多见。”又问灵素,“你寻常有没有觉着自己有什么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   灵素心想这可怎么说啊,这要说起来可就太多了……还好有自家相公给自己打下的基础,便道:“也没什么,就是我原是学武之人,往山上水里之类的去比寻常人能耐大些。”’   燕先生更想不明白了:“学武?你会武艺?”   灵素这时候也没法借靴子之力,只凭着肉身能耐,轻轻一跃,从跟前的高桌上跃了过去,回头说了句:“像这样。”再看苗十八给她使眼色呢,一回头,就看见大师兄正推门在那里站着。吓得她一激灵,一抬腿噌一下又蹦回去了,站定了一想,这更不对了!完!这回要完!   那里夫子夫人已经拉住她埋怨上了:“哎你这孩子!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好这么上蹿下跳的?!”说一头未免有失偏颇,回头又瞪一眼燕先生,“好好的干嘛撺掇孩子!”   燕先生心里苦,“我说什么了我?!”   燕先生见众人都瞧着他,一叹苦笑道:“不瞒你们说,从前有前辈留下的札记里曾经提到过,这世上还有些仙人的后代,称为‘仙遗族’。这十全脉,就是仙遗族的一大特征。这丫头恰好是十全脉,我便多问几句……”   夫子夫人吓了一跳,再看看灵素,便摇头道:“我看这丫头大概是学武的缘故,有内劲,身子调理得好,才有你说的脉象。仙遗族?谁家神仙孩子能叫人这么欺负的?!连要块丁田都没要回来,做饭做菜地挣点辛苦钱还叫人诬告了差点吃官司!哪有这么憋屈的神仙!”   燕先生也吃不准这事儿,毕竟只是传说,他也没见过真的仙遗族人。   倒是鲁夫子道:“既是族,想必是有传承的。且说仙遗族都是十全脉,那只看看到时候伯丰儿子是不是十全脉不就成了。”   燕先生一想也是,念头一转,立时又把灵素的手腕抬起来把了一回,点点头道:“脉息都好,只是还是要小心些,像方才那般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要晓得这身子骨再好,也经不得外力的冲撞……”   这一会过,夫子夫人是放心了,没再叫什么大娘大婶来照看灵素。可隔了两日,燕府管家送了两担各样极品药材和食材来,还道往后每半个月,自家老爷都会来三凤楼给这位奶奶把脉,还请千万前往云云。更有一大堆孕期宜忌的叮嘱,都写成长长的条文,也不管灵素识不识字,都一同送来了。   这么着,灵素本来是想回县里继续自己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的。结果如今有师父和大师兄隔天一回补汤不说,还有夫子夫人十天半月也过来瞧她一回,燕先生半个月亲自来给她把一回脉,刘玉兰隔三差五拿了自家卤味来瞧她;沈娘子身子弱,自己行动不便,凡是自己那里得了什么合双身子的人用的就给她送一份一样的来;七娘乘着车出去看自家产业也总要在她这里停一回,还有陈月娘绍娘子几个,也都不时来探望她……   灵素觉得这怀孕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简直没什么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好用神识在灵境里做活儿,连去一趟山里都得求个天时地利人和才成。从前她是担心自己坐月子没人照看,如今看这阵势,她真怕自己到时候照料自己的人太多,自己费尽心力做的那些准备就都白费了!   方伯丰回来一看这阵势,心里是又感激又热乎,赶紧四处道谢去。尤其夫子夫人,见过方伯丰,回头就让夫子给想想主意,能不能叫多回来几趟,横竖他也不想直升六部,也不想转科考,就想在县里农务司做事,那还费那个劲儿干嘛!叫夫子说了几句才不提这话了。   尤其叫方伯丰意外的是燕先生竟也这么关心自家的事,拿着那张扯开了能有一人来高的联单,方伯丰心里真是感激得无以复加。他正懊恼自己从前没在这块上下过力气,偏偏这怀孕生子的事情可等不了他慢慢学去。这些日子他在府城里也各处寻相干的书来看。可惜要不就是专业的医书,那讲的都是病患时候的宜忌了,一者用不着,二来他瞧着都觉着不吉利。要不就是些没根没据的屋内风水布置等话,实在看了也没什么用。   这样孕产的事情,多半是家中女性长辈一代代传下来的说法,寻常女子到了这个时候,也多半有婆婆和母亲照看教导。可灵素没娘,自家娘又去得早,嫂子倒是很有几个,能指得上?!方伯丰心里,灵素最亲的人就是自己,自己最亲的人就是灵素,这样大事,自己怎么能没个大的用处?可却没法子,难道叫他找大婶大娘们请教去?!   却是老天相助,燕先生大德,写了这样详细又周全的孕产宜忌出来,连之后坐月子调理身体和新生儿照看的事情都有。方伯丰当机立断,花了一个白天加半个晚上都给背熟了,牢记在心。凡他在家的时候,自然他会提醒着灵素,自己若不在家呢?他就把灵素容易犯的几样错处都先一一说给灵素听了,能事先防患于未然的该挪的该收的也赶紧都做了。之后还使了一招杀手锏,——他抄了一份给大师兄……   灵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爱在群仙岭里逛,自在啊……没有人逼着你喝汤,没有人挑剔你走路脚步太大还带着蹦势,没有人拦着你啃鸡爪子(生出娃儿来会撕书)、鸡鸭心(吃了娃儿往后野鸟心发不服管)、姜芽腐竹(娃儿容易长六指)……   娃儿就在我肚子里,他们什么样儿我不比你们清楚哇?!可谁信你比他们清楚呢?这头回怀上的怎么能同千百年积累下来的讲究规矩比?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有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就这么着,灵素跟一众关心爱护她的人斗智斗勇地过了俩月,最无奈的时候甚至只能在晚上跑去群仙岭清静清静。众人觉着方伯丰不在家,她一个人实在孤单可怜,都想尽法子多抽时间陪着她去。灵素翻翻前辈留下的玉简,恨不得立时学会那个神识抹除记忆的能耐,叫他们都忘了自己怀孕这回事才好。难怪都说神仙爱住在山上啊。若是这会儿在山上住着,等要生了再告诉他们就好,就不用如今这么麻烦了。   孕期到四个来月的时候,她发现又起了变化。之前在她头顶边上的两个光点,忽忽悠悠往下去了,在某夜子时,一闪定在了宫胞处,没过两日,她就觉察到了胎动。   最开始那两家,就跟蝴蝶扇翅膀似的,若不是她灵敏恐怕都不易觉察到。想起大前辈识念里所说的转灵入魂,想必就是说如今这样子了。而她对宝宝们的心绪觉察,也从之前的头顶光团转到了心口光团处。一时一直遭她嫌弃并粗糙对待的这个凡身都忽然叫她心生感激起来。这样的心绪她从来未体会过,怪不得大前辈说为人父母是凡人之大修途,果然有些玄妙在里头。   因有了身孕,她这回田地里不得不请了许多人帮忙。村里人不至于把身孕看得如何草木皆兵,何况她气色好得很,都帮着猜男女,倒不劝她干不干活的话。只是如今方伯丰是十天半月就回来一趟的,这会儿若再用神仙手段,到时候传出来她这个大肚婆收夜稻、挑担爬坡如飞的神勇事迹就没法交代了。只好顺应众人爱护之情,尽量做得“像人”些。   她能过瘾的也就是山里那些四散的粮作了。收成自然比不得外面这正经田地精耕细作的,可要比起投入的精神和耗费的功夫来说,还真是山里那种法省心省力。只是那法子也只她合用,——粮作都同草长在一处,叫人如何收割?!她用神识自然便当了。在里头神识铺开往灵境里欢快地收着各样谷物粮食,再同外头如今处处要借力的情形一比,更定了往后要退了草荡浦田地的想法。 第180章 物以稀为贵   天气渐寒,农务也渐渐少了,农家同农田一起进入了一年中休息期。灵素在县里的杂货铺也总算开了起来。如今外头水围仓还没建完,倒是脚店群和走马楼已经开始聚拢些人气了。灵素便把自己的杂货铺开在了脚店群对过那店面里。后头院子里的青砖叫她起出了些去,种了些花木。这地方也不住人,她也不打算种菜了。只打算把小院略收拾收拾,往后有个娃儿们玩闹的地方。   铺子开面五间,七娘叫她把西边两间加上中间一间都做成全明门脸,关了就上上门板,平时一卸下来,一点遮挡没有,亮堂、宽绰!东边两间做成两对对开门的,一打开也挺敞亮,平时关上也不显得暗腾。   可灵素不干,她把中间一间做了个对开门的,平常也都关着。西边两间打通了,都起的半人高的墙,上头按门板。做买卖时候把这门板一卸,紧贴着墙是一排货架,里高外低,上头架上板子,板子上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浅筐,筐里放货。买主从街对过都能看得见。外头亮堂,里头光线暗些,又没人能随便出入,这不就方便她做手脚了嘛。过了这几个月人眼目底下的日子,灵素如今太知道给自己留藏手地方了。   虽她灵境里堆高的菌子干和鲜菌子,却没办法这么拿出来卖。一来这东西这么多就说不圆了,二来这样东西不送去三凤楼摆自家店里卖,大师兄知道了非得给她掰开了揉碎了讲上两个时辰的道理不可,惹不起,惹不起。   倒是干果可以拿出来卖些,这东西到底卖出去多少没人给你算着就说不明白,还好遮掩。不比卖去官行,一次二三百斤就够扎眼的了,再多了也不成。   还有就是应时应节的时鲜菜蔬和她按着各处学来的法子做的腌菜咸菜泡菜之类渍货。偶尔还能搭卖些山货和皮子野味什么的,只说是从山边村子里收来的,倒也能成。   其实还有些最好不过的东西,就是她酿的那些野果酒,什么野葡萄的、刺梨的、拐枣的、频婆果的……她家娃给她指的路,那一片果子沟里头一多半的频婆果,还有花红毛桃杏子梨什么的夹在其中。她之前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缸和坛子瓮,就打算酿酒呢。这一年一茬果子,能酿多少酒?!真是大大一笔无本买卖。   这会子刚封坛,酒是赶不上了,但是果浆子果酱都有啊。她背了铁锅直接在那边熬的,横竖如今只这些要动火的活儿她没法在灵境里折腾,余下的什么切丁去核削皮等繁琐事情,在她那里都是一动念的事儿。要不是如今这空儿不容易寻,她都能给熬出个果酱湖来!   这些东西她起先都是为了自家娃儿准备的,如今虽说要做买卖不能没货,那也不能都拿出来,心里算好了,只拿出一半来。毕竟往后带着娃,不一定比现在更容易得空做这些事儿,怎么也得先替娃儿们留足了才成。   另外还有些药材香料什么的,也都是在山上顺手抄的,如今她那驴粪蛋上头就种了不少药材,都是她从别的山上挖来或者收了籽实来,再在自家山上寻合适地方种下的。   这么凑凑合合的,这铺子就算开起来了。   七娘来看了两回,直摇头:“挺阔朗一地方你非弄得跟蹲牢房似的,什么想头?!”   灵素道:“我就一个人,太开阔了人来人往我应付不过来,就这样挺好。往后要是人多了,我在那边也开一个窗口,卖些包子饼的也成。”   七娘连连摇头:“等这里人一起来,这左近人家都是挽篮子走街串巷做惯小买卖的,还怕短了卖包子卖饼的?你要做就得做没法儿走动着卖的东西,要么是旁人不会做做不出来的东西,才能成事。”   灵素晃脑袋:“到时候再说吧,我这会子可没那么精神。”   七娘道:“没精神你还非现在就开起来?”   灵素回她:“不是你说叫我开个铺子看店的么,说怀了身子也不碍什么的。”   七娘叹一声,这憨人都有相似的地方,你同他说一百句话,九十七句有用的他都没听进去,就那三句使性子怼他的他当了真还记得挺牢靠。你说他是把你的话当事没当事?   却还是得叮嘱她:“要是觉着累了就歇歇,这门板我叫人给你做的悬拉的,一拔插销自己就下插槽里了,不费劲。觉着乏了就赶紧关门往后头歇着去。实在累狠了,这门板下不下来都不要紧,就这点东西,总是自己身子要紧。”   灵素都点头答应着,七娘却道:“虽说这看铺子也不算劳累,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不成。我给你叫个搭伴的过来可好?”   灵素心说我这好容易弄出个看不真的地方,可别给我再安插人了!   她自己是这么想,可旁人看她,——偌大一个五间的屋子里,守着两间半开的铺子,里头孤伶清的一个人,还怀着身子,能成?绝不能啊!   只看灵素神色,七娘便知道她想法了,笑道:“我晓得你懒得应付人,不是帮着你卖东西来,是在你隔壁呢!”   说明白了,原来是绍娘子同齐翠儿、陈月娘三个想一块儿做个营生。这两年衙门对桑蚕棉花的行当都很是支持,许多有用的小机子都通过百杂行在卖,那价儿若要自己寻人做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绍娘子脑子灵光,她算了笔账,这卖茧子、缫丝、络线、织布、扯丝绵几样事务来算,如今缫丝络线和扯丝绵都比织布赚钱。织布里头得分,越不容易织出来的赚头越大,寻常的平纹绸子棉布算起来出一样的力气赚得不如另外几个。她自己是养蚕缫丝之后才卖的,这回想要试试络线、扯丝绵的活计。   齐翠儿本就急着想多挣点暗钱,绍娘子一说这个她就要跟着一块儿做。绍娘子同陈月娘向来要好,就又拉了她来。三个人商量了一回,觉得这事儿满能成的。只是要怎么做在哪儿做等一些事情还一时定不下来,齐翠儿的主意,说一起去寻七娘讨教讨教。都晓得七娘能赚钱,不说如今这大阵势,只说从前单枪匹马的就比寻常男人们都赚得多。   七娘听了就给她们出主意,叫她们在脚楼群附近顶个宅子,这里行商来往,后头又是河,不管是要买料出货都容易。且这买卖若果然好做,或者还要另外招人手,这南城要找活儿干的人也多,到时候是让带家去做也成,都聚在宅子里一起干活也成。最要紧一个,如今这地方的地价虽涨了些,还不算贵,等脚楼群起来,正经做起买卖来,就不是这个价儿了。   三人听了也觉得有理,且她们又不要买门面的,只要进出方便就成。事有凑巧,刚好灵素买的那个铺子边上的宅子要卖。这宅子地方不大,前头有个浅院,院门就对着路,里头一进四间房,还有两间杂屋。房子是有些老了,不过只看着旧些,并不需要修缮。   这样的宅子,要搁前两年,大概也是就十五六两,这会儿一问,二十七两。齐翠儿想起灵素家那小院子才四十两,再看这么个“一道齐”的地方居然也敢要这个价,心里就冒火。绍娘子琢磨了一回道:“这样,这院子的钱我出了。我们如今三个人搭伙做买卖,只是翠儿另外的活计也挺多,月娘也是,就我是一门心思要靠这桑蚕买卖赚钱的。就算咱们做的这个不成了,我还在这里养蚕缫丝,也不白瞎那银钱。你们看怎么样?”   陈月娘是万事等旁人做主的性子,齐翠儿一听说不用她掏买宅子的钱,还能接着一起搭伙做买卖,心里乐不得的,赶紧都答应了。   七娘说给灵素找的搭伴,就是她们几个。她们到时候是每日都来这里做活的,如今做的是翻绵兜子的活计,午饭都在这里对付一口。七娘的意思,灵素一个人大着肚子,不如同她们一块儿搭伙吃一顿得了。两个宅子紧挨着,走过去不过七八步的路,还能有人进出看着点,她要有什么不舒服不妥当的也容易寻着人。   灵素听说不是要给自己找个帮手的,原是就近可以说说话看顾一眼的意思,心里松了口气。至于搭伙吃饭的事儿她自然推了。知道她在这里弄了个杂货铺子,大师兄同自家师父来看过之后,第二天到了饭点就有楼里伙计拎着食盒给她送餐饭点心来了。她哪里还要搭什么伙!可怜她之前还给自己做了够吃几年的饭食,预备好好照顾照顾怀孕生娃的自己呢,得,如今瞧着是没什么机会了。   过了两日,绍娘子同房主去衙门办了手续付了银两,招呼那两个把家里的缫车、络车、织机都搬过来,又把杂屋里的灶间收拾了一回,置办点简单的家伙什,就打算开工了。从灵素杂货铺门口过时,特地过来说了两句话,只是要看着人搬抬东西,都着急忙慌的,只好等都安定了再说。   齐翠儿没有织机,索性买了一台,直接从匠作铺搬进了这边的宅子。   灵素去看她们时,见她们在一边的杂屋里放了两个炉子,预备做午饭吃的。回去就把自家后头一进里的灶间也收拾出来了。——虽然她如今也没什么做饭的机会,不过常待的地方没个灶她心里就是不安稳!   这日中午吃过饭,陈月娘同绍娘子抱着牛牛过来串门。陈月娘的儿子因为脑袋上长着两个旋,老辈人说是牛投胎的,就取了这么个小名儿。   灵素用小茶炉烧水泡茶,又端出一碟糕饼给牛牛,那两个直叫她别忙活。灵素又问:“齐翠儿呢?”   绍娘子笑道:“她从前没用过这种织机,这几天正琢磨这个呢。”   灵素道:“不是说先扯绵兜子么?”   绍娘子点头:“是啊,所以她只能趁空儿摆弄那个去了。”   灵素想要抱牛牛,陈月娘给拦住了:“别,这孩子脚劲儿大,爱踢人,别蹬着你!”   一时又说起灵素这买卖来,绍娘子看去,就见那摊子上一兜兜的豆米,都是细麻的袋子,卷着边,里头的谷物一看就收拾得干净,没什么沙土枝叶的;再边上小篓子里是莲米、松子、核桃、栗子之类的干果;上头一排大点个头的排筐,里头都是些药材,顶边上一个筐里是些攒堆的杂菌子;另一边摊子上打头一排都是浅筐,里头都是些时鲜菜蔬,后头几筐果子,最上边一排小坛子小瓮的,大概是些酱料渍物。   陈月娘也瞧了,笑道:“真真是个杂货铺。”   绍娘子却摇头:“你这么着可不成。多少人从边上过会细看人摊上卖什么东西啊,且你这里东西又杂。这巷弄里开的杂货铺,那是什么都有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为的是附近住家一时要用起来能立马买着。你这里算怎么回事儿?要买菜的,你就这几样;要买油盐的,你只有酱醋;要买米粮的,你这里又没米,这些都是什么稀奇东西,我都没见过!”   陈月娘细瞧了也说不认得,灵素便道:“都是山上产的,还有从高山上来的,我沿路收来的。”   绍娘子道:“那你这就该弄一个幌子挑出去,叫人瞧见了觉着稀罕进来问问,那才有买卖。物以稀为贵,这样的东西就不是寻常过日子常用到的,你只叫识货的瞧好了,开一回张顶三天,也挺好,又不累人。”   陈月娘听了也点头:“这个主意好。要不你说说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我晚上回去叫我相公给你写一个。”   灵素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用,要挑个旗子的话,我跟我师父说一声得了。”   陈月娘同绍娘子听了都点头:“这主意好。”   晚边关了铺子,她就上三凤楼找自家师父去了。苗十八听说她巴巴地过来是要商量想做个招幌,这样小破事也要找师父说,都懒得搭理她。倒是大师兄很感欣慰,——总算知道动动脑子了。   大手一挥,第二天尚未完工的填塘地对过的小杂货铺就挑起了一面红底淡金边的旗子,上头大字写着“高山奇珍南北干货”,两边小字“仙果蜜浆佳蔬妙馔”。真是好大口气! 第181章 善人恶地   已进腊月,方伯丰也赶在二十七请年菩萨之前回了家。见灵素早把福头、宪鸡都预备好了,家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很是心疼道:“等我回来干这些多好!”   灵素赶紧摇头:“别,好歹叫我干些活儿吧。如今个个都不叫我动弹了。”方伯丰一个月回来两三趟,晓得家里的情形,听她这抱怨就笑起来:“可人疼还不好?非得没人理才舒坦?”   灵素叹一声,叹一半赶紧收住了,规矩,怀了身子不兴唉声叹气的,要不然生出的娃儿爱哭闹。上回同师父说起这阵子被人管得没脾气,叹了两声,叫大师兄听着了,直接问她:“你还有什么事儿不高兴的你直说,别带累孩子!”如今她都被教出来了,这没人在跟前都不敢乱叹气了。   照着从前一样请年神上香祭拜,完了放爆竹散福。方伯丰直叫她往里屋去,实在也是瞎做功夫,这会儿全城都噼里啪啦的,离前头远了离后头近了,不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阵子灵素已经学乖了,晓得有时候同人理论不如顺应其意来得爽快利落,反正站哪儿不是站啊,她想看的话,什么看不到?老实听话得往后灶里呆着去了。   方伯丰放完了爆竹鞭炮,把蜡烛移到案上,灵素把几样素菜都并一起加几勺鸡汤煮了个暖锅子,拆了腌过的福头,俩人就开始散福。方伯丰喝酒,灵素就在一边喝核桃黑芝麻浆。这是燕先生给的方子,用九蒸九晒的黑芝麻和生核桃一起磨浆去渣滤出来的。虽核桃炒过了更香,可燕先生说了,这核桃同栗子一样,都是生着吃才补肾益脑。   只是这福头本就油香脂腻的,她这浆儿也挺油润,对付不上两口就吃不下了,只好捡白菜油豆腐吃。   方伯丰不知就里,还当她怀着身子没胃口,赶紧问她想不想吃点别的什么,他如今也很学了几个菜,接下来凡他在家,灵素都不用碰灶火了。   灵素无奈,只好换了杯柑橘浆来喝,吃了两块鸡肉,才算叫他安心。这柑橘浆是先把柑橘榨了汁出来,再把那汁子放砂锅里略熬到浓稠收起来,要吃的时候兑热水就成。她自觉着法子不错,七娘问她这东西能放多久,她就傻眼了。她做得了都收在灵境里,爱放多久放多久啊!   方伯丰闻着觉得味儿很不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喝完了道:“有这个,不喝酒也罢了。”   灵素笑道:“我本来也不馋酒啊,不跟绍娘子似的,没事儿闷一口都好。”绍娘子斯斯文文的长相,没想到却是个好杯中物的,且一般的甜酒还不爱喝,就爱喝烈的。只是烧酒比米酒可贵多了,灵素就送了她一些前两年做的杆杆酒,可把她乐坏了,直嚷嚷着也要弄块地种甜杆去。   两人说着话,都觉得这一年过得飞快似的。年前就开始预备考试,开春好容易考了个好成绩,偏出了乌龙,又叫人钻空子使坏,差点两头落空。幸好得了学差的大人的青眼,才能进府学读两年。等事情得定就已经初夏了,又忙里偷空上山盖房子。   房子盖完顺应人情摆了一回流水席,这就算灵素今年顶高兴的一件事儿了。那备席的大蒸笼大锅,大娘婶子们一块儿择菜洗碗的热闹,还有借了邻舍一圈的桌椅板凳,都那么新奇有趣。尤其是相熟不相熟的都坐了一桌,一道道菜上去,你请我让的,一样的菜都有别样的滋味了。   这时候说起来,她还在那儿一样样记得清楚,连上的菜色都能按顺序一个个说出来。方伯丰笑道:“府城里好吃的热闹的不比这个多?你倒这头记得清楚。”   灵素笑:“那不一样。那里不过是钱来钱往的买卖,没有摆席的趣儿。等往后我们在上头再盖了房子,就再摆一回大的,多摆几桌,多请些人。”   方伯丰惊道:“还盖?”   灵素一脸理所当然:“肯定得盖啊,这才三间房,够干嘛的。不过也不急,以后慢慢来。”只是给自己留空儿呢。   方伯丰听说往后的事儿了,便也不急着议论,还说流水席的事情,他道:“这来吃席,都要付人情的。咱们这回是因为人先挑了贺担来,顺便摆了,才没有这个。寻常人家正经办事,都有坐账桌的,专门有个人情本,谁谁家随了多少人情份子钱,都有数的。下回人家有喜事了,这边还得查着人情账斟酌着还回去。这个就叫做人情往来。你想多请些人,还得多想想才成呢。”   灵素甩甩脑袋:“那我们就光摆席,不收人情。”   方伯丰笑了:“孩子话,你这么干了,叫后头紧跟着的人家怎么弄好?这回来吃席的下回自家有事情了,是请你不请?请了你,你付不付人情?你付了,他是收是不收?哪里就那么容易了。”   灵素忍住一口气没叹,抿抿嘴道:“做人可真难。”   方伯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笑道:“是我不好,大过年的同你说这些做什么,还招你胡思乱想。燕老先生给的单子上写了,这有了身孕,最要紧就是心量宽心情好。要是这当娘的不高兴,娃儿也高兴不起来,母子连心嘛。”   又接着往回说,盖好了房子,还是个空壳子呢,方伯丰就去府城读书去了。灵素这里忙忙叨叨收晚稻秋粮种冬菜,总算收拾得了也跟着去了府城。或者真是天注定今秋有子女运,还是这娃儿嫌德源县偏僻不喜欢,反正在府城待了一个多月就真怀上了。   两人细思量了,觉着灵素还是呆在家里好。可她这一走,尤其还怀了身子,方伯丰在府学哪里还待着去。十天半月回来一趟,看亲长友人都十分照顾自家媳妇,心里感动,更觉着之前的决定没错。灵素偏又闲不住,就这么三两个月的功夫,还把铺子开了起来,只田里的活计多请了些人帮忙。   这么忙忙叨叨的,忽然就过年了。方伯丰这会儿同媳妇俩人吃着暖锅子,说这一年过的,还跟做梦似的。想想明年就要多个娃,从今往后的日子又全然不同了,好似走远路立在哪个路口一般,心里十分感慨。   这一感慨,难免又要说到从前的旧事,灵素想起来刘玉兰同她说的话,便告诉了方伯丰。她之前就没跟方伯丰提过方家妯娌寻他们来的这事儿,整天忙着躲空早忘到后脑勺去了。这会儿一说,方伯丰面上就不太好看,喝了两盅酒,叹了一声道:“这世上总有这样无耻之人。”   灵素给他倒上一杯酒:“你也别生气,就是这样的人,她们怎么想是她们的事儿,碍不着咱们。”   方伯丰握一握自家媳妇的手,淡淡道:“我哪里还会同她们生气。小时候恨得想放把火烧了那地方,我娘就同我说,这世上永远都有恶人恶事,从古到今没有变过。我能做的,就是看看自己有没有做过恶事,有没有起过坏心。善是一力,恶是一力,我多善一分,这世上的善就多增了一分,那恶就少一分气焰。   “看她们如此惦记旁人家的东西,我就想想我自己有没有坑蒙拐骗之心,有没有想着少出力气多得额外的好处。看她们欺凌无所依仗的我同我娘,想想我对着那些比我弱势的人时有没有把人当人,有没有横行无忌盛气凌人。人,到底算不算个人,常不是看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多半要看看什么都管不了他的时候是如何作为的。   “若我自己心里都藏着恶念,如今雌伏不过因为时机未来,那我又去骂她们什么?她们在做的无非是我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现在的她们就是得势时候的我,我又凭什么生气。借事洗心,凡事最后总要落到自己能做的事情上,才算个结果。”   灵素听他说完,点头正色道:“往后我们的娃儿就由你来教,我只管带他们玩就好了。”   方伯丰失笑:“我哪里就算明白人了,自然该我们两个一同教导才对。”   灵素摇头:“我不明白做人的道理,教不来的。”   方伯丰看看灵素,自己想了会儿也笑叹一声:“都叫个‘人’,还不是什么样儿的都有?咱们就教自己想明白的,也算尽力而为了。”   比比二三年前的头一顿散福酒,灵素觉着自己越活得像人就越没那么快活了,难怪人都说“快活似神仙”,想来这人本来就不容易快活吧。这么一算,自己到时候要教娃儿们的头一个本事,就是神仙的快活!想想这倒也有趣得紧。   匆匆过了年,这年的年夜饭都是方伯丰张罗的。年初一去慈光神庙祭拜祖宗牌位,年初二俩人就去了苗十八那里。苗十八住在和乐坊,是老宅子,里头几棵古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从前他带着大师兄住,如今大师兄成家立业搬走了,他老人家自己一个人过得也挺逍遥。有一家子伺候他的人,还有几个一直跟着他的长随,都是从京城一路跟来的。   德源县的规矩,年初二一般去丈母娘家,方伯丰同灵素就去给苗十八拜年。苗十八这一辈子收了几个徒弟,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最大的一个和这个阴错阳差收来的小徒儿。说是徒弟,实在是当儿女看待的。   俩人早上去的,待到了下午才回来,在那里师徒翁婿就着酒菜茶果说了许多话。尤其是方伯丰这一年被一场典试闹得晕头转向,事情定了之后不是被媳妇带去了山里,就是索性去府城了,这县里的事情就关注得不多。苗十八正好趁这清静时候给他细说说。   如今这位知县大人最是看钱的,倒不是贪,只是从前上来凭的就是这个,是以如今到了德源县也预备在财税上做一番文章。又加上运气好,前头那位为做了河浦通渠和清淤驳岸,双运河也恰好通航,德源县都是必经之地,又有个得天独厚的遇仙湖在,真是想不兴旺都难。   光今年,这来往的客商就比往年多了一半不止,灵素买的铺子,价儿怎么上去的?一来有七娘家的产业缘故,那是小因由,最大的原因还是这来这里的人多了。要在这里停驻、做买卖谈生意的人多了。人多了,地只有那么些,好地段就那么几个,自然价格就上去了。这来往的商贩一多,德源县今年的税收也涨了许多。加上又出了几个贡生,尤其季明言在今年秋里的京考也将将过了,如今在京学里读书待诏,又在知县大人的功劳簿上添了一笔。真是事事顺遂。   可这事儿就没有都好的。事情虽看着兴旺,百姓声音却不是那么说的。比方如今满县城养蚕,就是得益于前些年种下的桑树。今年开春知县大人着人将这些桑树都划归了街坊,由他们自取自分,就省了一笔买卖运送桑叶的耗费。本是好事,可老百姓们说起来却道“这都是从前的知县大人做下的好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是实话,可不好听呐。   这么一论,那贡生都是读了多少年书了,刚好今年考上;这商贩来的多了,疏浚河道都是从前的功劳;这么一算,合着如今这位就是个捡现成的。知县大人是从旁的地方做实绩上来的,能受这份话?如今正憋着要做几件自发自立的大事,一展神勇呢!   只是苗十八挺不看好这个行径,方伯丰也觉着不一定妥当。苗十八道:“这财税数字,本是一个空。为什么看重这个?因为从前来说,这一个地方民生好不好,老百姓日子过得如何,这个数字能照出点影儿来。一地商贸繁盛,百姓容易谋着活路,多半日子可过,才有政绩看这个数字的说法。可这数字到底只是数字,看它是为了透过它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   “如今这位知县大人,瞧着却有些顾头不顾尾。只怕一门心思冲着这个数字去了,只为了多留客商多做买卖,旁的死活好坏恐怕就顾不上了。到时候政绩挺好看,老百姓过得怨声载道,就不成个话了。”   方伯丰不由得想起季明言的事情来,当日这位知县老爷把自己的那些成果都算成农务司的,说白了也是为了这一个贡生的名头。这么一看,这位知县大人做事的路子还真就是苗老爷子说的那样,便也跟着叹了一声。   苗十八笑道:“可是世上又有几个人有那能耐心思事事看个通透的?有个有讲的数字可看,多半就看这个去了。所以啊,别看他行事咱们看不上,还偏就这样的人平步青云的多。为什么?好看呐!这人当官,老百姓究竟过得如何水深火热全不管,反正那政绩数字是个顶个的好看。连升三级也不难呐!”   方伯丰不晓得说什么好,这道理是这样,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办法呢?从他母子两个战战兢兢过日子,到家产被亲爹使了掉包计,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道理?连自己亲爹尚能如此,又能靠谁去信谁去?他娘只能教他怎么做人,却没法教他怎么做官。且就到如今为止,他看到的这做官的能耐和手段,心里是宁可去种田也不想学这些本事的。 第182章 双生   年初三照例去遇仙湖给夫子和夫子夫人拜年,苗十八同燕先生也偷闲过来一处吃酒。灵素带了些小菜和点心过来,夫子夫人是一边赞一边怨,“东西是好,你这怀着身子呢,何苦这么劳累?这少吃一口能怎么样!他们几个什么该吃的不该吃的没吃过?听我的,下回别再费这劲儿了!”   灵素嘴上都答应着,这都没法子的事儿,她的能耐旁人都不知道,关心她还错了?虽于她而言反觉束缚,这份心她却得领。如今在这世上过了几年,她觉着同能耐相比,这“心”可不容易得多了。   他们说着话先吃茶,待要上酒时,夫子夫人把灵素拉过来对燕先生道:“燕三爷还是现在给把个脉吧,一会儿吃了酒,把的是手是脚都分不清了。”   燕先生无奈摇摇头,到边上案边叫灵素坐了,也没拿脉枕,寻了块厚巾子叠几转凑合。把了一会儿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夫子夫人一眼,赶紧道:“嗯……这好似有两道水声脉,莫非是……等下回我带个高人过去给你瞧瞧。”   夫子夫人问他:“怎么个意思?”   燕先生道:“好似是双胎,等满五个月了请人听一听靠谱些。”   夫子夫人听了刚要高兴,可瞧瞧灵素那肚子也不比寻常怀身子的大,便又有些狐疑,只好等“高人”看过再说了。   灵素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见他们这么说着,面上都不晓得摆什么神情好。她实在学不来哄人作势那一套,只好左看看右看看,夫子夫人拍拍她手:“没事儿,有几个就生几个,怕什么的。”   刚要落座的燕先生听了这话差点没绊一跤。倒是方伯丰听了这话眼睛放光,早听灵素说了是两个娃儿,这回连燕先生也说有此象,那想必就是真的了。好嚒,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来俩,往后可真得热闹了。   他们落座说的还是府里县上的话,还说起了西月楼的鲜石买卖来。知县大人听说了西月楼的这宗生意,高兴得不得了,不止在衙门里试用了鲜石,还给自己的同窗友人们寄了许多过去。之后更贴上自己的人情,帮岳二把这买卖做到京城里去了。要说起来,这知县大人真是岳二的贵人了。   如今西月楼都不指着酒楼的买卖,岳二也用不着呼朋唤友上酒楼做活招牌了,那楼里的卖鲜石的小窗口一关,改到边上买了一出门面,到底五进的宅子,专门做这个鲜石生意的。车来人往络绎不绝,南腔北调地询价催货,真是好不热闹。   至于当年的珍味会失利,如今都知道不过是赏官和从前的知县老爷头脑僵化,不能接受鲜石粉这样妙味而偏判所致。毕竟,要说这世上真假,有什么能真得过真金白银?看西月楼如今的日进斗金,谁还要看什么珍味会不珍味会的东西。“能挣钱”、“有钱”才是王道,别的都是虚的。   西月楼鲜石粉买卖做大了,人手不够,又从县里招了不少人,工钱都给得挺高。只是进了里头果真干起活来,却没见着从前说的什么鸡鸭鱼肉、海蟹河虾之属,只有几个紧闭的房子上头整日冒烟的烟囱和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看不见究竟的各样材料。可见那鲜石粉并不是什么菜蔬里炼出来的东西,西月楼原是撒的谎。可这又有什么要紧?那鲜石粉能提鲜总是真的,如今给的这么些工钱也不假,西月楼从前说的真假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这下半年来的客商越发多了,许多时候等货都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有些着急又有路子的,就求到了知县大人跟前。知县大人一听,这不像话啊,这么好的东西,这么多人想买,你怎么就做不出来呢?!赶紧多开几处,多招人,多卖点,商家赚得也多,客商也满意,县里的税还多了,真是几好合一好的大好事。   这岳二一听父母官这么说了,立马顺杆往上爬,只说如今这地方不够大。需得周围有水又清静的地方才好。照理说这样的事儿不归衙门管,可问题是衙门指着他出税啊,这能帮的自然得帮了。如今就正张罗这块呢,恐怕等过了年就得有说法了。   灵素想起自己瞧见的紫色小光点来,正想问燕先生,那边苗十八先说上了:“那东西准定不好,猫儿狗儿吃了都掉毛骨头都发脆,这人吃着能好?只是没个现成能拿出来叫人一看就明白的说法,又不晓得那东西到底怎么来的。上回那头遣人来演的一出双簧,也管了没一个月。如今更得了,有官老爷给背书,又卖去京城了,一个个只当是好东西,都成风了。谁还想得起那一杯入口就吐的滋味?嗐,这人呐……”   燕先生也点头道:“本不是如盐如糖这般不可缺少的东西,只添个味道,但凡有丁点可能会伤及身子也不该用。可惜啊,大凡人等哪里会想那么多。”   鲁夫子叹了一声:“所以说咱们这活儿啊……有时候想想,大概同爹娘看孩子差不多。你想他好,他还不一定听你的,你管狠了他还仇上你了。你要是不管,等他自己知道好歹就晚了。你说这是管是不管?管不管到底也没多大用场。教了这么多学生,果然要说教有多少用场?看看好的几个,大概是有的。再看看另外的,怎么这用场就是在有的人那里管用有的人就不管用?这么一想,这管和教只是给我们自己良心的一个交代罢了。”   说完三个老人家齐声叹气,灵素往后灶看看,大师兄正在里头忙活呢。灵素想着,这怀了身子的人不能叹气,这周围人叹气要不要紧?   她那里没琢磨完呢,夫子夫人就说了:“哎,好好的大过年的,还当着没出世的娃儿的面,干什么说这些丧气话?!吃菜吃菜!”   苗十八笑道:“这都是大实话,怎么丧气了。再说了,叫娃儿听听这外头的世道是怎么个世道,也叫他先学起来。这做人呐,就这么回事儿!”   正说着,大师兄端了个腐皮鸭卷上来,三个人都爱吃,就先撂下了话头。   忽忽悠悠元宵已过,这回走灯海看花灯都没灵素什么事儿了。方伯丰不肯叫她出门,只说外头人来人往的容易挤着。灵素无奈,只好一早叫方伯丰搬了桌子到家门口,摆上一溜的果浆子果酱,结结实实挣了一回烟花钱,还顺便宣扬宣扬自己的杂货铺。   人家吃了说好,她就来一句:“我有铺子就在填塘地那里,爱吃到时候过来买。”   那山里大片的野果林子里,她捡好的收了三成,余下估摸着野猪鸟儿能吃掉三成,再剩下的就烂在地里成堆肥了。她自觉这些东西简直就是白来的,总觉着得为这个林子做点什么才合适。倒是养了几桶蜂,有道是“蜂勤果子密”,可见养蜂还能帮这果子林多生些果子。   可这蜂还能给她产些蜜呢,这果子结多了还不是一样便宜她?这不成啊。她又赶秋里合适移栽的时候,把地上果核长出来的果树苗找地方给种上了。也算扩大扩大果子林,帮它们传承一下。可回头一算,这到时候新果树又开花结果,得好处的好像还是自己?   她发觉这里同人打交道想要不吃亏是真难,同树打交道,想要不赚便宜却难。只好记着往后到了时节过来帮着除一下虫松一下土,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因为这果子都是白来的,榨汁打碎更是一动念的事儿,也就烧火熬的时候费点劲,她这价儿就卖得不高。有人一看挺便宜,滋味儿又好,就想都给她买咯,她还不干。她也知道自己这东西不错,也知道实惠啊。所以既然是好处,就该叫大家都沾沾,没有可着一个人的道理。   方伯丰见她这么做买卖,心里发笑。也不出声,只立在她椅子后头帮忙打下手。如今的果浆子果酱都是放在坛子里的,来买又没有带家伙什的,就用竹筒,边上还搁着一大筐竹筒,买好了用荷叶蒙上使马莲草一扎,挺好。这竹筒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备下的,还是昨儿叫方伯丰从西屋里搬出来的。   晚上吃着方伯丰特地去外头人挨人人挤人地买回来的各样吃食,她还嘟囔:“这烟花钱烟花钱的,就是砰一下炸了,散了,就看个好看,过个瘾,才叫烟花钱。我这赚了又不花出去,就这么拿着,叫什么烟花钱?”   方伯丰好性子哄她:“这烟花也有高低的,咱们这个放的时候抻着点儿,今年砰上去,明年才开花往下落呢,你明年再把它花出去,都一样的。到时候娃儿们还得吃不是?咱们这是替他们存着呢。”   灵素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尤其想到要带着娃儿们吃喝,觉得更有意思了。全没有想到明年这会儿娃儿也才几个月大,能吃个什么?!   十七落灯,方伯丰十八要开学的,今天就得走。他心里还记挂着燕先生上回说的事儿,可这还在年上呢,更没有催人家长辈的道理。正犹豫,外头有人叫门,出去一看,正是燕先生,还带了位老太太。方伯丰一瞧这老太太他也认识,这是农务司老司长的老伴,他去过老司长家里几回,都见过的。赶紧给两位老人家行礼。   到了里头,灵素一瞧,这不是当日那位给自己瞧月事的女大夫么,忙上前问好。老太太瞧了也认出她来了,笑道:“怀上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方伯丰给介绍了说是老司长的老伴,灵素听方伯丰说过许多老司长的事儿,心里感佩,又想起从前上山时候听的话,笑道:“从前八风口的里长给我们说起过老司长带着您上山给他们瞧病的事儿,都记着您呢。”   老太太听了这话极高兴,叹道:“老了,腿脚不成了,好些年没上去过了。他们都好?”   灵素点头:“您教他们的一些法子他们都在用,还有那些山上能寻着的草药,常用的治刀伤火烫的都在家里左近种上了。我之前就从下头带些成药上去给他们。”   老太太看看方伯丰,又瞧瞧灵素,笑道:“还是年纪轻的时候好啊。等过两年,没准我就住他们那里去了。到时候有乐意学的,收两个当学生,往后就瞧病就没那么难了。”   灵素点头:“幸好咱们这看病治病的法子也好,只三根手指头把把脉就成了。要是非得弄个什么大东西的,就没这么容易了。”   老太太笑眯了眼:“这话再对没有了,这都是神仙祖师爷替我们想到了的,用的工具简单,用的药材都是地上山里能采到的,越简单才越是谁都用的上不是?要动不动就得三两黄金二两白银的,那老百姓就受苦咯。”   燕先生听她们说着话,已经给灵素把了脉了,收了脉枕笑道:“这会儿更清楚了,你听听看,我看着是双胎。”   老太太点点头,叫灵素到卧房里躺下了,自己从兜子里取了个又像喇叭又像腰鼓似的木头筒子出来,往灵素肚皮上挪着听了一会儿。又叫灵素起身,摸了一回脉。笑着对她道:“这下可要辛苦了,是双胎,一回来了俩,你这运气!”   出去一说,燕先生捻须而笑,方伯丰两眼放光,倒是灵素笑得挺镇定。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还挺沉得住气。”   灵素答道:“我之前做梦是梦到两个娃儿的,所以我一早知道是两个呢。”   老太太乐起来:“是有胎梦这个说法的,还有人怀孕前梦到自家祖宗太太,有的人梦到什么古树奇花的,世上灵性自然,我们人俗,被眼睛蒙住了,瞧不见罢了。”   燕先生摇头:“你就爱信这些没影的事儿。”   老太太笑笑不说话,燕先生又道:“你当日没摸出来这娃儿是个十全脉?怎么都没同我说一声。”   老太太笑道:“又说我爱信没影的事儿,你这信的就有影儿?再说了,你见过神仙急着找人问月事担心怀不上娃的?唉!我都说过了,什么仙遗族神遗族的,仙就是仙,仙没事留下个族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当族长?神仙长生不死的,这就算真有什么族,这都是有生有死的吧?同仙又还有什么干系?不晓得你们这些人老追着这个事情干吗?难不成刚还想叫神仙收了你当徒弟?”   燕先生看看窗外,叹道:“人心易染善恶,叫他们知道有神有仙在,才会自觉去收管自己的心。要不然真的谁都由着自己欲求,想怎么样就非要怎么样,不管不顾起来。这世上哪里还是世上,都成了魔窟了!” 第183章 糊涂汤   灵素怀了双胎的消息一传出去,夫子夫人转天就坐着船来了,看灵素都挺好,又有燕先生打的保票,总算没有硬安排人留下伺候双身子。只是这之后往县城里来的次数越发多了,有时候赶上灵素在杂货铺,老太太就跟着去杂货铺里头坐着。看灵素卖的那些东西都觉着稀奇,还帮着收过两回银钱。   苗十八过来瞧徒弟的时候遇上了两回,就去说给鲁夫子听,鲁夫子笑叹:“一直来,凡她乐意的事儿,谁能拦得了?且她自来就这个性子!从前儿媳妇们有了身子,那娘家人也着紧,我们家也有些规矩,她们自己也十分小心在意。她瞧了就犯嘀咕,‘哪里至于的?!’。如今好了,碰上个三不管的憨丫头,这丫头越不把自己怀娃这事儿当回事,她这里反越着紧。动不动就是‘可怜见的,没个人照顾。’这还是伯丰那里真是地方不大,要不然,哼,我瞧她都能带了人搬过去住!方便照看不是?!”   苗十八也摇头:“这老嫂子多傲一人,她那些诗啊画啊茶啊花啊的,丫头能懂个什么?要说雅俗,就没法一块儿列着比去!从前在京里,啊?多少千金才女,被她说得假啊空啊的,这回倒好,对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倒爱上了!你说说,这人同人的缘分呐,闹不明白!”   闹不明白就只好别闹了,反正老太太跟灵素那儿呆着也挺乐呵,更没人说话了。   方伯丰十八要开学,十七傍晚坐了夜船走的。他心里放心不下他媳妇,他不知道他媳妇还放心不下他呢。尤其又是坐夜船。这么着,他那船在水上走心里还念着媳妇,他媳妇就御风踏浪在边上跟着,他还做梦呢。   到了府城的屋子一瞧,嘿,还挺干净。略擦了把脸倒床上就睡了,觉着连那被子都没什么潮气。   那是,灵素先一步到了,神识一笼还有啥地方打扫不干净的!那被子更容易了,直接收灵境里换了一床一样的。她家被子都是她用一样的料子做的,也没个花纹,都是一色的本白微黄,被胎都是野蚕茧子扯的丝绵,哪里能分出彼此来,何况她还有神识相助。要不是实在没法解释,她还想替方伯丰放一浴桶的热水让他泡一泡好解解乏呢。   看方伯丰躺下睡了,她才一点脚尖往家去。   回家前先去山上转了转。她发觉肚里的娃儿都挺喜欢山啊水啊这些,有两回她裹了斗篷下水,那俩娃儿在她肚子里就如她在水里的姿势一样,也甩着腿脚在游泳似的,十分有趣。且每每这样时候,母子两头心上都是清朗开阔之感,同在县里时候又不一样。是以如今但凡得空,灵素都会“带着”娃儿们来群仙岭里逛逛,顺便戏水。反正有斗篷在,也没什么寒凉之忧。   “可真得谢谢你们舅舅呢!”感觉着娃儿们的欢乐之意,灵素心里这么想着。再想想自己那个修道天才的哥哥居然有两个凡人的外甥了,可也挺稀奇。   正月还没过完,这官学衙门都开工了,店铺也都跟着开门,一开始几日人都还懒着,百行街上常见几个掌柜的聚在一处晒太阳喝茶,一边感慨:“从前过年都要过到大麦黄,如今这日子是越来越辛苦了……”   他们坐着吃茶看铺子都嫌辛苦,却没见着那许多扛活的做工的都只穿了贴身小袄就忙活上了。七娘家的脚店群如今剩下的许多细活,还有边上围圈的一点土石活计。这做活的人都开始干活了,那些做小买卖的却没能跟上。只有零星几个卖馒头包子饼的,能凑合供顿饭食。   七娘家这活儿是不管饭的,那餐饭钱都折了算在工钱里,只多不少。可如今这时候,做工的人又不是太多,边上的小馆子也没有为这么几个人开账的道理,毕竟客商都还没来,城中居民也还陆续在拜年,几个人会在外头吃饭?这开了也没多少赚头。以至于工匠们为了吃顿像样的,得走出去挺老远,来回耽误功夫不说,也累得慌。   这日有个汉子买了几个饼,过来灵素这边问道:“小嫂子,您这里有热水没有?劳驾给我倒一口成不成,这东西干吃太噎得慌了。”   灵素看了赶紧答应一声,回身去拎茶吊子,那汉子才看清这还是个双身子的,赶紧道:“您慢点儿,慢点儿!唉哟,这、您看,太麻烦您了!您这还怀着身子呢。您就放那儿,别提了,我够得着,我自己来!”   这汉子战战兢兢自己伸手够着了茶吊子,往手里的大碗里倒了大半碗热水,把茶吊子还放回来,嘴里连声道谢。   灵素一琢磨,这肯定不是一个两个人这么着,便索性道:“一会儿我把茶炉子放屋檐下,你们谁要热水就自己来倒,管够。”   那汉子一边道谢一边道:“太劳烦您了。”   灵素甩甩脑袋学大师兄口气:“没事,都是出门在外,不容易。”   那汉子更感激了,谢了又谢才去了。   等那汉子走远,灵素用神识四周围一探,一动念把茶炉子茶吊子都放到了屋檐下,至于往里头加水那更神不知鬼不觉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端着碗过来,一看果然有茶炉子茶吊子在外头,赶紧问过灵素,听说是叫他们自己倒,谢了几声倒了一碗去了。   这么这一中午,大概得来了二十来人倒这热水。灵素瞧他们虽有热水,那馒头饼子也不是太热乎的,吃着还是有些费劲。她最看不得人吃上头受苦,自然得想法子了。   第二天就见这杂货铺檐下茶炉子边上又多了一个矮胖炉子,上头一口大铁锅,香味和着热气从木头的平锅盖上头钻出来,白茫茫往檐外飘去。偏这日还下雾雨,这雨细密如丝,听不到落下的声音,看去如烟雾一般,吸在口鼻里湿泠泠的,寒气侵人。   昨日那个汉子又端了个空碗过来,一看檐下立着俩炉子,一个上头还热腾腾扑鼻的荤香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正要开口问,灵素瞧见了笑道:“热水还在茶吊子里,你们自己倒。边上是糊涂汤,两个钱一勺,要的话也你们自己舀。”说着还指了指边上插子上立着的两个舀杓。   那汉子一瞧,好嚒,这大勺子,一勺就得一大碗。   先摸出两个铜钱来道:“那我来一勺。”   灵素笑着指指外头摊角上的小笸箩道:“扔里头就行了。”又问,“不瞧瞧是什么就买?”   那汉子乐道:“这还能差得了?您这是救我们来了!”   说着话一揭开那锅盖,一阵白茫茫热气就扑了上来,那阵浓香。等水汽散去些,就看锅里粉白带紫稠稠一锅,还夹着些碧绿的韭菜,香的扑鼻。汉子口水都快从嘴里漫出来了,赶紧把锅盖往边上一架,拿舀杓舀了一勺到自己碗里。一手盖锅盖,一手就端起碗秃噜了一口。烫,鲜,香!   一边吸溜一边吹热气,一口没停下去了一半,才想起来道:“等等,我得告诉他们一声去。”   说着话端着碗就跑对过去了,没一会儿就带了五六个人来了,个个手里都拿着大碗。接二连三往笸箩里扔铜钱,你一勺我一勺的吃起来。   眨眼功夫一人两碗下肚了,再来碗热水喝,笑着说话:“这可太舒服了,这几天最舒服的一顿了。”   另一个爱算账的,冲着里头灵素道:“小嫂子,这样吃食叫什么?拿什么做的?您这价儿可有点吃亏啊!那小馄饨还得五六文一碗呢,那玩意儿吃个七八碗也管不上饱,您这个就两文钱,还带肉带菜的,您这价儿可以再抬抬。”   灵素乐了:“这个就叫做‘糊涂汤’,稀里糊涂一锅汤。那包馄饨费工夫,是个精细吃食,我这个就是一锅炖的事儿,没法比。你们吃着好就成。”   好,能不好么。   这是她用野猪肉的腌肉同芋魁一起熬的,汤底里还有棒骨虾子,只是为了怕不均匀出锅前都拿掉了。那咸肉也切得挺小块,保证每一勺都差不多,没有这勺一大块那勺落空的情况。加上韭菜提鲜吊香,又调颜色。那芋魁煮透了十分绵软柔腻,吸荤香,吃进嘴里不费劲,沿着嗓子自己就滑下去了。热腾腾又浓又香,真是又当菜又当饭的一锅好汤。   有一个便道:“不说别的,就这时候弄这绿韭菜和里头这些肉片子,这价儿实在太良心了。”   灵素笑道:“都是自家地里的东西,也不费什么功夫,这个价儿就成了。”   说着话又来了几个人,也都奔这口热乎食来的,这一中午就把这一锅“糊涂汤”都吃了个干净。   之后灵素便做起了这个买卖,每日一锅熬菜,萝卜杂米熬羊肉、咸肉芋魁、杂菜鱼绒面疙瘩、咸菜肉丝粉截头……一概名之为“糊涂汤”。特点是菜肉饭一锅煮,热腾腾鲜香浓稠,搭着馒头蒸饼都能吃,或者胃口小的不吃干粮,只吃这个,来两碗也能管饱。   边上齐翠儿几个见她还做上这个买卖了,都笑她是改不了的老本行,从前给河工里头做饭做上瘾了。大师兄大概听送饭的伙计说起,也过来瞧了一回。见果然是些一锅炖的吃食,倒也不算费工费力,再看她那做派,眼见着也不是为了钱去的。知道灵素心肠就这样,毕竟至今为止她做的最认真的事情大概就是给挑河工们做饭了,便也没多说她,反叫人给她送了些做“糊涂汤”得用的材料来。   等到正月出头,天气渐渐转暖,边上的点心铺子粥面店都开了,灵素才把炉子撤了,茶水还是照常供应的。   这日她正坐那儿用神识在灵境里做活儿,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过来了,先仰脖子瞧瞧她外头挂的那旗子,又看看两处台板上罗列的东西,开口问道:“你这里许多稀奇东西?”   灵素过去答应道:“也不算稀奇,有些翠屏镇那边山上收来的,咱们这里不多见。”   那管事又问道:“是不是有三凤楼德源鸭里面用的谷子?那种有点栗子榛果香味似的小颗颗的东西?”   灵素一听,便把边上五色麦的袋子指给他看,道:“喏,就是这种,叫五色麦。这东西一煮就熟,吃起来跟鱼籽似的,是挺香的。”   说着话又从里头作势取了个盆子出来,上头两团毛桃大小的饭团子,递过去道:“刚中午捏了几个吃,就掺了这个东西了,您尝尝。”   那管事的一瞧也乐了:“还真巧。”说着话拈了一个,还热乎着,看了看,果然白米里头夹杂着红黄黑的小圆粒儿,先闻了闻,点点头咬了口,嚼着吃了,笑道:“就是这东西了。”   赶紧把手里那半个都吃了,拿出块绢子来擦了擦手,才道:“之前在这前头干活的人,说你这里有许多稀奇东西,好多山里的,还有大酒楼里做菜用的料。我就过来瞧瞧,还真有。我们东家挺喜欢这五色麦的香气,没地方寻去,这下可好了。你这怎么卖?先给我来两斤。”   灵素想了想,这东西……要不就比着莲米来?便道:“六十文一斤,您看成不成?”   管事的点点头:“成啊,你这都是独一份的买卖,别说六十文,你说一百六十文,我也只能你这里买啊。”   灵素笑笑:“六十文就差不多了,莲米也就七十文一斤,莲米是剥出来费劲,这东西主要是不好种,倒没莲米那么费工夫。”   说着话拿秤给称了两斤,还顺便送人家一包尖嘴豆,笑道:“这也是山上的东西,拿盐或者砂爆一下,比蚕豆酥,您带回去尝尝。”   管事的点点头道:“好,若是我们东家尝着好了,说不得往后得老来了。”   这么着送走了一个。没过两日,又来了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要么是来问菌子的,要么是来问果浆子果酱的。一细说,原来是这边之前做细活的那些工匠做完了这边的活儿,就又四散去永乐坊里头的大户人家家里做春窗修葺、苗木补种等活计去了。从前他们在这里站着吃糊涂汤,一边就看灵素摊上的东西闲问,灵素也闲着,就同他们说这些东西怎么怎么来的,哪里种的,如何好吃,哪家酒楼用去做过什么等话。没想到这些人去了大家子里头,得空就都说给那里头采买的管事们听了。才招了这些人上门来。   敢情这大买卖还是糊涂汤招来的,这可又叫人怎么想得到呢! 第184章 守生   七娘同沈娘子预产日子相近,都在二月份,七娘更早些。如今临近产期,只脚店群完工时候过来瞧了一眼,就待在家里不怎么出来了。灵素便抽空跑去瞧她,顺便用神识帮她探探,看看是不是都妥当。   说起灵素的糊涂汤来,七娘也忍不住乐:“还是我们这里打算少了,只折了钱,却没想到这钱也有不中用的时候。”   灵素摇头:“这哪里能有全想到的。”   七娘想想道:“也是我这时候合得寸,要是没这身子,多跑两趟自然就瞧见了。哪怕就给安排两个人做几日饭菜,也不算什么费功夫的事情。左右里头那么些房子都空着,还怕寻不出个灶间饭堂来?这是我们疏漏了,该长记性的。”   灵素跟着笑:“那边上那许多小食摊,开张就能赚银钱都懒得开呢……哎,不对,你从前可没这么爱扛事儿啊。”   她这“做人”的能耐,最开始多少都是七娘教的。捡钱算她无师自通,那收山货卖给官行,还分开几处卖,包括码头上有收货的商船,卖给他们多少量合适,这些可都是七娘手把手教出来的。那时候七娘最要管的就是她的“憨”,几乎在一起的每天都要说两遍“旁人的闲事少管”、“先顾好你自己”等话,生怕她耳根子一软叫人哄了去当枪使,又或者叫人白赚了便宜去。   这会儿见七娘来回来去都是自己没做好的话,哪里是从前一推二五六的样子?才会有此一问。不过话说回来了,如今七娘的身份可不是从前了,也只灵素会当面问她这样的话。在灵素眼里,七娘哪怕嫁了皇帝再生个皇帝,也还就是七娘罢了。   七娘从前见的人就多,如今更是了,哪里会看不到这一点?在那儿瞧着灵素乐,伸手拍她一下道:“你就憨吧!”又笑笑答她的话,“从前咱们自己有什么?一点银钱都要费劲从人指头缝里赚出来的,也不是不管人,只是轮得上咱们管的少。如今这家业在这里了,这许多事该当就是我该管的。那不该管的咱们不管,这该管的可得管好是不是?我婆婆说了,这真的能耐人,有钱有势了想的是能叫更多的人过得越发好;手里攥着多少也不知足,有点钱财就琢磨着倚财仗势更能搜刮人了,这样的都是心凶命穷的。就算哪天土地爷疏忽叫他蹿上高位了,迟早还得摔进泥里去。到时候他才晓得什么叫阴司报应。咱们可是有真本事的能耐人,不学那些样儿!”   灵素听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行事不合天道,总是不会成的。”她们修行不就如此?你想单凭巧取豪夺多抢几个储物囊夺几个机缘搜刮些资财就能筑基修行,那不是做梦么……要这样的话,神仙能耐就得按个人资财数量同皮厚心黑度排着了,别说修者,魔跟妖都没有这么玩儿的。   七娘笑道:“这不挺明白的么。”   说着话端起边上茶杯要喝水,忽然手上一顿,啧了一声皱起了眉头,灵素赶紧上去扶住她:“怎么了?”   七娘苦笑道:“这娃想是爱听大道理?我这大概是要生了。”   灵素两手一较劲直接把七娘给抱起来了,噔噔噔走到一边布置了让她休息的屋子里,把她放在了榻上。七娘都没反应过来,人落地了才急道:“灵素!你还怀着身子呐!”   灵素也这才想起来,低头摸了摸肚子道:“嘿,我把他们给忘了……”   七娘刚觉着一阵疼痛,看灵素的样子又觉着好笑,想想方才心里又感动得不行,面上一时笑一时哭的不晓得怎么好。灵素赶紧往外头喊一声:“七娘要生了!”   就听咣一声,有人撞这屋子外头墙上了,七娘还纳闷呢,灵素有神识啊,啥都看见了。就看她掐着腰冲外头喊:“门不在那边!当心墙撞塌了吓着娃儿!”   就听急急一阵脚步声,黄源朗红着脑门冲了进来,一下到了七娘跟前抓着七娘的手瞧着她。七娘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红印子,苦笑着道:“怎么这么莽撞!你听我的,先使人通知大夫和收生婆去,再叫人乘了船去告诉一声爹娘。别说已经发动了,就说瞧着这两日就要生的样儿,别叫他们担心。再找人去我娘家告诉我娘一声,赶着车去,这会儿叫她走路准保得跌跤……”   黄源朗赶紧点头:“我晓得了,你别怕,我一会儿就来陪着你!”   这生娃有叫相公陪着的么!七娘也不点破他,点点头只叫他快去。   黄源朗到了外头,叫过人来挨个吩咐过去。就跟黄源朗死不放心她一样,灵素也挺不放心黄源朗,散着神识瞧他安排,倒是挺有条理,清清楚楚并无不妥。这才收了神识对七娘道:“还成,倒没说胡话。”   七娘那阵疼过去了,缓了缓道:“他只是性子憨,不会算计人也不爱同人计较,就跟你一样,难道你是个傻的?”   灵素撇撇嘴:“你这是护着她。”   七娘乐了:“不也是护着你?”   灵素听了跟着乐。这什么时候,你们跟这儿闲磕牙呢?   没一会儿,黄源朗领着两个大娘进来了,紧接着又来了个接生大夫,也是个半大老太太。七娘被送进了一早安排好的产房里,成堆的棉布软绢子搬进去,隔壁就能烧热水。灵素看着许多人忙进忙出的,同之前陈月娘那边又不一样。   因有陈月娘当日的前车之鉴,灵素不敢就这么走了,不时用神识往产房里探一下,看看七娘情形。   收生婆和接生大夫都洗了手换了衣裳进去,灵素就在外头呆着。那接生大夫还同灵素道:“你这也怀着身子呢,赶紧回去吧。这头胎都慢,这会儿发动,怎么也得天亮才能出来呢。你一个双身子的,待会儿听了动静、瞧着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别给吓着了。”   灵素摇摇头道:“没事,我已经瞧过一回了。我就在这里呆着,要是累了我会歇着的。”   那接生大夫看看她气色都好,说话中气也足,叮嘱一声:“自己在意着点儿。”就往里头去了。   大夫所言果然没错,七娘是下晌发动的,到了夜里都黑透了,只说还早。倒是叫外头做了点汤面送进去,说是要吃点东西攒力气。黄源朗的爹娘是晚边到的,七娘家老娘早到了,一样洗手换衣服还往头上包了块干净的包巾匆匆进了产房。这婆婆一来,都没等缓缓,也收拾一番进去了。   这时候都顾着产妇,没人管外头的人了。黄源朗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里头喊一声要热水,他这里立马能叫人抬进去;一说要什么吃食,也都是现成的,可见一早都有安排。只是人就在那里来回走着坐不下来,里头稍微一点动静他就跟刚被抽了一鞭子的拉磨毛驴似的转得越发快了。   灵素瞧了一会儿,怪不落忍的,对他道:“你放心,都好着呢,没事儿的。”   黄源朗这时候又觉着这位方嫂子可信了,走过来道:“你知道?真的?”   灵素道:“我是练武的人,耳朵自然比你灵些,这人身体好坏也比你看得明白。七娘同娃儿都挺好,你放心吧。有现在急的,你还想想一会儿生下来了之后的事儿呢。”   黄源朗叫她一句提醒了,赶紧出去又吩咐了几个人,回来又对他爹道:“爹,我跟这里守着,您里头歇会儿去吧。到时候孙女孙子生下来,抱来您瞧瞧,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黄老爹骂他一声:“混账,你才睁不开眼呢!”   嘴里骂着,到底有些乏了,加上心里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便叫了管家过来扶着他到边上的客间里对付着睡去了。   这里黄源朗又来说灵素:“你这也大着肚子呢,可没有大着肚子熬一宿的道理。你也赶紧歇歇去,这里屋子管够。”   灵素摇头:“你放心,我不累,我要累了自然找地方睡。七娘嘴上厉害,胆儿可不大的,我在这里坐着她心里好更安稳些。”   黄源朗不干了:“有我在这里就成了,不用你。”   灵素不让步:“你是你,我是我,我这会儿能听见她喘气对不对,你能听见?”   黄源朗被噎得干瞪眼,心来想着等娃儿生下来,自己非也找个师傅拜师学武艺不可!   到天蒙蒙亮时候,一声啼哭惊破晨曦,黄家这代的长孙落地了。七娘累狠了,看了娃儿一眼便睡去了。两位老太太也都累得够呛,只是瞧着那缩手缩脚的红红一团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自己打鬼门关上转过的时候,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两亲家相互搀扶着出来,底下人赶紧过来伺候着换了衣裳,也都扶下去歇着去了。   这里一早挑好的伺候月子的几个大娘嫂子就接手了,灵素瞧瞧这个阵势,再看看自己肚子里那俩,心里直犯懵,——到时候我可怎么办?   这么想了,更不能走了,在那儿瞧人家怎么拿裹巾包娃娃的,怎么扎脐带的,又用神识裹着宝宝好好瞧了瞧,确定健康无误,又探一回七娘,发觉七娘身上的光流有些地方变了。这才又想起哺乳的事情来。   啧,这身子连月事都没有,别到时候没奶水吧!心里一时有些发慌。赶紧又比对着七娘身上的光流找起自己的来,发现有两处一样有些变化了,心下略安。只是到底自己到时候得喂两个呢,要是确定了就是这两道光流的缘故,少不得得另外做点功夫才好。   黄源朗见过娃娃后,早被他老爹拎去前头请神拜祖宗去了,这里更没人催她了,她就跟那儿老神在在地跟着忙前忙后。   等天大亮,方伯丰寻来了,才晓得黄源朗刚得了个大胖儿子,自家那憨媳妇则挺着个大肚子溜溜守了一夜。恭喜过黄源朗和几位长辈,便赶紧坐上车接了灵素家去了。一路上直问灵素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的,灵素这会儿回过神来也觉着自己有些没分寸了,赶紧反握了方伯丰的手道:“我知道深浅。因为上回月娘的事儿,七娘生产我不太放心,才守到这会子的。后来娃儿出来了,我又瞧娃儿瞧住了。是我不对,你别担心,往后不会这样了。”   方伯丰见她都知错了,更不好说她什么了。且七娘同灵素两个,真要说起来,就是寻常正经姐妹也未必有她们这么要好。这女人生产本是一大关,虽从国朝设儿产医馆教出了一批接生大夫来之后已经好了许多,到底还是大事,她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这会儿听了她的话,只把她往怀里一搂道:“我都知道,没怪你。不说话,歇会儿吧。”   灵素窝在方伯丰怀里,车马摇摇,到家时候已经摇得半迷糊了,方伯丰扶着她进屋躺下,又舀热水绞手巾给她擦了把脸,等收拾好她都已经睡过去了。   却不知她那睡梦自行的神识因着她临睡前心心念念都是往后给娃儿喂奶的事儿,这时候就沿着两道光流来回梳理上了。之后灵素就觉着自己胃口好似大了许多,众人只当她是怀了双胎的缘故也不曾多想,她自己也没细琢磨,光顾着高兴一天能多吃下几顿的事儿了。 第185章 水围佳地   方伯丰在家呆了两天,第三天还回府城去了。看着自家媳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他实在不放心这么两处分着。虽说至亲好友都极热心的,可到底他是娃儿他爹,没道理都指望着别人。何况他这一辈子,家的滋味也只在亲娘在世那几年和如今成亲之后这阵子才尝着,如今轮到他给人一个“家”了,自然有更多思量。   回到府学,他就寻空去找了学差大人,问起下县实察的事来。   “下县实察”是府学里想直升六部或者要被发回县里的生员们的一项课业。说是课业,其实里头水分颇大。对于那些想要直升六部的转科贡生来说,他们从前走的都是科考的路子,京考没成,又不想转典试,就都奔着直升六部的路子去了。可直升六部考的又多是实务,偏许多实务他们都没接触过。   那府衙里不有这些事务?有是有,那也安排不下这么些人啊。何况这府衙什么地方,许多事情也不能叫一个没职没衔的参与。这么这,多半就给放到底下各县里去实察实学去了。县里乐意要些不用付工钱的人手来帮忙,何况没准还能结些香火情,算是两头得好的事情。   至于那些要被发回县里的考生,本是各地各项的能人,荐入府学读书的,六部选了几回都没选中,那就还回原来地方当差去吧。他这都在府学里待好几年了,底下事务或者有变动,先叫他到哪里熟悉熟悉,再说回倒哪个县里去。若是根子在原来县的,多半还愿意回去。除了这样的,但凡能松动,也不会想回来处了。毕竟当日风风光光上了府学,如今灰头土脸回去了,面子上挂不住。   只是这两种人,都是读了几年才会有此一说,方伯丰这去年秋学才入的学,何况又是廪生上来的,竟也打听起这话来,学差大人有些意外。   等一看这生员在府学大半年里交上来的功课作业,晓得是个做实事的,再看初填的志向,居然是属县农务司。这可稀奇了,从来这各县司衙就没有填进志向那一栏的,都是最后服从调配留的空里含了这个意思。   一问起来,方伯丰便说了一些自己在德源县里做的耐寒粮作选育的事情。因去年典试一场乌龙,自己进了府学,那粮作培育筛选的事情也给搁下了。自己如今每月回去还会去司里问问这些事情,可司里这块没有专门的人手,眼见着从前做了几年的功夫就要打水漂了,他心里不忍,想申请下县实察,接着做这个活儿去。   他说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的,随口都能说出来高山田亩里许多事情,如今哪些没做,又会有什么影响等等,真是有理有据。学差大人听得来劲,还把另外两个大人也叫了过来,其中就有郑学差。   又说两句,都觉着他要申请也成,就等入夏那一批一块儿办就成。说完了人一散,郑学差把他叫过去了。语重心长道:“你去年冬里的两篇学文,我已经替你递上去了,里头一篇天寒播种期前移的文已经被评了优等。若你能再有一篇这样的,就能参加直升六部的考试了。你可想明白了,真的还打算就留在小小县衙里?”   方伯丰赶紧起身行礼,谢过了学差大人的栽培。才再次表明了自己还是打算回德源县里继续耐寒粮作培育筛选的活计。至于直升六部的事情,他道:“学生如今写成的学文,基础都是前几年在高山田里做的各种记录。若是没有实际的事务为底,只单说道理分析,便是说得再有理,也没有办法变出粮食来。这两年学生观察县里各处河浦支流的结冰情形,确实有提前的征兆,恐怕往后天时果然要一年年变冷了。如今主播的粮作恐怕收成会有影响,这播种的时机和方式或者还有改进的余地……只是这都得试过才知道。农务又不同旁的,错过一期就是一年,更耽误不得。所以学生想尽快申请回德源县实察实务。”   郑学差笑着摇头:“这农务一途,最好的前程就是直升六部,除此之外别无他途。你若现在再在文论上下点功夫,没准明年就能上京为官了。以你的年纪,与同届科考的相比多半功名已算迟的,若是明年直升六部了,却反比他们早了数年步入仕途,真是个反超的大好机会。却又说什么回去看高山田地的话,不是犯傻?”   方伯丰想了想道:“学生读书本也不是为了仕途去的,这农务一道算是学生还能做出点事情来的地方,如此打算,也是量力而行。”   郑学差叹道:“好一个量力而行。既然你决心已定,多劝无益。方才他们几个也同意了,这也不是旁的什么名额,没人同你争。完了春学,你便回德源县看你的田地去吧。等下回科考时,自然叫你如愿。   “你这样的生员,我这辈子也是头一回遇上。该告诉你的还得告诉你知道,——你要晓得,如今你做出来的成绩,都是落在你头上的。你写的文论,都是署的你的名字。若你去了县衙农务司做事,那便是你如何拼死拼活,做出来的成绩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或者遇上个没良心点的,还要特地抹了你的功绩好叫自己得的好处安稳些。这样事情你今次也已经遇上过了,你心里要有数。”   方伯丰都恭敬答应了,郑学差见他面上并未因此生出什么犹疑来,晓得他这是铁了心要窝在县衙里当个农务小吏了。叹一声便叫他去了。   下回学休方伯丰再回家时,便同灵素说了这件事。灵素听说方伯丰能回县里干活来,也挺高兴。若是从前她还打算借个幌子好自己安生坐月子,如今也早看清形势,晓得没戏了。那还不如自家相公在身边自在些。   方伯丰便又把郑学差给他讲的好坏利弊说给灵素听了,问问她的想法。灵素想了想道:“你干这活儿是为了什么来的?是为着往后能当大官立大功、名扬天下?还是怎么的。”   方伯丰道:“我哪有那样志向。我读了这些年的书,白拿了这些年廪给,自己吃的用的没一样是自己做出来的,那在世上算个什么?总得替这世上做点什么事才好。能德治一方固然是好的,只是我恐怕没那个能耐,我在人事上头没天分,如今看来也只种田种地还有两分心得,能做出点事情来。所以才想好好做这个。”   灵素一拍手道:“那不就成了,你又同我说个什么。”   方伯丰道:“我说替世人想,还得替家里想想。若是像学差大人所言,我做的事情能有自己的一点功劳,自然也有更多好处落在头上,对家里便也有好处。若是功劳全叫人占了,自然好处也少了。这活儿在我都是一样的干,差的无非在这个上,才要同你说说。”   灵素想想道:“咱们家也不缺吃不缺穿的,要不了那么些好处。再说了,你们只看到眼睛看得见的得失厉害,难道强占了人家的功劳好处就是赚了?叫人占了去就是亏了?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因果还在人眼瞧不见的地方。你想想,豺狼虎豹比的就是谁力气更大、速度更快、更厉害,为什么人不是这么比的?为什么人总晓得舍己利人是好的?便是有的人轮到自己头上还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他心里还是知道这样不算对、不算好。实在人心里都明白,只是做起来长糊涂罢了。是以这样面上的得失利害你全不用计较,要紧是你真正能为这世上做什么事。算出莫算进。”   方伯丰看着灵素,神情有些恍惚,灵素推推他:“做什么?听不明白?还是觉着我说得不对?”   方伯丰回过神来笑道:“不是,只是想着,若是我娘还在,定同你极说得来。你这话叫我想起我娘说的那句,做人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不是一个道理?”   灵素不以为意:“这真的道理本来就只有一个,原是为了给自己做法找理由,才生出越来越多道理来的。”   方伯丰笑道:“你竟是什么时候琢磨出的这些道理?”   灵素叹一声:“这都要做娘了,能不琢磨琢磨?我可费了心了!”   方伯丰连连道是。   如此一回去,再无疑虑,直接递了申请上去,没两日便批了下来。倒是祁骁远来寻了他一回。他知道了消息,还当方伯丰是叫人给摆了一道,怎么好好的才来读了一年,就叫回县里去了。听说是方伯丰自己的意思,直叹他是个榆木脑袋,说不通。   又说起季明言的近况。他过了京考,只是成绩在那些人里头却不算好的,如今就在京学里读书待诏。之前写了书信给祁骁远,想要问他周转些银两,说是做通融之用。   祁骁远告诉方伯丰:“什么待诏,就是叫你跑关系呢。看你能结交到什么人,搭上哪条线,才能定你往后的出路。口才他是尽有的,察言观色也难不倒他,就差点黄白之物,所以才问到我这里来了。你说他一个都过了京考的来问我,我能说没有?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啊。他是说借,我也得敢指着他还啊!唉,你瞧瞧,这还没当官呢,这威势就出来了。你要是也在京里做官了,我这时候没准就敢推拒了。知道不?所以你这都进了府学居然还想着回去埋地里去,我也不晓得怎么说你好了,是还没被欺负够?”   方伯丰笑道:“他若是来问我,我便说没有。因我并不怕他什么也不求着他什么,认他什么威势?”   祁骁远摸摸下巴:“你是说我心里有所图,才会这样的意思了?哼!嗯……也对。也是有点这个意思。要是我就打算回去卖卤味去,什么黄啊白啊的,要借就立下字据来!可惜啊……无欲则刚,你牛!”   方伯丰笑笑:“‘破家的知府,灭门的县令’,这都是早八百年的事情了,现在若非有所求,你怕他什么。”   祁骁远叹一声,见方伯丰还在那儿笑,羞恼道:“我怂行了吧?你能安心种田,你厉害!”   方伯丰大笑,祁骁远想了会儿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灭门的县令现在或者难了,这搞风搞雨的县令还真不少。七娘这正坐月子呢,却是个不得安生的命。好好的听说那西月楼要挑一处地方扩建鲜石工坊,又说要四周围有水才好,挑来挑去就挑着黄家那块水围库房了。黄源朗得了消息,本不想告诉七娘叫她担心的,可他那点心思哪里能瞒得过七娘去,三两句就被问出来了。惹得七娘这月子都做不安生。 第186章 银子赛神仙   知县大人出面,请了黄源朗同岳二一起到德裕楼喝茶说合此事。那岳二如今真是春风得意,话里话外都是如今鲜石买卖是县里的大事,黄家要是不肯出让那块地就有些不识大体了的意思。知县大人在边上笑而不语,眼见着是认可西月楼鲜石买卖的分量的。   黄源朗得了七娘的吩咐,便道:“大人同少东家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有二话。那水围地周边疏浚驳岸都做了小半年,如今也刚盖了七八成。一应的使费都有账目可查,我们只按着这个成本算,耽误的买卖什么都都不说了。若是少东家没有异议,明儿我们就算账移交。”   岳二一听这都要算,那自己不会另外寻地?非得用你这个?这都有父母官出面了,明摆着的意思,说个大面上的价格大家当个人情就算了,怎么还这么较真起来?!果然乡下来的土财主就是不懂规矩。   知县大人看俩人说不太拢的意思,便打圆场道:“这买卖商议,你来我往皆属惯例,二位只管放开了谈,本官给二位做个证。”   岳二听了这话便笑道:“这扩建开工自然是越快越好好的,不瞒大人,就眼下我那铺子外头就等着少说也得有七八个大行商,个个要催货。可这鲜石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地方又小,只能一波一波出。是以如今说换个地方,也是想快些开工的意思。要是这么一样样细算起账来,那可就……”   知县大人听了点点头,便看向黄源朗。黄源朗从来也不晓得什么叫话里有话,极是诚恳地道:“少东家要担心这个,也容易。账目我们有汇拢的总数,只要您信得过,立马就能报价。拿了银子到衙门里办移交手续,最多也就两天功夫……”   岳二心说这就是个棒槌啊,这么大买卖这家里就没别人了?派个棒槌出来谈什么谈!面上就有几分不耐,拦着道:“说的就是这价钱的事儿。你那里有数,难道就依着你的数来了?这……也不是这么个道理吧。”   黄源朗立马拍胸脯保证:“我们那里绝对没有虚数,要是您有疑,我们可以把价目买卖发到金宝街公告栏里‘公议’,看看人都怎么说!”   岳二噎得心里烧腾,可人家连公议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你还怎么压价?你压价他到时候真给贴出去公议去了,叫德源县都晓得西月楼仗势欺人了?更别说德源县里老百姓有个臭毛病,一旦说定哪家买卖真有恶处,立时就都不往那里去了,非说沾了恶气会惹神仙不喜。还不止,往后你就算换个头脸再做别的也不行了,不吃你那套,躲你跟躲瘟病似的。且你要再找人合伙或者买材料想赊俩月,都难上天去了,信不着你!是以在这个地方做人,难,做买卖,更难!   知县大人也听出两头意思来了,可这时候他也不能明着说话。人家那头奉公守法的,这要是给面子吃点亏,那是人情;这就是要按着成本来,也是在商言商的本分。他要是再开口,就掉价了。只好笑着道:“地方难道只有一处的?不过各处都谈谈,看最后定哪里吧。”   岳二就坡下驴干笑着道:“就是就是,等我们都看过了,若还是你那里最合适,我们再议不迟。”   黄源朗觉着挺奇怪,刚才不还恨不得明儿就能开工的么,这回又不着急了?你们不乐意要,我还不乐意卖呢,我娘子看好的地块,想好的法子,怀着身子看着设计的,我留着多舒心!   两头都缓了心思了,喝盏茶闲聊两句就散了。   回去黄源朗说给七娘一听,七娘冷笑道:“这都是变着法子想叫我们主动让价儿呢!没人给他犯那个贱去。我刚把这县里几处水围地方都打听了一遍,已经叫人把我们这里招的事儿都给他们说了。一会儿再把今日你们议价的事情也都告诉他们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怎么个不要脸法!从前那位也最多在衙门里的用度上动动心思,好嚒,这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都帮着商家欺压商家了,没点瓜葛好处在里头谁信?到时候都给他记着,总有人收拾他!”   黄源朗劝她:“你别动气,他们爱怎么打算怎么打算,咱们干咱们的。咱们就不肯低价卖给他们,他们还能抢啊?”   七娘叹道:“就怕到时候没事找事给我们小鞋穿。”   黄源朗道:“我们家做买卖向来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们爱怎么查都成。除非栽赃陷害,这就在遇仙湖边上,只看他敢不敢了!”   七娘也跟着念:“等着吧,神仙都看着呢。”   神仙转天就来看她了,她还真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告诉神仙了。神仙道:“他们爱怎么打算怎么打算,咱们可管不着,咱们就干咱们的。”   七娘翻个白眼,果然憨子看事儿连脑筋转的弯都是一样的。啧,那你还盼着神仙看着干嘛!   有信神仙的,就有不信神仙的。过了一阵子,岳二果然没寻着合适的地方,知县大人也觉着面上有些过不去,居然大手一挥,把官田里的一处租给了岳二。   官田出租也是常例,价钱租期都要公告出来的,专有一路好事的刁民,不管你这个价格合不合理,先给你抄下来发到府城去。他们也不想想,这样明摆着的事儿,谁敢乱动?!是以这官田出租多是风平浪静的多。   可这回的却是捅了马蜂窝了。钱倒不是问题,关键是这处官田在遇仙湖里头,是里头的一处小岛,原是从前官祭会用到的一个地方。这要祭神的所在,租给商家做买卖去了,像话么?   知县大人收到府衙里发来的询问函,非常恼火。神仙,狗屁神仙!这世上要有神仙,人还能做人?个个都修仙去了!都说遇仙湖里有神仙,哪个见过?有神仙住着,能由着你们天天一船一船打人脑袋上过?更别说还一群人家围着神仙住着,谁家没点污遭事儿,神仙瞧了怎么没管管你们呢?!   直接就给回了信,把这件事儿的利弊说得明明白白。这官祭私祭的,除了帮扶贫弱算点好处,旁的都是劳民伤财之举。这遇仙湖的迷信早就该破一破了。如今一头是虚无缥缈的神仙传说,另一头是财税经济实实在在的好处,选哪个?百姓多愚信,为官的却不能跟着走,这事儿自己办得丁点错没有!又附上这官田租赁的议价比对和定价的道理,并租期文契和鲜石买卖的财税贡献等文书。果然上头也没有再发函来,知县大人才算出了口气。   老百姓虽颇有怨言,可这官田是有公文公论的,“用于祭神的官田”却不过是个常例,没法拿来做反对的根据。再加上之前官祭停了许多年,后来虽恢复了也是花样百出,这处小岛用上的次数也不多。心里不乐意,却没什么立得住脚的说法,也只好眼睛盯牢点,看它那边若有什么不妥再群起而攻之吧。   岳二之前处处吃瘪,心里那个气啊。哪想到时来运转,一转头就得了处群仙湖里头的水围地!满县城里,不、满天下论起来,还有什么地方风水能胜过这儿的?偏偏自己得了这地方!要放老辈里说起来,着自己这运道一看就是有星宿的,这就不是平常人!   高兴!高兴是真高兴。高兴完了又有些不安起来。为什么呢?就是自己这鲜石的买卖到底得不得神仙庇佑的?这事儿他心里也有些含糊。鲜石粉这东西,可不是从前说的那样,从什么鸡鸭鱼肉里来的,原是些颜色石头里炼出来的。这方子是自家老爹从前问一个自称会炼丹的老头买的。你要说这东西好吧,吃多了真吐。可你要说有毒,稍稍加一点,也没见谁吃出什么好歹来。   不管如何,如今这买卖已经做起来了,钱真不少挣。一时忙于数银子,倒没细想过这事儿。从前在县城里一猫,也没做多少,也不经心想。这回直接在遇仙湖里头开作坊了,要是果然是个不得神仙庇佑的行当,这会不会有什么神罚报应之类的?   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想起上两年西月楼里的倒霉事儿了,差点闹得店里伙计们都跑了,后来把这湖边上一圈的神庙跑了个遍,才算过去了。不过那时候自己确实使了点小手段,或者神明有知?那这回的又怎么算呢……   想了半天,心一横,难道这时候回去跟知县大人说不做了?再说了,这鲜石买卖都做了这许久了,神仙要看不惯也早该降下神罚来了。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么,买卖还越做越大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没事儿啊!且知县大人还说了,这满天下已经捉出许多装神弄鬼之事了,这神仙到底有没有还两说着呢!难道自己要为了这么个虚无缥缈的说法去跟真金白银过不去?那不是傻子么!   心里一定,万事皆平。转天就叫人定作坊图样,算工备料,准备在上头起屋子开工!   这里七娘同灵素说起来道:“真是胆大包天,都敢直接跑遇仙湖去了。”   灵素想想那些紫色的小点子,叹一口气。就算真能证明他们那鲜石不是从什么食材里来的,可也没有办法因此就说那东西一定有毒。反正靠人眼前的能耐是验不出来毒性。赶上她这神仙手艺也潮点儿,只能看见些小紫点子,管什么用?叫人生疑的吃多了会头晕会吐的事儿,也已经都有人说给百姓们知道了,人家就觉得还能吃,那就没办法了。这么一算,就算把作坊开去遇仙湖,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这世上好坏一眼能看出来的事情总是简单,可又有多少事情是这么明打明的?人所知所能毕竟有限,一天里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少是伤身害命的哪里能分得这般清楚?这些说不明白到底有没有坏处、其害又多在许久之后显现、因而难对上本因的事情,才是真的麻烦。便是灵素这会子能看明白那些小紫点害的是什么,也没法子证明给肉眼凡胎们看,因为他们六识所限根本就看不到这些。真是神仙也摊手。   是以七娘虽本着“岳二就不是个好东西,这鲜石粉必定也不是什么好货”的想法把鲜石买卖骂了个一文不值,可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多人在争着抢着买,她骂又能如何……   骂了一通跟灵素叹气:“这两年下来也有几个很相熟的行商了。那日还过来我这里打听,问有没有能快些买到鲜石粉的门路,叫我抢白了几句。他倒不恼,只说若是真有毒害,头一个官府就得禁了这买卖。如今官府不止不禁,还推波助澜,可见是个没害处的了。既然没害处,又能给菜色增味,叫人觉着好吃,那就是有好处了。干什么不能卖?   “再说了,他们做买卖的,最要紧看这东西能不能挣钱。这鲜石粉只有德源县有,他只要能拿到货,随便往旁的什么地方去一卖都是稳赚不赔的。这样的买卖,抢都抢不过来,谁还嫌钱腥?我都告诉他这东西吃多了如何,菜里汤里放多了又如何。人家一句,‘那就少放点不就成了!’……我还能说什么!”   灵素只好伸手拍拍七娘,她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在她看来,这人本身的行事就是如此的,多半看不长远又懒怠多想,见什么信什么比自己去想想究竟什么可信便当多了。是以这鲜石买卖如今能火成这样,也是情理中事,并无可疑可怨处。   安慰了七娘一回,从她那里出来,还没走两步,就见一辆车急匆匆到她跟前停下了,大师兄在上头冲她喊一声:“你嫂子要生了!我去接燕先生!”话没说完车已经往远处去了。 第187章 禁阵   沈娘子身子弱,这一回真是吃足了苦头,足抻到转天晚边才生下一个六斤多重的男娃。燕先生和老司长的老伴都到了,灵素也跟着熬了一天一宿。不过这回她没能帮上什么忙,娃儿并没有什么支胳膊拐腿的不妥,就是走得慢,加上当娘的力气也弱点。幸好几位收生婆和大夫都早有预见了,虽时候长了些,总算圆满。   都没等七娘出月子,姜秋萍那边也生了。因这边地方小不方便照顾,她是回乡下家里生的。听说是个快八斤重的大胖小子,也很受了些罪。   灵素看了就自己琢磨,到时候自己得怎么使劲好。这样的事儿也没个人可说的,就用神识同肚里的娃儿们打商量。她晓得这娃儿在肚子里时能“听”懂她的神识,可一旦出来就不行了,不晓得什么道理。既如此,她便索性没事了就用神识同娃儿们闲磕牙,说些她们上头的行事和凡间的规矩道理,有时候还说说家里田地的安排,师公舅舅们的趣事什么的。也不管到底有什么用场。   双胎的肚子威势如今显现出来了,到了七个来月的时候已经大得同寻常足月的仿佛。老司长的老伴姓谷,谷大夫叫七娘要小心些,这双胎极少有等到足月生的,多半会提前。她这都七个来月了,就该时时在意着点才对。灵素自然都答应着。   因她今年怀身子,同方伯丰商议了,年前的那茬小麦就没种。堆岭后头的那块地就打算种一季绿肥,等她生下娃儿再看要不要种下一季的稻子。草荡浦里那十几亩地今年也都雇的人,种的东西同去年一样,免得再改还要细说。山上的地也只好荒一季了。她倒是能偷偷去点种栽菜,可方伯丰到时候看到了怎么说?真是麻烦啊,索性都叫它们歇歇算了。去年秋冬把地上堆上草碎枯叶,堆肥养地吧。   可她是灵素啊,你能叫她一季别种地?那不是扯呢嘛!   转身她就进了群仙岭了,腹大如箩也不耽误什么,反正她栽苗播种也不用弯腰弓背,一动念比用尺子量着的还匀。上两年试了三季,她已经很有些心得了。由于粮在草中,种得也不密,也没有沿山地块上常有的野兽祸害。除草不用了不说,连虫害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还不伤地力,也不消额外的底肥追肥。除了收的时候麻烦点,真是个百利无一害的好法子。   只是这样种法,相当于把一亩地集中种的粮食散在三亩五亩地上种了,一样的粮作要占的地多不说,且产量也没法同精耕细作的相比。也只适合神仙做吧,却不适合荐给凡人。   谷大夫来瞧了灵素几次,见她还在开她的杂货铺,便劝她歇了。这杂货铺在南城,离她家还很有一段路,若到时候在这里发动了,她又是双胎,要送回去可难。不说路上颠簸,还容易伤着孩子。   可灵素这么大肚子,行动起来还是敏捷得同常人无异,好像那肚子只是随便绑绑在她身上,同她本身没什么干系似的。尤其寻常怀单胎的,到了七八个月的时候也难免有脚肿腰酸的情形。她那里丁点没有。除了胃口越来越好,没别的什么异常。谷大夫又担心她吃太多了肚里娃儿长太大,越发不好生了。灵素当面都老实答应着,背过身去根本管不住嘴。   她自己也被说得心虚,可神识看看娃儿们,也没有大得如何惊人,同旁人相同月份比比还小些呢……   夫子夫人也过来劝她叫她把杂货铺关了,先回家里安心待产去。这双生可比单胎的更难,有些话不当说的,忌讳,可这人心里都有数。夫子夫人同谷大夫、燕先生都是一样口气,后来连苗十八都发话了,灵素晓得这店是开不下去了。   果然,转天大师兄抽了个空,直接过来把她铺子给锁了,钥匙也没给她。灵素只好蔫蔫地家去了。   趁着方伯丰回来,燕先生和谷大夫都同他细说了一回这双胎的惊险,叫他给灵素好好说说,万不可掉以轻心。方伯丰知道厉害,晚边俩人吃完饭在院子里坐着闲话,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了,把听来的事情都好好同灵素说了。灵素只好老实听着。如今其他几家都已经平安诞下娃儿,各人心思全往她这里来了,直叫她大有泰山压顶之感。   生娃儿果然苦,苦就苦在被一堆凡人围着管着,还不许她申辩。偏又没有什么可靠的法子,能断明白她如今身子和腹中娃儿究竟如何。若能看清楚说明白了,晓得她各样都好好的,那也没这么些事儿了。可就是因着这事情重大,偏又看不明白情形,只好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心思,做些多余没用的功夫。   不过灵素毕竟是灵素,不叫她开铺子她就能安生了?更不能了!正好她肚里的娃儿也挺喜欢在群仙岭里头逛,她索性得空就带了娃往山里水里玩去。如今她的神识能耐,来回都容易得很。有时候看看外头闲着的地,想想真是不对头。明明立马要多两张嘴吃饭了,却偏不叫她好好种地,这是什么道理?   凡人哪知神仙事,偏偏这个神仙要在这里装凡人,只好任由摆布了。   明路被锁,暗道需开。肚子里揣着两个宝宝的神仙漫山遍野放蚕种地、捡菌子采茶,立心非要把被外头耽误的收成都从山里补回来不可。   尤其是她心里还另有一忧,就是到时候喂奶的事儿了。万一真的没有奶水,旁人家一个娃还可以邻舍隔壁讨要一些,她这里俩,得要多少才够?且看如今七娘和沈娘子全都指不上,她们自己还整日介鲫鱼黑鱼蹄髈地吃着催奶呢。   她问了几个人若奶水不足的都怎么办,说来多半都是邻舍间讨要,再有就是添些冬酵糕,有羊乳牛乳的也能掺着吃点。讨要的话先不说,这个自己使不上劲儿,只好看另外两路。   冬酵糕是专门做给小娃儿吃的。米在水里泡三四个时辰,泡透了还得用干净布袋装起来挂在阴凉通风处酵过,这才能磨粉蒸糕。蒸了糕出来晾干,就可以收着了。要吃的时候放水没过糕,再上锅蒸透,拌匀了细若乳浆,微有甜味,就可以喂娃儿。因为多是在冬里做的,所以叫做冬酵糕。   这东西灵素早两年就做好了,一直在灵境里收着。这回进山,她是打上羊奶的主意了。这山上许多羊群,春夏都是产仔的时候。灵素特地预备了好些春日里攒下的鲜嫩草尖,还有些豆渣、麸皮、鱼骨头磨的粉之类跟双羊镇上打听来的合哺乳母羊吃的饲料,一边给母羊加料,一边用心帮着照看小羊们。   母羊每日吃了这些草料,产的奶小羊确实吃不完,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些羊乳放灵境里。要是小羊都不够吃,她可就下不了这手了。——为了叫自家的娃儿吃饱反饿着人家的娃儿,这事儿可不太地道。   如此她得空就在几处草坡草谷之地辗转,一边喂养照顾小羊,一边收羊奶。等天渐热了,还顺便收羊毛。至于羊粪更是从来没耽误过,留着堆肥,往后且种地呢。   事情都挺顺当,她在群仙岭里横行无忌,没哪个兽儿鸟儿会管她大不大肚子的事儿。只是有一个,她人在外头,这家里要是忽然有人寻来就麻烦了。一回两回还好应付,次数多了难免叫人起疑。你说正歇着,也没有次次这么巧的道理吧?怎么想个法子呢……   她就想起岩煜前辈洞府里的那两个阵盘了,大的那个守着洞府光阴,不好动它。另一个小室里的禁阵若拿来用用应该没什么大干系。只要把阵往大门口一设,阵牌带在身边,那边若有人敲门欲进时,阵牌自然都有反应。自己御风三两个呼吸就到家里了,一开门,谁能想到你方才在山里捡羊粪呢?!真是好主意。   想到就做起来,又立时跑去连障山后头取阵盘。这一走倒叫她又想起自己灵境里收的那么些神银来,好好的银子,炼的时候非用咒,结果怎么样,花不了了吧!要是不给它重炼一回,这白花花的银子就只能这么白白放着了。上回听燕先生说什么仙遗族就够烦人的,她可不想再惹上什么神银的事儿。留下一些需要的时候“显灵”用,旁的还是趁早熔炼了,叫它们“重入红尘”的好。   许是心有所念的缘故?转眼就听着了神银的消息了。这日她这禁阵刚放好,苗十八就陪着燕先生和谷大夫过来瞧她来了。赶紧迎进门,又给沏茶倒水。燕先生瞧着便对苗十八道:“你要舍不得,赶明儿我送两个伺候的人来。”   苗十八道:“做什么,您是世族大家,我们可是平头百姓。这村里挺着肚子下田上山的有的是,没那么金贵。”   谷大夫看灵素那灵便的样子也直笑着摇头:“十全脉这般厉害?我从前是没见过十全脉的人,只听先生说起过脉象。这丫头是我见的头一个。寻常妇人便是只怀了一个,到这时候也多半许多不适了。可你瞧瞧她,那肚子好像同她没什么干系似的。我不在跟前的时候想着就担心,可真看着她在跟前了,又觉着自己方才的担心可笑多余。”   燕先生道:“十全脉自然厉害。之前有一个,七十多了,齿落重生,且不管春夏秋冬,都是一件单褂。跟人动起手来,三五个壮小伙也不是他的对手。倒是女儿家是十全脉的这也是头一回见。”   苗十八道:“这丫头也练了些功夫的,自然灵便些。”他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灵素同什么仙遗族神遗族的沾上干系。这世上的人,谁家有点秘方好药还得惹些事儿出来呢,何况沾上神仙?到时候你就算什么都没有,旁人也不信的,要想安生过日子恐怕就难喽。   燕先生如今同灵素接触多了,对早先仙遗族的热心也淡了,倒是觉着这娃儿性子不错,难得的不俗。只是什么仙什么神的就算了吧,应该没有这么贪嘴不忌口还不知轻重不听人劝的神仙吧……   俩人都给灵素号过脉,谷大夫又把灵素带去里间听了一回肚里的娃儿,都挺好的。苗十八见这二位都这么说了总算放下心来。三人坐着闲话两句,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神隐庙的事情。   苗十八道:“……那乔氏族里实在闹得不像了,族长带着一众老少跪过了祠堂,就叫了官府的人还有四乡高德们一同见证,预备开棺。当日这传说就是从这乔家一个姑祖奶奶身上起的,那两处坟茔常年受着香火供奉,这时候也该他们庇护庇护后辈子孙了。   “官府早就想平了那两处坟地,省得乔家借着这些招摇撞骗。这回见他们主动要求开验,都乐不得的。倒是周边乡县赶来的老人里,有许多出言阻拦,只说触怒神仙等话。可官府在那儿主持,也由不得他们说话。   “可谁成想那坟茔才刚扒了一半,就露出他们之前说的白亮得刺眼的神银锭子来,另有书信,那纸张似纸非纸,似绢非绢,且埋在地下几百年了,竟丁点不曾糟损。当时就把人都给惊着了,乔家族众喊一声‘老祖宗’,就都跪下了。官府本来还疑心他们作伪,可那坟茔上头的层砖叠石都是他们眼见着刚开卸的,刚刚还动了撬杆去的青灰,这如何能有假?也都不晓得如何收场。   “偏也是巧,正那时候忽然起大风了,一早拦着他们动土的老者里有能人,赶紧出来叫人张罗东西上供请罪,又连日把那坟茔仍原样修好了。只把几个已经露出来的神银和书信取了出来当做脱罪的证据。官府到了也没说什么,人都放了出来,之前的罪名都消掉了,只是究竟有神没神这话却没人肯清楚说来。他们一走,这边就募了许多钱,把那神隐庙还重新盖了起来。   “外头事散,乔家之前还出去的产业是要不回来了,另外有人送上来的供奉他们也不敢再私取,都叫落到神隐庙去,作为供奉神灵的资财。倒是之前族里反咬族人说神明之事原是子虚乌有的子弟,经了这事后惶惶不可终日,竟有寻了短见的,却叫人唏嘘了。”   燕先生听了这事儿只管问苗十八那神银和书信内容的事,苗十八哪里能知道得这般清楚。燕先生叹道:“从前有传言,说那乔姓就是仙遗族的一脉,只是不知道后人如今身在何方。上回说那神隐庙原无此事,连带着连仙遗族的事情也可疑起来。如今听你这话,可见这事儿是真的!唉,仙遗族……”   谷大夫看自家师兄一眼,闭口不语。倒是灵素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她放那些东西本意只是叫他们知道知道事情原本始末,省得你猜我度得全离了真相,哪想到反闹出人命了。看来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不好掺和啊。   她却不想想,若不是她散下的银锭子和乔氏的文书证实确有其事,这乔家连着另外一直主持祭神的两家背上了妖言惑众的罪名,这可不止是填几条人命的事儿了。族内一方力证,一方反咬,你死我活之势已成定局,就是神仙也难奈何。 第188章 神诞   方伯丰下县虽都批了,德源县这边的函件也拿到手了,可这都得等到五月府学里结了春学才能走人。他听谷大夫和燕先生再三说了这双胎的都会提前,心里就晓得多半赶不上自家娃出世了。要是能约,恨不得同娃儿们说好,等哪回自己在家的时候出来才好,——只是做梦罢了。   私底下算算,若是灵素那里发动了自己就得了消息,立马上船回来,路上大概三四个时辰,应该还能赶上?可灵素一发动,就算真有人给自己捎信,那也得三四个时辰之后自己才能收到,来回来去就得□□个时辰才成。双胎艰险他心里有数,如今一边是一回抱俩的合家欢喜,另一边是自家媳妇带着娃儿们要从鬼门关上转一圈,真是喜时则忧,忧又盼喜,心里哪有一刻能安宁。   遇仙湖边的神灵庙已经拜过几个,慈光神庙里的祖宗牌位前也跪了又跪,只盼祖宗神灵保佑,能叫灵素母子平安。——从来对神啊仙啊的敬而远之的方伯丰如今也只有这样求安心的法子了。   许是真的有感应,这煎熬着到了春学结束,方伯丰拜别几位学差大人,连铺盖卷都没来得及打就坐船回了家。到家一瞧,自家媳妇挺着个大得不像话的肚子还在院子里溜达呢。   方伯丰长长松了口气,心说这娃儿还真是孝顺老爹,晓得等我回来再出来。   只是这高兴劲儿持续了不到三天,就换成担心了。——怎么还不生呢?这一胎俩娃儿,谷大夫说过,时候越久恐怕越险,尤其再看灵素这肚子,真怕什么时候不小心绷破喽!且这俩娃在肚子里还不消停,这个挺屁股那个支腿的。有时候能在肚皮上看到一个拳头样的鼓包,或者摸到一个硬硬的后脚跟。好玩是好玩,可这怀的日子会不会也太长了些……   他怕直说了灵素担心,便拐着弯道:“这俩皮猴儿,有这么闹的,怎么不赶紧出来!”   灵素想了想答道:“许是觉着还是里头好玩吧。你想啊,这外头这会儿这么热,又有蚊子苍蝇的,出来可多受罪?这在里头一待,不冷不热,吃饭睡觉都不用操心,更不怕蚊子叮咬,除了黑点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方伯丰心说这话可不是这么说啊!可别的话他也没法说。   他还发现一个他担心的事儿,就是这灵素胃口是越来越好了。想起大夫说过,怀了身子吃太多,到时候娃儿养得太大,生起来费劲不说,对娃儿和娘都不是好事。之前回来几回见她吃的也觉着有些多,可那时候多半待不了两天,还没看全。这几天下来可真有些吓着了。这一顿恨不得能吃人一天的量,她还一天照着四五顿的吃。这、这没事吧……   可瞧瞧灵素的样子,除了肚子大,手脚都没见丁点水肿,脸色也好,说话中气足,行动除了要避开点肚子,同从前都没差什么。这能是不好的样子?方伯丰自觉虽背全了燕先生写的单子,好似也没什么大用啊。   这日,俩人躺床上唠嗑,说着说着灵素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之前双羊镇那家老店端阳开卖的烧羊肉来了。这回端阳祭的热闹她没赶上。虽有斗篷在,可披着斗篷在人堆里头挤也不像话啊,何况还没法付钱。这会儿忽然想起那个味儿来,唉哟,想想那外头下了菜油麻油里炸过的酥香,里头卤透的肉味,真是百爪挠心。尤其这时候若是来一碗过水面,放上王瓜条烧羊肉当浇头,再饶上两勺他家送的羊汤,那滋味……   方伯丰瞧她说几个字都得咽一回口水。都说这“搁月馋”,就是说怀了身子的人这馋劲儿,想起什么吃的要是吃不上那真是觉都睡不着,心心念念地放不下。相公不就是这时候使的?!二话不说,转天一早去渡头坐了船就奔双羊镇去了。   回来已经是下晌,眼看日头都要下山了。这一路水汽蒸蒸的热,可真不好受。德源县暑天容易闷,就是水面上也不见凉快多少。瞧着方伯丰一头一身的汗,灵素心疼得紧——“你要是晚几天回来,我这就自己去了多省事儿……”   不管怎么说,这口吃的总算叫她惦记着了。赶紧从后街买了擀面条回来开煮,这时候也不敢给她过井拔凉,用点凉得温乎了的白水过了两回意思意思。放上瓜丝肉片,点上点花椒油,浇上两勺肉汤。灵素端起来三下两下就下去了一碗。方伯丰自己就没打算吃,全顾着伺候自家媳妇了。没多少功夫,那一锅面条都叫她吃了个干净,羊汤也喝完了,只烧羊肉还剩下一块。   灵素挺不好意思:“这……你还没吃呢吧……”   方伯丰乐了:“我吃什么不成。我又没搁月,还非得就吃它才行。”   灵素一乐道:“那你把这羊肉吃了,天儿热,搁不住,别给放坏了。”   方伯丰本来瞧她这么爱吃,还真想给她留着的。一听这话也在理,便去后头巷子里随便买了两个蒸饼一碗姜椒汤回来,就着烧羊肉吃起来。   这姜椒汤里头下了不少姜和胡椒,喝得他越发汗如雨下,却觉着很是爽快。   这饼也吃了,汤也喝了,灵素正想给他倒碗米酒吃羊肉,忽听得“啵”地一声,身下一股热水就流了出来。她神识一扫,把酒坛子放了回去,又回头看着方伯丰把嘴里的一口羊肉都咽下了,才道:“相公,我要生了,喊人吧。”   方伯丰一愣,看着灵素,灵素冲他肯定得点点头:“羊水破了,这娃儿性急……”   方伯丰一听就急了,腾一下起了身差点没把边上的桌子带翻,赶紧伸手扶住,对灵素道:“我先扶你躺下,这就叫人去!”   灵素点点头,由他扶到了房里,又对他道:“你别着急,我还没开始疼,你就去请了谷大娘来吧。产婆就看谁在家就请谁好了。”   方伯丰见她这时候说话还这么不紧不慢的,摇头苦笑,嘱咐她一句:“你躺着莫动,我这就请去!”   说着话就出了门。   灵素就用神识开始探自己身上,发觉有几条光流这会儿宽了许多,光彩烁烁的,心里默默把这几条路径记住了。想想之前在七娘她们身上好像没见着有这样的变化,那就是自己这具肉身独有的了?想不明白,先记住了再说。   再去看自家娃儿,明明是小的那个先戳破了泡泡,这会儿她倒不急了,在那儿呆着不动,直用手扒拉边上那大的。大的那个似有所觉,忽然蹬腿往下挤了挤,得,他这里也破了。灵素忙用神识同他们传意,无非是排好队,一个个来,不要抢先也不要你推我让的……   谷大夫比产婆们到的还早,急匆匆正要找热水洗手换衣裳,才想起来这家里就夫妇俩。一个躺床上准备生娃,另一个出去叫人了,哪里还有能烧水的!后悔自己没叫个帮手过来。   正这时候,忽听得里头灵素喊:“谷大娘,热水就在后头灶上里锅,刚烧好没多少时候。”   谷大夫一听赶紧往后头去看,果然有一锅热水,边上还有两对洗涮得干干净净的木桶木盆,心里赞一句细致,便赶紧打水洗手换衣裳。   这时候俩产婆也跟着方伯丰进来了,谷大夫便叫方伯丰去三凤楼请人来烧水帮忙,那俩产婆也过来按规矩预备起来。方伯丰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他这一走,谷大夫才想起来还没问他那些草纸干净巾子布条在什么地方。不过想来也没这么快的,一会儿等他回来再问不迟。   这么想着进了屋,就看灵素在一边的宽榻上躺着,底下垫着厚厚的绵绸,边上两摞干净棉巾和原色绢子,还有洗娃儿用的小木盆,娃儿穿的小衣裳小裹巾,还有把银剪子想是预备着剪脐带用的。还真是周全。   谷大夫摇头笑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带慌的。”   灵素还能答话:“都是看别人家看会的。”   谷大夫问她方才可吃了东西等话,听说她吃了好几碗羊汤过水面,都不晓得怎么说她好。这时候说什么也不合适了,只好道:“也好,肚子里有东西等生的时候有力气。”   产婆们也进来了,赶紧给灵素换了衣裳,又伸手摸一摸她肚子,点头道:“这是头冲下的,胎位正,好生。”   灵素神识瞧着大的那个开始往下走了,便问谷大夫道:“大娘,我这是快生了吧?”   谷大夫失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产门都还没开,这都还没开始痛,且着呢。”   灵素道:“可这娃儿好似在往下走啊。”   产婆们跟着笑道:“小嫂子放心吧,这真要生了哪能这么好受?都得痛得哭天抢地的。”   灵素觉着腰有点发酸,下腹也有点隐隐的疼意,便道:“我这正疼着呢。已经开始疼了。”   那产婆乐得不成:“这要生娃的疼,都疼得撕心裂肺的,哪有你这样还同我们有说有笑的!真疼的时候,你且说不出话来呢!”   灵素神识往肚子里瞧瞧,这都快从宫胞里跑出去了,还不叫快生了?那怎么才叫快生了……   一时听外头动静,自家师父师兄都来了不说,连七娘和沈娘子都跟着过来了。这可真是的,自家院子可没他们两家的大,来这么多人恐怕坐不下吧?……   ——就说这闲心思!   外头都心焦着,三凤楼里来的俩大娘直接奔后灶烧热水去了,这边燕先生也不知道从哪儿得着的消息赶了过来。苗十八瞧了道:“你这么巧?”   燕先生道:“刚好去寻我师妹,说方家的双生子发动了被请过去了,我就赶紧过来了。怎么样,都多久了?”   方伯丰答道:“没多会儿,刚吃过晚饭说要生,我就赶紧出去请了谷大夫和收生大娘们。”   苗十八也道:“我们也是刚到的。”   外头正说着,想着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尤其燕先生一细问,知道是羊水先破了,更有些担心起来。这可是俩……如今他是不惦记什么十全脉仙遗族的事情了,只是这么长时间过来,又是每半月把一回脉的,这对娃儿倒像他“看着”长起来的,心里能不亲近?都只盼着都平安才好。   方伯丰把家里的凳子椅子都搬了出来,请众人落座,毕竟这一等可不晓得要等多少时辰。   可这人都还没坐下呢,就听得里头传出一声极响亮的儿啼,一时都愣在了那里。   苗十八头一反应过来:“这、这是生了?”   燕先生也愣住了,不是说发动了才没多少时候么,怎么、怎么会这么快!   不说他们,里头接生的大娘们同谷大夫还傻眼呢。这都没见产门慢慢开起来,就只听灵素在那儿说什么娃儿已经快要出来了等话,众人还安慰她,却听她“哎呦”了一声道:“腰好酸!”产门忽然就开到了十指,呲溜一下一个娃就冒了头。   俩产婆嘴里的话都刚说了半截,见这场景都愣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娃儿已经整个出来了。   这也别问什么怎么这么快了,娃儿都在跟前了,俩人赶紧上前抱了,又用火燎过的剪子剪断了脐带,擦洗了一番。谷大夫接过去看过手脚肚腹,点点头道一句:“是个男娃,都挺好。”说着便拿边上的裹巾包了起来。这娃儿从出来就没停过哭声,那声儿又高又亮,恐怕隔几条街都能听见。   这一个刚收拾好,那边灵素说一句:“还有。”立时又出来了一个,这回是个女娃。   这边一个产婆和谷大夫忙着收拾小的这个娃儿,另一个产婆还打算帮灵素按一下肚子好把胎盘挤出来。哪里还用她,人还没走过去,胎盘也顺畅出来了。   再看灵素,哪有半点产妇生完孩儿该有的虚弱样儿,两只眼睛还跟嵌了星子的紫葡萄似地那么亮,歪头看着她们收拾娃儿,嘴里还问:“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吃奶啊?”   两个产婆一人抱着一个娃放到她身边,对着摇头道:“这真是……我们这接生了多少孩子了,没见过这样的。要是生娃都同你这样,那可真是……”   灵素还在那里接话:“我刚才也疼了的。”   俩人看着她那没见一滴汗的额头,想想她这生娃流的汗只怕都没方才吃面流的多,都接着摇头,没话可说。   只谷大夫在那里叹:“这十全脉真是十全,一胎双生,儿女俱全不说,连生产都这么不费劲。要真是因为练武的缘故,那这世上的女子都该去练练才好了。”   她们不知道,这还是灵素尽量学着“人样”来的。要真依着她,这会儿她该下地张罗了才对,起码也该坐起来抱着娃喂奶试试。方才生产时,她一直用神识探着,一瞧到头顶上太阳似的那个光团光芒一绽,她就晓得这肉壳子到底同凡人的不是一回事儿。再看一回之前瞧好的管哺乳的那两道光流,亦是气势汹涌,心下更宽了。   这里产婆和大夫光顾着叹不可思议,都忘了要给外头报信,过了一会儿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问道:“都好吧?”   俩产婆闻言醒过神来,才赶紧笑着出去报喜收红包去,——今儿这活可真是太轻省了。 第189章 不合常理   等里面的产婆出来一说,外头众人面面相觑,担了这么久的心,这就没事了?成了?倒不是盼着有什么波折的意思,只是这攒了一把力气预备挑个千斤重担结果被人家一把拎走了的滋味是怎么回事儿……   苗十八先乐出来,最后拍了下巴掌笑道:“这丫头就挨不上什么真难事。”   燕先生问谷大夫:“丫头没什么事吧?”这生娃儿太快并不都是好事,尤其是头胎,这太快生下来母体受损的大有人在。内行想得多。   谷大夫叫他这么一问也有些心惊似的,把身上衣服换了身干净的,掉头又进了屋子。   外头一静,心又拎了起来。谷大夫进去了一会儿出来,看众人神色叹道:“放心吧,真什么事儿都没有。”   转头拉着方伯丰道:“今儿叫她好好歇一歇,若是她要解手,你便扶着她去。……她这脉象瞧着是同常人无异……”何止无异,比一般人还好上许多呢!“可这……还是看着点的好。妇人生产后下床,常容易晕过去的,这时候要跌了可不是小事,你千万在意着点。”   方伯丰连连点头,想想这么大一个肚子,里头俩娃给生出来,得费了多少力气耗了多少气血?!总算平安生产了,这之后可不得好好养养?!   大师兄也过来对他道:“好在你如今回来了。餐饭的事情你不用管,每日我遣人送来,她要喂娃,一天我照着六餐送,早中晚饭再加三餐点心。这看小娃儿费神得很,上回我说给请两个照顾娃儿的大娘,她不肯,受两天累就知道厉害了。到时候你们商量商量,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寻合适的去。”   方伯丰对这个“大舅兄”向来心服,这回见他全是替自家打算的话,心里更添感激。这也不是客套的时候,真叫他一个人照顾俩娃一娘,就算暂且不用去司里,也不见得忙得过来。大舅兄自然这么说了,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苗十八还想瞧瞧娃儿,燕先生拦着道:“这刚生下来的孩子娇嫩,少见人的好。要见外人,最好等到满月之后。”   苗十八不解:“京里生了娃儿第三天就得洗三添盆,家里得办酒,怎么说不能见外人?”   谷大夫道:“咱们这里没这个乡风。娃儿的肚脐沾不得水,为着干净,天热的时候温水给擦洗擦洗倒不错,办酒什么的就算了吧。这产妇刚生下娃儿,正要休息的时候,闹那么些人来做什么!高门大户还算了,寻常百姓家里叫谁来操持?就算有老家在,这一个大人两个娃要照看,哪里分得出手来。这真该照顾的照顾不着,先聚一群人管待起酒席来……啧,虽你论起来算亲长,我看这热闹是不提也罢。”   苗十八看看自家大徒弟,想起来那时候他们也没办这个,倒是沈娘子娘家挑了副“望娘担”来。便又问起这话来。   谷大夫道:“这是娘家人给拿些补身子的吃食药材还有合用的衣裳料子来,有时候丈母娘得空,也跟着留下来照顾月子。这雇的人再好,哪有亲娘贴心!”   苗十八咂咂嘴不说话了。自家这徒弟亲缘上差些,没爹没娘不说,婆婆早逝还有个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公公,倒是拜了个师父还不错,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光棍一个,这着急忙慌地也变不出师娘来……   燕先生心里还有些挂心那俩娃儿,可是灵素家地方小,卧房就一间还不带套间的,他也没法进去瞧小娃娃们去。好在有谷大夫在,她都瞧过了说没事,倒也能放心了。至于想瞧瞧小家伙们,还是等满月再说吧。   众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谷大夫又进去瞧了一次,出来说真的没事,都挺好的了,才散了。   转天黄家、苗家都挑了望娘担来,苗十八则在家里专门开了灶,亲自下厨给自家小徒儿做炖品。大师兄还特地从三凤楼里跑来看了一回,酸道:“您这可有点偏心啊。”   苗十八看他一眼:“你要能生,我也伺候伺候你!”   大师兄没话说,接着回三凤楼里看自己给灵素做的补汤去了。   燕先生家里也不晓得什么来历,没两天又派管事送了药材食材并些飞花细布来,还有一种磨毛布,两面出细绒,触肤轻软无比,说是给小娃儿做衣裳使。   夫子夫人直接自己带了人来的,进了房间瞧两个娃儿。惊叹道:“你这双生的,娃儿都这么大个头!真是神明保佑,不容易,真不容易!”   俩娃儿一个六斤七两,一个七斤半,收生大娘们都说这双胎没听说过这么大个头的,就算是单胎这个头都不算小了。更别说这么大娃儿竟那么容易就生下来了,还是俩,这人同人可差得太远了些。   再看灵素那精神头,又听说她极快极顺当就把俩娃儿生了下来,更要谢神明了,又道:“我同你婆婆从前极好的,如今你们这样儿,她要是在,不晓得得多高兴!”说了又有些眼圈泛红,吸了两口气道,“你别见笑,人老了,就是爱说些胡话!对了,你一个人哪里看得过来两个娃儿?请个看顾的人吧,还有乳母也要请一两个才好……”   灵素摇摇头:“师娘你放心吧,不用的,我看得过来,他们都乖得很。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的。”   夫子夫人问她:“你这喂两个,奶水可够?”   灵素点点头:“足够的,我吃的多。”   她一天照着六顿吃,还是苗十八同大师兄亲手操持的,放整个德源县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夫子夫人瞧她的样子,叹道:“这世上多少难事,怎么到了你这丫头这儿,就都容易了似的?!我晓得你是个有心的,万事都恨不得靠自己顾了周全,不要麻烦了旁人。可这人力究竟有限,你可千万别硬撑着。那伺候的人,外头不敢随便请,我家里给你带两个过来就成。都是懂规矩的,你就放心使唤,绝错不了!”   灵素心说这就已经闹得我之前那么些功夫都白费了,可不想再招什么人来了。赶紧再三说了,夫子夫人当年自己也没有怎么亲自带过娃,一生下来都是六七个人围着伺候,这回听灵素说得头头是道,好似真的不消人帮手似的,心里不知道该信不该信。又怕灵素是跟自己客气。   回头就拉了方伯丰到外头问,只叫他别有顾虑,当年自己受了他娘所托,答应会看顾他的,如今看顾看顾他的媳妇和娃儿也是分内之事。   方伯丰却道:“您放心吧,若真的顾不过来了,我再跟您要人。”   夫子夫人见方伯丰也这么说了,再看俩人也确实没什么疲累不堪的样子,便只好道:“心里别瞎顾忌,要人帮手只管同我说。”   方伯丰赶紧答应着。夫子夫人在灵素这里呆了半天,看她抱娃喂奶换尿布都极为熟练顺手,俩娃儿也真都是好性子,不哭不闹的。若是醒了多半是要吃了,喂了奶就接着睡。只是两个有时候会同时醒,灵素便一边一个抱着喂,看这样儿奶水也确实不缺。她就在边上坐着,也没什么能插上手的地方。   这才算放心了。只是这之后她老人家同女儿媳妇说起生娃养育的事儿来,就觉着这些人都太娇气了,看看人家双生的都管得挺周全不是?怎么你们几个人伺候着管一个娃儿还这么着那么着的,啧啧,不成呐!却是忘了自己当年如何了。   方伯丰送走了夫子夫人,远远就看三凤楼的伙计来了,赶紧接过两个食盒,又谢过他们,才拎了东西进家门。   把食盒往堂前的八仙桌上一放,轻轻推开卧房的门进去,见灵素正坐在那边瞧俩娃儿睡觉,便轻声道:“点心送来了,现在吃?”   灵素点点头:“就摆外头吧,都睡着了,我们外头吃去。”   说着话,已经步履轻便地出了房门,方伯丰赶紧张罗去关大门,怕灵素被风吹了。灵素在那里摆手:“不用,这天气它还能刮出什么冷风来?!”说着话去揭食盒盖子,嘴里道,“今儿吃什么呢?我昨儿跟师父说了,想吃炸的油香甜的东西。哎,这个好,油糖角!”说着话已经夹了一个塞嘴里了。   吃着都眯起了眼睛来,晃着脑袋道:“好吃好吃!”还招呼方伯丰,“你也吃啊!”   方伯丰赶紧摇头,好家伙,这午饭刚吃了一个多时辰,哪里就能吃得下点心了。   看灵素把一碟子油糖角儿吃完了,又捧出一大碗面条子来,卤肉菜心的,呼噜呼噜又吃上了。   方伯丰看她的样子不由露出笑意,又想起这几日的经历来。   那日送走了众人,他赶紧也换了身干净衣裳,洗了不知道已经洗过几遍的手,匆匆进了卧房。想象中应该面色苍白躺在那里的媳妇正红光满面地坐那儿冲自己乐。房里的味道都同平时无异,也没有迟遇安说的什么血腥气,到处干干净净的。两个娃儿小小两团并排躺着,都闭着眼睛睡着了。   方伯丰上去攥住灵素的手,也不晓得说什么好,顿了顿道:“方才大的这个的哭声,后街上恐怕都能听见了。”   灵素也笑:“我说他怎么这么大的声儿,谷大娘说声儿高才好呢!”   方伯丰紧了紧手,看看她道:“辛苦你了……”   灵素扬扬脸:“没事,没觉着怎么辛苦。”   方伯丰看看她红润的面庞,极精神一双眼睛,怎么都同自己从前背的那单子不一样呢?   再看两个娃儿,虽不算浓密却极黑亮的头发,小脸也没有红皱,头上也没见胎泥,这、这也同单子上说的大不相同。   灵素见他面上疑惑,便道:“谷大娘说娃儿大,所以瞧着好像日子也大些似的。”   方伯丰点点头,试着抱了下灵素:“都亏了你身子好,方才谷大夫说的时候,燕先生在边上一直叹呢。”又学了外头几人说的话,灵素乐起来。   那时外头三凤楼的送了头一回的月子餐点来,方伯丰从外头拿到堂屋里,正准备问灵素先吃什么。里头地方小,问了她好给她端进去吃。却见灵素从后头净房里走出来,看有食盒,嘴里说着:“楼里拿来的?这么快!”人就一屁股坐到了边上的条凳上,拿了筷子预备开吃了。   方伯丰赶紧道:“等等!这凳子是凉的,没铺垫子呢!不对,你怎么出来了,你现在可不能叫风吹着!……不、还有,你、你自己去、去解手了?……”   灵素看看他,一行去揭食盒的盖子,一行道:“是啊,这解手……还有不自己去的?……这让谁替啊……这会儿不用铺垫子吧,又不是冷天。”   方伯丰赶紧把燕先生单子上写的东西一条条念了许多出来,灵素拦着他道:“还是先吃吧,燕先生说了,这月子里可不兴吃凉的。”   方伯丰只好住了话头,伺候她吃饭。   照理这媳妇生了娃儿,男人就该分房睡去。方伯丰本来在西屋已经支了一张榻了,现在天热,倒也不受罪。可头天晚上他在那屋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搬回卧房了。怎么的呢?他没听见娃儿哭声!这不对啊……虽灵素同旁的人也不太一样,生完娃儿,晚边就有奶水了。可这娃儿晚上不得醒几回?怎么没动静呢?别人当爹是被娃儿哭闹得睡不着觉,方伯丰是溜溜听了大半夜没听见自家娃哭声睡不着觉。   这一疑心,还容易胡思乱想。得了,还是一屋里睡着踏实点。反正屋里还有灵素生产时候睡的那张宽榻,他就在那上头睡了,叫她们娘儿仨睡八脚大床。   后来他发现是灵素太警醒了,娃儿刚一动弹,她就醒了,有时候给换尿布,有时候就抱起来喂奶,都比娃儿的反应还及时。娃儿不受罪啊,可不就不哭么。刚饿就吃上了,刚拉就换干净了,舒服。   他一边叹灵素的用心,另一边又担心灵素累着了。可这事儿他也帮不上忙,除了换尿布的时候赶紧给弄点温水、递块尿片什么的,喂奶是没自己什么事儿。这爹可不能白当,方伯丰挺珍惜这“受累”的机会,虽派不上大用场,尽量警醒点,能帮什么忙就帮一点也好。   他是不知道,他媳妇宁可他在隔壁睡得呼噜震天响。那样的话,她收拾个尿布什么的都不费劲啊,直接一动念,连娃儿身上沾的尿水都能干干净净收了,省得还得打水擦洗那么费劲还容易伤了娃儿皮肉。   是以等过了半个来月,司里通知他下个月上工时,灵素便把他劝去隔壁睡了。只说自己白日里还能补觉,他则该看看司里农务上的事情了,不用老围着她转,方伯丰只好从命。   方伯丰正出神想这几天的事儿,这里灵素也刚把一碗面吃了一半,里头就传出哭声来了。那细细嫩嫩的声儿一听就知道是闺女醒了,赶紧放下碗往里头抱她去。   头天也是,俩娃儿好好在里头睡着,灵素在外头吃饭,刚预备盛第三碗,里头就哭上了,也是她。幸好当时已经有奶水了,要不然依着谷大夫说的,娃儿刚生下来第二天才开奶,到时候若没奶水再抱去谁家吃两口,都没别的预备,可不得抓瞎了?且这娃儿别看个头比哥哥小了不少,那胃口一点都不输她哥的。也幸好是灵素,这奶水好像就没有不够的时候,要不然就这俩,寻常人喂一个都够呛。   灵素往里头走,方伯丰赶紧拿个碟子扣在碗上防它变凉了,然后也跟着往里去,嘴里还念着道:“你这娃儿,怎么老趁你娘吃东西的时候醒呢……” 第190章 满月   灵素喂完了闺女,方伯丰把儿子抱过来递给她道:“大儿乖,他也醒了,不哭不闹的,想是知道娘得先喂他妹妹。”灵素伸手接过儿子,方伯丰又把刚吃完奶的女儿抱过去。   先叫她趴在自己肩上,轻轻拍拍她的背,等她打出两个嗝来,才放下来两手横抱在怀里,笑着点点她脸蛋道,“咱们是姑娘家,怎么性子这么急呢。每次都是你哇哇哭,吃多了回奶的也是你。你看看你哥哥,跟你哥哥学学。”   小闺女睁着眼睛不晓得瞧什么东西,两只小手往上一举,打了个哈欠,没一会儿眼睛又合上睡过去了。   那边儿子也喂饱了,靠在娘怀里,眯着眼睛眼看着也快睡着了。这么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对坐着,方伯丰轻声对灵素道:“等明年就热闹了,十几个月就该会走了。”   灵素把怀里的儿子抱过去同闺女并着叫方伯丰看:“是不是我瞧错了,怎么几天功夫好似大了许多似的。”   方伯丰笑道:“没看错,老话都说娃儿是‘日长夜大’的,要不老睡着呢,想是长个头有些累人。”   灵素又道:“刚生下来谷大娘就说都是像你的多,怎么我瞧着都差不多呢?”   方伯丰赶紧安慰她:“那时候娃儿没睁眼睛呢,这眼睛都像你,又黑又亮,透着那么精神。”   灵素这才点头笑了:“就是,怎么说也是在我肚子里呆着的,也不能都像你啊。”   没过多久,俩都拉了。灵素取过两块干净尿布来在手里揉了几下,才轻手轻脚给他们换上。方伯丰把两块脏的直接拿去后头洗了。灵素瞧着他往出走,心里叹道:“你还是赶紧去上工吧,就不用费这个力气了。”她扔灵境里洗多快多省事儿啊。   晚边方伯丰还去西屋睡了,灵素松了口气。俩娃又醒来吃了回奶,拉的都叫她直接收灵境里了,转头取出来搁边上下盆里,只说刚好接到的就糊弄过去了。   夜深人静,散开神识探看两个娃儿。看着他们头顶的光团,灵素沉思起来。这光团她认得啊,就是之前她引灵成功的时候在她头顶两边飘着的那俩。最开始肉身种子发芽,也是从这俩光团往下放出细细的光丝开始的,在四五个月的时候,才一起进了宫胞。   等生出来之后,这光团就停在了头顶上。世人都知道这肉身要紧,却不晓得这肉身全靠上头这些光流牵在一处,若是那光团一走,这肉身也迟早要四散归尘的。   而自己同凡人的相异处,大约也都在这团光团上。若有一比,凡人的光团虽也有大小明暗之差,扩而言之大约如同烛火,而灵素头顶上那个可比作日头,想是因为这样,所以自己这肉身是饿也饿不死病也病不死,原是这凝结不散的能量太大的缘故。   这么说来,这人的肉身壳子是迟早要没的,且这东西也不是判定此人究竟是不是人的根本。——你不能说一个人缺个胳膊少个腿就不是人了。可见这肉壳子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大概是上头这团光。毕竟这个壳子一散,下回转头再来,只这光团还是光团,旁的什么同这肉壳子相关、因这肉壳子而衍生出来的东西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可这光团子要怎么养呢?……灵素又想不明白了。   唉,这人的事情可一点都不比修道的事情好懂啊……   娃儿长得真是快,一天一个样,三天大变样。   七娘同沈娘子相约来看灵素的时候,一人抱起一个来都直叹长得快。她们自己的都没带过来,如今都有三个多月大了,带过来怕闹腾,都留家里了。七娘是自己喂奶,沈娘子奶水一直不够,家里请了乳娘。这会儿见灵素喂两个都喂得十足十,又羡又叹道:“这人同人真是没法比啊!”   灵素神识探过沈娘子,晓得她那两道光流极细的,汤药能给加点力道也终究有限。且一旦哺乳了,这药汤子总是能不吃就不吃的,好在总算能请到帮忙的,不至于太亏了孩子。   七娘看看灵素道:“你这是生了没出月子的样儿?要说不是你生的都有人信!”   说着就伸手捏灵素胳膊,又把自己的伸过来道:“你摸摸,这肉都是松垮垮的,这都三四个月了,还这样,恐怕是长不回去了。我还当生过的都这样呢,怎么你就不一样呢?”   灵素道:“我干活儿啊,我这上山下田的。”   沈娘子还帮腔:“也是,听家里大娘说,她们村里有人生完三天就下地干活去了,什么事儿都没有。我就是整天坐着,坐太多了,肚皮又没得力气,娃儿投到我这里可真是吃苦头……”   七娘赶紧安抚沈娘子几句,又回头对灵素道:“你别说你肚子也没事吧?我这就算好的了,我嫂子的娘家嫂子生完娃儿,肚子都成花瓜了!不过她那娃儿大,足有九斤多重。不过你这俩呢,合一块儿算比她那个还大。你肚子没事?”   灵素伸手摸摸自己肚子:“有什么事儿?就是容易饿。”   沈娘子听了捂嘴直乐,她自然知道自家相公是一天照着六顿在给灵素送吃的,可怜她一天四顿就觉得应付不来了。惹得大师兄也直叹:“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七娘同灵素没什么忌讳的,一伸手就跟着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就瞪圆了眼睛:“天!你这是生完娃的肚子?之前你是搁外头袋子里背着怀的娃吧!”   她这一惊一乍的样子引得沈娘子也好奇了,刺啦一下也伸手赶紧摸了一下赶紧又缩回来,然后一脸惊讶地看着七娘说不出话来。   七娘赶紧问沈娘子:“你生完绑布条子了吧?”   沈娘子点点头,七娘又问:“你绑了多久?”   沈娘子伸出俩指头来:“两个月。”又叫七娘摸摸她肚子:“你看,还这样呢……”   七娘也叫她摸摸自己的:“比我好。”   灵素在那里看着她俩摸来摸去的,心说这不是脖子底下的都不能提么,你们怎么还乱摸上了?!……   正疑惑,那俩人刷地一下回过头来看着她道:“你用啥了?”   灵素看她俩那样子跟要吃人似的,赶紧转脑子,把能想到的都答了:“我……我吃啊,我啥都吃。我还洗澡了。我还走路了。对了,我还喂奶呢……”真没别的了,她最近连山上都去得少了,方伯丰就在身边不说,主要是担心娃儿们醒来寻不着娘。幸好大热天的也实在没什么好做,最多等到时候下完雨去捡点蘑菇什么的……   那俩人一看她这还出神呢!赶紧抓住了严加拷问,问到最后,发现她真的连肚子都没缠,且生完当天就下床自己跑后头净房解手去了。天热,她还天天洗澡,且听她那话的意思,好似生完她那肚子就回去了。   沈娘子同七娘在那儿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沈娘子小声问灵素:“灵素……你,你练的什么武功呀?……”   灵素一看她的样子,就呵呵乐起来:“你想学啊?还是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儿。等往后侄儿大了,我教他!”   沈娘子皱着眉点头,——灵素答应教自家儿子自然是好事,可自家儿子就算成了高手自己这当娘的肚子也还是回不去啊。   七娘脑子就是快,她拍拍沈娘子道:“这是好事儿,你想啊。这解手洗澡什么的,咱们后来不也都行了!就是比她晚一阵子。她就是恢复得比咱们快,没事,咱们这才三个月,再过一阵子只怕也好了。”   灵素根据自己看到的光流细想了想道:“你们要多动动,出点汗,好得更快。”   沈娘子心说这天气,坐着不动就出一脑门子汗了,还怎么动啊……不过为了能早点回到之前的腰身,受点累就受点累吧。   之后陈月娘几个过来的时候,也跟着大惊小怪了一回。来的时候明明是奔着龙凤胎来的,一瞧灵素的气色身材就都忘了娃儿的事情了。尤其陈月娘,恨不得连灵素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打听个清楚才好。   只齐翠儿看那俩娃儿很是喜欢,逗了好半天,全不管她们那些生产完了之后保养的事情。灵素听七娘说过她同她相公的事情,就没说什么“喜欢你也生一个的话”。倒是齐翠儿道:“等过了周岁算算生肖,要是合适的话,叫我认个干囡囡可好?”   灵素全不接头这话,陈月娘说给她。原是这里的乡风,小娃儿若是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就会找人算算,认个特定生肖的人做干娘。   难得见齐翠儿这个样子,灵素笑道:“好啊,到时候算了告诉你。”齐翠儿笑得很是高兴。   回头陈月娘一个人过来的时候说起来,原来齐翠儿也怀上过娃儿。三个来月的时候,闵子清吃得大醉回来,吐了一地,人也趴污糟堆里了。齐翠儿帮他收拾干净,又硬扶他起来,折腾了一回,娃儿流掉了。从那之后就一直没怀上了。开始以为是伤了身子,陈月娘还想给介绍个好大夫瞧瞧。后来是齐翠儿告诉她,她眼下不想生了……   灵素叹一声,陈月娘道:“所以这么长时间没孩子,老家也没什么话好说。毕竟这都是他们儿子造的孽。怎么想的,家里老婆怀着身子,还能吃成那样子回来!是有多缺嘴?!要我说就不该管他,叫他趴那里睡一夜就知道好歹了!”   想不到陈月娘向来柔柔弱弱万事都听相公的人,也有口风这么利的时候。   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娃儿们就快满月了。苗十八带着大师兄特地过来找灵素同方伯丰商议。   寻常家里办满月酒,都是请了亲友邻舍热闹热闹,各地方各地方的规矩,总有家人亲友帮着操持。这一家四口人俩还是刚出来没多久的,叫谁操持?苗十八的意思,这事情他揽了,到时候他来主持。至于酒菜什么的都容易,不过从三凤楼里拉几个人出来,现搭两个灶台,搬几个炉子也够了。   这一算也没多少人要请的,他俩人都光杆一个,就几个照顾他们的长辈,再请一下当时帮忙收生的大夫,邻舍更少了。他们算是外来户,同这边的人家没什么来往,也只最近这一圈几户寻常过年会互送冬节团子的人家。   都算好了人,方伯丰写帖子,这边苗十八同大师兄就开始定菜单,再按桌算东西安排采买。   说起使费来,方伯丰正想答话,苗十八拦了道:“这规矩都该是老家出的,我会管,你们不用问了。”   等这俩人一走,方伯丰在那里算算,——这本该老家管的,结果是灵素的师父娃儿们的师公揽了去了。这么算来的话,我算上门女婿啊?   笑着说给灵素听了,灵素挺替他高兴的:“还能这样?那也不错啊,这个爹可好多了。”   方伯丰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191章 流口水   到了满月这日,鲁夫子同夫子夫人一起来了。夫子夫人还叫人挑了满月担来。燕先生带着管家,也挑了满月担。老司长同谷大夫一起来的,笑着对方伯丰道:“我再送你个大礼,叫你在家多歇几天抱抱娃儿可好?”方伯丰连道不敢,满面笑着把客人都迎进去招待喝茶。   小院子里和边上竹屋里都摆了圆桌方凳,这都是三凤楼里搬来的。寻常办事多半是邻舍隔壁借一借,他们这样阵势的还真没见过。临时灶搭在后院,边上就有井,用水方便。掌勺的是三凤楼的一个头灶师傅一个二灶师傅。这时候苗老爷子和大师兄是不能下场子了,都穿着纱衫在外头帮忙待客呢,——今儿算主家!   德源县的规矩,除了婚宴,这宴席多半是中午一顿的,是以各样预备都恨不得从头天晚上就开始了。   一早上后头又是炸排骨炸酥肉,又是蒸糕拌粉的,香气都能飘到河对岸去。走过路过的一听这院子里的人声一闻这味儿,就晓得准定又是办什么喜事呢。   夫子夫人一到,就先往屋子里去了。看七娘和沈娘子、陈月娘几个都在那儿坐着说话,笑道:“还是你们早啊。”   众人见了赶紧起身行礼。陈月娘一听介绍说是鲁夫子的夫人,都吓了一跳。这如今要拜到鲁夫子门下是越来越难了,自己也听了自家相公说了许多鲁夫子的事情,那都是多少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灵素的娃儿弥月,这夫子夫人居然亲自来了。   夫子夫人笑着从边上取过一个包袱来递给灵素道:“里头是两身纱衣裳,一会儿给娃儿们穿上,喜庆喜庆。”   灵素笑着答应了接过来,当场便解开了。里头一水红一淡绿两身连腿小袍子,里头一层飞花磨绒软布,外头一层芝麻地纱罗,上头用极细的线绣着竹子和花朵。那花儿同竹子都跟画上去的一般,绣纹中带着笔意。   沈娘子是内行啊,一瞧都惊讶了,连连道:“这、这是‘罗水纹’,这是您自己做的?!”   夫子夫人乐了:“眼睛不好使了,也只能做做这样的小件。一会儿可千万记得给换上。”   那边小闺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把抓住那件水红的,扥啊扥的。   灵素看她一眼道:“你可真知道好歹。”   夫子夫人看了更高兴了,本来她怕她在这里她们几个小辈会觉得不自在,正准备出去呢。这一瞧娃儿醒了,赶紧伸手抱了过去,看着笑道:“乖囡囡,喜欢这样衣裳,以后阿婆还给你做好不好?”   那小娃儿手里抓着那衣裳还没松开,七娘笑道;“瞧瞧,这是真喜欢。”   夫子夫人把自己手指头伸过去,那娃儿就松开了衣裳又抓她指头玩儿,逗了一会子,问灵素道:“娃儿的名字可取了?”   灵素点点头:“只取了小名儿。大的这个叫湖儿,小的这个叫岭儿。”   夫子夫人问明白了是哪两个字笑道:“这字虽不算特别,在这地方可就不一般了。湖儿,岭儿,咱们这里最好的就是一个遇仙湖,一个群仙岭了。好嘛,你这还都占上了。”说着话轻轻摇摇宝宝的小手,“了不得啊,是不是,是不是……”   灵素是知道娃儿们的来历的,这名字还真就是这个意思。一个明显就是之前遇仙湖护阵里头对自己络月有感应的新灵,另一个虽不知道具体的出身,可看她对群仙岭里头那么熟,也知道必定同那大山有因缘。这俩都是初世为人,给取这俩名字,也是叫他们记得点自己来历的意思。   几人正说话,忽然大师兄过来道:“要填凤凰蛋了,有乐意帮手的没有?”   沈娘子赶紧站起来;“我成吗?要怎么弄?”   七娘和陈月娘也都跟着去了,夫子夫人听着新鲜也过去瞧热闹。   这凤凰蛋是苗十八老家里的风俗,德源县里满月用的是红鸡蛋,苗十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要来这么一出。   凤凰蛋是用大个的咸鸭蛋,小头敲开一个小口子,把里头咸蛋清倒出来,蛋黄还留里头。之后再用泡发好的香蕈、香干、咸肉火腿、鲜鸡肉,都切成极小的碎丁子,同泡过的糯米、嫩豌豆或者嫩蚕豆瓣一起填回到蛋壳里,上锅蒸透。   吃的时候用筷子挖着吃。里头咸鸭蛋的蛋黄油渗进调好味的糯米饭里头,又夹杂着菌子的鲜香,香干的嚼头,鸡肉的滑嫩,火腿咸肉的腊味,嫩豆子的清鲜气……那滋味,你就想吧!   东西都是备好的,现在就请人过去填料就成。这七娘陈月娘都是会家务的,沈娘子做惯了精细活的,就是慢点儿,也还成。夫子夫人就不行了,动手填了一个笑得差点没跌了,摇着头道:“不成不成,这活儿太难了,干不了干不了。”   惹得夫子都过来瞧她,最后对边上的大师兄道:“这个给我做个记号,一会儿我尝尝。”   夫子夫人闻言偷偷瞪了夫子一眼,夫子已经乐呵呵走了。   这里几个年轻媳妇瞧见了心里都觉着甜滋滋的,——这夫妻到老,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左邻右舍过来看有没有要帮手的,一看这阵势都吓了一跳。一般都是街坊邻居来洗菜洗碗,有的还帮着配配菜什么的。今天倒好,全是手脚灵便的伙计,哪里还用得着她们!这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弥月是不封人情的,请也不是请合家,一般就过来一两个人。要是一点力气没出,这一会儿可怎么往桌上坐?   还好还好,还有件事情可以帮忙。几人看到这里填蛋呢,过来问了一声,便都帮起手来。席面定了六桌,这一桌上得合十六个凤凰蛋,还得留些送人的,这么一算也有快两百个要填。   一动起手来,这些大娘大嫂们就利索多了。夫子夫人彻底放弃了,还回屋看娃儿们去。   这时候太热,院子里都搭了天棚,要不然太阳一晒别说菜了,人都蔫了。棚角放着四五盆冰,天棚又高过屋檐,遮阳不挡风。今儿运气还好,东南风刮得没怎么停过,带着点化冰的凉意,里头一待还挺舒坦。   等凤凰蛋都上笼开蒸后,就有几个伙计出来开始清台面。只留了两张摆着茶果的“客茶席”不动,那是来了还没入席的宾客喝茶说话的地方。   一道道凉菜先上来,糟卤鸡、甜酱鸭、白切肚片、酥鱼、瓜条菌子、拌干丝、糯米藕、醉枣儿,八个凉碟一上来,邻舍们就交头接耳说起话来了。毕竟一般满月宴就是十大碗,这上来光凉菜就是七八个的阵势他们还真没见过。   凉菜上齐,端出两坛酒,摆上碗筷,就开始招呼上席了。   鲁夫子燕先生这些亲友们都往西屋里去,邻舍们的席面在院子里。结果夫子夫人到了里头还不乐意:“还是外头通气,凉快。听她们说话也有意思。”   夫子道:“你回了家,没事儿就去后厨里呆着听去,爱怎么听怎么听。”   夫子夫人回他:“这仆看主人行,我们家的那些就会蒸螃蟹,有什么好听处?”   夫子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转头就看大师兄一手一个盘子端出来放到两人跟前道:“这是那丫头年前弄来的食材,没多少,就不上席了。做点您二老尝尝。”   夫子夫人跟前的是雪雪白一团团的糕块,大师兄道:“这是山里头百合做粉加花酱馅儿团的糕,您尝尝。百合都有点苦味,这丫头之前不晓得哪个山旮旯里头寻到了一种不苦的,说您喜欢这个,叫做了请您试试口味。”   夫子跟前的更绝了,全是蔫答答玉灰色布着黑棕纹的小截儿。夫子一看眼睛就是一亮,赶紧夹一根放嘴里嚼起来。连吃了几根,对大师兄道:“大小子,给我整点儿烧酒来!”   大师兄笑着答应一声去了。   这里夫子夫人说鲁夫子:“这还没开席呢,别人都没动筷,你看看你这样儿!”   夫子看看燕先生正冲他乐,苗十八还没过来,便对夫人道:“你没听说这不算席面么,这都是零嘴儿,零嘴儿!”   一时大师兄捧了个坛子来了,后头方伯丰跟苗十八一块儿进来的。   方伯丰把苗十八往里头让,嘴里道:“外头待客我来,您也赶紧落座。”又对大师兄道,“大哥你也坐下来。”   大师兄笑着答应了一声,先拍开酒坛子给鲁夫子倒酒。边上苗十八一看鲁夫子跟前那碟子就鼻子里冷哼一声:“要不说养女儿不成呢,胳膊肘往外拐。我这儿忙得脚打后脑勺,她倒忙着孝敬旁人。好嘛,螃蟹腿儿晾的干,这得多少功夫?!”   鲁夫子吃得直眯眼睛,回苗十八道:“做长辈做长辈,都是靠自己做出来的。你得想想自己哪里没做好,才是正经。”   俩人你来我往斗着嘴,这里已经开始上热菜了。   烧羊肉、浇酱排骨、爆腰花、焦溜丸子、干豆角扣肉、团蹄焖红枣、葱爆河虾、干菜蒸整鳗、蒜子鳝片、清蒸鳊鱼、神仙鸡、雪菜炒时件儿、响皮鸽蛋烩菜心、芹菜香干炒肉丝、暴腌菜滚豆瓣、全烩素什锦,拢共十六个热菜再加一个福寿全的押尾汤。   福寿全的汤也是这里满月宴的规矩,里头有肉圆、鱼圆、蛋饺等物,汤底用大头菜和河虾吊鲜,这个汤一上来,说明菜上完了。   另外还有两样点心,粉白小桃子状的夹馅儿馒头和鼓囊囊的热油麻团。   这席中上热菜的中间上凤凰蛋。灵素同方伯丰这时候一人抱着一个娃挨个“请席”,——叫众人看看娃儿,再客套几句“慢用慢用”等话。   俩娃儿这会子都穿着夫子夫人亲手做的衣裳,跟粉团子似的两个。刚抱出来的时候还睡着呢,到了外头就都醒了。方伯丰挺高兴:“这娃儿可真做脸,瞧,还真醒了。”方才灵素就说抱出去准醒,没想到还真让他们娘说着了。   灵素鼻子里哼一声:“闻着味儿了还能不醒?”   从院子里过的,就先跟邻舍桌上客套了一回,才往竹屋里头去。   燕先生看一眼那俩娃身上的衣裳,面上有些惊讶,看了鲁夫子一眼。鲁夫子回看他一眼,朝夫子夫人努了下嘴,又顾着招呼跟前的螃蟹腿干子去了。   夫子夫人瞧着爱得不行,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的。刚抱了大的,又想抱小的,鲁夫子一瞧她的样子便伸了手预备把大的接过去。结果夫子夫人站起来一伸手,给塞到燕先生怀里了,嘴里还道:“叫燕三爷爷瞧瞧你们,你们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都是他管着你们呢。这燕三爷爷轻易可不管旁人事儿的,你们小娃儿有福气啊。”   留一边夫子空伸着两只手……   也是稀奇,燕先生无奈笑着接了娃儿,那娃儿一抬头忽然冲他乐了一下。   桌上人都看到了,方伯丰笑道:“这娃儿还是头一回笑呢。难道还真认人?……”   燕先生也觉着稀罕,又用手隔着衣裳轻轻捏了捏娃儿身上,笑道:“好,好,身子好的很。”又瞧瞧娃儿道,“好孩子。”   娃儿听了这话,一蹬腿,又咧嘴笑了。   鲁夫子也停了筷子:“这可真稀奇了。”   夫子夫人道:“娃儿们知道好歹,晓得谁疼他们!燕三爷爷多好啊,那正经师爹可比不上呢。”   苗老爷子那里一伸手,把小的那个抱去了,笑道:“囡囡过来,师公抱抱。”   方伯丰一听,好嚒,这称呼都自己定好了,想是要同那个比不上燕先生的“师爹”分分清楚。   小娃儿到了苗十八怀里,脸使劲往桌子那头转。苗十八一瞧乐了:“爱吃好吃的?那跟着师公就对了!”   说了话顺手拿了个凤凰蛋给她瞧,笑道:“囡囡还吃不来呢,咱们先看看,看看哈。”   鲁夫子看他们一人抱了一个面上都乐得什么似的,哼一声道:“那么小懂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小囡囡伸手摸了一把那凤凰蛋,刷一下口水就流下来了……   几人都笑得打跌:“瞧瞧,怎么不懂了,咱们懂着呢!” 第192章 殃及湖鱼   谷大夫瞧了把娃儿接过去抱了,细细看了一回,那边燕先生问她:“怎么样?脾胃没什么事儿吧?”   谷大夫细细捏了一回娃儿的胳膊,又把她两只手掌摊开来看了一回,摇摇头道:“都挺好的,怎么才这么点大就流口水了呢……”   苗十八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道:“这有什么的,闻着香味馋了呗!”   燕先生正色道:“寻常娃儿都是开始换牙了才会口水多,哪有这么大口水滴答的。再说了,这娃儿这么小,哪里知道什么好吃不好吃。”   说着话过来把小岭儿抱了过去,也细诊了一回,才松口气道:“娃儿养得挺好,应该没什么事儿。”   方伯丰赶紧道:“之前没这么样过,今儿头一回这么流口水。”   燕先生点点头道:“没事儿,现在瞧着挺好的。要是到时候口水还多,我再过来瞧瞧来。”   方伯丰赶紧谢过。   鲁夫子见他们的事情都说好了,才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小荷包来递过去道:“喏,乖乖长大,往后到师爹这里来读书。”   夫子夫人也摸出两个荷包来递过去:“以后记得经常跟着你们娘来看看阿婆,你们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可都是阿婆来看你们的。”   燕先生看了忍不住道:“你们俩怎么还分着来?”   夫子夫人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鲁夫子听了摇头苦笑。   一时长辈们都掏出见面礼来,都是方伯丰在那里帮着拿,灵素替他们行礼。   这满月礼规矩只有长辈预备的,不过黄源朗和大师兄这边也都预备了,连陈月娘那里都有一串银莲子。灵素只好都替娃儿们谢过,妥妥收着。想着回头叫方伯丰记一记,该还的人情还得还。   俩娃儿在几位长辈手里递来抱去半天,打着哈欠,眼看着又要睡觉,灵素便仍给抱回去了,余下的人接着边吃边聊。   七娘心里惦记着岳二那黑心买卖,便问起这个来,恰好这里头有几位就住湖边上。   燕先生未曾开口先摇起头来:“只奔着财税去了,连这样要紧的事情都懒得彻底问一问。我看如今这底下当官的心真是越来越疲,越来越不像话。”   鲁夫子也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那么容易管了。别说一个州府里头多少官员,又各怀心思各有牵扯,就说一个班里十几二十个学生,那都看不明白呢……”   鲁夫子自从上回季明言的事情之后,如今轻易都不收学生了,只在书院里任教授教教课业。凡想要拜到门下的一概推脱了去。便是从前拜在他门下的,如今逢年过节也不是谁都让进门的。有些到门口直接就挡驾了,季明言是不消说,还有今年进府学的一个,五月节的礼就都没收。这三节两寿,节礼都不收了,那就是不认了的意思。   旁人看着还觉得奇怪,怎么这潦倒落魄的倒让进,反是显达的赶出来几个?这鲁夫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有几个明白的,管鲁夫子如今这做派叫做“清理门户”,也不知道恰不恰当了。   边上沈娘子道:“前两日我家去了一趟,那作坊岛上挺浓的烟气,刺鼻的难闻。围着岛一圈的湖水颜色也有些奇怪,同边上的湖水颜色都不一样。听说这才开工了没多少时候,往后还不定怎么样呢。”   七娘觉得奇怪了:“这可是遇仙湖,就算官祭不办了,这运东西走船多少都离不了这里吧?更别说边上那么些住家了,怎么能由着他们这么乱来?!”   燕先生道:“自然有人去衙门里告了,衙门里也派了人来看了,却没个说法。催逼起来,便道这没法封停,更没法罚人家。田里地里烧稻草秸秆还起烟呢,能告么?秋冬时候谁家院子里不扫了落叶围烟堆,也不能抓人吧?人家这烟啊水啊的,难看是难看点,可到底也没碍着谁不是?要说它有毒害,害着谁了?连鱼都没死不是?!你看看,找谁说理去。”   七娘气怔在那里,喃喃道:“这还没人管得了他们了……”   黄源朗刚从外头过来的,听自家娘子这么说了便瓮声瓮气地道:“索性把那破地方一把火烧了倒干净了。”   老司长看他一眼道:“休得胡说!人家这么冒黑烟黑水的论不上罪过,你要是真去砸了人家,衙门立马就能抓你。你这个有法管着啊,他那个还全是空子呐。再说了,你不想想,就算你能砸了他这一处,你能砸他一千一百处?这东西都得打根上想。只要有人还要吃他这个鲜石粉,只要当官的还想要他这东西出来的税,只要他还想挣这份银钱,就总能找到地方落脚的。   “要我说啊,如今这还是好事。这遇仙湖可是咱们德源县的根子,他在这里露出尾巴来了,老百姓都不能饶了他。他们这也是春风得意忘了形了,才会这么着。你想想,如今在湖里炼这玩意是这样的,那从前那些在哪里炼的?那些黑烟黑水去哪儿了?这要是一直小心翼翼藏连障山什么村里头祸害去,更没人瞧见了。等发觉出来,估计都得死了多少人了,没准还遗祸几代,那不是更糟糕?”   燕先生点点头道:“你看得明白。这根子还在买的人身上,等人都晓得这东西不好吃不得了,他自然只好歇手。要不然,以这几个人的性子,但凡有好处,什么祖宗神灵都能撇一边去的。只可惜,偏又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东西的毒性。”   一时叹叹,也没什么现成的法子可想。   灵素进屋给娃儿喂了奶,又换过一回尿布,等他们都睡安稳了,才又出来待客,方才那些话儿她就没听见。   散了宴席,邻舍大娘大嫂们好些留下来帮着打扫收拾的。   这日预备了六桌席面,实际上只用了五桌。竹屋里头两桌,外头三桌。外头桌上都没剩下什么菜了,里头的两桌吃得慢,还在说话。灵素便叫楼里来的伙计们把剩下一桌没动过的菜都给几个帮忙的大娘大嫂们分了。几人连连推拒,灵素道:“天儿热,搁不住,大家拿回去对付着吃了也算消消罪过。”大家这才不再推辞。   外头都收拾干净了,就剩里面两桌还在说话,大师兄起身往后头去瞧瞧剩下还有什么菜,就烧两个出来添上。灵素是见识过苗十八、燕先生和鲁夫子三个人聚头吃酒的长性的,那真是从日头东升吃到月亮西沉,都习惯了。还把灵境里收着的食材拿了些出来,叫大师兄看着安排。   正吃着,三凤楼的掌柜的来了。进来就先自罚了一杯,笑道:“楼里这才得空,来晚了来晚了!”   众人都晓得今天三凤楼就靠他一个人支撑着,哪里还会怪他,都叫他坐下来慢慢吃着。掌柜的又取出个荷包来递给方伯丰道:“俩娃儿都睡着呢吧?月里的孩子觉儿都多,只康健平安就再好没有的了。”   方伯丰只好收了谢道:“借您吉言。”   大师兄烧好了,灵素就给端上来,七娘和沈娘子坐不住了,先告罪退席,往屋里看着娃儿们去了。灵素转头又给谷大夫和夫子夫人沏了茶上来,又切了一盘甜瓜给众人解酒。   酒酣耳热,三个老人家就开始为给娃儿取名的事情闹上了,一时你争我抢不可开交。一个师公,一个师爹,燕先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自己也算个阿爹,且比起来还是他管娃儿们管得多些。论完了辈分又开始比学问,他们各是各路,在自己那一路上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偏对旁人那一路又所知不多了。这下更热闹了,鱼和猫儿花儿比谁飞得高,这都什么跟什么?!   夫子夫人拉着灵素在一旁坐着,感慨道:“旁人家摆宴,都是年轻孩子们热闹,我们这里倒好,你瞧瞧,净是些越活越回去的!”   这话虽很是有理,灵素也不敢点头啊!   这一顿果然吃得连上了晚饭,到天都黑透了才散。这时候灵素才晓得,燕先生同鲁夫子在县城里也有宅子,都在和乐坊这边的老街里头。   三凤楼的伙计们手脚利索,杯盘碗盏一收拾,挑着担子就都带走了,只剩下些桌椅板凳,说好了明儿一早再来搬抬。   晚上哄娃儿睡觉时候,方伯丰才给灵素说起遇仙湖里头西月楼炼鲜石生出些黑烟黑水的事情来。灵素听了都觉着奇怪,心说要说炼,我哥才是行家啊。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炼个东西还能有黑烟黑水的。   想着想着心里一动,就往自己那个湖底的空间里瞧去。不瞧不知道,一瞧鼻子差点给气歪了。好好收破烂的地方,这会儿四散堆着好些黑渣块子,大的有鹅卵石大小,小的不过指尖。且瞧着还黏黏腻腻的。这地方向来只收些湖里化不了的东西,金银铜铁还算了,这些破玩意算怎么回事儿!   都不用问,她也知道这肯定就是西月楼那岛上扔出来的东西。可是听方伯丰说那岛边上的湖水颜色还不大对头,这渣滓都已经叫护阵收了,怎么还不成呢?话说回来了,这倒进水里的还算好办,飘到天上去的怎么说?!   虽然灵素不晓得这遇仙湖到底多要紧,可既然有大能前辈选了这个地方布护阵,想必是极关键的,容不得出岔子。她心里想着,打算哪天得空跑去细瞧瞧。   转天等方伯丰睡了,她把许久没穿过的斗篷又拿了出来,往身上一裹。试了一回,又伸手把两个娃儿也收到了里头。这斗篷一撑开就是个单独的空间,娃儿在里头也没有掉出去这个说法。可万一自己不小心断了下神识呢?这么想着,她又从灵境里取出一个极宽大的摇篮来,把两个睡着的娃儿往垫了软垫的摇篮里一放,又给盖上一块薄薄的纱巾。把那摇篮往自己腰上一系,撑开斗篷,一点靴子,就御风而去。临走前还记得把那个禁阵摆房门口了,却是怕方伯丰忽然起来探看。   转瞬间已经到了地方。若是从前,她还得踩着水找个依凭,如今的神识足可撑着那神行靴御风停空。真不晓得当时自家大哥是用了什么材料给炼的这靴子,糟践了好东西啊……   收了心神,看底下。这时候已经歇工了,倒是没见什么黑烟,只是岛周围一圈,确实都是墨绿近黑的颜色,同边上的清澈湖水泾渭分明。神识往下探,这底下并没有什么渣滓。也是,若是真的有,恐怕也早就让那护阵捡走扔破烂堆里头了。她停了一会儿,一边看着底下湖水,一边看着湖底空间。   果然过了没一会儿,湖底空间里头又慢慢凝出了一小块黑渣。灵素这下瞧明白了,想必是护阵把这黑水里头的东西给凝出来收走的。因为这个凝结提炼不易,所以赶不及那么快都收走,导致这一圈湖水还是这样颜色,但是也没扩到太远的地方去。若不是有这个护阵在,只怕要不了多久,这整个湖水都该这样了。   灵素晓得这里的人,只要事情还没有落到鼻子尖上,多半是懒得去想的,能拖就拖能不管就不管,只求个安耽。虽然到最后很可能为时已晚,想要挽救也难了,只落个万劫不复的了局。可没到那一步,他们还是宁可半闭着眼睛过日子。   她动了动念头,从灵境里取了些拌过糟的香米来,撒在了那小岛的周围,又把一篮子收在灵境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杂鱼也都倒这边上的湖水里了。   没过两天,德源城里都传遍了鲜石作坊药死遇仙湖里头湖鱼的事情。 第193章 子非鱼   传说遇仙湖底下一头连着另一处仙湖,一头连着汪洋大海,且这满德源县的水,都同这个湖连着的。更别说这落水不溺、逢旱不干、遇涝不溢的神异之处。光只看这几样,说这湖是守护一方的神湖也不算过分了。可如今,这样一处湖水,里头飘起死鱼来了,叫德源县的百姓还怎么坐得住?!   岳二急匆匆跑去岛上作坊看了一回,骂那几个管事道:“为何不早些来报?!如今事情都捅出去了,还怎么压得下?!”   几个管事也很是委屈:“咱们这也做了十几天了,废渣水从来都是直接倒里头的,除了颜色难看了点,并没有什么坏处。之前有好事的人跑去衙门告过,衙门也来了人,都细看过了也没说有毒。谁想到忽然间就多了这许多死鱼……东家,您看会不会是谁故意阴我们呢?”   岳二眯了眯眼睛:“难说,如今我们一日挣多少他们挣多少?瞧不惯我们的人多了去了!也好,我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有多少鬼蜮伎俩。凡敢伸手的,小爷我都非得剁了他的爪子不可!”   因心里疑着是谁故意给自己下的套儿,岳二火急火燎地往县里去了。   刚到家换好衣裳,外头就说知县大人有请,岳二心说这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他也正想找这位呢。   到了后衙,知县大人一身家常衣裳正在书房里批公文,后头小案边还坐着两个幕僚。岳二上前见礼,知县大人也没有客套话,开口第一句就是:“怎么又出乱子了?!你当日可是口口声声保证了那鲜石粉是好东西,这如今……才几日,一起一起的多少事儿了!听我一声劝,这银子虽好,没那个能耐,倒不如不挣它也罢!”   岳二赶紧道:“小民刚从作坊回来,正想要来拜见大人,就是要说这件事。我特地去作坊那边细问了一回,这渣水倒湖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只作坊周围一圈湖水的颜色有点异样,旁的都好好的。这半个多月过去都没事,怎么一夜之间就飘了这许多死鱼起来?实在不合道理……”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动了动眉毛没说话,岳二接着道:“要说那鲜石粉,大人也是尝过的,小人家里更是顿顿菜饭离不了它,又怎么会有什么坏处?且这往京城丽川灵都等地都卖了这年多时光了,只见越来越多的人赶来采买的,哪里听到过半句不合适的话?   “唉,不过大人这话也对,想是这买卖碍了什么人的眼了。从前就有过几起请了生面孔到闹市里唱双簧说鲜石粉有毒的事情,都叫我们当地的老大夫和乡邻们给识破了。这回却更恶毒了,连这样的法子也使出来,偏偏老百姓又向来听风就是雨的。不瞒您说,我倒有心索性停了这买卖,只是咽不得这口气!”   知县大人看了他一眼,顾自往跟前的文书上批了几笔,才搁下笔道:“你也不要说气话,若是果然没有的事,查清楚,本官自会给你做主。只是本官可不光是你们这些商家的父母官,也是整县百姓的父母官,若是百姓们的声音太大,那本官难道会听不见、会不管?那也不是为官的道理了……”   岳二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赶紧道:“小人这就去彻查此事,瞧瞧到底是什么人这般阴毒,看不得乡亲多点进项公账上能宽裕两分。更不能叫不知真相的百姓们被他们轻易蒙蔽了去!”   知县大人点点头:“好,好,到时候本官自会给你做主。”   等岳二又保证了一番离开,知县大人叫了人来道:“你去后厨上说一声,往后那鲜石粉就都别用了。”   仆役答应了一声去了。另一边一直坐着的一个幕僚起身道:“大人,那这鲜石粉的买卖……”   知县大人捻须想了想道:“那个还不急。到底有没有什么妨害也说不明白,我这也不过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那俩人对视一眼一齐点头道:“还是大人虑得周全。”   知县大人笑笑道:“不止如此,毕竟……如今还有多少人指着这行当吃饭呐!作坊里招的工,搬抬材料的劳力,包括那些行商,连着行商贩卖过去那头的商家,这么些人,难道能为几条死鱼就都撒手了?何况、毕竟没出过什么大事……”   两位幕僚频频点头称是,“确实如此,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乡民们自己吓自己罢了。”“偏是爱多想……”只是等回去之后,转头就叫家里人把之前得的鲜石粉都收了起来,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吧。   ——说怎么说,做怎么做,这都是有讲究的。   等遇仙湖边上的一群居民结群告到衙门,岳二早带了人等在那里,真一个气定神闲。   居民里有经见得多的,一瞧他身边站着的那人,心里便又多警惕了两分。   着几个说话简洁明白的把遇仙湖里如今飘起死鱼的事情说了,又把几条捞来当证物的死鱼呈了上去。知县大人也认真看了一回,问过两句诸如“何时发现的,主要集中在何处”等话,都有人按例记下,看上去不偏不倚。   等这边说完了,同岳二站在一起的一个一身酱色袍子的青年男子上前一步,先朝知县大人行了礼,得了准许才转身朝着众原告道:“众位乡亲,众位乡亲!各位的心情,在下及东家都明白理解得很。毕竟这遇仙湖是我们德源县的神湖,这可是天下独一份的地方!谁要是敢亵渎了神湖,别说诸位,便是在下,也头一个不肯轻饶的!   “如今是诸位见着遇仙湖忽然飘起了死鱼,又见西月楼的作坊附近湖水颜色有异,将这两个连在一处想了,便认定是因这鲜石作坊的缘故,才导致这湖里死鱼。又由这死鱼想到了毒害,生怕这湖水叫鲜石作坊给污了,才有此举。皆是人之常情,我们东家也不会怪罪各位。   “可各位是否想过,这事情表面上虽看来是如此,实际的关联是不是果然如此呢?各位亲想,这鲜石作坊可不是才开的,那湖水的颜色也不是才变的。怎么这之前个把月都好好的,忽然之间就飘起死鱼来了?众位是否想过,这死鱼虽飘在遇仙湖里,却不一定就是湖里的鱼呢……”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那群原告中一个汉子站出来道:“钱讼师,你这名头我们又不是不晓得,你的话我们敢信?晓得你们就会这么说,喏!这是我们从你们岛边上盛来的水,这里现有几尾活鱼,这就放进去瞧瞧。你要是说我这水有毛病,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你自己派了人去重新取来。只是要请衙门里派人跟着你去,你看如何?”   知县大人看看底下,那个端盆的衙役上前道:“这是方才属下同刘顺看着他们取的。”知县大人点点头。   那边的汉子又叫钱讼师验鱼,说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是方才特叫西月楼的人买的。钱讼师见这几人耍闹他,面上不愉,冷哼一声在边上站了不说话了。   那大大小小一盆鱼倒进浓绿发黑的水里,没多会儿就翻了白。几人都看着岳二他们道:“怎么样?这回还要说是哪里漂来的死鱼诬陷你们的么?”   钱讼师却出来道:“这草木中,对鱼有害的东西就甚多。山边孩子,常会用栲树树枝扎成把,用石头砸烂叶子,扔水里捕鱼。那树叶的汁液进了水里,水中的鱼儿就会晕迷乃至身死。可这栲树汁液对人并没有什么害处,是以这样捉来的鱼都是要上桌入了人腹的。还有鱼迷草亦是如此,人可用来泡水当茶喝,又可以用来迷鱼。因此,就算这炼鲜石的渣水果然对鱼有些妨害,也不能说对人有什么坏处吧!你们难道是来替鱼鸣冤的?   “旁的不说,咱们县里每年入夏,都会有几处造纸作坊开闸放络麻水,那水一下来,沟渠里的鱼非晕即死,附近乡民争相捞捕,还有贩来县里的。这大半个县里年年吃着,难道都受了害处了?连鲜腊铺里许多鱼干,用的也是这时候吃了络麻水的鱼……连掌柜,我说得可对?”   那一群原告中的一位中年男子面上微红,冷哼了一声道:“那络麻水是一年就一回的,你们这可是天天月月年年的事情,这能一样?”   钱讼师摇头浅笑道:“一年一回的鱼可吃得,这一年到头的鱼就成有毒的了?这话在下就不明白了,还请连老板细说说才对。”这下就把原告里的人绑上了,你说我谋财害命,那咱们就一起吧,阿大不要说阿二。   这时候知县老爷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这鲜石渣水果然对鱼有些害处,此已可定论。只是这东西究竟对人如何,可有什么证据证物,尽可一并呈上来!”   我们要有这个证据还拿鱼做什么!众人皆愤愤又无可奈何。   钱讼师稍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便笑道:“这鱼吃了会晕的,就能说对人有毒?你们要这么说,人连老板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原告中有年轻后生吃不了这样的话,愤愤道:“你要这么说,你怎么不把这水喝了呢?你们要敢喝这一盆水,我也多信你这话两分,且也教我们看看这东西到底对人有没有什么毒害!”   钱讼师笑了:“你这么说,难道还要连老板喝络麻水来证明鱼干可以吃?那水的滋味可不怎么样啊……”   于是两边一个要另一个喝了来证明没毒,另一边哪里会接这个话,掐着话头把那里头的人拖下水。你来我往间渐渐就失了法度,也忘了是在公堂上了,几乎要骂起街来。   县官大人等到火候差不多了,一拍惊堂木道:“荒唐!说的是水域民生大事,你们这样形如儿戏,成何体统?!”待众人一静,才道,“如今已可断明,这鲜石渣水对水中鱼虾确有害处,那遇仙湖中水族众多,且又通着河浦沟渠,着令西月楼严加控制,必不可令此害扩散!至于……这渣水对人如何,眼前并无可依之实据,待有明证了,开堂再审不迟!”   这话是各打五十大板,两边的人出衙门口的时候,都是垂头丧气的。只岳二转头就又从角门拐进了后衙,不晓得做什么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情节一章走不完,中午会加更一章,请稍等 第194章 敢怒不敢那啥   这日燕先生来县城,顺便过来瞧瞧小岭儿。听苗十八说,如今口水越发多了,眼前还没到三个月都是横着抱着,这要是等立起来一抱,一天都不知道该换多少块手巾了!苗十八觉着小丫头就是馋的,叫燕先生说了几句“无稽之谈”,俩人便搭伴过来了。   刚好黄源朗同七娘也在这里,谷大夫正在给小岭儿看诊,想必也是听说这口水的事情。只怕是脾胃上有什么不妥,这小时候是打地基的时候,这会儿脾胃不好,往后要再补回来可就费劲了。是以都有些担心,便过来瞧瞧。   两位大夫都给细瞧了一回,样样都挺好,连抬头抬脖子这样的都比寻常娃儿还能干些,就是个口水管不住。小湖儿就挺好的,在灵素怀里一待,显得那么沉稳。   看过了确定都没事,放下心来,这才说起旁的事情。七娘一直盯着遇仙湖的事儿,这一说便说到了衙门里这回糊涂官司。   燕先生笑道:“要真糊涂还好了。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对,可这位偏全本着‘证据’来,又叫人捉不着错处。糊涂?高明得很呐。”   七娘道:“我们县里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敢在遇仙湖上这么干的,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就不怕神仙发怒么!”   燕先生听了面色微沉,叹道:“说来还就怕这个了……神灵讲究的是‘守’是‘护’,这守护叫人搅和了,恶事劫数未必当场就有。可这么一来,更教那些不信神灵的有话说了……这‘信’的心一摇动,可比水坏不坏的事情大多了!”说了长长一叹。   苗十八道:“从前是没人敢这么干,这位不一样。那原是北边极偏远地方出的头,怎么出的头?就是个‘财’字,那地方穷,他给想了许多法子,又是砍树烧炭,又是问山林要田,后来还请人给寻出了几样矿来,更得了,挖吧,炼吧。这财税一报上去,他就同这些数字一块儿,青云直上了。   “所以到了咱们这边,他的心思还是这一路。尤其是一瞧咱们这里,这好山好水好田好地的,更该他折腾了。眼里只认个‘财’,又急着三两年要见成绩好乘上下一回的东风,生怕这一耽搁,到时候上了三品年岁一大,再往前就难了。你瞧瞧,这上头他倒打算得长远。只这政令下去于百姓生计上究竟如何影响,他就只看眼前了。   “再加上岳家那小子,这俩凑一起,还能有好?要说起来,当年他爹来请我去西月楼,许的东西也都是这些钱啊名啊利啊的,他如今做的这东西,他爹当年就跟我摊过牌。我当年同老岳头实在说了,就凭他开口给我许的条件,我们就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壶里去,趁早免谈。   “如今看来,这岳家小子,比他爹人性还次。他爹是在生意买卖上好用手段给人下绊子,心思一多半放在怎么叫人不成上,剩下一小半才是自己怎么做好。不过好歹还有点底线,真伤天害理的事儿不敢干。这小子可好,他爹摁手里这么些年也没敢做的东西,他愣是敢做不说,还敢往大了做。这心里真的一点数都没有?我还真不信他在家里顿顿用这鲜石粉!心就黑到这地步了!”   黄源朗听了道:“岳二还大修了一回祖坟,做了一场大祭,想是觉着自己如今买卖做得大,光宗耀祖了。”   苗十八重重呸了一声:“还光宗耀祖?他这别连累祖宗就不错了!”   灵素抱着娃都听耳朵里了,心里琢磨这件事儿。岳二做鲜石粉,这东西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如今那还出废渣水,弄得群仙湖都乌烟瘴气了。若不是有护阵在,不定成什么样儿了!   自己用醉香米引了鱼儿到那水域,叫人看看这水的毒害。没想到叫人一句“鱼不同人”给定在那儿了,什么用没有!这事儿还能就这么算了?!   好,你们说没法确定这水有没有毒害所以不能管,那我就叫你们自己试试,我瞧瞧你们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怎么想的,怎么干的!   然后她先特地跑去知县后衙和岳二府上瞧了一回。自家师父还真是料事如神,别说岳二寻常根本不用这东西,连岳家仆役们也不吃这个。至于替岳二卖力吆喝的知县大人,也一早吩咐人把这东西收起来不用了,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都跟着有样学样。   好嚒!合着你们自己都晓得这东西不能老吃,甚至都干脆不吃了。闹到旁人身上,就是没毒害的好东西了?!连遇仙湖这样的地方都给让出来做作坊了,还远远推销到旁的州县甚至京城灵都去。把自己都心存疑虑不敢吃用的东西,使劲卖给旁人家去,这是什么道理?灵素觉着自己这回非得叫他们自己尝尝才好。   第二天遇仙湖边上的居民发现,这鲜石作坊好似歇工了。上头也不见黑烟,湖水也都正常了,难道是经了衙门一事晓得众怒难犯了?   这作坊里的人还奇怪呢。怎么这烟囱里出去就没东西了?可这烟囱也没叫什么东西给堵住,也没有什么倒灌烟啊。还有那湖水,废渣水照常沿着陶筒流进湖里的,怎么今儿不变颜色了?   难道是神仙显灵了?!   旁人家一听说神仙显灵那是倒头就拜赶紧祈求安康平顺等话;他们这里一想到神仙显灵了都脚下一软,——娘咧,这怨有仇债有主,我们只为了混口饭吃没办法啊!   一边赶紧派人找东家去,这边照样开炉炼着鲜石,偶尔过去朝着湖边磕几个头,回了屋里还该干啥干啥。   灵素披着斗篷在外头瞧着都想不明白,——这是把神仙当傻子哄呢,还是根本就没信过有神仙这回事儿?!   等到岳二来时,上头的黑烟和底下的污水又都同寻常无二了。看几个管事在那里绘声绘色地描述方才如何神异等话,岳二不耐烦道:“好了!刚去了一个死鱼,还嫌我不够烦吗?!这都什么破事儿也巴巴地把我叫来,这不都好好的?要真有神仙帮我们把那些渣水黑烟都收了去,我巴不得呢!有什么好怕的!”说完气呼呼又顾自己回去了。   如此几日,都是如此,这作坊里的管事又不敢再去请岳二过来,又不敢就此停工,日日提心吊胆觉着都快发疯了。   这日一早,战战兢兢正欲开工,几个晚边下工回县里家去的小工却迟迟没来。管事的有些生气了,难不成是这两日异事太多,吓着了?那也不能说不来就不来了,这活儿谁干?!到时候那边按时交不了货,这罪责算谁的?!   正生气,过来一艘小船,一看上头的人,却是自家媳妇。心里一惊,见了人赶紧问:“怎么了?家里出啥事儿了?”他们寻常是住在这岛上的,三五日才回去一回。这一见家人寻来,只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赶紧问起来。   却见自家媳妇一拉他:“走吧,咱们不在这里干了。”   管事的一愣:“说什么呢!中邪了?!”好家伙,这里一个管事的工钱,恨不得抵旁处三个四个的了,不干了?这都不爱干你还能干个啥?   就看那婆娘一掌拍在这管事胳膊上,带了哭腔道:“中邪了……可不是中邪了!赶紧走吧,这地方已经惹了神仙震怒了。想来神仙是知道你不是打头的,才没惩治你。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我同你说,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爹娘叫我来喊你家去的!说你要是不肯回去,还非要在这里呆着,那往后咱们家就不认你了,连、连祖坟也没你的地方!”   管事一听这话晓得里头必定有事,赶紧安抚道:“好,你别急,我听你的,我这就收拾东西去。只是到底什么事儿,你慢慢说给我听听。”   到底老夫老妻了,晓得彼此的脾性。果然一听他答应了,他媳妇也不那么着急了,这说的话也清楚起来。   原来今天一早,满城早起的人,都看见一幅奇景。——朗朗晴空下,有两团乌烟孤悬在那里,风吹不动,好似罩着谁似的。有人登高一瞧,发现一处是岳家,另一处,则是县衙。   一时议论纷纷起来,没多久,两处都有好些人从里头担着水桶惊慌失措地出来,拦住了一问。原来不止是头上的黑云,岳家花园里的池子和家里的几处水井,里头全是浓绿泛黑的臭水;县衙里的荷花池子和两口甜水井也都冒着这样的水。   这下人们都反应过来了,这不是西月楼在遇仙湖造的孽么?!好啊,果然神仙震怒了,这是罚他们呢!   有几个之前去瞧了那场官司的乐了,“嗐!怕什么的!那东西就对鱼有妨害,对人又没什么害处。该吃吃该喝喝,能有什么大事啊,顶多衣裳洗出来颜色稍微深了点儿!”   一人开腔,全场起哄,全是一色儿的风凉话。——对啊,你们不是说了这东西没害处么,得,如今神仙做主,都归了你们了,好好受用着吧!   便是从前站在他们这边的,这会儿也开始换了口风了。废话,神仙明白我明白?当然是神仙明白了!所以之前是我错了,那我改还不成么?!   岳二头一个想法是有人捣鬼,可这水还罢了,就算有内鬼伙同搬了一夜,这烟又怎么说?一往深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赶紧先使人淘井,可这时候谁敢下去啊?凭是什么主仆名分加多少银钱都摇头了。这不是帮着主子得罪哪个人的事儿,这是得罪神仙啊!钱,钱能买神仙欢喜?钱能管下辈子?千万别为了这个一不小心把自家后头几辈子都连累了,那可真是作孽了!   岳二这时候同他们着不起这个急,吩咐下去了再说。另外赶紧着人采买肥猪活羊,预备像上回做完亏心事那样,把遇仙湖附近的各处神庙都拜一拜。   岳家紧着忙活,县衙里也没好多少。   什么井水、荷花池子的事情早就传出去了,这算什么?!知县老爷才不会告诉你,他今天早起之后,漱口水、洗面水、茶壶里的茶水、连公案上砚台里都换成了那该死的黑渣水!这玩意儿原来这么臭,臭得刺鼻又叫人恶心,闻一回五脏六腑都黏腻了似的何况他活活闻了一早上!   这、这简直是!……   后头的话没敢往下想,——神灵无处不在,还真是叫人敢怒不敢那啥呀!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明天再见~~~ 第195章 渣水田   可饶是岳二把湖边的神庙都拜了个遍,也没见黑烟污水散去半点。岳二心里又怕又气,怕这神仙真恼了,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手段等着自己;气这神仙不讲道理,这东西又没什么坏处,干什么这么整人?!   没坏处……没坏处你倒是喝啊……   他不知道,神仙瞧他各处供奉的全猪全羊都乐了,神仙缺这个?真是笑话!不过神仙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不晓得是不是也感应到了什么,那口水是流得越发止不住了。   神仙摸摸娃娃的小脸:“坏人的东西咱们不稀罕,放心,咱们自己有,管够你吃的!”   这一通安慰,娃儿口水滴得更长了……   岳二不过一个做买卖的,便是这几日西月楼都没人敢去吃饭了,他的鲜石粉还满世界卖着呢,照样不耽误赚钱。可知县那里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这头顶上飘着黑云的衙门,什么意思?这井里池子里都泛着黑水了,难道是隐喻着这位大人“人性差到冒坏水”?这事儿捅出去的话,上官是不能用这样的理由做什么处罚,可私底下彻查一番只怕在所难免。这还另说,往后这位大人说的话,在下属和百姓间还能有什么威信?只怕大人发个什么令,众人就都抬头望天观气去了,这还叫他怎么坐在堂上?!   几个幕僚都在书房里聚齐了,可也只能挠头。若是有什么人闹事,大不了把这人寻来细问,该抓该杀都有个使力处,可这里头又没人什么事儿,他们只是凡人又不是天兵天将,就算聚在一起,又能有何作为?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年资最长的道:“头一个,这事情怪不到大人身上,如今这样,约莫是因为大人本是此地父母官的缘故。换句话说,便是今日在这里的不是大人,换了别个,也是一样结果。毕竟‘世有不妥,先问其守’,大人管辖此地,如今湖中不妥,才得了警示。却不是什么责罚。若是责罚,就该招呼到人身了,绝不是眼前情状。”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面上稍稍松了一些。这些日子,他都担心着这话圆不过来,往后的官印就握不稳了。如今听了这位幕僚所言,立时得了出口,——不错,自己原是父母官,才得了警示。这是神仙相信自己,叫自己去处理此事,而不是什么神罚!果然,果然,就该是如此了!   时不我待,当日下晌,金宝街银锭桥头布告栏上就贴出告示来了。说知县大人得了神明指示,知道遇仙湖水体遭污,青天被蔽,需当着人彻查整治,还德源县一个清明世界云云。   围着的许多人听了这话,半信半疑。   有人道:“这还用查?那边那团云不都明说了嘛!直接把那作坊一关不就成了?”   另一个道:“上回不是审过了说没事的嘛,想是神仙想叫知县大人和岳家少东都再仔细尝尝,才把那水啊烟啊的直接给送过来了。这是尝出不对来了?……”   边上听的人都跟着哄笑,站在布告栏边上的俩衙役都觉着有些脸红。——自己骗自己容易,要骗老百姓哪儿那么容易了!   不过这要查总比一直在那里等着“出大事”再算证据的强,众人说笑了一通,便都等着看衙门如何行事了。   这位知县大人没有同神仙打过什么交道,也不晓得供奉祭祀的一路,倒省了不少笑话。只直接让人把岳二带到了公堂上,着令他立即整改,限期十日,不得再往遇仙湖中排放废渣水,更不许黑烟冲天。——这黑烟比黑水还要紧,这黑水自己下了明令还能叫人遮掩一二,这黑烟就那么悬在衙门上头,算怎么回事儿?!   岳二虽见不得知县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脸神技,可这事儿如今也饶着他,便是知县大人不催逼,他自己也得赶紧办去。要不然自己这岳家家主的位子恐怕就有些悬了。当年这家资也是几个兄弟一块儿开抢争来的,如今自己惹了这样的事情,那群饿狼还不趁空叨自己一口去?都说打虎亲兄弟,还不知道把亲兄弟当虎打的厉害呢!   这当儿也管不了什么成本的事情了,若叫这云再多悬两天,以后这买卖有没有的做还两说了!废渣水好办,先都用东西盛了,回头叫人顺水运出去,寻个偏远地方一倒一埋,就算完事。这黑烟可就费了劲了,从前做的少,还有法子可想,如今要这么炼起来,这烟肯定就有,能怎么办?   先把烟囱尽量延长了,叫它中间多飘一阵子能多沾些在四壁上,再在中间加几层疏孔的纱网,这么一来,最后飘出去应该就没有那么浓了……   罗里吧嗦用尽手段,凡是能想出来的都试了,最后全开火力,只一道淡淡的青白色烟雾缓缓自口上逸出。作坊里的一看还是有烟气,眼里尽是恐慌,岳二瞧着那烟,一拍腿道:“就只能到这样了!神仙要还看不惯,那咱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他这辈子还没试过这般“尽人事听天命”的滋味,倒有股子叫开水来得更猛烈些的豪情。   有些吃得空守着湖看热闹的,见出来的烟雾稀薄连颜色也淡了许多,便道:“瞧瞧,明明这三两天功夫就能弄好的,之前就是要犯这个懒!结果惹得神仙震怒了,才赶紧想法子。早这样多好?还叫神仙费一回心!”   另一个道:“可不就是这话了!再说了,这神仙肯定也得记账啊,这一回坏事做了,那名字就落上头了。就为了这一点便当,贪这点便宜,饶上这么大的事,何苦来的!”   几人啧啧摇头,叹息不已。   听得一旁的岳二怒火中烧,咬牙暗骂:“一帮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玩意儿!瞧瞧自己脚上露趾头的鞋子和屋顶缺的瓦片儿去吧!要真有神仙,只凭小爷这出身,足见就比你们得神仙欢心!有这空看旁人热闹,怎么不去多替自己求求!”   尤其听到说他这“三两日功夫”、“偷懒”等话,更内伤了。这加的管子都是薄铜的,里头的筛子都得定做,往后还得多少时间一换……这些可都是钱呐!白花花的银钱!要不是这鲜石粉还没到非吃不可的地步,他早就下令涨钱了!没道理叫自己一个人背这些成本,叫你们面上笑,回头拿肉给我填上!   只可惜,看看这几个围观说风凉话的,多半也没那闲钱买什么鲜石粉,却是抠不着人家那肉了。   黑烟的事情只能做到这地步。那废渣水攒了几日的,他也准备叫人趁夜用大桶装了,连夜顺着水路运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倾倒去。这算来算去,最近的就是连障山那里了。转过灯下村,后头的村相互之间都离得极远,随便寻个地方一倒,鬼都瞧不见。   几个管事商议了一回,报给岳二,岳二这回谨慎了。叫他们先弄一小桶去试试,看到底妥不妥当。别一不小心又给自己弄出什么臭水塘来。   去了一回,倒了,等了两天,什么事儿都没有。   成,这就定了。当夜就弄两条船载了废渣水往两处山村中间的河浦里一倒。这河浦里的水是流动的,到时候就算哪里觉着水混了,也寻不着根。他们又不是日日来的,也不怕被人盯上。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被盯上识破了,这样的小村子,又不是遇仙湖边上,能有什么要紧的人家。给几个钱,再吓唬两句,没有摆不平的。   ——真是万全之计!   连着倒了两回,特意打听了,只说什么什么地方好像有死鱼,别的也没什么话了,岳二心下大定。再看衙门和自家定上的黑烟好似也被风吹散了许多,想必很快这件事儿就能过去了。   谁想到一觉醒来,管家来报,说他们老岳家的祠堂,祖宗牌位前头,供品全给换成黑渣了……   岳二大吃一惊,晓得自己这做法还是叫神仙识破了,心下大恨,——遇仙湖遇仙湖,那湖是你的地方我惹不起,怎么连河里你也要管了?!真是欺人太甚!千算万算只算了村民没算神仙这头,还当出了湖就万全了呢,哪想到又出这事儿了!   岳二真是焦头烂额。   这事儿还没这么容易完,他这里正六神无主不晓得一会儿怎么给家里仆从们训话好叫他们别往外头胡咧咧去,岳家看祖茔的老仆跌跌撞撞赶回城里来了。进了后院见了主子,二话没说就给跪下了,整个人抖作一团颤着牙道:“少东家!祖、祖宗坟、坟上,都、都是黑、黑渣……还、还冒着黑水……眼看着都、都要渗、渗进去了!……”   岳二眼睛瞪得溜圆,拍案而起,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遇仙湖边上的居民发现,那鲜石作坊好似真的歇了,连前阵子那淡烟都不冒了。又过了一阵子,德源县上头悬着的两团黑云也一夜间烟消云散,衙门里也不用整日派七八个人轮番挑水了。   县里又出了一张布告,无非是知县大人又得了神仙的话了,往后凡再有污水害空等事,定罚不饶云云。老百姓看了笑着道:“这话大人知道就成了,说不说出来反正神仙总知道的……”   晚间知县大人回了后衙,知县夫人问他:“那东西不做了吧?千万别叫他再做了!这几日过得,娃儿们都被吓得不肯回家来!”   知县大人叹一声道:“做事情哪有一帆风顺的?尤其是做大事!我们从前在北芦经历的还少了?你莫要担心,我晓得这事情必定是有人捣鬼,哪有那么多神仙!我已经给人写了信去,如今专有一批仁人志士,已经破除了许多地方的邪事了。知府大人听了这事,也是这样想法,并没有因此对我生什么成见。如今只看那商家有什么法子,只要他能安抚住民众,我干什么把税往外头推?!”   夫人叹一声道:“唉,我也不是想叫你什么都不做。只是这地方同北芦那里太不一样了,人多不说,人心还坏,手段还多。我也不信什么鬼神的,要真有鬼神,天下哪里还会有冤案饥民?可就是因为不信这个,才更心慌。什么人才有这样手段心思,布下这样的局来?我是替你担心!”   知县大人面窗而立,看着窗外的月亮,良久叹道:“自古以来,这往上走的路就没有能轻易动步子的。为了子孙后代,我也得挣出个像样的名头来。——只要往上多爬一步,踩在上头的脚就少几只,日子就能过得痛快些!”   虎得鹿而食,鹰捕兔以饱,弱肉强食原是这世上的道理,他们夫妻一路走来太明白不过了的。夫人也不说话,只默默给自家相公倒了一杯热茶。总算今天这茶水不是墨绿色的了。   果然物以类聚,不,是英雄所见略同。   等岳二重新收拾好了祖坟和祠堂,专在自家的良田里头开了一块四面做了夯土,把运去的废渣水都倒在了其中。照样把鲜石作坊开了起来。而那些拿着大把银钱等买鲜石,等得求爷爷告奶奶的行商更是蜂拥而至,一时鲜石院前依旧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能赚钱的营生,哪有那么容易被整垮,就是神仙也不成。 第196章 仙隐   因之前黑烟黑水的事情,原先鲜石作坊里头的一些伙计和管事不愿意再做下去,岳二大手一挥,给他们多结了半个月的工钱叫他们走了。之后另外招人,工钱在原先的基础上再涨一倍,只有一个,凡是之前从作坊走了的,想再回来,那是门儿都没有!   他这样做法倒叫一些人心里犯起了嘀咕,尤其那些因家里人压力或者自己小心辞了活儿的,这会子瞧着那工钱流口水。可又不忍心怪自己,就难免要埋怨起之前那些神异的事情来。   正这时候,也不晓得哪里传出来的话。说那个根本不是什么神仙的所为。你想想,这鲜石粉的买卖,关联着多少人的生计?不说作坊里前前后后招的人,光那些隔三差五搬运东西的劳力、五湖四海来的行商、甚至行商们贩运过去之后当地分销的商贩们……就算那渣水果然不好,也不过死了几条鱼,就震怒发威要断了这许多人的活路,这哪里是慈悲的神仙?简直比要命的恶鬼还厉害了!   再说了,若果然神仙厌恶鲜石粉这样的事情,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东西了!就算有,从前还是方子还没做出来的时候,神仙怎么不给毁了去?反留下来等到鲜石粉都做出来了,这天南海北的人都吃上了,才忽然寻起事来?难道从前神仙不知道这事儿?原来这世上还有神仙不知道的事儿啊……   各样话传出来,听得人心里犯迷糊。   尤其各地在德源县等着买鲜石粉等了好一阵子的客商们,对这阻碍他们发财的“神迹”更心怀不满。他们不是这边的人,更不会去认什么德源县的神湖,凡事只从自己这里想。这神仙为几条死鱼的事情闹得这鲜石粉差点停产,自己差点就赔了个底儿掉!且这样东西,等知道是从这里拿货的,迟早都会奔这里来。自己晚一天拿到、拿到比别人少一分,自己就输了一分先机、少喝一口肥水。这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怎么不叫人心里生恨?这个时候什么神仙妖魔都不惧了,恨不得把这湖都填了才解气呢。   这各样声音,灵素自然都听到了。如今岳二的渣水都堆他自己田里了,黑烟也淡成白烟了,鲜石粉到底对人有什么害处她也说不明白。想想那些人骂的也有道理,自己委实是个没什么能耐的神仙。当日为了叫神隐庙的真相大白,洒下了神银和书信,结果害得另外几个人自尽了。这回自己倒是保住了遇仙湖的澄澈湖水,却惹得那么多人痛骂,这世间原是人的世间,人自己愿意吃这鲜石粉,求购这鲜石粉,自己在里头搅和什么?何况这里的事情怎么总是护了一头就害了另一头的,那些被连累的难道就都活该的?好似也不是如此……   她回去再细品一回大前辈留下的识念,里头虽说了许多入凡修炼的话,对于他们必须得做的事情,只反复提到要维护好那些护阵,半句没提“惩恶扬善、替天行道”的话。难道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不过她当日要出手,本也不是为了得谁的夸赞。不管凭谁怎么说,这污了湖水蔽了青天总算不上好事,尤其这渣水,若不是这湖里恰好有个护阵,哪里会只死几条鱼这般容易?既不是为了叫人“信”叫人“敬”才伸的手,自然也不会因为人有怨有毁就停手了。只是人自己和人之间的事情,她是不会再多管了。   两娃儿双满月的时候,德源县叫做“满双”,也是个大日子。虽不摆酒,至亲间多半都有祝仪的。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论起来没什么“至亲”的,倒是收到了一堆给俩娃儿的祝仪。   苗十八现在做长辈做上瘾了,这回的事情又是他揽了去,这宴席也在他的宅子里办的。方伯丰和灵素俩人抱着娃挨着老爷子一坐,还真有点三代同堂的意思。   燕先生也来了,席间说起最近几件异事,燕先生叹道:“原以为事情都闹到这样田地了,总该作罢了,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东西照样炼照样卖。”   灵素嘟囔了一句:“神仙无能呐……”   苗十八斥她一句:“胡说八道!都当娘的人了,嘴上还这么没有把门的,净爱胡咧咧!”   灵素不说话了,这自责一句还不成了!   燕先生却笑道:“你说神仙无能,你要神仙怎么有能?你觉着神仙没能把那作坊烧了没能把岳二给悬尸示众,就是神仙没能耐是吧?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今儿岳二立马就死了,那作坊一把火烧了,不出半年,鲜石粉就从别的地方卖到咱们这里来了!就像如今别处从这里来采购这东西一样。   “世上的事情,根子都在世人身上,不在神仙身上。若是满县百姓瞧了那几日的景象,都信了神仙之谕,再想想那鲜石粉多用了之后的症状,往后都不用这东西了。进而不想同这样伤天害理的买卖沾上干系,不愿意去替岳二干活,若有旁的客商来了,也要劝说两句。再若别处的人也都嫌弃不再吃这东西了,就算把遇仙湖里的岛全部卖断给岳二,他又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可事实上是,这明明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不是米粮食盐,不过是叫菜的滋味能好上那么一星半点的,就惹得众人追捧不已了。凭是我们做了多少回演示,叫他们尝过这东西的恶味,领教了头晕恶心的伴症,还是有人相信‘少吃一点又没什么事’,还是有人且有许多人宁愿为了这一点‘香甜鲜美’把那可能的坏处扔脑后去了。   “既有这许多人愿意吃爱吃,自然就有人要来赚这笔钱。只要这是个能挣钱的买卖,总会有人想尽法子去做的。自古以来,坑蒙拐骗之事何时禁绝过?连这些尚且如此,何况贩卖一个说不明白好坏的东西来!别说神仙做不来那许多事情,就算神仙真的严惩了岳二,照样会有人铤而走险,拿了方子到远离德源县的地方重振旗鼓再开财源。神仙能管得几处?何况管了还得叫多少人骂……一断人财路,二断人口福。若你是神仙,你打算怎么管?嘿,这原是人自作孽的事情,便是最后自作自受吧。”   灵素叹一声:“只是那东西的坏处没法子说明白,要不然也容不得他们走到今天。”   苗十八道:“是啊,若是同□□一样,吃一点儿就死,那自然就没人天天买去吃了,说不定买去谋财害命的倒多了。”   燕先生叹道:“这说来说去,不过归到两句话上‘多欲’‘少智’。多欲是为六识所迷,为了愉悦自己这眼耳鼻舌身意,无事不为无物不求。少智是说凡事能多想一分的都少,常活得浑浑噩噩,只看着眼前鼻子尖上一点事情。而那些看似多智一些的,因还有个多欲牵着,轻易也不会把心思用到如何助人上头去,多半还是要想着自己。   “想着如何从那些比自己笨的人身上刮下额外利益来,怎么能叫他们上当受骗,一文钱的东西花一百文一千文来买了去还要对自己感恩戴德。入了他这窟里的人,你要伸手去救,还未必就得着好了,也未必能救上来,这就是人世间的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想明白!”   一直顾自己闷头喝酒的鲁夫子听到这里,才停了筷子抬头道:“所以我说,先顾自己吧!先把自己顾周全了,再来说旁的事情,自己都没顾周全,哪里就能去指点旁人了。一个自己穷困潦倒的人来找你,说要助你发财,你信?一样道理,你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去指点拯救人家什么?不过一个糊涂虫去可怜另一个糊涂虫罢了,省省心吧!”   苗十八不管他的话,顾自道:“只可惜这回虽传说什么渣水等等的话,却并没有真东西流出来。这岳二心虽黑却不傻,这些东西都是心腹人在管,轻易不容易弄到手。污水倒还容易些,只是不好运送,若能寻到些渣石,送出去叫他们验验。只要能确定这东西的毒性和毒向,官府自然会明令禁了它,那时候再做这个就是犯法的事儿了。想必也没人会为了一口假的鲜味去冒这个险。”   燕先生点头道:“我也动过这个念头,如今既然都倒他自己田里了,或者还容易弄着些。”   鲁夫子见他两个还要在这个事情上花功夫,便叹道:“你们呐,一来这东西吃多了头晕恶心,是不是吃少了就真的没事,我们也不能定论。如今你们只是本着‘这东西准定不好’的认定在做,可是不是真的不好呢?也说不明白。   “再一个,一样的事情,我们又比旁人多知道多少了?吃的人不知道这东西不能多搁?他们知道的和我们知道的根本差不多,只是依着这差不多的事实走了两条路子,——我们胆小畏死,觉着不吃保险;人家觉着口舌之欲比一点点或有或无的小风险要紧,所以选择继续吃。这花的都是各人的命,要你们多管?都一把年纪了,这些能管能不管的事儿,就算了吧。”   苗十八道:“你说的有理,所以我们就要找些渣石,叫人真正验一验,瞧瞧到底是我们多心了,还是他们障眼了。”   鲁夫子见劝不过来,也不再管,顾自抱了囡囡过来逗小丫头玩儿。倒是小丫头的娘坐在一旁都听在了耳朵里。   这事儿如今面上看来是没再碍着什么人了。——烟淡了不呛人了,渣水都堆岳二自己地上了,东西卖出去也没硬逼着人吃,谁都是自愿掏钱买的。便是神仙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不过灵素还多留了一手,就是那些渣水了。湖里的破烂空间是专收那些湖水没法解化的东西的,还特地费了劲把那些溶进了水里的都给凝结了出来,可见这东西挺毁水毁地方的。   那良田如今算你岳二的,可这地说到底是这世上的人的。你岳二活不了一百年一千年,这地被糟践了污染了渗了毒了,这世上就少了一块好田。想想自己要攒土堆田的辛苦,再看看这做法,灵素哪里能说不管就不管了?!每隔几日都会去那渣水田里收炼一番。面上新堆的那些不管,往下渗的都叫她偷偷凝出来收进空间了。   如今听苗十八同燕先生说要些渣石送出去叫人验毒,她过了几天就给苗十八拎了一桶过去。苗十八知道她身上有功夫,还是忍不住责备了几句:“这样的事情要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来插什么手?我们自然会有办法的!你就不怕万一叫他们瞧见了踪迹惹出麻烦来?这些人心里装着自己的钱财和前程,旁人性命都看做尘土,真要对上了,可怎么办?”   灵素道:“您老放心,他们要想瞧见我?还早好几百年呢!再说了,这样的恶人恶事,若人人都只怕他们想着自保,只怕总有一天就连自己也保不住了。”   苗十八听了拍她脑门一下,叹口气道:“还真像我的脾气!好了,这东西放到我这里,后头的事儿我自会安排的。你呀,有这心思不如多管管家里,外头的事情自然有外头该管的人会管。”   灵素反正把东西都交到了,凭苗十八说什么她就都老实恭敬地答应着呗。苗十八见她这会儿倒老实了,何况这也算立了一功,便不多深责她,还叫她去了。   这里自己赶紧写书信联系人,过了几日,一队不起眼的行商途经德源县。采买了些桑蚕丝绵等物,还花重金从一二道贩子手里买了些鲜石粉,才心满意足地乘了船出城沿运河不晓得往哪儿挣钱去了。这商队的货物中,就有一个用锡镴封得严实的桶子,边上就是那一篓价值百金的鲜石粉。 第197章 秋葫芦烙饼   灵素夏天生的娃,打去年开始身边就没断了人,后来身子沉了,更连杂货铺都给关了,遑论开山种田的事。不过她毕竟有办法,外头的田地歇了,就往山里开去。连这一年的两茬野蚕也没耽误收放,更因担心奶水不足还用嫩草精料同几种羊群换了许多羊乳。只是都没用上。   这回娃也双满月了,她就动了心思,想要再赶种一茬秋粮。没同方伯丰商议,这事儿明显得不了同意的,还商量个什么劲儿。   方伯丰已经全盘接手了高山粮作的事务,这阵子又基本回到从前的忙碌了。灵素趁他去衙门时,带了两个娃儿就往山上去了。   先把山上的那间石头屋子好好打扫了一遍,把自己没事儿在灵境里头做的一些家什拿出来安排好。还花了一点功夫在边上的屋里搭了个双联灶,嵌的锅比后头偏屋里的还大。这石头房子高,墙又厚,夏日里太阳晒不透,反比县里的砖木房子凉快。加上又在半山上,真是个消暑纳凉的好地方。   灵素都收拾好了,才把两个娃儿从身上系的摇篮里抱出来,放在一个竹框藤芯的大榻上。这会儿还不会翻身,躺着都挺老实。她那摇篮也同寻常的不一样,像一个一边凹进去的鹅蛋,那凹处正好绑在腰腹上,卡住了整个摇篮,上头一根挂脖子上撑住,不至于叫它翻转。两个娃儿在里头躺着也不会谁挤着谁。   她还预备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背篓背篼,这就得等大了之后才能用了。   这回忙着又是收烟又是炼渣的,神识跟着精进了一些,叫她得了一件好处。——能把娃儿们尿湿的尿布直接变干净了。想是从水里炼那废渣的时候练出来的神技。寻常人家娃儿难免有没及时换尿布的时候,这俩是真福气,哪里受过半天这个滋味?这么说来,这头胎还果然是个技术活儿。不过神识突破后觉出这样的“好处”来,也只一个她了。   等娃儿们在竹榻上睡着了,她用禁阵把竹榻围了起来,不为了防人,却是为了防虫儿。之后便裹上斗篷四处干活去了。先把高处和后山上的地深翻整平,又把堆岭后面的田犁了一遍。之前的那一茬绿肥已经基本化进土里了,犁过之后细耕一遍,再做出垄沟来,还能赶上种今年的晚稻。   可这之前没有秧田,这稻秧哪里来?她灵境里收着不少呢,都是前些年多出来的,刚好现在派上用场了。只是这每年种的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品种,这都一块儿种了,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她那里干着活儿,饿了就从灵境里取出些东西来吃。那什么四物汤八珍汤是用不上了,倒是什么麻油腰花、甜醋猪脚还能吃上几口。娃儿们那里一有动静,她就赶紧回去,该喂奶喂奶,该收拾收拾。   方伯丰没觉察出异样来,如今他午饭也都是在衙门里吃的。跟从前不一样,他如今可是府学里下来做实务的,算衙门里的人了,这餐饭自然也归到了衙门里。每天中午同农务司的几个人都在一处吃,每人都是一荤两素加一大碗饭。有吃不完的,有的就那么一放,等衙门厨上的收拾了去;有的就自己拿个什么家伙什给装了带家里去,如今天还热着,一不小心就捂馊了,人吃不得,喂鸡喂猪都能用,不算糟践。   这日他晚间回来,发现院子里的那几垄地又都开好了,浇透了水,看着是预备要种菜。晓得是灵素的手笔,笑道:“你这一人带俩娃,还有空弄这些?”又想起来道,“府城里你种的那些葱蒜不晓得怎么样了。”算起来他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先是灵素生娃,后面又是满月又是衙门里的事务,还真忘了那处存身之所了。   灵素也想起来了,便道:“那地方要不要租出去?”   方伯丰想了想道:“还是先留着吧。我虽得了下县实察的机会,可人还算是府学里的生员,往后还得不时去一趟。等我手里这篇学文写完,就得去府学受学差大人们当面试问。这一去也不晓得几天,有个自家的地方落脚也好,比住店踏实。”   灵素也笑道:“这样也好,到时候我们跟你一块儿去,叫娃儿们也瞧瞧热闹。”   方伯丰摇头道:“他们才多大,懂个什么,也只你把他们当个大人似的,自己做什么事情还同他们说!”   这是灵素的行事,她平日里带着娃,若是自己要去解手了,也会对躺在床上的娃儿道:“我去解个手来,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莫要怕,我立时回来的。”旁的什么做饭洗菜的,也都如此。   给他们换衣裳擦洗等时候,也都是一边做一边解释:“咱们这就去洗个澡,你们身上天天一身沥毛水,比汗还黏糊呢……虽说不洗澡娘也能给你们收拾干净,不过总还是过一过水舒服些不是……哎,哥哥先来,哥哥最乖了,别怕,靠娘的肘弯里,对了,就这样……舒服吧?这水不凉不热刚刚好是不是?……好了,擦擦干,躺着歇会儿去。该囡囡了,囡囡今天是不是又吃太多了啊……嗯,乖,来……哎、哎、你这娃怎么说拉就拉了呢……”   就这么着,虽就她一个口齿清楚能说话的,也挺热闹。   都说三翻五坐,这俩娃儿吃也吃得比别人家只多不少,长得个头也不小,这都三个多月了,也没见哪个会翻身。   方伯丰有时候晚上把他们放在床上,牵着湖儿的手往一边去,又帮忙推一把小肉腿,教他翻身。这样倒也能翻过去,然后趴那儿使劲抬脑袋,可要叫他自己翻,那是不能的。方伯丰又去帮小岭儿,小岭儿借着老爹的助力也能同哥哥仿佛,只是这小丫头一趴下来,那口水能直接流一下巴,赶紧赶紧,还是仰面躺着玩小手指头去吧。   这日院子里攀到一旁枣树上的秋葫芦下了头茬瓜,方伯丰踩了凳子上去摘的,大大小小的三个。一边摘一边还问灵素:“都摘了?会不会太嫩点儿?”   灵素心说我山上还一堆呢,你这舍不得个啥啊!赶紧催他:“摘,摘,一会儿要用的。”   方伯丰摘下来递到她手上的笸箩里,问道:“用来做什么?”   灵素想想道:“这水嫩劲儿,咱们今天就烙饼吃好不好?再熬一锅粥,切点卤味,细葱拌个瓜茄,就在外头吃!”   之前搭在院子里的天棚已经拆了,这会儿入了秋,太阳渐渐失了力道,半树荫底下摆桌吃饭挺不错,方伯丰便点头:“好,我帮你剁馅儿。”   灵素一甩脑袋:“你先看着他们吧,馅儿我都有剁好的,再另外炒个鸡蛋做个韭菜馅儿的好了。”   方伯丰笑道:“好,那个香。”   灵素进了里头,先拿了一个面盆,往里头倒进去两大碗粉,一边舀了一勺冷水,一点点往里头加。一边加一边另一手拿筷子拨那面。正干着,方伯丰从外头进来了,一手上抱着一个,都面朝前靠在他肩上。笑道:“不见了你一会儿,就都哼哼上了。”   灵素看看道:“大概要吃了,得,先管他们吧。”说着话把盆和水都往边上一放,从方伯丰怀里接过小岭儿,俩人就前后脚从灶间出去。灵素神识一动,那盆和水就收进了灵境里。   等喂饱了小岭儿,湖儿那里拉了,给他换了赶紧尿布,喂着他的时候,小岭儿又拉了。方伯丰帮着忙前忙后,还感慨道:“我这里五六日才能歇一天,你一个人带他们俩,可真是累得很。等天凉了我还得往山里去,那可怎么好?”   灵素便道:“那我就带着娃儿们随你上山好了。”   方伯丰笑道:“又胡说了,那野风沟的地方,哪里是这样大的娃儿们能去得的。”   灵素想起前几日她们娘儿仨裹着斗篷在群仙湖里头悠游的事情,决定不接方伯丰这话。   总算这俩都伺候得了,灵素才继续做她的烙饼。等那一盆干面都沾上了水,整个盆里既没有干粉也没有余水的时候,才算好了。接着就用筷子搅面,等面都搅得起筋,整个没有干粉团子挺光滑的就成了。这样和出来的面挺软,用筷子能整个挑起来往下坠,但不会断,做出来的烙饼才能多盛馅儿还不容易破。   面得了开始准备馅儿,灵境里剁好的肉馅调好味之后又淋油拌水,要不然就太干了。等肉馅拌好了,这时候味道要下重一点,再把那三个秋葫芦洗干净直接擦了丝拌里头。   另一边把六七个鸡蛋打散,坐油锅摊好,用锅铲打成小碎块,调好味,再同洗净剁细的韭菜拌在一处,就成了另一盆馅儿。   两个炉子捅开火,一边把些收在灵境里的剩饭放进去加了水熬着,另一边把风门关上一些,坐上一个大铁鏊子。   面板上倒上一碗干粉,把之前和好的面团往上头一放,直接分了剂子。取一个剂子沾粉擀圆,包上馅儿,跟做包子似的提着四边捏拢。鏊子已经热了,稍稍刷上点油,把刚包好的馅饼收口朝下往鏊子上一放,一边并拢四指把这圆饼往四面摊压。渐渐的越摁越大,皮越来越薄,包子变成饼了,却不会破皮露馅。   那俩娃儿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吃了奶换了尿布就是不肯睡觉,看着方伯丰就哼哼。方伯丰一会儿抱了这个换那个也没什么用,没法子只好都抱手里还往后灶看灵素来。   灵素一瞧这阵势,干脆把屋里的竹榻搬到了外面,叫俩娃儿躺上头。她再同方伯丰俩人,一人提炉子一人端鏊子,索性把这饼都放前院里烙了,自己就在跟前,这俩人也没什么好闹的了。   果然,这么一来这俩就都不哼哼了,往竹榻上一躺顾着扯衣袖掰指头地咿咿呀呀的,也不晓得在交流个啥。   灵素这边一张接一张的烙出来,刚出锅的饼皮都有些酥脆,叠一块儿放着,一会儿就都软了。灵素的手艺是没得说,那饼皮都薄得跟纸似的,都能映出里头的馅儿来。翠绿嫩黄的韭菜鸡蛋饼,轻红微绿的葫芦馅儿饼,盘子大小一样一叠,煞是好看。   那剩饭熬粥也快得很,灵素又进里头忙活了一会儿,端了一个卤味拼盘和两个鲜拌凉菜出来,一人盛了一碗粥,就准备开吃了。   方伯丰还有些不放心道:“这竹榻窄,这俩这么呆着成嘛?”   灵素看看并排横躺着的俩人道:“没事,又还不会翻身。”   方伯丰便也坐到了桌前,那竹榻打横对着桌子,俩娃头都朝着桌子这头,灵素同方伯丰两人一伸脖子就能同他们对上眼。方伯丰笑道:“得了,刚才不睡,这会儿你们更不肯睡了。”   说着话夹了个秋葫芦的馅饼来,上头虎斑纹,返油变软的皮柔韧半透,沾了沾唇还有点烫嘴。不过这馅饼就得趁热才好吃,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溅。肉汁和着新鲜的瓜菜汁水一齐迸出来,皮软馅儿嫩,真是……   他这里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听得骨碌一声,那边在竹榻上并排躺着的俩人忽然齐齐翻了个身,都趴那儿伸着脖子往爹娘桌上瞧。湖儿还沉稳些,两只藕节一样的胳膊撑着身子,上半身都快要抬起来了。另一个就性急许多,这刚撑起来,就伸出一只胳膊想往桌子那头探,可她这会儿的力气哪能凭一只胳膊就撑住自己了?啪叽一下,臂力不支,小脸砸回去打自己胳膊上了。   方伯丰一转头恰看到这场景,一口馅饼的汤汁都呛到了气管里,又是笑又是咳嗽。   灵素看看这样子,上去抱了俩娃在怀里叹道:“这多早晚能喂点儿别的啊?老这么着,别给馋出个好歹来……” 第198章 惯有之事   灵素家娃儿满月和百岁,刘玉兰都过来了。只都避着人,就跟灵素私下说了几句,给娃儿做了几身衣裳,还有两件小护身符。席是一回都没留,她说了:“我家男人又没在家,我这一个妇道人家出什么面。再说铺子里也离不得人。”   灵素倒没想到刘玉兰这样一个人物,居然会有妇道人家不能单人出场面的想法。也不晓得这算这儿的什么规矩,反正她既觉着这么好那便随她,灵素也不强留。刘玉兰倒觉着灵素这样挺好相处,她最怕人教她什么事儿该做、又该怎么做,就跟祁骁远似的。   方伯丰同祁骁远一起去的府学。如今方伯丰回来县里干活,难免传出些风言风语来。只说到底不是正路子去的,虽顶了个府学就读的名头,到底仍不过是个廪生身份,改头换面做的也还是从前的活儿。如今方伯丰在农务司里做事,众人也没有真把他当成“府里来的”。有几个老人还趁机多使唤使唤他,方伯丰也不会有何怨言。   至于祁骁远,如今从前的同窗都晓得他读的是“私府”,自然难免有说酸话的,可这酸的背后,归根到底还是个“羡”。可祁骁远从前说黄源朗说得太多了,没想到今天自己也走上了这条用钱砸学的路。就算旁人不当面说他什么,他自己也觉着面上挂不住。是以自从去了学里,他甚少回来。便是回来,也不见什么人,顶多来寻方伯丰说几句。   这么一来,同方伯丰和灵素不同,祁骁远和刘玉兰是真的长期两地分着了。祁骁远还托灵素劝过刘玉兰,想叫刘玉兰跟他一起去府城呆着。刘玉兰不干。开始就说是喜欢县城里的日子,不喜欢府城人多又窄腾。后来更熟了,才同灵素说,却是厌弃祁骁远。   祁骁远嘴损,损发小同窗是如此,损自家媳妇也是如此。虽明明待刘玉兰也挺好的,就是嘴上不肯饶人。尤其喜欢指点刘玉兰。“这话粗俗。”“这东西就不该这么放。”“做人应该多读点书,不识字已经算个半瞎子了。”这样的话就没停过。   刘玉兰早年被自家老爹送去过私塾,只是没学会什么,她尤其讨厌一坐坐半天还不能乱动。后来她爹没办法也只好由着她去了。之后长大了,她爹不知道怎么想的,死活想要把她嫁给读书人,便又老调重弹逼着她开始读书认字。是以这字她是认得些的,只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偏偏祁骁远向来以“二世祖里最擅长读书”的自居,没想到自家娶的这个媳妇也认字,那可比一般的姑娘强多了。他尤其想要把自己的这个长出发扬光大,最好夫妻俩都在这块能压过旁人才好。偏刘玉兰就不喜欢听人替她安排日子,俩人因此颇多龃龉。   刘玉兰道:“在县里就够他啰嗦的了,这个不合规矩,那个不应景的。若是到了府城,那还了得?!只怕每天的饭菜都要雕个花才成了!我才不去受那罪!这样挺好,大家清静。”   灵素不会劝人,她总觉着这些人“做人”的功夫都比她长,肯定比她明白,她指点人家什么!刘玉兰说什么,她便答应什么,有时候听不明白才问两句。刘玉兰因此觉着灵素挺好,是个明白人。   可这少年夫妇,一直两人不在一处呆着,就容易生出事故来。尤其祁骁远从来就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又好面子,经不得人撺掇,且他手里也不缺钱。时候久了,就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刘玉兰是个根子上一板一眼的人,她认准的事情就那么几样,若是犯了哪条,那就该改改路子了。素来闲话最爱传这些的,祁骁远没回来,她就听说那些事儿了。她也不多说,把卤味店的东西卖完,挂上歇业的牌子,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同她爹说要同祁骁远和离。   刘屠户一听自家闺女说的这话也很是生气,可又不许刘玉兰就这么说什么和离的事情。刘玉兰娘疼女儿胜过儿子,一听这话就跟刘屠户闹上了:“当年我就说嫁读书人不成,叫你在村里寻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就挺好。你看老核桃家的二儿,来咱们家帮了多少回忙?多好的孩子!你就非要跟什么读书人攀亲!这自古以来读书的有几个好人?!读了一肚子心眼子花花肠子,这才刚花了银钱去府学读两天书,就学会养戏子了!往后要真的考了官,还不定怎么亏待咱们闺女呢!你个老不死的,都是你歪心眼子招的祸!你给我去退亲,这就去!”   刘屠户被自家媳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全没了脾气,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人要往上走,什么最快?自然是读书了!只要当了官,还能没钱找上门来?手里那许多权力,随便批个什么,都有人大把送银子来!再说了,有钱能买来人叫你“大人”?能买来“诰命夫人”?这都得读书才成!   自家儿子不是那块料,闺女却是个好命格儿,怎么能跟着泥腿子混!自然得嫁给读书人才是上上之策。   这回的事情,他乍听是挺生气,可反过来想想,这也是难免的。这真读书当了官了,有人送钱自然也有人送色,财色不分家不是?这自家女婿在外头场面上应酬,能不沾点儿?要紧的是自家闺女可是正妻,旁的什么野花野草的再如何,到时候诰命也落不到人家头上不是?男人逢场作戏而已,心里念的肯定还是老婆孩子!   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俩人还没孩子呢!心里惦记着,过了半日,自家媳妇不那么鬼哭狼嚎了,自家闺女也不那么生气了,他才劝道:“这男人的心总是落在家里的,什么叫家?老婆孩子那叫家!你呀,别听那些有的没的,只赶紧去府城同女婿守在一处就没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再趁早生个孩子,就拴住他的心了……”   刘玉兰抬头看了她爹一眼,问她娘道:“敢情爹的心就是这么给拴住的?!只是不晓得爹的心拴在咱家里了,人又多少地方游荡过没有?……”   刘屠户一听这话正要生气,就见一旁刚搂着闺女的玉兰娘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头撞过去道:“好啊!我说你怎么替那二流子说话呢!敢情是一路货色!你是想起你当年的事儿来了吧!那小寡妇……”   刘屠户上去一把捂住她嘴,紫胀了面皮道:“你在孩子跟前胡咧咧个啥!走,出去说!这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也翻出来……”   玉兰娘伸手去掰他手,俩人拉扯着出了刘玉兰的门往后堂去了,第二天刘屠户都不敢随便弯腰大吸气,面上看不出来,那是玉兰娘给他面子。身上前胸后背都是极深的抓痕,真是爪爪见肉,——“这婆娘是豹子投胎来的!”刘屠户只好心里咒两句。   玉兰弟弟也给玉兰撑腰:“姐,那样男人不要也罢。你回来,爹不养你我养你!”   从听说事儿到现在一滴眼泪没流的刘玉兰就哭了出来,看得家里人越发心疼了,这孩子从小到大哪里这么哭过?这是多大的委屈啊!   刘屠户也不好说那话了,说了声:“我叫人捎信唤他回来,当面问个明白再说!”便出去了。   又说祁骁远忽然在府城里得了两头来的信,一边是刘屠户叫他去后山峪说清楚事由,另一边是自家家里来的信,先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说了他媳妇要同他和离的话。这下他也管不了什么花银子读书叫人笑话的事情了,赶紧搭了船回德源县。   先到自己家里,自家老娘都被气病了,老爹也道早知道读个书读成这样,就不该花这个钱。连他那个帮他走门路的姑父都来了,直说对不住,都是自己害孩子走了弯路等话。   祁骁远听得气闷,又没法儿说,便索性还回德源县里的宅子住了。从前刘玉兰在这里,总是挺热闹,她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可喜欢的东西又同寻常妇人不同,也不容易寻着伴儿,就一个人在院子里折腾。旁人都不晓得,她身上还有两分功夫呢……   一想到这里,祁骁远忽然缩了缩脖子。好家伙,万一到时候动起手来,那自己胜算可委实不大啊。   他也不敢就这么去后山峪,一方面晓得这回不认错是过不去了,可另一方面他又觉着自己实在没什么错,怎么认?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府学官场也一样啊!   什么同窗同年同乡,怎么都说个同呢?为的什么?攀交情啊!可这交情这么容易就叫你攀上?像方伯丰似的,整天不是守着地就是看着山的,能同谁攀交情?所以才有被季明言白白利用了一回的事情。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就没这么容易叫季明言过去了。随便在他京考的时候传些话出去,也不能叫他好过喽!关键的时候都得有人,有人伸手帮忙才成!   这人怎么来的?自然得交际。这一到交际了,吃酒听戏不是在所难免的?自己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这在府城里说来都算“雅好”,捧个戏子怎么了,大家就都是这么玩儿的!   祁骁远心里郁闷着,最后逛来逛去,还拐去小清河了。看方伯丰家院子门开着呢,便敲了两下喊着“伯丰兄”就进去了。   跨进门一瞧,方伯丰正一手一个娃儿坐那儿逗孩子玩儿呢。跟前一张桌子,还剩两个碟子没收。灵素从里头出来,见是祁骁远,笑道:“哦,回来了啊?坐吧,我给你们烧茶去。”   把桌上的盘子收了,又擦抹了一遍,就去里头烧水泡茶。祁骁远在府城的事情方伯丰略有耳闻,只是不晓得已经闹到要和离的地步了,便随口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时不节的。”   祁骁远叹了一声:“我这不是没法子了么!”说着话,也不避讳方伯丰,便说起事情来。   先说自己同人应酬的话,说起在府城几处戏楼里头的名角儿,这两年刚兴起的包戏子的玩儿法,怎么才有派势怎么才有面儿等等琐碎。   灵素正好端了茶出来,见他在那里说得眉飞色舞,便把茶水往他们俩跟前一放,弯腰从方伯丰怀里抱起了俩娃儿道:“走,走,跟娘走咯……咱们不听这些,可别给带坏了……”   说着话,还回头对祁骁远来一句:“你慢坐啊。”然后抱着娃儿往后头去了,留下祁骁远在那里目瞪口呆,方伯丰在一边忍俊不禁。 第199章 待妻之道   方伯丰看祁骁远神色,顾自己低头喝茶,没有搭理他。祁骁远回过神来,讪讪笑道:“女人家就是眼界窄,哪里晓得外头的行事规矩。”   方伯丰不辩不答,祁骁远本还想好好吐一番苦水的,这下也没了心绪,直接道:“我们家那个也是这样,全然没个道理,不晓得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就顾自己回娘家去了。如今我岳丈给我捎信叫我过去说说明白。——我可说什么,我可有什么好说的!真是烦人得很……”   说着话他斜眼瞥方伯丰,想从他面上看出点同情理解之意,奈何丝毫没见着,那位正侧耳细听屋里头的一点儿女咿呀声。祁骁远觉得挺没意思的,忽然有点后悔自己跑来说这些家事了,毕竟方伯丰本来也不是那样场面上的人,只怕他听自己那些作为,心里也很不以为然呢。   祁骁远做人素来最怕被人心里评价高低的,见这样子,喝了一口茶道:“得了,我再想想主意去。走了啊。”说了这话便起身要走,方伯丰也跟着站起来道:“好,慢走,得闲过来说话。”   俩人走到了门口,正有一船从小清河上过,祁骁远一眼瞥见面上不由一滞。也是奇巧,那船里头的人正好也往这头看,一眼看着他了,便一点竹篙止住了船势,朝着祁骁远喊道:“姐夫,你在这儿啊!爹叫我接你来呢,说你恐怕长远没回县里来,不认得乡下的道儿了……”   祁骁远面上越发不好,朝方伯丰拱了拱手道:“告辞。”赶紧几步下了河边的踏埠,那船靠了过来,他便一跃上了那船,再朝方伯丰挥挥手,低了头同边上少年说起话来。   这里方伯丰回了屋,俩娃已经都睡着了。方伯丰对灵素道:“你也歇会儿。”转身进了后灶打算收拾碗筷去,一看却发现都已经收拾得了。回出来说灵素,“你什么时候得空干的这些。”   灵素冲他咧嘴一乐,拉他到边上坐下来,商量道:“现在娃儿们也能抱出门了,他们都乖,也挺好带,我想还把山上那些地收拾收拾,再趁便收些山货,好放在铺子里卖。”   方伯丰道:“孩子虽乖巧,可这吃喝拉撒都离不了人,你哪里得那么些空!何况月子里你就没怎么歇着,还是别太累了。你要收山货,等我歇工的时候我收去。你要觉着家里呆着闷,把杂货铺开起来倒也成。明儿我先帮你点点库存,咱们先紧着有的那些卖。旁的往后再说。”   灵素看看边上躺着的俩娃,决定往后再也不要生了。这怀娃生娃养娃带娃对自己来说都不算个事儿,就是要受周围人管制的太多了,偏又不能同他们拧着,这都是真心对你好的人。这郁闷,真是有苦无处诉。   不过好歹总算准许她开铺子了,方伯丰出面去同苗十八和大师兄说的,大师兄遣了人给她开了锁,又里外打扫收拾了一遍,才把钥匙还给她。灵素赶方伯丰要去帮她点库之前,又从灵境里取了些东西出来堆在一边的仓库里。倒叫方伯丰见了生叹:“你那会儿身子那么沉,怎么弄来的这些东西!”   灵素只说都走的船,并不费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方伯丰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今年还一件事情叫灵素挠头,就是那些干果了。自从跟七娘学了卖山货挣钱,她就盯上群仙岭了,从最开始在几个山头蹦跶,到现在满群仙岭游走,这地盘大得可不是一点两点。且她还发现,这越往北去,那果子还比南边的熟的早,是以她如今收干果山货的时候也长了许多。从最开始熟的那一拨到最后一匹,哩哩啦啦能绵延个把月。   再想想她的能耐,这一季能收多少?!可要命的是,如今干存了这么些东西,却没法往出卖了!去年还好说是趁着秋收空档去山里收的一些,今年可怎么说?全圆不过来。官行里收惯了她的东西,还特地遣了人来问她一回。灵素心说我真想卖你们千儿八百斤的,也只好想想而已,面上摇着头,肚里直泪流。   如今娃儿们都可以竖起来抱了,她也把之前的那个摇篮换了,换成了一个厚软布的背篼。旁人背娃多半放背上,不耽误干活儿,她不,她都放跟前,一会儿朝着自己一会儿朝着外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日在肚子里时神识逗娃多的缘故,还是本来就母子连心,俩娃儿的喜怒波动她总能轻易觉察到。这带起来就更不费力了。   又说这俩双生子,刚生出来那会儿都觉着差不多的,渐渐长大就分出区别来了。   小岭儿平时性子挺软,只碰着吃的容易起急,惹得长辈们都笑:“敢是哪个荒年投来的!”   湖儿就不一样了,这娃儿特别沉稳不说,那么小点子人,你说话的时候眼睛瞧着你,就好像能听懂你说什么似的。尤其是听娘的话,他娘说;“咱们晚上别喝夜奶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才长个儿呢!”真就睡长觉了。他娘说:“都趁着醒着的时候拉,不受罪。”真就没再再睡梦里解过大手了。   这事儿旁人不知道,灵素也没觉察出来,还是方伯丰瞧出来的,又赞又酸:“可真是个贴心的娃儿啊,要不说母子连心呢……”   如今开了杂货铺,灵素在尽西边放了张宽榻,俩娃要睡着了就放上头睡着。醒了就用背篼背着,也不耽误她干活。知道她又开店了,陈月娘同绍娘子和齐翠儿过来瞧她,俩娃都睡着了,齐翠儿还是把囡囡抱在怀里不肯撒手。陈月娘对灵素使了个眼色,灵素哪里看得懂这个?!   说着话就说到祁骁远的事情了,他去私府本就是个招人闲话的新鲜事,如今又出了媳妇回娘家要和离的事情,更引人兴头,怎么说的都有。   灵素倒是听了几耳朵祁骁远说自己如何撒银钱捧戏子的事儿,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什么叫捧戏子,戏子又有什么好捧的,这戏子能捧那边上敲锣的让不让捧……所以听过也就听过了,没什么话好说。   绍娘子很是不屑男人这样行径,冷笑一声道:“这成了家,什么不是家里俩人的?这位自己也没什么能耐,人灵素相公去府学是凭的自己本事,他凭的什么?完了去了那里不说好好读书,倒往这样没结果的路上去了,我看他媳妇这么着挺好,这样的人往后还能更好不成?才去了府城就捧上戏子了,要是去了京里,还不得娶他个七八房小妾!”   陈月娘叹道:“听说他们那里就这么交际的,人人都这样,你不去就难了,同人混不到一处去。日子一长,就同人隔开了,往后人家相互拉拔,也没你什么事儿了。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绍娘子看她一眼:“不是你男人同你这么说的吧?你可千万别信!什么逢场作戏啦,不得已啦,呸!你没瞧他们喜笑颜开的样子呢,什么不得已!得已得很,不晓得多乐意呢!”   陈月娘又叹一声:“信不信又能怎么样,睁一眼闭一眼吧,这样的事情哪里能争出个头来。彼此心里有数,守着个底,别太过了就成了。”   绍娘子一笑:“傻话!这人哪个不是得寸进尺的?你要是一能忍下来,二不能忍的时候更得闹了。所以就干脆,一步不让,要不索性一拍两散,谁离了谁还不过了?!”   陈月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齐翠儿接了话头道:“你能这么硬气,是因为你这能做买卖能挣钱,不靠着谁,说难听点儿,没准自己一个人过还更自在乐呵呢。还一个,你还没要孩子,这男人分就分了,反正嫁了谁谁不是相公?可这有了娃就不一样了,那是你孩儿的爹了,分不分的也分不了了。哪里还是这么一句话的事儿。”   绍娘子笑道:“这话没错,钱是人的胆。要说还幸好咱们这个时候,要是搁刚开国那会儿,女人家都不许抛头露面,更别说自己养自己了。那才真是有苦没处诉,黄连水也只好往肚里咽。”   齐翠儿道:“怎么没路?实在不想过,还能出家呢,还能死呢,只要不想过了,谁也拦不住。”   几个人都说她这话太独太没理了,要跟人分开就是为了能好好过日子,出家不出家还不说,死算怎么回事儿啊,没道理。齐翠儿也不说话,倒叫陈月娘担了心,等之后又特地同她一路回去说了半日的话。   灵素听了半天,发现那日祁骁远说自己如何如何捧戏子结交同窗等话的时候,确是没什么“不得已”之意。这成亲了俩人结为夫妇,原来这中间都没说好的?到底往后的日子该什么样儿,各人要做到什么,都不是清楚明白的?这可真奇了。万一一个奔着成了亲之后要变红了去的,一个奔着变绿了去的,那肯定得打架啊,怎么不一开始说说明白呢……   像她们那边虽没有夫妻儿女这样的事情,倒也有类似的,比如道侣。那也是俩人结伴修道,在一起一待就几百几千年的,只有修为不合了才散的,从没见过为什么捧这个爱那个反目的。自己在这事情里头是求什么的先想明白了,其他的不伤根本的便不用计较。可看这边的夫妻相处,可复杂多了,好似个个都什么也不求又什么都求似的……唉,到底谁说凡人凡事微不足道的?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这事情她自己琢磨,倒没有同方伯丰讨论。她一细想,发觉自己同方伯丰就挺合拍的,要按上头的来说,可以配一对道侣。自己急着嫁人就是为了能进这万丈红尘尝一回人间烟火,方伯丰娶自己又图的啥?想半天,最后觉着,大概同自己差不多?反正就是成亲生娃过日子呗。   过了几日,众人这阵子讨论的主角又来他们家了。不过数日不见,这祁骁远竟似老了许多,眼皮也耷拉了眼圈发黑脸上发干起皱,连眉毛都朝着八字去了。来的时候灵素他们已经吃了晚饭,问他他说也吃过了,来找方伯丰说话的。   灵素便给倒了茶,顾自己给娃儿们洗澡去了。天一日日凉了,她还是每日都给娃儿们洗澡,倒不是她乐意折腾,是那个平日最听话最乖巧的湖儿最喜欢这行当,不给洗他就哼哼,睡也睡不踏实。灵素想想大概是从前常年在水里呆着的缘故?不管了,喜欢洗就洗吧,反正热水有的是。把门闩一插上,斗篷一支开,也冻不着。   方伯丰见灵素一手一个抱着走了,还跟过去问一句要不要帮忙,灵素摇摇头,还低声道:“喏,我看那个才需要人好好帮帮呢。”方伯丰一笑刮了她鼻头一下,看看俩娃儿都瞪着眼睛瞧着他,才咳嗽一声转身招待客人去。   坐下一看,好嚒,这位兄弟已经把一壶茶水都快喝干了。就看他往自己跟前的杯子里倒上一杯,一仰脖子,“咕咚”干了。哎,这是茶,可不是酒啊!   等方伯丰坐了好一会子,祁骁远才开口说起事情来。无非是这回自己被家里人和岳家责骂,好似犯了多大罪过似的。至于刘玉兰,更是连他面都没见,显是铁了心要和离了。他就想不明白,自己是杀人了放火了?不就去吃了几回花酒么,至于如此?连自家爹娘都不站在自己这头,还说出什么认儿媳不认儿子的话来,他听得都觉着好笑!人家三妻四妾的还都不活了呢!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方伯丰续了两回茶,心说要由着他这么说下去,说到明天也还是这几句话,便开口道:“那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祁骁远面上一沉,决然道:“和离就和离呗,她一女人都不怕,我一大老爷们还怕不成?!大不了往后就一个人过,我还自在了呢!”   方伯丰点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耽误了人家。”   祁骁远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伯丰兄,你可是男人呐,你怎么也这么说话?大家都是男人,就都别装了!娶了媳妇又不是娶了神仙,还都得依着她的心思去了,那我活个什么大劲儿?!”   方伯丰看看他,想了想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道:“我也不同你说什么大道理。你不是说娶了媳妇怎么待她么?倒不用像神仙似的供着。你虽是个男人,你有爹娘吧?你还会有子女吧?你只想想,你希望你爹是怎么待你娘的,你往后的女婿是怎么待你闺女的,你就该怎么待你媳妇。她是你媳妇,可她也是人家的闺女,人家的娘。这话你自想想去。” 第200章 小日子   等把祁骁远送走,方伯丰轻手轻脚往后头洗漱了。如今他还一个人睡在西屋,洗漱完了先轻轻推开卧房的门,看看娃儿们都睡了没。   桌上三头的烛台都点着,俩娃儿在床上窝在小纱被里眼见着已经睡沉了,灵素手里拿着件小衣裳正就着灯火做衣裳。如今大人都盖三五斤一床的棉被了,小娃儿们盖不住,嫌热,还只盖个丝绵里的薄被。方伯丰还特地问了燕先生,燕先生道小儿纯阳体,通常不怕冷倒怕捂,只要睡得安稳就说明没事儿。方伯丰这才放心。   灵素抬眼看看他,方伯丰便轻轻走了进来,往她身边坐了,又伸脖子瞧瞧俩娃。   灵素道:“祁骁远走了?”   方伯丰点点头道:“我说你哪来那么些功夫做的东西,是不是我睡了你还熬夜做活儿呢?”   灵素心说要不是你过来我都揣着手在灵境里同时能缝十几样,熬夜倒是熬的,却不是干这些,便道:“我做这些都快。”又一指睡着的俩娃道,“这也没法子啊,来的时候啥都没带,都得现做。不给他们做出来可穿什么!”   方伯丰笑道:“他们还真不是啥都没带来的,不过那也还得你做给他们穿才成。”   灵素听他一提才想起灵境里收的那些神银来。之前经岭儿的指点,这爹娘两个在河口挖到了两坛当年人家没能拿走的银锭子,后来她自己孤军深入又捡了许多,尤其那乔氏埋在石隙里的,可比被冲出来的多多了。   可这东西不好直接用,且这银子来得太过方便又同上头沾着干系,她就更没兴趣了。还不如自己从河里湖里捡的呢。更何况她还是比较喜欢自己“挣”出来的银子,卖山货也好做工也好,哪怕一斤半斤地卖杂米豆子咸菜果浆子,都比那一坛子一箱子的挖银子有趣。   不过方伯丰这么一提倒叫她想别处去了。第一这东西方伯丰是知道的,怎么也得给他个交代才好。二来这东西确实是岭儿和湖儿投来之前托梦告诉她的,他们当时只顾着告诉她群仙岭里头少见的东西,估摸着也不懂什么铜钿银子的事情。虽是碰巧,也是娃儿们的运数,自己一犯懒给扔犄角旮旯不管了也不大好吧。   得了,那就把那两坛子里的拿出来收拾收拾,预备以后花用吧。至于自己后来得的那些就算了,收灵境里反正也不占地方。   心念一转有了决定,便对方伯丰道:“那些银子我给重新炼炼才成,那么白晃晃的可怎么用。”   方伯丰却是另一道想法,他道:“上次老爷子不是说了神隐庙的事儿?我看我们得的那些估摸着还真同什么神遗族有干系。虽是娃儿们托梦得的,咱们也不是养不起他们,说花用,我看还不如等年下散些给贫苦人家的好。你说呢?”   细说起来,原来这德源县里有风俗。每到寒冬岁底,除了遇仙湖畔的冬至遇仙会有济贫扶困之举,寻常富裕人家也会有送彩头的做法。拿出这年赚的钱里头的多少来,都换成小银票或者铰成小银角子。趁夜塞到贫苦人家门缝里,等到第二天这家人一开门,财从天降,算个彩头。也好叫他们备办些年货,能过去这个年。   不止县里有,连村里都有。方伯丰知道这个,就是当年他小时候,他娘带他去给人家塞过几回彩头。后来渐渐的日子越发拮据,便连这个也只好停了。如今又说起来,倒叫他想起那时候的日子了。   灵素听了点头道:“这个主意好。本来这钱花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又那么多,来的又那么便当,真没意思透了。”——你当年捡铜钱买大荤面吃你忘了啊?!   方伯丰听了摇头笑:“天下也只你一个吧。”   灵素咧嘴一乐:“不还有个你?”笑笑又问,“你劝祁骁远了?”   方伯丰摇摇头:“没有,我就把我想的道理说给他听了,到底如何,那是他的事情。一人一个活法,到底什么对错是非,我们也不好替人拿主意。”   灵素点点头:“也对,死活给劝回去了,没准还害了玉兰呢!”   方伯丰听了又呵呵乐起来,摸一下灵素脑袋,想起她方才在外头抱娃儿们的话,更笑了。   灵素还问:“这捧戏子到底怎么个捧法?就给他们花钱?到底是玩儿个什么?”   方伯丰摇摇头道:“世上许多这样的事情,大约是这些人做这样的事情觉着有乐子可寻吧。”   灵素叹道:“真可怜。”   方伯丰不解:“怎么可怜了?”   灵素道:“一个人做事情就是为了寻乐子,还不可怜?这说明他寻常吃喝拉撒睡都没什么可乐的,才要特地另外寻乐子去。等于是一抹光的底色全是黑的,费尽心力去找几个亮彩儿,啧,想想都觉得又凉又累……”   方伯丰还头一回听这样的说法,怔了怔道:“那依你说怎么才不可怜?”   灵素眨眨眼睛:“那自然是自己做的随便什么事情都是高高兴兴的最好了啊。整日甚事都挺乐呵的不好?干什么还要特意去找呢!”   方伯丰细想了一回,摇头苦笑道:“你这话说得容易,细一琢磨,这可是大能耐了。寻常人可办不到。”   灵素听说自己这个还算个大能耐了,高兴了,便道:“真的?那等往后娃儿们长大了,你教他们别的本事,我就教他们这个本事。”   方伯丰笑:“他们要是能学会了你说的这个本事,别的都不消学了,还学了干嘛!”   夫妻两个小话了一通,夜渐深了,方伯丰才回西屋睡去,灵素也当他面把针线活都收了起来,——等一会儿收到灵境里慢慢再做。   往床上一躺,她又琢磨上了。天气渐寒,方伯丰还一个人睡在西屋。灵素如今神识精进,觉也越发少了,白天孩子不离身,好在如今晚上都能睡长觉了,她许多往山上水里去的事情都趁晚上才做。方伯丰若是搬回卧房来,这晚上偷偷溜出去就没这么便当了。可天凉了,西屋的隔断不是实墙,也没有为了自己玩就叫相公受冻的道理。   心里有了主意。连着赶了几天把山上“广种”的粮食都收了,野蚕收茧留种,如今都专门有两间草棚放留种的蚕茧的。野猪坳那里,又趁着秋深把一些自己长出来的小果树苗移栽了一回。一来算帮果树们开枝散叶,二来也算给野猪们多攒些口粮。   虽然有灵素帮忙,这野猪坳的口粮真是成百上千地在长,可这野猪也太能生了,好在东西有限的时候他们就打架,自然就有一批被赶走的。这里头的数量总算得到控制,只是外头的就不知道如何了。幸好这群仙岭地形特殊,野山圈和住家圈中间隔着,除了灵素这样的还真没法来去自如,更遑论野猪了。要不然到时候各地受了猪害,那她就是祸头子。   菌子草药山货之类的不消说,另外一件大事就是果子林的果子。想想之前自己怀着娃儿来收了一批,转眼就要收下一茬了,这人间的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等该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晚稻也熟了。草荡浦上今年都请人帮忙种的,她自己想的主意,税同种子肥料都归她出,人家帮忙她种,种出来的东西她拿三,帮手的人拿七。最后村里人不同意,好说歹说,最后说成她拿四,人家拿六。老里长听说了这事儿直乐:“几朝几代也没见过这么败家的地主。”说得村里人也都跟着笑。灵素的憨也跟着出了名。   等她趁夜把堆岭后头的晚稻也都收到了灵境里,这秋收的活儿才算干得差不多了。要换了从前,她还得寻地方晒稻谷去,如今不用了,神识能直接把谷粒拔干,还是一直管那废渣水管出来的能耐。   说起那废渣水,灵素觉着那渣水田里头倒的渐渐少起来了,难道是他们产量低了?还是发现渣水不好处置,跟对付那黑烟似的,想了别的法子?她也想不明白。   赶着都忙完了,她这日便对方伯丰道:“天越来越冷了,你别在西屋住了吧。娃儿们现在晚上都能睡长觉了,不会吵着你的。”   方伯丰听了也挺高兴:“好,那我还睡榻上就成。”   灵素点点头,当晚就把那方伯丰睡的地方收拾好了。虽然还不能搂着老婆孩子睡,不过能在一屋里躺着也不错,方伯丰这一夜睡得挺香甜。   往后灵素就等方伯丰睡沉了,在床前下了禁阵,才抽空往群仙岭里头逛去。没法子,觉少了,老躺着骨头疼。   该收的都收了,她就能安生了?那不能,她得折腾啊!   如今一早起了床,她喂过娃儿们奶,给他们穿好衣裳,就起身做早饭去。方伯丰刚好洗漱完了回来看着娃儿们,同他们说会子话。一会儿灵素做完了早饭,一家人就围坐着吃饭。那俩一个沉稳听话得叫人心疼,另一个口水流得豪迈,灵素如今也不管什么能不能了,自己同方伯丰吃着,也趁空挑点什么粥汤喂他们。   湖儿吃一口就抿着小嘴乐,一笑腮帮子上还有一挺深的酒窝,显得吃什么都那么满意似的。岭儿是吃一口,你那勺子刚拿走她那儿又张嘴了,反正吃什么都没够。而且自从吃了点粥汤软面,如今简直不能从街上走,一路上瞪着俩大眼睛瞧人家摊上铺里的吃食。要是有个人一路走着吃,经过她身边,她就急得直张手,那样儿是恨不得给人家夺过来塞自己嘴里。   惹得娃儿娘直叹:“丢人,你这娃儿真是丢人呐。”   这怎么办呢?娃儿娘想了,既然娃儿们都这么喜欢吃食,刚好娘我又收了那么多材料,要不然咱们杂货铺里也多卖点吃食好了!   这么一想,赶紧同方伯丰商议,方伯丰见她那神色,晓得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好在他也知道,在灵素心里,头一要紧的毕竟还是娃儿们,她也不是贪玩没分寸的人。便都依了她,还替她出主意,等自己休日的时候也都在那里给她打下手帮忙。当然了,他帮忙那日在灵素看来就是她歇工的日子,——折腾不开嘛!   于是那处宅子一不小心就叫她折腾成小作坊了。如今门面那五间不算,后头的两进,一处里头砌着三联的灶台和一个双联的大柴灶。最北边的那进里头则满堆着大大小小的缸瓮坛罐。中间那进的东屋里还放着一副极大的石磨,两个磙子,成叠的大蒸笼大甄,许多稀奇古怪叫不出名儿来的竹制木制器具。   这院子后头就是水路,从后院门出去就是一道浦,通着凉水河,打三水桥那边过就能进小清河去。她那条囫囵船更能派上用场了。那成堆的好竹竿,满篓的鲜嫩青菜,全是从这水上运来的。   光屋里还不够,外头那两道窄窄的院子里,除了她开出来的几处小花坛,都是青砖漫的地,如今上头也满立着各种架子。   四根长竹竿分扎成两对人字,上头架一根主杆,就立住了,像个“丛”字把底下那根移上头去了。四根竹竿上都留着许多分叉,高度相仿的分叉上再搁上一根光竹竿,就又是一道晾杆。这扎架子的竹子都粗壮,两边各能搁六七根晒杆。   晒杆上头挂竹钩子木钩子,钩子上是大大小小的鱼干。有二三尺长的青鱼干,也有半尺多点的鲫鱼干、鳊鱼干,也有尺半来长的草鱼、鲈鱼干。   都带着鳞片,背剖开,中间用竹枝子撑起。颜色发白玉色的是盐腌的,红褐半透的是酱的。边上还有一个四角的架子,上头放着一个疏孔的大圆筛,满晒着橘红色的大虾干,日头一照油亮亮的。   另一处窄院里也都是竹竿搭的架子,不过都是简单的人字架,上头堆着的各种菜。大梗芥菜、细叶芥菜、长梗白菜、黑油青、小白菜、萝卜缨子……这些都是预备要腌制不同品种的咸菜雪菜的。   再有苤蓝、萝卜条、大头菜、藠头、蒜头、花生豆……这些用来做渍菜,就是杂货铺窗口上那些大小坛子里头的东西。   方伯丰每每进来瞧见这样场景,就不禁要想起那句“丰年农家好”来,真是有股子人间烟火的踏实劲儿。相比之下那俩一进来就顾着狂咽口水的,大约是像娘更多些。 第201章 欣欣向荣   这些晾晒腌制的不说,她还打起现做现卖的主意来了。一来她灵境里陆陆续续存下的现成吃食实在太多了,二来她要玩儿啊。何况她生的俩娃都这么争气,一看见吃的就走不动道儿,这当娘的自然该往这方向多筹谋筹谋了。   最要紧一点是填塘楼的买卖已经正式开起来小半年了,生意越来越好,连带着她们这边街上的人气也越来越旺。还有从前喝过糊涂汤的路过,偶尔过来买点什么酱啊菜的,还会说起两句:“小嫂子的手艺不做吃食买卖真是可惜了的。”   等方伯丰晓得的时候,她那里都一字排开七八只大缸炉了,也不晓得都什么时候弄的。   方伯丰问她:“你打算卖什么呢?”   灵素一甩手:“有什么卖什么呗!咱们又不是正经卖什么吃食的,就地里山里收了些什么,就做个什么吃的卖。赶上了就买点儿,不爱吃就等下回。反正我就捡着咱们爱吃的做,没人买咱们就自己吃,也不亏。”   方伯丰本来还担心她要大干一场更得受累了,一听这个打算,挺好,像灵素做事儿的意思,便点头道:“那也成,你自己有主意就好。你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灵素道:“嗯,你能帮忙的活儿我都给你留着,等你歇了就来帮忙,可好?”   再好没有了,方伯丰最怕灵素整日介累死累活的,自己在衙门一待倒舒坦了,倒叫她扛了整个家,自己白落一个受用,那还怎么当人家相公当娃儿们的爹!   从这以后,这挂着极大口气幌子的杂货铺更出新鲜了,各样果浆子咸菜照样卖着,边上又开了一窗口,做起饮食买卖来了。您要问这家卖什么的?还真说不好!因为指不定它今天卖什么,它今天卖这个明儿也不一定就还卖这个。这叫什么买卖?!可偏还许多人吃去,动不动还排上队了。为什么?好吃!还便宜!   整锅的油沙夹馅儿米糕,现切的卖,一个钱一块,得有三两多重,这价儿都不知道够不够材料钱。包肉末五香干的团子,下油炸过,两文钱一个,如今蒸包子还得三四文一个,这可着实多了。还有连排煎饺、大馅儿菜团子、油酥虾子饼、炸鱼糕、萝卜丝转儿、大肉夹蒸饼……   只是有一样,这家铺子都是一锅头,今天卖什么,就这么多,卖完就完了,没地方找补去。有没吃上的问店家:“你这就不能多做点儿?”   店家答:“就能做这么些,多了忙不过来。”   又有人问:“前儿那酥皮白豆挺好吃,别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不做了?”   店家道:“今年头一年种,没多少,都卖完了。”   “那你别的粮油铺子里批点儿来做不就成了,大不了您提点儿价,咱们也不同你还价。”   店家颇觉不可思议:“我还有这许多能卖的呢,干什么还去别处批货……”   过了一阵子,周围的住家和脚店里的熟客都晓得了,这里杂货铺里的小嫂子是个有本事的憨子。都是家里有什么就做点什么出来卖,全不懂买卖挣钱的道理。   七娘过来看自家买卖,顺便到灵素这里坐坐,见她这买卖做得都发笑,她道:“这做买卖要紧是个名头。天一阁的鸡汤馄饨、素锦春的大面筋,这馄饨和面筋可有什么难做的,可人家那滋味之外还有个名儿,就算尝不出个中差别的,也得认人家这老字号。可你呢?什么都做,还就做一点儿!到时候能有个什么名头?没个名头,人家干什么非得吃这里的?且一样东西,自然也卖不上价儿去了。你往后可再别说是跟我学的做买卖了,丢不起那人!”   灵素自有道理:“这你不认也没用啊,我就是跟你学的做买卖!你认不认,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七娘咯咯乐起来,同灵素说话就这样,她就没那根觉得被人的什么话给伤着了的筋,只有是这样或者不是这样,所以这俩人才能处到一块儿去。   七娘摇头:“从前卖山货、在县里养鸡养猪,这些我认了,还真是我教的。”说着伸手一指东边窗口那一只大铁鏊子和一个冒着热气的蒸锅道,“这个又怎么是我教的了!我自己都没做过这买卖呢!”   灵素正色道:“不是你上回说的嘛!这做买卖就是要叫人得了好处,最好是自己这里有余的,刚好用在旁人的刀刃上。这放自己这里也不值什么的,却能大大助益了别人,这就是个好买卖。所以我才做这个的。你看,这些东西都是我山上地里种的,自家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做成吃食,人家还觉得挺好吃,不挺好?你看,都是同你学的。”   七娘听了大笑,算认了她这话了。   这话自然不假。原是因为脚店群买卖开起来了,且生意越来越好,就同七娘一开始说的那样,来往的确实是小客商多。还有些远地方村里,收了一村的什么东西,摇了船过来,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寻着买主的。若有亲戚在这里,还能对付住几天,没有的话,就只能住店了。这德源县的客店比康宁府自然便宜多了,可在乡里来的人看来,还是贵。   逢着天热的时候,多有在桥底下大树下或者干脆船上窝一宿两宿对付的,可如今天冷了,还老下雨,这么着身子吃不消。要是害了病,这省下的钱还不够喝汤药的。所以还是得找个瓦片顶头处才成。   这脚店群就开的是时候了。住一宿最便宜的才几个钱,那是论不上单间了,五六个人一屋,不过至少暖和,能遮风避雨。要吃点喝点,脚店也有伙房,同二荤铺相类,能给加工饭菜。你自己去买点米面菜蔬回来,付几个钱给你烧好了。若是懒得烦,直接吃碗面也贵不到哪儿去。或者有自己带了干粮的,那边有客灶供用,花二三文薪柴使费就得。   这里聚了人气,提篮的小买卖人也多了。在楼下转着圈吆喝:“满麻烧饼,夹猪头肉咧!”“大馅儿馒头,细葱韭黄青蒜、五花大肉……”“熏鱼大虾,白水羊蹄唻!”这都卖干香咸鲜的多,卖果馅儿饼小甜糕的那些多半不往这边来,都在高楼街附近和金宝街沿线的戏园子笑话楼里。这边干活做买卖的多,没什么小孩儿和女人家,爱甜口的少。   赶路干活本就容易累,加上天又凉,再一听这吆喝声,不饿都得饿了更别提本来就有两分饥的。是以这些做小买卖的生意也挺好。   加上这脚店里虽许多活都要住店的人自己动手,到底还得有人做些常差,自然就得雇人。南城人多,愿意出力做工的也多。黄源朗带了几个管事忙了好些日子,才招够的人手。七娘定的规矩,起先的半年工钱同外头相类活计的工钱相仿,半年后勘定可用的,就算正式当差了,工钱直接加一半。这话一出来,凡被挑中的,哪个不勤勤恳恳?   只是这么一来,他们这脚店本来住店的价儿就不算高,这当差的工钱还多,一减一增,主家得的就少了。那日几人在一处闲话说起来,七娘道:“这也不是我由着性子定的,原是我公婆的意思。二老说了,这做买卖,不能惦记着把好处占尽,算个差不多的利息,尽量关连的人都得些好处,才是长久之计。我细想了也是这么个道理。   “一来我们脚店本就不是接待大商贾的,大家都是买卖人,东奔西走地赚点钱不容易,价儿收高了对谁都没好处。我一个人多收他十文钱,觉着贵了人家下回不来了,另外想办法去了,我这里不是少一个客人?我少收这点钱,人觉着合适了,本来能住亲戚家的,想想看也还是花钱省心,不是我多个客人?反正这房子都盖起来了,住的人总是越多越好的。   “二来我们这地方,原是在住家里头围的一块地。若是不能叫周围人家都因此得些好处,那就成了一方孤岛了,不纳福不生喜的,也算不得好买卖。且一样的,我这里工钱高了,自然越发多的人想来里头做活儿,做不好的就难待住了,还省了多加管事的钱,不也是好处?   “你要说准定赚多少还是准定赔不赔的,这做买卖都说不好这话。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如今这么一来,算是客人也高兴,里头做活儿当差的也格外勤谨,我们也省心,已经算很好了。”   当时陈月娘几个人听了这话都赞她们家这买卖做得仁义,灵素是个“见贤思齐”的性子,既然这么做对,那我也这么做呗!   她想想自己没别的什么本事,一个就是种田。人家只能种田,她能种山。另一个就是做吃食了。毕竟苗十八就俩徒弟在这里。大师兄是三凤楼里的头灶,三凤楼的菜价是不用说的。且也不是你进去点个什么菜都能吃上头灶的手艺,寻常菜色都有别的师傅在呢。要是点个松鼠鳜鱼、福寿全、德源八宝鸭之类的倒是能请专厨,可这得多少银子?!多少人没事能吃这个去!   可她这里就不一样了,她自认手艺也不赖呢,这样本事,反正做自己一家人吃的也是做,多做点拿出来卖给路人不也挺好?叫人也尝尝自己这在凡间学到的本事。   所以这么一论,她这买卖还真又是同七娘学的。只是这回长进了,不是学表,是学了里了。   立冬小雪后,天气一阴,那风就往人脖子里钻。好在德源县这里冬不封河,还能行船,且越到年底越是赚钱的时候。脚店群因建在填塘上,如今人都管它叫填塘楼。名头渐大,还有原本往康宁府做买卖去的跑这里住来,说是谈商等货,前后要住一个来月,两处的价钱差出太多来了。再者这里直接通运河,只要同人谈妥了,直接在这边交接上船也挺便当。   一个这么做了得了好处,就不怕没人学,这么一来,填塘楼的名号越发响亮了,来住店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带着周围的大小买卖都跟着红火起来。   就陈月娘绍娘子和齐翠儿弄的那个丝绵作坊,翻出来的丝绵卷子根本存不住,攒起够一担两担的,就有人来收了去了。惹得几人连串门闲话的功夫都少了。陈月娘那里从她大了肚子就一直在她家帮忙的大娘,因家里小儿媳也有身子了,不好再在外头耽搁,便辞了去了。这下可好,她家娃儿也才两周多点,放家里没人管,带身边又没法做活了,愁得不成。   最后还是她婆婆另外从村里邻居家里生给拉了一个婶子来帮忙看孩子,才算安耽。这婶子也带着娃儿跟着在这作坊里头呆着,娃儿要睡着了还能帮手做点活儿。就这么也还来不及,几个人都开始商量要另外请人手的事情。   灵素这里的买卖也跟着红火起来。人家行商也不管你是什么杂货铺备了多少货的,加上她这地段和上头挂的那幌子,都当是个可趸货的地方。   过来瞧瞧,——唷,这松子不错啊,什么价儿?嗯,这价儿还算实在,这么着,给我来二百斤的成不成……   就这样,灵素本以为今年无法可想的干果山货买卖,都不用动窝,就这么一茬一茬地卖了出去,比常年卖的还多还快。看看灵境里越攒越多的银钱,还有那没来得及炼化的神银,“这想不发财都难呐……” 第202章 盼   阴雨湿寒时候,填塘楼路北的小杂货铺又挑起了一个幌子,红底黑字——“热酒”。寻常多半是一个大酒葫芦,或者就一个蓝底白字的“酒”字,这家的行事就是个别。   老孙头是北商,要论起身家来,只怕全德源县里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可单看人,那真丁点瞧不出个“富”来。一身毡面大氅,在北边合适,落了多厚的雪也是一抖楼的事儿。到了南边就有点难捱了,若是新捻的还好,带着油性,落雨滚珠,这老衣裳就有点顶不住,容易渗。   这日等到了两船货,看着都进了库了,清点无误,结了账便仍回了歇脚的地方。他是从同乡商人处打听到这个地方的。填塘楼,里外共三层,十几幢双联三联的楼子,真是大手笔,这心思也巧妙。又够大能装人,又不碍行走,四通八达,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没见过这样的脚店。   最要紧一个是实惠,光便宜没用,沿途便宜的店多了去了,可住着就是捱着,难受。他秉承祖训,甭管挣多少钱,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可以少花的钱绝对不多掏一个子儿。可也没有这样身家还窝在鸡毛堆里熬宿的道理,住店又不便,因他带的人多,寻常一家店一时难得这么多房间。且这南边的耗费真比北边大多了,一样馒头,北边一文钱能买俩的地方多的是,到了这里,两文钱一个还得小半拉,真叫人叹气。   好在居然有填塘楼这么个地方,老孙头决定,往后但凡来南边做买卖,凡能约到康宁府的尽量都约到康宁府谈,打运河上来往的尽量都在德源县里交货,外头还有水围的大仓库,都是现成的,真是省心有省力,还实惠!   一路寻思着,走到脚店楼前,抬头瞧瞧这天,打他到这里好似就没见过日头,这不晓得这地方的粮食都怎么长的。屋里也湿洇洇的寒气,冻得人脚趾头发麻,这地方还连个火炕都没有,屋里屋外都得穿着大小袄子。问他们要个火盆,弄半天来了一个小泥炉,唉!   老孙头不想在屋里呆着,便对几个手下道:“你们歇着吧,我四处走走,歪子跟着我就成。”跟着的几个人齐齐一喏,一个彪形大汉出来站在了老孙头身边。   俩人一路走着,有一句没一句闲话着,刚出了楼群,就看到前头大红幌子写着“热酒”。那歪子原就是个好酒的,一看那幌子就忍不住骨碌咽口口水。老孙头笑道:“正好去来一盅解解寒气。”   说着话过了直街,人还没走到跟前,就闻着两股热香气钻进鼻子来,一股热蒸蒸的荤香米粮味道,另一股油烫烫的煎炸焦香。这阴冷招风的时候,谁扛得住这样的滋味?更别说紧跟着后头还有绵延不绝的酒香扑鼻而来。   就见两间门面,一间朝南开了个口子,里头密匝匝放着许多盆罐筐篮之属,同这上头的另一个幌子一对,大概是个囤货看样的地方。并排另一间南边同西边都开了窗子,这会子都冒着热气。沿着窗口翻出来一长溜搁板,下头放着板凳,已经有三五成群的在那里吃喝上了。   过去一看,这西边的搁板都坐满了,俩人便在南边的搁板边捡了空坐下。探头往里头一瞧,一边是一个大锅,上头一层层的蒸笼格,刚店家揭了一下从里头夹出一对儿包子来放盘里给西边的谁端了去了。这大锅边上是一个小点的锅子,上头也是一个笼屉,这会儿没盖盖子,白花花的一片,闻着有油甜味儿,大约是什么甜馅儿的糕饼。   再过去是一条长案,上头方筐圆篓的,里头许多食材,看不太真。再到拐角处并立着两口深锅,都咕嘟咕嘟地滚着,荤香四溢,准定是什么卤味浓汤之类。西边打横两个大铁鏊子,一个上头是煎包子煎饺,另一个上头是泥肠、蛋卷、去了皮的芋块子、还有白的粉的方方圆圆的什么东西,肉丸串、肉串、鸡翅膀……都煎得焦黄油香,那西边几个打横坐着的,一边不停喝酒,一边就朝着那鏊子上头指点,指点完了就掏铜钱往边上的笸箩里头扔。   歪子口水都快滴答下来了,嘟哝一声:“怪不得那边都坐满了呢!”   老孙头瞧他一眼:“你不会搁这里点?他们还能不卖你了?”   正说着话,一个生得挺斯文看着像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过来招呼他俩道:“今儿可有点冷,您二位来点什么?”说着话还一人先给倒了一盅热茶上来。这热茶闻着一股子茶香,又带着炒米炒豆子的香气,也挺新鲜。   老孙头看看歪子道:“那边油煎的各样给我们来一份,还有那大锅里的是啥?”   店家听他们这样点法,先愣了一下,才笑道:“那锅里是胡辣鱼汤和杂炖豆腐,都带点辣气。油煎的有许多东西,有荤有素,河鲜山禽的,只是都是煎炸的,恐吃多了发腻。要不先给您来几样,要吃着顺口再添?”   老孙头瞧瞧这位店家,心说这伙计倒是实在人,只是掌柜的听了这话恐怕要恼,便笑道:“那就听小哥的。再……再给我们来两碗杂炖豆腐吧。”   那男子笑着答应了,过去没一会儿就端了个大托盘过来,上头两个粗陶大碗,先一人跟前放了一大碗,又把一大木盘子放他们中间了,上都都是分堆的吃食正冒着热气,跟着又上了两个小的蘸碟道:“这是二位要的炖豆腐,这盘子是油煎,泥肠,蛋卷,这个是鱼糕,还有这个芋魁只有咱们这里才有,您二位尝尝。”又指着两个小碟子道,“这个是咸酸口的油醋汁,这是酸甜口的野果浆,蘸着吃去腻的。”   老孙头赶紧点头笑道:“有劳了。”   男子笑道:“二位慢用,有什么需要的就唤一声。”   老孙头看一眼边上的笸箩,先拦了他问道:“这拢共多少银子?”   男子瞟了一眼道:“炖豆腐是三文钱一碗,油煎荤的五文,素的三文,拢共二十四文。”   老孙头都惊讶了:“这么便宜?!”昨儿他在前头街上吃了一碗面还花了二十文呢。   男子笑了:“小本买卖,都是家里的东西,也卖不了什么高价。您放心,没算错!”   老孙头呵呵笑着摸出五个青钱来往那笸箩里一丢,男子还想找他钱,叫他拦了:“不用了,一会儿还吃呢。这价钱,我们多吃多实惠!”   男子这才笑着道一声“慢用”又往那边招呼客人去了。   这边歪子等老孙头先动筷子。   老孙头端起豆腐汤来先喝了一口,歪子才也端起碗来有样学样跟着啜了一口。刚入口热汤鲜香,等咽了才觉得一股辣意在口舌间腾起,歪子忍不住“嘶”了一声,老孙头也愣了愣,赶紧又喝了一口,嘴里辣意更甚。   俩人对看了一眼,老孙头笑道:“有点儿意思。”拿了筷子夹了块鱼糕,也没蘸料,白嘴吃了,鲜甜弹牙。   再看那碗豆腐汤里,煮得起蜂窝满吸了汤汁的老豆腐块、认不出来的菌子瓣、黄白脆口的大约是笋子、还有几粒颜色不一的小肉丸子,歪子停了筷子看看老孙头道:“这一碗……三文钱?这,刚才那位相公敢是记错价儿了吧。“刚好那伙计给边上人端鱼汤过去,听着了一耳朵,过来笑道:“豆子也是自家的,笋也是自家山上挖的,菌子是山里捡的,所以就都这个价儿了。”   老孙头问道:“你这里头辣口的是什么东西?我尝着又不像胡椒山椒的味儿,芥辣也不是这样的。”   想是问这话的人挺多,就见那伙计从边上案头捏了一个小东西过来递给老孙头道:“您瞧,就是这个东西,是我们这儿山里种的,叫辣丁子,又叫辣茄。这东西枝叶开花都跟紫茄挺像,就是花儿是白的,还有一种红茄,结的圆果子,酸甜,开的花同它们也像,就是浑身长着细毛,枝叶都有气味,是个半藤本的……”   老孙头乐了:“小兄弟你还种地?”   那伙计也乐:“您瞧瞧我,一说起这个就话多。”   老孙头接过那粒黄绿间杂的辣茄细看,像个皱缩起来的小牛角,皮挺光溜,便又递回给人问道:“这东西还真没见过。”   那伙计道:“我们这里也不吃这个,山上冷,菜里加了这个能暖身,才有特地自野地里引了来种的。”   说话时候歪子把自己那碗豆腐汤都喝完了,抬头道:“店家,再来一碗。”   伙计接过去又给盛了一碗,歪子一瞧,比方才那碗料不少,忍不住道:“你这碗卖个七八文也不算贵,三文!这也太便宜了……”   伙计笑笑不说话,老孙头又问:“你这里还有热酒啊?”   伙计点头道:“有,都是热的。有甜酒、辛酒和烧酒。都是粮食和果子酿的。”   老孙头道:“给我们来点烧酒,这都怎么卖?”   伙计道:“烧酒最贵点,这得蒸出来,五个钱一提,一提一两;辛酒三个钱一提,甜酒两个钱一提。”   老孙头道:“那就来两提烧酒,不用热,来凉的就行,这个一热走了酒性就没意思了。”   伙计答应一声回头往里走了走,一会儿过来往俩人跟前各放了一碗,里头大半碗透亮,白水似的,扑鼻的酒香。老孙头都没喝,就赶紧道:“再给我们一人来二两的,你这里能打酒么?能的话我们要五斤带走。”   伙计乐了:“您喝完了我再给您打,要买了带走的话最多不能超过两斤,得给铺子里剩点儿。”   歪子不乐意了:“你这做买卖的还嫌我们买得多是怎么的?!”   伙计一笑:“本来也没多少,都是自家烧的。要搁从前,这么卖酒都算私酿,得吃官司了。如今是小数目不管,可要真能走那么大量了,这税还得另说呢,价儿自然也不是这样了,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都是走南闯北做买卖的,这话一听都明白,老孙头便道:“有理,那就要二斤带走。”   伙计答应了一声,歪子又问老孙头:“大哥,咱们再要点油煎的吧?”   老孙头笑道:“想要什么只管点,都在我身上。”   歪子心说就这摊上,我们俩吃撑了也吃不上一钱银子,别说您请了,我请都成呐!   这么着,俩人眯着酒吃着油煎,喝着辣汤,最后还一人来了个杂馅儿大包子。这包子是真香,要问到底什么馅儿的?说不明白,太杂了!   酒喝得正好,晕陶陶地挺高兴,拎着个装了烧酒的竹筒,俩人醉眼乜斜地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还商议:“明儿还来这里,吃得舒服,酒也好。”   等第二天再一去,哎,不是那样儿了!西边的门扇都上得严实,就南边一排座儿了。也没昨天那满装着吃食的油煎大鏊子了,连汤锅都少了一个。——这,这刚吃了一天就倒闭了?!……歪子心里都快哭了。   到跟前坐下,已经有俩人在那里喝上了,跟前碟子里是几个小串串,还有点豆腐丝什么的。老孙头同歪子也挨着他们坐下了,相互点了下头,老孙头道:“二位是本地人?”   靠他们近的这个道:“我们就住那边,街对过。”说着指了指填塘楼西边那片民居。   老孙头笑道:“好福气,这地方可真不错。”   那人便笑道:“嗐,你是瞧这会儿了!从前这就是片臭水塘,可没什么好的!”   老孙头往里头瞧一眼,见就一个妇人在张罗,便道:“昨儿还挺热闹的,今儿怎么就改行市了?”   方才说话的那人乐道:“你们昨儿也来了?昨儿吃食多吧?唉,那是方相公歇工来帮手了,才能多开个窗子。平常就方家嫂子一个,忙不过来那许多东西。”   老孙头笑道:“哦,是个夫妻店啊。”   那人道:“方相公是廪生相公,寻常在衙门里做事的,也就歇工的时候过来帮把手。这里原是个卖杂货的,后来才慢慢添了东西。只是店里寻常就店家一个人忙碌,又带着俩奶娃子,就这吃酒的地方,还是多少人给求出来的。从前就买了带家去吃。可这油煎碳烤的东西,哪有现吃的好吃!我们央告了好一阵子,才想了这法子。”又敲敲搁板笑道,“喏,这个还是我给他们做的。没要工钱,求了一坛子果子酒!”说着哈哈笑起来。   边上那个也跟着乐,又说当时几个人如何央告的趣事,又问起老孙头昨儿吃的什么。听说昨儿吃的油煎,俩人也跟着说了一通什么鱼糕两面煎的好,蛋卷就煎一面最佳等等,还跟老孙头推荐自己今儿吃的东西:“这是烤小串,吃酒最得味了,赶巧今儿有。我早上经过一瞧有这个,就赶紧叫家里小子告诉我这兄弟去了。这里吃东西得赶运道,不定哪天有哪天没有的。”   老孙头一问,俩人便把这小店每日介“随心所欲”的生意经说给他听了,最后叹道:“我们这些人啊,如今天天不盼发财不盼捡钱,就盼着方相公多歇几天!”   听得老孙头跟着一块儿乐:“老哥几个的日子叫人羡慕啊!” 第203章 黄绿丁   几人说着话,一个喊一声:“素姐儿,再来一两辛酒。”说完掏出三个铜钱往边上笸箩里一扔,那边妇人走过来手里端了个碗,往他跟前一放道:“木根叔,您这都三两了,再扔钱也不给添了,您要还喝,我叫人喊婶子过来了啊。”   那木匠赶紧摇手:“别,别!这不天儿冷嘛,不喝点酒手哆嗦,还怎么做活计!吃完这一碗就走了!”   老孙头听这里人怎么管个妇人也叫姐儿,他们那里只有未出阁的才这么喊,真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乡风,或者是老主顾熟悉了也未可知。   他这里想着,笑道:“劳您给我们各来二两烧酒,凉的就成。还有这小串儿怎么个吃法?”   灵素转身端了两碗烧酒过来放老孙头同歪子跟前,又掰着手指头道:“现在还有鸡胗串、肝儿串、腿肉串、鸡皮串、丸子串和翅尖串,另外还有些白鲦和螺头肉,别的都卖没了。”   歪子一听都是鸡身上出来的,便忍不住问道:“没有鸡屁股了?”   边上正喝着的一个笑道:“小哥也是行家啊!七里香,早就进了我肚子了!这里一回就卖三两只鸡做的串儿,卖完了就没了。小哥也好这口,那只好下回早些过来吧。”   没法子,俩人便把剩下的各样先都要了几串,又要了几块蒸鱼糕先吃着。本来见今天没有油煎的心里挺遗憾,这会儿一吃这刚出锅的鱼糕那鲜弹滋味,便把早先那点心思都丢开了。   一会儿串上来了,都是半尺来长的竹签子,上头穿着鸡脯子肉捏的丸子、鸡皮、腿肉块子、翅尖什么的,丸子和腿肉的串子中间还夹着珠葱和蒜瓣。老孙头看着觉得挺新鲜,这吃法在别处没见过。一入口热烫肉汁混着油香炭香,调味就撒了点细盐,不夺味儿,吃着很适口。   那两个一早开始吃的,果然吃完手里这一碗便收手了,临走时还各买了两个包子和几块蒸糕带着。一时又有人过来买蒸糕,一个妇人道:“哟,今儿还有八宝饭啊!素姐儿你也不吱一声儿,我差点给错过了!赶紧赶紧,给我来三个!都是小的吗?大的还有没有?我说素姐儿,你年下还开一阵子不开了?我还想从你这儿多买点鱼糕丸子什么的,自家做得费劲还没你手艺好!今年运道好,过年咱们也多整点花样出来。”   灵素给这位大娘包了三小碗八宝饭和两块蒸糕,一边道:“我年下是还要炸些丸子和鱼糕,到时候有多的话就在铺子里顺带卖了。您要赶上就买嘛。”   那大婶没好气:“这死妮子!就不能给我留点儿?!还得看我能不能赶上,叫我跟馋猫望鲞似的天天巴你这儿瞧!”   灵素听了全然不恼:“要留了就都叫我留了,我也留不出那么些来,索性还是赶上了买吧。大家没话说。”   大婶听了没法子,又道:“那可说好了,到时候排前头的那些可不能叫他们瞎买,一个人四斤五斤的买了去,就轮不上咱们了。”   灵素点头:“放心吧,老样子,最多只能买二斤的。”   大婶这才放心点儿,又问:“明儿有什么吃的?上回那个果浆子馅儿的包子,把我家几个小的给吃的!什么时候能再做一回啊?”   灵素想想道:“明儿恐怕不成,再过两天吧。明天卖大酱肉吧,我下晌就要开始炖了。”   大婶道:“那个也好。怎么了?岭儿馋肉了?”   灵素叹一声:“她就没什么不馋的。最近刚好得了些野猪肉,就趁鲜炖了,剩下的做腊味。”   大婶赶紧道:“野猪肉啊!那敢情好,明儿我一早过来!”说着话拿了东西走了。   又应付了几个买主,才得空往边上瞧瞧俩娃去,刚一人吃了一碗鲜鱼汤煮的糊糊,这会儿都睡着了。见娃儿们睡得挺踏实,才又出来拿了一个盆不知道搅些什么。   等这俩人喝够了酒,那小串也没剩下多少了,歪子还要了一八宝饭吃。尝了几口就道:“没想到这饭做得甜不啰嗦的也挺好吃。”   老孙头给他一下:“会不会夸人?!”   这么着俩人连着在这小铺里吃了好几日,同众人也都熟悉了,这日又来吃着,歪子趁着酒意便对灵素道:“小嫂子,我看你这买卖做得可不太成啊。你看看,那边那家卖馄饨的,这两日也弄了个锅开始卖油煎了。你这里还隔多少日才能赶上卖一回的,到时候买卖都叫人家做了,钱也都进人家的荷包了,你可不亏得慌?!”   灵素笑道:“那照你说这买卖该怎么做啊?”   歪子道:“那自然是什么好卖什么挣钱就卖什么呗!还有你卖的价儿也好往上提一提,这么便宜能赚什么利息,就算是自家地里种的,你种地不花力气啊?要么索性盯着哪一样便宜到底,叫旁人家都没生意可做,你一家独大,这样也能赚。你这儿是样样不算贵,可一天就卖这么点东西,到了下晌就不剩什么了。好容易弄出来的新鲜吃食做法,都叫人学了去了,你这儿卖完了,正好,人家那儿等着挣钱呢!真是哪头都落不着,这还叫什么买卖!”   说着又拿筷子点了点自己跟前的米线道:“就说这碗米线,里头两块干豆腐、三个肉丸子、还有菌子笋子和菜,还得加二两米线,这汤还是骨头汤,你就卖五文钱……这里头这些东西,你不用做成这一碗,直接把豆子、肉、干菌子笋子和米卖给我们,也得值个四五文吧?要是你就凭这个便宜实惠,把客人引了来,再搭着卖点别的贵的东西,那也算合适。可你又不那么干,自己算算,是不是亏得慌?!”   灵素想了想道:“我这干豆腐啊,是我家娃儿要吃嫩豆腐汤,我就做了几板豆腐,多的这些多榨掉点水,就成这个了。肉丸子也是,野猪是山上挖的陷阱里捡的,腿都腌起来了,余下点肉,除了做大炖肉的,剩下零碎的就做丸子。菌子和笋也都是山上来的,笋还好说,菌子是不知道多少样杂一块儿了,没多少,做汤添个鲜的,真要当个东西卖,都不够秤。米倒是我自己种的,娃儿们馋汤水,就做点米线给他们尝尝,多的顺便在铺子里卖。你瞧瞧,这都是顺便的事儿,其实都是家里吃不了的,不值钱,不值钱。”   歪子心说我做买卖就老被老大嫌弃脑袋不灵光,跟这位小嫂子比比,我那是贼灵光无比了吧!   灵素还在那里接着说:“再说这东西也不能都用钱算。就说这棵油青同这棵黄芽菜,不都是菜?都是地里长的。你说一个三文钱一斤,一个五文钱一斤,好像这俩就忽然分出高下来似的。其实不是,一个熬汤好吃,一个炒着好吃,没经过霜的时候味道还都差着意思。同钱没干系。   “还有这菜放这儿会坏吧?钱就不会,都奔着钱去了,就没个头了。黄芽菜卖得贵,得,都种黄芽菜吧,它贵啊。可它贵也顶不了油青的味儿,你说这钱是不是招事儿的?还有这人,本来就挺贪,可要说米面肉菜,你叫他贪吧。屯十万斤米,它会生虫,它会坏啊!敞开了吃,一顿能吃七八十几斤肉?不能吧?这就被管上了。可要换成钱,那就没数了,不知道多少算够!没东西管着它啊!   “我这里东西,就是自家山上地里长些什么,自家做点什么吃的,顺便多做点差不多卖给大家吃了。再说你瞧瞧这里,如今还多了两家了,以前就馒头店、馄饨店和面店,没别的。这边不比前街上,这里人家寻常都在家里吃,铺子做的都是点心生意。我这一做,大伙儿瞧着原来还能卖这些,还真有生意,也学着弄起来,大家都多些进项,不也挺好?”   歪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这算什么生意经,卖东西自然是越贵越好的了,只要有人愿意买。要不然行商做的什么买卖?不就是把一个地方卖得便宜的东西拉去另一个卖得贵的地方卖么。还有“同行是冤家”,哪有自家买卖叫人学了去了,还觉着热闹挺好的?……不过这小嫂子瞧着脑子不太成,多说无益,只好摇头。   反是老孙头听了那段“钱好不好”的话挺有感触,笑道:“小嫂子难得的人性,这世上把钱看的这么淡的人可真不多见。”   灵素一乐:“钱又不能吃不能穿的,不过是个标记,拿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我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都有,自然不看重它了。最怕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却想不太明白的,因这个东西瞧着好像什么都还能换到似的,就都奔着它去了。那样的才爱它呢!只是太爱它未免又要受它连累了。”   老孙头听了又一叹,摇头笑道:“小嫂子既晓得有人就爱个钱财,就要晓得人为了钱财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您把这买卖想得简单,这是如今这里还没多少利息呢。往后这里人气越发高了,事儿可就没您想得那么容易了。这世上,要做太坏的人难,要做太好的也不容易,只好稀里糊涂顺着人走罢了……”却是一语成谶,又是后话了。   闲话两句又想起来道:“对了,您这里不是还出杂货么!您这饭食里加的辣丁子,我瞧着挺好。我们那里没有,可我们那里又冷得很。这都十一月了,你们这里还这样山上林子都是绿的,地上还能长菜。我们那里早就萧索一片了,且进了十月就得下大雪,这会儿都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这东西放汤里,喝得人满身冒火似的,比烧刀子不差,我想弄些回去卖,不晓得您肯不肯让些给我们?”   灵素一听这人想买辣丁子就笑了,她灵境里干的鲜的各样品种的不晓得屯了多少了。她觉着这东西古怪,且山上几处庄子里种的品种也千差万别的,她便也跟着讨了种子育了苗到处栽种起来。偏这东西还厉害,不招虫不说,在山坳草坡上也都成长。她这广种博收的主,自然一种就种多了。   可这东西本来爱吃的人就不多,人家山里人自己吃的自己种足够了,也不消她再送赠,她自己倒是吃点儿,可也没有当饭吃的。这一来二去的,就攒下了许多。她还琢磨着把那干的做成粉、碎、条、串,把鲜的做成各种酱、腌货、渍物。可那味儿在那里,就不是人人爱吃的东西。   没想到还有人看上这个了,灵素挺高兴,便道:“这东西当调料用,一个锅里只要放一丁点就得,也要不了那么多的。不一样的品种,辣气还不一样,有种最小的枸杞子样儿的最辣,还有那个新鲜时候就皱皮的黄绿丁也辣的厉害。你是想要什么样儿的?”   老孙头道:“那自然是要辣点儿的才好。上回我瞧见的是鲜的,恐怕搁不住,有没有晒成干的?”   灵素点头:“有,那就给你黄绿丁吧。小丁子太辣了,个头又小,得磨成粉才合用,费劲。”   老孙头忙道:“成,那就要那个黄绿丁的。您这儿有多少现货?”   灵素想了想,这要现货的话,恐怕几百斤是有的,不过这样东西卖人家那许多也没什么意思,又不是人人爱吃的东西。要真有人喜欢,那里头有籽,明年他们自己种就成了,也不消那么多,她便把自己想的都说了,才道:“我看就二十斤也够了。”   歪子在边上听了都快笑出来了!这店家做饭菜的手艺是真好,这做买卖可真是太外行了!这样东西,既有人要,自然是只卖粉末或者浸油也不能卖整个的了!尤其不能叫人得着籽实。都是地里来的,人得了籽实,赶明都种出来了,还要问你买什么?!她倒都想到了,完了还打算卖整个的干货,还就卖二十斤,是怕人砸手里?都这么做买卖,趁早喝西北风去吧。   倒是老孙头说了句:“嫂子真厚道人。这样,我再多要点,要五十斤的。价钱我按着我这边能给的给您算,您看成不成?”   灵素这东西就是山上地里种出来,再摘下来大太阳一晒的事儿,她都没当个买卖,人这么说,她就都答应着。说好了等他们要走的那日交货,就算议定了。   她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儿:“你们那里是哪儿的啊?有那么冷?那你们都种什么粮食?冬天怎么过的?”   老孙头笑道:“你们这里不是有群仙岭么,这群仙岭还往北去,连着莽山。那莽山可就大了,我们在莽山北边。从前没通运河的时候,我们那儿都说莽山南边就是汪洋了,还说有神仙住在仙岛上。如今通了水路,总算绕个大圈子能过来瞧瞧。物候可就差得大了,我们那里种麦子、种谷子高粱,只是一年只能收一季一季半,也不像你们这里,全年都有绿树,我们那里这会子早就光地千里了!”   说起过冬的火炕火盆大炉子,灵素更往细了打听了,心里恨不得立时跑去瞧瞧才好。   又过了一阵子,这日歪子赶了车过来,扛走了两麻袋的黄绿丁干,又给了灵素一个封儿道:“这是货钱,您要不要点点。”那边岭儿不晓得又闻着啥味儿了正哼唧,灵素哪里顾得过来,便收了放一边道:“不用了,谢谢你啊。”歪子一笑挥挥手说了句“明年见了”,便赶着车走了。   等到晚上方伯丰帮忙数钱的时候问起,灵素才想起来道:“就是上回说的北地的买卖人买黄绿丁的钱。”   方伯丰打开来一瞧,金宝钱庄的银票,整整一百两。   灵素也挺意外:“嚯!合二两银子一斤?那老爷子别是算错了吧!”   方伯丰听她这语气同当日歪子的一个样儿,忍不住要笑。 第204章 小儿流年   灵素晓得这银票是存得时候越长越要多交使费的,赶紧第二天起早跑金宝钱庄兑现去了。她这之前年年往官行卖干果,来的次数不少,同几个柜上的都认识了。柜上的先生拿了银票一对,笑道:“掌柜的买卖越做越大,这都跟北地的大商家论上生意了。”   灵素道:“北地的大商家?”   那先生一笑:“可不是!这是茂源商行开的票,茂源在北边可是数得着的大商家,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灵素想着大概那大爷是那商行里头的采买,只是这个价儿既是开的银票,总没有弄错的道理了。不过人家是大商人,或者这买卖同自己做起来的两条路子,也不用自己瞎操心。   支了银子都装进背的背篓里,那柜上的又留住她道:“掌柜的,我们钱庄刚出了个新规矩,这五两以下的小票本地开本地支用,不管放多少时候都不收利钱了。您要是嫌银锭子太沉,直接换银票也行。”   灵素觉着挺稀奇:“怎么又改规矩了?”   那柜上的笑道:“这不做买卖的多了么,尤其转年一到下茧的时候,这三五两的买卖挺多,身边带多了累赘不是?我们这也是为大伙儿方便。”   灵素点点头:“挺好,那下回我要收着三五两的银票就不用急着过来兑来了。”   柜上的笑道:“是啊。还一个,您也可以在我们这儿开些小票收着,拿去进货也方便不是!”   灵素心说我不进货啊,不过还得承人家的好,赶紧点头答应,又谢过了才出来。   到家同方伯丰说起,方伯丰笑道:“我也想不太明白,不过这么一来的话,倒是小买卖人合适了。”   灵素道:“从前也一样能开能兑的,不过要些使费,这会儿忽然都不要使费了,这是叫人多用银票少用银子?想不明白。不过反正只要银票随时能兑出银子来,就都一样。”   方伯丰听了心里记了一笔,觉着赶明儿得去衙门里好好问问这事儿,这事情不在农务司这头,大概在商税那边,不晓得他们知不知道这个事情。   如今他们一家子人,除了早饭在家吃了,午饭方伯丰寻常时候就在衙门用了,逢着休息,就一家子全在铺子里吃。晚饭也是在铺子里吃过了,才坐了船回家。   临近腊月,天越发冷了,灵素便跟方伯丰商议,往后晚饭还在家吃得了,反正她这铺子里的吃食卖到下晌也剩不下什么,早点关门完事。方伯丰也怕晚边水上冷风吹着娃儿们,这才改了规矩。   这日刚好方伯丰歇工,说了两句钱庄银子的话,就动手张罗起买卖来。灵素也是说到散碎银票才想起来,自己那两坛子神银还没重炼,这转眼就该去给人塞彩头了,这事儿还得加紧点才好。   这天气打昨天晚边起就挺阴沉,还说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没想到刚卸下门板支起台面,就飘起雪花来了。   灵素一边往炉子里添炭一边道:“今儿该没什么人出来吃喝了吧,这下着雪可怎么叫人家在外头坐着?!”   再看看里面,东边两间里放着张大榻,边上一块挺大的地垫,都是寻常娃儿们睡觉和醒来逗着玩的地方。一张吃饭的小方桌,几个凳子,都是自家人吃饭的时候用的。这也没法让人进人。   方伯丰那里把两口大深锅坐缸炉上,一边又把大铁鏊子支起来了,笑道:“那就先少做点儿,不过也说不准,这天一冷,更该惦记着吃热酒了。”   灵素先把俩娃放到东边宽榻上,这上头铺了好几层垫被,俩娃这会儿都醒着,让他们靠着被和垛待会儿去。   她这里把一叠蒸笼格和预备好的面同几盆拌馅儿都端到桌子上,一边手里不停地包大包饺子,一边同娃儿们逗话。早上就这点活计费事,若方伯丰不来,她是不做这东西的,就弄些蒸糕油饼不费工的对付了。可娃儿们爱瞧这个,看自家娘亲手指头快得跟风一样,直接揪个剂子都不用擀,捏一捏扯一扯就包上馅儿了,转眼一个白胖饺子就上了蒸笼。俩娃儿还会适时发出“喔”“哦”的声儿,配上睁圆的眼睛,很是给娘亲面子。   这么着灵素是又干了活儿,又逗了娃儿,两不耽误。   等都包好了,蒸笼冷水上锅中火慢慢嘘着,等这些包饺子再发大一些,才转了大火开始蒸,一时间窗口就腾起水雾来,在这湿冷的时候瞧着更显暖和。灵素又换和好的死面团子加了蒜苗碎和肉碎擀千层肉饼,这个是放在鏊子上烙的,里头的肉碎先拿豆酱和油炒到起酥,也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吃食。两边烙到焦黄干香的时候,那蒜苗同肉臊子的香气也给逼出来了,那味道,恨不得路对过都能闻着。   边上小蒸笼里头今天都满堆的半发面饼子,半烙半蒸出来的,这天放外头怕冷了,就在这蒸笼里一层层焐着。   方伯丰那边把一些已经蒸熟切好的鱼糕泥肠小肉串分拨放到鏊子上,一手拿一个长竹夹子,不时给翻个面。边上炭炉上一个敞口大陶盆,里头的水也冒着热气,沿边勾着一只只圆口尖底的锡镴筒子,边上立着大大小小几个坛瓮,这是备着一会儿热酒的。   灵素把手上的东西都忙完了,四下收拾一回,才打了热水洗了洗手,过去抱俩娃。现在娃儿们一天醒着的时候长了些,可早上下晌还得各睡一回长觉,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灵素便把大榻上的被子抖搂开,顺便往里头吹些夏日里收来的热风。直到整个被褥都烘透了,才把俩娃抱过来喂奶。   都喂饱了,略待一会儿,俩都换过一回尿布,才脱去大袄子塞进被窝里去。一人一个小被窝,底下都单垫着块薄绵巾子,娃儿仰面躺着,这巾子刚好两个角翻上来往肩上一搭,跟个小披风似的,再盖上小被子,这样就不怕肩膀着风了。被窝里暖洋洋的,俩小家伙没多会儿就开始迷瞪,小眼睛渐渐没了光头,湖儿打个哈欠,眼帘一合就呼哧呼哧睡了。   小岭儿脸还朝西屋那边转,嘴里还咿咿呀呀的不晓得说些什么,眼见着也困得不成了,就是舍不得睡。灵素拍拍她道:“好了好了,一会儿吃午饭了娘喊你们,都给你留着,一会儿都叫你尝尝,啊!”小岭儿这才不哼唧了,就着飘过来的香味儿吧嗒吧嗒嘴,半信半疑地睡着了。   灵素松了口气。这五间门面都是通着的,为了方便照看孩子,中间也没起隔断。入冬风冷,怕吹着他们,这榻上就加了个帐子,这会儿见俩都睡踏实了,灵素挨个给掖一回被子,才放下帐子往这边来。   一看那千层饼已经卖出去几个了,一人往里头一探头瞧见灵素了,赶紧道:“嫂子,给我来一碗什么热乎点儿的吃食吧!我娘一早把粥给熬糊了,都便宜猪栏里的猪了,我这还空着肚子呐!”   灵素乐了:“这都下雪了,你不在家随便对付一口,还空心跑这老远来?!”说着话赶紧从一边揭过一个大陶碗来,又夹了一张蒸烙饼出来,几刀给剁了个稀碎,往碗里头一盛,揭开大汤锅的锅盖,拿勺子舀了两勺汤料盖在碎饼上,从一边的青料碗里挑了些青蒜细葱撒上,又加上一筷子酸渍姜片,往外头隔板上一递道:“给,吃吧!”   那小子正说呢:“我想今儿这么冷天儿,您铺子里准定有热乎吃食,赶紧就过来了。我娘叫我搅碗糊糊喝,这天叫我吃糊糊!是亲娘嘛……”一看灵素递出来的吃食,住了嘴,猛吸两口气道,“喝!这叫什么?瞧着就好吃!”   灵素笑道:“叫淋馍,底下是碎饼子,上头是芋魁煮的糊糊,不是要热乎的吗?这个可烫口,你慢着点儿!”   “好咧!”答应一声,也顾不上再说别的,从边上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来,埋头就吃上了。这芋魁煮酥了,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碎块,里头混着些肉碎,入口香滑。底下的饼块被汤汁一泡,都吸饱了汁水,因是半发面的,虽浸了汤里也还留着点嚼头。芋头本就吃荤,又滑腻,和着饼子一吃起来,满口的香,又顺口,上头撒的青蒜小葱加上里头的渍姜片,一碗下肚,脑门子都冒汗,从里往外都热乎了。   没多会儿这半大小子就干了一碗,舔舔嘴道:“嫂子,这个几文钱?”   灵素道:“你那就用了半个饼子,四文钱的。”   这小子摸出几个铜钱往边上的笸箩里一扔,笑道:“也就您这个价儿,我们才敢往外头吃来!要不然就只能米糊糊就咸菜丝了,一餐早点要敢花十几二十文,我娘非揍我不可。吃饱了,扛活去!等我赚了钱回来,就来您这儿吃酒!”   灵素乐了:“你这点小小子,就算有金子拿来也不卖酒给你呢!还有这下雪天你还做什么活儿去?”   小子紧了紧袄子,站起来笑道:“这不还有个官集嘛,这回听说要办个大的,衙门找人帮忙搬抬东西呢!我这样的算八分工,一天八十文,还管一餐饭。我得赶紧去了,要是够了人数,就抢不上活儿了!嫂子、哥,走了啊!”说着话往头上戴了个灰不溜秋不晓得什么材料的帽子,就往风雪里去了。   灵素看着叹一声,往一边的锅里又加了些骨头汤。   虽是雪天,还真没断了买主。有太阳的日子这里背对着日头一坐,晒得暖烘烘的吃点儿东西,真是舒坦。今儿这天气可不成了,风卷着雪往凳上扑,坐不住!可就这样,也挡不住爱吃好喝的。不时有人过来打一碗热酒,站着来两块鱼糕,三两口干了,再另外买点什么带家去。也有拿着自家的罐子专门跑来看看今儿有什么现成的吃食的,这都是家里全在做活儿,没空做细致饭菜又想吃点有滋味的,晓得这地方的便宜实惠,冒雪走一趟也算值得过。   到了中午,灵素往西屋桌上放了一个矮炉,坐上一只砂锅,里头是用野猪火腿和冬笋打的底,一块儿炖上响皮、菌子、鹌鹑蛋、豆腐丝、鱼丸、肉圆、蛋饺和黄芽菜,冬天吃着暖和又不容易凉掉,另外还配了几个咸酸的渍菜醒舌头。灵素给方伯丰烫了一角辛酒道:“今儿没‘午市’,咱们踏实吃着。”   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大了,路上没什么人,俩人刚吃了一半,外头安静里头有人哼唧上了。灵素一搁筷子:“就晓得你得醒!”   方伯丰跟着笑:“这是有帐子隔着些儿了,要不然哪里能等到这会子。”   他要上前帮忙,叫灵素拦了,她道:“别,帐子口掀大了进风,你等我给他们穿好了再抱走。”   方伯丰答应一声,在边上等着。   这里灵素往帐子里头略撒些夏天的暖风进去,快手快脚地给穿上连裤袄子和罩衫,又给戴上帽子,等俩都收拾得了,才掀了帐子,等里头的热气慢慢散出来,同外头差不离了,才把湖儿抱过去递给方伯丰,自己抱了岭儿过来。   方伯丰接了过来抱怀里问道:“没拉?”   拉是拉了,灵素早用神识一收甩灵境里了,这时候扯开来换可得多冷得慌。嘴上含糊两句对付过去,那里岭儿已经趁爹娘说话的功夫抄上筷子了。   方伯丰赶紧给夺下来:“慢点儿哎宝贝儿!你可还用不来这个呢。来来来,你娘早给你们晾着糊糊呢,爹喂你吃一口。”   这糊糊是用鸡脯子肉和油青叶子剁了细绒加冬酵糕煮的,滋味该是不错,可比着桌上的暖锅子可就差着意思了。岭儿张嘴吃了两口糊糊,就从灵素怀里扎着两手往桌上够,灵素只好说给她:“那个烫,你还吃不了呐!你的肠胃才这么点大,很软很软,你又没牙,哪里吃得了这些。等……等明年、后年,长了牙再说吧,啊?”   想是知道没戏了,这小丫头把手放下了,一边乖乖张嘴吃着米糊糊,一边眼巴巴瞧着那暖锅看,灵素抱着她瞧不清楚,方伯丰喂了湖儿几口糊糊,抬头一看就乐出来了。敢情这小岭儿一边咽着糊糊,一边还滴答着口水,一码归一码。   灵素转过她身子来才瞧见了,拿了帕子给她擦嘴,一边道:“就你这样儿,一会儿开油锅炸丸子炸排骨炸排叉,还蒸桂花年糕、红糖年糕、打糍粑,你可怎么办?闻着味儿你就醒,听着声儿你就要闹,可又吃不了,这么眼巴巴瞧着,多少口水够你流的!”   也不知道是真听明白了还是怎么的,这小家伙的口水流得更欢了,把他爹看得又是可乐又是心疼,一个劲儿道:“等你长牙能吃了,都做给你吃!你放心,你娘就为了你们这口吃的才开的这铺子!”   结果等临过年的时候,爹娘两个发现湖儿嘴里还没动静,岭儿却紧赶慢赶地冒了颗乳牙尖尖出来,都相顾无语。尤其人家娃儿要长也先长门牙才对,她倒好,头一个冒头的却是边上一颗尖牙。方伯丰看了直叹:“这是有多爱吃肉!” 第205章 一家和乐   午后雪势渐大,俩娃儿轮番在爹娘的腿上怀里玩了半日,咯咯乐的声儿叫方伯丰信了这世上真有“银铃般”的笑声。到底还小,一会儿就打起了哈欠,灵素又给喂了回奶,还塞进热被窝里叫他们睡去。方伯丰瞧瞧俩娃儿红扑扑小脸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只觉着心里也暖酥酥的,灵素看看他道:“你也睡会儿去?”   方伯丰失笑:“一大家子跑铺子里睡觉来了?”   俩人对着乐,结果门口有人喊要买东西,方伯丰便赶紧过去招呼,灵素想了想却往后头屋子里去了。   把双联灶两个炉膛的火都捅开,边上长案一字码了开许多小团箕大扁筐,等锅底的水汽都烘干了,才满倒了油下去,调一回火势,才又风风火火往前头去。方伯丰正给人切米糕,灵素问他:“忙得过来不?”   方伯丰回头瞧瞧她:“忙得过来。今儿还能有多少人。”   灵素点点头:“那前头你看着点儿,我后头炸东西去了啊。”   方伯丰问她:“你一个人忙得过来?”这炸东西火候要紧,一个人又要管着油又要管着火的,要炸丸子还得现剁馅儿现捏吧?   灵素一甩脑袋:“没事,我昨儿都做好了的,本来打算今天卖完了东西再炸,下雪了人少,我就先炸起来好了。”   方伯丰在厨事上对灵素是一百个放心的,便点头道:“那你去吧,小心点儿别叫油溅着,前头我会看着的。”   灵素点点头往后走,一边道:“我把后门掩上,省得一会儿香味飘过来这俩又得醒!这会子没睡够,到晚边就该闹了。”   方伯丰忍着笑答“好”,想想自家那俩娃,也幸好有这么个娘亲,要不然往后可别上街了。岭儿是准定能从街头吃到街尾的主儿,湖儿则向来是妹妹打头他断后,看着不声不响的,岭儿闹出来的好处他也一样没落下过。   灵素到了后头,神识往灶膛里填柴禾控制火势,一手长筷子一手盆也似的大笊篱,两锅齐开炸起东西来。   今年野猪坳的野猪真是太多了,她在沿路下的几个夹子和陷阱,几乎没一处落空的。有时候神识散开去探探,都有些着急了。不是说有虎豹豺狼吃野猪的么?那你们倒是赶紧吃啊!这要真猪群满山了可怎么好!她也不想想,还不是她在野猪坳里护着它们给护出来的。   这么一来,今年她灵境里收的野猪肉也块堆成山了。好在如今神识精进,收拾猪肉不用拉去屠户巷寻人帮忙了,在灵境里用神识就能做了。只请焦大姐夫妇帮着收拾了最大的三头,有了铺子,许多吃食材料不用经过家里,倒少了许多口舌。   今儿那许家大小子的话叫她心里挺感慨。南城同隔着河相望的长乐坊虽都在德源县南,却翻然两个世界。长乐坊里高楼街这样的地方自不消说,住家也多是独门独院的大宅子。像七娘家住的三进院子在这里都算一般人家了。讲究的人家,那园子里亭台楼阁、堆山引水,都弄得跟仙境似的。   可这同在城南的“南城”却多是许多人家挤住在一处,为着能就地方加盖房子,那屋子的朝向也是五花八门的。这里的人多半没别的什么产业,就靠寻差事扛活过日子。从前灵素从山上捡过许多不值钱的野果子,最后就是卖到这儿来的。   这里是不富裕,可灵素瞧着却另有一番生机。就像那些单卖没人要的山楂水车子一样,到了这里,大娘大婶们拿了去,精打细算着往里头兑上糖,做成酱、糕、羹、冻、干、茶,娃儿们挽着篮子往集市上一走,就能换回几日的口粮来。灵素有许多渍菜腌菜的法子都是同这里的大娘们学的。   这边出门扛活的人多,可门面小店却少,连清河坊后街都比不上。清河坊那块许多都是从前就在县里立足的老底子人家,南城的人口就杂多了,很多祖上都是在三乐坊的大宅门里头当差的。就是现在也有许多专门伺候大宅门里的手艺人,像花儿匠木匠泥瓦匠什么的。这些人有两三代前从周围村里来的,也有更远地方来的,五方杂处,论起来同康宁府相类。没田没地没积累,许多人家过的都是手停口停的日子。   如今有了填塘楼,叫他们多了些来钱的门路,从盖楼的时候帮工到现在挎篮子的小买卖和陆续开出来的小店,还有专门给过路行商供货的趸货铺和中人,手里的活络钱比之前多了。可就算这样,像长乐坊里头高楼街那样地方,他们是想都不会去想的。也只灵素这铺子里的价儿,能叫他们出来吃一顿。   看看自己灵境里堆高的野猪肉,灵素决定到时候多卖些排骨肉丸子给他们。反正若是没有自己这铺子,他们也不会去盒子铺卤味老店买这些,自己这买卖可碍不着谁的生意。   打定了主意,那什么剁肉馅上劲搓丸子的活计,在她灵境里都是一动念的事儿。所以等方伯丰关了前头的门过来一瞧,看案上团箕里堆高的丸子和饹馇、排条、排叉、小麻花……都惊呆了。   也就他开门的当儿,这油香味噌一下就钻前头屋里去了,他这还顾着问灵素都什么时候做好的,那边灵素已经快手快脚收拾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头去了。   果然刚走到东屋,就听娃儿在喊:“囔……呐!呐!……”   灵素一边把烘热的袄子拿出来,一边嘴里道:“什么囔啊呐啊的,是丸子!肉丸子,鱼肉丸子,一会儿咱们还炸鱼饼,整个的卷,热烘烘,不晓得多好吃……可惜啊,你还吃不了,小馋猫儿!”   方伯丰在后头看着火,哪里想到这当娘的还有这么欺负娃的。   灵素抱起湖儿来的时候,湖儿一挣,灵素知道了,赶紧把一个盆直接搁帐子里头,把湖儿往上头一放,小家伙不费劲就拉了泡。神仙手段在这个时候多好使啊,三两下就收拾完了,娃儿一点罪都不受。再看小岭儿,已经拉尿布上了。   灵素又给她换,一边换一边叹气:“你说说你,怎么就知道个吃呢?跟你哥哥好好学学,都这么大人了!”多大人啊?这半岁还差着点儿呢!   她就一边替娃儿们收拾,一边嘴里胡咧咧,俩娃儿也“咿呀,哦呀”地不晓得是答她的话,还是在相互间商议——“你闻着味儿了没?好香啊。”“闻着了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都收拾好了,一手一个抱在怀里,用一个大氅把娃儿们兜头一抛,三两步走过中间的窄院,冲进后头的屋子里。从里头拿出一张坐车来。这坐车是苗十八特地找人做的。寻常坐车只能坐一个娃,这坐车特地加宽了,两个座儿,能让俩娃并排坐着。前头的搁板有一排孔可以固定出不同大小的空来,现在用的倒数第二对插孔。俩娃儿坐下正好把胳膊放前头板上,人也不会往下出溜。   底下踩脚的地方灵素给加了个棉垫子,湖儿脚劲大,好蹬东西,这么着不容易伤着,也暖和。   俩娃儿满百天的时候,苗十八叫人运了两车的东西来,小娃儿坐的坐车、可以推着走的底下带了六个轮子的雕花推车,夏天坐的藤推车,娃儿可以在里头立着的站桶,底下带着空娃儿可以自己带着走的扶车……好几样都是双份的,用的料子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木材。   大师兄那里都有沈娘子娘家管着,苗十八这做长辈的瘾全招呼到灵素这里了,老人家还道:“这些他们用完了好生收着,后来的还能用。”   方伯丰听了笑,灵素赶紧摇头:“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俩了!”   惹得七娘和沈娘子都没忍住笑。她们只当是灵素一人带俩娃带得累怕了,哪里知道灵素是叫他们这些大人们给管怕了。这怀娃和生出来这多半年时间,灵素觉着简直就跟坐牢似的!不干了不干了,这活儿没意思透了!   俩娃儿在这车里也已经坐惯了,寻常灵素要在灶间里做点什么,若恰逢他们醒着,就叫他们在这坐车里坐会儿。若都坐烦了,便抱起来揣背篼里随身背着。细算来,这俩娃儿自出娘胎,就没怎么跟这娘分开过。   七娘要管许多内外事务,娃儿自然不能都随身带着,许多时候都交给家里的看娃大娘看着。沈娘子那里更没法子了,她奶水也不够,加上生了娃儿身子有些虚,带娃儿没法好好睡觉,都是沈家派了几个老人过来帮着看。   也只灵素了,一个人带俩,还都跟闹着玩儿似的。瞅着娃儿爹不在跟前,娃儿们又还不十分知事,靠着娃儿舅舅给的法宝,山上水里的都带着他们去。尤其娃儿们在水底下看那么大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湖儿高兴地直呀呀,岭儿不晓得是把那鱼看成什么了,一个劲儿流口水……   闲话且住。这里方伯丰见灵素把娃儿放坐车里了,过来同她换班。灵素问他:“东西都卖完了?我看你把那两边的门扇都上上了。”   方伯丰蹲下来从案上捏了根排条逗俩娃儿玩,——这排条是猪脊大排肉切成条,用椒盐码过味,粘上生粉、鸡蛋、馒头渣炸出来的,下酒一流。   听灵素问起,方伯丰便回头答她:“方才一个婶子过来打椒鱼汤,剩下小半锅她都要了,我就把余下的几块蒸馍也送了她。盆干碗净,卖完了。索性上了门板,人远远看见晓得歇张了,省得白跑一趟。”又问灵素,“怎么炸这么些丸子?不是说就预备年下家里用的么。”   灵素道:“这里一片都喜欢吃我做的炸丸子,就索性多做点,分着卖些给他们,大家吃个乐呵。”   方伯丰晓得灵素做买卖同旁人不一样,不过她就是有那个运道,别看卖的吃食都没什么章法,可转眼就能卖一百两银子的山货出去,也没地方说理去。   “你拿主意就成。”说着话转过脸去瞧儿子闺女,立时“啊!”了一声。他方才顾着扭头说话,手就搁那里了,离得远的岭儿一把把她哥哥摁靠背上,自己探过身子来叨住那根排条正使劲嘬。她还真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方伯丰又不敢使劲往回扥,怕扥断了那留她嘴里的得噎着她,更怕不小心蹭破她口舌,急得赶紧喊娃儿娘:“灵素,灵素,快帮忙,这娃!嘿呀,这娃!”   灵素回头瞧见了,赶紧过来,捏起一块还热乎着的排骨搁她嘴边上,岭儿一瞧“哟呵,这块更大呀!”立时松了排条回头就想叨一口排骨,她速度哪有她娘快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松口的一瞬间,爹娘两个齐齐撤手,立时排条也没了,排骨也没了……   小家伙愣了愣,左右看看,眼圈一红眼看着就要哭,灵素赶紧扯过一根香芹梗来递她手里:“给给给,给你这个啊,怪,不哭不哭,那个你啃不动呐。”这个我就啃得动了?就吃亏在这不会说上了。   芹菜梗碧绿闻着还挺香,岭儿一回手塞自己嘴里了,这东西里头的筋长,啃不断,不怕噎着她,灵素就由她去了。岭儿顾着跟嘴里的草搏斗,一时也忘了方才没到嘴的肉,自然也忘了委屈忘了哭,天下太平!   湖儿见没人搭理他,伸手扯了下他爹的袍子,方伯丰回过神来,也学灵素样儿扯了根芹菜梗给他,湖儿拿着闻了闻,跟方伯丰“哦,哦”手往前头大案上指,方伯丰大乐:“你比你妹子还难骗呐!那些你们吃不得!”湖儿见方伯丰不给他拿排条,心里大概挺后悔方才没有跟着妹妹一块儿叨一口。   正忙活着,前头有人敲门,方伯丰便赶紧过去,一开门却是苗十八同大师兄,忙往里头让,又问大师兄:“这么大雪怎么过来了,今天楼里不忙?”   大师兄道:“今年订出去不少年席,都下了二定了,要预备许多食材,东家做主年前就先歇了。”   这年席酒楼里开出去的都是席票,好多来回转送着并没有正来楼里吃来,最后到了打鼓的手里,还拿回出票的酒楼来打个七八折还兑了银钱走。酒楼不过白出几张票,十两收进来,就付个七八两出去,一转头二三成的利,谁不干?   这二定才是真的拿了票过来签过,说好了日子,到那日或者送家去,或者上酒楼来,这是真要来吃席的。不过这十两银子的席票本来也含了利在里头了,真来吃了酒楼一样不亏。   越是有名的酒楼席票越显档次,这席票钱也越好挣,要不然珍味会这么多人聚一块儿比拼呢,可不是光为了争个强弱高下的意思,后头都带着真金白银呐!   方伯丰挺高兴:“那敢情好,正好可以歇歇。”   苗十八回头问他:“娃儿们呢?醒了没?这是在开锅炸丸子?”   方伯丰点点头:“都醒着呐,在后厨上,灵素说要多炸些丸子卖,正忙活呢。”   大师兄道:“也不趁钱,费这么多力气干吗?!”   话是这么说着,到了里头一瞧那阵势,大师兄问方伯丰:“你还有围裙没有?”   方伯丰道有,赶紧又拿了一条来给大师兄,大师兄一系上围裙,就对灵素道:“烧火去!”这里他老人家接过笊篱和煎筷忙活起来。也不晓得谁说的“费这么多力气干吗”!   苗十八全不管他们,就顾跟俩娃儿逗着玩。方伯丰赶紧道:“您别老蹲着了,一会儿腰该难受了。我给他们抱出吧。”   灵素摇头:“抱出来干啥,抱着他们更累。把那坐车放小案上就行了。”说着话俩手一较劲就真给连人带车放小案上了,俩娃肯定也不是头一回上这上头,“吱儿哇”地跟着起哄。   苗十八拍了灵素一下:“你慢点儿!娃儿小,别给吓着了!”可再看看那俩一脸兴奋的小娃娃,又哪有半点“吓着”的意思,这后头“训闺女”的话也只好先咽下了。 第206章 年闹忙   等把灵素放外头的那些要炸的都炸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收拾东西各回各家。方伯丰想请苗十八回清河坊一块儿吃晚饭,苗十八嫌灵素那条囫囵船小,他道:“别一不小心给整翻了!下回吧!”说着话披上不晓得啥裘皮的大氅,还同大师兄一起坐车要回三凤楼去。   大师兄又问灵素接下来还准备做点什么不做了,灵素便道还想捣糍粑蒸年糕做腊肉腊肠……絮絮叨叨反正就没什么她不想做的。大师兄听了倒觉着她这才有点做买卖的意思了,点点头,“到时候我来看看。”   灵素也没往心里去,送了他们到门口便回来同方伯丰两个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方伯丰又把炭瓮里放上余炭盖上灰,拨开一点点小口,这样等明早要开店的时候用起来便当。实则他媳妇灵境里收着好些火炭,都是现用现拿,只是他在这里不方便拿出来罢了。   都收拾好了,方伯丰又前后看了一回,敲一敲门板,紧一紧门闩,看一回留下的火,见都没错了,才扶着灵素往后门去。那船就停在后门口的踏埠,这会儿踏埠的石板上都落了挺厚的雪了。灵素把俩娃放在胸前的背篼里,方伯丰一手提着个篮子,一手扶着她胳膊,生怕她脚底打滑。   这背篼也挺稀奇,俩娃坐里头就跟窝在大半个蛋壳里似的,都拿小爪子扒着边沿,上头一个竹编蒙丝绵的高顶,像个加高的大斗笠。顶上留着一小圈空格当个气窗,边上蒙严实了吹不进风去。娃儿们抬脸能瞧见他们娘的下巴,加上也不是头一回坐这个了,也不闹。   船上也落满了雪,中间那个半人多高的船篷上看着白绒绒的,这原是灵素特地加的,等她自己带着娃撑船时娃儿们就待这里,能避着点风。这会儿方伯丰撑船,叫她也坐里头去,灵素便给方伯丰头上扣了顶带风檐的毡帽,还带着护耳。方伯丰手上一双薄毡的手套,一点竹篙,船就出了踏埠向外头滑去。如今他这划船的技术可练出来了。   天上还飘着雪,天色将黑,密密麻麻的雪花远远看去都灰扑扑的,只有落到了地上才显出白来。两岸人家屋顶满积了雪,寮檐口的黑色就跟框着粉白糕团的匣边似的,灰白的墙,高高的檐头,各家各户烟囱里出来的白烟,随着竹篙水声,渐渐往后退却,如行梦中。   方伯丰立在船头撑船前行,冷风吹得鼻子发僵,想必已经红透了,哈出来的热气被吹回重扑到自己脸上。回头瞧瞧盘腿坐在船篷口,两手护着背篼的灵素,下的每一篙都越发小心。却听得有个声儿又在那里咿呀咿呀的,忍不住笑:“岭儿还挺精神。”   灵素没好气道:“我就不该把那篮子也放里头,这地方小,味儿都聚着,她哪里还肯睡。下晌跟师公玩了半天,湖儿都睡着了,她还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呢。”   方伯丰听了问她:“哦?她跟你说什么了?”   灵素道:“叫我给她颗炸丸子吃,实在不成排条也好的,大不了剁碎点喂她……我都不带搭理她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   方伯丰听得一边摇头一边笑,这冷风冷雪的吹脸上也不觉得如何了。   从清河坊走去南城填塘楼,打街巷里绕过去得走两刻多钟,走水路只要一半工夫,说起来还真是前知县老爷的“德政”了。现在的县老爷最烦人赞完德源县后来这么一句,可又没法子,这是实话不是?!不入耳的实话真是最招人嫌了。   到了自家门前的踏埠,方伯丰停稳了船,自己先接过灵素递来的篮子上了岸,把船绳往踏埠边的桩上一系,这才伸手扶灵素上来。灵素伸手一搭他胳膊,脚下如风,转眼平平落在了石板上。方伯丰看了暗叹一声,往家走的时候就对灵素道:“等娃儿们长大了你教他们练武吧,识字倒不着急。”   灵素道:“教是可以教,能学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他们自己,这也得讲缘分的。”   方伯丰点头:“我晓得,得看有没有那个根骨嘛,我书上看到过的。”   灵素真是打心眼里感激那些天马行空的书。   边上崔家苏梅儿的相公出来,正拿把扫帚扫路上的雪,都直接往河里扫,见方伯丰夫妇俩上来,笑道:“幸好,没扬着你们吧?”   方伯丰摇头:“没有,我们都上来了。”   崔家大哥笑笑:“这早晚就回来了?这一逢着雨雪天就耽误买卖,你们那铺子地方又偏!我说当时要开铺子,还不如就在这里呢!院子里盖两间房,往外头一开门,得了!那地方,不成!‘南城馆子饿死耗子’么,没生意,都是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主儿,哪里舍得往外头吃饭花钱去。”   方伯丰笑着点点头:“这雪是大,路上都没什么人了。”   崔家大哥道:“有两年没遇上这么大雪了,都说往后要越来越冷呢,也不知道真假。”   方伯丰问道:“是嘛?还有这说法儿?”   崔家大哥道:“谁晓得是哪儿传出来的邪话,管它多冷呢,大不了不出屋呗!”   闲话着方伯丰已经开了家门,朝崔家大哥点点头,俩人就进院子了,崔家大哥回头顾着自己接着扫雪。   进了家门,方伯丰把手里的篮子放下,回身来接娃儿们,灵素冲他摇摇头,轻声道:“都睡着了,刚才玩得累狠了,恐怕能睡一会儿。我给他们放床上去。”   方伯丰点点头,灵素就直接背着背篼进卧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见方伯丰刚淘好了米准备下锅,笑道:“在那里整天守着一堆吃食,正经米饭倒难得吃上一碗。晚上想吃点什么?”   方伯丰道:“方才闻了一下午的油香味,晚上就清淡点简单点对付一口得了,挺冷的天儿。”   灵素摇头:“这天儿冷才该好好吃啊,要不然多冻得慌!一会儿我也喝点甜酒。”   方伯丰紧着道:“你还给娃儿喂奶呢,可不能喝酒啊。”   灵素道:“我之前坐月子的时候不是还让吃甜酒煮蛋来着?怎么这会儿反不能喝了,我就喝一点儿,没事的。”   方伯丰一听也对,便也没话说了。   灵素又问:“你闻腻味油气了,晚上咱们就吃鱼吧?”   灵素腌的鱼也是一绝,不晓得她怎么整的,寻常的草棍子大白鲢都能叫她腌成蒜瓣肉,蒸着吃咸鲜紧实,很是下饭。方伯丰听她说要吃鱼便点点头道:“好,就简单弄点儿吧,你都张罗一天吃食了,也累狠了。”   灵素笑了:“这怎么会累?我就是喜欢这个才开的这店。还那么些人劝我就盯着一两样卖,那哪儿行?!这么多吃食可以做,只做一两样多可惜了的!”   方伯丰瞧她笑得两眼弯弯,哪里见半点疲色,倒是自己还觉着满鼻尖都是油气,那一篮子炸货拎进去,瞧都不想瞧了。可见自己不是个能做饮食买卖的料,也就隔几日帮个忙还成,真的整天忙起这个来,只怕还真受不住。   灵素瞧出他累了,把他往外头推,又拿了件袄子给他道:“你换件衣裳去去味,一会儿烧热水泡个澡洗一下头发就好了。”   方伯丰笑:“这大雪天的泡澡洗头发?”   灵素道:“我给生个火盆烘热了再拿出来就成,北地的大爷说给我的,‘有火无火两世人’,你放心,准定不冷。再说了,反正你不洗,湖儿也得洗的,他一天不过回水就过不去。我看他就是个属鱼的。”   方伯丰听了哈哈直乐,由着她指挥着换了长袄和外衫,端了杯热茶往卧房里看着娃儿们去了。   一会儿灵素进来说能吃饭了,出去一瞧,好嚒,整条财鱼做的财鱼火锅。——花斑鸡打的底汤,多放了些姜片去腥,薄得半透的黑鱼片下汤一涮就颜色发白打了卷,轻轻提起筷子蘸一点灵素特制的料汁,又清淡又鲜美。最后再来一碗鱼汤,透鲜!   这蘸料是用秋油加鸡骨头熬的汤,再兑上一点辛酒,一勺香醋,一点点糖,同姜末和葱白碎和辣丁子一起上锅蒸出来的。入口咸鲜回味略有酸意,最后辣舌尖,拿来蘸鱼最是去腥提味。也是灵素自己琢磨出来的。   饶是方才觉着被油味儿熏得没了胃口,方伯丰这一顿也没少吃,还喝了三两多辛酒,灵素就喝了一碗甜酒过过瘾。   也不知道是卧房的门关上了的缘故,还是下晌同师公和舅舅挨个儿玩举高高乐累了,俩娃这回没哼唧,睡得挺踏实,倒叫爹娘两个难得吃了顿安生饭。   吃完了方伯丰把灵素按座位上不叫她动弹,自己端碗涮锅擦桌子地都收拾完了。灵素瞧着心叹:“我这动动念头就完事了,你这可多累!”可这心意她可领了个十成十。   等方伯丰收拾完,俩人泡了壶香豆芝麻茶正喝茶说话,里头有动静了。灵素进去刚伸过手去要抱他们,岭儿就朝着她胳膊歪着脑袋张着嘴过来了,灵素一瞧晓得是饿了,干脆先抱起来喂奶。等俩娃都喂饱了,再给穿好衣裳,才抱到外头去。又吩咐方伯丰多烧些热水,准备一会儿洗澡用。   水得了,灵素先给两个娃儿过了一回水,才叫方伯丰进去洗。方伯丰本想算了,只怕太冷,没想到往里头一待,却是暖洋洋的,那两个火盆这么厉害?疑惑着,可这眼前就是事实啊。便索性真的连泡澡带洗头都收拾了个干净。回了房里,灵素拿了大巾子给他绞头发,又叫他到窗口挨着火盆坐着。俩娃儿靠坐在床上瞧自家爹娘在那里玩头发,扎着手乐,也不晓得有什么可乐的。   外头黑透了,晾干了头发,方伯丰瞧着娃儿们,灵素自去后头洗漱了,回来把火盆挪了出去。这是苗十八说的,娃儿们肺弱,闻不得炭气,炭盆不能在屋里过夜。灵素是不怕这个,她还存了那么多大夏天的热气呢,这往屋里吹着点儿,比点炭盆舒服。   第二天方伯丰还去衙门了,灵素趁着四下无人,把囫囵船往灵境里一收,斗篷裹住自己同娃儿们,一点脚就到铺子了。   这雪还没停,她就一锅蒸糕,一锅油煎糯米饭团,一锅澳豆腐算热食,另一边摆开团箕开始卖各样炸物。   也是巧,恰是那天说了要买丸子的婶子不晓得要往哪里去,顺路过来瞧瞧,就看见她家那案上堆高的丸子了。赶紧过来买,一边叫灵素称一边后悔:“就不能多卖几斤?就非得只卖两斤?”   灵素笑了:“这不是那天咱们说好的嘛,您还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叫人多买了去呢,怎么这会儿又这么说了。”   婶子叹道:“那会儿我不是怕自己赶不上嘛!要是晓得我是头一份,我就该同你说最好一人买十斤呢!”   灵素赶紧摇头:“我可做不出那么些来!”这剁肉捏丸子都不叫事儿,肉也不怕不够,可要开火开炸的活计灵境和神识实在帮不上什么忙,都得在外头按规矩一样样做起来,哪里有那么多功夫。   到午饭时候,就只剩下几个糯米饭团了。澳豆腐又叫小豆腐是用嫩豆腐丁勾芡打的汤,底是用木耳丝肉丝笋丁榨菜丁过油炒香再加水熬出来的。秃噜着吃,豆腐又嫩又滑又烫,汤勾了芡,各样料在里头不沉底,每沿着碗边啜一口都能吃到不同食材,天寒地冻的,来一碗可舒服得很。   附近的居民们晓得灵素做这个,吃两回简直上瘾,她卖得又不贵,后来都干脆端着自家的罐子来,跟打豆浆打豆腐脑似的往家里打一罐。灵素那深锅哪里够这么几回的,幸好灵境里存着现货,不断往锅里添补,才能勉强应付。   最后一个来买的,灵素把几个糯米饭团也都送了他,然后学着方伯丰把门板一上,就打算往后头继续做各样吃食去了。方伯丰不在这里,她都同时开五个火,灵境里那许多吃的都是一天天这么做了存下来的。   炖了五大锅澳豆腐往灵境里收了,又往那三口排灶上的锅里添上水,准备蒸糯米饭,备着往后捣糍粑用。老虎灶上的两口锅里也加上水,在灵境里用糖水和果浆子淋粉过筛,准备蒸花糕。   忽听得前头又有人敲门,神识一扫,嗬,这回来得挺全乎。   小跑着出去开了门,苗十八、大师兄、沈娘子、七娘、黄源朗都来了,还带了几个跟着伺候的人,两家的娃儿也带来了。   一问,说是过来热闹热闹的。大师兄进去一瞧灵素正在蒸糯米饭,便问道:“就这些?还有泡好的糯米没有?”   灵素只好往东头的脚箩里放了些道:“还有一担。”   大师兄点点头:“那一会儿就开打吧。”又看看灵素那边准备蒸糕的米,问道:“怎么没有猪油丁?”   灵素道:“没准备蒸猪油的。”   大师兄伸手捻了捻灵素方才开门前从灵境里拿出来放那里的米粉,点点头道:“这个粉只能蒸个花糕,要不明儿蒸年糕?”   灵素心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咋说,便点点头:“也成。不过这粉没现成的了。”现成的倒有,这会儿没法往外拿了。大师兄一甩手,“没事,一会儿我叫人送来。”   回头吩咐边上的随从道:“去拿几袋糯米粉和粘米粉来,还有上好的猪板油拿二十斤。再把冯汉哥俩喊来帮个忙,就说晚上我的东道。”那人赶紧答应一声去了。   灵素看了大师兄这喧宾夺主的样儿在心里撇嘴,沈娘子则满眼柔情地瞧着自家那发号施令丁点不带含糊的相公。真是各人各好啊!   七娘则拉着黄源朗在那儿拣现成的一样样试吃,看那夫妻俩你分我一口我分你一口的,哪里像是赫赫有名的填塘楼东家!俩人还不止吃,吃着还商议,“这个挺好,你尝尝,冷了都不腥气。咱们要点儿给两头爸妈送些去,纯的鱼肉还没有刺,老人家准定喜欢!”又说“明儿还得过来瞧瞧脚店,下晌还来这里吧?瞧畅儿高兴的!”另一个就顾着点头,媳妇说的都对,听媳妇的发财!   因二进的灶台也都在西屋,中间都是柱子,也没打隔断,娃儿们便都叫在东边屋子里玩,几个大娘看着。湖儿和岭儿方才吃了奶睡着了。等这里一锅糯米饭出锅,蒸上第二锅的时候,他们也醒了。这里有了大师兄,灵素立时连个二灶上的都算不上了,人家媳妇在这里,灵素得给自家师兄留脸面,只好交权了。娃儿们醒了,正好就去给收拾好了抱过来。   俩娃儿瞧见苗十八就咧嘴直乐,把个苗十八逗高兴了,又看岭儿直往那花糕锅上看,便一伸手从大师兄手里抢过撒子道:“瞧好了!师公给你们蒸个甜糕吃!”大师兄只好知趣地往后退两步,让师父在先。   苗十八又拍大师兄一下:“把灶火烧旺点儿,中间要高焰,四围空圈架风。”   大师兄“哎”一声赶紧拿烧火棍去了。   灵素瞧了心里那叫一个畅快:“嘿嘿,师兄啊,你也有今天!” 第207章 春禧   之后几日,这些人天天往这里跑,晚饭也都索性一起在铺子里对付了。大师兄、灵素和三凤楼的几个师傅轮番上阵,赶着苗十八高兴,还能尝尝他老人家的手艺。   方伯丰也不用回去吃晚饭了,回回下了工到铺子一推门,里头热闹得天天跟过年一样。大人笑小孩儿闹的,湖儿和岭儿下晌的觉也越来越短。大师兄家的大郎和七娘家的畅儿也只比双生子大了两三个月,能简单往外蹦字儿了,只是没人猜得对意思。   孩子小,差两三个月可都差出一半来了,他两个能弄点东西磨磨牙,湖儿和岭儿还只能干看着,闹得岭儿天天着急。师公看不过去了,用米粉同麦粉配着,特地给他们做了些糕干出来。这糕干是烘出来的,粉得极细,就压得坚实,成品跟指头似的滚圆一根,娃儿用牙床能慢慢蹭点糊糊下来,又咬不断,是个磨牙的好东西。岭儿得了这个,才心气略平,跟师公那是越发亲了,把个苗十八得意得不行。   说来也怪,这年亲近的几家生的娃,一水儿的男娃子,沈娘子和七娘不说,陈月娘和姜秋萍也都生的儿子,就灵素得了岭儿这一个闺女。不止苗十八喜欢,大师兄和黄源朗也爱得不成。黄源朗还能指着七娘过些年再给他添个姑娘,大师兄可没那打算了。沈娘子身子弱不说,大师兄也不忍心媳妇再受那罪,只说有大郎就够了。现在就哄上岭儿了:“等你再长大些儿,天天来找舅舅吧。舅舅给你在三凤楼整一常间,咱们想吃啥就做啥,好不好?”   岭儿也不晓得听不听得明白,反正就会咧着嘴咯咯乐,顺便滴溜一道口水下来。   方伯丰抱着闺女想想身边一溜的小子,只觉着这往后的日子真是危机四伏啊。   本来灵素只打算在外头稍微做点什么意思意思,大活儿都留在灵境里转眼都能完事。这群人一掺和进来,她也只好随大流了。   那天蒸完了糯米饭,放在石臼里捣糍粑,大师兄自己先上,之后又换了冯家俩兄弟。那两兄弟都是出了名的能吃能干力气大。结果换到灵素手里,把他们都给镇住了。就看她挥着那石杵就跟不费力气似的,都不用歇,直接一甑打到出糕。   把个沈娘子激动得不成,就差在边上挥手绢加油了。她是晓得灵素有武艺,力气也大,没想到能大到这样地步,连男人们都赶不上。七娘同灵素做过那么些日子的饭菜,晓得她的过人之处,见沈娘子惊讶,还把从前的事儿也翻出来说给她,更引得沈娘子惊呼连连,瞧着灵素就跟齐翠儿看戏台上那些大角儿似的。   大师兄看看自家媳妇,又看看方伯丰,心里替自家妹夫叹气。——这媳妇力气比男人大,脑子又一根筋,自家这读书的妹夫想必日子难过啊。   那刚捣好的糍粑热烘烘白馥馥米香四溢,灵素直接捧了几个浅盆出来,里头是红糖、炒黄豆磨的粉、熟芝麻碎和一些杂果甜酱,揪一团糍粑下来,随便哪个里头滚一滚,塞嘴里一吃。那滋味!   一群人都围过来你一块我一块吃得欢,几个过来帮忙看娃的大娘都看不过去了,笑道:“这论规矩,打糍粑蒸年糕,头出来都得供神,再祭祖宗,完了才蒸一蒸到家里人吃。你们这……”   另一个帮着圆道:“这是买卖地方,同家里自然又不一样了。”   七娘跟着笑:“所以才都奔这里来不是?!”   灵素在那里给七娘递过来的糍粑蘸红糖和豆粉,又帮沈娘子的那块抹山果酱,听大娘说这些本来都该先供神,心里直叹:“哪儿轮得上我啊,您没看这些凡人吃得有多凶!”   转天又一块儿来蒸桂花猪油年糕。前一日叫人拿来的上好板油,跟软玉似的一块。大师兄掌刀都给切成了极细的小丁,拌上白糖腌着。要说如今大师兄在三凤楼都少动刀子了,到这里也不晓得为什么来的。   然后灵素烧火。大师兄这边把糯米粉同粘米粉按着比例配好,混匀,再慢慢淋上糖水,一遍淋一边用手都搓成细粒,再过两回筛子,才是能上蒸笼的糕粉。   等大锅里水开了,放上蒸笼格开始撒粉蒸糕。先洒一层粉下去,在粉上洒水,再铺上一层糖腌的猪油丁;在猪油丁上再铺粉,粉上还得洒水,其上再铺猪油丁。如此三层糕粉两层猪油丁,最上面一层糕粉上洒上青梅丝杏脯丝琥珀蜜枣丝和糖桂花。再盖上蒸笼盖大火蒸透焖融。   蒸这个最难在拿捏两样粉的配比、淋水的量、还有这开蒸的时候长短上。大师兄全凭的厨艺经验,听声观气闻味道,把这一样样都掌控得纹丝不差。灵素在那里一边听指挥烧火,一边神识全开看这猪油白糖糕各步骤的精要所在。尤其还能听苗十八不时指点两句,真是获益匪浅。等心里记熟,都恨不得赶紧把人都轰出去,自己好好蒸几锅过过手瘾了。   水汽蒸腾,渐渐水汽里多了米香,之后又带出甜香果香桂花香和油香。都不用吃,光闻这味儿,就晓得绝对错不了。   等大师兄喝一声:“起锅!”   灶膛里赶紧撤了火,俩高大伙计上去一齐使劲,把蒸笼抬到了一边案上,众人早围过来了。蒸笼盖一揭开,白雾升腾,等雾气一散,就见里头玉白高膨一笼年糕,油汪汪亮晶晶甜香四溢。   哪里还能等?拿了片刀过来,也不管什么不晾凉了切口不平整的话,先切下几块来周发分食。   连小娃儿们,也得大人捏一指甲盖大小一块,吹吹凉放嘴里抿抿滋味。   小湖儿和小岭儿吃得嗓子眼里都发出“唔、唔”声儿,把个大师兄得意得不成:“舅舅的手艺还成吧?”小岭儿也正碰巧了,舅舅刚说了这话,小家伙挥着俩胳膊嚷一声:“宕!”一圈大人都听得笑起来。大师兄赶紧伸手把这外甥女抱了过去,——这么小就这么知道好歹,可比她娘强多了。   糯米食,小娃儿不能多吃,也就给尝个滋味。   这年糕本来都是要晾凉了切片,放淘箩里挂起来收着的。高处通风,冬天又冷,到时候要吃了就拿两块上锅蒸蒸。这一吃能吃到春末夏初,也不会坏,顶多开个裂。是能吃过年的糕,真是年糕了。   不过既然是铺子里,就另是一个规矩,这头一甑都现切了各家分了,人人有份。之后做出来的除了各家要的,余下的还都放铺子里卖。只有糍粑没做在铺子里卖的份儿,太累人了,大师兄不干。   结果这一卖,等过了年都还有人来铺子里问有没有年糕卖了,说从来没吃着过这样好的年糕。灵素连一句“下回再来”都不敢说,谁晓得明年这些人还过不过来蒸糕来了!   过了两日,官集开了,这日铺子就开了一早上,关了门,俩娃儿睡着了,有他们爹看着呢,灵素就同七娘约着一块儿逛官集去。如今不用那身衣裳了,七娘的随侍甩出一块牌子,就有侍者恭恭敬敬上来领着七娘同灵素进了珍品集。想起当年俩人特地穿着一身工服混进来的事情,灵素就觉着不可思议。人还是人,七娘还叫七娘,灵素也还是灵素,从前花钱都不能进的地方,如今人一早下了帖子来请了。当然了,请的不是她,可不耽误她也一样进来啊。   再往里头瞧去,如今那些海味干货在她眼里也都算不上稀罕了,苗十八那里收的东西,珍品集可比不了啊。更何况还有三凤楼,那地方哪个月不得进些山珍海味的,她也瞧熟了。不照当年似的瞧个什么都新鲜。   首饰那里照样不少人,灵素推推七娘悄声道:“去吧,看中什么随便买!”   七娘乐出来,轻轻拍了她一下,俩人挽着手在长案前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七娘给两家三个娃娃各买了一套长命锁护身符,另给大师兄家的大郎也留了一套。那些从前看到眼里拔不出来的簪环倒引不动她了,略瞧了几眼还带着灵素往别处去。   回来车上灵素对七娘道:“从前买不起的时候你看着哪样都喜欢,如今能随便买了,你倒瞧不上了。你说这要能借一借多好。——喜欢的时候能随便买,不想买的时候正好也买不上,心里多舒坦。”   七娘摇头笑:“这话也只你想得出来。”歪着脑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才慢慢道,“从前看到这些镶珠嵌宝的,只觉着样样都好看。圆的也好看长的也好看,浑圆的大珠子自然大气好看,小碎米珠也灵巧可人……”   说着说着不知道想哪儿去了,就住了话头,灵素催她:“现在怎么了?就都不好看了?”   七娘笑着摇摇头道:“现在看着,心里头一个想到的不是好不好看,而是这价儿同别处比起来如何;这料子和式样更像哪边的;比康宁府正风行的又如何……从前这珍品集里的,虽都是好料子好东西,大概也就同康宁府秋时的式样相类。这两年越来越不一样了,看今年的样式,倒像是直接从灵都和丽川那里来的多些……”   灵素听得全摸不着头脑,七娘看她一脸走神的样儿,笑道:“同你说了也白说!”可自己的话总要说完的,便接着道,“这首饰样式天下三分,一个是京城的京式,一个是丽川的秀式,一个是灵都的仙式。从前我们这里,都是跟着康宁府走,康宁府风行什么,又得看从那三处当年时兴的样式里头学了什么。   “可如今你看,咱们这里都直接抢到康宁府前头去了。这可不是衙门哪里能规定的事,也没哪个官老爷会闲的发慌来管妇道人家头上手上的东西。这只能是商人买卖自然而然这么着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这里来往的商贩更多了,好东西直接在德源县市面上买卖的也更多了……那么自然,往后赚钱的机会也更多了……”   灵素听完了叹道:“你可真不容易。”   七娘一笑:“你整天蒸这个烙那个的可容不容易?”   灵素道:“我喜欢啊,容不容易的反正做出来有人买就挺高兴的了。”   七娘叹道:“我也是喜欢啊,就喜欢琢磨这些事儿。我老觉着吧,这世上的事情,都有势都跟水流似的一道一道的,凭几个人或者改动不了什么,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这样的流势带着走……但凡能早看透一点,都能多占一点先机,就多了一份赢面。你说说,是不是都得琢磨?”   灵素紧着点头:“你琢磨得挺好,你看这填塘楼和外头的水围库,多少人都得了好处了。地方还是这么个地方,是你安排得好。”   七娘笑:“别夸了,我都快不认得自己是谁了!”   说着说着又说到春禧彩头的事情来,七娘道:“这个我婆婆那里都有规矩,一年挣的银钱里需得拿出多少来扶困济贫,都有定例。我这里填塘楼刚起来,之前填进去的钱还亏空着呢,不能按着她那个来,大概也出点表表心意吧。”   灵素听说她也准备要去分彩头,便想约着一起去,叫七娘拦着了。她说这样的事儿没有几家人一块儿走的,动静大不说,谁家多少也是个事儿。灵素听了这讲头,回去同方伯丰一说,便决定赶在年集前就把彩头散了,也好叫这些人家趁着年集补买点需要的东西。   这日夜里,娃儿和夫君都睡沉了,她就跑去岩煜前辈的洞府里,借人家的炼鼎把两坛子神银都熔炼了。顺便倒进去两袋子湖底和运河里“捡”来的五颜六色的碎银子和残缺银饰,好叫最后出来的颜色“烟火气”些。她手上也没什么模具,全都收灵境里用神识给分成小方锭,再分批浸到外头山谷庭院的雪水池子里冷却成型。   赶着做得了,着急忙慌地往灵境里一收,裹起斗篷踏靴回家去躺床上接着睡。   等过了两日同方伯丰说起要去散彩头,拿出小银锭来,倒叫方伯丰吓了一跳,“你都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灵素道:“问人借的炉子用煤化的,可费了劲了。本来找首饰匠炼也成,可那神银太扎眼,只好自己动手了。”听着含糊,可真没假话啊!   方伯丰看着眼前这白亮的细纹银锭,不逊官银的成色,当日那白得晃人眼目的亮光早已消失殆尽。他忍不住看看灵素,敢把那样的神银三两下给炼“俗”了的人,天下大概也只有自家媳妇了吧。   他是读书人,史书自然没少读,晓得就这些神银,若到了个有手段的人手里,别说一呼百应,权极天下都有路可走。可惜这银锭子也是命数不济,落到了自家夫妇手里,只能沦落凡尘,转眼就要变成寻常百姓手里称菜买米的碎银子了。这从神银变凡银容易,想再从凡银变成神银,恐怕再无机会。   想到这里,方伯丰心里又有些替那神银可惜,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灵素瞧那什么神银凡银的心里都毫无挂碍,自觉万事具备。晚上同方伯丰打个招呼,叫他在家里看一下娃,她自己便冒着今冬的第二场大雪,出门给贫苦人家送彩头去了。   第二日大雪初霁,德源城里许多人家早起一开门,却见细纹小银锭子自门缝里滚落,映着晨光,真是开门见喜。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睡过头了…… 第208章 天女散花稻   从前一直念叨的有娃的年,可算叫他们盼着了。虽还小,许多讲究,这个也不能吃那个也不让多吃的。可你不让他进嘴你挡不住他闻味儿啊!那大腌猪头一上来,岭儿就跟被根线牵住了似的,哪儿都不肯去,就在八仙桌边上守着。连她爹在外头放炮仗的时候,都不肯进里屋躲躲去。   灵素没法子,只好把两人搂在怀里捂着点耳朵。果然那爆竹声儿一起来,俩娃儿就同时蹿了一蹿,显是吓到了。好容易等六个炮仗放完,自家消停了,隔壁邻居家里还得放呢。这还是二十七,到了三十晚上,祭祖分岁放一回、接天地还得放一回,更难得安静了,到时候可怎么睡。灵素这会儿挺想搬山上住去的,进退由己啊。   她这里担心着娃儿们被惊着了,一会儿哭起来叫人心疼。等外头声音一停,她一撤手,那两个都跟没事人似的齐齐朝着猪头那边扑。也得会这当娘的力气大,才没叫他们挣脱了手。赶紧把两个高脚椅子拿过来,——这也是师公给做的“娃儿家什”;一人一张坐了,前头挡板一上,直接挨桌子边放了。   这下那鲜鸡大肉可都近在眼前了!可惜啊,这衣裳穿得太多,裹得跟俩球似的,胳膊又太短,试图往前伸,连个“前”都够不着,更别说“前头”的肉了。虽然够不着,也不耽误人家高兴。湖儿矜持,在那里坐着乐,酒窝就没下去过。岭儿直接在座儿上挣蹦上了,跟个会弹的球似的。   等方伯丰两手较劲,把那腌猪头一掰开,热气混着香气腾空而起,俩娃儿:“咂!咂!”不晓得说个什么,反正眼睛都瞪得溜圆。岭儿那口水直接漫出来了,今天罩衫外头还系了条夹绵的围嘴,她娘是早有准备啊!   方伯丰瞧着心里挺不落忍,对灵素道:“要不……给他们一人来点儿?也没什么事儿吧……”   灵素道:“燕先生说了,不能叫他们吃味道太重的东西。这腌猪头是香,可是太咸了,准定不行。”可边上坐着这样两个,叫做爹娘的怎么好意思光顾着自己吃?!她琢磨了下,“要不我给他们撕点鸡肉,那个淡的,应该没事。”   方伯丰一听连连点头:“别给太大块的就行。”   灵素想了想,把两边的鸡翅卸下来了,去掉前头两节,就剩最后一根翅根,跟个小鸡腿似的,一人给手里塞了一个。倒不是不舍得给正经鸡腿,那个太大了,娃儿如今手上还没那么大劲儿,握手里把不准方向。   衣裳穿得多,费劲啊。不过再怎么费劲,这肉都到自己手上了,往后怎么样可就全瞧自己的了!   就看俩娃儿拼命抬胳膊扭头,总算还好,穿的丝绵的,没那么肿,能够着手里的肉。这下岭儿可顾不上自家爹娘在做什么了,无师自通,晓得进了嘴巴的东西可以用牙床啃。可那翅根外头一层鸡皮,还是养了一年的线鸡的鸡皮,哪儿那么容易被她啃下来?!一用力,咔嗤滑出来了,嘴里留下点油鲜味。这下更着急了,小嘴油汪汪的哼着“吭,吭!”好似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再接再厉啊!   那边湖儿又不一样,他嘴里塞着鸡翅根,不过他没想跟他妹子似的指望从上头扥下块肉来,他就直接拿牙床磨磨咂点滋味。大概是不太费力的缘故,他还有闲心接着瞧他爹在那里分猪头肉。看见他爹用刀尖从里头挑起两块带胶的瘦肉来递给他娘,他把鸡翅从嘴里拿出来了,扎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冲灵素:“哦!哎哎!”   灵素回头瞧瞧这俩娃儿,连连摇头:“一个比一个滑头。这个太咸了,你不能吃!”   湖儿也不晓得听不听得懂,只是看自家爹娘光顾着往彼此嘴里塞了一块,没有要递给他的意思,便默默把鸡翅根又拿过来啃了,只是面上不怎么痛快似的。   方伯丰笑得不成:“都说小娃儿不知事,我说那话恐怕有失公允。你瞧他这样子,什么不懂?真是可怜见的!”说着从面颊里头撕了两条瘦肉丝来道,“这个在尽里头,没什么咸味的,叫他们尝尝吧。”   灵素瞧瞧一个默默啃着,一个顺着手指头往下滴答口水,眼见着是吃个热闹,没什么能进嘴的,便忍不住心软:“嗯,稍微给点尝尝吧,好歹过年呢。”   方伯丰见她同意了,挺高兴,又撕了几丝下来,还特地把肉丝拿刀略切了几下,才往俩娃嘴儿各塞了一小团。这下高兴了,湖儿的酒窝又出来了;岭儿则紧紧闭上了嘴,坚决不让一点口水流出去,——开玩笑的,这会儿的口水里都浸着肉味儿呢!   这东西都这样,有一就有二,于是就这样,俩半岁多点的娃儿,拿祭神散福的大菜,算正式开了荤了。   请完年神,紧接着就是除夕大日子,这天下晌,苗十八那里遣了人来,说叫他们一家晚上一块儿去他那里分岁。方伯丰便早早在下午祭了祖,一家人坐上苗十八特地派来的大车,摇摇晃晃往和乐坊去。清河坊离和乐坊中间就隔了两个坊里,没多久就到了。   苗十八把灵素叫过去,交代还有几个菜色的做法,便扯下围裙一扔,过来抱湖儿和岭儿来了。   这拜年是拜年,可除夕分岁向来是自家人才一块儿团聚的,要不怎么叫团圆饭呢。灵素拜师也这么些年了,节头节脑都按着规矩来的,可没跟师父一块儿吃过年夜饭。这一顿年夜饭,吃的可不止一顿饭的事儿了。灵素对这些人情俗务一概不懂也不往心里去的,方伯丰却清楚得很。不过他倒挺乐意如此,灵素说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如今“师尊如父”也挺好,至于自己这个“上门女婿”,就照灵素说的,这个“爹”可好多了。   苗十八这回叫他们过来,心里也有些不定的,这会儿见方伯丰带着娃儿跟自己这里说话,灵素在灶间带着人忙活,俩小家伙听他们说县里府上的大事还不时插嘴“酱!”“咜!嘟……”真真的一家人的意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又觉老怀大慰。   他如今窝在德源县里养老了,从前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要说巴结上来的,想求指点的,形形色色的人不晓得遇见了多少。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想同人接近。世事人心,叫人心里觉着从头到尾暖和的少,倒是掺砂夹石藏尴尬的多,他这一辈子不需求人,也不把谁的日子扛自己肩上,是真自在一活。   大师兄是他捡来的娃儿,连姓名都没有,才跟了自己姓苗。好歹如今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自己也可以松口气了。这大徒弟往外头一搬,老宅就剩下他一个人带着几个仆从过日子,叫他想起从前在京城时候的逍遥来。大师兄视他如父,他将大师兄亦当儿子看待,——所以儿子大了就滚远点儿,省得爷俩起争执,这家里可没个能和稀泥的娘。   大师兄成婚头一年还想带了媳妇回来一起守岁,叫苗十八赶回去了。他道:“你老丈人家就你媳妇一个闺女,你往那头团圆去!别拐了人闺女来当了媳妇,倒叫人家二老年节冷清。我这里不用你,天天在楼里瞧着你,还瞧不够?叫我清静会子!”这么着,大师兄后来年节正日子都是在老丈人家过的,倒把沈家二老和沈娘子感动得不行,还直叫他多陪陪师父才对。大师兄真是又捡便宜又受委屈,这样心思谁能懂,谁、能、懂?!   苗十八就不是个好热闹的性子,所以如今这三代同堂的样儿,还真不是他何时心里所求,实在是缘分到了聚起来的。灵素这个歪打正着的小徒弟,收得莫名其妙,几年相处下来,却真是师徒情谊了。偏这娃儿没个父母长辈族人看护,能耐尽有,对世事却甚是不通,想是受了许多委屈的,心底却又难得的清亮。又天赐佳缘,碰上了伯丰这实诚孩子,真是苦尽甘来的一对人。   若是灵素性子不成,这徒儿认了也不过一个虚名;若是方伯丰奸猾世故些,要走得太近他还得怕这“半子”心思太杂呢。真是两好合了一好,这俩人都合自己脾性,且俩无依无靠的娃儿,论一圈,苗十八觉着也就自己最亲了。再一个大约自己这糟老头人性也还可以,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苗十八前后想着心里挺熨帖。这顿饭吃完,方伯丰也跟着灵素管苗十八喊师父,苗十八也答应得挺痛快。   苗十八又道:“明儿后儿我都在家,没事就过来吃饭吧,这年就不用拜了!”这都一家人了,还拜什么年。   灵素道:“我特地给您做了几样点心呢,不算拜年,也得拿来孝敬您。”   苗十八乐:“你还真在这饮食上有能耐,你师兄就着急你不好好做买卖挣钱挣家业,说一回好一点,下回他又急上了。你不是有山么,下回带他瞧瞧去,也好安安他的心。”   灵素叹道:“大师兄跟我都说过几回了,老说我不用心挣钱的意思。我干什么要那么用心挣钱啊!”   苗十八笑道:“他是替伯丰着想,这往后要做官,不得各处打点使费?就不说这个,自己兜里有银子,也少受旁人辖制不是?多少官爷被人用钱财下了套了,几十年功名辛苦,成全了旁人的家大业大,最后落得个没有下场,还不都是缺银钱闹的!”   灵素摇头:“您这话可不对。我都说了么,这银钱不是个好东西,怎么的呢?它不会坏,不会烂,也没法说多少是多,今天能买五个梨的,明天也不定还够不够买五个的了。人要认了这个了,攒多少是多?要多少算够?说不明白啊!我就管个吃穿的,就好算多了,一辈子就算活三百岁,拢共多少顿饭是有数的吧?个头也不会一直长吧?这就有东西能管上,能知道个‘底’,比单论钱强。要不然都跟现在的知县老爷似的,只顾要钱,什么死鱼还是死人的都顾不上了,那还叫什么好歹?!”   苗十八跟方伯丰笑道:“你这话还真冤枉县老爷了,这位老爷爱财,爱的是财税上的财,是政绩。要说他自己个人来,那真称得上一句‘两袖清风’,可比从前那位清白多了。”   灵素不分那个:“反正就是要钱不要命,不管是放哪个兜里的。”   苗十八一笑:“跟你就扯不上这个。”   回头又同方伯丰说起来:“这两年天候有变,农作上头的功劳就是最大的功劳了。你的性子我知道,要说从前,这农务司是个清静地方,旁人看着或者清水太过,你倒挺合适待着,尤其你又有这么个媳妇……”说了就乐,又接着道,“可往后恐怕这清静有些难保了!这世上,随便什么地方,但凡有了名利可图,就清静不了。你想清静,也有不想清静的人赶过来。这点,你心里可得有点数。”   方伯丰点点头道:“是比从前多了许多消息。往年我看档底,三五七八年也出不来一个新粮种,这两年可好,恨不得一年就能出来二三样。虽是数目多了,里头许多未经细推之事,叫人瞧了忧心。毕竟这粮作不是旁的,一个不好就耽误一年,这多少百姓家里能有一年的余粮?更不说还连着地力的事情,万一兴什么政把地给弄坏了,那可就不止一年两年的祸害了。唉!偏偏如今的大人一看就是个积极推政之人,到时候若真见了好处,要各方细虑周全只怕难,恐怕就盯着那眼跟前的好出处了……就跟如今求商税似的。”   苗十八也点头:“就是你说的这个了。不过你也毋需太过担心,毕竟这一县大事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你只要心里警醒着点儿,一旦有什么不对的冒头,赶紧想辙。上头看着政策一时一回都有侧重,根上还都为着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底下有做歪了的,只要事实俱在,没人会给他们撑腰的,你放心。”   方伯丰如今大概也知道了苗十八同什么能人异士多有交往,有他这话在,心里又有底了一分,俩人便又细说起来,听得一旁灵素昏昏欲睡,只好用神识在灵境里多做些活儿来熬困头。   年初一年初二的饭他们一家也都在苗十八这里吃的,依旧是灵素掌勺,年初一大师兄还过来拜年来了。   大师兄抱着小岭儿,又说苗十八:“不叫我过来守岁,倒叫这丫头过来!”   苗十八瞧都不瞧他:“怎么不对了?都是一样规矩,都是回娘家守岁啊。”   灵素还帮腔:“谁叫你是师兄,不是个师姐呢……”瞧这小人得志的样儿!大师兄都懒得搭理她。   又说起年初二他们还去沈娘子娘家,——年夜饭是年夜饭,这年初二去岳家拜年也是这里的规矩。   灵素便道:“我们初三也去湖边,却是错开了一天。”   苗十八想起来道:“今年你们初三去,估摸着能早些回来,今年我就不过去了。夫子的儿女们今年都来这边聚齐,天伦欢聚又一别多年,我们这年酒就放十五后头了。”   方伯丰和灵素两人听了这话,记在了心里,不过往年都是初三去的,今年忽然改了倒不好。再说反正年礼都是腊月里送去了,如今就过去尽个礼节,哪怕不吃饭露一脸就回来也成。   到了初三这日,到了夫子府上,果然听里头十分热闹,同前些年全然两样。把节礼奉上,俩人打算一会儿就回去了。哪知道管家却出来说夫人有请,;俩人便跟着到了后堂。   后堂声音小些,就见夫子夫人在那里坐着,瞧就他两个来了没带娃儿,赶紧问起来,晓得是师公看着呢,忍不住笑道:“谁能相信苗老大有一天能做起看娃儿的事情来!”又叹道,“如今还小点儿,出门是不放心,等端阳的时候就没事了,正好过来热闹热闹。”   闲话两句,外头鼓乐声起,夫子夫人面上略显疲色笑道:“一来就摆上架势了,大过年的叫戏班子,这唱戏的就不用过年了?唉!吵得我脑袋疼……”晓得这话灵素他们两个也接不了,赶紧换了话头道,“今儿也不留你们吃饭了,等下了十五咱们再好好说话。你不是最喜欢稀奇的吃食嚒,这回他们带了点稻米回来,粒儿特别大,名儿也稀奇,叫什么‘天女散花稻’,我特地给你留着呢。一会儿你们就拿家去,说给娃儿熬粥吃最好的……”   又问了许多岭儿和湖儿如今的样子,听说年夜饭上把苗十八的酒碗给打翻了更笑得止不住,等外头使女进来说了什么,才放灵素同方伯丰走,又说了好几遍十五之后再聚的话才罢。   回程的船上,方伯丰撑船,灵素翻看着跟前那袋子米,那米粒儿有黄豆大小,真是新鲜。里头还附了一布包没脱壳的,样子看着同寻常稻谷没什么两样,就是个头大了许多。灵素很高兴:“师娘真好,这是给我试着种的?等开春我就找地方给种上!只是也不晓得这是水稻是旱稻?是早稻是晚稻?……”   方伯丰瞧瞧那新奇的谷种,想想之前同老丈人说的话,心里一时也不知该喜该忧。 第209章 上元填塘楼   夫妻俩收到这一袋米加一袋谷,一个满心琢磨起要怎么种来,另一个则急着要去打听一下这个奇怪稻种的来历。还没等到十八,方伯丰就往农务司里跑了好几趟,差去年一年的农务邸报和各处汇来的文书,总算叫他找到点蛛丝马迹,晓得是丽川周边的县里新种出来的稻种。   初七那天去给老司长夫妇拜年,也说起了这个稻种,老司长也只晓得个大概,看了方伯丰拿去的米粒很是惊讶道:“这得多粗的杆子才能撑住这么大的米粒儿?也不是禾苗了,得是树了!”   方伯丰道:“听这名字,‘天女散花’,恐怕是个散头稻,大约不是寻常稻谷那样的穗子。”   听说灵素得了一袋稻种想种,老司长也决定给自己几处的老友们写信去问问,大概打听打听种法。不管怎么样,若自己能种一回亲眼瞧瞧,比听多少消息都牢靠。   转眼十五,今年的花灯会同往年的又有不同。高楼街的风头都叫几处码头抢走了,还有填塘楼也是热闹非凡。黄源朗的主意,出钱请了些玩杂耍的说书的讲笑话的,在填塘楼各楼开场献艺。这从前都是要花钱买座儿才能看的,这回只要带双眼睛去就成了,谁不看去?   尤其填塘楼周围的坊里,地方比别的坊区不大,每处住的人却多,这一下都往填塘楼里来了,更显人声鼎沸。七娘本来请了灵素到最中间的走马楼里坐着,灵素不乐意,外头多热闹啊,她哪里坐得住。同方伯丰一人胸前搁一背篼带着娃就出去了。   果然楼里楼外都是挽篮子挑担子来挣烟花钱的,各样叫卖声此起彼伏,灵素听着觉得比唱戏的强。俩娃儿也乐得困头都飞了,又喊又笑的,真是小儿过年。   蹦豆子糖豆子酥豆子酱笋豆子,德源县的老百姓真了不得,一个豆子就叫他们做出花儿来了。灵素只觉着眼睛嘴巴都不够使了,不停掏钱出去买这买那的。对了,这今年光顾着吃了,哪来的钱啊?这烟花钱烟花钱的,就得现挣现花,一“轰”而散,才像“烟花”不是?   这不方伯丰说的么,他们家这烟花放高着点儿,去年放上去的,今年才落下来呢!——这都是去年她大着肚子时候在门口摆摊卖得的钱,那时候方伯丰不肯让她去人堆里挤去,留到今天花来了。   德源县这地方,正月中基本上就不怎么冷了,茶花开着,草也绿着,小荠菜都能冒头了。这天也作美,大太阳一晒,暖洋洋的,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真是年节滋味。   这楼里听个笑话,哈哈乐着出来了,在门口提篮小贩手里花三个钱卖一份焐酥甜透的冰糖莲子。那半大小子拿出一个阔口盅儿从篮里给号出一盅来,篮子边上插着高高一摞卷成三角筒状的箬竹叶。快手从里头抽一只出来,把莲子往里头一道,递过去说一声:“拿好咯,甜着呐!”   一路走一路吃,走到杂耍那头刚好吃完。把空包往一边立着的大木桶里一扔,拍拍手正好进去瞧顶碗。看到精彩处鼓掌喝彩,“好!好!高明!再来一个!”等中间换一对儿丑角上来说笑话了,边上小商贩又走动起来,找个离得近的问:“卖什么的?”   那个把篮子一掀:“干烤紫油栗子!热乎着呢,干香糯甜,还不脏手!”   又问:“怎么卖啊?哪儿的栗子?”   那后生便笑:“三个钱一碗。自然是群仙岭里头的栗子啊,要不敢干烤?!”   这个一边掏钱一边嘟囔:“都是三个钱一份,你们都商量好的啊。”   说着话递了钱去,换一包栗子过来,还真是热乎的。一捏就开,里头栗黄油亮亮一粒肉,扔嘴里一吃,点点头:“你这火候不错。”   那后生赶紧道:“那是,几辈儿都是干这个的!”   边上有人闻着香味了,也过来问价钱,这买卖就做起来了。   等栗子吃得差不多了,这一轮杂耍也瞧完了,正琢磨换个地方再看变戏法去。就见那后生又过来了问:“您来不来一份?”   这边忙道:“你不记人儿啊?我这不是刚买过你栗子了么!瞧,这还剩俩没吃完呢!”   小哥满脸笑着道:“就是记着您呢!栗子好吃,可它上火啊!我这儿有热的冰糖梨水您来一杯不?滋润得很!”   一圈人都笑起来:“你小子成,太会做买卖了!”   烤栗子一包吃完,还真有点发干,两文钱一杯的梨汤,清甜微热,正合时候。这回他是一手拎着一把大壶,一手挽着一篮子,篮子里头一麻包的竹节。那竹节边上磨薄了,能当杯子使。客人两文钱买了梨汤,几口喝完,还把杯子还给他,他就直接扔篮里,一会儿拿家去一洗一晾,下回还能接着用。   这么一路看着热闹,不时掏两三文钱买个东西吃。看累了就去联楼边上没起戏台的座上歇会儿去。这里更热闹了,都是一桌子围坐着几个人,也不晓得彼此间都认不认得的。你跟前一杯热茶,我跟前一杯热酒,他跟前一杯果浆子,中间各样油纸包散堆着风鸡脯子、红酱翅尖、蜜梅子、油汆茨菇片、笋尖青豆……早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就混抓着乱吃个热闹。聊的更是天南海北,大约神仙都没他不认识的。   若是乐狠了饿了,那也不难。挑着馄饨担、面担、包子骆驼担的也不在少数,还有卖攥馅儿糯米饭的,腐皮饭筒的、各种烧饼蒸饼烤馒头的……好似全德源县能吃的会做的都聚这儿来了。   灵素在这里混得人头都熟,一路走过去难免有认识的,相互打招呼,还有人问她:“素姐儿今天怎么不出个摊子?你那小豆腐汤一出来,准定都得来一碗喝!”   灵素还笑:“今天天热,那个得阴冷冷有雨雪的日子才得滋味,我再给你多加一勺酱姜末子,嘿!”   那人赶紧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口水都要滴落来了!”   周围人听了都跟着笑。   方伯丰和灵素这一路逛过去,也没少买各样吃食,尤其灵素又对着自家那俩明明什么都还吃不得却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娃儿许下了无数的“娘往后做给你们吃”。   中饭在家里吃的,俩娃儿米粥和奶吃饱了,真是倒头就睡,这回是真累狠了。   灵素瞧着外头那热闹劲儿,心痒难耐,同方伯丰商议:“我也拿点东西出去卖去!”   方伯丰早料到她有此贼心,笑道:“想好了卖什么了?”   灵素道:“今儿天热,那里人多更热了,我就卖点果浆子。就用桔柚浆熬一锅出来,准定许多人喜欢。”   方伯丰便点点头:“你乐意去就去玩会儿吧。娃我会看着的。”   灵素高兴地嘿嘿乐,过来抱方伯丰一下:“那可辛苦你了啊。”   方伯丰回抱了她一下,乐道:“娘子出去挣钱去,我只在家里呆着看看娃儿,哪里辛苦了?”   灵素嘻嘻笑道:“一会儿给你带好吃的回来!”说了话又回屋里看一回娃儿们,才同方伯丰挥挥手开门出去了。   她这里直奔铺子,把之前灵境里存着的桔柚浆拿出来用大陶罐盛了放挑箩里,另一边是一张能收起的便桌和一篮子竹节杯。也顾不上别的,先挑了这一挑子就风风火火出门往对过去了。   在双联楼和三联楼中间的路口找了个向阳的地方一待,把桌子支起来,拿几个杯子倒上果浆子就准备开卖。可这价儿定多少合适呢?她还没琢磨过来,就有人经过问了:“哟,挺香啊,什么水?”   灵素道:“桔柚浆,酸甜的。”   那人听着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铜钱来递给她道:“来一杯尝尝。”   他刚吃的几样汁水都是这个价儿的,就清茶贵点,好的得五文一杯,所以这回都忘了问价了。   灵素心说正好啊,省得我琢磨了,拿起一个笸箩接了铜钱,就递了一杯给那人。   这人端起来一喝,笑了:“今天这天合适啊,这要暑天,淡着点儿用冰一镇,准保没错儿!”   灵素笑道:“您说得对,就是看今天暖和才拿出来卖的。”   一时有人瞧见了也过来扔俩铜钱买一杯喝,灵素那竹节大,喝完得要会儿功夫,这几个买主就聚她摊头说上话了。路过的人一瞧:“嘿,什么东西,这许多人围着吃?!”更招人了。她这大杯子本是为了能实惠点的意思,哪想到还有这效果!   不过也有不喜欢的,吃一口便道:“酸!”   灵素乐了:“这桔柚哪有不带酸味儿的,我这就没少搁冰糖了。”   没多会儿功夫,那一陶罐就卖完了。灵素挑着空担子往铺子里去,她灵境里是收着不少呢,可这地方人来人往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这一罐子卖太久有些不保险,还是算了。   回到铺子里她心里又琢磨上了,——这都下晌了,要是中午没回家吃饭的,一碗面一碗馄饨大概也顶不了多少时候。今天又有点儿热,这一暖和又稍微有点肚饥,吃什么合适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门了,挽着一个大篮子,里头都是大包子,腌白菜肉丝馅儿的。这腌白菜是用长梗白整颗腌出来的,咸酸清口,有股特别的味儿。她用这个菜切丝同肉丝和冬笋丝一起炒香来包的包子,里头还略微加了一点辣丁子。这东西还没在铺子里卖过,倒是方伯丰挺爱吃,说够味道。刚好灵境里还收着些,就拿出去叫有缘人尝个鲜。   她这大篮子上还专门搭了块布,上头有个“辣”字,原是方伯丰给她写了卖胡辣鱼汤和辣炖豆腐的时候用的。   本是无心之举,却叫人瞧着新鲜,她是为了叫人晓得自己这包子馅儿有点辣,舌头嫩怕辣的就别试了。可旁人一瞧这拎篮子卖东西还带幌子的,这可太有意思了,倒叫人留起心来。   买了一吃,酸香咸鲜脆,那点辣味儿最是勾人。有个后生,自己手里也挽着个篮子,在灵素这里买了个包子吃,一吃吃住了,站那儿就连吃了三个。那吃相太香了,把边上的人都引了来,就是有的人受不了那个辣味,赶紧要寻水喝。这后生三两口把自己嘴里的包子咽下道:“我这里有豆浆,要不要来一碗?”   这么着,这后生就跟着灵素走了,灵素卖人辣菜肉馅儿的包子,他就跟着卖人豆浆,完了自己手里还拿着个包子不时啃上一口。   到最后他那罐豆浆也卖完了,灵素叫住他,送了他几个包子道:“今儿谢谢你了,要没你也没这么好生意。”   等回去说给方伯丰听时,把方伯丰乐得不成,他就想不明白了,怎么什么事儿到他媳妇这里,都能给做得这么可乐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日子,到头了……   开春了,都准备干活吧 第210章 德源会   填塘楼这回灯节出了大风头,不止花钱买了热闹得了许多人的夸赞,连知县大人都引了来,在各个楼里走了一回不说,还叫黄源朗陪着去看了他们城外的水围仓库。   转天衙门给黄家送了帖子来,邀请黄家参加衙门坊业司办的一个什么会,说是要商议年后的几件大事。黄源朗同家里一商议,黄老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想花活儿套钱来了?”虽国朝监管此事甚严,可“人为财,胆包天”,尤其这位看着可是个连神仙都不怕的主儿,更不晓得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这么心里忐忑着去了,回来却道并没有提要商户们出钱出力的事情。原是说开春三月要广聚各地商贾,来德源县开个德源会,又称“德源春会”。如今已经联络上的各地大商行的名字在席上都明列了出来,还叫商户们都按着自家的财力和专能好好预备,务必要在那些日子里同人搭上线、做成买卖,最好能做成长线那就更好了。   至于县里,会在商税上做许多让步,还有官船官渡等等,也都会加以配合。以便叫各地大商贾实在体会到德源县的便利和实惠,往后更多地将买卖交接挪到德源县来云云。   黄老爹道:“这会不会有什么后招?一句没提要商户帮着衙门分担什么的话儿?”   黄源朗摇摇头:“没说到这个。”   七娘却道:“没准还真不是要刮拉我们的意思。这位同之前那位不太一样,那位一开始是真想往自己兜里搂钱,后来遇着神仙显灵了才晓得害怕。只看吐出来的那些都够做一回河浦通渠的,就晓得搜刮了多少了。这位吃相难看,却不是往自己兜里去的,心大,看着上头的椅子官帽呢,不肯白玷污了名声。这看着像是想做大政绩的意思了。”   黄源朗点头:“听说知县大人这年都没踏实过,打腊月里就开始派人跟各地的大商号联络,有去年恰巧在我们这里落过脚的,甚至还请去衙门面谈了几回。”   七娘点点头:“能叫更多的人来,总是好事。对咱们的买卖也好。”   黄源朗道:“是,今儿还特地说起我们那库房和脚店群了,说虑得妥当,正好当时。”又看看七娘,“你看你还老骂人知县大人……”   七娘一立眉毛:“怎么了?那什么鲜石鬼石的,把遇仙湖的水都给弄腌臜了,连湖里的鱼都能毒死。我们在这地方过日子,难道是吃银子啃铜钱长大的?谁个能离开水?那湖里的水又跟四处的都连着。要是没人出声,到时候就不止那湖里了,连几道河都得跟着臭。到那时候,钱倒是不少挣,都拿去买药吃了,有意思?更别说还能不能等到吃上药的时候呢!”   黄源朗赶紧告饶:“我没说你错,我就说其实这知县大人也不是什么坏人嘛……”   七娘气笑了:“你这是看戏呢?当这世上的人就那么容易分好的坏的了?!”   婆婆跟着摇头:“往后要是那知县老爷当面提了什么出来,你可别瞎应承。什么好人坏人的!到时候当人家是个好人,人家说什么你都跟着答应去了,那才叫糟!这位老爷一瞧就是个心气足有手段的,认准了要做的事情,什么法子都能使出来。你说的什么好啊坏啊的同人家没干系,人家要紧是官声和政绩,奔着乌纱帽去的。你可别被夸两句就迷瞪了。那夸你,是因为你这回做的事儿正好给他垫上脚了!”   婆媳俩一块儿给黄源朗醒神,黄源朗只好道:“我知道了,我没答应他什么,往后也不会答应什么……总要回来家里都商议过才成的。”   那两个才松了口气。   方伯丰十七就匆匆赶去府城了,这一回多呆了几日,临行前特地同灵素细说过,天女散花稻的事情还得去府学里寻人问问才好。   等回来的时候正月都快过完了,到家顾不上别的,先换了衣裳来抱娃儿。这俩正一人一根糕干啃得高兴,灵素告诉他湖儿也长牙了。两颗门牙一块儿出来的,岭儿则就长了一粒尖牙,别的还没动静。方伯丰笑着点点湖儿鼻子:“你这是后发先至啊!”   灵素又问那稻子的事情,方伯丰才说起来。这东西还真是上年秋末刚出来的,一道奏章报上去,产量是寻常一季稻作的两倍多。这还了得?!真是一场大功了,如今出这个稻子的县的县令已经“提等待擢”,府衙里说起来都啧啧赞叹,只说光这一个,就够这位吃一辈子的了!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方伯丰细打听了一回,却道:“这稻子产量虽高,可是生长期长。比寻常稻种要多一个半月两个月在田,这么算起来,实在好处也有限。”   灵素道:“那在咱们这里搭种麦子合适,寻常我们田里的闲时就够一季绿肥的,若是种这个,刚好把这时间用上。”   方伯丰略有忧心道:“一样的地差不多的时候,忽然要种出这样大粒的稻米来,产量还高,难道真就光靠风吹日晒?我总觉着不太踏实。你真要种,就先拿一半的种子,在草荡浦的地上寻个地方种吧。”   灵素点点头,方伯分又道:“可是如今你又带着娃儿,还开着铺子,哪里还有空管这些?”   灵素道:“铺子没事儿,等天气暖和了也没那么些东西好卖了。且如今那片的小店也越来越多了,我就是歇一阵子,也不至于饿着谁,没事儿!”   方伯丰笑道:“这开店歇店先惦记着会不会饿着谁的,你也算独一份了。”   第二天方伯丰去上工,下晌却叫人带口信回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这样事情还真少见,灵素给俩娃煮了菜肉粥吃,自己就随便用灵境里收着的东西对付了一口。   天色黑透,方伯丰还没回来,灵素正想要不要披了斗篷瞧瞧他去,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忙去相迎。方伯丰进了屋子,面上略有酒意,先倒了一杯茶水喝了问道:“娃儿们睡了?”   灵素点点头,问他:“是谁请吃席?”   方伯丰苦笑:“哪有什么吃席,吃罪还差不多。”   原来是知县大人下晌忽然叫了他和老司长过去,一直说到晚边,还留了饭。   “还不都是那株‘升官发财稻’闹的!”   想想知县大人这样热衷政绩之人,听说了那位因一株新稻种就青云直上的同僚之事,心里难免有些波动。他这里正憋着要在财税上大展一番宏图,抬起头来一瞧,却发现如今天下最大的功劳已经不是这个了。幸好自家治下也有知晓内情的人,便赶紧叫了来当面细问。   也得亏方伯丰这回在府城里尽力调查了此事,才能答上他那些问题。尤其是听学差大人和同学中农务向同窗说的许多那位政务上的细节,更是眼前知县大人要打听的重中之重。如此一番面对,他也在“上官”跟前落下名号了。只是他心里却是忧多喜少、只忧不喜的样儿。   灵素知道他心思,便安慰他道:“横竖这县里肯定是我头一个能种出这稻子来,到底好坏如何,今年就能晓得。这农务有个好处,都得跟着天时走,就算大人再如何心热,也赶不到季节前头去。只等着看了情形再说不迟。”   方伯丰点头道:“你说的这个不错,我忧心的却不是这一样。天时渐变,官府要寻新粮作,本是利民之举。只是这个利民后头又跟着声名权位,这就又是一重事了。这世上多的是热衷名利之人,热衷本没有对错可说,不过个人追求不同。最可怕里头又有一些为了这个名利不择手段的。偏偏又落在农事上,这若有个闪失,那是多少人命的事情?我一想到这个就觉着事情恐怕难以顺遂。”   灵素对人世所知哪里能同方伯丰比,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道:“那你就先做你自己的粮作,到时候哪怕旁的多少假的坏的,你这里至少还有样好的。”   方伯丰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本来说要灯节后吃的年酒,等吃上都快出正月了。苗十八、鲁夫子和燕先生一碰头,这酒吃的没时候不说,话也说不完。这回倒有多半在说各地的新粮作,方伯丰也跟着听了半日,还不时能插上两句。这几个都是交游广阔之人,消息比衙门的还多,方伯丰一方面大开眼界,另一方面也更增了忧心。   这日正在预备新的学文,却有人说府学里有人给他捎了东西来,赶紧出去拿了,原是一包裹的文书。里头一封书信,是祁骁远所寄。信中说这些都是最近他在府学和府城衙门里搜罗的关于新兴粮作的文书材料,晓得方伯丰专于农务一途,人又在县里消息不便,特地给他捎来的。方伯丰看了心里十分感激。   灵素听说了想起来道:“对了,玉兰的那个卤味铺如今又开了,只是我走过几次都没见着她。买东西的人多,我也没上去问,不晓得这俩人怎么样了。”   方伯丰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他们夫妻俩如今都在府城里住着,这铺子是他们家里的人在管。”   灵素一愣:“玉兰给劝回去了?”   方伯丰哪里会知道这些,他道:“上回在府城见着他们俩了,本来说要一块儿吃顿饭的,我忙着各处问事,没得着空,最后只好作罢。祁骁远媳妇还叫我问你好呢。我真是忙晕了,竟全忘了同你说起。”   灵素晓得他如今满心都是那些新粮作的事情,反要安慰他几句,然后也想起一事来道:“前几天跟月娘她们闲话,说那个季明言,过年人都没回来,却同他家娘子和离了。是季家的几个长辈出面做的主。她们还说等出了正月要瞧瞧她去,绍娘子同她原是认识的。”   方伯丰一怔,叹一句没有说什么。   灵素道:“我也打算跟着她们一起瞧瞧去,那娃儿不晓得多大了,那时候多招人爱啊。”   方伯丰这才道:“这事儿我听祁骁远说了几句,不过他那嘴也不好太相信的。说是季明言在京城里寻着门路了,大约……要攀门亲事才好。已有家室的事情也不晓得那头知不知道,还是怎么样,反正就是……”   灵素道:“不是可以娶好几个的么?”   方伯丰瞧瞧她,苦笑着摇摇头道:“这些事儿说不明白,你也不用管。想一起去瞧瞧就一起去吧,可怜了孩子。”   灵素全然没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也不耽误什么,那季明言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分开了是好事啊。”   方伯丰只好嘱咐她:“千万别同人这么说,这里不是这么个规矩。”   灵素点头:“我晓得,我听她们说都没插话。”想了想道,“下回我问问七娘好了。”   书上有的事问相公,书上都没的要紧事就问七娘,错不了。 第211章 客似云来   不止七娘要忙着德源会的事情,三凤楼、风和楼也躲不了清闲。只有苗十八不晓得什么事情说要出远门,特地把灵素和方伯丰叫去吃了顿饭。叮嘱了方伯丰一些话,又叫灵素好好看着娃儿,铺子什么的事情倒在其次。灵素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苗十八一笑:“怎么着娃儿们的周岁我也得赶上。”   德源会这东西以前衙门可没做过,县老爷在从前的辖地做过类似的,可那什么地方,这里什么地方,这里头差别也挺大。是以这回凡能调动的人力物力都调动起来了,也甭管什么司的,一个都跑不了。方伯丰幸好身上还有个府学生员的身份,按季都要往学里交学文的,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要不然不定被当成什么用了。   可正的不成就反着来,农务司的那群人被坊业司支使得团团转,正好方伯丰还得专注农务,便把自家司里的事务往方伯丰那边赶,方伯丰也只好尽力而为了。   灵素同陈月娘几个说起这个事儿来,陈月娘便笑道:“真是一个也逃不脱,我家相公也被坊业司那边借调去了。”   绍娘子说灵素:“要不说你如今其实挺厉害呢!你想想,这德源会是多大的事儿?你身边亲近的人,倒有一多半都有瓜葛,说明什么?说明你在咱们县里就算是个有势力的人物了!这么一比,我们这几个倒在你那儿论不上趟!”   灵素问:“什么势力?这东西有什么用!”   绍娘子乐道:“势力,倚仗,能耐啊!有这个,旁人就不敢随意欺负你了,有好处的时候也会先想到你,能通融的事情也会尽量给你通融。你别看着不起眼,多少事情就差在这么点上的。”   看灵素一脸不以为然,一边齐翠儿道:“若是丽芬有你那样一个师父,季明言敢这么做?这就是倚仗!”   丽芬就是季明言的娘子,齐翠儿原先同人家也不算熟,如今听起来倒似很亲近了似的。   转头便道:“对了,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去瞧瞧她吧。”   陈月娘看看绍娘子道:“去是去,只是……她这会儿乐不乐意见人呢?”   绍娘子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我过两天先去瞧瞧她去。若是好,咱们再一块儿去。唉!她若是因为这样连人都不想见了,我看也完了。这时候正该自立,凭自己活出个样儿来,叫季明言瞧瞧,没了他陶丽芬的日子反而更好!这样才对!”   陈月娘也道:“正是,我们如今也缺人手,若是她愿意,正好一块儿做这个。她一个人带个娃儿,也不容易的。”   绍娘子道:“就是,女人不帮女人,还等谁来帮?!”   齐翠儿却道:“这娃儿才麻烦,不养吧?你生的!养吧?凭什么呢?就算改了跟娘姓,这也还是季家的种不是!”   只是她这话却没人接了,绍娘子顾着同陈月娘两个商议什么时候去,灵素神识在灵境里分稻米玩,齐翠儿的道理她也不懂。   这么着议定了,过了几日,陈月娘来同灵素说,她们下晌要去瞧瞧陶丽芬,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灵素挂念那个娃儿,便跟着去了,岭儿跟湖儿都睡着了,就托陈月娘家帮手的婶子帮着看一把。   陶丽芬如今住在百行街上,倒是个热闹的好地方。灵素一路上听她们说着什么“住的热闹好,没事儿就不会瞎琢磨,也不孤单。”“这地段,租个门脸出去吃饭是不怕了。”“其实一个人也没挺好,自在不是……”   灵素听着只觉她们正搜肠刮肚地试图证明陶丽芬如今的日子还很可以过得,可这事儿为什么忽然这么需要证明了呢?这是为了证明给谁听给谁看的?这里也没别人啊……   敲了门,陶丽芬出来开的门,里头一处小小的院子,同之前灵素见的果子局老板家里挺像。也是西屋做的店面,如今都关着,不晓得做什么营生的。   院子里散落着许多竹子,还有做了一半的篮,一个小孩儿在一边拿竹截头扔着玩儿,见人进来了便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也不说话。   陶丽芬对他道:“怎么不叫人,不认识姨姨们了?”   小孩儿便开口叫了声“姨姨”,也不晓得叫的是谁,反正都胡乱一答应。众人都往里走,只灵素留下了,她走过去蹲到小孩儿跟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了?我住在清河坊那里的,你小时候来过我家,我还抱着你看过小鸡的!”   小孩儿看看她,垂下眼睛摇摇头。   灵素便笑着道:“我家如今也有两个小娃儿了,比你当日还小呢。今年我又要养些小鸡,到时候你来我家瞧好不好?”   小孩儿抬头看了看她,低声道:“我不喜欢看,有什么好看的!”   灵素便道:“哦,你小时候倒喜欢那些,那你现在喜欢什么?”   小孩儿想了会儿道:“我喜欢学武功!我要有很大的力气!”   灵素伸手摸摸他胳膊,小孩儿往后一挣,逃走了。里头几个人这才发现她没进来,赶紧招呼她,她便朝那小孩儿笑笑往里头去了。小孩儿瞧她进去了,也跟着往北屋跑,却没进屋,在外头窗根子底下一蹲,一边听里面大人说话,一边拿根小棍子捅蚂蚁窟窿。   陶丽芬从前也没什么营生,同季明言夫妻几年,最开始为了他读书东跑西颠的,也没敢要孩子。后来好容易季明言考上了廪生,拿了几年廪给,也是凑合过日子。两家都没有什么根基,读书拜师又是个花钱的事儿,眼前这房子,还是当日凑银子典的。   生了娃儿都靠自己带着,又要忙活一家人的起居,也做不得别的什么事情了。   眼看着季明言考上了贡生,以为苦日子熬到头了,哪晓得人去了京城就想把从前的牵绊都砍断,好从头开始。季家几个长辈都来了,连哄带求地劝她撒手。娘家哥哥不晓得收了人什么好处还是被灌了什么迷汤,也劝她散了的好。只说那位要当大官了,如今人家不要你了,你死皮赖脸跟着,难道往后就会有好日子过?还不如索性知趣点。   陶丽芬气苦,可又能如何?她倒想一死了之,这娃儿又怎么办?能指着这样的舅舅,还是指望那些催着他改姓的季家族人?!   那一阵子真是浑浑噩噩不晓得怎么过来的。可人要吃要穿,要活着就得受累,没工夫给她淌眼抹泪去。想来想去,自己从前在家时的编篮子的手艺还算不错,如今重新捡起来,养活娘儿俩应该不算太难。   这么着又带着娃儿去几处码头找合用的竹子,新买了劈竹刀、扎锥,开始弄这个。这刚做了两批出来,手还生,做不太快,幸好窍要都还记着,总算能卖出去。娘家是指不上,爹没了娘也没什么主意,哥嫂就更别提了。也不晓得往后如何,连眼前都不知道该怎么过呢,哪有那精神去想什么往后!   如今听绍娘子几个说了做丝绵的话,知道那个利息更大,且还能把自家娃儿也带去,倒比这边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地好。再三谢了,只说去试了若果然能做就跟着她们一处干。她心里想着,这样她晚上还能回来做几个篮,多挣一份银钱也多一点踏实。   回来路上齐翠儿又问起那房子的事情,绍娘子道:“那是他们前些年典的,里头也有丽芬出的陪嫁。这回季家想要安生和离,生怕丽芬会闹,钱财上的东西就都没争。”   陈月娘叹道:“总算还有点良心。”   齐翠儿冷笑:“良心?什么良心!要有良心就不会这么干了!连发妻儿子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良心!他们这是怕丽芬这里闹出什么动静来,传到京城去,搅黄了季明言的高门亲事!”   绍娘子道:“那个没良心的活该挨千刀的东西!瞧着吧,迟早有报应!”   晚上灵素同方伯丰说起这日的事情,她疑惑道:“为什么她们一个个都生气得很,好像这事情绝对就不该这么样的,可事情又偏偏就是这样。季明言同丽芬姐和离,也没什么法则禁止,也没什么处罚,可见是行得的。那这明明行得的事情,她们又为何骂个不停?”   方伯丰不由得想起了自家那二叔亲爹来,叹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你说有处罚的那些,都有律法管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律法规定了的。若有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就是触犯了律法,是要被问罪的。可这之上,还有许多事情,那些事情不在律法管辖之内,是以也没什么好罚的,只是人情道理上说不过去。   “你只想想咱们丁田的事情、祖产的事情,还有我这回春考的事情……那些人所作所为确实都能行得,都做得通,只是……也不能说他们这么做就是对的、应当的吧?”   灵素大约明白点了,方伯丰又道,“便是律法规定的事情,亦有许多枉法徇私的……做得的,却未必是对的啊。”于是灵素又糊涂了,——你们规定了对什么事情要做处罚,这处罚还是能想法子逃掉的;你们觉得有些事情是错的,可这些事情又都是能做的……   不过很快她就没空闲琢磨别人的事儿了。   如今两个娃儿渐渐大了,虽很多人都说小娃儿三岁之前都不记事,可灵素瞧着却觉得他们明显在学周围人的言行举止了。一想到自己是个“假人”,万一娃儿们跟着她学了许多“不像人”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是以如今她连往山上去,都是趁俩娃儿都睡着了,才敢拿斗篷裹着走,生怕他们记得御风而行的事情。   晚上睡觉从来是神识自探和络月修行的,如今也有大半的功夫要用在娃儿们身上。她没有亲娘婆婆面授那么多育儿心经,只能靠自己摸索。她在这里的能耐全在神识上,要摸索自然也离不开神识。尤其是人身上的光流光团,她自觉那些同人的康健寿命大有干系。自己是个死不了的肉身,娃儿们可是纯种的凡人,不小心点不行啊。   就这么着,抚养两个日渐长大的娃,神仙都觉着没什么闲工夫了。想想自己还有灵境神识和哥哥给的法宝,那些凡人女子全凭着一个易损易耗的肉胎凡身,也要拉扯娃儿长大,像陶丽芬这样同时还得顾着养家糊口,还没得帮手……这、这简直比神仙还厉害!   等到陶丽芬跟绍娘子她们开始一处做活儿,德源会也正式开始了。说是个“会”,前后得热闹了半个来月。一开始听知县大人各样布置听得迷里迷瞪半信半疑的司衙属员,等见识到真正的“客似云来”后,都不禁要擦一把冷汗,——幸好知县大人一直“小题大做”,如今才能应付得过来。   那些一早被知县大人叫去衙门里反复商议过几回的大商贾们自然谈买卖谈到嗓子嘶哑,签的文契更叫掌柜的和东家们恨不得半夜还要起来瞧瞧确定不是做梦;便是满城的小商小贩们也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别的不说,就灵素那小杂货铺,凡她摆出来的东西,几乎都已经被买空了。饭食更甚,从前还能卖到下晌,那几日都没熬到正午就光了。   连后街上卖酒药的大爷都急了,——存着自己要喝的几坛子酒也叫他老伴给卖掉了。人家出的价儿高啊,老头子要喝不会再酿?!再酿?说得容易,那我眼前喝啥啊?!   有机灵的一看这阵势,赶紧赁了船队往四下村镇里收货去了,回来倒手一卖,就是从前几个月半年的收益。   几乎每日都有谁谁谁卖了什么东西赚了多少银钱的话传出来;还有什么喂猪都不要的柴草竟是个十分要紧的药材,值了大价钱了;又有哪个考了几回科考都没考上的廪生被什么大商家相中,去做了大管事,转脸就从状元坊搬到了长乐坊……   知县大人在自己权限内,把商税减到了最低不说,还把许多地方杂税也都免了;又用去年商税里留县发饷的钱雇了许多人帮忙搬抬些小东西、洒扫大街巷子、给人引路介绍铺子;还征集了一些大船充当官船在各渡口运人载客;连县城里,都出现了挂着一个“官”字的大车,每日按时按点沿着固定路线在几处热闹要紧地方间巡回拉人,坐满了坐位就走,根据路程远近路费在每人一到五个钱不等……   这里头许多新鲜事,别说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等这次盛会落幕,知县大人在百姓中的声望也空前高涨。老百姓容易忘记官老爷们做得不那么地道的事儿,倒是更乐意记着他们为县里为百姓生活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若是能够,百姓们都愿意相信官府衙门从上到下都是精明果敢睿智过人一心为百姓谋福利的人。是以这回瞧见衙门各司衙人员前跑后颠忙得跟灰孙子似的,觉着倒比他们从前自高身份时候更叫人敬重了,甚至还出现了主动给官爷们送茶送饭的事情。   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传到了康宁府,德源县县令的官声和政绩自然又要大大添上一笔。 第212章 谁言谁语   德源县这回在康宁府乃至整个三河交汇地界都大大出了一回风头,半个月一晃而过,带来的好处却有一多半留了下来。还有更多的好事算撒下了种子,等着往后使劲儿长呢。   有满的就有漏的。这德源县上下齐心把运河上的大商行们都引到了自己县里,又是左右打点叫他们得了实惠又享了便利,谁会同自己过不去同钱过不去?自然都乐意在这里落脚谈生意了。尤其税还低,司衙的手续也办得极快,没那些推诿扯皮的事情。于德源县来说,自然是好事。可这运河周边乃至康宁府治下可不止你德源县一处临着河,多少地方都指着水运吃饭呢,你这么一来,叫旁人怎么办?!   世上事不是常如此?有笑的就有哭的。据说已经有相邻县的县令们相互间开始通气,要往上头告德源县去了。德源县的知县在当年的辖区就做过这样的事情,虽声势不能同眼前的相比,这意思是一样的。他有的是经验和办法对付红眼病。早早把自己的做法和各样考量同府衙里报备过,如今又在实际推行时候总结了许多得失利弊,都一总写了份文书交到康宁府,只说自家试水在先,如今愿协助各相邻地方推行此道。   谁要他协助?都是一样的县,一样的知县,我还跟着你学?平白矮了一等!   若是你跟着学,你学出结果来了,是德源县的法子推行有效,这是康宁府和德源县的功劳;你学了还没得着个好结果,那就是你无能了,怎么人家做得好好的,到你这里就不行了呢?尤其又不是隔了多老远,资源气候都相近的地方。   你要不学呢,人德源县自己摸索实践了证明有效的好路子,事无巨细毫不隐瞒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自己不学,还有脸说人家抢了你们的商税来源?且要说不学,也不能空口白话说说的,还得举出许多实例,证明自己那里不适合用这个法子。好了嚒,你自己都说不适合采用这样的路子,人家用着挺合适,还不让用了?   真是路路设伏。   等康宁府把德源县这回办德源会的经验得失的文书一发下去,周围几个县的一瞧,都是人精,前后一想,都暗骂德源县县令是只赚了便宜还卖乖的老狐狸。不过官场上不就这样?这回你赢了,你等着,看下回吧!   上边的刀光剑影底下百姓们不知道,德源县的居民只知道如今是越发不得闲了,挣钱的门路多得很,周围人都在拼命寻路子,你慢了一步,就差了人家一截。到时候就算你比从前是富裕些了,可是同亲戚朋友们一比,却差更多了。这人不就怕比?因此这个春天,扎堆在河边一坐晃着脚吃新甜酒聊大天的景儿是见不着了,倒是各道水路整日的大小船只来往不歇。   这会儿人们说起水路船运也不照从前那么都把功劳归在前任知县老爷身上了,反换了个说法,“这一道水在那儿,能派什么用场、有多少出息,还得看怎么用!这才是能耐。”——瞧瞧这话,人的舌头没生骨头嘛!   灵素也忙得够呛,方伯丰连轴转已经没什么休息的日子了,她山上看得见看不见的那么些地,开春正是该忙的时候,哪里耽误得起?杂货铺里的东西只有不够卖的,那些摆出来的干果山货野果酱也都卖完了,灵境里是还收着不少,可不能再往出拿了。出东西太多跟税一挂上,落了数据就有地方可查,到时候圆不过来这话。   饮食买卖也红火得很,她这铺子的地方好,东西又好吃价钱实惠。外来做买卖的一看本地人都好奔这头来,那准定错不了啊,也跟着往这里拥。灵素真是施展了浑身解术,虽有神识灵境在,可是发面、蒸煮、烤烙这些事儿她还没能耐在灵境里做,非得在外头烟啊火啊的过一遍才成。这就是个框把她框里头了,没法做太多。   更别说两个娃儿越来越大,隔壁陈月娘那里帮着看娃的大婶如今要看陈月娘和陶丽芬的孩子,寻常得了空还要赶紧给她们几个烧饭煮水,也不得闲,灵素也没法子劳烦人家替自己看一把了。且灵素总觉着娃儿们已经开始记事,要是做了什么特别“不像人”的事情,明显那俩面上就有惊讶的意思。从前肆无忌惮带着瞎玩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她都忙成这样了,还有要给她添乱的。   先是有几个老来她这里买吃食的大婶大娘同她说:“素姐儿,那些瞎话别往心里去,我们都信着你呢!那些人自己没本事,就会使些龌龊法子,你可别上火,神仙都瞧着呢!”   她这里一边蒸着米糕包子,另一边酵着大缸大盆的米浆发面,灵境里还神识剁肉拌馅儿择着菜,哪里有空去细想这些话什么意思!等过了几日,发现轻松些了,来吃的人似乎没那么多了。   松一口气,正打算往灵境里多备着点好叫往后再有这样的盛会时省些力气,齐翠儿巴巴地跑来告诉她:“你还傻着呢!那边几家学了你的吃食的,瞧不过你这里生意好,背地里编瞎话埋汰你呢!说你用的肉都是肉摊上收来的腌臜下脚料,所以都只能拌馅儿使,没见过卖面卖粉当浇头用的。还说你总是做杂煮一锅炖,因为那都是三凤楼里收来的折箩,只能做这个。要不然能那么便宜?!   “开始不晓得哪里传的闲言碎语,没人当真,后来几家都跟着这么说,就真有人信了。本地人还明白点儿,你看最近外来的没来你这里吃的了吧?都是叫他们给说走的!”   灵素皱眉:“这是不是好肉他们自己吃不出来啊?”   齐翠儿笑骂:“你这呆子怎么不晓得着急?!还只管想这个干吗!我看赶紧找人打上去给他们个教训才好呢!”   灵素无所谓道:“他们说的都是错的,谁爱信谁信呗。一个错说,一个错信,错都在他们,我着什么急。”   齐翠儿摇头:“三人成虎,若是他们一直这么说下去,你这买卖也趁早别做了。”   灵素不解:“我用的料都是极好的,东西也好,味道也好,价格还不贵。难道他们空口白话说说,就能真把我的菜说成折箩了?真的假不了,随他们说去。”   齐翠儿那里也忙着呢,这是出去有事路过这里特地进来说的,见灵素犯傻,便道:“我都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虽你卖的东西是好的,世上几个人真的知道什么好什么坏?还不是听人说的!哪怕他吃着觉着好,人家一说那话,他心里就犯疑了。疑心病重的或者往后就真不敢来你这里吃了!”   灵素瞠目:“自己嘴里吃的舌头尝的不信,信人说的?”   齐翠儿哼笑:“少见么?多的是这样的事儿!得了,我得走了,反正你也不着急,你在县里那么多靠山呢,急什么的!”说了顾自己去了。   灵素见她后来不老高兴的样子,赶紧高声道一句谢:“谢谢你来告诉我啊!”   齐翠儿定了定步子,回头朝她看看,叹口气摇着头去了。   方伯丰那么忙,灵素也不打算拿这么小的事儿烦他。在她看来自己做的吃食挺不错,人家要瞎说哪里管得住?就是有人说天是红的煤块子是白的,他就要这么说,你也管不着嘛!至于真有人听了这话就不来吃了,那就不来呗,她少做点还省点力气呢。   过了半个来月,生意真的只剩下从前一半的样子,倒是边上几家学了她的样子做油煎、烤小串儿、大馅儿包饺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灵素这里还是隔一阵子做一回,东西也不多,价钱也没涨,来的都是些老客。不过倒没什么人说起那些闲话。毕竟这些铺子也都是这周边的人家开的,同常来此地的老客们说不定还沾亲带故,什么目的什么心思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放嘴上说了未免多是非,索性闭口不提还清静些。   这日填塘楼里又有说书的场子。——自从德源会之后,黄源朗想了个法子,轮番请些说书的讲笑话的到最里头走马楼里登台,里头辟了大半个楼做喝茶吃饭的地方。五湖四海来的大小商贾们,在里面要个茶要碗面,听听书消遣消遣,还能顺便互通些消息。自然这茶楼里能得着的消息也更多了。   七娘同沈娘子各自坐了自家的车来,一个前头悬着块牌子,上头一个走马楼的标识写着“聚福源”,这是填塘楼的大名;另一个的牌子上一角五彩织锦包端,上头写着“风和楼”。这样的车比寻常的车驾都要高大,车身也宽,拉车的牲口也有讲究,这都有专门的称呼,叫做“字号大驾”。若是晚上出来,前头还得挂两盏写着店铺字号的灯笼。一些需要明确显示身份的大场面多半才出这样的车驾,里头坐的自然也都是各家的东家或大掌柜。   聚福源的车和风和楼的车并排在大街上一走,就引得人驻足议论了,从牲口到车顶车帷都能评头论足一番,专有一路人讲究这个还很以懂这些为荣的。更有乐意听的,不管懂不懂听不听得明白,胡乱听个富贵人家热闹。下回同人闲话说起,也好讲一讲:“那谁谁家的车,光那车帷上的绣纹,就是大讲究!三平金你们可听说过?那个呀……”   闲话少叙。这回这两辆车从填塘楼最里头的走马楼一出来,走了没多会儿,却在路边停了下来。车里下来两个使唤人,那衣裳打扮一看就知道定是家里夫人太太们身边伺候的。那俩人都齐齐奔路边的一家小铺子去了,一会儿功夫,一人拎着一个食盒回到了车上。眼见着是替自家主子去那家铺子里买吃食去了。   之后陆续又有两三回这样的事情,很快那铺子跟前又排上长队了。累得几个老客人直埋怨:“那样高门大户的人家,干什么同我们来争这口吃食!真要吃,不会偷偷遣个人来悄悄地买了去?还弄那么大阵势!这下好了!招来这么些人,害得我们也跟着排队!”   好容易闲了两天的灵素又忙了起来,她跟那俩抱着娃儿在后院里说笑的“夫人”抱怨两句,还被七娘骂“好心当作驴肝肺”,沈娘子还说:“我晓得你开这个就是喜欢做吃食,也没指着挣多少银钱,可那也没有叫人白泼脏水的道理!”   灵素叹道:“这些人我也是服了。我卖的东西还就是这些,他们听有人说不好,就不来吃了;又看你们在我这里买吃食,又赶紧过来买了。这东西还不是一样的?到底是吃东西是吃话呢?!”   七娘笑:“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世上的人,真正愿意动脑子的有几个?大凡都是瞧旁人怎么做怎么说的。要不哪来的‘托儿’?一样东西,你雇些人往跟前排一长队,保准跟着围上来吃的人就多了!还不止这样,都是信别人说的,心里又分出个高低来。这边上小铺子里老板老板娘说的话,哪有填塘楼和风和楼东家的话可信?就这么明白、简单!”   灵素道:“所以事的真假、话的真假都没干系,要紧是谁说的、怎么说的。”   七娘乐道:“不错不错,你可算通点头了。老实说来,你要能想明白这个,做买卖就亏不了了。” 第213章 利厚心急   等事情都过去了,灵素才当个笑话似的同方伯丰说起来,最后道:“难怪从前齐翠儿老说我如今是有势力的人了,现在我才咂摸过这个味道来。可不是么?!要不是有风和楼和填塘楼的招牌在,这我身污水可没这么容易洗干净了。不过话说回来,她们这么着,我觉着也不是洗污水,大约是在污水上头再泼盆面的意思吧。——都是一个路子,就是泼的东西不一样!”   方伯丰听住了,最后细想想道:“所以古人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就在这地方了。”   灵素撇嘴摇头,方伯丰问她:“你们那里就没有这样的事儿?”   灵素乐了:“要是光靠说说话,就能把黑的变白了,真的变假了,这哪里还是话?这就是咒了!怎么厉害的灵咒,若真有,自然都该赶着学去了,多好!”   方伯丰也笑:“人言可谓在人说的话虽改不得那事情本身,却可改听的人心里的想法;等所有人都认了那说法,事实如何也不要紧了。就像这回,虽然你卖的东西都是好的,可若人人都信你卖的都是些腌臜东西,吃不得,就都不来你这里吃了。虽你卖的吃食还好好在那里,结果却都根据那个瞎话来了,东西、事情的真不真,又还有什么用处。”   灵素就想起那鲜石粉来,还有之前神隐庙的事情,脑子里一时乱纷纷的,只觉着好似摸到了一个做人的窍要,却又不是十分明白。只好往后更留心琢磨着点了,毕竟她是要教娃儿做人的,自己没想明白可怎么教!   春忙不等人,群仙岭山里的地,她白天黑夜抽空偷偷跑去种了,外头的却得过了明路才成。   这日她特地同方伯丰说了一声,铺子也没开,就打算带着娃往自家山上去。方伯丰道:“要不今天我带一天娃儿?”   灵素笑:“你带去衙门?”   方伯丰道:“我都这么些日子没歇过了,今天就在家写文书,也算说得过去。”   灵素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照顾他们惯了的,什么时候拉什么时候饿我都能看出来。你就算去衙门里请了假,到时候他们饿了你拿什么喂?还是我带着吧。”   方伯丰一听也对,只好看着她们娘儿仨荡着自家的囫囵船远远去了,心里告诉自己灵素的能耐在那里,不消瞎担心。话这么说着,到底还是有些不踏实的,只是不踏实又能怎么办!   灵素半路上到无人处就收了船,抱起娃儿们一点脚尖直接到了自家山下。这回除了堆岭后头的地上要看一回,还得安排一下草荡浦那几块地的耕种。今年她还想分一块出来种那天女散花稻,说不定到时候方伯丰还是谁要过来瞧的,可没法偷偷种到山上去。   把堆岭这边的大概看过,又跑自家东山西山看了一回,发现了几处兔子屎,灵素心里有些犯嘀咕了:“你们打哪儿来的啊……”   怎么一看就能看出是兔子屎呢?因为她熟啊,毕竟她漫山遍野收了这么些年的粪了,谁是谁的那是一看即明。兔子屎也是圆溜溜的,不过跟羊屎又不一样,羊屎面上是光的,兔子屎面上毛糙。这东西倒是个好肥料,可是若自家山上招上兔子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东西比野猪还能生,而且吃草吃菜又爱挖洞。它们在群仙岭里头没事,生得再多,有老天管着,许多专门捉它们当菜的。可在这里不成啊!自家这小秃包山上,土都是靠自己四处搜刮来的,哪里能有什么狐狸豺狼的来管这些兔子?!一旦叫它们落地生根,自家菜地上的菜和梯田上的豆粮恐怕都保不住了。   正想满山绕着细瞧瞧去,忽然看到河对岸有人朝她这里挥手。从前上林埭和这边通着的独木桥早就被大水冲掉了,反正寻常也没人往这里来,也没人管它。如今要过来都得从堆岭后头绕过来,走灵素家前头那个做了一扇篱笆门的木头桥。   灵素这回在东边梯田下的草坡上,沿河的桑树还不很高,正好能瞧见。灵素便也跟着挥挥手,又从南边绕过去说话。   却是练婶子。去年灵素怀身子做不了农活,草荡浦的许多事情都托给了当地的农户帮忙,她就管最开始的粮种和这一年该上的肥料,最后的收成同帮她忙的人家分,她拿四对方拿六。最开始她还说三七来着,还是人家死活给她添回去的。练婶子家里就帮她管着其中的两块地。   俩人一见到,练婶子先问:“你一个人来的?你们家孩子呢?”   灵素道:“都睡着了,在上头屋子里呢。”   练婶子叹道:“正要寻你说话,见你这地里也是常来收拾着的,只是碰不见人,好容易今天见着了。要不然,我都要叫我当家的去县里找你们了!”   灵素赶紧问:“怎么了?”又道,“是说地的事儿?今年我要分一块出来种点新鲜的稻种,旁的还照去年那样好了。”   练婶子拍拍她:“就是要同你说这个!你不是同我们说好了四六开的么?你要种的那些东西也都不算活儿多的,又管种子管肥料,地还是你的,要说这真是没话说了!可这人呐,心黑起来没底!老金家不是也应承了几块地么,你年底也没来收东西,我们都收好了在仓里堆着呢。他们家可好,前阵子有船队过来收货,常见的谷米还不怎么样,越稀罕少见的越值钱。   “刚好他们家帮你种的有尖嘴豆和米袋子嘛,就起了贪心了,全给卖了!大约后来醒过神来晓得这么做不地道,还来我们家找我们当家的商议法子。我们当家的就说了,叫他们把卖了东西的银钱折给你,看你乐不乐意。嗐!要说这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东西吧?这没同主家商议就把人东西卖了就够没脸的了,这卖了人家的东西还当成自家的银钱了!进了腰包的竟是死活不想掏出来了。   “我们当家的还说什么时候给你通个气,帮他们说句情。毕竟那谷米稀罕,银子可不稀罕,到时候万一你就是想要谷米,人收去是一个价儿,你想要再买回来可不是那个价儿了,两边闹要起来怕不好看。乡里乡亲的,伤了和气往后怎么处呢!可我们是把他当个人呢!哪知道竟是个没良心的畜生!你猜怎么着?他们家里去亭长那里告你们去了,说你们把丁田赁人收租!   “唉哟,知道这事儿,把我给气的!急着想要告诉你们吧,你们人还不在这里住!这可是大事儿!衙门里规定这丁田必须得亲耕的,家里人帮着种没事,若是赁给人收地租,那就是个罪过了!要罚十倍的地租收成呢!那丁田还得被收回去!赶紧赶紧,这事儿你们得赶紧去镇上说清楚!要不然到时候得倒赔多少出去!”   灵素知道有这个说法,可这丁田是她开荒得的,这里头还有开荒的奖励呢,且当日她拿自己的主意同老里长说过,若有不妥,当时老里长就该告诉她了。   可眼前见练婶子这么着急,大约也不是小事,便道:“多谢您告诉我这个,我这就寻老里长问问去。若真个算赁丁田,犯了法了该怎么罚我们都认。”   练婶子把自己气得不成:“赁?赁谁家田地是佃户拿大头的?主家还管粮种管肥料管出税粮?!他们这是心凶命毒到底了,才会这样的法子也使得出来!我真是听听都气死了!”   灵素宽慰这婶子几句,只说要再去细问问再说,等问明白了一定来同她说,这才叫她安心了些许。   这么一来,今年的地种什么也先别商议了,这地来年算不算自己的还不两说着呢。她下回山,俩娃儿在山上屋里一睡没什么事儿,这要往小河滩上去了,可不能叫他们两个自己在家这么躺着。便索性等俩娃儿睡醒了,喂过奶和菜肉泥粥,才背在背篼里找老里长去。   老里长见她带着两个娃儿跑来了,赶紧叫自家婆娘出来帮忙看一会儿,笑道:“你这孩子好福气,这一下就儿女双全了。”又道,“你放心,叫你婶子带会子去,这俩在这里可说不了话。”   老里长老伴见俩娃儿生得机灵,伸手抱过去道:“到底是县城里的娃儿,就跟咱们这里的泥小子不一样。”   俩娃儿也不怕生,不哭不闹地跟着在边上的大团箕里坐着玩。   这里老里长才对灵素道:“你是来问金家去镇里告你们的事儿吧?嘿,他们到聪明,晓得告我这里来准得被我一顿打出去。若是去县里,你相公对衙门里可比他们熟。他们这啊,也不是真的想要告你,不过是想叫你吓一吓,就不追究他们把你的那份收成也卖掉的事情了。人心黑啊,比没月亮的晚上还黑。”   灵素赶紧问:“那我们这到底算不算犯法了?”   老里长笑道:“你放心,你这个不算赁丁田,这顶多算个雇人帮手。第一,这地上种什么,都是你们自己定的,连种子和后头的肥料也是你们出,这帮手的人就出了个劳力。上回不是连牲口还是你给雇的么?哪有这样的赁地的法儿!再一个,你们这是开荒来的,荒地是生地,尤其当丁田使的荒地有双倍五年免税的规定,本就有补偿之意。你这地在簿册上都算不得正式的丁田,算荒地待籍,怎么能说是出赁丁田!亭长一早就问到我们这里,村里老少爷们已经都过去说明白了,放心吧,没事儿。”   灵素便道:“那这田地过了五年之后还有三年免税,不过若是中间我相公得了差事了,这按规矩是不是就不该再有丁田了?”   老里长点点头:“规矩是这么说,不过寻常都等查上来或者不值当费那个心去管了才销籍的。这开荒地又不一样,要销也得等五年八年之后,尤其那前头五年,是给开荒的补偿。怎么的?你们还不想要这地了?嗐!真是小孩子家,叫人家这么使个绊子就灰了心了!这世上哪个地方能没几个黑心好算计的人?你还不走路了呢!听我的,踏实种着,没事儿!   “再说了,你这地要是真去销了,不定会分给什么人去。怎么说都没有你们如今这样的好,周围的人家也都得些好处。那地方本就山多地少,可没几个人有你那能耐力气,能铺出这么老些土来。更怕若谁家知道你这里要出,就更该想法子谋这个巧宗儿去了,到时候又是一笔烂账!”   灵素听明白了这话,晓得如今这样大家都算得好处,自己也没犯法,便放心了,又问老里长的主意:“那个老金家的,我今年就不打算雇他们了。”   老里长笑道:“正要同你说这个。这可不是什么各退一步的事儿,得叫他们吃个教训才好!这样的人就得多吃几回苦头,才晓得做人的正理儿!”   灵素见老里长也是这个意思,心里更有底了。晚上回去同方伯丰商量了一回,转天去村里就跟从前帮她照顾地的人家还照之前说的定了,又把之前请老金家照顾的地拿回来,预备自己收拾收拾种那散花稻。这回方伯丰都给写了文契来了,也是防患于未然,落个纸笔免得到时候扯皮。   众人见了文契,都晓得是这回老金家告状的事儿招来的,只是他们却没几个识字的,这东西也不敢乱摁手印。还请了老里长过来读了一遍又解释了一回,才敢落笔。   老里长便对灵素道:“我们这里就吃了个没读书人的亏。许多县里的主意,非得一处处去说才成。说了当面听明白了,回头又含糊了。且这两年上头许多新政,想也是为了我们好的。只是乡人多半守旧,能不动窝就不动窝,能跟去年前年一样就照旧。我们几个老头子磨破嘴皮子也没什么用场。这人呐,没见识,光给他说,听不明白!什么时候我们这里也能有个教书先生就好咯!”   灵素心里记了这个话,回来说给方伯丰听,可是这样的事儿方伯丰一个廪生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也就那么一听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中午加更一章   本周挑战双更,如未成功,请勿嘲笑…… 第214章 无处容身   这回要在草荡浦自己种一块散花稻,灵素也算想尽了办法,——那地先做得一边高一边低,这一放了水进去,自然高的地方高燥低的地方烂湿,到时候把稻种往里头一种,瞧瞧到底算旱稻多些还是水稻多些。如今那水稻虽成了人官老爷的青云梯,可这云到底怎么来的却没地方打听。   饶是有祁骁远帮忙,方伯丰自己也往各处细问了,倒是听得了许多关于这稻种发现过程里的奇幻祥瑞之事,还有当地官员如何力排众议独具慧眼力挽狂澜……再来就是这稻子如何有益与人,如何好味,如何珍惜,又如何高产,一块地顶人五块等等。   到底这稻子什么时候种合适?是散播是育秧?喜湿喜干?好肥好瘦?最怕什么虫?容易害什么病?怎么预防最好?……没有,关于这些的话一句也打听不着。方伯丰就算能耐了,自己拼凑推断出来一个在田期比寻常稻子要长近俩月的话,别的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灵素无法,也只好揣摩着试吧。   另一边杂货铺里的杂货都卖得差不多了,倒是吃喝的买卖越发红火,衬得那个好大口气的幌子有些名不副实。   尤其德源县原有开春之后饮甜酒的习惯,夏日里也许多卖“淡水酒”的。灵素觉着稀奇,这冬日里喝酒暖身还有道理,怎么天热了也跟着喝酒?还是淡酒。   还是燕先生有一回说起来,他道:“天热水都容易坏,沏了茶水隔夜都能馊了,这时候就喝酒最保险。酒若坏,味儿一闻就能闻出来,颜色也不对,酒酿白绒成乌毫了,瞒不过人去。所以才有了这天热吃淡酒的习俗,原是祖宗传下来的保养身子防止喝坏肚子的法子。再一个,天热时,人精神在外,力气都在表面,内里实虚,贪凉易伤。这么一算,吃点淡酒又十分合适了。”   灵素那之前陆续酿的各样果子酒和杂果酒,趁了这东风,又是一笔好买卖。是以如今虽收起了大炉子大深锅,可单就卖甜酒浆水这一样,也不少赚银子。她又喜欢琢磨,自己尝尝这果子酒的滋味,又品味品味这时气变化,便又做出新的合下酒的吃食来。   什么芝麻条、脱壳虾、风鸡脯捻、荠菜小油角、马兰头香干菜团子,都是清香鲜爽、回味甘甜之物,很合这时候人的脾胃。老客常来,新客不断,怎能不招人艳羡。   如今湖儿岭儿大了,这东边屋里的东西摆设也得跟着换了。   东屋里面东窗下放了一张宽榻,底下铺了一个屋子大小的软木皮垫子,垫子一头接着床,另外三边都是到大人腿肚子高低的墩子,上头用细布裹绵蒙着。这就是俩娃平时待的地方。之前穿得厚,如今天暖和起来,穿得薄了,手脚也越发麻利,走还不能,爬起来真没几个人能赶得上。   只是这西边两间要开铺子的时候改过样式,东边的没改过,那窗户都高窄。冬里呆着觉得还好,如今就有些嫌阴气了,灵素琢磨着也要把开窗拓大些才好。   这日陈月娘几个人过来说话,看看这样子道:“你这店面,自己就只占了两间屋,若是把这边的租出去,一年也得几两银子。上回还有人来我们那里打听过,想在我们那院子里起两间房,朝着街开门,只是我们那里出面本来就窄,是在安排不下来。那人还问了你这里呢。”   灵素道:“等我住山上去了,就把这里整个租给人,或者干脆卖了。如今可不成,地方小了不够他们折腾的,就得往那灶火边上爬了。”   齐翠儿叹道:“你这运气!这地方多好!开面五间,里头还有两进,后头还临着水……真是,如今要卖,价儿怕得涨一倍都不止了!”   灵素见她从一早就开始惦记买房子,却到如今都还住在状元坊里,只这的德源县的房子又果然如当日七娘所料,价儿是没有再往下落的一天了。尤其之前德源会来了许多大商贾,这县里还好,听说了遇仙湖都往那边瞧去了。这又让七娘说着了……   绍娘子说齐翠儿:“一早叫你买你不买,怪谁来?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吧?!”   当日隔壁那院子本来说几人合买的,后来绍娘子都揽了,如今填塘楼一开,那院子的价儿自然也上去了。买卖生意好做了,钱大家都挣着的,这屋子地涨了价儿,好处却实打实都落在绍娘子手里了。   齐翠儿看看她道:“你别得了便宜卖乖了!”   绍娘子还没说话,陈月娘先开口道:“好了!你是这会子看这里房子贵了,觉着她赚到了,眼热。你不想想要是低价跌了呢?咱们不过是在这里一处做活儿,那绵兜子卖多少就挣几个钱,若真有一日没人要了,也就亏那一波。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几十两银子打一开头就填进去了的。有这会子眼热的,出钱那时候怎么不说?!”   齐翠儿抿抿嘴不说话了,绍娘子笑笑道:“这错过一波赚的滋味儿我清楚得很,只能说这机会往后还有,说不定现在就有,你得自己能去找出来、赶上了才成!光瞧着旁人好啊坏的管什么用。”   如今她们又从周边居民里招了几个人一起做工,从前一边干活一边算账的做法就不成了,许多事情都是来灵素这边串门的时候才说。当着雇来的人说赚息可不是个好主意,毕竟这人心易生不平啊。   陶丽芬虽是后来的,因同绍娘子的交情,也算在她们几个里头,不是跟后来请的那样只算一份工钱的。只是她素来话少,除非问到她头上,要不然是一句不会多说的。   陶丽芬同季明言的儿子如今跟了娘姓,叫正儿。也不知道是大名小名,是谁取的。   陶正儿每日都跟着他娘来上工,陶丽芬说等再过两年就送他去书塾里读书,陶正儿每每听了都大喊:“我才不要!”他娘也不理他也不说他。   这日几人说了会子话正要走,陶丽芬一站起来忽然人晃了晃,眼看着就要往边上倒,幸好灵素手快,一把给拉住了。几个人都围上来问什么事,陈月娘见她晕过去了,赶紧到外头叫人去请大夫来。这里陶正儿不晓得自家娘到底怎么了,冲上来就哭开了:“娘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会听话的,你不要死……”   灵素扶着陶丽芬在一边的竹榻上躺了,一边还得腾空安慰小娃儿:“正儿你别急,你娘没死,她只是晕过去了。”   陶正儿听说自家娘没死,倒不喊了,只是眼泪还哗哗直流,这不声不响的样子叫人瞧着更心酸了。齐翠儿便咬牙暗暗诅咒季明言那个杀千刀的,绍娘子则忙着要给陶丽芬掐人中。   大夫离得不远,一会儿来了,把了脉又看一回眼睛舌头,便道:“这是太累了。”一边说一边给开方子,“我先开七贴药吃着。每副煎两道,两道药汁混一起,再分成两碗,早晚各一碗。不过这药不过补气提神,要紧还得好好歇着。若是还没命地做活儿,吃什么药也不管事。”   说着话又瞧瞧边上这几个人,指了下灵素道:“也就你脸色还成。你们几个,嗯,也趁早少干点儿活儿吧!这什么德源会,你们只瞧见是个发财会,却不知道还是个催命会呢!这阵子这药我都开烦了,多少人都这个毛病。怎么得的?累的!这牲口拉磨还得有歇有晌呢,人比牲口还不如了?!白天就着太阳做,晚上点着灯熬,看到那灯油蜡烛头没?你们同它们一样,也都在烧命呢!等什么时候把命油熬没了,就踏实了,挣下的银钱也归别人了。挣银子、花纸钱,累死累活图的个什么?!”   说得绍娘子几个无言以对只好唯唯称是。好容易送了这暴脾气的大夫出去,又拿了药回来,陶丽芬才彻底醒过来。陶正儿见自家娘醒了,赶紧过去窝他娘怀里,两手抱着陶丽芬的胳膊不肯松开。   陶丽芬一边搂着他,一边听几个人转述了大夫的话,面有愧意道:“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倒累得你们跟着担心。”   绍娘子问她:“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晚上还做篮子了?要光咱么这里的活儿,不至于这样的。”   陶丽芬越发惭愧,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绍娘子不看她,反问陶正儿道:“你娘晚上做活做到多早晚?”   陶正儿瞧瞧自家娘,又看看绍娘子,最后小声道:“到……到天都亮了……我一个人不敢睡,就睡在娘脚边,窗户都亮了娘还在做活儿……”   陈月娘听了眼睛都红了,绍娘子叹道:“你这是不要命了?挣银子要紧命要紧?真的有个闪失,你叫正儿靠谁去?!”   陶丽芬深吸了口气道:“我也是心急了,你放心,我再不这么熬了。”   绍娘子又问:“到底什么事情这么着急?正儿又还小,你也好得很,不过少了个男人。少一个人赚还少一个人花呢,哪里至于就到这田地了!”   陶丽芬同她们相处了这一阵子,又经了这事,也不想再瞒几人,便道:“我们住的那房子原是典的,典期是十年。当日文书里写明了,若是要提前收房退典,就要按还差的典期算钱赔我们。这百行街本来地段就好,这两年更盛了,这回那什么商会一开,没过几日房主就找上门来了。说要提前收房,愿意赔我们一些典钱。   “当日我们是花了十几两典的房子,如今赔我们三成,说拢共给我们二十两,叫我们端阳节前搬走。这房子从前西边的屋子租给了人,房主来了先闹了一通,把那租客赶走了。他这是想逼我们早些搬。可那租房子也订了文书的,人家租一半不让租了,我们还得倒赔人家四五两。   “这么一来,到手就十几两银子,我就想赶紧多挣几个,到时候哪怕偏点小点,凑一凑买个屋子落脚,往后也不要再受这样的罪了……”   几人听了都默默不语。陈月娘和绍娘子都是前几年买的房子,迟遇安那边兄弟分家分了些家产,绍娘子是自己能挣男人也算争气,又赶着时候买得上算。齐翠儿是一直嚷嚷想搬出状元坊,却一直没能成行。到了陶丽芬这里,季明言是个要强的,身家不丰却一心要考科考,大书院里读去一年总得十几两银子,何况还想拜名师,又要结交同窗给自己铺路,就算老家有些支持,也都堆这上头了。   如今那些投进去的钱算是结了果了,可同一路陪着他熬过来的陶丽芬又没干系了。她这多少年的风雨同舟,换到了一个母子相依无处容身的了局。可她当日又哪里想得到会有今日!也自然没什么可防备的了。   几人都觉无话可说,灵素开口道:“那要不你就住这里来吧。看你喜欢后头哪里,就搬来住好了。这里灶火用水都方便,就是院子小些……”   陶丽芬瞧着灵素一时没反应过来,灵素便接着道:“你看我这儿就做这么点买卖,平常也不住这里,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要愿意的话,就住这里吧。”她原先后面两进当仓库和灶间使的,这会儿东西都卖完了,二进里还有些家伙什,三进里都搬空了。   陈月娘晓得灵素的性子,推一把陶丽芬道:“你别愣着啊!这人没瞎话,她也不是跟你虚客气。那里人要收房,你住着他也得想法子搅得你不安生,不如索性早些搬出来,还踏实了。”   灵素跟着点头,又道:“你要能走动了,跟我后头瞧瞧去,不骗你,真的空着呢。”   绍娘子也不管了,一把扶起陶丽芬就往后头去。几人都跟着去看了,见二进里联排的灶和满堆的坛坛罐罐,都笑出来。再看三进里真是空空如也,晓得灵素是真心要帮陶丽芬。   陶丽芬也看明白了,看着灵素道:“妹子,这可叫我怎么谢你!”   齐翠儿却道:“那这房子算租算典,总得有个说法。你这买卖也不是一直做下去的,万一往后你不做了,房子总不能白空着吧?人家来租了来典了,她这儿不是又不踏实?再说这亲兄弟明算账,银钱的事儿还是一早就说明白的好!”   绍娘子叹道:“你就是个惯会叫人不舒心的!不过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灵素哪有这样的主意,只好说叫陶丽芬想想愿意怎么着。这哪有叫人家想的!   转脸她就跑去寻七娘了,前后一说,七娘给她出主意:“既是叫她住三进,你自己还得留个往后头水路去的后门才成,如今那后门不是在西屋么,你就把东屋赁给她。给她三间房还是两间房你自己瞧着办,定了之后你给她在后头三进那儿里外都起个隔断,再在东墙上给她开个门。这么着她进出都有自家的门,一关上也算独门独院,像个过日子的样儿。若是不这么着,来回还得从你跟前走,人老对着自己欠着人情的人,心里可舒服不起来。这同有没有良心没关系,人就这个本性。”   灵素又问:“那我租钱怎么算?”   七娘瞧她一眼道:“那里许多人家房子都盖得挺乱,东租一户西租一户的,你就按着里头大概几间房的租钱来算。价儿来的有理有据,就算有些退让,也不至于叫人面上太不好看,跟受了你施舍似的。”   灵素点点头:“好,我都记下了。”   七娘叹道:“你不能光记下,你得琢磨里头的道理,这样下回还遇着类似的事情,自己就能拿主意了。”   灵素摇头:“我琢磨那些干吗,我直接问你不就成了么!”   七娘摇摇头,这话听着多耳熟啊! 第215章 要做大   说起来她当时同这个铺子一块儿买的还有另外一处小房子,不过那个在水围库房边上,虽就在城墙根儿下,那也是城外,陶丽芬一个人带着个娃儿住,不太合适。   七娘对她道:“这聚拢人气,总是人来得比货早。现在还是过来谈的人多,等都挪到这里来交货了,库房那里才能真的起来。到时候你那个铺子又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   灵素笑道:“那到时候我就挪去那里开铺子卖吃食去。”   七娘说她:“你不会多雇几个人两边做?这边有脚店楼在,什么人都有,你那里地方又大,剩下的索性都打开了做买卖,生意准定更好!填塘楼的左近都是住家,现在能挪出屋子来做个馄饨摊面铺的还有,要想做大饭庄的可难。   “这往后来楼里的,虽没有大富豪大商贾,身家殷实的也必不少。约了人谈生意,总不能都往高楼街去,你这里开了饭庄子就是独一份的买卖了。擎等着数钱,不好?做的有多的就找几个人去码头边上的铺子卖,两头不耽误。你还非要自己动手捏饺子包包子的,那能顾得过来几个人,还挣什么钱!”   灵素道:“要那么着,不就跟三凤楼一样了?钱大约是能挣,没意思不是?都不是自己做的了,自己没玩上,那还图什么……”   七娘揉眉头:“得,我也不晓得你图什么呢,凭你乐意吧。”想想又忍不住道,“你这么稀里糊涂的,从前也罢,这如今都有娃了,还这么着?养儿育女,养育的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都得你教给他们?你还这样可不成啊!”   灵素心里默默流泪,七娘如今说的正是她最愁的一件事儿。这对错是非,她自己也不知道啊,怎么去教娃儿们?!赶紧取经:“那你家里从前都怎么教你的?”   她觉着自家娃儿要都长成七娘这样,那就太好了!   七娘一噎,她爹娘都是本分人,她这脑子怎么生成这样了她自己也说不明白。要说是她爹娘教的好,可她如今想的做的这些,她爹娘看都看不懂别说教她了。可她又不识字,也没个师父,怎么变成这样的?说实在话,她自己都没细想过呢。   看眼前这人一脸求知若渴地瞧着自己,方才还是自己训的她,可没法敷衍了,赶紧细思量了一回,最后道:“就是多看,多琢磨吧。我也没读过书,不是说世事大学问?多看这世上活生生的事情,多想想,想出结果来就去试试,慢慢就明白了。”   灵素心里都整整齐齐记了,郑重点头道:“我晓得了,我也会好好琢磨的。”   七娘却觉着她这话说的比方才更不靠谱了,——就她这稀奇古怪的脑子,谁知道会琢磨出个什么来?!   灵素得了这话,觉着总算寻着条路子了,往后越发细心体察人之言行,又是后话。   等陶丽芬听了她的主意,心里十分感激,觉着真是样样虑得周全,赶紧谢了又谢。灵素又回去同方伯丰商量了,方伯丰也没有二话的,灵素便做主在填塘楼边上的人家里请了人手,砌墙开门地忙活起来。   要说这些事儿她自己都能干,这不没法遮掩么!   过了两日,街上过人就能瞧见那杂货铺开着大门,不时有挑砂石黄泥的人进出,那木材都从水上来的,前头倒瞧不见。   可这就够显眼的了!   边上几家做点心饮食的都忍不住暗自猜度,——这是要做大呀?   有脑子灵光的便猜道:“准定是瞧如今人多了,打算做成大饭庄呢吧!到时候人里头摆开大桌子吃席,外头四个口子卖吃食,门口再开一圈搁板卖浆水,得!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另一个叹道:“真是不给人活路啊。她那里东西又便宜,要这么可着劲儿卖,谁还来咱们这里吃来?!可咱们也没挣黑心钱呐,只是抵不过人家自己乡下有地,省一道使费!唉!这世上呐,有钱人要逼死穷人,多的是招儿!咱们呐,也就只有干受着的份儿,看老天给不给条路啵!”   虽然过了两日就有人打听出来了,说是后头做隔断打算租给人住的,应该不是要做什么饭庄子。   可早定了念头的人哪里肯信,听了这话反更坚定之前的猜想了,道:“这不是明摆着了?!那隔出来屋子给什么人住的?准定是要加人手了啊!还有,听说没?里头光灶台就起了五个还是七个,哪家小铺子要这许多灶台的?!真是……”叹息着摇头。   这地方做买卖肯定好,这谁不知道?可左近住家都是一个院子住了几代人,院子是隔了又隔,屋子分了又分,哪里寻这么整块的地方去!只有路北这一块有几处大宅子,等他们觉着好了,早握在旁人手里了。再说了,就算真有这个心想买,也真有人愿意卖,自己又哪里去筹这么大一笔银两?!   一看都明白是好赚钱的营生,只是轮不到自己了。且人家这买卖一开起来,自家的小生意还得吃连累,心里能痛快?   灵素就没往那头想过,还日日带着娃儿开门做生意,顺便看看里头打隔断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好。   前后忙了十来天,才算都妥当了。后头五间房,隔了三间出来,又在新砌的西墙边起了个灶间,后头院墙另开了个通水的门。她又问陶丽芬这里头要些什么家什,陶丽芬说从前那里典的是空屋子,东西都是自家的,都能带过来,不消预备什么了。   陶丽芬又问起租金的事情,灵素照着七娘说的说给她道:“这里附近也租着不少人家,我大概打听了。一间屋子一个月半钱一钱的都有。我这边是连着的房子,只一间正屋大点儿,就照着一年二两银子算,你看可成?”   要论起来这价儿不算让得太离谱,陶丽芬又叫她加点儿,灵素自然不肯,最后就定了这个价钱。又到司衙里签了文契,因这一年的租钱没过十两,是没税的,只需记录在案以防往后两家有龃龉好来找公断。   等陶丽芬带着娃儿搬进来,看看这前后的安排,晓得是赚了大便宜了,可文契都写了,只好承了灵素的情。   这里齐翠儿看了对灵素道:“你前头那进的可租不租了?要不租给我吧!一年我给你三两好了。”   灵素道:“前头我要放酒蒸糕使呢,你边上租去!”   几人说笑,陶丽芬本不是个乐意得人好处的性子,只是如今想要硬气也没个底子,只好记在心里以图后报了。   本以为这么着事情得定,就接着该干嘛干嘛了。如今天气一天天热了,灵素还真有些不耐烦日日在这铺子里守着,倒是山上这会儿挺好,又凉快地方又大。这铺子前头就是路,路边上连棵树都没有,她做买卖的又是西边的屋子,这一西晒真是干热得很,挺受罪。   这日她正在窗口守摊子,一边拿个扇子给睡着的娃儿们摇扇,忽然来了几个衙役。过来就嗙嗙嗙敲门,湖儿同岭儿没两下就叫他们敲醒了,这没睡够呢,忽然给吵醒了都不高兴,哇就哭上了。灵素赶紧都给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去开门。   领头的一个看看她,发现里头就她一个,也有些意外,拿了张纸给她瞧道:“有人告你们这里大量贩酒,逃避商税,这是坊业司的监查令,我们过来查看的。”   灵素不认字,不过这几个人她认得,之前开德源会的时候围着填塘楼跑的就有这里几个,便点头道:“好,你们瞧吧。”又问,“这卖多少酒算大量?”   边上一个道:“自酿自售的米酒甜酒,月售在五百斤以下的不算税,五百到一千斤的收小饮税,一千斤以上的要在衙门登记,每月上交账册计税;蒸酒烧酒减半计量。”   灵素把自家铺子交税的册子拿出来给他们瞧道:“我们上的这个税,还是开了德源会之后才够的数。”   衙役们拿过去一瞧,是小饮税,上头有司衙的盖章和交税后的凭证,便点点头。灵素又道,“我们这里不住人,你们进去随便看吧。”   几个人见她一个人手上抱着俩娃,俩看着也都十来个月了,正挣着要往地上去,顾此失彼的样儿,便道:“成,你放心,我们就是过来看看。不是说你们定有什么过错。”   灵素点点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她对这些税啊费啊的更不通了,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人家说要查,那就查查吧。   那几个人往后头去了,二进里东屋果然堆着些缸和坛,倒有大半是酱菜。靠墙有两缸米酒和三四坛烧酒。怎么算也上不了一千斤的数。便又转出来问道:“你这儿一天大概卖多少酒?”   灵素想了想道:“说不太好。多是一两二两的喝的,天热了喝烧酒的更少了,米酒一天好的时候大概能卖出去二十来斤。这个放不住,也没人要多买。”   这么看了一圈,那领头的便道:“你这税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有人告你,总是你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你自己好好想想,该改的就改改。别等真的查出什么来,就不好交代了。这可不止罚钱的事儿,还有你家里人的脸面!”   灵素只好点头。   等几个衙役出去,外头已经聚了好些瞧热闹的人了。齐翠儿赶紧跑进来问她:“出什么事儿了?怎么把衙门的人都招来了!”   灵素道:“有人说我这里卖的酒多,交的税不对,衙门派人过来瞧瞧。这会儿说没事了,是对的。”   齐翠儿嗤笑一声道:“那时候就同你说了吧?这同行相忌,且得折腾你呢!你啊,趁早把坊业司那头好好打点打点,省得这一回回的。你这里说没事儿了,外头可抓着风儿使劲传呢!说得越邪乎越有人爱信,你还真别不放心上。”   灵素皱眉:“要是我这里真有什么不对的,查出来我就改,没有不对的,他们爱怎么告怎么告去!”   齐翠儿看傻子似的看看她,鼻子里笑一声,摇着头顾自己去了。   晚上灵素同方伯丰说起来,方伯丰想了想道:“想是我们的东西好价钱又低,人家的买卖受了咱们影响,所以才想出的这个法子,要叫咱们也不这么顺当。”   灵素问:“那我把价格提高点儿?可我那些东西本来也都是自家产的,卖那么贵心里有些不落忍。”   方伯丰一笑:“这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光一头的。你这里光顾着给买主们好处了,没想到还有同行们呢。他们没有自家的地,也没有你那能耐,都要花钱买的米面材料,再费工费力做出来,自然想卖个好价钱好挣钱过日子。你这里一卖低了,他们卖高价就没人要了。可他们若跟着你的价儿走,又没赚头,等于白干了。你想想,他们是不是得另外想点主意了?”   灵素听明白了是,说方伯丰:“你既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   方伯丰苦笑:“我也只脑子里闪过这想头,再说咱们的东西一回就那么点,卖完就没了,人家要吃还不得去边上吃?且许多买咱们东西的人,若不是你这么便宜,他们也不会买。说白了,就算没你这摊子,那些老客也不会跑去别的铺子吃,这么一算,就算咱们做了买卖了,也没有伤着旁人家生意吧?今天出了这档子事儿,我才想起里头还有这个来,也是个马后炮。”   灵素点头:“大概是七娘和沈姐姐来给我帮了忙的缘故,外地客人来的也多了,他们才不乐意了。”   方伯丰笑:“人帮你还帮错了!”   灵素没管他的戏谑,却在那儿皱着眉头想:“这怎么着才能叫大家都得了好处,不至于要耍这样手段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再见 第216章 真做大了   她晚上琢磨了半日,若是自己把自家的东西便宜卖给这些商家,叫他们的成本也减一减,是不是就好了?可那也不对,那这外头的铺子不是又受损了么?要不给所有的铺子都便宜供货?自己也种不出这么些东西来啊!   早上醒来把自己想的说给方伯丰听了,方伯丰笑道:“你这路子要走通,只有靠我了。”   灵素不解,方伯丰笑道:“等我种出好种又高产的粮作来,叫一块地上每季所得些收成,这价儿自然就下来了。那时候大家都卖得便宜,不就成了?”   灵素听了点头道:“所以师父才一直说你才是做大事的!”   方伯丰哈哈大笑起来:“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还夸上了!国朝几千年了,如今的收成也只比开国之初多了不到一倍,粮价也没见得便宜,我这才哪儿到哪儿!”   灵素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了,自己是能耐大,所以那些东西来得都容易。想着要分给这里的人一些好处,只是这世上人事纠葛,自己是只看到一没看到二,这才引了仇了。要说人家造谣诬告那是不对,可自己这里也不是一点错没有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这里还有句话“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虽然这话她也不太明白吧……   这么想着,她就决定把自己卖的吃食也比着旁边几家提一提价钱,省得闹得人家不痛快。   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了?   她这里刚一提价儿,人家来吃酒的就不乐意了:“哎,老板娘,我前儿来吃还两文钱一提呢,怎么今儿就四文了?!好嚒,这过一天您这价儿就翻了一倍,打劫的都没您这么厉害!”   灵素解释给他,这周围都是做买卖的,自己卖太便宜了人家的买卖就不好做了,所以就都提成跟他们一样的价格,大家公平。   吃的人都气笑了:“合着你们这些做买卖的是要联手涨价啊!成!不吃您这一碗酒,也渴不死我去!就不能惯你们这臭毛病!到时候你们一商量,后儿个直接十文钱一提了,当我们傻啊?!”   灵素忙道:“我这也没有乱加价……”   几个人都摇头:“一样的东西,说涨价就涨价了,还要怎么乱啊,这亏真吃不住。”   就算当着面有为她说话的,转天也不怎么来了。灵素虽料想到这一提价儿估摸着肯定得影响生意,只是没料到是叹气摇头骂着走的。凭她怎么前后解释,也是附和的少冷笑的多。   这还不够,之前那些“深受其害”的铺子,见她那里热闹,一打听,原来是提价了!想想她从前能卖那样的价格,如今卖得跟自家一样,那得多赚多少钱!真是替她算算都心热。   这人看旁人多赚自己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这不舒服了他就忍不住要说几句有的没的。   就有人把这提价同之前的差役来查连一块儿了,自己想着道:“这还用说?准是上回被查出什么来了!要么是税,要么就是材料什么的不对!我一早就疑心了,你们想想,她那酒说是用果子酿的。就算她家里有地,树上能结果子。这果子卖了不是钱?总不能一斤果子五文钱,做成酒拢共就卖出两文钱去吧?这样的傻事儿谁干?!瞧瞧,这回叫人查出来了,立马就跟着涨价了……”   旁人听着也觉得怎么想怎么在理,连从前都在那里吃过无数次酒菜的老客,听这话都有些疑心起来。   灵素都懵了。她从前卖便宜了,惹得周围几家没了生意,所以她也跟着提提价儿,大家都一样,总公平了吧?可那些买主不乐意了。好好的吃着便宜又实惠的东西,你忽然给涨价了,不是叫我们平白多花钱么?!可周围相似东西都是这个价儿的,我也没卖贵啊。且再怎么说,之前的实惠你也得了不是?可你一提从前的实惠就更完了,不说还好,一说更显得如今的涨价不合情理。   好了,这头要多掏钱了,不乐意还好理解。那那些卖东西的呢?不是我卖太便宜扰了你们的生意,这会儿我提价了,对你们妨碍少了,不是好事?怎么还跟着编瞎话害我呢……   灵素想不明白,有心要问七娘,想想七娘说得对,自己都是当娘的人了,还那么稀里糊涂的怎么教孩子。难道往后孩子来问自己,自己就说“问你们婶婶去”?!   她想到最后,约莫得出了一个结果。——这人呐,大约多是好处容易忘,坏处记得牢。从前从你这里得的实惠,你这会儿一涨价,不是说从前多好,而是一比就是现在太坏了!从前的好更显得现在的不好。另一边,现在你改的不影响人家的买卖了,可人家还记得你从前的账呢,这时候也是跟着骂你的那些一块儿痛打落水狗的多。   这凡人不好惹啊……   这想法到底对不对呢?不是还有句话叫做“记吃不记打”么?这明明是“记坏不记好”啊,到底哪句才是对的?她准备往后再看看。   反正提了的价格是不能再落回去了,灵素这会儿都想不出来若是再落一回还会引出什么事儿来。   如今随着她这里的买卖变差,说她的各样流言倒是越发没了忌讳。尤其有人替她站场子,说起从前两个大商号东家在她这里买吃食的事情。就有“知晓内情”的人透露了,这是因为她会巴结人,在人大户人家夫人太太跟前讨好卖乖的,惹得人高兴了,给她点面子的。   ——“实在那些东西伺候的人买了去,难道夫人太太们会吃?不定给了什么人呢!”   还有人道她这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儿管一个饭食铺子,忙起来不晓得给娃儿擦过屎尿的手有没有空洗洗,真是经不得细想……   甚至还有人说她的东西能卖那么便宜,就是仗着她男人在司衙里当差的势力,从乡里人家手里刮拉来的食材,那价儿都压得再低没有了,才能这么挣钱。说起来都是民脂民膏人血人肉啊!   齐翠儿常一边说给她听一边笑得前仰后合的,又道:“七娘从前在行里做工,寻常还各处铺子里送消息做买卖去。大概是南城穷,没什么生意好做,来得少。如今这里一说起来,这填塘楼的东家太太,那是遍体绫罗满头珠翠,吃米饭都只吃米芯吃鱼只吃巴掌肉的人物!你是费了多少劲儿才巴结上这般富贵人家的,真是……啧啧啧,厉害,厉害得很!”   灵素听得只叹气,人的事真难懂啊。一会儿说她的材料不好,被查了不得不换了好材料才涨价的;一会儿又说是搜刮村里人家得的……那她的这些吃食到底是好啊是不好啊?这俩明显对着,只有一个能真吧?可人家不在乎,照样一块儿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挺痛快,还能彼此频频点头。你说说这……   不管怎么样顺不顺的,该吃的还得吃,不能耽误咯。眼见着快近端阳,她又琢磨要做五毒饼。算是个应时应节的东西,就算没人买,大不了她收灵境里,反正也不会坏。   正琢磨,有人到窗前叫她:“发什么呆呢你!”   灵素一看,是刘玉兰,笑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府城住了么!”说着话开了门让她进屋。   刘玉兰拎着只篮子进来,笑着递给她道:“给,端阳了,换时节新配的卤料,你尝尝。”   灵素赶紧接过谢了,又倒上温茶来。   两人说话,灵素也没问他们夫妻的事情,反正每日这大街小巷里,分分合合吵吵闹闹的夫妻不晓得有多少,怎么过日子的都有,分了合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自然也没什么好打听的了。   倒是刘玉兰自己开口说了:“他那日跑我们家去了,说死要见我,说跟我说过我若还要和离就由着我,只是不许人在边上听。我爹娘同我公公婆婆见了就有些犹豫,我公公婆婆都站在我那边嚒!就盼着他能想通,晓得个对错,还想往一处给劝劝。我心里是腻味死了,见他都想一脚给踹出去。   “结果他一进来,等别的人一走,在那儿一坐就开始扇自己巴掌,把我给吓得!赶紧给拦下来了,我说‘你可别想陷害我啊!’你说说是不是?到时候一说,好嚒,我打的!那我找谁说理去啊!冤不冤呐我!   “然后他把手一松,对我说他晓得对不起我了,往后再也不会这么着了。方才那几巴掌是给我赔罪,也是替她娘和咱们闺女扇的。   “我一听都迷糊了,什么鬼!她娘干啥要扇他,不是打过了么!闺女?哪儿来的闺女?还是咱们的!我心说这不是跟人连闺女都有了吧!哎给我气得!   “他一看就晓得我想歪了,赶紧告诉我原话。原是你男人说的他,说他自己虽是个男的,觉着男人许多事情可做。可也得想想,自己的女婿或者自家老爹也这么来,他又当如何?!总算这黑心贼良心没黑透,想到若是他老爹卖了田地捧戏子去或者往后女儿嫁了这么个混蛋,他气都要气死了。   “你听听,合着就是闺女和老娘值钱呗!咱们当媳妇的就是活该受罪的!不过就他那脑子,能想到这样也不容易了。再说我公公婆婆待我是真好,看在他们二老的面子上,我才容他这一回。本来要回县里的,他又怕没脸……你说说,这怕没脸就别做没脸的事儿啊!偏又要做!然后就一块儿去府城了。   “这不是五月节了么,我就趁空回来了。那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还是回来看着我的铺子踏实。再说如今咱们这里多热闹啊,我爹说了,正是大把赚银子的时候,不回来怎么成!”   说完了就说灵素这里的买卖,看着半天才来了三两个人,奇怪道:“这样地段,你这怎么做的买卖!”   灵素苦笑着把这阵子的事情说了,刘玉兰眉头一皱,忽然笑道:“哎,我说,要不咱们合个伙儿?你这地方真是好得要命!咱们就合伙开个饭庄子怎么样?”   灵素没反应过来,刘玉兰在那里掰着手指头道:“这里来往的买卖人越来越多了,附近又没有正经吃饭的地方,谈生意跑摊上去一人来一碗馄饨总不太合适吧?高楼街是不错可远啊!也贵!这做买卖的也不是腰杆都那么粗的。你又会那么些吃食,我们家的卤味在这里也是独一份的。这买卖怎么都做得过啊!你说呢?!”   灵素很惊讶:“你、你说的同七娘说的一模一样!”   刘玉兰笑了:“那可比不过,这位就看填塘楼和水围库房两处,就不是个一般人。说起来,这地方的好处都是她那主意带来的。咱们就是跟在后头喝肥水的,是沾了人家的光呢!”   灵素正做这买卖做得有些烦,听了这话便道:“也成,不过我不晓得怎么合伙,还一个,我还有山上和地里的田要管,也没法老在这里呆着。”   刘玉兰一甩手:“这都是小事儿。难道开个饭庄子还要老板颠勺?!这些咱们都可以商量。走,先里头瞧瞧去,看怎么给改出座儿来。”   就这么着,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来看样摆样算工料,转眼开始备料,没过几天十几个人就拿着各样家伙什进铺子忙活开了。这回的声势上回可比不了,光看那成堆的木头竹子就不是小动静。   周围几家从前捕风捉影生怕会发生的事情,忽然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了。 第217章 招人喜欢   这店铺修整的时候,刘玉兰天天来看着,灵素问她:“你不去府城真行?”她是有点怕了,那祁骁远自己同媳妇不好好过,想不明白了就半夜跑清河坊找方伯丰喝茶来,这都什么道理……   刘玉兰笑笑道:“不去就不去了,那能怎么样!在那里做不了买卖,恨不得什么铺子里哪几个提篮小贩都早就有规定的,你想卖个兰花豆还得看有没有人给你那缝儿呢!咱们这里可不一样,按我爹说的,这是一百年不晓得能不能遇上一回的好时候儿!你知道原先百行街上头卖酒药的那家吧?嘿,这半年就光卖酒药,都能在小河滩买十亩地了!你想想要从前能成?手艺还是那个手艺,得有人买啊!这就是赶上了!   “再说了,我去府城能做什么嘛!整天在屋里一待,洗衣服做饭?生娃养孩子?得了吧!我虽这回同他回来了,可谁晓得三年后五年后他什么样儿?这人的心呐,摸不准。别说这会儿就有过一回这样的污遭事儿,就算这会子胸脯拍得嗙嗙响的,那也不能全信!   “那季明言,晓得吧?从前说起自家妻儿来,总是满面愧色,老说自己连累他们了,自己今日这般拼命,就是为了往后能叫他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说的时候恐怕他自己都信了,那眼泪汪汪的。结果呢?嘿!你说说,这人可怎么信?!   “打小我爹就教我,这事儿啊,都得有两手准备。你得望着好的,也得预备着坏的。是不是?我可不想到时候一拍两散了连个根基都没有。还是现在多挣点银子结交点人踏实。这赚银子的能耐是自己的,同人的交情人脉也是自己的,这就行了。好就好好在一块儿,要触了我逆鳞,趁早滚,老娘日子照样好过!”   灵素想想陶丽芬如今的日子,再看看刘玉兰的样子,又想想明明喜欢娃儿却一直不肯要娃的齐翠儿,发觉这“夫妻”二字是处处一样的,可这里头的滋味情势真是千差万别。可谁又能说这里头哪对就不是夫妻呢?真跟“人”一样,都叫人,哪怕有人“畜生不如”,那也还是个“人”。可这人同人差得又那么大!   再想想自己,方伯丰要是要同自己分开呢?好像也没什么,自己带两个娃儿照样过日子呗。不过这么一想,刘玉兰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旁人的心思只有他自己能做主,真像季明言这样了,你骂也好打也好哪怕你把他背去山里扔了呢!结果都一样了,反正这夫妻是做不成了。果然果然,人这一辈子,什么东西还得往自己立足上想去才成。   想到了这一点,赶紧记在心里,还跟刘玉兰来一句:“谢谢你啊!”   刘玉兰还当她说自己来管场子的事情呢,笑道:“没事儿,这么客气干啥!咱们缘分可够深的了,一个村里出来的,嫁了同一届的廪生,这会儿还能一起搭伙做买卖,有缘分呐!”   话说之前这杂货铺要改饭庄子的事情,灵素当日听刘玉兰说了,晚上回去告诉的方伯丰。结果方伯丰说这饮食买卖的大事,自己不很懂,还得跟内行人请教才成。于是两人又跑去了三凤楼。   大师兄一听灵素说这个,很是欣慰:“总算开点窍了,能叫几个小铺子给挤兑成这样,你也算能耐。”   灵素听出来这不是好话,不能瞎应承,便学着齐翠儿的样子鼻子里哼一声。   大师兄一个毛栗子就过来了,“咚”一声打灵素脑袋上,嘴里道:“哪儿学的这没规矩的样儿!”   方伯丰一听那声儿是真心疼,可又不好说话,只好看看灵素,灵素冲他龇牙一乐,方伯丰苦笑着叹气,又冲大师兄笑笑。   大师兄这才慢条斯理道:“那地方开饭庄子能次?要紧是个人手。你又一会儿山上一会儿水里的,什么人掌勺?还有那屋子是三进的,客座铺到哪里,灶和库房呢?这都得细思量。你得先定好了有多少桌,才能说要多少人手!“方伯丰这回自己开口了道:“她们哪里知道这个。刘玉兰是晓得挣钱,但是只做卤味买卖的,灵素就更得了,做个饭食生意多半还是自己想玩儿。这回正经生意,指着她们肯定不成,还得大哥给拿主意才成。”   大师兄听了点点头:“嗯,也是,她能懂个什么!明儿还是我过去瞧瞧再说吧。”   方伯丰便先谢过了。这事情三两句就说完的,可耽误到挺老晚才走。为啥?因为大师兄抱着外甥女不撒手!   这爹娘两个都出去,俩娃儿自然也得跟着出来了。晚饭时候才醒的,刚到的时候还挺精神。大人们说着话,一会儿小娃儿就听困了,大师兄抱着岭儿,见她睡着了便横着抱怀里叫她睡舒服点。   等事情说完,灵素伸手想把闺女抱回去,大师兄一错身给让开了,嘴里轻声道:“别吵,这会儿换手给吓醒了!”   灵素心说你方才那么大劲儿打我脑袋怎么没想到会吓着我闺女啊,再说这俩娃儿睡着了都跟小猪仔似的,哪里会醒!   可这话她也不敢说。就这么方伯丰抱着湖儿,大师兄抱着岭儿,三个人说着苗十八在外头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一回新开饭庄的各样安排,还有最近县里的新鲜事什么的……溜溜坐了半夜。   直到俩娃儿都要尿,醒了,才得出来。   路上灵素跟方伯丰道:“往后咱们再来就不能带娃儿们过来,我在家看娃,有什么事儿就你去跟大师兄说好了。”——还省了我挨打。   方伯丰失笑:“我看正说反了,该多带过去才好。这越见不着就越稀罕,老见着就疲了。”   灵素瞧瞧怀里的娃儿,想起来道:“大平八个多月就能开口叫姆妈了,怎么这俩还啷、咔嚓地乱喊一气!不是说见的人多就开口早?我天天带着他们看铺子,人来人往的多热闹?怎么还不会说话呢!”大平是陈月娘家的娃儿。   方伯丰劝她:“这小孩儿同小孩儿也不一样啊!你看看这大人跟大人差的,娃儿也一样。放心,咱们都挺机灵,都听得懂,晚些日子学话有什么要紧。”   灵素又道:“走路也慢。我看有十个月就能走挺稳的了。”   方伯丰笑了,灵素看看他:“你乐什么?”   方伯丰摇头笑:“我从来只觉着你同寻常人不同,这世上的人多好比。哪怕自己日子过得挺高兴的时候,一瞧旁人家的日子更红火,方才的高兴也没那么高兴了。你从来没这个,就顾着自己种这个地开那个山的忙活,乐在其中。你也没跟我说过——‘瞧瞧谁谁的相公,多出息,多大本事’的话。这会儿到娃儿身上,忽然就跟人比起来了,我才乐这个呢。”   灵素却道:“我自己做什么我清楚,你都这么大人了,你该干什么你肯定也晓得,哪里要我来问。可这俩,我就怕有什么不对的,会不会是我没养对给养歪了,这不跟人比哪里能晓得对错!”   方伯丰一手抱着湖儿,腾出手来拍拍自己媳妇胳膊,笑道:“别瞎担心,还有三五岁才开口说话的娃呢,不都好好的。”   等第二天灵素又带着娃儿们到铺子里,就见大师兄已经带了几个人在那里等着了。没一会儿干活的师傅们也到了,大师兄就同他们商议起来,提了许多之前她们两个没打算的事情。什么客座和包间,上菜的菜路,材料和潲水进出的隐道,连客座间的空和客座大小都有讲究。   那几个放样的师傅听了十分佩服,一边听一边记还一边商议。大师兄得赶回去看楼里今日采买的食材定当日能上墙的菜名,把要紧的几样说明白了便先走了,说到时候有什么不合适的再商议。   等刘玉兰过来一看,连道遇上高人了。她觉着这店面的位置是灵素的,现在这样的各样精妙安排也是灵素的人情,自己什么力也没出,之后盯场子的时候就十分上心。尤其她见灵素对人情规矩都是直来直去的多,亲近人之间这样自然极好的,可这事务买卖上,若如此就难免要吃亏。索性自己多花点心思也好。   灵素同她商议之后的事情,说了大师兄提的客量和人手的安排等事。刘玉兰便道:“要切菜配菜收拾的人手都容易,这掌勺的可没那么好找了。咱们这不是小铺子,是饭庄,这头灶怎么也得会做三四十道菜的才成吧!”   灵素心里记下了,准备到时候再问问大师兄去。   之后就是这改屋子的使费了,刘玉兰道:“你看这么着成不成,这宅子一个月该多少租钱,咱们也给估个合适的数,到时候每个月按定的租钱给你支。这回改添东西的钱咱们俩一人出一半,往后开铺子挣的,咱俩也一样平分。”   灵素摇头:“我又不是老在这里呆着,天热了我去山上的时候多。既给我算了租钱,这铺子挣的钱我就不要了。”   刘玉兰都傻了,看了灵素半天,笑道:“难怪你能同那么些能耐人走得近,见过良心平的没见过这么不长心的!你这么一来还叫什么咱们合伙做买卖?你这不是等于把房子租给我开饭庄了么!再说了咱们开这个,难道还得一天从头盯到晚?你见高楼街里,哪个大酒楼的东家天天在那里坐着看着的?   “你要喜欢山里去就去,哪怕你住那里呢!我就会个卤味,你不是会许多吃食?到时候隔一阵子你就给琢磨出几个新鲜的菜色来教厨上的做去,这就是你出的力了!再有你不是跟三凤楼的大师傅是亲戚么?咱们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好请教不是?旁的时候,你乐意来看看就来看看,反正寻常的事情也有掌柜的管不是?!”   刘玉兰见她一时答应不下来,便只好让她先想想去,反正这屋子也没那么快能改好。   灵素直奔七娘那里把这事儿一说,七娘笑了:“怎么了,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你要觉着过不去就少拿点,要四成的,也差不多了。”   灵素道:“我就隔一阵子弄几样新鲜吃食,有事儿不明白了问问大师兄问问你?这、这我什么力也没使啊,怎么好跟人分银钱的……”   七娘摇摇头:“你还当出力非得费劲出汗才算呢?老实同你说吧,这样的力,大概是顶不值钱的力了。你还别看不下去,世事就是这么定的。这要靠胳膊靠腿的力气,多半不管用。因这样力气能做的事情,你能做,换个人也能做。且世上难的事情,绝不是能靠这样的力气办成的!   “你这老乡是个明白人。要是你果然只租个铺面给她,她这饭庄子自然也能开的,可苗大师傅能给她出主意看着客座怎么安排合适?到时候有什么合适的材料来路能给她引见?要边上也有人狠狠心买几个院子打通了也做饭庄买卖,她这里的赢面在哪里?   “可若是里头掺了你的事儿,那就不一样了。苗大师傅这回去,是你的面子吧?还别说往后你师父一回来,那老爷子随便指点两句,寻常人得多少年能学明白?别说这个了,就说我这里,要有几家饭庄子开着,肯定也尽量把人往你那里引啊。   “这么着,她同你合伙做这买卖,她或者辛苦点多看着点场子,可她不吃亏!因这些好处,若没有你,她就算再花费多的辛苦,也挨不上的。所以才说是你该得的,你的这个‘力’,不是放面上能瞧见的,可这力却大得很呐。”   灵素看看七娘道:“难怪齐翠儿说我如今可是个有势力有靠山的人啦!”   七娘乐起来:“这都是一直来结下的缘分,放到跟前忽然就有这个用了,也不是谁设计巴结来的。反过来说,要不是你是你,比方说你若是齐翠儿的性子,就算认识,也没这个情分面子。你想想你要是齐翠儿,你大师兄能这么帮你?”   灵素想起前阵子学齐翠儿冷哼一声还挨了大师兄一个爆栗,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脑瓜顶,把个七娘逗得直乐。   “那怎么我就成呢?”   七娘白她一眼,这听着真是没得够夸的意思,便道,“你招人喜欢呗!”   她是随口说的,哪晓得这个急着要学怎么才能做“好”人做“对”人的冒牌凡人真的在心里记了一笔“要做一个招人喜欢的人”。 第218章 趁势   杂货铺要改饭庄的事情都传出去了,季明言从前同祁骁远走得挺近,陶丽芬同刘玉兰自然也都认识的。听说把边上的房子租给了陶丽芬,刘玉兰直叹缘分。   绍娘子几个做活儿的空档也过来瞧瞧,都说这地方要开起来准定挣钱,话里话外都很是羡慕。   倒是齐翠儿指指对面的填塘楼道:“怎么挣能挣过人家去?你们这就已经晚了!瞧瞧人家那一圈圈的楼,和外头的库,没法儿比。”   绍娘子说她:“你这人就毁在这些想头上了!世上多少事情能抢上头口水的?这抢不上还就不喝了?就跟你买房子似的。最开始犹豫也算了,后来都想买了,就因为人家贵了两成,赌气不买了。如今再问问去,看翻一倍人卖不卖你呢!”   齐翠儿哼一声道:“那本来就是二十两的东西!开始开二十二两我都说他价格不实在,过了一年半就要二十七两了,合上里头的东西居然要三十两!难道那房子过了一年半还生了一个小的出来不成?!要掏了那银子,我晚上睡觉都吞不下气去!”   绍娘子朝众人一比划:“瞧瞧,瞧瞧,就这个劲儿!也不睁眼看看外头的世道,就赌气!赌吧,这会儿人家五十两不定肯不肯卖呢!”   齐翠儿道:“那价儿就不对!谁爱买谁买去,反正我不买。”   绍娘子乐了:“人家一手交钱一手交房的真金白银买卖,你还说它不对。这都真真的事儿了,却不对,只有你脑子里觉着对的东西才对。你就守着你的对吧,看什么时候给你对回来!”   众人都熟知彼此脾性,晓得齐翠儿是一直想要买个合适的房子搬出状元坊,也不是没银钱,就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犹豫。等后来好容易下决心要买了吧,偏那时候房价涨了些许。她就不乐意了,尤其一想到自己晚了一年买居然就要多掏这么些钱,不甘心,赌气不买了。当日还说要看那个房子什么时候能卖出去!   结果转眼就有了买主了,她还在行里做活儿的时候笑骂了一通。只说有黑心的,就有傻的,还真有人出那钱。   没想到之后连着开了双运河,又做完了河浦通渠,如今的知县又大办什么德源会,县里的房子价儿越发高去了。这会子再摸摸腰包,从前够买房子的钱,如今再想买那个房子也不够了。只好再拼命多挣点。可是一想到自己拼了几年命,加上之前的老本,才够买一个前几年就值一半不到价钱的屋子。这心里的不甘又跟火烧着似的难受。   刘玉兰同她们原本不熟的,她从嫁来县里就没去过百杂行做活,如今常来常往的倒认识些了,便道:“那头口水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一要有见识,还得有气魄,银钱倒还在其次。当日这里不过一个烂泥塘,外头的地方也挺荒僻,能从烂泥塘和荒石滩上看出这脚店楼群和水围库来,一般人可真不成。   “就算也冒出这样的想头,想想这前后的事情,还有万一不成呢?敢真把想的做出来的,也是极少数。咱们自认没那能耐胆识,只好等人做成了,把人气都带起来了,跟着得点好处。说来真是沾人家的光的。   “这势头还在,咱们占不了大头,后面的能捞一段也成啊!我爹常说,这世上什么钱好挣?势头上的钱最好挣。趁东风能跟上势头,那自然财源广进的。一样的人家,赶没赶上这一波潮头,等水过去,那立马分出高下来了。差的这一截,除非等着下回潮来,想要靠平常日子里攒出来追上去,那是没戏了!”   刘玉兰这话也不是白说的。之前祁骁远跟黄源朗老不对付,一来是祁骁远小肚鸡肠死记仇,二来也是因为两家处处差不太多,好比着。黄家底子稍厚些,差得也有限的。   如今可就不一样了。黄家手里握着填塘楼和水围库房这两处,连县令要开德源会都把他们家人请了去商议。这可不是当日乡下坐拥多少良田的土财主了。祁家这两年收成不错,又多买了些田地,可同黄家比起来,那差得是越来越远。   细论起来,还是因为黄家娶了个旺夫旺门的媳妇。就打这县里娶的媳妇进了门,黄家又是买地填塘,又是盖楼造库的,还偏就赶上了好时候了。这不是风水运道么?!叫人羡慕不来啊!   绍娘子听了这话频频点头:“是,势头最要紧,顺势省力,要没风的时候,能放起多大的鹞子?!一个道理。”   话是不错,只是一样的,钱谁不想要?势头哪个不想趁?七娘这样的是走前头了,人都没反应过来呢,她大手笔砸下去,连时机带资本都占尽优势。这会儿想要同她比,难了。   另外一些人,除了齐翠儿这样跟自己较劲的,等看清楚好处,自然也都撸袖子上了。这时候就得看之前挣下的优势有多大了。像绍娘子这样,做的丝绵的买卖。之前自家还养蚕,后来专门就做绵兜子扯丝绵被,把那头也搁下了。这最开始银子是挺好挣,那时候都是养蚕的和织布的多。中间缫丝和扯丝绵的少,偏要货的却不少,就是个利息丰厚的缝隙,叫她们寻着了。   可随着看明白的人越来越多,这事情又不是多难的,也不要什么地方也不要什么贵到一时买不上的器械,往里头赶的人越来越多,她们的利也渐渐薄了。   之前德源会之后忙不过来,还从附近招了些人手。虽则她们心里挺做忌,当着请来做活儿的人面从来不说什么挣银钱的事情。可这钱容易算啊!茧子卖多少钱一斤,绵兜子和丝绵胎怎么卖的。那几个人在这里做了一阵子,就发觉这东西挺好挣钱,也不难。   那干嘛还给人做白叫人挣一道?不如自己家里做去,到时候几个人合在一起卖,也能够个货量。挣的钱都归自己手里不好?   这么着,一个多月没俩月,这人都走光了。齐翠儿还催绍娘子再找去,绍娘子摇头:“没戏了,都打算自己干呢。”   要是还几个人这么做下去倒也成,可这挣的钱少了。她这里还搭着这屋子呢,寻常又不住,就是为了拿来几个人凑一起做活儿的。这屋子若租出去也是一份收益,她如今没租,自家用着,相当于已经少赚了一份钱了。同那些拿着东西在自己家做的大娘婶子们比,这就多投里头一份银子。要还同人家挣一样的利息,她图什么?!   这么想了两日,她就连着几日往填塘楼中间的走马楼里跟人打听生丝、丝绵、绵兜子、绵绸、绫罗绸缎这些打桑蚕身上出来的东西的买卖行情去。心里模模糊糊有个想法,还不太踏实,特地又跑了一趟府城。   回来对众人道:“我看我们得换活计了。这绵兜子如今看着还能挣几个钱,实在利息已经薄了。往后要挣钱呐,还得靠织机。要是能织出新样式来,那价格能卖平纹绸的好几倍去。可花的料材却差不多的,无非多花点功夫。要紧是旁人不会,就咱们会,这就能挣着钱。”   齐翠儿道:“我们如今做熟了这个活儿,比她们都快。就算她们都跟着做,也肯定还是咱们挣得多。干啥要换行当?还不说什么旁人不会的样式。旁人都不会,咱们就会了?”   陈月娘也问:“你怎么打算呢?”   绍娘子道:“咱们这里来的人多了,可都是做买卖的人。他们能知道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不好卖,但是不知道东西怎么做出来的。我打算去丽川那边看看,看能学到什么新的式样,主要还是织机的配件。”   陈月娘惊讶道:“丽川?那得去多久啊!”   绍娘子道:“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吧。”   齐翠儿跟着道:“你就是瞎琢磨!你去丽川学的东西,那就是人家都会的。人家都会的人家不会做?到时候你这里做出来了,人家行商直接从丽川买了,你又卖给什么人去!”   绍娘子道:“丽川那里东西讲究,可那边桑蚕少,蚕丝也没咱们这边的好。我学了回来用咱们这边的丝织出来,自然比那边的更好了。”还有句话,若是能弄通了新式样的道理,没准自己也能琢磨出什么从前没有的样子呢!这话她不说,晓得齐翠儿最听不来如若、没准这样的说法。   果然齐翠儿道:“咱们这边的生丝就有许多卖到丽川去的,人家不晓得咱们这里的丝好?还等你呢!”   绍娘子直接道:“咱们现在这绵兜子虽然做得比寻常的快,可这房子还占着出息呢,人家手速比咱们慢些,这些一算上去,也差不多了。”   齐翠儿道:“原来是心疼这房子了!大不了我们同她们一样,各家在自己家做呗!”   绍娘子见她如此,也有些心冷,她是打定主意就要做到底的人。要不然那时候也不会敢跑去府城里打听买卖比价了。见齐翠儿一个劲儿往没的那头说,便道:“我是打定主意要换行当了,你们要还愿意做这个,就接着做。我过些日子就去丽川,等我回来再说往后怎么样的话吧。”   齐翠儿不语,陈月娘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陶丽芬却道:“你若不在这边了,那我们绵兜子是回各家做去?”   齐翠儿身子一顿,绍娘子不说话,陈月娘道:“那样也好。往后你也不打算再做这个了,我们还占着屋子也不像话。”   绍娘子听了陈月娘这话才道:“我回来之后做织料子的买卖,还是要用这地方的。不过三五个月的时候,难道我还赁给谁去?你们就踏实在这里做吧。我这去也不定能不能学到什么,看我学成什么样儿回来,到时候再说跟不跟我干。”   陈月娘笑道:“我什么都不懂的,自然都跟着你。”   齐翠儿没说话,陶丽芬只道:“你先好好预备预备,两地气候都不一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是能找个人引荐引荐也好。”   绍娘子笑笑:“是得好好想想。”   说着话,陶丽芬摸摸自己两只手上密密麻麻的硬皮老茧小口子,这都是常年累月做家务还有之前赶着做篮子落下的。这样的手,可没法子织什么缂丝挑绒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年再见! 第219章 鸣霞饭庄   绍娘子来同她们辞行的时候,灵素同刘玉兰都挺意外。   刘玉兰道:“你可真有魄力。我一个人去一趟府城都觉着路上难熬,你这要去丽川了!真是了不起。”   绍娘子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生计所迫罢了。”   灵素则道:“两个地方能差出许多来么?”   绍娘子道:“我也没去过,不过这几日寻人打听了,听着是差挺多的。说那边的人随便什么衣裳上都是七彩的绣纹,连个杯子也能做出花儿来。一比咱们这里都是粗人了。”   灵素想起之前那位大爷说过的莽山北边的样子,再听听丽川的,便道:“到处瞧瞧倒也有趣。”   绍娘子笑道:“你当我是游山玩水去的呢,我这是谋生去的!”   刘玉兰感慨:“真是人跟人太不一样了。我挺服你的,一路上保重。”   晚间躺床上,灵素就琢磨开了,不晓得凭自己如今的能耐,要去一趟莽北或者丽川,得多少功夫?唉,神行靴里都用上流焰石了,若是自己神识果然够,应该能瞬移啊。可惜,自己的神识如今用来磨米磨面倒是挺好用,可连识海里大前辈的识念都还解化不了呢,可见还有限得很,也就能在凡间显显神通,回去了准定还是“低得吓人”的命儿。   再看看身边两个并排躺着睡熟了的娃儿,心里叹着:“这哪里是两个娃儿?这分明是两把锁啊!自己这个神仙是被锁在地上了!”   在她心里,娃儿们同方伯丰可大不一样。方伯丰是这里的凡人,自有因缘,没自己他也长这么大了,他喜欢什么想要做什么他自己都能做主。自己趁他不注意,跑什么地方见识见识去,什么也不碍着。   可娃儿们不一样啊。头一个,这是她自己引灵来的。人家本来就是要投胎来做凡人,本可以有个正经的爹娘,被自己络月引了来了,等于自己生给骗来肚子里的,这不能不管了吧?好比人家本来是要去谁家吃席的,你半路给引自己家来了,然后你能不管人家的饭?这得遭天谴啊!   再有就是凡人的娃儿也不晓得为什么,生下来这么小,养老久了还这么点子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自己吃饭都不成。跟那些野猪山羊岩驴子什么的全不能比。就是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光皮小鸟,也没他们长得这么慢的。这就更不能不管了,别人家好容易从月亮上下来一趟,什么都没吃呢,你又给整回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买卖就这一回了,灵素可不打算再引灵了。   绍娘子走了,余下几个人还照样日日过来做活儿,如今都听陈月娘的。没两日,姜秋萍也同她们一处作伴来了,她的娃儿留在家里,有家里老人给看着。   灵素同刘玉兰合伙的饭庄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中间大师兄来瞧了几次,又给介绍了两个灶上的,刚好来做头灶二灶。俩人都是三凤楼出身的,只是资质有限,那些精细的功夫菜做不到点子上,眼看着是进不了大厨房的。   灵素起先还怕人家不乐意,结果那俩笑道:“小师傅,我们就是奔你来的!你先前不是说过,那些罗里吧嗦的菜没意思,不如杂合锅巴汤么!不瞒您说,我们俩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说一个肉,怎么做不好吃?非得切成那么细也罢了,还跟什么菌子菜丝的一块儿打结!凑一块儿煮了,自己夹一筷子不照样什么都有?!我们就想不明白那个,自然也练不出那功夫来。听说您这儿开饭庄子,大师傅一说,我们就打算过来了。   “在楼里呆着名声是好听,银钱也还成。不过眼看着后来的小小子们都赶我们前头去了,我们面上也过不去不是!还是出来自在。去别的地方还不好说,来您这里没事儿啊,这还是一家人不是嘛!还一个,您做的那些新菜我们兄弟俩吃着觉得挺有意思,那个菜肉辣包子,绝了!往后您再琢磨些这样的菜出来,咱们就跟您学!”   刘玉兰在边上都听傻了,敢情这灵素的能耐连三凤楼的师傅们都服的。自己真是捡到宝了,得亏之前死活要跟她合伙没应承光租她的铺子,要不然能引这样的人来?!   兵马粮草齐聚,这就等着开张了!   不对,这名儿还没起呢,总不能就叫饭庄子吧?!   刘玉兰的意思,这是她同灵素一块儿合伙的,得把这个意思放到名字里才好。   齐翠儿给起馊主意:“你们就叫姑嫂俩,就叫姑嫂饭庄!多有意思!”   灵素道:“要算也是妯娌啊,哪儿来的姑嫂!”   齐翠儿又道:“那就俩人名字里一人取一个字,灵兰饭庄!”   陈月娘道:“别听她胡说了,哪有把闺名写招牌上的?!”   齐翠儿还在那里歪缠,刘玉兰却道:“咱们都是后山峪出来的,要不就挑个那里的地名吧。”   灵素道:“后山……饭庄?……”   齐翠儿噗嗤笑出来,给她比手指:“你比我还狠。”   一时也没定下来,最后还是灵素晚上回去同方伯丰说起,方伯丰给出的主意,他道:“后山峪东边有个两蜂山,村里人也管叫小姐妹山,大名叫鸣霞山。这鸣霞两个字倒不错,你们俩看看成不成。”   第二天同刘玉兰一说,刘玉兰笑道:“这个巧!又好听又有意思还是咱们那里的。”于是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字找谁写呢?   刘玉兰道:“咱们是开门做买卖,得找个有福气能旺财的人来写才好。别整什么大名人大才子,他们也不带财啊。”   灵素一想,这最有福气的人自然是娶了最聪明的人的人了,于是她跑黄源朗那里求字去了。   黄源朗听了这话一脸惊疑:“让我写字?”   字他当然能写的,还写得不差。只是要说起来,他这个人同字可没什么太深缘分呐。   不过等听灵素把理由一说,他就赶紧点头了:“这倒有理,我确实福气大得很!有运道!”   一边坐着看着三个娃儿玩的七娘差点没笑伤了,——天可怜见的,自己这又是什么运道!   刘玉兰也挺赞成这主意,要说祁骁远一心要跟黄源朗比着,她就得跟七娘比比才对。如今说黄源朗娶了七娘有福气,不是说自己比不上七娘?   可她向来最瞧不上祁骁远那小肚鸡肠的劲儿了,所以她的道理是,——这黄源朗运势好不说,这招牌能用他的字,还能气一气自家相公,正好报报当日一箭之仇,真是一举两得。   可怜祁骁远,只当自己想通了,又着实吃了几巴掌,浪子回头幡然悔悟自家娘子定然已经满腹柔情原谅自己了。哪想到女人会这么记仇呢?!   想想祁骁远隔了一个来月从府城里匆匆回来,见着自家媳妇在书信里提过的饭庄子,真是好大阵势!这是真的一心要留在县城里做买卖,不准备同自己一处守着了?想是之前日日相对有些犯腻?这娃儿还生不生了……或者又有什么不痛快了没想告诉自己?……等等!等等!这招牌上的字儿怎么个意思?!   得,也不用琢磨媳妇痛不痛快了,反正他这里是准定痛快不了了。   还没法儿说,跟人合伙的,这事儿人家拿的主意。也得亏他没寻灵素问去,要不然那道理他听了更得生气了。   就是大师兄听说了也挺意外,他还想着或者要等自家师父回来给题呢,哪想到寻的黄源朗。他有些替方伯丰过不去,就说灵素:“自己家里就有读书人,干嘛还叫旁人写来?”   灵素把自己的道理说了,还道:“刘玉兰说得借点儿财气福气的。”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一说这个,方伯丰只好道:“我觉着我的福气就挺大了……”   灵素笑:“我可比不上七娘的本事。”你本事论起来真不小,你瞎用怪谁来?!   沈娘子也在呢,大师兄赶紧冷哼一声:“那你也可以找我写来。”   灵素看看自家嫂子,叹道:“你这运气是太好了,只是沈姐姐可惜了的……”   “咚!”又一个爆栗。该!这回谁也没想救她了。   这么乱哄哄全没个章法的,赶六月前,鸣霞饭庄就开起来了。   要开张,总得有个大概的仪式,虽是小买卖,比不了高楼街那些大酒楼,请人选个好日子,祭一下神,放几个炮仗总省不了的。   大师兄帮忙看着些,这饮食买卖算厨行,有自己的规矩。破土开工多半求个吉利顺遂,厨行要求精洁得味,还得关着买卖营生。这祭桌的摆放和供品也都有讲究,不是懂行的人真做不来。   这阵子灵素常带着俩娃儿过来看,这里头抹灰上漆的,娃儿们不好在里头待。常是看一回,刘玉兰就叫她去了,只说自己会盯着。灵素便带着娃儿们往三凤楼去。   酒楼里人多,娃儿们爱热闹,都喜欢去。尤其这可是三凤楼,一到午市晚市的时候自不必说,上午下晌预备料材时候也不免许多卤炸香煎之事,那个味儿!岭儿在这里呆着什么都好,就是觉睡不□□稳……   大师兄不晓得是因为气势还是长相,总之不怎么讨孩子喜欢。连他们家大郎,只要在爹的怀里呆着,脸上都没什么笑影儿的。湖儿倒不怕他,只是湖儿惯常一脸端肃,夫子夫人都说跟鲁夫子上课的样儿似的。只有小岭儿,大概是喜欢大师兄身上的烟火气?反正挺乐意这舅舅抱着。   这舅舅宠小岭儿也是宠上天了。三凤楼后厨还出现过一副奇景儿,——大师傅单手持锅颠勺,嚓嚓嚓,一盘火爆腰花就出锅了。另一个手上抱着的小娃儿一脸兴奋,顺着嘴角一道口水晶晶亮,一笑露出五颗牙,上下门牙和边上一颗尖的。   虽这牙还是看货多,不中用,那也不耽误人家对吃的热情。舅舅想着法子给弄些小娃儿能吃的东西,从洗到切再到焖烧蒸煮,从来不假他人之手的。完了一边喂小娃儿,一边嘴里还得得瑟:“怎么样?舅舅的手艺不错吧?”“舅舅这菜做得地道吧?旁处可吃不着!”“这是舅舅专门给囡囡做的……”   知道灶上那些被大师傅吓得、训得哭过好几回的二师傅,听到自家楼里这铁塔阎王似的头灶师傅嘴里叫出“囡囡”时候的复杂心情吗?!   功夫不负有心人,鸣霞饭庄开业那天,灵素同方伯丰一人抱着一娃儿在那里站着,大师兄远远的来了。岭儿一回头瞧见了,朝着大师兄就张开了俩胳膊要抱抱,嘴里还倍儿清楚地喊了声:“叫!”   从此,甭管旁人怎么想的,反正大师兄说了,这岭儿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舅舅”,喊的头一个人就是自己!不接受任何反驳。   第220章 大步向前   鸣霞饭庄开业没两天,苗十八总算回来了。回来一看,真是又喜又叹。   喜的是自家的小徒弟总算有个像样的营生了,两个外孙都挺好;叹的是小外孙女叫人拐搭坏了,旁的不会说偏会说个“叫”。老人家不得不打起精神,好歹教小家伙赶紧学会“师公”俩字,正本正音,比那“叫”不“叫”的强。   饭庄里两个大师傅各带了一个学徒来,另外的配菜切菜的副手、洗择打扫的杂役连着前头的伙计都是刘玉兰那里寻来的人。大师兄和苗十八都抽空来看了一回,都道合适。灵素喜得直夸刘玉兰厉害,在县城里愣能找出这么些人来。刘玉兰却道都是她爹找人帮忙寻来的。灵素觉着这“爹”也真有好的。   苗十八回来,众人在楼里相聚,掌柜的陪了几盏就外头顾生意去了,余下几个自己人。   问起来,才说这回出去除了拜访几个昔日旧友,还去看了看鲜石粉的事情。如今鲜石粉照样在遇仙湖中的岛上做着,只是没有再出现过黑烟漫天、污水横溢的情形,周围的人家盯了一阵子见他们还算守规矩,便也不多管了。毕竟是个营生,人家不偷不抢的,卖出去的东西连衙门都没查,自己平头百姓管个什么去!   有因为之前的事儿坚决不肯吃鲜石粉的,也叫人嘲笑:“那菜还都是用屎尿种出来的呢,你吃菜的时候难道是吃粪?”   苗十八却道如今那东西的毒性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同开始想的不太一样,只怕还有波折。至于毒性如何,毒在何处,为什么会有波折的话,他却不肯细说了。只说眼前还吃不太准,到底如何还得再看看。   鲁夫子一早不打算管这个事儿了,他老人家说了:“这人一辈子,作的死还少么?管得过来?再说了,这世上真需要那么些人活那么老长干什么!”   燕先生倒一直挺挂心这个事情,苗十八回来没两日,他就特地跑来相见。两人在屋里说了半日,也没带旁人,不晓得说的什么。   灵素还一直在看着那片岳家倒渣水的田地,隔一阵子就把渗进土里的渣水给凝出来收灵境里堆着。这残渣里面的紫点挺密集,且还不少其他颜色的亮点细线。从她看过的食材来说,凡有这样的多半对人身不利,有些药材里头也有异色,不过都没这么杂乱汹涌的。可见这东西对人八成没什么好处。可她这明明白白的道理没地方能说去。没办法,人的眼睛鼻子都看不到闻不到这些东西。   这回老爷子紧赶慢赶回来,主要就是为了两个娃儿的周岁宴。要说起来,苗十八一辈子帮人家的这个宴那个宴掌过不少的勺,自己身上却没办过一回这样的“大事”。没想到如今老都老了,反落身上几件,且还挺乐在其中的。   娃儿们生在六月,正是暑热蒸腾的时候。苗十八的主意,摆的长寿席,吃面。   桌上四荤四素八个凉菜,六个浇头,六个卤,再配六样面码,取的六六顺遂的吉利意思。酒也都是果子酒和淡酒、甜酒。这时候没什么人吃烧酒了,还不够热?吃糯米黄的也少,都说这酒补性大,吃了内热,这天气喝了容易中暑发痧。   两个娃儿这回总算能大大方方一人来“一碗”面条吃了。——面条煮得挺软,一人一个浅碗,里头其实就一根,占个底,是个意思。   哪想到这俩真的不跟人客气,不用人让,伸手抓了就搁嘴里吃上了,完了还拿边上的勺子敲空碗,嘴里还嚷嚷:“恰!”   把苗十八乐得不成,直夸:“好样的,有出息!”也不晓得这嘴馋能吃算什么了不得的出息了!   灵素这之前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大事。虽热闹也不过一天,可没到跟前的时候心里想想,就跟平顺的日子中间卡着个大块的什么似的。许多事情只好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才能安安静静地打算打算。   也不知道是不是带娃的缘故,灵素觉着今年夏天特别的热。这县里的屋子就显得窄腾了。冰啊雪啊冷风凉气她灵境里都收着呢,可这也改不了屋子的小。她就琢磨着到山上住去,可方伯丰哪里肯答应这个?只说:“你要去住也成,我也一块儿去。”这不等于没说么!   灵素便等他去府学里的时候,才趁机带了娃儿们去山上的石头屋里住着。   斗篷一撑开,也不怕什么蛇虫鼠蚁的,有时候趁着早上天凉快,她还带着娃儿们去上林埭走走。   村里不少小娃儿,哪有像灵素这样整日随身带着的,要下地要下水的时候哪里能都带去?这时候就得寻人帮忙看一把。哪个大娘大婶不下田的,就把几个娃儿都圈她家去。都是泥地,就算摔了跌了也碰不坏。桌椅板凳往边上挪挪,中间铺上些草席竹席,大大小小的娃儿们滚做一团。   一会儿笑了一会儿闹了,反正都转眼的事情。管的俩人多半就在门口一待,防着他们跑远了或者往水边去,旁的都无所谓的。有拉了的尿了的,从灶底撮一把灰出来裹一裹一扔,水都直接渗泥里了,也不臭。   要是恰好有落架子的豌豆,就煮一锅,然后倒大竹篮里用引进院子的泉水冲凉,换个大笸箩一装往地上一放,喊一声:“吃豆子!”   走的爬的都往这边来,也不管手脏不脏黑不黑,抓了就往嘴里塞。那笑啊抢啊哭啊的,就更热闹了。惹得大娘发火:“给你们吃你们还闹上了!哪个这许多还抢别个的?!看我抓住你打不打!”   灵素就喜欢这样的,没事把岭儿和湖儿也往那里扔,自己在边上帮忙看着。   这人都是练出来的。从前在家里,都是舅舅师公抱着哄着喂着,自己只管张嘴吃,随便说个什么都有人捧场喝彩,哪里见过这样“手快有手慢无”的场面?!   头一回两回没经验,等犹犹豫豫爬过去都只剩下一个空篮子了,连个皮都没得着。   之后岭儿就学出来了,一闻着那味儿立马就放下手里正玩的,赶紧往门口爬,甭管是什么,先伸手抓两把。   湖儿更了不得。那日练婶子开了一个老南瓜,跟乌豇豆一起,用红糖煮了一锅。那颜色是有点一言难尽,你想啊,红黄红黄的混着黑粒粒,加上南瓜又面,红糖还添色……可那味道真是没得说,——瓜绵甜,豆香,加上红糖的蜜味儿,这回可不止岭儿一个闻出来了。   晾凉了端进来的时候,湖儿正在另一头堆小圆石子儿,一回头,晓得大事不好。就看他一转身,蹭一下站起来了!然后直接就迈开腿噔噔噔往门口跑,身子晃两晃不稳了,眼看要摔,他一矮身子蹲下了,两手放前头撑着地。等稳住了,才又站起来接着走。   灵素就这么眼睁睁地瞧着平常连扶着凳子站站都没试过的大儿子,直接从爬进化到跑了。   ——都说自家闺女对吃上心,如今看来,这儿子也不遑多让啊。   灵素忽然想到:“都说这凡人投胎是有因缘在的,我这儿虽是引的新灵,难道也有讲究?要不然怎么来的都这么管不住嘴呢?!”   等方伯丰回来一看,自家儿子都会走路了!只觉着自己错失了一场大事。   再看岭儿却丁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听灵素说了湖儿奋起的缘由,奇道:“那她不着急?这吃的上头哪回不是她最急?!”   灵素叹道:“这不她哥会走了,能给她拿了啊,她可不就不急了。”   方伯丰摇头笑:“这哥哥太能干了也不都是好事儿啊。”又抱起了岭儿来点着她鼻子说道,“你可不能都仗着你哥哥啊,这人都得靠自己才稳当呢。且你哥哥也等着你帮手不是?”岭儿看着她爹,一脸懵懂,方伯丰只好接着道,“两个人一块儿去,不是拿得更多?”岭儿的眼睛刷一下就亮了,方伯丰晓得这话她算听进去了。   她在那儿教女儿,灵素也在边上细听着呢。果然自己也不能都指着七娘,什么都问七娘去,那自己不是白来人间一趟了?七娘已经把法子交给自己了,不过多看多听多琢磨,最多自己同娃儿们一块儿学呗,反正自己也就比他们早来了三四年,本来也没强多少。   想想又可怜,大前辈的识念和后来寻着的前辈们留下的玉简里,多是说的怎么修炼的事情,怎么在凡间入定的事情,还有就是各处护阵的大事,至于人世间的道理,只大前辈说了句入凡修炼亦能有所得的话,可究竟作为一个人怎么做才算对怎么做才算好,却只字未提。   也不晓得他们是觉着太简单了不值一提,还是也没弄懂呢。   她道谁都吃得同她一样空!   大概是方伯丰教导有方,没过半个月,岭儿也会走了。   饭庄也开了一月有余,生意诚如所料,极是红火。刘玉兰也没想到能火成这样,细琢磨了里头许多灵素带来的好处,若没有大师兄和苗十八两个的指点,许多事情都得吃过教训才能晓得要改。只是改起来也不容易的,比方说上菜的线路,这客座中间的间隔。要是等用起来才发觉不成,要改就是大动静了。这些一眼看不出来的实在好处,刘玉兰都记在心里。   黄源朗还干脆带着七娘来铺子里吃了几回饭,毕竟这铺子上头的字可是他的手笔,连填塘楼都请的老先生写的呢,这饭庄里虽没有自己的干股,却比带了钱还亲。这人呐,认的东西就这么怪。   万事顺遂,天将凉时,绍娘子回来了。   众人一相见,这里几个同数月前没什么变化,绍娘子却大不一样了。穿得跟花儿似的不说,那精气神也大不相同。陈月娘打趣她:“你这是去月宫里吃过补药了吧!哪里是出一趟远门刚回来的样子?!”   绍娘子也一肚子的话要说。她这回去丽川见识了丽川秀色冠天下的精致东西,真是大开眼界。人家那地方,是自前朝开始就热闹繁华的,这一热闹就热闹了几千年的所在,能一样?!   “那屋子也是!一样的屋子吧,咱们这里就各处凑凑合合的,那边就多少精巧心思。有一回我要出恭,愣是没找着地方!最后经人指点,才再一个满挂着绿藤的屏障后头寻着的。后来才知道那藤也有讲究,地方也有讲究,这么一安排,凭什么天气都不会有腌臜味儿!真是……”   她这会儿就恨不得把自己经见的学到手的立时在德源县里做起来,不止穿的,还有吃的、用的、住的、行的,想到往后这边的日子也迟早要变成那般模样,心里都热得发烫。 第221章 各行各路   说了许多,最后说到了学料子的事情上。她这回找了人引荐了那边的几个小作坊掌柜和绣娘子,见识到了他们那边的时新料子和还没上市的新样式,还有那些改得只一个架子看着眼熟的织机。   她叹道:“要不人家的东西能寸布寸金呢!那心思花的咱们实在比不上。那边我也结交了几个人,本来是叫我再多呆一阵子的,她们正琢磨一个新的织法,这会儿还没结果。可我哪儿呆得住?!真恨不得立马就自己也做起来。我就推辞了,先回来再说,她们到时候做出来了,会给我寄个样来瞧瞧。”   陈月娘叫她带起来了,也有些激动道:“你学会了没有?咱们也能织了?”   绍娘子笑道:“你当我白去看热闹的么?自然学了的!那些配件能订的我都订了,有几样要在这里现找人做的也带了图纸回来。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咱们就能上机了。”   陈月娘便道:“可我们都没学过呢,不晓得能不能上手。”   绍娘子道:“怕什么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个巧妙。我教你,包你会!”   两人说得挺热闹,边上几个插不上话。绍娘子回头看到了姜秋萍,笑道:“你家娃儿还那么小,谁带着呢?”   姜秋萍道:“我婆婆管着呢。反正我管她还不放心,就索性/交给她吧。”   绍娘子道:“那倒也成,反正这都一周多了,也能断奶了。”   姜秋萍跟着问道:“早听她们说你去学艺去了,那我能跟着你学不能?”   绍娘子乐了:“自然都能的,咱们都要做这个不是?!到时候恐怕催货的催得我们来不及呢!”   齐翠儿忍不住问道:“你这又是配件又是图纸的,得不少钱吧?还得算上你这里的房租钱。这个可怎么说呢?”   绍娘子道:“这个我也想好了。这新料子的织机同咱们这里的都不一样,等于重新打一个还多。我打算着得有七八个人一处做才好。这织机我也已经订了。你们可以选,若是想同我合伙的,这前头投的钱怎么算咱们再细算。若是不想这么麻烦的,就直接做活儿,按东西拿工钱也成。看你们自己了。”   这如今的丝绵买卖是她们几个人合伙做的,虽绍娘子多出点力,也没有细计较过。挣的钱除了个人做的活儿,剩下的基本平分了。之前这地方的房子也不值钱,这场地的花费自然也没算里头,各人只当是来哪个好友家里聚堆做活儿的意思。   可眼前这房子要是租出去,一个月还得几钱银子,要还这么糊涂算着,就亏着绍娘子了。趁着这回要改营生,这事情也正好一并说明白了。   陈月娘想了会儿问道:“这各人得拿出多少银钱来合伙?”   绍娘子道:“那也看你们。说白了就算你们都不同我合伙,我自己也把这些东西都置办齐了。若是愿意还一块儿做买卖,愿意出能出多少再细说。不过先说明白,这后头的分红同最开始出的份子可是对着的。还一个就是这买卖是我自己这么想着,到底到时候能不能挣钱、能挣多少钱,也说不好。”   陈月娘便问:“那你拢共投了多少进去?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   绍娘子道:“光织机和配件的钱,就有八¥九十两了……还不说别的……”   齐翠儿惊讶道:“八¥九十两!这织机不是才二三两一张?就算最好的最新的也超不过五两去,你这都什么织机,敢是用银子打的?!”   绍娘子道:“你当那配件那么容易到手呢?就这个我还只算了买的钱,前头那些同人打交道攀关系的钱可都没算。还有那几张图纸,一张就得几两银子,还不晓得求了多少人才求来的。”   齐翠儿直撇嘴:“太贵了,太贵了,那些东西人一看就看明白怎么做的了,到时候满大街都是卖的,谁一开头贵着买了就是冤大头了!”   绍娘子叹道:“这话也不是都没道理。所以才说看你们自己。这买卖能不能挣钱我也不敢打保票。若是愿意来做活儿的,到时候我教你们,教会了按匹算工钱。”   陈月娘想了想道:“我过两天再答复你。”   绍娘子点点头:“成,不着急,那东西也没那么快能做好的。”坐了会而又道,“我还得找个能做细活的木匠去,明儿再见吧。”说着话同众人别过又忙忙出去了。   这里几个人便商议起来,陈月娘道:“这就打一百两算,两成就是二十两。我也得回去商量商量才成。”   齐翠儿一笑道:“真是大财主,上下嘴唇一碰就是二十两,银子天上能掉下来?!我是没那么些钱,这分红是不敢惦记了。”   姜秋萍也道:“我就跟着绍姐姐学吧,到时候在她这里做活也好。反正总要找活儿干,至少都是认识的人,好过陌里陌生的不晓得脾气。”   齐翠儿道:“那到时候你就一份工钱,她们还有一笔分红,分红哪儿来的?还不是你干出来的!你就甘心这么着了?”   姜秋萍笑道:“你这话就不通了。我能干,也得有地方有机子不是?要不是绍姐姐她们投钱跑地方学了来,我想出这个力还没地方出去呢!再说了,我要真有银子,我也投里头跟着挣钱不好?这不是没有么!我没有,人家有,人家拿出来了,怎么就不该人多拿一份钱呢!”   齐翠儿道:“要不说有钱人厉害呢,人家能拿钱来挣钱,咱们这样就活该挨穷受苦的命儿!”   陈月娘说她:“没半句有用的,到底来不来呢?出不出钱?给句准话儿!”   齐翠儿道:“我还是就做这个吧!这都现成的能赚钱的买卖,非得另外弄什么幺蛾子的料子去。人家丽川本来就有人在做这个,你顶多跟别人学的,那行商干嘛不去丽川买偏买你的?且又要重新打机子,还得费劲学,就这个功夫,我都能卖出一担丝绵去了!我没那么大心,还是省省吧。”   陈月娘又问一直不说话的陶丽芬:“丽芬你准备怎么着?”   陶丽芬叹道:“看到时候她还做不做这个吧,要是全改成织料子了,那我也知道另外寻差事去了。”   陈月娘道:“那干什么的,你不合伙,在这里做活儿总成的。大家都熟了,干什么还别处找去。”   陶丽芬伸出自己一双手给她们看,苦笑道:“你们瞧瞧,就我这手,要是真的织绸子,一不小心就得刮花勾毛了。更别说这回绍妹妹要做的肯定是极精细的东西,我哪儿成啊。”   齐翠儿给她鼓劲儿:“别怕,德源县这么大,还怕寻不着个地方做活儿?再不……再不咱俩一块儿接着翻丝绵也成,刚好你们家地方也大,其实做这个也不算太占地方。”   陶丽芬却摇头道:“要是她这里不做了,就算了。在这里是前后的事情都有她在忙,我们只顾着做活儿就成。真到都要自己管了,先得寻人家买好茧子,做出来了还得找买家,人家要多要少的,什么价儿,我都干不来。这么着还不如接着做我的篮子去。好歹竹子的好坏我一眼能看明白。”   齐翠儿一听这个,也不说话了,一时众人各有各思。   过了几天,陈月娘凑了三十两银子来给了绍娘子。绍娘子笑道:“你就不怕我亏个底儿掉?!”   陈月娘道:“除了跟着你我也不晓得跟着谁好了,实在不成了,咱们就卖机子,难道会一文钱回不来?!”   绍娘子听了直笑。齐翠儿已经在自己找人打算一块儿做绵兜子了。陶丽芬跟绍娘子说了自己的情形,绍娘子叫她还在这里呆着看看,说到时候没准还要缫丝络线的,再说手糙了难道不能养回来?都不是个事儿。   倒是姜秋萍叫人挺意外,不晓得怎么同家里人说的,愣是拿了十几两银子出来,也说要入伙。   陈月娘说她:“你不是说就来干干活儿的?怎么改主意了!”   姜秋萍笑道:“我还打算跟着绍姐姐好好学学怎么做买卖呢。这不出钱不做东家哪里能学得到?”惹得陈月娘直夸她想得长远。   这隔壁的热闹也传过来了,刘玉兰听了告诉的灵素,灵素问道:“那到底谁做的是对的?”   刘玉兰听了直乐:“你当小孩子算数呢?还准定有个对的!不过各人选各人的路罢了。有钱的愿意一块儿做的就一块儿做,有钱又不乐意一块儿做的就另外想辙,没钱的就趁早洗洗睡吧,惦记那么些也没用。”   见灵素不说话,刘玉兰又道:“倒是我有个事儿同你商议。上回不是说了熟食的事情么。我那卤锅就得日日开着才好,当菜也卖不了几盘,这边窗口你之前卖吃食的,咱们还接着卖。我寻边上那家商量了,他们愿意把门口那块地让给咱们搭棚子,一年给点钱就行,就在那边摆几张散桌,窗口就开在西边,南边那口子也开着但前头就不起搁板了,门脸不能给占上,你说呢?不过这就得有个合适的人在窗口招呼,我想问问丽芬看,你看呢?”   灵素一听这个,想了想道:“那就问问她看吧,还有绍娘子那里,别跟人冲上了。”   刘玉兰一乐:“行,我就跟你提一句儿,待会儿我问问她。”   又看看灵素,“你又瞎琢磨什么呢。还看那几个铺子呢?嗐!这各人过日子都是各凭本事,咱们开咱们的,他们的日子得自己想办法去。要照你想的,高楼街上还不得天天打架?再说了,你瞧瞧如今他们做的买卖,多少都是跟你学的?这就得了你的好了!难不成咱们都什么也别干,就都踏实了安生了?咱们的买卖好,那是咱们的本事啊,咱们又没使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这世上跑得慢的耗子还得饿死呢,咱们有能耐还错了?!”   灵素这阵子脑子里整天琢磨这个呢,这会儿忽然听到刘玉兰说了“跟你学的”和“能耐”,忽然想到了关窍。不错不错,若是自己做成事情的能耐是旁人能学到的能耐,那自己就算东西卖得便宜又做得好吃,人家至少也有个能学的机会。可自己若用的神识灵境,这凡人得怎么费劲才能赶上啊。   看来往后不能把靠神识和灵境得的东西随便往凡间招呼了,一不小心就容易伤着人。再想想遇仙湖畔神殿里面各种求发财求高中的祈愿牌子,啧,你们还是靠自己吧。助你发财倒容易,边上的人怎么办?!还是叫你们都发财算了,那也有个多少吧,不还得来求?嗐! 第222章 重新做人   灵素下凡,可不是做人来的。下凡令也没有这个安排,虽有前辈有入凡亦可修炼的说法,可不是主流,恰恰相反,有这样的说法,正是因为一直以来,这下凡就没有跟凡人一块儿混的。   凡人能有什么好琢磨好细究的?就跟她哥哥说的似的,这些人一辈子就几十年活头,前头十年懵懂,后头十年糊涂,中间还得花一半时间睡觉吃饭,能琢磨明白什么天地法则?你一修界的跟这些人能学到什么来?!   可灵素就是修界里的异类。头一个,她神识不成。所以那些前辈、大前辈们一看即明的东西,到她这里就迷糊了。因为这个“不明”她才觉着“有趣”。   尤其还落下个贪恋人间烟火的毛病。这是真毛病。修界没有违心的做法,——“我馋我想吃,但是我是神仙,所以我不能吃烟火食。”没有这个。不感兴趣就是修行使然,对这些东西不会有兴趣。灵素这根儿不晓得打哪里得的,或者是当日还没成形的时候谁给浇过一勺米浆肉汤?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下凡就下凡吧,她是来玩儿的。前辈大前辈们看不上眼的红尘凡俗,在她看来十分有趣。为着能吃出更多的花样更多的滋味,她还打算混到凡人堆里好好过一把“人”瘾。   可她毕竟不是人。她不吃也不会死,馋肯定馋,可馋也馋不死。她能在这里待三百年,完了她还回上头接着修行去了,所以她是晓得自己从哪儿来,也知道自己会回哪里去的。凡人可知道这个?所以打根上她就懂不了凡人的“凡”。再者她只是想扮一个人,别叫旁人看穿了,可她没打算骗过自己去。   便是生养了娃儿,——真是十分像人了,她的想头也还是同人不同的。寻常女子生儿育女,觉着孩子是自己“生出来”的,同自己关系紧密,又是自己的延续。可到她这儿,首先,她活得比她的娃儿长,延续不延续的她想都没想过。而且她看到的娃儿是月上来的两个新灵,有灵之后才用肉身种子塑的身。她自己这肉身都是凡门里得的,那俩灵又是月上来的,所以她看来自己顶多算俩娃儿来这世上的“引荐人”。虽然也是爹娘儿女的名分,可这能一样?   从前想到小娃儿要受苦,她就觉着十分不忍。她在上头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能自保的“同类”,——只能干受着,没有选择和反抗的能力,她觉着自己想要也有能力保护他们。至于大人,在她看来就是对人世比自己熟悉得多的人了,行事总有他们的道理的,她看不明白都很正常,哪里敢说帮?顶多有好吃的分他们一口。   这些年,她多数时候都在忙着同“物”打交道,因为她唯一担心的就是会挨饿,尤其想到如果因为自己无能,生个娃儿出来跟着挨饿的话,那真是太惨了,太造孽了。她倒没想别的,别的她没体会啊。   如今成家立业,也有了好友长辈,又生儿育女,忽然这同人的干系就多起来了。而自从跟人打交道多了,她就迷糊了。偏偏自己还肩负着要教导儿女的大任,可迷糊不得啊!毕竟是自己要死要活引来的灵,结果给带到一个自己也不很懂的地方,这不是坑人嚒。   所以她得学,得深入学学怎么做人的事儿了。   就像最开始往官行里卖干果和冬至时候献宝会上的冬日鲜花和夏瓜似的,这些东西在她都容易得很啊。可她不能跟着玩儿,因为她要玩儿太过了,就坏了人家的买卖了。毕竟凡人用小小的能耐,要想多少法子费多少劲儿才能在这大冬天里种出王瓜玫瑰来,在她那里都是往灵境里一收一放的事儿。   这回弄个杂货铺开着,只当东西少没有什么大妨碍,后来又顺着时气和喜好做起饮食买卖来,得了不少人的夸赞,自觉这“人”做得挺好。结果后来闹得里外不是人。   总算如今她琢磨过来了,为什么她不能好好同人家玩儿?因为她能耐太大了!就跟掼跤手非要跟小娃儿们一块儿玩顶牛一样,完了他还不肯收力气。这能招人待见?肯定没人想跟他玩儿啊。   所以往后,她记住了,自己的能耐,万不能再拿出来同人玩这个了。要想玩,就得凭本事,一手一脚做出来的才算。   还有一个,瞧瞧那刚刚教飞的麻雀,还有领着小鸡仔们各处走来走去刨食吃的母鸡们。这娃儿们的本事,都得跟爹娘学啊。自己要是老这么着,往后能教娃儿们什么呢?自己倒是能管他们一辈子,连孙子辈都能管了,且要说这世上的钱财富贵,她都能给自家娃儿们拿来,可前头不是有个乔圣儿么?可见这么着做人也不太成啊!   灵素这回反省得挺认真,看来往后自己得把自己分分明白了。这神仙的一边同凡人的一边得分清楚,不能再这么混着来了。玩儿归玩儿,该“做人”的时候还得踏实“做人”。   于是第二天,就见她抱了一桶衣裳往公井那边跟大娘婶子们一块儿洗衣裳去了。想想本来都是往灵境里一扔的事儿,这放到外头可就费了功夫了。再看看周围这些人,一辈子不晓得花了多少时候在这敲啊洗啊搓啊上。这样洗出来的衣裳,在看到娃儿们把什么给泼上头了,能不急?灵素若有所思。   连着几日,她真是“脚踏实地”地忙起来。感觉这一天立马变得不经用了,没几件事儿就把一天占没了。不说别的,光从自家到饭庄,再从饭庄到三凤楼,从三凤楼回来,这一趟就能花去半个多时辰。自己的肉身还算好用的,就算这样,也觉着笨重得很了。做事情都是拖着木壳子似的,想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她这会儿觉着她哥说的还不全,除了要花一半的时间睡觉吃饭,还有洗衣裳洗碗收拾屋子哄娃儿东走来西走去……这一天都忙忙叨叨的,天地法则是个什么东西?!   可就这么受了一阵子的“苦”,这日她晚上络月修炼神识,却发现神识大涨了一段,心悟也上了一层。   怎么个意思?合着我之前是过得太舒坦了?!早知道我就用耙子耙土了,怕不早就融灵圆满了呢?!   要知道她那神识自从管那废水废渣之后,就没再有过什么动静了。凭怎么去山里种地,去群仙岭里头捡菌子拾粪,这神识就是不怎么见涨了。叫她心里直发虚,心道果然这好日子到头了。借凡间修炼也就这样了。毕竟磨米磨面都挺厉害,可不是能耐到头了!   没想到还有今天!   自然更坚定了她“好好做人”的决心。   绍娘子的织坊已经开起来了,齐翠儿不打算掺和,就想接着踏实挣她的丝绵钱,这会儿正忙着找人寻地方。陈月娘和姜秋萍都拿了银子出来跟绍娘子合伙,等东西都布置好了一算,这拢共得投进去了一百多两。两人一人出了三十两,另一个出了不到二十两,绍娘子还占了大头。   刘玉兰去找陶丽芬的时候,陶丽芬正为难。绍娘子还愿意带她一处做营生,可她这手哪里说养就养回来了。看她们几个在那里学,她都不敢伸手。只好在一边瞧着。可若是推拒了绍娘子的好意,自己另外寻活计去,又去哪儿找合适的?且也对不住人家一番为自己考量的好意。   刚好刘玉兰说叫她过去帮着卖吃食,陶丽芬当时就答应了。这卖东西顶多累点儿,算钱这个她会,仔细点儿错不了。要紧是她能跟绍娘子说了,绍娘子也能放心,也省得为了带着她再想主意费神,她在那里受着人情又帮不上大忙心里更不好受。   果然绍娘子一听便同意了,还笑道:“你也是运气来了。”   刘玉兰待人向来大方,陶丽芬干这个活儿挣的比之前还要多,何况饭庄子还怕伙计吃?自然连他们娘儿俩一日三餐都管了。且家就在里头,转过一门的事儿,她卖完了窗口的东西,还能帮着打扫打扫,擦抹个桌子什么的。晚上晚一点也不怕。   更巧的是正儿一直说不要读书要学武艺,叫刘玉兰听见了。刘玉兰身上有功夫啊,便笑着对他道:“若是你能熬过我的三场考校,我就教你如何?”说了还当时就给正儿露了一手,把个小正儿镇住了,立时就要拜师。从这往后,他听这师父的话比听娘的还多。   陶丽芬自己就不是个活泼的性子,加上遭了这么一场事儿,更不爱言语了。她眼看着自家儿子性子也越来越怪,还渐渐不爱同人打交道了,心里有些着急,只也没个旁的办法。这回拜了这么个师父,刘玉兰是极爽利的性子,这练武也提精气神,连着娃儿的性子也开朗起来,真是一好万好。   这时候她都有些信绍娘子说的话了,或者真是运道来了。   事事都挺顺遂的时候,这日两个人跑饭庄上来说要找灵素。瞧着都是陌生面孔,只刘玉兰一看却认出来了。这不是方有财同他媳妇杨氏么,又来打什么鬼主意。   她不愿意叫这俩人当众嚷嚷出灵素他们的家事来,便同陶丽芬说了一声,把俩人让到了后头陶丽芬的屋子的,又叫人去叫灵素,另外寻个机灵的伙计吩咐他赶紧去衙门里寻方伯丰。   灵素就在后厨,一会儿就过来了,刘玉兰先拉着她把来的是谁告诉她了,又道:“这两个是最没皮没脸黑心肠的,那杨氏就是个笑面虎,嘴上甜心里毒,你可千万别被坑了。这回能来这里找你,不晓得打听了多少事情,指不定想算计什么。我已经叫人去衙门里通知你男人了,你就装傻,什么都别答应,跟他们混着,等你男人来了再说,记住没?”   灵素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   果然她一进去,杨氏就赶紧过来拉着她道:“弟妹!你们赶紧回去看看吧!出大事了!”   灵素心说这话太熟了,戏台上一换幕就老是这两句。   照理她这会儿得问一句:“出什么事儿了?”可刘玉兰吩咐了她装傻,那她就不能跟着戏本走了,她看看杨氏,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杨氏只好自己往下说:“咱们翁爹叫人给打死了!”   灵素一愣:“你是说二叔?”   杨氏面上一僵,边上方有财站起来道:“这名分是名分,血脉是血脉!伯丰可是爹的亲儿子,这时候可不能不管啊!”   灵素皱着眉头道:“当日分家的时候不是二叔么,怎么这会儿又成亲爹了……是说分家产就按二叔论,这要管的时候就算亲爹?”   杨氏看着灵素一脸迷惑,这是论这些的时候?这都死了人了啊!!这人知不知道轻重啊!!   可在灵素看来,那位的死同她没什么干系,她也不晓得这时候要怎么表现才比较像人啊,唉! 第223章 狼狈同亡   装傻和真傻有时候不是那么好分,反正这会儿杨氏看着灵素是又气又急,真想给她开了瓢好好瞧瞧里头都装了什么玩意儿!   幸好方伯丰很快就到了,他是担心灵素性子单纯会叫这俩人给设计了去。哪里知道这位如今一心要做世间学问,偏偏底子就跟人不同,没个心根难除的七情六欲,就剩下一个琢磨。谁惹得起她?!   杨氏同方有财一看方伯丰来了,赶紧迎了上去,这回杨氏没开口,方有财上去抓住方伯丰的胳膊道:“伯丰,赶紧跟我们走!爹叫人打死了!那帮畜生!你一定要把他们都抓牢里去,叫他们吃一辈子牢饭!”   方伯丰还当这回又要说什么田地家产的话,没想到却是人命,还是自己那个亲爹二叔。   忙问道:“怎么回事儿?”   杨氏便开口带着哭腔道:“还不是那个挨千刀的柴稞佬!不晓得怎么弄的,把翁爹给诓去铁网庄了,那边都是野人样的人物,晓得什么好歹是非!不知道出了什么口角,争执起来牵连了翁爹。如今尸首也不叫我们领,还说我们谁敢去闹就一块儿揍。我们没个法子,只好过来找你。你好歹叫些官差过去,叫他们晓得晓得厉害!”   方伯丰狐疑:“口角?因什么起的口角?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报衙门来?”   这一县里头,寻常有上衙门告状的,按着事务,或者各司衙里就出面给调解了。真要闹到公堂上了,那都极大的事情。是以这开堂断案,在县衙里都算件新鲜事。若真的照杨氏所说,都有争执致人死命的事情了,哪有不听着点风声的?才有此一问。   杨氏连眨了几下眼睛道:“那什么,那里的人凶得紧,咱们也不敢上公堂喊冤去,这不才来找你的嘛!”   方伯丰听了越发不解,正待再问,一旁方有财怒道:“这爹都叫人活活打死了,你还在这里问东问西的,还是不是个人了?!我倒要叫人评评理,难道你们县城里都是这样没心肝连亲老子死活都只管推脱不管的?!”   外头刘玉兰一听见这话就皱眉,就晓得这俩不是好货,总想把事情往大了闹,要脸的一碰上他们这样敢撒泼的,多半得吃亏。   杨氏却拉了拉方有财,灵素眼尖,看她还俩指头用力掐了方有财胳膊一把,方有财一愣,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里杨氏擦着眼睛对灵素同方伯丰道:“翁爹自从听了柴稞佬的话,去埠头镇住了,寻常也不往家里来。这回还是跟着去的人回来给我们报的信……我们赶紧跑去了铁网庄,只、只看到了翁爹的尸首,说柴稞佬不晓得逃哪里去了。可恨那些人连尸首都不肯给我们,也不肯认罪过,还说了许多遭天打的话。我们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的你……”   方伯丰道:“既是如此,走,这就去衙门报官。”   杨氏也顾不得忌讳一把拉住方伯丰袖子,嘴里急着道:“不能报官,不能报官啊!”   方伯丰皱起了眉头,杨氏赶紧松了手,吭哧着道:“这、这到底因着什么事儿还没闹明白,报官只怕不好。”   灵素听不过去了:“到底谁没理?不是他们没理打死了人么,又仗着人多不给个明白话还连个尸身都不让领走,这时候不正该叫衙门的时候?难道不是他们没理,原是你们没理?”   杨氏嘴动了动,没吱声。方伯丰心里就疑惑起来。   忽然外头有人喊道:“方懋在吗?衙门里找他呢!”   杨氏同方有财一听衙门二字,就是一抽,方伯丰拉了灵素的手推门出去道:“我就是。”   来的是个刑狱司的差役,同方伯丰认识的,见了忙道:“铁网庄那边抓了个老头来,好似同你们族里的什么人有瓜葛,叫你过去问问,好通知他们家里人。”   方伯丰便回头对方有财与杨氏道:“走吧,说不定就是你们要问的事儿。”   那差役探头往里头一瞧,乐道:“还挺巧!”   一行人往衙门里去,杨氏同方有财中间却两回停了步子,杨氏还指了个什么事儿想走,被那差役叫住了道:“若真跟你们有干系,你这会儿脱走了,回头也得传你们去。还不如索性去听明白,该怎么办怎么办,大家省一手功夫!”他们见惯这样的事,里头什么人大概什么心思简直了如指掌。果然杨氏叫他说了便泄了气,也不琢磨什么主意了,老老实实跟着进了县衙。   到了那里一瞧,柴稞佬一身宝蓝缎袍撕得稀烂,脸上胡子头发也不知道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寻常总是一副乐呵呵富家翁的样子,这会儿倒像掉茅坑里捞出来的赖皮狗儿。且周围几个汉子妇人都是立着的,就他同另一个人跪在当间,眼见着是有罪在身。   方伯丰一行人到了,往里头一报,都让进去了,在外围站着。灵素眼尖,扯一下方伯丰袖子,叫他看那个跪在柴稞佬边上的,正是之前籍户司里几回难为他们、后来又偷改了方伯丰履历的那位。方伯丰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没过一会儿,里头又出来一个衙役,把方有财和杨氏叫进去了。杨氏回头看看方伯丰和灵素,一个劲儿跟那衙役不晓得说着什么,衙役皱了眉摇摇头,拉了方有财一把,杨氏面上就有些起急,只是这地方可没什么她的用武之地了。   里头县官断案,几个人轮番上前细说,方伯丰听着听着,面色渐渐铁青。   原来这柴稞佬当日仗着同县衙里籍户司的管事沾亲,给人下了不少套儿迫买人家田地。这边籍户司的帮他办手续又极为利索,等那边回过神来,事情已经难以转圜了。   人有所好,他便投其所好,好酒就一块儿吃喝,爱财就以小利引其入彀,要是好赌喜色的,那更容易得手了。总能叫人或心甘情愿或迫不得已地把自家良田低价便宜了他去。   方赟是他一早就盯上的,只是方赟行事向来古板,瞧着没什么好下手的地方。他几回寻了事情接近试探,最后发现方赟这面上一层皮,里头全不是如此。守着偌大家产还俭素得不成,实则是心里怕自家那名正言顺要继承大房家业的儿子。   他便给出了许多主意,助方赟除了这心头之患,又带着他花钱见世面。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方赟这几十年可真是憋坏了,一朝得自主,简直是色虎财狼,——入色如虎花钱如狼啊。叫柴稞佬见着都自叹不如。   这钱要花起来是没个头的,有五两银子能买着的丫鬟,也有五百两五千两也未必能买到的,这自然不是一样滋味。一餐饭,两人对酌,三凉四热也很过得去了,一顿花不了一两银子。起个戏台叫几个陪着喝的,再请两个有点名气的厨子,山珍海味轮着上,一顿去个百八十两也不难。   方赟从前受了几十年的憋屈,如今好容易一朝翻身当家做主,加上自觉年纪已大,大有时不我待之感,在各样寻欢作乐上那是奋勇精进分毫不敢懈怠。   等到方赟把方伯丰变相逐了宗,柴稞佬心里大定,更放心撺掇方赟卖地取乐了。可方赟也不傻,柴稞佬的主意他也就听一半,毕竟他是连亲儿子都不放心上的人,天下最要紧是自己,这老弟兄也是一块儿作伴取乐的意思,哪有傻了吧唧真的都听人家的?!   柴稞佬从方赟手里前后挖出了百十亩良田。这方家的良田真是一等一的肥田,柴稞佬得一想二,方赟却捂着惜卖,还挺有要涨些价儿的意思。柴稞佬心里恨,可又没什么办法。他见过许多色中恶鬼赌上的混蛋,多半一碰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迷糊了,不管不顾了。实在没见过方赟这般,又要好处又不肯割肉,躺花魁怀里摸着骰子还惦记着不叫人多赚便宜的人物。俩人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恶人自有恶人磨。   尤其等衙门里的亲戚因给方伯丰乱改履历的事情败露,被一撸到底,失了饭碗不说,还得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等出来之后,谁还认他这个“官爷”?他就找柴稞佬去了,俩人一合计,从前的路还得走,没了官威就用拳头和银子,照样能把事情办成。   也确实叫他们又弄到了些不义之财,可方赟这边却彻底没戏了。自从柴稞佬失了衙门里的助力,方赟连取乐的时候都不怎么想着他这个老弟兄了。   柴稞佬心恨不已,想了许久,又一直跟埋在方赟身边的眼线联络着,最后听说方赟在色上越发没了节制,却又嫌烟花女子没趣,便心生一计。   在他的安排下,方赟尝着了几回良家的滋味,这瘾是一发不可收拾。这时候,柴稞佬就开始给他往邪路上引。之前几回虽是良家,也是财色互换你情我愿之事。他想着叫方赟做回用强的,自己就抓着了把柄,到时候自然要他往东就往东要他往西就往西了。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方赟也是冤鬼缠头,不知怎么的盯上了一个来镇上卖皮货的女子。这女子身上也常披兽皮,瞧着同寻常见着的女子大不相同。柴稞佬便答应帮他去说合,还说好等事成之后便宜卖他二十亩上田。方赟不疑有诈,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   等到说好的交货之日,见对方人已半迷,正欲动手,却被这姑娘的父兄撞破。方赟当时略感惊慌,不过之前几回也有父兄收钱的情形,便嚷嚷道:“我银子已经给了,你们进来干吗!”   那两个开始还愣着,见这一个糟老头子,自家妹子闺女又半躺着,一时没往那上头想。一听这话,哪里还会不明白,立时便怒了,上去就打。   方赟吃痛,便高声叫柴稞佬,柴稞佬之前已晓得这姑娘身上有些功夫,下的药劲儿也不大,就想着等到姑娘醒来,到时候方赟必定不敌,自己再赶来相救,顺便得了个把柄,真是一箭双雕。听着方赟呼声,便赶紧过来,一瞧情势却十分不对,转身就跑。他还带了两个心腹,帮他抵挡了两下,他才得以逃脱。   只是没想到,逃得过苦主却逃不过兄弟。他那亲戚上回进牢房被关怕了,这回一见事情闹大,怕又要连累自己。左思右想,还是把柴稞佬卖了合适,好歹自己也算有功,应该可以逃过一劫。   这么着,柴稞佬还在山里寻路欲躲,这边衙门里得了人投案,已经派了人手去拿他了。而方赟那日被打得奄奄一息,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方伯丰同灵素听着柴稞佬和他那位亲戚在县官的追问下断断续续说出的事情原委,以及衙役们不断承上来的罪证,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有财和杨氏一边要他们去铁网庄,一边又不肯细说其中详情了。他们是怕方伯丰不肯替他们出头,又不敢自己去细打听,更想借一借方伯丰的“势”。   却是想容易了,这样事情,方伯丰又能替他们出个什么头!   事情一问即明,柴稞佬的亲戚为了能脱罪,还交代了许多自己未曾参与的事情。柴稞佬一见如此,哪能叫他好过,一样把他从前的事情说了许多出来。各得其所,柴稞佬得了个斩,他那位亲戚这回进去恐怕没个十几年出不来。至于方赟,人死罪消,除了要赔出去些钱财,旁的也已经难奈他何了。   杨氏同方有财两个这时候急着打听要赔多少银子,还有如今方赟手里又还有多少银子的话,旁的全顾不上了。   俩人紧着跟差役道;“伯丰就是我们兄弟,大家都是认识的,官爷千万要替我们做主!长辈做的事情,我们做小辈的如何知道?!可这田地家产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总不会、总不会……都、都要折给人家吧……”   差役不耐烦道:“这样事情自有大人据律公断,要你们操心?!先签字画押到义庄领了尸首去再说!”   杨氏一听尸首,立时腿脚发软,直把方有财往前头推。方有财便上去同差役细问,灵素远远听了两句,才晓得这俩人根本没去过什么铁网庄,更没见过方赟,死的活的都没见过。   差役给写了一张票,上头又签了姓名,交给两人道:“之前认尸都是同犯认的,你们要不放心,先瞧瞧也好。”看两人神色,又添了一句,“别等太长时候,晚了鬼都认不出来了!”   杨氏听了又是一抖。 第224章 千岁阳春   灵素正要琢磨人的事情,生死不是头等大事?她实在想知道知道,这死人同活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没等杨氏他们去,她自己先抽空偷偷跑去瞧了一回。那义庄地方挺荒僻,如今太平年间,虽年年有人施舍修缮,实则没多少时候用得上。这会儿里头就停着一具薄皮棺材。   灵素就用神识去探,果然身上的光团都没了,只一些影影绰绰的光流还在。倒是两边聚集成团的紫色光点,叫她看了觉着有几分眼熟。   又说这桩案子,本来那两个动手打杀了人的也没个证据能说方赟该死。幸好还有个柴稞佬,柴稞佬又有个好亲戚。再加上跟着方赟的两个跟班,眼见着事已至此,自己还替个死人遮掩什么,遂都说了。这俩人自然也没了罪过。   杨氏同方有财当日听了方赟身边的人来报信,吓得六神无主。没想到这老东西越玩越大,竟这般无耻下流起来,直把自己玩死了。实则他这一死,倒也不是坏事,起码他多活一天就要多花去许多的钱,趁早死了倒是给子孙积福。可是这事情听着邪乎,不晓得后头还连着什么,会不会牵连到自家。且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他们又不懂衙门里头的门道,这时候找个能出面的人把事情弄弄清楚最要紧。   这么算来算去,除了方伯丰也没别个合适的了。   没想到这事儿倒挺容易,老东西一人作孽一人当,死都死了,也没什么好追究了。这罪过虽犯得恶心,却不会株连,总算运气。他那些污遭事情,都是自己把着银子远远离了家里偷偷做下的,有没有家人牵连其中也很容易问明白。如今只剩下之前几桩恶事,没命抵了,需得折些银钱赔给人家。   这会儿方有财同杨氏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别闹个坐吃山空了,剩下的都不够赔人家的,这可不得父债子偿?!   是以等衙门的事情一了,虽那边催着他们先去领尸首,他们还是直奔埠头镇方赟的别院里去了。   到那里一瞧,果然不愧是亲兄弟,方有富和方有贵俩人跟自家媳妇都已经在那儿了。面上瞧着却十分不好。   杨氏心里一急,只是不好露出来,忙上去问道:“怎么样?那些骚狐狸呢?找着身契没有?趁早都卖了干净!”这样东西留下来,怕不得子承父业?!   牛氏看看她道:“还卖呢,人这会儿想买几个都没什么不成的!”   马氏忙道:“都跑了!不晓得哪里得的消息,全都偷了东西跑了!咱们来的时候这里就乱糟糟的,这几个正想进里屋翻寻呢,叫咱们逮了个现行!”   边上站着几个人忙道:“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咱们拿什么了?你看见咱们拿东西了?咱们在里头,那里头本来就都该咱们收拾的,不在里头在哪里?!”   马氏骂道:“收拾?要翻箱倒柜地收拾?!这都乱成这样了,怎么没见你们收拾?!谁也别想跑,一会儿都叫官差带了你们去,打一顿就什么都说了!”   杨氏心里发凉,也顾不上同她们再说什么,往里面去,果然见方赟那个屋子已经叫人翻了个底朝天。柜子的门上凿了一个大洞,箱子干脆连盖子带锁被卸了下来。衣裳扔了一地,哪里还剩什么值钱的东西!   再看边上几个住侍妾的屋子,也都跟大风刮过的一般。   杨氏只觉胸口发闷眼前发晕,赶紧朝着外头大喊:“报官!报官!”   都不用报,本来衙门就要来收赔偿给几处苦主的钱的。结果一看这模样,只好赶紧一边遣人回去,一边拿了纸笔过来另做案录。   可这一录起来就都是麻烦。头一个,人要报官说丢了什么东西,你横得能说出来到底丢了什么啊,方家几兄弟哪儿晓得自家老爹都置办了什么东西!再一个说有逃奴,得有名册吧,还得说清楚什么人什么长相,才好找去。他们也说不全,只好问另外几个雇来做事的,——就是方才那几个马氏嚷嚷着要叫官差抓了去的人。   其中一个就乐了:“我们就认识管事,里头的小娇娘们可不怎么见得着的。老太爷管得紧,不叫男的进后院。”都是趁老太爷不在的时候进去……不过这话就不能说了。   一者难证他们是不是都认得,二来这事儿与他们也没有分毫好处,谁用心答你?   最后只有房子田地是在衙门里有记录的,有没有契纸关系也不算太大。余者什么金银细软就没法登录了,只好存疑。等抓着了人,再问问人家拿了什么吧……   那赔给苦主们的钱,如今也没有现钱了,只好等折卖了东西来填。田地舍不得卖,先卖宅子。这埠头镇紧邻着运河,这两年也很不错,这宅子地方也好盖房子的材料也极讲究的,总算值几个钱。   在卖出去之前,方家几兄弟有志一同地把这宅子屋里屋外跟犁地似的犁了一遍,生怕自家老爹有什么金银财宝埋哪里或者藏哪里了,到时候连宅子卖给了旁人,不是有口老血好吐?!   不晓得方赟当日是不是藏过东西,反正几个人忙活了好几日,到头来也一无所获。反倒因为弄伤了几株藤树,毁了几处花圃,卖的时候少卖了几个钱。   宅子卖了之后,一算还是不够数,接着卖田地。等凑够了钱,剩下的三兄弟一分,每家除了丁田的份子,也就多出二十几亩的有田来。后山峪的大户方家,一夜间烟消云散。   这当中拣卖东西的时候杨氏便提了道,方伯丰也是方赟的亲儿子,这替老爹还账,他是不是也该出点?   几兄弟都不说话,回去牛氏就拉了方有贵道:“大哥大嫂要发疯,只由他们去,你可千万别吱声儿!要人家出,凭什么?谁去说?从前翁爹是族长,还能叫上族人给使使力。如今翁爹没了,族长也得换人当了不说,咱们家也算败了。可伯丰这会儿可正得意呢,往后谁晓得当多大的官?这时候问人家要这钱去,不是傻?!你记着,不管他们怎么说,你就别开口。他们要催问,咱们就一句‘谁去?’就得了。”   各人都有打算,自然谁也不肯冒这个头,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再说柴稞佬,国朝的死罪审得极严,但凡有丁点能翻案的可能,都得重新过一回堂。可到了柴稞佬这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这人干的缺德事实在太多了,且家里老妻早亡,只一个儿子还是个浪荡子,花起钱来比他爹凶。前两年说要跟人见世面,不晓得哪儿去了,也没见捎个信回来。要重审,多半是外头有人替犯人寻证喊冤,柴稞佬这里,谁会替他跑这个去?!   不过他倒还真存了一丝念想,就是那对跟了他好些年的双胞胎姐妹花。他虽也在花丛中不肯认老的,跟方赟那样骨子里的喜好还不大一样,他多半是为了能接近有这喜好的人,能有话说。或者就是勾一勾方赟这样假正经的心头火。是以虽老也风流,对这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姐妹花,还真有两分真情。   如今一个儿子生死不明,亲戚朋友更不敢指望,只有这两个就算最亲近的人了。   果然他在府城还未入死囚时候,那两个眼泪汪汪地瞧他来了。柴稞佬一想到自己风光一世,最后却被个方赟给连累了,真是走了霉字没处喊冤去!又见这样艳福,这辈子也就享到这里了,又是一叹。不过至少还有人为自己垂泪,总算不差。   人之将死,倒生出些许温情善意来,对姐妹两个道:“我那逆子如今也不晓得是死是活,你们两个的身份也当不得家。等衙门来要赔人家的钱时,只管从银库里出,若是不够,就再稍稍卖些田地。寻常我也带着你们管过些事情,这些小事,想必也难不倒你们。或者有人找上门来想要趁机捞点油水,你们便老实告诉他们,这那点田地家产或者还不够赔罪钱的,谁要乐意帮忙出点儿就只管来!   “……我在金宝钱庄还存着一笔银两,就是为了备着不时之需。银票同印鉴都在我床头靠背的空格儿里,你们细敲敲就寻着地方了。那笔银钱你们两个拿着,关上门好好过日子。至于剩下的田地,若是那逆子回来,你们便交给他,若是他一直不回来,你们……你们就看着办吧……”   一个垂泪道:“我们姐妹回去就把那银钱取出来,我们不要什么往后的花用,都拿来这里上下打点,不能叫您受苦!“柴稞佬呵呵乐道:“傻丫头!这衙门本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尤其我若是定了死罪,同外头丁点音信通不得的,你们给了银钱,晓得花了多少到我身上?!趁早别养大他们的胃口吧!”   之后果然柴稞佬家里也是卖田卖地地凑银钱,还老有瞧着不善的衙门里人进出,几个远近亲戚本想来替柴稞佬管管家财尽尽心力的,一瞧这阵势,决定还是等等再说。   又过一阵子,柴稞佬的罪名定了,看家里也消停了,衙门里的人也不来了,就有几个胆儿大心急的寻上门来。哪知道一开门全不是认识的人,再一打听,这宅子也早卖了旁人了。里头伺候的人也是走的走散的散,据说都得了一笔遣散银两。至于一直忙前忙后的那对美娇娘,也早没了人影。   大约处久了总有相互借鉴的地方,柴稞佬的要紧东西藏在了床头,方赟也在那地方有一密匣。   宅子卖了,里头的东西许多都是极好的,这时候要卖也卖不上价儿,当时都先找地方堆了,说好等事情都办完就来拉回后山峪去。   到搬的那日,那大架子床搬出来的时候被个石门角磕了一下,里头有空声儿。兄弟听着几个立时都激动了,只当老爹还给留了多少家底。打开来一瞧,里头挺大地方,满满的小瓶子。上头都贴着笺儿,“八度梨花”、“仙人醉”、“烈阳精晶”……尤其“千岁阳春”,足有二十几瓶,占了一多半。   几兄弟不认字,可一看这地方,这东西,大概也猜出七八分了。想想自家百十亩良田都叫老爹给换成这些东西了,他不死谁死?!   又说柴稞佬行刑那日,浑着眼往底下瞧,远远好似看到那对贴心人了,晓得一会儿会有人给自己收尸,心下一松。可惜如今没有送断头饭的规矩了,要不然还能说上两句话,也算这几年的相守情谊。   再看那两个两双妙目也是紧紧得朝着自己这边瞧,心下又酸楚又安慰,自己这一辈子,总算还落了这点好处。   等到那斧子一下来,底下的人都惊呼起来,柴稞佬自己也惊恐万分——这斧子怎么他娘的这么钝?!   多半年后,柴稞佬那根独苗,在绮州的玉壶赌坊赌了两天两夜出来,路上遇着个人问他:“哎呀,你可是启熊?我是打德源来的,你不知道吧?柴稞佬出事儿了!”   柴稞佬的儿子大吃一惊:“我爹怎么了?!”   来人一笑:“果然是你。”手起刀落,眼见着是干惯这样活计的,柴稞佬那儿子合眼前隐约听到一句,“不是我要你命,是银子要你命,你觉着冤可也别寻我来。” 第225章 为人子   方伯丰这辈子真没得过方赟什么好处,可是他这命却是从他那里来的。   德源县多少年没出过该杀的人了,这回好容易出了一桩,还是俩老头子的龌龊事儿,就差被当成话本传了。人都好说好传这样的事儿,越少见的越有意思。这聊起来的时候,要显得自己比旁人知道得多,晓得更多内情,除了编,就是打听了。   没多久,都晓得了方伯丰的事情。那位论起来是二叔,可实在是亲爹。难免就有人说了,什么分宗,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存根儿!那老东西做那么多缺德事,衙门里没个人能成?这什么人能有亲儿子可靠?可又怕自己的事情哪日败露了牵连了儿子,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掩人耳目的小手段,能骗得过大爷我的火眼金睛?!   传了一阵子就有人挖出来,说那时候方伯丰刚考上廪生,什么都没有呢,就算现在,也不过在衙门里当个闲差,连个头衔都没有的,能帮他爹什么忙!更何况听说好容易考回试,还叫人改了卷子了,就是那个柴稞佬的亲戚改的。可见之前传的那些话,根本说不通!   说不通也不能认。信了之前说法的便道,那些都是衙门同富户间的勾当,里头水深着呢,哪能怎么叫外人瞧明白了。再说没改卷子能上得了府学?!嘁,这都是些障眼法儿,就骗骗你们这样的小老百姓!   说得热闹,吃茶看戏的空当儿说起,有时候都能吵起来。可实在方伯丰就站他们边上,他们也未必能认出来谁是谁。这时候已经全然是自己的面子和能耐了,倒是同传言的主角关系不大。   灵素如今要做人的学问,自然不能整日往山里一躲享清闲去,还得在人里头打转才好。是以这阵子她往饭庄子跑得挺勤,还很乐意就什么稀奇菜色和便宜材料的妙用出点主意。刘玉兰也喜欢同她打交道,觉着不累心,不用费劲猜什么言外之意。   这么一来,方赟柴稞佬的事情她听得可比方伯丰多多了。尤其坊间最好说财色二事,一说那俩老不死的如何奢靡,都过的怎么样天上有地下无的日子;二来嘛,就是说说两个鹤发鸡皮半骷髅沉溺花丛享尽艳福的事情了。那一样样一件件,说得好像他们当时就在边上站着看了个全场似的。   尤其叫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方赟的床头匣儿里面价值百金的各样“补”药。那千岁阳春尤其有名的,因德源县上一回的人命案子里头就有这东西,没想到这回也跑不了它的。可见这色字上头一把刀,还是把刮骨钢刀,从老至少,刀刀见骨啊。   灵素来回来去听这名儿多了,晓得是说方赟吃了不少这个药。她就想到那些紫色的光点了。   这日跟方伯丰闲话,说起外头的各样传言。方伯丰在衙门里,当面人家不说,背过身去说得更热闹了。毕竟有这么一个爹,总难免要想想这儿子大概传没传到什么本事。方伯丰有什么法子,也只好由着人说罢了。毕竟方赟确实是他爹,也确实是做腌臜事叫人一顿打死的,都是实话,他能怎么办?   世上常说养了个不肖子亲长如何难过,却少有人言若是人挨上了一个不肖长辈又当如何了。   生子不肖,哪怕你费尽心力管了,人家说起来总还要疑心有几分管教不利的缘故;碰着个奇葩的亲爹,你再如何正派,也有人猜想你面皮下的血统真传;或者你大义灭亲,可那到底是你亲爹啊,人连自己的亲爹都能下手,不是比畜生都不如?!道理向来两头说得。   灵素心上沾不了这些,人的看法想法说法,她就算有精神去琢磨,那也是琢磨人家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么做。至于说因之生气生怒,没有,因她看着只认这些本就是人会做、在做的事情。——那些这么说话这么传言的都是人不是?正是她努力要学都学不会的东西,怎么会生气呢!   她这回同方伯丰说起的,是那个千岁阳春的事情。方伯丰怕她要细打听,不晓得要怎么同她说,哪知道她在饭庄上啥听不着,哪里还用他来教。   灵素迟疑着道:“我觉着那鲜石粉的害处同这个千岁阳春或者有些相像……只是我也说不太准。”   方伯丰一愣:“怎么这么说?”   灵素想了想道:“说不大好,这俩东西里头有一个一样的味道,只是鲜石粉的淡些精细些……”   方伯丰听惯了她常有说不明白道理的话,比方那个教给他能提升记忆力的功法,晓得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她们练武之人的能耐吧。毕竟曾经在书上看到说,有高手都能闻出来什么人在害怕什么人在犹豫,灵素再练练或者也成了。   方伯丰把这事记在了心里。隔两日一家人往和乐坊看苗十八去,灵素去灶间忙活,俩娃儿都睡着了,方伯丰同苗十八闲话时候就说起了这个。   苗十八一听说千岁阳春和鲜石粉,手就一抖,杯子里的水稍稍倾了倾。方伯丰一看这个样子,便住了嘴,只看着自家这老丈人。   苗十八稳了稳心神,看看外头,叹道:“这丫头还真是……聪明是真聪明,憨也是真憨,她没同旁人说过这话吧?”   方伯丰摇摇头道:“她不爱同人说这些,也就在家说说。因她身上有功夫,六识都比寻常人灵敏,只是她多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要同人说了难免有人追问,她又答不上来,是以就干脆不说了。”他教了一路的,自然晓得她心思。   苗十八这才压低了声儿道:“所以先前你们问我,我也没说那鲜石粉如今查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毒性。这丫头说得不差,里头有一个,就是同这千岁阳春差不多的意思。其他的还有在骨头上和脑髓上出岔子的,不过最快出效果的都出在那事儿上头。   “才说这事儿难做了。若是个伤肝的伤脾胃的,官府昭告天下,直接给查封了完事。可偏偏坏在这上头,就麻烦了。真要据实昭告,保不齐就有人更拿这个当补药使了。若不说实话,另寻了借口,假的终是假的。到时候有人另外拿出证据来,这官府的信誉就没了,这耽误的事情就更大了。   “你可听说过金蛤蚧?”见方伯丰摇头,苦笑道,“原先麟州附近多此物,从前只拿来治喘疾的,确有效验,算麟州的特产药材。后来也不晓得哪个医馆风行出来的,说这东西能壮/阳益精,尤其是麟州的金蛤蚧,更是神品。   “如此一来,从前一二钱一只的东西,到后来花上三五百金未必能寻着一对了。人逐财去,没上十年,麟州的金蛤蚧就绝迹了。到你们这一辈,更连听过的人都少了。我还在京里时,有一回的高品集上出了两对,全是赤金鳞的,最后你猜多少银钱成交的?五千两!你说说,这东西还能活得了?   “只看看这金蛤蚧的路子,再想想若是鲜石粉的这效用被人利用了,那要禁除就更难了。这东西初时或者瞧着有益,那益只在面上,里头刮骨熬髓,等发觉不成了,人也完了。要真风行起来,就是大害啊。如今只舌尖上一点鲜甜味,就能哄着这许多人去,真的说还能壮/阳,又不是吃两回立时死的,你猜有多少人会去试?是以,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啊……”   方伯丰听了也跟着点头:“邪者邪路反走着近,正者正路却常只有一条,实在不易。”   就像西月楼能一会儿说鲜石粉是食材里来的,一会儿又说不是了。有影响,但没那么大,他们家的产业好处没有那么些能人惦记着。可官府不成,官府要是也这么着,下回再有什么政令,百姓就不信了。百姓的疑心愈增,若遇着什么时机,遭有心人一利用,立马就能掀起大浪来。是以许多时候这朝廷常陷在不能造假,可说真话也不成的情形里左右为难。   晚上回了家,跟灵素说起来,灵素心里想着自己神识见着的光流们,骨头、脑髓同肾这些好似还真是连着的。难道说那些东西的坏处还能顺着光流走?那坏处可以这么走,好处是不是也能这么走呢?好坏又怎么进到光流里去的?一时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了。   见了一回真的“死人”,灵素开始能体会到一些凡人对生死的执着。毕竟这一辈子,长大就不容易,死了之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不说,完了这之前拼的命费的力也都不算了,能不执着么?!既如此,她也对这人的寿命上心了。这回摸着点门,自然抓住了不放。   说起死人,方赟还在义庄里呆着呢。   之前是忙着要看剩余的家产没顾得上,如今都落定了,这事儿也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孝子孝媳都得去,孝子没得跑,孝媳没一个想去的,这时候就得论长了,没法子,杨氏只好跟着方有财三兄弟一块儿去一趟。   到了地方,问过看守的人,往里走了一段就闻着气味了。杨氏当时就想吐,雇来准备帮忙入殓的几个都有经验,早从袖子里掏出柚子叶来揉碎了捺在鼻孔里。他们几个还抬着个棺材,家里之前预备的料子太好,太沉,抬不了这么远的路。就临时弄了个简便的,预备先运回去再换座。   可等进了挺尸的棚屋里一瞧,那尸首已经把上回衙门临时用的薄皮棺材都涨满了,这还怎么搬动?!可要把那尸身连棺材放进带来的大棺材里头又放不下。这可怎么办!   那模样没法说,就跟方赟忽然又长了有自己的两三个那么大似的,杨氏已经吐得快要晕过去了。三个孝子也没敢在里头多呆。   跑去问前头的管事,管事的道,从前有停在这里没人认领的尸身,就由他们搬到后头的化炉里一烧,烧剩下的捡起来放坛子里,再等三年若还没人来认领,就埋在边上的乱葬岗里头。   方有财几兄弟一商议,就决定把自家老爹也先交给人家,到时候自家再过来请了骨殖回去安葬。反正如今要搬抬也难,那几个一块儿来的人已经商议着要坐地起价了。   这义庄自然也不是白帮手的,也得出一份银钱,讨价还价了半天,总算谈拢了。杨氏虽觉得不老合算的,可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她可不想再进那屋子二回,就现在还不定做多少天噩梦呢!   这里交了银钱走人,义庄里头几个熟手先过去把那棺材用个平板车运到后头的烂泥池子里一扔,这会儿要烧也不好烧,索性等再烂烂再说。反正人家亲儿子都不管了,还有谁会管来!至于说会不会有什么野猫野狗的,谁还能清点骨殖?少一块儿就少一块儿吧!   方赟这回不是好死的,等数月后方有财几兄弟迎了老爹的骨殖回去,也是兄弟几个跑自家祖坟山上刨了个坑给埋了。碑都是现成的,这两年家里也没添什么新人口,不用新添子孙姓名。方有财下镐的时候还特地寻了个离自家老娘稍稍远些的地方,也不晓得他心里怎么想的。   这也不用哭丧出殡了,也不用亲友吊唁来了。省得到时候一坐那儿,追忆亡者身前,可说些什么?哪个药好用?前后拢共收了几个丫头祸害了多少人?还是省省吧…… 第226章 渣水新用   方赟死了一了百了,方有财几兄弟在村里不甚好过,从前在方氏一族里有多少风光,如今就受多少鄙薄。虽则他们也没做过什么太伤天害理的事情,无非吝啬刻薄只进不出便宜占尽等等。只这些也尽够了。   有几个长工寻了里长来把之前几年算乱的账都核了一遍,把该要的工钱都要到了手。当日跟他们换地时候吃了亏的,也找了倚仗寻上门来,顺便还要走点利息。连他们的娃儿再出去玩闹同谁家孩子起了争执,也没有什么尽让可得了。   杨氏天天一肚子的苦水,牛氏则一趟趟往娘家跑。兄弟几个原本想要分家的,这会儿反分不了了。分了住哪里去?这宅子算谁的?且如今恨不得整个后山峪的人都在欺负他们,若是单打独斗还不叫他们给吃了!   这件稀奇事在县里不过一场热闹,等又出了长乐坊哪家老爷得了个儿子最后发现却是花儿匠的种的事情之后,就没什么人再提起了。   倒是方伯丰原本在做的两个书录的活计叫人接走了,反把一些繁杂无趣又累人的历年文书细录、走村守田等苦活儿都一股脑儿扔给了他。老司长说那几个人,那几人却道:“那种老不死的死就死了,难道还叫他的子孙安安稳稳地享福?!多做点活儿算积点阴德。”   方伯丰是无辜,可人心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讲道理的。多少杀人越货者,落网之后总有人会喊着该杀他全家,也不管他全家到底做没做错什么。老司长也没法子,再怎么替方伯丰力证,人家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都白说了。   老司长就叫方伯丰没事索性多往府学里去,地里田里要做的记录自己瞧去,完了要写文书只管在家呆着。同他们见不着面,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方伯丰无奈,也只好依计行事。   祁骁远正好回来,来找方伯丰说话,他从刘玉兰那里尽知此事,笑道:“我说还得考科考吧?小地方就这样,也没什么大事儿,脑子都只剩一个缝儿了,做事情都不会多想一想。大地方大人物就不一样了,人家行事都有自己的规矩,不至于这么凭着自己脑袋一热,怎么想就怎么干。只要你有能耐,谁会挑你这个去?!”   方伯丰苦笑道:“这还算好了。要搁百十年前,我这样的连功名或者都不保了,更没资格考试去。如今就算不错,好歹只是嘴上说说。”   祁骁远叹道:“你不能总这么逆来顺受的,听我的,这就回府学里考直升六部的考试去,到时候衣锦还乡,看那些小人一个个点头哈腰地跟你后头使劲拍你马屁,才算出了口恶气!”   方伯丰摇摇头:“你不用劝我了,我就没那个打算。”   祁骁远苦着脸道:“你就不能同我做个伴儿?我这一个人在府城里呆着,又不能同人一处耍去,真快要闷死了!”   方伯丰笑道:“明年就是科考了,你这时候不说使使劲拼一拼,还想着什么闷不闷的话!其实你只要真心向学,哪怕是私府,去请教学差大人们,大人们多半也乐意答你的。毕竟不管如何,你若考取了,都是他们的政绩,怎么会与你为难。别顾着什么结交不结交的话,等成了贡生,自然有人结交你来!”   祁骁远看看他:“你这不挺明白的么,怎么就是不肯改条路走?若是从前还说是银钱不凑手,如今有了那饭庄子,这个总没什么好担心了吧。”   方伯丰亦十分诚恳答他:“我当初读书也是奔着功名去的。只是后来越来越发觉自己不是那块料。若是一定要做,大约也是能做的,只是整日介都是被赶着逼着走。可这地上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我是真喜欢,就算苦点累点也觉不出什么来。这人就几十年功夫,能有件自己又乐意又能做出点成绩来的事情,于我已经足够了。是以你不消劝我,哪怕世上人都觉着官是越大越好,我也还是种种地,写写文论来的舒坦。若是得天幸,真能叫咱们这时候的亩产涨上那么一些,那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祁骁远笑道:“你若真能叫亩产涨个三两成,怕不立时就直升六部了呢!倒也是条好路子。”   方伯丰摇着头笑,自己这个同乡兼同窗与自己想的总不在一个路子上。   只是祁骁远虽说话惯不正经,话的道理却不差。方伯丰几日没往衙门里去,这日老司长自己寻他来了。   方伯丰只当是要说今秋新粮的数据,赶紧翻出一叠纸来,老司长摇摇手道:“咱们这个谁还看得上?人家这会儿都指着鲜石稻了!”   方伯丰一听鲜石两个字心里就一抽,赶紧细问。沏了茶,坐下详叙,老司长说出事情原委。   之前鲜石作坊闹出了许多事情,后来他们自己也晓得怕了,收敛了许多,买卖还照旧做,也没什么人再寻他们的错处。   做鲜石,那废渣水是日日都有的,岳二直接堆自己地里了,旁人就说不上话。可地毕竟也有用,多占一分就是一分的损失。岳二是买卖人,这账他算得过来。怎么把这废渣水再想法子用起来呢?头一个想到的是再复炼,试了一阵子,倒是能再炼一些出来,只是好处还不够填进去的柴草黑煤钱。   可这东西又不是鱼肉菜蔬,做干做脯大概能想得到的,这东西到底还能拿来做什么,没个现成的想头,也没什么例子可循。   却是巧,上年堆废渣的田里长了些谷草,都混一起了,也没人管它们。可后来到了收成的时候,一瞧那穗子还挺大。管事的就把这事儿告诉了岳二,他本来的意思是这渣水田没什么事儿,照样可以种稻米,没妨碍,好叫东家放心。   岳二的脑子多好使,立马就想到了用渣水灌田的法子。都不说这稻米能不能增产,只要能同寻常的持平,自家往后这渣水就不怕没地方倒了。不过想起之前毒死过鱼的事情,他只选了几块中田浇灌着试试,稻米种出来自己也没敢吃,先叫拿去喂鸡喂狗了。   大概是老天都看不得他这两年受的委屈了,那渣水浇的中田,产量竟比寻常的上田产量还高出了一成多快两成。   岳二知道这消息的时候,差点没跪下哭。真是沉冤得雪,总算熬出头了。之前不是嫌么?有你们上门来求我的时候!他晓得这事儿事关重大,不敢凭着一季的收成就拿出去说去。关照底下的人管紧了嘴,又试种了今年两季,都详详细细记录了,趁着秋收后连记录带两担稻子送去了县衙。   这下轮到知县大人感慨老天开眼了!   德源会一开,县里的兴旺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周边几处受了连累,颇多手脚不说,府城里一算总数,也没多念他的好。他晓得等过个三五年,这德源县越发兴盛了,自然也会带起周边的来,那时候就晓得自己的先见之明了。只是他年纪在那里了,若要等到那时候再往上走,恐怕这辈子没机会上三品,更别提入阁了。   世上有几个人能入阁的?可知县大人不是寻常的“世上人”,他这辈子就想往上走,走到最高处,再回看自己这一步步走来的艰险,才是做人的一辈子。   所以这没法同人说的着急,也只发妻同几个心腹幕僚心里有数。   尤其那天女散花稻一出来,他的心更热了。原来还有这样一条路!可是自己已经晚了一步,且新的稻作良种也没有那么容易养出来。他那时候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把县里农务司做的粮作记录都细细看了一遍,倒是不少新的东西,可产量都没什么突出的。   你说能抗寒抗病,这东西没法儿直见着,且虽朝廷也在推这个,但同德源县这里干系不大,不算能一鸣惊人的实绩。什么都没有产量这样明晃晃的要紧。别看那天女散花稻说什么珍惜养人,能叫它这么名满天下的,除了它那长相,其实最要紧还在产量上。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自己没白扶持这个鲜石的买卖。如今商税上的事儿不说,居然还有这般好处!   当晚知县就留了岳二在后衙共酌,最后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本官不会忘了岳老板的功劳。”   岳二听了心下大喜,晓得自己这步棋没下错。   这鲜石稻再好,他岳二拿着能做什么用,又不是靠的什么稻种,不过是样肥料似的东西。可这事情若到了当官的手里,就是了不得的政绩了。等这东西过了明面,到时候人想要种出这样的产量来,不都得到自家门来买渣水?自己是一点好处都没丢,还白送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人情不用还的?何况这位要得了这人情还能青云直上,那到时候还回来的时候又该是什么?这账真是怎么算怎么有!   知县大人连夜看完了那一大叠的记录,又写了文书,接下来就睁着眼睛只等天亮了。   第二天召集下属把事情一说,那意思就立时要在县里推广,并且要农务司负责撰写文论,打算直送京城。   他的心思众人都能理解,可这事情各有规程,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老司长便说了,要想作为一个新粮作或者新技艺报上去,得有至少三年的数据,且上中下田的都得有不说,还得有粮食吃用的记录。如今岳二拿来的只有一年半的数据不说,且也没有食用的记录。偏这稻子的种法又与别个不同,是废渣水浇出来的,那废渣水从前放湖里还药死过鱼,如今种出稻子来,到底于人有没有害处也不能肯定……   知县大人顶不爱听这些罗里吧嗦的,只道:“既要三年数据,如今已经有了两年的了,虽差一年,那也已经有了大头了,四舍五入大可当三年的算。实在不行,今年的冬粮可以再试一回,转年收了不就满三年的数了?至于说什么上中下田的,中田的数据都有了,上下田的按着比例来,也差不了多少。再不成,一样的也可以用今年的冬粮试一季。是以此事才要尽快定下来,万不可误了农时。”   见农务司那边没什么动静,便语重心长道:“做事情得看根子,不能墨守成规。从前说新粮作,都是新出的粮种。怕那粮种的好处实则是得益于当年的天时,又怕那种性到第二年第三年或者又回老路了,才有这些三年三样田的规矩。咱们这里的不同,原是相当于一样新的肥料。想想看,中田用了都能比上田增产一成有余,若同与中田比,则增产将近三成!若是推广开去,天下田亩都增产三成!那是何等功业?你们这些负责执笔的,往后定也青史留名了!……”   老司长说完了长叹一声对同方伯丰道:“这东西就是西月楼那里弄出来的,他们那渣水从前没地方倒,闹出挺大事情,谁个不知?如今忽然说能肥田增产,可所有记录都是他们那里出的,我们能信?他只往好的想,却不想想那东西要是把人吃出个好歹来,往下一追,我们这些执笔的写的全是假的,记录都是编造的。还什么名不名的?只怕命都没了!神灵有记,几辈子能还清这罪孽!” 第227章 豁得出谁去   方伯丰听了这事儿,头一个念头就是得赶紧告诉苗十八去。可眼前老司长特地跑来找自己,难道只为了过来跟自己说这个新鲜事儿?   果然说完了事情,老司长就对方伯丰道:“我把事情原委写了书信,你这回去府学时,帮我把书信交给府衙里司农院的副长成于陆。”怕方伯丰不懂其中利害,又接着道,“司里如今要写了报上去的文书,这都得经过上官的审批,若是上官觉着有不妥处,必然要令我们再改的。到时候就算我们不愿说假话,恐怕也说不了多少实话。可县令又有单独给府衙报治下事务的权力,这个却不用经过我们下属的眼了。我怕到时候府里得的话不准,又依着不准的话下了政令,到时候要再改时,更多烦难了。还是把功夫做在前头的好。”   方伯丰晓得那位成于陆大人,这人本是打京里农桑部下来府里的,对农务极为痴迷,常自掏腰包各处寻新粮作物去。老司长想是同这位相熟,才有这个主意。便点点头道:“晚辈正好这两日要去府学交这一期的文论,您放心,信件必定送到成大人手上。”   老司长的面色更缓了些,笑道:“我还怕你不想趟这趟浑水,那我就得找旁人了。要找人送信去府城倒不难,只是进府衙就没那么便当了。”   方伯丰道:“此事事关重大,那鲜石到底于人有何害处尚不能确知,这废渣水养出来的稻米更难保无事。虽如今于产量有益,据着规矩一步步试过还罢了,可为了能赶紧上报,连这些都不管了,若果然有害,到时候就算再清查了,恐怕也得有许多人受了毒害。   “司里所为也不是要特意跟知县大人为难,不过据实上报,若是知县大人上报文书亦皆据实,两相一对,也没甚害处,顶多算个话说两遍。晚辈自然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老司长笑笑道:“你这话是根上的道理,可世上的道理却不是如此。如今知县大人是恨不得立时把这渣水浇灌的事情报上去,最好能从府里直接报上京里,然后再在州府的官田里试过两季,查定实绩,他就是一场大功。如此青云直上,或者下一回再来场东风就能入阁了。   “是以如今我们说的这渣水浇灌的真实效用、这所产稻米的毒性等话,他虽也晓得规矩,只是看着恐怕觉着我们更像是墨守成规故意阻挠或者不肯担事的意思多些。这一场明明依着规矩是做的同一件事儿,就忽然变成两派人相斗了。你替我先送了这信去,若真的有朝一日翻出来,他能给你好果子吃?尤其下年就是考期,到时候你还想来县里农务司只怕就没这么顺当了。   “所以你要是不想沾惹,我也不会怪你。”   方伯丰摇头道:“晚辈要进农务司,想种田,是真喜欢这个事情,并非躲到地里一心求自保的意思。虽能耐有限,做不得什么大事,可做小事时候自心也有个是非对错的。您放心,晚辈今次答应送信并非迫于您亲来相托的面子,也是本心本意之举。”   老司长这才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了方伯丰,又道:“那位眼高于顶,原是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的主儿。我这回也是实话实说,同他并没什么交情在里头。所以你只管放心送去,摸不到这根藤上。”说着用力拍了拍方伯丰的肩膀,才顾自去了。   等老司长一走,方伯丰就急忙去了趟三凤楼找苗十八,苗十八听了两句,便道回家再说。翁婿两个就往和乐坊去了,足又商谈了半日。晚间同灵素细说一回,第二天便启程去府学了。他如今在衙门里被挤兑得待不住,行动更没人放在心上,也没哪个会来问起。   没过两日,方伯丰还没回来,金宝街的通告栏里就贴出了这回鲜石稻的事情。   衙门里两下相争,一拨急着要把事情坐实上报,另一拨却立主要按规矩验明其效果和所产谷物的毒性。各说各有理,也不晓得谁的主意,索性把事情公告出去了。指望能靠着坊间的言语压力,迫使另一边让步。   结果这布告贴出来也十分好笑,一样东西,一会儿叫做“鲜石稻”,一会儿又叫做“渣水稻”,叫人听了心里越发摸不准意思。   有几个不晓得哪里来的人物,在那里嚷嚷道:“那鲜石就是个极好的东西,只看这满天下人都来咱们这里采买就晓得了。那鲜石的残渣,虽人吃不得了,里头定也不少好东西,拿去种稻子真是个好想头。想必种出来的稻米也滋味更好些。”   “不说滋味,光说这能增产两三成,不相当于十亩地又白给了二三亩?哎,我不同你们说了,我得找人问问这鲜石水哪里买去……”   也有人不以为然:“那渣水从前放湖里就毒死了鱼,这会儿又新鲜了,弄去种稻子了。那出来的米还能吃?”   前头的就道:“傻了不是?那用鸡鸭粪堆地里还是长肥呢,能长好几年的地力,你把鱼养粪里试试?那就不是一回事儿!要真有毒,那稻子就毒死了,还能结出米来?!”   边上人笑道:“照你这话,天下也没有毒草了,反正要有毒就先把自己毒死了……”   如此说什么的都有,忽然又有人问道:“那这稻米要是给你们家,你是吃是不吃?”   旁边几个人便犹豫上了,倒是有个机灵的:“傻么?白给我当然要了!我不吃我不会拿去卖么?再不济喂猪喂鸡总成吧?”   许多人便跟着附和起来。   把混在人堆里的小糊涂仙听迷糊了:“怎么个意思?自己不敢吃的卖给旁人去?疑心有毒吃不得,所以喂鸡喂鸭,那这鸡鸭的肉你还吃不吃了?……”   等布告贴出去两日,已经有人寻到岳二打听那渣水的事情了,岳二一边同人周旋,一边自然又都据实禀报了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便对那些反对的人道:“看着没?这才是百姓们的意思。百姓的眼睛都亮着呢,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一看即明。你们只晓得守着那纸面上的规矩,却忘了我们为官的根本乃是要为百姓造福。如今百姓都希望能广引鲜石水来种地增产,你们反要拦着!这多拦一年,就是二三成的粮产损失啊!你们自己摸着良心思量,这样因小失大造成的巨大损失,你们担待得起?!”   农务司那边几个默默不语,老司长只好开口道:“这能不能增产的事情还有一放,主要是这稻米合不合人吃还得有个说法才好。这渣水稻本就不是衙门官田里试出来的,都是西月楼一手包办,偏这渣水又是他们自产鲜石粉的废水,只凭这一条,他们那里送上来的数录可不可信、能信几分就有待商榷。且他们也没有什么食用上的记录。这粮食就是入口的、吃的,连能不能吃都没弄清楚,怎么敢往上报?!”   知县大人对这般不开窍的下属也十分无奈,可这国朝规矩,这农务上许多东西都得农务司按规矩走,且每一步都得有记录有人担责。如今这群人只一味地怕事,推三阻四,拿着个莫须有的“毒性”说事,实在叫人恼火。要晓得从古至今,还没听说哪个地方种出来的米是有毒的。只有陈米坏了不能吃,哪有新出田的新米不能吃的道理?!   可这时候又不能跟他们急,急也无用。人人只当官高一级压死人,哪有那么容易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何况这些人同自己比起来还不是水,个个都是大浪,唉!要做点大事实事总难免有这样添堵的人。   岳二那里也有些挠头,他肯定是想要卖渣水啊,可是这稻米是不是有毒这话,他也不敢打包票。县令的意思是这个事情要自己认,可自己不过得点卖渣水的好处,若是一旦稻米真有事儿,自己得的这点银钱够买命不够?且这渣水要卖也不是能漫天要价的,毕竟就增产二三成,你要个四成产量的价儿,你瞧还有谁来买!   不过再转头想,他又觉着这稻米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毒性。鲜石吃多了还头晕呢,不也没吃死人么。这稻米又比鲜石还多过了一层,更不该有事了……   如此一会儿想着有些害怕犹豫,一会儿又觉着自信无事,自己在屋里转磨,也定不下最后的主意来。   只好把之前管这个的管事叫了来,又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回,尤其是吃用上的事情。知道拿这稻子养过鸡鸭,都没事儿。后来磨出米来煮了饭喂狗喂猪,也都挺好的。他就放心了许多。又问起那些鸡鸭来,管事道都趁年节分发给底下做活儿的人了,也没听说谁家吃出什么好歹来。   这么一来,岳二心里就定了主意,又把这些食用的事情着人另写了详细的文书,自己细看了两回,有什么疑问又寻管事的人来问过。这才又送去县衙里。   知县拿了这材料看过,心里有些不满,这岳二也是奸猾。这里头吃的都是些牲畜,人吃的是这些牲畜的肉。难道说这能增产的稻米只能拿来喂鸡鸭猪狗?这还叫什么功绩!自己这里不好直接叫人睁眼说瞎话,他这头完全是想怎么说便可怎么说的,竟也这般作态,实在叫人齿冷。   农务司得了这个说法,又遣人从岳二处拉了些渣水稻过来,也要给鸡鸭猪狗吃了看看。老司长却另记了一笔,因这渣水稻没法子证明就真的是渣水浇灌出来的稻米啊。好在如今几处冬粮已经用上这鲜石渣水了,不管如何,明年官田里收的粮食不管是数目,还是拿来做后头的检验,都要可信得多。   又过半月,两边你进我退,这新粮作技术的文书总算写出来报上去了,接下来就等着州府派人下来勘察。   县令自己又另写了一篇长文,将这其中的利害细细分析了,尤其是增产的好处更是大书特书。至于稻米的毒性,这在新粮推广中从来也不是重点,便只一笔带过,只说已经有商家及其下属试用过了。同县衙的文书前后脚送去了州府。   这府衙里同县衙一般,也是有的人求名,有的人谨慎。不过不管怎么样,这该查的都还得查。同知县只关心产量不同,这回司农院那边却是死追着稻米的毒性做文章,叫人瞧着稀奇。再一追出来此前的渣水黑雾等事,之前跃跃欲试觉着司农院太过多事的大人们也缓了声息。   ——毕竟这事儿瞧着确实有几分不稳。到了他们这个层级了,跟趴在县里削尖脑袋想再上一层的又不太一样,稳比进要紧,尤其是这样的险,可不能冒。   但是怎么批复呢?叫人如何行事,得有个规章可依才行啊。   最后司农院的副长成于陆翻出一个国朝农务新作上的规矩来,众人一看觉着虽有些令人啼笑皆非,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便都陆续同意了。   等德源县一接到批复,数据要官田数据为准不说,还有个毒性上的解疑法子。   “若民众于新粮谷性存疑,新粮试验主管及职司官长并当县主官,当先于民众试吃新粮以证其可食。”最可气的是这一条试吃的规矩里,包括的还不止这些官爷本人,连其家人尤其子女也需得包含在内。   却是个剑走偏门逼着负责之人先细查毒性到自心可信的法子。   毕竟这世上,为了功名利禄豁得出自己去的大有人在,但是能连亲生骨肉都一块儿豁出去的就不多了…… 第228章 不了了之   本等着要打一场硬仗的老司长忽然没事可干了。   渣水稻是不是真的有增产之效且另说,他们几个最担心的是这鲜石渣水浇出来的稻米到底合不合人吃。这稻米不是鲜石粉,可有可无的东西,人到底买不买、吃不吃多的还看自己。稻米若是一旦全县推广渣水浇灌了,到时候就人人都得吃,尤其种的人或者心里还有数,从米铺买的人哪里会晓得来路?这要是于人有害,那就害大发了。   照着农务司一贯的行事原则来说,这东西但凡在毒性上存疑,别说增产二三成,就算能翻一倍两倍,也不能推给民众。可这东西就难在一个没法在短期内证实上,就跟那鲜石粉一样。你说对身体不好,可吃着二三年都没事,到底好不好的也说不准了。   偏偏县令又心急,恨不得上下齐心把一章新粮技术的奏疏文章做得天衣无缝,能叫这事情立马直达天听,转日就下个给他连升三级的旨意来。   官长这心一偏一急,底下多的是眼尖侯着机会的人物,比如岳二这样的,或者有比岳二还心黑的。到时候渣水提价卖不说,为着证明这东西没毒性,可又不愿自己亲身去试,又会拿哪个试?自然是谁越不容易知道消息的,越拿谁试了。   要不是如今各县里都没什么死囚,只怕县令都想提议给死囚先吃吃看了。这是县令,他还有个官帽子压着,有个前途吊着,不敢太过放肆。那些心里眼里只剩下钱的呢?谁晓得会拿什么人试去!这回岳二拿来的试用记录里,不是就把那些渣水米喂大的鸡鸭分给了底下的佃户么。   正是千头百绪时候,忽然府衙立下了这么个批复,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按着这意思,若是德源县想要推广这稻米,一则官田里至少还得出两季的数据以证明其确实有增产之效,二来还得集体试吃一年半载的以安民心。   而这试吃的人,头一个就是岳二一家,因是他们家试出来的法子,你自己试种了都敢当新粮作技术报上衙门来讨功劳,总不会自己都不敢吃吧?   二来就是农务司同知县大人的家人了。若是要在全县全府乃至全天下推广,这发现此新粮作播种技术的人员及其官长想必是信心十足的,哪里会连吃都不敢吃。   老司长当时一看这个,心里只怕自己这官是当到头了。要他吃也不能是现在这会儿就吃,怎么也得多用些手段检查明白了,确认有毒的可能性极低,才能进自己嘴里先于民众们试试。可若是知县大人心急,一声令下,非要叫众人这会儿就吃起来,免得到时候官田数据都有了却因这个试食给耽误了,自己若是反对,这位置自然也不用再坐。   可没想到事情却没朝他担心的那一边去。   这批复一下来,先是农务司里几个本来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博一回求个青史留名的,这回坚定倒向了谨慎求证一边。为了能得出一个作物毒性检查的可靠方法,翻了许多书查看不说,还把官药行的几个积年老大夫都寻了来一块儿参详,甚至连县里的仵作都请了来了!这劲头,老司长都只能自叹不如。   那边知县大人还没个动静,岳二也着急忙慌地找上门去了。他这娶亲在即,若是闹出一个得举家试吃的事儿来,只怕这场亲事要黄。“不是我不信这个稻米,我能拍胸脯打包票这稻子准定没事,可我岳丈家里说不通啊。要不您看这样,就我一个人带着我府上的人吃,您看成不成?……”   这都是废话,若是那家疑心这稻米吃了会有不好,你吃你死她当寡妇就乐意了?!   知县大人都看穿这帮人的龌龊心思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自己这里还不是一样!   一直以来同甘共苦的县令夫人也不说别的,只说了句:“你要能确信那稻米没事,我就叫闺女同儿子都吃,餐餐吃,只管叫州府来看,绝不弄虚作假给你抹黑。”   知县大人咽口唾沫,犹豫了。   看看发妻的神情,他垂了眼道:“再看看吧……”   看了布告都等着后续的百姓们,左等右等没见着有什么新说法,等衙门里传出这个话来,都乐了。   “敢情这东西叫我们吃的时候就样样合适,该他们先吃了就得谨慎了。到底是官爷们的命值钱呀!”   又有一个道:“我瞧上回那说法就不靠谱不是?之前是药死了鱼,说鱼吃了会死人吃了没事;这回是鸡鸭猪狗吃了没事,所以人也能吃。这怎么个意思?到底这人该跟着谁吃喝才保险啊?”   之后就群情踊跃,天天打听着知县大人全家开始吃那渣水稻的稻米没有?滋味如何?有没有特别鲜甜?   “百姓的眼睛亮着呢,什么好什么不好,一看即明。”知县大人觉着自己真是瞎了眼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通热闹过去,衙门里没有再出什么消息,这事儿也渐渐淡了。   老司长却另有忧心。他担心的是这渣水能肥田的事情传了出去,虽然现在官面上的政令推广是被暂时压下,可难保有那些心急胆大的就已经盯上这东西了。要是岳二把这渣水往出一卖,人种出稻米来自己虽不吃,却能往铺子里卖,这东西到底合不合人吃可还两说着呐!   他把这担心报给了知县大人,建议衙门里专门派人监督岳二处理鲜石渣水。除了现在官田里用来试种的,余者不得外流,等官府查验清楚了再说。   可这不是叫知县大人自己扇自己巴掌?之前口口声声说他们几个拦着的是墨守成规胆小怕事,如今因府衙来的一道批复,忽然就谨慎成这样了?因此这文书是报上去了,却迟迟未得批复。   过了一月有余,州府司农院忽然来了文书问及德源县渣水灌溉的进展及未及推广前其余渣水的处理情况,知县才就着这个事情采纳了农务司和另外几个属下提出来的监督渣水外流的建议。又据此上报了州府。   盯着钱的人,一时一刻都不想错过的,何况这冬粮下田正是浇灌的时候。他这自护面子的一个多月时光,早有人家从岳二这里采买了渣水往自家田里试用去了。大家都是买卖人,岳二也不瞒他们,还叫人带他们看过了自家的田地,表明自己没欺哄之意。   那几个更放心了,岳二自家都在用,可见能增产的话不是虚言。至于说到时候种出来的粮食,自己不敢吃,卖出去难道还有人能隔着壳子闻出渣水味儿来?!   老司长知晓了此事甚是忧心,可他只是农务司的司长,没有质问岳二将渣水卖给了何人的职权,更没有禁止人往自家田里浇灌渣水的权力。更何况这渣水浇地到底有无害处,他也拿不出一个明白的证据来。   “这东西同那鲜石粉一样,全是糊涂账!唉!”   他们糊涂,有不糊涂的啊。   灵素这阵子真是被坑苦了。她那日听了方伯丰说渣水稻,就想起自己前一阵子觉着那渣水似乎少了些,还以为是如今鲜石粉卖不动了,加上能自在来去的时候也少,就没有去细查。哪想到原来他们直接拿去灌田了,根本没往之前的渣水田里倒!而她还傻兮兮守着那块田凝炼毒渣,以为尽在掌控呢。   她自觉事情关系重大,可岳家到底在哪几块地上种了渣水稻她也不知道,且也没地方问去。白日里要带娃,自家地里还有活儿,晚上要出去还得等相公同娃儿们都睡熟了才成,还不能出去太长时候。得亏如今随着神识精进,她的觉少了,要不然更得两头烧了。加上她如今正“用心做人”,只一日的琐碎事就够忙活,哪里有那许多功夫到处寻去。   好容易打听准了,跑去一瞧,那渣水都渗满地了不说,还顺着底下的水往别处流了去,把那紫色灰色蓝色的光点散布各处。灵素赶紧开始忙活,把能凝练出来的都先凝出来,随水远去的再跟着追追。   等这里好容易把面上聚集较多的光点收完了,那边官田又用上渣水了,说是按着规矩要做官田里的增产记录。灵素都快哭了,这可有什么好试的,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她可是见过方赟那尸身的,加上听方伯丰说还有对骨头和脑髓上的妨碍,这俩地方要等出事儿了,那还来得及?!   可她这道理说不出口去,她瞧得见是用的神识,凡人哪里能看见?偏他们又是最相信眼见为实的。只好等人家转身去了,她这里再凝渣炼毒。   忙活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渣水稻她还没见过呢,也不晓得到底好不好,若是真有不好的地方,又有多大的毒性。   整好苗十八弄了些渣水稻来要给外头寄去,她就趁便过去瞧了瞧。一瞧,好嚒,这渣水稻里不仅有紫色的光点,连旁的杂色的也有。虽比鲜石里的稀疏许多些,可鲜石粉一人一回吃多少,这稻米一回吃多少?鲜石粉明明白白放那里,人吃不吃由着自己,这渣水稻看起来同寻常稻米无二,就是有人想要避也不一定避得开啊。   好在后来州府给了个批复,没有再往大了闹了。灵素当时真怕各处都灌起渣水来,她忙活还罢了,若太散了她如今的能耐也凝不出来,那些东西往水里土里一沉,到时候就更不知道要祸害什么人了。   那些光点同寻常草木瓜果里有的杂光还不太一样。那些东西从人身里过一回,能出去。最多拉一回或者害个什么病吃了药发汗利尿地就没事了。   这些东西进了人身上,往什么地方一待,不动了。可又能对那一道人身上的光流有大妨碍,那妨碍偏又不是急发的,等个五年十年、乃至二三十年才晓得焦骨枯髓的厉害。谁又能想到是这些东西的缘故?!   可她没料到,还有那么一路只要有银钱可赚什么都不管的,更何况这东西到底好不好也没个说法。他们担心到时候这渣水果然能大大地肥田,等官府的公告一出来,自己这里还不定轮不轮得上了呢。便赶紧同岳二攀交情,先弄出些来往自家地里用去。   只要这增产的效果是真的,退一万步说,哪怕真的人吃不得呢?也不担心脱不出手去,照样白赚两三成银钱。世上有什么买卖是稳赚两三成的?这样机会自己不把握,那不是傻?!   尤其等官府把那些渣水给监管起来之后,坊间忽然更多了流言,道是那渣水果然是肥田的神水。如今官府已经晓得好处,正把在手里不叫别人用呢。到时候除了官田里,另外谁家能轮上,就得看能耐同人脉了。   这样没影的话,却因人看到渣水进出果然有衙役在看管,并且确有官田在用渣水浇灌,立时引了许多人相信。凭是一再告诉他们是为了确认其效验和合不合人吃用才在官田试种的,也是信一半不信一半的多。更有聪明人,先往岳二那里套关系去,指望能趸上一些,以防到时候试出来果然是好的,自己又轮不上。   灵素一边要顾着自己的日子,另一边还要管各处渣水的凝练回收,且有些已经渗到底下的水里了,她能将神识提到极处才能凝出些许。心里又急,事儿又多,神识又常用到净空,真是体会到辛苦二字了。   这日方伯丰半夜惊醒,发觉灵素没躺下,在床上靠坐着。   忙从榻上起来,将小立屏后头的蜡烛点着了,过去问道:“怎么了?娃儿又拉了?”   灵素摇摇头,方伯丰就着隐约烛光,见灵素神情十分委顿,心里发慌,忙问道:“做噩梦了?怎么面色这般不好?”   灵素往前蹭蹭躲他怀里,有气无力地瓮声道:“那些渣水渗得到处都是,我怕是……怕是管不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发现很多误会,刚在这一章里面加了两句话。   灵素只守着那块渣水田提炼毒素,可岳二知道这东西不会毒死禾苗,就直接拿去浇田了,那种稻子的渣水没经过凝炼的,所以种出来的稻谷也含了毒素。   至于说让灵素别管,吃死几个人就好了。这东西反应没那么快,过个七八、十来年从各种身体病痛上反应出来,就不是死一个两个了。所以才难。因为人没办法把那么长远的反应同真正的原因对上。 第229章 糊涂一过   方伯丰没想到她是为了这件事,先问道:“你去看过了?嗐,你能怎么管!”   灵素点点头:“那岳家的地里已经浇了许久了,那渣水不止渗到地里,连、估计连底下的水里都有了。我想那地底下的水四处流的,不晓得流到什么地方去了。如今可好,官田也用上了,还有些人手更快,官府都没说准定好用,他们就先抢着问岳二买了浇自家地里了……只那渣水黑脏臭的样子,他们怎么就那么放心呢……”   方伯丰也跟着皱眉,心里一阵阵的无奈。叹道:“这个也怨不得他们。要说脏臭,粪肥也没见得好闻。咱们是听师父说过那鲜石粉的大害处,你又能约略猜到一些,才知道这东西不好。可他们并不知情。想必岳二说的增产也不是假话,自然都抢着去了。”   灵素自然也想过这个了,可她如今的能耐,确实没有办法证明给人看,说这东西真的有毒。是以只好默默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人家倒出去,她就凝炼掉。她也想过,要不索性把岳二那作坊给变没了,或者干脆他们出来多少渣水直接都给收灵境里去。可想想自己之前做的“好事”,看看岳二作坊里搬抬工作的人,还有那些等着采买的行商,她不确定,自己所见所认的“好”,是不是真的就是人要的“好”。她想着尽量把实情都摊到人眼前,然后叫他们自己选去,可偏偏自己知道的实情,又没法叫他们看见。真是走投无路了。   方伯丰讲给她道:“可你又能做什么呢,最多趁着没人的时候把些渣石捡了……再说就算你捡了,也照样得早地方堆它们。你说渣水渗到地里水里了,若是真的散到大地方去,反倒没事了。你想,这东西确实对人不好,不过也得攒到一定的数目才会显现出害处来。渣水混到很多水里,稀了,人能吃到用到的反少了。若是得过个百八十年才会有害,反正人也多半活不到那个岁数,便也无妨了。”   灵素听了觉着也有道理,却又有忧心道:“只怕那些东西进了草里水里,鱼啊鸡鸭吃了草,又都攒多了,最后人吃这些东西,就攒得更多了。不晓得哪个运气不好,就遭了害了……”   方伯丰苦笑道:“那也没有法子。你看着世上这么多能吃的东西,难道是一开始就知道好吃能吃的?只怕也是试出来的。若是一吃就肚痛的,还晓得好坏,若是要吃上个一年半载才会有坏处的,谁能猜得出来是这东西害的?何况这鲜石粉又是从前没有的东西,这没见过的,更不晓得好坏了。”   灵素有些犹豫了,她琢磨着是不是要去瞧一瞧鲜石粉究竟是什么东西炼的,怎么炼的。既然鲜石粉有于人有害的光点,是不是那些材料里就有?既如此,那些材料又是哪里来的……可这是人家的买卖,自己这么干是不是又坏了人的什么规则。毕竟人可是连脖子底下的事儿都不能说的,自己神识一散,谁家在做些别说脖子底下了就是脚底下的事儿都躲不过自己去了。人准定不愿意这样的。这到底怎么做才对?   方伯丰还在那里开解她:“人活着,其实就是稀里糊涂一辈子。到底眼前做的哪件事算好哪件事算不好,想不到那么长远。动手时能看看昨天前天的事情,再替明天后天想想的,那就是少见的能干人了。到这吃喝上自然也一样。吃下去滋味挺好,今天明天没事,今年明年没事,叫他怎么去信十年八年后会死在这上头?何况咱们如今也证明不了这个给他们瞧。   “想想上回那几个在场子上唱双簧作警示的,结果如何?人的命,一半天定一半凭自己,谁管得了那许多?!咱们能耐有限,就可着自己的能耐尽力而为,就无愧于心了。毕竟咱们都是人,又不是神仙……”   他这语重心长的,他媳妇肚里面默默流泪。——我是神仙啊,可我是个顶不中用的神仙……   第二天还得接着“做人”呢,谈心也不能耽误了睡觉,小岭儿梦里一翻身,把脚压湖儿肚子上了。灵素赶紧给拨下来,又把她放回到该睡的地方,想想方伯丰也是山上地里地不得闲,便对方伯丰道:“睡吧,我也就一时想拧了。”   方伯丰笑笑,两人便仍睡下了。   灵素躺那里想了会儿,决定还是去瞧瞧岳二那个鲜石到底拿什么炼的。若是材料里头就有那么些光点,就得打这里追了。毕竟护阵寻常顶多捡捡湖底的破烂,特地把溶到水里的东西炼出来还是头一回见。   赶着趁空去了,叫她吃惊的是那些进炉子的材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光点,这些东西都是在炼炉里炼的时候生出来的。这叫她想起了上头炼器炼丹的事情,几样平常材料混一块儿配上法诀,出来就是灵丹灵器。   ——只是这凡间的炼炉里出来的东西,凡人自己却并没有那么明白其中利害。   他们只能用当时已有的方法做个模糊的判断,至于这东西会不会在三五年之中毁了自己的身体,或者散到水里土中在未来二三十年里持续毒害自己,他们无从得知。   怎么办呢?   把相关的东西都毁掉倒是一个一了百了的法子。可是只要人还在,这东西还有人愿意吃,还能卖钱,就没法子禁绝。一定还会有人换个地方继续做的。要不……连人也一块儿毁了?可岳二这方子还是他爹从旁人手里买来的,到底有多少人晓得这个东西?又有多少于人有害的东西在什么人心里手里?自己都要毁了去以求太平?为了人毁掉人,真的是一条行得通的路?……   人做事常一事一论,一样事情在旁人身上是一个做法,轮到他自己身上又不一样了。可神仙不是,神仙做事得寻法则,按着既定的法则来行事,若是再遇例外,那就得修改根上的法则了。放到这事儿上,是不是一旦一个人所做所为会对别的人造成损伤时,这个人就该被销毁?真可以这样?   灵素忽然有些理解岩煜前辈的话了,也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前辈只说可以入凡修炼,却没有说要在凡间替天行道。   这个道,到底是谁的道。   鲜石粉于人性命有碍,但是凡人活在这世上,难道就是求了一个长寿?他们在明知道什么东西会危害自己性命的时候是不是都真的避之唯恐不及?灵素不由得想到了“千岁阳春”。若人本就不是只求个长寿来的,那自己替他们做什么决定,又依据什么做这个决定。   人的事还是交给人去做吧,灵素把几样炼鲜石的原料弄了些出来一起交给了苗十八。自己仍就竭尽所能地把渗于水中和土里的光点凝炼收集起来,放到空间里。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这是护阵的做法,护阵才是他们这下进凡门下来的修者要尽全力保全的东西。既然如此,自己跟着护阵做肯定没错了。   就在她心下略松,觉着事情告一段落的时候,躺在她灵境里的入凡令忽然有动静了。   灵素吓了一跳,这是要提前让自己回去?那自家俩娃儿咋办!方伯丰刚死了个爹倒没什么要紧,要是没见了老婆这日子得多可怜!   人堆里也不敢动作,把两个睡着的娃儿交给刘玉兰,让她帮忙看一下,她自己回了家里,才披了斗篷踏着神行靴到了岩煜前辈的洞府。——如今德源县人口越发稠密,想要寻个没人的地方穿斗篷都难。   把入凡令拿出来,上头光华闪过,自己神识里就生成了一张极清楚的地图。说是地图,不如说是一界之缩影。这东西她一看挺眼熟,之前从群仙岭里翻出来的几个玉简里,说到各处护阵,也都有图,只是没这个这般精细。这眼见着就是如今所在的凡界的界影。   如今上头有几处正生出阵阵波动,灵素神识一扫,却是三处护阵所在。原来是这几处的护阵需要修缮了,这回她当班,自然得她去干了。   事情挺着急,二百年内定得补完,要不然恐怕有界域塌陷之危。   灵素心里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得了哥哥给的两件法宝,要不然以自己的神识之能,又不能一越万里,也不能坐忘出神,这几个地方靠走着去,还干不干点别的了。   时限有些急,二百年,不过对于如今已经渐渐习惯了凡间春夏纪年的灵素来说,真是好长一段时候了。   只是其中一处的护阵叫她愣了一下,沁州。迟疑着转过来细瞧,发现还真是在神隐庙附近,只不过那个护阵没在地上水里,而在半空。可当日自己在那里呆过一阵子,怎么没有觉察到有护阵的波动?   再看时才明白过来,想是这护阵已经受了些损害,自己神识能耐又实在有限,那波动又弱又不连续,难怪没有察觉了。这地方离得近,也不用等二百年了,什么时候方伯丰在家,叫他看一下娃儿,自己去一趟瞧瞧也罢。另外两处,一处在灵都,另一处在莽北,那就得等时机了,眼前恐怕难得空的。   她的神识能耐,这会儿还没有办法通过界影直达影本处,自然也无法察觉那几处护阵损伤的因由和如今弱化的速度。只在心里记了一笔,便仍忙着田里和铺子的事情去了。   如今天已入秋多时,自家地里的东西能收的也都收了。她灵境里堆着许多甜杆,都没空做酒去。   湖儿和岭儿都能说简单的话了,尤其是岭儿。在吃饭的时候,给她夹菜,她会伸手一指别的碗,说“又!”这是要吃肉的意思,口齿还没那么灵便。灵素怕她吃不了,给她用筷子夹下一块来放碗里,她看看自己碗里又看看桌上,就会朝着她师公或者舅舅软着声儿道:“大……”九成九都能叫她得逞了。   湖儿就乖多了,吃饭喜欢自己动手。能拿勺舀的就用勺,不行就用手。你要是拦着他他还不乐意,也不要人帮。最叫方伯丰觉着稀奇的是,他还喜欢看方伯丰写字。每每这当爹的在家看书一边记点什么东西,他能在边上一坐坐挺长时间。   方伯丰瞧他喜欢这个,有时候就顺口教他几个字。也不当真的,不过闹着玩儿。   却没想到有一回一本山岭物产放在桌上,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个字道:“牛。”方伯丰伸脖子一瞧,还真是个“牛”字。   方伯丰跟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赶紧叫灵素过来,又一页页翻着叫他看,结果湖儿已经能认出十几个字来了。方伯丰喜不自禁,八月节去鲁夫子那里送节礼的时候还说给夫子和夫人听了。鲁夫子一听乐了:“等满六岁,我来给他开蒙。”   夫子夫人看看鲁夫子,没说话。等方伯丰他们一走,夫子夫人就道:“先前还说我都没给孙子孙女做衣裳,偏给小湖儿小岭儿做了。你呢?你给哪个孙子孙女还是外孙子外孙女开过蒙?”   鲁夫子吹一下胡子:“谁要是十六个月能认字,我就揽这事儿,有吗?”   反正都觉着自己挺在理,旁人还能说什么。   可鲁夫子这主意还打错了。几个长辈的一会面,岭儿那是不用说,朝着苗十八扎着手就过去了,往苗十八脖子上一窝,那个乖,那个糯,还会叫“阿公”。叫一句苗十八答应一句,喊了几声后,她就该说了:“甜糕糕……”   反正如今这师公的手艺是全用在软糕小饼上了,而之前以一声“叫”赶超了所有人的舅舅,却因为常日里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师公这般得空,眼看着已经地位不保了。   而湖儿也不知道什么道理,就是跟燕先生亲。每回遇着都跟见着老熟人似的,满面堆笑地打招呼。如今能走路了,摇摇晃晃站那儿还能作揖,团着两只小肉手,还有模有样的。惹得燕先生总叹:“莫不是前世有什么缘分?!”也是喜不自胜。   灵素是高兴自家娃儿有长辈帮着管教的,毕竟要都叫她来,她还许多事儿想不明白呢。   有时候她也琢磨,你说这人吧,眼睛能看见的事儿就那么些。好多事情眼前看着是好的,转几个弯之后说不定就同初衷相悖了,可人瞧不到那么远。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德源县如今这客商云集的阵势。有几个人看出这好处来了?   齐翠儿一心想赚钱,可这样时候她就守着之前的活计做。明明绍娘子都说给她了这东西利息已然不行了,她还是觉着眼前做惯的这个保险踏实。结果才几个月,就做不下去了,说没什么利息,一块儿做的人又老是起矛盾。又想回来绍娘子这里一块儿织新鲜料子。可这里织机都上满了,哪里给她寻空去?唉!   这日方伯丰在家看着娃儿们,她得空去山里一趟。正细查种天女散花稻的那块田,忽然灵境里的入凡令又有动静了。   “又有损毁的?!”赶紧寻地方细看去,结果需要修缮的护阵数目倒是没有增加,可是那期限忽然缩短了二十年,一百八十年之内得修好。这是什么道理?! 第230章 护阵疑云   灵素这会儿觉着自己是不是入世太深了,才会过得越来越像凡人。凡人是不知来不知去,不知从前亦难知往后的。自己如今也一个调子了。——那护阵倒底为什么坏的,要怎么修复,为什么这修缮期限会日渐紧急……她也全无头绪。而偏偏这个,才是她下凡一回真正非管不可的事情。   如今方伯丰几乎天天在家,反正灵素现在是“真人”过日子了。只看她一会儿一盆衣裳一会儿一篮子菜地前后忙活,倒也不怕方伯丰在家有什么不好施展的。   别的几处太远一时还去不得,沁州却无论如何得过去瞧瞧了。   转天灵素就同方伯丰商量,叫他看一天娃,她想往山里瞧瞧去。寻常她若去自家山上,或者田里地里做活儿,都是带着湖儿和岭儿的。醒着的话就叫他们在一边的空地上玩,随他们摸爬滚打去。若睡着了,也有个带顶的薄毡小房子,带着底的,一展开就是个棚子。铺条褥子,两个娃儿睡里头还挺宽敞。   俩娃儿还没有断奶,只是光靠奶早就吃不饱了。现在一天照着五顿吃,三顿饭,两顿奶。身子都挺壮实,只一周多的时候发了一回疹子,谷大夫来瞧了,只说许多娃儿都有这一遭的,过两天就下去了,没什么大事。灵素也一直用神识看他们身上的光流,好似略有蓬勃之意,但并无其他异状,才能稍稍放心。只是自己对这人身病痛的事情也越发上心了。   自己是死不了,可养的两个娃儿和嫁的相公,以及一心疼爱自己的长辈和亲友却都是实打实的凡人。想想他们这忙忙碌碌的一辈子,还要分出这许多精神来照顾关爱自己这“假人”,自己岂能毫无回报?   方伯丰晓得她带娃从来不离身的,这回说叫自己带一天,想是要去深山里。他也跟着去过几趟的,晓得她的能耐,略叮嘱两句也罢了。   灵素早起给娃儿喂了奶,又做好了娃儿们吃的稠粥和软饭,另外一锅酱烧羊蹄放在碗橱里,方伯丰中午热一热就能吃了。这些都准备好,又指给方伯丰看娃儿们能换洗的衣裳裤子和大的尿布,以防方伯丰摸不准他们的脉,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要拉。   真是吃喝拉撒都安排到了,才揣着三分担心出了门。   荡着囫囵舟到了偏僻少人行处,神识扫过确定四下无人,才裹了斗篷收起小船往沁州去。   到了神隐庙,从前旧的那个府衙来人早给拆了,还闹了一通什么妖言惑众的罪过,结果因扒坟的时候真的扒出了神银和乔氏当年的文书,只好把看押待审的又都放了出来。事情传开,信众们更加积极捐钱,又重新盖了这处新的神庙。比原先的还高两层,更加气派了。   如今越发成了远近闻名的灵地,许多人从外地赶来请神许愿,隔一阵子还会请了神侍来给信众特地做法祈福,那就更热闹了。略打听了两句,晓得不久前刚刚京里来人连做了两场大会,这会儿刚消停两天。   灵素对这神庙没什么兴趣,她关心的是上头的那个护阵。   沁州的这个护阵在半空中,在所有护阵中算小的。灵素这回着意用神识相探,发觉其几处阵能都衰微异常,不知是何缘故。又深探去,发觉这护阵也有一个攒物的空间,倒是比遇仙湖底下那个强多了,没那么推来让去的矫情。自己神识一抹,便能直入其中探看。   一看之下心里一惊,这里头许多烟墨样尘土,满满铺了一层,还有些热烫欲化的石头。——想是这地方不甚稳当,下头大概有地朱火,才有此护阵。这些烧融了的石头和烟尘,应是地火上炎时候,护阵有所觉而收入空间的。可再细看时,这最上头的一层尘土同底下的又有些不一样。   灵素忍不住用神识细看,一探之下,那灰蓝色烟尘里竟也满布的杂色光点,叫她不由得想起了鲜石粉同渣水。   心里一动,再凝神细查那护阵,果然感知到它正从所覆区域内凝炼这些东西收进空间,因此域中这样烟尘细布水土半空中,护阵持续发力,使得几处著点越渐衰弱,想来之前的修复期限忽然缩短,大约同这事情也有干系。   除此之外,护阵阵心能量也为什么东西所伤,如今丁点不见罪魁祸首痕迹,只有创伤仍在,灵素细查了半日,也没能瞧出究竟是何东西伤了护阵。   如今已经可以确定,这护阵能量因凝练域中毒物而遭损,自界外引能化用的阵心又不知被何物伤及,才会落到这般田地。为今之计,一要修整因能量衰微而伤及的阵纹,二要助此阵扩展炼毒的能力,最要紧的却是阵心的事情。若是阵心坏了,不能自界外引能,就算阵纹再如何精妙完好,也是个纸糊的灯笼没有蜡,亮不了。   可这阵心到底怎么坏的?灵素有些挠头了。   习惯使然,一边在这里琢磨“神仙”该做的事儿,另一边还是改不了捡东西的癖好。心里还在琢磨,神识已经往那堆得乱七八糟的杂乱空间里胡乱翻捡起来。果然让她寻着一些金银铜铁之属,只是同遇仙湖底的空间比起来可就差远了,看来这护阵同人一样,按在哪个地方,这差距可就大了……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三根金箭散落在黑灰烂石间,这东西好像哪里见过的?   神识一动,灵境里也起来了两根,细比一下,几乎一模一样。   想起来了,这东西还是上一任知县大人同知府大人一起在遇仙湖做那个不伦不类的官祭时候,弄什么抢金箭的事情,被护阵收进空间的。那么,这里的三枚又是怎么来的?   灵素皱起了眉头,忍不住想起这神隐庙的事情,里头似乎也不少官府的事情。又想到之前遇仙湖和端阳梦,那知县大人是端阳之后忽然性子大改,一心要做起青天大老爷来。那位知府大人呢?如此行事又为的哪般?   一时不得头绪,想着要回去好好问问苗十八这些事情的原委究竟。   既来了,虽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毁了阵心,阵纹能补的还得补上一补。因怀了要将护阵炼毒化毒的能耐提升一层的念头,她这修补的时候可就比照原样刻画麻烦了许多,神识耗费亦大。等补到神识只剩一线,勉强还够撑着斗篷和靴子的时候,也才补了百之二三的样子。   收了神识,前后看看,只好叹气。若是叫上头的大能们来,这不过一念间的事情。可那样人物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微末小界里来。能来这里的,偏是自己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神仙。仗着灵境之利,这神识的能耐在凡间用用是厉害地很了,一碰到修界的事情,立时就现了原形。   好在这一回补百之二三,多来几回,一两年也尽够补完,还有两处就算远些,到时候娃儿们大了,自己神识再突破几回,大约也花不了十年。那一百八十年的期限,绰绰有余。   从护阵里出来,刚要往德源城去,想想又转进神隐庙去了。   上回来的时候,这神隐庙还是个有些陈旧的地方,不时有人求神烧香,不过零零散散的。这回大变样了,主殿边上修了许多大空屋子,里头都是成群结队的人在那里呆着。一时嘈杂一时安静的,不晓得在弄些什么。   灵素心里觉着那阵心的损毁或者同这神隐庙有干系,只是前后转了两回也没觉察到什么厉害的波动,便也只好作罢,安生回去了。   方伯丰哪里晓得自家媳妇是出了一趟远门回来的,还问起山上的情形,灵素在山上绕了两圈,也不怕答不上他的话。   从渣水稻又说起天女散花稻的事情,灵素道:“我看你之前料的十有八/九料着了。如今我把种它和种旱稻的两块地都重新做了垄种上了麦子,且看看明年的长势……不过,就眼前看着,种它的那块地就悬。我可是特地用了鸡鸭窠粪打的底,照着老里长说法,这鸡鸭窠的肥是长肥,能长四五年的地力呢。可现在瞧着好像连一茬麦子都支撑不了似的。幸好没多种,要不然得毁多少田!”   方伯丰点头:“我看别处也有类似这样的话传出来了。去年才传出的稻种,都是今年种的,这稻在地时间又长,到底对地力如何,明年就都见分晓了。”   说着话方伯丰就要张罗做饭去,灵素拦了道:“咱们晚上去楼里吃吧。正好师父和大师兄也有两日没见着湖儿和岭儿了。”   方伯丰看看她:“你坐着不用动,晚饭我来做好了。”   灵素嘿嘿一乐:“看你!难道我就是图口吃的去的?我还有事儿想问问师父呢。”   这么说了,那只好听她的了。   俩人等湖儿和岭儿睡醒了下午觉,一人一个薄绵斗篷罩上,抱着往三凤楼去。   苗十八一看他们两个过来,拦着道:“别给娃儿们脱大衣裳了,走走,家去说话去。这天儿晚上风大,这里离你们那儿太远,还是家里去便当。”   说着话又叫一个管事过来,摸出一个小元宝放桌上道:“叫掌柜的备一桌中席送我家去。”   管事的赶紧答应一声,苗十八才打头出了门。   三大两小都上了苗十八的车驾,往和乐坊去了。   灵素乐道:“师父,这就不要我做饭了?”   苗十八瞪她一眼:“你这都巴巴跑楼里来了,我要你家去做饭去,还不晓得你怎么耍赖呢,趁着花银子买点清静吧!”   方伯丰听了直乐。   到家上了茶,苗十八一手抱一个往自己腿上一坐,拿了两块金糕递娃儿们手里,才对那两个道:“我正想寻你们说话,如今这楼里生意也越来越火,人进人出的,说法不便当,还是家里踏实。”   方伯丰知道苗十八交游广阔,如此郑重,想必是要紧事,自然洗耳恭听。   苗十八却先问他:“又是一场春考了,你是铁了心要在县里干了?”   方伯丰点点头:“我那新粮作的记录才三年,还差两年才能看出点东西来,要是去了别处,这三年就功夫就打了水漂了。”   苗十八点点头:“这样也好。如今是越发不太平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蹦跶。你在这里,我也方便照看,也放心些。”   方伯丰笑笑:“我们先前分的一座荒山,灵素在上头花了许多心血。如今在县里住着,她还三不五时地想要往山上住去,若去了别处,可没法办了。”   苗十八乐道:“你就不能太惯着她。”   灵素全没听明白这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   苗十八这才道:“还是那升官发财稻的事情,上年出来了这个稻种,许多地方都赶紧种了。如今已经有几处大商行联手要做这个市。这米到时候不定要卖出什么价儿来。你既往后志在农务上,这东西可得心里有数才好。”   方伯丰皱起了眉头,苗十八叹道:“这回什么渣水稻弄得雷声大雨点小,那位心里肯定不舒服。尤其这回联手做市的大商行,里头倒有一多半是之前叫他请了来德源会的,不晓得到底多大交情。   “今年上头几个阁老都欲告老隐退,顶上一动,底下就得跟着动。错过这一回,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这样机会,这位又是热衷权位的,肯定得有动作。偏又是农务上的事情,难免最后还要跟农务司对上。老司长是不怕,他大不了一走了之,你这府学里下来进的农务司,起手最低也得是个管事,要怎么办好,心里得早做打算。”   上回的渣水稻,看面上的人只看个虎头蛇尾的热闹,方伯丰这个知道内情的,晓得能这么轻易完事,得有一多半是因为老司长给司农院写的信。常人说起来,总以为有理走遍天下。却不知道这世上的理要做成事,都得经过人的。若是一线路上全是同你的理反着的人,你有理也没用。   苗十八是担心他这回一进衙门,正要对上这件事儿,一个不小心就是个钉子,到时候惹了上官不喜,三五年没声没息就过去了。可要站在上官那一边,却又要同旁人对上,这缝隙怎么走过去,就得看本事了。 第231章 仙人露   一会儿席送来了,一家人边吃边说。只要有旁人在,湖儿和岭儿向来是不会缠着灵素的,现在就是一个方伯丰抱着,一个苗十八抱着。灵素张罗着把娃儿们吃饭坐的高椅拿来,那俩还不乐意,灵素便不管了,由他们抱着去。   说起今年又有几处出了什么新鲜的稻种,只是一多半的文书记录都不对,大约都使了之前知县大人想采用的“四舍五入”大/法。   他们说到一段,略停了话头,灵素趁着话缝打听自己想知道的,问道:“之前知府不是还来遇仙湖做过官祭?怎么这几年都不来了?”   苗十八一愣:“你倒喜欢看那些不伦不类的热闹!”   灵素摇摇头:“也不是,不过那时候都说大人们做了端阳梦,所以才会性情大改,开始弄什么河浦通渠、清淤驳岸的事情。我想着这不是知县大人的事情么,不晓得那位知府大人回去又做没做什么旁的有趣的。若是晓得这遇仙湖的神异,之前那臭水乌烟的,怎么也不说来管管。”   苗十八冷笑一声道:“这位当日的官祭,你当是来祭神的?却是来试探的多些。”   灵素睁圆了眼睛:“试探什么?有没有端阳梦?还是看看知县大人到底是不是好官。”   苗十八乐了:“真是孩子话!一场祭祀能看出下属是不是好的来?那这世上的事情倒容易了!”   略沉吟片刻,才接着道,“那位是想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灵报应,是不是真的有遇水不溺的神湖。”   方伯丰和灵素都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情。原来这位知府有个妻弟,自小极得长辈疼爱。知府夫人也是世家出身,她家里只这一个独苗,这位小公子也是一身才华,都说旁的皆好,只是人多情了些。   当日已与家里给相中的世交之女定亲,转头他又哄上了另一个姑娘,那姑娘家里也不一般,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好在不过互有情意,那姑娘晓得他已然定亲,还来招惹自己,心中生怒,便挥剑斩了情丝,把他所赠之物悉数退回且从此避而不见。   哪想到知府的这个小舅子性子极为内躁,本在家人的劝解下亦有收手之意,只是忽然见那位先自己变卦了,忽然又生恶怒。竟买通了那姑娘身边的人,趁着姑娘外出时把人强抢了还坏了姑娘清白,另说了许多狠话。   事情要闹将出来时,被三家联手压制了,最后这姑娘同之前聘定的正妻结为姐妹,又于半年内先后嫁给了这位从前为情后几成仇的世家公子。   好在之后三人相处倒也和睦,那两房妻子也不论什么妻妾上下之别,只以姐妹相称相待。小公子年纪渐长,在家人的安排下,仕途起步也十分顺遂。外人看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可哪想到世事无常,在灵都万县任知县混个履历,即将任满回京时候,却在一次游湖时翻了船,溺死在了湖里。   当时他那一双妻子和几个侍妾也在船上,都叫人救了上来,船上还有其他的使女船婆也都无人有事,只他一个殒命当场。   知府夫人听说此事直接哭晕了过去,闹着要知府彻查此事。这知府当日借了岳家的势,刚升任一院主官,只是离灵都数千里之遥,哪里管得上这个舅子的事情。   不过也不用他着忙,他岳家早就派了许多人手,通了许多关系去查问了。这事情一查却更多蹊跷了。他们当日所游之湖,在灵都最大的神庙“不求观”山下,这地方素有“遇水不溺”之说。便是三岁小儿在里头戏水,亦不会有溺水之虞。——传说只有罪大恶极之辈,才会受神罚,遇风浪索命之事。   是以他们本想要找找是谁害了自家独苗,哪想到到了那里反被查了一通。   灵都以“灵”为名,这里神庙众多,更有整个国朝最大的神殿“不求观”。这神庙有规矩,只受信众朝拜,不受其祈求。所以一应什么祈福求财求平安康泰的,都一概不理,是为“不求观”。这般不近情理的神庙,偏还许多人去。只因这不求观所在地域有许多神迹,叫人信服世上确有神明相护。   这里的人都极信神灵的,这一个知县好好游湖的时候,忽然就翻了船,还死在了不溺湖里头,不是神谕世人“此人大恶”的意思?因此从官至民,都积极细查起这位县令的周遭事迹起来。   这位年轻官长,性子暴虐又我行我素惯了,细追起来,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不说,连人命也背着几桩。这样事情,居然丁点没有影响其仕途,也叫人称奇。事情翻出来,几个当日帮着他平事遮掩的人物自然也躲不过去了,连着几个一捋,再同他家里一挂上,就是一整张官官相护的人脉罗网。   结果闹得死都死了,还成了个引子牵出许多人家,连他那两门说不太明白谁正谁副的岳家都牵连其中,更别说他自己家了。他那早已退居颐享天年的祖父和正当壮年的老爹都罢官的罢官,问罪的问罪。而他的姐夫,如今康宁府的知府大人,本该平顺的仕途也因此无妄之灾生了许多波折。——这知府的位置,还是多年后另得了机缘才坐上的。   大约因此事缘故,反正人人皆知知府大人生平最恨神鬼之说的,是以那日忽然来遇仙湖主持官祭,苗十八几个心里就十分疑惑。不过等他那一套什么抢金箭什么心腹落水的事情一出,就大概猜出七八分意思了。这位倒是沉得住气,十数年过去了,这时候还想着要验一验所谓的“不溺”是不是真有其事。   “他倒没去不求观底下的湖里试试,听说那地方如今也不甚灵验了,许多从前的神迹都绝迹了,也不知道真假。不过若真去了那里,只怕他那心腹就真的上不来了,到时候不晓得又把这笔账记到哪个神啊妖的身上去!”   灵素心里反复琢磨着苗十八的那句“试探”,又想起两处空间里收的金箭。这遇仙湖的是自湖里来的,那半空里的又是自何处去的?他们故意试探护阵所在意欲何为?   方伯丰听了却叹道:“若是他的岳家和那位妻弟果然没有什么恶事在身,不管那不溺湖是真也罢假也罢,又有什么干系。如今倒像是把这场债算到神灵身上去了,岂非颠倒得很了?”   苗十八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从前有一处署官衙门,那官衙所在恰对着一处神庙主殿,偏那主殿里头的神像是个手执巨枪的天神,也是巧,那枪的枪头所对就是那官衙的方向。连着四五任的主官,都想要叫那神像略转个身,别对着自己。只是同神庙几回交涉,那价钱总是谈不拢。   “如此接连三任,都因被查出徇私枉法收受钱财等事落了个脱冠戴枷的下场。那第四任吓得不成,只觉着那神像克这地方的主官官运克得太凶了,上任当年就从权限内挪了一大笔银钱给了神庙那边做香火银。神庙的几位神侍觉着这位大人甚有诚意,便真的做了一场法事,把那神像略往边上请了请。   “结果这一任主官果然官运亨通,没过两年就高升了。这继任来的就苦了。上一笔银两的空将将填完,哪里还有余钱能再给神庙?若叫他自掏腰包,一来心疼,二来那神庙胃口甚大,自己一时也委实拿不出那么些银钱来。且赶在他上任前,那神庙就把神像又不声不响转回来了。   “这位心里愁得没法子,后来索性私底下成了那神庙的信众。虽没大笔银两可给,隔三差五就带了下属去神庙拜神,定时供奉。却没料到那神仙竟是个只看钱不看心的,饶是这位官老爷这般虔诚,没上三年,又因贪赃枉法被关进了大牢……”   灵素已经乐得不成了,催着问:“那后来呢?后来的官老爷们可怎么办?”   苗十八正色道:“后来来了个混不吝的,不止不理会那神庙什么枪什么神的,反彻查了一回那神庙里的神侍们。结果这些神侍们身上的罪孽也不少,不比之前被克翻的大老爷们干净。之后自然是捉的捉,杀的杀,那座神庙也渐渐荒败了,什么克不克的也没再听说了。”   灵素还在那里笑,方伯丰却叹道:“神也罢灵也罢,落到人手里就都凭人心用了。面上信着神的未必心里就有敬畏,更有把神当了倚仗越发下作的,这难道是神的错?”   灵素听这话渐渐敛了笑,也沉思起来。   回了家里,灵素心里全是那几枚金箭的事情,心里恨不得立时去另外两处瞧瞧。只怕真的有人在试探各地的护阵所在,完了又能用什么法子损毁阵心,到时候自己一个人哪里补得过来。等真的天塌地陷了,什么不溺不沉的也管不了这许多人的活命。   可是,这样的事儿又偏偏没个人能帮手的,只能靠她自己。   头一回,她感觉到了当神仙的压力。之前那种乐淘淘轻飘飘玩呀玩呀的感觉被一种沉甸甸避无可避的东西取代了,牢牢压在她心上。   方伯丰心里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接下来几天都在整理天女散花稻的记录,还把自己家今次收的稻谷拿去磨坊磨了些出来,蒸了一回饭煮了两回粥,一边还在边上记些什么东西。之后每回灵素去自家山上一回,他都要问起种过天女散花稻的那块田如今的情形。   过了半月有余,他这里文章才刚做了一半,德源县的几处酒楼里已经开卖天女散花稻的米饭了。一钱银子一碗,都够买十升寻常白米了。虽不便宜,还不是想买就能买着的,每日多少碗,都有定数。一陶碗一陶碗放专门的大蒸笼里蒸出来,卖完就完,再要的就只能明日请早了。   这么一来,还真有为了这碗饭去排队托关系的。更有甚者,还传出了谁家老太爷一到秋冬就咳嗽,数十年的宿疾,今次连吃了几日的花稻饭,居然就没有再咳嗽过了。又有哪家媳妇生了孩儿奶水一直不够,鲫鱼黑鱼吃了有几担也没见什么效果,结果吃了两回花稻饭再熬的粥,如今奶水足得娃儿都吃不完。   渐渐的都晓得这天女散花稻的好处了,灵素自己在家老实吃了几回,又散着神识自查,丁点异样没有。再看方伯丰,也没什么特别的。用灵素的话来说,从滋味到饱肚儿再到轮回出来的样子都同寻常稻米没甚不同。更别说她还有神识,光看那米里的白气,亦不见比寻常的浓厚,不过胜在一个米粒够大罢了。   可满县的人都在追捧,好多人都说吃了之后精神气都不同了,你能有什么法子!倒是灵素有时候恨不得把自家的那些花稻米拿出来都蒸了饭卖给他们得了!都卖一钱银子一碗,刚好补偿补偿这遭损的地力。   这日苗十八让人来把她叫去三凤楼了,这一进去就闻到了花稻的香味,灵素还当自己师父想不开,要请自己吃花稻饭呢。   到了里头一瞧,却见掌柜的和大师兄也在。大师兄一脸沉着,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掌柜的一张脸上都是笑,眼睛喜得都成缝儿了,灵素觉着自己都能看到他顺着胡子流下来的钱汤子。   灵素上前见礼,苗十八乐呵呵不说话。掌柜的赶紧从一边桌上小心翼翼拿过一个白色细颈小瓷瓶来递给灵素道:“小师傅,你瞧瞧这个。”等灵素接过了,他又接着介绍道,“这是京城传出来的新作料,金贵得很,叫做仙人露,尤其适合冬天用。往什么菜里只点上两滴,立马滋味大增。许多人爱得不成。可惜货却不多,价儿也挺压手,就您手里这一瓶,得三两银子。如今咱们这里几个酒楼都奔康宁府里蹲货去了,不过要同府城里的酒楼饭庄子抢,我看着有些悬……”   灵素一边听他说,一边拔开了瓶塞,一股辣气直冲出来,她闻了面上就有些发呆。   掌柜的见她神色,面上笑得更欢了:“小师傅,这仙人露别处都没有,所有货源全在一家商行手里握着,说出来您可能听说过,就是——茂源商行。”   灵素这下觉着自己上回那两麻袋黄绿丁只卖了一百两银子真是太便宜了!太便宜了呀!! 第232章 年账   天又渐冷。   灵素半夜里趁方伯丰和娃儿们睡熟了,跑去官田和几处如今用上了渣水的地里炼了一回毒,又趁便去山上把上回没收完的野果收了。今年的山货没有前两年收的多,她没那么些功夫满山溜达了。神识一满就赶去沁州修阵,回回都只剩个裹斗篷踏靴子的根儿才回来。   赶天亮前回到家里略眯一会儿,等娃儿们一醒,就是一套的功夫。两个挨班喂奶把尿穿衣裳擦脸,做完早饭,略晾晾凉,他们又该饿了。这会儿一顿奶于他们来说连顿点心都算不上。   方伯丰吃完了自己的早饭,刚好喂娃儿们。   这日灵素说要去上林埭同人商量一下明年地里要种的东西,还有今年的收成该自己家的他们肯定也给留好了,也得寻地方归置。   方伯丰道:“我今年该写的学文都写完了,手里也没什么事儿,要不我同你一起去吧。”   灵素还想趁这机会往沁州去修补一回护阵,哪里愿意带他,只好推说娃儿们昨日招了冷风有些咳嗽,得在家呆着才好。方伯丰才不坚持了。想起来又道,“今年好像更冷了些。”   灵素叫他提醒了,想起来道:“这一年一年地过倒不觉得,可同我刚来那年比,可真冷多了。那时候我们都挺晚了才去做的两身大绒的衣裳。我就穿行里发的袄子捱到了十月底快了吧?今年的天儿,进十月没两天就得换厚袄子了。”   方伯丰面有忧思,对灵素道:“你去看看咱们地里也好。我今年管的那两处官田,收成都同往年仿佛。不过我这回叫他们提前了半个月种的二茬,不晓得小河滩那里怎么样。这阵子司里要登记今年的田亩收成,我总担心会不会歉收太过……”   灵素答应一声道:“好,我问问他们,若是果然收成不好,我们再少分点也成。”   她本来种地是为了玩儿,春种一粒秋收万颗还都那么好吃,多有意思。眼前没空也没精神管那么些地了,就等着时候一到把丁田还给官府,自家收着山上开的梯田和堆岭后头的月亮地也够吃了,何况还有自己在深山里到处散种着的各样作物,如今可不怕会再挨饿了。   方伯丰笑着点头。他知道灵素想事情向来简单,这若真的天寒歉收,光他们家少分点哪怕都不要了又能管什么事儿。他如今越发觉着苗十八此前所言天候将变的事情只怕真的为时不远了,他这几年选育的稻种,植株较矮,能抗寒,在地时间还比如今常种的几样短,只是产量不成。   今年又用了两个古书上法子,略有效果,但愿明后年能稳定到同如今常见稻种的亩产,自己也算做成一件真正有用的事情。不过这本就是自己的事务,倒不用说出来平白叫灵素担心。   灵素这一去就去了一天,傍晚到了城外,趁四下无人下水上船,迎着风划着船,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的日子来。那时候自己倒是玩得挺高兴的,却意外伤了旁人家的生计。如今那杂货铺改成饭庄子倒是越发热闹了,周围已经有人家也打通了几间房,一样开起馆子来。只是鸣霞饭庄里头的师傅手艺实在好,加上菜色又常出新出变,旁人家只能在后头跟着学个几分,要超过去是不能的。自己又担心会不会又伤了周边人家,却叫刘玉兰好一通嘲笑。   刘玉兰做买卖同七娘又不同。七娘好看势头,先花力气断出来那潮头会打哪儿起,再选个有利的地方布局,只等那潮水一来,她就直冲上天去了。刘玉兰自认没这个能耐,她最擅长稳扎稳打。等势头起来了,她在这个业已稳定的情状里选一件自己有优势的事情去做,再努力把已有优势发挥到极致。   如今这个饭庄子,一是地段好,二来菜色多手艺好,三一个里头布置得也好。   于是她花了些钱在前檐上起了一排高杆,用来挂菜旗的,大门外头又竖了两根天柱,各挂着一串五个的大红圆灯笼。这下越发显眼了不说,瞧着气势就同周边的小门小户小馆子大不一样,真是把个好地段该有的好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菜色上灵素本就喜欢琢磨,都不用她催,跟着时节变换,几乎月月都有新菜新点心能上桌。她打的是另一个路子的主意。她晓得灵素之前还做果浆子果酱各样酸甜酸咸的渍物,连酱都有米酱豆酱虾酱蟹酱螺蚌酱等等。如今不开杂货铺了,不过用这些东西调味做菜,旁的人家怎么也仿不出来的,是鸣霞饭庄的“独一味”。   所以她照着市价问灵素采买这些东西,晓得她家在小河滩那里有地,索性只要灵素那里能弄来饭庄子上用得着的,都从她这里买了。灵素这会儿就算想要卖便宜些贵些都不要紧。反正你这里让出来的,到时候卖了吃食出去,一分利润,照样还给你去。   这么着,如今灵素种出来的米粮菜蔬,真有一多半都进了饭庄子。只有些稀奇的菌子金贵难得的食材,还送三凤楼去。那样的东西在饭庄子里卖不上价儿不说,三凤楼还很需要这样的食材来显示它大酒楼的身份。   从前灵素自家地里的糯米做的糯米饭,里头包的自家地里黄豆做的豆腐干碎和山上打的野猪做的炒肉丁,加上自家地里种的芥菜做的雪菜和后山上挖来的冬笋的笋丝,她就便宜点卖了图一乐呵。   如今一样的东西,刘玉兰都是比着这东西贵一文钱会少多少人买来算的,最后估个总数最大的区间来定的价儿。南城的人家底子厚的不多,寻常也不爱来外头吃。从前灵素卖的那价儿,他们算着同自家做都差不多,还没她那手艺,所以倒经常端了盆子碗出来打回去一家人吃。   现在按着刘玉兰的算法,那价儿可就高了许多了。他们这里的东西料好滋味好,填塘楼里来往的商贩们手里松,贵个几文钱觉不出什么来。既如此,哪有不卖高反卖便宜的道理?   所以如今是鸣霞饭庄赚得盆满钵满,这南城的居民却少了一处可以放开了吃的所在。而周边的小摊小铺子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东西价格都卖得差不多,人家花样比你多,滋味比你好,里头坐的地方还比你宽敞舒服,你能有什么法子呢?   转日又去了铺子,刘玉兰大概算了个账给灵素瞧,笑道:“怎么样?同你说这地方开饭庄子错不了吧?!”   灵素只好摇头,东西卖得比之前贵了,但是买到的人觉着值,买不上、不买的人也不用说话了,倒比从前太平,也算是好事?   刘玉兰见她面色如常,嘬个牙花子道:“哎,你这看了赚这么些银子,能不能高兴着点儿?你要一高兴,我才能顺着这路子,再拱你做点别的不是?”   灵素回神:“你还想干啥……”   刘玉兰一笑:“外头卖的那个什么仙人露,那味儿不就是你之前弄的什么辣菜包子里的一样儿?你另外弄点出来,咱们乘个东风不好?”   灵素道:“弄点什么出来?那仙人露里头不止是辣茄儿,还配了许多别的香料,最后才熬出来那个又香又辣的油。”   刘玉兰又笑了:“那你做不做得出来?”   以灵素的六识,那样的东西哪里能瞒得过她去,不过她不想做这些罢了,便老实道:“要做也能做,只是这事人家费了许多力气弄出来的,咱们直接照着一学,没什么意思。”   刘玉兰撇撇嘴:“你就这么死心眼。你瞧瞧外头那些铺子,什么油煎小串澳豆腐的,不都从你这里学走的?这有什么的!不过也罢,就算咱们真能做出来,估摸着也没人信的。这会子能吃上仙人露的人,也不会来咱们这里吃饭。你就想想旁的吧,咱们不要油,酱啊水啊的都成。”   灵素转天就给她搬了一坛子黄豆酱过来。这是黄豆煮熟了沥干水,拿竹篮装了放碗橱里捂出丝来,再拌了切碎的新鲜辣茄儿、姜末和盐粉做出来的酱,咸鲜香辣。刘玉兰尝了一口挺高兴,第二天鸣霞饭庄就挂出了几面新的菜旗。   从饭庄子出来,她又去了趟三凤楼,给掌柜的送去了一坛子辣茄儿和菌子熬出来的辣菌油。把个掌柜的乐得不成,连连道:“小师傅真是大福星啊。等他们从府城蹲门买了来,咱们这里都用上半拉月了!”说着话就呵呵乐起来,——这一辈子打架的几个人,谁能压谁一头都高兴得很。   自然两头都大火。这日连陈月娘几个也跑来饭庄子里吃饭,说是绍娘子请客,就是奔着这辣豆酱来的。点了一个辣汤豆腐,没吃几口都不成了,直说是个受罪的滋味。   齐翠儿也同她们一处过来的,灵素还当她们又一起做活儿了,说起来又不是。   绍娘子道:“我们那里没有现成的织机了,这会儿叫人一两个打配件也不成,且还有几样都得从丽川采买,正张罗着呢,恐怕得等一阵子了。”   齐翠儿在一旁笑道:“从前我还说她那些东西买贵了,到时候人家一看都学了去,她那就花了一笔冤枉钱。如今一看,好嚒,她可真够能耐的,那脑子旁人也比不了。”   原来齐翠儿同几个合伙做绵兜子的做不下去了,还想回绍娘子这里来,去了一瞧,发觉那些机子的样儿都新鲜。当中间的一大段地方,都被一个木壳子包了起来,人照着上头挂下来的梭画投梭过线,底下几个踏板,上头又有扳手,只按着规矩操作,里头怎么个机关却全不知情了。   刘玉兰听了连连道:“这个主意好。”   姜秋萍就道:“可不是好!后来招的几个人,做了一阵子了,趁我们中午没在那里,就想揭那木壳子瞧里头的机关。幸好我们回去得早,要不然不定就叫人偷了法去呢。”   绍娘子笑道:“我那壳子全是榫卯卡死的,开的机关在别处,她们哪里能摸出来?你真是瞎担心。”   姜秋萍乐道:“能不担心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一年来德源县的商贾越发多了,就算不在这里做买卖,过路的都愿意在这里停一两天。各处走走瞧瞧,到填塘楼中间的走马楼坐上半天,打听打听最近市面上热闹的是什么事儿。好为之后的买卖做打算。   绍娘子狠着心压下大笔身家的新料子也没有叫她失望。织出来的东西先连县都没出,就被风和楼瞧上都拉走了。后来七八个织机一起上,才有了些余货。头一个上门来瞧的京商就下了定,要的货足够她们几个赶小半年的。如今只有忙不过来的,一点不用愁卖不出去的事儿。   这时候齐翠儿就又有些后悔之前的事情了,只是事情都过去了,悔又有何用。   她还私底下求过陈月娘,让陈月娘帮她去问问绍娘子,如今还能入股不能了。   绍娘子听了笑道:“刚开始的时候是亏是赚不知道,大家一块儿凑钱,是个合伙的意思。如今都做出来了,还叫人入股,是照着从前的份额算还是如今的份额算?还是让她等下回咱们再做什么事儿的时候再说吧。”   齐翠儿得了这话,心里很是别扭了一阵子。可看看那几个没股光做活儿拿工钱的也拿得很不少,且自己如今放下了绵兜子的事儿,也不晓得还能做什么活儿去,只好自气自消,等着绍娘子那里上了新织机再去做工。   可等绍娘子那里好容易把另外六台织机配上,叫她过去学时,又去不了了。   一问却是春考的事情。闵子清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最后关头要住府城去寻人参详请教,摸一摸转年春考的风向,比在县里呆着死用功的强。可他这一去,又非要齐翠儿也跟着去不可。   齐翠儿说他:“灵素她们去了回来都说,那里连梳头发都能寻着人帮手,你还怕会饿着?你就自己去吧。”   闵子清却道:“我在那里整日要读书用功的,吃饭洗衣裳的事情都托了旁人可得花去多少银子!再说了,你这里挣一天能挣几个钱,我若考上了当个一方主官,还缺这几个钱?别大账不算整天算小账!”   两家的家里人也都劝齐翠儿跟着去,都说年轻夫妇一分两地都不是个事儿。   齐翠儿无奈,只好收拾收拾跟着去伺候闵子清起居,这织机自然又学不上了。   陈月娘听了叹道:“她家男人就是专门克她来的。从来没有什么好事,只给她添乱子。”   姜秋萍却道:“不过道理也不差的,夫妻同体,自然是绑一块儿算上算。这考试可比做活儿要紧多了。”   陈月娘也不想多说齐翠儿夫妻间事,便也一叹不语。   绍娘子笑道:“我们家的今年也得考呢,我是不晓得他能考什么样儿,你们又怎么说?若都要跟着府城去,可趁早说,别到时候耽误了交货。”   姜秋萍乐道:“跟去做什么!我们家那位考典试的,我说人灵素相公比他少学三年都考上了,他这里若还没个声儿,趁早别学了,寻个什么行当,两个人一起赚钱日子还好过点儿。”   陈月娘也面有忧色:“我家的先前也说要去府城,前两天又说不去了,不晓得要怎么办呢。等他自己拿主意吧!” 第233章 童行无忌   忙忙闹闹就进了腊月了,从前德源县一进腊月,许多铺子都陆续歇了,一家人踏踏实实准备过年去。近两年却渐渐有些不同了。一是官渡和官行大车到了年节反要多增些人手,到时候走动的人多。二来许多商户学着填塘楼的样子开始在年节特意弄些说书演戏的事情叫人热闹热闹以旺人气。   这人一多又各处走动去,谁也不是背着灶台被窝出门的,这脚店和食铺的买卖就差不了。你要歇吧,也行,可看看人没歇的,一天不停地往里收钱,眼里心里热不热?这么着,越来越多的人在年节也不歇了,谁跟钱过不去呢?   卖馒头包子饼的不歇了,他们那些米面菜肉也不是自己长的,自然把另一头的也带起来了。   知县大人每月听坊业司那边报当月的事务,一听到这样的苗头,立时大喜。规矩是这样,像康宁府、灵都、丽川那样的地方,便是过年的时候,街上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正是商家赚钱的时候,怎么能歇呢!顶多晚点开早点收摊。越繁华热闹的地方越如此。   眼下德源县有此苗头,恰是说明这德源县正往兴旺发达的路上走呢!   既如此,岂有不助长的道理?立时下了政令,给年节期间的买卖许多商税上的优惠,又从官账上专门划了一笔钱额外贴补渡船和车行的人。   这么一来,连之前还琢磨着偷个懒人都熬不住了。比如灵素家隔壁的崔家大哥,他一早想关了自家的杂货铺好各处逛逛去。结果县令来了这么几下,家里人一算,这要是能多做半个月的生意,就能顶平日一个多月的了。为什么不做!   于是崔家大哥自家杂货铺倒是不用他看了,却整日要推着个小车,载上满车的炒货干果沿街叫卖去。   见着熟人有时候就站住了埋怨几句:“瞧瞧,我这从有店的成了走街的了,越过越回去了!”   对方只好笑劝他:“同嫂子说说,差不多得了,世上那么些银子,挣得过来么!”   正说着呢,后头就听他家里人的声音:“怎么还没走呢?再去晚了油盐店关了,拿什么拌馅儿?!明天卖什么?!”   这个赶紧一缩脖子,冲崔大哥一笑:“走了走了,嗐,都是银子闹的!这男人哪有银子亲!”   鸣霞饭庄也歇不了,今年还有许多客商干脆没打算回家过年,不止谈生意攀交情来饭庄子上吃饭,还定了几桌年夜饭出去,打算论着买卖过年了。   灵素知道了吓了一跳:“这大过年的叫谁来烧菜?!”   刘玉兰乐道:“我同师傅们都说好了,到时候年夜饭挣的银子铺子里留一半,剩下一半他们几个分了。不能来的就说一声,我们另外想办法去。结果一多半都说没事、能来。”   灵素眨眨眼睛:“我可不来,我还要挨家过年呢。”   刘玉兰无所谓:“你到时候把新鲜菜蔬送些过来就成,旁的不用你。”   边上绍娘子几个做的是作坊活计,同他们这些还不一样。不过她们那里都是干一天就赚一天的钱,几个合伙的东家自己商议了一下,决定进了腊月也先做着再说。家里有事忙不过来了就家去,有空还来这里做活儿。   做工的听了这安排,里头便有人道:“这都该过年了还叫过来做活儿,是不是稍微给涨点儿工钱?”   绍娘子便笑道:“来不来都由你们,我们也不是非逼着你们来的。至于工钱,同平常都是一样的,毕竟我们卖出去都是一个价儿,难道腊月里做出来的还能卖贵些儿?没这个道理。”   话虽是这个道理,只是问的人听了就觉着心里不老舒服的。过了两日,只三个还日日过来做会子,余下几个就没再来了。   说是做半个月的,结果临过年了才停的手。到了二十五这日,收工的时候绍娘子把那几个来做活儿的叫住了,笑着道:“差不多就到今天吧,明儿我也不过来了,没人给你们开门。”   说了话,又打边上拿过几个红包来一人给塞了一个,笑道,“早说了这工钱都是一样的,不过年底分个红包,也是个喜气。这阵子可辛苦了!”   那几个本想着如今做这东西挺挣钱,谁知道往后会不会同绵兜子似的越来越卖不上价儿去,连着工钱也挣不到开始的一半了?!是以趁现在多做几天也好,落袋为安。那日听绍娘子答的话,晓得这工钱没有什么腊月价儿,心里也没惦记着,这回忽然得了个红包,真是意外之喜了。一个个都高兴得谢了又谢。   等她们走了,姜秋萍笑道:“之前说不给的,这会儿又给了。还不如之前那人问的时候就答应给了,没准还能多几个人来做活儿。”   绍娘子却摇头道:“你这就想岔了。这一开始说没有的,后来又有了,这叫意外之财,是多得的,人就高兴。你一开始就答应要给,这就变成该她们的了。到时候给多给少就是个事儿。要叫她们像如今这般高兴,非得给得比她们原先预想的还多出许多来才成。你想想怎么合算?更别说要是给得不如她们心里想的,那虽是给了还不如不给呢!”   陈月娘同姜秋萍两个仔细体会体会,还真是这个滋味,都忍不住笑出来,直说绍娘子厉害。   绍娘子笑道:“其实也容易懂得很。你想想,你要是早上出门捡了一百钱,挺高兴吧?回头又丢了五十,其实你这天里外里还赚了五十不是?可你那心里啊,啧啧,就只惦记那丢了的五十了。人就这样,甭管是不是她该得的,都错进不错出!所以同人打交道,你得叫她觉着一直是赚的,可不能叫她觉着自己亏了。”   几人想想更要笑了,关了门,一边算这年赚的钱,一边还琢磨这个进出得失的道理。   灵素的活儿没人能替,不过进了二十,她也歇了。除了隔两天去一回山上,给饭庄送些新鲜菜蔬,沁州也暂时不去了。阵心这些日子又略恢复了些,只要阵心没事,阵纹的修补倒不着急。——急也没用,她那神识完得快回得慢,没法子。   至于那些渣水田,甭管官田私田,她如今给炼毒素的时候顺便连地里的肥力也给抽了些去,大不了等它们“改邪归正”了再还它们。如今她大概有些明白“人”的想法了。他们大多只能看面上一两层的东西,再底下的就顾不上了。所以这么着这也算釜底抽薪之计。   到了二十七请年神这日,看着两个绕着桌子打转的棉球,想想自己刚下凡时候满心盼的一家子人热热闹闹过日子,眼前总算有点意思了。   方伯丰趁着年前把两篇额外的学文交去了府学,出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司农院的成于陆大人,成于陆还问了他一些时气变化上的事情。方伯丰这回交上去学文里恰好就有一篇说的这个,正好能对答几句。   最后告辞的时候成于陆笑着对他说了句:“往后你那里的新粮作种出来了,记得写个选育的记录上来我瞧瞧。”   方伯丰赶紧答应着,回来的时候心里也有几分疑惑,这位司农院的副长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县里做的这点小事。   不过自己做的事情有人赏识在意,方伯丰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这会儿俩人一边准备祭神用的东西,一边就说着这一年自家和周围人的琐事。   猪头同全鸡都已经煮好了,用大盘子装了放在中间,灵素在里头另外做几个素菜,方伯丰则要预备香烛等物。   俩娃儿在堂前铺的毡子上玩,这会儿香烛还没点上,也不用管他们。等点了蜡烛,就不能叫他们乱碰桌子了,忌讳,说是对神不敬,碰了会肚子疼的。   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此就不知道了,神仙也不晓得,她又不是年神,谁晓得人家什么脾气!反正方伯丰小时候是这么被管过来的,自然也这么管自家娃儿了。   灵素耳朵灵,一会儿听着岭儿的声音道:“哥,香!”   湖儿没做声。   灵素便对一边正理元宝的方伯丰道:“又闻着味儿了,去年就不肯撒手呢。这会儿在跟她哥说菜闻着香。”   这时候外头已经有人家开始放炮仗了,方伯丰赶紧起身道:“别给吓着了,小孩儿听不得大声。”说着话就往外走,刚走到堂前门口,就回头喊:“灵素,你快过来瞧瞧!”   灵素赶紧走了过去,这时候湖儿转脸也看见自家爹娘来了,说了句:“下来……”   就看这两个也不晓得谁的主意,把放一边给他们两个吃饭坐的高椅推了一个过来。这会儿岭儿正立在上头,两手扶着高椅靠背,脸上和前胸的衣裳上都蹭得希油,小嘴紧紧闭着,可腮帮子上还鼓了一块。而盘上放着预备供神的福头,右边的耳朵上都是一小弯一小弯的缺缺……   湖儿立在底下,伸着两个手扶着椅子腿,见爹娘出来想收手来着,看看妹妹,到底没松手。   岭儿见灵素同方伯丰瞧着她,便嘟着嘴朝他俩乐,醒过神来又抬起袖子往脸上随便胡撸了两下。这下那油蹭得是越发匀了,印堂跟额头都发亮。   方伯丰同灵素两个立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好,灵素先上去把岭儿抱下来,说她:“怎么爬这么高,摔了怎么办。”   岭儿想说话,没敢张嘴,嘴里还满着呢。   方伯丰有心给他们讲讲这祭神的讲究,可这俩这会儿能听懂?讲都讲不懂,打啊骂啊的就更没用了,只好跟着娃儿娘的口气道:“囡囡你是姑娘家,怎么动不动就爬高呢……这学会走才几个月功夫,摔下来怎么办!”   灵素叹一声,“就不该叫她跟着舅舅玩儿,大郎都不敢爬那栅格子,就她敢!”又转脸问方伯丰:“没事儿吧?这样……”   方伯丰心说我哪儿知道这年神气性大不大啊。不过这时候再煮也来不及了,只好将就了。童言无忌当风吹去,想必童行无忌,神仙们应当也能体谅吧。   等大年夜在苗十八那里说起这事儿来,大师兄同沈娘子也乐得不成。大师兄先把两个娃儿一通夸,夸岭儿有胆识有魄力,夸湖儿仗义靠得住。灵素心说都是你带出来的爬高跳低的,你瞧着当然好了!   大师兄还问灵素:“你没骂孩子吧?”   灵素回他:“骂她她也得能听得懂啊。”   沈娘子不无羡慕地道:“灵素就是脾性好,就没见她对孩子发过火。整天也没见她有什么发愁的事儿,一个人带两个娃儿,都没见她生气起急过。我这么些人帮着手,有时候气得还得给他两下子呢!”   苗十八笑道:“你看她自己的样儿,她自己就是个混不吝,拿什么管孩子去。还不是孩子们要怎么着就怎么着。”   沈娘子摇摇头:“还是她本事大。我有时候跟大郎发完火,转身又觉着挺后悔。细想起来,也是心里烦着旁的事儿,小孩子刚好那时候闹,就容易上火。一样的事情,他要换个时候闹,或者就没事了。人什么事儿管不过来了,累狠了,没法子了,就该生气了。灵素就没这样的时候。”   大师兄道:“你要管着风和楼,一头是客人一头是底下这许多靠楼里吃饭的人,又有县里县外那许多同行争这一口饭,一年到头多少事情得琢磨。她吃饱了不愁的,哪有什么烦心事!”   沈娘子道:“还是心性好,灵素就是稳得住。”   灵素听这话,脸上笑着,神识却不由得落到自己灵境里的入凡令上。——我事情尽有,只是烦也无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留言,大家都对“鲜石粉”很深怨念啊,^_^   因为写到这里,灵素需要在她的层级上有个成长,鲜石事件里各方的举动和最后的解决方式带给她的认知改变会打下她接下来的行事基础。她得经由这个事情,去联结修仙与做人的共通点。   我看很多同学在等待鲜石事件的解决,还有很多同学看到了里头埋的“无法解决”,觉得很憋屈很难受。很抱歉设计这样的情节。   因为如果灵素就是一直用自己的神识异能吃吃喝喝,那这文基本上生完娃就能完结了。既然把她定成仙,她得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地方才行。所以设置了这个“鲜石粉”事件,让她看到人的“无明”,再去探究在这样的“无知”里可以尝试怎样的生活。   同时她自己在仙这件事情上,其实也一样处于同凡人相类的处境,所以琢磨人怎么活的过程又能反作用到她自己的“修行”上。   我的文大概都有这个毛病,写着写着就不好玩儿了。爽着爽着就觉得逻辑走不下去了要转弯。讲故事的水平不够,会努力学习改进的。   同时感谢一边觉着痛苦一边还接着追文的同学们,谢谢你们包容我的任性,希望我能写出让你们觉得有所得的整体效果来,不枉当日的忍耐,^_^   再次谢谢支持! 第234章 上元大祭   上回过年的时候湖儿同岭儿都还太小,被爹娘背在背篼里看个热闹,许多时候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今年就不一样了,能说两句话,还能走了,跌来冲去的,哪儿都敢去。打进了年起就没一天能踏实在家呆的,听外头随便一点什么动静都要去拉方伯丰或者灵素的衣角袖子,想出去瞧热闹去。   到了十五这日,街上许多店铺都已经开了。这也别挣什么烟花钱了,都是正经的长肉钱。灵素拎了一篮子果子糖和蜜饯应应景,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顶上头一个木格子里散放着些,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卖的什么东西。   娃儿们还小,灵素前头背篼里背着湖儿,岭儿则骑在方伯丰脖子上。   本来见了吃的就走不动道儿的俩人,这回到处都是吃的玩的,他们反顾不上了。只一路看一路笑,岭儿还不时尖叫两声,引得路上人都瞧她。   一看这娃儿生得跟个雪团子似的,一双眼睛黑亮含光,不笑的时候嘴角都翘着,实在招人喜欢。有的还冲她做个鬼脸逗逗她,这就更热闹了。   从高楼街过去又绕到填塘楼再转回来,平常也要走一阵了,这天又到处是人,这一圈足走了小半天。灵素的一篮子糖果蜜饯也卖去了大半。回家来吃了饭,两个娃儿乐够了沾着床就睡着了。   方伯丰见灵素沏了茶出来,笑道;“今儿不再换副担子出去玩儿了?”   灵素摇摇头道:“歇会儿吧,清静清静也好。”   方伯丰想想她这一年的辛苦,给她倒了杯茶道:“今年我总能落着个差事了,你不是说那丁田要退么,下半年退了也好。”   灵素道:“现在都是大家伙帮忙种着,要退也得等明年了。”   想想又道,“他们还都挺不乐意我们退的呢,说五年八年的总都是该的,本来就是开荒开出来的地。”   方伯丰便道:“都看你吧。我们要是退了这地,若是那附近该有人分丁田的,就分到个人了,若是没有,或者就当官田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像你这样雇人,地息也没有这种分法的。说什么乐意不乐意,都是为自己想。”   灵素想叹气,想这可是大正月里呢,便忍住了。   下晌苗十八遣人来叫他们晚上去三凤楼热闹热闹,等外头开始上灯,一家人便又出门赏灯去。   这会儿岭儿和湖儿是很知道好歹了。家里门上就挂着他们娘给做的两个大花灯,没走出去半条街,俩人又一人来了一个白兔灯。方伯丰看看向来爱这样新鲜热闹的灵素这回却全没跳脱之态,觉着有些稀奇,再看看两个娃儿,想想那日沈娘子说的话,——大概灵素也被这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子磨得欢喜不动了吧。   三凤楼今年起了灯屏。两层楼高的架子,上头密密麻麻挂着灯笼,中间一个足有水缸大小,点着极粗的蜡烛,那灯笼的罩子还在缓缓转动。最上头一层全是羊角灯和琉璃灯,中间的三盏上朱红大字写着三凤楼的名号。看着十分气派,周围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大师兄见他们来了,一伸手就把岭儿抱了过去,方伯丰问道:“大哥今天不掌勺?”   大师兄笑道:“今天还吃什么菜,全上汤圆就成了。”   说话时候,里头两个壮实伙计抬着一个大铜盆出来了,里头浮着刚煮得的汤圆。周围路过的人立时围了过来,掌柜的在那里扯着嗓子指挥人一会儿搬碗一会儿拿勺的,人群渐渐排成了列,都来尝尝三凤楼请的汤圆。   一人就三五个,吃个意思。馅儿的花样挺多,黑芝麻的山楂的洗沙的果子酱的,都是甜的。还有运气好的,一口咬下去,诶哟一声,吐出个银角子来。这是得了彩头了,自然格外欢喜。   岭儿瞧着景象,就拿手在半空里划着,张罗着要去排队了。   大师兄乐道:“咱们里头吃去!”   到了里面见过了苗十八,又见沈娘子母子没在这里,问起来,却道是去外婆家看走灯海去了。灵素想起当年自己同方伯丰走灯海得的彩头,那一桌席可着实吃了几日的。   一会儿大师兄过来问:“汤圆都爱吃什么馅儿的?”   别个都还没说话,岭儿就忙着道:“又!”   苗十八乐起来:“成,跟师公一个口味。咱们不吃甜的,给我们来碗鲜肉火腿的,用姜葱,别用蒜。”   大师兄答应一声去了,一会儿端来汤圆,就那一大一小的两碗上头飘着油星儿。   又说起今年的烟花钱,听说灵素都没去凑热闹,几人都觉着挺意外,方伯丰道:“她这两年也累狠了,连玩性都减了。”   大师兄倒挺欣慰:“这都当年了娘了,还能同从前一样不知事?沉稳了就对了!”   苗十八没说话。吃完了汤圆,要往三楼天台上看烟花去。方伯丰同大师兄一人抱着一个走在前,灵素同苗十八落在了后头。走了几步,苗十八忽然对灵素道:“丫头,那糊涂石的事儿估摸着今年能了结了,你也不用那么挂心了。”   想灵素这成天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只这鲜石上头,又是寻渣子,又是跑田,还给弄了原料来,真是跟着忙前忙后。加上今年又出了这渣水养稻子的事情,苗十八怕她今年不乐,是因为这些事儿上来的。   小孩子大半都挺开心,不开心也就那么一会儿,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只长大了,晓得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永远过不去的,没个能了结的一日,偏偏自己又无能为力。这时候就算遇着什么可乐的事情,笑着笑着就忽然静下来了。再不是从前飞扬跳脱的样儿。   灵素如今瞧着就很有两分这个意思,苗十八是在京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心上下生死了多少回了,这滋味他懂得很。   果然灵素听了这话眼睛就是一亮,苗十八笑笑,拍拍她肩膀:“过节,高兴点儿。人呐,难得糊涂!”   灵素跟着师父往前走,心里念着这句话。自己就是看到的同人不一样,所以才糊涂不起来啊。不过既然来学做人了,何不就跟着人一起糊涂糊涂。   看看这满城的高兴热闹,他们谁还没点糟心事儿,或者明天一觉起来又有许多皱眉头的,可也不耽误人家这会儿高兴不是?人畏死,而人却迟早都要死的。难道因为要死,就不好好活了?灵素觉着自己也很该糊涂着高兴一回才好。就跟从前似的,把这下凡做人当成一回游历……   心里这么想着,刚好就到了楼顶,砰一声眼前烟花绽开,两个娃儿在老爹和舅舅怀里大呼小叫,扬着两手直扑腾,这个高兴劲儿!   灵素也跟着笑起来。   就这个时候,灵境里的入凡令又有了动静。   灵素往后头避了避,几人只当她要去解手还是喝水,也没在意。   她在半空里裹着斗篷拿出入凡令查看,却见沁州那里的护阵又受创了。她这阵子来回来去跑了多少趟,搭了多少精神进去,好容易有点起色,又是什么人在捣乱!   灵素心里一急,直接一点脚尖就往神隐庙去了。   结果到了那里一瞧,并没见什么妖兽邪魔,倒是神隐庙里头今夜正开大祭。新盖的大屋子里几乎都坐满了人,正跟着上头的神侍念念有词。香火大盛,云烟缭绕。   灵素散了神识细瞧,那烟雾中就闪着各色光点。   心里一叹,再往半空里的护阵看去,只见阵心好似受了什么东西的扭转,里头细密的阵纹不时有消融碎裂的。灵素赶紧用神识去护,——这阵心能量的修护,远在她如今的能力之外。一时情急就自不量力了,搭上的一刹那,只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恐惧,吓得她差点没把撑着斗篷的神识给撤了。   幸好神识一回那恶能便消失了,惊魂甫定的灵素转身瞧着底下正随神侍祝祷的信众们,她如今大概能断定对这阵心的攻击应当是来自底下这群人。可这些人所念并非灵咒,也没见哪个有神识或者灵力,连头顶的光团稍稍大些的都没有。那这攻击又是如何发出来的?   饶是她用神识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究竟来。   护阵护的本是界,这到底什么东西能对护界的阵发起攻击,又为什么要发起攻击?除非它是界外所生,根不在此,又于此界有仇怨,才会费这番手脚。若这攻击者也在界中,那它是疯了?要把自己的存生处销湮于虚空中?   再看看底下的这些人,他们想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灵素想了会儿,取出了入凡令,将此阵法情形全部传入其中。她自认能力不济,虽如今看着好似不是大事,谁知道之后会演变成怎么样。还是先尽早叫上头知道了才好。   等再回到三凤楼,岭儿和湖儿正找她,两人手里都举着一个小鸟的灯笼,后头七彩的尾巴,尾巴还会随风而动。两人都爱极,便急着要给自家娘亲瞧瞧。   灵素笑着抱抱两人,又细看一回那灯笼,赞其巧妙,又夸两人手劲大啊,居然能拿这灯笼这么久……   两娃儿被自家娘亲有理有据地夸了一回,早忘了方才寻她不见的焦急,又高高兴兴同师公玩去了。   灵素立在楼顶,瞧着满城灯火烟花听着人声鼎沸,看着娃儿们映着灯火笑得发亮的眼睛,再想想那些持续受创的护阵。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豪情,——我定要护这人世周全!   她下凡以来,忙着尝人间烟火,想着怎么像“人”,对于自己“仙”这个身份反而迷糊着。如今忽然“仙事频发”,倒叫她心里醒了。从前在上头,自己反正就是不成,再加上有一个哥哥在,日子也不会真的多难过,是以虽一直在“修”,也是心猿意马的。   入了凡门,一心要当人去了,细想来难道没有点当仙不成索性当人去的意思?只是如今她可算知道了,这仙不容易修,人也不容易做啊。   在许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之中,这个自己“能做”“可做”的就难得了。尤其是自己的所为还能给一样在“难”里打转的凡人们提供一点保护,这个“仙”修的就不是自己一个的事情了。   “修行”这个千年来拖拖沓沓的事情也忽然变得没有退路了。 第235章 贡生   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这年过得同从前的越来越不一样,各人都匆匆忙忙的。一边团圆着,一边还要说说开年的买卖走向,或者三两句忽然叫谁想到了哪件要紧事,转头就找管事或者合伙之人商议去了。再不是从前煨个栗子烘几颗芋头,两杯茶天南海北聊一日的闲闲时光。   灵素自有所觉,在七娘出去跟人吩咐了几句又回转时就说起这个来,“街上倒是越来越热闹了,只是年味反不如前几年了。”   七娘坐下来笑道:“这过日子过的是日子,难道是年?!寻常都各家忙自己的,这年里一碰面,三四处的话一对上,自然想到许多主意。世上多的是聪明人,你能想到的,旁人就全想不到?只是许多人没想清楚就多两分犹豫,或者想是想到了,就是没法立马去做。这时候要想抢个先,不马上动手怎么成?难道为了踏实过个年,闹得接下来这一年都过不好?你怎么老跟个孩子似的!”   她刚说完,那边沈娘子也过来了,笑道:“你们说什么呢?七娘你又说灵素!”   七娘乐道:“不教不成啊。人家都趁着过年好容易聚齐了,赶紧相互间透透消息,能合作就合作一把,早早把明年的局面打开了才好。这位就顾着叹年味儿单薄了……哪怕你跟着想想为什么淡了?那些你看着不好好过年的人都在忙什么?未必人家就都是傻的,做的事情都没道理呢!自己也是同人合伙开着大饭庄的人了,老这么着怎么成!”   沈娘子笑笑道:“灵素同你不一样,她又不爱做买卖挣钱。”又转头对灵素道,“刚见了下你们饭庄子隔壁的绍老板,好魄力,她明年打算再多上二十张织机呢!给我们楼里拜年顺便问问明年大概的料子行情。她在丽川结交的好友,真是不藏私,我看她织出来的料子式样,就是在丽川那里都得算顶时新的了。”   七娘看看灵素:“瞧见没?哪个不用心不急着做事的!这一样事情,你先做起来了,旁人要再进来就难了,得先掂量掂量。你要是能在旁人做起来的时候先做大了,那你的赢面就更大了。得快,知道不?”   沈娘子却想起了灵素之前自己琢磨出来的大绒的织法,遂笑道:“若是人人差不多都能做的事情,那就得讲个快;若是你有只有你能做的好法子,旁人一时半会儿学不去的,那就更好了,稳得住。”   七娘看看沈娘子不说话了。   她们两个做的买卖不一样,七娘的填塘楼就是赢在一个早和快上。要说开脚店群,只要银子够,买地盖楼都能做起来,无非是个抢客源的事情。七娘是赢在这个先字上头。   沈娘子就不是了,风和楼的东西许多都是独一份的,别说德源县,就算可着整个康宁府,许多时候都寻不出第二件来。所以沈娘子有此一说。   七娘是满脑子生意经的人,一听自然晓得这话道理正得很,再想想灵素那脑瓜里层出不穷的关于吃食的主意,便也不打算十分迫着她了。   就如七娘所言,这自腊月到正月,德源县确实许多没歇的人。细论起来,这银子真是扛冷扛累。   头一个就是那个仙人露了。灵素当年开小铺子的时候,就卖过一些辣茄儿的干和酱。这仙人露在别处或者新鲜,在德源县却有不少人是尝过这割舌头的味道的。   等几个大酒楼里风行了出来,之前在灵素这里拉拉杂杂买过些山货的大家管事们就想起这事儿来了。加上紧接着鸣霞饭庄就出了许多辣菜,虽同那个仙人露的复杂香气不同,可是那辣味人一尝就尝出来了。   灵素的杂货铺关张了,可他们记得灵素说过那些稀奇的东西都是打翠屏镇那块的山里收来的。这些大户人家,多半都经营着一些产业,对逐利之事并不陌生。眼见着这样的好事摆在跟前,能不进去分一杯羹?就算主家不在意这点小利的,管事们还有自己的打算呐!   冬日进山的路确实不容易,可若是山路那头连着个金矿,那不容易也变容易了!   这么着,等到开年,德源县的许多铺子已经上架了各种各样的辣油辣酱辣末子辣粉了。有志一同的没见半个整辣茄儿,更别说籽了。虽晓得这事情多半压不了几年,可能多压一年就是一年的厚利,这点功夫还是要做的。   而连障山里四散的村里人也莫名其妙的了一笔颇为可观的银钱。最开始有人上来说要收辣茄儿,他们还以为是走山货的人又来了。稍稍卖了些给他,价钱也都好说。哪知道之后接二连三地上来人,旁的都不要,就要这个辣茄儿。那收货的价儿也连着往上涨。   到后来几乎每家每户都被搜刮一空,有两家更连加了辣茄儿的腌菜都被人一块儿买走了。   有几家挣钱挣红了眼,嚷嚷着明年自家地里不种粮了,全都种上辣茄儿。结果叫里长给聚在一起训了一顿,又特地把各家当家的都叫一起,细说此事:“咱们不是平地上,换了银子去镇上买粮都方便。再说咱们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今年这样,谁晓得明年还是不是这样!这又不是桃树李树榧子树,要个三五、十几年才结果的。人家得了籽,明年下头就都能种上了。   “这辣茄儿没有,最多菜少个滋味没那么下饭,要是没了口粮呢?你能靠吃辣茄儿过一年?!趁早给我洗洗心,少犯糊涂!想种辣茄儿多挣点银钱,这想头没毛病。可头一个得顾上肚子,得保证你能有命花那钱!丑话我先说前头了。要是有人开春没种够口粮,到时候谁家也不许接济他们!叫他们拿了钱自己下山换了谷米背上来,瞧瞧这钱是不是真的这么值钱!”   众人听了都不说话了。银子可以买谷粮是不错,可你得这么些山路背上来啊。这背二十斤干辣茄能吃一年,背二十斤谷米够干嘛的!这么心里想想,也明白了。不过这要挣钱的心思可没歇,整得这一年许多人家到了菜季只能拿辣茄儿叶子汆汤吃,没法子,地里全是这东西没别的了!   县里商贸兴旺,百姓虽忙碌了些,好处也是实在的。另外更高兴的就是知县大人了。   知县大人细想一回,今年两件大事,一件就是县里商贸物产的事情,另一件就是春考了。至于那亩产增收两三成的渣水稻,他心里也略惦记了一下,只是想想官田报上来的各样秧苗数据都不好,还不如寻常田地的。他又忍不住有些灰心,这灰心里又掺着点儿庆幸。——没了现成的青云路,自然难过的,不过好在当时没有情急之下真的推广开,要不然如今的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看来这商人还是不能信啊,也不是,应该说这人,能信的本来就少啊。   那能信的有没有呢?还是有的。   比如上一届引起了一些波澜的那位贡生,当时自己初来乍到,迅速弄清事情原委后果断替他站台。如今这位也不负希望,在京里也混出些样子来了,——攀上了一系显贵,眼看着能得处实缺,往后前途只怕要在自己之上。   难得这位还是个有情有义的,过年回来,不仅跑来给自己拜年问好,还带来了许多自己想要知道的京城里的消息。更难得的是,这位贡生居然在京学的学文里特地写了德源县商贸的事例,且已经得到了几个上官的青眼。这真是最大最知恩的回报了。   这位贡生,自然就是季明言了。   这些年季明言在京学候选,期间也有几个机会,不过他可不是那些年少性急之辈,他太知道许多事情一早不如一晚,一动不如一静。所以在许多同窗同年忙着各处跑官的时候,他却四处结交起人来,且绝口不提放官的事情。经过这二三年的努力,终于跻身京学里小有名气的才子之列,更得遇了一份于自己日后仕途人生大有助益的姻缘。   听说许多人猜测他是被什么高门千金看中了,他只好摇头苦笑,这小地方的人就是脑袋简单,他就算安然和离了,毕竟也是有过妻室的人,哪家高门会看上他这样的“乘龙快婿”?!   那位说来也是奇女子,曾以才女之名享誉京城,同许多达官贵人都私交甚厚。如今年纪渐长,虽有婚嫁之念却始终难遇相得之人。以她的阅历眼光,一般的人哪里能入得了眼?可入得了眼的,多半愿意以她为红颜为知己却不想为妻。这么耽误了几年,直到遇上了季明言。   中间因季明言家里已有妻室,也许多矛盾踌躇,不过好在季明言同季家都非拖泥带水之人,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两人的姻缘也再无阻隔。季明言自认算是一个看透世事之人,可同她在一处后,还是每每为其才华见识所折服,在平常的言行设计上也多听从其建议且果然效果不俗。今次回乡来与当日相助于他的县令及府衙中的人等如何结交回馈,也多得其指点。   忙过了一众正事,季明言又想起陶丽芬母子来。略打听了两句,听说自家从前典的房子叫人收回去了,母子二人如今借居在一处饭庄中。本来还想重游一回故居见一见儿子的,可是……饭庄子这样人多口杂的地方,还是算了吧。又想着要不要给些银两叫他们能有个安身之所,可又怕家中贤妻晓得了心里生怨生疑,只当自己旧情未了呢。唉,人难做,索性当做不知情,大家安生也罢了。   季明言回来了自然也要约见一些故人旧友,祁骁远自然在邀请之列。刘玉兰知道了便跑去陪着陶丽芬,陶丽芬也听说了此事,刘玉兰道:“我们家那位还真去见他了,看得我生气!他要是一会儿来瞧你,你可别见他!”   陶丽芬笑笑道:“不会来的,你放心吧。”   刘玉兰又觉着自己这话说过了,不太好意思道:“我就改不了这性子,好好的跟你提这人做什么!”   陶丽芬摇摇头:“没事儿!提不提不都这样。你放心,我早想明白了。这世上孤儿寡母多得去了,难道还不活了?何况我这运气真不错,能遇上你遇上素姐儿绍妹妹她们。如今这日子我挺知足的,真的,比从前……比从前还好。觉着是自己在过自己的日子,不用把从今往后都托旁人身上。我要早明白这个,也不至于……”   刘玉兰拍拍她:“不说想开了么,想开了就不说什么如果从前的话了。对了,我还跟你商量个买卖呢,咱们还是挣银子踏实。”   陶丽芬笑了:“这话再对没有了!”   俩人便又商议起这新一年的营生来。 第236章 始料未及   开年没多久就是春考,祁骁远想叫刘玉兰陪着他去府城,刘玉兰心里还恨着他同季明言走得近的事情,便怼他道:“做什么要我跟着去?我是能跟进去给你磨墨啊还是打扇啊?再说了你连个府城都要人陪着才能去,往后还去不去京城了?!难道你去京城考学,我也跟着去?叫爹娘两个孤零零呆在县里?真是白养活你了!这样读书读出来又有啥用!”   她每说一句,祁骁远心里都有一句话可以驳她,只是她说得实在太快,祁骁远又因当年犯过错气势上略输了一截,却是叫她打得全没了反手之力,最后只好嘟囔道:“你就那么放心我?!”   刘玉兰眉毛一挑:“怎么个意思?你是说我信错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然是可信得很!你没有信错!”   刘玉兰哼一声道:“但愿吧!”   这下祁骁远更不好说话了,刘玉兰看看他又道:“你要是考上了,咱们如今也是有自己产业的人了,难道还指着爹娘给我们操心铺路?我这里踏实做买卖,你好好读书,也不消担心银钱的事儿,也不用为了几个银子卖良心卖气节卖身子的……不好?”   祁骁远开头听着挺触动,后来听到一句“卖身子”,忍不住抖了抖。细想想自己读书至今,虽觉得挺能耐,实在没挣过一文钱,也没给谁带去过什么好处。再听刘玉兰话里活泼泼的“夫妻同体”,方才的那点幽怨都没了,反觉得心里挺踏实,遂道:“你不去也没事。我一个人在那里也待许多时间了。嗯,你在家好好的,……休要太累。”   说了这话耳朵都红了,他祁骁远这辈子损人坑人的话打会说话起就没缺过,这样体贴人的话可还真没怎么过过嘴。   刘玉兰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来,眼见祁骁远要恼,赶紧拉着他道:“你放心,我守着咱们家,你只管好好考去。其实考不考得上都不要紧,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也没有非得怎么样才成的道理!”   祁骁远也不知道怎么说,心里就那么热乎乎软乎乎的,反正他是听明白了,不管自己是不是学了十几年丁点成绩没得,自家媳妇都不会嫌弃自己,都认自己这个爷们!   或者是越这么着越好考?   等这回的春考成绩一出来,还就祁骁远中了!德源县这年唯一一个贡生。这就了不得了,哪有哪个县年年能出贡生的!知县大人也是喜出望外,——这样不费一兵一卒的政绩真是来得越多越好!   绍娘子几个都来给刘玉兰道喜,刘玉兰乐呵呵道:“想是撞上的吧……唉,太狠的话我也不想说。”把一群人逗得前仰后合。   刘玉兰这话却不是真要损自家相公,实在是祁骁远得知成绩后,回来在那里发懵。刘玉兰问起进京的事情来,——有运河虽快,到底路程在那儿呢,什么时候走,带哪些人,都得商议。   结果祁骁远却道:“我还没想过京考的事儿呢……”   刘玉兰一下子听明白了,这位自己就没打算过真能考上贡生啊!还有比这更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花了这么些银钱读了这么些年,你老人家其实没想过进京考官这一天?!   赶紧把他轰出去,叫他寻明白人打听去了。自己坐这里越想越好笑,可这笑话还没法说给人听去!嗐!   另外几个也都是廪生娘子,说起来也是各有苦经。   齐翠儿是等闵子清春考完了才一块儿从府城回来的,结果整个人瞧上去精神气色都不如从前做工的时候,众人虽看在眼里也不好多问。   这会儿成绩出来了,闵子清也是考的科考,差了老大一截子呢。祁骁远居然考上了,叫他又是吃惊又是艳羡。他也有个远房的亲戚在府衙里,想到祁骁远是在府学里读了一阵子私府,才有了今日,他便忍不住开始打这个主意。   齐翠儿看出来了便劝他,说那私府需要许多银钱,且祁骁远从前就是读科考的,而闵子清却是从典试转的科考,这又不一样。更何况祁骁远读着私府不说,还入了鲁夫子的门的,如今人鲁夫子可根本就不收学生了……   闵子清听了十分不耐,直道:“不就是钱嘛?!你这些年总说忙着做工,忙得家里事务都顾不上,难道没攒下点儿来?!”   齐翠儿见他一说银子就先惦记自己手里的,心里又气又急,两人便吵了几句。只是状元坊里人住得密,吵大声了到时候前后左右的都知道。何况里头本来住的就是廪生人家,齐翠儿不欲叫人笑话,说了几句之后平平气压低了声儿道:“我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家里送来的花销不是一直在你手里?你要是够银钱爱干嘛就干嘛去吧,我没那么大福分那么好命,也不敢惦记这些!”反正她心里是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给闵子清这不靠谱的念想出半文钱。   齐翠儿的事情,陈月娘晓得得清楚些,不过她从来不会在旁人面前说太多,也因这样,似乎谁的事儿都是她晓得的最多,也是稀奇。   迟遇安这回也没考中,只是他家里分了家,自己也有几分底子,虽接下来再考就没有廪给了,不过他们平常度日也不指着廪给那几个钱。他想着要再读三年再考一回。只是拿不定主意是考科考好还是典试好。毕竟科考之后,就算真的成了,还得京考,京考之后还得等选官。他年纪不小了,娃儿都这么大了,难道要等娃儿成亲自己才当上官?   可是若回头去考典试,那自己之前这五六年功夫不是又白费了?且这科考改典试,总有些退而求其次的味道,面上有些过不去。他倒是也问问陈月娘的意见,只是不管谁的意见,他都觉着有理。来回来去听了许多人的,反倒更乱了。   陈月娘说起这事儿也叹气。自家男人脾性挺好,也没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什么事儿都能犹豫上许久。陈月娘本来也是不爱操心的性子,可自从分了家生了娃,如今被迫干练了许多。没法子啊,这位是给娃儿取个名都能犹豫上两年的人物!   齐翠儿便道:“你们怕什么的,有房子有地有产业,就算真的再读个三五年,也不至于如何。我们呢?难道要在这状元坊里住一辈子?!”   没人敢接这话,还是绍娘子开的口:“这两个人的事情两个人心不齐,那就没法往下做了。要不索性当成一个人的事情来谋划,或者还有点出路。”   齐翠儿听了这话抿了抿嘴,低了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绍娘子又说自己的,“我们家那位也想下回再考呢。我说还是算了吧!这读书也有个缘分的,我虽不懂他们考试的事情,可一篇学文叫教习先生批了,自己再改,再批,再改,能打个七八个来回还不成的……这、这,唉,我看就认命吧。如今县里哪儿哪儿都要人,能识字能算的更有许多人抢。干嘛非得往衙门里挤!官老爷哪里就好当了,一不小心家里池水都黑了,脑瓜顶上还飘一片乌云,糟不糟心!”   把各有愁绪的几个也都说乐了,便又说起这当官好不好当的事情来。   最后刘玉兰道:“什么事儿都一样,好处太大的地方,人精就多。心机够不上人家的,还是算了吧。哪里的天不容人?非得往过不了的地方挤。未必高高在上就一定是好的呢,没听说高处不胜寒?踏实过日子多好,就这么一辈子,老是提心吊胆的可有什么意思。”   众人笑她:“你这话跟你家贡生老爷说过没有?”   刘玉兰也乐了:“说了,怎么不说!这话也不都是我说的,还有他说的呢!”   众人便都笑道:“这样的老爷还真少见。”   最后又说灵素:“瞧瞧,真正稳当的都不说话呢,你们家这回肯定能进衙门了。”   刘玉兰想起之前祁骁远说的方伯丰劝他的那番话,也道:“灵素相公的心性在那里,也不用怕什么黑水乌云的事儿,倒是要当心点小人。”   灵素一直在边上细听她们的话呢,一边听心里一边还琢磨,这会儿见她们说回来了,便道:“我相公读书考试进衙门,想的倒不是官不官的事儿。他就是喜欢种田的事情。再一个他觉着世上的事情太难了,许多事情瞧着是对哪头有益的,说不定就伤了另一头。就这种田的事情没事儿。能选育些高产好种的稻种,钻研些有用的耕种的法子,谁学了都得好处。简单,省心。所以才一心往这个上头去的。   “你们还不是一样?玉兰会管吃食的大买卖,绍姐姐凡是蚕丝能做出来的东西都挺喜欢,要是叫绍姐姐来管饭庄子,玉兰去弄什么新的织法,要做大概也能做的,但是恐怕不会有如今这般顺风顺水。所以这人做事儿,大概还得可着自己能做和喜欢做的事情来。光盯着能挣钱还是能当官去恐怕不成。   “能挣钱的法子多了去了,今天看这个能挣钱,马上准备做这个,结果等能看到的时候,说明已经有人在做的,比不过人家;再一看那个也挺挣钱,又赶紧做那个去了。这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三五年之后,还是只能跟人家屁股后头跑,到底自己手里攒下什么同什么人比都有优势的东西没有?没有!那就完蛋了。”   几人听了都点头,尤其陈月娘笑道:“好灵素,你这话我都给记下来,晚上回家说给我家的听去。真是这样的。要是胡乱混口饭吃且不说它,真想做点什么东西出来,总要有个比旁人强的地方才成。”   齐翠儿却道:“这话说得容易!要是你们家没那山那地,家里等着廪给吃饭呢,还能这么从容?!更别说你家的运气多少好!叫人害了,却因祸得福,往府学里读书去了。不仅不用花银子,还有几倍的月银拿!且这从府学里读了再到县里当差的,起步就比寻常典试考进来的廪生强了。啧啧,这能比?!”   绍娘子摇头叹息:“你晓得你为什么总这么不顺了吧?人家把里头的深的道理说给你,你就只会抓着面上的事情钻牛角尖。世上难的事情是多,可什么能叫咱们不灰心不丧气地接着奔?那就是因为咱们相信办法总比难处多!   “你不想想你来县城这些年,攒没攒下点什么来?比刚来的那些人在什么上有优势长处了?三年前你怎么想怎么做的,就过出了你今天的模样;今年你怎么想怎么做的,就定了你三年后的日子。总瞧着人家比你有利的地方,你能得着什么好处?除了叹气自怨。你怎么不瞧瞧人家做的有效果的事情里,哪些是自己也能做而没做的,想想接下来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用起来的!”   齐翠儿被绍娘子一通抢白,没话可答,就转脸去看陈月娘。   陈月娘笑道:“你听两句进去好好想想,可别又觉着她是在说你瞧不起你。你想想咱们刚来的时候,她还来得比咱们晚呢。她那时候不也是从在家里养蚕开始的么。那时候多累!后来又开始买茧缫丝,再到带着咱们翻绵兜子,再道如今。你细想想,她也不是蒙你的,人家原本就是这么过来的不是?!”   齐翠儿面上渐有些动容,只是不晓得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叹气道:“做什么还不都一样!再好也得喂狗……” 第237章 假作真   春考结果出来的时候,冬粮的收成也在眼前了。知县大人之前还存的一丝侥幸也彻底被浇灭了,——那什么狗屁鲜石水浇的地压根儿没增产!不止没增产,连历年记录里最低的产量也没赶上。若是一处两处还好说是种的粮作不合适,事实上却是处处如此。且相邻的没有用这破水的田地,就都长得好好的,同常年无甚大差异。   岳二这年就没过舒坦。那些从他这里买了渣水去的人,初时还没看出什么来,等出苗拔节后,同人家的地一比,心里都不踏实起来。多半先跑去岳二的地里瞧瞧,怕他是不是坑人,没卖给自己真东西。   可一瞧,他那地里的苗也没长多好。这下他们又犹豫了,或者“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这粮作产量高不高同这出苗的干系不大?没准开始瞧着不怎么好看,后来就发力了呢!   他们还能自己开解开解自己,岳二那里可是用过几季的。一看这阵势不对,几个管事就商量上了。   其中一个道:“这瞧着不成啊,要不……咱们给追点旁的肥料?”   另一个便道:“东家是为了卖渣水给人的,你这么着,到时候难道买渣水送堆肥?”   还一个道:“就算咱们自己这里糊弄过去了,还有官田呢,你能偷偷给人施肥去?”   说不拢,心里也有些奇怪,——上回还用得好好的呀。最后只好道等着再瞧瞧吧。   等瞧出真的不好来,再瞒也不是个事儿了,且这阵子往自家地里来看的人也越来越多,问的话几个人也渐渐应付不了了。另有门路的从农务司打听了官田的情形,听说也不太好,晓得这事儿自己几个扛不住,赶紧跑去岳二那里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岳二一听都傻了。这叫什么话说的,自家用了几回都好好的,这好容易要推广换政绩换人情换银子了,就忽然不好使了?赶紧自己下田去瞧,虽他对田亩事务实在不晓得什么,可单只看看这满眼枯黄干瘦的也晓得不是好事。   又另外请了官田里的人来细问,也是同自家差不多的情形。这里还愁着,几个花钱买了他渣水的人已经闹上门来了。虽说当日也是你情我愿的、并非强买强卖,可你岳二确实满口保证着定能增产云云,我们也是把你岳二当个人还信了你的话,可你如今瞧瞧去,你这是能增产的东西么?!   岳二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是不算个什么特别好的人,可这事儿上头他真没撒谎啊,自家真是用了两年三季,回回都增产不假。要不然自己就这么傻,这回又搭白进去这么些地?   那几家也不理他的说法,只闹着要他赔。说是用他的渣水如今把地都腌死了,别说这一季了,就看今年、来年、接下来几年都不一定能回过来。好好的田,都叫他坏水给毁到底了,不赔不成!不赔就上衙门去!   岳二也生气了。好嚒,你们当日怎么偷偷摸摸摸来同我商议的?我还说了衙门里现在不让卖,官田里先要试着呢,你们不是说没事儿么,还说信得过我么。这回就这么一下子,也不晓得到底如何呢,就恨不得连十年后的亩产都要我赔了,真是要一张脸不要一张脸!爱告就去告吧!官田还用着呢,也没见人家说什么!   如此两头争执不休。可是又没哪个真的往衙门里去,谁都晓得如今这知县大人对岳二那不是一般的看重,就算这渣水真的不好,还有人鲜石粉年年供的税呢,自己就算去了,也落不着什么好。何况当日也没个文书,那渣水也是自己倒自家田里的,告起来赢面实在不大。   可那也不能白受这口窝囊气,往后凡是沾上岳二的事儿,能多踩一脚定是要踩的,能多给他添点儿堵的也绝不吝惜气力。反正这场子怎么也得想法子找回来不可!   ——当日不是你自己寻上门去的?   ——那也是他骗的,这从头到尾就是岳二同官府合谋的一个骗局,我们都是人太老实太单纯太相信他了,才会被坑成这样!   得,横竖什么错里头都是旁人的错,自己除了好骗简直没有丁点错处。而且单纯点天真点难道还是错了?!嘿。   等到官田的收成报上来,县令把岳二找来了,也没什么话,直接把上头的数录扔给他看。   岳二之前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先去知县那里打个底,可又叫他怎么说呢?说自己那边今年收成好像不比前些年?要不要问问官田的?还得当心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同官田的人的来往。   他实在不愿意开年就弄这样的晦气事儿,所以虽每天都琢磨又每天都怀着点儿没准接下来又会改善的希望。这么一拖两拖的,就拖到了眼前。   “小人只能说小人从未想欺瞒大人,小人撒这样的谎毫无道理啊大人!大人难道会只听小人片面之言就尽信了?小人说了谎话,迟早会被戳穿的……小人经商,于我们商家而言,诚信乃立足之本。小人怎会如此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大人……”   知县大人挥挥手止住了他,淡淡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只问你,你没有旁的要说?”   岳二赶紧道:“大人,小人保证,小人之前用的三季绝对真的都增产了两三成,绝无虚言……”   知县大人冷冷看着他,岳二声音越来越小,忽然他明白过来了,县令是想叫他把这事儿都扛上,就像当年想叫他在文书里保证这鲜石渣水种出来的稻子绝对合人吃一样。这稻田灌水的事情虽没有大规模推行,可县令给康宁府可是写了文书的,还勒令农务司出了该事的文论。如今这事儿闹成这样,总得有个交代……   岳二心里飞速算起来。   ——自己认了这事儿,知县这边会不会替自己开脱几句?那那几个自己过来买了渣水去现在又闹个不停的混蛋不是更有借口来闹了?可若是自己坚持不认,能推得干净吗?不能,因为这渣水就是自己这里出的,之前自己交上去的文录还都在衙门里收着呢。   ——知县又会不会因此给自己好看?看在鲜石粉现在每年交的税上头,应该不至于吧……这么说来,若是自己认了,为了税,县令应该也会给自己留好后路才对……   念及此处,也不及想旁的了,立时哭丧着脸道:“小人也是一时糊涂,恐怕是底下管渣水的那几个恶奴,为了年底邀功请赏,把小人给骗了!小人一心想要为邻舍做点事情,也来不及细查,再加上小人在田亩之事上所知亦有限,就把假认成了真,还急匆匆来报给了大人……小人真是太过鲁莽,太过草率了,请大人恕罪……”   知县大人面上缓和了下来,叹道:“欲速则不达啊。不过这事儿也不能都怨你……幸好官田试行了,没有酿成大祸。而且,本官也不会因此就问你什么大罪,毕竟……若这么做了,往后谁还敢给官府献计献策啊,是不是?不过你到底还是太过鲁莽了些。回去好好反省反省,把事情经过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给百姓们一个像样的说法!”   岳二感激涕零地回去了,把管事们叫来一通大骂。管事们也委屈着呢,自己从头到尾真的一点错事没做,怎么从前用的好好的,如今就忽然不好了呢……这可真是冤得很……   忽然,一个管事面上一滞,眼睛里忽现惧色,左右几人看他如此都静了下来看着他,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岳二发觉有异,看一圈骂道:“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管事听到神鬼二字更是一抖,另外几个也忽然想到了什么,齐齐变色,岳二还没回过神来,最初发怔的那位抖着嘴唇道:“爷,会不会、会不会是那、那神仙……遇仙湖,上回不是……后来这回,别的地就……那个什么……”   岳二也愣住了,忽然往椅子上坐下道:“好了!别说了!这错我们认了!往后渣水别给旁人了,咱们自己地里也别用了。就、就先堆那儿再说吧!”   几个人听了都战战兢兢领了命,赶紧去写认罪书不提。   这稻子的事儿还没完,忽然许多之前给岳二下了定的行商纷纷来信取消了订货,宁可损失些银钱,也不要鲜石粉了。岳二觉着奇怪,想寻人打听,却没有个真正的说法。   又过了两日,忽然衙门里又来人请岳二过去,这回来的还是知县大人的一位幕僚。   岳二心神不宁地进了后衙,知县大人见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盯着他眼睛问道:“你那鲜石粉,到底怎么回事儿?!”   岳二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大人何出此言?”   知县大人咬着后槽牙道:“问问你自己!”   岳二听了这话越发心里没底了,可细想一回自家产的东西这么些人吃了这么些年了不也没什么事儿么,这还能有什么事儿,便试探道:“最近有几个客商取消了订货,小人也觉着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中伤鲜石之事了。”   知县冷冷看着他道:“已经有州县开始禁售鲜石粉了,你不晓得是何缘由?”   岳二心里又慌又急,可他也确实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抖着牙连连摇头:“小、小人不、不知啊!请、请大人明示!”   知县这会儿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呢,只是收到一个从前同窗的来信,言及他那里有几处州府已经开始查禁鲜石粉了。到底是何缘由他也不甚清楚。最近那几处也没听闻有什么大案子,更没什么人命上的事情。可是叫知县大人心里不□□稳的是,那几处地方的主官都是同京里关系极近的……这叫他心里不免要多想一想。   如今看岳二这样子,想来并不知情。便又问道:“是哪几处商行不要货了?别的家又怎么说?”   岳二忙把几家取消了订单的商行名号一报,有说了几家新来单子和从前下了单子并没有取消的,知县听了面上也十分疑惑。听起来就是那几个州县的商行没再要货了,可根子就在京城的两家商行反没动静。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岳二一走,知县就把一个幕僚叫了来道:“派人看着点儿岳二,最近都不能叫他离了县里。”又另外嘱咐一个,“你出趟远门把,去那几处细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几人都郑重领命而去。   这鲜石同稻子还不一样,稻子只是在县里闹了一回,府衙里稍微有点动静,抹一抹还能抹去。这鲜石当日知县可出了不少力,连京里都是他给引荐的路子,要果然有个好歹,恐怕……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当日觉得千好万好的事情,怎么如今回想起来又好似处处不妥处处有漏洞?知县一辈子凭自己本事一步步走到今天,最恨落到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的情境,可偏偏是眼下好似又真的只能如此了。路明明都是自己选的,怎么如今回头想想好似都不能理解当日笃定的选择了呢?心里一时上一时下的越发没个安宁了…… 第238章 破格提拔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正在县令为之前力推的鲜石粉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大妨碍心焦时,坊业司报来的当期事务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亮点。   ——在年前忽然风行起来的仙人露,原料竟然在德源县就有出产,且量还不小。   简直是救命稻草!   如今已经有许多识得风向的商家,去采买了原料来做成各样货物,眼看着大笔商税进账又指日可待了。   知县大人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鲜石粉的事情。反正,若是那东西果然有毒性,自己之前引荐之事也避无可避,还不如赶紧另立新功,到时候也好将功折罪;若是虚惊一场,如今自己做出来的成绩就是锦上添花。是以不管如何,赶紧将新一年的政绩做起来才是当务之急。   心里一松,脑子好似也活络了许多。   除了这忽然出来的仙人露,还有一个他已经暗暗留意了好一阵子的天女散花稻也该提上日程了。   根据几个有来往的大商家的消息,这天女散花稻只能在南边这一片种植,这东西要的水多,所以虽暖和但是水源不足的地方,也种不得。偏偏物以稀为贵,尤其是这样人人都要吃的粮食里头的异数,这同那些人参燕窝的还不同。人参大补,也没人拿它当饭吃,且这东西再好,也得看天吃饭,不是你想有多少就能有的,燕窝亦然。   可这天女散花稻就不同了,又是米饭,又是补益身子的,吃得上的人乐得天天拿着个做饭熬粥。且再一个,这东西能种啊!虽说在田的时间略长了些,可产量高,售价更高。一样的田,种这个是种寻常稻米收益的数十倍!最最要紧的是,德源县这块地方,是能种这个稻子的!   他早就已经同几个大商行打了招呼,到时候这德源县全县换种此稻,稻种就交由他们去筹来,之后收获了,也照样还卖给他们,经由他们再行销天下。等于这稻子的来处和去处都已经定好了,百姓们只要负责将稻子好好种植收获,既不用担心如此稀罕的稻种不容易到手,亦不用担心好容易种了出来却没个地方能卖、变不成现钱。   据知县大人同底下几位幕僚的计算,若此事成功,这些百姓能从一亩地上赚取从前数年的收益。如今再加上一个仙人露,明年自己的政绩还用说么?!   前景十分美好,畅想了一阵子,事务还是要落到实地上来。   想到之前因渣水稻的事情同农务司起的争执,虽如今看来他们当日的谨慎倒没有大错,可若是今年自己打算的这两件事情也叫他们搅黄了,那误的可不是一时一年的事情,是自己这辈子仕途的希望!   阁老退阁,底下不得搅动一番?寻常来看,这从动到静大概要三年左右功夫,自己这回要能冒头,就恰赶上这一波浪头。若是错过了,之后的路就窄回去了,那真是要遗憾终生的。   是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叫那帮老顽固阻了自己的大好规划。可怎么才能绕过去呢?这两件事情都跟粮种和推广有关,必须得经过农务司,可农务司的那位老司长可真是……年纪大资格老偏偏脑子不开窍,真叫人生叹呐。   春考和典试成绩出来,紧接着就是典考了,方伯丰这回毫无意外地落回了德源县。他就填的农务司,恰好今年农务司要人,履历便送到了县里。   县令大人看报上来的文书资料,拿了笔在上头批复,看到方伯丰的履历和农务司呈上来的建议时他停住了笔。农务司给方伯丰安排的是主管之职,这是合理的。寻常典试过来的,多半从主事开始,可方伯丰是在府学里读了几年的人,且看其成绩,年年农务向的学文得的几乎全是优等。这样的后生,起点高些也是情理之中。   县令夫人给知县大人端了茶过来,见他举着笔凝神思索了许久,便出声道:“又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这阵子你眉间都够刻个‘川’字了。”   知县大人回过神来,放下了手里的笔,接过茶水来喝了一口,笑道:“正想着要不要破格提拔个人。”   县令夫人很是意外:“哦?碰上什么才俊叫你起了爱才之心了?”   知县大人哈哈乐起来,笑道:“才俊都往京里赴考去了,哪里会落到我这里来。我是说这个人。”说着往方伯丰的履历上点了点,县令夫人见是个司衙的小吏,笑笑并未多言。   知县大人一边捋着自己的思绪,一边缓缓道:“今年我要做的两件大事,都同农务相关。只是农务司那几个,都是石头脑袋。这事儿还不照旁的似的,万一叫他们拖住了,这一过了下田的时候,就是再说回来也晚了,没用了!可偏偏又绕不过这个地方去……   “我琢磨着,绕不过农务司……这农务司又不是个真人,绕不过它去我还绕不过人去么?这后生来得正好。我想着,若是把他提成农务司副长,到时候就叫他来全权负责此事。如今的司长老了,若是有个年轻的副长,又是我直接破格提拔的,这底下人站队的时候到底该往那边去,心里也得掂量掂量。只要他们里头分开一站,我自然有法子叫其中一边的话音大些,自然后面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县令夫人便道;“这廪生对农务如此熟悉,同如今农务司的人肯定也有交情,会不会也听那位老司长的呢?”   知县大人笑笑道:“嘿,如今农务司给他定的不过主管之职,我一伸手就把他放到了副长的位置……且我会把他这副长的权力放到最大,直逼司长……甚至,我还要在几件他们两个主张不同的事件上无条件支持他!那司长就不是司长了,是对手!别说本就没理的话,就算有理的,恐怕都不会听了。你不晓得,这人呐,嘿,心思都是一样的。谁不想往上爬……”   县令夫人笑道:“我不懂这些东西,你想周全了就好。”   知县大人一笑:“你放心。我做事情什么时候莽撞过。这廪生也是个招事儿的命,之前同季明言还出了点同文抄袭的岔子,当时我站在了季明言那头。府学里的学差觉察了此事,把他的履历压了几日,又偏巧有人因之前什么私怨改了他的履历,叫他错过了上回的典考。   “后来因祸得福,被学差荐进了府学。当日我便关注了他一阵子。若是个有血性的,见识了这官场里的你来我往,趁着这样机会怎么也要奋发图强,有朝一日好叫欺辱过自己的人都落个报应。可这位,你看看,三年一过,还老实回来这里奔农务去了。可见是个性子软又没甚主见,只求安生度日的。   “农务司那几个如今难对付就难对付在那个油盐不进的老司长。他这一辈子反正也这样了,想再上一级也不能了,是以不需考虑什么官场人际、利益交换的事情,只把如今握在手里的权柄使个十成十,过过瘾罢了。所以我是主官,他非但不惧,反而很乐意用农务上的事儿给我添堵,以彰显他的地位能耐。这就是人性!   “而这位嘛,读书多年就想保个安稳,旁人改他履历抄他文章,也没见他如何……一个人若是连欺负到自己头上的事情都不吱声,难道他会为了什么田地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这样没要紧的事情来同上官犯别起争执?呵,再也不能的……”   这一通说,反叫他把方才自己心里的一点疑虑都说空了,越发觉着把方伯丰破格提为副长的主意好,到时候扶植其分了老司长的权,加上底下见风使舵……哦不、是识时务者的站队投靠,很快这农务司就能落到自己手里了。自己也能得着一个有业务能力又听话的下属,真是何乐而不为。   于是没过两日,在衙门新进人员的定衔会上,知县大人当众把方伯丰从农务司申请的主管位置上直接提拔到了副长的位置。其理由也十分充分,无非是方伯丰数年里的学文,已经覆盖了农务许多方面,且成绩突出,屡受府学和司农院的好评,这样人才,自然需要给予更大的权力,以盼其发挥更大的才能。   老司长略感疑惑,不过他本来就打算培养方伯丰来接自己班的,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眼前就叫方伯丰做了司长,自己好同老伴一起去平湖崖上过日子去。原是怕方伯丰年轻缺威信,没法镇住底下的老油子们,才定了个主管。没想到知县大人倒对方伯丰很是看好,这样更好了,省了自己的事儿了。   方伯丰也有些疑惑,毕竟这位大人之前可没对自己表现过什么赞赏之意,上回说几句话还是为了细问天女散花稻的事情。想想这位大人的行事,再加上之前苗十八说的话,方伯丰心里约莫料到了几分知县大人的打算。   平日相熟的几个很快都知道了此事,把放在刘玉兰身上的精神又转到灵素身上了,齐翠儿就叹:“你们家的真是行大运的人。若是上回典考顺顺当当进了衙门,不得从主事开始做起?三年还不定能到管事、跟别说主管了。结果被耽误了三年,下来就是副长!没准过两年就是司长了,啧啧,真是比不了啊。”   陈月娘几个也都恭喜灵素。   灵素看看这些人的反应,想想这两日自家师父、大师兄和相公三个天天商量这个商量那个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一样的事情,怎么放人眼里还看出不一样的东西来了呢?事情不是只有一件?人却各有各见,最麻烦是人之后的言行也多按着自己的“见”去的,若是这“见”不对……那可…… 第239章 针锋相对   知县大人苦等替方伯丰“撑腰”的机会,却迟迟没有等到。   他回过神来,想到方伯丰那“忍气吞声”的脾性,再想想老司长在农务司里的威信,直叹失策。既然自己都晓得方伯丰不是会为了什么田啊地啊的事情同上官争执的人,那又怎么会同老司长起分歧?自然是处处跟着走了!   事到如今,还不如直接把自己的提议抛出去,再指明叫方伯丰来负责。到时候老司长自然又有话说,而自己的态度也表明了,方伯丰又能因此事直接听自己指示,越过了老司长,这分权夺位之战也就顺利开始了。到时候不管他们农务司内如何分歧,反正自己的政令能在农务司里有人手执行推广就成了。那些反对的,就让他们一直反对下去好了,反正……于事无用。要紧的是实绩,哪个真有点城府的人会争口头的一时短长?!   想到便做。   这日知县大人把两项事务一说,还没等农务司的反应过来,又直接道春耕时候许多常例事务得有人主持,是以推广种植辣茄和散花稻的的事情就交由农务司新上任的副长方伯丰来负责,有什么情况直接同自己说便罢。农务司里还没弄明白两件农事的意思,先被县令这一有意抬一个压一个的做法搅翻了天。   有司中老人对老司长道:“这就是您看中的后生!从前勤勉不过是为了能得着个缝混进来,如今另外攀了高枝去了,就准备跟您对着干了!”   也有几个想起之前的事情来,嗤笑道:“早说过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那样的老爹那样的血统,能是什么好货!老司长这回是被啄了眼了,如今人家位置在那里又有知县大人扶持,咱们就算心里瞧不上,也是人在屋檐下了。”   另外有几个骂骂咧咧的闹得更厉害了,便被别的几个嘲笑:“那么受不住,辞了工家去不得了?”   有人便回道:“为了口饭吃不得不受这气,但是我们心里难道会不知道好歹?!”   也有聪明人看出这势头,已经开始琢磨起往后行事的路子来。——老司长年纪在那里了,还能干多久?这位可是刚来的,又有知县大人捧着,还在府学里待过这么些年,同府衙里的司农院都有交情。嗯——顺势而为才是做人的道理啊……   司里沸沸扬扬之时,方伯丰同老司长却在里屋细说这两件事情的不妥处。   方伯丰把自己一直以来准备的关于散花稻的各样记录拿出来给老司长看了,一边道:“这稻子单看一季是产量略高,如今市上卖的价格也确实是寻常稻米的二三十倍,大人光看了这两件事,就出了全县推广的主意,且还将计划的需得推广成功的田亩提到了六成。实在过于武断了些。   “您看这个。去年我从夫子那里得了些这个稻子的种子,家里就分出一块田来试种了。产量同之前的传说无异,不过这稻子对地力的损耗极大。同样两块地,一样的追肥,去年种过散花稻的这一块今年的收成只有另一块的一成多两成不到。这地还是之前用过鸡鸭窠的底肥的。我如今怀疑,若是寻常地力的田地,或者根本支撑不到它开花结穗的时候。   “若真的全县六成田地开种此稻,那不止今年的肥力需求会极大,县里的常量不一定能够支撑,且下一季甚至明年整年的收成都可能被耽误。这地力恢复需要多少肥力如今我还吃不准,家里收了这茬粮之后,准备再分成几截,施埋不同数量的肥料,看看秋粮的结果,再看能不能估出个大概的数来。”   老司长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又道:“我也问了几处商行,如今的散花稻多是打更南边水边来的。不知道他们那里又是如何种得的。我们这位大人是个认死理的,只说我们这边如何不成,他定要追问为何人家那里就成。各中原因不弄清楚、摊开了给他瞧,他是不会相信的。”   方伯丰点点头,又说起辣茄的事情来。也是一个意思。既然莽北已经有大商行做出了仙人露来,且是行销天下的,说明人家已经种出这东西来了。如今虽值钱,不过是物以稀为贵。若是果然几处都能种的,德源县大面积种了,到时候货多价贱,恐怕未必能有多少收益。   老司长也道:“逐利不需官府引导,天下逐利的人多了去了。如今谁不晓得辣茄挣钱,散花稻卖得贵?只怕已经不少人家在打这两样东西的主意了。要我说,官府要管的恰是反过来的事情。咱们县村里还好说,这城里的人都靠米铺活着,若是一年产量大降,全靠外头运来,这米价怎么也得涨上三成去。就算辣茄儿和散花稻果然能挣着钱,可并不是人人都能从这两件事情上挣着额外的银子的。那些没得着好处的呢?忽然要多掏三四成的米钱,这米还不是别的物事,这可没法省。那就真是大事了……”   且若是真的全县六成种了散花稻,吸光了地力,耽误接下来两三季的收成;再万一周边的粮产也不富裕,到时候可就不是大事而是一场大难。   方伯丰不由得想起灵素从前老担心会出现的饥荒来。如今天时无恙,别因了人祸在风调雨顺的时候弄出饿死人的事情来,这罪愆几辈子也还不上!   两人又商量一阵,方伯丰便赶紧各处收集消息数据,连夜写起文报来。   等知县大人再召集相关各司衙欲细议此事时,没想到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自己认定的那个会“乖乖听话”的新上任农务司副长!   方伯丰列举了许多实际的数录,包括自家种植散花稻的数据和这多半年来通过府学和司农院零散自各处收来的消息,并在一处,对照推演,得出了散花稻不仅在田时间长,且需肥量极大的结论。又指出,若是在种植过程中追肥不能赶上,甚至会造成颗粒无收的结局。其对地力损耗,在收割后更需大量长肥埋入加种两季以上绿肥方能恢复若干。   又罗列了德源县可采用和农户常用的积肥方法,根据德源县的山水资源、人口及牲口数量,推算出倾整县之力恐怕也无法提供六成田地种植散花稻所需的肥力。更别说收割后的恢复地力所需的追肥。归了包堆一句话,——这主意不成。不仅不成,真要这么干了,说不定就是一场饥荒。   知县大人方才见他欲言说,立时就准了。只道他早已替自己预备好了详实资料,可以支持自己的这一决策,或者还能根据这些年看管官田经验,提出一些推广试种时候行之有效的法子来。   没想到这资料是挺多,说得也不错,只是每一句都是同自己反着来的。知县大人气得都没听进去他后头的话,心里反复想的都是“这叫什么事儿?!你一个轮到自己头上都不敢吭声的,对这样事情倒经心起来了?你有这能耐魄力你不去直升六部试试,死活要蹲在衙门里当个小吏图的什么?……不会是老天派来克我来的吧……”   好容易等他说完了,老司长跟着把他的那些结论跟县里的农事一结合,把若是这么干了会引发的严重后果都细说了一遍。老司长对这些东西真是烂熟于心,一步步推来没谁能挑出个错处,众人听完之后都闭上了嘴。   没话好说,眼看着又同从前一样,一个急着要在粮产农事上做出点成绩来,提出的方案却是处处漏洞不切实际;另一边就死活拦着,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也顾不上了。可偏偏提出来的那位是主官,说白了底下都不同意,人家一定要签发政令也没什么不行的。可再看那几个不怕死的,大概就算主官真的发了政令,他们也敢顶牛不执行。这就是官场啊,理是一个,力还是一个。自己还是站远点的好。   知县大人不欲叫人看着觉得自己为政轻率,连这样的内情都未曾细想过一般,便开口道:“照你们这说法,外头如今卖出天价来的散花稻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错,这东西自然不会很好种,若是同寻常稻种一样,还能卖到这样价钱?散花稻要多水要光照在田时间又比寻常的稻子长两个月,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许多地方种不得。我们这里运气好,恰好合时节,若是同冬麦合种,一年两熟,什么也不耽误。这才叫得天独厚!   “农务司的职责,是引导好一地的农务,那么些官田难道是用来白看的?还是跟着寻常百姓一样随便种种图个收口粮的?那是叫你们去试去学去钻研的!发现机会,肯定同时也发现难处。世上有没有难处的机会么?若有,也不算机会了,谁都用上了!正是因为有难处,才要你们去想主意,去克服!   “这散花稻,别处好好地种着,大船的米运出来卖。你们却只看到什么地力肥料的难,却不去问问人家如何解决的‘路’。难道朝廷付你们俸禄,就是叫你们整天来叹苦经,抱着一直以来的观念看法故步自封的?!那百姓要你们何用?!官田留着干嘛?!好好想想到底什么才是你们该干的该做的!”   众人见知县大人说得这般严厉,心里都有些惧意,农务司的几个主管纷纷低了头试图避开知县大人逼视过来的目光。又是那个大得知县大人青眼破格提拔上来的农务司副长说话了。   他道:“大人所说商行行销的散花稻,其中八成近九成出自巨湖沿……”   巨湖沿是更南边的一处地方,中间是素有陆海之称的巨龙湖,周边散落着一些州县,因都在巨龙湖沿岸便统称为巨湖沿。那地方从前因有密林阻隔,地方又热,容易出瘴气,人迹罕至。后来船运大盛,从海上过去发现了此地,渐渐有人迁居。又经一代代人努力,把中间阻隔的密林也打通了路,才彻底纳入了神州治下。   方伯丰又列出了许多数据,想是怕人有疑,更连散花稻如今在巨湖沿的大致分布和如今几大商行手里散花稻的来历都细说了一遍。又道巨湖沿如今种植散花稻,用的是轮作休耕的法子。他们那地方热,一年能到三熟四熟,休耕的地里大量使用巨龙湖里的鱼虾螺蚌为底肥,加入湖中特有的几样藻类,助肥料腐熟。在初热期过后又追种绿肥,匀其地力。如此两年一轮,才能实现连续的产出。   虽他没有明说,谁都能看明白,那巨湖沿比德源县热,肥源充足,又人少地多,才能用这样轮作的方法种散花稻。且看人家的种法和投入,更证实了方伯丰同老司长此前所言,——这散花稻极费地力,德源县根本不适合种植。换句话说,知县大人这两个主意都欠思量,行不通! 第240章 急转直下   事实俱在,等知县大人说出“肥力补足之事,如今没有办法,不意味着往后没有办法……”的话时,众人心里都对其已经顾不上什么民生、急着要博这一把政绩的决心和想法都无比清楚了。   这还不够。老司长还把如今县里各处已经开始预备大规模种植辣茄和散花稻的事情也汇总细说了一回,讲完如此行事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叹道:“如今当务之急,恐怕是要对县内种植辣茄和散花稻的田亩作个明确的限制才行。若不然,就以眼前的数目来说,恐怕今年的口粮就得从别处买了。别的还罢了,食粮上是最经不起事故的,一不小心就米价高企人心惶惶了。到时候府衙问下来,我们也难脱其责。”   众人听了发愣,县令大人风风火火想要推动的大事,一件件被指出许多不妥不说,如今又说这真该做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衙门里多的是遇着事情先想人情官场的,事到如今,到底这农务上的危机已经到什么境地了他们听不太明白也体会不出来,倒是觉着上官下属间的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刺激得很。满心里都是“这老头子是到头了!”“这小子真是自己找死!”“大人要如何挽回颜面?”“这时候要和稀泥怎么说才合理?”“农务司接下来谁能捡这便宜、趁机上位?”……   老司长混了这许多年的衙门,人情世故焉能不懂?这么做说不定会惹得知县大怒,他能没想到?   可如今不赶紧不行啊!许多人家不知道哪里问来的种辣茄的法子,已经张罗着把水田开高垄准备种菜了!再加上那些买了散花稻种预备捂芽播种育苗的,若叫这稻种占了秧田,那就算到时候说要换,再改旁的也来不及了啊!   更何况他们在巡查的过程中,还发现早已经有商行动了脑子,直接同地方上的里长或者旁的有些威望的人搭上线了。一行高价卖散花稻种,另一头又打算往后收了稻子卖别处去。如今那稻种的价格真是高的吓人,可农户听人家一算账,再比比如今外头卖的花稻饭的价格,叫里头藏的厚利冲昏了头。根本不带起疑的,砸锅卖铁东挪西借地打算要买稻种种地发财。   这时候除非官府说话,最好出强制政令,要不然只靠他们农务司里几个抹着老脸去劝,是再也劝不回来的。——人一旦信了前头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谁劝谁就是仇人,哪里肯听!   有时候劝得灰心,也想撒手不管。可试问这世上谁又没个糊涂的时候,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有该干的事儿。只有想法子把它干成的,没有为了自己心里一腔高不高兴就撂挑子的。   所以说之前知县大人教训他们的话,实在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同在到底对什么事儿该较真上。   这一场上下商议,最后以知县大人铁青着脸离席告终。   老司长心里发愁,他想起了上回阻止渣水灌田的事情。那回知县大人就押了一个来月才改的口,若是这回也这般,恐怕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就算最后能阻止散花稻插秧下田,那也得耽误这一季的秋粮了。何况还有辣茄儿占的良田,今年的秋收得多难看!   回到农务司,方伯丰也在想这事儿,他对老司长道:“若无政令强制,民众只怕一时半会儿听不进劝。事情总能弄清楚的,就怕到时候没法子转圜。您看是不是把如今合用的官田都用来育秧,到时候都明白了,那些先时预备种散花稻的地也不至于没秧苗可种。”   老司长面上一喜:“好个主意!”却又一忧,“你不知道如今那散花稻的稻种卖得多贵,许多人家都是东拼西凑在借钱买稻种。万一……就算能补上一季秋粮,这里头的亏空不知道又要连累整家人多少年了……地里刨出来的钱哪儿那么容易,可这当只要上一回就能都给赔个干净!”   这事儿方伯丰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回去同灵素一说,结果灵素道:“我们家里还有些散花稻的稻谷,他们要我们就卖给他们好了。价格收得比商行里便宜些,估计就都来咱们这里买了。到时候告诉他们那稻子不能种,咱们把种子钱再退回给他们就成了。”   方伯丰便把这主意说给了老司长,老司长摇头道:“若是从前,你们这么做虽有些剑走偏锋,也还能过得去。可如今你在农务司里任职,这样的事情就做不得了。人啊,没那么容易弄清楚一件事儿的。到时候你这里还没来得及说还稻种的话,只怕就一堆文书飞到府衙里告你去了。完了你再说你如今的打算,谁信?!听我的,这做法不成。再说了,你们拢共才种了多少出来,也帮不了几户。这好处还没有藏着的坏处多,罢,罢!”   方伯丰听了老司长的话,知道这是多少年实务做下来的经验之谈。尤其想想这些日子劝解几处欲种散花稻的人家,那些不耐烦的面色和不入耳的话。若是还在犹豫要不要买稻种的,还能略听进去两句,而那些已经付了极高的价格买了稻种的,真是半句不好都不想听。你一劝人就觉得你那话听着晦气,还有两家甚至把家里的狗都给放了出来。农务司一行几人只好作罢。   路上忧心忡忡,忽然被一个人拦下了,方伯丰抬头一看,却是府衙司农院的成于陆成大人。刚要见礼,那位一摆手道:“这又不是在衙门,走,前头喝两盅去。”说着也不由方伯丰分说,就顾自往巷子里一处小酒馆走去。方伯丰只好赶紧抓了个人央其给家里捎个信去,自己才又转身追上那位大人。   小酒馆也是这临街的人家用厢房开的,里头四五张桌子,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成于陆同方伯丰捡顶里头的一张坐了,各叫了二两酒,三个下酒的小菜,便说起话来。   方伯丰见了成于陆就跟见了神仙一样,也不管人家是为什么来的,赶紧把县里如今的形式说了一遍,想走从前的老路,让府衙给县衙发个文书,或者知县大人得了梯子能尽快就坡下驴,事儿就能解决一大半。   成于陆呵呵乐道:“你当只你们县这样呢?你们县的农务司是铁水城,真是挡了不少邪魔歪道,我才敢放最后过来。另外的,有多少地方就是农务司在张罗卖稻种呢!还压着量一点点卖,叫人心急越发出高价去了,真是肥水肥膏油得很呐!   “有些是真傻,根本没去详细问过这稻种有没有什么不妥处,只当自己天生鸿运傍身的,平白就能落着这样天大的好处。还有的就是真黑心了,明知道有些不妥,可经不住这白花花银两闪眼,什么良心的罪过的就都先放下了。想着反□□不责众,到时候真出事儿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你们的事儿我听说了。不错不错,你们那土埋脖子的老东西得了个你,总算能放心走人歇歇去了。我从前还当这位非得死在这位置上呢!这事儿交给谁他能放心!还真是,还有这样的后生……你啊,真是把你们这主官大人坑苦了。他还当捧了个听话的起来呢,哪想到是颗‘小铜豌豆’!煮不熟砸不烂的!呵呵……”说着就顾自己笑起来。   一听成于陆这话,方伯丰晓得这是府衙里准备要动手了,心里松了口气。又问起另外几处县镇的情形来,听了之后面露不忍道:“还真是防不胜防啊……”   方伯丰同这位副长大人别过,又赶着回去准备之后下发各镇的关于散花稻种植技法的文书去了,——怕有些心急的或者实在一意孤行非要种这个的,就算府衙下了令想必也不能全部禁绝,还得替这些田地留条后路。却不知道这位成大人转了个圈换了个更隐秘的地方,又叫人把老司长给请了来了。   却是向老司长详细打听起方伯丰这个人来。   老司长对方伯丰所知甚详,事无巨细,凡自己知道的都说给了成于陆。   成于陆听了方伯丰身世十分惊讶,最后笑道:“难怪如今这主官要提拔他了,只怕是瞧他甚事都只忍耐一途,只当是个应声虫。”   老司长叹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心只看自己得失的多了,反看他这样的觉着稀奇。”   成于陆听了笑着点头。   事后老司长也没有同方伯丰说起此事。成于陆本是从京里下来的,向来痴于农事,只是上回渣水稻之事经由他之手的处理手段和今次忽然问起方伯丰个人的为人出身来,恐怕另有用意。事情往后如何还不知道,现在多话倒容易乱人心思,还是算了。   果然没过几日,康宁府出了政令,勒令府内所有丁田不得换种天女散花稻或其他非粮作物,若有违反,一经查实即收回丁田并处以重罚。同时派出了司农院与典狱院领头的巡查人员,下各县巡查。没过多久,临近几个县里都有司衙官吏被查到与商行勾结,高价售卖散花稻种,甚至还有人员利用田亩税威逼村民撤换寻常稻种,非要他们种散花稻不可。   这个时候,就显得德源县格外的风平浪静。当日等着看虎狼相斗热闹的,这会儿回过神来才晓得那稻种粮作里头竟藏了这许多机关,又不由得有些后怕。倒是方伯丰经此一役,竟意外在农务司里立住了脚,从前几个总是疑心他藏奸的如今也对他有个笑脸了。老司长看了心里又放下一重。   可就在德源县于波澜中一枝独秀的时候,忽然巡按现身康宁府,两日后德源县县令连其家眷就上京待察了。偏偏德源县又没有设个县丞主簿的职位,县令底下就是各司的司长,这一下子就群龙无首了。事发突然,新任县令还在赶赴途中,没奈何,直接从康宁府下来一个知事暂代事务。   各司各司其职,知事也不真管什么事情,倒是闲来无事同大家说起不少府衙里的事情来。众人才知道这之前府学里的郑学差被上调京学了,而巡按这回来康宁府,要过问的事情还不是单单一两件。   没过多久,康宁府典狱院直接来人,从西月楼带走了岳二。随即消息传来,说是今年退阁的一位阁老,因过量食用鲜石粉中了毒,虽经太医院众国手倾力救治,终究无力回天,已然驾鹤西游。众人想起岳二的鲜石粉行销各地,里头还不少知县大人的功劳,恐怕这回待查的事项里头就有这一件。   却是祸不单行,没多久又有官文下发至县,道是德源县监生季明言一向为学有假,革除功名收押待查。   又一个待查的不说,且这位细论起来也同知县大人千丝万缕的关系。   刚刚还在一众乱事里如濯水白莲的德源县,忽然连着折了当位的知县和高中的监生,立时就有些灰头土脸了。 第241章 含冤莫白   这阵子德源县要说满城风雨也不为过,哪里吃饭喝茶碰着人都说的这几件事儿。   鲜石粉有毒!还把人给毒死了!毒死的还是个阁老!   那阁老寻常吃什么用什么身边多少人伺候一病了又是什么人给瞧?就这样的,都没能捱过鲜石粉的毒性,你说说这鲜石粉是有多毒!   没吃过的便道:“我一早看出那东西不是个好的,所以我都不去那些用这个的馆子酒楼里吃饭。上回我家的还想凑过年买一小罐儿,我给拦下来了。我说那东西到底怎么来的吃不吃死人都不晓得,你买它干吗?!这又不是米不是面不是油盐,缺了它还不能做菜了?!这吃了几千年没它的东西也没见饿死谁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看,叫我说着了吧?”   吃过的心里害怕:“我都找几个大夫给瞧过了,也没瞧出个什么来。一个说过脾胃有点儿虚了,另一个说我血干,嗐!拿了几帖药先吃着吧。我这阵子刚说觉着脖子后头发硬,就是想不出什么道理。这事儿一出我才明白过来!肯定就是这东西害的!幸好知道得还算早,真是神明保佑。”   又有好心人道:“说起神明来,你不去慈光神庙求碗神水喝?好些人都说喝了那个拉了几回黑屎,想是那毒就拉出去了,应该就没事儿了。”   周围几个一听还有这样的事情,都围上来细问,又是另一场热闹了。   还有自然就是知县大人同季明言的事情了。季明言抄人文论这样的话儿百姓们不太晓得,如今传成这位一直养了个什么幕僚,原来文章都是人家做的。后来到了宫里,那人进不去,皇上问话,这位就都答不上了。偏偏那个幕僚又想从后花园翻进去,结果叫皇宫卫兵个抓住了!这事儿才露出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当时那位翻墙的时候他们就在底下看着似的。   至于知县大人,那就有人叹有人骂了。叹的人说这真是位好官,从来不贪不拿的,官帐上给司衙做差事的人开银钱也向来大方不拖拉,不照之前的那位似的。且这位给德源县带来了多大的好处?!就说那德源会,引了多少人来!还有官渡船和官行大车,多少方便。   都说之前那位做了河浦通渠和清淤驳岸,可这东西就跟那官渡船一样,一早就有了,可一直那么半死不活的。这东西是东西,能用成什么样儿才是本事。所以这位大人真是有真本事的人。这回恐怕是被什么人给连累了,可惜了的。   骂的就说这位心邪了,满眼只认得钱,凡是能挣钱的就都是好的,结果才几年功夫,搞得县里也乌烟瘴气起来,人也都只奔着钱去了,连带着良心都坏了。心里没神只有银子,结果一会儿黑水浸衙门一会儿乌云盖顶,连带着提携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人。   那个卖吃死人的鲜石粉的西月楼东家和被革了功名的状元,不都同这位走得近?可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帮子都不是什么好鸟!如今是报应来了,瞧着吧,不定要不要砍头呢!   还有之前那些抢先问岳二买了渣水来灌田的,如今一听说那鲜石粉吃死人了,这田也不能要了,想找岳二算账,可人家这会儿有更大的账要算,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们。便得空就去岳二府上闹。岳二本来要取的媳妇这回也省了,那家直接让人抬了聘礼还回来了。家中长辈更庆幸因为岳二这边事情频发,觉着心里不安,把婚期往后延了一阵。要是真一早嫁进去了,这会儿就得跟着受苦了,可凭什么?!幸好幸好,真是神明保佑。   只灵素心里另有疑处。   这日一家人又在苗十八那里吃饭,等吃完饭,上了茶来。灵素忽然问苗十八道:“师父,那位大人真的是吃鲜石粉中的毒?”   苗十八一愣,方伯丰也挺意外,灵素顾自道:“鲜石确实有毒性,不过若是一回吃到人犯晕呕吐,那滋味就已经涩麻发苦难以下咽。这位大人怎么吃才能吃这个直给吃死了……”   苗十八忍不住咳嗽起来,看着灵素一脸疑惑又好似笃定的样子,遂叹道:“里头……确实另有内情。这位大人年事已高,味儿轻了尝不出来,又有门生送了鲜石粉去,这自然比寻常人要多用些。不过……把这事儿最后归到鲜石粉上头,也是大人自己的意思……”   方伯丰听了不由得想起上回苗十八说的事情来,果然苗十八又接着道:“鲜石粉的害处虽已经验清了六七成,可没法儿明说。若是说出来只怕更难禁绝了。一直也寻不着合适的法子,又要经得起追查,又要事情大到能直接禁售禁制,还不能叫人往别的上头想。最后就成如今这样子了……”   却又看着灵素道,“你怎么会疑心上这个的?”   灵素道:“我想这那东西虽不好,可这么些人吃了这许多时候也没见如何,可见不是一时半会儿会有作用的。鲜石粉又是从我们县里起来的,京城里的人吃上肯定比我们这里晚。那怎么会这边吃的都还没什么事儿,京城里反倒毒死了人了。心里就觉着疑惑。”   方伯丰缓缓道:“如今知道这位大人年事已高,加上口味重了,每回菜色里头鲜石粉的分量也大,所以毒性发作得快,兼之年纪又大了,所以……便都圆上了。”   苗十八点点头,又看灵素:“若我不同你说前头那些,只说这话,你可就能释疑了?”   灵素赶紧在心里把自己劈成了两半,要不然怎么办?她神识在那里怎么也信不了这话啊。就那么点紫光,这么点儿时候要能汇集到方赟那个程度,得吃多少?恐怕当饭吃都得用大碗了。何况就算到方赟那样,还不是死在这毒性上头,还是叫人给打死的。   可若是换了人的那一边,什么紫的蓝的全看不见,这事儿听着就挺合理的了。也知道这东西定然有毒,且还是要人命的毒。人阁老就是因为吃多了,加上年纪大了,一下子受不住那毒性,才会如此。太医院那么些国手都救不会来,可见这东西的厉害!   想明白了,便点点头道:“确实都对上了。”   苗十八也松了口气,叹道:“总算了结了。”   灵素却不由得想起神隐庙里闪着各色光点的袅袅烟尘,这样的东西,人能基于各样的目的炼出来,却不知道其好歹究竟。如今几处有护阵在的还能守一时,那些没有护阵的地方呢?人人都求神,神仙就在这里,却也无能为力啊。   这鲜石一禁,自然渣水也没了,只要把剩余的那些能凝炼的炼掉,德源县的水土便不至于遭了毒害,她这里也算是了结了一件事情。   再细想这回渣水稻能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人发现了渣水有毒?渣水种的稻也不合人吃?自然不是的。原是灵素在凝炼毒素的时候,顺便抽走了一些地力。瞧在他们眼里,便是“灌了渣水后种不得好田”,这神仙的“龌龊手段”就归到渣水上去了。却是叫渣水吃了不白之冤。   要晓得,若是灵素不抽地力,只炼走毒素,说不定那渣水稻还照样长得不错呢。人又瞧不见什么光点,只看产量果然高了,就更该各处种去了。只要这渣水能叫稻子增产,不管有没有毒,他们就会种敢种,到一些人吃两年没见什么症状,说不定就当成寻常稻米来吃了。因为他们看不到“毒”的那一层,他们分辨毒的法子,相对这种毒来说已经不赶趟了。   这么一对,这回的渣水稻也好鲜石粉也好,竟然都是因“作假”,受了有心人“诬陷”才遭此大难。它们确有其“罪”,只是被“□□”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它们真的“罪”,而是有人串通“捏造”的“罪名”。   灵素想到这一点,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   在这之前,她满心想的都是要叫人看见这个“真”,便是苗十八等人亦是如此。他们请了人来演双簧不就是如此?叫人亲口尝尝这鲜石粉兑得浓了是什么滋味,有什么效果。想据此叫他们相信这东西果然是有毒的,吃不得的。可结果呢?谁信了?   你说放多了这样的味道可见这东西就是不能吃的,人就说那盐放多了还苦咸苦咸的呢,你不吃啊?你说这渣水这样的浓黑恶臭,怎么能灌田呢?人说你们难道种地不用大粪不用鸡鸭窠?那个就好闻了?   虽她有神识看到的真,可人却只有能看个表面的眼睛和闻味儿的鼻子,再真的东西,要经了有限的“见”才能被理解读取,这真又怎么真得起来。   若是依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做法,非要等人看到认到这个“真”才行,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就算等到那一天,只怕很多事情也为时已晚。   方伯丰同苗十八说着话,灵素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叹道:“这道理就算是明白的,要旁人能听进去朝着什么地方走,光有我们知道的道理还不成。还得能化成他们能听懂的、愿意听的道理才成啊。”   那两个正说话的一愣,苗十八笑道:“这丫头要开窍了!不错,你说的道理就是这世上的真,可是要如何把这道理用起来,还得有个‘术’。就像那个鲜石粉,果然是不好的。可你喊一万遍不好的,就有人信你了?尤其这东西还同许多人的银钱有干系的时候,更没人听你的了。怎么叫人信,这得另有途径,便叫做‘术’。”   灵素咂摸一下苗十八这话的意思,笑道:“还真是。哪怕就是真的,那人不信,他也还是照着他信的做去。我们白举着这个真,也只能等到他吃了苦头才能知道我们没骗他。只是许多事情到出了再后悔却多半来不及了。”   苗十八点点头叹道:“所以就得看你着力在哪里了。你是要证明一个真,那就看凡不信真的人最后的下场便是。你要想因这个真去救那些落入了假的人,你就得费劲了。这也是夫子同我和燕三如今行事的差处。”   灵素乐了:“我知道,夫子老说‘良言难劝该死鬼,管他们干吗!’”   苗十八也只好苦笑而已。 第242章 我不听我不听   自此之后,灵素似乎自觉摸到了人世的边了,心里隐隐的得意和高兴。原来还有这样的做法!自己此前怎么就没想到呢?直的路走不通,只要目的地不变,咱们绕一绕也没什么不成嘛!   完,神仙跟着凡人学,这要是神仙开始犯坏了,谁挡得住啊!   新县令还没到,这散花稻不让在丁田里种了,那这之前买了稻种的人家又怎么办?且县里也不是光执行府衙下发的政令,农务司同籍户司、刑狱司的人一起,又下各镇村去查有无当地势力逼迫农家种散花稻的,顺便宣扬散花稻大吸地力的事情。如此一来,许多人家都开始犹豫了,可这稻种这么贵买来的,不种了,难道磨了煮饭吃?!那才是见鬼了!   未等府衙出面与商行协商,几家商行自发表示所有卖出去的散花稻稻种,都可以以原价的九成回收。若是等官府出面,说不定就原价回收了,他们也看清阵势,商不与官斗,先认了这个栽。再说了,如此一来,事情还未必就真坏到不可收拾。   果然,家里本来也没有多少有田的、又听说散花稻的施肥和追肥规矩,都吓得直摇头。虽要折损一成的价钱,也比这么白放着或者种了下去却颗粒无收的好。没怎么犹豫,就都结了伴,上县里寻着对应的商行退了稻种。   这散花稻的稻种好退,也不用验,也不怕别的混进去。它那个头旁的稻子也学不来。几家商行都是一块儿商议的,也不死追当初在谁那里买的,反正说好了这件事儿大家一块儿担着,收回的稻种也是各家平分。虽费了一番功夫,好在还有这坐收的一成,总算稍有贴补。   见他们这般爽快,那些除了丁田还捏着大把有田的人家就有些犹豫了。——这稻种若果然是来骗人坑钱的一茬买卖,这些商行又怎么会这么痛快答应收回去?且如今能种的人家少了,自家若是能种出来,到时候自然卖的价格更高了,赚的也更多。可是这肥力的事儿,农务司也没道理说虚话,这许多底肥追肥哪里弄去?!   农务司只能各处宣扬这散花稻的难种处,却没法子如府衙的政令这般强行规定什么能种什么不能种,尤其是有田,那是各人各家的,跟丁田这实际上还是公家的意思不一样。   老司长带着方伯丰和另外几个主管、管事算了两日,若是丁田都照常,有田里能有三四成还种寻常稻种,这一年的收成大概还能看。如此也稍稍放下一点心来。余下的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自己这里尽职责规劝,听不听的还在人家自己。   灵素把自家收了冬粮的那块种过散花稻的田分作了九垄,每一垄埋肥量都不同,又全都种上旱稻,——这就算最不挑肥的粮作了。方伯丰都跟着过来帮忙做活儿,顺便记录各样数目,以备日后为据。   同外头的沸沸扬扬不同,这回上林埭几乎没什么人家考虑种散花稻。一则上林埭本来地就少,寻常稻麦还费劲呢哪里敢惦记那种怪稻子。当日灵素要种这稀奇谷物,几乎九成九的农人都过来瞧过。看着灵素打垄埋肥下的秧,再后来看那追肥的力道,和起田换种之后,二茬那要死不活的样子,都摇头了:“这东西哪里是稻子,简直是吸地力的妖精!”   所以后来各处吵嚷要种这个稻种时,上林埭没什么人动心。不止自家不种,连自己亲戚里头若有动这个念头的,都死命劝住了。还有干脆领了来草荡浦看灵素那块黄瘦干枯的“花后田”的。   许多事情你嘴上说道理,人听了似懂非懂,还心有不甘似的。领他来看看,再把当日看这地东家前后下的肥数给他听听,立马就掐了念头改主意了。   倒是小河滩上,虽然种地管田的都是村里人,可这田的主家却有许多是县城的。这些主家们一看那散花稻的价钱,早就赶紧四处打听种子去了。谁知道还真有,都不带犹豫的,赶紧就使人通知佃户们,明年要换新稻种。   如今风向屡换,可这小河滩上的多半都是有田,这些人不受府衙禁令的影响,一多半还坚持想种散花稻。至于肥力的事情,大多抱着“总会有办法的”念头。凭农务司和特地上门来商议的佃户们罗列的许多数目,他们看了也觉不出个多少来,总觉着“不算大事”。二十担金银铜钿是难,二十担大粪总没那么难吧?!   等到早稻插秧时候,散花稻们也纷纷下田了,之后就只能走着瞧了。   灵素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仍老老实实缩回到人路上,专心带娃看家,顺便照顾照顾山上地里和饭庄子上的事情。   天气渐热,这日湖儿和岭儿犯困,陶丽芬就领着他们回她租的小院里睡去。灵素跟着过去说话。没一会儿,刘玉兰也来了。   祁骁远前阵子已经收拾行装上京去了,刘玉兰没跟着去,家里让跟去两个书僮两个随从和一个厨娘。祁骁远的老娘说了,她儿子嘴认生,吃了陌生地方的东西容易坏肚子不说还掉膘。要是没个会做家乡饭菜的人跟着去,只怕熬不到考试那会儿。就叫家里从小给他做饭吃的大娘跟着去了,又给大娘配俩打下手的。   刘玉兰说给灵素几个听,最后道:“合着考试去的,结果带着去的人里头,灶上的比伺候笔墨的多!我都说了,就当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吧,权当玩儿一回。就这样的,能指着他当官?神仙保佑也没有这么糊涂的?!”几人听了都笑。   把俩娃儿放竹榻上,灵素给他们两个摇着扇。刘玉兰看看陶丽芬,笑着对灵素道:“我有个主意同你商议。”   灵素便抬头看看她,刘玉兰接着道:“你看你在城外码头不是还有个小铺子?那地方如今也不少人进出了。你那铺子也是花银子买来的,白放着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不如开来咱们做买卖,你看好不好?”   灵素之前也想过那里。从前她喜欢在山上玩儿,到处搜刮吃的用的,只怕会冻着饿着。是,她是死不了,可一直挨着冻受着饿还死不了不是更完蛋?!后来攒出点神识的本事来,全用到这上头了。如今灵境里堆满的吃食不说,连羊毛茧子生丝之类都成山漾湖的。她又干惯了这些活儿,年年两茬茧子两茬羊毛回回不落,哪里有什么山货果子什么时候熟也都心里有数。这灵境里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她就想往外拿,分给人吃。   细想起来,她最高兴得意的时候,就是在百杂行那会儿同七娘一块儿搭档给河工上的人做饭,还有杂货铺里卖各样吃食的时候了。   之前没思量周全,闹得神仙坏凡人饭碗,她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如今跟着刘玉兰学了这么些日子了,也知道点窍门了,就想寻个地方正正经经做个饮食的买卖。   可是自己要带着两个娃儿,现在又不是以前小时候了,一天能睡多半天,往哪儿一放都挺老实。现在满地走,一眼看不着不知道去哪儿登高跑低着了。这凡人的身子又脆,经不得摔碰,她哪里还能开店!只好等他们大些了再说吧。   这会儿听刘玉兰提起,她便把自己的心思说了道:“我之前也琢磨着开个卖什么吃食的。可我得看着这两个,那地方又小,哪里管得过来。”   刘玉兰笑了:“我给你带个搭伴来,这事儿不就好办了嘛!”说着话一指陶丽芬,又道,“隔壁那家不乐意把前头那块地给我们了。往后没了座儿,光卖点熟食,有个伙计就够应付的。你那里地方小也不怕,可以从饭庄里直接拿现成的过去。现在这么白闲着,到时候卖出去一份就是一份的银钱,做什么不干?”   灵素道:“这倒成。只是我还时常要去地里,恐怕没法子一直在那边帮手。”   刘玉兰拍着她一乐:“傻了不是?你可是饭庄子的老板,东家!谁说要你整天在那里守着了?还同这里一样,你爱来就来,忙了就顾你自己的去!你出了地方,丽芬出劳力,算你们两个合伙做买卖,你看成不成?”   灵素一听又要拿地方白收好处,老大不乐意地道:“那地方闲着也是闲着,我最不爱拿这些东西算入伙了……”   刘玉兰都看惯了,陶丽芬在边上噗嗤乐出声来,——谁不想攒一堆铺子地的往外一租,什么也不用干就天天日进斗金的?灵素的性子就是同一般人不一样。   刘玉兰接着哄她:“没事儿啊,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过去给她帮帮忙,出出主意,也跟在这里一样,不是挺好?也不是光让你出个屋子就白拿钱了!码头上来往的多是些搬抬东西的装卸工,力气大吃得多,跟我们饭庄子里的路数还不全对着。七娘说你不是就爱琢磨些好吃管饱还实惠的吃食?那地方再合适没有了!丽芬又勤谨,你想出来吃食教给她做去,保管错不了。到时候挣了钱你们两个看着分,饭庄子里拿的东西都按成本价儿给你,你看成不成?”   不得不说,刘玉兰真是晓得灵素的喜好。灵素就是喜欢给能吃的人做吃的,尤其喜欢做大碗大份的饭菜。反倒是那些精致的吃食她看了没什么兴致。大约是当年在上头偷偷溜出去,吃的都是些锅巴、饭窝头、揪面片的缘故。她的凡间启蒙老师是桃花儿,不是牡丹花儿啊!   知道边上人家那门前的地方要涨价,刘玉兰没肯,陶丽芬就知道这窗口的买卖不是如今的做法了。恐怕收益也会有影响。还想着要不要跟刘玉兰说说,到时候果然不成就降一点自己的工钱。没想到刘玉兰替她谋了这么一条路子,最巧在自己又是得着灵素的好了。   她不知道,刘玉兰心里是一万个看不上季明言,这是如今女子不让科考了,要不然她都恨不得支持陶丽芬考试做官去,最好还要当个大官,踩死那个忘恩负义王八蛋!如今季明言折了,功名也没了。他那一辈子处心积虑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如今都没了,真是大快人心!   他这抛弃妻子如今落得一败涂地,还得叫他瞧瞧当日他抛弃的这个如今又是活得如何风生水起。再对照一下处境,可见季明言这王八蛋就是个晦气鬼,离了他陶丽芬的日子才好过呢!   为着心里这么股气,刘玉兰是竭尽所能地帮陶丽芬谋划。再遇上个一根筋的灵素,一个下午事情就都商议定了。 第243章 广积粮   这两处铺子要是在正经凡人手里,哪里能闲这么些时候?水围库房这边就算起来得晚点儿,租给人当个临时的堆放处,一个月也得落几个钱。只是这对夫妻各别。   灵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地找钱换大肉面的小糊涂仙了,人升级了,会玩别的了,想像“正经”人那样凭本事吃饭。对于这些把自己有的东西往外一放,什么也不干就来钱的事儿没兴趣,她就没觉出来这也算一宗“本事”。没办法,桃花儿当年没给她讲过财务自由这东西。   方伯丰则是另一种土生土长的奇葩品种。毕竟从小到大在自家亲爹手里差点没活过来,幸好有个厉害的娘,一力给他疏通心气,给他讲许多不是这世上常见的道理。为什么?不这么着活不下去啊!十四五岁的孩子天天脑子里都是“东西都是我的,你们都是抢我东西!你们抢我东西还想害我!……”怎么憋得住不动手?动手又如何是人家对手?   时候长了,他就把这个“我”放下了。心里对于这个世上的人事没那么些“应该”了。既然亲爹一心要抢儿子家产还对名正言顺拥有家产的儿子又惧又恨的事儿都能有,且周围这么些人也这么看了几十年,那旁的看着不那么合理不那么良善的事儿怎么就不能有了呢?   所以他“看得开”,抄文的也能考上功名,生员的履历也能叫人给改了,既能发生且发生后这么些人都知道了也没谁站出来说话,——同自己儿时的情形多么相像啊。保命长大的经历告诉他,不要和世人斗,不要和势头斗。可以说他本来的出生就是为了继承方家大房的产业,连这样的“笃定”都行不通,这世上的规则道理本来就不是面上的样子。说不上话的时候,别说,别动,别有没用的怨言,等着。   可他毕竟是人,他在这世上呆着,得有能着力的地方。尤其在娶了个莫名其妙的媳妇之后。从前只是读书就好,后来读书读成了,有个廪生身份了,自己能去做点事儿了,那做什么好呢?自己的得失常不能保,也不会太在意,同常人比这就缺了一个现成的发力处。那他的发力点又要放在哪儿呢?   因缘巧合,最后他跟着他媳妇,寻到了种地这个事情上。世上的事情好坏难分的太多了。若是亲爹抢亲儿子家产是不对的,那么些知情人不也冷眼旁观了这么些年?这事情既能做又有那么多人默许,又说什么对不对?就算最后的最后有人还是官还是神审判了,那他那苦捱的十几二十年又算个什么?他想找一个一定对的事情,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事情。   种地就挺好。试种出合适的稻种来,什么人种了都得好处。能有什么新的法子能让地增产一成两成的,那更好了。最好的一个是,这事儿成败都是实打实的,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用人来判断。不是人说确实增产了就是真的增产了,人说没有地里多长那么些谷米就不存在了。   他想做点于世有益的事儿,但是他其实不想同人打太多交道。这“世人”在一个整体上,他愿意相信并且为之做出点贡献;但是在对单个个体上,他一直抱着强烈的怀疑和不信任,也因此对他们任何不可思议的言行都能淡然处之,——因为他一直知道:有的人,就是这样的。   燕先生、鲁夫子和苗十八又聚一块儿说这阵子德源县的风波大事,说起方伯丰来,鲁夫子笑道:“到底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内里其实同我最像。”   燕先生却摇头:“你是看明白了撒手不管,这孩子可不是。你没看他一日不停地到处宣扬那散花稻的坏处?要是你,顶多叫底下人各处念念告示,哪里会这么下功夫。”   鲁夫子乐了:“那是他还小,叫世人多伤两回,就知道收手了。有的人救不得,白费功夫没意思。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干嘛要浪费在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上!”   苗十八也摇头道:“伯丰那孩子跟你不一样,他就算劝不住,也只会换法子再劝。而不会像你这样心灰意冷地撒手不管了。”   鲁夫子沉吟片刻,笑道:“若果然如此,只能说这孩子的心其实比你我都要冷。”   三个人思量片刻,都笑起来:“竟也说得通。”   若寄予了期望和感情,失望几回后难免伤心,伤心太多便没了动力。只有把人始终当“事”来看,才会有一而再再而三去尝试的可能,因这个过程里他在努力,却不至于伤心。那到底是有情好还是无情好呢?天知道了。   灵素这阵子挺高兴。刘玉兰开始牵线多半是为了陶丽芬。她算是看出来了,灵素同方伯丰都不是对钱财那么着紧的人,且饭庄子的收益她心里有数,晓得灵素也不缺银子。   可这会儿一瞧,陶丽芬倒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事儿会有什么波折,又怕买卖会不会好,又怕会不会有人来捣乱,又怕这装卸的人力九成九是爷们,她们两个妇人开个店铺会不会招人闲话……   那个却是一团高兴,连着她们家俩娃儿都跟着前后乐呵。加盖屋子刷墙开门搜寻桌椅板凳……饭庄子上的桌椅都是大师兄当日定了地方叫人出了图纸寻大木工行定做的。到码头小馆这里,灵素就出幺蛾子了。她想起自己之前在村前吃面的茶食摊来。那就是各处凑的桌椅,瞧着也挺好挺有意思。同陶丽芬一商量,陶丽芬正怕开头投太多银钱下去,不晓得多久能回本;这主意一看就省钱,立马就点头了。   灵素就有机会把自己灵境里为着练神识前后做的桌椅板凳拿出些来用了。都没上漆的,倒是挺光溜,用的木头都不一样,颜色自也不同。形制也各异。陶丽芬见瞧着都挺新,问灵素哪儿得来的、得多少银子。灵素便道都是乡下收来的,用的都是寻常做大件剩下的料子,便宜。陶丽芬一看那桌面同腿儿能分出四个颜色来,就信了这话,还叫灵素把账记上,两人分摊这个使费。   她不知道这神仙多抠门啊,整的大料她舍不得拿来用!她想想那些木头一根都长了几十上百年,虽如今枯了死了,可若是白白用了,下回再要一根这样的,就得再等几十年。自然能省着点儿就省着点儿,再说用散碎料子做东西更练神识不是?!   陶丽芬自认已经得了灵素太多好处了,实在怕再多赚她便宜。这回合伙,灵素出地方但是人不一定能长来,陶丽芬则天天得在这里守着。刘玉兰知道灵素的性子,说俩人到时候五五开,陶丽芬不肯,非要三七。说自己拿三都多了。毕竟要找做工的人哪里没有,但是这地儿却就一个。说白了灵素不找她,另外寻个人也能做,没有再平分的道理。   最后还是灵素说若要三七就不干了,才作罢,依了她的五五。这么着,陶丽芬更早起晚归地想多出点力,要不然心里实在不安。   收拾屋子的当儿,灵素还带着俩娃儿四下瞧瞧去。看城外河边多了许多土墙矮屋和草棚子,记得之前没有啊,便问起来。边上一大娘告诉她道:“都是这里扛活儿的人住的。跟船来了,下来歇歇,去城里不便,又贵。这里没主的荒地,开始有人盖的棚子,后来见也没人来过问,就胆子大了盖起屋子来了。县里来查过几回,说的都是小心火烛和拉撒的那些埋汰事儿,倒没轰他们。这下更放心了,就都住下了。”   灵素见那些屋子甚是简陋,大概就比当日她同方伯丰的“新房”略强上一些,——新盖的至少不漏水。   晚上回去说给方伯丰听,方伯丰就想到秋粮的事情上了。如今丁田是都按规矩种上寻常粮作了,可还有许多肥沃的有田都种的散花稻和辣茄儿。之前同老司长两人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了。如今听了灵素的话,惊觉司里少考虑了如今在德源县里谋生的外来人。这些人不在估算人口的数目里,背井离乡自然没有随身带田的,还不晓得这个缺口会有多大。   灵素见他皱眉,问起来,方伯丰便同她说了此事,又道:“最坏的打算是有田凡是种了散花稻的都没收成,辣茄儿算不得粮,两处又耽误下一季的粮作,种散花稻的田地一个不好得耽误两三年的。这还没算天时会不会有变……”   越说眉头越紧皱了,灵素便道:“你们先按最差的结果算出缺口来,再趁早打算吧。”又道,“或者种辣茄儿的那些见稻米不足了会改田种粮食。”   方伯丰摇摇头:“辣茄儿的价格若是不降下来,他们种辣茄儿得的钱用来买米面绰绰有余,对他们来说还是有赚头的。苦的是没有在这事儿上得着额外的好处,却不得不掏高价买米的那些人。”   灵素便问:“那若是辣茄儿价格暴跌呢?”   方伯丰看看她才道:“那得看种辣茄儿的地是怎么签的佃契。若是还折算的粮食,那只亏了地主;若是一早跟着折成了当年田产,那到时候佃户们忙活一年就只能分几麻袋辣茄儿了……”   官府看来,宁可亏地主别亏佃户。不是仇富,实在是富户损点钱粮不伤筋骨,那些本来就只靠给人帮工谋生的,做一天吃一天,若一年到头就得几个钱,就只能挨饿了。   第二天方伯丰赶着同老司长和同僚们商议这事情去了。凡人有凡人的法子,神仙也不能干看着。   虽则新开的小馆看着挺好玩,灵素这阵子也顾不上了。成天得空就往山上去,自家山上能种的地都种上不说,还将神识拔到极限,满群仙岭里搜寻能种谷物的地方,将她广种薄收的那套法子用起来。   凡能用的淤泥浅塘,也都种上芋魁。土瘦又难存水的,点种米袋子或者旱稻,米袋子不仅不挑地方还能养土,就是收成差了点儿,正经地不值当种它的。再高寒的地方就种五色麦,这东西暖和的地方反而不好长。   至于娃儿们,就同上林埭的小小子们一起,在几个大婶大娘家里轮着待。   灵素忙过一阵子,就抽一天在山上呆着,提前一天同村里的人说了,叫她们有事就把自家的娃儿送她那里去,她能帮着看一天。   多半会有哪个大娘跟着过来给她帮手。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儿,怕她一个人看不过来。 第244章 乐事   到灵素那里一瞧,挺宽绰的石头屋子,若是冬天呆着只怕有些冷,天渐渐热了倒合适了。搁底又高,上下都有窗户,通风豁朗,呆着挺爽快。外头为了方便娃儿们玩耍,灵素沿着地边起了一层篱笆,又防兔子又防娃。不过一个防进来一个防出去。眼看着效果都不错。   一早来了,灵素都有预备豆米浆儿、果子粥之类的吃食,大些的娃儿们都能捧着碗喝,太小的她就抱着喂。她又会做东西,又舍得搁糖,小娃儿们都喜欢甜口的,吃得挺高兴。   里头地方大,大的小的能分开玩儿。日头不烈的时候就去屋外头的平地上玩会儿,掐豆耳朵寻蚂蚱逮蝴蝶追蜜蜂地闹腾。有篱笆拦着,外头好几亩地的地方,也没哪个娃儿往边沿上去。   地上都种着菜,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好歹,不会平白糟蹋东西。若是不小心真的踩了什么碾了什么,灵素也不放心上。倒是担心娃儿们有没有伤着碰着多些。   等太阳大了就不叫在外头玩了,都让屋里呆着去。   午饭都是带馅儿的吃食,饭啊菜的娃儿们多,管不过来,何况许多还不会用筷子用勺。就肉包菜包豆馅儿包,懒龙烧饼菜团子轮着来,抱着就能啃,吃完干的再一人来一碗米粥,一个个都吃得肚歪。   喝水也是有水有果浆子,天热了容易渴,小孩子又能闹腾爱出汗,这时候就喜欢喝点有味儿的。   下晌了,小的爱睡大的有的爱闹。灵素就给他们分开,一屋子里待要睡觉的,都是着地的厚毡子上铺的席子,不怕潮又不会摔着。不想睡的待外头屋里,一块儿听大娘大婶说故事。有的娃儿最开始闹着不肯睡的,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灵素就给一个个抱进去。毯子薄被的她这里最不缺了,都不在话下。   许多从前帮着看娃也不怎么经心的人家,同她这里呆了两回,也开始琢磨怎么着像样一点了。——同样是娃,人家这么对你们家的,你怎么好错待人家家的?这么一来,娃儿们可就享福了,去哪家呆着都挺高兴。   当然最好还是湖儿同岭儿家。好玩儿啊,吃的东西又多,地方又大,而且不管怎么闹腾,好像都不会挨骂。顶多有时候捡什么埋汰东西会忽然寻不见,还有就是时不时会被轰去洗手。   不过这都是小事,毕竟那地方多少蚂蚱和蝴蝶啊!   灵素也喜欢同小孩儿们待一块儿,大家都有什么说什么,简单。——就她这出息!   且在她看来,这小娃儿们到处都能寻着乐子。蚕豆的叶子里偶尔会有一根长梗上挑一张卷起来的叶子的,他们管这个叫做“豆耳朵”。大家比赛找这个,寻着一个就能乐半天。也没有说这东西不能换银子不值钱就不值得一乐的。实在不成,就一群人你追我赶跑来跑去都能乐得喘不过气来。   这做人要就一直这样多好!灵素总是忍不住心里这么叹着。   看着娃儿们高兴,她也想寻点高兴的事情做。这么一来,下晌睡醒的玩累的娃儿们就又多了点心可吃。   老豌豆煮熟去皮,把豆沙放锅里炒到半干,加进去糖或者甜酱,用深盘盛了晾凉便结了块。再切成小块放小木头盘里头,一人一盘,用扁竹签子扎着吃。   大白刀豆的老豆子取豆沙,擀成片,裹上黑芝麻蔗糖或者山楂丁儿、澄沙,裹成小饺儿,或者卷成长卷切小段。米白夹着黑亮、暗红,颜色也好看,又糯又甜还不废牙,又不会干噎。基本也没有哪个不爱的。   还有新鲜蚕豆和着糯米粉蒸的嫩绿色的米糕,麦芽同糯米捂过熬出来的麦芽糖,山上果子切片儿晒出来的果子干,鸡蛋同麦粉一块儿做的烘蛋糕……   这一来她也不惦记往码头小馆去了,反倒尽量多抽时间出来替村里人看娃。最好笑有些小河滩上同上林埭这里有亲的,听了都恨不得把自家娃儿也放灵素这里来。村里人还同她玩笑:“素姐儿不如叫你家相公也回来住,你看小娃儿,先生教大孩子认字。我们都乐意交些束脩的。”   随着天越来越热,地里的活儿也更少了,灵素在山上待得时间却越来越长。山上凉快,娃儿们呆着不受罪。且小孩儿容易处出感情来,岭儿同湖儿往县里待不了两天就闹着想回去了,想那些一块儿玩的娃儿们了。一家四口,三个想住山上去,方伯丰也只好由着他们。   且他这受累的命,自从进了农务司,这司里的大小事情就没停过,比从前帮忙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他自觉对不住灵素同娃儿们,听说那边有一块儿帮手带娃的人,娃儿们也得人作伴,都愿意他们去。娃儿们得空就给方伯丰讲山上多好玩儿,虽是一半真的一半编的,方伯丰也只好听着。有时候娘儿仨还在山上住两天才回来,他也不能怎么样嘛。   这日好容易留在县里,一大早趁着太阳还不算厉害,带着娃儿们划船去饭庄子那里。刘玉兰见她来了笑道:“我同丽芬两个如今是同病相怜了,说好的搭档呢?也不求你干什么,过来说句话总成吧?”   灵素笑道:“山上呆惯了,下来觉着热得厉害。”   刘玉兰道:“晓得你们家现在在农务上使劲儿,你更要顾着你的地了。没怨你,就是想你了。进来吧。”说着话儿上来抱了湖儿,举一举笑道:“喔哟哟,山上这么养人?小湖儿又长分量了呢!”   到里头一露面,两个大师傅便过来打招呼:“小师傅可来了,有什么新鲜吃食没有?”   他们都惯了如此了。这两个做事情一板一眼,刀工火候上的能耐都没得挑,就是不怎么喜欢动脑筋。最好灵素弄出什么新鲜吃食来教他们,反正他们准定好好学。   近年边上有几家人家房子被人买了,也打通了开起饭庄子来。刘玉兰同灵素商议了之后,俩人各拿出半成股份给了两位大师傅。这么一来,两位干活更来劲了,鸣霞饭庄的菜色滋味也一直在这一片无人能比。   不过刘玉兰还是不敢懈怠,她对灵素说过:“这世上的地方,但凡有利可图,就会有人伸手。若是利润越来越丰厚,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最后剩下来的除了运气太好后台太大的,基本上都是人精里的人精了。咱们这里开饭庄的时候,边上还都是小门小户的单家独斗,所以不是我们对手。可你看看如今,那两个饭庄子光买地盖屋就花了六七百两,你想想他们能是闹着玩儿来的?咱们不用点力气只怕不成。”   灵素别的也帮不上忙,只有多琢磨点新鲜的吃食,还有拿些自己山上地里的少见食材。她觉着挺对不住刘玉兰,刘玉兰却笑道:“这你就错了。这样挺好。若是咱们两个都是主意多又喜欢拿主意的,那就容易有冲突了。人同人想的一样的时候毕竟少。到时候光俩人的想法往一处拧,就得花多少精神。所以如今这样挺好的。”   这话灵素一时体会不着,很快就看见例子了。   这里灵素同两个大师傅商量了一回暑天的菜色。德源县一入夏就不兴吃大荤了,暑天东西容易坏,尤其肉食。这时候还是吃点小素小炒的省心。或者吃水产也好,起码是活杀的,同大肉又不一样。几个人就在这上头打主意。灵素又说可以用卤的,还有小串。活鸡现杀做小串现烤,吃的人也能放心。还有各样小菜凉拌上也能花点心思。   商议完了又带着娃儿们往隔壁瞧瞧去,却发觉里头气氛不太对劲。   等几个人出来到陶丽芬家里说话,才知道是买卖上说不拢了。   绍娘子想要把挣来的钱买新织机再招人往大了做,陈月娘是无所谓,不过姜秋萍的意思,已经挣了不少了,还往大了做万一折进去就赔大了。这可不是当年入股的十几两银子的事儿了。绍娘子给姜秋萍说了许多这买卖的前景,还有往大了做的优势。   头一个她们用的这宅子里头如今还空着两间屋子,院子里也还能加盖。这要是多招了人来,地方的使费不用另掏。同样的,这房子是绍娘子的,可如今也按着市价算着租金。这一样的租金能容纳更多的人做出更多的东西来,这单一件东西上的成本就低了。   且那些配件和织机都是买的越多越便宜的,与其一次三五台地买,还不如一下子来她个二三十台,反倒合算。   更不要说如今她们已经有这些人在了,让一个老手带一个新手,还不用自己一个个去教,也能大大缩短上机前的学练功夫。这都是能省下钱的地方,比别的三五个人的小作坊有利。   可姜秋萍看来,这人多了事儿也多。若是一旦东西卖不出去了,这么些人你还得付工钱,这么些织机一台都好些钱,到时候砸手里了就是一堆木头。如今已经挣的不少了,就这么做下去不好?还往大了做风险实在太大。   绍娘子是个认定了一件事情就非要做的人,何况这事情毕竟以她为主的。同姜秋萍说了几回说不拢,就说把如今挣的钱按当初的份子把姜秋萍那一份还她,往后的买卖就她同陈月娘合伙了。   姜秋萍自然不乐意的。毕竟这当初十几两银子的份子,如今几个月就能挣回来,这一结了股份,往后自己这就少一大块进项了。可若是还要一块儿做,就得听绍娘子的,一文钱取不回来还得都投进去,没准到时候连这点都落不到手里了。   绍娘子笑道:“你看看你,你要是信我的,那就接着一块儿干,往后能分的更多。你要是不信我,觉着跟我这么着不成的,你趁早把能拿的拿了也踏实不是?”   姜秋萍倒想走第三条路,不结清也不扩大,就还照着现在这么做下去。可她当初占得股份就少,陈月娘又向来跟着绍娘子走的,她做不得这个主。   又舍不得大笔挣银子的机会又不想跟着往里头投,且闹过这样一回分歧,往后相处着也不是从前的味道了。姜秋萍就索性取了分红,决定自立门户去了。   虽然绍娘子的那些配件和织机里头的构造她也不清楚,可是她大概知道绍娘子是在哪几个铺子分着打的零件,或者打听打听能打听点出来。加上自己琢磨琢磨,哪怕学不到十成十,学个五六分,自己带人做。多挣的银子都是自己的,未必会比如今这样差。   绍娘子这里就同陈月娘一块儿打算把挣的银子都再投进去做这个买卖。没想到齐翠儿找上来了,说要入股。绍娘子挺惊讶,告诉她这算二回投钱,她们两个之前的织机还要折算里面,她若是银两少到时候可占不到多少股份,叫她想清楚。且这买卖也不能保证赚钱。   齐翠儿却道无所谓的,反正她就要找个地方把钱投出去,又不能买房买地这样在衙门有登记的。且她认识的人本也不多,能信的更少,更没什么人眼前就有现成的投钱机会,也就剩绍娘子同陈月娘这里了。   绍娘子见她铁了心要这么办,便答应了。结果齐翠儿一下子拿出了一百二十多两银子,绍娘子惊得合不拢嘴:“那你这些年喊买不起房喊的什么鬼!” 第245章 离心   眼看着秋学将开,闵子清一门心思要往府学里去。他那位远方亲戚也出了力,通了不少关系给他谋了一个私府的名额。只这名额人人都想要,简单着来,只好价高者得。这回还算运气好的,只要二百两就能成行。闵子清家里给出了一部分,他自己手里还得留些往后在府城里生活的花费,最后这主意就打到齐翠儿身上了。   他估摸着齐翠儿七八十两的银子应该有的,虽从他这里拿不到许多,可是她有自己的嫁妆,寻常也不贴补什么家用,没准还从自己给的家用里抠下钱来。这么些年了,俩人又没孩子,她也没什么大的花费。怎么算这点钱也应该拿得出来。   可没想到齐翠儿就不搭理他这茬儿,每每他铺两句想要往这上头说,她就扯开去。到后来他实在不想再拖,直接同她挑明了,齐翠儿却道自己没钱。   闵子清怒极而笑:“你有没有钱我知道你自己也知道。这会儿说没有这样的话,就是不想给的意思。难道我读书做官同你是没干系的?你就这么不盼着我好?!”   齐翠儿也不同他辩白,反正随他骂随他说,就是一句没钱。   闵子清一怒之下找了齐翠儿家里的人来,家里人听说这样的话,也都劝齐翠儿支持闵子清。尤其听闵子清说上届两个读了府学的人,一个考上了贡生去京里考试要当大官了;另一个出来就是衙门司衙的副长,眼看着就能当上司长。这闵子清好不容易托人找的门路,就差这点钱了,齐翠儿这个做人媳妇的怎么好不管?   齐翠儿由着他们说,最后道:“你们觉着合适你们自己给钱好了,到时候官老爷也记得你们的好,你们要求什么事儿人家也不好驳面子。不是正合你们意思?!”   娘家的兄嫂叫她抢白得面上不好看,她爹妈如今在家说不上话,都没露脸,更没人能辖制她了。   最后闵子清便道,若是实在没法一条心,这夫妻不做也罢。   娘家几个兄嫂听了赶紧打圆场,又拉了齐翠儿一边说话,劝她道:“你都多少年纪了?!又有什么本事!是命好才能嫁了读书人,还是个廪生。你这会儿不说好好待他,结些儿贫苦时候的夫妻情,反要这么逆着他。到时候他要真的休了你,你可怎么办?!”   齐翠儿发笑:“他凭什么休我?他这里一心想去府学读书就要休发妻,往后也别想在官场上露脸了。”   嫂子们又道:“就算休不得,他同你离了心,往后另外抬举人了,你日子就能好过了?或者真的同你和离了,你能去哪儿?难道还想回娘家过日子来?!”   齐翠儿气笑:“我晓得你们为什么这么着紧了,放心吧,我就算再没地方去,一路要饭也不会要去你们家的,犯不着为了这个来劝我!”   无法,最后娘家人撂下一句:“死犟子,说不通!你们夫妻的事儿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反正我们是管不上也不会管的。”   闵子清没想到齐翠儿这么油盐不进,他也想不明白齐翠儿向来嘴碎但是也多半事儿都能忍,这么这回这么铁石心肠。眼看着那头的期限越来越近,闵子清急着要钱,就真的用和离相挟想迫齐翠儿拿银子。甚至还趁着齐翠儿不在家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可除了几两碎银子真的什么现钱都没有,连张银票都没见着。   他还疑心齐翠儿是不是把银子收在旁人那里了。可想想齐翠儿同谁也处不长,一会儿干这个一会儿干那个的,恐怕也没什么人能得她相信。难道真的没钱?那都花哪儿去了?这就又想起之前她追着看戏的事情了,难不成都打赏给戏子了?!   不管是收着不给也好,还是都打赏给戏子了也好,这女人是不能要了。   闵子清越想越生气,尤其当他那亲戚传了话回来,说已经另外有人拿了二百两银子顶了那名额,闵子清就铁了心要同齐翠儿和离了。   齐翠儿没二话,从前她在娘家露过这个意思,家里爹娘都劝,尤其兄嫂都说她疯了,居然动这样的念头。这回是人家男方要和离,里头还掺着钱的干系,没人说话了,谁也不想揽这个事儿。齐翠儿就顺顺当当同闵子清和离了。   闵子清虽失了去府学读书的机会,状元坊还很可以住得,手里又有老家贴给他的钱,就准备再读三年再考。   至于齐翠儿自然得搬走了。俩人也没什么产业可分,她自己的嫁妆归她自己,面上看得见的不过几件细细薄薄的银镀金首饰和几匹放了箱底这么些年的绸料。闵子清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银钱。不过他不给,不意味着齐翠儿不拿。齐翠儿走的时候,叫了三个挑夫来,把自己箱笼嫁妆都拿走了不说,连家里用的炉子锅子都一样没落下。   闵子清看了在一旁冷笑,齐翠儿面上连一毫的波动都没有。   最后只有几双对不齐的筷子和缺了口的碗留给闵子清了。   她在做活儿的地方后面过桥的小巷里租了一处屋子当临时落脚的地方,几个人都过来瞧她,见她面上木木的,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安慰好。   绍娘子道:“你这回把钱都投里头了,实在应该留一些买个小屋子的。这里头的也不贵,三五十两就能买一处了。”   齐翠儿摇头:“这里从前卖十两还没人要呢,现在就狮子大开口了,我才不给那钱!”   绍娘子点头笑:“成,性子还在。”   齐翠儿想想道:“你们不用替我操心,我怕什么的。丽芬还带着个娃儿不都过得好好的?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我还怕什么!”   绍娘子听了摇头叹:“你这张嘴,就说不出叫人舒心的话来。你自己舒不舒服的你自己知道,干嘛扯带旁人?!”   齐翠儿看看陶丽芬面露愧色,正要开口道歉,陶丽芬笑道:“没事儿,闲了去我那里说话吧。寻常就我一个人在家,正儿没事就往饭庄子里跑,粘着他师父。”   等人一散,齐翠儿坐那里也不知道做什么事儿好。她心里一早盼着要和离了,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了,她又觉着有些恍惚。——真的就这样了?……   呆呆坐了半日,眼看着天色渐黑,也觉不出饿来。想收拾点什么吃的又懒得动手。把屋里又胡乱收拾了一阵子,出门往巷子里一个小茶食点里吃了一碗馄饨。又不想回小屋里去,又不知道能往哪儿去,也不想去太热闹的地方。走了一阵子,索性过桥找陶丽芬去了。   陶丽芬开门见是齐翠儿,笑道:“进来坐。吃饭了没?”   齐翠儿道吃过了,陶丽芬便把一边桌上的饭碗收进了灶间,齐翠儿见就她一个人吃的便问道:“正儿呢?”   陶丽芬答:“在前头呢。整天除了睡觉就不挨家呆着。前两天还跟我往码头店里去了,说要帮忙,结果没一会儿就往人家船上跑,吓得我拉下来揍了他两下。还是就叫他跟着他师父吧,也就在玉兰跟前才老实点儿。”   齐翠儿问:“你们那里灵素又不常来,就你一个怎么忙得过来。”   陶丽芬道:“开始两日还好,没过几天人就多了,灵素跟我商议了,请了住附近的两个大娘来帮手。”   齐翠儿道:“那么点子地方,一共能挣几个钱的,还请俩人帮手。”   陶丽芬笑道:“也还成。”   一时无话,齐翠儿坐那里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陶丽芬给她倒茶,也不则声,两个人就那么呆呆坐着。   好一会儿,陶丽芬才开口道:“你呀,别想那么多。这事儿没什么对错,就看自己怎么想了。幸好是如今,要是早个二三百年的,你想这么痛快还不能呢。一开始难免会觉着难受,倒也不是对那人如何,总是打算过要好好过日子的,忽然走不下去了,就跟一匹布织了一半得铰了换新花样一样,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   齐翠儿苦笑道:“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都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可实在是……我都不晓得盼过多少回和离了。只是以前略露了点意思,我爹娘那反应,嗐!这下好了,顺顺当当的。只是明明顺当了,我这又高兴不起来了。”   陶丽芬道:“这从山上跑下来还不是说刹住腿就能刹住的呢,何况两个人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好多时候,都习惯了。习惯了这么着过日子,吃饭做活儿,连捱苦受罪都习惯了……忽然都没了,前头的路好似怎么走都成了,又不知道究竟能怎么走,可不就心慌么。我是有正儿在,心里没那么多空东想西想,又被个屋子逼得没地方容身。这么一来,心里光急和愁了,倒没那么空空的难受,嘿,也算一宗好处。”   见齐翠儿在那里苦笑,便接着道:“我生完正儿那阵子身子都不太好,也没人能帮把手,小孩儿哭闹了他还心烦。月子里经常抱着娃儿一坐坐两三个时辰。就落下了点毛病,后来都弯不了太长时间腰。从前家里的事儿就都是我管着,他只顾着读书就好。然后往家里拿点廪给,他的活儿就算干完了。   “可这有了娃儿同之前可大不一样,娃儿离不了人。若是哪日他回来饭菜茶水不中意,面色便不好看。后来等正儿稍微大点,我就找点纺线搓绳的活儿做着,不为别的,就为着从他手里拿钱过日子太苦了。虽是夫妻,有时候真觉得同要饭差不多。   “他那里的事情我是一点不知道的,后来说要拜访一个他的师弟,带我们娘儿俩一起去了。我就是那会儿认识的灵素,灵素是真喜欢小孩儿……还是玉兰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他抄了灵素相公的学文,怕灵素相公会去告他,就把我们娘儿俩带去使个苦肉计。叫人看着他一家老小的份上不要毁了他的前程。所以,等后来,甩下我们母子两个更能助益他前程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反正,我们不过就是这么个用法吧。   “我白天要带娃管家里吃喝洗涮还想抽空挣几个钱,一天累得恨不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可他不管。觉着不足兴,白日里脸色也越发不好看了。有一回我晚上赶工,把正儿哄睡了才敢抱进去放他边上。他自己弄个手活儿舒坦了想睡了,结果正儿做什么梦哭醒了闹起来,他就把正儿赶下床叫他自己跑去出找我。那时候正儿刚三岁多点,大冬天的,赤着脚,一身短衫大哭着跑出屋子寻我来,脸上还半梦半醒的……   “你那位大概同他差不多,都是满心都只有个自己的人。就算对你什么时候好一些,也都是为着你叫他高兴了有面子要么就是有求于你了。你还没尝过同这样的人生了娃之后的滋味呢!同这样的人在一处,能指着什么时候有真正舒心日子过?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齐翠儿不由得想起自己怀了身子,那位在外头喝得大醉回来的事情了。虽因着那回没了娃,之后他也没能改掉碰上酒就喝到大醉的习惯。说就是喜欢喝酒之后那样晕陶陶的滋味。不错不错,就是这样,什么事情想起来做起来,最要紧的都是他自己的高兴,旁的什么妻儿爹娘都不要紧。   想想若这回真的把银子给了他,他没考上往后的日子只会更看什么什么碍眼,且自家也真是一点底子退路都没了。若是真叫他考上了得个什么身份,只怕自己这身份他又该嫌弃了。从前一起说好去看个戏,还嫌自己下了工回来身上一身汗味丢他脸面呢。   这样的人能过一辈子?早散早好啊。   这一夜齐翠儿睡得很踏实。 第246章 壮志   之后齐翠儿白日里同绍娘子她们一处做活儿,闲了就找陶丽芬说话。有时候饭也在一处吃。   两人熟了,齐翠儿又想起那日说的话来,跟陶丽芬道歉,陶丽芬笑道:“谁跟你计较这个了!你看绍妹妹整天说你说话叫人听着不舒心,可做什么活儿也还都乐意带着你吧。谁还同你较这个真呢。”   齐翠儿叹道:“来县里也这么些时候了,好像也就这几个人处得来。后来我出去找的一处做绵兜子的那些,没法子一处待,到最后没撕破脸就算不错。”   陶丽芬想了会儿道:“你同月娘她们都是从一开始就在一处的,各自的事情都知道。尤其是月娘,她心里替你不值,怜惜你,觉着你说话那么冲很多时候也是自己的日子实在太不舒心了。人呐,日子过得憋屈,总会在言语里头带出来的。别说什么干没干系的话,分不了那么清。多少男人外头事务不顺畅了,回家看老婆孩子都不顺眼,都一样的。”   齐翠儿想想道:“有理,我也觉着最近好像没那么别扭了似的。”   陶丽芬笑:“是啊,月娘都说你如今说话没那么老盼着人不好了。”   齐翠儿听了直笑,连连道“月娘这妮子!”   陶丽芬又说起俩人如今的营生来,笑叹:“外头看起来咱们俩大概都是没运道的,没轮上好姻缘,都和离了,往后还不晓得怎么过呢。要我自己说起来,我们真算是极有运道的了。有这么帮子能干人愿意伸手拉咱们一把。靠自己本事过日子,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   “就算没和离,就你同我碰上的那人。要么就是一辈子没出息,骂骂咧咧嫌这嫌那地还能凑合过,但凡叫他们等着个往上爬的机会,都不会夫妻长久。若是有旁的姻缘可以攀附,必定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是没有可攀附的,等他们真有些出息自觉见点世面了,也会嫌弃我们不够官太太范儿,配不上他们的身份。   “把自己从今往后的日子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还是这样人性的一个人,这跟过万丈悬崖走烂木头桥有什么区别?!如今回想起来都替当日的自己担心又不值。若是能回去同她说句话,我就跟她说,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别同这样的人沾上干系!”   这话简直说到齐翠儿心坎里了,一直跟着点头,听到最后又叹:“你也真是太心实了,竟连一点银钱都没替自己存下。”   陶丽芬苦笑:“我没你那能耐,一来我挣不着什么钱,挣一点儿恨不得都花娃儿身上了。再来我那时候哪里想过还能有这一日。凭是什么苦什么罪,只当这就是日子吧。”又道,“你还真厉害啊,能攒下那么些钱来!”   齐翠儿笑道:“那也攒了许久了。先是在行里做活儿,那时候一个月就四钱银子,一年都够不上五两。我看七娘她们都挺能挣钱,心里就着急,也想跟着赚。只是摸不到窍门。不过我听七娘说给灵素,说这没本事没能耐的时候,先得攒钱。你得手里能攒下一点钱来,往后有机会了才能出手。我就记住了。   “行里事情不多,我就又另外找些散活儿干。如今想来还是没人指点,其实若是一直在哪一个行当里多做做,多想想,或者就能寻着大门路。可惜啊,那时候哪里懂这些,只看着能到手的一钱两钱去了。还是后来七娘离了行里,我厚了脸皮登门请教的她。她虽平时嘴上厉害,其实是个心软的,便把她从前在县里赚钱的路子告诉我了。   “南北城几样东西的价差,还有大早上城门口没税的‘鬼市’,什么消息说给什么人能得好处,还有当日哪个行当看着能挣钱。我几乎都去试了。除了缫丝那个。虽是挣钱,可那王八羔子非说在家里煮茧的气味大,且在坊里做这个不体面,摔桌子踢凳地不叫我干。我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做这个去,只好罢了。   “再后来就是跟着绍娘子她们做这些,不过七娘告诉我的那些我也没落下。就是我这人脑子不成,没人家能举一反三的能耐,又不会什么别人不会的活计。这钱虽挣着,却也不老安稳的。这回能跟绍娘子她们一块儿入个股,也算那王八蛋助我的了。要不是他那死要钱的样儿,我还不敢把钱一下子都投进去。”   俩人细说赚钱的事儿,陶丽芬道:“要说起来,玉兰同绍妹妹都是能挣钱的,还有个我瞧着不比她们俩差,就是灵素了。她真是什么都会,哪怕不会的,叫她看两回立马就会了。绍妹妹那织机用的巧法子给遮掩了机关,上回有一个坏了,不晓得是哪里不对,人灵素一指就给指明白了。你说说!可她就是不在这上头花心思,整天跟玩儿似的。”   齐翠儿叹道:“人的命啊,有什么法子呢。她有三凤楼里的师父和师兄,又有这么一个相公。她相公那时候又要往府学里读书去,又要在县里做事,还要写学文。就这样,还抽空去她那小杂货铺帮手呢。看娃儿做家务打扫都愿意干,有两回我们找她去,她相公还在掘他们家前头那两块地!你说说,人家就这样,考典试还一考就是头名。上哪儿都有上官待见。   “我们这里呢,跟养大爷似的养着,恨不得饭菜都要喂他嘴里,只有他读书是正事;结果一考一个空屁,还想花银子读私府去,我呸!跟人玉兰的相公比,能比吗?!人家打小就拜在鲁夫子门下的,学这么多年了,在县里的成绩也向来比他高出一大截子去呢!灵素相公更是了,廪生的时候就一年要小半年不是在山上就是在田里,农事上的东西人家门儿清啊。要不然以为去私府里浸一回水涮一涮就能当副长当司长了?做梦!”   陶丽芬连忙拦着她:“好了,都过去了。分了就分了,还提他干吗,多想一想都是浪费精神。咱们就好好谋划咱们自己的日子。看人灵素相公就知道了,这人呐,时运或者有,最要紧还是自己的能耐。没点真本事,时运来了拱上哪个高位去,到底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   齐翠儿如今对如何把日子过好正满心的火热,俩人就赶紧商议起来。   陶丽芬决定要跟着灵素好好学各样点心吃食的做法,还要跟刘玉兰学怎么经营店铺。这样东西学在手里,跟人合伙也能一起多挣钱,人不想合伙了,自己一个人也能做。技不压身,就是说的这个了。   齐翠儿就有些挠头,她那些东西都是些小巧的玩意,跟着绍娘子倒是也能学到买卖上的事儿,可这手艺上的东西就没什么现成的了。   陶丽芬给她出主意:“也不是非得跟沈娘子似的能有神针绣技才叫能耐。咱们就跟自己比。一样是织绒布,今天能比昨天更快点儿,能怎么少出点错,怎么能更匀净。这就挺好。你一个时辰里能比旁人多织出三寸来,你就多挣了三寸的银子,也多涨了一分能耐。”   齐翠儿听了连连点头。俩人都觉着能有直接下手做的事情,还能有眼见着的好处,又能有益于长远的日子。真是再好没有了。   她们这里琢磨着要如何多学多做提升自己,那边自觉已经学到了一些窍门的人也得下场比试见真章了。   姜秋萍找了几家她知道绍娘子去定做过部件的木工行,可她一问起来,都没人愿意同她细说。后来辗转托了人寻着了其中一个木工行的工匠,同她相公一起登门拜访。想要私下问问这个事儿。   人家碍于中间人的情面也不好不见她,不过也直接说了,这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她的,那人道:“那位东家来做东西,都是直接同我们掌柜的说的。商议好了,我们一人做其中一块儿。比方说我就管按着图纸在上头打几个孔,张三就负责楔缝,李四管掏边弧……人人手里的图纸都只有自己要做的那一步,整个长什么样,这一块还跟哪一块要怎么接榫卯,咱们都不知道的。你要非想问,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一块长板上掏了哪些洞,问题你知道了这些也没什么用吧?”   姜秋萍彻底绝望了,她没想到绍娘子把前头的事儿做到这个程度。原本还想着自己能拼出个五六分来,加上又做了那么长时间了,不用织那么复杂的花样,只做卷草纹流水纹哪怕素的都成。如今看来却是别说什么五六分,连一两分都拼不出起来!   难道就这么放弃了?想想若是没拆伙,自己这钱一个月还能生出多少来,她心里就跟百爪挠着似的,哪里还能得半分安宁。   她相公劝她:“你当初不是只投了十几两进去么?这都回来快十倍了,还不知足?既是不成,就算了,看看做点旁的什么的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挣过这样一个月十两八两的银子,你再叫她回去挣一个月一两二两的,她不甘心啊!   过了几日,跟她相公道:“我去一趟丽川吧。”   把她相公吓了一跳,劝了两天没劝回来,最后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姜秋萍的相公这回考试也没过,不过他也不打算再考学了,想趁着如今势头好,找个商行当管事去。他们的娃儿都是姜秋萍婆婆在带,俩人出一趟远门倒也没什么不行的。   想着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姜秋萍恨不得立时就奔去丽川才好。匆匆出门到码头上寻着了去丽川的船,谈好了价钱,没过两天就夫妻双双乘船南下了。   只是事情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容易。姜秋萍跟着绍娘子这么些日子,自觉听了许多同人打交道做买卖的事情,可她没有真的做过,也没有在这个行当里攒下来的人脉。到了丽川两眼一抹黑,倒是满大街都是新鲜料子,可怎么织出来的那布商绸缎庄的可不知道。   想要寻织坊挺容易,随便问一声,都有人给你指大织坊去,那也没有陌里陌生就让你进去瞧的。尤其远远看一眼,晓得绍娘子那织机上的木壳子都不是她新想出来的,人家这里就有这样的。倒是也有不遮挡的,——恨不得有二三层楼高的提花织机,你想琢磨?你琢磨去吧!不晓得得有几百上千个配件,你喜欢就慢慢看好了。   姜秋萍想着要不先去在招工的织坊里做一阵子活儿,得空跟人套套近乎,或者能问出点儿来。再不成就趁边上没人的时候,打开那壳子瞧瞧。   自然也没成功。活儿倒是干了,她一问那些话,就有好心的本地人告诉她打听这些东西犯忌讳,要是还想做这份工就趁早别提了。至于抽空亲自看看?嘿,那木壳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能下手打开的地方。且她这里还没怎么着呢,就被不晓得哪个眼尖的瞧见了,给告诉了工头。转天工头寻了个由子就把她打发走了,还少给了她一半的工钱。   姜秋萍现在算是知道绍娘子的厉害了。她单枪匹马跑这地方来,能带回去配件和图纸,还能同这里长久保持着联系,这里还有人愿意给她寄新的图纸去,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做到的。   可是也不能白来这一趟,最后姜秋萍弄了一个最简单的单面割绒织机的图样,这机子织出来的绒都是短绒,也没什么复杂的花样。不过德源县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织机,总算有点收获,先回去试着织出来卖着看吧。 第247章 新官上任   就在作坊和食铺这些人都各自努力奔命的时候,天也越来越热。然后那位紧赶慢赶过来的新任知县就趁着暑天正式走马上任了。   老百姓闲来说个笑话:“这位要烧的三把火只怕阵势大,来的时候就赶着最热这会儿来的!”   府衙下来的知事终于可以走了,面上的官样文章一做完,众人都等着瞧这位知县老爷又是何种行事路子。   有几个司的司长一半试探一半表忠心地带着自己司里的事务去见了主官,想看看知县老爷大概要在什么地方动手。结果什么也没瞧出来,这位对那些事务就没细问,只说都照着常例处置即可。倒是问了许多前任知县的事情。想想也对,毕竟那位是半路上被带上京城了,除了他们官府邸报里能看着的东西,很多事儿自然得问这当事县衙的人才能问清楚。   光问这些主动上门来的还不够,知县老爷的几位幕僚也都四处走访起来。有拜访司衙里的人的,也有走街串巷随便寻人唠嗑的,还有专门往热闹地方一坐、什么话也不说光顾着听的。   这么过了几日,知县老爷就做了他上任以来的头一件大事,——官祭遇仙湖。   娘咧!端午那会儿是天刚开始热,去湖边待一待还挺舒服。这暑天时节,顶着毒太阳在湖边念了大篇古奥的祝祷不说,还要乘船去之前被“荼毒”过的岛上颂经文净化消解。一同去的大小官员都叫苦不迭,那船在水里,人都跟蒸鱼一样,可这主官的头一件大事,总不能就托病吧?唉!   燕先生几个自然都没露面,这回也没什么大祭桌,也不用苗十八出面扛着。几个人躲在鲁夫子家花园里的大槐树下吃茶顺便往遇仙湖上看戏。   燕先生头一个开始摇头:“这位瞧着还不如之前那位脑子清楚。”   鲁夫子乐呵呵道:“怎么不清楚了?人清楚着呢!肯定是这些日子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得了。觉着那位挺能耐,怎么最后还折了呢?算来算去,估计就打听到之前脏水同黑云的事儿了,一想就晓得是得罪了神明。所以为着往后自己这位子能坐得安稳,先来祭神,同神仙打好关系,不是再对没有的?哪里不清楚了!”   苗十八跟着摇头:“上回还给娃儿们说了沧望县那神庙和官衙的笑话,眼看着就要现演了!这两年是怎么了,朝廷是真没人了啊。这都什么歪瓜裂枣的。自己脑子都糊涂着,还能指着他们牧守一方治理百姓?!不给添乱就不错了!”   鲁夫子左右看看:“得,你们又有得忙了。”   并没有如鲁夫子所言,这位知县老爷没之前那位那么多心思,也没有那么些新鲜的法子,几乎所有事务都是萧规曹随,自然也没有众人盼的“三把火”。   倒是没事儿喜欢便装往遇仙湖边去,同里头的神侍们一待能待半天。时候长了,发现这位老爷还同许多别的地方的大神庙都有来往,不时有大德神侍从外地来,经过德源县时前来拜访。   这些人在信众中都极有威信的。知县老爷同人见了,多半会带着他们去遇仙湖走走,又介绍新结交的神侍给他们认识。有些神侍见过此处风水,就索性在周边的神庙里住下来了。时间一长,各地信众听闻风声,来往德源县的也越来越多。   各处神庙的规矩不一,有的讲究行善放生,有的讲究守庙祝祷,这上神庙烧香也是有的讲究赶初一,有的作兴等十五。遇仙湖边上大大小小的神庙众多,各地神侍们来了,选相合的地方住下。不久消息传出,就会有信众不远千里赶来拜见。   这么一来,德源县更热闹了。除了南来北往的行商,还多了一回回赶来此地进香祈福的信众。还有些特别虔诚的,决定就近侍奉神侍,还就在德源县里寻地方住下了。这般能跟着神侍四处游历之人,多半都是家里有些底子,吃喝不愁的。若是眼看着一家人的生计都还没个着落,税都没交够估摸着要下牢狱,也没那个心思了。   来德源县的人越来越多,德源县的房价和地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还有个七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从县里去遇仙湖的路上又买了一片荒石滩,圈起来盖的一间间小小的清静房子。这回不弄什么脚店,也不需什么伙计使唤人,全都是租的。没上半年,都租出去了,又是一宗坐着收钱的买卖。   刘玉兰听说了连连叹息,这人同人差太多了,比不上,怎么也比不上。   那知县老爷不问商税不问田亩,天天往遇仙湖边拜神去。坊间都当个笑话传着,茶余饭后看个热闹,谁往旁的地方想去了?只有七娘这样的!好似天下所有的热闹在她眼里都是另一个道理,都能做成买卖,还都是旁人想不到的独一份的买卖。就说她那地方选的,两头都近,还清静。最要紧的是,良田谁能拿去干这个呢?这地方也就这一块大些的荒地,遇仙湖边上又都是大家子的宅子,没地儿给他们折腾去,真是只此一家的好营生。   来的人越来越多,做买卖的高兴。甭管是开店的还是卖吃食的,就是撑船载客的都多些进账。只有农务司愁得不行。——不够吃啊!   这回散花稻因那些大商行联手摆了回大气样儿,叫许多种有田的人家定了心思,觉着这散花稻确实是个好东西。虽不好种,可是回报大,能挣钱。尽管农务司想方设法地宣扬这东西的难种和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人虽听了,可还是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   加上还有铁了心种辣茄儿的,如今整个德源县里有田按常种传统粮作的不到总数的三成,余下七成有余都在种散花稻、辣茄儿和其它一些刚兴出来的新兴作物。按这么算的话,到时候这县里收的秋粮只怕撑不到来年冬粮夏收的时候。更别说那些种散花稻的田亩还有可能被耽误下一年下两年的收成。   偏偏如今来德源县的人是越来越多,有许多还是纯吃饭不干活的。到时候可怎么办?米价一涨,对这些人来说,一个可能人家本来就无所谓这个价儿,人不缺钱,要不然也不能跟着大德神侍们满世界转悠还动不动就买房租房住下常住了。再一个实在不行了人家大不了一走了之。   可对德源县的居民们来说就不是这样了。若是粮价高得受不住,跑别处去?那不是逃荒了嘛!再说这住家都是一家老小的,哪能说走就走。营生还是平常的营生,就算多挣几个钱,粮价涨一半,那多挣的钱还不定够抵这个花销的。更别说那些靠力气吃饭,活儿来的再多你一天也干不出两天的钱来,叫这样的人家又怎么办?   老司长简直头疼。   方伯丰道:“要不要咱们先同周围的州县商议起来,看看能不能这会儿就开始买些稻谷过来,把咱们的粮仓存粮全都提到上限。”   按着规矩,若要备灾或有其他必须,官仓的存粮可在满仓基础上再加两成。   老司长叹气:“这也是条路。我这两天也想这事儿。可官仓究竟有限,一个地方有限,二来账面上的银钱也有限。就算咱们能从知县大人那里申领下来,到时候真的一半有田没收成,那多出来的两成也管不了多大用场。可是这要是动用商贾们,又有另一道风险。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这样的事情难保没有,无商不奸无奸不商这话也不是全假的。死人财国难财只要是财都敢发的大有人在。咱们这消息要是漏出去,不一定就是好事。”   方伯丰道:“若是从现在就露出这个意思去,参与进来的商贾越多,他们联手抬价的可能就越小吧?”   老司长想了想道:“这话有些道理,只是也难保障。最要紧是看最后手里握着粮食的商贾,想抬价的占多数还是少数。再者,就算你有一半的商贾愿意低价卖粮,可是这一半卖没了呢?若是咱们自己地上的接不上,那剩下想抬价的一半还得抬价。”   方伯丰问:“那官府不能规定米面的市价?”   老司长苦笑道:“要是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官府就用不了这么些人了。尤其是同钱财相关,还是各人各家的钱财,要是不能顺着人心,下政令也没什么大用场。要是咱们这里规定只能卖低价,他们立马敢运出去往卖高价的地方去。到时候那些不抑价的地方反而有粮食,咱们这里看着官府管得挺有道理,结果却只能闹饥荒了!”   方伯丰细想一回,晓得自己的想法在这实务跟前有些太书生意气了。只想着商人要抬高米价,官府就该压制,却没想到商人逐利,还可以导致政令貌似有理实效上却一败涂地。   毕竟商人那么多,逐利又关系着许多人的钱,就算官府有衙役,衙役又能管得住几个人。懂人心才能四两拨千斤,少走弯路啊。方伯丰心里挺感慨。   回家同灵素说了这事儿,灵素便问:“所以关键还是得有足够的米面吃食才成。”   方伯丰点点头:“这是最根上的事儿。虽说天下总有丰歉不匀的时候,可这天下也不是一两步的地方,咱们这里歉收差得多了,就算莽北、巨湖沿有多的,运过来得多久?这又不是人,上了船就能走。更别说一路上还有损耗。所以一处地方若是粮食缺口太大,有时候朝廷有心,也是鞭长莫及啊。”   灵素又问:“那咱们这里拢共差多少?”   方伯丰摇头:“不知道。如今一个是要看散花稻的收成,再一个要看种散花稻的田地接下来几季的收成。”   灵素想了会儿道:“散花稻眼前就得靠肥料,估摸着这会儿就该有些着紧了。从前同他们说了,他们也想不出来什么东西会这么叫肥。如今可算见着了,这稻子真就是不给足肥料眼见着死给你看的玩意儿……”   方伯丰苦笑:“你猜着了,这两天都有县里收夜香的船打起来的。就为了争夺一条街上这一阵子攒下的夜香。还是有收路肥的,也闹到衙门里好几回了。衙门里的人都瞧着新鲜。这年头争个屎尿都这么厉害了?!”   灵素又道:“我在咱们的地上试了,种了散花稻的地,底下埋上肥料,也没那么快能回力。倒也不至于什么都不能种,米袋子和两种旱稻可以试一下,只是收成只有平常种稻子的三到五成。”米袋子亩产本来就低,不过这东西好在肥田里种着也不见得高产,瘦田里种了也没差太多,却是这时候合用了。   方伯丰眼睛一亮,拉着灵素道:“太好了!我们一直顾着愁米粮缺口和荒田会荒几季的事情的,倒忘了还有旁的粮作!我这就寻老司长去!”   说着也不顾天已黑透还飘着雨,拿了把伞就往老司长家去了。   一会儿刚刚在睡觉的湖儿和岭儿醒来了,看看家里就灵素一个,搞不明白了,问道:“娘,细早上还细晚上啊。”   灵素乐得不成:“天那么黑呢,你说早上还是晚上呀?”   岭儿道:“爹爹呢?”   灵素便道:“你爹爹干活儿去了。”   岭儿便笃定道:“就细早上了嘛!”   灵素呵呵直乐,也不同他们分辨这个,又道:“刚下晌叫你们睡都不睡,晚边了才睡,可别误了一会儿正经睡觉。”   又问他们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湖儿乖乖答话,只有岭儿在边上嘟囔,“细早上,玩儿啦,不睡了呀……” 第248章 神仙要疯   时气进秋,整个康宁府农务上事故频发。   首先是许多地眼看着今年没收成了,花期的稻子追肥不足结不了穗,有的勉强结了穗但是灌浆不满,到时候就算收了也都是秕谷。再一个是好多人指着能大赚一笔的辣茄儿如今烂了大街了,原以为这东西这么贵,准定极娇贵不好种的。没想到十分皮实,气味奇怪所以也不招虫子,除了大片开高垄种的,房前屋后菜地上种的都能收获不少。   而之前热热闹闹跑山上收刮各家辣茄儿做酱做油碾碎了磨粉的商贾们,如今光自己地里种下的就足够用了。——这东西要那么多也没用啊,既然这么好种,今年卖完了明年再种呗。更别说这瞧着还是能夏秋两收的,何必收那么些货来堆仓里,一占地方,二来还容易坏!   这一下子是颗粒无收的也赔,大获丰收的也赔。这世上的事儿怎么这么难呢!   有些种了散花稻的人家,之前一看抢不上肥,那禾苗就长得比旁人家的差了一大截子,晓得农务司那些话都没有半点虚的。既如此,那就是说“花后田”地力难回的也是真的了?别到时候这散花稻没收着多少还赔进去两三年的收成,那可没地方哭去了。   当机立断,赶在花期前把散花稻都拔了。又把那稻子整株铡碎散地里深翻了沤肥,——哪儿来的还都给我还哪儿去吧!之后就重新整地抢种些荞麦、高粱之类的,争取能抢收些粮食。   能这么做的到底是少数,那些稻种都多少银钱买来的,细算一算,每一株稻子都恨不得要合上十几二十文,哪里能这么说拔就拔了!   所以绝大多数人是一边看着追不上肥料这稻子长势越来越不成,熬到开花了更觉没戏;可另一边又是已经投下去的真金白银,要自己亲手毁了去实在没那么大勇气。只好闭着眼睛求神拜佛,希望能天降神迹,叫这些半死的散花稻都能安然结穗灌浆,最好再来个大丰收。   农务司一刻不停地在收集德源县治下的田亩变动数据,几天一回地往府衙和主官那里报。申请扩充官仓存粮的文书老司长一早递上去了,也没见县令回复。这回新一期的数汇上来,形势更差,只怕真要有一半的有田绝收。剩下的那一半里头还有一多半是种的辣茄儿。老司长急了,直接带了文录数据和几个手下一起去找了知县老爷。   进去的时候知县正在静坐,一位心腹幕僚出来接待了他们,叫他们稍后片刻。一会儿知县出来了,这位主官生得身材颀长,白面长须,又常一脸淡然,确实挺有仙气。只是这会儿老司长恨不得换回从前那个一门心思钻营的知县大人来,起码人家一看要出事会影响自己前途就真上心啊,也真能有行之有效的法子,比这个泥胎似的神像可好多了。   听农务司的人细说如今的情形,幕僚也在边上不时补充几句。   知县老爷点点头,问道:“府衙里可有文书下来?”   幕僚回道:“还没有。”   知县老爷便道:“嗯,如此大事,还要等上头的说法才好啊。既然如今是全康宁府都受此灾害,想必府里必有主张,我看各位还是稍安勿躁,看看再说吧。”   农务司几位都目瞪口呆。要知道这一县里头最要紧就是税和农务两块,前者是上交的,后者关系着一地安宁,是百姓安生度日的根基。这位居然能面对这样事情还来个“稍安勿躁”,这养气功夫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老司长耐着性子对他道:“虽府衙或有政令,可下属各县毕竟情势有别。我们县里如今情形,今秋歉收基本已成定局。可这两年县里外来的人口反而多了,这每日的米粮消耗也大。若是一旦粮食歉收的消息四传起来,只怕会有民心不安之虞。大人看是不是先把官仓的存粮提到上限,这样到时候民众看到官仓有粮,心里也好有些底子。另外之后米粮的来处是不是也尽早打算的好?……”   知县老爷笑着摆手道:“老先生,你这就操之过急了。各县确实情势有别,可这同的多异的少。府衙的政令自然是从大面上来的,我们听从府衙的安排,之后再看我们这里还剩下些什么微末小事,再做处置不迟。如今府里还没个说法,我们倒先擅自动作起来,周边兄弟县看着我们,未免就有些抢功劳的嫌疑了。且到时候同府里下来的政令十有八/九有重的,不是多费手脚?还是那句话,稍安勿躁……”   老司长带着农务司的一群人出来,脸都铁青着。他也在衙门当差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官。要他何用?还不如从前没有!   可印在人家手里,人家就是只猪,这会儿也是猪县令。——没法子!   方伯丰倒是没怎么生气,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补救的事情。反正这位既然不管,索性农务司自己做起来,无非就缺个衙门发的布告,他们把各处的里长亭长都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地说过去,一样能把差事办成。   他这淡然冷静的样子倒成了这会儿众人的主心骨了。赶紧也不管那位怎么想的了,先说正事吧。   官仓的事儿没有县令批的官银不成,那就先跟一些声望好的商家商议商议。若是民间能多屯些粮食,到时候哪怕价钱稍稍让一让,至少这县城里有粮食不是?如今的事情比他们想的严重,没想到那几处被府衙彻查的县里最后种散花稻的居然比德源县的还多。这若是都绝收了,整个康宁府的粮食得缺多少?!   再一个就是之后替代的作物。一边去劝说一下那些还种着散花稻的人家,若是眼看着不成的,能不能赶紧拔了改种别的,多少还能落点东西。另一个就是之后抢种抢收要用的粮作种子了。荞麦、高粱、旱稻,还有方伯丰说的那个什么米袋子,农务司里得备足数量才成。这都得有来处,还得有详细的种法。太少见的东西,人家拿了种子都不晓得怎么种。   至于这些种子的来源。连障山那边的人家有些种过这米袋子和旱稻的,更多的都在山上。那米袋子、旱稻是人家山里贫瘠地上的粮食,他们那里也没有多余的东西,你拿银钱买了人家的口粮,人家自己吃什么!再下来买米?!所以同人换粮种,还得拿粮食换。相当于拿口粮换种子。要是能种出来,还是合算的。   这时候灵素之前在山里种下的起初的批米袋子都能收了。她便把娃儿们带去上林埭,交给大娘大婶们看着,自己漫山遍野收起粮食来。   方伯丰他们是看的各处汇上来的数目,灵素可是披着斗篷在半空里各处瞧过的。那大片大片地上枯黄枯黄的样子,连带着底下的地都由黑褐转灰黄了,这得少收多少粮食?得饿着多少人?她不由得想起方伯丰给她念的县志里关于饥荒的那几篇记录来。   这神仙不太懂人的惧处,她见人头顶有个灵,还能从月亮上来,她就把生死看得没人那么重。她又不懂男女之情,夫妻之事在她看来就是为了生娃忙活的,对人没什么可羡可妒的也不晓得什么叫怨恨。她唯一能感同身受的就是饿,由之衍生出来的惧意也就是怕挨饿。   这会儿叫她眼看着这地方估计吃不饱了,你说她急不急?她都快急疯了!尤其她想着怎么人传说里的神仙什么都能凭空变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功法,怎么自己就不会呢?要不然她这会儿给变些好田地稻谷给他们也就没有这些事儿了!   可人不能光守着自己不会的唉声叹气啊,得紧着自己能做的赶紧做去!   她能做什么,搜刮呀!群仙岭里隔几天就去梳理一遍,凡能吃的,留下三四成,剩下的都收灵境里。——她也不能为了给人找吃的把里头的生灵给饿着。毕竟人这事儿还有许多自作自受的在里头,这些鸟儿啊兽的可没什么罪过。   这日从山里忙了回来,同上林埭的大娘们聊天,说起什么地方吃的东西最多。如今就这里是同从前差不多的,没什么人发慌。除了之前那个告过灵素的老金家的种了一大块辣茄儿之外,没人碰那些稀奇玩意儿。是以什么绝收了地死了的话同他们这里也没什么干系。小河滩离得挺近,那里就许多欲哭无泪的事儿,传到上林埭来也只当个新闻听听。人对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通常没那么在意,也不会去细想。毕竟,那都是旁人家的事儿嘛!   几个大娘说起来都是什么仙境什么神岛的。灵素听了倒也觉得有理,那两处地方凡人吃的东西要是长了那肯定少不了,没别人吃它啊。毕竟像她这么天赋异禀的神仙是极少的……   倒是有个大娘说道:“要这么论起来,地上的就不说了,反正就跟小河滩似的,肥田好地就长得多呗!不过那都有人管着,都是归到各人的。就算看着好,那也只能看看吧。有一处地方就不一样了。”   众人都追问,大娘道:“就是龙王的海里啊!那里头得多少鱼?多少虾蟹?还不是人能管的,都是神仙的地方。你想想那些都算吃食,可多不多!”   边上有个赶紧念咒道:“罪过罪过,那些都是龙王的虾兵蟹将,你居然把它们看成吃食!真是太也大胆了!当心晚上肚子疼!”   几人说笑,倒叫一旁的灵素打上主意了,忽然想起入凡令化出来的那个界影,里头确实有一大片地方都是水。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的海了。只是不晓得自己若去一趟得花多少时候。若是那地方跟群仙湖似的里头长那么些鱼,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没饭吃就捉鱼吃嘛!   她这里还瞎打着主意,府衙的政令总算下来了。一要求各县从公账上拨银两充实官仓,二要积极寻找下茬作物的可用粮种并引导百姓抢种,三要稳定粮价,切忌造成恐慌……最后重申事态的严重,要各县主官寄予足够的重视,赶紧制定最有效的计划迅速行动起来。   知县老爷也不是故意敷衍下属,他是真的诚心在等上级的指令。这一接到政令,赶紧原文下发各司叫他们按着州府要求执行起来。他自己更以身作则,制定了最有效的计划且立马付诸行动,——他老人家决定在遇仙湖做一场盛大的法事祈求神明的保佑!   百姓们瞧着挺稀罕,还跑去看热闹了。说从前几年都没见什么官祭了,最近倒是祭得挺频繁,难道这位大人通灵?睡梦里能得着神仙的指示?所以有事没事就跑这里请教来了!   鲁夫子看着乐得不成,对燕先生道:“瞧,祈福求神了,这回可是为了护佑百姓,你不去帮一把?正该你显能耐的时候!”   燕先生没好气道:“这祈求风调雨顺倒听过,久旱求雨,多涝求晴。他这是干嘛?替散花稻的地求神?天会刮风下雨开太阳,难道天上还能落大粪?!”   鲁夫子听了直摇头:“啧啧啧,你得净水漱口七七四十九天,要不然往后念咒准定不灵了,太脏了。” 第249章 米粮限售   知县老爷不仅大排场在遇仙湖官祭祈福,还利用自己的人脉请了许多神侍、大神侍来遇仙湖边的神庙里做法请神明护佑德源县百姓。如此一来,奔赴德源县的信众更多了,闹得别的县百姓都羡慕异常。——毕竟官老爷认识谁能有认识神仙管用啊!   那神仙却真在挠头。灵素在往沁州修补护阵的路上,看到不止康宁府一处,这神州东南气候适宜之地,还有许多地方也种上这散花稻了。一样的灰黄成片。   她回去就告诉了方伯丰,假托是从码头上吃饭的人那里听来的。方伯丰大惊,若是受灾的地方越大越多,到时候想要从别处调粮自然也越难。他也没指着从灵素这边问出什么详细的事儿来,这码头上听人一说能听出个什么!赶紧跑衙门去跟老司长商议了,一边遣人去跟外乡人打听消息,一边写文报直送州府,顺便告诉知县老爷一句。只是告诉了他也没什么大用,他顶多多烧几炷香多磕几个头吧。   转眼秋收,这年还算风调雨顺,照常种三茬两茬的人家收成同常年差得不大。只苦了那些种散花稻和辣茄儿的。种辣茄儿的还好,至多耽误两季,这会儿改田,转年还能有麦收。如今年景好,寻常农家一两年的存粮还是有的。最苦的是种散花稻的那些,能撑到最后收成的不足三成,七成以上的都绝收了。绝收了不说,地还给种坏了。   好在府衙有规定,丁田都照常种粮,这些一意孤行的全是有田。丁田是农家才有,有田多是县城里的大户人家的。佃农们按着文契都是拿当年收成的多少,这回丁点收成没有,白忙活大半年不说,明后年眼看着也没什么收成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散花稻绝收的事儿在县里传开了。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话:“我就说嘛!钱那么好挣?!卖那么贵的东西,随便种种就能种出来?都发白日梦呢!这下抓瞎了吧?!”   也有人本来就看不惯在小河滩那样地方占地百十亩的人家,跟着高兴:“这回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这花稻没种出来,倒是把地给糟践了!往后我看他们家还得瑟!什么地主人家,这下成了荒滩人家了!这都是平日里不积德啊,才有这样的报应。”   绍娘子却在这日完工的时候对织坊里的人道:“听说今年小河滩和浦沿几处的好地肥田都绝收了。咱们自己又不种地,全是买着吃的。今年那里少了许多米粮,恐怕到时候粮价要涨呢。刚好今儿把这一个月的工钱发了,我看大家赶紧多屯点,心里踏实。就别都给买米了,那个搁不住。买成袋的谷子,要吃了现磨就成。”   一些人听了笑道:“东家替我们想得周到。”   齐翠儿就问:“这要买多少合适?”   绍娘子想了想道:“买够吃半年、多半年的就差不多了吧。明年夏粮收了价儿总该落下来了。”   另外有人乐道:“我们一家五口人,要一次买半年的口粮得多大地方堆它!”   另一个便道:“大小搓匀,算一人一天一升米,也得十石才够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毕竟居家过日子,谁家一下子买十石米的。又不是村里,家家都有谷廪,这县里一家子几口人挤那么点地方,哪里寻空儿堆它去!   绍娘子却道:“寻个屋角上,底下垫高点儿,整袋堆叠着放,也不费多少地方。”   也是说过听过,没谁当真。   倒是齐翠儿转脸就真的同陶丽芬一块儿去南城米铺里一人买了五石的晚稻,陶丽芬还买了两袋秕谷,她还养着几只鸡。   齐翠儿还笑:“这时候就显出我一个人过的好来了,这屯米都不用屯那么些。拿主意也不用同人商量,真是爽快。”   这一回也出去几两银子,陶丽芬道:“你这回怎么这么利索了?绍妹妹说的时候,你没给她来两句反话?”   齐翠儿从来说话最不好跟着人说的,你说一她就说还有二呢,反正不能叫你痛快了。   她也自有所觉,这回听陶丽芬这么说,便笑道:“我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傻。绍娘子她平白说这样的话哄我们干嘛,她家里又不是开着米铺急着要清陈米。再说了,如今都说散花稻绝收了不是?那丁田都是各家自己的口粮,能拿出来卖的少。县里吃的不都是靠有田里种?这回少了,自然价儿就上去了。没错啊,早买早省钱,干嘛不买。”   陶丽芬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我听灵素说现在闹得挺厉害,还说那些有田恐怕明后年的收成都不一定能好。你说说,连种个地都难安生,不多计较点儿真的不成呐。”   齐翠儿一拍大腿:“嗐!你咋不早说呢!早说咱们就屯够一年的了!”   陶丽芬乐道:“这地方又不是孤伶清就咱们这一处的,今年收成不好了,地也不成了,自然有别的收成好的地方运了粮食过来。还能就坐等着看我们挨饿?这都多少年没出过饥荒了,难不成就叫咱们赶上了?你也真是瞎担心!”   齐翠儿犯拧,第二天死活又拉着陶丽芬去买了些来收着。   作坊里知道这事儿,好些人都打趣她:“这是要转行做谷米买卖啊?”   还有背地里叹道:“这没了男人就没了主心骨了,听不得一点响动,也是可怜见的。”   齐翠儿自觉挺有理,还去告诉绍娘子,把明后年收成都未必能好的话说了,撺掇绍娘子也多屯点儿。绍娘子想的却多了,连着几天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都是下晌才来的作坊。   这天刚进门,就问坊里的人道:“前阵子叫你们家里多买点稻米,可买了没买?”   一时有的说买了,有的说要买家里人不让,还有的道工钱刚够付这回的会钱、没那么些余钱屯谷米去,绍娘子便叹道:“我刚从米市街回来,今儿许多米铺挂了牌子出来,说是米粮限售了。一天就卖多少的,卖完了就不卖了。”   众人一惊,有几个眼看着就坐不住了:“限售?不卖给咱们米了?这是想饿死咱们啊?!官府不管他们?!”   绍娘子看她一眼:“饭馆卖半天饭关门歇业了,官府还能把灶上的大师傅抓起来?人家米铺又没有抬价,只说米粮不多了,每天限售,犯的哪条王法?”   有一个站起来道:“东家,我、我得回去瞧瞧去。今天请半天假可成?”   绍娘子只好点头:“去吧。”又看看众人,“还有谁要去的,都去吧。”   一时出去了四五个人,留下的有一个道:“瞧?瞧什么去!总不会连明后天的米都没了吧。”   到了第二天,德源县全县的米铺都开始限售米粮了。每家按着自己的安排,一天就卖多少的,卖完就完。来买米买面的也不是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了,一人一次不能超过五斗。有些人口多又做力气活的人家,这一天恨不得就得吃一斗,这一回就卖五斗,怎么办?只好多排几回队,或者家里闲着的人都出去买米去。   消息传到衙门里,农务司的和坊业司的在一处商议。   农务司把如今汇上来的数录细算了一遍,坊业司也按着手里的税据推算了各商行的存粮数目,两相一对,农务司这里德源县今年夏秋两季的粮收数目少了三成有余,坊业司那里的数据反比从前的多。也就是说,其实已经有不少粮商早早从别处屯了米粮来了。那如今这限售又是怎么回事儿?   坊业司的人道:“我们已经问过几个米商了,他们说是之后的运粮不一定能如期到货,所以才有此举。”   方伯丰问道:“是说他们采购的米粮之后不一定能运来了?他们都是哪里采购的?本县的多还是外地的多?”   坊业司的人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得再细查查再说。”   老司长同方伯丰对视一眼,便把最近几处打听来的事情同坊业司的人说了:“这散花稻如今祸害的不止我们县一处也不止康宁府一地。梁川府、文乾府乃至整个南山道都有波及。别处如何情势尚难知晓。康宁府里,只大圩、湘泽那里同巨湖沿相似,得了人指点,散花稻基本都有收成。如今正打算照着巨湖沿的做法休田回复地力,倒是没再打算轮作此稻了。   “另外的几处虽被查了些强卖散花稻种的事情,却又有许多流言,不少人轻信了那些话,偷着摸着还种了不少。连丁田都未能全部保住,有田种散花稻的也比咱们县多,今年的收成也自然更差了。   “如今粮商限售,说是之后的米粮到货难定,或者也有真话;我还担心的是到时候邻县米价高涨,会不会有商行打着要把米粮运去卖高价的主意。”   坊业司的司长点头道:“你虑得也有道理。如今他们限售,无非是想把着存粮待价而沽。想必是想看看今次散花稻绝收的事儿到底有多大影响。这会儿他们要忽然卖高价,那肯定不能的,可若是照着之前的价格敞开了卖,又怕到时候粮价上去了,他们手里的米粮却不多了,少赚了一笔银钱。才会鬼鬼祟祟弄出这样形状来。”   老司长点点头,又道:“所以如今形势严峻,我们这里着力在花后田的改田和抢种抢收上,你们那里还得盯着县里的米粮进出才成。”   坊业司的郑重道:“这个你放心。不能叫这帮王八羔子为了自家多挣银钱就叫县里百姓饿肚子!”   出来之后,老司长对方伯丰道:“这几日咱们赶紧收拢人手分几路往小河滩、浦沿几处花后田聚集的地方去。教各家尽快重新松土做垄埋肥,赶种新粮作。不能全指着坊业司这头。到时候果然隔壁几处粮价一上去,咱们不跟着涨就只能挨饿。——有钱能使鬼推磨啊!粮商们自己又饿不着,能多挣一份银钱难道不挣?不能指着人的良心过日子,万一指不上就完了!还一个,总是指不上的时候多些!”   方伯丰听了吩咐赶紧去安排人手和粮种不提。   等人都分拨分好了,新粮耕种的方法也都详细写成了文书,几个人已经扎堆学了几日,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方伯丰。他这常年蹲在田间地里的好处就显出来了。   别的都好说,只是这粮种数目有限。从别的司衙抽调了人手背着稻米麦子往翠屏镇山上换旱稻、米袋子等种粮去。一则人力有限,二来人家山上也是各种都种,尤其今年许多人家只种了口粮,剩下的全种辣茄儿了。没那么些新鲜种子换给他们。   尤其是这一波冬粮夏收的,旱稻又不合用,麦子油菜肯定想都不用想了,只有个米袋子能种。偏山上米袋子本来就种的不多。这么一来就是个不小的缺口。   有年轻的司员跑过几处田地,便道:“就紧着愿意种的给呗,那些我们说半天当我们放屁的,就让他自己爱干嘛干嘛去。管他呢!”   老司长训他道:“你要这么想你趁早别在司里干了。活儿是活儿,人是人,这不是看你乐意不乐意做事情的地方!”   赶紧有老人把那小子拉一边去了,老司长这里深深叹了口气。   晚上方伯丰回到家,也没什么胃口吃饭。灵素喂好了两个娃儿,指着西屋道:“我们家地上种出来的米袋子我都给你收拾好了。簸了两回,保证没什么秕子。还有些五色麦我也给收拾回来了。这东西怕热不怕冷,我们家去年的花后田里冬粮我种了几块这个,也能长,你看看合不合用。”   方伯丰听一半就跳起来往西屋里看去。见有六七麻袋堆在那里,虽管不上什么大事,不过这是当种子用的,也很够些田亩了。笑着出来正要跟灵素说话,灵素又拿手指着西边道:“我说是竹屋里头,这些是准备给玉兰的。”   结果方伯丰跑去竹屋里一瞧,满堆的大麻袋。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得空弄回来的啊?!”   灵素乐了:“指着咱们家那船是没戏。刚好老里长他们几条船都来县里,我就蹭了人家的船过来的。还是他们帮我搬进来的呢。”想到一事又道,“隔壁看见了,还问我是什么米粮,能不能让给他们几袋,他们好在铺子里卖。”   方伯丰听了这话不由得想起米铺限售的事儿来,——这人的鼻子有时候是真灵啊。 第250章 自求多福   隔天灵素把刘玉兰要的米袋子和五色麦给她拿过去了,又对她道:“这些种子现在可要紧得很,花后田能种的别的我不晓得,这两样我是试过的,真的能种。你可别给做成饭吃了啊!”   刘玉兰起先还皱着眉头面有愁绪,听她这话一说都乐了:“得,得,把我当什么人了!不是都听你的,连咱们铺子里的这些都给留出来当种子了嘛!你放心,这些是我公婆他们要的。当日我都千叮万嘱的,家里死活让我劝住了,邻舍里却不少种了那坑人稻。这下好了,一季收成没了不说,地还死了。   “家里有丁田的还好说,不过白费一场力气。家里田亩本来就不够的,只靠给人做活儿吃饭,这下怎么办?!现在我已经同几家大户说好了,之后这花后田谁愿意种谁种去,两年不收地租。他们也都应允了。你不是说这些都能种么,我拿去分给佃户人家,能收一点是一点,起码能得些口粮不是?!”   灵素点头:“这两样东西都好种,不招虫子也不用怎么伺候。种法上回给你的笺子上就有,你自己看吧。”   刘玉兰赶紧道谢,听灵素说农务司正在推这事儿,又道:“你们这回可真是积了大德了。放心,神仙都看着呢,自然会保佑你们的。”   灵素心说神仙可不都看着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别处地方的花稻灾如何如何的传言也越来越多。米市街和散落各处的大小米铺一过中午多半都挂出“今日售罄,明日请早”的牌子。许多排了半天队也没能买上,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就直接骂上了:“直娘贼!今天卖同明天卖有什么不一样?非得隔个夜能多给你下个崽子是怎么的?!”   可不管骂什么话也好,那些已经上上的门板都纹丝不动,自己拎来的口袋也只能瘪着回去。   祁骁远家在县城里米市街上也有个不小的米行,不用从别处进货,都是自产自销。这两天也跟别家一样,一过中午就挂起了售罄的牌子。   刘玉兰娘家没那么些地,除了丁田,就是十几亩有田,都没有丁田数儿多。方家那几个忙着想法子弄散花稻种准备发一笔的时候,刘玉兰老爹说了:“这稻米要果然好种又值钱,咱们明年种也来得及。再看看不迟。”结果就因了这句话逃出一劫。   方家那几位各家手里也就十几亩有田了,倒都是一等一的良田。从县里买了散花稻种回来,种了有田还有多的,可县里又明文规定不让在丁田上种,怎么办呢?牛氏想的主意,同她娘家那里的人家换地种,把自家的丁田叫人家来种,自己去种人家的有田。打好商量,又许了人一些好处,就算成了。   杨氏同马氏听闻此事,立时有样学样照做起来。一些别的人家也有看着眼馋跟风的。如今散花稻没收成不说,还把人家的有田种死了,她们想换回来,人家也得肯啊!那边就一句话,除非地力养回来,要不然免谈。若是不肯,就去县里告他们,说他们丁田换有田偷种散花稻,怎么算都得吃官司,叫他们自己瞧着办。   方家几妯娌憋屈的不行,明明开始说的时候都知道自己这边是要种散花稻的,文契都有,现在却倒打一耙。可又无可奈何,人家是有田,自家是丁田,要真的扯出来,最后丁田被收走的话,自家往后怎么办?!如今可不是有三四百亩良田的老方家了!   刘玉兰听闻了这事儿,也没打算告诉灵素,倒是回马塘镇的时候同自家公婆说起了,又问:“怎么咱们家铺子也跟着弄什么售罄。不是前年的米都还有吗?”   她公公道:“一条街上半条街都这么干了,要是咱们不跟着,恐怕卖不了几天就得关门了。”   刘玉兰道:“卖完了不好?平常就怕卖不出去去呢。”   她婆婆道:“这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么。米粮在自己手里,卖不卖卖什么价儿都看自己,要是稀里糊涂都卖完了,到时候满街都没米了,咱们也跟着抓瞎。”   刘玉兰道:“嗐,自家吃的有不就成了。”   她婆婆道:“要是之后能多卖两成银子呢?听说旁的县已经有开始涨价的地方了。咱们呐,再看看。”   刘玉兰听了也没话说,一样的东西,换个地方能多卖钱为什么不卖?做买卖的人图什么来的?   便转了话头道:“也好,万一真的街上都没米了,我的饭庄子还得指着家里呢。”   她婆婆乐道:“傻孩子,饭都吃不上了谁还去饭庄子吃!”   刘玉兰听了也跟着乐,却又想起灵素同陶丽芬的码头小馆来。转天特地跑去看了一回,灵素没在,就陶丽芬跟两个大娘在那里忙活。刘玉兰看到有不少什么芋魁、沙芋、山药之类的东西,笑道:“这还没饥荒呢,就弄起这些来了?又是灵素的主意吧?”   陶丽芬见她来了笑道:“是,灵素说不知道这些吃食人吃不吃得惯,吃了做活儿经不经饿。”   刘玉兰点头:“我就猜她得有主意。”两三句话难免又说到如今限售的事情,听说陶丽芬也存了些谷米,刘玉兰摇头笑叹:“就是你们这些人闹的!好好的大家买谷米,一个米铺十天半月大概卖出多少去都是有数的,你们倒好,一下子一人来上半年的口粮,可不把米铺给吓坏了嘛!结果你们是各家存了许多,市面上反少了,闹得眼前就要吃的人家反买不着了!”   陶丽芬道:“本来这一季收上来的就该够大家吃到明年夏粮上来有余,咱们不过把咱们能吃的这一份先买来自家收着罢了。若是因为这样就有人买不上了,那不正说明今年的存粮不够吃到明年夏收那会儿了?那我们倒幸好屯得早了,要不然就得挨饿了!”   刘玉兰想想只好笑:“得,你嘴皮子也越来越利索了。”   陶丽芬笑:“成天得同多少人打交道,不利索点儿哪儿成呐。”   刘玉兰又道:“你放心吧,我管我徒弟能不管我徒弟他娘?饿不着你!”   陶丽芬知道刘玉兰婆家是大地主开着米行,便笑道:“那我可是跟着正儿沾光了。”   齐翠儿在作坊里却有些烦心,不止一个同她半开玩笑似的提了:“翠儿你一个人屯了多少米?到时候咱们买不到米可就只能去你们家吃了!”   齐翠儿只好道:“来吧来吧,反正我就一个人俩仨月的口粮,你们一家四五口过来,也就能吃半拉月的,先对付着吧。”   众人笑笑,有的就后悔:“早知道当日我就多买几石了,我家的搬了两趟说懒得搬了,就算了。”   另一个问:“你当日都买了两趟了,怎么这两天还叫你家老大老二天天排队买米去?!”   那个道:“这会儿是限着量卖,谁晓得什么时候就不卖了!自然是能多买点儿就多买点儿了。”   齐翠儿听了心动,回头又跟陶丽芬商议,陶丽芬叹道:“我晓得你心里不踏实,可这不踏实也得有个底。要攒多少才够?再说你就那么两间屋子,还是租的,真的堆了几十石谷米,旁人都没得吃了你能安生?差不多得了。”   齐翠儿这才不想着再屯了,可她又开始担心万一真的没米吃了,自己屯的那么些米是不是也不保险。又张罗着要放到陶丽芬那里去。陶丽芬都不晓得怎么说她才好:“你这回同人说就买了一石的,回头就往我这里搬几麻袋来。咱们买的时候,这米粮还没什么人瞩目。如今若是一搬抬,那不晓得多少人瞧着呢。你细想想去,怎么着才是真合适!”   这么着齐翠儿虽屯了几石的米,眼看着是不会挨饿了,可心里一时担心这个一时担心那个,也没比那些天天愁着想要多存点米却买不到的安稳多少。   县里这阵子没有旁的什么事儿,几处司衙都围着这个转。知县老爷也是回回出面听各司细说情势,面上时而怜悯时而叹息。下属提议,他都先问问府衙里如何调度的,若是府里已有政令的,便照着政令办;若是府里还没有明确指示的,那便再等等。   面对有些下属情急,他劝道:“如今是要紧的时候,做事情不能鲁莽草率,得前后思量清楚才成。你们不要急于一时,还是要听听府里的说法。我们只看到一县之事,那只是一地一域一部分,而府里看到的是整个康宁府的事儿,是大局。我们就听府里的安排,才是真的从大局着眼着手,免得白费功夫。”   这知县老爷有个好处,凭底下人怎么面色不好语气不甚恭敬,他也不会同人动气,多是包容怜悯的多:“我知道你是心急,却是没看到大局的缘故啊。”   只是那些被包容着的下属们都没对他有什么感恩之意,有个幕僚私下便骂那些人:“不知好歹!”   知县老爷笑笑:“寻常人哪里晓得这些,只会着急忙慌做点有的没的,却不知道只有心定心安了事情才会跟着好起来。神明手里什么法子没有?只不过我们人听不见罢了。只要心够虔,心到神知,天下哪有什么难事!这样的奥妙,这些俗人怎么会明白。”   幕僚跟着笑道:“大人所言甚是,从前大人也都是如此,治下三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只可恨愚民无知,还当都是自家的运数,却不知道背后大人的真正功劳。”   知县老爷浅笑着摇摇头:“神明造下这世,称什么功劳没有?我们不过一心向神,又能算什么功劳。”   几个心腹都跟着点头:“是属下心里又起迷障了,大人真是心如净水,我等拍马也赶不上啊。”   如今几处有田种了散花稻的,都在等官府能不能给免了田税。这有田的田税本来就比丁田高出许多,偏偏如今不仅颗粒无收,眼看着明后年也不成。若还要交税,不是得从身上掐肉?倒是有心转嫁给佃户,可当日要改种散花稻,佃户多半都不乐意的,自然要让步一些,这税自然是头一个。还有几家签的文契上还明说了不管散花稻收成如何,都按常年粮作给佃户算余粮,当日是想把这散花稻的好处都留在自己兜里,哪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要亏得底儿掉了。   可等了又等,只等到说给种了散花稻的丁田免税的,有田照常。且有田若是出佃的,佃户不承担亩税,地主还要按承佃田亩常例一季粮收的三成支给佃户。并责令各县根据籍户司和农务司的记录,按户彻查,务必保证此政令的执行。且将此政令执行完成情况纳入本年度主官政绩考核。   这下又忙起来了,许多种了几百亩散花稻的大地主都快哭了。有相熟的赶紧提醒他:“别管这些了,赶紧把文契改了,明年可不能再佃出去了!”万一明年再来这么一出,合着自己一年颗粒无收还得出许多钱粮养那帮穷鬼!真是岂有此理!   可不佃出去,这百十亩地可怎么办?放那儿就能活过来了?要埋肥要深耕要张罗种绿肥或者现在县里新推的什么稻种,这都得有人去干才成呐!   那好办,当帮工雇来。帮工得按工给钱吧?帮工不帮你分担地税吧?别废话了,赶紧把账房的找来算算,看怎么着合适怎么着来吧。天啊,当年是哪个黑心鬼撺掇我种的这玩意儿啊! 第251章 人吓人   米铺们自说自话地限售了一阵子,排队买米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家里有米没米的,凡是能抽出空来排队的都排去了,没空的就花几个钱雇人排去。轮到谁都是买个足数,最多只能买五斗就买五斗,最多只能买三斗就买三斗。到后来,居然有大米行门口天没亮就开始有人等着去了,旁人看了心里更急,没过两天,这队都恨不得从半夜就开始排上了。   刑狱司的直挠头,几个司长主管私下碰面说这事儿:“也不算犯事,也没法抓谁去。可这苗头看着就不对啊!这么下去准得出事儿!”   想要防患于未然,得要协同几个司衙行事、衙门又该发什么告示,这都得听知县老爷的。可毕竟眼前没出事不是么!知县老爷看一群忧心忡忡的下属,也叹气:“这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明都没有的事情,你们自己发愁,非要去做点什么。老百姓们一看,更觉着果然有什么大事了。这么一来,本来没事的,也被弄成有事、弄成大事了!一动不如一静,莫要无事生非。”   这话刚说了两天,米市街就出事了。一家米铺叫人给砸了。   这下刑狱司赶紧出动人手,把人押回来一问,说是有人在这家米铺排了三天了,每回都没有轮到他就卖完了。这次他特意数了,他排的是第三十七个,前一日明明卖到了五十几号的,今天他还是半夜起来赶过来排的队,结果刚要轮到他就说又卖完了。   他明明看到店里还大筐的谷米,自己又不是不给钱,凭什么不卖给自己。他心里生气,就把店家挂出来的“售罄”牌子摘下来扔了,又拦着不许他们关门。两相争执起来,许多排队买米的也都帮着他。那家出来几个伙计骂骂咧咧地要轰人,排队的里头不少年轻气盛的,哪里肯吃这个亏,就打到了一处。   结果场面一乱,有人趁机往自己袋子里装米,余者一看还能这么干,就都拥进去抢米抢面。这铺子里虽有几个壮实的伙计,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哪里拦得住。结果本来捂着不肯卖的米眼看就要被抢个精光了。   米铺的东家看到了气得差点没背过去,直嚷嚷叫伙计们打那些抢米的,喊道:“打!往死里打!国朝抢劫都是重罪!打死他们不犯法!”   里头人本就多,抢了米的又想多拿点儿,外头的一看有好处拿更拼命要挤进来,这一里一外都堵严实了。这头伙计们腾出手来就拿了门闩杠、笤帚、量斗,朝着人没头没脑地打去。一时鬼哭狼嚎带骂娘的,谁也不肯吃亏,就扭打起来。米铺老板一看不对,从后头逃了出来,一边请人去衙门报案,一边到边上米铺里求救。   等衙门的人一到,这米铺外头围了许多伙计,都是边上各家米铺里出来帮手的,有从闹事的米铺里头出来的人也不许他们离开。有些抱着米袋的就想结群往外头冲,差点在外头又打起来。看官差们来了才不得不停手,有机灵的趁机把手里的米袋往边上扔,反正这也说不清谁是谁的,到时候也治不了自己的罪。   当场一个个询问,不是付了银子买的米一律不准拿走。这又麻烦了,有的非说自己买的,米铺里却没人肯认;有的袋子里是买的一半抢的一半,更说不明白了。   最后抓了几个带头挑事的和下手重的去了衙门,有些被打伤的还想喊冤:“官爷,这米铺老板想杀人啊!看把我这头上打的,都起肿包了!”   班头当差的时候长了,看看他冷冷道:“你不进去他们能打着你?都说了不卖米了,你们又进去干啥?要真论起来,告你们强抢财产,都得下狱!”   几个本来还等着看风向的听了这话都不吱声了,等差役们押了人远远去了,才往地上啐一口骂道:“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死王八羔子,就会替有钱人撑腰!”   这里米铺老板收拾了地上散落的和不知道什么人扔下的袋子里装着的,最后一对数,少了两成。铺子的门板被砸碎了三块块,自家的伙计还叫衙门带走了几个去。心里又气又急,索性把铺子里还剩下的米面都往船上一装,挂出歇业的牌子,——不卖了!   抓进衙门的几个还没有问明白,第二天许多米铺都没开,尤其是小铺子。大铺子虽开了,门口光伙计就二十多个,个个壮实,也不晓得从前是不是当伙计的。卖米数量也减为一人一次最多只能买一斗,谁要口出怨言,立马有伙计过来把人请走。不爱买别买。   当天就有人裹着厚袄子在米铺门口一待,等着它第二天开门买米了。   老司长都快愁死了:“事情明明没有这么糟,偏偏都要往糟里作,十个瓶子九个盖,哪里管得过来!”   方伯丰在那里写写画画半天,拿了张纸出来道:“这回不是天灾,丁田一年两三熟都照旧,只是有田三成绝收。所以如今各村镇里自家有田地的人家手里米粮并不缺的,那些自家没有田地或者自家田地不够口粮的佃户恐怕会有些艰难。尤其是今年佃种了散花稻的这些。这块如今已经有府里下的明令,这政令执行到位了,这些人的难处当也能解决了。   “如此一来,就剩下镇里和县城里这些没有地的人家了。这又得分,这里头有有田的那些,就算这一季种的散花稻,从前年间也必有存粮。所谓‘家无三年存粮不为家’,哪怕没到这个数,一两年的总有的。再有就是自家没田地,都是买着吃的,但是银钱不缺,这样的人家,寻常当也有够几个月吃的米粮。最难的是挣工度日那些,本来就是一回只买十天半月的口粮,如今各米铺限售,若是排队排不上,可就真要断炊了。”   老司长叫方伯丰拉回了思绪,点点头道:“你这个论得很是。不错,如今冬粮新作种子都已经种下去了,除了小河滩和浦沿,别的几处散碎地方的这两天也该跑完了。接下来咱们就先盯紧两边,一边是花稻佃户这边,府衙有明令,需得赶在入冬前叫那些地主把口粮足数交给佃户们;另一边就是县城和各镇上,这得要各处亭长们配合了,不能叫人真的饿肚子啊……”   他话未完,边上一个主管迟疑着道:“佃户口粮那边,府衙的政令倒是提了咱们司,本来也是该咱们的事务。可后头那个……这、这该是大人发话才成吧。且这要论起来也是籍户司同坊业司那边的事务,咱们插不上手啊。”   老司长听了一顿,叹道:“这话也对。只是大家心里都有点数,毕竟,只要这两处能管好了,旁的人家不至于多难。”   方伯丰没说话,他心里担心的是坊业司那边。就如现在这般,所有的米铺虽有米却惜售,他们没有抬价没触犯国法,拿他们没办法啊。要想让衙门下令放开售卖,一则知县老爷那里恐怕求不出这个政令来,二来就跟之前老司长所言,只要商人们相信这米往后能卖得更贵,你强制也没什么大用,或者效果还会适得其反。他们有的是办法把米藏起来,或者干脆运到别处去卖。衙门里可没有这么多人手能把这么些商户里里外外都管起来。   晚上回家,灵素把娃儿们都哄睡了,给方伯丰端了杯热茶上来。   见方伯丰在一张大纸上密密麻麻地列算式,便问道:“米粮果然不够了?这都打砸抢起来了!”   方伯丰又写了两行,叹一声搁下笔道:“事情原本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人心一慌,把没那么严重的事情也变严重了。”说着揉了揉眉心,也不管灵素看不看得懂,指着纸上道,“你看,咱们县里,丁田同有田差不多五五开。如今丁田都照样收成,有田的三成多种了散花稻同辣茄。就算四成,就是总田亩数的两成。也就是说,咱们到目前为止,比寻常年岁少收了两成田亩的一茬。县里多半是三熟或者两熟的,就按两熟的算,相当于比寻常年岁少了一成年收。   “就一成!难道我们从前这么些年来,都是寅吃卯粮的?多少米铺里三年陈五年陈的米都有!可如今一个个都相信米不够吃了,或者往后谷米要值大价钱了!结果要吃的日夜排队买,生怕以后买不着了;要卖的卡着卖,生怕以后价格涨上去了现在卖太多吃亏。   “然后买的看卖的这会儿就不肯卖了,更觉着非买不可了,更怕往后买不到了;卖的一看买的那么积极,越发觉着自己手里的米金贵了,更舍不多多卖了。就这样,你哄我,我哄你,就闹成这样了。”   灵素看了那数目就放心了,笑道:“那就好了,横竖这米粮又不会无端跑掉,他们总会知道其实谷米并不缺的。”   方伯丰揉着额头:“这政事的难,就难在人心难测。虽最终总会真相大白的。可这过程里呢,有的就开抢开打了,有的或者因为家里存粮本来就不多,真排队买不上,就得挨饿了。事情若是一个月才能闹明白,人可经不起一个月的饿啊!唉!”   灵素经了鲜石粉的事情,晓得人多半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处境,也不晓得自己关心的事情的真相,常是跟着心绪走的。心绪一起来,他们看的东西就更偏颇了,只捡那些能支持自己心绪的东西认。好比鲜石粉没证据的时候,都觉得吃着挺好,说这说那的是杞人忧天;等一说鲜石粉毒死人了,他们立马又能从身上找出许多佐证来,说那鲜石粉确实于身子有害,自己就感觉到了哪样哪样。   如今是米粮没缺那么多,可人心觉着缺得多了;事实上并不至于闹粮荒,但是人觉着粮荒就要来了或者已经来了。怎么才能叫他们相信事情没那么糟呢?   方伯丰说完又顾自己奋笔疾书起来,灵素问他:“你写这么大张准备干吗?”   方伯丰答道:“我这都是实打实的数,写好了明儿叫人抄录了几处布告栏里都贴上,每处派一两个人讲讲,好叫他们知道知道实情,别被势头牵着鼻子走。”   “还能做点什么呢?”灵素使劲琢磨。   没两天,在方伯丰带着农务司的人挨镇挨村督行府衙政令的时候,米市街上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米铺,就一间门脸。只挂了个旗子,也没开过门,也没什么人注意它。 第252章 五鬼运财   方伯丰花了大力气整理出来的县里存粮数目,几个人抄写了几份,先在县里金宝街和高楼街、米市街等几处张贴起来。还有人专门在那里给人讲解。   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排队买米的百姓们当中,识字的都是少数,买点东西算银子铜钿还能算清,要他们一下子听明白什么有田产量、丁田产量、散花稻影响面积等话,虽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串一块儿什么意思就糊涂了。糊涂了也懒得细思量,还是赶紧找地方排队买米去要紧。   就有人听了会儿打断那念布告的人道:“要么官府卖米给我们,要么就闭嘴。这些文绉绉的扯什么蛋!有这点功夫怎么不叫这些黑心的米商们多卖些米?怎么不去别处多运些来?就在这里给我们说些听不明白的玩意儿,管什么用?听了管饱不管饱?!”   这话一出,刚才站在那里还想听两句的也不听了,“官府就是空口白话的多,正经事儿就屁都不干。”甩甩手走了。把那个跟来贴布告的农务司小哥气得不成。   回去跟司里人抱怨道:“反正咱们知道怎么回事儿,爱排队就叫他们排去呗。要我说就多余管他们的!都这么明明白白同他们说了其实粮食根本没那么缺,家里够吃的就先吃着,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得,根本听不明白,也不着耳朵听,还是排队要紧。整一个白忙活!”   边上老人劝他:“你啊,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那么些废话。上回惹得老司长发火忘了?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呢!”   这后生不乐意了:“我就实话实说怎么了。这些人就不该管他们!这些事儿他们不知道,咱们好心告诉他们知道了,他们自己不听。还赖我们啊?干嘛我们非得一遍遍说给他们去!爱死不死!”   一个上了年纪的主管刚对完一处的佃户口粮领用明细,放下笔来对他道:“你呀,别觉着自个儿怎么着似的,就你聪明厉害,人家都傻。你要是生在那样人家,那么长起来,你也这样儿。你看看这会儿排队买粮的,有穿绸着缎的吗?有廪生读书人没有?这些都是成天忙着生计的人。   “一家几个人挣钱几个人吃饭,一文钱都得算计着花,谁落个病受个伤说不定一家子就得挨饿。你叫他有什么耐心去听你那些话?你的活计是把话给人说明白,叫人能听懂,不是叫你装大瓣儿蒜在那里拽着范儿念两遍就成的。你领的银米就是为了干这个来的,你没把活儿干好付给你的那份银米就算白糟践了。你还看不上人家,人家好歹搬东西干活真给这世上做事儿呢,你干什么了?!”   后生被训得没话说,边上一个主管叫他做活儿,便又往那边帮忙去了。   这边县里的米市街还这么半死不活的,底下村镇里政令执行也不太顺利。这些敢大面积种散花稻的人家,本来就是些爱钱又胆儿大的,要不然也不能试都没试过就敢这么干。这下一看没有收成不说,官府还逼着他们给那些佃户们拿口粮,心里怎么能乐意?   硬的不行他们就来软的,耍赖的法子多得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又说拿之后两年的收成抵,实在混不过去就说折现,折现还不能按高价好米来折……   好在这回政令推行同政绩挂上钩了,几个司做这事儿都不遗余力,尤其刑狱司的对付这样的人经验丰富,一通收拾下来,只剩下五六个真死皮赖脸的一时拿不下,别的都按规定交了粮。   方伯丰回来难免要跟灵素说起这些人的厚颜无耻:“他们一家都有几百亩的良田,若是寻常按着佃租文契来,三成的租余也并不算多。这回他们是自己也亏得很了,见官府又不肯饶他们地税,给佃户的粮就死活不肯拿出来了。”   灵素道:“府里都下政令了,他们还敢违抗?这不是得吃官司了么!”   方伯丰苦笑:“若是官府政令执行不力的都能吃上官司,事儿就没这么难了!”   灵素想了想道:“他们说可以拿接下来两年的收成抵?”   方伯丰点点头。   灵素自己算了算道:“那不如就叫他们拿两成的,剩下的就用接下来两年地上的收成抵。官府出面签下文契,税还叫他们自己交。”   方伯丰看看灵素,灵素便把刘玉兰他们那里把花后田白租给人养田的事情说了,又道:“米袋子和五色麦都能有寻常田亩五六成的收成。之后还能种旱稻。要是能签下来,佃户也不亏。再说如今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大家让一步把粮食先拿到手再说吧。”   方伯丰点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横竖这收成抵口粮的法子还是他们自己说的,不算咱们强逼他们的。”   这么一来,果然有几个都签了,只是说明接下来两年除了地税,田里的东西他们是一概不会管的,换句话说,连本来雇工养田的钱都不打算给了。他们看过那地了,就算把那地上两年的出产都让给这些佃户,估计也没多少东西,肯定比把这些东西留作自己的、另外按工给他们算钱强。毕竟这样的地上能种的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人心没底,还有三个连这样的条件都还不肯痛快答应。就是那两成口粮他们也不乐意出。   因这三家每家都种了二三百亩的散花稻,这一下子去了这么多地,颗粒无收,还得给出去二三百亩地的两三成收成。这简直是杀人啊!   方伯丰说给灵素:“一亩就按两石出产算,一亩地的两成是四斗,二百亩地是八十石的粮食,三百亩是一百二十石。不说他们自己家里都是成片的仓房,就说这按寻常白米折银子,也就一百两银子。这可是几十家佃户人家拢共得的钱!就是不想给,一会儿说主家没在,一会儿说实在没粮了,唉!   “这会儿只想着自己能少出点。却不想想这散花稻要种都是他们拿的主意,那些佃户们这一季的劳作还比寻常稻作多两个月,追肥看水也更多的活儿,到头来一场空。这根子不都在他们那里?可都管不上了,只想着自己已经没收成了,不乐意再管别人。天下就是有这样的人!”   这日又去其中一家,那家的管家来见的官差们,还是那句话,真没那么些粮食。今年又没收成,没谷米可卖,东家这两日正出门筹给衙门的税钱去了,哪里还有别的余钱!   刑狱司的笑笑:“那要不带我们去谷仓瞧瞧?您这里嘴上这么一说,我们回去可不好交代啊。”   管家的早有准备:“带官爷们去瞧瞧是无妨,只是怕您见笑。看着好似也家大业大的,其实是外头体面里头苦。尤其这回,您说说,一样是叫人坑了种了散花稻,那些违抗政令在丁田种散花稻的反而免了税,咱们这奉公守法的反而不给减免,可真是……官府老爷们的心思咱们小老百姓弄不明白啊……”   一行人说着话,到了一个院子里,籍户司的拿了簿册出来:“按政令,你们得交一百一十六石的谷米,今天准备先交多少?”   管家的呵呵笑道:“官爷别开玩笑了,咱们这一宅子人的口粮还都在这里,全算上都不够您这里一个零头的。各位自己瞧吧,门都开着呢,只要不把我们饿死,您看拿多少合适就拿吧。毕竟官府下令,咱们也没法子不是?!”   农务司的一瞧就知道这里本来是准备放今年的收成的,今年没收成,可不都空着么。一边去推谷仓的门,一边随口问:“就这一处?没有别的谷仓了?”   管家的笑:“您看就这一处都空成这样了,还要几处啊,不是白糟践房子嘛!”   农务司的听了鼻子里哼一声,却也没法子,又不是带了搜令来的,人家藏了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结果一推开门“咦”了一声,笑道:“嗬,你们一宅子多少人?吃不了这么些吧。”   管家狐疑着往里头一瞧,好家伙,满堆的米粮,大麻袋摞得整整齐齐,上头还有用蓝棉线绣的这家的字号。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农务司来的人又把隔壁那间也推开了,一样满仓。一行的其他几个人也都上来看了,籍户司的挥着胳膊道:“哎,哎,从哪一间开始点啊?是稻子吧?不是秕谷吧?”   方伯丰朝边上一个刑狱司的年轻后生摆摆手道:“快去通知佃户们,就说秦老爷按政令给他们放口粮了,叫他们挑着担赶紧过来,多叫些人,稻米多!”   那后生听了笑出来,朝方伯丰比了比拇指,往后一跃,赶紧去了。   这里管家都懵了,心里又急又怕。这是见鬼了,怎么地库里的粮食都跑上面来了!是五鬼运财??!!   撑着面上都快挂不住的笑,朝几人道:“官爷们先瞧着,我……我去去就来……”   刑狱司的主事一把抓住他,笑道:“哎,哎,管家大人,如今东家不在,你就是主心骨啊。这么些米粮呢,你要走了,万一出个什么岔子,谁能撑起场子来?!您就搁这儿好好看着咱们点数,一会儿您还得签字画押呢!”   管家没法子,只好朝一边的家丁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那位大概还算机灵的,赶紧一溜烟往后头跑去了。   后院屋子里,秦老爷正同自家儿子说话:“咱们就不出面,他们能进来逮我们来?我们又没有犯法,又不是不给,只是缓一缓。毕竟我们这回也受了灾害,怎么我们受难就是该的,反还要把从前的收成拿出来养那帮穷鬼?!没这个道理!”   秦少爷胆儿小:“爹爹,那、那会不会出事儿啊。万一那些人真的饿死了,那咱们可就……”   秦老爷呵呵笑起来:“傻小子!当官的比咱们还怕饿死人呢!怕人会饿死,他们官仓里没粮食?那些粮食不是从咱们地里收上去的?干么不拿那些粮食来赈济人,非得要从我们谷仓里抠?!这就是比耐性,谁先怕谁就输了……”   “老爷老爷,不好了,粮食叫他们翻出来了!”那家丁跟门外二管家一说,二管家就冲进来禀报了。   秦老爷一听蹭得站了起来:“混账!谁引他们去地库的?!他们有衙门的搜令吗?有也不能叫他们去啊!”   二管家软着腿道:“不、不是。粮食、粮食都在、在二库里……不、不知道怎、怎么回事儿……”   秦老爷眉毛都立起来了:“粮食在二库里?谁干的?鬼搬的?!”   “快走快走!”满面不可置信的秦老爷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内院冲出去,等赶到了库房那里,发现已经到了许多佃户,面上都喜气洋洋的,见他进来都上前问好,语气态度格外恭敬。   方伯丰回头一看,笑着上去道:“秦老爷外出筹钱回来了?”   管家和秦老爷俩人听了这话面上齐齐一滞,再看看已经在登记的官员,聚的越来越多的佃户,还有这见了鬼的自己换了仓库的稻米们,秦老爷聚起最后一丝理智嚷道:“不是可以用明后年的收成抵吗?!文契呐?拿文契来!”   不管怎么说,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第253章 救心   那位秦老爷一动摇,另外两个也没挺住多久。   有一个家里的粮仓一夜间屋顶都叫不知道哪儿来的风给掀了。传得挺渗人,说这还没入冬呢,那刮的风刺骨的阴冷,就跟、跟半夜坟地里刮出来的似的。   另一家的老爷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一匣子私藏的银锭子放在门口了,这可是私房钱啊!吓得这位老爷心都差点不跳了。——要是这笔钱叫家里母老虎给收走了,自己养在隔壁镇上的外宅可拿什么过年!叫了心腹来搬箱子的时候从底下捡出一张给佃户口粮的文契来,这、这是哪位劫富、不、除暴、也不是,哪位大侠来警告自己了?   这下几个司的人总算把政令踏实落地,能对上头有个交代了。又叮嘱各地里长、亭长,若是有回头又去压榨勒掯佃户的事儿,一旦查实,他们都得受牵连。实在碍着面子自己不好动手,至少叫人给县里捎个信来。   刑狱司的那位语重心长叮嘱:“这事儿大着呢老哥!一个不好整个县里的大小帽子都得受牵连。您想想,要是因为您知情不报才弄出这事儿来,往后您儿子孙子想读个书、去个县学的,谁敢伸手帮啊,是吧?众怒难犯呐!”   虽则地方上的大财主们多少同这些里长亭长都有些往来,不过钱财人情哪有子孙的前程要紧?!刑狱司的人见惯了人心的,一句话顶方伯丰背一天的律法规矩。   一头得定,赶紧奔另一头去。   方伯丰一看自己费了老鼻子劲儿写的布告根本就没起什么效果,还惹得排队买米的老百姓们发了好一通的牢骚。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便去跟几个老管事请教。   方伯丰在农务司里帮手好些年了,人头都熟。只是没料到一圈转下来,直接坐上了副长,高了旁人一头。几个一早教过他事务的老人见他如今还向自己请教,同从前无异,倒不以上官自居,心里就舒服了许多。   有一个对他道:“寻常老百姓,你说个道理他还不能立时就听明白,何况是些数字?他们得眼睛看得见手摸得着的东西才容易懂。所以你那主意是不错,我们司里的几个看了心里都定了不少。从前只知道应该不至于,到底什么程度也说不太明白。你这里一组数字出来,大家一看心里就有底了,挺好。   “可给老百姓这么说可不太成。你得给他们打比方、说故事。最好能叫他们亲眼瞧瞧什么去,他们才能咂摸出滋味来。再一个,如今急着买米的那些,多半是寻常过日子就一脑门子官司的,真没那么些闲心思琢磨旁的。更没耐性听了。所以你这回这活儿不是做得不好,内行人看了挺有助益,只是不合劝老百姓用。”   方伯丰便又请教要向百姓宣扬,用什么法子比较好。   另一个主管笑笑道:“说书的、唱戏的,再不成就简简单单一两句话反复讲。这几招最容易见效。”   另外几个也都跟着点头,只道确实如此。   方伯丰便记在了心里。晚上回去还同灵素说起来了,灵素也跟着学,又笑:“你自己就是这地方的人,却也不十分知道这地方的事儿呢!”   方伯丰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是读书这么一路读过来,看书上的道理看明白的,便以为这么说旁人也能明白,却是想简单了。这就好比各人的脾胃不一样,吃惯肉的只当肉最好,可有的人脾胃弱还就是喝点粥才成。既是为了叫百姓们明白,自然该从他们那头想,不能抱着我自己这头的道理不放。”   灵素跟着点头,刚要说话,发现边上多了个小脑袋。一看是岭儿,便抱起她坐腿上,问道:“怎么了?不跟你哥哥玩儿了?”   岭儿伸着脖子往桌子上看,面上挺疑惑:“又哩?又哩?”   灵素还没反应过来,方伯丰乐开了:“宝贝儿哎!爹爹是给你娘打个比方,哪里真有肉呢!”   灵素这才知道这娃是听方伯丰说吃肉吃粥的话跑过来的,哭笑不得道:“可怎么办,还当家里多缺嘴呢。哪顿不是敞开了吃。还是这么什么吃的都听不得,一听就得过来瞅瞅。”   方伯丰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岭儿小时候咱们正做吃食买卖,打小就是在油香酱香里长起来的,自然对这些喜欢……”   灵素听不下去这自欺欺人的劲儿:“那湖儿不也一样,怎么湖儿就爱读书认字呢?”   方伯丰赶紧找辙:“湖儿……湖儿不也挺能吃么。岭儿也不赖啊,我看她就挺喜欢咱们院子里那两块地,这都随你。”   这下灵素说不出话来了,方伯丰说的是喜欢种地随她,她想到的是吃这回事儿。得,找着根儿了,啥也别说了。   接下来几日,几个司赶紧把这回县里执行政令的事情写了文报送去府衙,里头尤其详述了一番之后两年花后田收成折算口粮的做法。毕竟这算一个“创举”,知县老爷知道了还挺不高兴的,觉着他们有先斩后奏之嫌。还是刑狱司的说了若是不想法子,一直耽误到别的县都做成了就德源县还拖着就不好办了;且这些人赖惯了,要么抓几个立威,要么就想法子各自退让一些,知县老爷要是觉着不妥,开了拘票刑狱司直接把人押回来也成。   知县老爷只好摇头。他从前是灵都那边一处县里的主官,那是讲道理讲修养的地方,跟这里动不动就抓啊关啊的实在不同。之前那几个县民居然为了排队没买到米就打砸起来,他知道都吓了一跳。真不晓得这样人性的要怎么才能度化了,难,难!   好歹乡间应该能平静了,只等这县里说动几家商户多卖些米粮,想必事情就能平息。知县老爷这么打算着,却是天不遂人愿。转眼就闹出更大的事儿来了。   却是有一家米行把自己今年地里收的粮偷偷装了船想运往隔壁县卖去,结果被几个县民发现了,闹出事来。本来人家开米行的,想把米粮运到哪儿卖去,只要过了官府设的关,没逃税,旁人也管不上他们。可偏偏这一阵子弄得好像整个德源县多缺粮似的,结果你们要把咱们县里的粮食运到别处去?!   这里几个闹事的在衙门里还没论清事由,外头又开始疯传“官府开始禁运米粮了!”“县里的米粮一概许进不许出了!”“官仓早都空了,好些地都绝收了,怕底下人乱一直都瞒着呐!”   好嚒,之前方伯丰多少有理有据的说法,放人眼跟前都没人信;这回几句没影儿的话却一传十十传百地风行起来。米市街上开始有人成群结伙地敲米铺的门,非要把人敲出来给个说法才成。   米铺里没有动静,有心急的翻了墙进去,结果一瞧里头都是空的。这下更完蛋了。米铺都空了,这是要饿死人的意思了?!   赶紧挨家敲过去,许多本来还打算要开门做生意的铺子,一看这阵势也吓傻了。赶紧报官的报官,能从后门运走的赶紧都运走。   刚要运走还来不及走的被买米的人发现了,自然又是一通对峙。这回不是在铺子里,店家也没那么些人手,一群买米的蜂拥而上,没多会儿就把米面一抢而光,四散而去。留下米铺老板伙计对着空车断杠欲哭无泪。   官府倒是来人了,可这些抢米的早都跑没了,哪儿抓人去啊!   知县一听说县里已经乱起来了,连强抢米粮的的事情都出了好几件了,急得直在后衙转圈。他擅长同品性高洁的人结交,可他没有对付地痞无赖的经验啊!   “赶紧叫刑狱司集结人手,把米市街都围起来,必要捉住那些强抢的刁民,按律严惩不贷!”   幕僚上来劝:“大人,如今正是人心惶惶之时。若是官府大张旗鼓起来,只怕反助长了恐慌之势,更易出乱子啊!”   “那难道就由着他们去了?!这会儿抢米铺,转天就要抢富户了,说不定还等着占官仓!”知县老爷自己说得把自己都吓着了。对啊,谁说不会呢?流民作乱不都是从一小撮人开始的么!且人向来学坏容易学好难,这一看安生排队的不一定能买上米,倒是强抢的不落空,那往后走邪路的只怕要越来越多了!   知县老爷越想越急越想越怕,赶紧叫幕僚们把各司司长管事叫来商议此事。   刑狱司的一听知县老爷让逮人,本是分内之事,没有话说,领命就要去。这里农务司的老司长说话了,他道:“如今各处乱象的根子在于缺粮恐慌,把原本没有的事儿越传越真了。乡间各家手上有存粮,不易听信流言,就挺太平。现在与其捉拿那些抢粮之人,不如先想法子把缺粮的恐慌给破了,才能从根子上断了这事儿。要不然只怕官府一出人,不晓得又要传出什么话来,更易起乱子……”   知县叹道:“你们啊,之前为一点什么口粮免税的事情忧心忡忡,如今真的出现流民大乱了反自欺欺人起来了!到底什么才是大事?得分清主次啊!这些刁民抢米得逞了,若叫他们逍遥法外,明天立马就有一百个跟着学的,后天就得调军兵来才能镇压了!这才是大事,头等大事!什么缺粮不缺粮的,难道县里饿死人了吗?有吗?!”   底下人听了全不知该如何分辩,刑狱司的四下看看,知县催了一句,便领命去了。   事情却不像知县想的那般顺遂,官差们想寻人查问那日的事情,竟没人肯出这个头。具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寻了两天也没得着什么线索。反而是县城里气氛无端端紧张起来。毕竟这米铺空的空关的关,零碎开着的也都只卖些给熟人常客,强抢的事儿也出了,官差都满县城溜达了。怎么看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正在知县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一个旧识恰好远游至此,顺便过来拜坊他。两相见了,看县令愁眉紧锁,笑道:“大人从前在灵都时是出了名的神仙官,怎么这会儿竟有愁云满面之意?”   知县大人叹一声把县里的事情说了,又道:“如今就怕做也错不做也错,便是我日日求神虔诚,也解不了这许多人的罪孽啊!”   这位听了呵呵笑道:“大人且放宽心,看本座手段。”   转天县里居民发现许多人都往遇仙湖边去了,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人上街的,怎么忽然这般热闹起来。一问,说是灵都不求观的大神侍来县里要替全县百姓祈福,正在遇仙湖边做法呢。   天呐!灵都!不求观!大神侍!这是什么福运能见着这样的人物!赶紧也不管米缸米袋米铺的事儿了,都成群结队往遇仙湖跑。   到那里一看,只见先前炼过鲜石粉的岛上如今荼白一片,当中一个高台上,端坐着一位高冠博带之人。他两手捏着法诀,双目轻闭,一言不发。周围嘈杂人群竟也不知不觉静了下来,等众人发觉此情形之后,越发敛声屏气不敢言语,心下惊疑不定。   忽然一声一声自轻渐宏的吟咒声如水波漾开,听在人耳里好似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一般。那端坐之人也渐渐起身动作起来,身姿飘逸如仙,最后一指向天时,周围的荼白忽然一闪,齐齐迸出灼目银光。湖边围着的百姓们都惊讶失声。   此时一道清亮平稳的声音传来:“炼毒失德,天降薄惩;百姓无辜,岂受其累?罪主伏诛,还尔康宁!”这一声好似又引来了无数的回声,一遍遍冲击着围观人等。 第254章 神仙手段   没听懂的很快也经由旁人解释晓得了意思。原是之前县里出了鲜石粉的事儿,神仙几回降下指示,奸商贪官还是照做依旧。神明震怒,所以才会有了这回粮荒的灾祸。只是老百姓是无辜的,所以只要炼卖鲜石粉的罪魁祸首都得了神罚,神仙是不会继续怪罪德源县民众的。   有几位虔诚已极的,跪在湖边高喊:“粮荒了!没米了!求神仙救命!”   余下许多人等也跟着喊起救命来,一时嘈杂悲切。   高处传来“嗡”的一声长响,众人都不做声了,才听的大神侍道:“歉收示怒,果腹无忧。尔等休要疑心神恩,妄生事端。”   沉默一回,有人反应过来。   “果腹无忧!是说神仙不会叫咱们挨饿的!”   “不要生事了,神仙说不会叫咱们挨饿就肯定不会挨饿了!”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这阵子都为粮荒忧心,却又无可奈何的民众们,终于寻着了一个可信可靠可依赖的“天意明示”,许多人喜极而泣。   在一片称颂中,那位大神侍长身立于水上,好似有龙托龟运一般,身姿未见分毫举动,人已经渐渐远去,转过一道柳堤后再不见踪影。   回过神来的百姓,许多纳头便拜,“今天可是见了真神了!”“大神侍救苦救难啊!”   带着俩娃,手里举着甜糕馅饼的“真神”这会儿正一边拿帕子给娃儿擦脸上的红豆馅儿,一边还得捏着另一根签子防止边上那个吃得太猛。   又抽空用神识看看那位大神侍的“没水船”,——上面一块平板,底下是一个锥子的形状,锥尖上用了极重的材料。大约是精确算过的,这位立在上头恰好水面把船板都没过去了。远远瞧去好似“踏浪而行”,也不晓得鞋袜会不会沾湿……   再回想方才他那说话的声儿和舞动时的动作,显见是有两分功夫的。原来这就是方伯丰一直说的“功夫”啊!灵素琢磨了一下那用身和用力的法子,转过两回念头,就学会了。——就、学、会、了!   自觉这回热闹没白掺和,真是大开眼界。   回去路上看到方伯丰也在人群里,一行人里还有几个差役,想是怕人多会出乱子才赶过来的,灵素便没过去。   晚上夫妇两个说起这事儿来,灵素咽着口水:“他什么都不用拿出来,就随便比划比划,说两句话大家就都听了。听说下晌米市街就没多少人去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当时我就该嗷唠一嗓子,替你喊一声得了,省得你们这阵子苦的!   方伯丰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儿,苦笑道:“你看着高兴,我看着可愁得紧。”   灵素不解,方伯丰叹道:“就同你说的,这神侍不用拿出什么证据来,只一句话,就能叫这许多百姓都信了他。幸好他这回说的是米粮足够大家吃的,并没有饥荒。若是他反着说呢?只怕我们就算把官仓都打开来叫他们瞧了,也要疑心我们是作假的。你说说这可不可怕?”   灵素转过弯来了。在她们上面,没有越级挑战这样的事儿。高层级修士之所以能突破到那个层级,就在于他对天道的领悟已经到那个层级了。好比寻常人是站在山腰上看事儿,他是站在山顶上看的。说白了能力越大的人肯定对道的认知也越深刻,也更不容易有逆天背道之举。   可这里不一样啊。这神侍看着是有几分武功,还会些机巧,可他晓得此界的天道法则吗?或者说他对法则的领悟一定比寻常百姓或者官差们深么?只怕未必。此间能耐与上界不同,握有钱财权力者未必所见就高明。   这么一来,万一这些神侍受了谁撺掇或者自心有盲,说出什么瞎话来,引得一心信着他们的百姓们坚信不疑,那事情发展可真难以预料了。毕竟这些日子抢粮惜售的劲儿也足可见人心自念的影响何其深重。   灵素问方伯丰:“那要怎么办呢?”   方伯丰摇头:“没法子。世上的事常是如此。燕先生怕百姓不再信神,心里没了敬畏,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敢做了。可另一方面,百姓信神,就有了神侍、大神侍,有了一群可以借□□义行事的人。若是百姓因信神却信错了人,那便又难免受人愚弄了。”   灵素叹气:“做人可真难啊。”   难,难在“不知”。信神也不知道神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要去找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信,便把自己的信又交给了非神;信了这些“非神”,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懂多少道理,怀了什么心思……除了个壳子,同信王大爷李大娘又有何不同?关键还在自己的“明见”上,可人有没有神识,真是徒叹奈何。   方伯丰不晓得灵素心里所想,顾自道:“如今还差一个出头的人,——都说米粮足够果腹,并不会有粮荒,若是没人真的如此做来,过不了几日那疑心就又回来了。今天老司长去找几家大米行的东家,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们。”   灵素听了眼睛一亮,心说:“总算轮到我出手了!”   第二天一早,有县里居民拿了米袋子往米市街或家里附近的米铺去,心里还直打鼓。一边疑心“会不会还是没米卖”,一边又觉着自己这样猜疑神仙实在太也不该,连连告罪;可念完了,心里却也没法子真的确信无疑。   就这时候,米市街上一个小门脸的米铺开门做买卖了。立时有人站住脚过来打听:“这是新开的?之前排队的时候没见过啊……”   灵素答:“都是自家地里收的粮食,大伙儿听说城里人想买粮都买不上,就凑钱顶了个铺子。直接把村里的粮食拉来卖,比给人再赚一道合算。”   那人撇嘴:“你们乡下人也是越来越精明了。”   灵素乐:“开铺子卖粮给你们还不好?没我们乡下人种地,你们干揣着银子也不管饱不是?”   说话功夫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有人问:“乡下年景还好?”   灵素道:“同常年一样,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另一个问:“这不对吧,不是说许多田地都绝收了么?”   灵素笑道:“那都是地主大老爷家里才能花钱买那么贵的稻种来种,那能有多少地!我们那几片村子,也就小河滩那里有几家种了,算下来占了一成都不到。再说大老爷们绝收一季两季的怕什么!反正家里堆的米粮都在喂虫子……”   这同大家伙儿之前听到的不太一样啊,有人觉着这乡下人不会是满嘴跑马的吧。可人家就是卖的自家地里的粮食,难道他们自己吃不饱还那么好心先紧着县里的吃?   这里灵素已经把米面搬出来了,指着一边的米道:“这个十文钱一升,那个杂合粮七个钱一升。”   人家一看她那米倒是挺新鲜,就是没磨得那么白,便道:“这常白米才十个钱一升,你这个是早稻晚稻?什么稻种的?瞧着样子可有些抽缩。”   灵素拿竹铲斗铲了一些给人瞧,答道:“这是旱稻米,没晚稻那么糯性,但比早稻米好吃。你看这米粒儿小,这一升比寻常米多一两多二两不到,十个钱可不贵了。”   正说着,边上又有几家也跟着下了门板准备做买卖了,有人喊着:“兴裕泰今天不限粮了,要买多少买多少!大伙儿快去!”   呼喇喇一声走了一多半的人。兴裕泰是正经大粮行,卖的都是正经籼米粳米,跟她这里稀奇古怪的什么杂合粮、旱稻米可全不一样。   灵素看看外面,愤愤道:“哼!抢我生意!”——可算轮着她说这一句了。   边上几个人乐了:“小嫂子不用跟他们置气。那些米行一会儿卖了一会儿又不肯卖了,我们吃口饭全得看他们脸色了!我们就在你这里买!”   灵素挺高兴,从边上摸过一个小淘箩来,揭了盖子盛出一碗热饭来递给他们道:“我不哄人,这就是旱稻蒸的饭,你们尝尝再说买不买。”   几个人吃了发现确实如这店家所说,没有晚稻米那么软糯,也比早稻米好吃许多。一算价钱挺合适,都这个三斗,那个五斗的买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妇人过来问道:“这个里头是些什么粮食?”   她指的是一旁的杂合粮。   灵素便又铲起一些来递给她看道:“这里头是五色麦、米袋子、尖嘴豆儿、碎莲子、菱角干、芋儿干……许多东西,你放心,绝对干净,没什么土啊砂的。”   那妇人看了看道:“这个怎么吃?能蒸饭不能?”   灵素道:“蒸着吃也成,得多放水,不过嚼起来有些费劲。最好泡一泡磨面摊饼吃,香,还耐饥。”这东西里头的白气比寻常稻米还厚,只是这话她没法儿说罢了。   那妇人点点头道:“那给我来……来五升的吧。”   灵素赶紧给量好倒她袋子里,又笑道:“我们新开张的,都是自家东西,您是头一份买卖。五升就收您三十文,要是吃的好,您帮我跟左邻右舍说说。”   妇人一听给她便宜了一文钱一升,忙道谢。灵素又另外拿了两个芋魁给她道:“这也是咱们乡下水里种的,不值钱,蒸着吃煮着吃都成。”   妇人接过再三谢了,后面的人又上来看粮。   之后几日米市街上的大小米铺基本上都开门了,除了当日被抢过的和砸了门的那几家,大概是老板还没缓过来呢。   刑狱司办的案子也总算有了进展,却不是他们能干,原是有几个听了大神侍的那句“妄生事端”心里害怕,跑去衙门自首了,只说愿意赔偿所抢米面。   刑狱司的把事情往知县老爷那里一报,等着看老爷裁断,哪知道回复来的却是“按价两倍赔偿,记役一月”。合着给几个钱,再做一个月活儿就算完了?不是说好了要严惩不贷的么?   司长看着几个手下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乐道:“傻了吧?当日那是他自己吓唬自己呢,大约从前真没经过什么风浪,抢了两回米就当要造反了,没听连‘军兵镇压’的话都说出来了么!这会儿是缓过来了,眼看着天下太平,屁事没有,难道还要自己生造一个‘流民作乱’的事故来?这还没等到平叛的功劳呢,先一个‘治理不力’就落头上了。再傻也傻不到这份儿上!”   那几个都听明白了,又琢磨:“那咱们也别再往下追了呗,弄出来的人越多不是越不好看?索性这么一糊涂过去得了。”   司长跟着点头,边上有一个还迟疑:“成嘛?那米铺老板还气病在床上呢。不给个交代说不过去吧。”   司长冷哼一声:“他们自己捂着米不卖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县志上荒年里,多少富户被流民抢了个精光,命都没了,找谁说理去?旁人都没饭吃的时候,你当你那饭碗能端得安稳?犯傻!由他们去吧!过不去就叫他自己喊冤去。哥儿几个这阵子为个没影的事儿累得跟狗似的,说白了一多半都是这帮混账造出来的,没跟他们算账就不错了,他们还有理了!”   余者想想这阵子的苦,也都跟着附和。   过两日把事情一结交上去,到底也没哪个来翻案。 第255章 杂合粮   这回那位大神侍走的时候,带走了许多信众,听说不求观将有大动作,许多人都赶着去那里沐浴神光。德源县也有人家把门一关跟着去了的。做买卖的就有些怨言,可又不好对神仙不敬,只好生闷气罢了。   灵素同方伯丰说了自己在米市街上卖米粮的事儿,方伯丰很是意外:“咱们家拢共就那么点地,哪里能撑起一个铺子来?!”   灵素道:“不止我们家的,还有上林埭和小河滩连着路过的连障山那边,都有人托我代卖。反正我不挣他们钱,都是顺路的,他们也没多少东西,卖给粮商也卖不出价儿来。”   方伯丰听这么说了,只好点头,又想起灵素之前听自己发了许多牢骚,这番作为恐怕里头多是为了自己着想,遂看着自家媳妇心有愧疚道:“我光顾着衙门里的事儿了,家里都得你照看着,山上地里的,你还替我打算这些……”   灵素乐道:“你又是替谁打算的?难道你是替自己打算?你也是替旁人打算,我若能帮一点忙出一份力,也是积德不是?神仙都看着呐!”这话说的她自己都想乐。   其实她是自己想做买卖,只是怕一不小心又扰了谁的生意。这回是你们都不想卖粮,那我卖点儿没事了吧?你们捂你们的,我不怕啊。她在群仙岭里“广种博收”了这些年,灵境里的各样吃食,这几个米行可比不了呢。   方伯丰听她的话失笑:“你都信起这些来了。”   灵素学着街上人说话的口气:“都亲眼见着了还不信?非得你自己成仙才信呢!”   想必方伯丰这几日这样的话也没少听着,见灵素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乐起来。   又问:“那你这两日还把岭儿和湖儿都带去米市街了?”   灵素点头:“给他们做了些杂合面饼子,搁门口坐着一吃,简直就是活招牌!”   方伯丰忍不住抚额,这要是被娃儿师公或者舅舅知道了,又得发火。那俩把娃儿当宝贝,这当娘的偏养得粗糙,为这个说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反正没什么用。   第二天方伯丰跑去米市街看了一回,见那个小米铺是真小,就前后两间屋子。再看灵素卖的东西,米只一两种还不是顶好的,另外的就是杂合粮和杂合面,还有各种旁处没有的东西,米袋子面、芋儿面、沙薯面……干菱角碎、莲子碎、栗仁儿碎……东西都挺便宜,买的也多是穿着补丁衣裳的人。   夫妻相知,方伯丰立时明白灵素的用心了。她这就是故意卖这些看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给人实惠,家里吃惯了细白米的人家也不会来她这里买,愿意买的多半是穷苦人家。加上上回卖吃食遭了人埋怨,她也是学小心了。   不过她那性子,做什么事儿都没法按着常例规矩来。   就这么大点屋子,她给弄了个炉子在门口,这会儿正舀杂合面浆在铁鏊子上烙饼。一勺面浆子上去,用一个推子推开,往上头磕个鸡蛋,三两下捣散了翻个面过来,再舀上一勺韭黄豆干炒肉丝,一卷一折,齐活。   能不好吃嘛!尤其是边上坐着的俩娃娃,一人一个抱着吃得那叫一个香。   有人凑过来问,她这里有刚做好的,还递一个过去:“尝尝,这就是杂合面烙的饼。”问题是这是饼的事儿吗?你搁那馅儿用什么包不好吃啊?!   方伯丰忍着笑回去了。   转天这烙饼的把馅儿换了,换成了炒芋魁条,搁一点辣茄丝儿,一点青蒜叶,滋味也不差。只是俩娃吃不了这个了,换成了肉末拌芋糊糊。   之后又用杂合面蒸过松糕,芋儿面做过棍儿汤,用沙薯面拌着蒸芋魁擀皮做过饺子,用米袋子面捏过大菜团子……   许多一开始看便宜买点儿尝尝的人家几回下来胆子也大了,都三斗五斗的买回家吃去。有些还担心缺粮的事儿,听灵素说了面不经放,杂合粮倒没事,只要地方高燥点,同寻常谷米一样;就索性一石两石地买了家去。买多了灵素还给便宜,恨不得就抵常白米一半的价儿。   到她这里买东西的人越是看着穷苦,就越没有别的人问上门来。到了后来好似她这里就成了穷苦人家专卖了,若有人在旁的什么米铺里嫌这个贵那个贵的,保不齐米铺伙计就来一句:“嫌贵买杂合面去,那个便宜!”   七娘这阵子也挺忙,主要是信众走了一批,她在遇仙湖路上的小院子许多要改租约的,里头不少特例,管事的不敢做主,常要主家拿主意才成。   等忙过那一阵,听说灵素又开上米铺了,不禁笑道:“她倒是哪里热往哪里扑,就是专爱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知道图的什么!”   特地过去瞧了一回,果然如她所料,这一石也就卖几百钱,再看那些东西,光说要收拾得这么干净燥性,就得费多少功夫?好些瞧着还不是平地上就有的。“这呆子!”七娘心里暗骂。   这日在三凤楼碰面,说起这事儿来,七娘便道:“你要真想做买卖,刚好我也想做点别的,到时候咱们搭伙好了。”   灵素却道:“我如今同人搭伙的买卖太多了……”   眼看七娘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一遍沈娘子噗嗤乐出声来,她自然看出来七娘是为了带着灵素挣钱。如今可着这德源县,能比七娘还会挣钱的人恐怕真没几个。旁人想要寻她点拨两句都难呢,更别说合伙搭档了。可偏偏碰上灵素这个呆子,还不领情。   见那两个看向她,沈娘子也不点破她们,反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也跟楼里说呢,往后我就不去管了,也别再替我接活儿了。”   七娘一愣:“这又是怎么了,正是做买卖的好时候。”   沈娘子道:“这回什么粮荒米慌的这么一闹,我忽然觉着挺没意思的。就算有再多的银钱,没米没面了也没法子不是?我就想买些地,到时候一年地里出的米啊菜啊的够一家人吃就得了,旁的要那么些钱也没用。   “再一个,苗大师傅本来就够忙的了,我也那么忙着,俩人有时候一天到晚连说句话的空儿都没了。大郎也挺可怜,总叫几个帮衬的人带着。我看我们家大郎胆子就小,也不爱笑,不喜欢说话。跟湖儿和岭儿没得比!上回说起来,谷大夫就说了,这娃儿小时候就得跟爹娘在一处多呆才好,尤其是娘亲。他心里觉着踏实了,往后性子才会好呢……”   七娘一乐:“得了,就是想同你家男人多在一处呆着呗,拿娃儿说什么事儿!”   把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没过几天,还真传出风和楼“神针”沈娘子封针的消息。说是因为生了孩儿,在月子里做活儿伤了眼睛,如今已经看不清东西,不得不退居修养云云。   消息传出,灵素看着在自家院子里喝茶吃点心,一双眼睛亮的跟星星似的沈娘子,直摇头:“教娃儿就说‘要诚实,不好乱说假话’,结果到了自己这里,什么假话不说……”   沈娘子也只是笑。   好似一切都恢复原样了,米市巷里抢粮食的事情好似是谁做的一场梦,除了少了些来往的信众,德源县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琐碎。   只农务司里众人却没有放松警惕。如今是兵分几路天天往几处花后田聚集的地方跑,看种下去的米袋子和五色麦发芽如何,土性如何,一处同一处的差异有多大。   这一成地一季的缺口虽不算大,可若是一缺就是三两年,一点贴补都没有,总是个事儿!尤其老司长私底下同方伯丰说起了自己的担心:“之前朝廷一直在推动抗寒稻种的事情,虽没有明说,恐怕确有天时渐变之虞。这天时一变,虽不一定一下子就多冷了,可或旱或涝,天气异常只怕在所难免。总是尽早打算的好,未雨绸缪好过临阵磨枪啊。”   方伯丰自苗十八那里听过许多这样的事情,想起老司长的老伴儿同燕先生是师兄妹,想必老司长也有耳闻,才会有此担忧。只是这事儿还没法明说,一不小心就成了“妖言惑众,动摇民心”了。老百姓常听风就是雨的,尤其经过此次抢粮事件,方伯丰如今太知道“慎之又慎”的要紧了。   好在灵素弄的那些新粮作都挺争气,在花后田这样的地上,都生根发芽了。几处一报上来,老司长乐得晚上都多喝了两盅。   方伯丰回来告诉了灵素,又道:“这么一来,明年更要多备些种子了,到时候不止咱们这里,外县的只怕也要问我们寻种子来。到时候这里种出来的旱稻、米袋子、五色麦,又能拿去同人换米换面,丁点亏不吃,还利益了人,真是再好没有了。”   灵素道:“记得盯着点他们,这花后田到底地力薄了,若是还想要三熟的,只能两茬米袋子另外一茬或者五色麦或者旱稻都成。万不能指着种旁的什么两茬三茬的,地吃不住,到时候又浪费一季时候不说,还失了恢复地力的时机。”   方伯丰赶紧记心里了:“这个要紧,我会告诉司里人的。”又叹道,“我们这里常年两熟三熟的,地又不能歇,这如何养地力真是头一件要事。等我手里这茬抗寒稻种的事儿一完,我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去。”   灵素一听就想到岩煜前辈那洞府里得的好些肥土来,自那之后,她照着里头的东西琢磨出了许多养土的法子。只是都比较零碎,这会儿听方伯丰一说,她立马决定要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捋捋,到时候又是一场“功德”!   她怎么忽然对这些事儿这么积极了呢?只因以她如今所见,觉着人的恐慌都源于“匮乏”,想想也是,饭不够吃,会挨饿,谁不怕呀?!既找着根儿了,那就该想法子把这症结去了才好。比方说养土的法子,比方说高产的稻种,等德源县一年产的够全县吃三五年的,到那时候,自然就不会再有强抢粮食这样的事儿了吧。   ——难道这回是因为全县的粮食不够全县人吃的缘故?要不说神仙也有脑子简单的呢…… 第256章 坏人难做   农务司正忙得晕头转向,想要从旁的司里借调人手又难上加难,——之前联手是形势所迫,如今农务司忙忙叨叨的在许多人看来就有点儿“无事生非”了。正发愁,忽然说有府学生员要来农务司帮手,真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好巧!   等来了人一瞧,方伯丰差点没了乐出来,谁啊?祁骁远。   他都不知道祁骁远什么时候回来的。再说你说你一个贡生,不去专心准备京考攀附人情,跑县衙里来做什么!   祁骁远从前不怎么喜欢在县里司衙帮手,派给他事务也是一半蒙一半骗的,后来索性直接去了府学读私府,更少打交道了。这回考上了贡生,跑去京里考京考,还没听着考得如何,就往县衙里来了,还真是新鲜。   几样手续一办,方伯丰看他填的实察司衙事务应该是坊业司的,怎么跑农务司来了。祁骁远笑道:“大概是从前我做的事儿他们不怎么瞧得上,我一露脸,大大夸了我一通,又说你们这里正缺人,就叫我到这里来了。”   方伯丰只好笑着摇头。   原以为祁骁远必要损那些人几句的,却听他叹道:“这做人多难?不过当年没认真做他们交代的事务,如今来实察都不愿意留人了。啧啧,你说说,这算不算因果报应?”   方伯丰看他:“你不是去京城京考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灵都奉神去了呢!口气全都不同了。”   祁骁远道:“自然不同了啊,你不晓得我受的这罪!唉,还是玉兰说得对,我就该出去见见世面,瞧,这一见就把我见明白了。”   方伯丰也听不懂他这云里雾里的话,尤其他话里还带着他自己媳妇,这人之前又犯过糊涂的,越发不想多问了,只好挑开话头道:“怎么好好的回县里来了?你可别跟我说你打算转典试了!”这自然是玩笑话,祁骁远那性子,哪里肯这么落自己面子,就算京考不成,最多转去考六部罢。   却没想到祁骁远还真的点上头了:“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正要跟你请教。我晓得这典试和科考全是两个路子,你当日的成绩可好得很。你得指点指点我。万一我这三年一过又没考上,家里恐怕就要限我的口粮了。”   方伯丰目瞪口呆。   祁骁远笑笑,拍拍他肩膀:“走走,你家里说去。虽说饭庄子里许多嫂子创的菜,只是总比不上嫂子的手艺。正好我回来也没登门拜访过,权当你俩替我接风了……”   这自说自话的样儿可真是一点没变。   到了家里,灵素一见方伯丰同祁骁远一块儿回来的,她这一阵子都在米市街呆着,有些日子没见刘玉兰了,见这阵势便道:“怎么的?你又做啥坏事儿了?”   祁骁远一顿,勉强咽了口口水,方伯丰忍着笑对看着他的媳妇道:“还不知道呢,说到家来细说。”   灵素点点头:“那我给你们做饭去。”   祁骁远生怕灵素心里误会着会拿什么剩菜剩饭打发自己,赶紧道:“我和玉兰可好着呢!嫂子你可别瞎说啊!”   灵素听了这话回头看看他,点头道:“那就成。”说着顾自己去了,祁骁远对着闷笑的方伯丰长叹一声:“我说做人难吧?哪怕你糊涂过一回,人家也记你一辈子呢!”   在边上屋里玩儿的湖儿同岭儿听见有人进来,走迈着步子出来,岭儿看了一眼道:“不是舅舅。”就顾自己转身走了。湖儿看看这么着似乎不大合适,有模有样地朝祁骁远作了个揖,也跟着转身追妹妹去了。   祁骁远看看方伯丰:“你家娃儿?都这么大了?”   方伯丰笑:“可不是,看旁人家的娃儿都跟风吹大了似的,都不敢认了吧。”   祁骁远连连摇头,又道:“还是你好,什么都不耽误。”   方伯丰给他倒茶:“你抓点儿紧,也还来得及。”   祁骁远听了瞪方伯丰一眼:“方懋方伯丰,你如今也油滑了。”   方伯丰笑而不语。   祁骁远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这么打算的,先问了一通德源县这回的散花稻灾还有之前的乱象,最后叹道:“我家的铺子也差点叫人砸了。还是玉兰一早跟我爹娘说,要么就多加人手多卖些米粮,若是不想卖了索性清空了关门。老这么一天一点往外挤,只怕人急了要出事儿。你瞧,还真叫她料着了。”   方伯丰也道:“从前读书的时候觉着衙门里做事不干脆,如今自己也在里头了,才晓得艰难。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晓得一步棋下去会引出什么来。尤其事儿都是明摆着的,偏你怎么说人家都不信,真难呐!”   祁骁远听了也点头附和两句,却没打算深说此事,反忽然提起了故人,道:“季明言被革了功名的事儿你知道吧?”   方伯丰点点头:“那时候正闹散花稻的事儿,知县大人当时还想在全县推广散花稻和辣茄儿,叫我们给拦住了。后来府衙下了政令,总算事情没往坏了去,司里还担心往后同那位处事只怕更易不谐了,没想到却忽然来了个上京待查。不过,如今这位,也是一言难尽……”   祁骁远胡乱点两下头,叹道:“京考这事儿吧,我真是从来没打算在账上过。要说考上了才真是见鬼呢!不过我这回……改了心志、也不能这么说,该说想明白了,却是因为在京里听说的几桩事儿。就是同季师兄有干系。”   灵素手快,没一会儿功夫就给端上来四凉四热八个菜,并一壶酒。祁骁远还张罗请她入座,灵素赶紧摇手:“我带娃儿们边上吃去。”说了赶紧走了。她要不过去,一会儿那俩就该上这桌来了。   祁骁远还当是方伯丰当了官,灵素也学会女人不上正桌那一套了,便也不再相强。   那里灵素同俩娃儿在后灶摆了一桌,东西比他们前头的只好不差,没法子,要不然哄不过那俩去。   这里祁骁远同方伯丰吃喝着慢慢说。   原来季明言在京里成了亲之后,很得助力,没多久就在京里混出了点名声来。又借着那位新妇的人脉,结识了不少要紧人物。   最开始他对京里所知甚少,基本上家里的说什么他听什么。后来渐渐自己也有点名气了,尤其是回了一趟德源县,同当地府县官员也攀上了交情,并且又因着他们的面子到京里另外认识了人,——这些人可是他凭自己本事认识的。   也不晓得是听了什么人的主意,他把之后放官的去向定在了京学,想争一争里头一处分院祭酒的位置。他家里那位之前给他谋的都是丽川或者灵都两地的实缺,结果他忽然改了主意,还自己私下运作起来,这位知道了便十分生气。   只说那祭酒之位早有世家子盯上了,不是他这样人物可以惦记的,趁早息了妄想,踏实点比什么都强云云。   季明言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尤其又想起这位同京里许多人物都有来往的,就疑心她是先应允了别人什么,所以怕自己出头才来劝阻自己。   两相说不拢,都说了些过头的话。   结果等季明言把那位子谋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京学里就开始盛传他当日学文抄袭的事情。且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季明言同其中几人当面对质,也分不出输赢。正这时候,康宁府府学的郑学差忽然调进了京学,这位可是当日的当事人之一,季明言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有人专门要对付自己。   可是他在京里人单势孤的,加上当日抄袭又确有其事,此时想要退却旁人也不允了。他急忙回去,想要寻家中人商议,哪知道到家一看,早已人去楼空。   那位留下一纸有季明言签字的和离文书,又有一老仆带口信给季明言道:“你是为了权位能抛弃妻子之人,如今不听我劝告去惦记些不该惦记的东西,眼看着就要一无所有。你来求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只怕还要被你迁怒连累。为着我的往后着想,还是就此别过、各走各路的好。”   没过几日,季明言就被学监召了去了。郑学差作证,坐实他当日抄袭一事。又有人举出他在京学里谋得名声的文论,也多不是出自他本人之手。季明言喊冤枉,可这时候谁还信他呢?!学监大怒,不止依律革了他的功名,还给他的履历打了贬印,这辈子科考典试之路禁绝,且神州公门里再不纳此人,——便是看守义庄城门都不能要他。   可怜季明言数十年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哪想到一败至此。   祁骁远见着他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俩人在客栈里对着酒说了一宿的话,季明言走的时候惨笑道:“总算我这番话还有个人能听去。烦你回乡时告诉我爹娘,就说我无颜见他们,若再回去也只会叫他们蒙羞,便让我死在了外头吧。”   祁骁远只当他是酒后心伤,劝他世上除了当官,还有许多路可走等话,他只苦笑不答。   过了几日,就传来一权贵新纳的外宅在去神庙的路上被人劫杀了,那劫杀之人也当场自尽,又说那两个本是夫妻云云。等祁骁远听说凶犯名字叫季明言时,已经过了许久,打听到有同乡替季明言收了尸,至于那个女人,说是权贵的正妻叫人来收殓的,后事无从知晓。   说完此事,祁骁远叹道:“你说说,人是不是做不得一点坏事?起先我还没怎么多想,只觉着季师兄也是可怜人,当日一时糊涂,后来又命数不济。后来听人说多了,再想想怎么郑学差会恰好这时候调去京里?那女人又哪来的季师兄签了名的和离书?她一离了季师兄就另嫁了他人,怎么季师兄又会知道她要出门上香?这女眷出门上香边上没有护卫?季师兄不过一介书生,怎么能劫杀了那女人?……   “京城这样的地方,我这样脑子不济的还是别待了。这科考的路子也不是我能走的。虽我一辈子至今自觉无愧于心,可万一人正好需要把干净的刀呢?就跟郑学差似的。我可不想一辈子在旁人的算计里过日子!算了算了,我还是回来管管商贾收收税,要吵要骂都在明面上,省心!”   方伯丰听了这话也十分感慨,没想到季明言会是这么个了局,又听祁骁远后来那番话,也觉着越琢磨心里越发凉,只好道:“回来也好,府衙里也缺人手。”   晚上躺下了说给灵素听,灵素挺有感触:“做人真难,做坏人更难!” 第257章 有欠有还   方伯丰今日甚累,同灵素说了没两句话,就沉沉睡去了。   灵素如今觉越发少了,刚好得空琢磨这人间的事。方才她所言,方伯丰听了直笑,实在她说的可不是笑话,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啊。   就说季明言,一心要往上头去,当日见方伯丰的学文,只当是一个现成可捡的便宜。毕竟方伯丰无权无势,性子也好说话,加上他志在典试,季明言自觉那文论他“借用”一下未为不可。毕竟这文章在方伯丰这里实在起不了多少作用,就算得个优等,也不过一个司衙小吏;而在他手里就不同了,只要往上再拔高一些,直接就青云可期。   之后事情败露,带了妻儿上门来,话里话外都是:虽是你的东西,却在我手里才真正发扬光大起来,可见是我的能耐,而非你的。是以你也不要太过眼红,更莫要声张,等我日后发达自然有你好处……   要捡人便宜时,只说服自己就成了,哪个强盗偷儿不是这么来的?说得久了,连自己都觉着天经地义起来。一朝得手后,发觉世上还有这样简便的法子,往后恐怕更难定心下功夫了。拿了题目先四下看看,有没有哪个不着时运的倒霉鬼正好有写类似内容,一抄一拼一润色,齐活儿。   果然如此简单?   看季明言就知道了。这样的人,要么索性一辈子潦倒落魄,知道内情的人背过身去啐一口“该!”旁人也没多的心思去关注他。怕的是哪日真的时来运转,瞧着是要发达了,实在却是倒霉的开始。   人常不盼人好,你看说谁谁谁如何高风亮节的话,人听两句就算了,再叫他听二回都觉着无趣。可若是说哪个哪个正顺遂或眼看发达的人有什么什么龌龊事儿,要倒什么大霉,那就来劲了!许多人听了恐怕还不足,还要使劲说给旁人听去。或者听了之后就开始盼着上更大的戏,看如今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人如何一个跟头栽下来,那才有趣!   是以这个时候,这人从前做下的那些事儿,就算苦主不追究,想追究的人可多得是。这才晓得从前自以为赚的便宜,其实都是在往对手手里递刀子,——如今一刀刀都回来了。   季明言惦记一个不该惦记的位置,何为不该?难道是他能耐不成还非想做那个什么祭酒?自然不是的,他后来娶的那媳妇说的意思是那位置另有人看上了,那人势力还比季明言大。季明言不信这个邪,结果从前的事情被一件件翻出来,最后落得个功名无望的下场。   可再想下去,真如祁骁远所言,季明言的遭遇里头除了自己犯下的过错,还有人给下了许多的套儿。那这些下套的人,恐怕也还没意识到自己又在往另外一波人手里递刀子了。如此你来我往,真是“生生世世无穷匮也”。   灵素细想了一回很替这些人叹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一界里的法则都含着这一个,因为世事彼此相联,任何一个场景的“一”背后都是古今内外的“万”。既如此,这个“为”实在一直是“大白于天下”的,再之后兜兜转转回到自己身上,那时候又怎么说呢?   对他们来说,若没那些手段,或者就走不到这一步的风光无限;可走到了这一步风光无限,那些一步步铺过来的手段就又都成了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尖刀。这不像谁的一个故事,倒像是一个循环的诅咒。   “你们这里可真难啊。”灵素看着已经睡着的方伯丰感慨道。   大约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又在苗十八那里听说了一桩“坏人难做”的事儿。   就是岳二。   鲜石粉事情一出,岳二就被康宁府带走了,都没经过德源县。   他这事儿有些难断,——鲜石粉有毒,可这个事儿他不知情,他自己也吃了不少。后来的渣水稻没有蔓延开去,在府衙的人看来,就是一个一心钻营的商人同急于上位的官员合演的一出闹剧,算不上个事儿。   再一个当日这鲜石粉满世界卖了,里头牵扯到的商家和民众不计其数。若说岳二罪大恶极,那这些人又怎么说?毕竟岳二所知与其他人所知的差别不大。要真晓得会毒死人的,哪个商人会去做这样的买卖,还光明正大的!   事情就这么被拖住了,一级级往上报,都等着上头拿主意。   可偏偏前阵子来了个什么大神侍,好端端的把人要种散花稻的事儿也推到“神罚”上了。说是因为德源县炼鲜石粉才会招此灾祸。这下好了,寻常百姓顶多路过岳家宅子的时候骂两声,那些明明自己拿主意种散花稻的人家竟也对此确信无疑。他们可不是骂两声就算了,还到处找关系托人要叫那罪首尽快“伏诛”才好。   岳二在牢里呆着虽没吃什么太大的苦头,那也是坐牢啊,同他从前在外头的日子能比?!尤其一想到这场飞来横祸的由来,更是欲哭无泪。头一个是他老爹坑儿子,这东西会吃死人你留着它干嘛?你还传给我们干嘛?!再一个就是那位阁老了,您老人家身子骨不好年纪又大了,吃清淡点儿不好?干啥逮着个鲜石粉往死了吃呢?!这不是害人嘛!   家里使了不少银子,打听到了话来告诉他,只说死不了,至于怎么判还得再看。他心里是一喜一忧,喜的是不用死了,忧的是要在这虱子臭虫扎堆的地方一直活下去,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快活的事儿啊!   正度日如年,忽然管家哭哭啼啼来了,说了大神侍的话,又说现在许多人都盼着叫他死,指望他死了这粮荒就能解了,他们的地就能活过来。   岳二听完原委那个气啊!你们这是自己脑子犯蠢受了灾损没处撒气拿我开刀啊!就你们这样的蠢材黑心玩意儿别说神侍就算神明也保佑不了!   在牢里跳着脚骂天骂地的到底没什么用。如今是他在牢里,人家在外头,人家手里握着钱财能打通关节,何况还有个黑心的什么神侍帮着涨势,他就跳脚管什么用?岳二这回算是知道什么叫“命不由己”了。就算不是你的罪过,人家信了是你招来的,人家愿意信就是你的缘故才害得他们黑心犯蠢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骂完了岳二就跪地上开始拜神,没求还自己清白,只求叫那些想借机害他的人都遭天打雷劈才好。   灵素问苗十八:“难道律法定不下来的罪过,还能叫人求就求成死罪了?”   苗十八苦笑:“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灵素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怪不得说人言可畏呢。”   苗十八摆摆手:“不过这回岳二当不至于如此。鲜石粉已经被封禁了,可他那张方子的来处还没个说法。且那人有这方子是只一张?为何卖给了旁人,又卖了多少人,且这个东西的毒性和效用,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东西还得落在他身上。只是如今太多人嚷着要杀他了,加上又有散花稻的事情,民心不定的时候,也不能立时就判他免死,看看还能有什么法子吧……”   过了没几日,就听说岳二被押解进京了,要去当地受审。老百姓想想也对,毕竟是把京城的人毒死了,也是该到那里给人偿命去。他们认定了是要偿命的,便觉着德源县的灾劫这下就算解了。   灵素私下对苗十八道:“那个神侍也挺怪,好好的干嘛来这么一句,闹的好像很想岳二死似的。”   苗十八面上一凝,连连道:“你说的有理,我竟没有想到。”   他虽不是那神侍的信众,只是德源县向来信神者众,有遇仙湖这样的“神迹”在,又有端阳梦,多少心里都有些信的。苗十八在这里待的年头长了,心里的敬畏也与日俱增。是以一时竟没有往神侍身上想过。   灵素不一样,她眼里神侍就是个会点儿功夫和机巧的骗人精,自然先疑他。且自从她开始修护阵,就对这些神侍越来越没什么好感,因为每回都是他们弄什么祈福忏悔的事儿的时候,护阵的阵心伤损得最厉害。   不过她现在不像从前那么实诚了,她跟人学了一招,——不懂其中道理的时候就按着面上的事儿来。   不是你们一聚起来念啊哭的时候最毁阵心么,那我不让你们安生念不就成了?   这么着,最近一阵子神隐庙都觉着稀奇,回回只要聚齐信众要祝祷,必出岔子。要么是后灶的几口锅都漏了,做不了那么些人的饭;要不就是贵人们的马全都惊了满山乱跑起来。   还有一回来的都是最高等级的信众,——捐钱捐的最多的那些,好好的在大殿里落座,大神侍才说了几句话,半天里居然开始下臭雨。都不晓得那是哪儿的龙行的云,又黑又臭还黏糊糊的。   这祈福会自然做不成了,有几个信众当场表示往后再也不参加神隐庙的任何大会了。神隐庙的神侍们是又气又急,可也不知道到底是招惹了何方妖孽,这般作弄人。趁晚间没外人的时候,搬出许多米面金银来,摆在后殿祭拜,企图“安神”。   可惜他们人少势弱,没能引动护阵的波动,那“妖孽”没能觉察到他们这番“诚心”,自然也没法儿来受香火祭拜,也没法儿给他们网开一面了。   连着几回捣乱之后,灵素发现来这里聚会祝祷的人少了许多,心里高兴,觉着自己寻着了一条不错的路子。   本以为很快就能彻底绝了后患,这阵心能自己借月力缓慢修复,若是没有持续毁损,往后慢慢就能好起来。哪想到这日在县里就感觉到阵心损毁忽然加剧,心里一惊,赶紧安排了娃儿和家事,一点脚奔沁州去了。   到那儿一瞧,果然又一群人聚在一处闹上了,看那车驾都气派非凡,接待的神侍们面上神情也格外敬重。灵素心里那个气啊,气自己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几个人坐一块儿念叨念叨,阵心就受损严重呢?   这回她决定先下去听听,听这些人都念啥呢,说不定这地方也有咒?结果转了一圈,人多是心里作数,嘴上来回就是“有罪……宽恕……弟子愿意如何如何”那么几句话。   灵素见也瞧不出什么来,干脆隔着斗篷在脑袋上顶了个橙红色拖着根红布条的灯笼,里头点个闪花炮,又包进去一包肥水。在半空里转了一圈,轰一声炸了,落下一片红黑臭水。   她身上裹着斗篷,踏着神行靴御风而行,底下人等可只看到了那个眼冒星火口吐长舌的邪异“头颅”。   “恶鬼夜叉!”几个神侍也吓傻了。   ——这、这世上真有恶鬼?那岂不是真有报应?!罢,罢,这行当做不得了,明日赶紧下山回家,还是寻个商行做账房去,平安多活两年吧! 第258章 外浪滔滔   那些被吓傻的贵人信众哆哆嗦嗦相互搀扶着落荒而逃的当儿,灵素裹着斗篷在神庙边一树上发呆。   方才就在那恶作剧的玩意儿炸开的一刹那,她忽然感觉到了一阵能量,里头全是惊惧之情。这叫她想起了上回阵心受损时自己意欲相救,神识探过去时也感觉到了一阵深重的恐惧之意。莫非……伤阵心的就是这东西?   还有为何这回寥寥二三十人聚坐在一起祝祷时,对阵心的损害比此前一二百人还厉害?难道这东西也是功夫,也有层级,这些、这些都是化神期的?   想起方才动手前听到这些人祝祷的话,无一不是在“悔过”,悔过又为何会生出些这样滋味的能量来。……   做人难,做坏人难,做神仙也没见多容易。   心里怎么琢磨,外头该做的事情还得做。灵素最近想着要不要请个人来帮忙看米铺,她这多忙的人,拴牢在那里就耽误事儿了。且如今那米市街也没那么吓人了,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同从前仿佛,也不用她这尊真神在那里镇着了。   收拾好东西,背上娃儿刚想“上工”去,外头有车停下了。   灵素开门一瞧,却是沈娘子。   沈娘子下来笑道:“幸好赶上了,还说要是关了门了,就换了车去米市街呢。”   灵素问:“怎么了?”   沈娘子摇头:“没什么事儿。我这会儿不是眼睛不好么……在家呆着也是呆着,你这么忙,我来接湖儿同岭儿家去同大郎作伴,等你晚边歇了铺子再来接他们走,可成?”   灵素听明白了,便低头问俩娃儿:“姨姨接你们去她家玩儿,大郎哥哥也在家,下晌娘再去接你们,你们愿不愿意去啊?”   沈娘子见她还让这么小的娃儿自己拿主意,听着都觉着新鲜,在一边笑而不语。   岭儿先问:“舅舅呢?”   沈娘子乐了:“你舅舅在楼里呢,不过餐饭咱们能叫楼里给送来……”   岭儿立时点头了:“去!”   湖儿看看妹妹,看看娘,最后道:“今天去吧。”   灵素听了便把他们两个交给了沈娘子,又对俩娃道:“我下晌就来接你们,可别把姨姨家屋子给拆了!”   湖儿答:“好。”   岭儿乐地眯眼睛:“来不及!”   沈娘子已经笑倒了,抱起俩娃儿道:“好孩子,怎么这么机灵呢!”   灵素觉着这个沈姐姐估计是跟自家师兄待时候长了,看孩子眼瘸,这俩魔星是能用机灵论的么……   沈娘子问孩子忌口和解手等事,灵素道:“什么都吃,解手都会说的,小解自己都能收拾。”   沈娘子听了十分意外,“真是了不得!你都什么功夫教会的!”   灵素乐了:“就是我没工夫,所以他们才自己学会了。”   沈娘子只好摇头,越发心疼孩子们。看灵素东西都收拾好了,想是要去铺子,便道:“走,上车,一块儿过去吧。”   灵素摇摇头:“走大路慢,我都抄近道过去。巷子窄走不得车,你忙你的去吧。”   沈娘子现在可没什么好忙的,见她这么说了,便也只好由她,俩人别过不提。   这里沈娘子先叫赶车的绕路去了三凤楼,午市还早,大师兄见自家媳妇过来了赶紧出来,一看俩外甥也在,赶紧把岭儿抱起来,对沈娘子道:“说好了往后就待咱们家么?”   沈娘子摇摇头,看看湖儿道:“灵素都叫娃儿们自己拿主意,刚就说了今天跟我家去。”   大师兄道:“多寻些玩意儿跟他们玩儿就成。亏她想得出来,叫娃儿们天天在铺子门口吃饼子嚼糕的,给她招揽生意!要不是师父拦着看我不给她一脑袋爆栗吃!”又看看岭儿,“舅舅这里有刚出炉的茶点,好些热糕呢,一会儿就叫你舅母给你们带一篮回去。”   岭儿看看沈娘子,看看大师兄,咧嘴乐道:“是姨姨!”   大师兄心口一闷,这又是自己那不着调的师妹教的。怎么的,这门亲戚从自己这头论掉价?!真是岂有此理!灵素这人在大师兄这里来回来去就这一个词儿说尽了——岂有此理。   娃儿都好有伴,大郎性子稳重,寻常不太爱吱声儿。不过岭儿是个话痨,湖儿虽话不多,可说出来经常句句正中靶心的。沈娘子带着三四个使唤人看娃,乐得就没停过。一时觉着自己“眼疾”犯得真是时候。钱什么时候不好挣?娃儿们长大了可就没这么好玩了!   沈娘子把俩娃儿一接走,灵素也不急着去米市街了,先往南城去看刘玉兰她们。   前阵子闹得厉害的时候,饭庄子的买卖也有些影响,有空的都去排队买米了,没空的都在拼命挣钱以备买米,没那么些人跑外头吃饭来了。幸好饭庄子借着填塘楼,主要做的都是来往买卖人的生意,还不至于太差。   见灵素来了,正在窗口上给新来的伙计演示怎么用荷叶打六角包的刘玉兰便先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了,过来笑道:“怎么的?卖粮食亏狠了跑饭庄子周转来了?”   灵素嘻嘻一笑:“才不会亏。”   她那简直就是无本买卖,自然没亏的一说。   只是在正经买卖人看来,能卖五文钱的东西卖了四文,还不能在往后带来两三文利的,那就是亏了。这么一论,灵素大概就没做过赚的买卖。   这阵子她也没什么功夫琢磨新菜色,做的都是些杂粮变出来的花样,饭庄子里也用不上,同刘玉兰说了会子话,就往隔壁看绍娘子的大买卖去。   结果几个人聚头一说话,绍娘子正在发愁。   “都是一直合作的常头,忽然都跟我说明年的春茧没法保证那个量那个价了!这叫怎么说的!赶紧另外寻人吧,又怕他们寒了心;可问他们呢,又躲躲闪闪不肯给句准话儿,只说如今还定不下来,先同我说一声儿!你说说,我这又不是就我自己这一头的事儿,真是,愁得我!”   绍娘子在丽川那边有至交好友,也是做这个行当的。她那里给绍娘子各种机关配件从不藏私,绍娘子投桃报李,晓得丽川那边织染的手艺虽好奈何产的丝却不如德源县的,她便从这里趸了生丝或蒸晒过的茧子运去丽川。有来有往,和睦至今。   哪想到好好的忽然说明年保证不得数量价格了,偏又不给句准话,叫她如何同那边的交代?!这做买卖,多少织机多少人手多大地方都是钱,到时候原料供不上可怎么好!   灵素听了便道:“这会儿就知道明年的茧子不够数了?难不成是蚕种出了什么岔子?人手柴草这些总没什么大变故吧。再不然就是桑叶不够了?那也没有这么早就能知道明年桑叶长势的,除非、除非是要砍树?”   绍娘子跟着皱眉摇头:“就是这句话了!要不是现在这作坊里离不得人,我就索性自己跑去瞧瞧去了!”   灵素心说这个我倒容易,便道:“你是打哪儿买的?我在码头馆子里给你打听打听去。那里什么人都有,上回什么散花稻的事情也是听人说的。”   绍娘子听了眼睛一亮,笑道:“这也是个主意。只是桑蚕是一门专门买卖,不是这行里的人恐怕不怎么清楚……不管怎么说,先打听着瞧吧,那可有劳你了。”   灵素咧嘴一乐:“没事儿,要不然我也是听人闲话。”   绍娘子便把自己主要进茧子的两处地方告诉了灵素,也就是对灵素,她才敢如此。旁的人,她是不敢太相信的。姜秋萍去木工行打听的事儿她转天就知道了,一边庆幸自己功夫做得早做得足,另一边也更明白了这钱财利益跟前,能信的人真当不多。   信灵素是因为她发现灵素实则早弄明白她那些木罩子里头的配件了,可她同谁都没说过,自己也没打过这个主意。再看她日常行事,晓得她不是个一门心思往钱眼里钻的,且很有两分侠义心肠,故此可信。   隔日灵素往沁州和群仙岭去的时候,顺便绕道往绍娘子说的两处地方瞧了瞧。   回来没来得及去寻绍娘子,反急着要找方伯丰说话。   好在方伯丰这阵子都按时按点能回来,灵素见了他便急急道:“你上回说咱们县里的米粮其实没缺多少的吧?那整个康宁府、还有别的边上这些呢?”   方伯丰本想问她话的,见她先问了这个,便答道:“这回整个山南道都受了散花稻的波及,别处如何尚不能确知,就整个康宁府来说,我们同隔壁的大圩、湘泽都还算好的。余者有底下管理不善的,比我们还不如些。老司长这阵子还在说若是咱们的新粮作果然能成,到时候就叫他们拿粮来换去当种子。”   灵素胡乱一点头,想了会儿道:“我听绍娘子说,这两年卖给她茧子的人忽然说明年春蚕的茧子或者没那么多了,便是有,大概也要涨价。她细问缘故,人家又不肯多说,只说还要等等再看,并不一定如此。我受了她托付,就跟码头上的人打听打听。   “结果听说许多地方因前些年朝廷大力扶植丝绵和棉花等物,便把良田都挪去种桑种棉了。说种这些比种地划算。还有就是种香花做花露的,也都占了不少田地。我听了就想赶紧告诉你来。只说占了不少,到底那些地方本有多少良田的,挪作他用的又占多少,也没人能说出个实数来,没法像你之前说咱们县的那么明白。   “我只糊涂一想,若是……若是这回康宁府包括左近的旁的地方粮食缺的比咱们厉害的话……是不是咱们就算不缺粮,也、也会受到波及啊?……”   她今天下午可听刘玉兰说了她婆婆之前还打算运两船米去隔壁县卖呢,后来见有人运米闹出事儿来才作罢了。如今又听说运河上有高价收粮的,正使人打听着。老人家说了:“神仙都说了咱们县里不缺米,别处既然高价来收,想必他们那里缺的。那咱们就卖给他们,又救了人,又赚了银钱,不挺好么!”   方伯丰听了这话面上也凝重起来,想了一会儿道:“你说的这个,我明天去县里同老司长几个提一下。不过这个不管真不真,咱们这里都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儿。除了尽量尽快充实官仓,联系有济世之心的商贾地主设立义仓,别的也没什么法子了……”   灵素看看他,心里有些惭愧,她一个神仙,发现凡人世上有什么不对,不说自己赶紧给料理了,反想着赶紧告诉凡人叫凡人想想看有什么法子可用,她可真是给做神仙的丢脸啊!   方伯丰拍拍她:“咱们只能尽力而为,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四下看看,“对了,湖儿同岭儿呢?”   灵素睁大了眼睛:“唉哟,还在沈姐姐那儿呢!” 第259章 招帮手   俩人赶紧一块儿出门接孩子,俩娃儿不晓得自家爹娘一脑门子官司差点都把他们俩给忘人家家里了,看爹娘一块儿来接他们,还高兴得很。   只是路上湖儿就说了:“明天跟着娘。”   第二天沈娘子又来接时,俩娃儿就不肯再去了。灵素想起自己在上林埭的做法,便对沈娘子道:“今天叫大郎在我们家玩儿吧。”   刚好大郎闹着要一块儿来,也在车上,一听这话就拉他娘袖子,沈娘子见他这样儿,便只好把他抱下车来。问灵素道:“今天你不去米市街了?”   灵素点点头:“今儿歇一天。”   沈娘子听了点点头,又这样那样叮嘱了大郎半天。她怕给灵素添事儿,晓得灵素在家也素来忙个不停的。要给灵素这里留下使唤人又不合适,可大郎许多事儿自己还做不来,只好一样样同灵素说了。灵素都答应着,沈娘子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回是在自己家,湖儿同岭儿挺有做主人的样儿,把自己的木头鸭子藤编鸟都拿出来给大郎玩儿,还叫大郎坐他们的推车。大郎不好意思,反让给岭儿坐。三个娃儿性子都合得来,一块儿玩着也没什么争抢打闹的事。   灵素就在院子里择菜磨面做家事,一边瞧着他们。   正热闹,七娘也来了,进来一看三个娃儿一块儿蹲灵素家菜地上不知道正干什么,便笑道:“早知道我把畅儿也带来了。”   灵素回身从屋里给七娘倒了杯茶来,又把娃儿们叫过来,挨个给喂水。大郎初时还挺不好意思,这会儿也玩开了,跟那俩一样,仰着小脸咕咚咕咚一通喝,说声“谢谢姑姑”,又赶紧跑回去踩泥巴去了。   七娘看着笑道:“要在你这里待上一俩月,估计大郎也得换个性子了。”又问她,“今儿不去卖杂合粮了?”   灵素摇摇头:“在家陪陪他们。反正现在米市街上铺子都开着,我那里生意也不多的,少开一天不碍什么。”又说起想要找个人给自己看铺子的打算。   七娘问她:“有现成人手没有?没有我给你遣一个来。”   灵素摇摇头:“没有呢。不过我想就在常来的客人里找一个,正好她也能多赚一份银钱。”   七娘看看她:“你呀,干什么替旁人想那么多?个人的事儿先得个人自己顾去,你费那么些心,不一定有好结果呢。”   见灵素不像能听进去的样子,只好接着给她出主意,“这样,你心里取中哪个了,下回她来买米的时候,你故意多找几个钱给她,把青钱当铜钱给了。再看看那人什么反应。若是回来说起了,还退你错的钱,那你再说后头的事儿。要是她一声不吭,你就当没这回事儿,也别打这个主意了。”   灵素道:“万一人没发现我多给了呢?……”   七娘觉着自己脑仁疼,叹道:“你是……唉!你这米粮才几个钱一升,这忽然多给了一二十文,在他们可不算小数了。若是没发觉,那就是太粗心了,甭管是因为什么,心里事儿多也好,忙也好,总之心不够细,这样的人可做不了买卖,那都关着银钱进出的。   “若是发觉了却不言语,那就是贪小爱财,你要叫人帮你看铺子,总不是她在前头招呼客人你在后头盯着的吧?这银钱米粮都在她手上,又没个人看管的,若是找个贪小爱财的,那不是请了老鼠进米仓?这买卖都给她做了!   “我晓得你想助人,可这世上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合助的。你好歹花点功夫挑一挑,真有品性好又勤快的,哪怕人没那么聪明,最多手脚慢点儿,也不算什么。且比好心买气受的强!”   灵素听了就想起季明言同岳二的事情来。这世上做人还真是,一旦做了错事就跟在身上绑了炮仗似的,只能求旁人别点了,自己一点主动也没了。更有不知不觉的时候,说不定都有人在考你衡量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那些看似偶然的“机缘”,背后却有多少必然的“因缘”呢?   再看看那仨玩得正高兴的娃儿,——“咱们都且学呢!”   七娘见她总算听进去了,才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来喝。   灵素正揉面,又问七娘:“今儿我蒸糖馒头,你不是喜欢吃么,一会儿你带些回去吧?”   七娘笑:“好啊,那可谢谢你了。”想起来道,“看,光顾着说你的买卖了,都差点忘了正事儿。幸好你提起这个来。”   灵素便抬头看她,七娘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阵子不是闹什么粮荒的话儿么,当时我们也同一些行商说了,想多囤些米粮,到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黄源朗家里也不少地的,七娘说要屯粮自然不是为了自家人吃。   “陆陆续续都运来了,就是最后这几船来的时候有些不老乐意的样儿,细问起来,原来是如今路上有州县价格比我们给的高。合伙的人里头有想赚那个钱去的,大东家为了信誉不肯,最后别别扭扭给我们送来了。我听说这样也不好意思的,就说按人家那边的价格付这最后两船的钱。   “那商行大管事做主说不能要这钱,不过还是把外头的价钱告诉我了,比咱们这里的价儿要高两成多,都超过官价的上限了。若是他要了我的银子,或者还能说是虚报的,这都明说了就按之前的定价走,不过白告诉我一声的,也没道理哄我。   “我知道你同你们家的如今都盯着这事儿呢,就想过来告诉你们一声。万一真的别处缺粮缺的厉害了,咱们这里可得尽早打算才好。”   灵素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一空,叹口气把绍娘子那里蚕桑的事情说了,又道:“不过我相公说这样的事儿我们其实没什么法子的。到时候真的外头米价高了,咱们这里说不定也得涨价。不涨价那些米粮就往价儿高的地方流去了。”   七娘点点头,“是这个理儿。”又笑道,“你也别听风就是雨的,咱们这都是瞎猜一回。毕竟国朝几百年都在这事儿上下功夫,除了各地有官仓,还有国朝大粮仓呢。里头都是上千万石的粮食,哪里就真的会饿死人了。”   这个事儿灵素也听方伯丰说起过,不过方伯丰还说了路途和沿路官府的事情,总之一件事儿里头掺杂几方利益的时候,圣旨政令也常常没有老百姓想的那般管用。   灵素忽然有些理解“信众”们的所为了。事情怎么会如此的也不知道,事情接下来到底会如何也的不清楚,自己又没什么能力对这样的大事做什么影响,除了相信有个救苦救难的“神”,还能怎么样呢?这同相信一个“青天大老爷”其实也没什么分别。现实里的自己和旁人都靠不住了,只能自己想一个靠得住的东西来,“神”也罢,“青天大老爷”也罢,本是无奈之举。   七娘这日在灵素这里呆了大半天,帮着看娃择菜,最后包了一包黑糖馒头走的。闹得灵素直疑心她就是为了等馒头……   下晌娃儿们睡醒了正吃点心的时候,沈娘子来接大郎回去了。平常最粘娘亲的大郎这回居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了,还主动对灵素道:“姑姑,我还能来么?”   灵素挺正经同他道:“姑姑找个人帮姑姑看店,姑姑在家的时候就多了,你就可以经常来了。到时候姑姑接你去。”   大郎挺高兴:“我那等着。”   湖儿冲大郎笑,岭儿很不给自家娘面子地看着灵素道:“娘,要快!”   灵素一皱鼻子:“我尽量啊,不过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沈娘子看他们几个人你来我往的说话,觉着灵素哪里有个当娘的样子?就跟他们平辈似的!   回去跟大师兄一说,大师兄冷哼一声:“她倒是想端个当娘的样子出来,她也得会啊!”又听说自家儿子在灵素那里待着差点舍不得回来,刚要说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笑道,“也好,也好,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往后自然亲。”   另一边灵素同方伯丰又说了半宿米粮的话,结果第二天去米市街的路上,湖儿就问灵素:“娘,粮荒是什么?”   灵素道:“粮荒就是粮食不够吃了,大家挨饿。”   湖儿又问:“那咱们这里会粮荒吗?”   灵素还没来得及说话,岭儿忙着道:“我不要挨饿!”   灵素叹道:“应该不会吧。你爹爹算过了,咱们县里的粮食足够大家吃的。”   岭儿放心了:“那又又够不够吃……”   湖儿却道:“那别处呢?”   灵素只好老实答:“别处就不知道了,不过朝廷存了很多米粮在那里,若是真的有地方吃不饱了,会运去给他们吃的。”   湖儿松了口气似的,又道:“那可得快些才好。”   母子三人看了一天的店,卖出去几石杂粮,顺便灵素也寻着了可以帮她看铺子的人手。   就是当日头一个买杂合粮的妇人。她住的离米市街挺近,家里两个娃儿都大了也不要人管,寻常就寻点杂活做。不识字,但是算清银钱没什么难处。灵素答应一个月付她二两银子,旁的再说。那妇人很高兴地答应了。   她只道是自己还了灵素多找给她的三个青钱的缘故,却不知道还有三四个拿了青钱默不作声走人的衬着她。   灵素也对“人”有了新的认识。   从前她在码头小馆饭庄子杂货铺几处都听太多人骂官了,如何贪财如何爱钱如何搜刮民脂民膏等话。连戏文里也常有这样故事。如今她想来,这些拿了钱走人的和之前看人乱起来就趁机抢粮的,同那些贪官又有何不同?都是能捡的便宜尽量捡,不过一个机会多些能捡的便宜大些,另一个则寻常逮不到机会罢了。   只要“人”就是如此的,那么按着比例来说,这出“好官”的几率可真心不大。官又不是什么特生种,不都是人里头出来的?!   想着晚上回去要把自己这番感悟说给方伯丰听,结果方伯丰晚上都没回来吃饭,娃儿们都睡熟了他才回来。   匆匆洗漱了告诉灵素一句:“邻县粮价都涨上去了……”就睡过去了。 第260章 凛冬将至   没两日德源县都晓得隔壁县粮食涨价的事儿了,却没有像上回那样起什么乱子。搞得那几位得了知县老爷命令、在米市街上来回溜达的刑狱司老哥觉得自己挺傻帽。   排队买米的时候前后说话,一个道:“没法子,遇仙湖就在咱们县,神仙只庇护咱们县的收成。这都是命,生哪儿长哪儿,有什么法子?!”   另一也道:“今年冬至节得大办,好好谢神才对!”   周围几个都附和这话,又说起上两年冬至节的趣事来,又打算今年看什么热闹吃那几家的茶食。   官差们回衙门回事,颇有抱怨之意:“坊市安宁,百姓和乐,大人有些过虑了……”   知县老爷听了倒不怪他们无理,反笑道:“未雨绸缪之举也。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几人出去的时候便笑言:“大人虽没什么主意,脾气倒好。若换了从前那位……”   另一个道:“打住打住,都是大人,咱们都得敬着,说这些没用的干嘛。今儿吹一天冷风,喝一盅去吧!”   那个忙道:“走,走!家去对着那娘们儿一张苦瓜脸,小崽又闹腾,不如来两盅痛快!”   几人便说着话往外头去。   路过农务司,见里头还都亮着,便摇头叹道:“从前走的那位就说过,农务司只要不换这司长,这司里上下就是个累死的命儿!”   众人都晓得老司长做事儿的路子,便笑:“快走吧。人家干活儿咱们吃酒,叫人家晓得了怎么想!”   一行出去一行跺脚搓手的:“这天也真他娘邪性,往年这会儿可没这么冷啊!还没进十一月呢,这手指头都发僵了。”   另一个也道:“我昨儿说要出来巡街要家里给拿件袄子,那娘们还笑话我!我说不顶用了,这时节就穿上袄子了。她是不用黑夜出门吹穿堂风,哪里晓得我们当差的苦!”   边上一个嬉笑:“猛哥别生气,一会儿咱们给你整两盅药酒,吃了回去叫嫂子知道知道您还顶不顶用!”   一时哄笑起来,都往巷子里的一个小酒馆走去。   农务司里,几个主管同老司长、方伯丰几个正对着一堆纸各自抄录计算。方伯丰同老司长说了两回康宁府外的情况后,老司长就开始往外头写信。如今各地的信件都陆续回来了,老司长就拿了来同众人一起整理起来。   一个年轻些的司员道:“怎么朝廷就没有现成的这些数字呢?闹得咱们还得这么费劲地凑。”   边上一个老人头也不抬道:“要问话前先自己用脑子想想。自己都没有下心想过就轻易问了,不过是牢骚,谁耐烦答你?!”   那年轻司员吐一吐舌头,想了会儿道:“想不出来,明明他们自己做这些数据更容易,偏没有……”   方才说话的老人慢条斯理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去问人家府衙县衙要过数据了?”   年轻司员语塞,老人又道:“这一地耕地该当多少,丁田不可挪作他用,有田非粮税收该增多少,这都是国朝有规定的;你觉着你去问他们如今他们多少田地改种了桑树奇花,又按什么收的税,这次散花稻灾损如何……他们能告诉你?就算他们告诉你了,能信?”   那司员咽口口水不说话了。   第二天农务司又往县衙里扔了个□□,——整个山南道非粮作物长期大量占用耕地,散花稻因其利厚,官府扶植推广,康宁府以西以北之地地力气候又不如康宁府,因此本次花稻灾损恐怕比康宁府严重得多。农务司估算其米粮缺口在四成以上,或因此引发大面积粮荒。   知县老爷吓了一跳:“这、这都是哪里来的说法?”   农务司就把这阵子一群人不眠不休整理出来的东西拿了出来,一层层归拢推算,丝丝入扣。   知县老爷看了直敲脑门:“这……这对本县影响……想必有限,有限得很。毕竟,毕竟若真是如此情势,我们小小一县能做什么道理?国朝自有调度!再一个……你们虽下了许多功夫推演计算,不过这根子毕竟不过一些民间书信,这数字的可信度也……也有待商榷。嗯,对,就是这样,先看看事实究竟再说吧。   “还有!此事并无定论,原是农务司做的一番务外功夫,诸位可不要出去乱说乱传。若不小心引起了什么恐慌民乱,本官……可保不住造此大错的人!都听明白了没有?!”   底下齐声应和。   农务司本想着能好好商讨一番接下来的布置,官仓上回按着府衙的要求已经满仓了,可不是还有两成的上限可用么。还有义仓的事儿,是不是也召集县里的大商贾们说一说。包括之后的米粮价格,米粮进出县里等事务,也该有个打算。   哪知道叫知县大人一句“来源不可确信”给打发了,合着自己这么些人这么些活儿都是白干的!虽早有心理准备,也很是憋屈了。   其实知县大人心里到底有没有把他们的话听进去?那是听进去了。只是他不想往那头去想,他盼着这事儿没有,是假的。尤其他深信“怕什么来什么”,最好别去想那些事儿,才是真安稳。毕竟他真不晓得这样的事儿该如何处置才算妥当尽责。只好晚上当月静坐,心里不断许愿“粮草充足、五谷丰登”罢了。   转天两个出去打探的幕僚回来禀报:“各司的差人瞧着倒没什么异常,倒是昨儿一块儿商议事情的司长主管们,自己照样来衙门办差了,家里人却都往各处米商那里买谷米去了……”   知县老爷摔了手里一个杯子:“我就知道!一帮害群之马!他们这么一来,不是叫人生疑米粮有缺之事?尤其如今隔壁县都已经在涨价了,百姓们是心里信着大神侍所言,才能勉强心安。这下好了!他们这么一来,没准明天就又要开抢米铺了!”   结果过了好几日,虽幕僚们一再回报谁谁谁的岳家也买了不少米了;谁谁家没什么动静,一打听原来人家自己在小河滩不少地呢;还有谁谁谁私下去见过米行老板等等……可并没有发生上回米铺限售的事情,自然也没有人砸抢了。周围几个县米价还在涨,百姓们也听说了,多半只当个热闹看,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想什么。   刘玉兰回家去看那些新粮作的长势,发现她公婆正张罗卖米,数量挺大,奇道:“怎么一下子出这许多货?是运去邻县卖的?”   她婆婆笑道:“是啊,外县比咱们这里高了两成多的价儿了,算去路上人吃马嚼的,也还有不少赚头。”   一样是卖米,换一个地方卖能多赚一笔银子,谁不干?   刘玉兰道:“咱们县里倒太平,也没说涨价,也没说限售什么的。”   她婆婆道:“见过鬼还不怕黑?要是又弄那些,到时候不定又叫人抢了米了拦了船了。索性这边照常卖着,另外的赶紧运别处卖去。到时候把这边铺子里的卖完了把门一关,怎么闹也闹不着咱们。”   刘玉兰忙道:“那那些常头来买,一看没了还关门了,往后还做不做买卖了?!”   她婆婆道:“常头大客人自然一早给打招呼了,要多少先拿去屯着,旁的就得再看。若是在外县或者运河上卖得上价儿,都卖那边去了,这边只能关门不是?再说了,什么做不做买卖的,又不是就我们家这样,好多家都这样。他们还置气往后不吃饭了怎么的!”   刘玉兰有些不安了:“别都给卖别处去了,这县里不就没米粮可卖了?那可真同上回那样了!”   她婆婆笑:“傻孩子!县里种粮的难道只咱们一家?神仙都说了咱们县里不缺粮!咱们家卖了多挣几个银子,自然有旁的家在县里卖。小门小户的运出去卖一回也不合算!”   刘玉兰回到县城,先叫祁骁远出面去自家米行里拉几车来放饭庄子上备着往后用。   “别处都涨价,他们都运去别处了,咱们这里的粮少了,不也得涨价?我可不想到时候多花米粮钱!说起来自家还开着米行的,丢不丢人!”   祁骁远跑去没半天,大车来回了几趟,都给她放饭庄子后院了,这才消停。   灵素去修护阵回来的路上,绕道小河滩上林埭那里,还真从人手里收了些米粮上来,又叮嘱他们:“先别卖太多,听说外头现在缺粮,今年天儿也不太对,手里多留着点儿省心!”   有几个正想凑堆把余粮都顺水卖去邻县的人家就犹豫了,决定等等再看,反正这谷米在自己手里又不会坏。万一往后价儿更高呢?还有今年的天也确实有些不太对,冷得早。最要紧还是灵素在这里常来常往,人都信她,晓得她不说瞎话也不仗着自己在县里住算计他们好处。所以就都决定听她一句,不急着卖粮了。   结果她这船走半路上,天就越来越阴,等进了县里,就开始飘起雪来了。   赶紧把东西收拾好,又去沈娘子那里把俩娃儿接了回来,顺便给沈娘子留下一小篓干菌子。   到家先给娃儿们换上袄子,幸好她这收在灵境里也不用晒不用晾的,若是寻常按着常年的节气过,这会儿还真跟不上天气的趟儿了。   俩娃儿一看天上下雪,哪里肯在屋里待!上两年也有雪,不过那时候他们小啊,不知道事儿呢。这回可好了,跑外头仰着脖子看,看一会儿岭儿就对湖儿道:“哥,我在灰!”   那雪花纷纷落下来,她看久了,还当是自己在往上升呢。伸手接几片,没看仔细就都化了。有两片落嘴唇上了,舔一舔:“不好七……”   湖儿则往地上看看,又往自己手上看看,皱起了眉头。又走去在薄薄积了一层的碎砖块子上踩了个脚印,面上更凝重了。   回过来问他娘:“为什么地上可以,手上没有。”   灵素愣是听明白了,对他道:“这雪就是水凝出来的,你手上热,它就变成水了,地上冷,它就能积起来。”   湖儿又问:“那水,都能下雪?”   灵素道:“得天上的水才成,地上的这些顶多结冰。”   湖儿更好奇了:“冰?”   结果等方伯丰回来的时候,就看桌子中间一个大暖锅,岭儿正吃得欢,湖儿则逮着他娘在问为什么冰不能放天上去,人不能放上去,那鸟儿能吗?风筝呢? 第261章 洛兴仓   这场雪下了两天,孩子们都挺高兴,俩孩子在院子里玩儿得要疯,在树底下跑的时候,上头积着的雪扑簌簌掉下来灌了一脖子。娘儿仨都吓了一跳,之后就咯咯直乐,灵素赶紧都给抱进去擦洗。一边用巾子擦一边用神识扫,正闹着,方伯丰回来了。   这日本来该他歇的,没得空,还跑衙门里去了。总算能早一些回来,灵素挺高兴,张罗着做晚饭去。   方伯丰一手一个娃抱着,掂掂分量道:“很快就抱不动咯。”   那俩都跟那儿乐。   方伯丰看着挺感慨,对灵素道:“一进了衙门就全是事儿,都没从前自在了。要换前两年,这时候正该煨橘子喝茶的时候。”   灵素笑道:“不说我还忘了,今儿玩雪玩过了,大概着了风吹还是怎么的,都有点咳嗽。是该煨两个橘子吃吃。”说着话往后屋里去,一会儿端着一小盆橘子出来,个个橙红饱满,看着都甜。   方伯丰瞧了笑道:“一会儿多煨几个。”   若是暖和的时候,那俩早吵吵着要吃了,这两天一冷,就不爱吃这些凉的了。   这会儿一家人在灶间里拥着,灶膛里的火映得人脸红彤彤,一盆橘子也红彤彤,四个人都咧着嘴乐,俩娃儿往灶下拥,挤在娘身边烘火取暖,方伯丰立在灶边瞧着他们笑。   晚上方伯丰和灵素都吃了些酒,俩娃儿都是两岁多的时候断的奶。也没怎么费劲,吃旁的东西吃得起劲了,灵素不喂了两天,他们闹的时候跟他们说没奶了。俩还不信,吃一回真的没了,也就罢了。之后还吃了一阵子羊乳,不爱吃,倒是牛乳的酸浆和酪都挺喜欢。灵素听人说这东西腻胃,也没敢给他们多吃。   灵素也总算可以敞开了喝酒了。只是这一年都忙,事儿是一件接一件的,连这样的闲工夫也极少。   一碗蒸青鱼鱼干,一碟燎生晒鱼籽,一碟腐乳煎肉片,一碟芹菜拌香干,一盘笋丁蒿菜,中间一个大暖锅,里头冬笋、花菇、火腿打的底,上面黄芽菜、粉条、响皮、蛋饺、鱼糕、肉圆……还有几只河虾吊鲜。   娃儿们用的都是敞口的浅碗,为着好散热气,小孩儿嘴急。   方伯丰喝的辛酒,灵素喝的甜酒,俩娃儿闻着那香味都挺来劲,争着想尝一口。灵素便道:“这东西你们还不能喝,喝了容易坏脑袋的,长大了就不聪明了。”   湖儿听了就不做声了,岭儿一瞪眼睛:“我不要聪明!”   方伯丰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灵素无奈:“那也不成。”   岭儿看实在没戏了,拿了勺子吃跟前的菜,嘴里还嘟囔:“舅舅给喝,舅舅要。”   灵素说给方伯丰:“看,都是被惯的。往后要什么我们不给他们张罗,他们就该去找舅舅、找师公了。”   方伯丰也无奈:“下回同他们也说说,至少不能给喝酒……这酒可不是个好东西啊……”   两人挺有默契,没提什么米粮的事儿。一顿饭都忙着同俩娃儿说话,湖儿可算逮着他爹有空了,问了许多没人能答上来的问题。岭儿则把满桌子菜都尝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又最好七!”   灵素说:“这娃儿就是爱吃肉,湖儿还挺喜欢吃糕饼的,她连粽子汤圆包子随便什么带馅儿的都爱要肉馅儿……结果我师父说,随他!”   方伯丰呵呵笑起来,这一家子的缘分真是说不清。   连着下雪,外头挺冷,这一顿却吃得极是暖和。许是吃了酒的缘故,方伯丰觉着净房里都挺暖和。灵素说今天还早,一家人都痛快泡个澡。先给娃儿们洗了,再让方伯丰进去。里头暖洋洋的,方伯丰洗完了出来,发现屋里也点上火盆了,堂屋里也挺暖和,灵素正跟娃儿们剥桔子吃。   方伯丰也坐下来,一人怀里抱一个,说些家常闲话,夹着童言童语,全忘了外头风雪正浓。   等娃儿们都睡了,方伯丰对灵素叹道:“要是日子天天这么着可多好……从前能日日在家呆着的时候也不觉着如何,现在才晓得难得……”   灵素乐道:“人呐,非得忙了累了,才想起无事的好来。真叫他整天闲着,吃吃喝喝的,他未必就真觉着好。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儿东西都得比着才能认出来。要叫他觉着这样是好,那得先叫他尝过什么叫坏才成。所以我看许多人寻乐子,就觉着不太靠谱。因他非得烦过苦过悲过才能觉出什么叫乐来,那求乐子不等于在求苦?!平白的能自自心里尝出乐来的,反正我是没在这儿见着过。”   方伯丰听惊讶:“你如今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还挺经琢磨,不知道的还当你读了多少书呢。”   灵素笑:“这不没法子,当娘了总得学吧?就这样大师兄还多嫌弃我?我看他都想叫岭儿和湖儿索性住他家呢!我这是真腾不出手来,要不然我就把大郎都拐我家来,叫他小瞧我!”   方伯丰方才觉着自家娘子挺厉害,一听这两句话,得,又回去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踩着雪去衙门,一进屋就被老司长叫去了。把一封书信递给方伯丰道:“看,莽东道连日大雪……”   方伯丰拿来匆匆看了,没说话。雪下的大,许多地方的消息都没那么快能传过来,看这信的日子,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了,不知道如今又是何种情形。莽东道是洛兴仓的所在地,洛兴仓是国朝大粮仓,号称有千万担粮储。   正商议会有什么影响,知县遣人来请他们过去。匆匆到了,发现几个司的司长主管们都在,这是有什么大事啊。   一个幕僚上来把一份文书递给了农务司这边,方伯丰同老司长两个人并头看了,面上都齐齐一变。   知县老爷面色不太好,看着好似一晚上没睡,长叹一声道:“朝廷下令,着洛兴仓于近日向山南道发粮五十万石……”   有几个司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方伯丰却手都有些发抖了。五十万石!以一人一日一升米来算,这够一百万人吃三个月的!如今一无天灾二无战乱,堂堂一个山南道居然有五十万石粮食的缺口……   他心里还有一重担心,看如今这天候,若是、若是明后年真的忽然转冷,那如今的亩产恐怕还会下降,这从洛兴仓调出来的五十万石,又要多久才能补得回去?天时巨变的影响,又有谁知道会延续多少年份!到时候的缺口……   知县老爷倒没想到这些,他对农务司众人道:“上回你们推算的那些,竟是没错,实在是……叫人意外得很……当给你们记一功!幸好……幸好我们县早有所料,一早布置了应对,才未酿成大祸!”   方伯丰都没听明白这位在说什么。当日他们提了出来,不是什么举措都没有么,怎么又成了立功,又有了布置应对了?再看看老司长,老人家面上纹丝不动,无悲无喜的,只垂眼看着跟前桌子上的纹路。   知县老爷那里已经跟下属们布置起来了,头一个是坊业司和刑狱司的:“如今是旁人家缺粮我们不缺,所以头一个要防范的就是县里粮食外流!从今日起,你们两司协作,把各关卡都立起来。若有粮食要出县,提税至运数的两成,是回去还是坚持运出去,叫他们自己拿主意!   “各米铺米行,必须照常营业,凡无故限售歇业的,以扰乱民心罪将店主带回衙门问责。粮价上浮不得超过官价上限,凡有违反者,亦按律论罪……”   向来绵软的大人忽然强硬起来,一条条说下去,都没给底下人说话的空挡。   等他略一停,刑狱司的人迟疑道:“之前大人不是担心我们行事动作过大,会引起百姓恐慌么?这若是关卡都设起来,那恐怕……”   知县老爷叹道:“糊涂!那时候事情究竟如何尚不可知,如今是洛兴仓都要分粮出来了,还能有假?!这时候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最好众人上下一心,莫叫粮食外流才好!眼前不怕民众们知道,反倒是知道得越多越好!叫所有百姓都成了我们的眼睛和手,管住那些往外头运粮的车船。只要粮食留在县里,我么便没什么好怕的!”   坊业司的道:“大人,若是外县粮价俱高企,我们县里反要抑价,商人逐利,恐怕……”   知县老爷断然道:“所以才叫你们同刑狱司的联手,凡要出县的,都加收出入税、车马税,只要他们把银钱交足了,想运出去就运出去吧!哼,到时候无利可图,只怕要他们出去都不肯了!这就是顺应人心之举。也不硬性禁运,要运出去可以,交税即可。懂里头的道理没有?此乃‘不禁而禁’也!”   坊业司的还不死心:“可周围都涨价了,就我们县……”   知县老爷头疼得很:“你们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那外县涨价,是因为他们那里粮食缺得多了,物以稀为贵,是以涨价。我们这里凭什么涨价呢?农务司先前不是列了许多实数出来?根本不存在什么粮荒米荒的,连大神侍都说了咱们县米粮绰绰有余。眼前又没有天灾,冬粮也都抢种了,有什么道理涨价?!都是奸商趁机牟利,才会有如此看周围县涨价了便要跟着涨的念头。论起来都是借灾发财,其罪当诛!”   没人敢吱声了,又有实数又有大神侍的话在,还能说什么?   知县老爷接着说农务司:“农务司要确保下田冬粮来年的头茬收成,尤其是花后田的收成!只要花后田这回试种的冬粮能得活得收,那就是从根上解了这回灾劫了!”   老司长不语,方伯丰却忍不住道:“大人,今年初雪来得极早,翠屏镇和双羊镇几处河浦支流已经出现冻结,这天时之变也需考量在内……”   知县老爷摆手止住他:“勿要行那好发危言之举,尤其如此虚无缥缈之事!眼前事务才是重中之重,先保下今年花后田的冬粮夏收再说!旁的什么农事闲话,等得空了再拿去当学文的题目吧。”   方伯丰还欲再言,老司长拉了他一下,朝他摇摇头。方伯丰深吸了口气,坐下不语。   如此之后虽不时有人对知县所令提出异议,却无一有用,——不管谁说的什么,知县都照着自己的想头一路说下去,除此之外的,不是杞人忧天便是不识时务。 第262章 息心术   回到司里,方伯丰忍不住道:“这时候还只盯着花后田看。今年这雪比常年早了一月有余,还下的这样大,都有河浦支流冻了!连年来点滴变化,今年忽然加快了,若明年提前下霜,恐怕一不小心就得耽误一季秋粮,这可是剩下九成田地的大事!其中还有一半的丁田,那是多少人家的口粮!”   老司长拍拍他:“好了,好了。这些事儿,就算大人有心过问,最后还不是咱们出主意咱们去干?他说不说又有什么要紧。何况这回给我们分派的活儿就同没有一样。冬粮下田了,五色麦同米袋子都长得挺好,这俩都是能长在雪山底下的东西,这点冻怕什么的。这都是我们日常就在看的,他分不分派都一样。   “倒是你说这个天时的事情,还需详查一番。我们在县里坐着,对天时的变化只看个落雪落雨刮风冷不冷的,真正的农人,对地上丁点动静都比我们清楚。等雪化尽,我们散出去同各地老农家们好好聊聊。看看田地雨水这几年的变化,他们心里都是有本账的。”   方伯丰听了这话紧着点头:“这主意好!”   老司长看看他:“你可别一着急这天儿就想着出去,欲速则不达。何况这会儿去,这场雪的影响恐怕还看不出来。就等雪化尽了再说,到时候听我吩咐,记住没?”   方伯丰笑了,自然是自己心思被老司长料着了的缘故,又道:“行,听您的。”   农务司之前担心新来的副长得了扶持,司里要演一场逼宫了。没想到一老一少处得挺好,大家省心思,也好。   回去之后,方伯丰想着知县大人说的那几件“要务”,总觉着似乎有些不妥。可自己对农务尚可,对这些商税往来上的事情就所知甚少了,尤其总觉着一件事情朝哪头说都有理似的。   正自己瞎琢磨,灵素找人捎信回来说她同娃儿们都在苗十八那里,叫他也一块儿过去。   方伯丰赶紧披上风雪衣往外头去,倒不是馋这顿饭,实在是想不明白的事儿太多,又是这样的时候,想听听长辈们的说法。   结果到那里一瞧,燕先生也在。苗十八抱着岭儿,燕先生抱着湖儿,没看见灵素,想必是在厨下张罗。   苗十八见方伯丰来了笑道:“难得,还当你得半夜才能回来呢。”   方伯丰只好笑,上前见了礼,岭儿便往自家爹怀里扑,方伯丰接住了坐在下首,燕先生点头笑道:“是因为洛兴仓放粮的事情吧?”   方伯丰点头:“正是。此前老司长托了许多人打听山南道各处的消息,汇总了一个文报,说或者会有大范围的米粮缺口。大人说我们这些话来源不可信,未作打算,还下了禁令不许在场的人出去胡言乱语。这回洛兴仓放粮的事情传来了,才晓得此前所言不假,急着下了许多政令。我们司里倒没什么特别事务,首当其冲的是坊业司和刑狱司。只是这些政令是否该当,晚辈一时琢磨不过来。”   燕先生一听到刑狱司的名字,便骂了一声:“蠢货……”   苗十八则苦笑着对方伯丰道:“说来听听。”   方伯丰把县令下的几道命令一说,苗十八就忍不住揉脸:“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方伯丰道:“大人的意思是周围的县缺粮,但是我们县不缺,是以只要能稳定住县里的粮价,又有足够的粮食可售,便可保无虞……”   燕先生直接道:“他当人都是死的!”   苗十八也道:“几千年前,连车轱辘都还没有的时候,一地不善,民徒步迁往他国。那时候民就是本,一国若少了许多人丁,这国就没了根基,你说他们看人看得得多严?有用没有?该走的照样都走了,该亡的也都亡了。   “何况如今!他当这德源县是凌空的,只有两三道梯子爬到别处去,所以设立关卡就可保米粮不外流了?他当刑狱司的都是木头人,只等着他牵线一牵一动的?还是当百姓民众都是圣人,个个处乱不惊思存长远……等着瞧吧,他这么一来,到时候恐怕德源县也得等着洛兴仓的粮了。”   燕先生也摇头:“罢,罢,还是赶紧着紧义仓的事儿吧。这村里人家眼前无碍,镇上的多半在村里都有亲,便是没有,邻舍隔壁也不会不帮,应当也无大事。只苦在县里这些人,总算人数有限,除去那些手里有有田的,余下的更少了。只紧着这些人口算来,这个大小的义仓我们几把老骨头应该还能撑得起来。”   方伯丰同老司长此前也商议过此事,正好一块儿说。   灵素出来进去几回听了几耳朵,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就掰着手指头算:“头一个知县大人是叫端阳梦劝好的,只是好得太急,许多事情下令做起来全无道理,叫底下人白费了许多功夫。   “再来的一个倒是两袖清风,只一心要捞政绩,不管是重商也好重农也罢,都不是为了民生长远考量,只要自己当政时候的财税好看。   “如今这个,同神侍们说神文倒挺好,政务上却叫人看得糊涂,前一天说不许声张,第二天又大张旗鼓了;跟他说要出事,他闭上眼睛说没有没有,真的落他跟前没法逃了,他又急着要快刀斩乱麻全不顾前因后果……   “这个……你们这里到底都选的什么人来当的官……”   最后一句话把苗十八问得一口酒咽进了气管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惹得湖儿同岭儿都赶紧下来,绕过去要给师公拍背。岭儿还吩咐她娘:“娘,煨橘子!”   把个苗十八瞧得更恨不得疼到肉里去了,等劲儿过了,把俩娃儿抱起来坐自己腿上,笑道:“师公没事,师公是叫酒给呛着了!”   俩人看他真没事了,才下来还回自己高椅座上去,走一阵子岭儿还回头说了句:“师公,酒不细个好东西啊!”   害得她师公差点又呛一回。   苗十八缓过来想起罪魁祸首,再看那位问了也没真心要什么答案,正埋头给俩娃儿挑鱼刺。苗十八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却道:“这官你当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神仙给捏出来的?还不是个人!你只看寻常人里,一天天把自己过明白的能有多少?这还只是一家一户、甚至一人一时的日子,尚且如此;那做了官了,一个政令下去,因果相生,能想到几步?寻常的能估计出个一两步就算尽心尽力了,至于之后第三第四步会不会闹出大事来,却顾不上。   “人做事儿,不过两样,一个意愿,一个能耐。有的人是心里就没想做对的事儿,就跟你说的前一位一样,能耐是有的,只是那意愿没在民生上,全在名声上!这意愿好比是靶子,他靶子都是歪的,你指着他能往正的地方使力?   “再一个就是意愿是有的,可惜能耐不济。如今这位倒真看不出有什么私心来。不贪私财不慕外誉,真把自己当神侍了,以为求个神就能借了神力帮他护佑一方。结果事情真的出来的时候,没那个能耐,不知道怎么做才对。想出一点来就当抓住救命稻草,万一不成只怕更没个抓挠了。   “国朝设立科考典试,不过是没法子的法子,算是个粗略测查意愿同能耐的路子,比从街上随便捞个人来做官强吧?也比士族门阀相互举荐来得靠谱。可到底还是粗略的。人答题写文所论,常是奔着‘对’去的,而不是自己心里的‘真’;他晓得这么答才能被取中,可为什么这么选才是对的、纸上这么选了真到事前了是不是真能那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燕先生听了也颇感慨:“一家一户的事情尚称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州一县之事里头多少头绪?能弄明白其中窍要,还能着眼全局长远,三思而后行的,你想想多少人里头能出一个当得起的!”   灵素想起了人根子上的“不知”来,抿抿嘴无话可说。别说人了,就说现在立马请她这尊真神走马上任当知县去,她能有几分把握当好这一县父母官?   苗十八怕灵素又想拧了,赶紧加一句:“所以都是尽着自己的心和力来,能做得更对一些就极好了,同时心里都要晓得一件事,就是自己也未必时时事事都是对的。错了不怕,得赶紧改。对自己的举动之前因后果越清楚,就越容易发现错漏,也更容易得好结果。”   说完了抬头,见灵素同岭儿两个都闷头啃排骨,方伯丰和湖儿却一脸严肃地在那里点头,失笑道:“小家伙,你点什么头?这样的事儿大人有几个能听明白的,你倒跟着起哄!”   湖儿肃容道:“湖儿明白,要尽心尽力做事,知错要改,没人总是对的。”   说得一桌大人都愣了,燕先生回过神来激动地道:“好孩子!好孩子!夫子说要给你开蒙,我看还是跟着我吧!”   苗十八摇头:“这事儿我不掺和,你们俩恐怕得争上一争了。我这小外孙了不得!”   湖儿也没觉得是在夸他,还在那里低着头不晓得琢磨什么。倒是一边的岭儿听着了最后一句,抬起头冲着自家师公乐:“又又,好七,了不得!”   苗十八笑:“好,好,我这儿的没人能同我争!”   这一顿饭吃到挺晚,俩娃儿都睡着了,燕先生就歇在了苗十八这里,灵素一家则坐了苗十八的车子回去。   方伯丰一晚上脑子里全是各样推演,——设立关卡提税,商家若过要运粮外出则需缴纳高额税费,便会退却……可是,只有作罢这一条路么?若是逐利心切的,还有没有旁的方法?有的是。不说如今水路四通八达,且周围数县都在涨价,随便从哪一边出去都行,避开设关地不说易如反掌也确实不算烦难。若关卡被绕过了,这设立关卡的意义何在?补救措施是什么?若无法补救,最差的结果是什么……   晚上睡着了,梦里也全是由此及彼、因其生它的种种因果纠缠,睡了一夜醒来倒比没睡还累了。   灵素看他的样子,叫他再躺一会儿。又道:“你脑子里什么也别想。”   方伯丰看看她,老实闭上了眼睛,一会儿睁开了道:“不成,停不下来。”   灵素又问:“那你脑子里想事儿用的是声音还是样子?”   方伯丰细细体味了一下道:“是声音,就跟说话似的。”   灵素点点头,笃定道:“那你把声音关了。就是不许脑子里说话。”   方伯丰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了道:“还是不成……只能关一会儿,它会呜哩呜哩地哼哼……”   灵素哈哈乐道:“那也不错了,多练练,能关掉的时间越长越好。要不你就试试想想别的,——月出青云,霞染西岗什么的。”   方伯丰挺吃惊:“月出青云、霞染西岗……好词儿啊!”   灵素一脸谦虚:“都是随便一说。你得歇歇心才行啊,老那么绷着反想不出法子来。”   方伯丰只好点头,又问:“这是内家功夫吧?”   叫灵素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诡异“内功”的效果,方伯丰叫自家媳妇这么折腾了一通,好似真神清气爽了许多。心里暗暗纳罕,提醒自己记着往后多练练这功法,没准到时候也能有两分内劲。至于有内劲能干嘛,那就不知道了。 第263章 始乱   灵素这功夫教得挺及时,方伯丰接下来就得常用了。   各司衙根据知县的政令行动起来,农务司的袖着手看刑狱司倒班看关卡,刑狱司的兄弟们默默流泪:“风水转得快啊!”   没过两天,化雪正冷的时候,米市街又打起来了。   知县一早有心理准备,晓得这回必定有奸商要耍花样,就等着来几只不开眼的鸡,好杀了儆猴。   哪知道人押到衙门,开堂一问,全不是自己所想样子。   县里一早把政令都帖各处布告棚里了,县里人都知道如今是县里不缺粮别的地方缺粮,所以得严禁县里粮食外运。同时衙门会严管商贾们,不得限售、提价或无故歇业。一时都赞知县老爷体恤民情,实乃灾年德政云云。   结果这日在米行买米,有一个排前头的人开口就要五十石。那米铺老板连道没有,他这铺子又不算很大,也不是前店后库的,哪里能一下子拿出那么些米来。   那人便问:“那你这里有多少?”   米铺老板道:“大概也就十几石吧。”   人家一甩脑袋:“成,我都要了!”   米铺老板又不肯了,指着后头排队的人道:“你都要了,叫我怎么同人交代。你要一回要买这许多的,找趸粮的地方买去,我这里都是零散买卖,没这么卖的。”   那人便冷笑道:“不卖?嫌我买得多?我要的量明明你店里都有的,就是不想卖给我,难道是想运出去卖给外县人去?还是想限售?!”   米铺老板一听“卖到外头去”、“限售”这样的字眼就急了,也不同这个人多话,撇了头朝后头的人道:“这个人要把我这儿的粮一气儿都买走,我不卖他还要告我限售!各位乡亲,我可没法子了,不想坐牢,只好都卖给他吧!”   后面的几个立马围上来了,抓着那人就开始理论。   偏偏这个人口气还挺差,三两句就是“穷鬼”“买不起”“知县老爷做主”“老子爱买就买”等话,一时惹了众怒,便闹起来。他还不吃话,人家回他两句嘴他就要动手。   周围人一看这阵势,这……谁怕谁?!拥上去就打到了一处。   这里米铺老板经过上回的同行经验,马上招呼伙计们上门板:“快、快、快!一会儿就该拥进来抢了!”   幸好刑狱司的人来得快,才没让这场事儿闹大。   把人押到衙门里一问,这挑事儿的就是个地痞,甭管问他什么,口口声声都是“不是你们衙门说的么!”“怎么如今年月听衙门的话反而要挨打了?”“衙门说的话也不作数啊!”闹得刑狱司的几位恨不得给他塞一葫芦叫他闭嘴。   知县老爷听说事情原委,气得手都抖了。自己是千方百计要保一地民生,怎么就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呢?!   边上幕僚上来耳语几句,知县老爷便开始追问他买粮的钱财来源。这人在县里根本没什么营生,这买几十石米就得几十两银钱,哪里来的?若是买了却没钱给,那是欺诈;若是果然有这些钱,说不清来路就得以贼匪论处了。   这人没法子,最后才说了,是有人给他钱,叫他帮忙排队买米粮,按着买到的数给他算工钱,买得越多工钱也越多。他性子急,没耐心像其他几个人那样一处买个一两石的换地方再买。他是听过人念布告的,晓得衙门最新的政令,就想寻个中不溜的铺子一气儿都给买了,好多落几个中钱。   知县老爷一听,这是有人在米市上收货预备囤积居奇还是偷销外县?赶紧追查!   刑狱司的一行人便又忙着挖这条线去了。   到了第二天,许多米铺都关门歇业了。刑狱司同坊业司的赶紧分兵去查店,——怎么好好的就歇业了,没看见衙门的规定么?!   结果一问,都说是昨天叫人给买光了。因为有衙门的政令在,人家要买多少,只要他们库里有的,就只能卖啊。要不然不是限售了么,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至于说不得歇业的话,不是说的不得“无故”歇业么?那这都没东西可卖了,总不能算无故了吧?   知县老爷一听两司回话,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祁骁远家的米铺也关门了。刘玉兰公婆两个特地到县里来结清了账,又细看一回县里的米粮情形,顺便看看儿子儿媳。   刘玉兰道:“幸好我们饭庄子要用的米一早给拉来了,要不然这会儿就不赶趟了,难道还去人家那里买?!”   刘玉兰婆婆乐道:“傻孩子,你铺子里要用的这些咱们家里能不给留?再说了,哪里就都卖完了呢,不过刚巧有这个时机,正好歇了再看看情势。”   刘玉兰道:“时机?”   刘玉兰婆婆满脸不高兴道:“这官府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县里的人是人,咱们村里的人就不是人了?一年到头种出这么点粮食来,年收好了卖不上去价儿;年收不好,价儿还有上限,还卖不上去数量!好容易今年年收也不错,别处价格都超过官府的上限价儿了,正是该咱们农人挣钱的时候。   “可瞧瞧他们干的这事儿!稍微宽点儿的路上水上就给设了关卡了,要运粮出去就得交两成多的税!这是什么税?!说白来不过是怕我们把米粮运出县去卖好价钱罢了!你要想把米粮留在县里也容易,县里的价儿也放开,随便我们爱卖多少卖多少,要是人嫌贵不来买,咱们买卖两头再商议。可县里的价儿呢,又不让涨!   “这一样东西,我运出去五十里地就能多卖两成银子的,干什么不叫我们卖?!还非得在这地方贱卖了才算对!说破大天去也没这个道理!大家都不想干这买卖了,可又不许歇业。得,正好,昨儿不是出了那场热闹么。还真有几家小米铺,也叫人缠上了,反正他们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就一气儿都卖给大户了。后头排队的买不着也怨不了商家,这都是官府的规矩不是?!   “我们一看,这是个空儿啊!干脆大家都往这样的事儿上一推,只说县里库房的米都已经叫人一回买完了,不关门还等着坐门口喝风么?这下不算无故歇业了吧?都依着衙门规矩来了吧?嘿!看他们能这么样!唉!要我说俊儿在衙门待着也不保险,别也给带得这么颠三倒四起来,那这些年的书可就真白读了!”   刘玉兰不晓得怎么说好。   她在县里住着,手底下这么些人,九成九都是县里人。粮荒限售什么的,听他们说起来都是苦不堪言,——又怕买不到,又怕会涨价,倒是不涨价也能买到的时候一回又只能买那么点儿。够吃十天半月的,可十天半月之后会不会又买不到,又涨价呢?真是听着都叫人愁得慌。   可她婆家就是大地主,那地里粮食雇了佃户种出来,按着死契或者年契同人分成,多半都是看天吃饭。像祁骁远家里又没有别的什么营生,就是地。想要旁的东西,都得拿地上长的去换回来,佃户们就更是如此了。这米粮拿出去若是能多换几个钱,于他们而言,就是无端端多收了几成的粮。能不心动?能不费心思下力气谋划?   一边想要平价米粮敞开了买,一边想要高价卖多赚银钱,这俩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顾着,你叫谁去迁就谁算对?   刘玉兰也只好眨眨眼睛,还是顾着自己的买卖去吧……   三四天过去了,叫人帮忙排队买粮的人也找着了,是几个酒坊的老板。腊酒和春酒向来是德源县酒水的大头,他们运气不好,常年打交道的几家大户正好今年都种了散花稻。其实这些地主老爷家里未必就没有存粮,只是他们也不晓得自家的那些花后田几年能回过劲儿来,陈米也不敢卖啊。何况还有几样酒里头非得掺新米不可的。   私底下去寻米行老板商议,都不是市面上的价儿,尤其要的多的,价儿更没法落下来了。——同从前年岁刚好相反。   “我们家没田没地,一家老小就靠这个酒坊养活。要是买了高价儿的米,我这酒下多少水合适?水多了味儿淡,只怕就得罪客人了!没法子,只有这么着能略省几个钱,还能赚口吃的……”   得,人家也挺无奈。   且也没法儿说他犯了哪条王法。国朝早就不禁私酒了,人家的税本拿上来,多少年都是按章纳税的规矩商户。这回要用米粮,只有米市上的价儿最合适,请人帮忙排队买,这也没错啊。毕竟衙门又没有规定米市街上的米只能买去蒸饭煮粥,不能酿酒。   知县老爷只觉着自己头都快肿了,帽子戴脑袋上都觉着勒得慌。   想叫酒坊把买去的米退回来,可人家都去壳蒸成饭了,要么泡水拌上料了。坊业司的跑去看了一回,回来把估数往上一报,知县老爷只好叹气:“算了,下不为例吧!”   出了衙门,酒坊老板同坊业司的主官作揖:“多谢老哥回护啊!”   坊业司的那位摆手:“嗐,都不容易。再说了,就这点米,吐回去够干嘛的!看关卡上,那一放放出去多少,你这点算个啥!”   这里农务司也忙起来了,人都往乡下撒去,要寻各地老农人细问这两年水土变化的事情。   结果许多村里一见衙门来人都轰他们,要问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要水要饭一概没有,你出银子买也没人卖你。   幸好有几个老人,反应快,逮着一个便道:“我们是农务司的,不管别的,就管今年田地里的粮食长得好不好。前儿那场大雪有没有压坏苗,要不要报什么灾损。旁的我们一概不管,我们也不懂。”   这样几回,又见他们确实只管问村里最懂田地的老人,问的也确实都是近两年天时和粮作的事情,才不放狗了。   于是农务司的人在走村问田的时候,还常能看见当地人三五成群,挑担划船地沿着田埂河渠往出运粮食。都不用问,肯定是运去外县的。   自家有地的,谁家没些存粮?从前一两银子的米,如今能卖一两二钱一两三钱,五两银子的能卖六两。又不用多做活儿不用多受累,不过换个地方卖,谁不乐意?!   等农务司的回来大家聚齐了一说,方伯丰算是领会了当日苗十八同燕先生说的话了。   人是活的,太活了…… 第264章 终弃   很快米市街上就没几个铺子还开着了,就算开着的,卖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有一家卖杂合粮的铺子,从前还有两样灰突突的米卖,如今米没有了不说,连那杂合粮都不如从前干净了。里头掺着许多泥粒子,过水一淘,头一遍出来的都是泥浆,都不像人吃的东西。可他们那东西价儿向来便宜,实在没法子的人也只能在那儿买,费点劲淘洗也比挨饿强吧?这做买卖的就没什么好人!   官府说话也跟放屁一样。最开始说了不许歇业限售的,县里百姓还挺信他们的话,毕竟之前还有大神侍说过,德源县是不会挨饿的。可是接连有铺子开始关门了,也没见谁被衙门带走,倒是有几个衙役跟着老板来关着的铺子里前后看了看。   这是看人家是不是还有米的意思?谁那么傻,会把米放在铺子里头再关门歇业的?!上回挨家翻进去过的事儿生怕人都忘了?!   慢慢的就都关了,除了几家大米行还每天从不知道哪儿拉几车过来,一人最多买两斗,那伙计认人还特厉害,要是刚买了再去排队的,立马翻脸不卖了。你还没法同人生气,——饿的是你,米在人家手里!   说好的不能限售呢?也没人管了。   这衙门的话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信了。   许多人家已经开始乘船去邻县买米了,是贵,好歹能买着啊!德源县倒是标的价儿便宜,没东西,没货,卖个屁可不是便宜么!   一时间怨声载道,刑狱司同坊业司还每日多半多的精神时间都花在各地的关卡上,也顾不上旁的。   知县老爷听底下人每日回报,他直是不信真的米铺都没米了。叫刑狱司分了一队人出来巡查米市街,叫那些关了铺子的老板过来开门验看,自然是真的颗粒无存。问起来就说都被买走了,前些日子说着不能限售的人来买走的。   那回闹事的也只查到几个酒坊的,区区几个酒坊能把一县城的米都买完了?想也知道不对。   知县老爷召集下属,意欲清查大粮商的存货,再改税收,逼他们把米粮放出来。   事情来回来去商量了好几日,等众人实在拗不过上官时只好从了,知县便签发了政令。可政令发下去后,再按照坊业司那里登记的大粮商库房地址一一巡查去,真的所剩无几。便是那剩下的一些,也多半都已经有了主了,不过是没地方放,所以放在粮商仓库里。   知县老爷觉着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这么些粮食,都卖给谁去了?!”   这时候有幕僚道之前看到有坊业司的人同粮商们来往,恐怕是商议此事的那几日,有人给粮商通风报信,人家得了消息一早把米粮转移他处了。且去查的里头也是坊业司的人,说不定故意漏查了几个库也是有的。   知县老爷听了勃然大怒,他生平最恨以权谋私之人。便令刑狱司的人彻查此事。刑狱司一头要守着关卡,一头要看管县城里越来越多的闹事之徒,这回又叫他们去查自己的同僚。司里许多人都颇有怨言。   这样的事情自然又传到了知县耳朵里。知县对这些人十分失望。“当此紧要关头,他们心里还都是自己累不累,事儿多不多!全不看大局,不晓得轻重!”若非此时特殊,他真恨不得把这群人都换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可多的是!   刑狱司查了一番来回事,说坊业司并无与粮商勾结之举,只怕是有小人背后中伤司衙人员。   这一句话把幕僚们得罪了。于是这头开始自己私下查刑狱司同坊业司的不轨之行。   没几日就抱着一大堆罪证去见了知县老爷。知县老爷看了一半都快气死了这两处的人在关卡上收人好处或卖人人情,不晓得放了多少粮食过关。便是收税的,也是把十车粮当场一车来收,这哪里是关卡?这简直是给他们发外财的地方!   坊业司还与米商们窜通一气,将县里即将要对存粮课税的消息传了出去,那些大粮商更赶紧往出运粮了。便是来不及运出去的,也另外寻地方藏了,绝不叫官府剥这层皮肉。   所以这回叫刑狱司的去查坊业司的,不是请妖捉鬼?哪能里查出事儿来!   知县大人大怒:“你们这是领了朝廷俸禄做的事情?你们把百姓放在何处?把朝廷放在何处?!一个个以权谋私中饱私囊!这样的好处,你们拿了不怕遗祸子孙?!”   没人吱声,知县大人道:“好,好,好!你们是看如今情势紧急,衙门事务众多,以为我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很好!来人!给我把此事写作公文,连着这些罪证,急发府衙!”   底下人等相互对视一眼,便有人出列道:“大人,这些所谓罪证不过这些人片面之词。一不见证人,供词亦无刑狱司校验,如何能据以为实?何况大人身边这几位官长,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司衙职衔,如今此举,已有扰乱公务之嫌。大人未经核实,便要将此片面之词再交予编造此事之人写作公文……恐怕也不妥吧……”   这话一说完,刑狱司就有人出列指证知县大人身边的两个幕僚在县里决定要设立关卡之前,就给几个大粮商送了信去,他道:“大人如若不信,大可详查‘齐丰’、‘天泰’、‘仓满仓’几家米行。那几家米行在大人下发政令前,就已经把在县里的粮仓都搬空了,其后采购的米粮也都经德源县而不入,直接堆放到湘泽县去了。难道他们能掐会算,晓得我们要开始设卡收税了?!”   知县大人听了此话如遭重击,在衙门里定下此事之前,他确实同几个幕僚商议过的。扭头看自己的心腹们,有几个面上神色已现尴尬,恐怕刑狱司所言不假。   一时满场静默。   “罢了,罢了,都去吧!本官……本官自己想想……”   坊业司的司长看知县如此,心下几分不忍,便道:“大人,百姓逐利入江河东流,势不可挡。我们只能顺之牵之导之,万不可一味截堵。周围县里米价皆涨,独我们县强行抑价,又设关卡变相禁止米粮外流。可县里能通外县的又不是光几处官道,我们两司人员有限,难道能把全县密密围住?   “加上之后不得限售不得无故歇业等政令,令许多商家心生恐慌,不知道衙门接下来又会下什么政令。便是不为了多挣那几个银子,也多半想先把米粮运出去,以防到时候衙门又有新令,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止商户们,便是村镇里的人家,若是家里有余粮的,也开始运往外县售卖了。如此一来,因他们那里比我们高了两成价儿,他们本缺粮的反变得不缺了,我们这里本来不缺粮的,却真的要开始缺了。”   他话音刚落,一边的幕僚冷笑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是想把这事儿推到大人身上,你们就一句‘政令不得民心’就能洗脱自己以权谋私之罪了吗?”   刑狱司的几个立时反唇相讥:“以权谋私?只怕借权谋私更叫人齿冷吧。”   那幕僚站直了身体,慷慨道:“某向来不屑行此蝇营狗苟之事,骂你们,是骂得你们!”   坊业司的一个主管道:“先生好兴致,趁着同僚们各有个错,确实是个在主子跟前争青眼谋前程的好时机……”   那位幕僚面上一僵,看了知县一眼,闭嘴不说了。   知县全不管他们口舌之争,只有气无力道:“如此……前次政令便……废除了吧!自明日起米市不再限价限售,关卡也……撤了吧……”   边上一个幕僚道:“大人!如今虽有一部分米粮外运了,应该绝大多数还在县里!虽几处关卡无法把全县团团围住,可能从小路浅水出去的毕竟不多。若是大船大车,只能走我们设卡的那几处。此时若是撤了关卡,只怕更留不住米粮了……”   知县大人摇摇手道:“他们米粮外运不就是图个钱么?现在县里不限价了,能卖多少价钱看他们自己本事,何必再运出去?反正……管了也是白管。给买粮的保障,买粮的就想一口气把米都买走,把便宜赚到底!限制卖粮的,难道不是替他们积德?少赚几个银钱,却积下了多少福德!结果呢?变着法子地作孽去……还拖累旁人一同作孽……算了算了,多管多错!各人罪愆各人担,由他们自己去吧……”   第二天布告一贴出去,满市哗然。几家开的米铺前面,排队排后头的人直接喊:“卖给我!我给加三成的价儿!”那米铺老板就有些犹豫,前头的人只好跟着加价,只怕不卖给他。   没半天,这米粮价格就比之前涨了快一半,所有的正经米铺都开始限售,一回顶多卖一斗。逢余粮不多,几人争买的时候便来一个价高者得。   只有那掺了泥块子的杂合粮还是老价钱,洗起来是费力了,不过这价儿也比从前干净的时候便宜了快一半,里外里算来还是划算的。当然更多的人,在这样米价高企的时候,一听这家的价格,就晓得卖的东西绝对好不了。毕竟能挣钱的时候谁不挣?也只有实在上不了台面的,才不得不低着价儿卖吧。   有老主顾带着亲戚来这里买,亲戚一看那泥块子都惊着了,卖粮的妇人告诉她:“没事,不过多过一遍水。水一冲就干净了,这泥细,不存沙子,放筲箕里冲两遍水就行了。我们家就吃的这个,不哄你。”   这都是没办法的才买这些,但凡还吃得起白米白面的,看这样儿都摇着头走了。   几日过去,虽废除了之前的政令,可还是没多少米铺开张。   祁骁远家的米铺也还关着,刘玉兰问自家婆婆,她婆婆道:“这衙门跟抽筋似的,一会儿这么了,一会儿那么了。谁听他头一句的,第二句就吃亏。谁敢信他的?再等等吧。看看再说!”   这么一来,买米的人更慌了。米价都涨一半了怎么还没有米卖呢?一时又传说周围几个县的米价都涨了六成了,还有更北边和西边的地方都翻了五六倍了!   德源县的米价应声高涨。买米的人同卖米的冲突不断,一个骂另一个黑心,另一个就说“官府都不管我们,你不爱买别买!”   这夜众人都在安睡中,米市街着火了,火借风势烧了多半条街。   成百人起来救火,所幸总算没死人。   司衙的人急头撞脑跑到衙门里准备向知县老爷请示后事安排,却发现两天没露面的知县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印离开了…… 第265章 穷易困   司衙的人都惊呆了,知县大人一走了之了?这个时候?   更尴尬的是几个不知道知县大人去向的幕僚,这心腹幕僚做得连主子辞官了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他去,往后可还有脸再在这一行混?   赶紧快马报去府城,康宁府一边把这事儿往六部报,一边还得拿主意怎么安排德源县的人事。知县他们可没权力直接任命,可这个时候也不能叫德源县群龙无首,事情报上去等定下人选、再赶来赴任,怎么也得几个月的时间。如今正是情势一天几变的时候,哪里耽搁得起?   没过两日,康宁府一纸任书下来,直接升了老司长为县丞,暂领县令事务。   谷大夫知道了消息叹一声,回身去药房里寻得用的药材准备给老司长炖补汤喝,——一把老骨头了,真的点灯熬油忙起来,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活头!   此时那位挂印而去的知县大人,正立在船头,月下行舟,寒风满袖,越发飘飘欲仙了。   “如今德源县正逢乱时,大人此时弃官离任,心里果然能无挂碍?”边上一宽袍大袖者轻声言道。   知县看着水上船行月破,长叹一声道:“这世上人心不净,便是我留下,又能如何?你往哪边靠,想要帮哪个,那个就趁了势,恨不得把便宜赚尽把别人逼上绝路;你想叫他们看轻钱财身外物,多积德,少作孽,不要一味往钱眼里钻,结果他们同你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若我要在这样地方能玩转各方势力,那我就得去弄懂想通里头的各样腌臜想法念头,比他们更奸更坏,利用其欲其贪,把他们赶到该去的路上才成……我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要去做鬼?饭不吃,却要去食屎?!   “罢,罢,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这辈子父母已故,妻儿皆无,难道要为这些功名利禄所缚?贪者吃贪苦,欲者吃欲苦,谁管得谁来?我还是自清净的好!”   那人便笑道:“难得大人如此洒脱。”   知县大人笑叹一声:“洒脱?不过悬崖撒手耳。”   那人便道:“人之勇之慧之决断,不正在这悬崖撒手之时?多少人都一同跌落深渊,尚紧抓不放呢!”   知县大人叹了一声,望月不语。   老司长升任县丞,方伯丰顺理成章坐上了司长之位。   陈月娘几个知道了消息,在散工后特地过来灵素家里道贺。   灵素看着她们个个神色如常,再想想前几日米市街上的兵荒马乱,——若不是她情急之下突然能“收火”了,还不定要烧成什么样呐!   “啧啧,米市街被烧了大半!”这样的话,对许多人来说不过一个新闻而已。虽在一个县里住着,却似无数个世界堆叠在一起,全不相干,喜怒哀乐,各过各的……   陈月娘道:“说是给你贺喜,我们都不晓得怎么说好。这时候升上去,虽是立功的时候,只怕也辛苦得紧。最好笑是我们家那位,看你家相公升得这般快,都有些动心想要改考典试了。我说你怎么想的呢?难道这衙门里有这许多司等着要司长呢?”   众人听了都笑。   灵素想想方伯丰这阵子忙的真是心力交瘁,加上许多事情听他说来几乎都是无解之困,真是何喜之有啊。   便实话实说道:“辛苦得很,事情又多又乱,偏又不是一人一司能做成的,确实没觉出什么喜来。”   齐翠儿不爱听了,说道:“要换个人说这话,我都得大口啐她!晓得你就是这直肠子的心思,没法子!什么叫没觉出什么可喜的来!你只看看如今这县里,排队急着买米下锅的,有衙门的人没有?别说管事主事们没有,便是最底下当差的,也一早听到风声把米粮备齐了!光这消息灵通一条,在衙门里就比别处强一千一万倍了!   “再一个你看这回闹的事儿!种散花稻的米粮没收到不说,地还给弄死了,谁给他们寻赔付去?不止没地方赔,还照样不能少了衙门的税钱!租种田地的就更苦了,咱们县里还算好的,府里下了令,都给挖出口粮来了,别的县听说已经有逃荒去的了。白费大半年力气,颗粒无收,眼看着没米下锅了,不走不行啊。   “那些卖米的也是,一会儿说不能限售了,得,叫人低价都卖尽了。回头人家又说能限售、不限价了,眼看着自家的米换个人手里翻一倍卖出去了,你说你找谁说理去?!   “个个样样都保不齐收益,种地的要看天看粮种,卖米粮的得看官府的政令,连我们做活儿的,还得怕别真的闹大饥荒那谁还管得上买好料子做衣裳穿?只有衙门的是铁打的饭碗,俸禄里是有米有银的。街上米粮便宜了,就都要银子,如今这样的时候,就都从官粮里走给米,饿死了谁也饿不着他们!   “所以说当官的怎么不好?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就光冲这几条,也很值得当一回官了!”   灵素无话可说,在她这里什么米粮银钱都不叫事儿,方伯丰要是什么都不干同她往山上一待,日子逍遥着呢!自然这司长不司长的除了累,还有方伯丰自己的抱负,真要论好处和舒坦还真论不上。可齐翠儿的话也没错,那是从真正的“人”来说的,可不是安稳么?!   齐翠儿又一指绍娘子,“除了这样脑子实在太好使的,寻常的人来说,要能进衙门,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灵素便问绍娘子又做什么新买卖了,齐翠儿摇头。原来当时齐翠儿听陶丽芬说了康宁府里许多别的地方散花稻种得比德源县还多,自己就又额外多屯了点米,回头还告诉绍娘子了。绍娘子听了之后接连几天都在外头打听这事儿。知道果然如此之后,便赶紧分几处分几回又多屯了百十石米存在家里。   如今闹粮荒,作坊里有一早没听她提醒屯米的,这些日子就没心思上工了,总顾着愁下个月的口粮要从哪儿来。绍娘子就说了,只要安心在这里做活儿,她保证能弄来粮食,还用比市价低一成的价格给她们,叫她们只管放心。   现在市价都涨了六七成了,低一成也赚了一半,人家还得对她感恩戴德的。“你说说她这买卖做的!真是又赚银钱又赚人心,太狠了!”齐翠儿不无感慨的道。   陈月娘也拿绍娘子打趣道:“你就不能痛快点儿,按着原来的价儿给她们?还赚她们一道,真是没见过这么狠心的东家。”   绍娘子笑道:“我若是当日知道这个苗头就偷偷藏起来准备赚大伙儿银钱,那你们倒可以一说。可当日我是怎么嘱咐你们的?来回来去劝多少回叫你们赶紧屯米粮以防万一?结果呢?就是不听!要是家里果然困难,银钱实在不凑手也罢了。可你瞧如今喊得最狠的那几个!当日拿了工钱没买米面拿去干什么了?一个买了一堆胭脂水粉,一个买了一镯子一鬓花!这样不听劝的人,我不挣她们这一道银子简直对不起那些听了劝的人!”   齐翠儿捂嘴乐:“是啊,那些果然银钱不凑手的,都跑去买杂合粮了嘛!”   如今她们几个家里都一早屯够了多半年的米粮,不管外头是限售也好涨价也罢,都同她们没干系。   刘玉兰说齐翠儿:“你不是想挣钱?如今米价涨这许多,你不把你屯的米卖掉些儿?”   齐翠儿道:“我傻啊!为了几个银子把命当了么!”   众人听了都笑。   晚上方伯丰回来,灵素同他说了许多人来道贺的话,又把齐翠儿说的话也学给他听了道:“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我们是自家有地,不愁这些。不过若是果然天灾来了,全县绝收,那时候是不是确实是你们衙门里的最不容易挨饿?”   方伯丰叹道:“这还真不知道。不过真的要人在旁人死和家人死之间选一的话,多半多都会偏自家人的。舍了自己或者还可以,舍得了家人儿女的却少见得很了。”   灵素听他这话是认了齐翠儿的说法了,先笑道:“你这不是同当日要推广渣水稻就叫县令满门先吃一年半载的一个意思?”又叹一声道,“难怪这世上的人个个想着要做官发财,就像如今这场粮荒。先是大商人同当官的联手做局,把个散花稻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价格飙升,看着有厚利可图,把许多贪图此利的人引进沟里。   “这些大财主本是想凭着‘头口水’的先机,再大赚一笔的,才会下重金买了那散花稻的稻种来种。结果颗粒无收不说,地也给弄坏了。一下子传出许多话来,有些米商们就有些想观望的意思,准备待价而沽。   “衙门政令频出又常前后矛盾,搅得人心惶惶,手里有粮的人都偷偷把米粮运去高价的地方卖了换银钱,最后闹得本来没多大缺口的县里真的开始缺粮了,于是不得不放开价格,结果没两天米价都超过周围几个原本就真闹粮荒的地方去了。   “看这些事情,出手的都是大商行、米铺米行、衙门、手里有粮的人,最后搅成这样乱局,吃亏最大的却是那些手里没有余钱、家里没有余粮的穷苦百姓们。连绍娘子、齐翠儿这样稍有积蓄的都一早多屯了米粮,如今心里丁点不慌。可那些贫苦人家,本来就是手停口停的,做一天换一天的口粮果腹。   “如今米价飞涨,他们要么坐船去邻县买,那就得耽误功夫还得花来回的路钱。要么就在县里买最贵的,还多半是陈米,一回还不让多买。且从前能买一斗的钱如今只能买五六升了,挣的工钱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或者还因为世道乱连做工的机会都难找了……   “有钱人有权人们手里有存粮有余钱,搞乱了世道也有许多屏障可依,可贫苦人对这世道本来就没有什么指手画脚的机会,一有什么灾乱,首当其冲受害的却反是他们……难怪人人都要挣钱,哪怕害人害世也顾不得了,只因若是一旦沦落到这贫苦人群里,旁人的罪错也都得他们来背,还没什么法子反抗……”   方伯丰道:“所以你才开始卖杂合粮,还往里头掺土……”   灵素一笑:“能买得起高价米面的还是买那些去吧,就跟绍娘子说的那些有余钱买首饰买脂粉耽误了买米的,我实在顾不过来那么些人。只是……这德源县还有个我有个卖掺土杂合粮的铺子,可别的地方呢?没有这样铺子的地方,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穷苦人,又靠什么果腹?”   方伯丰拍拍她:“放心吧,各处都有义仓,且没有哪一地官员会坐视百姓挨饿不管的。”   其实灵素心里还埋着的一句话是:“你们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这样不讲道理的玩法啊……” 第266章 导为上   朝廷如何处置擅自挂印而去的知县老爷,德源县的众人说不上话,他们眼前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这事儿告诉百姓们。大人已经不在府衙里了,这事儿骗不过人去,可若是直说“知县大人弃官不做了”,又叫百姓们怎么想?寻常时候或者还当个热闹看看,这紧要关头,会不会就有人把这事儿同“粮荒”联系起来,认定德源县已经“无可救药”了呢?   老司长召集了所有司长和主官们商讨此事,最后公之于众的说法是:今岁米粮无忧,然天时有异,为防患于未然,知县大人舍身神庙为德源县祈福去了。   此话一出,叫人半信半疑,不过之后慈光神庙的神侍作证,知县大人确实是随不求观的大神侍离开的。当日途径遇仙湖还在他们那里略坐了一回,神庙里众人皆可为证。这下百姓们都信了。只是不免又要担心到底这天时的变化有多少厉害,知县大人居然连官都不当了跑去舍身。   剩下还有些心里不安的,见老司长升任了县丞暂管县务,便也放下心来。——老司长在德源县干了几十年了,为人是有口碑的,信得过。   眼前急事暂缓,这“粮荒”的事儿又怎么说呢?   众人又聚在一起商议,各样难处数不胜数。有些商家米粮都不敢往县里运,怕又出什么政令;米价持续高涨又叫在县里有存粮的那些商家存了惜售观望之意,也许放到明天能更多卖些银子?而买不上粮食的看周围饭馆子该开的照开,隔条街的人家照样油饼面条捞干饭换着吃,心里郁愤激增,打砸抢的事儿也比以前多了许多……   老司长等大家都倒够了苦水,才道:“说难处是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如今连米市街都叫人点火烧了,还不晓得到底哪个干的。那些米铺就算想开也没现成地方了。咱们得想想法子,先说说最好能到什么样的情形,再说能不能成。”   坊业司的一个主官同老司长是老兄弟了,听了这话叹道:“怎么能最好?那当然是恢复旧貌最好了!可如今能吗?全乱了套了!”   老司长点点头:“这样是最好了。”   众人听了都附和点头。他们虽在衙门里领着公粮,可又不是衙门里生衙门里长的,照样也有家人亲友、邻舍隔壁。谁家里如今接不上粮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家。人家问上门来了,你借不借?借了一回,二回怎么说?借了一家,另一家怎么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且人心都是肉长的,看人家数着米过日子,你这里大吃大喝的,也不好意思啊!   籍户司的便道:“从前日子也不觉得如何,现在真是闹心得过了,这样的热闹和功劳不要也罢。”   又引得众人一阵附和。   方伯丰这时候道:“若说同寻常相比,如今只差在个米市上的待售米粮。毕竟不是荒年,如今酒也有肉也有,菜价都没怎么变化,同县志上常说的‘粮荒’可不是一回事儿。至于米粮的缺口,洛兴仓的粮头一批已经到山南道了,这缺口便是从前真的有,往后也会越来越小。更别说我们县本来就没什么大的缺口,整个康宁府差得也不大。   “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手里有米粮的米铺们开门做买卖,只要开门卖米的越来越多,这价儿自然就会下去的。最后跟周围州县都差不多,大概比常年要高出一两成的样子,也比现在这样的好。等夏粮一收上来,基本也就能回落原价了。”   坊业司的点头:“这话不错,如今都是人闹出来的,哪里能叫荒年?我有个小爷爷就是荒年饿死的,那是真死人的,没谁家有存粮,老鼠洞都叫人挖过多少回了!如今这叫哪门子的荒年!”   另一个道:“只是这怎么叫米铺开张做买卖呢?如今米市街都给烧了一多半了,幸好都是空的。”   坊业司的司长开口道:“我这儿有个法子。”   原来有个商贾人家说愿意花钱买下米市街上那些烧毁的铺子,只是一家一家不好谈,想请百杂行做个中人。让百杂行先出面买了,再稍加些钱卖给他。   这样那些被烧了铺子的商家得了现钱,想要另外买铺子也容易,还立马能用上。比守着块焦土等着再盖起来可快多了。   众人商议一回,觉着也没什么不妥的,百杂行本来就是干买卖的,若是官仓放米,也得通过他们出去。这回中间过道手收买被烧毁的铺面,又不是什么强买强卖的事儿,很可以行得。   这事儿一定下来,便又说起要不要让百杂行出面售卖官米的事,老司长却摇头道:“还不是时候。若是果然县里无米百姓挨饿,那确实该开官仓。眼前是商家们手里有米,若看我们开始放官粮,官粮又有粮价管着,恐怕更要把米粮外运了。且如今天时确实异常,花后田的收成还看不出来,官仓的存粮还得为今后考虑。”   几个一听也觉有理,可那要怎么办呢?   老司长又道,一个得叫商家和百姓相信衙门的话,之前政令下得草率,执行得草率,撤销得也草率。这么一来,你再说话,老百姓都先存了三分疑惑,先疑你是不是又要妨碍谁,又担心你不公平对待人,然后又想着估计也撑不了多少时候,立马又不作数的。这么一来,官府还能管得上什么事儿?人无信则不立,官府更是如此。   要等民众相信衙门了,官府再做出承诺,引导商人们开门做买卖,慢慢再有从外头把米粮运回来的。县里市面上的米粮多了,价格才能真的回落。这可比官府下政令规定只能卖多少多少真多了。   这两条大伙儿都觉着有道理,可怎么做才能叫百姓商家重新相信衙门,叫商家们把米粮运来县里呢?   这一夜衙门里亮了一宿的灯。   两天后,各布告栏都张贴了德源县衙门对此前一系列政令失误的分析和追责认定;又选了几家在米市乱象中一直坚持售卖米粮的信誉商家,给予接下来两年的税收减免;还据实公告了一番花后田冬粮的抢种生长情况,并有各地老农及农务司众人对夏收的预测……   这样的事儿衙门里还真从来没做过,——认错什么的,也太损威信了吧!有些人对这个做法心存微词,只是自己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这样的时候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干强。   另一边百杂行也开始出面同烧毁了铺子的人家商量收买铺面的事情,也没有趁机压价,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们得了银钱好另外寻地方做买卖的意思。   就在衙门众人惴惴不安等着看行事效果的时候,忽然传出县城里有几个地方开门卖米粮了,价格还比之前的略低一些。   首当其冲的就是填塘楼。他们家朝着四路一下子开了四间楼开卖米粮,价格比平日高三到四成不一。——之前米市上可都快翻番了。他们这回的新粮不多,倒是许多陈米。也不哄人,不同年数的陈米都标清了年数和价格,反正保证能吃,只是滋味差些,听凭各人自选。   有些三年四年的米比从前常白米的价儿还低上一些,许多人就索性买这些了。   没两日,祁家的米行也开了。   刘玉兰去问自家婆婆,她婆婆道:“还是省点心算了!如今各处的话都不好信,上回说环泗县粮价已经涨了快三倍了,我们赶紧叫了人先分小船运出去,到运河上再翻大船,跑到那里一看,翻什么番!涨价的是一种颜色发绿的什么米,寻常的米粮也就涨了三四成。   “看我们老远赶过去的,晓得在那里没根基,大批买的话还要跟我们压价。当时我一生气就叫老财头带几个人留那里自己卖了!气是争了,回来一算账,里外里、净光净,还不如搁县里卖呢!铺子都是现成的,哪怕价格略低些儿,省力气不是!”   刘玉兰笑:“这回您又不担心衙门要收您税了?”   她婆婆笑道:“喔唷,不是认错了嘛!开天辟地头一回,我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哪个衙门会认错呢!这人要知错能改都是个善人了,何况衙门这么不顾面子,把事儿扒拉开了说给大伙儿听?再看后头的安排也挺对路。可不是么!你随便人卖去,你这里价儿高,自然旁的粮食都过来了,价儿就下去了。这就不是靠谁规定能规定出来的事儿!”   说完了又看看刘玉兰道,“再说了,这回挑头的是谁家?填塘楼!他们家做买卖有不赚钱的没有?有少赚钱的没有?嘿!咱们没人家聪明,那就跟着聪明人干,也不吃亏。”   刘玉兰大笑:“您这道理摸得可真透!”   米铺陆陆续续开了一些,这日忽然河上来了大船,在城外码头分装了小船往里面运。里头许多粮食还没见过的,一问起来,说是番粮。   什么?番粮?番国的粮食也卖咱们这里来了?!   果然第二天填塘楼和几处大米行就卖上稀奇粮作了,价儿还比寻常稻米便宜许多。民众不管家里有米没米的,都想买些来尝尝鲜。   几个原本还打算手里撰着粮食的米商就有些心里没底了:“这番粮有多少?别要多少有多少的,那人都吃那些东西去了,谁还来买米?”   想了一宿,赶紧,还是趁着如今价儿还算高的时候卖掉些吧。要不然等转过年去能看清楚夏粮收成了,那些老财主库里的陈米就都得运米市上来。那我收来的这些新米还怎么卖得上价儿去?!   之后连着腊前集、官集、年集上,都出现了许多米粮。不止寻常的白米白面,还有从南边和北边来的米粮,番国的米粮,更有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各种杂粮。   尤其听说洛兴仓的最后一批粮食,也赶在腊月前分发至山南道各州府了,经由官行以官价上市销售。康宁府各处的米价也应声回落,好些米商们都想不明白了:“这一样的米,前两天你们还排着队生怕买不到呢,怎么如今又变得不着急?是你们家里的米忽然多了?还是我这里的米忽然不对味了?!”   齐翠儿也跟陶丽芬抱怨:“早知道就不囤这么许多了!你看米市上那许多新鲜米粮,有心买来尝尝吧,家里还这么些谷米呢!总不能这头叫它发霉,那头又另外花钱买去。真是烦心,早知道趁之前贵的时候卖掉几袋了!”   陶丽芬笑着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人生难买早知道啊!” 第267章 劫后   到请年神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提起“限售”“米价”的事情了。   灵素这年底分出去的神银比从前年岁都要多,还在来去如风的路上碰上了几回熟人,——黄源朗和大师兄家的几位管事。想是今年要跑的地方多,光他们自己忙不过来了。   倒是冬至的遇仙会场面极其盛大,周围县里连府城都有人赶来凑热闹。   还有人问:“听说你们县里的知县老爷跳进湖里成神了?”   又有人信誓旦旦:“不是不是,这位大人本来就是天生根骨神异之人,这回是得了感召,顿悟了!”   不管真假,反正人信了,这遇仙湖边上神庙的香火也更旺了,连带着出了许多稀奇物什。   平安符长命符之类的自不用说,如今还多了五谷丰登符和六畜兴旺符。从前是病了去神庙讨香灰来泡水喝,如今又多了一个法子,——多化点水洒田里,恢复地力日夜不歇!灵素听了都琢磨,这难道也算追肥?   在她粮铺里帮忙的妇人也同她商议,说想要在月半和初一的时候各歇一天,好去遇仙湖边的神庙上香祈福。她原本是一个月歇五天的,只是不一定能凑到这日子。   灵素答应了,又问她:“这一去也不少花销吧?”   那妇人道:“咱们不坐船,都走着去的。坐船坐车的,心不够诚。不过上回香,多磕几个头,香都是自家带去的,就捐点香火银算是点开销。”   灵素叹道:“留着买点儿米面不好?做什么花那冤枉钱!”   妇人赶紧摇手,又劝灵素:“东家这话可不能说啊!要是触怒了神仙,神仙会降灾的!神灵保佑,神灵保佑,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了!”   灵素想起自己在神隐庙看到的那些神侍,连自己是神是妖都没搞明白,就忙着用牲口金银祭拜起来,只怕自己若真是个要吃人的妖怪,他们也会想法子替自己弄来吧。迎客时候也是,衣着寻常的平民们从他们身边过时,好似都是透明的,进不了他们眼里。来个香车宝马的,那脸上立时漾出无比可亲的笑来,原是这样的才能在他们这里“显形”。   回去了同方伯丰说起,便道:“她这一个月要跑两趟神庙,每一回都得去一整天,又花功夫又花钱,还受累。若是家底殷实的,权当出门游玩了,倒也无妨。这家里都快没隔宿米粮了,做点什么不好?哪怕跑百溪滩挑篮子野菜野葱也比这么一趟趟白跑的好不是?”   方伯丰笑道:“没听说过么,‘穷不离卦摊,富不离药罐,不穷不富,不离当铺’。越是贫苦的就越愿意信这些。他们实在想不出自己这样的日子得怎么才能有转机,只能希望有个神明来帮自己了。求神总比求人容易吧。”   灵素听了心里就疑惑,为什么这世上会有穷人呢?   在他们那里,若以资财来论,也有些可算穷的,比如她自己。那也没法子不是,她神识不成,灵力受神识拖累,就算给她个天级灵宝,她也得会用啊!是以在她们那里的“穷”那是个人修为没到。修为上去了,能使动的东西多了,自然都会有的。   而修炼靠的都是自己的勤奋和悟性,外物并没有多少用场。灵丹能补灵,可这补灵的速度还得看你自己的修为程度呢。   这人世的贫富又是因何而来呢?有没有法子叫这世上之人不要再受贫穷之苦?   这事儿她只能自己琢磨。   贫苦人经了这一回的“粮荒之乱”对求神祈福之事越发上心了,不管是上香还是捐银钱都越显虔诚。另外稍有余资的人家,则不约而同开始打起了村里田地的主意。   年里众人相聚,绍娘子几个都逮着刘玉兰问乡下地价,刘玉兰叫她们缠得没法子:“一个地方的地,在高处在低处,离水是近是远,肥田瘦田……多少说法儿在里头!你们就问一句‘这会儿什么价儿’,我哪里说得清楚!再说了,你们娘家婆家不都是镇上的么?问问他们去不就成了!”   齐翠儿先摇头:“呸!问他们?!那是抱着肉去看狼呢!一不小心自个儿的怕都得赔上!”   绍娘子笑道:“我们那里种桑养蚕的都好说,要说种地的还真不好找。”   要问灵素就更瞎了,她倒是能给她们讲讲养土开荒的事儿,谁要听?!   可等翻过年去,县里的牙行都开始承接买卖田地的的业务了,连想买三五亩的去问了都会有人接待,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日灵素去饭庄子,正好见到绍娘子几个同一个中人从里头出来,灵素抬头一瞧,嘿,老相识!——就是从前带着他们两夫妻满德源县看房子的那位。后来灵素在百杂行做活儿的时候,这官牙也是官行,两处常有往来,见着了也会闲话两句。想必也是因为这样,绍娘子几个才会寻上了官牙。   相互打了招呼,灵素笑道:“最近挺发财啊?”   这中人乐道:“没法子,这一个个都想到乡下买地去。可也得有那个空种它啊!劝了也都不听,还是要买。从年前到现在,这地价都涨了一成多了。说起来都是前阵子那什么粮荒给闹得,有几个钱的都想买点儿地在手里攥着,到时候哪怕米行都关了,至少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够吃。”   灵素道:“乡下哪有那么些地卖给他们?”   中人道:“还真有。前两年有些人家四处去做活儿了,一年赚的银钱抵种好几年地的。丁田又不能赁人,家里又没劳力了,有些就退丁了。这回要买回去的,里头就有全家搬到县里镇上的人家。从前是丁田,这回要买回去可就是有田了,多交那么些税,你说可图什么!”   灵素笑:“可这些人买了田又不能回去种,不是又得找当地人帮着看顾?”   中人点头:“可不是!这回行里就要我们把事儿做细了,给他们寻合适田地的时候还得顺便找好佃户,您说这事儿讨不讨厌?行里只想着叫客人们舒心,哪里管我们的死活!闹得烦了我也不干了,我去村里替他们种地去!”   绍娘子几个听了都说他:“有种说到做到!”   大家都熟识的,说笑两句散了。   这里灵素同方伯丰商议了,就打算把他们家草荡浦上开荒的田地退掉。算做丁田的可以直接退,当有田的那些还得先花钱买下来,再看卖给什么人去。   结果因为他们的地里头有花后田,又种过许多稀奇东西,丁田那块收回去就直接被划成了官田,往后试种新粮作和新耕种法可用。有田买了下来挂到牙行了,想买田地的人一问那地方,都打退堂鼓,——坐船到不了,坐车也得下来走一阵,太偏了,一打听又是开荒的田,更不想要了。   就这么着,明明田地买卖大热的时候,他们家的田就是没人要!灵素只好收拾收拾按着原先的法子请上林埭的农家来帮手,要不然就得耽误下一季粮作了。这下官田就在隔壁,她要动手脚也不方便,还是这样凑合着吧。   上林埭的几家本来见他们家无故退了丁田还挺不乐意的,——他们帮手种着,自己不用操心稻种肥料和税,就花一把子力气,最后分成的时候却真不少拿,这样的好事别处可遇不着。   且在他们看来,这丁田退得也实在没有道理。那男东家有公务了,照理是要退田的,可他不是正好在农务司么?跟籍户司的说一声,稍微做点手脚,多延一两期的总成吧?那加一块儿也得有七八年了,多合适!   “人家是要当大官的人,这样的小利不放在眼里了,自然要按着规矩做才对。”   “是啊是啊,人家高官厚禄的,谁来管我们乐意不乐意,吃亏不吃亏的!”   后来见还有一多半接着按老规矩请他们帮手,官田也得雇人,这才稍好了些。   灵素听了几回这样的话,对人心来回的事情倒越发着迷了,——真是怎么说都有理,真有趣。   因心里惦记着“穷”的事情,把田地的事情一弄完,她就跑去码头小馆守店去了。要她白待着又待不住,没两日又闹出许多新花样,湖儿同岭儿去了几日,就坚定心思跟着自家娘亲哪儿也不去了。   这日陶丽芬一到,就见灵素已经在了,便笑道:“玉兰说过,你要是勤快起来,谁也赶不上。”   灵素笑:“今年地少了,多些空,正好过来帮忙。”   多些空是真的,同地少却没什么干系。原是那日情急之下把半条街的火给趁乱收了,神识居然大突破了一回。闹得如今她都不明白自己的神识要怎么修了,难道要满世界救火去才成?是以如今在群仙岭里来回都近于瞬移了,修补护阵也快不少,空功夫才多了。   陶丽芬见她跟前一只二尺多的锅子,刚涮干净坐火上烧干水汽。边上排着一排篮子,里头都是切好的菜,笑问:“今天又什么新鲜吃食?”   灵素咧嘴一笑:“这时节也没什么新鲜物产,随便对付着炖一锅吧,就吃个热乎。”   一会儿锅里水汽尽干,就见她从一边的钵里舀了一勺猪油滑进锅里,等油化尽,才把边上的芋魁块、沙芋块、冬笋片、红茄干子等等一样样放进去翻炒,炒出香味来,再倒进去一大壶热水,盖上盖子焖炖。   腾出手来就跟着陶丽芬和另外两个大娘一起揉面。   等里头的东西都炖得滋味融合,她才又揭开锅盖,放进去大把的白菜丝。   菜丝略软,她回身从里头端出一陶盆的肉馅儿来,开始挤肉丸往里头放。她那手都快得要出重影了,没多少时候一盆肉馅儿都做成了丸子,在那炖锅面上满满铺了一层。点盐,加秋油和豆酱,盖上盖子接着煮。   跟着陶丽芬在边上揉面准备烘杂粮饼的陶正儿看了灵素那手法眼睛都亮了。   出来做活儿的都早,有些这时候就过来寻吃的来了。一往这边走,那香气就勾人,脚不由自主撇过来。   灵素这里一开锅,好家伙,肉丸子都一个个膨起来了,底下还咕嘟着,散下去一把青蒜一把青葱,这香!   没多会儿就排起了队,五文钱一大碗,再来两三个杂粮饼,着实!   灵素这里正忙着,忽然见排队的里头有一个瞧着眼熟,没多会儿这人也到跟前了,眼睛只盯着锅里的丸子看,嘴里还问:“一碗给几个丸子啊老板?你这里不会也是放两块肉给我们瞧瞧的吧……”   灵素乐了,给他盛了一碗,特地多给了俩丸子,这小子抬头一看:“唉哟,是婶子啊!”   这娃就是之前清淤驳岸时候跟着他们家大人来县里做活儿的半大小子,这两年过去可长高了不少,灵素还是那个样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灵素笑道:“怎么跑这里做活儿来了?”   这小子不好意思笑笑:“家里租的地种了米袋子,不要人怎么照看,我爹娘嫌我吃的多,叫我出来自己养活自己来,我就来这里了。”   灵素听他这回不是跟家里人一起出来的,便问:“那你如今住哪儿啊?”   他一指远处那片棚子,“就那儿,一块儿扛活认识的,大家挤挤。”   后头的人还等着吃呢,也说不了多的话,灵素只好冲他点头笑笑,说句“回头聊。”   接着上来的一个开口便道:“老板娘,可别少给我丸子啊!” 第268章 天资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小姑娘过来了,男人掏钱买了两碗丸子汤,又要了三个饼。刚好同之前那个小子坐了一桌。灵素这边一个大娘接了手,她便四处收碗抹擦桌子,顺便同人闲话。   正儿见了那个小姑娘,便想过去,叫陶丽芬拉住了道:“你等人杏妮儿吃完了再过去!现在人家吃饭呢,你过去干啥?”   正儿只好作罢,看灵素过来了,赶紧上去拉住了袖子道:“姨姨,你是不是会功夫?”   灵素看他一眼,笑道:“好眼力啊!你咋看出来的?”   正儿神情十分激动:“我瞧您刚才挤丸子的时候,就是师父一再跟我说的话!要练出‘松劲儿’来才能真的快。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怎么越‘松’还能越快的?自然该用力打起精神才能快啊……不过我方才看您那手上的动作,好似都没怎么用力似的,就像师父说的高手的样子!”   灵素乐了:“成,改天我去看你怎么练的,没准还能指点指点你。”   正儿高兴了:“那可说好了啊,您可不能哄我。”   灵素点头:“我从来不哄小孩儿!”   虽被称作“小孩”没什么好高兴的,不过至少得了一次“点拨”的允诺,也值得过了。正儿朝灵素龇牙一乐,一矮身从边上拐过,就跑去找那小姑娘了。   这里陶丽芬看见了,赶紧道:“哎!正儿!”一看他都跑远了,才叹一声,“这孩子!叫他别过去别过去,就是不听。”   灵素看了看,正儿已经同那小姑娘说上话了,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当?”   陶丽芬愣了下,笑道:“没有。那小姑娘懂事着呢。就是人家这会儿正吃饭,他这混不吝地过去了,搅得人家不自在他还不知道呢!嗐,男娃儿就是粗心大意的!”   说起来,才知道这杏妮儿比正儿小一岁,娘没了,就跟着爹过日子。父女两个如今就住在那片棚屋里头,她爹在码头上做工,这杏妮儿小小年纪针线活挺利索,人又乖巧,平日里还能照顾照顾自家老爹。   自这里开了码头馆子,饭菜便宜,她爹就常带她过来吃饭。有时候他爹在码头做工,她在外头守着,陶丽芬看见了便叫她到铺子里来玩。起初怕羞不肯,后来熟了才愿意了。来铺子里待着她也不白坐着,总是帮手擦桌子洗碗的。   陶丽芬见她这么小年纪如此懂事,心里疼她,待她更好了。家去难免要说给陶正儿听,以提醒他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陶正儿记在了心里,趁空跑来看自己这位“仇敌”。结果一看小姑娘这么小一个,还真是挺乖的,倒闹得自己不好意思了。从此后有空也不跟在饭庄子里瞎玩了,练完功夫就来帮他娘的忙。   灵素只听说这孩子在铺子里帮忙擦桌子洗碗的就心生好感,为啥?同她当年在茶食摊上干的一样啊!   “是个有天分的!”——这话你说着亏心不亏心?!   一会儿小姑娘吃完饭了,过来陶丽芬这边笑这打招呼:“陶婶子!”   陶丽芬笑着问她:“今儿在这里待不?”   杏妮儿点点头:“今天我爹得干一整天的,我在您这里等爹爹下工。”   陶丽芬也点头:“照我说啊,往后你就天天来这里。你要是有针线活儿,就带来这里干。后堂屋里有地方的。那棚子林里太乱了,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待那儿多叫人不放心!”   杏妮儿笑笑不说话。   灵素忽然问杏妮儿:“你会打络子不会?”   杏妮儿楞了一下,点点头道:“会……会一点,没见过太多花样……”   灵素笑了:“那我教你几个花色,你要是能干这个,按件给你算工钱可好?”   杏妮儿傻了:“啊?”   陶丽芬也看着灵素,不过没说话。   灵素道:“嗯,我那里有些活计,得小姑娘做才好。你陶婶子这样的糙手可不成,把丝线都磨毛了!你要是愿意试试,明天我就给你带些过来看看。”   杏妮儿回过神来了。自己也能挣钱了?能帮爹挣银子了?赶紧点头,“好,我愿意试试,我会好好做的,谢谢婶子!”   灵素摇摇头:“不用谢,是我劳你做活儿,没什么可谢的。你要是真能做出来,往后你就来这里做,我还管你一天的饭,好不好?”   杏妮儿连连点头:“好!”   一会儿小丫头跟陶正儿一起跑后头帮忙洗碗去了,陶丽芬看看灵素:“你总是这样!看着谁难都想伸手帮一把。”   灵素苦笑道:“那也得能帮得上啊!”   她刚才同小姑娘说完,还跑去跟之前那小子闲话了几句,那小子叫二牛。灵素问他来这里多久了,干的什么活儿,有没有什么旁的打算。   这位挺高兴,说自己来了有半个来月了,觉着如今挺好,干一天活儿能有一天的钱,多的时候能到一百多钱一天。许多从前没吃过的东西都能买来尝尝了,还能跟着去听戏看笑话,回棚屋里倒下一睡,也没人来骂洗脚洗脸的事情,真是太自在了。要是早知道来县里日子这么逍遥,他早就该来了,省得在家老是挨骂,还吃不上肉!   灵素本想给他出出主意,或者知道他想要做点什么看自己能不能帮上点儿忙。结果一听人家现在过得挺乐呵的,虽然琢磨起来总有哪里不太对头,可毕竟人家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要是要帮把手的话自己还能伸一下胳膊,人家觉着哪儿哪儿都挺好的,自己就别半懂不懂的给出主意了。   这会儿说给陶丽芬听了,又道:“我们从前在百杂行里帮忙做活儿,一个月是四钱银子。他如今每日扛活,一天能有一百钱,一个月就三两银子了,干两年不是能在县里买个屋子落脚了?唉,说起来当年七娘就撺掇我去天字组呢,早知道卖力气这么挣钱,我就去那儿了!”   把个陶丽芬听得大乐:“你要想赚银子,用得着这么费劲?!”想了想敛了笑意叹道,“你想得容易了。别说不是日日都能寻着活儿的,就是真的日日都有,天天这么干身体受得住?还一个,这挣多少钱,哪里就都能落下了。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哪样不得花钱?   “更别说他们这样扛活儿的,最怕伤。要是哪日扭了伤了,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儿,要是一不小心碰着骨头,那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了。又没有地,又没有别的来钱路子,全靠有活儿干又能干的时候存下的钱捱日子。要是没点积蓄,那可就难过了。   “再一个,这年轻的时候扛得动,过了四十再瞧,还能搬得动哪个?便是他自己愿意冒险,人行头也不爱要他了。要是在干不动之前不能存够下半辈子的老本,往后老来伤病又多,只好指望能有个孝顺儿女吧……”   灵素听了一愣一愣,这方才听着无比自在美好的事儿,被陶丽芬一说忽然就变了颜色了,这么灰乎乎的。   陶丽芬看看她那样儿,乐道:“这不是明摆着的?要是果然这事儿这么好干,怎么来的都是穷苦人,没法子的,怎么不见财主廪生们来做这个的?”   灵素一听也是,点头道:“看来那小子这么干不成啊!怎么你知道,他就不知道呢?”   陶丽芬苦笑一声:“吃了亏自然都知道了。他如今年轻着呢,又没有家累,身子骨好力气大容易寻着活儿,还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可不是觉着日子好过么!等成家立业了,上有老下有小的,自己也上了年纪,就知道钱这东西有多不好挣又多不经花了!”   看看灵素,“我这真是不晓得哪里来的运道,碰上了你们。要不然,我现在就该在哪个租来的暗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劈篾做篮呢!又要担心有没有合用的竹子,竹子价格会不会涨;做出来了又要担心能不能卖出去……就算都顺遂,一个月也挣不上二两银子。还得付房子的租钱,还得养活母子两个,真是连场病都不敢生的……”   灵素心里就琢磨上了,这陶丽芬就是得了一个稳定做工的机会,之后跟自己合伙开了这个小馆子,因做的也不是什么精细吃食,价儿也不高,要发财是不能的。就这样,她就很知足了,觉着自己运道好。   那有没有办法给别的贫苦人家也多些这样的“运道”呢?她又琢磨开了。   第二天去码头铺子,还真带了些本色的丝线过去。——都是灵境里现成的。   然后凭着她那脑子,随便编了几个不算复杂又挺新巧的花样出来教给杏妮儿。小姑娘学得真是认真,头一个没编好差点哭出来。   灵素便告诉她,这是最新的花样,德源县里还没人会呢!她这头一回见就能编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夸她在这个上头有天分。   小姑娘破涕为笑,第二个果然就挺像样子了。如此没过半天,就把几个花样都学会了。灵素告诉她,下午先练着手,等明天开始正式做,今天的工钱照给。   转天再去,发现小姑娘的爹带着她在铺子里等着。见了灵素便上来行礼,灵素赶紧还礼。   杏妮儿爹爹就问起昨天小姑娘拿回家四个青钱的事情来,灵素便把事情说了,又道:“我寻常自己也做一些,做这东西得手巧心静的才行,赚的又不多,实在也找不到什么人乐意干这个。杏妮儿在这上头挺有悟性,一学就学会了,我想叫她帮帮我,工钱我不会克扣她的,你看行不行?”   那汉子愣了会儿,摸摸自家闺女的头顶,对灵素行了一礼道:“谢谢您了!”   灵素赶紧又回了一礼。   之后小姑娘就每日来铺子里跟着灵素学打络子,过一阵子灵素就弄个新花样出来,师徒两个玩这个也玩得兴起。起初她只想寻个借口给小姑娘些助益,后来见东西都做出来了,都收在灵境里白糟践了。就寻个空儿往远处县里,或者干脆去府城寻铺子卖掉。还真能换些钱,尤其她那些花样又各别。倒叫灵素又尝了一回“挣工度日”的朴素滋味。   岭儿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宁可去看后头的两小块菜地,或者路沿上的花草。倒是湖儿看得挺认真。   有一天灵素又弄出一个新花样来,正同杏妮儿说,湖儿在边上看了一会儿道:“就比上次的燕子多转一回头,空两个再打结,一样的。”   灵素回头看着自家豆丁大的儿子,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好忘了发出来了……顾着吃饭去了,被自己蠢哭…… 第269章 山南道   灵素问自家儿子:“你……你都记得住这些线的回路?”   湖儿摇摇头:“我试着记记看。燕爷爷说,记得住是根上的功夫,得练。”   灵素不晓得怎么答这话才好,只好点头:“嗯,你练练也好。”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正说话,后头就听岭儿的声音:“不要了!够了!够了!”   灵素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往后头去。就看后门口开着,帮忙的大娘刚刚洗完一拨菜,张罗着要把洗菜的水泼到地上去。岭儿站在边上跳脚,一只手抓着大娘的围裙角,一只脚直跺:“不要七了,它们不要七了!”   那大娘看灵素出来了,笑道:“囡囡不叫我给菜浇水。”又笑着对岭儿道,“好了,好了,阿婆不往那儿倒了!”说着话往一边水道里泼了,这边岭儿才放手。   又低头看看那些菜,对大娘道:“阿婆,不要给它们浇了,它们不七了。”   大娘直乐:“好,好,都听囡囡的。”   岭儿更长开了些,雪肤大眼,一笑俩酒窝,整个跟个糯米团子似的,谁见了都爱。兄妹俩虽生得相像,湖儿自小就看着端肃,不像岭儿这么招人亲近。   灵素就说岭儿:“大呼小叫的,被你吓了一跳。”   岭儿便道:“菜要死掉了,急人!”   大娘赶紧道:“喔唷喔唷,乖囡囡,这才刚出正月呢,可不兴说这些话!”   几人说着话往外头去,灵素见岭儿方才又扒拉过泥了,一爪子的黑,便拉了岭儿到一旁给她打水洗手,顺便问她:“你怎么晓得那菜要死掉了?”   岭儿皱眉:“水太多了啊。”   又对灵素道:“娘,咱们不要七掉菜菜吧……就让它们活吧……好不好?好不好?”   灵素看看她都不晓得说什么好,——菜你舍不得吃,吃羊肉你咋吃得恁欢呢?!   晚上回去说给方伯丰听,方伯丰也直乐:“这大概随我?一看地上就晓得这地是不是浇得太过了。下回去近处的官田,就带囡囡一块儿去。”   说起湖儿,方伯丰就摇头:“这事儿咱们没法管了,夫子同燕先生都快打起来了。”   灵素道:“我看湖儿挺喜欢跟着燕先生的。”   方伯丰一笑道:“所以才没法管不是?!”   俩人对看着嘿嘿乐起来。——鲁夫子先说好的,结果娃儿喜欢跟着燕先生学,这叫他们俩晚辈怎么说!   如今花后田里的五色麦和米袋子都长得不错,方伯丰也算松了口气。只是这时气是真的越来越冷了,去年头场雪开始,到过年时候就又下了两场。初七的时候那雪大的,许多人家都半夜起来扒拉房顶上的积雪,说压得檩子椽子都吱嘎作响了。   上回农务司走访县里的老农人们,也都说地气在变,有几家种晚稻已经都提前半个月插秧了。还有几处压着秋分时候下田的那些苗收上来的一多半是秕谷。方伯丰年里也没歇,天天就在看这些走访的记录,又写又画的。怕耽误功夫,出去走亲戚也滴酒不沾的。好在众人都晓得他的性子,也并不相强。   正月十八衙门开始办差了,老司长同几个司的人说接下来这一年的大事,着重就说了下这个。   “如今整个山南道粮食缺口挺大,这回的散花稻是个点引线的火星,那炸的其实是桑树奇花苗木占的良田。朝廷是鼓励各州各县尽力发展一地经济民生,可这耕地良田的数儿是底线。都弄去种桑麻了,一两年看着赚钱,真要旱涝蝗灾接踵而至,得死多少人?!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完,估计年后就得大动了。”   德源县在这上头做的不错,可这要论起来都是老司长这么些年做下的政绩,反没法儿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直接就说到了天时变化的事情,又道:“之前桑蚕为什么忽然大盛了?细算算去,并不是绫罗绸缎这块如何了,原是丝绵和绒的官收价大涨,且基本上有多少要多少。细想来,或者也有备着天寒民生的用意。连着棉花也是一样。”   坊业司的点头道:“这么一说还真是。且农务那边也一直在推抗寒稻种和其它耐寒耐旱的粮种。难道真的要大冷了?……”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老司长等他们都说完了,才道:“朝廷一直没有大张旗鼓,就是怕万一事情并非如此,话先传出去了,闹得民心惶惶,更增纷乱。且这东西也不是说冷就一下子冷了的。你们细想想,其实这一年年下来,并不是今年才忽然冷下来的吧?”   几人都点头:“确实,只是今年一下子同之前的时气差得多了,才都觉出来。实在前两年就有地方说十一月冻了支流了,因都是偏僻地方,也没谁在意。”   等众人差不多都接受这意思了,才正式商量起针对这个大情势,这一年最要紧的几样事情。一个是官仓的存粮,旧出新进,且要维持在最高限上。另外就是几处官行也得在这个上头先准备起来,跟朝廷一样,棉、粮、炭、石炭等物该存的存上,以备不时之需。坊业司得下功夫琢磨怎么把这几样的货商往德源县引,籍户司又得提前做好人口籍录,把从前的五年一更改成两到三年一更等等。   最要紧吃劲的自然是农务司。旁的还好说,若是真的天时骤变,农务司这里的成败可关着人的生死。这不是散花稻这样一家一户能做主的事情,降霜提前半个月,就能导致大片稻作歉收。这靠一家一户的能耐是难以提前预备的,需得农务司把功夫坐在前头。   方伯丰便把这年里自己做的各样数据的分析贴了出来给众人看,还有如今几样新粮作和他这三五年来忙活的抗寒矮株稻的种性情况。   等都说完了,籍户司的司长同老司长一块儿往外走,叹道:“你们农务司真是风水好啊,又来这么个后生。等新任知县大人来了,我得提议跟你们换个屋子干活……”   老司长笑着拍他:“你就扯吧!”   方伯丰回到家,灵素收拾好了东西正等着他,说苗十八叫他们过去吃饭。方伯丰心知是岳父担心女婿的意思,赶紧换了身衣裳,俩人带着孩子走着去了和乐坊。   饭桌上就说起这回开年衙门的各样事务安排来。苗十八听了点头道:“挺好,所以这人还得是自己做出来。那老爷子的为人是众人看在眼里的,都服。若是换一个上去,这会儿最大的心思恐怕都放在打压谁捧谁上了,哪里还能有心思管老百姓的死活!”   方伯丰道:“老司长说了,他这就等着新任知县大人一来,就准备告老了。衙门里的也都知道老司长这个心思,没什么好争的。再说老司长一向为人正直,更没有趁机为谁谋好处的事情,自然平安。”   苗十八笑道:“我当时唯一担心的就是个你。若是你撑不住,就是那老爷子的一个不妥处。幸好,你还真是块干田里地里活儿的材料,没给他丢人。”   方伯丰一笑,想起岭儿的事情来,便说给苗十八听了,又道:“您看没准我往后还能有一小帮手呢!”   苗十八直摇头,把岭儿抱过来问道:“怎么菜菜不能吃,肉肉你倒敞开了吃呢?还尤其好吃羊肉和鹿肉。这嘴尖的!”   按着厨上的话来说,羊肉和鹿肉都是肉中上品。德源县没有养鹿的,市面上有也都是猎户们猎来的,是以并不多见。还是苗十八发现的岭儿这个口味,更高兴了,因为“随师公”啊!   岭儿咽了嘴里的肉羹,清楚地对苗十八道:“羊、鹿,七好多草!”   苗十八乐:“你这话也对!这草就不是性命了?是吧?它们吃那么些草,怎么就不该咱们吃它们呢?说得过,挺对头!”   方伯丰摇头:“这真是天生的性子,一样长起来的,喜好都不一样。”   灵素低着头啃一块蒸毛腌鸡,听了这话眼珠子乱转。这岭儿是群仙岭里头的什么灵物来投的胎,湖儿不用猜肯定就是那个遇仙湖里大阵的阵灵。所以如今一个看到吃草的兽就恨得牙痒痒(真·牙痒痒),另一个对什么算啊数啊的门儿清,这不是先天的灵性?   可算来这世上的人,就算如今不是新灵了,从前最开始那时候总是的吧?却不知道转世轮回之后,最初的灵性又还能保存多少?又以什么形式保存下来的?   又心叹一句方伯丰老说的“因材施教”太有道理了。可不得“因材”么,这豹子投胎来的同小鸡仔儿投胎来的没法儿一样啊!不过这里投胎又是按什么来的?……一想两想都不知道想哪儿去了。   德源县在一个县丞的代管下,各样事务推进得顺遂,百姓们忙着今年种什么卖什么合适,只要不给他们添乱,衙门里多一个老爷少一个老爷其实没什么人放心上。   倒是衙门里见朝廷迟迟未发县里的知县任命觉着有些奇怪。几个同老司长相熟的还问:“不会就落你肩上了吧?”   老司长一瞪眼睛:“那就不是任命了,是要命!我这就觉着眼睛都比从前花了许多,早起头晕得厉害,知县大人再不来,我也不管了,我往府衙递辞呈去。”   几个老弟兄安慰他:“别啊!你就呆着,咱们商议着,活儿我们会干,我们也不偷懒,你累你在家歇两天怕什么的!可别提什么辞呈!你要一走可真的群龙无首了,再上来谁也没人服气。再说了,万一再让你们农务司的顶上来呢?你底下还有能做司长的人没有?”   老司长眯起眼睛,——这是威胁啊,威胁!   到了月中,忽然下来了一堆邸报。山南道六成的主官被摘了乌纱帽,里头还一多半都点的上京问罪。上回知县还是上京待查呢,这都直接问罪了,可见事儿大了。康宁府也没能逃过,几个县里的知县、县丞、主簿,除了知县直接上京,县丞、主簿都是康宁府直接下去彻查罪责。   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这不是好汉更得多些帮手了。往底下一查,又摸出一串来。之前考过了典试,典考的时候没得位置的那些廪生赶上好运道了,一个个被拉去填坑,莫名其妙就成了主事、管事。   老百姓都有些发懵。——啧,从前只知道买卖不容易做,地不容易种,看来这官也不怎么好当啊。   伸手的时候是爽快,可头上都挂着刀剑,谁晓得什么时候落下来! 第270章 米市街   山南道官员变动的邸报能有一叠,可里头没有德源县知县的任命安排。想想也是,这从上到下的乱,总得等那一串都捋清了再说。不过这会儿满康宁府里论起来,德源县就算不错的了。至少还有个县丞不是?你瞧环泗县、西莘关那几处,别说县丞主簿了,连司长都没几个了,不照样过日子嘛!   最好笑是祁骁远,回去同他媳妇商议:“你说我要不算了吧,就不去衙门当差了。”   刘玉兰吓了一跳:“怎么了?你不会去帮个忙就伸什么不该伸的手了吧?!”   祁骁远看她一眼:“你想得美啊!这会儿谁会把我放眼里,我能给人啥好处!”   刘玉兰松了口气,横他一眼:“那你又咋呼个啥!”   祁骁远嘬个牙花子:“啧,这不是最近这官被抓的被审的,过一阵没准还会出一批被杀的……我瞧着这活儿也不很好干啊。不如我回来同你一块儿做买卖得了。大不了我跟黄大少学呗,——都听你的!”   刘玉兰翻个白眼:“难道那些人都是吃冤枉的?你自好好当差,该干什么干什么,别为了点银子好处把手里的印当萝卜使,能出什么事儿?瞎琢磨!”   祁骁远急道:“我这、我这不是怕,怕万一我犯糊涂……”   刘玉兰眯起了眼睛来,哼哼笑道:“也对。要说银子钱你倒还算清明,就怕来个什么会唱的能画的,你就是想不糊涂都难呐……”   祁骁远这下更急了:“你瞧瞧你,你瞧瞧你!我这心里不安静,同你说说,你就逮着了往死里损!夫妻一体!你怎么就不能替我好好想想呢!”   刘玉兰看都不看他:“我这……不是正替你想着的么!我告诉你,你就给我踏实考试进衙门当差去!到了那里头你敢乱来,还有衙门官府朝廷管着呢。趁早给我息了做买卖的心。到时候你又要同这个学应酬,同那个讲交情去了,更没个分寸。还是省省吧!”   祁骁远看看刘玉兰,心说我这不就是怕衙门管得太严所以才不想干了么。可刘玉兰已经把他从前的罪过跟如今的担心挂上钩了,他这话就没法再往下说了。   叹,叹,叹!人生难呐,年轻的时候犯点儿错,叫人揪住一辈子。所以啊,这人呐,犯错不能太早。留着这机会,等老了再用!反正到时候黄土埋脖子了,爱咋咋地!——可是等到那时候,还有啥事儿能犯?估摸着要犯也不是为着自己个儿了……祁骁远想了又想,只觉着做人太难,没意思得很。   转天刘玉兰就同灵素几个说起这个话来,气道:“你见过这样的人?!啥都没干呢,先比着那些被抓的去了!怎么不看看人家正经当差的都怎么干的?还说什么怕自己一时糊涂。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个会糊涂的自己不是自己?怎么还叫这个自己怕上了?难不成还时不时有个鬼上身的,叫他不由自主?!冤死鬼冤死鬼,这鬼都是叫这样的人给冤死的!”   “噗!”绍娘子一口茶全喷到了地上,陈月娘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齐翠儿给刘玉兰比大拇指:“你这媳妇当的!真给女人争气!”   陈月娘缓过头来说齐翠儿:“你跟她好好学学,下回也给女人争争气。”   齐翠儿撇撇嘴:“还是算了吧,我一个人过着多自在!干什么给自己找个老爷回来伺候着。”   绍娘子咳嗽完了,听齐翠儿这话便道:“你这想头就不对。怎么一说成亲你就想是找个老爷来伺候呢?这你自己心里都这么打算着,那难怪会碰着想当老爷的人了。像玉兰这样的,灵素这样的,就不会遇上那样的人。她们想嫁的就不是那种人,就算满大街都是‘老爷’,同她们也没干系。日子都是自己选的,是不是?”   齐翠儿不搭这话,却转了道:“要说嫁人,最厉害的就是七娘了。从前一块儿在行里做工的,如今连青嫂见了她都得矮上半截吧?上回听说康宁府的什么大宅门做什么宴,还给她送了帖子呢。啧啧啧,这才叫嫁人如投胎了,真跟重新活一回差不离了!”   绍娘子一笑:“你要有她那能耐,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说了看众人一圈,笑道,“你们不知道吧?之前米市街不是被烧了大半么?后来官行出面跟那些店家们买了铺面,为着给他们现银好赶紧重新开店做买卖的。等差不多半条街都买齐了,一转手,都到了七娘手里!   “如今人家正清理地方,重新放样盖楼呢!填塘楼声势虽大,只是做的毕竟都是行商的买卖,地方定死了在南城,边上都是一般人家,有些买卖做不起来。这米市街可是长乐坊的老街了,就因为老,店面都不大,大米行也都靠往后拓些进深。这回一烧烧没了,她一买就是大半条街,想是要大干一场了。这手笔,这心思,这能耐,这魄力!   “嘿,你说她嫁人如投胎?我看是黄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这样的媳妇娶进门,他们家想不兴旺发达都不成啊!”   齐翠儿笑:“你三两句话就能说得这么明白,你也不差了。”   绍娘子摇头:“我是知道了事情始末再往前后推想才能想出来,刚听说米市街着火的时候,我只顾着算自己囤的米面大概能多值几个钱,不卖给别人够自家人吃多久的……这就是眼界、见识,没法子同人家比的!”   刘玉兰听了也啧啧赞叹,她素来服七娘。之前是知县大人大兴官祭、笃信神明,惹得百姓们议论纷纷,看起了热闹。等神侍信众被引来了许多,才发现七娘早盖好清静小院等着挣这笔钱了。这回更厉害了,什么粮荒民乱又是火烧抢粮的,众人听了也都是关心米粮价格变动或者政令说法的,骂的骂叹的叹;结果人家又瞅准了机会一举拿下了平时怎么也没机会的地块。   “唉,我们啊,都像是人手里的棋子,上头怎么动作了,我们就跟着东跑西颠;七娘这样的,就是能看清棋路的,看机会落子抢空,人家是能跟着下棋的,同咱们玩儿的都不在一个面上!”   陈月娘笑道;“罢哟,罢哟!你们两个财主还棋子了、没见识了,那叫我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还怎么活!”   灵素却趁空问道:“那为什么她想得到的,旁人却想不到?”   绍娘子一摊手:“天生的人才,没法比。”   刘玉兰却道:“她从小在县里长起来的,对县里的许多事情都熟,许多事儿没准她从前就想过,是以等机会一出现她立马就觉察到了。我是村里来的,能在县里做成这样子,还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就一个卤料拿得出手的,能干什么事儿?这人同人差别大,真的没法比。”   灵素皱眉:“这县里的人这么多,怎么也没见旁的人去弄那个烂泥塘,外头的荒滩,还有被烧了的米市街……”   绍娘子笑:“所以才说她厉害啊!人家都想不到,偏她能想到,可不就赶不上她了?!”   灵素笑笑,没再接这话,——她们几个答的话她听着都觉着没什么用。一个劲儿的说七娘如何如何天生厉害,没得比,那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看一个人厉害,往下挖一挖,看有什么自己能学的赶紧学起来,这样才有用吧。   毕竟在她看来,人之所以为人,肯定在某一个层面上是大致相类的。好比大家都有这几样颜色,无非有的人某一块颜色大些,另外的人可能没那么大。那弄清楚她是哪个颜色占的地方大,又是怎么练成这样的,自己跟着学起来,不也是一条可靠的路子?   从这里散了去码头的时候,她特地绕去米市街看了看,果然许多人正忙着拆除那些已经烧焦了的店铺,人来人往加上一起使力气的号子声,十分热闹。   一眼看见街角停着辆大车,她便走过去了。到了跟前也不打招呼,就去掀帘子。   七娘一抬眼看是她,笑着叫她上车,又道:“你怎么晓得是我?就不怕是旁人!”   灵素道:“要是管家大爷我就笑一下出来呗,他还能骂我怎的。”其实她神识一扫早看到七娘了。   七娘听她这无赖说法乐得不成:“你就没个正经!”   又把手里的册子递过去给灵素看,指着上头的图道:“你记不记得以前在行里做活的时候咱们还说过澡堂子的事儿?你还打听哪里有女人能泡的地方呢!你看我们就在这里开一个可好?正好如今天越来越冷,在家洗澡也是受罪,要是能有个地方通天都是热蒸蒸的,准定有人爱来。你说呢?”   灵素如今在码头馆子呆着,晓得男人们冬天泡澡就是去钱汤的。听说里头是大热水池子,几个人一池子泡着,还能寻人给搓个背什么的。她倒是有年头没惦记过这东西了,反正家里洗她就往屋子里吹热风呗,也挺省事儿。   听七娘提起这个来,想起之前她说过要带自己做买卖的事情,便道:“这就是你说的要带我一块儿做的生意?”   七娘笑着翻过两页去:“跟你说的是这个。”   灵素看了那页图道:“哦,是个卖衣裳首饰的地方啊……”   七娘挺意外:“你怎么晓得是卖衣裳首饰的地方?”   灵素一指边上:“你这儿不是写着呢么……”   ——哎?我怎么认字儿了!灵素吓了一跳。   七娘却笑道:“你也跟你相公学了?其实也不难是不是?多用用就好了。反正咱们又不用像他们那样做什么听不明白的文章!”   灵素只好呵呵干笑两声,心里知道这多半是之前神识突破的缘故。   前辈说的万事“望而知之”的境界,难道也是跟神识的层级有关?那等自己神识再精进些,是不是就能叫这世上的人不要再受贫穷之苦了?她那点心思又绕回去了。   之后七娘同她说买卖安排,她也都胡乱应着,心里打算的都是这事儿怎么糊弄过去才成。   想装不识字是不成了,在七娘跟前已经露馅儿了。可自己哪里得的功夫学的?这总得有个交代啊!   就听七娘道:“我开始还担心畅儿会不会学东西也慢,如今看来倒还好。不过到底小呢,许多东西还听不明白,字儿也老认混。跟你们家湖儿可真没法比。”   灵素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有了!就说是跟着儿子学的!   这出息…… 第271章 拐弯   心里有主意了,灵素才有心思细听七娘的各样打算,不过这些话从她耳朵里流过总是存不进脑子似的。   “七娘,我不同你合伙做这个。”   七娘愣了一下,看着她道:“因为我这里头没有吃喝的买卖?”   灵素摇摇头:“也不是。我如今同人合伙的买卖太多了,自己也玩不上什么,干顶个名头,挺没意思的。等娃儿们大点儿,我就自己做个买卖,自己拿主意自己动手,多好。”   七娘看看她:“你做买卖就是为了个亲力亲为?那你一个人一双手一个脑袋同时能做几样事儿?若是天下商行铺子都像你这样,也没大买卖了!你看我不动手,就当这买卖就没我的事儿了?这地段定在哪里,做什么营生合适,营生间怎么搭配,定了这个再说是盖院子还是起楼,里头的各样陈设安排都得考虑到来客的喜好和习惯……这些不用费脑子?不算能耐?还屈了你似的!”   灵素赶紧摆手:“不屈不屈,只是这些都是你的能耐,我跟你合伙,就是我靠着你赚钱。里头学问是多,可不是我能做的。我就落个白赚钱的,没意思不是……”   七娘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笑叹道:“这话也只你说得出来了!谁赚钱不图个少费力气多赚钱,你还不乐意了!”   灵素把自己那套有来有去才算一个整套的歪理说了一回,反正就是不乐意同七娘合伙赚钱的意思。   七娘气苦:“我这都是什么命儿?!上赶着要拉人家一块儿挣钱还被嫌弃。幸好如今你相公只刚当上司长,还不是坊业司的,要不然还当我怎么费劲巴拉得想攀上你呢。得,得,你不乐意就不乐意吧,看你乐意干什么去!”   灵素凑过去道:“我啊,想开个小酒馆!”   七娘笑了:“嗯,是你能出的主意。反正也不管挣不挣钱,挣多少钱,就要紧一个好玩儿,还跟吃喝都沾着。”   这下换灵素说了,光下酒菜她就能报出七八十种,还按着季节轮换的,又有要提前一两年预备的等等。说到兴起,咕噜咕噜地咽口水。   七娘拍手:“岭儿算是像了个十足十,湖儿大概是像你相公的多。”   灵素满嘴跑马:“不是说外甥肖舅么,没准是像我哥呢!”   七娘不晓得她那骨子里的得意劲儿怎么来的,那么一个把妹子随便找个人一嫁就多少年没音信的,还好意思称“舅”?!只是那是人家家事,兄妹情谊,自己倒不好多嘴。便引开话头道:“今儿娃儿们在哪儿呢?”   灵素道:“在沈姐姐那里呢。”   七娘便道:“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没去瞧过她了,她还真当自己眼疾了怎么的,都不露面了!一会儿我瞧瞧她去!”   俩人说完了话,灵素还下来顾自己往码头小馆去了。   七娘撩帘子看她脚步轻快地往远处去,连走路的样儿都透着那么股子愣劲儿。细算来自己同她相识,到如今也七八年了。有道是三年一转七年一变,当日在一处上工的人,如今已经各行各路了。只这个呆子,还同从前仿佛,凭外头怎么看重名了,看重财了,她反正就认个吃!   时移世易,有这么个人跟一个长久立在那里不会变的旧景儿似的,怎么倒叫人觉着心里那么踏实呢……不对啊!这明明是个不思进取的憨子不是?!   灵素到了小馆,杏妮儿便迎上来问好,见湖儿和岭儿没来还问起来,灵素笑道:“去姨姨家玩儿了,可算叫我清静会子!”   一边陶丽芬出来笑道:“你这话有没有良心了还!你这俩娃子还不好?你是没见过皮的呢!”   说着话,外头急匆匆过来一汉子,朝里头看两眼道:“杏妮儿在没在?快回家去!你爹叫木头砸了!”   杏妮儿一听还没反应过来,再一想才明白,孩子直接傻在那儿了。   陶丽芬过来拉着她手,对那人道:“你是哪个?谁被木头砸着了?说清楚了!”   那人便道:“你管我是谁呢!我好心来报个信,还叫你们当贼了怎么的!爱信不信!”说完顾自己走了。   这里杏妮儿就赶着要跑出去,陶丽芬拉回来道:“你别急。要真是大事,怎么能是在家里?早该送医馆去了!这人你认不认识?”   杏妮儿摇头,陶丽芬想了想便对灵素道:“素姐儿你看一把,我跟这妮子一块儿瞧瞧去。”   灵素点点头,边上一个大娘站起来道:“你两个去也不合适,我也一块儿走一趟吧。”又看灵素,“老婆子可不是偷懒,那地方乱着呐!闲言碎语的也不好。”   杏妮儿直着眼睛光流泪,旁的什么也听不明白了。灵素便对那大娘道:“那还是我去吧。”——万一真有什么,大娘去那儿管什么事儿。   把事情略交代两句,就同陶丽芬两个一人一边扶着杏妮儿就往对面的棚子林去了。   灵素远远的看过这地方几回,如今比最开始见的时候又多出了许多屋子。边上都是烂泥塘了,要填出地基来费劲,因此都紧着中间这一块碎石滩上搭棚子。最开始都是胡乱凑合的,后来见衙门来看了几次也没有轰人,便渐渐大了胆子,开始讲究些朝向位置了。只是之后人越来越多,开始“讲究”的那些位置,但凡中间的空儿还够个屋顶的又有人挤进去。瞧着倒比初时还乱了。   俩人走了一阵子发觉这路越来越绕不明白,才推推杏妮儿问她家在哪儿。   杏妮儿醒过神来,一边给她们两个带路,一边眼泪就没停过。这娃儿也不说话,也不哭出声,就眼泪沿着脸颊一直滚下来。灵素瞧着倒没什么,把个陶丽芬看得难受得不成。   到家一看,门果然开着,里头有说话的声儿。   进去一瞧,两个一同做活的汉子在床边站着,见两个妇人陪着杏妮儿一块儿回来了,很是意外。先看了床上躺着的人一眼,再看清楚了原来是那码头馆子的店主,晓得杏妮儿平日里在那里帮忙,才说一声:“好了,妮儿回来了,那咱们就先走了。要有事就让娃儿喊我们一声,千万别见外。”   就一间屋子,门也窄,灵素同陶丽芬都往外让了让,俩人才得出去。相互点了下头,算打过了招呼。   这边杏妮儿急急冲进屋里,看她爹躺在床上,倒没什么血迹,才略放下心来,只是眼泪流得越发凶了,哭着问道:“爹,伤哪儿了?可疼得厉害不厉害?”   杏妮儿爹看看外头灵素同陶丽芬,对杏妮儿道:“爹没什么大事,怎么不请客人进来坐?”   杏妮儿回过神来,才赶紧回头招呼两人道:“婶子,进来坐吧。”说着话从边上取过两张叠着放起来的木凳搁边上了,还顺手拿袖子擦了擦凳面。   灵素跟着陶丽芬一块儿进了门。这就一间屋子,也没有窗户,就一个门,这会儿开着能让进点天光来。靠西墙一张床,再里头还有一张小些的铺子,应该是杏妮儿睡的。一个碗橱被拿来当柜子使了,底下没门的那两层堆放着一个锅子几个碗还有个茶吊子,另外一些杂物也不便细看。没看见桌子,倒是门边上贴墙立着块板子,上头有些渍迹,大概是架在什么上头当桌子使的。   杏妮儿爹先谢了她们二人,陶丽芬便问起他的伤势来,他道:“没什么,就是一堆木头滚下来没躲过去,砸到脚上的和尚骨了。幸好没碎,只是伤了筋,歇一阵子就成了。”又道,“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识,只当什么大事儿了,哭成这样。还劳二位老板送她回来,真是谢谢了。”   陶丽芬道:“来了个陌生面孔,说你被圆木砸了,叫孩子回家来。杏妮儿又说不认识他,我们正好要有事出来,就一起过来看看。”   杏妮儿还在问:“爹,看过大夫了吗?大夫可怎么说的?”   她爹道:“嗐!什么大事了,哪里用得着看大夫。歇两天就好了!”   陶丽芬方才听他说什么没伤到骨头的话,以为是去过医馆了,一听这话,好嚒,敢情人家是自己给自己断的病!想要劝吧,这又不是相熟的人,轮不到自己说话;不劝又心里过不去,多少人都是这样,好好的小病非不去看大夫,最后给耽搁成大症候了。   便斟酌着道:“照理这话不该我们说。不过杏妮儿一直管我们婶婶、婶婶的叫,我们也真把她当侄女儿看的,为着孩子着想,这两句话我也得说说。你自己是大夫不是?懂医术不懂?若自己不是大夫、也不懂医术,这样子还是叫大夫瞧瞧才踏实。   “一则到底好不好心里有个谱,别自己以为没事呢,哪里一动弹得不对了,症候更重了,不是麻烦?再一个看了大夫,能拿两贴药吃吃,只怕也好得快些。早好十天半月比自己这么生捱着强吧?我们就说这个意思,你自己考虑考虑。德源县里的大夫都是肯出诊的,请来看一回也不算费事。”   灵素用神识看了一回,那个地方的光流有些乱了,还有些细小的都堵上不动了,眼见着是不大好。再换个神识的探法去瞧里头的骨头,倒没见碎的断的,只是这样的算不算没事,她还得比着另一只脚看才成。   陶丽芬见她一直垂着眼睛看着地上不说话,便拿胳膊肘拐了她一下,灵素醒过神来道:“是啊,还是请个大夫瞧瞧的好。”   杏妮儿看她爹一眼道:“婶婶们说的对,我这就请大夫去!”   她爹赶紧拦着:“哎,慢、慢慢来!不用这么急……我真没什么事儿……”   杏妮儿道:“您就是怕花钱!可要是您这脚越来越厉害呢?到时候多花钱只怕也治不好了!”   她爹皱着眉连连道:“小孩子家胡言乱语!”   到底还是答应去请这棚子林里住的一位江湖郎中过来瞧瞧。灵素同陶丽芬也不合在那里看,叮嘱了杏妮儿几句,告诉她接下来就放心在家照顾她爹,别的事儿先都别管了。   杏妮儿送她们两个出了棚子林,等她们走远了,才拐回去。   这里灵素对陶丽芬感慨:“杏妮儿真是懂事。这父女俩的日子也真艰难,偏偏她爹还伤了……真的就同你之前说的,码头的活儿也不好干呐。”   陶丽芬叹道:“世上的差事,最好的就是那种干的时间越长越涨能耐,越老越值钱的。像大夫,就挺好,老大夫老大夫的,老了更可信。像这样扛活儿的,靠的就是年轻时候的一把力气,能熬,才能赚着钱。等年纪大了,熬不动了,有更年轻的人上来了,就没位置了。那时候若没点积蓄,没另外的门路能耐,那就苦了……” 第272章 世家子   杏妮儿之后一直在家照顾她爹,有时候路过店铺会进来打声招呼,她还问了灵素能不能把络子带回家去编。灵素答应了,一次给她一兜子线,告诉她五天七天做完都成。但杏妮儿总是赶前一两天就做完了给送过来。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德源县知县的任命总算下来了。   官府衙门看这人的家世背景诸多议论,码头小馆的客人们多半是不管这些的。倒是急催店家等天热了最好能上些水酒,叫他们也能痛快喝两碗,要不然回回为了喝一口这个还得进城去,那就太麻烦了。   冬天的时候他们倒爱去钱汤泡澡搓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正该出汗了,他们反不乐意去了。觉着这时候付那热水钱不合算,——本来也用不着热水了嘛!   灵素同陶丽芬商议着,只说到时候再看。这些做力气活的,多半都直性子,脾气不好的也多,若是真的多吃几碗酒,只怕铺子里不安生。陶丽芬不乐意挣这个钱,“闹一回,赚的那些都得吐出去还不一定够,且一旦闹过了,往后结怨,只怕越闹越凶,还是算了。这吃酒的事情,还是城里头那些掌柜东家们合适。”   杏妮儿过来的少了,陶丽芬心里怜惜她,时常叫认识的人带了吃食去。杏妮儿下回来就要给钱,都让陶丽芬挡了:“这做买卖哪有天天都卖光的,有多的都让拿家去,天热了搁不住。你不是知道的?还拿这个干吗!”杏妮儿也只好作罢。   又过了一阵子,杏妮儿爹的脚好些了,也不知道真是那个郎中的膏药治的,还是自己好的,反正能下地走路了,不用蹦了。便带了杏妮儿过来给灵素和陶丽芬道谢,还拎了几条鱼来。   陶丽芬要推辞,杏妮儿笑道:“婶子,这是我爹自己钓的,不是花钱买的,您就收下吧。”   灵素一听说杏妮儿爹会钓鱼,就来劲了,凑过去说起捉鱼的各样功夫来。不说不知道,一说才发现俩人都是行家。等陶丽芬把那几条鱼都收拾完了,那俩还在那里“起旋”、“打窝”、“下叉子”地说个没完呢。   最后灵素想起来道:“你能干这个做什么不干脆就捉鱼呢?这县里的人都爱吃鱼。天热的时候,肉都不吃了,说不吃荤腥,鱼却不忌的。是个一年到头的好买卖。再说了,就算一时卖不出去,做成鱼干鱼圆的也挺好卖。”   杏妮儿爹这会儿都快把灵素当弟兄了,听了这提议便道:“我们本来就是跟着船来的这里,我就在那船上搬活儿的。来了这里就一直做下来了,也没琢磨过别的。也不知道这里的河浦是不是都归人的,有了人家的河段可不敢下钩子,不合规矩。”   这事儿灵素门儿清啊,毕竟她当年在清淤驳岸的时候可把县里那几条河的黑鱼都给摸了一遍,有主没主的她都知道。便说给杏妮儿爹听了。   这里有主的都是大的鱼塘,或者是个人的或者是哪个村的。这样的地方都有标记,个人的鱼塘边上一般都有茅草棚子,那是塘主看鱼用的。有的时候一家子人都在鱼塘上住着,养鱼看鱼,打鱼卖鱼。   至于归村里的,多半都是老塘,外人钓几条也不算大事,只要别是拿着网子去指着在人家那里发财就成。   那河浦和野塘就都是没主的了,谁能逮到什么都是各凭本事的。   灵素说得眉飞色舞,这样儿同前儿跟七娘说起大买卖时候的蔫头耷脑真是判若两人,七娘真该来看看的。   说完了她又想起陶丽芬那天说的话来,她道:“就跟丽芬说的那样,这光凭力气和吃苦的活儿,干不长。最好还是得有个凭手艺的活儿,能做得比旁人好,手艺越练越高明,那就稳当了。”   杏妮儿爹听了愣了一下,最后点头道:“您这话不错,是这个理儿。”   灵素又道;“反正你要捉了鱼,我们这里也收,不愁没地方卖去。”   陶丽芬都听不下去了,指了件事儿把她叫走了。   等杏妮儿父女两个走了,陶丽芬才说灵素:“人家怎么打算怎么过日子,那是人家的事儿!你可不能瞎掺和。再一个,这杏妮儿我们是看着懂事可人疼,才照顾一把。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可不知道,你可不能瞎热心!从前在填塘楼那块受的委屈还没够呢?不是你诚心待人就有好结果的。没摸着性子,还是远着点儿大家舒服!”   灵素心说这人就算不错的了,不会坑人啊。   为什么这么说?她神识看脚的时候看到人身上的光团了,挺正挺匀净,尤其顶上的光团比许多人的都大上一圈。灵素比比自己的,擅自决定这样的就是好的!   不过这“秘法”没法说,便只好从善如流地顺着陶丽芬的话点头了。   回去把自己今日多管的闲事说给方伯丰听了,方伯丰问她:“你是不是最近又在琢磨什么事儿了?从前你可不喜欢过问这些啊。”   灵素嘿嘿乐道:“我就想知道怎么能叫这受穷的人挣着钱,过上好日子。”   方伯丰笑道:“好志气。朝廷这么些年来上下忙活的不就是这个?你这可真是替朝廷分忧了。”   灵素谦虚:“这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说完就笑,那笑的样子可就没那么谦虚了。   方伯丰在边上瞧着,心里觉着自家媳妇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招人疼呢!这人满脑子想的打算的做的事儿,就没有一件是那么斤斤计较鸡毛蒜皮的,便是鸡毛蒜皮的事儿,在她手里做出来都透着那么股子意趣和大气。自己这运道真是太好了!   ——他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觉着自己运道好了,从前明明是想看看老天爷还有多少恶事等着自己去闯关呢。   顺着说起衙门的事务和朝廷最近的政令来,自然又说到了赴任途中的新知县大人。   方伯丰道:“都说是了不得的大世家出来的,往上能追几百年,那家里最盛的时候,三代阁老同堂。没想到居然会来我们县里做知县。”   灵素听了不以为意:“你们这些人往上追,哪个不是几千几万年的祖宗家世?要是没有也传不到现在不是?!”   方伯丰一想还真是,可不就是这样?追不上几千几万年的那些都一早没了嘛!便笑出来,也不提这话了。   可过了一阵子,等这位大人真的到了,才发现这世上“认”那一套的比“不认”的可多多了。   国朝规定新官赴任是没有下属迎接一说的,都是先到上一级衙门办妥了交接,就直接自己过去。到时候下属们见主官,才是见面的时候。   可这是对官的规定,不是对民的。   结果这位大人从康宁府乘船来县时,齐家、龚家两家都是家主出面乘船相迎。   齐家就是上回方伯丰说起过因穿了裘皮在县里接人露面,闹得县里富户忽然都兴起服裘的那一家大户,龚家与他家仿佛。这两家在德源县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家,虽都知道厉害,可到底有多厉害?瞧不见。因为人家产业势力都不在德源县。德源县是他们的出身地,买卖都在丽川、南华道、灵都等处。   他们寻常也不掺和德源县里的什么营生,什么酒楼米行的大买卖,瞧不到人家眼里。也不同德源县的寻常富户们有什么来往,上回知县大人要兴办“德源会”的时候,广邀商贾都没有请他们的。人家已经不是“商贾”这么简单了。   这样两户人家,忽然大张旗鼓地往外迎接一县主官,还真是叫人瞧得稀奇。   且那位主官居然都没露面,只打发了个幕僚出来跟两家家主寒暄了两句,无非是心意收到,碍于如今官身不便相见云云。那两家花了这许多心思,却连正主儿的面都没见着,非但没生气,还拉着那幕僚极尽客气了一番。   灵素裹着斗篷在半天上看新鲜,嘴里都啧啧称奇。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好懂了。   这位大人乘的一艘官船进的县,后头还跟着一艘能把那官船比得寒酸死的两层大船。官船上挑着一对官衔灯笼,那大船上只挂着一个四方大木牌,上头一个“谢”字。   灵素想起方伯丰说过这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就姓“谢”,那这船是人家的私船?想是为了合规矩,才不得不乘了这小里小气的官船。   “这位大人当官当的挺委屈!”神仙心里这么琢磨着。   等隔日正式在衙门接了印,这位也不照从前似的把一群司长都叫来相互混个脸熟。他自己在后衙一待,从县丞开始,一个一个请进去面谈。   县丞不知道说了什么,耽误了老大的功夫,结果这半日只来得及再见了籍户司的一个司长,余下的就得等明天了。   方伯丰见没自己什么事儿,正打算要回家,被老司长,——县丞大人叫住了,道:“走,一块儿喝两盅去。”   “这……”这合适吗?方伯丰心里都犹豫了。毕竟老司长是见过知县大人了,余下几个都没有呢,老司长单把自己叫去吃酒,难免有私下提点的意思。从前若是一个司里,一个司长一个副长,那倒无妨。可如今一个县丞,一个司长,这么着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不得不说,方伯丰如今想事儿也会转弯了,要不说“做官使人进步”呢。   结果老司长冲他一笑:“没事儿!你就地里那点事儿,还能有什么忌讳的。”   方伯丰也笑起来。便叫人往家里带了个口信,自己跟着老司长去了常去的小酒铺。   刚坐下来,老司长就十分激动:“我们这回可算遇着真大人了!这位真是对什么都门儿清!尤其我说了天时有变的事情,这位打算的比我们还多,且对上头的安排和消息也知道得清楚。对于咱们之前的安排,还指出了几处不足,可见是真懂的!真是太好了!唉,我这阵子就愁这个呢!”   方伯丰笑着正想开口,老司长又一把把他按住了道:“还有你那个抗寒矮梗稻的事情,大人听了十分高兴,至于产量的事情,他说他那里有一些天农院的散碎材料,有提及这个。只是要真明白的人看了才能懂,他说他看了也只晓得有说法,到底那说法什么意思,可就吃不准了……   “你说说,这真是又懂行,又实在。自己懂到哪里,哪里不知道了,全不瞒人。这真是……”   方伯丰止住了越说越激动的老司长:“慢、慢着,大人,这里……是不是先说吃什么酒?”   老司长这才注意到在一边站着看了他们俩半天的伙计,一挥手道:“老样子!”   小伙计只好一脸迷惑地寻掌柜的去了。 第273章 喜好   接连两日,县里众司长都见过知县大人了,只是同从前的主官不同,这位大人倒是没有把司中一应管事都叫去说话。头一次聚集了各司官员们,也没几句客套话,直接就商议起了这一年县里的事务安排。   商议完了便散了,众人听他口风,也没哪个敢提什么接风洗尘的话。更没有谁会抱着自家司里事务去试探知县大人往后的政务风向,——万一被反试探出自己才能不济就成笑话了!   短短三五日,德源县几个司长忽然都“奋发图强”、“手不释卷”起来。没办法,这位大人一问什么事儿,多半是自己都没想到过的。或者问些绵延数年的细节,自己又不是管文书的,哪里记得住?就算管文书的也不管背文书啊!   知县大人也不评论斥责,你一问答不上来,他就扯开去说另一件事,倒不会叫你太过难看。可谁能保证之后他不会再问起?只好赶紧回来查看旧年文书,自己先把事儿想想明白吧。   只方伯丰挺高兴。他在农务司这么些年了,又是一门心思只往地里去的。加上娶了门好亲,得了个便宜老丈人,许多大局事务倒经常能听到。且他这人颇死心眼,逮着这一件能放心大胆去做的事情,旁的听了什么来都往这上头想。   你说天时要变,恐怕会随年愈寒。旁人听了这个先想自家房子如何、存粮如何,家里人会不会受冻;再有能耐的想想能趁这个变动赚什么钱,卖什么功劳当什么官。他马上想到的是对农事有何妨碍,粮种需如何改进,耕种的季节安排和各样技法又该如何转变。所以才会早三五年就开始弄那什么抗寒的稻种。   这东西寻常官员是不会去做的。成败难料,且效果来得太慢。寻常人做事,今天费点力气,恨不得明天就能看见好处,你叫他先什么都别管,一门心思先下个三五年力气,再说以后,谁干?人生能有多少个三五年?三五年都够官爷们升一级的了,你还在弄块地,上头还不晓得能不能长出有用的东西来!   要政绩,简便法子多的是,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值当的。   知县大人见他的时候,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本意是想警醒警醒他。不料却问到他痒处了!一般人不懂农务的,也不乐意听他那些东西。农务司的大家都是一块儿混过来的,左手说给右手听也没劲不是?难得有人能问到这样地方,真是不说都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方伯丰就着知县大人的问题一路说开去,知县大人愣了一回,晓得这是个异类,见他真是在农事上用心,也有两分惜才之意,加上自己看过的各地文书极多,便顺着他说的又提点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方伯丰一听自己绞尽脑汁不得其解的事情,原来还要别的地方在做!   这下换他追着人知县大人开始问了。   知县大人心里苦啊,——我不过多知道些事情,可毕竟不是种地起家的,你问我那稻子要怎么育种增产,我大概能想起来看到过什么故事说法,可你还非要追问那稻花如何谷壳如何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不怕告诉你,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谷壳长啥样儿呢!   最后知县大人叫人从里头抱出一叠书把他打发走了。   所以看起来这所有的司长都是“手不释卷”的,只是有的人一脸愁苦,有的人一脸兴奋。你说说,一样的事儿,怎么就能干出不一样的滋味来了呢?   知县大人也没闲着,在京城里的时候是调了许多文书看了,不过毕竟只是纸上文章。读书人多半有个毛病,一件事情要落到纸面上,许多能写的他们也斟酌起来了,该写的忽然犹豫了,好像事儿落到纸上就必得跟真实不一样、另得有个符合“书面”的规矩才成似的。是以通读那些东西,多半只能知道个梗概,前因后果常叫人费思量。   这回到了这里了,自然要眼见为实一番。等事务安排下去,交代县丞总领,他老人家带着家眷四处巡查去了。   老司长心里也苦:这大人看着挺利落,就是好像没有把我要告老的事儿放在心上啊……   知县大人四下逛着,还同夫人感慨:“这就是说会有些烦难事务的地方?一个一心为公的老县丞,几个能耐一般却没什么大过的各司司长,——里头还混着个混不论的二愣子。这叫烦难?怎么也来几个官商勾结、欺压良善,最好还上头有人谁也不服的才能叫我过把瘾吧?就这地方,我在外头玩儿两年都出不了什么乱子!”   夫人笑劝:“你怎么就非得往低走呢?既说属官都不错,地方也好,气候也好,怎么就不能把这里往好了管,叫这德源县的名声传到京里去,也是你的威风。”   知县大人一撇嘴:“不过一个小小县治而已,拿什么传去京城。就算传去,他们听了也只当个笑话吧。说不定还要笑我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夫人一笑不语,转说起其他来:“县丞人老成精,真没有旁的打算?他家里的人呢?”   知县大人叹一句:“老夫妇两个,老太太是这县里有名的大夫,就养了一个女儿,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嫁到深山去了。之前是担心来的大人不靠谱,就想把力气都往农事上花,好歹保个民生安泰。这回见我大概还成,就急着想要撂挑子不干了,说想投奔闺女去。不像话……我当然不允了!”   夫人看着水面很是感慨:“这人性已经可以入阁了。”   知县撇嘴:“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去一个,带累一家子……”   夫人看他一眼,知县大人不说话了。   又说方伯丰看那些手抄的连名儿都没的农事书,常常一看就看到半夜。灵素起来给他做了几回宵夜,他又劝不住,怕耽误媳妇休息,才作罢了。   实则他媳妇倒不怕耽误休息,实在是耽误她干活儿。如今她多少活儿都靠半夜出去做的,自家相公忽然成了夜游神了,她这真神可就难做了。   这日得歇,大白天不晓得看了什么,跳起来在那里搓着手来回走,“哎呀!果然如此!我早该料到如此!确实如此!哎呀,居然还能……”   把见惯了自家老爹稳重样儿的两个娃给引过来了。俩人拉着手一块儿走过来,在边上瞧了一会儿,岭儿心善:“爹爹,七药吧!”   正在兴头上的方伯丰听了这话回头看看,见儿子也面有忧色,便赶紧握拳咳嗽一声,干笑两下解释道:“那个……爹没事儿,啊,没事儿!就是看书看高兴了。别慌,啊,没事儿!”   灵素也走过来了,刚才岭儿的话她都听见了,怕方伯丰尴尬,压着笑上来救场:“书上写什么了?这么高兴。”   方伯丰立马就坡下驴,——夫妻默契就在这种地方!“书上说的水稻改性增产之法,以驴马生骡为喻,说这稻子也有此道理在的。只要异种稻种为对,就能结出兼具两者种性的稻种来。且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真是留给人的一道大生路啊!……”   说了又拿起书来指给灵素看,里头如何如何等话。想起灵素不识字,正要不好意思,灵素道:“嗯,你说吧,没事儿,我能看懂一些了。”   方伯丰挺惊讶:“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不是不爱学么!”   灵素道:“嗐,也没下心学,就是看你教湖儿多了,不知不觉学会了几个……”   方伯丰感慨:“你这学东西的本事真是没法比。若是去考学,不晓得要气死多少人。”   灵素忙道:“所以我不考,不吓唬他们。”   方伯丰呵呵笑起来,俩娃儿见自家老爹正常了,才放下心来,又拉着手去堂屋玩儿了。   这里方伯丰看了这个说法,就跟百爪挠心似的,可这会儿早稻都没下田,谁给他找什么稻花去。那也待不住了,就说趁着歇着去看看官田。俩娃儿一听说能出门,都围上来,对他们来说去哪儿都成,反正定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家人就乘了船往自家山上去。   如今这山上早年种下的果树都开始挂果了,桑榆成荫,东山和西山的梯田也都绿油油一片,方伯丰常感慨灵素哪里得的功夫做的这些事儿。灵素就拿自己的轻功和各样叫不出名儿的功夫搪塞他。整得方伯丰挺遗憾,好好一个本该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被自己耽误了……   到了那里,方伯丰先去看了一回官田,那些花后田都在官田里,里头的五色麦和米袋子都长得不错,方伯丰看了一圈又掏出个本子来记啊写的。   岭儿跟湖儿也跟着灵素在边上玩儿,岭儿指着一边的五色麦道:“热喜了,热喜了。”又拍巴掌笑。   方伯丰回头看灵素,问道:“这娃儿说啥呢?”   灵素道:“她说这五色麦热死了。”   方伯丰看看那麦子,长势挺好,便问岭儿:“不是好好的么?哪里死了?”   岭儿嘻嘻笑道:“热喜了,少长些凉快!”   方伯丰看她那样儿,鬼使神差地凑五色麦穗头上看去。他没有见过高山上地里的五色麦,倒是拿到过几个穗头,大概是听了岭儿的话的缘故,比着记忆里的,好像眼前这个穗头是稀疏些似的。   不确定了,问灵素:“怎么我看着好像真的结籽稀了啊……”   灵素眼神一扫,点头:“嗯,是得少了两成。”   方伯丰站那里看看媳妇,再看看孩子,——这……到底谁是农务司的司长?谁在地里一蹲三五年?谁写了半辈子的粮作学文?   一个能看出五色麦惧热结籽减少,另一个扫一眼就能看出少了几成……不是说好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怎么觉着自己……   再看看儿子,心里才踏实点儿,好歹儿子还是随自己的。   他还要细看,灵素怕岭儿又胡咧咧搅扰了方伯丰,便把俩娃儿先带去山上了。   旁人看只看到这满山的绿,灵素可看出底下快成灾的兔来了。这东西不晓得哪里跑来几只,之后就狠命生,然后还什么都吃。嫩菜嫩豆不消说,还能从地里刨沙芋,捡大个儿掏瓜,简直“无恶不作”。   把俩娃儿往屋子前头一放,灵素就先从这边地上揪起兔子来。寻常她来了也会捉一些,然后直接扔后山上放了。满山的野猪和大羊都吃不过来,她懒得跟它们费劲。   结果这回,她逮了俩往家走,想寻个东西先关一下。岭儿远远看见了就冲进了屋,等灵素走到屋前,她也从里头出来了,俩手使劲拖出来一只单柄的炒勺,一脸兴奋地对自家娘亲道:“娘,给!锅,炖吧!嘻嘻……”   灵素低头看看手上的兔子,再看看口水滴答两眼冒光的闺女,心里默念:“冤孽啊,冤孽。” 第274章 辣茄会   野兔子土腥味重,灵素把母兔子放了,剩下一只公兔子宰杀好了用山泉水泡着,换了几道水把血气泡干净了,才拿来烧。   去骨切成小块,锅里下油先爆香调料,把焯过水的兔肉下锅小火干煸,中间喷了两回酒去腥,等到肉块疏松,水分尽去,再调味出锅。   岭儿一直围着灶台打转,灵素看着她,想着她从前修灵时候,是不是也有什么羊啊鹿啊的围着她这样拉磨似的转悠……   方伯丰回来就闻到一股浓香,吃的时候知道是兔肉,笑道:“兔子肉好吃就是没香味儿,跟猪肉煮就是猪肉味儿,同鸡肉煮又有鸡肉的鲜香气了,难得这个做法这样浓的肉香。”   灵素问道:“你吃过?”   方伯丰便说起了小时候吃过一回烤兔子的事情来。他随便两句说完了想带过去,岭儿在边上不停嘴地问,她小,不会问什么做法,只会问:“又又好七么?”“烤了特别好七么?”“比这个还好七么?”……   最后方伯丰只好看着灵素求救,灵素便对岭儿道:“咱们明儿在家烤羊腿吃!”   岭儿立马闭嘴了,赶紧扒拉饭,吃完了就开始催大人回家。   方伯丰无奈,幸好自己方才该看的都看了,回去路上同灵素感慨:“真不知道你一个人带着他们两个怎么做活儿的。这半天闹得……”   灵素道:“容易,湖儿只要你给他说一件事情。比方说这么大一块地,什么菜什么时候种合适,什么粮又该什么时候播,怎么安排才合适啊……他就能琢磨半天,绝不会来吵你。岭儿就更容易了,比方今天这样,直接给一块烤羊肉,什么事儿都没了,吃饱了就寻地方趴着睡觉去了……”   方伯丰听了心道自家这俩娃儿如今这性子是不是同这亲娘的教法也有挺大干系。   到家了,灵素还真不食言。   等吃完晚饭就拿出一只羊腿来,拿刀尖在肉厚的地方戳上几刀,抹上拌了各样香料粉的盐,拿大盆扣住,放在灶台上入味。这会儿天还不算热,要不然就得在底下搁冰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把里灶的大锅坐上水,底下生起火,烧上两根大柴。另外把一个铁屉子拿来,底下放上一大把蒜粒一把葱粒两三个刺梨,再把羊腿搁上头,把铁屉子门一合上。等柴烧尽,成红炭时,把整个铁屉子塞进炉膛里埋在炭堆中,再盖上几铲柴灰。外头灶口用一块木板封上,就不用管了。   等到吃午饭时候,就拌两个爽口的凉菜,把铁屉子从灰堆里扒出来,里头的羊腿早已焖得骨脱肉烂。再把整个放到箅子上用燃炭一炙,照得外层上色结壳,真个浓香四溢。   方伯丰早上得了叮嘱,叫他午饭回家来吃,这会儿刚好到家。   进屋见桌上放着三个凉拌菜和一大碗汤,俩娃儿都在奋力推自己的高椅,赶紧上去帮忙。给他们俩把座位安好,抱上去坐稳了,又给他们分碗筷。   灶间里飘出肉香炭香一个劲儿往几人鼻子里钻,方伯丰看着湖儿的笑脸和岭儿不停吸溜口水的样子,忍不住在那里乐,朝里间喊道:“灵素,赶紧的,这俩都快坐不住了!”   灵素答应一声,从里头出来,手里端了一个整木旋的大托盘,上头一只烤得油亮的大羊腿。方伯丰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把托盘往桌子中央一放,岭儿就紧着把自己跟前的浅盘往前头推:“爹爹,又又!”   方伯丰道:“我去拿个刀。”   灵素给拦下了:“不用,筷子就成,这都酥透了。”   说着话一伸筷子从上头撕下一块肉来,吹两下热气,放在了岭儿的盘子里。又赶紧夹了一块给湖儿。方伯丰见状便也坐了下来,给灵素倒了一盅甜酒道:“你喝点儿,我一会儿还得去衙门呢。”   灵素看看方伯丰,心里挺可怜他,便道:“等你哪日歇了,咱们再烤。你也痛快喝两盅。”   方伯丰笑:“那敢情好。”   他们俩说话的功夫,那俩已经把各自盘子里的都拖嘴里吃掉了,岭儿着急,伸着自己手里的勺就往羊腿上招呼。灵素看见了赶紧对付那俩去。   这羊腿烤得外层焦脆,内里油润酥软,腿上的肉又多胶,真是粘嘴搭唇的香。加上下的腌料本来滋味就足,焖在铁屉子里的时候又吸了葱香蒜香和山果香,最后燎完又撒上一层料粉,在嘴里一嚼简直就是一处鼓乐场。   俩娃儿根本顾不上说话,争着拿勺子把盘子里的肉往嘴里扒拉,吃到高兴处嗓子眼里还发出呜哩呜哩的声儿。惹得灵素都开始疑心岭儿或者是豺狼虎豹投来的?那湖儿又怎么说……官祭的整羊全鸡吃惯了的?……   方伯丰对付两碗饭还得赶去衙门,见那俩娃儿还在吃,他赶紧拦着:“这羊肉好吃也不能这么吃。羊肉胀性大,只能吃个六七分饱,要吃太饱了当心把你们肚子撑破了!”   俩娃儿抬起脸看着自家爹,嘟着油嘴儿还在那里嚼。方伯丰无奈,只好叮嘱灵素两句“千万别叫他们再多吃了”,才急匆匆出门当差去。   这里灵素又给俩人各撕了几块肉,收起了盘子道:“晚上给你们热热吃,一次吃伤了下回再吃就不香了。”   俩娃儿这会儿也吃得差不多了,见他们娘收菜盘子也不着急,只岭儿抽空抬头说了句:“娘,下回烧兔几七吧。”   灵素只好应付她:“好好好,下回逮着了就给你们做!”   回到灶间她也不忙着洗碗,先出了后门在后院里看了一回,又绕到前头看。她烤了这一回羊腿,觉着这个法子挺便当,只是占着灶还得坐水不说,灶膛大小有限,放不了太大东西。不如干脆砌一个烤窑,不是又能玩出许多新鲜吃食来?   她这里琢磨吃的,方伯丰到了衙门,下晌就被知县叫到一块儿商议事情去了,却也是一件“吃”上的事。   知县在县里各处巡查了一回,不知道怎么想的,提议要在县里办一个“辣茄会”。让各镇村都派人来参加,里头要有一个展示各地辣茄制品的集市,最要紧还得办一个辣茄菜色的比拼,并设奖项,各奖项都要有不菲的奖金。奖金来源嘛,就从民间募集。叫衙门众人来定一定其中的细事,哪个司该领什么差事赶紧领去办起来。   方伯丰听了心里一动。之前一个仙人露引得德源县那一年种了好些辣茄,结果太多了也没什么商行要,都快烂了街了。可这毕竟是地里出来的东西,农家向来珍惜吃食,连一把木耳都要拿个小筛子在太阳下摊晒的,这么些占了好地种出来的东西,就算卖不了钱也不能白糟践了。   那时候灵素还四处跑了一阵子,说看看人家怎么做的辣茄儿,又把自己从山上人家里见到的一些收藏保存辣茄的法子告诉他们。之后就没有那么些人再种这个东西了。倒是听灵素说刘玉兰娘家后知后觉地分出一块地来专门种这个,第二年好像还赚了些银子……   知县大人此举又意在何为呢……   众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可这东西对县务也没什么大妨碍,无非各司手里多加些活儿罢了,没什么能反对的由头,便一头雾水地先商议起细事来。   知县大人见他们这样子,笑道:“这辣茄儿的滋味特别,我初回尝的时候简直要骂人!可多试了几回之后,不吃还有些惦记。凡是特别又能叫人惦记的东西多是好买卖。咱们县里运气不错,旁的地方还没尝过这滋味呢,咱们县里都快吃厌了!把百姓家里想出来的绝妙主意聚到一处,大家都学起来,这里头往后说不定就是宗大财源。衙门就负责给引个头,自有聪明人踩了鼓点上去的!”   这话又叫众人想起了仙人露来,想想大人大概也是要财税的意思,那就行了,好歹知道他的路子了。   官府是办惯了官集珍品集这样的东西的,做这个事儿也不费劲,只是那个多出来的奖项和奖银来源有些叫人挠头。尤其是知县大人的意思这奖金还不能定少了,可不过是个辣茄的菜色,定太多了也不合适吧?   最后定了头名十两银子的,之后的依次递减,给送去知县那里了。至于民间从何处募集,还要再找商户们谈,人家也得有好处才成不是?   结果知县大人拿去看了给发下来,众人一看,都傻眼了,——头名奖银给改成了六十两!最低一等的也有五两。这一气儿得几百两银子了!这……得找多少商户分摊才合适?   更挠头了,结果知县大人又撂出一句话:“奖银已经有着落了。”让他们赶紧议定了细程,写出布告文书来分发各镇村。   众人反应过来,这知县大人是有点好大喜功啊。大概是世家子的缘故,做事情喜欢一鸣惊人。因为一个小小的菜蔬办个什么集会已经够叫人意外了,居然还要下这么大的注,这不是想惊人骇目是想干嘛?啧,要往后都是这个路子,只怕县里的财税不够这么花销的。   各自心里猜测嘀咕着,把事情捋顺了,写了底稿,知县大人看过无误,就誊抄了分发下去。   县里布告栏里一贴,百姓都沸腾了,——六十两!天呐!赶紧回家琢磨辣茄儿做的菜去!   “二婶子,你上回那个炒笋丝里头就有辣味儿,又不压鲜甜,赶紧去那里录个名,说不定就能得几十两银子呢!”   “大妹子瞧你说的!我那两下手艺哪里敢拿出来现眼!倒是你上回做的那个辣咸菜极好,又经放又发香,下饭又提味的。你倒是很该去试试。”   “嗐,我一个人去可不敢,到时候叫人笑话。”   “这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我跟你一块儿去。”   “那就一块儿去试试?”   “成啊。走不走?”   “走,走!”   这么着,等各处汇上来报名参加试菜和集市的名录,加总了一算,竟有二三百人之多。这还是各镇村经了一回筛选的!真是银子的力气最大啊。   知县大人听说这结果,挺高兴,还吩咐坊业司和百杂行的几个司长主管道:“好好商议商议怎么比合适,总不能那一天都一气儿排开了做菜吧?也吃不过来啊,也没那么些炉子。得分几轮,跟京里比棋艺似的那么来。不过这做菜又跟棋艺不同了,没法儿那么论胜负,所以还得找几个能品评菜色滋味的人……”   说了半日,临走时候想起来道:“对了,这奖银一会儿我叫人送来,可别给弄丢了啊。”   等他去了没半日,来了个管事,递给老司长一个封儿,上头写着辣茄会奖银字样。老司长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那封儿一看,五张一百两的银票。   百杂行的一个管事看到了倒抽一口凉气,纠结:“来真的啊?嘶……我这会儿去报名试菜还赶趟不?” 第275章 米袋子   这边筹办着辣茄会,农务司又提了另外一件大事,——花后田的轮作。   眼前就该收五色麦和米袋子了,之后种什么得有个安排,上年来了这么一回,想必更多的人家都想要种三熟了。只是按照在官田里试种的结果看,除了米袋子是有养地的效果在,另外的不管是旱稻还是五色麦,花后田都支撑不起一年两季连作。若非要种三熟的,无论如何都得有两季是米袋子才成。   农务司上回劝人别种散花稻就吃足了苦头,这回看又要去劝人,个个头大。   商议了一回,先把官田的事情简明扼要写清楚,再配上几句简单好记的大白话,“连种稻麦,只剩秕子”,“两茬米袋子,瘦田也得息”等等,都是司里的老人们根据常年事务经验想出来的法子。   把事报呈上去待批,转脸来了个师爷,进了门对方伯丰笑道:“方司长,大人请您过去说话,要问两句新粮作米袋子的事情。”   方伯丰精神一振,从边上唰唰唰拣出大大小小几本簿册往怀里一抱,跟师爷来一句:“请!”高高兴兴往后衙去了。   知县大人一见他这阵势,就暗暗抚额,一边转头吩咐边上伺候的人:“上茶来,记得给老爷我来盏浓的!”   边上的随侍忍着笑下去了。   这里知县便问起方伯丰这米袋子的产量和种性来,方伯丰答得极细,连不同地的收成差异都说得清楚,还有最近出现的两三个米袋子的变种也顺便提了一句。他话头一转就想奔稻子的事情上问去,叫知县老爷截下了,问他:“这米袋子我还没吃过,既能有寻常稻子六七成的收成,也很不错了。到底什么味儿?能当粮不能?”   方伯丰可没少吃这个,便道:“这原是翠屏镇高山上的人家种来当口粮的,粒儿小似粟,形似豆,好煮易酥,要说吃起来,大概像是粟粒大小的豆子,只是豆味没那么重。没法子直接蒸饭,不过熬粥磨面都行,性中平,不凉不燥,少老都吃得,比寻常米麦管饱。”   知县大人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你大概吃了不少吧……”   方伯丰福至心灵居然看懂了这意思,老老实实道:“因属下家也有些山地,是以家里挺早之前就开始种这个了,尝过不少做法。”   知县大人乐了:“挺好,挺好,杂粮养人嘛。你既在农务司久待,不能光管这东西产量如何,这入口的事儿也不能不考虑。毕竟粮食是要给人吃的。种出石头来,产量倒高了,不好吃,到底无用。”   方伯丰方才心里升起的一些不自在,叫他这两句话也打散了。   之后又细问起产量来,还有一升米袋子出粮的多少,同稻米和麦比起来如何。   “米袋子是结荚的,农人收回家脱粒之后就是种子,无需再磨,费的功夫比稻米和麦子少。不过因它粒儿小而重,同样一升米袋子磨面可以抵一升半的麦子。”   知县大人便拿了张纸出来,开始在上头算,算完了叫方伯丰过去看。方伯丰看他上头列的是一升稻谷的出米数、糠数、蒸成饭的量,另一边是米袋子的产量,一升米袋子的出粮数。都是个大概的估数,又问方伯丰同这里寻常米面的数额差得可多。   这样的事情要是换一个问没准还真把人给问晕了,方伯丰是领了几年廪给又是吃过苦的人,加上还有个喜欢种地喜欢换算自己今年又种出来够吃多少年的粮食的媳妇,这东西他都不用落在纸上,心里都不知道过过多少回了。   知县大人问,他便按着自己知道的答,知县大人听他连“寻常人家常选在冬日舂米,冬日米粒坚实,舂米不易碎,损失能少半成”这样的事情都能说出来,心里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过了两日,农务司的布告下发各镇村当天,百杂行在金宝街也挂出了大牌子,——“常年承接米袋子换稻谷,两升米袋子换三升谷子。”   如今通了水路,消息传得飞快。那些承包了两三年花后田的佃户听了这消息,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背上几袋米袋子乘了船往县里打听去。   到了百杂行,见果然几个窗口都开着,也不嫌弃量多量少的,凡是够一升的,都给换。   两口袋米袋子来的,回去就换成了三口袋稻谷,掐着手指头算算,这一季米袋子比种一季稻的收成差不了多少了!可这回是花后田啊,是同东家签了文契的,都不用自己交税。种上两年六茬米袋子,家里就得了六季的米粮,全数的,不用交佃租,不用交税,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与此同时,知县大人看了一回底下人写的各样文书,挑出其中几份来道:“把这几个人给我叫来。”   师爷出去了一回,带回来三四个人,最大的是个主事,甚至还有不是衙门正式人员的。   知县大人笑笑:“看了诸位所写文书,行文极为活泼有趣。现下有件大事,还要有劳诸位的笔杆子一回。”说着就让师爷把事情说给众人。   师爷道,上年整个山南道种散花稻,结果收成不行反大伤地力,导致许多肥田成了死地,眼看着要数年绝收;只德源县里人才辈出,早有先见,从高山上寻到适宜贫瘠田地种植的新粮作,先经过数年驯化,于去年冬粮在县里花后田大面积推广,并于今年得了不错的收成,大大降低了花后田地力衰竭对一县粮产的不利影响。   且经此一季种植,众人还发现这米袋子不止能在贫地上种植收获,且还有改善土质恢复地力之效。可见国朝山野还有许多各俱种性的新粮作待人发掘云云。   众人听完了师爷讲述事情原委,知县又问众人听明白没有,几个人都犹犹豫豫地点头。   知县大人又道:“这样好事,自然该好好记录一番。就请各位将此事照实书陈,以便将此事宣扬出去,叫人也知道知道我们这新粮作的好处。”   祁骁远就在里头,多问一句:“请问大人,这是要呈报府衙的么?”   知县摇头:“不是不是,那些本官会写的。这些是……嗯……用来发布告、各处张贴,叫百姓们知道知道咱们做的事情的意思。”   众人一听说不是要往上发的心里就放松不少。不瞒人说,他们几个写的文书,常被上官嫌弃不够正式,不像能落到纸上的话,叫人看得发笑,实在有损衙门公文该有的威严。不过既然这回只是报喜报功的布告,还是各处张贴的,想必不用那么严肃了吧。   于是回去各凭本事把这事情当传奇似的写了一回,等收上来,知县一边看一边乐得捶桌子:“人才啊,都是人才!这几个要是去京里写话本,不晓得要抢多少人的饭碗!”   师爷在一旁听了也服了,自己当日明明说得挺正式简洁,这帮人哪里补出来的这许多细节,还一个个说得真的一般。什么“寸草不生的田地在米袋子丰收时已然绿草茵茵,当日断定此地已死而泪流不止的老农大叹神迹复又垂泣”云云。他们的脑子里头到底都装的些什么?!   知县大人叫人把这些文都誊抄了许多份,没往金宝街上寻常的衙门事务布告棚里贴,反往码头、填塘楼、仙人渡那些地方贴去,甚至还叫人乘了船去沿运河的几个镇也贴了一遍。   这么着,一边官行在这里用稻谷敞开了兑换米袋子,另一边小广告在自己地盘上也敞开了贴。   没多久,知县大人就收到了一些同僚的书信,不管说的什么,或明或暗都提到了米袋子的事情。   这里知县大人把百杂行的人叫来问收上来的米袋子的数量,叹一声道:“这可不够啊!你们可以派些船往四处走走问问去,有些地方偏远,消息闭塞,恐怕还不知道消息。不过有一点,这兑换的价儿可不能变。不能随意增减,记住咯!”   百杂行向来在衙门里没什么地位,办的事务多是州府乃至朝廷下来的采买事务,这回忽然换给自己县里张罗起事情来,不知道怎么就觉着自家更像“官”行了。连个收买粮种都做出政务味道来,也是新鲜事情,上下都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听知县大人这么说了,主管还壮了胆子多问一句:“大人?若是这东西收多了,市面上的少了,价儿自然就涨上去了……”   知县看他一眼:“现在除了百杂行,还有什么人在收米袋子?”   几个主管都摇头,知县道:“这不就是了!如今最顶上的买家就是官家,只要你们把这价定死了,就不会有人涨价。他高价收了,然后呢?卖哪儿去?如今这个价儿是最合适的,对在花后田上种米袋子的人来说同种稻米差不多收成,就不会想去连作旱稻,就防住了田地连作导致地力持续流失的问题。   “对于那些好田地的来说呢,这米袋子虽能换稻谷,可本身就不是个高产的东西,换了自家的稻田种那个去又不太值当的。这样又能保证不至于出现因为米袋子好卖而大面积改种米袋子,以致整县粮产总量下降的情形……所以这价很要紧,不能变,记住了吧?”   几个主管向来只管市场买卖的事情,哪里想到过这些,听了知县提醒,晓得兹事体大,赶紧都答应着。   又有人问:“大人,那、那我们收了这么些米袋子,然后呢?”   知县也不怪他言语粗疏,笑道:“整个山南道那么些花后田,都荒着多可惜!我们这里有能在花后田里种的粮作,还能改善地力,你是那里的官行,你不来点儿?”   这下问到他们行当上了,肯定得买啊,知道了消息就得给县衙写文报申请收购售卖这东西了。   “那,那我们干嘛不叫大家都种,多收点卖给他们……”   知县大人笑了:“这粮作是大事,哪里能听风就是雨的,好歹得考察一番。等他们晓得事情果然不错了,我们的二茬米袋子也收上来了。刚好通过官行兑出去,不要银钱,就要两年内的稻谷来换。从一比三开始换,换到一比二的时候也差不多了。   “要不了那么多的,这当种子和当粮食是两回事儿。何况山南道气候都仿佛的,他们赶上晚稻那一茬播下去,转年自己就有种子了,我们囤那么多也没什么用不是。换回来的稻谷,刚好够第二年再换给种米袋子的百姓们。如此连着六季米袋子,两年养地,想必地力也能恢复些了。农务司还得加紧收集试做养地力这块的路子和法子……嗯,这个同你们就没干系了……”   百杂行的一算:“这,这么一来的话,行里没落着什么好处啊……”   知县大人一瞪眼睛:“你们是官行,百姓因你们出的力把本来难过的日子过好了,还要什么旁的好处?要好处离了衙门自己开商行去!”   几人相互扫看一眼,对自己这“官”身不得不有了新的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下标题 第276章 德源味   地里的米袋子又一次被播种了下去。几乎没什么人家选择种旱稻,农务司的那一份花后田不宜稻麦轮作的布告也一下子深入人心了,省心省力,索性都种米袋子算了。毕竟已经有许多人种过一季了,确实能在花后田上长出收成来。   连一些上年冬里种的大麦,今年预备种一茬早稻的人家也都改种了米袋子,省肥料,且到时候一样拿去换稻谷,并不比自己种一茬早稻差多少。养一养地,晚稻多收些才最要紧。   同时德源县试种成功了、能在花后田上种新粮作的消息也沿着水路传了开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打听这事儿的真假。   德源县的百杂行则一直固定开着三个收米袋子的窗口,又有几条小船载着稻谷下镇村收去,源源不断的米袋子流进了百杂行的大库。   等到天气渐热,头一茬辣茄儿挂果可食之时,德源县的辣茄会也正式开幕了。   初赛分了二十个组比三天,总共有六队赏官,里头主要是县城里各酒楼的大师傅二师傅和一些乡绅耆老。同时开的边上的辣茄集,各样稀奇古怪的辣茄制品摆满货架。这东西光看也不成呐,还得尝两口才好。这事儿就多了,不一样的酱啊粉的得配不一样的东西才好吃不是!   于是那边厢烈火烹油,刺啦声不绝于耳,咳嗽的打喷嚏的不一而足;这边厢一角饼一块糕一碗粉截头撒上辣粉沾上辣酱点上辣糊糊也吃的不亦乐乎。珍味会上那样的赏官们是不会来这里的,怕把他们那金贵的舌头给辣木了,往后还拿什么立身?寻常老百姓却最爱这样的热闹,只是吃的时候高兴,第二天一早的苦头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有机灵的小贩赶紧就担了梨水甘蔗水茅根水来了,这辣茄会好几天呢,您要不时不时来碗下火汤清一清,到第三天只怕就舌头起泡眼睛泛红了,还怎么好好凑热闹?   知县大人看了挺高兴,还跟一边刚吃了两块蘸了辣粉的果脯的夫人笑言:“这甜辣的味儿加一块儿也勾人,女人家忍不住这馋,且吃完了面色愈红樱唇微肿,简直胜过醇酿美酒,怎么能不吃?可这吃了又容易上火,脸上长颗红粒粒,她们就又要哭了。你瞧瞧,多好的机会,到时候咱们卖完了辣茄儿再卖清火养颜花水……得养活多少作坊百姓?哎,这几日把吃着合口的挑拣些出来,咱们叫人送上京,分给你那些手帕交们尝尝去!”   夫人嘶哈嘶哈吸着气,边上丫头奉上一杯茶,茶水讲究微烫,这一进口差点没立时喷出来。勉强咽下,呵气呵得更厉害了,边上还有个人满肚子的如意算盘,听得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难怪她们背地里都说你‘奸似鬼’,真是一句没骂错!趁早告诉你明白,休想拉着我同你一处同流合污!”   知县大人乐了:“你这主意打晚了吧!她们说这话的时候,你就该老大耳刮子扇上去才对。什么叫我奸似鬼?你没听过‘一张床上出不来两样的人’?她们这分明是借了我来骂你啊!幸好你今日告诉我了,要不然你被骂了这许多日子还一直蒙在鼓里呢!真是可怜,可怜!”   夫人被他气得没话说,扔下一句:“反正你休想让我帮你做那些缺德事!哼!”说完顾自己噔噔噔去了。   知县大人在这里呵呵笑起来:“傻孩子,哪里用你动手,我借你名儿不就成了嘛……”   到第五日上是正日子了,最后决出了前十名,头一名是个铁网庄的大娘,做的是辣炒野兔,用的刚下来的黄绿丁,一斤兔肉四两辣椒,真是在辣椒里寻肉吃。那野兔本有的一点土腥味儿全没了,反把里头的野香气激了出来,口感干香烈辣,吃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停不了筷子。   俩乡绅对着吃一盘,一边拿帕子擦汗一边相互取笑:“吃哭了您都不撒嘴,真是条汉子!”   另一个道:“你少说话,当心别把清水鼻涕甩里头了。”   边上另一组的有心要撂筷子:“你们俩够了啊,还让不让人吃了!”说完自己吸溜一下鼻子,到底没舍得搁筷。   别的辣茄酸笋、辣茄鱼、辣茄菜头之类用辣茄是当个同姜蒜差不多的调料使的,这道菜实在霸气,这辣茄上来之后看着占了半壁江山,只气势上就胜了旁的菜一筹。又多加青山椒,辣味被麻香一压,显得不那么干冲了,另有一种叫人欲罢不能的滋味。   最后看评出来的十六个得奖辣菜,里头麻辣的、酸辣的、焦香糊辣的、油辣的、甜辣的,真是五味俱辣。知县大人来给人发的奖牌和奖银,还一路夸过去:“您这想头好,铁杵石臼舂出来的干辣粉,那香气真是只此一家!”“这酸笋加了点辣意,就去了寡淡了,有股子烈性,往后准定是道名菜。”“冬腌菜的鲜就各别,您往里面加的水磨辣酱本来就酵过一回了,这搁一块儿是二回酵,酸鲜都分了好几层,真是妙啊!”……   大师兄在总评的赏官里头,听这位大人这一路话说的,心里直感慨:“看来人还是得多读书啊,这读书读多了的真了不得!”   几位得奖的本来听说赏银数就激动得不成了,这回还得父母官当面这么夸,直觉着人都快飞起来了。就这几句话,说什么也能传上两代吧?亲戚朋友远近邻居也都得晓得自己这场威风了。这又没杀敌又没考官的,就靠个辣茄儿做菜!你说说,这人的运道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啊!   又说另一边摆了好几天的辣茄制品,头两天还是好热闹的过来看看,第三天起就有些小铺子小馆子过来采买了,到后来酒楼食坊的掌柜们都过来尝了,这要是觉着好了,那一下订单都恨不得几十斤上百斤的买卖。小门小户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点吃食,谁成想还能赚着这样的钱?!   “这人呐,还得会琢磨!你看那谁谁,就弄出一个糊辣子来,得了德裕楼的单子了,现在全家人都在忙活这个。我替他们算算,这一通下来起码也能赚个二三十两!啧啧啧,真是好买卖。”   “那是,你没看那个做野兔肉的?一大娘,就是舍得搁料,把那一帮人给吃的!六十两啊!直接就能搁县里买一院子了!真是什么地方都得能做出不同来,只要胜人一筹,大把的赚钱机会!”   “你不知道?那辣茄漫兔儿叫人给取了名儿了,叫什么‘美人兔’,说是那菜就跟美人一样,叫人尝了就离不了……”   “我呸!又是那帮龌龊人想出来的名字!那兔子肉难道女人家不吃啦?女人家就不爱吃啦?叫我说干脆直接叫兔儿爷得了!”   “哎呀呀,你这话说的!”   ……   这之后辣茄在德源县里算是扎根了,连带着在旁的吃食上也用心琢磨起来。当然这场盛事,知县大人又让那几位擅长把实事写成话本的笔杆子“据实以记”了一回,照样各处张贴,还叫人编了两段书拿去给说书先生看。没几日填塘楼中间的走马楼里,吃茶的时候就说上“辣茄致富”的传奇故事了。   就是灵素挺苦恼,岭儿只晓得那头名是个“兔几”的菜,可是那里头那么些辣椒她看不着。她倒是愣,没准还真敢吃,这当爹妈的还不敢给她尝呢!这么辣,可别把肠子给辣穿咯!   可她又老闹着,没法子,灵素就拿蒜薹冒充黄辣丁跟兔子肉炒了一大盘,许多孩子不吃葱姜蒜的,偏她这俩啥都吃。就着这盘炒兔丁,岭儿吃了一整碗饭,慌得方伯丰直担心她吃坏了。又是带着来回走着遛弯,又是给转着圈揉肚子的,娃啥事儿没有,还惦记着下回什么时候吃。   就在德源县热闹的时候,灵都那里又有新鲜事儿传来,——不求观“让求”了!   千年不求观,说是因为此次各地小灾频发,为显神慈,又恰逢神诞,便放开一年,供国朝民众求神祈福。   这一下真是各处震动,除了那些专抱着自己这一地的神仙安生度日的,别的稍稍“眼界开阔”些,“知道好歹”的都为这事儿兴奋不已。那是传承千年的不求观啊,从来不让求的,如今“特赦”一年,这不是相当于给了大伙儿同神直接祈求的机会?不求观的神,自然是最灵验的神啦!没见从来不让求的时候就多少人去么,如今让求了,还不赶紧?!   德源县里之前来了没走的信众们,一听到此事,呼喇喇就走了一多半,剩下的倒不是不想去的,是觉着头一拨太挤腾,不如再等等。   方伯丰回来跟灵素感慨:“幸好我们这里有个遇仙湖,老百姓有事儿往湖边去祈福做惯了的,倒没有那么些人着急忙慌要奔灵都去。起先我真是担心啊,这要是一走一半的人,这田地还管不管了?买卖还做不做了?难道求了神就不用吃饭了?!幸好幸好,尤其各处村庄,去凑热闹的更少。”   灵素心里长叹一声,方伯丰这苦恼还有个幸好幸好,她那里可就麻烦了。   想想神隐庙的事情,只要一群人聚在一处,那里的护阵就必定受损。幸好后来自己跟人学了一招,不管里头的道理如何,先把面上的事儿解决了再说。接连捣乱,才把那些人的“诚心”给轰散了。   可神隐庙毕竟小啊,虽然后来来的那些人眼看着也来路颇大,毕竟地方有限,只能聚这么些人,她在那儿装神弄鬼还算忙得过来。   不求观多大啊!千年不求观!多少代信众修起来的,从界影上看来,都同一处小城镇仿佛了。到时候人家各处聚众祈福,护阵不得坏得唰唰得?可她又没学会分身术,怎么能忙得过来?这捣乱也不是个清闲事儿啊!   “唉,为什么这几个护阵偏偏都在这样的地方!你看那些在深山雪谷、荒漠汪洋的就挺平安。也不会有人去试探,也没人能围着叨叨,多安泰!”   怨也无用,愁也无用,毕竟这些才是她来世上真该干的活儿,什么米啊面的那才是不务正业。灵素开始理解凡人了,自己这种地捡东西,大概同他们看戏听笑话仿佛,至于这修补护阵,才是他们日常做工糊口的意思。——果然是不正经的事儿做起来比较快活啊…… 第277章 不求观   好在这回因收火神识突破,去一趟灵都倒也不至于太耽搁功夫,只是这娃儿是没法随身带着了,只好带去上林埭请大娘大婶们帮忙照看一日,自己只说是要去山里做活儿。过几日自己再在山上替大伙儿看几日娃还待人家就行。   结果刚要带出去,沈娘子同七娘一块儿来了。一听她的打算,便笑道:“正好这几日大郎天天跟畅儿作伴,索性都接到一处,孩子多了还热闹。”   灵素问她们两个做什么去,俩人说找她来商量事儿的。这么一来她也出不了这趟远门了,只好请进来说话。   却是说米市街上开买卖的事儿。   那日七娘邀灵素未果,下晌去看沈娘子的时候就说起这事儿,笑道:“这都好几回了,我真是连气都气不动了。上两年我晓得她手里有闲钱,叫她多买些房子铺面搁手里,到时候或卖或租都是现成的出息。结果你猜她怎么说?人家不爱要这么简单挣钱的法子!没意思,不好玩儿!她宁可深山老林里钻去,捡些山货野果子来一斤斤卖去,觉着那钱有滋味。你说说,叫我怎么说她!”   沈娘子听了笑起来,就把当年大绒的事儿也说给七娘听了,又道:“那大绒就是如今也还是独一份的买卖,她竟然自己弄回去琢磨了几天就给织出来了!这又不是凭空能做出来的,得先改织机啊,那织机也不能瞎改,改之前都得心里有谱了才成吧?苗大师傅还老说灵素不上进,我心说啊,她那能耐,真的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只是她不拿来赚银钱谋好处,寻常人看不到罢了。”   七娘也道:“你这话再对没有了!那些吃食、糕饼还有酒、茶,只要经了她手就没有不好的。我还说她,你大概是个管吃的神仙投胎来的,所有能耐都长这里了!这东西是好,可换不成银钱,不是白好一场?光想着吃的人怎么实惠好吃了,自己呢?你自己不替自己想,谁还替你想?结果一不小心就闹个里外不是人,赔钱连吆喝都没赚着!   “也是命好,遇着的都是些实在人,像玉兰、丽芬,都是踏踏实实的人,她这么大松心的合伙做买卖,人家都替她想到了,不叫她吃亏,还生怕多赚了她便宜。要是给她来个姜秋萍那样的,把她卖了她还得替人家数钱呢!”   沈娘子听了捂嘴乐,笑道:“你这话说的,要是真有人敢坑她,你能坐着看?苗大师傅准定就先冲过去给人好瞧了,师父也得想法子教教那人什么叫世道真奸险!你不要说她大松心,原都是你们惯出来的。真叫她同你说的那人一样的多打交道,只怕也晓得提防人了。”   七娘摇头:“这你就不晓得了。最可气是人家欺负她,她不觉着被欺负了。她还觉着那个人就是会这么干的,都挺合理。她自己该干嘛干嘛。我同你说吧,她这人好有一比,就是那肉头极厚皮极坚韧外头还裹了一层松脂壳子的大山猪……寻常什么小奸小恶根本伤不到它肉里。旁人上蹿下跳的,她该干嘛干嘛。要不然,就她那几个妯娌,换个有气性的能叫他们这么舒服过去了?怎么也得给点颜色瞧瞧吧?她不。——有那功夫还不如多烙个饼吃呢!”   俩人说着灵素的大小事情,越说越亲,倒把这两个说近了。最后沈娘子道:“你要做的买卖,既有丝织和衣裳的东西在里头,不如带我一块儿?”   七娘眼睛一亮:“成么?会不会同风和楼的有些犯冲?再说了,你不是……眼疾么!”   沈娘子听了呵呵笑道:“眼疾只是做不得精细活儿,也不是什么都做不来的。我看你说的那一溜都做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买卖,样样都是我喜欢的。不过从来都是一家一家的铺子,你这想法我瞧着挺新鲜,都给堆到一处,嗯,那场面,我想想都觉着开心……”   七娘眯起了眼睛:“就是要这个效果!你想你买东西,是不是经常走着走着就买了本来没想买的?咱们这回把女人们喜欢的东西都堆到一处!看好一件衣裳了,走两步就看到一把扇子一个荷包一个香囊,那花色看着都配得很,你买不买?又一回头闻着花香味了,不去看看?香露边上就是胭脂水粉,一溜绯红桃红水红霞色茜色淡樱色,买俩都少了吧!再说买了胭脂不买盒点唇?……”   沈娘子随着七娘的话,觉着自己就在那里站着似的,最后忍不住捂嘴乐道:“要死要死,这一年的银钱都替你们挣了!”   俩人对看着笑起来,沈娘子又道:“不过就算明知道你们故意这么安排了勾人的,也忍不住掏钱的手,这钱花的是心甘情愿啊。”   七娘道:“为了这个,我们还得四处看去,看丽川、南华、京城、灵都又有什么新鲜颜色和花水没有,又有什么衣裳的式样和少有的料子……哎呀,这里头多少有趣,我想着都恨不得明天就能开起来!”   这就说上“我们”了,合伙的事情就算定了。俩人又商议了一些日子,如今大小事情基本得定,才又寻到灵素。   灵素听完事情原委,没觉出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来,七娘看了直接道:“拿一百两银子过来,算你一成的股。”   “这叫什么事儿……”灵素没反应过来。   沈娘子乐道:“我也有三成的股,你不来就我们俩多没意思!”   灵素只是不喜欢那些买卖,可她又不傻。那大半条米市街买下来多少银钱?盖屋子起楼呢?更别说里头的陈设。且七娘说的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的买卖,一百两够进几个货的?   她便眯着眼睛不说话,七娘又道:“你不是有个码头小馆,能打听事儿?还有个在衙门里做司长的相公,消息想必灵通得紧。往后你就替我们多问问这些,我们俩都忙得很,没空四处听闲话去!”   灵素心说我这就要出远门呢,可我做的是大事啊!什么叫打听闲话?!   七娘看不明白她心思,直接道:“你若不拿钱,就算欠我一百两,还是算你一成股!”   灵素无奈了,被人逼着赚钱发财,真是命苦啊……   只好回身从“屋里”拿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七娘朝沈娘子得意地笑道:“瞧见没?我说她不缺银钱吧?要是说五百两,估摸着她也能有。反正她一年一季的山货干果就没怎么耽误过,常日里吃的用的恨不得都是自己做的,相公又实在,没什么花销的地方。都放着在那里发霉,不如掏出来投咱们买卖里!”   灵素心说我神识又突破了知道不?我能找着银矿知道不?我直接能借前辈的鼎炼银子,想要多少炼多少,知道不?我就不惜的干那个!哼……   天晓得她这得意劲儿怎么来的。   你这么能耐怎么还把一百两银票给人家了呢!   打劫成功的俩人挺高兴,一人抱了一个娃上车走了,说晚上在他们那里吃过晚饭再给送过来。   灵素先问过娃儿们的意思,他们听说那边两个已经聚头了,就想过去一处玩。   岭儿道:“走吧,下回去山上。”   湖儿也道:“今天去吧。”   这才成了。   等他们一走,灵素就把神识提到极处,直奔灵都去了。   不求观的样子她下界影上看过许多回,倒不至于多惊讶其规模和气势。她感慨的是上头那个护阵。真是大得很,且还连着许多连环的小阵,那最小的大概也同遇仙湖里的那个仿佛了。灵素用神识探去,也有几处储物空间,不过都挺小,也没有当日遇仙湖护阵的那种波动,也不晓得是没生出阵灵来,还是生出的阵灵入世投胎去了。   叫她瞧着疑惑的是如今许多关联着的小阵已经灵光尽熄,阵纹虽在,灵能却不往那边去了。   再看那些失了光的小阵,就有在山下水里的,想起之前听苗十八说起过这里从前也是遇水不溺的,如今却有些含糊了。想必同这阵没了灵能有关系。   有些小阵原先的功用她也瞧不甚明白,这还是神识突破了,又解化了一些大前辈神识知道了许多东西涨了能耐后的结果。要换从前,只怕更两眼一抹黑了。且这些小阵道理虽近,手法各异,像是出自不同的人之手。——人家都能就着护界大阵连搭小阵了,而自己却连人家这阵都看不明白,遑论动手,这仙同仙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正琢磨,忽然觉得护阵又有些震颤,便往事发处去。   果然,又是一大群人围在一处不知道念些什么,上头还立着几个大神侍,不时大声唱念几句,底下人便会一静。想必这就是“千年一遇”的不求观祈福祭了。   灵素想了想,把神识往阵心里探去,一阵匮乏之能从上头传来,吓了灵素一跳,赶紧撤回神识。在一边皱起眉头想起来,从前在神隐庙,自己神识一探,传来的是惊惧之意。这回倒换了,成了如深不见底黑洞般的欠缺匮乏。看这回聚的人比上回还多,对护阵的损伤却没有上回厉害了,是说这匮乏之能比惊惧不如些?   胡思乱想着,把几处正热闹的祈福会转了个遍。有些所在院落本也有护阵的,如今已经都熄灭了,而那些护阵尚亮着的,在大群人的祈福念咒中也正不同程度地受着损伤。灵素看着一脸虔诚念念有词的信众们,心里生叹:“神护确实有,不过很快就被你们闹没了……”   主阵没什么事儿,灵素细看了一回,这主阵真是个做主子的,既不会护佑人“遇水不溺”,更不会管什么端阳梦冬至梦的,要想跟它祈福就更扯了,那些能伤小阵的能都传不到它那里去。   既如此,挑一个毁损得最厉害的小阵,开始干活儿吧。   灵都到底远了,灵素心里打算着赶紧能修补好一两个,趁着天黑前到家,别到时候娃儿都送回来了,自己还没回去。一边心里算着一边神识不停,只是她实在高估自己了,眼看着时候不早,连一个都没修完。只好先回去。   岭儿同湖儿回来的时候,灵素同方伯丰也刚吃完饭。俩人玩得挺高兴,大郎和畅儿同车送来的,说好了明儿还要一处玩。第二天沈娘子来把娃儿们一接走,灵素就又往不求观去了。   如此几日,一个整日有人在叨叨的院子上空的小阵眼看就要修好的时候,忽然灵能一闪,——继而整个都灭了。   灵素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合着我这几天千里奔波的都是白忙活?! 第278章 神护   当神仙到现在还没有这么被欺负过,灵素觉着自己这会儿要是能使灵力,没准都被气得突破了!   一时也不管修阵了,先把几处已经熄灭的小阵都轮番看了一遍,这才发现这些阵都是较为外层的。——有前辈就着大护阵另外建了一个护阵,后来又有前辈再建护阵,只是没有往大阵上连了,就连在之前的前辈建的二层护阵上。   自己修着又恰好灭了的那个是第三层的护阵,再看第四层的已经都灭尽了。   灵素这下晓得这不求观的护阵同神隐庙的还不一样,却是个会弃卒保车的。这有个好处,就是大阵始终无恙,毕竟是护界大阵。可这大阵又不管人死活,也不会像遇仙湖和神隐庙的阵那样收炼有害于人的东西,真正在管人的反而是那些小阵,就算大阵一直能保全,又有什么用处?!   她有心把那些能护佑人的小阵都给修复了,可眼见着没用。自己都快修好了,那边灵能一停,光有阵纹有什么用?又不是拿来给人衣服上做滚镶的!   又细看了一回,还用神识探着测了测,才发现这小阵除了从大阵里得灵能,自己也会将些能量返还给大阵。不知道是因为受损严重了没法回传能量了,还是传回去的能量不对,大阵不乐意了,就索性把通路给断了。   在灵素看来,这大阵就像个任性的娘,带着这一堆的小阵孩子,哪个不像话了不讨她喜欢了,她就给一把甩开。也没见像神隐庙的护阵似的还能自己修补一下,她就是个“一扔干净”的做法。   这样情势,要怎么办好呢?想了一路,晚上躺下还琢磨这事儿,结果从灵境里对着界影一看,——不求观的大阵警示居然没了。   好了?什么意思?那小阵彻底灭了大阵反而没事了?   照理说她就是依着入凡令行事的,既说无恙,那就不用再管了。可灵素在凡间这么些日子,太知道未雨绸缪了。这事情的根由不清楚,只面上看来没事了,不定后头又会出什么乱子。不成,不成,还得细看看才好。   她到底还把那个已经不亮的小阵给修补完了,只是她没有当日建阵者的能耐,不会从大阵引灵能过来。这所谓修补好的护阵,也不过是个阵纹完整的图样罢了。   战场失意,闲事得意。她四下探看,意图弄清楚这些连环阵的道理的时候,却发现了另外一件小事。   她见着了个人,谁?知县大人。那位当日挂印弃官的知县大人。如今脱了官袍,穿着一身神侍的衣裳,真同传言说的对上了!   一看见这个,她心里头一个念头就是想把这事儿告诉给方伯丰。这位挂印知县也不避人,还同几个神侍大神侍站在高台上给众信众说什么文章呢。无故离职,怎么也是个罪过儿吧,居然如此行事,也叫人费思量。不过这位大人行事向来出人意表,不与凡俗同,也难作定论。   要同方伯丰说,自然不能说是自己看到了,只好说是听人说起的。   方伯丰听了也只摇摇头,不晓得说什么话好。   这日在苗十八这里吃饭,方伯丰忽然说起这个事情来,又道:“听说朝廷已经发了拘令……”   苗十八一笑:“得,这下他就算保全了。”   苗十八看一眼方伯丰,笑道:“怎么?觉着自己知情不报?哈哈哈,这位能跟着大神侍直接就做神侍去,难道会没人知道?你只想想这话能传到你这里,都经了多少人的嘴了!拘令不过是个意思,若真的是要捉回来问罪的,用得着下令?随便出个什么人也把他逮回去了。打文书出来的那一日,已经表明不打算追究了。”   说了话看看俩人,接着道:“一来又不是战时,亦非天灾惨烈时候,不过是点小风波;再来并没有出什么乱子,说难听点儿,这位一走,情势反倒好了。当然了,最要紧的一点,是因为他进了神庙了,得了神明护持,这就更不容易追究了。尤其还有个‘舍身祈福’的说法在那里。百姓不明是非,笃信神明的又多,若非要拿他回京问罪,是同多少神信为敌?   “且他同我上回说的那些个把个神像来回转向以图谋财的神侍还不一样,治政糊涂了点,身上却干净。真是跟着经书上的神侍之道在过日子的。别说贪财好色了,寻常连荤腥都不怎么沾的,俸禄不是拿去赈灾了就是花在什么灵符圣水上了。你说说,抓他干嘛!”   方伯丰听了松了口气,一笑不提这话了。   灵素听了却好奇起来:“那若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也只要往神庙里一躲,穿一身那衣裳,就都没事儿了?这神庙还真是护佑众生啊……”   苗十八笑:“你呆了吧?神庙里头的是神侍,又不是神仙。真的大奸大恶的,他们敢收?便是收了,朝廷抓了来,只要把其罪行公之于众,立时便打成了混入神庙的妖魔,要杀要剐,又需忌讳哪个去?!反倒是当日收了这样人的神侍,不说用心,只说这眼神就不成,这般识人不清,还能指望他指点迷津?国朝当神侍可不比考官容易,谁能拿自己的前程这么玩笑。”   方伯丰叹道:“有人有权的地方心思规矩多半相类,差的不过是面上的说法。”   苗十八点头:“对头,能想通这个就行了。”   灵素却想的另外一路子,摇头道:“要不说坏人做不得呢!要是做了恶,就是给天下人留了把柄了,到时候想逃都没人肯收留。这位大人虽行事糊涂了些,却真没什么恶行背在身上,才能有这么个结果。若换一个大贪官大奸臣,只怕一堆人等着机会收拾他呢!这么一算,得极聪明极能干的人才能当大恶人啊……”   教坏小孩子,湖儿就问了:“为什么极聪明、极能干,又去做大恶人?这样好吗?”   苗十八赶紧道:“别听你娘胡咧咧!既有大才干,自然该兼济天下,哪有去做恶人的道理?你娘这是沿着一条道想到黑了,话不对,湖儿不可听信。”   湖儿还看着灵素不说话。   灵素只好道:“我是说啊,这世上的人,许多时候有些坏事恶行只当做了就做了,只要没人发现没被人抓个现行就没事。可事实上只要做过了,就留下了痕迹,等到真的哪一日想人拉一把的时候,没准就因为当日的种种劣迹失了得人帮扶的机会。这为恶,哪怕眼前看着是得好处的,实在是在给自己往后的日子埋刀,总有避无可避的那一日。若真有人一心为恶,又想得善终,那就得比世上人都聪明都厉害,一辈子不叫人有对付自己的机会和能耐。你说说,这恶人是不是不好当?”   苗十八眼看灵素越描越黑,急的都不晓得要怎么替她圆这话。   湖儿却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所以不要去作恶,没有人能比世上所有人都厉害。”   灵素也点头道:“就是这话儿了。做坏人怎么算都不合算啊!”   方伯丰同苗十八两个人都笑起来,从来都是以德立论,这么跟做买卖似的探讨到底是做好人合算还是做坏人合算还真是头一回见。细想来竟也有些意思。只是这话就同常论的“德”不合了,变成为了得好处才不去作恶的,这叫什么话!   不求观的大阵不再有损毁警示,灵素去了几回也看不出那些连环阵之间的关联窍要,只能先凑合着把阵纹都补全了,余下的也管不了了。   于此同时,往不求观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好在灵都千百年来都惯了这样的阵势,一应口粮车马的调度都十分娴熟,不至于出什么岔子。灵素觉着没什么好瞧的,除了帮七娘她们看了些新奇的首饰样子,也没别的事儿了,便也不再去了。   就在她结束不求观之旅半个来月之后,忽然又冒出一件新鲜事来。说有两个从不求观里出走的神侍要揭发不求观里的黑幕恶行。先放出一些话来,只说不求观中的所谓信众等级并不是按照虔心来分的,原是按着各人的身份身家来定。那些特意拿出来说的什么三五十年间年年上香不间断的高级信众只是极少数,余者多是花了大把银子走通了一串神侍的路子,才得的身份。   又说所谓神侍大神侍的晋升,亦非向外所传那般因个人修为和修得的神通“遵神意”而行。那些所谓的神通,九成九都是障眼法,跟坊间的戏法相类。要想达成这样的戏法,多半得有不菲的财力,还得私底下多加练习。那些不是烟就是光的,要用的东西都挺费钱,是以想要往上升,没钱是绝对没戏的。也正因为如此,所有的神侍、大神侍们都越发贪图起钱财来。因这黄白之物,才是维持他们“法力”和“境界”的“真神力”。   事情一传出来,举世哗然。   他们两个寻了一处不甚有名气的小神庙落脚,又去了神侍装束,只说不屑于遵循“神路”的黑暗规矩,宁可不要这身衣裳,不做什么大神侍、首座神侍,要紧是维持住自己清清白白的虔心。   没过多少时候,就有一些本就对所谓神明心存不屑之人寻着了他们,愿意把他们所说之事便传天下,好叫百姓少受蒙骗。又定下自西向东从南而北的行程,准备在几处信众聚集之地开坛说“神路真相”。   骇人听闻的故事,大义凛然的前神侍,眼看着是一场大事的起头。   正众人猜想其后发展之时,两位神侍忽然都身染微恙,那“昭告天下”之路才刚迈出了半步,就停了。   又五六日,其中一位神侍咳喘得厉害,经多位大夫医治无效,竟就此一命呜呼了。三日后,另一位神侍亦以相类症状死于小神庙中。   灵素听闻此事,头一个想法就是:“被灭口了?!”   苗十八苦笑摇头:“一看就是个不信神的。信众们都说这是神明降下惩罚了,诬陷神路神庙,罪大恶极,只怕死了都不能安生呢。”   灵素皱眉:“这里的神明经常降罪?”   苗十八道:“若没有个奖惩,百姓就那么容易信神了?不过惩处虽有,是不是神明降下来的可就说不好咯。”   灵素不由得想起在两处神庙里接触到的惊惧和匮乏之能,信众们都在做什么,能散发这样的衰能来?   方伯丰没灵素那些心思,问道:“当地县衙没有令仵作验尸?”   苗十八摇了摇头:“快手快脚把俩人的东西都收拾了和尸首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说是怕这病有什么不妥,怕成人瘟。”   灵素又问:“不是说是神罚么?怎么又成人瘟了?”   苗十八瞟她一眼不接这话。   不过这事儿只传了没几日,就没人提了。   好像天下人都得了某种默契,——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要揭露黑幕的神侍,神庙神侍神路都像从前一样圣洁得叫人心生敬服。 第279章 谋生度日   不求观神侍的事情就跟雪花入池塘一般,没起个波浪就过去了。就算寻常闲话也没有人爱说这个,连最好论事的齐翠儿都道:“又不是我们这里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转头兴致高昂地说起莽北大商贾家里的妻妾纷争来。灵素心里比着界影算了算,莽北比灵都还远吧?——你们这些人呐,嘴里出来的话真是叫仙没法信!   只有苗十八同燕先生还能说两句。见灵素还在琢磨这个事儿,燕先生道:“这事情同人的‘信’缠在一处,没有那么容易动手啊。总得慢慢来。”   灵素想起一事来问道:“先生之前说过有仙遗族,又是什么说法?”   燕先生笑道:“说起来也是不求观里传出来的说法。他们从前有个大神侍,是个十全脉,天赋异禀,有许多神通事。后来无意中叫人知道了原来他是神仙在世上的后代,才有如此能耐。我是从师门的札记里得知这十全脉的脉象和仙遗族的说法,兼之……兼之这世上确实许多神异之事,还真想见识见识神仙后人的风采呐……”   灵素看看坐在燕先生怀里的湖儿,心说您这不都抱在手里了么,还要咋见识啊?!   苗十八却道:“这话你也信。那大神侍人呢?神仙后人不得活个千儿八百年的?要我说啊,说不定也是不求观故弄玄虚。什么地方只要一旦暗戳戳的好处多了,这就没有不烂根的。”   燕先生摇头叹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哪里说得明白。”   灵素听了苗十八的话看看俩娃儿看看自己,——我都只能待三百年,哪而给你弄个能活千儿八百年的外孙去!   她关注不求观神侍的事情,同世人还不一样。世人或者是把不求观这样的神庙当成真神居处,信了一辈子;或者靠着神庙神侍谋生过日子;还有心里有太多惊惧匮乏的,更得靠他们了,凡此种种,都落在个“有求”上。   人本来就不知道事情真相,加上一个“有求”,这“信”就越发偏了,已然成迷。你把事实甩他眼前,她也不想信这个“真”。因他若选择信了这个“真”,那之前几十年的人生算什么?自己心里那一大块病靠哪个来医?因此哪怕明知道或者真有些可疑处,也宁可闭上眼睛不去疑心,不止不疑心,还得更加“深信”才好,这样才能把自己方才起的那点疑虑打消掉。   也正因为这样,这场神侍风波之后,往不求观去的信众有增无减。好在不求观的护阵没有再出警示,灵素也只偶尔得空了才过去看看那些“神”侍到底在弄什么“鬼”。   至少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神通”用障眼法的真是说九成九都少了,简直十成十。若有例外,那就是没有弄成的。大神侍、神侍们这些“神”在世间的代言人,都在用戏法表演神通,那他们心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对“神”的信,他们心里都不信“神”而信“技”了,却拿着信众们向“神”供奉的财物享乐快活,这不叫骗又叫做什么?   几回看下来,灵素都疑心这回弄个什么“特赦许求”是不是因为钱财上吃紧了,才想出这么个敛财的法子来。   再看看大祭时候,那些不事生产虚张声势装神弄鬼的人高高站在上头,而那些勤勤恳恳劳作吃苦挣工度日的却战战兢兢跪在底下。可当有人试图拆穿立在上头的那些人的面具时,跪在底下的人还拼命摇手“别,别”……   灵素知道,这人世是有两重的,一重是真真切切的实在,另一层是人心认为是真切的事情。这俩通常差了极远。世间万物依照道理在演进,人却用基于自己的“以为”生出各样情绪在生活。她一个神仙夹在中间,到底又能做些什么?   神事暂搁,人事也不清闲。   连着在饭庄子上同几位大师傅商议试做换季的菜色和用米袋子五色麦尖嘴豆等杂粮做的点心糕饼,总算刘月兰肯放她走了,赶紧奔前面码头小馆去。   到了铺子,不是吃饭的时候,没什么人,倒是灶上挺忙活。一个大娘在烧火,陶丽芬正在大柴灶上用大锅煎鱼。见灵素来了忙挥着手里铲子道:“快来瞧瞧!我这都翻碎两块了!想用你说的法子试试,看着不怎么成。”   灵素赶紧过去救场,一边对大娘道:“大娘,火小些,刚够着锅底就成。”   一边拿了锅铲把几块还没翻面的鱼换了一回位置,对一边站着的陶丽芬道:“得等这面干结了才好翻身,可火太大了又容易焦。这活儿不难,试两回就成了。”   想起来问道:“哪儿来的这许多鱼?”   陶丽芬道:“杏妮儿家的。天热了,鱼打多了卖不完养也养不住,孩子问我有什么法子,我就想起你冬天时候在在饭庄子弄的那个蒸鱼干了。这不,头一锅,幸好你来了!真是及时雨!”   灵素乐了:“那是,也不看我是谁,能掐会算,就晓得你这会儿烦难呢!”   两人说着话,一锅鱼出锅了,灵素让陶丽芬拿大筛子摊晒到大太阳底下去,又道:“怕招苍蝇,边上起个烟堆。”   陶丽芬答应一声端着大筛子往后头去了。   这里灵素开煎第二锅,灶下的大娘笑道:“这个菜要做出来了,难道还不卖酒?咱们这里都是女人家,可收不住那些烂醉鬼!可惜我们家老头子懒得很,要不然我就把他拖来了。如今就做两起饭,要是能卖酒,还能多做些买卖。”   灵素笑:“大娘,我看您就成。要是有喝醉了闹事的,您就骂他!”   大娘哈哈笑起来:“骂?这种烂醉鬼都是被从小骂到老的,他娘老子媳妇儿子骂了都没用,我老婆子是去找打呢!”   说笑着陶丽芬从后头回来了,灵素便问起杏妮儿一家的事情来。   之前杏妮儿爹听了灵素说的捕鱼的事情,还真上心了。只是不知道究竟如何,不敢立马辞了工就做这个去。就趁着没活儿可扛的日子,拿上钓竿鱼笼去几处野塘子碰运气。还真有运气!没有一日走空的,赶着早晚市没税的时候在城门边上一卖,一天也能挣个百八十文钱,多的时候能破三百。   这之后他就多花了些时间沿着水路四处看河塘去,那些太吃力的扛活就不接了。众人都晓得他脚上今年伤了一回,加上又有个闺女,小心点也在情理之中,不以为意。他从前就喜欢水里的东西,如今想倚作生计,自然愈发用心了。每日里能捉到的鱼也渐渐多了。   只是那住的地方实在太过逼仄,想打些趁手的家伙什都施展不开,就算跑野风地里做出来,家里也没地方搁。还一个就是有时候鱼捉多了,一下子卖不完,屋子里头没地方放,放外头隔天就只剩下一桶水了。就算叫你抓着个现行,人家也只厚着脸皮跟你笑:“嗐!你这也是白来的,兄弟们吃一条怎么了?!”没法儿说。   陶丽芬就是听杏妮儿说了这事儿,才在她爹来接人的时候告诉他:“下回鱼多了卖不完直接拿我们这里来,我们买了做鱼干正好加菜。”‘杏妮儿爹晓得这是帮他们呢,赶紧谢了又谢。   灵素听了便道:“这鱼的花样可多了。便是懒得这么费劲,直接用粗盐同干姜末拌了腌两天,拿出来一蒸,也挺下饭。等天凉了还能做糟鱼、风鱼、辣茄酸酵鱼……不过若这些东西都堆屋里放着,那滋味可就……”   陶丽芬叹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换个地方住又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别说他们这么没根没基的,我同翠儿这样,在县里多少年头了,不还没置上房子呢!”   灵素道:“那今年咱们卖酒吧,大娘说这样能多做些生意,到时候你就能买一大宅子了!”   陶丽芬笑骂:“胡说八道!就咱们这小买卖还买大宅子了!说出去笑掉人大牙,还当我们怎么狠刮他们油呢!”   边上大娘道:“这个话再没有的。日常的东西都是咱们自己经手的,用的什么材料咱们心里没数?就卖这个价儿,真是良心里的良心价儿了。若这买卖我做主,我得少说也得翻一倍卖才肯呢!”   有一桌正吃泡饼的听了就道:“所以您老人家才不发财,心忒黑!”   大娘听了一抹布甩过去:“呸!臭小子懂个屁!世道规矩就是黑心的才能发大财!”   那个被打了的也不示弱:“那样的钱挣了也不得神仙保佑,挣去买药吃,还不如不挣!”   另一个也道:“就是,晚上睡觉都不得安生。”   大娘一撇嘴:“得,我是穷在心凶上了,你们俩就穷在胆儿小上了!谁也别说谁!”   说着话,外头杏妮儿一路小跑进来了,满面的笑,站定了抓着陶丽芬的胳膊道:“婶子!我跟爹爹刚去买房子了!明儿我们就搬家了!”   陶丽芬一愣,笑道:“真的假的?这是好事儿啊!早怎么没听你们说起呢?!买的南城北城的?”   杏妮儿笑道:“不是城里的,在城根儿庄上买的。我也不知道呢,今天爹爹说带我出去玩,走了好一阵子路,还问我会不会太远,走得累不累腾。我说这算啥啊,不过走点路怕啥的。谁知道我爹就说要是觉着不是太远,就在那里买个屋子住。去里头看了问了,还真有!这就买了!明儿我们就能搬家了!”   陶丽芬点点头:“走过来得两刻多钟吧?不错了,往后若是走水路就快了。”   杏妮儿笑道:“我爹也这么说呢!”   正说着话,杏妮儿爹进来了,跟众人打了招呼,笑道:“这孩子,一到临前了这一通跑!”   大娘对他道:“这么大喜事不早点告诉我们?还是妮儿跟我们亲!”   杏妮儿爹憨笑道:“先前还不晓得买不买得成呢,也没敢先瞎说。”   另一个大娘紧着问:“买城根儿庄哪头的?几间屋子?有地没有?拢共多少银钱?”   灵素听了心里直乐,想着齐翠儿上了年纪不晓得是不是就这个模样。   杏妮儿爹倒不觉着有什么冒犯的,笑着道:“庄子尽西头的,四间屋子,两间是瓦房,两间是泥墙草顶的,连着边上四五分地,花了十七两。”   大娘笑道:“喔唷,看不出来啊,手里还没少攥银钱!那老早好买了呀,省得在那地方跟人挤着住!”   杏妮儿爹笑道:“从前还不晓得会在哪里落脚。现在看这德源县挺好,税又低,也不轰我们异乡人,除了不给分丁田,都同本地人差不多了。妮儿也大了,我也不想再带着她到处飘了,就在这里定根也好。”   大娘都笑道:“这多好!往后更该甩开膀子奔日子了!”   一时众人都笑起来。 第280章 织技会   灵素听了这事儿也挺高兴。要说起来这事儿同她也没什么干系,可她就是乐意看旁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自己瞧着都觉着说不出来的开心。   把最后一锅鱼干盛出了锅,她凑过去问道:“屋子有了,里头的家伙什呢?”   杏妮儿爹道:“房子还得略修整一下,灶台也得重新砌一个。这边天儿也挺冷,我打算砌灶的时候自己搭个火炕,冬天睡觉使。家伙什里头都没有的,等这些都张罗完了,再看缺什么再置办吧。”   灵素伸手一指铺子里的桌椅板凳道:“你看这些,都是我从乡下买来的,比县城里便宜许多。就是不好看,木料用的也挺杂,还没上漆……到时候你们要是不嫌弃,要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们带来。”   杏妮儿爹紧着说谢谢,灵素嘿嘿一笑又问上了:“那个……你要砌那个什么火炕的东西,能不能叫我看看?我听北地的客人说起过,可没见过呢!你自己就会?不用请泥瓦匠?这里没人做这个的,你要请人做只怕还做不来。”   杏妮儿爹道:“这些活儿我自己都能做,不用请人。我先修房子,等打灶的时候叫妮儿告诉你们,你们谁家里要是也想打一个,叫我一声就成。”   灵素更高兴了,连声道好。又把方才同陶丽芬闲聊时候说起的各样鱼的做法细说给那爷俩听,杏妮儿一边听一边使劲往心里记,只说往后一定要都试着做出来叫大家尝尝。   杏妮儿爹姓姚,名字大家不知道,不过因为他说能自己做泥瓦匠的活儿,就都开始管他叫姚瓦匠。   姚瓦匠带着杏妮儿进城买材料准备修补房子去了,这里几个人又议论开了。   陶丽芬叹道:“方才还说人家苦呢,这下人家都有落脚地方了。”   灵素道:“你要实在心里过不去,我就把你现在赁的小院子卖给你得了。”   陶丽芬笑道:“那我也太不知好歹了!”   那地方是灵素为了她当日能有地方住,生从自己的大宅子里头隔出来的。后来又因为她在饭庄子做工,再开了如今这个也每日都要从饭庄子上拿些熟食蒸饼的,住在那里反便当。灵素、刘玉兰和她三个人隔一阵子商议一下两处铺子的情形,也都是在她那小院里。   要不然就常情来说,她有了营生了,该赶紧寻了地方搬出去才是。她们那饭庄子的生意那么好,能多出两间房半个院子来不好?反说起买下来,那就太不懂事了。毕竟刘玉兰同灵素可不缺这点银子。   这日晚上齐翠儿吃过晚饭来瞧她,就说起这姚木匠父女两个准备在德源县落脚的事情,又道:“看看我们,人家都是刚来多少时候,都有自己的家了。”   齐翠儿不屑道:“那能比?要叫我住村里去,还不如杀了我呢!要吃个馄饨还得走半个时辰路,听戏听笑话就更别想了。还有那些牲口,都沿路的拉屎,也没个收拾的人,要是一下雨,我的天!还有下脚的地方么?更别说出来做工怎么办?每天走路来回?想走水路还得看有没有船呐!还是就不出来了,就在地里种菜过日子了?!还有,村里的人事儿最多了!咱们这样的,不定背后被怎么说呢!反正我是打死也不会出德源城的!他们那样的房子,送我我都不要!”   陶丽芬却道:“连那样地方的四间屋子几分地就要十六七两银子了……”   齐翠儿咬咬牙:“等我们再多赚点,我就拿分红买个小院子。贵就贵吧,反正也不是见天儿的买。”   陶丽芬笑道:“你们那买卖可真不少挣,你也是运气,能入了那股。我看上回出去的那位不定怎么后悔呢。”   齐翠儿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一人一人的活法儿!人家也很不差呢。弄些短绒的布就在本地卖,也不少挣钱,反正咱们这里都是织绸缎的多,懂做绒的少。虽说在丽川这都是烂大街的货色了,从前都是卖北边去的,咱们这里少见,避开那些大布庄,还是能卖出价儿的。”   陶丽芬说:“这……到时候有懂行的人一说,这买卖还怎么做!”   齐翠儿笑了:“要不是自家亲近的人,谁爱买谁买去呗,谁会多这个嘴?!”   还真有人多嘴了!谁?县太爷!   这位就是个闲不住的。刚开始人告诉他,说这里是个挺复杂的地方。你看前面几任,头一个跪在船上出的县,第二个直接弄去京里待查了,第三个更完蛋,直接跑了!更别说这地方还出了吃死阁老的鲜石粉,有个神神叨叨的湖,真不是善地,你此去可千万要当心!   所以知县大人真是做足了功课才来的。结果跑这里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嘛!再打听之前的事情,也都是三合两凑碰上的事情。倒是那个湖还真有些意思,可这也不碍着衙门什么事儿啊!至于他们几个之前在家里分析的有什么暗地里的势力或者一心要扫除异己的上官下属的猜测就更没影儿了。   那自己攒了这许多力气,可往哪里花呢?!   辣茄会办得挺好,大家都高兴,且眼看着带动了些风气。许多人都开始在自己的行当上琢磨起来了,就指着像那些得了高额赏银的辣茄菜一样,等什么时候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一下发财……   知县大人觉着这个苗头很好,他同夫人商议:“若是人人都对自己在做的、能做的活儿上心,想着明天能比今天做的更好一点,后天能比明天更好一点。这一点点的好加起来,就不得了了。这些好平分到全县的人头上,大家的日子就都能往上拔一节!我琢磨着,得再给添把火才好。”   夫人听了冷冷一笑,闲闲道:“我听闻,上回的辣茄会那几百两银钱的赏金,就是大人亲自筹措的。只是……我观那几日大人既无外出,亦没招哪家商贾来见,却不知……大人这银钱是从何而来的啊?”   知县大人刷一下打开手里的扇子,光棍地道:“你若疑心我动了哪里的银钱,你只管去查,查出来我就认,如何?实话告诉你,大人我有的是法子,区区五百两而已,不足挂齿。”   夫人心说我就是猜不到你是哪里来的银子才问你的,你哪儿来这么些废话!可眼看着也不像能问出个什么来的,便哼一声不说了。   知县大人混不放在心上,还就着方才的话头自顾自地说起来。一边夫人虽不搭他的茬,他却整得好像是两人有商有量似的。自问自答,不亦乐乎。   过了个把月,衙门就又贴出告示了,百杂行要在官集的地方办一回“织技会”,广收天下织料,以展时人织技。说到时候不仅会展出数百种绫罗绸缎、布纱呢绒,还会给出各地官行收购的价格,并备有一定数量的小片布样,供感兴趣的人买回去研究。   到了日子,那里头比年集时候还热闹。   女人家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听说这回能看到许多稀奇料子,连府城都未必有呢。这还不去看看、开开眼界?   再有绍娘子、七娘、沈娘子这些,那就是“另有居心”的了。   尤其七娘同沈娘子心里都快乐开花了。自家的连店买卖里头刚收拾停当,正要商议进货的事情呢。哪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现成的数百种料子敞开了看,只要带了纸笔去,看中哪一样记下名字产地、大概价格,直接寻行商下单子就成了!不说省了多少工夫,只说这事儿的顺遂劲儿,就是个买卖兴旺的好兆头。   绍娘子则是亦喜亦忧,她是真想看看到底又出了多少新式样的绒料。如今她的几十台织机,主要做的三四种绒料在丽川算来也是中上等的。来拿货的商贾都是老主顾了,一直都合作得挺好。   只是今年蚕丝价格果然上浮了些许,好在别处涨得更厉害的地方都有,这成品料子的价格自然也受影响。同几家商议要涨些价格,好歹都谈下来了。   买卖瞧着都挺顺遂,可她心里一直有个极不踏实的地方,就是这些东西都是人家已经做出来了自己后买的。换句话说,还有更新更好的织法,她没能耐研发出来,也没路子能知道织法;而自己在做的都是人家早就做出来的。   若是长此以往,丽川那边不断推陈出新,她这里渐渐就被比下去了,今年明年看着没准还算个中上,后年没准就算中下了。   且就算这料子还能卖,自己这边丝质好一些但生丝价格上去了,丽川那里丝质不如山南道所产,但是价格便宜。里外里,自己同丽川那边同样绒料相比的优势就又缩小了。——价钱仿佛的时候你这个好点,自然买你的,但是一旦你价格比他们的高出一些来,这品质上的一点好坏未必抵得过那个差价。   她一门心思想要自己创出一个独有的绒料织法来,还得是好绒,不敢跟大绒比,也得比中绒好些。这样才是独一份的买卖,做起来心里才有底。且这款绒料最好能将山南道生丝的优势尽量发挥出来,叫旁的地方的便宜生丝想要模仿也做不像,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只是这事情想着是挺美,哪儿那么容易做出来呢?这都几年了,也没能弄出个头绪来。试织了几款,效果都不如现在做着的这几样,虽是“独有”,这“独有”的“差劲”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这回一听说有这个织技会,她是睡都睡不着了。一会儿盼能在上头看到新的好绒料,看自己能不能得到什么灵感;一会儿又怕看到太多好绒料,那就意味着自己这里的技术越来越赶不上人家了。更别说若是价钱还平,那真是要焦心了。   灵素也带着俩娃过来凑趣。她这心里最坦然了,她就是来纯瞧热闹的。瞧瞧人就用那么几根线到底能变出什么东西来。像缂丝缂毛之类的技法,她倒没什么兴趣。因那东西道理在她看来简单,无非是人做起来费工夫,那是人限于肉身的能耐,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新的擀毡法子,新的更凉快或者更暖和的料子,什么同什么混在一处的织法之类的,她挺愿意瞧瞧。瞧着有意思神识就在灵境里忙活起来了。一路看过去,她那灵境里面半空里飞舞着的料子也越来越多。   再一个就是姜秋萍了,等她看到其中一个棚子里都是满堆的短绒料子,上头还挂着官行收购的价格时,只觉得腿一软,晓得这条路到头了,——自己恐怕得另外想法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月双更挑战成功!^_^   下个月……基础日更,另外的就随缘吧。   年节期间没办法保证双更了,抱歉抱歉。 第281章 移步换景   寻常日子寻常过,好似十天前同十天后差的大概就在更热了些还是凉了些,旁的都日日相似。这场织技会,却如同忽然从外头冲进来一个搅轮,一下子各人的日子都动荡起来,等再平静时,就分了层了。   等分层再定时候,回头看去,扼腕叹息者有之,暗自庆幸者有之,这如今看来明明白白的事情,怎么当日的自己偏就抓不住那样的势头呢?   姜秋萍一看到那些短绒就晓得要糟,赶紧去过瞧了一回,幸好幸好,都是丽川产的。至少自己还能用生丝质量差着为由,搪塞一番。不至于同人真的撕破脸。   但即使能把这事儿绕过去,这一屋子的短绒料子一卖,自己的财源也得断了。那可怎么办呢?   远远地她就看到同齐翠儿和陈月娘走在一块儿的绍娘子了,赶紧扭头往另一边去。虽绍娘子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对比人家那边越来越大的规模越来越多的织机,再看看自己那四五张还只能织些短绒料子的机子,她实在不乐意同她们碰面。尤其还有齐翠儿在,谁晓得她的嘴里会说出什么来?说起来她还是乘了自己的东风呢,要不是自己走了,哪有她的缝儿?!……   绍娘子也看到她了,见她避走,也不多看,一门心思往那些大绒、中绒的好料子堆里钻。   齐翠儿可忍不住了,指着那屋子短绒料笑道:“得,这下装不成大尾巴狼了!不晓得那些买了她料子的人得多恨得慌!”   陈月娘拍她一下道:“好了!赶紧看看咱们的事儿吧,你光顾着看人家的能给自己挣钱?如今越来越热闹,说不定房子又要涨价儿了,到时候别喊!”   齐翠儿撇撇嘴:“干什么不说!她都能做我还不能说了?我说着不挣钱,可我高兴啊!千金还难买人高兴呢,我就说!”   绍娘子已经快走两步跟前头一处铺子的管事细问起来了,手里扯的是一块顶绵密的绒料,看了又看,满眼的艳羡。最后掏钱从那里头买了七八块布样,都没手帕子大,一下子也花了快一钱银子。   齐翠儿皱眉:“真够黑心的,这么点碎料子还要卖钱,还卖得这么死贵!”   里头的管事听到她的话也不恼,还冲她笑笑。   走出来了,齐翠儿道:“这行里的人气性怎么越来越好了,听见我那么说了不跟我生气还冲我乐!脸皮忒厚!”   陈月娘抚额:“你这嘴里就出不来一句叫人痛快的话。人不同你生气不好?你背过身还要说人脸皮厚,真是什么道理!”   绍娘子连着看了几处绒料摊子,情形比自己想的要好些,心里也松快了些,才有精神搭她们两个人的话道:“这东西,懂的人看了是宝,不懂的人看了是草。你还嫌贵了,你晓得那一匹什么价儿?三十两,五十两!肯裁成这样方正的小块特地卖给我们,为的什么来的?为着叫我们做这行的能拿去自己拆了细看看,人家都是怎么个道理织出来的。若是能学到个三五成,再加上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就能创出新的料子来了。   “你说那话,人家是当你外行的,不同你笑笑还干嘛?难道他还花精神教你这东西是派什么用场的,该怎么看?寻常哪里找这样的料子碎块去!就算去风和楼,料子或者有,你想看起码也得裁一尺三尺的才成吧?更何况那些大绒料子都是整匹卖的,寻常都不放在底下,想看看都难呢!你再想想你方才那话,你自己咂摸咂摸是什么滋味儿?”   齐翠儿听了细想一会,怒道:“好啊!小王八羔子方才是笑话我呐!”   陈月娘同绍娘子听了齐齐摇头,陈月娘道:“凭人家教你什么,你总有办法奔着没要紧的东西生气去。我也服了你了。”   那边七娘同沈娘子则跟老鼠进了米缸似的,一边看一边伸手唤人:“这个,这个,快记下来。”又伸头问里头的管事,“劳驾,这几匹料子什么价儿?”   里头的人便答:“价儿比上头挂着的高一成,上头是收购的价码。不过现在不能卖,得等最后一天才许出售呢。这两天就是给大伙儿瞧的。您要是想看看究竟,这里有布样,买回去拆着瞧了也不心疼。”   七娘摇头,沈娘子却伸手道:“那这个、那个还有这个,还有那仨,都给我来一份布样。”   里头伙计利索地给包好了,刚想递这位美娇娘手里,横里伸出来一只大手,一把接了过去,顺便撂下一块碎银子。伙计抬头一瞧,嗬,这位生得可不善,那双小眼睛眼神甚是锐利……再看看边上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心里直摇头。——小神仙快过来,知己在这儿呢!   那边七娘叹一声:“那还得两天吧?到时候是一早开门就能买卖了还是得等到下晌?”   主管正想说话,边上过来一器宇轩昂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的年轻后生,看着他道:“我先把定金给你,那日我们来提货。若是没来,这定金也不用退了。如何?”   主管紧着抿嘴,这事儿……说如今不能卖,倒是没说不能收定金。说不能卖不过是为了叫大家伙都有机会瞧瞧整匹的料子什么样儿,只要收了定金,东西还放在这里,那就不算坏了规矩。   那人见主管犹豫,皱了眉头道:“还可以给半成的收管使费……”   “成!成!就照您说的办!您要哪几匹?要多少的?我给您开个收据!”又赶紧回头叫伙计,“去把咱们的印拿来!”说是印,其实就是从前七娘她们做工时候的工牌私印,这都是能追着人的。七娘晓得规矩,看看黄源朗,站一旁不说话。   等那主管开好了笺子拿过来,黄源朗就递给七娘,柔声问道:“瞧瞧可对?还有别的什么想要的没有?”   七娘心里直叹气,这呆子以为是自己喜欢想要买来自己穿用呢!还白给人半成的使费,真是……幸好这官行直接在收购价上加的成,委实比外头买的便宜,买到就算赚到了。自己就领了他这份心吧!   也放缓了声道:“嗯,挺全的,就这些吧。”   黄源朗付了银子,挺高兴的。   旁人家相公怕媳妇乱花钱,买东西没个节制;黄源朗却是盼着给媳妇花钱,没办法,他家媳妇太能挣钱了。干挣不花,就算花点儿,比起她赚进来的那也是九牛一毛。想他当日可是从灵素那里打听过七娘的爱好的,晓得她就是喜欢些衣裳首饰的东西。他是卯足了劲儿要好好打理家里的产业,叫七娘往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谁知世事难料,她媳妇现在倒也买东西,都是买地皮买宅子院子或者干脆买半条街……这,这同当日说的不太一样啊……   就这样,七娘同沈娘子俩人逛织技会为新开的连店找货,后头跟着俩大汉,再后头跟着几个管事和随侍,整个一天官出巡。   然后大师兄是就怕自己娇妻累到了,黄源朗是生怕自家媳妇东西没买痛快;一个走两步就要过去耳语几句,另一个则一路下定金横扫会场。   陈月娘绍娘子几个同她们碰上了,说了几句话又各自忙去。回过头齐翠儿叹了句:“女儿嫁郎二投胎啊……”   绍娘子满脑子都是那些料子的织法,心里好似摸到点什么又好似还差得远,没心思管她。   陈月娘同齐翠儿向来要好,又怕她往后再嫁歪了心思,便道:“你还得看看七娘和沈娘子的能耐。她们一个能做起填塘楼和水围库来,一个能支撑起风和楼,更别说俩人的心性和样貌。世上好的东西尽有,能拿到什么,却得看自己本事了。”   齐翠儿便道:“你说的是。像我们这样的,这辈子也比不上人家的。”   陈月娘道:“干什么要同人家比?就算你能比过她们两个了,还有公主郡主王妃王后呢,你能一个个都比过去?你再能耐,世上总有你比不上的人,也总有比不上你的人。比这些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齐翠儿不说话了,绍娘子回过来添了一句:“做人老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看,能生出什么力气来?能下力气的地方,总是在自己有的东西上。想想自己这会儿这样子,有什么能做的,能做得更好的,才有奔头不是?”   急匆匆说完又赶着往前面的铺子去,手里挽着的包袱也越见大了。   灵素这一天也逛得挺乐呵,到家方伯丰问起来,她甩甩脑袋:“挺有意思的,我学会了好些织法呢。”   方伯丰随口问一句:“哦?学了多少种?”   灵素神识往灵境里一扫:“三四十种吧。”   方伯丰“噗”一口汤喷到了地上,连连道:“哎,哎,没忍住……”   说着自己赶紧拿了抹布一通收拾。   灵素正给俩娃儿夹菜,才问呢:“怎么了?”   方伯丰还咳嗽着说不出话来,湖儿老神在在地替老爹答道:“吓着了。”   岭儿咽了嘴里的肉饼,摇头晃脑:“想不到啊想不到!”   灵素看看她,对方伯丰道:“这样儿怎么同楼里掌柜的这么像。”   湖儿在边上解释:“同数钱爷爷学的。”   掌柜的在三凤楼里老在柜台呆着,可不是数钱的么!   灵素又说第二天还要去,方伯丰忍不住笑道:“这都学了三四十种了,还去?”   灵素道:“我想看看人家印染的法子。怎么能染出那么些颜色来呢?一个绿,怎么变出来那许多的!又都是用什么东西染的……等我学会了我就能自己染料子了。”   方伯丰笑:“从前还说要学人烧窑呢,我看你真是活到老学到老了。”   灵素点头:“我过两天还跟杏妮儿爹学怎么打火炕去呢。学会了咱们家也起一个。”   方伯丰摇头:“都随你喜欢吧。”   又说起衙门的事务来,方伯丰道:“如今催着我们研究养土的法子,你上回说的,我正整理这些。有些东西还不太明白的,恐怕要自己上手试试才成。”   之前灵素把自己想明白的几样养土的方法都告诉方伯丰了,且她是真在自家山上试过的,方伯丰也去瞧了几回,果然不差。只是看到的已经是养成的结果了,中间操作起来需要注意什么东西,还得再细查补全。   方伯丰道:“这事儿是眼前要做的,其实我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那稻花的事儿。你说怎么能叫一棵稻的稻花打粉给另一棵稻呢?这个……”   话没说完,对边岭儿摇上头了:“不成的,花花都在壳里呢。”   方伯丰很受伤:“你、你怎么知道的呢?”   灵素心说她这不是知道,她这是没忘光…… 第282章 意外之喜   灵素问明白了,晓得稻子跟桃儿李子一样,都是传粉结果的。不过这稻子特别,它都一粒籽一个包自己好好呆在里头。你想叫一棵稻子纯用另一棵稻子的粉,另一棵再用这一棵的,还相互间不杂染,这可太难了。对凡人来说太难了。   要是她出手倒容易,她有神识啊,何况如今神识又精进了。便是花粉这样大小的东西收起来也没什么太难的。   晚上躺下了她脑子里还一直是这个事儿,翻了个身,边上方伯丰问道:“逛累了睡不着?是不是腿肚子酸?我给你揉揉。”说着就要起身。   叫灵素给止住了,笑道:“我这一点脚都上房了,走这几步路还脚酸?我是想你说的稻花的事儿呢。之前还当能成了,谁晓得这么难。”   方伯丰这才躺下了,叹道:“这个主意听起来是对的,只是不晓得要怎么才能做成。若是能找出条路子来,哪怕多花两年时光,也值当。往后就能一直用下去了不是?唉,我还得再想想。”   灵素听了他这话,就拿定主意不插手了。至少不能在官田里帮着搬运花粉。自己要这么干了,到时候好稻种倒是出来了,可方伯丰都不晓得这是怎么做成的,往后自己一走,这世上也没人有这个手段了,只算是助人于一时。不如叫他自己琢磨去,能帮的小忙帮一把,等他真正走出条“人的路子”来,才真的能助益世人。   不过这东西听上去这么好玩儿,叫她真放手也不能,再说了,如今天时越来越冷,谁晓得他们那正经的法子出来赶不赶趟。这样,自己先在群仙岭里头试起来,两手准备,既不耽误人事,也不耽误仙事,真是最合适没有了。   主意打定,心里安泰,翻个身就睡着了。   第二天带着俩娃还往织技会凑热闹去,这回就看人家怎么染出那许多颜色丝线的。   在那条染街上,不少姑娘妇人围着摊子在问:“伙计,这个是什么颜色?就是那个缸里的颜色染的?”   那边伙计就道:“这是秋叶黄,这染料如今这里可没有。这里只是给众位演示一下染色的手法和这烦难,用的都是几个常见的颜色。要真叫人把染坊的颜色都搬过来,这么小地方可容不下!”   那边又有人拿了两个绿丝卷比着道:“这俩不一样?这么挨着比着看,好像是不太一样似的,分开了哪里能看出不一样来?!”   这摊的管事便笑道:“一个人一个人眼睛不一样,有的绣娘子看这么些青绿的还觉着没自己想要的呢!像之前风和楼的神娘子,她有一副百荷图,里头的丝线都是特地请老师傅专门调的。绣出来一看,嚯,比真荷叶还真!”   众人大笑:“做买卖的嘴都不能信,比真的还真叫什么?!”   灵素不同她们掺和,她就在那几个染缸边上晃,背在背上背篓里的岭儿却指着架子上的丝线嘟囔道:“蝈蝈绿、蚂蚱绿、福禄绿、白菜绿、豆角绿……佛腿红、虾虾红……介个佛腿红不好看,细熟佛腿,生的才好看!”   听得她娘赶紧也不看染缸了,背着俩娃转出了店铺,丢不起那人……   过了两天,织技会开完了,七娘同沈娘子又来约灵素去看她们这回囤的货,灵素就说起这日的事情来,沈娘子抱着岭儿爱得不行:“好孩子,真厉害!这颜色最难就在个活气上,生火腿可不比熟火腿好看么!”   七娘也觉着稀奇,就怂恿沈娘子道:“你把你那些都差不多的颜色拿出来给囡囡瞧瞧,看她能分出来不能!”   沈娘子叫她说起了兴,还真叫人捧了一个长匣子来,里头全是青绿色的丝线,问岭儿道:“囡囡喜欢哪个颜色?”   岭儿看一眼,撅噘嘴:“不喜欢,不好七。”   这不是青的就是绿的,眼看着都是素的,可不是不好吃么!   几个大人都笑倒,沈娘子抽了块帕子出来道:“那囡囡认不认得出姨姨用哪几卷线绣的这帕子?”   这帕子上绣的一枝春,沈娘子好新巧,不同旁人多绣桃花海棠,她这里就一枝青碧,全是深深浅浅的枝叶,看上去就跟一枝新绿正映着日头似的,透着那么股子鲜活。   岭儿看了一眼那帕子,就低头从匣子里拣出几个线团道:“姨姨用的这几个,还有两个□□绿和苔藓绿这里没有。”   方才还在笑的沈娘子这下笑都笑不出来了,抓着岭儿的手,连连道:“唉哟!囡囡!哎呦!我的囡囡!”   七娘也捂着嘴:“这可真是……这憨人的憨福也忒大了!”   灵素看看那俩大人,再看看一脸不明所以的囡囡,心说凡人就是喜欢大惊小怪,这颜色不是你们自己染出来的么,既是染出来了自然看得出来,这有什么好稀奇!——没法儿说她!   晚上各回各家了,沈娘子就同大师兄感慨:“我就是打小对颜色敏感,旁人分不出来的丝线我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来。后来才学了这门本事。要说手艺,只要肯吃苦,愿意下功夫,总还是能学出来的。可这颜色上的东西却难练,真的九成看天赋。囡囡这块上只怕比我还强!我方才说等囡囡长大了姨姨教你绣花好不好?你猜娃儿怎么说的?她同我说,不要,不好吃……嘤嘤嘤……”   沈娘子说着话就埋大师兄怀里撒上娇了,大师兄乐得不成:“这怕什么的!你教她绣冰糖火方、烧鸭子、炙鹿肉……啧,估摸着也不成,她非把绣样都啃毛了不可!”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沈娘子歪相公怀里捶他一拳:“我好容易寻着个能教的徒弟,她还不肯学,可郁闷死我了!你还笑!”   大师兄呵呵乐道:“这还小呢,只想着玩儿。小姑娘没有不喜欢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的,等往后长大了,只怕就乐意学了。”   沈娘子听了这话一下子坐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从这以后,岭儿同湖儿多了许多精致绝伦的四季衣裳,没办法,一早看好徒弟的娇美师父准备从小培养自家徒儿对衣饰之美的兴趣,这样往后长大了拜师学艺才水到渠成不是?   可徒弟还不怎么领情。早上灵素拿了衣裳给她穿,“不要,不要穿介个。”   灵素看看自己手里拿的樱粉底散绣落英的褂子,不解道:“干啥不要?挺好看不是?粉嫩嫩的。”   岭儿道:“要那件倭瓜黄的。”   灵素只好把那件自己做的拿来,问她:“穿这个?上回你姨姨看了还说这颜色老气呢。”   岭儿抓着那衣服满脸高兴:“介个好!”又转脸央告自家娘亲,“娘,下回给我画个又又串吧,要大块的又又那种!”   灵素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成啊,反正你们年年衣服都得做新的。”   说着话岭儿穿好衣服了,大襟的倭瓜黄褂子,前头绣着些火腿片,后头用绒白布缀着盘包子……   湖儿不挑,给拿什么就穿什么。有时候灵素觉着俩兄妹站一块儿,一个上头这许多吃的,另一个这么素着也不像话,就给抹些什么糕饼糖豆的花样上去,配着湖儿那一脸端肃的样子,还真是叫人不晓得说什么好。   沈娘子看到了几回彻底绝望了,换季再送衣裳来,也不上什么折枝花样了,上头自领到底跟开席似的绣着好几盘菜,真个栩栩如生。   结果一看自家小徒儿还是不穿,沈娘子急了:“囡囡?怎么不穿姨姨给你做的衣裳?是姨姨做的不好?我问了你舅舅的,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呀!”   岭儿可怜巴巴看着沈娘子:“不细的,不细的,姨姨画得太像了,好像能闻到香气一样!穿上会一极牛口水……”   大师兄听了这话,转天就叫人送了一桌上等席面来,岭儿衣裳上的图都在里头。   方伯丰听说事情原委,再看看风和楼的神针沈娘子都拿绣百荷图的手绣上德源鸭了,还有个这么唯恐天下不乱、乱了舅舅替你兜着的舅舅,直摇头感慨:“别给惯坏了!小孩子哪里经得起这么惯!”   说完了夫妻俩又说起那叫人挠头的稻花传粉的事情来。   吃饱了的小岭儿忽然对自家老爹道:“爹爹,你可以找个自己没粉粉的稻子和有粉粉的种在一起啊……”   方伯丰眼睛一亮,手有些抖,赶紧把手里杯子放下,问道:“有这样的稻子?”   灵素在一旁作证:“还真有。对啊,还能这样,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方伯丰几步走过去把自家闺女一把抱起来,高高举起道:“乖囡囡!爹的乖囡囡!还想吃什么不吃?爹给你买去!”   灵素想着,方才好像谁说什么别惯坏了孩子的?   说起来这些还都是一场织技会引来的热闹,灵素自己也得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她看了那许多料子,觉着人真是挺巧的。就一根蚕丝,一朵棉花,一把羊毛,能玩出这许多花样来。还能根据各种材质自己的特性,做出丝绒磨毛棉呢料这些,真是挺有意思的。   一边琢磨一边学,等灵境上空各种丝麻棉毛的料子上百块各自翻飞的时候,忽然她心里一空。灵境中正各自织着的料子也同时停了下来。   又过片刻,停滞悬浮着的各样料子忽然一虚,再清晰时已经是一匹匹完整的绸绒呢布了。   渐渐的,半空里浮现出越来越多完整的料子,而另一边堆着的丝毛棉麻等线卷则在不断减少。   灵素睁了眼睛,里头“变”料子的风暴才彻底停止。寻常在灵境里也要织几天的料子,如今只一两个呼吸间就完完整整堆在地上了。   她觉着整个灵境和识海中都飘荡起一种悠远的声响,却又无法听清,等心神复定,一展神识,却是直接上了一个大级。   心里先想着:“果然是熟能生巧,这活儿干多了就能突破啊……”   失笑一回,再去细细体会方才那一刹那的感悟。   就在她用神识同时织起百十匹料子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所谓各种织法,不就是一些线在一个给定空间里的相对位置变化么……说来说去无非谁上谁下的事情罢了……   人要借用织机,是因为凡界的时空法则是如此运作的。可自己用神识在灵境中,为何也要遵守凡间的法则?   一时心悟,织布在她那里就变成把原本团成团的线换成另一种方式堆放。凡人需用手一寸寸织出来的东西,在她这里变成一动念的事情了。   “哎,好玩的东西又少了一样……”她这么想着。 第283章 莽山脚下   这有意思的事儿少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儿却多了一样,——就是那第三个护阵了。   之前入凡令警示,是神隐庙、不求观同莽北三处,如今前头两处叫她乱拳打死老师傅地给弄得安宁了,最后一处还没去看过呢。实在她本来是打算等“过完”了这一辈子再去的。警示时间之前给的两百年,后来变成了一百八十年,就算如此,时间也足够了。何况自己勤快多做些活,没准神识还突破呢,到时候去就更便当了。   不过现在这神识忽然又突破了一回,且还不是因为单纯干活“练”出来的,是自己忽然的一点感悟,她忽然就惦记起那个还没来得及去看的护阵来。只是不晓得如今这点能耐,去一趟费不费劲。   要是能一天一悟该多好啊,这辈子过完就直接从凡界飞升了!怎么从前在上面反而没这样的机会呢?——这神仙真是越来越像人了,起码这做白日梦的本事就练得十分到家。   这里把界影调出来细看,心里盘算着来回一趟大概要多少时候,怎么去合适。   神州有句话,叫做“走遍天下,还在莽山脚下”。单看界影来说,这话还真有道理。这莽山在中间隆起,带起了无数条高低走向不一的支脉,数条大河亦皆发源于此。在灵素看来,这地形不就是个包子嘛!——莽山就是中间那个杻,边上一道道褶子,不过比寻常的包子略稀疏些……   所以论起来岭儿也是家学渊源啊。   她惦记要去莽北,除了这本职正事外,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一个就是之前买了她两袋子黄绿丁的莽北商人说的莽北风情十分引人。她如今知道这人看到的世事常是在真的世事上又笼了一层自己的见识,那这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风土人情,是不是规矩也会差出许多来?就跟齐翠儿常会说“县里同我们那里”的分别一样?   二来之前姚瓦匠自己要搭个火炕,说好会请灵素她们过去瞧的。陶丽芬没把这事儿放心上,灵素却好奇得很。因她之前也听北地那客人提过的,说这东西如何好使,冬天用了如何暖和。这天时渐寒,粮食的事情衙门的在忙,她一个“妇道人家”就关心怎么叫一家老小别挨冻,过得舒坦点。   结果等了好些日子,也没见说起,这日杏妮儿过来,灵素又问起来。才知道之前在北地搭火炕多用的土坯,姚瓦匠怕这边潮,泥的容易塌,就想用砖砌。这就得等砖块了,还得要些日子。反正如今离天冷还早,倒也不着急。   灵素这被勾起来的好奇心,就这么在半空里吊着。得,这里一时半会儿瞧不着,不如去莽北瞧瞧正宗的去!   尤其听说那边没进十月有时候都能下雪,她更想去了。跟人多学点儿御寒的能耐,到时候回来还能教给旁人,不是挺好?   这接下来就该琢磨琢磨路程的事儿了,怎么去合适。是翻山好呢还是绕路好。   她虽在群仙岭里横行无忌多年,后头那雪峰可没翻过。听说莽山的主峰比那雪峰还高呢,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能不能一口气把御风之力提到那个高度。别整半山腰上不去了,这可就真的“头撞莽山再回头”了,未免太过“丢仙”。   因为这回的“公务”里掺杂了“私事”,可比上回去不求观积极多了。心里也跟小娃子盼赶集似的,那么闹腾腾地安静不下来。转天得了个空,就先试着登了一回平湖崖后头雪峰的顶。还真叫她上去了,也叫她远远看到了莽山群峰。难怪说是神仙居所了,要是神仙真在天上住,这说不定还真就顶着了……   心里胡思乱想着,御风朝那边也去了一回,比她心里想的容易得多了,没一会儿就打了个来回。   这下她倒不急着去莽北了,反在高崖上跌坐着想起事儿来。   是啊,自己这靴子是哥哥给炼的,用的都是上面的东西,本不在此间法则内。怎么自己如今会觉着那些山峰有高下之分了,这靴子御风有远近之别了?若是这样的心念在,又如何能有“瞬移”那一日?还是说,自己到不了瞬移那一日,就是因为自己一直有这样的心念在?   就想起自己之前在上面没事喜欢拿块布在小屋里四处抹擦的习惯来,也每每遭小朴等人嘲笑,大长老看了也摇头叹气。一个避尘诀的事情,怎么到了自己头一个想到的却是抹布呢……   好生反省了一通。   这日岭儿同湖儿被苗十八和燕先生带出去游玩,她得了空,就裹上斗篷蹬了靴子往莽山之北去。   上回只到了莽山主峰附近,这回越过了主峰,前头绵延着群山如阵,瞧着是群仙岭的表姐堂妹们。且这莽山在北边的支脉比在南边的更多,逶迤远去,气势磅礴。   灵素站上头呆立了许久,忽然发现这人身也挺好的。虽然笨重了点儿,但是能看到这些东西,生出这样的感受来。要是换成神识,直接就是个“知”,倒是没什么错漏偏差之虞,可也没有旁的所觉了。   啧,这神仙自从凭一点时空法则的皮毛捡了个精进,如今是越发好东想西想了。   到了北地一看,发现这里同康宁府大不相同。头一个这地就平。太平太平了,那么远看去都没见几个山包,真是一眼看到天尽头。“那这里的太阳落山怎么说呢?也说落山?可这也没山啊……”   至于北地的寒,她可丁点没感觉到。这会儿正逢夏时,热烘烘的一点也不比山南道凉快不说,还特别干。大路上车马一走,尘土飞扬的,便是大城中亦如此。想想也是,德源县城里全是石板路、拼花青石路,这地方连个山都少见,那里寻那么些石头去!   地里都种了庄稼,没见到什么水稻,连旱稻都没见着。倒是高粱粟米麦子都不少,山南道的麦子可早就收了,两地气候不同,想是农时都差着许多。   往城里一走,把自己吓了一跳,——人说的自然都是莽北地方的话,可她居然一听就懂了,不止懂了,还随口就能说。只是不晓得是因为最近神识突破了,就跟忽然能认得字了一样;还是本来就会的,这肉壳子里自己存着的。   此间的房屋也都是土墙砖墙的多,且房子都比南边的要矮上一些。想来是冬日风大寒冷,若是跟七娘家那些轩馆一般,得烧多少炭才能暖得过来?!   这时候东瞧西看的,叫她又找到几分当年初到马塘镇上的滋味来。只可惜边上少了个方伯丰,要不然俩人再寻个什么铺子,要一碗炒饼炒面吃,就更有旧日味道了。   要真叫她逛起来,逛个十天半个月也不够。她还有许多关于冬日御寒的事儿想请教请教当地人呢。可这会儿大太阳毒辣辣晒着,谁要同你说袄子裘皮的事儿!听了都叫人起身痱子。   只好作罢,想着反正来日方长,往后等凉快了再细细打探不迟。   在莽山脚下的城里略晃荡了一会儿,买了些当地的吃食,尤其把几个小店里的一些她瞧着稀奇的饮食器具看在了眼里,路过木工行的时候扫了一眼,凡有的就顺手买了,顺便还问问人家如何用法。店家见她一口本地话,却不会用这些东西,只当是新嫁娘,没做过活计的,还特地细心给她演说一回。   这没要紧的事儿做起来太得滋味,可也不能因这个耽误了正事儿,还得往护阵所在处看看去才好。   这护阵离莽山有些远了,不过神行靴在,也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到了那里一瞧,却是个极大的湖。灵素看看这湖,面上若有所思。要说起来,莽北少水干旱,眼前这个湖也很不算小了。可同界影里看到的比起来,却小了整整几圈。   这个湖,湖水碧蓝,衬着边上一片灰黄,好似麻布上嵌的一块蓝宝,瞧着总有些明珠暗投的意思。这周围多少州县,都得益于此大湖,日子都比别处的百姓好过。   灵素看过界影,晓得护阵就在这湖底下。这湖呈漏斗形,底下还连着另一个更大的暗湖,这里的护阵就在这暗湖里。   近前细看了,并没有如神隐庙和遇仙湖中渣水那样的异色亮点,那就不是为了凝练毒素受的损。这阵在暗湖中,便是有人群在湖边祝祷,对其影响应该也不至于如此之大,那到底因何受创?   神识探去,随着灵能流转,最后在底下阵中感受到一股紧迫之力,却是在使劲凝水。好似因相连水域已有大变,这护阵却是收不住那么些水了,灵能空耗而致损伤。   灵素这才想起上头的湖面确实比界影里的浅了许多,究竟因何而起的?她便在周围四下探寻起来。   这一探寻的,倒是叫她在大湖周围寻着了不少比遇仙湖里法阵还小许多的小护阵,不少小护阵边上都有神庙家庙。只是如今这些小护阵里,也有六七成已经彻底损毁了,余下一些也多受了重创。且这些护阵的能法,无一例外都同水有关。想必也是因此地民生多牵在一个水上,才有历代下凡来的前辈大能们欲施援手以保太平。   最叫她意外的是,其中两个彻底损毁的护阵空间里,都发现了金箭,就同之前遇仙湖和神隐庙里的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人做的,目的何在?   有一处护阵不远处有村庄,灵素看今日是来不及修补那些小阵了,便索性先往村里去打听两句此处护阵的事情。既然有金箭,说不定从前也有过什么仪式的。   结果一问还真有故事。一个大娘告诉她:“那是个骗人的地方儿!从前说有什么神仙,后来来了几个能人,说恐怕不是神仙,估计是妖魔。要是真有神仙,以神仙的能耐,怎么不把我们这边也变得同水乡似的好过日子?偏要我们这样捱苦受累?却是妖魔故意弄些小法术哄人供奉来的!   “起初我们还不信,后来那几个能人,集了信神的人来这里念经祝祷,果然把那妖魔给镇杀了!从前的一些神异事情都没了!之前那底下有一口井的,凭多旱的日子,也都满平的水,不会干!东西掉下去还能浮上来。从那妖魔一走,那井也跟着枯了。最吓人的是,等那井干了,有人想下去淘一淘,发现那井挺老浅的,从前水都满着,也没人在意过这个,可也不该那么浅啊!那么浅哪来的水?!还有啊!那井底,竟都是些白骨!   “啧啧啧,你说说!这里多少人都是吃那口井的水长起来的,看到那些捞上来的骨头,真是……吐得肠子都要翻出来了!怎么从前吃的时候就没吃出有死人味儿呢!还不是叫妖魔的法术给魇住了!幸好来了那群能人,要不然我们还不晓得吃多少辈子这些尸骨水呐!”   灵素忍不住问:“怎么知道那骨头就是井里一直有的,不是后来扔进去的?”   大娘看她一眼:“谁能往井里扔这些东西!之前一直那些能人们守着呢,就怕会有妖魔从里头出来。等到井都干了,晓得那妖魔被咒死了,人家才离开的。没两天村里人就去淘井了,之前都怕里头还有妖魔,谁敢去?后来去的那个也是村里出了名的傻横。结果那一场被吓得哟,如今天一黑连家门都不敢出了!……”   之后大娘又说了许多从前妖魔的痕迹,灵素一边听着,一边神识看着那个埋在地下、聚水净水的法阵,不知道当日阵心毁损的时候,这护阵可生了阵灵?……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最近不用等双更了,这周要补写隔壁的番外,之后如果能多写一点,也得存着以防春节时候没空码字。   如果顺利的话,争取下个月恢复双更。   再次谢谢支持! 第284章 宏水木   灵素自觉心力交瘁地回到家里,却看到方伯丰正同自家俩娃在商议事情……在、商议、事情!   方伯丰道:“确实是……爹爹还真没想到这个……”   湖儿在边上拿了几根草棍在那里摆,“没花的稻子,少。找到了,用别的稻子的花,出来种子,也少。明年要再试种,还得到处找没花的稻子。这样不好。没花的稻子也是稻子长出来的,所以没花稻子借一种稻子的花,长出来的稻谷,再长大还是没花稻子。没花的稻子借另一种稻子的花,长出来的稻谷,再长大是有花的稻子。都要找到才能养出很多没花稻子来,才可以一直试种。”   方伯丰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频频点头:“有理,这话有理。只是不晓得这没花的稻子是不是单一个品种的,还是稻谷种下去哪里种坏了才变成那样的……要是……”   岭儿说话了:“细就那样的,不细种坏的。”   方伯丰深吸口气:“这,你怎么知道……好吧,就算你知道的是真的,上哪儿找这两样有花的稻种去啊……”   娃儿娘回来了,笑嘻嘻搭话:“哦,这是要找什么呀?”   方伯丰就跟见了真神一样,“灵素!你过来听听!我方才看书,他们闹着要我念两段……湖儿说这个……说书上那法子做起来行不通……”   等三两句说完,灵素点点头:“所以得先把那两种有花的稻子找出来。一个会同无花稻子生无花稻子,这样无花稻子的谷种才会多起来,往后才能一直有稳定的无花稻子可用;另一个同无花稻子能生有花稻子的,这个倒容易,应该挺多的。不过我琢磨着,这个种性同我们寻常说的什么稻种可能还不一样,不一定白胖子就都能生有花还是无花的……不管怎么说,找起来看吧!”   方伯丰看灵素这么快就把事儿想明白了,叹道:“这事情道理还好说,主要是湖儿才多大,他竟然……还有岭儿……你倒一点不吃惊!”   灵素笑道:“你这是同他们待一块儿的时间少。上回我要去码头铺子瞧瞧,玉兰舍不得他们俩,非给留在饭庄里了。他两个别处也不去,就待在熟食口儿那里。不是饭点,也没什么人,一个新来俩月的伙计在那里瞧着。过了一会儿有个熟客挺着急过来,身边没带银钱,赊了点东西走了。   “小伙计不识字,也没法记账。一会儿玉兰过来了,赶紧上去说明,说:‘东家,方才有人来赊了点东西。是住前头那片儿的熟客,就是那个……’结果湖儿搭话了,‘是秦木匠的老爹秦老秃瓢!’伙计跟着点头,又说赊的东西,说不明白,只好往摊上指,湖儿又说,‘半斤酥肉半肥瘦的,半斤炸脆骨,二两风肉脯子、辣的。’   “玉兰学给我听的时候,中间还一直吱儿哇地说什么了不得、不得了的,其实就是记性好些,湖儿又喜欢琢磨事儿,没啥好稀奇的。娃儿们都有自己的脾性,我们家这俩……稍微各色点儿。”   方伯丰听了只好摇头:“我算知道了,这人同人最大的不公平,就是天生的不公平……”   看着方伯丰又忙着跑进西屋里去记下方才说的东西,灵素心里缓过来了些,至少还有人在为更多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而努力吧。   之后灵素就在日常里抽空去莽北修复那些尚未完全损毁的小护阵。只是这些护阵虽未彻底毁坏,也多半受损严重,她的神识飞速进步是同她自己比,整个论起来到底层级在那里,这速度是怎么也快不起来的。   对于神龙湖底的大护阵,她却束手无策。要追其道理倒容易,只要能恢复水量,其灵能损耗从月华星光里得到补给,便能渐渐回复。如今是凝水的损耗实在太大了,补还的不足以覆盖其消耗,才会持续恶化。   于是灵素靠着神识,往周围探看那些同神龙湖暗河相通的水域,结果发现这些地方大半都干涸了。且无一例外同一种极高大的树木有关。再回头看神龙湖,那浅了许多的湖水沿岸也种满了这种树,有些离水近的,树身大半都泡在水中,露出来的枝叶依然繁茂,真是叫人不可小觑的树种。   问了人,才晓得这种树叫做“宏水木”,长得极快,又耐水,木质还好。莽北因为干旱少雨,木料向来价昂。不少地方都有上了年纪种“养老树”,生了女儿种“嫁妆树”,生了儿子种“添丁树”的习俗。都是为了将来早做准备的意思。   大概七八年前,不知道哪里弄来了这种树,叫做宏水木。说只要种在水里,怎么都能活。   这神龙湖每年旱季和雨季水位差异极大,寻常的树种远了旱死,种近了淹死,不是容易伺候的。听说这宏水木整个被水淹了十天半个月都死不了的,有人将信将疑买了些苗木种在了自家围水养鱼的湖边草塘里。没想到这树真是神树,长得极快,三年便可成材伐木。且真的不怕地湿水淹。   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看到如此,都上门求苗木。这树还好活得很,直接剪了树枝扦插就成。这没上三年,凡是能种的人家都种上了。   从前湖边的一些没用的泥滩子草塘,也有人走了官府的门路包了下来。一圈一圈地种树,随着水位逐年降低,这能种树的地方也越来越大了,种树的地方越大,种的树越多,这水位降得越厉害。   灵素看看这些树的树根,再看看其皮上脉络,真是个能喝的家伙。   这神龙湖还算好的,另外几处只有浅层暗河与神龙湖相通的地方,随着神龙湖水位逐年下降,早就干成荒滩了,如今只能看到一些刨掉树根的深坑。   罪魁祸首找着了,可怎么办呢?   这树不是牛羊活物,她倒是能一使劲儿都给收灵境里头去,也算一了百了。可一来这动静未免太大,到时候不晓得又要编出多少个妖魔横行的故事来。二来许多人家真是把身家性命压在这些树上了,借钱租买的泥塘湿地,借钱买的苗木,这三年里全家劳作的收成就够付这些钱的利息的,全家人翻身就等着最后能伐木的那一天。要是真给人一下子收没了,不是断了一家人的生路?   再一个,就算她今天给收走了,明后天他们还不种了?还是说自己隔一阵子就来逛上一回,看谁家又种了就给他连根收了?都不是个真正能行的法子。   另一个就是说道理了。这个灵素如今都不想了。这里的人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宏水木吸水厉害,本来这一圈就靠神龙湖活着,要是神龙湖真的哪一天干了,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她在几处地方都同当地百姓说起这个话头,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坚信:“这神龙湖的水十万八千年都没有干过,底下通着海呐!哪里会没水,真是瞎操心!”   十万八年前那会儿有你们没有啊,还说得这般笃定。再说那湖水眼见着一年比一年浅,只看靠外来不及挖的树根就晓得了,非说不会干,不是睁眼说瞎话嘛!灵素也只好叹气。   还有的倒认这个事儿,不过人家也直说了:“从前我们这里收成就没多好,这两年更得了,哪年不得靠买粮吃过活?没银子拿什么买?都别叫种这个树,倒是把水省下来了,把命填里头了!甭跟我说什么子孙后代的事儿,我自己个儿都饿死了,我管谁的子孙后代来?!”   再有自己就没有湖边水边的地的,听灵素同人唠这个话,便嗤笑:“成啊,这位小嫂子大概挺有见识,说得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您去同那些种了树的说去,看哪个得了神明旨意发慈悲少种一块,也匀我们两棵沾沾光!”   周围家里没树的听了这话都笑着起哄,直道最好谁家真别种了,他们好种去。这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想干?这莽北这么多地方,木料根本不够用,近水路的还能从南边和更北边运来,腹地不通水路的地方连棺材都做不起厚的。神龙湖是得天独厚,如今又有了这样一条发财路,只有轮不上的,就没见过不想干的!   也有真有见识的,灵素一说起这个水位连年下降,许多别的地方从前有水的如今也干了,谁知道这大湖什么时候干?那人便道那些浅水都是同大湖底下暗河通着的,大湖水少了,那里自然就干了。大湖有水小湖满,都是一个道理。   灵素还觉着总算碰上有识之士了,正想多问两句,结果就有管事的过来禀报新伐木材的事情。   这位有识之士一脸怅然地同灵素道:“这地方好不了了!从前是靠湖水养着周围地界,可这周围地界本来就没多少下雨的时候,如今这湖浅了这许多,从哪里补来?好不了了!不是久居之处。我啊,等这一片种下的都伐倒,也不想在这地儿待了。听说山南道和丽川那里都不错,找个气候适宜的地方过下半辈子去啵!”   然后一路摇着头,感慨着“好不了了”,走去跟那些买木头的结银钱去了。   留灵素在那里目瞪口呆。   之后虽修补了一些小阵,大阵却始终没有起色。灵素试着从别处运了些水过去,可刚好上一些,就有人发觉从前两块已经干掉的草塘底下的泥又泛湿了,赶紧寻路子要包买这两块地方接着种树。   灵素有心把中间的几条暗河给堵了,可沿河并不止几处泥塘,还有深浅不一的水井,若真的堵塞了水路,这些井恐怕也保不住了。这里可不是德源县,井边更像是邻里聚头闲话的地方,走两步就是河边,想洗什么不成。这里真有多少户人家就靠这一口井活着的,这是井也是命,怎么能断?   这么着,真是哪条路都走不通了。只好隔一阵子给底下湖里略添点水,叫护阵稍稍复原一些,不至于损毁得太快。虽明知道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也只无可奈何。   再看看德源县,辣茄会之后织技会,再来又弄了几回巧匠献艺,又把别处的一些机巧东西拿来做了一回工巧展。德源县百姓还从来没有如此密集地接触这么些新奇事物过,各个行当上的工匠都被搅热了心,谋划着怎么才能做出点更有意思更好用的东西来。   灵素同方伯丰感慨:“闹得天天跟大集日子似的……这位大人的折腾法儿还真挺个别。”   方伯丰却笑道:“要从前没准我也这么想。之前大人要弄那个工巧展,因为要动用不少银两,还得同各地的官行打交道,坊业司的意思是这花钱买虚热闹有些买过了。大人才说出这番作为的用心来。他道,一个地方的民生转好,实质靠的什么?其实是靠的这地方人的能耐。   “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只有靠人的能耐,是越用越多越用越好的。所以官府就是要给起一个头,又给铺一条路,叫县里凡有能耐的人都能靠自己的能耐过上好日子。这样,整个县里的百姓日子才会真的越来越好过。我回来一琢磨觉着挺有道理的。”   灵素喃喃那两句:“靠水水干……可不是么,然后水干了能跑的就跑了,能捱的接着捱着,实在捱不过了……那也没办法了……” 第285章 乱风财   许是德源县的土地神看不惯灵素这个小辈一门心思顾着外头那些没要紧的地方,反把自家的地盘丢在一旁不管,便要弄些事情来给这个小辈警醒一下。   晚稻下田有一阵子了,正拔节长高的时候,德源县的天就不安分起来。   这日灵素正带着俩娃儿在自家山上忙活两处梯田的事情,从前一日开始就没见太阳的天,打中午时候忽然开始刮起风来。慢慢的风越刮越大,到了下晌,有些小树都被吹得整个弯倒在地上了。   俩娃儿饶是寻常一个个胆大包天的,这会子也扯着灵素的衣角不肯撒手了。幸好这石头房子倒不怕风,不跟后头那几个茅草棚子似的,被风吹得吱嘎作响,摇摇晃晃的。   “娘,好大风……”   灵素一边散开神识看周围情景,——如今她的神识散开来拢住这驴粪蛋绰绰有余,一边把眼看要遭灾的都赶紧往灵境里收。又把俩娃儿都抱在了怀里,母子三个坐在里间的床榻上,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只叫他们别怕。   心里又忍不住惦记搭在后山给水鸡花斑鸡野鸭子们住的棚子,那地方背风,应该没什么大碍吧?还有上林埭和小河滩的邻居们,屋子够不够牢靠;城里的风是不是也这样大,家里几间瓦房没事,西边的竹屋恐怕悬了,这县里人又多,要是哪里吹飞几块瓦片只怕都要伤着人……   要是娃儿们没带在身边,她这会儿一裹斗篷,各处都去得。如今却叫她怎么行动?只好当个真正的娘亲吧。   这俩霸王这回真被吓得够呛,连她在灶下烧火都不离左右,好容易吃了饭,天也快黑了,湖儿问道:“娘,今天还能回家吗?”   灵素心说要回去倒容易得紧,只是娘这能耐没法儿交代啊,再说要真心论起来,只怕还是这山上的屋子牢靠些。   便道:“今儿回不去了,咱们就住这里吧。”   俩娃儿夏日里跟着她来山上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山上比城里凉快,又有村里的许多小伙伴一处玩闹,还能吃着各样野果和自家山上的果子,他们挺乐意来的。   可今天却是真不想待这里啊!一个爹爹不在身边,这么大风,他们想一家人都在一起,最好连师公都在一起才好呢。再一个山上听风的声音特别可怕,尤其外头大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和风过树林山坳发出的“呜~~呜~~~”声,实在太吓人了!更别说这会儿山上只有他们娘儿仨,这样时候就要人多些才能壮胆子不是?!   灵素半哄半劝地给俩人都洗了澡,三个人往床上一躺,一手搂一个,乖搭几下哄俩娃睡觉。   下晌就吓得没睡,加上一直慌着,俩娃儿也累狠了,没一会儿就带着害怕睡沉了。灵素正琢磨要不要出去四下看看,忽然天上开始电闪雷鸣。一道紫色闪电直在对面半空里劈下来,紧跟着就轰隆一声。   灵素心里一急,灵机一动把斗篷给支了起来,把整个床笼在了里头,这下把外头声音都隔除了。只是她也别想出去逛了,只好守着俩娃儿好好睡觉吧。   她如今觉少,没睡多少时候就醒了,神识往外一探,雷阵好似过去了,只是风势未弱,河沿上已经有树倒在水上了。天正浓黑,周围也没什么人,她把能收的收了,能挪的挪了,——雨势极大,她怕倒在河上的树太多了会阻了水流,那就要漫进田去了。   这雨越下越大,想起之前听戏里说远古时候的大洪水。开始是豆子大的雨滴、后来是拳头大小的、到最后都跟水盆一样的雨滴……这还能叫雨滴么?……胡思乱想着,眼看着河里的水渐渐涨起来,她又想到上林埭就是在夹在河里的,高山上的茶叶地还好说,前头的农田,若是两边的河都漫上来,可就得被淹了。更何况前头就是大山溪,若是山洪下来的话……   想到这里,把神识凝成一线,往大山溪方向探去,穷其极限,还没见着什么山洪的预兆,总算松口气。只是原先打算要等天亮雨势小些就带娃儿们回城里去的打算只好先放下了。自己还是留在这里的好,雨势太大,山边上更容易有事故。   看俩娃儿也快醒了,她便撤了斗篷,立时传来风雨声。两个昨天大概实在累狠了,这风雨声竟也没立时醒来。灵素便从灵境里取出些现成的吃食来,往灶上的锅里笸箩里一放,一会儿只说是早上刚做的。   这天一下子凉了许多,好似忽然入了秋似的,照理这个时候正该抓秋老虎呢。方才用斗篷拢着不觉着,这会儿还真有些凉沁沁的。幸好灵素灵境里什么都有,赶紧拿了床厚实的绒毯来给俩娃儿盖上,底下还睡的席子,倒不急在一时了。   自己也拿了身厚实的衣裳穿,在几个屋里都走了一回,倒没漏雨的。至于后头的几个草棚,有两个只剩下个架子了,上头的茅草早不晓得被吹到哪儿去了,另外几个叫人瞧着也有些头顶发凉的意思。灵素这下更担心上林埭的邻舍们了。   好在等天亮透,雨势似乎略小了一些。俩娃儿醒了,灵素给打了热水,洗漱完了,一人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俩包子。听外头声音不大,俩人也没昨天那么害怕了。   灵素给娃儿们穿上了夹衣,又道:“一会儿同我去看看果子他们可好?”果子是村里小孩儿的名字。俩娃儿只当雨过天晴又能玩了,都挺乐意。   结果推门一看,外头的景象吓了他们一跳。菜地上落着些断枝,豇豆架子斜了一半,丝瓜从屋上被吹了下来,连花也没剩几朵了……再看下面,一些小树都被吹断了,还有被整个连根拔起的,头倒向下头,准定又祸害一大块菜地……   灵素把个大背篼往前面一放,叫俩娃儿在里头窝着,又给他们穿上连着帽子的毡衣,自己也穿上蓑衣戴上个大斗笠,手里又撑了把布伞。脚下用劲,极平顺地往下头去。俩娃儿知道自家娘身上有功夫,素日也惯了的,倒不惊讶这个。只是看沿路的断树残枝有些说不出话来。   先到了练婶子家,练婶子看灵素这时候还下来了,又见她问起村里人家的情形,便叹道:“都在担心前头山溪的情形呢。这会儿水倒还算清,应当没什么事儿。昨天那风太大了!村里有两户人家的屋子叫倒下来的树给压塌了,幸好人都没什么事儿。我们当家的都过去瞧了。这边上的树要是年岁不够的,都叫趁雨势小放倒算了。谁晓得一会儿还不会有大风……”   又问灵素家情形,晓得只吹走了几间草棚,便劝慰道:“这时候最要紧是人没事儿!毁损点东西都不算什么!你们家那屋子是石头垒的,这时候就显出好处来了。这边还有几家是好些年头的土坯房,都叫住亲戚家去,这又是大风又是大雨的,容不得一个万一!”   灵素有心说实在不行可以住她家去,可如今上下山那条路,说实话大概除了她还真没几个人走得了。这便宜话便也只好先咽下了。   她有些担心这附近人家的屋子是不是牢靠,她有神识,比常人探看起来可快多了。便跟练婶子说了一声,把湖儿同岭儿留在这里同练婶子家的孙子孙女玩儿,她去外头帮忙去。练婶子叹道:“你这孩子就是热心肠!这时候你一个人还带着俩娃儿,顾好自己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要来管我们!”   灵素笑笑,又叮嘱了湖儿同岭儿一回,告诉他们一会儿就来接他们回去,湖儿道:“娘,风大了就回来。”   灵素都答应了,这才转身出去。   她先沿着山溪往上走了一回,把几处土石松动的索性先收进了灵境,这才往村里去。也不露面,一家家看去,凡是哪里有不稳当的就偷偷给加固一番。上林埭看完了,又绕到连障底和灯下村几处看,小河滩她倒不着急,那地方素来富庶,屋子也扎实,加上又有老里长在,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   山下一圈转完了,她又往山里走了一回,反倒山上没什么事儿。那几个山村选的地方都有讲究,上下坚实,没有土石坍塌之虞,至于被水淹这样的事儿同他们是没干系的。   饶是她如今神识厉害,这一圈下来也快午饭时候了。匆匆忙忙跑去接娃儿们,却被练婶子一家留了饭。又问她要不要托人给县里捎口信,一会儿会有老渔人划船去县里。灵素便道要劳人家给方伯丰捎个信,只说山上都好,叫他自己保重,若是家里那竹屋有什么不妥,也不急着修它,等都安定了再说云云。   吃完饭天好看了些,看到许多人成群结队开始往山上去。灵素忙问起来,只当他们也要去溪水上游探看,却说是往山边林子里去的。   见她不解,一个猎户告诉她道:“昨儿那样的乱风刮一宿,山上的鸟都刮晕冻死了,这会儿直进林子里捡就成!去晚了就被别的兽儿抢光了!”   说着话,已经有两个年纪轻些的男子各扛了一麻袋从上头下来,看见老猎户笑道:“根子叔,这回不用您老看兽道儿了,只管蹲着身子捡吧!太多了!小的我们都没要!从前年月乱风可捡不了这么些,如今这鸟可真多了许多……”   老猎户见他们收获颇丰,也等不及了,朝练婶子和灵素笑笑便道:“赶紧赶紧,你们也去吧,这会儿正好天黄开来了!”嘴里说着话,人已经往前走出老远了。   练婶子便对灵素笑道:“素姐儿不是身上有功夫?正好同他们一块儿凑凑热闹去!这一天一夜给我们吓的,也算老天爷给的补偿了。”   湖儿同岭儿正跟练婶子的孙子孙女抽陀螺,且见天色也好了,小孩子心大,根本都没往灵素这里瞧。灵素方才忙着管几处村庄,还真没往山里林地里探看,见这样子,便笑笑道:“那我也瞧瞧去。”   又跟俩娃儿说了一声,才往自家山后头去。   绕到没人处,裹起斗篷就往后山去了。神识一散开,我的乖乖!真是山禽遍地啊!   一路收着到了自家那几个棚子处,这地方背风,棚子都好好的,里头却好似挤了许多。她心里失笑,——你们可真不笨呐!拎出一袋子秕谷各处散了给它们压惊,自己又往后头群山里去。   转了一圈发现真的密林里反没什么大事,大概是风吹不透的缘故。反是边沿处的杂树林和竹林里死伤最为惨重。她神识全开,只管收了往灵境里扔。   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挺里头了。便索性跑去看看那些羊。野猪不用看,它们皮实,羊被雨淋了却容易得病。转过两处羊场都挺安生,往第三处去时,却远远闻到了一阵血腥味。 第286章 谁拾谁收   灵素御风而至,眼前情景极为惨烈。   两群各有数十只的短耳群豺战在一处,边上四散着尖脸卷毛羊的尸体,灵素赶紧散了神识四处寻去,终于在隔了一道山脊的草谷里找着了剩下的羊群。它们正埋头吃草,有些羊身上还溅着血迹。   看它们泰然的模样,灵素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叹息。   这天之前稍好了些,之后又堆起云来,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又有风雨。眼见着方才那地方是回不去了,灵素便把灵境里收着的小棚子取了几间出来,寻了个背风的地方把柱子深扎地里,又把上头的盖苫都用藤条细细绑过,以防万一。   等这里安顿好了,再回到方才的修罗场。犹自争斗。两群豺狗也不晓得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灵素不知道原委,也不敢劝架,只好在边上“凌空观豺斗”。   她却不知道眼前这场面正是同她有掰不清的干系。   原是她要在山里打猎捡羊毛,又觉着无功不受禄的,就要回报一下这些野兽。又是给盖羊圈,又是给添饲料的,闹得野猪同羊都比从前多了许多。   这野猪还好说,羊本来就是山中猛兽们的盘中餐,天道原有约束,多少羊多少狼,都大概能保持均衡。这回她横插一杠,生让羊多了这许多,又不时照看一下,连病死的都少了。这食物充足了,猛兽们便也跟着慢慢涨起数量来。   可兽有兽路,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便是说这老虎的地盘之大。因要养活一只虎,就得有这么大地方的出息才够,来俩就不够了,非得打起来不可。   这群仙岭里头虎豹熊狼一样不少,只是都在更深山处,这短耳群豺在外围些的地方则向来是一霸。民间都有独虎不斗群豺的说法,可见其厉害了。   这两年吃的多了,这群豺数量也多了。大豺群拆做小豺群,从前的传统领地是一改再改,它们又不是人,还晓得立个什么规矩大家商议着办。这几回一分就分乱了,虽则按着如今羊群的数量,这几个山坳养两群豺问题不大,可它们不知道啊。它们根子里的规矩是多大的范围内就不能有别的群存在。   往外围一拓再拓,到底在这里碰头了。两处都觉着是自己的地盘受到了侵扰。这地盘关乎生死存亡,岂可不战?这就打到一块儿去了。   且事情还远没到完结的时候,因这群豺最讲究谱系的,又生性记仇。这回这两群对上了,不晓得到时候还招来多少“亲朋好友”在此一决雌雄呢。   灵素这会儿还不晓得,只在那里看着。看它们到底要如何了局。   等到双方都死伤过半了,其中一队的头领忽然朝天嚎叫了两声,那一边的就开始往后撤,一回头往密林里奔去。   另一伙乘胜往前追了一段,对面有两只受了伤撤离不及的,就被它们一拥而上,一口咬断了脖子,踩在脚下。   灵素在群仙岭里来去,见多了野兽打架的场面,可这般规模的还是头一回见着。叹一声这些妖兽的亲戚们虽没有妖兽那么多的手段,心狠手辣却丁点不输。   剩下的这一群,绕了两圈后就开始吃之前那些被咬死的羊,吃了一阵子大约吃饱了,才把剩下的羊拿嘴一叼也全都撤了。   灵素看着地上分不清彼此敌我的群豺尸首,想了想,就连同那些被撕烂的羊皮都一起收进了灵境里。   想着昨日天气异常,此处有此血战,不知道别处又是如何情状。索性御风在整个群仙岭地盘里巡查起来,她那些广种博收的粮食,大多杂生于野草灌木丛中,这一场风雨损失倒不算大。看了一圈,别处并没有类似血腥大战,这才松了口气下山回庄子上去。   到了练婶子家,扔出一袋子湿漉漉的鹁鸽竹鸡道:“您赶紧收拾出来吧,这风雨一停只怕就要热了。”   练婶子也不推拒,笑道:“这东西你会收拾不会?不怕它天儿热!拿盐腌过,撑起来挂干了坏不了!再说这东西下酒,那叫吃个没够,哪里能等到它坏了。家养的鸡鸭怎么也弄不出这个野味儿来。要是自家舍不得吃,托人带去镇上县里一卖,也是好价钱!”   灵素听了跟着点头,又道:“这一下死了这许多,明后年只怕就没鸟了……”   练婶子也点着头道:“天生天养,谁晓得什么时候遭灾?!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不过鸟还是少些好,省得祸害庄稼,一年米粮菜豆,光它们吃掉多少!还有那些招人烦的兔子,真叫人恨得牙痒痒。幸好如今出了个什么辣茄兔,这野兔子越来越值钱,肯费力气捉的人也多了,才好了些。”   这话听得灵素有些心虚,她当日可没少把捉住的兔子往后山上扔,别是那些认得道儿,又自个儿蹦跶回来了吧!   这时候天上云层堆叠得越发厚了,刚下晌看着就跟近黄昏似的,练婶子便催她:“快回去吧。明儿要还这么风大雨大的就别下来了。我晓得你会功夫,可还带着俩娃儿呢。这时候要跌了摔了,可不好寻郎中……”   一路絮絮叨叨叮嘱着,送了他们娘儿仨出门,又立在门口看人走远了,才回屋。   她老伴从后门回来,见她的样儿便道:“不消操心,他们那房子结实,出不了事儿。”   练婶子叹道:“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娃儿在这深山老林里住着,还一门心思惦记着旁人,你说说,这孩子!”   老伴笑笑:“好人有好报,哪有白搭的好心,你就放心吧。”   说着话一低头看到灵素送来的那一麻袋野禽,一问知道是灵素方才去捡了给他们送来的,一倒出来,全是好的,更点头了:“这孩子心就是实。”   又说那叫人看了心生同情的小女子,带着俩娃儿没费劲就回到家了。俩娃儿见地上之前的断树残枝都已经不在那里了,知道是自家娘亲收拾掉了,还心有余悸地问道:“娘,还刮风不刮了?”   岭儿更是一脸伤心:“都断了,疼……娘,桃几梨几们呢?”   灵素老实道:“也伤了一些,不过没有断掉的,等天好了修剪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岭儿便道:“我同娘一起去,有些太热了,有些又太晒了,还有的不喜番待一起……”   灵素只好都答应她:“好,到时候带你一起。”   床上已经换了薄褥子,这会儿天色越来越难看,倒是还没什么太怕人的动静,灵素赶紧快手快脚做了饭。果然三个人刚吃完,大风就刮起来了。   “娘!”齐齐一喊,都扑到灵素怀里了。   灵素搂着俩娃儿心里暗自嘀咕:“都打月亮上来的,什么阵势没见过?都活了成百上千年了,这点风至于吓成这样……”   等收拾完给俩娃儿抱去床上睡了,她才在灵境里开始收拾那些捡来的山禽。   东西虽多,于她而言都不费事。这都收拾完了,她开始看着里头几十只短耳群豺发愣。想起刚来县里的时候,还听青嫂和七娘她们说起过。这短耳群豺皮胜金,自己这里得值多少银钱的!不过不是说天要越来越冷了么,这皮毛金贵想必是因为御寒极好的,那还卖它干嘛,自己留着用呗……   胡乱琢磨着,把这些也都收拾了。看着堆成一堆去了皮的群豺尸首,心里生出些不忍来。可是再转念一想,只看这些群豺今天吃羊的那食量,这一堆能长成这样,还不晓得吃了多少羊兔麂子,这又怎么说呢?   这一夜风雨,比昨日犹盛,且到了天亮天色都没转好,还灰蒙蒙的一片苍茫。倒像水家的哪个大长老不小心施了水漫诀似的,要把这一片天地都淹了才算完。   这下也别想出去了,反正在屋里待着,吃喝是不愁的,也不会挨冻,里头地方大,也足够俩娃儿蹦跶。只是方伯丰一人在县里,也不知道口信带到了没有。   到了下晌,山下河里的水已经开始要漫堤了,那边就是堆岭后头的地,这可是这一家子的口粮田!灵素便开始不断地把水收进灵境里去,一边收一边就想起了莽北的神龙湖来。   想起之前还有人盼着那里也能变成水乡,也不想想,就凭如今那湖和周围地上种的树,真大雨连绵起来,那泄洪就是个大事儿,那时候就不止是吃不吃得上饭的事情了。   不过说起泄洪,倒叫她心里一动。   等晚上俩娃儿睡着了,她便偷偷跑了出去,把之前一直抱怨说没人给疏通的那段断头河给开了,如今两头水大,一引一冲,还真像“天意”。这么一来,那头的水也能汇了过来,转过山里激流,就进群仙河群仙湖里去了。“通”总是好事。   作完弊赶紧回去,俩娃儿兀自熟睡并不晓得自家娘亲刚又假公济私了一回。往床上一躺,灵素就想起练婶子那句话来:“也算老天爷补偿咱们了。”   这会儿她咂摸过滋味来了,——这身处逆境时候,还能抓着点机会苦中作点乐,才是真本事。大概世上没有怎么论都不好的事儿,光顾着看不好的那一端,只怕真没什么活路了。回头想想,或者另有通途。   这场雨足下了五天,到第六天雨住风停,众人出门看时,已是改天换地的样子了。   母子三人一行回到了县里,家里都还好,竹屋也没什么事儿,只有灶间上头的瓦飞了几块,灵素拿了几块备用的换上也就好了。   方伯丰与妻儿相见,心里总算彻底放下来了。只是也没得着空多说两句,这灾后事情正多,尤其农务司的更甚,方伯丰连着多少日没睡过一个整觉了。灵素赶紧用参片炖了汤叫他喝,又在饮食穿戴上好生给他安排了。方伯丰长叹一声,紧紧把妻儿往怀里搂了搂,又赶紧出去往衙门里去了。   大山溪因为之前灵素把松动的地方都收掉了,安稳渡劫,总算没出现山洪和崩塌,双羊镇那里却听说有遭了灾的。灵素知道了消息十分后悔,想想那时候自己正满山捡竹鸡鹁鸽,早知道再往远处瞧瞧去多好。   这念头在心里放不下,这日方伯丰晚间回来,她便说起来。方伯丰听了叹道:“你虽身上有功夫,却不该什么事儿都指着你啊。这官府都靠天下百姓养着,难道是白养来看的?这都是一地一县本该做好的事情。出了一回岔子,更该吸取一回教训,晓得下回该怎么做才能防范。这样才是正道常法,你也休要太担事了。”   若是换个旁人听灵素这番苦恼,只怕要失笑,——你还真当自己什么人物了,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方伯丰是晓得灵素的能耐和心性的,才有此一劝。   这番话倒叫灵素心里一迷:“这防灾救灾事宜本是一地官府分内之事,自己就算有点能耐也轮不上自己全给担了,毕竟若真的就都指着自己了,那三百年之前如何,三百年之后又如何?如此一论,那这世上旁的事情呢?鲜石渣水、毒烟香雾、水源日竭……这些,自己又该担到什么程度?”   她正想着,方伯丰又说起这回灾事里的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来,灵素叫他拐走了心念,便也没再深想。 第287章 根基   大雨初停,县里人家也都手忙脚乱起来,补瓦的补瓦,修墙的修墙,像灵素这隔空搞定的能耐寻常人也没有啊。   听方伯丰说起,县里不少田都被淹了,有遇仙湖在,水退下去倒快,只是万一之后直接来几个大太阳,那就完了,非得都晒蔫了不可。可这事儿,人力能为之处甚少,只好看天。   灵素这时候才觉出来自己原来也不少事儿呢,毕竟光同人合伙的买卖就有俩,还有米市街上那个小杂粮铺。这阵子自己被阻在山上,要是平时,这几处三五天没去倒也无妨,这时候就有点不仗义了。大风大雨的,东家都没过去瞧瞧,这叫什么话!   她心里论起来,还是就顾着个山和地了,旁的资财没当回事儿。   虽这么说,该做的还得做。先跑去饭庄子见刘玉兰,刘玉兰听说她那几天就一个人带着俩娃在山上呆着,哪里还会怪她不来管店里的事务,反一个劲儿替她后怕:“这可太也不巧了,往后你要再往山里去,好歹看看天,要是有风有雨的就别去了!唉哟,我就想想都替你愁得慌!还带着俩娃儿,那大风刮得,山上听着指定更吓人!这么些天,也得亏你怎么熬过来的!……”   灵素叫她担心够了,才同她说边上不远就有人家,其实也没那么吓人云云。刘玉兰听不了她这话,把俩娃儿往怀里一搂道:“乖囡囡,今儿就在姨姨这里呆着吧,别跟你娘到处走了!”   岭儿软着声儿道:“要去瞧舅舅,还有阿公,下肥再同姨姨玩。”   把个刘玉兰爱得不成:“这么聪明,还这么孝顺!你娘可真是好福气!”   要是换个别的,听了这话就得说叫她自己生几个了,灵素从来不说这个话。她自己当日为了怀个娃费了多少力气,谁晓得人家什么情况?旁人家的事儿自己还是少管吧。何况这些同脖子底下关着的,这地方什么忌讳说不好。   又去隔壁瞧了瞧,从前挺空的房子,如今都放满了织机坐满了人,连灶间也挪出来用了,另靠墙搭了个撇子凑合放俩炉子使。   听说灵素这几天都在山上,也都吓得够呛。   齐翠儿道:“瞧瞧,这就是房子多的难处了。真有个大风大雨的时候,一家人还没呆在一个屋子里头!”   绍娘子却道:“不过听着吓人些,你那里边上不是高山吧?只怕山洪坍塌什么的,光这点声响有什么可惧处。地里可还好?听说小河滩那边也被淹了,你那里没事吧?”   灵素点点头:“就是倒了好些树,还有些干脆被连根拔起了。乱糟糟的,得收拾一阵子。”   陈月娘道:“人没事就好,娃儿们吓坏了吧?我们家这个我都撂不开手,山上风雨肯定更厉害。”   灵素道:“头两天吓得什么似的,后来也疲了。”   绍娘子还在弄那些织技会上拿来料子,拆一块看一块的,还是没什么头绪。边上堆了些零碎配件,有些上头缠着些丝线,也奇形怪状的。湖儿看见了就蹲边上细瞧起来,岭儿见了也蹭过去一块儿看。   大人们说话,他们俩就在那里东看看西摸摸的,也不吵闹,也没人管他们。   等灵素要走了,绍娘子回头见那俩正看自己那些“成果”呢,笑道:“这可有什么好看的!姨姨自己还没弄明白呢。”   湖儿便问:“这是做什么的?”   绍娘子笑道:“织布的呀,你看姨姨这里就是干这个的呢。”   湖儿皱眉:“那干嘛要多绕一圈出来?”   绍娘子愣了愣:“这个你都瞧出来了?这织的是绒料,上头规矩是有一层毛圈丝绒才成的。”   湖儿哦了一声,又低头不晓得琢磨什么去了。   这里灵素别过几人,先往米市街去。   看铺子的妇人见她来了赶紧站起来,手边还放着个打络子的小笸箩,灵素从前说过,这铺子里不忙的时候,她自己做点手工活计也成。不过这回真落东家眼里了,她又忽然觉着有些心虚似的。   灵素笑着道:“没事儿的,你这活计能挣多少?铺子里的货还够卖吧?”   妇人见灵素如此,心是放下了只还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道:“一天挣不了十几二十文的,有时候晚上还回去做一会儿。货尽够的,前几天我怕铺子叫风吹着了,也日日过来的,幸好没事。如今来买的除了几个常头,新客不多,货走得也没以前快了。”   灵素不以为意:“往后若是那样天气就别过来了。也没多少东西,这路上飞沙走石的,伤了人不值当。”   妇人笑笑,这样的东家也是少见。   灵素倒对她那“十几二十文”赚头的营生挺有兴趣,问道:“你晚上还做?怎么做的?之前不是还算灯油太费?”   妇人笑道:“月亮大的时候就着月亮打会儿,实在太黑了就摸黑估摸着打些熟悉的,也能凑合。”   灵素叹道:“太辛苦了。”   妇人跟着叹气:“有什么法子。家里人口多,娃儿们又还做不了什么活计,倒都是能吃的时候。这一天多挣出点来,刚够他们一顿添头的。”   灵素有心给她再涨点工钱,可如今除了说定的一个月二两银子,每到月末灵素都还给两袋米粮,一个月还歇四五天,真论起工来也不算少了,再无缘无故地加钱也说不过去。——她如今可知道凡事要比着同行来了。   这妇人家里就她同她家男人两个能做活儿,上头两个老人家早年累狠了身子都不大好,如今顶多能帮忙看着把家里,给做两顿饭,旁的事务是做不了了。且还三不五时的得抓上几贴药吃,虽都不是多金贵的药,只是常年难断,也是笔花销。   家里三个娃儿都没到能出力的年纪,倒是胃口都不小,“现在只盼着他们早些成/人能出力挣口吃的去,只是一想到长大了就得成家娶媳妇了,这住哪里去,拿什么钱给他们娶媳妇去?!也是愁人得很。”   灵素刚想说那你干嘛不省省你那些香火钱,结果就听妇人叹道:“只好虔心拜神祈福,希望神明看在我们诚心,能降下福泽。”   灵素只好把话咽了,方伯丰说过“实在没什么可靠的了,只能靠神仙了。”   她想想神龙湖那边,打着降妖伏魔的幌子把几处护阵都毁够了,人信钱比信神更多。毕竟要买米要盖房要想搬去好地方住,都得要钱。这钱还得来得快,生怕被别人抢先了抢光了,眼睛只盯着一个银子。至于为了这些银钱会把湿地都抽成干土了,依以为生的湖水也越来越浅了,把日子过得有今儿没明儿了……却都顾不上了。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银钱是真的,至于别的人,这个地方,从今往后什么的,都是虚的。   再看这位信众,自家都穷得要摸黑打络子挣口粮钱了,还每月初一十五费两天功夫跑去求神祈福,贡献香火钱。这信神大概比信钱多了吧?可也未见得日子就好过了。   看来这人的日子如何,这神仙还真是里外里都帮不上忙啊。灵素挺感慨。   等绕到了码头铺子里,倒是听说有自己能忙帮的机会了,可惜错过了。   陶丽芬告诉她,之前那个常来这里吃饭的同灵素认识的大个子,前些日子那风雨天里来铺子里寻灵素,说想借几两银子。灵素那时候在山上呢,陶丽芬就问了他几句。最后说这日子口儿,她们几个来店里也是怕这屋子会不会有什么不妥,没做多少买卖,恐怕帮不上他的忙。几句话给打发走了。   灵素听了便问:“他说他住哪儿没有?之前说不在棚户林住了,还不晓得搬哪儿去了。”   陶丽芬一摆手:“我就晓得你得心软。我那天既然开门做买卖,能没备着点散碎银钱?这人就不能借!”   看灵素不解,便道:“我问过旁人了,他是这边扛活的大工,那就是一趟活儿下来拿钱最多的那一个!好的时候,一天下来能有四五百钱,寻常也得有一二百。他之前都在棚户里住着,那地方能花多少钱?这么些日子下来了,总不会都给家里了,身边一点钱都没留吧?   “听说之前听戏看笑话逛酒楼的,玩得乐呵着呢,天天把澡堂子当家了,还、还打外头叫人进去搓背!这是正经人能干的事儿?这回开始说想要借十两,后来说借三五两也成。问他干什么的,他说欠着些房钱和酒钱没给,就周转一下,十天半个月就还来了。   “我就呆人呆想吧,他这一个扛大工的,一块儿的人都晓得他挣得多吧?他要周转个三五两,何苦还这么大风雨跑来问你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那些人为什么不借给他?还有,这欠的房钱和酒钱有三五两、甚至快十两,他当自己是什么人?住寻常客栈一天也不过五六十文,他这是多少时候没给房钱了?怎么论都不对!   “要真是个勤谨的人,遇着个什么七灾八难的,咱们自然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可这恨不得一天赚得比我们还多呢,愣能给花到净光还倒欠的地步,咱们凭什么帮他?你可听我这一句儿,不能开这个头!你真借了一回了,他之后再来,你借不借了?不借了没准之前的都不还你了,借了更不晓得后面还来什么!这样的人的事儿,少管,不值当的,真的!你千万信我这句话!”   灵素只好跟着点头,这时候人家不来,她也没有那个功夫满大街找去。既然不是什么急病急灾的,下回碰到了再问不迟。   陶丽芬虽见她点头,却还是放心不下,俩人一块儿当对手做活儿,她嘴里还没停地说那小子怎么不靠谱,灵素若是大街上不小心遇上了,也只推说身上没钱,万不可抹不开面子云云。叨叨个不停。   灵素听了心里直笑,见陶丽芬这个样子又觉着心里热乎。想当初大家初初相处时候,陶丽芬哪里有话?一天都听不见一两句的,这会儿紧着唠叨,可见把自己看得多亲了。   她心里一这么想着,脸上就露出笑意来,陶丽芬看了只当她没往心里去,更着急要说她了。   俩人正掰扯不清,外头杏妮儿父女两个过来了。陶丽芬便立马问起二牛的事情来,多个证人,好叫灵素知道自己所言非虚,不是吓唬她的。   姚瓦匠说了几件事儿,同方才陶丽芬所说无二,又道:“这样的过法在我们工上其实挺常见的。日日干活都是现钱,有家室的好些,光棍一条的都是拿来就足花去,没了明儿再赚过。这活儿本来就累人,人一累狠了,松下来就生怕亏待了自己。什么好吃好喝的只管招呼去,多少银钱也不够造的,毕竟真有几分家底的人谁来干这个!”   一旁大娘便笑了:“姚木匠就挺厉害,愣是给攒下了买房买地的银子,这多会过日子!”   边上一个说她:“老货,总是给人换行当,都说了不是木匠!”   大娘不以为意:“没叫错姓名就成,干什么行当不是干!”   姚瓦匠也不同她们计较,笑道:“我不是带着妮儿呢么,自然同他们不一样。还一个我当日跟的头儿也好,我们扛活儿,每回只能领一半的银钱,每个月月初领上个月的结余。有的人,你一回给他二百三百的,他转眼就给花没了,一下子到手四五两,就觉着是个数目了,反倒能存下些来。”   大娘笑道:“可见你是个老实的!那人是变着法子克扣你们银钱呢!这么一来,他手里常年一笔几十上百两的活络钱,谁有急用的时候他能借出去,白赚一回利息,整一个没本买卖,你们还做梦呢!”   姚瓦匠也愣了下,随即摇头道:“还真没往这头想过,不过给的都是足数的,我们也确实因这法子得好了。后来我离了那里,自己也还按着那规矩来,拿了工钱先存起一半来。后来……几回大事,幸好手里有那么笔银钱,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撑到这里……”   陶丽芬点头:“有时常思无时,咱们这样没根基的,除了自己给自己攒点底子出来,还有什么法子?别整日看人家如何如何发财眼红,自己眼下就能做的先做起来才是根本。”   这话却是说倒姚瓦匠心坎里了,俩人又多说了几句,却没见着边上俩大娘相互打眼色正打得飞起。 第288章 神仙偷法   那两个聊得挺有话,灵素也没有大娘们丢眼色的技能,在一旁教了杏妮儿几个新的络子花样,就带着娃儿们出来往三凤楼去了。   大师兄一下子就把俩娃儿都抱在了手里,鼻子里哼道:“伯丰来说过,晓得你们娘儿仨被挡山上了。下回你要去自己去,可不准带娃儿们过去了!要出门就把娃儿放你嫂子那里!”   灵素听了心里翻个白眼,全没把大师兄的话听进耳朵,只扯着脖子往里头看,嘴里问道:“师父呢?”   大师兄道:“去遇仙湖边寻燕先生去了。”   灵素撇撇嘴:“雨刚停就瞎往水边跑……”   大师兄反制她:“你倒是在山旮旯里守着大风大雨的,挺能耐。”   师兄妹混成这样的也少见。   大师兄一低头对着俩娃儿,立马换了面色,语气软着道:“这些天在山上吓坏了吧?一会儿舅舅给你们做一桌好吃的补补……”   正报菜名儿呢,苗十八回来了,一见了先上来把岭儿抱怀里了:“可算见着了!我都差点叫人去山上接你们回来!”   灵素心说要想回来我一点脚的事儿啊,这不是怕吓着你们么。结果我是不回来也吓着你们,回来也吓着你们,可真是为难我啊。   燕先生落后几步也进来了,灵素同大师兄赶紧行礼。——对自家师父没大没小尚可,对旁的长辈那可不能马虎的。   湖儿看见了燕先生就在大师兄怀里给燕先生行礼,燕先生也惯了,伸手把他接怀里了,捏捏小胳膊道:“挺壮实,挺好。”又把了下脉,“没受什么惊吓,胆子挺大呀。”   湖儿笑眯眯道:“惯了便不怕了。”   燕先生听了大笑:“好一个惯了,有魄力!”   这饭就没能在三凤楼吃成,换苗十八家去吃了,席面还叫三凤楼给送家去。苗十八又让人去衙门请方伯丰,结果说方伯丰往遇仙湖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苗十八得了回音摇头,燕先生笑道:“这是我那妹夫带出来的人,活脱活样。”   苗十八苦笑道:“若是单一个衙门里的官爷如此着紧民生,那我得大大赞他个好。只是这又是自己女婿,滋味就难了。人只一个,一天只十二个时辰,他管旁人多了管自家自然少了。得会我这徒弟虽憨气,能耐还有的,心也大,不会同他计较,要不然这日子可怎么往下过!”   燕先生笑道:“我那妹夫还不是如此?是以说要出个为国为民的难,不止得有这样的能耐人性,还得有这样的运道。要是家里也非要他做主不可的,这人就蜡烛两头烧了。以我妹夫那个劲头,——不是我说他,若非我师妹实在了得,里外一把抓,只怕他活不到这个岁数!心里挤也挤死他了!”   苗十八看看在那里跟着俩娃儿一起埋头苦吃的徒弟,不由得失笑:也好,憨人不受气,心里不存事儿嚒!   喝到后半,俩娃儿都睡着了,方伯丰才匆匆赶来。   一问还没吃饭呢,赶紧给盛了热饭上来,三两口吃了一碗。再一细问,合着中饭晚饭都没吃呢,两顿并一顿,可不饿得慌!   苗十八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埋怨:“这身子骨得顾牢!年轻的时候乱造,等上了年纪觉出不好来了,费多大力气都不一定补得回来呢!要紧要紧,不管想做什么,自己命没了,光有志气管什么事儿!”   方伯丰赶紧都答应着,燕先生便又说起方才那番话来。他晓得苗十八心疼自家徒弟,只是这话他不方便说,只好自己替他说了。   方伯丰听了却道:“我这还算是职责所在,她比我还不如了。之前听说双羊镇那边山崩水出的事情,都睡不着觉。只说自己有功夫,早知道过去瞧瞧就好了……”   苗十八便想起之前鲜石渣水的事情来了,一笑道;“得,合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谁也别嫌谁。”   一会儿苗十八的长随进来递过一个包袱,苗十八接了递给燕先生道:“瞧瞧东西对不对。”   燕先生笑道:“这回可多亏你了。”   苗十八一笑:“又说这样话,寻东西不过费点力气,你那活儿可没人能替。赶紧看看,若还不对,这会儿还能着人催催去。”   燕先生听了这话,便伸手把包袱解开了,里头几个小银盒子小瓷瓶,一样样看过,点头道:“没错,就是这几样。”   看完了想把包袱系上,边上伸出一只小手来按住了,燕先生一看是湖儿,便笑道:“这个可不是能玩的东西,要紧着呢。”   湖儿却问道:“画画么?”   燕先生一愣,又笑道:“你怎知道是画东西使的?倒也算画画。”   湖儿边看着他道:“想看。”   燕先生看着孩子不晓得怎么回这话才好,苗十八却笑道:“这娃儿自小同你亲,要不明儿个叫他们娘儿几个也过去瞧瞧,开开眼界。”   燕先生听了这话看了苗十八一眼,却问湖儿道:“真想瞧瞧去?”   湖儿笑着点头,燕先生便伸手蘸了点酒往桌面上画了个东西,对湖儿道:“看不看得明白?能不能画出来?可看得出这关窍在哪里?”   湖儿见了这图样面露喜色,看了一会儿,也没蘸水,就伸出一根指头在桌面上比划着道:“这样,这样,再……这样。要一笔成,不能断。”   苗十八方才原是半开玩笑的意思,这下更觉意外,看着燕先生抚掌乐道:“莫非真是缘分?想是你当日看顾他们太过,或者命里就带着能耐投奔你来了!”   燕先生自己也挺震惊,略平静了下来对方伯丰同灵素道:“明儿我们要祭湖,你们可要来看看?”   方伯丰头一个反应:“没听衙门说这事儿啊。”   燕先生摇头:“同衙门没有干系。”   方伯丰“哦”了一声,脑子里还全是公务,也没深想,只对灵素道:“我这阵子都顾不上旁的了,你要想去就去吧。”   灵素方才见燕先生画下来的东西,却有两分符文的意思,心里一动,又听燕先生相邀,便笑道:“那我就带娃儿们过去凑凑热闹。要办祭品不要?就不消师父动手了,我来就好。”   苗十八笑道:“你倒是有孝心,真神仙还能看得上这些东西?那都是人借机瞎起哄的。”   灵素听了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这神仙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才来的这里。   第二天起来了,给娃儿们换衣裳的时候,湖儿问道:“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灵素挺奇怪:“不是你昨儿闹着要去瞧的?这都没去呢又惦记回来了。”   湖儿道:“我还想去织绒布的姨姨那里。”   灵素失笑:“怎么想起往那里去了,你妹妹大概只想去隔壁呢。”   湖儿道:“那些缠线的东西我看明白了,想告诉姨姨。”   灵素听了呆了呆,咂咂嘴道:“你都看明白什么了?一会儿给我说说。”   于是三人坐了官船往遇仙湖去的路上,娘俩就比划上了,灵素见他没有胡说,还真是想明白了,心里有些感慨。想想也是,阵灵投胎来的,这些一根线缠来绕去的事情于他而言自然简单得很。只是这世上这许多人,哪个不是有来历的?可也没见都能把灵性里的能耐拿出来用呢,怎么自家这俩就跟没忘干净似的……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小岭儿则一路关注着两旁过路小船上的鲜菜果子肥鸡大鱼,还问她娘:“问什么要七菜菜呢?七又又就够了呀……”   灵素都懒得理她。   到了燕先生家里,见里头屋宇楼台都古朴异常,尤其几株老树,看着都得二三百年大小了,难怪上回知府来这里都借住在他家。   靠湖专有一处楼台,这会儿按着七星位摆着香案,中间一处圆案,燕先生正铺排些什么东西。   管家把人领到了出声禀报,燕先生回头看看点点头道:“好,你先下去吧。”   一会儿苗十八和大师兄也来了,见燕先生脚边还跟着个半大娃子都有些愕然,灵素朝他们苦笑道:“拦不住,平常也没这么拧。”   苗十八笑笑道:“缘分。”便不说话了。   一会儿燕先生拉着湖儿的手过来交给灵素,对众人道:“这就差不多开始了。”   苗十八道:“差个人。”   燕先生笑道:“小儿子调回京里了,老两口就赶过去看孙子去了。说少则半年就回来,多就不知道了。”   这说的是鲁夫子了,之前忽然说要上京,灵素和方伯丰知道了消息赶去送行,很是预备了一些路菜。夫子夫人则给俩娃儿一人又做了一套衣衫,还有几个小香囊,只是那东西灵素看着都觉得不是拿来穿用的,还是拿框子拢着挂起来合适。   苗十八皱了皱眉头,边上不知道哪里传来几声磬声,晓得到时候了,便也不再多话,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又把岭儿抱在了怀里。   湖儿还想跟过去,灵素拉了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才作罢了。   燕先生缓步到了中间圆案处,也不见如何举动,只在那里面湖立着调息。过了一些时候,忽然一提气,从边上取过两支笔握在手里,在边上的大瓮里蘸了什么料,开始往中间铺着的素白长纸上写起来。   两根笔打落到纸上就没有再提起来过,众人都在他背后,只能看清他的动作却看不清他所作的东西。   灵素有神识,没忍住就越过去偷瞧了两下。这一看却把她自己看呆了,——这莫名其妙的图中竟隐隐含了一丝灵韵,这是从哪里来的?看那瓮里的颜料也不是什么兽血兽丹的,从哪里来的灵力?   忙静下心来体察,却发现是跟湖里大阵的一点联结,这图形配上那些古怪的颜料,好似能同底下的护阵产生点什么共鸣。灵素神识沿着那灵韵微微延伸,觉察到的是一副漫天浓云的图景,全是憧憬和愿望之力。   悄悄收回了神识,认真看起那上头慢慢增添的图样来。原来神念还能这样同凡人沟通……她都忍不住有些兴奋起来。——之前那位大前辈留下的识念中,有一段关于神识改念的话。就是修者用自己神识之力去改变凡人的心念,当日灵素还偷偷跟方伯丰试了一下,结果闹得方伯丰还以为自己心里住着个色中魔,差点连自己都不敢认了。   不过那法子据说易被反噬,又关联到此界中因缘,且灵素同方伯丰耍的那花枪也远不是入门正宗,——只能叫被试者当成个“乱梦”看,哪里算什么“改念”?!   她这阵子经的事看的人太多,常自觉无力于人自认的心念,是以很对那“改念”之法有几分垂涎。只是能耐悟性都有限,几次三番不得其门而入。却没想到,机缘落在这里了! 第289章 今朝有酒   燕先生这祭湖,同上回那位大神侍的声势相比可真是逊色得多了。没声没息的,这地方请个年神还得放炮仗不是?费了老鼻子劲儿,写完了那两张长纸,就着烛火在一旁的铜鼎里一烧,完事。   只灵素看到,实在在那绘制的过程中,讯息已经传到护阵上了,烧不烧的倒不算要紧。她心里奇怪这法子是哪里传下来的,燕先生又怎么会的这个。只是又不好开口问,一问先把自己的底给漏了。   燕先生下来后,苗十八同大师兄便上去扶着他到一旁软榻上坐下了,管家立马端上人参桂圆汤来。又给余者都上了清茶。   苗十八看着燕先生吃了几口汤,笑叹道:“你这精力竟比年轻时好了!那时候你来这么一回,都是我们抬你下的楼,现在虽瞧着有些累,却同寻常相差不大了。”   燕先生放下茶盏笑道:“这却同精力又没什么干系,我又不是妖精,还越老越成精了!这里头关着使心的法子,嘴上说却说不太明白,总是心里越少造作就越顺当。我这还是不成,真要学好了,这一回下来该精神奕奕才对。”   苗十八失笑:“要真这样,你干脆整天在这里写算了,就当同神仙唠嗑了。”   灵素一肚子话却不晓得怎么问才合适,幸好苗十八没打算把她蒙在鼓里,转脸笑着对她道:“看不明白吧?这才是正本正宗的求神祈福呐!只是这求法旁人都不会,就燕三爷行。且也不是什么都能求的。”   灵素顺着话问道:“那那些围着湖求神的应该也管用吧?都是祈福嘛。”   燕先生笑道:“那个要都能管事就糟了!买伞的求雨,晒盐的求晴,这还罢了;当大夫的想多多挣钱,买棺材的等着发财,你说说可怎么办?神仙都得愁死!”   灵素听了笑出声来,她就觉着那些求神的有时候挺难为神仙的,你们能不能先自己商量好了再说?!   燕先生又道:“我这也不算什么祈福,原是师门传下来的几道符,也不是哪儿都有用的。天下只几个地方管用。从前……从前不求观那里也成的,后来就渐渐没用了。咱们这里也不晓得还能管多少时候。”   灵素赶紧问:“那都能求什么?”   燕先生道:“既是求湖的,自然只能求水相关,能求云求雨求泄洪,旁的也没了。求晴都不成,湖只能管自己的水,天上已经有云有雨在,那个管不了。”   灵素听了面上有些失望似的:“那那些祈福的不是白忙活?”又把给自己看店的妇人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么些香火银子买点什么不好,都白瞎了。”   燕先生叹道:“这世上的事常是九个瓶八个盖的,顾不了那么周全。若是没有这个神信在,人人都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了,只顾着自己眼前舒服就好,这得多造多少孽出来?如今多少人还是被这个神罚管着,才不敢太过妄为。这个管法可比官府衙门管用多了。官府衙门都得等出了事儿再去追查,还不定能查得到,这个能管到人心里,叫他先就不能做恶事,是不是好?   “可也因为有这个神可信,人又把自己的难处都往神救上靠了。遇上点事儿,先不去想自己还有没有什么法子,不去看看有没有类似情形的人,人家又是怎么走出来的,只一门心思求神去。结果就成你说的那样儿了。神会救世人,也得通过人的手来啊。要不然要你这个人活着干嘛!   “最叫人心惊的还不是这个,却是因为这神本来也没什么人真的见过,就出了许多号称自己能通神的人。反正也没人见过,自然都由着他们说去了。那些本心就要求神的人,寻常求了半天也得不着什么回音,也不晓得怎么求合适,要怎么做才合神的心意。这下遇上这样能开口说话的‘通神之人’了,头脑一热,越发拿他们当成‘真神’来敬着了。可这通神之人通的是不是真神,是不是真的通,又有谁能说明白?   “所以上回你说那个不求观神侍暴毙之事,我才说难。就难在这里了。我们没能耐去证明神到底有没有,到底在哪里,到底怎么才是神认可的对的……”   灵素便道:“既然您能通过神符来求云求雨,可见是真的有神的了。”   燕先生苦笑道:“这不过是因为咱们如今还不知道究竟原因,才归到了神身上。可到底是不是真的事关神明,照样没法证明啊……”   灵素一想也是,不过既然这人世就是立在“无知”上的,这些东西也不消多说,她只急着要问一个:“那您师门又是什么人创出来的这个。用的人看的人或者不知道,当初创的人想必心里有数的。毕竟这又不是随便能胡乱画出来的东西,瞧着可费劲得很。”   燕先生摇头:“虽是师门传下来的,可到底最初从何而来也说不明白,还有说是祖师梦中所得,能问谁去?当初我们几个人学这个,到底学没学成,只能看谁的有效果谁的没有。我练了三十多年,才在一次半睡半醒时候忽然得了心悟,最后就传给了我。”   这俩人说得有来有往十分热闹,实则各怀心思。一个使劲想要打听是谁弄出这个凡人心念引动灵能的法子来的,另一个则惦记上自己的衣钵传人了。   方才燕先生在前头绘符时,湖儿面上神色莫测,这会儿倒平静了许多,只是不时皱一下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燕先生打下来就在看这孩子神情,这会儿问他道:“想什么呢?方才的事情要紧得很,没法儿带着你。你要真愿意学,等再大点儿,爷爷教你。”   湖儿却道:“刚才爷爷画画的样子,很熟悉,我好像哪里见过的……”   灵素心说你都看了几百年了能不熟么……   苗十八乐道:“你这是外行看热闹!就打后头看着跟挥毫泼墨似的,里头的玄机可多了,这可不是你爹寻常伏案写啊算啊的活计!往后要真有缘分,就慢慢学吧!”   湖儿到底记不起来什么,便也没再盯着问了。   倒是下来后,燕先生拿了两本薄薄的书册过来翻给湖儿看,又给他讲解了几章,最后回头对苗十八和灵素道:“这孩子还真是吃这口饭的料。这下别说夫子,便是夫子的夫子来了,老夫也绝不会相让的。”   苗十八听了大笑,回头看一脸无所谓的灵素摇头笑道:“憨人憨福,你只这一个儿子,长大了就是个天大的靠山!”   灵素听了心里直乐,——群仙岭才是自己真正的“靠山”呢!   一行人辞过燕先生要回县里去,临行前燕先生还把那两册书送给了湖儿,又说往后自己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县里,就叫湖儿跟自己一天半天的。他在和乐坊也有处大宅子,往后就在那里教湖儿读书。苗十八做主都答应了,灵素反正无所谓这些,娃儿们喜欢什么就学什么,都没关系。   第二天湖儿还惦记要去绍娘子那里,灵素无奈,只好带俩人出门。   走到织院门口,忽见几个人从自家饭庄子里出来,里头一个挺高的个头,灵素一眼认出来就是二牛。便上去打招呼说话,二牛见是灵素也挺意外,笑道:“是婶子啊,我前阵子还去找过您呐!”   俩人让到路边说话,灵素道:“我听说了,怎么了?手头周转不开?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儿吧?”   二牛咧嘴乐道:“没事,我娘都说叫我自己出来找活路去,我哪里还要管家里的事儿。今年插秧我都没回去!”   灵素便问:“那是什么事儿短了银钱使?十两?可不是小数啊!”   二牛呵呵乐道:“那阵子不是下雨嘛,船也少,活儿也少,手头就有点紧。我本来说借一两熬过那几天就成了,结果、结果他们说借钱都是少的难开口,多要点反而能借着,叫我借十两。不过那天您没在那儿,后来有一船急活,大风天也要叫我们装卸,不过工钱给了三倍的。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嘛!”说完哈哈笑起来,挺高兴的样儿。   灵素有心劝几句,可这人世间的事情她也不是忒懂,是不是就真的就要未雨绸缪多攒钱才算正道,不是也有人喜欢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么,既然有那个话,可见也有那个活法,自己倒不便多说。便笑着点头道:“没事就好,我还怕你遇着什么难处了呢。”   二牛笑道:“没事儿没事儿!县城里现在好玩的地方越发多了,我好得很,您不用担心。”   那边几个同他一道出来的在路对过等他,灵素也没别的话要说,冲他笑笑,俩人别过。   这里灵素推了门进去,见齐翠儿就在门边站着呢,看她进来了笑道:“饭庄子上的客人?要问你借十两银子?是不是做什么买卖的?”   灵素看看她:“你做什么去?”   齐翠儿把门一关,挽着她胳膊道:“我什么也不做啊,刚解手回来,听你同人说话的声儿就站着听了两句。你还没说呢!那人是做什么买卖问你借钱啊?多少利息的?还是往后拿货抵?你借给他过没有?靠谱吧?”   两大两小一块儿进了边上的屋里,陈月娘和绍娘子看到了都同灵素打招呼,湖儿同岭儿叫过姨姨之后就又牵着手往那堆织机配件边上去了。   这屋子这边宽敞点,就坐了她们三个人,还堆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边上立着个架子,上头都是各样料子。另一边就都是按排放的织机,只留了过道。   齐翠儿正要再问,灵素就把二牛的事情一说,陈月娘和绍娘子都笑起来。她们方才是听见齐翠儿那一通问的,陈月娘道:“翠儿如今想钱想疯魔了,什么东西都能想到利钱啊抵货啊买卖什么的,我们都被烦得够呛,你不要理她就好了。”又回头说齐翠儿,“我们这样知道你的,晓得你是想找挣钱的路子呢,不晓得还当你打听人什么呢!”   齐翠儿这回听明白了啐一口道:“原是个好吃懒做的败家玩意儿!我打听个什么!“陈月娘笑道:“这句一骂可更像那么回事儿了。”招得绍娘子也笑起来。   灵素替二牛鸣不平:“人家是扛大活儿的,好吃懒做可真说不上,就是花钱没什么节制。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四五百文,结果十来天没活儿就连饭钱都掏不出来了。”   齐翠儿冷笑一声:“戏文里那么些词儿都是替这样的人写的,‘想当日,肉堆满桌鱼满肚,谁曾料如今,缸里无米饿断肠。’这样的人就是天生捱苦的胚子!你还上赶着问去,要我说啊,趁早离远点儿,见着了都当不认识才好呢!就作呗造呗,脚下一个打滑,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月娘怕灵素听了不快,忙道:“她这嘴寻常就没什么好听的,这回白打一回算盘,更把火气都撒人身上了。你休要理她。”   灵素不以为意,只叹道:“他们怎么就不能像你们这样,把日子越过越顺遂呢。老叫人看着拎着心似的。”   齐翠儿还不依不饶:“少操心吧!人家觉着自己的日子舒坦得很呢!刚不是还在你们饭庄子上吃饭了?过两日再把三凤楼裕祥阁德裕楼都吃个遍,精打细算都是没本事的人才过的日子!钱难倒是省出来的?会花才会赚呢!呸!”   这几句话众人都是听惯的,从前齐翠儿就老学,那原是闵子清口头常挂着的说法。这下更晓得她气从哪儿来了。 第290章 人生异同   绍娘子晓得齐翠儿这人不能劝的,这边说话大屋子里都听得挺明白,她不想再招齐翠儿说出什么好的来。便顺着方才灵素的话道:“这钱不能光算进的数,还有出的呢!花钱的地方总是多得出奇,有时候到一个月了回头一算,都不晓得那么些钱怎么花出去的!家里也没见添置什么东西,又没养娃儿,闹得总疑心自己掉钱了!”   她这话音刚落,对面干活的里头就有姑娘笑道:“东家这话再对没有了。从前我织细布的时候,大概是如今一半的工钱,那时候就觉着将将够花,想着要是能多挣哪怕一点,我都能存起些余钱来了。结果如今倒是翻了一倍,结果呢?照样净光净!   “我那天还同我娘说,等我做熟了,下半年没准还能多赚点。我娘就道,‘随便吧,反正你赚多赚少我们也没见过一个子儿’。说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这个月我就给了她几百菜钱,竟也没觉着怎么不够花了。这钱难道是属皮筋的?真是想不通。”   边上一个小媳妇笑道:“有什么想不通的!多了多花,少了少花。又不是等着买米的钱,都是没要紧的花销。你一进那衣裳首饰的大连店,就出不来了。照着那花法,有多少够你造的!”   那姑娘大约同这媳妇挺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说起那店来道:“天下竟有这样地方!从前我就在水粉店买个胭脂绵,那里光胭脂有多少种颜色啊!不止颜色不一样,连香气都不一样!我表姐说了,一样的东西,比康宁府里头的得便宜两三成呢!简直买一样赚一样,可不是出不来了么!   “哎,我如今可得加把劲儿多做点活计,听说冬日里会有各样香珠子,挂在脖颈上就能出香气,还行气养颜的!我跟那店里的姑娘说好了,要是来了立马就先替我留两串。到时候若没钱付账可就丢人了……”   她这话一说,立时边上就有两个打听起这香珠的事情来。明明方才在说存不住钱的事儿,这下更往存不住的道上去了。   一大娘在边上挺乐呵:“我可算觉出老的好来了,省钱呐!”   边上一个老姐妹不给她面子:“得了吧,您那这个丸子那个汤的可也不少花钱。”   大娘义正辞严:“那能一样啊!我那是补身的!身子骨不好旁的再好有什么用!”   绍娘子忍不住乐,对灵素道:“你看你也别说那孩子了,瞧瞧咱们这里,都一个路数的!你说那个还情有可原。这一个是刚来县里,恐怕一开始花销是大的。得找地方落脚吧?来的时候顶多一套铺盖,或者连这个都没有也难说,这就都得置办。光这一个住,恐怕没几两银子就不成,当时若是不凑手,就得问人借,之后每个月匀些出去还上,这就是个长花销。   “再说你听说多的时候多少多少,那一个月能轮着几天这样的日子?还有咱们这里又不是康宁府,船也没那么些,何况还有好些都自带船工的,哪里日日都能寻着活计!男人家过日子又不精细,又爱呼朋唤友吃个酒,在这县里可不是在他们村里,一粒米都得要钱的,这么花下来,还能剩个什么!”   陈月娘也道:“我们当日分家的时候,就想着到时候要考试读书,最后还不定落脚在哪儿呢,田地还得请人看管,好佃户也不是那么容易寻的,就没要田地。后来可后悔了!真是一口饭一根菜都要花钱。上年那什么粮荒就不说了,就说下雪那几天,那菜贵的!幸好我们之前买了些芋头和萝卜,才对付了几日。黄芽菜都十个钱一斤!啧啧。”   绍娘子笑道:“粮荒之后多少人家都跑乡下买地去了,今年恐怕好点儿。”   陈月娘也是这个热闹里头的人,便道:“好什么!如今地零散了,佃户值钱了,算租子要绿豆要米,黄豆黑豆一概不要,只说是喂牲口的。那绿豆什么价儿黄豆什么价儿?更别说种菜了。我们也不能时时跑去盯着不是?总之都是一笔糊涂账,倒不如买来吃省心了!”   绍娘子乐道:“过日子可不就这样!哪有能省心的时候。你要省心了,就得费钱了,就这么简单。”   刚要再说,边上伸过一只小手来,绍娘子转脸一看,却是湖儿。   湖儿把那几块中间连了线的板子往绍娘子跟前一放道:“姨姨,这样就成了。”   绍娘子低头看了下,面上神色大变,忽然从旁边架子上扯下一块包袱皮把东西往里头一裹,一把抱起湖儿道:“走,咱们去你陶姨姨家说话去!”   她这里收着陶丽芬家的钥匙,就是为着如今人多了,有要紧事说起来不方便,陶丽芬家就隔了一道巷子,几脚路的事儿,便当。陶丽芬受绍娘子恩惠不少,更信得过这几个人,就索性把自家家门钥匙给了绍娘子一把。   一行人进了院子,绍娘子回身就把大门闩上了,往一边的棚屋里一坐,就要解那包袱。只是手指头发抖,试了两下都没解开,灵素看不过去了,一伸手替她解了。这回她走得急,手里又抱着个湖儿,就灵素抱着岭儿赶紧跟上去了,陈月娘和齐翠儿都没跟过来。   这会儿把那几块木板子木棍子又细细看了一遍,眼睛里头冒出泪花来,定了定神问湖儿道:“乖宝,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湖儿不太理解这姨姨是怎么了,扭头看了眼自自家娘亲,灵素笑道:“你告诉姨姨吧,姨姨没事儿。”   湖儿便道:“我看姨姨那里的线圈都是打横着那根多绕出一圈来,边上的布料也都是这样。那天晚上我睡梦里忽然想到,那为甚不用竖着的那根来绕呢。就想出来了这个样子的绕圈法子。”   看看绍娘子的面色,他有些不确定了,又轻声问道:“姨姨你为甚难过?这么着不对是么?”   绍娘子赶紧擦了擦眼角道:“不是,湖儿做得好极了,很对。姨姨是太、太高兴了,又有点难过……姨姨一个大人,还有好些大人想了很多法子,结果还不如你一个娃儿……”   湖儿赶紧用昨儿刚从燕先生和苗十八那里学来的话安慰绍娘子:“没事的姨姨,术业有专攻,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做自己擅长的就好了。”   得亏绍娘子是个大人,要是还小些,一听这话更得哭了。——合着我一个跟桑蚕丝织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搁你这刚学会说话没两年的娃儿跟前还算不得“专攻”……   灵素听了也噗嗤笑出声来,岭儿也不晓得听没听懂,不过既然大家都在乐,那她也挺给面子地咧着嘴呵呵乐。   绍娘子看得好笑,又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岭儿的小脸蛋,对灵素叹道:“你这都是什么福气!这样的娃偏落到你肚子里了!”   灵素还乐,又问她:“这主意成不成?可能不能用?娃儿只想着这大概的道理,怎么做成织机,手脚怎么弄,这些他可看不明白。”   湖儿看了自家娘一眼,没有则声。   绍娘子把那几块板往灵素跟前一推:“这模子都出来了,还要怎么明白?!”然后一脸“你根本不懂你儿子多厉害”的表情。   灵素只好接着乐。   绍娘子却镇定下来了,手指头在桌上敲啊敲的,最后对灵素道:“我打算把这东西做成织机,开个大织机坊。这里太小了,得另外寻地方。若是没有现成的,恐怕还得盖房子。这料子一出去,经纬线的道理人一看就明白,但是怎么做成织机可就难了。这里头的道道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   “算我厚个脸皮,咱们合伙,五五开你看行不行?到时候月娘她们要是还乐意跟着我做,就从那一半里头再算股。若是她们不愿意冒那个险,我就索性把如今这摊子买卖让给她们。照理说你这个东西自己做去,都是十成十的赚头。我实在没出什么力气,只是若我占太少了,大事小情都得寻你拿主意,只怕你也烦……”   灵素发愣,心说这都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些人爱找我们家合伙做买卖,我们也没惹你们啊……   换个人绍娘子只怕要疑心她不乐意了,灵素她是晓得的,这多半是没反应过来的意思,再想想她同陶丽芬和刘玉兰合伙做买卖的样子,也不给她推拒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咱们合伙,你们就出这个东西就足够了,别的什么寻地方招人找木工行做机子的事儿我都干熟的,自有我来。等开起来了,这进原料和出货的事儿也都在我身上。银钱也不消你出,只管往后等着拿红利,不叫你烦心。   “还一个,我晓得你觉着这不过是孩子玩闹的事情。可事儿在我们生意上不能这么论,这东西值多少银子我现在不敢打包票但肯定少不了。我没那么些钱一下子买断了这东西去,更不能说白拿了。这世上道理都是连着的,贪了你们这么大好处,我还怕自己夭寿呢!你也别推拒了。往后若是有心,再叫娃儿琢磨琢磨旁的,或者来织行里看看机子,看有什么能改的。那就是神仙保佑了!成不成?就给一句话吧!”   灵素看看那俩相互掐着衣袖闹着玩的家伙,没入魂呢就先给指了一大宗神银的所在,这会儿出来了,更能耐了,才几岁,居然要替家里赚这么大一宗产业来。或者自己想错了?根本不是什么阵灵和灵物投的胎,大概是财神同食神来的!   跟绍娘子谈买卖没什么好谈的,尤其是灵素,留给她的就一件事儿:“成不成?!”   最后自然只好“成”了吗,前后路子都叫人堵死了嘛。   回家的路上,湖儿还跟灵素说:“娘,我刚又想到了一个绕线的法子,可以直接织出花来,我……”   灵素一把拦住他道:“住,住!乖,咱们慢慢来吧。这一个机子做出来就费劲得很了。这样,等往后你们那料子有旁人家仿出来了,你再给你绍姨姨想旁的法子去。不要一下子说太多,你姨姨忙不过来,还累坏了木工行的师父们,看花了绸缎庄掌柜们的眼睛,累人不是?这地方,事情都得一步步来,不能太快。”   岭儿反驳道:“爹爹说要快!不快天冷了,大家没饭七,挨饿!”   灵素只好转头跟这个说理:“你爹爹说的那是田里的事儿,那个不一样。耽误一回就是一年半载的,天时什么时候变化又不知道,所以得加紧的意思。同这个织布的不是一回事儿,知道不?”   这么复杂,哪里能听明白了。反正就是不一样呗,岭儿回头对哥哥道:“哥哥要慢点,我得快!”   灵素抚额,这俩根子里的灵性是厉害,可到底是小孩子,不该明白的倍儿明白,该明白的又说不通,只好叹气:“行行行,你快,你快!” 第291章 县丞之位   灵素见方伯丰这阵子忙得很,用苗十八的话来说,那是忙得“连上吊的功夫都没有”了,便没有把湖儿这回事儿告诉他。反正绍娘子还得找人做机子去,湖儿那个不过一个样子,到底该什么尺寸都得细思量过的,哪有她说的那样“一点力气也不用出”?   只不过灵素也看出来了,往后湖儿在这上头也准定清闲不了,索性这样也好,至少有个地方可以一直叫他往出折腾东西。且方伯丰说过,这真正对人都有益的东西,就是一块地上能出更多粮食、一样功夫能织出更多布匹这样的的事儿,湖儿这做法也算“庶几近之”了,故此不拦着他。   许是天照应德源城,这水没两天就退了,接下来几日都云层挺厚,虽没有再下雨,也见不着大太阳。那些刚打水里露出来的禾苗算是逃过了一劫。   衙门里也总算能松口气了,知县大人又召集底下人手商议几件民生要事。一个是新建义仓,想在县里几处高地上建些粮仓,号召商贾富户们捐米粮,这选址和义仓的数量大小得好生商量商量;再一个是要清查一下官有的山地,有合种树的都尽量种起来,不消什么好树种,只要长得快好出柴炭的,另外还要多多地种上榆树;第三个却是这回双羊镇那边下来大山水,冲出了一块泥煤地来,德源县从前没有这个东西的,都是别处运来,如今这个又该如何,也得商议。   等这些事儿都商议够了,众人一散,老司长留了下来,却是要说辞去的事儿。   知县大人领着他到了自己后衙的书房里,先叫人给他上了茶,自己进去里头换了身衣裳出来。   开口先是一句:“你这是挺放心我啊。”   老司长只好苦笑。他这大半辈子,上官也伺候走了多少个,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也不讲究个上下语气,那话也一句句的刁钻,叫人没法接。   知县大人鼻子里哼一声:“你就不再多等两年了?如今这天到底怎么变可还说不好呐!到时候万一农务这块立不起来,全县人都挨饿,你也忍心?”   老司长只好笑:“那不能,那不会的。”   知县大人又看了一回老司长新递上来的文书,里头真是把县里事务交代得十分清楚了,又另附了一本册子,那里头不止是农务司的事情,连这德源县各镇村里的乡绅耆老的细事干系都记录靡遗。——这样的东西,若非真的信实了他,怎肯轻易拿出来,这里头可不少旁人地盘上的事儿,还有许多人家不想叫人知道的呢。   略略一翻,知县大人也收了玩笑:“天下官吏若都你这个做法,世上大约也可太平了……”   老司长笑道:“大人谬赞,不敢当。”   知县大人又把后面半句说了:“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人会想不开求官做就是了。”   老司长只好又苦笑。   知县大人取了笔往文书上写了几笔,嘴里道:“好了,好了,我准了你就是。只是这之后你如何打算?真的要往山上去?那地方听说下来一回都得三五天的路程,万一有事情要找你可怎么说?”   老司长笑道:“属下所知之事已尽在此中,若真还有用得着属下的地方,三五日的路程也算不得什么。”   知县大人笑笑,又问:“你做什么非得去那地方,我晓得你要说是投奔闺女去,可当日你干嘛把嫡亲的独苗嫁到这样地方?难道是算到要发大水了?”   老司长略一沉吟道:“我们县里,虽双羊镇是以山多闻名的,只说大半个镇都在山上住,实在都是些小山包,所以那里放牛养羊的多。翠屏镇就不一样了,说起来真住在山上的没多少,可那真的是住在山里。从前也有官长想过叫他们迁下来住。可一则他们也是故土难离,二来底下官田也一时寻不出那么些丁田来。   “那山上旁的都还好,也住了几百年了,什么时候种什么心里都有数,又有群仙岭里头的野物,咱们对山地的税又轻,日子尚可过得。只差在一个闭塞上。生了病都是各样土方,多少年了也没出什么正经的读书人。刚好我家的是行医的,我也识几个字。加上就一个姑娘,姻缘还落在那里了。就过去刚好一家人能相守,她还能给人看看病,有合适的孩子还能带几个徒弟出来。我就教他们认字读书。   “这经验道理总要能落到纸上才好一代代往下传,尤其他们那地方,咱们底下多少的经验能耐也用不上。要能给各村寨里头教出个三五个能读能写的来,他们又能教另外的人,若有果然学的好的,还能下来正经读书。往后这些人的日子,才能有个长远的着落……”   知县听懂这意思了。这翠屏镇山里想必也住着不少人,只是闭塞,同下面不通讯息。县里的许多政令,多半也考虑不到他们,就算想要考虑,也不晓得他们那里的情形。这来回一趟就得十天半个月的,衙门里也没那么些人手能在这上头抛费。   老司长这意思,是得叫山上的人有能耐下山来过日子了,一家一户晓得平地上的好了,或者就能慢慢迁移下来。这样比政令规定的迁移合适,要下政令就得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事情,不止是如何安置这么些人,还有一碗水端不端的平,会不会叫人钻了空子等话。且好心未必就顺遂,山上人家对底下也有戒心,未必愿意下来过日子。   若是有山里孩子能在衙门里做事,往后衙门里的事务考量上,也能考虑得更周全,许多事情能有个出处了。这都不是立马能见着效果的事儿,却是个长远长利的谋划。   知县心里有些发热,面上故作无所谓地笑笑道:“那也幸好您有闺女女婿在那里,要是我这里下命令派什么人过去做这事儿去。我想想……大概也只能派您徒弟去了……要么说哪日山上挖出金银财宝来了,要不然真是轰着撵着都没戏的。”   老司长听了就想起上回一群人跑去山里收辣茄儿的闹剧来,还害的山上人家都有卡了口粮种那玩意儿的。   知县批复了老司长的辞呈,又道:“您这当日是府衙认命的,我还得把您这文书报上去等上头批下来才成。还得劳您再多等些日子了。”   老司长赶紧道“不敢”。   知县又叫人换了新茶上来,俩人换了地方落座,摆出一副要闲聊的样子。说了些县里的情形典故,忽然问道:“您这一走,您看县丞这个位置……什么人合适啊?”   老司长一愣,便道:“县里从前并无县丞、主簿之设,上回是事发突然,不得已为之。如今既然都已顺遂,大人还想设这县丞之位?……”毕竟县丞这个职位,可以说是辅佐知县,也可以说是分权。他倒一时有些吃不准这位大人的心思了。话说回来,这位大人的心思本来也没那么好估摸。   知县一笑道:“您没看我最近挺忙么。我还有许多新鲜的法子要试做去,只是吧……这出主意挺有意思,要一样样去布置和盯着人干活就没什么趣儿了。我觉着有个县丞挺好,您往那儿一镇,我就轻省多了。要不我舍不得防您走呢……”   老司长听得这话心里苦笑不已,哪有上官这么说话的。   不过他还真思量了一回,最后摇头道:“这个属下这里还真没有什么可推荐的人选。毕竟从前县里并无此职位,底下人别说经验,就是看也没看过该做些什么、怎么做合适,贸然提了谁上来只怕都难。”   知县乐道:“您这就藏私了,您这是起了私心了啊!说白了还是想先紧着农务司来呗。要我说啊,我瞧着方懋就挺合适。”   老司长面上微微一紧,到底还是摇头道:“方伯丰人性和品德乃至能耐都没得挑,只是年纪还小,在农务司也没做出什么大的成绩来,不管是资历、功绩都不能服众。领管农务司尚可,做县丞可还差远了。”   知县听了点点头:“只要能耐和心性在,资历和功绩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老司长却苦笑道:“我就怕他会立大功。他要是能立大功了,那准定是农事天时上遭了大灾了呀!”   知县一笑:“一将功成万骨枯,您还看不透这个!再说了,又不是为了立功闹出人祸来,原是灾已成灾,要人力挽狂澜啊。”   老司长还是长叹了一声。如今天时巨变,他已经心里有数了。农务司有方伯丰在他挺放心,何况如今又来了这么个大人,自己可远远不及。倒是山上没有人在做这块的准备,这也是他急着要辞官上去的最焦急的因由。   临走时候,老司长忽然又停了脚步回头对送出来的知县大人道:“大人若是……若是另外有合适的人,最好还是别叫方伯丰往这个位置上去了……”   知县一愣:“您这师父当的!还有替学生推掉前程的道理?!”   老司长苦笑道:“大人方才说属下有私心,这句话才是属下真正的私心了。方伯丰虽自小历经苦楚见惯人情冷暖,却还保有一分温厚。只是这……这百姓官场,都不是那么热乎的东西!……我是怕,怕这孩子真的坐上这位子,一心要为更多人谋福利,却不晓得这人心的自私自利能到何样田地,最终恐伤了他……要是那么……我怕他的心就彻底冷了,再也不信人了……”   这下知县真有些愣住了,老司长大概说了这么一段太过感情用事的话,也觉着有几分不好意思,向知县匆匆一抱拳,道一声“大人留步”便急急走了。   知县大人呆立了一会儿,忽然一脸兴味地往后衙跑去,直接就进了正房里,夫人正教两个娃儿认字,见他带着阵风就冲进来了,回头白了他一眼道:“有老虎追你?”   知县大人混不以为意,反笑道:“今日听到一场有趣的事情,却要劳动你了。”   夫人听了心里诧异,便叫丫头们把两个娃儿先带下去吃些点心,夫妇两个说起话来。   听说是要打听下属司长的事情,不由得疑惑道:“费这个劲做什么,家里那么些幕僚还不够给你出主意的?”   知县大人摇头道:“你也说是家里的人了,那是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人,我就顾着用算什么出息!再说了,我这也没什么成绩,也没戴多大帽子,还不定能给我什么人呢……我觉着这方二愣子挺有意思的,从前还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富裕人家出来的,这一听好像还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就有点意思了。”   夫人又道:“你做什么?!人家小地方的人,你可别打人家主意!”   知县大人差点没把自己呛着:“什、什么话!听着可太别扭了啊!”   夫人自己也乐了,笑笑道:“我是说啊,你别把你打小学的那套用来对付这里的老实人,人家经不得你那么折腾。何况不过典试出身,本也没有要为官做宰的志向,不消吃你磋磨!”   知县大人不以为然:“你之前不是还赞这位老县丞有入阁之品,可惜老人家年纪大了,若是他这个亲手带出来的徒儿品性果然不错,往后做我左右手难道还亏待了他?”   夫人眯起了眼睛:“唷,这都打算起左右手的事儿了?也不晓得是谁为了拖着不肯为官连考场都不肯去呢。”   知县大人鼻子里一哼:“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瞧他们那些官做得是不是挺没意思的?自己说的话等真的传到底下都不晓得变成什么四不像了。一多半的精力倒要花在捉臭虫上头,太也无趣了些。不过我看我如今这些活儿还挺好玩的。对了,忘了同你说了,天不是要冷了么,您猜怎么着?咱们这里发现石炭了!你说说,是不是你相公我的威光福运啊?……”   后面又洋洋洒洒历数自己如何天生贵运如有神助,等回神,夫人早没了踪影。   知县大人转过脸,接着说自己的,只当方才没有回头寻过人。 第292章 三顾茅庐   过了些日子,送去府衙的辞呈也批下来了,老司长正式告老。衙门里不分司行的老少爷们都跑来农务司给老司长送行,官中的私下的送别酒也不晓得吃了多少顿。闹得谷大夫直叹:“再这么喝下去,就不是住到山上去了,恐怕得埋到山上去了!”可是男人就信这个,多少情谊嘴里说不出来,都在酒里了,到底也难奈何他们。   这日灵素带着俩娃儿从山里回来,苏梅儿告诉她:“今儿有个大娘子来找你,坐着车来的,看你家没人就走了。”   灵素谢过了苏梅儿,又送她两把自家山上的菜,苏梅儿笑着谢了,俩人又闲聊几句世道买卖的话,才别过各自回家。   进了屋,岭儿就道:“细姨姨来接我们了,不几道又给我做什么好七的衣裳了。”   灵素心里想着这大概不是七娘就是沈娘子,恐怕正主儿没下车,苏梅儿才会这么说。嘴里应付岭儿两句,又问俩人晚上想吃什么,就下厨房做饭去了。   第二天索性带着俩娃儿直接去了沈娘子那里,结果却说不是沈娘子来找的她。只是她也正好想岭儿同湖儿呢,尤其新到了许多布样和绣样,她正想带着徒儿一块儿瞧瞧。湖儿是无所谓在哪里的,反正在哪里他都能琢磨事儿。岭儿一听说舅舅做了烧羊肉,立马点头如捣蒜,就答应留在那里顺便帮姨姨“看布分颜色”。   灵素把俩娃儿一放,就先往山里去了。上回一家人商议出来的那些有粉没粉的稻子,她山里便当,照着做了一季,这是第二季,正是出数的时候,得日日盯着才好。虽则别的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给方伯丰弄些自己没花的稻种,还有肯定可以同它长出第二代没花稻种的有花稻种。大概能帮他省些功夫。   至于如何再利用这些特殊的没花稻种培育出高产耐寒的稻来,那就是他们农务司的事儿了。她自己在山里头配着玩儿可以,却不会再伸手帮了。免得往后徒有其“鱼”,自己走了之后的人又怎么办?   她如今越来越发现这神仙同人,就跟当娘的同孩子差不多。你得管,要不然跌狠了摔厉害了造成些补不回来的损伤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可你又不能多管,他们长大成/人是要自己能独立在这世上过日子的,不是一辈子吊在你身上过活的;就算你能管他们一辈子,也不能伸那手,人在这世上最可宝贵的就是自己对自己这一辈子的设想和作为,苦乐由心,你掺和多了等于害他没玩着,岂不罪过?!   如此忙了一天回来,去接娃儿时俩娃儿都已经在沈娘子那里吃过晚饭了,方伯丰被知县大人叫去了,晚饭也不回来吃。灵素带着俩娃儿回来,结果隔壁苏梅儿又说有人来寻她了。   到了家,灵素问俩娃儿:“今天在姨姨那里有没有看见你们七姨?”明明七娘姓韦,不晓得怎么给整出个七姨来。   湖儿同岭儿都摇头,湖儿道:“七姨姨遣了人来同沈姨姨说了生意上的几样事情,她自己没来。”   岭儿看她哥哥:“哥,我咋不几道呐?”   湖儿答她:“你那时候吃太饱,已经睡着了。”   岭儿:“哦。”   灵素看着两个人说话心里犯嘀咕,都一样大的,都是头一回做人来,怎么一个口齿这般清楚,另一个就总是“七啊细啊”的。大概是湖儿整天听人念叨祈福听得多,岭儿在山上也见不着什么人的缘故?   瞎琢磨着,给俩娃儿收拾妥当了,自己在后灶随便对付了几口。——那一大碗端出来,里头有三年前的鸭子四年前的蛋,一口下去就是祖孙三代,也叫人叹为观止。   这日方伯丰大半夜才回来,第二日又赶灵素同娃儿们醒来前赶去衙门,也着实辛苦。   灵素这日带着俩娃儿先去了饭庄子上,把两人留在了刘玉兰那里,自己一个人跑去米市街大连店看七娘。七娘果然就在那里,也说这两日并没有去寻过灵素。   灵素就狐疑起来,这是什么人找自己?   七娘笑道:“你赶紧家去等着,说不定人家又寻你去,不就晓得了?别又叫人错过一日,这紧着来,估摸着是真有要事急着寻你……”   一说起要事,灵素立马就想到绍娘子了,——对了!可不就是她么!准定是她!   跟着七娘在那连店里转了会儿,七娘告诉她这个月大概挣了多少了,又说年底分红大概分多少留多少等话。灵素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七年看她那走神的样儿,问道:“你是忘了你也是这店的东家了吧……”   看灵素一愣,就晓得自己猜对了,立起了眉毛道:“一场大雨下来,你倒记得去看你的小铺子小买卖,全不管这头,是看不上咱们这点买卖?”   灵素赶紧摇头:“不不不,是这买卖太大了,我……我给闹忘了……”   七娘看着她都不晓得说什么好,最后叹道:“神灵保佑,大概就是你这不把钱看在眼里的人才招钱财喜欢吧。金块子银锭子都更得寻你来了,想瞧瞧怎么这么些人都爱他们爱得不成不成的,就你这么看不上它们呢。”   灵素呵呵乐道:“我要银子也没什么用……”银子能修补法阵么?能增加神识么?能补充灵力么?……   七娘白她一眼,催她:“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你就坐着等银子送上门就成了!”   灵素从七娘这里出来,就奔了绍娘子那里,绍娘子一看到她就笑道:“正想找你呢!”   灵素笑道:“累你白跑了两趟,你下回寻我就叫谁给我捎个信就成,不消自己跑去。我又不定人在哪里呢,你又那么忙……”   绍娘子一愣:“什么白跑两趟。我说我正想找你你就来找我了,真是巧得很。走走走,出去说去。”   说着就同灵素去了陶丽芬的院子里,细说上回湖儿弄出来那个织机的进展。   灵素心里更疑惑了,索性往城外陶丽芬那里也去了一趟,照样无事。   倒是一旁的大娘告诉她,因前两日卖了些水酒,还真有两个多吃了两碗闹起来了。幸好姚瓦匠刚好过来,人面上都熟的,叫了那两个的要好兄弟来给劝走了。之后陶丽芬就把酒端里头折在了盆里,说什么也不卖了。   大娘对灵素道:“素姐儿你得空给她说说。这酒嘛,吃了难免有多的,可十个二十个也未必有一个吃多的,谁还怕蚊子咬不出门了呢!如今好世道,官家不管咱们这些小买卖了,从前若是想要自己卖酒还得去衙门领个酒牌子,那税可高得去了。若是没有那牌子也卖酒,被抓了是要发配的!   “为什么这样?因为这酒好赚钱嘛!你看看城里那些小酒馆,有什么?一斗米五斗水的,再煎两块豆干子、煮一把小枣儿、切两个腌蛋,一家子都养活了!逢年过节绸缎都能上身。咱们这里要是也做起来,可不少钱!再说姚瓦匠那里鱼干也多,这东西吃饭能卖出去几块,要是就酒,那就太得味了!……”   洋洋洒洒说了老半天,归了包堆一句话:“要卖酒,要赚钱!”   灵素只要答应着:“行,我问问她。”   她心里这买卖不是她的,就是人陶丽芬的,所以她只说我问问她,却不会说我同她说去。可不是嘛,人陶丽芬是天天在这里做事的,她一个东跑西颠的闲人,要拿主意自然轮不上她。   她这里一走,另一个大娘就对方才说话的那个道:“我说吧,你同素姐儿说了没用。素姐儿没脾气,性子软,拿不了主意的。要我说啊,还不如说动姚木匠来咱们这里帮手得了。反正这边人头他都熟,有他在就没那么些闹事的了,就算有咱们也不怕……”   那个大娘啐她一口:“老货!连人家行当都搞不灵清净想着支使人家了!”   俩人拌这嘴也不耽误做活儿,却是都想把这卖酒的行当做起来,东家赚钱多了她们也得好处不是。还一个,她两个自己也都挺爱这一口儿的。   知县后衙里,知县大人从前头下来,换了身衣裳就去寻夫人。   见夫人正同几个年长的随侍说话,见他进来,那几个给他行了礼就退下去了。   这里知县大人问道:“还在打听那个方二愣子的事儿?有什么稀奇的没?这番花的功夫也太久了些。是不是人手不够?是……”   知县夫人一摆手止住了他道:“难怪娘老要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投来的胎,怎么一起了话头就说个没住呢?你那舌头不值个花销,我耳朵还金贵呢!”   顺手端了盅汤放知县大人跟前了,才接着道:“这位官长的事情听来实在叫人稀奇,我怎么听都觉着不像是真的,特地又叫她们去他出身处打听了一回。结果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比在县里听着的还叫人难信了……”   说着就把方伯丰那奇葩的老爹同病弱早逝的娘等事都说了一遍,尤其说到他当日娶亲的“盛况”和分家时候得的“偌大产业”,简直都不忍心说下去。   最后道:“我想他娶的这房妻室想必是极好的人,在那地方同那样一家子人也住过一阵子的,如今相公有了官身,也没见一点要一报前仇的意思,连个衣锦还乡叫那些人吓一吓的事情都没有。寻常村中妇人,这般心胸的实在少见。   “且这位来了县里后,还拜了三凤楼的苗老先生为师,想必也是一身好厨艺。说起来从前也在百杂行做活儿的,做活儿的时候赶上给河工做饭,这位还真是一显身手了。怎么便宜实惠怎么来,如今说起来都叫人啧啧赞叹的黄家少奶奶人称七娘子的,就是那时候同她结下的交情。   “要是一般人物,也难得这么些人长久相待。我就有心结交她,却是没得那个缘分,连着去了三次,都没见着人。听说一胎得了两个娃儿,都是她一个人管着,还要管自家的山地水田,又跟人合伙做着小买卖,整日忙个不停。再想想你说的她相公在公务上的忙法,真叫我心里生敬。   “寻常人只看到官爷们如何清正为民,却不晓得这背后的女人几乎就凭一己之力扛起整个家了。不叫他为家里事情操心,不给他添乱添堵,还要照顾他劳乏的身子骨。她们又不是我们这样人家,一应事务都有专人管的,样样要靠自己。真是……”   知县大人乐了:“还说我呢,你这说起来不也没个停的?”   知县夫人白他一眼懒得搭理他,顾自道:“我还真是想见见这位方夫人。”   知县大人哼一声道:“哎,是我央你替我打听打听方伯丰的事情,你一个劲儿奔人家媳妇去了算怎么回事儿?!”   夫人一脸“果然无知”的表情道:“你当要当个好官就自己好就成了?要是那一家子没分家、那老头子又没死,你想要个左右手,恐怕痴人说梦呢!你忘了从前王尚书的事情了?他倒是清正得很,可惜老婆却是个钱串子,又养了两个肖舅的儿子,结果闹得老尚书晚节不保。这家里人,要紧着呢!”   知县大人点点头煞有介事道:“这话倒也是。毕竟我自己从未有过此等烦恼,倒把这茬给忘了。”   他本是想夸夫人一句的意思,夫人却不吃他这话,又把这几日打听出来的各样细事一通儿都说给他了,最后道:“就这些了!不过我同你说,这方官爷真当不容易的。你可别想着什么叫人冲锋在前苦累都担了去,你翘着腿在后头坐收官声好处。我同你说,这样的人,神仙都护着呢。你要乱往人身上打主意,当心神明罚你!”   知县大人急眼了:“你这什么话!你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呢?!”   急赤白脸的,也只多换了一枚白眼。 第293章 小书塾   这日灵素在家整地,门口停了车来,出去开门时总算见着了那位来寻了她好几趟的“大娘子”。   这位妇人身量比寻常的都要高上半个头,笑起来很叫人亲近,一开口却是正经官话,笑着对灵素道:“我家男人也是衙门里做事的,只是我们不是这里人,想在这边买点地,却不晓得这边的地收成讲究如何。晓得你们家有地,你又晓得地里的事务,就冒昧寻上门来了。”   灵素旁的还罢了,一听种地和吃的那就没二话,忙迎了人进来,嘴里笑道:“劳你白跑了两趟,实在怠慢了。”   妇人摇头道:“没事,我也是路过了顺便问一句,并没什么妨碍。”又道,“你家里的地没有赁给人种去?怎么老听邻舍说你估摸着又去看自家地了的话。”   灵素便道:“也有请人种的,也有自己种的。我闲不住,再说这田地里一年四季的也挺有意思。”   说着话进了屋子,那妇人一路打量着,到了里头就在堂屋里坐了。灵素进去端了茶出来,俩人便说起些闲话。   妇人听说灵素在荒山上堆土开地的事情,连连惊呼,把灵素逗得直乐。尤其听灵素说那荒山其实同良田也差不多,就差了上头一层土而已,这妇人笑得止都止不住了,连夸灵素想得开。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里屋有动静,灵素笑道:“是娃儿们醒了,我瞧瞧去,你且宽坐。”   一会儿抱了俩娃儿出来了,瞧着都有四五岁年纪,生得都如粉团一般,且样貌也很是相像,气质却又迥异,叫人乍一看都忘了两个面貌相似这回事儿了。   妇人边上的随侍手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个托盘,那妇人从上头取过两个荷包来递到俩娃儿手里笑道:“头回见,没什么准备,收着玩儿吧。”   灵素晓得这是给见面礼的意思,只是又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还是个别处来的外乡人,不晓得人家那里什么风俗,更不好推拒,只好接过了道谢,俩娃儿也自自然然道了声:“谢谢姨姨。”   妇人听了笑起来:“真是乖巧。”细看两娃儿一回,对灵素道,“你真是好福气,这是一胎龙凤吧?”   灵素笑着点点头,岭儿这一觉醒来就得寻吃的,有外人在不太好意思,就可怜巴巴看着她哥。   湖儿便道:“我带妹妹玩会儿去。”   灵素点点头,俩人就往后灶里去了。灵素神识一动,赶紧把热在锅里的一盘大馅儿包子给他们拿到一边凳上,俩人便对坐着吃起来。   这地方又不大,那包子又香,没一会儿外头也闻着味儿了。灵素朝客人一乐道:“这俩但凡午睡醒了就得寻吃的,就跟睡觉多累人似的。”   妇人大乐,又连道:“能吃是福。我们家也是一闺女一小子,只是不爱吃饭,回回到了饭桌上比供神还难!追着喂,吃个一两口就停了。只好一会儿吃点心,可点心毕竟不是正经饭食,为这事儿,我也愁得慌。”   灵素老实摇头:“这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们家两个只有拦着不让多吃的时候……”   妇人听说这俩娃打出生起,几乎就没有离了娘的身边,便是如今她往山上地里去,也多半是带着走的,连道灵素不容易。   灵素也不以为意:“也还好,小时候都是布的背篼,后来换竹编的,如今都是藤编的大背篼了。不看那几样东西,还真想不出来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妇人见此情形,心里就多了一个打算。   又坐了一会儿,说另外还有事情去,起身辞行时候又道:“往后还有地上的什么事情,我可就问你来了。”   灵素大包大揽:“成,你只管来。若是我不在家,你便同我隔壁邻舍那里留句话,第二天我在家等你也成,或者我去寻你也成。”   妇人笑道:“那可多谢你了。”却是绝口不提自家住处,灵素这憨子也听不出什么机关来。   晚上灵素跟方伯丰提起了一句,两人也没细究,过了一阵子,也没见这位再来,灵素就把这事儿扔脑后头去了。   眼见着天气渐凉,她想着接下来得多往莽北跑跑了。之前一直想要细看看人家都是怎么过冬取暖的,大夏天的时候不成,如今估摸着就是时候了。   只是眼下沈娘子同七娘合伙做起了买卖,虽没有从前在风和楼那么忙,也不是“眼疾”厉害那时候的清闲了,自己要往北地去,俩娃儿放哪里?想来想去,大概也只能托付给上林埭的大娘婶子们了,到时候自己再抽空替她们带几日娃,也算个来往。   正这么打算,方伯丰却回来告诉她一件事情。说是衙门里打算开个书塾,专门收在衙门里当差的这些人的儿女。里头的先生不是正经官学的先生,就大概教几个字,小姑娘要乐意还能学点针线什么的,费用各家出三成,衙门里出三成,另外四成有积善人已经给了。这么算下来,一个娃儿读一年的话大概是一两银子,还管饭和点心,五日一休。   又对灵素道:“若是已经开蒙的,多半在那里不适当,因不是正经教书的先生。倒是湖儿同岭儿还能去混两年,有人作伴一起玩儿,也不指望他们学什么,好歹你能轻省些,他们也得玩伴。”   灵素心说这不是天助我也?立时把事情细说给俩娃儿听了,岭儿只担心吃饭里头有没有肉,湖儿则很乐意去读书上学,灵素答应若是那里的餐饭太素,就另给俩人带饭,这下都行了。尤其说到能有许多小孩子一起耍子,更乐意了,恨不得立马就去。   这样的书塾筹备起来也十分容易,地方就在后衙,没过几天就说能开学了。   方伯丰还笑:“这大概也能算个秋学。”   早上灵素把俩娃儿收拾妥当,方伯丰就领着俩人往那衙门的书塾里去,顺便交了一人一两银子的学费。   要说起来,这一两银子一年也不算便宜了,是以这话传到外头去,倒没什么人艳羡衙门的好事。反倒疑心衙门变相敛财的多些。   “这回羊毛不从老百姓身上薅了,改从官爷们身上拔了!一两银子能买一石白米了,一那么点娃儿一年能吃一石白米?何况又不是整年读书的!要说束脩,又没有正经先生,啧啧啧,可是这谁家有适龄的娃儿还真不敢不去!不去得罪人啊!……”   外头传得挺邪乎,真的去了的人家却没有那么些话。   为什么?不说别的,光回来一问家里孩子,听说一天一顿午饭两顿点心,午饭还都有肉,点心不是夹沙的就是枣泥的,就这也晓得那费用分担的话儿所言非虚了。除了那些实在天赋异禀的觉着没吃饱,旁的都觉着足够好了,比家里好多了。   没过半个月,衙门里凡是家里娃儿年纪合适又没有别的开蒙读书打算的,都送那里去了。拢共也有二十多个大小娃儿,最大的八岁,湖儿同岭儿就算最小的了。更小的不适合送去了,毕竟县里许多娃儿三岁还在吃奶呢,另外一个大小解也是个事儿。   这下灵素可得了闲了,先把往群仙岭里捡东西的大业先恢复了。虽趁着夜里也没少去,可这出去一回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个醒了寻娘找媳妇的。这下可好了,群仙岭里的菌子野果们又有个踏实的归处了。   只有一个人不高兴,谁?大师兄。   灵素捡了些好菌子,收拾妥当了给楼里送去,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师兄却道:“你把娃儿们往一个三不知的地方一扔,自己忙着玩这些去了?!”   掌柜的赶紧在边上帮腔:“大师傅这话说的,小师傅这么受累还不是为了咱们?这都是为了咱们的买卖来的!”   大师兄一摆手:“你不知道,她就是图自己一乐呵。你只看着这些送来的,你还没看见她吃进肚儿的呢!”   掌柜的晓得自家大师傅嘴里没有虚话的,听了这句赶紧回头看灵素,迟疑道:“小师傅,这、这些可真是……味儿是好!是好!只是这……你看,咱自己挑一些尝尝鲜也得了。要真吃、吃太多了……可,可都挺老贵的啊……”   灵素对掌柜的笑笑,却对大师兄道:“什么三不知的地方,挺好的,连岭儿都说里头的饭菜好吃。”   掌柜的脸抽了抽,——这不是在说书塾么?怎么变成饭菜好不好吃了?   第二天后衙书塾里饭点开饭的时候,一个三凤楼的小伙计拎了个食盒跑去送菜了。   晚上方伯丰特地带着俩娃儿去了趟楼里,再三告诉大师兄这么着不好,最后道:“知县大人的一对儿女也在里头,大家伙儿一块儿读书吃饭的,咱们家这么弄起来,可不好看。”   大师兄听说连官长的孩子也在那里,倒不担心饭食的事儿了,紧着问岭儿:“囡囡,没人欺负你吧?”   岭儿摇头:“没有呀,娘叫我不好欺忽人的!”   方伯丰听了抚额无语。   怕这当舅舅的又要闹出什么事儿来,特地又去同苗十八说了一回。   苗十八便把大师兄叫去教训了一顿。   他道:“你是不是在这里待久了,脑子也长窄了?这回来的县令什么家世旁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一家三阁老的谢家!人家这会儿弄个这样的书塾,是为了叫衙门里的人少些后顾之忧,能专心为公。你倒好,还叫人偷偷送菜去了,怎么着?你这德源县三凤楼的大厨,比起京城鹤翔天的还高出许多来了是吗?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自取其辱!……”   就差要骂大师兄祸国殃民了。   大师兄吃了师父这一顿训,倒消停了。只是凡到孩子们不上学的日子,必定要接来楼里吃一顿他的拿手好菜。   还私底下同自家媳妇抱怨:“师父他老人家只会看个大面儿上的事儿。那地方弄得再好肯定也是比着寻常孩子的食量口味去的。那岭儿能吃畅快?小丫头不定每天怎么忍呢,太懂事了,叫人心疼……”   后来过了一阵子,在席上也说起这话来,还是湖儿给他安的心:“舅舅,您别担心。妹妹吃饭的肉菜向来是双份的,而且她只要看着边上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菜分给她的。”   方伯丰听了这话真想哭,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他管不过来啊! 第294章 过豺隙   就说灵素明明之前还为要往莽北去,俩娃儿没个妥当地方可安置犯愁,后来天降运的有了一处衙内的小书塾能去,正是脱了箍儿了。合该好好往北地去的时候,她又给撂下了,整日围着群仙岭转悠起来,把从前那些不要紧的搜山刮土的事儿越发做细了,却把个正事儿不放在心上。   偏她这“正事儿”还全在她自己,没个旁人上官好管束指点,大概这就是神仙的逍遥处?   却是老司长同谷大夫跟着特地下来帮着归置收拾东西的女婿往山上去的时候,意外发现这上山的一路上都多了几间屋子。   要说起来也有几年了,这山上的路半中间忽然起了几处可供人歇脚的草屋。几处离得近的村寨见有善人用心至此,都主动担负起了日常的维护打扫等活计,有时候还给放上些干米净水,以备来人可用。只是这些半路“客栈”相互间都离得有些远,按着脚程算都是合着要歇宿的时候来的。   老司长同谷大夫身子骨虽不算差,到底年纪在那里了,这当女婿的之前还很愁这事儿。老司长却笑道趁着如今天将凉不凉的,就是夜路稍稍走一阵子也不碍事。实在赶不上了,生堆火对付一宿也成。这一路他都走了几十年了,还怕它怎的!   却没料到这回忽然多了几间屋子,还都在从前的空档处,这下既不用露宿亦不消赶夜路了。   老司长女婿笑着道莫不是神仙相助。老司长却想起方伯丰之前说灵素老是跑山里给人送药换盐的话来,又晓得她身上有功夫的,正要同谷大夫说,谷大夫已经笑道:“只怕是沾了老头子的光了,这套别礼却送得用心!”   老夫妻两个打算往山上常住去,这一走就是几天的山路,想要带东西都不如往京城灵都去方便。   老司长的话:“常人都说到临闭眼的时候,才晓得什么叫放不下也得放下。咱们算是提前尝一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滋味了。”   这一趟搬家迁居,只走惯山路的女婿挑着一副大担,一头是书,一头是药。老司长夫妇两个各自背着背篓和包袱,里头就是些家常衣裳。金银细软这样的东西在山上又能有个什么用,都不如一把铁耙有使处。   山下的屋子直接托给官牙照看了,只等到时候山上能教出什么有出息的孩子来,下来求学谋生时候能有个落脚地方。好在俩人都是洒脱之人,若是个“破家值万贯”的,只怕就没这么容易说走就走了。   走了几日,总算到了平湖崖。闺女和外孙见了面,先不免流了一回眼泪,想到往后就成长久相守在一处了,又觉着欣喜无限。只是老司长闺女嘴上不说,心里总有些愧疚,想着都是因为自己嫁到这地方来,才害得二老不得不抛家舍业地一块儿来了。若是当年自己就在县里寻个人嫁了,二老也不必受这老年离家的苦楚,可惜这世间的姻缘却没多少自己能做主的地方。   谷大夫看出来了,笑着劝姑娘道:“你别瞎起心思。我同你说,就算你不在这里,我同你爹也要来这里住的。有人喜欢山下的热闹,我就喜欢这个大湖,还有背后的雪山,还有这水……真是个清净世界。”   老司长亦如此说了,姑娘才算略开心结,又忙着带二老去看一早给他们准备好的屋子和各样用具家什。自然都说好的,一家子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这里还没说全话呢,外头就说有客上门。   走进来一看,谷大夫就笑了:“你这孩子!脚程还挺快!我一猜就是你!”   灵素笑着道:“相公虽不明说,我也晓得他准定担心您二位呢。不如我上来瞧瞧,回去告诉他,也好叫他放心。”   又说了一回一路上是否辛苦等话,谷大夫想起来问她道:“你老实告诉我,你上来一趟得多少时候?”   灵素乐道:“我说出来不怕您吓着,要是尽力一赶的话,大约多半天就能到了。”   “多半天!神仙保佑!”谷大夫忍不住念道,又拍拍灵素笑言,“好孩子,你这一身本事,却是当个玩闹似的只在没要紧的地方用。我是又替你高兴又替你可惜。”   为着叫方伯丰放心,谷大夫索性叫老司长亲笔写了书信下去,灵素又道往后她一个月准上来一趟,问谷大夫想要底下的什么东西只管告诉她一声就成。   谷大夫乐道:“我们本是上山来隐居的意思,有个你在,我倒觉着好似根本没离了县里似的。”   灵素道:“那也不是,您要天一阁的鸡汤馄饨的话,那我拎上来只怕就凉了……不过我能给您现做!”   谷大夫听得更笑了,心里那一点点乍然离了久居之地的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   又说方伯丰晚上拿到老司长的书信,眼睛都湿了,灵素看了心里挺不落忍,对他道:“你要想老司长了,咱们就上山瞧瞧他去。你要愿意的话,我背你去,快着呐!”   方伯丰红着鼻子尖道:“我又没跟闵子清学,你做什么想把我背去山里扔掉?!”   灵素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湖儿听了面上微微一笑,岭儿急了:“不许扔掉爹爹!”   灵素更笑了,捏她小脸一下道:“不扔不扔,我都不嫌弃你,怎么会嫌弃你爹爹?”   岭儿听说不扔爹爹了,便放下心来,该干嘛干嘛去了。至于另外半句,也不晓得是没听明白还是根本没放心上。   方伯丰觉着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寻了公务上的事情说起来转个话头,他道:“你如今上下山可得当心,听铁网庄那头传来消息,说他们对面的过豺隙有野兽打架,听声儿像是短耳群豺的。从前他们在山对过开过些地,结果跟那些恶豺结了仇,如今都荒废了。这阵子听着动静,惦记那豺皮值钱,想要进去探看,报上衙门来想要官差过去帮手,大人没同意。”   灵素听了这话就暗暗叹了口气。   她这阵子在山里来回走,除了从前干惯的营生,最叫她心里发震的就是群豺的大战了。从前就老听这里人说什么“恶豺”,只是不晓得能恶到什么程度。毕竟说起来这野兽哪有善的,都是靠捕猎吃肉长起来的,一旦自己受伤跑不快了,就是个饿死的命。这等你死我活的时候,什么功夫给它养个善去?!   可这回,还真算见识到这“恶豺”的“恶”了。之前有何冤仇她不知道,不过自从上回那大风雨天时两群相斗,当日看它们各自都有折损,两相退散只当就能作罢。哪知道后来反而愈演愈烈了。   且群豺斗法,羊群遭殃。它们相争,不止是碰上了面对面地一较高下,还有许多旁门左道。其中一个就是攻击对方领地里的羊群。这羊群明明也是这群仙岭里头的住家,在群豺眼里却是所属区域里豺群的口粮私产,能糟践多少就糟践多少,也算“断其粮草”了。   它们从前在自己地盘上捕猎,不过捉够吃的也便罢了。可这回纯是为了糟践而糟践,逐杀横破,吃一阵,拖走一些,余下大半就在那里等着烂掉。有些山猫云豹之属,虽也吃肉,只是畏惧群豺之势,并不敢轻易靠近它们所遗。   你在我的地盘上如此,我亦跑去你的地盘上如此。羊群数量迅速减少,等灵素发现时,已经只剩从前三成左右之数。她瞧了于心不忍,这一片地方又是群豺横行处,羊群放在哪里都躲不过它们去,便索性把剩余的都迁了出来。   她又不想去赚那银钱,就动起歪脑筋来。   没过多久,德源县就传出来群仙岭里神仙给贫家送羊的说法。只说沿山的许多勤谨人家,家里人在外做活儿回来,就碰着从山上下来的野羊,都是四五只一群的。这群仙岭里头有野羊,大伙儿都知道。从前铁网庄还有人远远隔了断崖瞧见过成片的雪白羊群,恨不得肋生双翼。可没想到这会儿走路上就能碰见!   要是有人家养的羊,身上都有记号,且也没有在这样荒郊野岭地方的道理。于是一把草都给引家里去了,连夜寻东西围羊圈,因里头都是些年轻的小公羊和温驯母羊,往圈里一待也安安稳稳的。如此一来,家里平白地就多了一份资财。   开始只当是传的胡话,后来越传越真,衙门里的人下镇走村的时候也瞧见了许多养羊的人家,回来说起,都啧啧称奇。   农务司的一个老人道:“那确实就是群仙岭里头的野羊没跑儿!从前铁网庄里出过一家子好汉,父子兄弟结群往山里去,连断崖都敢寻了窄地方扎飞索攀渡。他们就说群仙岭里头有七八种羊,如今这种是在高山山谷里的卷毛羊。还有深山上的巨角羊,能在峭壁上走路的岩羊,两根角跟两根笔管似的笔管羊……当日他们都猎来过,还是我们司的人去一一核查了,给写到县志物产那里头的。”   另一个也许多年资历的点头道:“是说虎豹三兄弟那一家吧?却是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后来不晓得怎么遇上了群豺,三兄弟只逃出来一个,还带了重伤,没过上两年也去了。幸好之前攒下了极厚的家资,儿孙辈里还出了两个读书人,后来举家都迁去了康宁府。只是不晓得这三兄弟把什么口子给拉开了,从那之后,短耳群豺忽然往铁网庄对岸出没了。从前这一块都是熟山,是没有这些凶狠东西的。”   方伯丰回去把这话也学给灵素听了。灵素便抽空去铁网庄那片山边上转了转,果然发现他们叫做“过豺隙”的地方有一条水路,不晓得没水多少年了,河底都长了些乱树杂草。往里头一探,想必从前中间也是有坍塌的,不知道哪个胆大的给挖开了。   这就算得了一条进深山的道,只是这么一来,外头的能进去,里头的也能出来了。   这群豺好在密林里走动,沿边杂树林、竹林一带绝不肯过来的。当日灵素还想把那些羊群迁到浅山处算了,却怕它们又往上寻路回去,或者群豺们杀红了眼一时顾不得日常活动的规矩跑下来了怎么办。最后寻了处安全的深谷里安置了一半,另一半散到了人间。   可这铁网庄地势特殊,对岸就是密林高山,中间像一道大隙把村寨同对山分开了。是以只要那路一通,群豺倒多了一片耍处。   灵素转悠了几日,确信那地方通堵并不碍山里走兽和外头人群的什么大事,就索性用一堆石头把那干涸的河道中间又给堵上了。闹得跟又塌了一回似的,以防村寨里还有知道那条路的人见了起疑。   又说山里头,她把那些羊一迁走,群豺失了一处交锋战场,又缺了大头的口粮,也不迂回了,索性直接血战起来。   一回死伤过半后双方退却,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它们也有合纵连横之道,打哪里招兵买马了还是请来救兵了,过一阵子便见更大规模的厮杀又起。真正你死我活绝不善罢甘休,灵素可算见识了群豺的“恶”和“狠”。   只是这样的架灵素劝不过来,——又讲不了理,又没法分给人养去,只好跟在后头捡拾豺尸,等它们自己杀够了说停吧。 第295章 赚法   就在她塞住了铁网庄的“漏洞”自觉做了件善事的时候,又有话传出来。说是神仙作弄人,叫那些没能耐的人家白得了许多好羊,反是正经猎户们的财路却给弄断了。   此话从何说起呢?   原是之前不晓得哪队群豺中的散兵游勇,恰好在过豺隙那边“冤家聚头”了,自然又是一场大战。铁网庄的猎户听着了声息,急着想要进去捡这“两豺相争”的好处,却又对之前几回恶豺伤人之事心有余悸,就想问官府要人壮胆。结果管府里没同意这事儿,他们耳朵里听着里头的动静,实在抵不过那“短耳群豺皮胜金”的诱惑,几个胆子最大的喝了誓师酒就干脆自己进去了。   结果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头死豺,还有两三匹有口气的也都身受重伤,一群人根本没费劲就白得了十来张豺皮,虽有些破损,也十分可观了。这两年天气渐冷,这裘皮好料的价儿都是翻着跟头往上涨,就这一回,够他们这几家都舒舒坦坦过上几年。   这样好处如何能不心动,就在他们盼着什么时候再有这样渔翁得利的好处时,却发现群豺再也没出现了。就算他们故意放了些兔子肥鸡在对岸为诱,都不见丝毫踪迹。   确实有人晓得里头有暗河路的。这刚发了一注财忽然就没了,实在太叫人焦心,几个汉子忍不住了,就去求庄子上的一位老猎户。那位老汉耐不住他们痴缠,就说出了过豺隙那里的机关,几个人又等了几日,实在忍不住了便又结伴去探看。结果发现那中间一点亮光都不见,在外头敲了一阵子锣鼓再进去一瞧,中间被大小石块子堵了个严实。这下别说豺了,连条蛇只怕都过不来。   细看一回,光中间那块屋子大的石头就想不了法子,更别说这石头后面谁晓得又塌了几里地!   好一口肥肉,却真的只有一口。这几个猎户满心都是对山神的埋怨。   倒是那位老人听了反说他们:“从前那块山里也是我们的猎场,就是后来那家的黑心,给弄了条通里头的路,引了恶豺来,才叫人没法进去了。这回那地方一塌,不是正好?不止猎场回来了,连对岸的地都又能种上了!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只要肯动手下力气,就能有回报的。   “你们老惦记那恶豺的皮毛,也不想想,若真是容易得的,何至于到这样的价钱?那又为什么难?不就难在一不小心连命都送了上头么!这回是天大的运气,叫你们捡了好处,就真的以为只要那口子开着,就能日日等着捡皮子去了?   “不是我说,这回若是那路还开着,或者浅山里也埋伏了七八头,你们这回就同那家子当年一样了,十有八九有去无回。想想上回进去下套子打了几匹,后来怎么样?连对岸的地都糟没了!那回还因为这地的缘故,把毛皮充了全庄子上的税,这回的好处可全落在你们自己身上!仗着自己胆儿大有点能耐,就想更多贪多要,可你们再胆儿大有能耐能比得过之前那三兄弟?别埋怨了,知足吧!   “别得了一回天幸就觉着日日都该你的了。便是人也看不惯这样的贪得无厌,何况神仙?山神这回不是惩处你们,却是想帮我们整个庄子的人呐!那窟窿一堵上,是咱们全庄的人得好处。你们趁早想明白了,别到处抱怨这话去,安安稳稳把之前那点好处往深里收了,该干嘛干嘛才是正道!”   这位老汉在庄子上尤其是猎户里头很有些威望的,叫他这么一说,虽许多人心里还觉空落落的,嘴上却不说什么了。   灵素听说了那个传言,倒不在乎埋怨不埋怨的,心里想的却是:“不错不错,那羊也是我放的,那路也是我堵的,你们可算猜着一了回!”   可也有人把她当浮云的。   知县大人对夫人道:“你说说,你说说!啊?这人的命啊!你说我这命怎么就这~~么好呢?!你晓得那些下山来的羊啥样儿不?那毛,嘿,我同你说,得这么老厚!还带着卷儿!你说它为什么这时候成批地下山来了?还不是因为我!因为晓得我在这里当父母官儿呢,天又要凉了,光有些什么丝绵棉花的还不太成,那些都是素的!这不,给我送羊毛来了,你说说……”   夫人一声咳嗽:“神仙做事,都是替百姓想的,从来没听说过替当官的想的。替当官的着想的,那都是当官的亲爹岳父们才干的事儿吧……”   知县大人咽一口唾沫:“什么神仙!哪儿来的神仙!你说的那是乡民们传的胡话。他们是不晓得里头的道理,才会什么事儿都往神仙身上推……神仙那么闲,不干脆去把那冷风冷气挪个地方吹,反跑到山上给人赶羊下来?这得多傻的神仙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知县大人,您这回可真猜对了!   夫人道:“那你说什么道理?难道是你赶的?还有,若不是神仙,怎么得着羊的都是勤谨的百姓家,却没听说哪家财主得了十头二十头的?”   知县大人一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单纯劲儿!”   换了一枚白眼,他还顾自接着乐呵呵地道:“这羊,不用我赶。铁网庄那边传来说有群豺恶战的事情,他们还白捡了些皮毛。可惜这回是私人得的,不是庄里的,大约是不会拿来抵税了……说岔了,咳,这县志上就有记载,大约每六十年会有一次‘豺暴’。就是豺群数量猛增,就会有群豺恶战的事情发生。不过这回的时间还差了些……不晓得什么缘故……   “反正就是群豺打架,那动静多大?羊本来就是被它们吃的,这一下远远听着那动静,难免四散奔逃。有些不太认道的,跑着跑着就出了圈了。至于说为什么都是勤谨人家得了……这不是废话嘛,这羊是逃命下来的,又不是来说亲的,还看哪家房多屋多往哪家去?这都是在山沿上,能碰上的自然是出去做活儿的人啊!   “所以这里头大概有恶豺的事儿,可真没神仙什么事儿。真要论起来,也是大人我福泽太厚,这千凑万凑的就都给凑成好事了。”说完了仰天笑起来,好不得意。   笑完了回头问夫人:“怎么样?服不服?”   夫人一笑:“好福泽,那我就等着看你年夜饭吃什么吧。”   知县大人面上一滞,哼唧一声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夫人又道:“反正我打定主意了,到时候你吃什么,我们就跟着你吃什么。叫他们先做了摆上来,再照着你得的份例一样样往回撤。大不了饿一顿,也是夫妻父子的意思。”   知县大人闭了闭眼睛,立起来道:“我得找农务司和坊业司的再好好商议商议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这里夫人捂嘴乐:“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真有意思。”   于是方伯丰就被连累得又留在了衙门不得归家。   这时候秋意渐浓,湖儿和岭儿都爱在外头转悠,灵素去接他们时得了方伯丰不回来吃饭的口信,便对他们两个道:“那要不一会儿晚饭就在饭庄子里吃?你刘姨姨和绍姨姨都想你们了,正好过去见见。”   俩娃儿都挺高兴,一家三口便坐了自家的囫囵船往饭庄子去。   到了地方,灵素先把一篓菌子送去灶上,里头有鲜有干的。俩大师傅见了都挺高兴,翻了翻道:“小师傅,高货又叫楼里搜刮走了吧?下回品相好的那些给他们,咱们这里也不嫌弃好不好看碎不碎的,多少给咱留点儿啊。”   灵素摇摇头道:“大师兄说了,伞碎杆儿断的那些他拿去煨汤的,都给我定好数儿了,一季规矩哪几样干货鲜货各要多少。——我同你们说,我如今比佃户还难呐!”   另一个便笑道:“大师傅那性子,您要真给我们这里留一把两把的,他转头就敢问您加一倍的量!那您就得住在山里了!”   灵素连连点头:“你懂他,你们真是懂极了。”   不过话虽如此,灵素也晓得做这一行想拿好材料试菜的心思,又从不晓得哪里捞出一个荷叶包来递给他两个道:“这个给你们,做了菜咱们自己吃,不往出卖,没人能知道,保险!”   俩人接过去一看,紫花脸、大脚、顶脸儿红,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忙着谢灵素,三个人又拿手指比划着“噤声”,都是一脸贼头贼脑的样儿。   如今虽城里不宵禁,四城门还是要意思意思关一下,码头馆子在城门外,关得就早。   陶丽芬一回来,索性这顿饭就开在了她那里,从饭庄子拎了食盒过去,绍娘子一会儿也过来了,刘玉兰叫人往家里捎信,结果回来说祁骁远今日也被留在衙门里了,正好!   陈月娘得回家去,娃儿等着呢,男人倒无所谓;绍娘子邀了齐翠儿,齐翠儿也不愿意来,她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混里头干嘛!”正好几个一块儿做活儿的约着去米市街的大连店,她便也跟着去了。   这么一来,等坐下来一看,刘玉兰就乐了:“得,今儿是你的东,瞧瞧,都是同你合伙做买卖的人!”   灵素没同刘玉兰说起过自己同绍娘子合伙的事情,见她都知道,想必是绍娘子说的。   绍娘子便对灵素笑道:“你今天多敬她两杯,咱们的买卖,我看好的一处地方是他们家的,价钱先不说,要紧是肯不肯卖给我们。”   刘玉兰笑道:“瞧瞧,这就拿上了!”又问,“你们真要做那么大的织坊买卖?这一下子得砸进去上千两了,可真有把握?”   绍娘子摇头笑道:“上千两?我算了算,连地皮带房子还有织机,光这几样大头,恐怕都得超过两千两了。还没算进料子的钱还有旁的琐碎东西。”   刘玉兰听了连连咋舌:“你真是越发有胆气了!”又看灵素,“你也不差。”   灵素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她也是头一回听到这银钱的数目,要不自家也投一半好了,反正既然是湖儿的买卖,他不是带了银钱来的嘛!   她一边脑子里转着些乱七八糟的,一边要给俩娃儿夹菜,定睛一看俩人跟前的盘子里都堆起来了。——都晓得他们的口味,岭儿喜欢吃肉,湖儿爱水产。   岭儿爱吃肉还罢了,算是个宿怨的孽缘,这湖儿喜欢水产是什么道理?你一个阵灵,难道水里的鱼虾蟹还能欺负你了?顶多是看熟了吧。啧啧啧,你们这些新灵啊,前世有仇的吃,前世熟悉的也吃,怎么都落在这嘴上了呢?再一细究,合着这俩一个记仇,一个杀熟,嗯……   她这里瞎琢磨,那边几个正经“生意人”都在感慨“生意经”。刚说投的钱多,绍娘子就叹道:“如今买卖是又好做又难做。好做是世道好了,官府一年年提交税上限,从前是年收二十两以下的不消上税,后来提到了三十两、四十两,听说今年要再往上提一回。且又有船又有车的,水路也都通了,各处官道上不踏实的地方也拓宽重修了,真是样样好。   “可也因为这个好,想做买卖更容易了。如今街坊邻居随便问问,多多少少都在搜寻些活络钱。自己做点什么糕饼蜜饯也成,问乡下亲戚收些山货来也成,甚至就从过往的商船上囤点小东西挑了担子卖都不少。这时候要想占大头,就得瞅准了地方,一下子就把这门堵严实了。到时候就算有人想要同我们争一争,这一开始要投入的资财就是个高坎儿,能拦住大部分的人,也算多占些先机,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   刘玉兰也跟着点头,她这就是先机占足了的一处买卖,自然心有体会的。陶丽芬也跟着道:“可不是这样!干什么事儿赚钱了,多半瞒不过人去,要是正好又是谁都能做的,那没两日就得多出多少同行来。”   说着就说起了杏妮儿家里的例子。姚瓦匠经了灵素的点拨,真去试了捕鱼的行当,还真行。为了往后踏实做下去,又看上了德源县这个地方,就索性在这里买屋定居了。结果落到边上人的眼里,只当他是卖了这几天鱼就能买上房了,没上半个月,这河里备了网和鱼笼的小船就多起来。市面上的鱼一多,价儿卖不上去了,这挣得比从前少了两三成,真是没处可说的苦。   “谁都能干的事儿,就算挣钱也挣不长。”绍娘子撂出这么一句,众人都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吃好睡好过年! 第296章 年夜饭   回到家,没一会儿方伯丰也回来了,看看桌上道:“你们都吃过了?”   灵素点点头,问他:“你也吃了吧?”   结果方伯丰摇起头来:“还没呐。”   灵素看看外头黑透的天,惊讶问道:“留你们到这么晚,也不管顿饭?!”   方伯丰耸耸鼻子笑道:“大人说,‘工钱和米粮都发给你们了,做什么还得请你们吃饭!’,就把我们轰出来了。”   灵素哈哈乐起来,回头问一句:“吃面成么?”   方伯丰点头:“好,正想吃这个。”   一会儿灵素就端了一砂锅出来,一揭盖子,羊汤细面,上头卧着俩嫩煎蛋,几片过油炒的青菜,若隐若现的玉红虾仁,顶头一把青蒜细葱,——方伯丰吃面喜欢宽汤重青。   这里他刚举起筷子,发现两边坐上人来,岭儿在那里道:“我的碗,娘,我的碗。”   湖儿在那里坐着不说话,反正有妹妹的总不能偏没他的吧?   灵素出来一看这样儿,忍不住笑道:“爹爹这是吃晚饭,你们俩不是同我在饭庄子上吃了吗?!”   岭儿想了想道:“那个不算,要在家七才算。”   灵素怕他们再吃撑着了,便道:“我只给你爹做了,没做你们的啊。”   岭儿看了看那砂锅道:“介一锅够我们一家人七了,娘,你也七吧。”   灵素乐得摇头:“不吃,我方才可吃饱了。”   方伯丰无奈:“给他们拿俩碗出来吧,我分他们点儿。”   岭儿一听就乐了,伸着脖子看那锅里,嘴里道:“娘,要又又,蛋,虾虾,菜菜,汤,面条!还有葱!”   方伯丰笑得不成:“你眼睛挺尖啊,一眼都看全乎了。”   灵素另拿了两个小汤碗和勺子、筷出来,一人给他们分了一碗,各样都给来了点,这才消停了。   方伯丰见俩人都满把攥着筷子吃面,竟也吃得挺顺溜,吃了几口,岭儿还同她哥感慨:“哥哥,我真高兴呀。”   湖儿咽了嘴里的,对他妹妹道:“哦,高兴就好。”   灵素同方伯丰两个笑得不住,那俩顾自己吃面,整一个心无旁骛。   这里方伯丰同灵素说起衙门里的事情来,尤其是知县大人同他们说的“豺暴”一事,更叫他惊心了,仔仔细细给灵素说了一遍,又嘱咐道:“秋里的野兽最凶的,都忙着养膘呐,何况又凑上这样的事情。你功夫虽好,这阵子也不宜往深山里去了,千万不可大意。”   方伯丰可有年头没有同灵素说过这些话了,见过了灵素的能耐,他自觉这样的话说多了都矫情。不过他也深知善泳者溺于水的道理,这灵素本事越大,越不把山里的兽当回事儿,就越容易在突发情势里吃亏。是以这事儿是非得说明白不可的。   灵素便叹一声道:“这个县志里也有写?怎么从前咱们没见着!你放心吧,很快就过去了,如今都是豺群同豺群打架,同人倒没什么干系。”   方伯丰大惊:“你碰上了?!”   灵素只好撒谎:“远远听着了几回动静,你放心,我不会以身犯险的。”后半句却是实话,起码她自觉有险的绝不会伸手,至于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那就没法说了。   方伯丰这才答她前头的话:“县志这么些年了,一屋子呢。我们只看了最新的物产那块的而已。看的还是概述的,不过细部的本也犯不着看。”   灵素点点头,又问:“那说了豺暴是为什么起的没?”   方伯丰道:“大人说是山里吃草的兽儿数量多了,能养活的猛兽也多了,这豺比虎豹熊狼之类的都更能生,它们的数量就涨得最快。偏它们又最重领地的,数目一多,这群仙岭还这么点大,自然就打起来了。不过大人说这回按着从前的记录来说,却是提前了些时候,大概是天时的缘故。”   灵素听了这话直嘬牙花子,——这要追下来就是自己的事儿啊!合着自己出了那么些力气,把羊群猪群养得壮大了,最后都变成了多出来的短耳群豺。如今这豺暴一起,连羊群带豺群都死伤大半,自己这么些年的功夫就被群仙岭自己的运作规律给抹平了。   心里忽然一阵忽悠悠说不明白的滋味。   却听得方伯丰道:“这吃的少了,豺却多了,想是为了争食争出来的。”   灵素回神,苦笑道:“还真不是如此。”说了便把两群豺相互残杀对方领地里羊群的事情说了。   方伯丰恍然大悟道:“还真如知县大人所料!大人说那些四散下来的野羊,准定都是叫群豺给吓下来的。真是……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呐。”   灵素心里这个郁闷,赶紧安慰自己:“神仙怎么好同他们凡人争功劳!”   方伯丰感慨完了,又道:“原可相安无事的,那豺群壮大得快,是同旁的凶兽比起来说,再如何也比不上羊的增速,这都是天理定好在那里的。却非要这般无端相杀,最后落个鱼死网破,又有何好处……”   灵素听他这话,似有弦外之音,便问道:“你这是想到什么上头去了。”   方伯丰叹一声,把上回双羊镇的山崩水出之事细说了一回。   原是两个村寨相邻,为了争山地,相互偷伐对方的山树,一时砍不了的就环剥树皮,擎等着它死。没想到这回连日大雨,那上头没了树,泥石松动,携带水势顺着陡坡往下一滚,一路见屋毁屋见田毁田,这时候晓得错了也都晚了。   方伯丰说完了又道:“追到底上,都说不出这仇是怎么结上的,就一股气,闹成这样。”   灵素就想起人那打底的“不知”来,也只好一叹罢了。   又说绍娘子相中的那块地,本是祁家的。刘玉兰回去同公婆说了,那地本也没什么大的出息,从前买了是备着自家开大粮行或者盖大车店使的。只是家里就祁骁远一个,刘玉兰有个同人合伙的饭庄子,又有自己的卤味店,祁骁远在衙门里当差,老两口管着几百亩良田和米粮的进出也分不出精神来了,如今既有人说要买,那就卖吧。   请了官行的人来一块儿商量了价钱,没两天就办完了文书手续,绍娘子特地另备了一份厚礼送去祁家,倒闹得祁家二老不好意思了,也斟酌着给回了一份。   绍娘子之后就开始忙起找人画织行的图纸,算计备料,联络商户询价等等事务来。   这日她把最后算明白的账本一拿,去找灵素,好告诉她如今的进度。   结果没想到灵素听完了之后就进里头去抱了个匣儿出来,递给她道:“这是湖儿入的股。”   绍娘子笑道:“怎么了?被上回我们吃饭时候说的数给吓着了?嗐!我那是往大了说呢!放心,要不了那么些!”   灵素却道:“这本来也是湖儿的,如今既是他入股的买卖,入在里头才像话。你不要说湖儿那主意如何,光有个主意也做不成买卖,里头多少事情,我们没做过心里想想也大概有点数的,你这累一点没少受。既如此,两头费心思就得两头拿钱,要不然不像话。”   绍娘子晓得灵素素来少拿主意,这样的人一旦定了主意那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便点头笑道:“那我便承你这份情。”   结果打开来一瞧,二十张银票,每张五十两的,开票行也是远近都有,倒是都能通兑。她震住了,没料到灵素这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些银钱来,又想到灵素说这钱本来就是湖儿的,忽然就想到那个极疼两个娃儿的师公来。心里叹着,寻常人摸爬滚打一辈子,也比不得这天生命好的。   方才既答应了,如今也不说二话,直笑道:“你方才看过那账了,都归在一处大约也就两千两的数,还连头两批的生丝货钱都入在里头了。我本来想着这买地盖房是非得现钱不可的,后头的织机之类的同木工行商议商议,一半一半付,大概也能延几个月,料钱就使些人情……这下好了,全不消了,却是托了你的福。”   灵素听了叹道:“我说你就拿了那东西自己做去,你又不肯,既要合伙就是两人一处了,往后万不要如此了。有什么为难的,大家商议着,就算我一时没法子,我也能去找旁人。你休要都一人扛了,我们岂不受之有愧。”   绍娘子都笑着答应了。转天拿了些料子过来说给湖儿岭儿坐衣裳穿的,顺道给了灵素一张收条。上面写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谁谁收了谁多少银两,做何使用,占股多少等话。   灵素见了心里生叹,晚上本来想说给方伯丰听的,结果方伯丰又到半夜才得归家,就给搁下了。这后头也没她什么事儿,紧接着又是地里秋收,越发把这事情扔后脑勺去了,竟忘了同方伯丰提一句。   所谓秋后算账,这是真算账。   德源县这一年低开高走,上年闹了场稀里糊涂的粮荒,还走脱了一个县令。中间群龙无首了多半年,好容易来了个知县,声势大得叫人心里没底。还当不知道又要闹什么上官喜好等话,紧接着就出来个奖额巨大的辣茄会。   许是辣茄的味儿本来就能振奋人,或者是那几百两的奖银和随之而来的行商大小订单晃花了心,反正忽然从哪里就生出股子生机勃勃的意思来,一时把众人打从年前压心上的阴霾都驱了个净散。   转眼夏收,百杂行忽然大张旗鼓兑换起米袋子来,不限量敞开了兑。那些之前愁眉苦脸的死田人家和只能守着花后田求老天保佑的佃户们都觉喜从天降。连好些本来打算收了大麦种早稻的人家都换成了种米袋子。   紧接着又是织技会,把世上的料子都堆到德源县来叫众人比看,这一看就叫许多人琢磨上了,只那俩月,出了多少像样不像样的新花样?!之后又是工巧展,更叫人大开眼界了。连康宁府都跑来许多人看热闹,德源县的各个匠作行那几日都索性歇了,只管一样样瞧去。还有买了回去仔细参详的,也有在上头结交外地同行同好的,不一而足。   虽遭了一场大风雨,淹了不少田地,因风雨之后老天作美,虽有损伤也不算很大,有些实在不成的也都补种了荞麦,挽回些许收成。   最叫人稀奇的是,明明这也算一场天灾了,到了年底回想时候,却没多少人念起这事儿来。说的都是谁谁谁新做了样什么东西出来,哪个磨坊油坊的什么器具略改动了些就好使许多,谁家新做出了几样辣酱、得了什么商行的预定银两;或者又多了哪些好花钱的去处,新出果酿醇酒年底都该尝尝,自己家这一年又多赚少赚了,明年又如何打算等等……   衙门里的人做惯了事务的,大有“春江水暖鸭先知”之感,像坊业司都计划上明年的财税增收可以拿来干嘛了。方伯丰同灵素说起来也特别高兴,又道:“这里头的学问太大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灵素倒是对那小书塾满心感激,要不是这个,她哪来这许多功夫满山搜寻去!   知县后衙里也在算账,看知县大人面上渐渐松下来,夫人便笑道:“哟,看来心里挺有把握啊。今年大概不会挨饿了吧?我说你怎么那么怕这事儿呢,大不了就饿一顿,能怎么着啊!”   知县捏捏眉头:“只要踏上了这条路,就没有能松劲儿的那一天!现在看来只能说收成还行,可入冬要是冷狠了呢,来几场大雪呢?不可不防啊……我就说当官没意思吧……”   夫人不同他翻旧账,只管打听:“家里之前……最、最惨的什么样儿?”   知县面上忍不住浮上笑来:“最惨的就是二堂兄了,据说那年老太爷就给他上了一碗麸子……还叫人把他那里原本预备的年夜饭的菜单子在守岁时候当众念了一遍。啧……”   夫人听了瞪圆了眼睛:“就是、就是如今在、在管庄子的那位?”   知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不出来了,抿抿嘴道:“就是了!老太爷说了,这样式当官,不是当官是造孽,一不小心之后几辈子都做不成/人了。叫回来臭骂了一顿,又、又把二堂兄在任上做的事情罪证都交了上去,二堂兄就回来了……”说完忍不住抖了抖。   夫人也连连咋舌:“厉害,好厉害。”   这俩人说的就是谢家的一个小家规,——凡是出任为官的谢家子弟,到了除夕这日,都会收到谢家老太爷叫人给送来的年夜饭。这顿饭吃什么,都得看其这一年的政绩功过。也不禁着谁打听,谁当日得的什么饭菜彼此都容易知道。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同辈自然憋了一口气的,这隔着辈的在这上头也不论辈分了,一样见高下,这能不焦心?!   “嗐,我们这样还算好的。最惨是回京述职同任了京官的那些,都直接叫在问心堂里坐一块儿开宴。一份份送上来,你这里吃糠咽菜的,隔壁鱼肉俱全,一比官阶你还高两级,那脸、那脸……那脸!”   知县大人又忍不住抖了抖。把夫人看得大乐不止,连道这规矩真是妙得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错开了一天,emmmmmmm 第297章 仙人堤   所谓不打不成粮,谢家子孙被自家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牵着,绞尽脑汁地往民生上使劲。老太爷的话说得明白,什么上官赏识阁老夸奖,统统都是狗屁,只有你治下的百姓日子如何,才是真章。——如今的阁老和要员里多少他的学生,这话他说了也只好听他说吧。   知县老爷当日就是看多了家里兄弟叔伯们的苦日子,死撑着不想入仕为官。后来还是他老爹说话了,“不想当官也成,做点别的有益民生的事情来,我们谢家不养废人。”当时还不是知县大人的知县大人想了一回,还是乖乖科考去了。   没办法,他家里不做官的那些日子也未见得好过。老谢家的子孙做事,不以获利得势为议,只看你利于旁人多少。这当官的好歹还有官府可以依靠,去从商了,不哄不骗还要益于百姓的买卖有那么好找?罢,罢,还是考官去吧。   如今既是一县主官,那在谢家也算是挂上名号的那一批了,能不用心?敢不用心?谢家问心堂里据说还留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迹,当不好官是没资格看的。老太爷说了:“不肖子孙,还是别惹老祖宗生气吧。”而那些看过手迹的谢家子弟,之后都堪称成就非凡。知县大人的老爹就瞧过,可知县大人问了这么些年,也没问出来半句。——得!小爷靠自己也能看到!总有一天!   秋收伊始,知县大人当日放出去的长线,就有上钩来的了。山南道尽西边两个州府的官行,直接派了人来德源县商议换买米袋子种子的事情。他们起初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后来又特地辗转托了熟人往德源县种这些粮作的花后田去看了,见那东西真能在“死田”上结出粮食来,这才信真了,便赶紧过来联络。   它们两处这回花后田受灾最为惨重,一家一户去收是无论如何不够数的,还是索性通过官行便当些。   德源县的百杂行早就磨刀霍霍了,不过知县大人说了,这买卖不是光做一天的,以后还得来往,差不多得了。因虑着这些年的天时有异,这米袋子是只兑不卖的。随便是用谷米麦子来换都成,量大从优。   也是事有凑巧,本来知县大人只打算了山南道这一块地方的,想着换过这回估计就差不多了。他们这回换了去,赶入冬前种下,来年初夏就有种子了,自然不消再换。可不晓得怎么的,这北边也有州县摸过来探问此事。一细问,说是北边贫瘠干旱地上想要试试种这个,却是听跑远线的行商说起,故此来问问。   得,这下很可以再多换一两季的了。物以稀为贵,这山南道的两个官行一看北边的也来收买,心里发急,本还想再压一压的价儿也顾不上了,这兑换的买卖也利索起来。德源县花后田的佃户们又踏实换了一季米麦回去,还不消税钱不用同地主分成,这一年的收成能抵寻常二三年的了。   当日受灾损的,如今反得了好了,世事真是无常。   连障底村沿山,丁田都是东拼西凑起来的,米袋子最开始就是他们从山里弄下来种的。从上一季说米袋子能兑换米麦,且县里保证了全年都能兑,他们村里就索性种了两季米袋子和一季晚稻。真是得了许多好处。   等霜降后新一季米袋子下了田,当日带着自家儿子开河的里长又把村里的老少爷们聚起来商议事情。这回说的是要往县里寻活计去的话。   没说两句,就有个汉子道:“常量叔,今年咱们都兑了米粮,新一茬又种下去了。这里外里算算,一年能合从前两年的收成了,好容易入冬歇歇,怎么还让干活儿啊……说好了啊,我们家今年该的税可都交齐了的,您不会硬摊派吧……”   常量皱了下眉头道:“这米袋子是如今别的地方没有,来换种子的,才能这么用米麦来换。赶明儿人家也都有种子了,干嘛还来跟我们换?若单论吃口,叫你用米麦换米袋子,你换不换?这就不是个长久之计!   “但是这米袋子有一样好,这同麦子似的,它下了地之后事儿少,麦子还得追肥,它连这个都省了。若是往后咱们米袋子下了地,都能往外头寻生活做,那就算转年不能兑米麦了,还种它也合适。所以趁着这会儿同大伙儿商议商议,看这路子行不行得通。”   边上一个老汉道:“嗯,量子这意思是说,若是米袋子这省事儿的好处能再叫我们多得些利息,就更好了。”   常量点头:“就是这话了。前儿我们一起去官行兑谷米的时候,边上就是他们行里扛活儿的。说这秋里又是桑蚕又是粮食的,活儿多。又说这两年来县里的船越发多了,行商也多,又有许多新作坊要趁这会儿起楼盖房子……我一听,这里头不都是上工挣钱的机会?   “一个两个的去了,或者摸不着门道。咱们结群去,相互之间身份也有个担保,又是一个地方来的,对县里熟的带一带不熟悉的,只怕寻活儿也容易些。这两年收成是还成,可是若能趁着农闲做工挣点现钱,要买什么也不消卖米换面还得折一道,不是正好?”   一时有几个跟着去的就附和他的话,还有说自家亲戚熟人在县里做工如何赚钱,这是跃跃欲试的一群。另一边则多是担心去县里不方便的,活儿不好找或者干了活儿拿不着钱的,还有忙了一年了正想歇歇不乐意动弹的。   因不是什么公务上的事儿,也没什么好相强的,最后就留下愿意的接着商议如何分工,谁先去探路等话;不情愿的那些便先都散了。   过了几日,方伯丰路过老司长家里,发现他们家开着门,他觉着奇怪,便进去瞧了。结果里头出来几个庄稼汉子,一问说是连障底村来的,借住的老司长家的院子。   两头便攀谈起来,方伯丰听说是一个村里的劳力想来寻农闲的短活儿的,就想起一事来道:“仙人堤那里好像正缺些人,我明天细问了再同你们说。”   正说着话,常量回来了,方伯丰是认识这位带人挖河的里长的,常量也认得他,两人坐下说话。方伯丰听说这些人来县里找活计也是他的主意,心里感佩,越发想要帮把手了。   说完了要走,常量送他出来,嘴里道:“上回还说我们开河那事儿,却是‘有运道不费力道’。上林埭那下来往后山去的大水转弯地方,之前那场狂风大雨,愣给轰开了一截,同咱们那里连上了!你说说!他们也乖觉,等雨停了没过多久,就把那新开河两边整利落了。这下他们可得少绕不少路……”   方伯丰回了家里,便问起灵素这事儿来,灵素想起来道:“对了,我忘了同你说了。我还去帮忙了呢!”——她当日浑水摸鱼、假公济私开了河道,闹得真跟被水冲开了似的。之后上林埭过来帮忙种地的人瞧见这阵势,回去告诉了人,——这天都帮忙开好了,人还不赶紧跟上?赶紧挤出人力来,趁着水势见缓稳固河堤,又扦插上桑柳。灵素赶上了,自然没少出力。   方伯丰听了便道:“上回连障底村通河了咱们那里没有,你还念叨呢。没想到还真有这一日……”又道,“只是那山水下来都能把河道给冲开,这得多大的力道!那几日你们在山上住着,可真是太险了!”   灵素这话不敢细说,只好含糊道:“许是那头的水大,我们这边倒还成。”   方伯丰叫她一句话带回到连障底村的事情上了,便把今日的他们进县城寻活儿的话告诉了灵素,又道:“仙人堤那边要加筑,要的人手还不少。正好他们这里整个村里来的,又有里长领着,更服管。我明儿问问工建那边的人看。”   说了就开始感慨这里长如何替村里人着想安排等话,连来县里落脚的地方都考虑得周详云云。   灵素听在耳朵里也十分感慨。她如今正赶着天凉得空就往莽北去跟人学取暖过冬的法子。两地跑着,头一个觉着这天道真是不公得很了。德源县这里还穿夹衣呢,那边就得披袄了。一样的田地,这里能收三季,那边多是一到两季,还种不上稻米。别的不说,光这两样,这过日子可就差出来了。   偏莽北冷,可除了中间莽山伸出来的几只手脚,旁的地方都是一马平川的多,没山没丘,柴草也少了。明明该是要多些柴炭取暖的地方,却只能靠地里出息。是以他们那里种地,不仅得顾着人吃的,还得顾上灶膛里烧的,骡马嚼的,真是一处不思量到了都不行。   德源县冬里地上都还碧绿一片,青菜菘菜红菜苔,年底年初就有细嫩荠菜可挑了。莽北秋收之后就是白茫茫一片,一家子冬日的菜蔬都得靠窖里收藏,光如何窖菜,在当地就是一门不可不学的手艺本事。   这样地方,就该多些连障底村里长或者那个稀奇古怪的知县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才好!   可算算德源县多大地方,也只听方伯丰说起这一位“能折腾”的里长;知县就更得了,这都轮了多少茬了才轮到一个这样的。怎么明明这样的人挺有用,老天却不肯多叫生几个呢?!   方伯丰不懂她的“愁”,转天就替连障底村的人打听去了。   果然工建那边要些人手,正同籍户司的磨呢。   仙人堤是德源县北边的一处高坝,有句话叫做“仙人塌德源洼”,说的就是这仙人堤的要紧。德源县同湘泽县就是以这堤坝为界分开的,西边是湘泽,东边是德源。   这仙人堤所在地方原是一处高山泄水,后来地动,山崩时把这头给堵上了,德源县这边原来的水渐渐随河散去,露出淤泥肥地,添出来小半个德源县。不过这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那山崩堵成了高湖,还颇多漏水处,后来又经了多少代的加厚加高,才成了如今这号称仙人难动的仙人堤。   这回秋里大雨,这仙人堤虽稳妥,却是个要紧处,还是头一个要加筑的地方。且这堤虽是分界,却向来是德源县管的,湘泽那头从不过问。   不过在更南边,大清河出去的无神渡,就整个反过来了。那也是两县交界处,那河堤却向来都是湘泽那头着紧,因为依着那边的地势,若是大清河决堤,淹的就是湘泽那边湖塘连绵的大片湿地了。   如此一家管一头,倒也两不相欠。   方伯丰去一说,籍户司正烦着要如何通知镇村调派人手,听说有现成的,干脆走计工折算得了。遣了两个司员跟着方伯丰去寻了连障底村的人,一个急着要寻人做事,一个就是来寻工的,一拍即合。第二天又赶着去村里叫了余下的人来,就跟着工建那块的司员往仙人堤去了。   等这一场活儿做下来,每人大概能净得六七两银子,常量还特地过来谢方伯丰。方伯丰又把这县里寻常招工的活计和去哪里寻容易找着人的话都给他细说了一边。结果等这里做完,赶年前,常量又带着村里人分几拨在县里寻了些修补屋子、扛抬东西、和泥搬砖等事。   要回去过年时又拎了两只鸡来寻方伯丰,这时候他两个已经很熟了。方伯丰也没推拒,就收了,俩人在那里说些村务闲话,他道:“也不是个个都乐意来吃这份苦的,也没法相强,一人一个想法。你要说苦不苦?那是苦的。要是能天天躺着啥也不干还好吃好喝的,谁不乐意?这不是不成嘛!我带着他们出来,不光说多挣几个钱的事儿,还能见见世面。   “这回,就看那个磨坊里头的架杆,我们那里的都不是这样的,不是学了一手?回家去就给村里的也换成这样的,能省不少力!咱们整日在村里呆着,一年到头就这么几个人,脸对脸的,也没什么新鲜主意。这出来一瞧,光说那个辣酱,嗐!我们都是串起来一晾的事儿,瞧着城里人多会琢磨?!碾一回磨一回拿罐子一装就是钱!……”   他们俩在外头絮叨,里屋给俩娃蒸糕的灵素听在耳朵里直琢磨:“这些想头要是能叫神龙湖边上的那些当官的也学学可多好……” 第298章 荠菜饺子   这年入冬后倒没立马下雪,只是连绵阴雨都快叫人忘了日头的样子了,寒沁沁得冷。   这冷的当儿,灵素家隔壁出了件大喜事。苏梅儿的小姑子要出阁了。   “这话我是不敢说,不过真是了了一桩心事!你们说说,这姑娘都是鲜嫩的时候好许人家,等到了年岁,越往后捱就越没路子走了!偏我们家这凤凰又眼界高,一般二般的还瞧不上。我从前都同她哥说了,实在不成就在家待一辈子吧,大家凑合过,总缺不了她一口饭!”   一群人在公井边忙活年下事务的时候,苏梅儿这么同人感慨。   边上一个大嫂就笑了:“不是我说,你也是好脾性。你们家那小姑子我们还不晓得?在家呆着也罢了,多一个人不过多一副碗筷。只是这人自己得有个数,爹娘养你也不是该养一辈子的,何况兄嫂?说难听点儿,这老头老太年纪上去了,都得要人服侍,难道还得多服侍一个你?却偏是娇贵,笤帚不拈抹布不拿的,又不是大家小姐,偏要过成小姐样儿,难道叫兄嫂爹娘给你做奴才?!嘁!”   这崔如梅小时候读书认字,人又生得好,在这一带街坊里也是有名气的。后来到了年纪,自然也有想求娶的,只是不成。不成也罢了,她又觉着自己那身份,却有这样有眼无珠的人不知道自己斤两的竟敢来惦记,简直反受了辱,嘴里的话回过去都跟刀子一样。这出了口的话哪有不传出去的,一来二去就得罪了人。如今一说起来,周围就没什么好话了。   苏梅儿心里是挺腻味自家小姑子,可她也不乐意被外人那么直剌剌地说,便笑道:“大概就是命好吧,天生的娇贵命儿。在家是爹娘兄嫂疼着,这一嫁出去就做少奶奶,照样用不着做这些事儿!”   之前周围人只听说崔如梅要许人家了,还许的外乡人,心里都暗笑。千挑万选却选了个外乡人!这谁家嫁姑娘乐意往远地方嫁的?除了做了官太太那是没办法!这崔家的小妮子就是挑到最后论斤卖的意思了,也算出了口当年的恶气。   结果这回一听,什么?当少奶奶?!后街上那个看谁都不顺眼的妇人就笑了:“少奶奶?她这年岁,再歇歇都能直接当奶奶了!”   边上几个人听了都笑出来,又笑骂她嘴贱。   苏梅儿还笑道:“要不说缘分呢!我那妹夫家里是开商行的,要不是这两年县里越来越兴旺,这俩人还不定能遇上呢。我们还说,难怪这姻缘来得迟了,原来是隔得那么老远!”   一听说是商行,几个人都赶紧换了眼色,越发旁敲侧击打听起来。   方才取笑人的妇人见了这阵势觉着没意思了,正好她要洗的鱼和菜也洗完了,便端起来先家去,临转身前说了句:“嘿,说得那么热闹,难道能跟当年黄家娶媳妇比?!这么些年也没有能赶上人家的!”   这话也是寸,正好叫来寻自家嫂子的崔如梅给听见了。回去先冲苏梅儿发了一通火,怨她嘴巴没门不晓得又同人说自己什么私事;又骂那个妇人如何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话。晚上往自己屋里一待,来来回回想到的都是当年错失了同黄家姻缘之事。   若不是因为有那一事在,她也不至于蹉跎至今,最后闹得要给人去做填房。   这个行商家业尽有,只是年岁稍长了些,长相也不过一般人。要换了从前,就算跪她跟前她也绝不会答应的。可这两年眼看着自家兄嫂的脸色是越来越不好看,自己抱怨两句,爹娘也懒怠多管了。尤其上门来提亲的人,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难道叫自己也去过同自家嫂子一样整天针头线脑鸡毛蒜皮的日子?!那真不如不活了!   后来想来想去,别的都好说,什么功名出身相貌人物都不求了,至少得有些家产,叫自己嫁过去不能吃苦才好。她这条驳一开出来,她娘心里松了口气,说她总算想明白些了。这么过了大半年时候,才说上了现在这人。   他是北地的人,如今买卖都在南边做,想娶个南边的姑娘为妻。媒人说了,这位要不是有过妻室,就这家资身份,娶个什么人不行?就是因为前头娘子没了,又想再续娶个黄花闺女,最好还要读书认字的好帮他照顾生意,这才求到崔家来。   “不过你们也不消为难,要是觉着不合适就直说,我后头还有好几个能相看的!”媒人语气就这么硬!   结果从来东挑西拣的崔家二老反犹豫了,最后说见见人,细问了些家世等话,晓得前头娘子有生下一对儿女,这嫁过去就是当后娘的意思了。觉着事情万一说出去,家里人脸上都挂不住,可欲待不允,光看人家现在在康宁府里的几处买卖,又有些不舍。   崔家老娘索性同自家幺女摊开来说了半夜,道:“你要捡年轻生相好的,也尽有。如今边上镇村里就有多少后生来县里寻活计,咱们从里头选一个老实本分的也不难。可你要想往后过舒坦日子,那就得有舍有得了。   “我晓得你心里的事情,黄家少爷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世运道,这世上也不晓得几百年能出一个,你想比着那个来,那趁早死了心,不如去做神侍求神仙保佑你下辈子吧!眼前就只能是有财的没别的,不止没别的,还是填房有两个前头子女;要别的就没那么些资财了,你嫁过去就两个人踏实挣工度日,你自己选吧!”   崔如梅心里气闷道:“世上难道除了那黄家,就没有人品家世都好的人了?!”   催老娘叹一声道:“有大概是有的!可是你得问问,那样的人,人家图你什么呢?常理来说,男人都爱年轻俊俏的,你当是十年前?我晓得你又要说黄家少奶奶了,人家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可人家那能耐十个男人都比不上!……可你有什么呢?   “要说图你一个人,这人也不是个壳子,总有东西的吧?你是我生的,可要我说起来,你脾性也不算好,家事向来不沾的,年节亲朋间走动你都懒怠着、瞧谁都看不上似的。人家娶了你去,指着你做什么?一管不了家,二体贴不了人心,三一个还不能好好应对人情来往……   “年轻小姑娘任性点儿,就凭那副水灵灵的模样,还叫人心里生爱,或者许多毛病都瞧着可人。你这年岁还那么着,就是不懂事儿了,叫人难疼。你也别听了就撇嘴生气,要么你自己能养活你自己,你自己能挣钱买你那些喜欢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周全你那些讲究去,不要来磨我同你爹,也别叫我们在你兄嫂跟前为难。要不然你就趁早踏实寻个人嫁了,生儿育女之后或者能多明白点事儿。”   崔如梅在她老娘的一再打击下,最后只好点头认了这门亲,才有了后来这话。   因这亲原是二婚填房的,崔家不欲太过声张,跟外头也只含糊一句,连亲戚里知道实情的也不多。反正新郎是外乡人,这里有闲人想要打听也没地方问去。至于媒人,都是人精,太晓得人的喜恶了,凡问起便只说男方如何家资饶富、女方如何知书达理、俩人如何姻缘天成,至于旁的不好的叫人暗笑的,那是一句都不会说的。说它干嘛?!就为了叫不相干的人乐呵乐呵反得罪了自己的主顾?傻子才那么干呢!   定亲下聘都依足了礼数来的,众人见了那崔家姑爷的长相,倒有些相信家资饶富这句话了。——要不是真的家里金银成堆,就这崔家姑娘的性子,肯嫁这样的人品?!这一下子宾客们倒对这位新姑爷热情起来了,也是意外之喜。   灵素一家同崔家是近邻,还上了人情去吃了两顿酒。   崔家姑娘出嫁了,却没有如苏梅儿的愿,她不仅没有搬出去,反连姑爷都住进了崔家。   邻舍们都看起了笑话,——不是说家资饶富?怎么反住进老丈人家了!这样的有钱人还真是少见得很了。   崔如梅那性子,本来就自觉忍了又忍才许的亲事,结果最要倚仗来出口气的一头却反把她憋着了,如何能肯?虽那姑爷说如今几处买卖都忙着,几处宅子都在康宁府里,这边先将就一时,等转过年去再说云云,这新嫁娘却死活要在这上头出口气才成的。   临近年关,什么酱肘子腌腿子都预备齐了,苏梅儿同隔壁邻舍的几个嫂子媳妇来约灵素去百溪滩挑荠菜,准备用在年上包馄饨包春卷使。灵素在莽北学了一手包汤饺的手艺,想起之前正月十五挣烟花钱的时候,听那位摆摊的嫂子说过荠菜做馅儿的种种讲究,又想起那鲜香滋味来,二话不说,带着俩娃儿一起同人往城外去了。   北地荠菜要二三月才能见着,德源县这里腊月就能尝着滋味了。树下草里掩着的,碧青翠绿,嫩得一指头能掐断。众人手里或者剪子,或者小片刀,一边聊天一边往带着的菜篮子里头扔。   岭儿看了只觉不可思议,问灵素:“干啥要挖这些可年的草草?”   边上一个小媳妇爱她那小模样,便接了话头道:“这是荠米菜,好吃着呢,回家让你娘给你们包馄饨包团子吃,可香了!”   岭儿道:“草草能有什么香味!”   那小媳妇笑道:“单吃这个自然不成,这东西就得配荤油才好吃……嗐,我同你说这些干吗!同肉肉一起包的!好吃!知道了不?”   岭儿这才松了口气,看看众人篮子里,大声道:“可得多加点又又!”   众人听了哄笑,直说岭儿机灵,晓得这菜没荤腥混着就不得滋味。灵素心说,她这是自伤八百了,务求杀敌一千一万呐!   这荠菜挑回来了,还得细细择一回,把里头混着的枯草叶子捡出来,去掉泥根,这才能拿去洗。过几遍水,彻底洗净了,焯水待其变色,晾凉后捏成团挤掉多余的汁水,这才能剁了拌馅儿。   一群人从城外回来,就又聚在公井处择洗。   闲话时候,苏梅儿忽然对灵素道:“差点忘了同你说一声了,明年我们家要盖房,听他们的意思大概得盖楼。到时候恐怕得搅扰你们,可对不住了。”   灵素听了也没放在心上,倒是周围几家也有心要动一动屋子的都凑一块儿商议起来了。   洗完了回家收拾,当晚就用咸肉和鲜肉一起剁馅儿同荠菜掺一起包了饺子。   方伯丰吃着很是适口,多吃了两个也罢了。小岭儿吃着一碗,还得眼前搁一碗看着才放心。   湖儿就不跟她学了,灵素问他:“你要不要也添一碗看的?”   湖儿摇头:“不要,热的才好吃。”   岭儿则一边吃一边跟她娘念叨:“下回菜菜少一点,又又再多再多再多点。”   灵素一边给他们添汤添饺子,一边叹:“成成成,你那份往后都不消加菜,就纯肉馅儿的最得口。”   岭儿咽了嘴里的一口,仰脸正色道:“不成的,舅舅说了,都是又又不好消化!”   方伯丰听了摇头直笑,灵素忍不住望天,——这就是凡人养娃儿的乐趣?…… 第299章 献技大赏   灵素隔天又给七娘那里送去了一篮焯过水的荠菜团子,她头一回去城外挑野菜,还是七娘带她去的,想来如今她忙得必定顾不上这些了,自己给她送去些叫她尝尝鲜也好。   七娘见灵素挽着篮子送来了七八团荠菜,忍不住地乐,赶紧吩咐人拿下去收拾了包馄饨和春卷来,又留灵素吃饭,俩人对坐说话。   如今这大连店开得新鲜,已经有康宁府的姑娘太太们坐了船来逛了,自然有因此结交的。有两个在府城里有些脚力的,便撺掇她往府城里也开一家去。只是刚这么提了,她还没这打算,预备过两年看看再说。   更别说填塘楼、水围库和城外灵苑的各样买卖,同她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这年节里你来我往的更叫人费神劳心了,却是“旺”的气象。但是,任凭送来堆高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古董珍玩,眼前这个憨子的礼,搁哪儿都是独一份的。   常人同人结交,对方身份地位变了,这边不免也要有些掂量思虑,有时候就渐行渐远了。只有这个人,行事相待同多少年前俩人结伴换了工服偷偷溜进去看珍品集时一样无异,好像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她仍是那个她,自己在她这里也永远是从前那个自己。真是无端地叫人觉着安稳踏实。   七娘问她:“那边的荠菜可多?开春就能挑马兰头了。”   灵素点头:“多啊!多了去了!这县城里住着,一说挑野菜,九成九奔百溪滩去,可也没见哪个说空着手回来的。不止这些,还有野葱、小笋、蕨菜,野葱这会儿就有,那东西剁碎了炒饭可真是太香了……”   俩人就说起野菜野物来,若非那桌上铺的细毡,好似还在当年行里做活儿的时候。   等灵素走了,七娘才想起来,抚额道:“莫非这憨劲儿也会过给人的?都年底了,这溜溜半日,竟忘了同她说年下分红的话了……罢罢,反正说了她也未必爱听……”   正叹气,外头自家相公来了,手里抱着畅儿,畅儿手里捏着个吃了一半的春卷。七娘刚想问他吃东西洗过手没有,就见他手一递,把那半截春卷塞他爹嘴里了,七娘提在胸前的一口气,只好默默吁了出来。   黄源朗浑然不觉道:“灶上正炸这个,香!从前都是开春吃,今年这会儿就吃上了!不是说如今更冷了么,这明明是热了吧!”   七娘接了畅儿拢到跟前,拿了帕子给他擦手,又道:“我们这里向来是腊月里就有荠菜的,又不是北边。这是灵素昨儿刚从百溪滩挖的,特得给我们拿来。”   黄源朗呵呵乐道:“算她还有点良心。”   七娘瞥他一眼:“她怎么没良心了?”   黄源朗一瞪眼睛:“明明说好了是你们合伙的买卖,可你瞧瞧她,甚事儿都不干!她要是擎等着分红还能说一句无能又爱财,可她分明连这个都没记在心上,我同伯丰说起,结果伯丰全不接头,可见她……唔,莫非她是想把这份当私房存的?嗯……”   七娘还没来得及说话,畅儿忽然开口道:“祖母说爹爹也甚事儿都不干,就等着娘挣钱养家……”   黄源朗咕噜咽了口口水,嘟囔一句道:“娘也真是的,在孩子跟前怎么什么话都说!”   畅儿又道:“祖母还说,爹爹同方家姨姨简直像亲姐弟俩……爹爹你又做什么说方家姨姨不好?那不就是说你自己不好?”   眼看黄源朗一肚子委屈想要分辨却不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儿,七娘心里直乐,咬着嘴唇说畅儿:“好孩子,那是祖母说笑话给你听呢。咱们家买卖都要你爹爹出去同人谈了才成的,没有你爹爹,咱们家可做不成营生。”   畅儿这才不说什么了,靠在七娘怀里等她给剥桂圆干吃。   黄源朗看看这样子,想想看还是自家媳妇对自己最好,——娘就会说我,怎么不见她说说爹去呢?!   七娘问起黄源朗外头的事儿来,黄源朗才收了心思,一件件细说起来,哩哩啦啦说了一大篇,又道:“知县大人又出新花样了。这回说是征集县里能人们的巧法子,若是谁有在耕种匠作上的新鲜主意,哪怕一时还拿不准的,只要写明了姓名报到坊业司。衙门试过了果然有效的,就会给奖赏。最高能得一百两。   “又在金宝街贴出了长长的布告来,上头细分了许多类别。那耕种上头的不止有新粮作、良种这些,连新奇的杀虫法子、养土的法子、甚至连更能显效的追肥的法子都算……这位大人真是太能折腾了,都不晓得他想干嘛……”   七娘听了目露深思,点点头道:“这位大人真是心思厉害。想必是见如今农闲来县里寻活儿做的村里人多了,故意贴出这么个告示来,叫人把官府这个话传回去。要说农务上的事情,只问县城里住着的人,能问出个什么来?自然是打那些村里来人的主意了。之前的辣茄会,大笔银钱撒出去,如今衙门的话大伙儿都信得挺真,没准还真能搜上许多主意来。这可比让农务司分片下去跑有效果多了……”   说完了摸摸自家儿子的头顶道:“畅儿可得好好读书,这读书人的肚子里就是心眼多。”   黄源朗不以为然:“那都是人家天生的,读书可读不出这些来。”   七娘看看自家相公,这话他嘴里出来还真没人能反驳,嗐!   晚上方伯丰回家来,也同灵素说起这话。灵素那脑子,是来了凡间这几年一点一滴积起来的,旁的不说,种地这块总觉着里头许多他们家该当的事儿似的,听说此事立马就积极起来了,催促方伯丰道:“那赶紧把我们的那些法子都细细写下来,你不是都见了么,真的就那么养土的,不哄人。”   于是匆匆吃了饭,点上三头烛台,全家人聚一块儿群策群力开始忙这件事。   灵素养土的法子挺稀奇,同寻常农家用的堆肥还不大一样。只因她太能搜罗东西了,寻常就靠天生天养的法子于她而言实在太慢,她就老琢磨着想像养鸡养鸭似的养土。怎么养?喂啊!先跟养花斑鸡似的,得寻着种鸡,之后就跟养鸡一样喂它们。   她发觉所谓养土,都是些极小的东西在忙碌,它们把那些瓜皮枝叶给腐熟了,才成了好肥料。试了几回,岭儿说了:“娘,稻田里多,它们喜欢吃饭。”   灵素将信将疑,最后用蒸好的干饭,放在一个木匣子里,去了盖,倒扣在割完稻子的稻茬上。六七日后,那些米饭上头就绒白一层,湿湿的。   再把这一匣子饭放在洗晒干净的缸里,岭儿说放糖,她就给放了饭量三分之一的红糖,又过一阵子,这饭就整个化成水了。拿这个浆水,兑上一千倍的净水,往糠堆上一喷。要不了几日,糠上就满结了一层黄白的厚绒,拌到堆肥里,比寻常的速度要快上几十倍不止。   这兑完水的催肥液,也可以直接喷地里,之后的土就自然会越来越松软,好似雇了无数个小工在不分昼夜地深耕一般。   她晓得岭儿的能耐的,有什么就问,果然岭儿又说在深山腐叶堆里也能用这法子采集“小工”,直接用米糠就成;还有用艾蒿、水芹菜、八月果这些拌了红糖酵出汁水来,兑了净水喷地喷作物,能叫它们长得更有“精神”……   这些古怪的法子,她都一一试了,还试给方伯丰瞧,方伯丰看了真是目瞪口呆,一是吃惊这个效果,二是实在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琢磨出来的,这脑子里整天都想的些什么……   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也不能不认吧。何况那俩一大一小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只好铺纸蘸墨,老老实实一条条写将下来,那俩还不时补充上两句。   一旁的湖儿就琢磨上了,——既是大家的事,妹妹都出了力了,自己总不能落后太多。   不过这田里作物的东西,有娘同妹妹在,也用不着自己费心了。另外的呢?方伯丰边上摊着个簿子,翻开那页就是这回布告上细类的目录。湖儿识字啊,他也不用问人,自己在那里一行看一行琢磨,思量着自己能在什么上头显把本事。   小书塾已经歇了,这之后俩娃儿跟着灵素往山上或者街巷里去,湖儿左顾右盼的时候更多了,大人们只当他是小孩子好奇,哪里能想到他还存了这样的心思呢!   且说知县大人叫人打了那布告出去,又直接从年底的官帐上划出了一大块来专用作此“献技”的奖赏。因这年换了许多米袋子,后来米粮实在多了,也略收了些银钱;加上辣茄会后头许多新鲜事,引了康宁府和运河上过的客商来,这一年下来官帐上还真是多了不少钱。   从前的规矩,这余钱里头,知县得自得些孝敬,都是常例,算不得刮地皮。结果这位大人却丁点没要,是以虽今年很做了些“劳民伤财”的事情,最后衙门里从上到下的年钱却比从前年月都要多了。如此一来,众人心里都有了数,——来年便是一个月闹上两回,也绝不敢喊苦喊累了。   许是财帛动人心,布告挂上去一些日子,真有人往坊业司“献技”来了。开始还好,不过零星几个,自从有人献的一个上梁的法子衙门里试过果然有用,真给他发了五两银子的奖赏,之后“献技”都得排队了!   有些心里有成算的,托了信得过的读书人把自己的主意细细写了,署上姓名递上去。还有些虽不识字,可心里着急要得奖赏,一则来不及寻人细说,怕叫人抢了先,二来还怕万一听了的人先拿去换钱了可又怎么办!是以便直接去衙门里现写,——他说,司员们写录,最后画个押表示是自己的主意。   许多农事上的东西没那么快能见效果,奖励什么的都得缓缓,却是技艺上的许多立竿见影的主意,这个三两那个五两的,看得人心热眼红。   有些自己本没有主意的,也开始一整日往街上转悠去,那磨坊和碓房里就围了许多闲人,只因之前一个人改了个跳脚双头碓,得了十两银子的大奖赏。如今个个都指望能再从这里头挖出个什么主意来。   瞧得磨坊老板好笑,还在那里张罗:“白呆着你就想出来了?我同你们说,这人就得手里动着脑子才活络呢。来,来,拿着这个!哎,对喽,摇起来,摇起来!白呆着干嘛,我还嫌你们碍事呢!往后干站着不动弹的我都收站地钱了啊,一个脚印两文!……”   说着笑话就往人手里塞大小箩,哄那些人给他筛粉筛碎米,也是一场热闹。   老人们更抱怨:“这都叫什么事儿!闹得过年都不安生。都指望发个白日梦就能换钱呢!”又说自家魂不守舍的儿孙,“这会儿晓得要动脑子了?那也得你寻常脑子里有东西才成呐!平日里什么活儿都不干,晓得做活儿的人有什么烦难?不晓得烦难又哪里来的巧妙主意?!啧啧啧,别晃了,没听脑壳里头都晃郎晃郎的空响儿么!”   知县大人本来也没指着这一下子能从一处小小县城里挖出什么奇宝神技来,不过是给大家埋个动脑子想主意的种子,慢慢转换一地风气。却是他“福运太厚”,居然真出了几件值了大钱的东西。   头一个就是农务司的二愣子送上来的“养土”之法,光看那匪夷所思的路子,这位恐怕在农务上真是走火入魔多少年了,要换个正常人他决不能想出这些来啊!   再一个就是一早有人在用的,造房子用的青灰,双羊镇那里有两个泥瓦匠愣给弄出来一个新的炼法,用的还都是他们那里的材料,里外里一算,整个造出来比通行的做法得省下六七成的耗费。   知县大人赶紧把那俩人叫来面谈了一回,之后就让百杂行和坊业司出面,直接把那俩人纳入司衙,给了个“官身”,之后就由百杂行牵头在双羊镇建了个“青灰行”,也算作官行买卖了。   这还是年里呢,恐怕许多人还忙着过年没得消息,知县大人如今对年后的献技真是满心期待起来,连即将到来的年夜饭都顾不上惦记了。 第300章 财源滚滚   灵素的那些“买卖”,除了一个已经算不得“米市街”的米市街上的杂粮铺是进了年关就半开半歇的,余下几样都是越近年节越红火。若是有人晓得她底细,大概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一个有大连店干股的人,怎么还会去开那么个单门脸的小铺,卖些上不得台面的米粮。   进了腊月灵素就叫那位帮她看铺子的嫂子歇了,除了腊月里的工钱,还另给了两斗好面、两身衣裳料子和四斤好棉花。这位胡嫂子是谢了又谢,之后隔三差五过来瞧瞧,若是灵素正好开门,她就过来帮着看一天。如此直进了二十,才彻底歇了。灵素又要给她添钱,她却死活不肯要了。最后灵素给她拿了二十几个鸡蛋,明说了就是自家养的鸡下的,给她拿去做蛋饺使。这才收了。   饭庄子上灵素又给送去了两头大野猪并两水桶的鲜鱼,还有些自家山上的时鲜菜蔬。刘玉兰有的是法子借这些东西招揽客人,她只管搬来就好。   俩人在门口坐着细算今年订出去年席还需要预备的东西,灵素看看路对过的热闹样儿,跟刘玉兰叹道:“我刚来那年,进了腊月就靠个官集和年集,之后买东西都叫掐肉钱,根本没什么人还在做买卖,都忙着准备家里过年的事务去了。这才几年,竟跟换了个世道似的。这都过了二十了,街上还跟平日里一样,都没见什么歇的铺子。”   刘玉兰往自家卖卤味点心的窗口一指乐道:“从前这些都是家里自己预备的,光算这几样就得多少功夫?”   如今那里一长排的叠案上,各样年糕、团子、米糕、粽子,应有尽有;另一边则满堆着鱼丸、肉丸、炸排骨、炸排条、甜醋熏鱼、馓子、饹馇、小麻花儿……外头排着七八个人,都挽着篮子来的,轮上了少说也得买个三五样。   刘玉兰又接着道:“这两年,尤其今年,你看看这满县里哪有什么闲人?连周围村里庄子上都跑城里寻活儿来了。真是一年忙到头的,好容易歇歇,谁耐烦再弄这些去?!从前那么折腾,是人同功夫都不值钱,现在可不是了!就今儿个,码头上还好些扛活儿的呢。你说是去卸半天货挣个一二百文的好,还是留家里打一甑麻糍的好?再说这开买卖的又那么多,人专门干这个的总比你这一年就开两回油锅的强吧?价儿又不贵,可不是买了划算!”   灵素也只好跟着点头,又看填塘楼里人进人出的还是热闹非凡的样子,便道:“这行商们也不赶回去过年了。”   刘玉兰笑:“这么些人过年了要吃要喝不说,还要买好看的首饰、穿时新的料子,难道天上能掉下来?还不都得买卖人给运送。再说了,其实想开点儿,这年不年的也没什么要紧。这时候他们就是卖高一两成的价儿,也没人好意思同他们较真不是?多挣了银钱,赶开春北边开河了再回去,饺子包子一样吃,妻儿爹娘一样团圆。做什么那么想不开,不挣眼前这轻便银子!”   灵素看看她:“难怪你那年席单子拟得那般花哨……”   刘月兰大笑起来:“他们年下不歇多挣些是应该的,难道我就不应该了?!”   俩人闲话了一回,又定了给饭庄子上下人等年下的红包数,灵素才出来又往码头的铺子去。   七娘前日已经遣人将这半年的分红给她送了来了,拿了银封儿一点,她只好叹:“女人的钱可真好挣啊。”想想那些在绍娘子作坊里一年忙到头的姑娘媳妇们,不知道几成几的工钱都送自己这头来了,心里还挺不落忍。——你们怎么就这么好哄呐!   这回刘玉兰也给她算了年账了,灵素瞧了都有心把自己那宅子卖给她算了,这么什么事儿也不管干拿钱的日子她真觉得没意思透了。还不如往三凤楼卖菌子、往运河商船上卖山货来得踏实有趣,像是挣钱的样子。   一路瞎琢磨着,到了码头铺子,里头挺热闹,差不多满座了。   她赶紧过去帮忙。来这里吃饭的人,少有坐下来细吃慢喝的,多是风卷残云之势。没过两刻钟,方才闹哄哄的屋子里就静下来了,灵素跟两位大娘忙着收拾打扫,陶丽芬在那边算账。   收拾得了,陶丽芬把灵素喊到跟前来,给她说这一年的账目收益。灵素是经了大连店和饭庄子的人,哪里还在意这些,何况真想要银子的话,她可以直接炼啊!所以给她说这些,都不如跟她说说码头上的风闻更能叫她上心。   陶丽芬费劲巴拉说了半天,她来一句:“要不我把这地方卖给你得了。就按我买的价儿好了。”   她这话也不是头一回提了,陶丽芬听了白她一眼:“让你费心了吗?还老想着同我拆伙!”   灵素无奈:“就是我都没费心,才不好意思如此。要不……你少给我点,就给我两成好了……”   陶丽芬都快气笑了:“当日怎么说的?说得好好的,这下又不算数了?!有你这样办事儿的么!”   俩大娘在边上听不下去了:“我说,要是过路人一听,准定当你们俩是年下分账不匀吵嘴呢!别说有这样办事儿的没有,反正我们活这么大了是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争争争,都是替自己往里争!你们这叫什么……敢是有钱人的心思咱们不懂,这银钱是会咬人呐还是烫手啊?这推劲儿!得,实在你们吵不拢,我们俩委屈受受累,替你们分了得了!”   最后灵素还真从自己的那一份里头多拿了些出来分给两人,把她两个闹得很不好意思:“瞧瞧,瞧瞧,这往后还叫不叫人说笑了!闹得我们跟讨钱似的了!”   灵素笑道:“丽芬本就要管这里的,我来不来,她都得那么些事儿。所以我偷懒,偷出来的实在都在您二位身上担着呢。我这算是另一份‘偷懒工钱’,您二位收了,下年我才好踏实接着胡混不是!”   都是一半说笑一半真的,陶丽芬在边上道:“你们收下吧,别替她省钱。这是位财主,咱们这小买卖的利息人家还看不上眼呢!”   灵素则愤愤道:“不管怎么样,明年后年的,我一定得把这铺子卖你不可!”   陶丽芬大笑:“你可以试试!”   正说笑,杏妮儿同她老爹过来了,给这里送来几条肥鱼。   便又说起他们的日子营生来,正主儿没说话,一边大娘笑道:“姚瓦匠是个有运气的。这捉鱼的人一多,傻的鱼都捉完了,剩下的都贼精。那些没本事的混了一阵子就仍改行做别的去了,剩下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真想指着水龙王过日子的。我看他们也不是日日都能打着鱼,姚瓦匠却几乎没什么走空的日子,真是得龙王爷照顾的主儿。”   杏妮儿爹笑笑道:“什么运气,不过是他们不敢去的地方我敢去罢了。”   大娘好奇了:“不敢去?这挣钱,掉汤罐里的铜钿还抢着捞呢,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敢去的?”   杏妮儿爹便笑道:“起先我也是不知道,误打误撞去的。发觉那边的鱼挺多,去一趟往家里一养,能卖两三天。后来去了几次,出来叫人碰上了,才晓得那地方本地人还真不怎么爱去。”   大娘催问,嘴里还赌咒发誓说绝不告诉旁人云云,最后杏妮儿的爹道:“就是文山岙下头的浦里,那一圈三条水里都不少鱼的……”   “文山岙!”大娘惊呼了一声,苦笑着摇头道,“你可真是胆儿大得很了。”   原来那文山原是叫“坟山”的,后来人嫌不好听,才给叫成了“文山”。那是德源县几处埋人的地方,水本来就阴,那文山岙还在山北,谁会去那里捉鱼啊!两个大娘听了都直道姚瓦匠胆子大,旁的却一句都不想多说了。   灵素这二愣子却道:“光寻着一个能捉着鱼的地方也还是不保险。这边水路都通了,其实村里的人来一趟并不算很远,只是他们心里觉着‘进城’是件挺大的事儿,多半不会来。今年来城里做工的人多了,往后走熟了不觉着那么远了,把村里捉的鱼来县里一卖,鱼多价儿就上不去了。”   姚瓦匠把灵素当弟兄的,听了这话连连点头道:“不瞒您说,我也琢磨这事儿呢。”   一旁杏妮儿道:“姨姨,我正试着做您之前说的糟鱼和鱼干呢。要是做得好吃,比卖鲜鱼还划算。”   灵素听了夸她:“这主意好。鱼都是一样的,要是你能给做出独一味的好滋味来,就是份长久买卖。”她这是想到绍娘子那织行的事情上去了。   如今织行还在盖,织机已经有做出来的了。绍娘子自己在家先织了布样出来给几处料子商行送去,换回来一大沓子的订单。那价儿都赶上大绒了,丝还是丝,不过换个编排法子,就值这许多钱!灵素算是明白知县大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那些“技艺”了,这东西真是“点石成金”啊!   姚瓦匠却道:“这东西说来容易,真要能做出寻常人做不出来的滋味,又哪有那么容易。我们不过平头百姓,说句实在的,好东西也没吃过几样,许多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就敢说做出独一份的好滋味了。我现在想的是把鱼攒一攒,趁着天冷不容易死,给运去府城里卖去,或者能多挣几文。”   陶丽芬听了道:“这走水路去一趟府城单趟也得三四个时辰吧?到了那里也不是立马能卖掉的,这一天能打个来回?若是不能,难道留杏妮儿一个人在家?!”   杏妮儿便道:“那我就跟着爹一块儿去,正好还能帮忙卖卖鱼。”   陶丽芬又道:“这去了得有地方落脚吧?那府城里住一夜,只怕就把多挣的几个钱搭进去了。”   灵素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来一事儿,——她在府城里还有处小宅院呢!便道:“这倒好办,要是真要去,晚上就住我们那里好了。当日为着我相公在府城读书,我们在那里置了个小院子的。”   这下陶丽芬没话说了,姚瓦匠反不好意思了:“眼下就是个打算罢了,还没定去不去呢。”   灵素却道:“要是定了要去就告诉我一声,我告诉你们地方。别觉着不好意思,因我相公一年里还得往府城里去几回的,那屋子便也没有赁出去。寻常都是白空着的,你们能用上最好不过了。”   姚瓦匠父女都领她这份好意,不说到底去不去,先满口谢起来。   陶丽芬却给杏妮儿鼓劲:“我瞧着还是你的主意正。你看李子杏儿什么价儿?城里那些甜甘子铺,用糖水煮了,拿蜜渍了,拌上桂花玫瑰,又是什么价儿?道理都晓得大概这么个做法,可做不出人家那滋味来。果真有什么秘方也不见得,就是一样事情真用心去做罢了。   “这世上的人,说做事说挣钱,嘴里说说手上不动的占一半;剩下的一半里头,试上两回不得要领就不高兴再做的又占一半;是以你只要认准了一样事情,一心一意踏踏实实做下去,能发多大的财是不敢说,糊口总不难的。只一个用心,一个坚持,就甩开大半的人了。”   姚瓦匠听了这话也连连点头。   等这父女两个一走,这里两位大娘叹上了:“素姐儿还真是个财主!在康宁府都有院子!”   灵素就给她们说了一回当日买宅子受的苦楚,还比划了一下那个不成制的院子里头的格局布置,惹得两位大娘连连惊叹:“那府城里头的人可都怎么过日子的?!这还能住得起?晚上难道歇树上当鸟儿么?!”   陶丽芬却道:“你们是‘睁眼看不见鼻头上的痣’,还说康宁府呢,就说咱们县里,如今的屋子什么价儿?!要想买个清静点的周全屋子,真不晓得得攒多少时候去了。”   灵素看看她:“我说了把这里原价卖你啊!”   陶丽芬却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同我掰开,门儿都没有!”   大娘在边上道:“素姐儿,这没头没脑的谁也不想受人这么大恩惠不是!等什么时候丽芬赶上大喜事了,你给她当贺礼她还能不收?!”   灵素听了连连点头,陶丽芬却道:“等着吧,看我们正儿什么时候给我考个武状元回来我就收你这礼了。” 第301章 萝卜烧肉   这年腊月里就飘了两场小雪,还掺着雨一块儿下来的,都没能积起来,害得如临大敌的衙门众人颇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得劲。   灵素腊月里还进了一回山,送了些疏风散寒的药材上去,又给方伯丰带回来一封老司长的书信。在上头说起这年没怎么冷的话,老司长却道:“德源县向来是‘冬冷不算冷,春冷冻死人’的地方。可不能掉以轻心。叫他们骨头都抽抽紧,这时气的仗可不是就打一年两年的。”   方伯丰看信的当儿,灵素就把这话也说给方伯丰听了。方伯丰点头笑道:“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还特拿了我说事儿。说我若立功了,这灾就真大了。闹得我跟瘟神似的!”   灵素就想起那选育良种的法子来,如今她那里有些头绪了,只是不晓得方伯丰这边又怎么说。有心想点拨两句,却怕露了自己的底,还是得从长计议。   她到处搭伙的买卖虽多,要她做的事却少,如今娃儿们的小书塾也歇了课,衙门里也没那么忙了,她也没法儿漫天世界跑去了。可她又不是个能真得闲的人,屋里屋外转了两圈看看,就把主意又转到之前想打的“火窑”上了。   正好百杂行如今有些新制的青灰卖,这都要过年了,没什么人家要动土,灵素索性买了一半的回来。她比着之前自家在山上盖的石头房用的青灰数量算算,这些垒个火窑该足够了。只是这会儿也没地方找做活儿的人去,要不自己来?   这日在码头铺子里帮手,姚瓦匠同杏妮儿寻了来了。却是想赶腊月二十七请年神前往府城跑一趟,把这些日子攒的鲜鱼卖掉些,顺便看看那里的风鱼干都什么价儿。因怕一日打不得一个来回,就想起之前灵素说在府城里有房子的话,便过来问问。   灵素给他们说明白了地方和门口的标识,给了他们一串钥匙,又道:“只管放心住,只是长久没人,恐怕得略收拾一下。再一个,油盐酱醋不经搁的,里头也没备着了,若要做点吃的,恐怕只有柴禾管够。”   姚瓦匠连连道谢了,虽也算熟识交好的,却也好大一个人情,不晓得要怎么还待才好,便道:“我们也没什么旁的本事,要说起捉鱼捉虾来,只怕你本事比我们大。若是往后家里有什么泥水活计,千万吱一声儿,也叫我们出出力。”   灵素老实不客气道:“还真有!”便把自己那个烤窑的主意大概说了,又道,“这东西我还没见县里什么人家有,不过大概意思就跟你说的火炕差不多。不晓得你会不会。”   姚瓦匠笑道:“巧了,这东西我们那里从前就有的,都是一处庄子上有一两个,用来烤麦饼烤包子使。起一回火不容易,约好了日子,都是几家人合着用一日。你这里恐怕用不了那么大的。这烤窑用的石材砖块都有讲究,要不然不好使,还费火。”   灵素听了很高兴:“这可真是太好了!幸好我没有一着急自己动手。”   如此约好了开春去给灵素家打烤窑,到时候料材也会跟着去选。灵素满嘴说的烤这个烘那个的,杏妮儿听了心动,对她爹道:“要不咱们家也打一个,往后说不定能拿来烘鱼干。”   姚瓦匠笑笑道:“到时候再看吧,倒也不算费事,上回打炕的砖还余了些的。”   这父女俩往府城里去了一趟,一舱的鱼没费什么事儿就卖完了。这康宁府里过年虽热闹,周边镇村里这时候还愿意做买卖的可就不多了。同德源县如今年节照样开着许多铺子的情形不太一样。他们的这一船鱼真是遇上了空档,价钱比之前德源县里卖的几乎翻了一倍。   这日就没在城里歇,调转船头直接回来了,到家都夜深了。   第二天把家里剩下的鱼往船上一装,姚瓦匠打算再去一回。他有心不叫杏妮儿跟着去,可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想了又想,就把杏妮儿领去了码头馆子,把事情一说,没等他开口,陶丽芬就道:“杏妮儿就跟着我吧。甭管你今天能不能赶回来,晚上我都带她歇我那儿去了。……你也不要太着急,这年底时候,稳妥点好。”   姚瓦匠谢了她,这才急匆匆又划了船往府城去。这回带的鱼多,加上送杏妮儿耽搁了一会儿,等卖完了鱼已经快黄昏,姚瓦匠思量了一回,最后还是决定在府城过一夜,第二天再走。   等寻到了灵素他们家,把船拴在了前面的踏埠处,开了锁进门,四下看了看,却没睡他们床上。只把自己带来的铺盖往一边的竹榻上铺了,又用茶吊子烧了些热水,就着吃了两块自己带来的硬馍。倒把一兜子铜钱碎银子数了又数,分几个包包好,放进鱼篓里,就在屋里待着,守着这些东西,哪儿也没去。   第二天回到德源县,接了杏妮儿回家,两个大娘问起府城里的种种热闹新鲜来,这姚瓦匠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说起来也是进城一趟,可真是什么都没看着。   祭过年神,转眼就是除夕。   也不晓得老天存的什么心,这天打前一日开始就阴沉沉的,晚边刮起挺大的风。除夕早上就开始落雪珠子,一开始还夹着雨丝,渐渐的就成了雪片。等众人匆匆吃过午饭,开始预备年夜饭的时候,那雪也跟着凑趣似的越下越大。到晚上分岁放炮仗,真的就下成鹅毛大雪了。   闹得好容易吃上年夜饭的知县大人,刚放下的心又拎了起来,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往前头去过问大雪时候的官府事务了。   知县夫人看着桌上的菘菜炖豆泡、萝卜烧肉和两碟小咸菜,笑道:“这是老太爷让吃肉了,老天却不让呢!”   嘴上如此说了,到底还是叫人往前头另送了件大斗篷去,又吩咐人把一早预备的八宝饭端上来给娃儿们分着吃,娃儿们也见惯了家里大人们的行事,并不以为意,只老实听娘亲吩咐。   倒是小姑娘看着自己碗里的澄沙八宝饭笑了一下,知县夫人问她因何发笑,姑娘莞尔道:“女儿只是想着学里的那个小妹子,若叫她吃,只怕这一碗饭还不够她一个人的。”   边上的小公子摇头了:“这又不是肉馅儿的,她才不爱吃呢。”   俩人说了对着呵呵乐起来了。   知县夫人正色道:“不可以拿学里的同窗取笑,这能吃是福,有什么好笑处。”   姑娘摇头道:“并没有取笑,我们都极喜欢她的。还有她那个哥哥,年纪比我们还小两岁,却认得许多字。只是不爱说话,不如妹子有趣。”   知县夫人平日里也没少听这两个说起那对龙凤胎兄妹的趣事,心叹自己这个“同僚媳妇”的身份太容易被拆穿了,要不然叫两家娃儿走近些也挺好。自己娘家就是那样的门第,后来又嫁进了谢家,这娃儿怎么教都有些不接地气似的,正要同寻常人家的孩子们多结交结交才好。   只是转年自家这俩就该正式入学读书了,到底是送到县里的哪处童学去,还是请了先生来家教,一时还定不下来。在家里请先生教导的话,怕他们没个同伴,往后想事情越发窄了,不晓得会不会闹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笑话来。可若是送出去读,这身份遮掩不住,叫他们一早就尝出人上人下的滋味,岂不更容易歪了性子?   要是在京里,自有家学可去,可这家里规矩,娃儿又都要跟着爹娘才好的,如今举家在外,这本来最容易的事儿却变得最难最费心的了,也叫人生叹。   大雪下到第二天都没有要停的意思,知县大人也一夜没有回后衙。   一身新衣的娃儿们才不管什么雪停不停的话,早就冲出来开始扎堆打雪仗、堆雪人。大人们则使起各样家伙从房顶上耙雪,在门口扫雪除雪。虽是一年开头就给添了活计,伴着笑闹声,也干得挺高兴。   只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拎着铜熜一边烘手一边担心:“这‘霜前冷,雪后寒’,这样大雪要化起来得多冻得慌?好两年没长冻疮了,今年只怕又躲不过去。”   方伯丰在农务司,这会儿的雪对他们农务上影响不大。话说回来,这么大雪,就算有影响,也没什么法子了。不过既是衙门的人,这时候可不分什么彼此了,农务司的也一样别想踏实过年,都给请去衙门里商议事情了。   年底的时候除了一直都有的冬至节遇仙会上,各商户善人给贫苦人家都预备了些过冬的衣裳和吃食;之后衙门也把官集里的一些年货,按着籍户司的记录,让各片的坊长带着给分去了需要的人家。可这些都是按着常情来的,如今忽然大雪大风的,那些人家光有几身衣裳恐怕还顶不得什么事儿。   尤其南城许多屋子都是随便挤地方搭的,这雪一大,万一压塌了屋子,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另外就是城外那棚户林了,既然容许人家在这里存身,那就没有不管的道理。他们那里比南城还不如,南城好歹还是正经要过日子的,这里都是临时想落脚随便凑合的,这时候更险了。   虽然年年都有入冬加固屋子的做法,可那都是比着正常年月来的,今年忽然下了这么大的雪,恐怕许多原先瞧着尚可支撑的这回都不保险了。雪还没停,又是过年时候,屋子不牢靠也没法子立马就修,只能把人先迁出来。可这人迁出来横得有地方叫人住啊。   又不是夏天,还是个风雪时候,怎么安排这些人的吃住,又是件大事。   最后还是把百杂行的那几处大院子都开了,什么桌椅板凳,能临时躺人的都铺开,先把迁出来的人都安排进去。那排没遮挡的棚子底下放上成排的炉子大案,就算个总灶,管这么些人的吃喝。   还有上了年岁,实在不宜劳顿的,就得就近安排进哪个家里还算宽绰的邻里人家。偏是南城最难,贫苦需得迁出的人多,可邻里也多半没什么空的地方能再塞人的。   幸好填塘楼这时候让出了几栋联楼来,他们那里本就是招待人住的,一应俱全,一下子分去了不少人。知县大人听说了这事儿,赶紧往心里记了一笔。之后说路对过的饭庄子也不做餐食买卖了,要买吃的一概改成外售,里面三进屋子也让出来让人避雪暂居。   这两个口一开,边上许多有空余地方的大店铺都跟着学起来,——本来全都压在官府肩上的事情一分到民间,恰似雪花入水塘,眨眼便融了个无影无踪。   忙了两天两夜的知县大人,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醒来见夫人守在床边,开口第一句:“把那碗萝卜烧肉给我热一热,我得吃光它!” 第302章 初春冻   灵素觉着这场雪幸好是如今才下的,若是当年她一到德源县就碰上这天气,没准就扔下方伯丰逃跑了。——实在太冷了啊!   比比当年穿个薄袄子的日子,眼下才能称得上“数九寒天”。只是德源县向来是进了正月就开始渐渐暖和的,从前还有过年初五开太阳把人热得只穿夹衣的时候。今年真是见了鬼了,呸!大正月里不许说死啊鬼啊的!得,她又多说了一遍……   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就停了,也不晓得是不是燕先生当日那符的效力还在,这雪停了也没见太阳,还是阴沉沉的,加上冷风一吹,比下雪的那两天还冷!   德源县真是有年头没这么冷过了,听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也有过钱串子河都冻上的日子,不过那都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乍一冷,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   北地的客商们穿得跟个球一样,带着护住耳朵的帽子,围上捂着嘴的围巾,收还往袖子里揣着,这样才敢往外头来。结果一看本地人,老头老太就穿个大袄子,手上拎个铜熜,头上连个帽子都不带,就在屋檐下坐着说话。   这天儿没要紧事可出来干嘛?!不过一想也是,他们屋里一没火炕二没火墙的,没准还真不如外头暖和呢。   “这天儿够冷的啊。”路过了搭句话。   “是啊,怎么这么冷了呢!”老人们这么回他。   “我说,您几位怎么不戴个帽子?这冷的时候,人就跟个水壶一样,这帽子好比上头的橧子,不盖上就不暖和!这都是有讲儿的。”   “哎呀,这戴上帽子就跟个老太婆老头子一样了,不用,不用!”屋檐下坐着的几位都摇头。   北商看看这一溜花甲古稀之年的,这还怕自己会“像”个“老头子、老太婆”?!叹气,摇着头顾自己去了。   却是德源县里的人没什么捱大冻的经验,有几个光着脑袋出去一圈回来,说觉着脑袋有点发紧。晚上就发起高烧来,——这是给冻坏了,自己还没觉出来呢!   这一下城里的大夫们也别指望踏实过年了,破五团子还没吃上,就不得不“开门营业”了。且那毛病都差不多,只寻常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的,再受了冻就难过了,尤其若是家里本来还不暖和的,更不成了。   陆陆续续就听说有谁家的老人没能捱过去、谁家本来就病着的人着了风寒雪上加霜也没了等话。   因雪后风冷,一时化不去。攒了几日,那些雪也不是一开始那般蓬松软和的样子了,外头都结了一层硬壳,这下更难化了。半个月过去,许多家北边的屋瓦上还留着斑斑残雪。   知县大人听着每日报来的大小事务,急得直挠头:“这里寻常都用什么取暖?”   几个老人给他掰着手指头数:“一般就是铜熜了,能烘手也能烘脚。讲究些的人家会有汤婆子……做买卖的有些会有火凳……别的就好像没怎么见着了。多穿点儿没事儿!就是晚上进被窝的时候得鼓鼓劲儿。”   另一个补一句:“还有早上起来穿衣裳的时候。”   知县大人直揉额头:“这都是寻常年月的做法吧?眼前可不是一般的冷呐!……算了,你们也没见过旁的法子……”   叫人把几个幕僚们叫了进来一块儿商议。他们都是北地人,北地的取暖法子多,可火炕火墙这些没法立时用上。火炉子火盆倒是快,一教就会的。可这东西又有个炭毒在,一个用不好也会死人的。这忽然冷了,从前没用过的,一下子用上了更容易出事。   最后先把衙门里的人都汇总起来细说了一回这火盆和火炉子的用法和讲究,写成大布告,一路沿着坊市贴去。尤其叫他们用火盆的屋子千万记得开气窗通点风才好。   另一边直接让百杂行开市,沿街朝外的窗口全开了,就卖柴炭、官制的煤球和擀好的熟棉。   再从官帐上划了一笔银钱买了柴炭等物,再往贫苦人家家里送一遭。   官行一开,旁的铺子也有跟着开的。头一个就是米市街上的大连店。这时候谁还有那心思出门买胭脂水粉去?有人就看不明白她们凑的这个热闹。结果等一开起来,却是卖各样皮袄皮裙的。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备下的料子,真是赶上时气了。   进去看了,有五六两的羊皮袄子,也有上百两一件的貂鼠褂子。消息一传出去,下晌就开始不住地有人赶去挑选了。尤其还有一批绒料衬绵的帽子,更是抢手,便宜的也得七八百文一顶,说都是请的风和楼的绣娘子现赶出来的,一下午就卖完了。   七娘还特地遣人给灵素送去了两顶小帽子,方伯丰回来灵素拿来给他看道:“这是大人就不管了的意思……”   方伯丰笑道:“湖儿岭儿这会儿难道还会冷?”   俩娃儿这会儿都穿着小袄大袄,外头还罩一件毡面绒里的大罩衫,头上都戴着夹绵的帽子。因都是丝绵的,倒不显太过鼓囊。   方伯丰也是绒里的长袄,毡面的褂子,脚上是灵素当年偷法学来的皮壳毡里长靴,出门还要加一件连帽子的大披风。——当年他穿的时候同僚还看着稀奇,如今已经是人手一件的样式了。   看着一家人的装束,方伯丰感慨道:“这都亏了你。还不止是丝绵毡子的料材,还有这手艺。我看钱老大家两个娃儿穿的,大袄子底下都空开着,娃儿又不系带子,这风从底下一灌,能不冷!”   吃着暖锅子,灵素又问他:“今天还得干活儿吧?”   方伯丰点点头:“籍户司那边分来的活儿,得转录一遍,分分户,还有几张布告的拟文要做。”   灵素道:“总算不用在衙门里捱着了。”   方伯丰摇头笑道:“知县大人说了,都在衙门里呆着做活儿还多占火炭耗费,不如都分好了活计回去做。反正来回来去都是一句‘月银月给都给你们了!’我们的老管事都叹,之前年下那笔年钱真是不好拿的,如今都得煎髓熬油地还回去。”   一会儿吃好了,灵素叫俩娃儿一边玩会儿消消食。这边跟着方伯丰走到西屋,方伯丰看屋子里靠着书案多了个大箱子似的东西,正要问,就看灵素过去一伸手,把一边开了个门,对他道:“这晚边做活儿太冷。你又要书写的,这一不小心墨都给冻上了。这东西我之前琢磨出来的,还当今年用不上了呢。你进去试试。”   方伯丰听她这么说着,走近了一看,却是个半高的箱子里按了副桌椅似的模样。迈步进去,比地面高了半尺不到,前头是一张短书案的样子,后头则是一个极宽大的高靠背,连着座椅。一坐下来,就同在书案前一样。高低前后都挺合适。   最妙的这里是头暖烘烘的,后背和两边都高起,把热气笼住了。再看案头,砚台与案面齐平,却是嵌在里头的。这底下热气一蒸上来,砚台里的墨水自然也不会结冰了。座椅上还铺了挺厚的绒垫,方伯丰坐在上头转了下身,试了几下动作,连连赞道:“妙,太妙了!”   灵素见他喜欢,便笑道:“这样你就能踏实干活儿了。省得冻麻了腿。”   方伯丰赶紧问她:“这叫什么?怎么会这么暖和?”   灵素道:“就这么个东西,我没想名字呢,你给取一个?暖和啊,因为这底下烧着炭呢!”   方伯丰又细看了一回,灵素把底座下的大炭屉抽出出来给他瞧了,里头埋了硬木炭,盖了层柴灰。那炭屉是铜的,火都在这里头,不至于点着了外头的木料。   “我得把这图样画下来,明儿带到衙门里去。我们司就有说腿上起了冻疮的。这半夜做活儿,真的冻得没法子。脚上的火熜也只能烘个脚底。这个可就好多了……费火不费?”   灵素摇摇头:“一天用到晚也要不了三四两炭。木头拢热气,不容易散。”   又拿出张纸来给方伯丰:“不用画了,尺寸上头都有。”   这里方伯丰开始踏实干活儿,灵素那边给俩娃儿洗漱了,抱进去塞进烘热的被窝里。等俩娃儿都睡熟了,她自己就用神识在灵境里做活儿。   如今她脑筋都用在羊毛上了。年前送了那么些羊给周边的村人,这沿山多的是草坡,羊又能生,得了人照顾更少受祸害了,明年春里想必就该出羊毛了吧。这天儿果然是越来越冷了,羊毛多暖和啊,那些羊“穿着”它们可都是在高山上过日子的。   怎么把这羊毛妥当地用到人身上,她就琢磨这个。如今有织机织的呢料,也有擀出来的毡子,还有没有旁的法子呢?她看山上有村民自己纺的挺粗的羊毛线,跟结网似的编成片片,看着也挺暖和。她神识只一动念就能成整匹料子,可倒推回来,放到人的时空法则里又要用什么法子给做出来,这还得费点心思。   瞧着人受冻她心里挺不落忍,如今县里官府管得挺好,什么料子棉花柴炭也都给了,可这许多人一下子得了这些东西,到底该这么用,还有一时摸不着头脑的。这个她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总不能一阵风吹过,料子就都给变成合适的衣裳吧?显灵也不是这么个显法。   至于还有得了料子舍不得穿反收起来的,或者干给儿子做衣裳不给闺女做的,或者反过来的,更是奇出百样,她就更不晓得如何是好了。   都过了半夜了,方伯丰那里还没忙完。   灵素起身去灶里捅开火做了碗雪菜肉丝面出来,里头加了点笋丝提鲜。方伯丰闻着味儿了,手里的笔还没停,肚子先咕咕叫起来。   笑着放下活计,先出来吃面说话。灵素就把自己听来的那些话同他说了,又说正琢磨羊毛织料子的事情。   方伯丰叹道:“大约就是因为你是这样性子,所以岭儿和湖儿才会如此。湖儿今日还问了我许多官制的煤球的事情,不晓得又在琢磨什么。或者也是我不好……世上的事情是管不完的,除非你能替人过了他的日子,要不然到底日子过成什么样儿,最终还得看各人。就是官府衙门,也只能帮个面上外头的情势。   “如今县里能寻着的活计是越来越多的,工钱也比从前高了,可不想做活儿的人我们能拿他怎么办?你说的那位绍娘子,她那织坊,坊业司的说起来都赞两句。可你们之前一起的另一个姓姜的妇人,因为弄些不对路的染花绒料,如今都闹到衙门里来了,说不定要吃官司。   “你看看,一样的世道,有的人就能过出来,有的人就过不出来。看看这阵子的大雪,衙门里真也是尽力到底了,可还是顾不到每一个人头上,人总还是要靠自己。连官府衙门尚且如此,何况你不过一腔热心的寻常百姓。你也歇歇,我吃了这门饭,是该当如此的,家里本来就都靠着你,结果你还得分出精神来替世上这么些人劳心,要我说来,那些神侍大神侍,都未必赶得上你对世人的心了。”   灵素听了抽抽鼻子,那些人自然不能跟自己比啊……   夫妻两个正各生叹息,听得后头有动静,回头一看,岭儿裹着自己的小被子走出来了,嘴里还嘟囔:“什么介么香?……”   灵素抚额:“老天啊!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还起来了!”   赶紧给抱过来,这边亮堂,她一睁眼看清楚了,立时睡意全消,清楚道:“娘,我要吃面面。”   再回头一看,另一个也出来了。   等方伯丰把俩娃儿抱在手里,看着灵素给他们喂面吃时,深思熟虑着对灵素道:“往后我就茶水就饼子对付一口得了,要紧是没味儿的才好。” 第303章 短平快   姜秋萍的事情,过了一阵子灵素就听绍娘子几个细说了。   之前她去丽川那里弄了短绒的织机来,因山南道这里贵重织品都在锦缎这些上,织绒的少。她这里做出来,卖给一些小布庄和裁缝铺,也很挣了些银钱。   后来知县大人一场织技会,众人一看丽川短绒的价格比她卖的要便宜两成,不管她如何说丝的品质不同,也没人再从她那里买了。   她当日在织技会上一逛,就晓得事情要糟。这做买卖多半多靠的都是个“不懂行”,一样东西,我懂你不懂,我就能从你那里赚下钱来。若是对方也是个行家,要做买卖就得凭真本事了,非得我这里一样价钱能比别人的都好,才能成长久买卖。   这道理她不是不懂。可她没有绍娘子那从小在丝织行当里长起来的经验,也没有她结交人的能耐,偏又急着想挣钱,就不得不寻些简便法子。这简便法子的坏处就是一旦戳破,买卖就做不下去了。比方这回这短绒买卖。   接下来干点什么好呢。姜秋萍相公的意思,既然做不下去了,不如另外寻个活计做,老实挣份工钱也罢。或者去锦绣阁里做活儿,在那里跟着内行的人学学,攒了本事了再出来单干不迟。   姜秋萍听不了这个话:“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势!锦绣阁刚出来两个管事,开起了绣庄你没看着?还有跟我们隔两家的那户人家,忽然加盖了两间屋子,听说就是接了风和楼的活计,那天还来了两个人,专门来教她们的。——都晓得县里热闹了,商税又是最低的,正是挣钱的时候。这时候不想辙赚银子,还去学什么劳什子,等学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光有能耐又有何用,也换不来银钱!”   她相公便问她:“那你待如何?”   姜秋萍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再给人去做活儿的。傻子才那么干!当日我们一处做的时候,我就是因为添了几个钱在里头,年底分的同平日里拿的工钱比比看,能当主子干什么要当奴才!”   她相公见她如此说来也有道理,加上这两回家里大笔进项也都是姜秋萍拿主意赚进来的,自己要反驳也没个说法,只好由她。   之后姜秋萍想了几日,就把主意打到了彩绒上头。这彩绒是用不同色的丝线织出来的,售价极高,听说她想做这个,她相公吃了一惊:“那东西可比红绒还难了!我们连长绒和中绒都织不出来,你还想做这个!”   姜秋萍笑道:“你就这么一根筋!那个东西,说白了不过是绒上头带着花样罢了。做什么一定要用织出来的?布不是有印花的么,这绒怎么就不成?我们只要做出带了花色的绒来,价格还比那些正经的彩绒便宜上许多,自然有人来买。”   她相公连连赞道:“你这脑筋寻常人也真比不上!”   于是两个人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在绒上印花,试了几样印布的法子都不太成。这绒上头是一层细丝,浸染很难分出清晰的界限来,一看花纹就模糊,跟正经的彩绒没法比。若是用定模印花的法子,这颜色又渗不到底,只在上头浅浅一层,手一抹过去就露出底下的原色来了,也不好看。加上这东西又不是布,不能上蜡,更没法子了。   如此试了几样,也砸进去不少钱,到底还是不成。姜秋萍的相公便劝她作罢,有这精神还不如去寻份工做算了。   姜秋萍本来就因为事情进展不顺利心气不顺,见自家男人还老是给自己泼冷水泄气,越发生气了,便同他吵了起来。他相公也不多说,转天自己在一个商行里寻了个活计上工去了,把个姜秋萍气了个倒仰。   她性子也不肯服输的,别人越不看好,她还偏就不信了,死活要做出这个东西来。最后使了个法子,在颜料里加了几样东西,叫那颜色能往深里渗一些,虽仍不能到根,好歹也能超过一半了。反正她也没打算印中绒和长绒,还是用短绒做,价格还能压低点儿,钱却不少挣。   之后便重新雇了人,在家里印染起这些绒料来。拿去小布庄上卖,人家一看以为是彩绒,都犹豫价钱,听她报出那价格来,便答应先放在那里卖着试试。   经过织技会,料子的根底好坏弄懂的人或者不多,什么贵什么便宜却都清楚得很了。尤其是彩绒、大绒、金丝卷绒这些,更成了县里标榜身份的一时之选。   忽然听说有便宜的彩绒卖,一看确实是绒料,也确实有花色,真不少人买了。尤其想着年下做新褂子袄子的,见有这样的料子,就多半心动了。虽不算便宜,可你听听那彩绒该是什么价儿的?这都是认识的人不晓得怎么从船上扒下来的私货,才能这么卖呢!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人心自己给自己寻着合情理的说法,就大胆买起来。   赶年前,姜秋萍委实赚了一笔。   只是好景不长,她那颜色染得浅,着色又不牢靠。新做了上身的还好,有经了雨雪淋的,或者换下来入水洗的,那颜色你染我我染你,都弄得乌青似的脏兮兮一片,再没法穿了。   虽比正经彩绒便宜,也不是布的价儿买的。尤其在小布庄上扯衣裳的,这样料子的一身也算笔钱了。最闹心是大过年的来这么一出,什么人心里能舒坦?这就都找去布庄裁缝铺了,那布庄裁缝铺的也不能吃这个冤枉亏啊,就去坊业司告姜秋萍欺卖恶货、以次充好等话。   如今正掰扯这个。姜秋萍也有理,说她以次充好,她可没有把这料子卖出正经彩绒钱来,算什么“充好”?再说这料子大家都看过才买的,她也没说过会不会褪色的话,这东西金贵,本来就不该沾水的。你看老茂昌的缎帽能下水洗不能?沾了尘土不都是掸掸就完?   两相争得不可开交,姜秋萍虽卖的东西不好,可还真没有办法就给人家定罪。毕竟她这印花彩绒的价格,卖的只有正经彩绒价儿的一两成,这要说以次充好还真说不来。   最后还是布庄裁缝铺几处把在铺子里还没卖掉的料子退还了她了事。至于那些误买了姜式彩绒做了衣裳的,也只好自认倒霉。有的索性送去染坊给浸染了个深些的一抹色,好歹还能穿。   这之后姜秋萍又打算把料子卖些给外来的行商们,——反正他们买了东西也不会在本地卖,到时候就算那头出了事儿,也找不到自己身上。却是吃了她亏的那些小买卖人不愿见人再上她的当,偷偷把话透了出去,本来看了布样说要货的几家也纷纷解了约。闹得姜秋萍隔空骂了一阵,也只好作罢。   这开了几个月的织坊便也只好停了,白积了些短绒料子和染料,还有当日现打的各样花色模子。姜秋萍的相公见如此情势,颇有怨言,姜秋萍便把算好了的账本扔他跟前:“少给我摆脸色!你还别觉着我怎么着,就这俩月我也挣你三年的钱!”   她相公皱眉:“这也不光是钱的事儿……”   姜秋萍一听就急了:“那你说说看关着什么天大的事儿?!如今这满德源城,谁不是奔银钱去的!看看黄家,不过乡下的土财主,就因为如今有了填塘楼、水围库几处买卖,都能成县太爷的座上宾了!黄源朗当年在学里读书难道能赶得上你?可你现在又怎么同人家比?!你说不是钱的事儿,那是什么的事儿?你说啊!你倒是说说看!”   她相公听了这话也不晓得说什么好,默默了半日,才道:“我是说,你这样做买卖,就算做一回赚一回钱,可也赚一回钱得罪一回人。从前买咱们绒料的铺子,如今也不问我们买了,都直接买丽川来的。这回又闹出这个彩绒的事情来,又恶了一批人。照这么下去,往后只怕我们要做什么东西,也没谁肯来买了……”   姜秋萍听他说的是“我们”,不是“你”,心里稍稍舒服了点儿,自想了一会儿道:“如今新出来的东西这么多,一会儿兴这个,一会儿兴那个的。那些追着风跑的,有几个是真懂的!还不是看外头兴什么就爱什么?我们只要跟紧了风头,差不多仿着做出来,价钱便宜着点儿,准能卖出去。   “就跟这两回似的。不照样挣钱?!你也别说什么交恶谁的话,只要我手里有能挣钱的东西,你看他们求不求上来收买!谁还同钱过不去呢!就说这回的料子,这么便宜能买去的,他们心里能没点数?不过是自己不会侍弄,没地方推了都推到我身上来罢了!你就看着,等我下回琢磨出东西来,就他们,准定还会来买!又赶时兴又便宜,干嘛不买!”   她相公听她这话也无从反驳,只好看她自己想辙去,自己还老实做工当差,好歹家里过日子有个保底的。   这事情齐翠儿晓得地最清楚,一路说来眉飞色舞,好像人家夫妻俩说话她都在边上听着似的。   陈月娘叹道:“我们听说都告到衙门里去了,还挺心惊,倒是她自己跟没事儿人似的。只说无妨。还真叫她说着了。”   齐翠儿撇撇嘴:“你瞎担哪门子的心?人家大把银钱往里赚,要你担心?!”   绍娘子道:“这么做买卖就没有能做长久的,往后更把人缘都做没了,这买卖营生都在一个‘人’上,没人信你没人理你了,你就算有千般手段又有何用?更何况还没什么真本实力的。”   齐翠儿道:“没看出来嘛,人家就是做一锤子买卖的。能坑就坑、能蒙就蒙,赚一笔就歇了。回头琢磨别的法子再诓下一批人去。反正世上的人多的是,一拨坑完了就换一拨,若是都坑一个遍,也该赚够了!要真论起来,这也算一宗本事不是?”   绍娘子看她:“你要觉着好就跟她干去。”   齐翠儿笑道:“别,我还怕她把我的盘肠油都刮了个干净呢!我是说啊,这人不怕损阴德,觉着什么钱都能挣就叫她挣去呗!只是这样的人,就不用咱们替她操心了,自有神仙看着不是!”   一直在边上吃瓜的神仙听了这话有些迟疑:“这……这归我管?……” 第304章 喜乐休   这年被一场雪一闹,各处都乱哄哄的,连上元节也是一半热闹一半愁,没了从前那满城欢腾的样子。灵素有些疑心是自己从前眼里没看到那些贫苦人家的日子,才会能高高兴兴地去挣烟花钱,转眼换成一堆吃的,整个人从心里往外泛出来的喜洋洋闹哄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慢慢自觉这“神仙”的身份,再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地乐了。连看德源县官府对民生各样考虑周详的时候,心里还忍不住要同莽北神龙湖周边的几处州县比起来,又要替那边的百姓忧心不平。   方伯丰晓得些她的心思,如今常拿话劝她,无非是说人的日子靠旁人是管不过来的意思。说得小神仙心里苦,——人是管不过来,可我不是神仙么,奈何神仙也有能耐不济的,她自觉在这上头还不如人的能耐呢。   这人里头,也有同她一样烦心,甚至更甚的。   雪灾虽已经过去,也没有出什么冻死人、屋塌压死人的事情,迁居出来的人家都已经陆续搬了回去。之后就该琢磨怎么加固屋子的事情了。这还算是各家的,可棚户林那里就没法这么来了,那里住的都是零散人,也没打算在这里常住的,叫他们费劲花钱正经盖个屋子,谁干?今儿住了明儿不一定在这里,瞎花这钱做什么!   可若是一旦有个大风暴雪的,这些棚户真不安稳,到时候真的倒下砸着几个,算谁的?!   管城外码头那一块的籍户司司员心里也苦,之前提议说轰走算了,结果衙门里商议了又不允这么做。   主管道:“这些人都是在城外码头上扛活儿的,有的随船来随船走,有的还往城里寻些活计来。若不是实在没法子,谁愿意在那样地方住着?你就顾着自己的差事不好做,生把这么些人赶跑了,叫他们哪里再寻落脚地方去?这不是造孽?!”   这话是不错,可那地方万一出点事什么事儿,自己这个管片的能不跟着受连累?最糟在这个事儿自己也确实管不上啊!别说不能天天在那里看着,就算真的在那里盯着瞧,就能保证没有谁家溅油泼火的事儿了?那风雨大雪的就更不归自己管了!自己这个差当得就跟整天坐炮仗上一样,那点引线的香还不晓得在哪个人鬼手里,说那轰人的主意造孽,合着把我搭进去就不算造孽了?!   衙门里都是做熟的,尤其管片的,更多半是地头蛇。这位也是老德源人了,也不管什么主管不主管的,就把自己这委屈说了,又道:“要不就上头拿个大主意出来,要不就干脆轰走,要都没有,反正出了什么事儿我是不背这罪愧的!”   边上几个和事佬就笑劝:“你就多去走走,给他们说说该当小心在意的事情,这总算尽人事了,难道真的什么大灾小难都叫你管着?那也没这个道理。”   这位叹气:“你们这是说得容易!方才也说了,他们多半没打算在这里长待的。凑合一日是一日,昨日前天都没事,想必今天明儿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说白了,他们自己就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去劝,能听我的?!”   最后闹得没法子了,知县大人召集下属商议接下里要办的事情时,籍户司就把这棚户林的事情提了出来,尤其细说了里头的各样难处。——都是临时落脚的,也没谁愿意花心思力气正经收拾,只都凑合着。要劝要管都不容易有效果,偏偏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又最容易出事。只是事情没出之前,说了也没人听你的,等事情真出了,死的死伤的伤,要听也晚了……   知县大人沉吟了半日,开口问另一边银库上的人:“官帐上还有多少余钱?”   听了数就叹气:“这钱怎么这么不经花啊……”   敲着桌子慢慢道:“我想着……索性在那块地方盖上正经房子,算官家的,要住就给钱。不过这要是贵了,估计他们还得另外寻地方乱搭棚子住去,这靠赶是赶不完的。所以非得是够结实,又便宜的屋子才成。啧……”自己说着又往里头一路想下去了。   边上就有坊业司的人道:“这个……那相当于是官家拿钱盖房子便宜租给棚户林的那些人住。可别忘了,咱们城里还那么些凑合住着的人呢。要论起来,这些算是咱们县本正的当地百姓,那些棚户林的,不晓得什么来路的,哪儿的人都有。官府倒先盖了屋子管起那些外来户了,这个……恐怕到时候又要闹腾。”   工建司那边的人便道:“所以要盖的话,就不能盖太好了。要是好得叫人看着都觉得挺不错,一个是价儿下不来,再一个人心就不平了。我看就凑合盖能住人就成了。那棚户林里都是些随船干体力活儿的,要么就是弄些什么不入流的东西骗钱哄人的,也没见什么拖家带口的,索性盖大通间,跟大车店似的,要做饭烧火另外单盖几间房,也差不多了。”   他这里都开始打算要盖什么样儿的了,那头钱还没地方寻去呢。   坊业司的出主意:“要不咱们把这个新的棚户先卖给商家,往后就归他们收租钱,现在有官府担保,叫他们先拿出钱来把房子盖了。这就不用官帐上的钱了。”   籍户司的摇头:“恐怕不成。若是给了商家,总不能不叫人家挣钱吧?人家到时候要怎么改咱们也管不着了。万一觉着还是做仓库好赚钱,立时就能想辙把人轰走,不要一个月,新的棚户林就又出来了……”   最后知县大人拍板,这事儿只能算官府的,先让人去把棚户林如今住的人口数目和大体情形查清楚了报上来,再由工建司拟出新屋式样和大体的花费,另外把献技上头关于盖屋子材料和工艺上的奖赏提一提,看民间有没有又省钱又便当的法子。   众人分头忙活去,知县大人揉着额头回了后衙。   知县夫人见他连官服都没换就坐那里发呆,特给他端了盅茶过去,又等了一阵子,才轻声问道:“又有什么事情了?这雪不是都化了么,总不会再下了。你这头一年年夜饭就见荤腥,也算很了不得了,怎么反越见发愁的样儿!”   知县大人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声道:“我就晓得,这就是条没法回头的路。雪是化了,可是细想想,事儿更多了。”   说着就站了起来开始背着手绕着夫人转圈踱步,一边走,一边道:“就说这回,这忽然一冷,冷得太过了,屋子里放杯水都能给冻上,——这里从前没有这么冷过。这个冷法儿,光靠多穿件衣裳可不成了,非得在屋里生火取暖才成。   “可这地方的人,就会弄个手炉烧烧。教他们用火盆,还不少不会用的,这柴炭都分到手里了,居然不晓得怎么用合适!我从前觉着这都不是事儿,北边的人都会,也不是谁教的,自然而然就琢磨出来了。这回才晓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这里是入冬忽然冷起来的,没有那么几十上百年叫你慢慢琢磨怎么用。再一个北地那么些过日子的法子,也不是一日一年就都齐全了的,都是多少辈子慢慢积累起来的大小经验。这慢慢学起来的时候里,还不晓得冻病过多少人,烧炭用煤又毒死了多少人呢!难道叫这里也跟着走一遭才算学到家?   “所以啊,这怎么在冷天过日子,也得教!可这东西怎么教呢!又不是做咸菜种稻子,还有朝廷印发的书可看。那火盆子怎么才能热得时间长又不生毒,这叫我说我也说不明白啊!你说愁不愁人!   “还有这许多人家,城里的穷苦人,城外的棚户,那屋子经不得大风经不得大雪的。这回得会给迁出来了,报上来的都榻了十几户了,这还没算那些大雪压断了树枝子砸下来给砸穿的。可偏是这样的人家,又没有力量重新盖房,没地也买不起工料。   “这回是南城的几家商户联手救济,把这事情担过去了,要不然官帐上的钱就更不够了。那棚户的事情特殊,只能官府来办。如今正叫他们算花销,这钱就是一个事儿,钱够了,盖屋子迁居又是一个事儿。你说说,这哪里还有个头……”   夫人也点头道:“这一年已经很不错了,来县里寻活儿的人多了,工钱也高了,说明这做工的机会越来越多。县里的平头百姓没有田地出息,就得能有份工,日子才好过。先保证大部分能靠自己的能耐就过上好日子,剩下的实在老天不眷顾的或病或难的,官府再救济。至于那些整日犯懒,什么也不想干的,照我说就不该管他们!”   知县大人笑:“前头挺有道理,最后一句却说错了。这样的人你看着是不该管,可这样的人偏偏又最该管,最容易出事儿的就是这些人了。作奸犯科的多半多都是他们里头出的。不想使力气,又想吃香喝辣,不懂歪脑筋怎么办?不过世上难就难在,总有教不好的人,难呐……”   夫人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故意打岔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最多就去湖边神庙里拜拜吧……”   知县大人一顿,回头看着她重重点头道:“你这主意好!你替我看看那些神庙有没有行事不正的。若能能抓着几家罚一罚,别的不说,这盖新棚户的钱肯定够了。这些整日一脸云淡风轻的,心里最黑了,你看你弟弟就知道了。”   夫人瞪他一眼道:“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一辈子不得神仙保佑,才活该你受累!”   知县大人看着窗户外头道:“你这话就错了。要是这世上果然有神仙,他这会儿就最该懂我的苦了……神仙不是号称保佑黎民百姓的?既如此,如今叫他的家丁奴才们拿些钱财出来帮帮百姓,不是正合神意?或者说神仙其实是自己最贪财好钱的,那就当我没说吧。”   夫人不管他后面那些胡话,反问他:“神仙该晓得你的什么苦?”   知县大人怅然道:“我只光棍一个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等成家立业了,就得能顾全父母妻儿,才算不枉为人子人夫人父;如今为官,治理一县,都说一县子民,又说父母官,以父母待儿女之心对治下百姓,你见过哪个当爹的看儿女饥寒交迫,自己乐淘淘的?   “我这还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如今我算是知道老爷子额头那刀刻似的纹路怎么来的了……秉承我谢家家训来当官,这一旦当上了官,基本上这辈子的喜乐也算断了。——总有事情出来,总有人日子过不好,总有天灾人祸事出意外……你想想,养一双儿女尚劳心如此,这养几万几十万儿女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们家的人都命不长呢,没办法,累啊!   “我这在人间当个小官尚且如此,神仙保佑众生,他老人家管的比我还多还杂,你说他是不是该很晓得这个苦?世上生灵都在受苦,神仙怎么乐得起来?所以说什么‘快乐似神仙’这样的话绝对都是放屁!我都不高兴,他一个神仙还能乐?!呸!”   知县夫人咽了口唾沫,一时也寻不着合适的切口措辞来骂他,只好先算了。 第305章 真泥瓦匠   这场冻,有遭灾受难的,也有得了意外之喜的,姚瓦匠就是其中之一。   他当日弄个火坑,村里也有闲人过来瞧新鲜,都摇头笑:“我们这里可没那么冷,你们这些北边来的,怎么还没我们暖和地方的人抗冻?!”   姚瓦匠老实答道:“我们那里冷,可冷得发干,不像这边,又冷又湿,好像往骨头里浸似的。因我们那边外头实在太冷了,屋里没火是过不得冬的,是以冷是冷,屋里却还算暖和。不照这边似的,冷起来恨不得外头都比屋里暖和,实在太冷了。”   有人听了不乐意了:“受不住就别在这里待呗,觉着哪儿好待哪儿去!”   姚瓦匠晓得一地方总有些人排外的,哪里都一样,要不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呢。他一路带着孩子做着船工过来,比这难听的话不晓得听过多少,并不以为意,只憨笑两声,顾着自己做活不提。   反是边上的人看不过去了,说那个人:“人家就是实话实说,又没有埋汰咱们的意思。再说了,这随船的手艺匠哪儿不能待,人选我们这里落脚,就说明觉着我们这里好啊!你这出口就尖酸,怎么给自己攒福气。”说了又对姚瓦匠笑,“他就这么一人,嘴毒心不毒的,你别放在心上。”   姚瓦匠自然连道无事,说起旁的岔过去就算了。   结果这场雪一下,雪都没停呢,就开始有人往他们家去了。   他家的火炕这会儿就用着,把来客往炕上一让,接下来几天来串门的人是越来越多,尤其到了晚上,要不是还有个杏妮儿在,只怕都想在这里凑着过夜了。   也不等雪化,初三四上就有村里的富户打听过来了,问他这东西怎么弄的,能不能给他们家也来两个。   雪挺大,年里本来也没什么活儿做,人家又带了拜访礼来的,姚瓦匠抹不开面子,就跟着去瞧了。   他自己的火炕是同隔壁的大灶连在一处的,另留了火洞,寻常时候烧饭烧水的热气就能把炕烧热了,若是实在冷的时候,还能从火洞里添把火。   去那头一瞧,也没什么人家灶间刚好接着卧房的,尤其是富户们。那就只能单烧炕了,费点火,不过他们也不在乎这点耗费。   他把这用炕的利弊同人说了,最好还是烧在一边睡在一边,省得倒烟或者炭毒伤了人。当地人不懂这些,听他讲得有理,再在他家见识了那火炕的好处,随他怎么说,都只有点头的。厚厚地预备了一份请工礼,就盼着他快些开工。   姚瓦匠开出材料来,这年节里也难不住富户们,三两下就给备齐了,姚瓦匠一看这阵势,也晓得人家那心,不敢推搪,也顾不得什么出没出年的话,就紧着忙活起来。   这一忙就消停不了了,那富户们一家都得盘好几个炕,还多半都想要外连个灶台,这就还得通墙,更费劲了。他一个人做不过来,人家做主给他请了两个本村的人打下手,一家还没完,下一家就等着了,这一干就停不下来,鱼也没空去捕了,真成瓦匠了。   中间还出过一场笑话。村里有泥水工,过来看了两回这盘炕的活计,自觉已经学会了,便回家做起来。结果那热气在里头死活跑不顺,拆了试试了拆的,好容易成了,烧起来一试,炕头热得烫人,炕尾冰凉一片,叫自家媳妇足骂了几日。后来还是请了姚瓦匠去给搭了一个,才算完事。   春寒料峭时候,这些富户们得了这样宝贝,岂有不得瑟显摆之理?甭管起个什么由头,把老少兄弟聚来家一坐,众人都觉出这东西的好来,如此一宣扬,姚瓦匠这一年大概是没什么空去捉鱼了。   他也不笨,晓得有泥水匠想学这个,他便索性带着一起做活儿,真心实意教人家。毕竟有底子的,把其中的窍要都同他说透了,自然明白得快。再试上两回,慢慢就上了手,三四个人一搭伙,这活儿就干得快了。他带的几个都是本村人,其中就有那个当日偷师未遂的,他们见他这般不藏私,心里也念这个好,尤其之后又都在一起搭伴做活儿,工钱也都是商量着来,等这一村的炕盘完,姚瓦匠父女两个也已经不是“外人”了。   有时候晚边去接杏妮儿时候说起,码头小馆的大娘都替他不值:“你这独一份的买卖就是独一份的银钱!做什么白白教给人去?!这回被冷怕了,不晓得多少人家想弄这个呢,你想想,这整一德源城的人家,就算一半要做这个,你都给干下来,得赚多少银钱?恐怕都能在永乐坊买个园子了!啧啧啧,你可真是太心实了,怕他们怎么的!”   姚瓦匠笑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儿。不过头回见着一时想不明白罢了,干泥水活儿的,只要多琢磨琢磨,试两回,总能琢磨出来的。银子哪里能挣得完,大家一块儿干,有个伴,还能快着些,都挺好的。”   大娘连连摇头:“就算能琢磨出来,也等他们琢磨去!只要一天没琢磨明白,你就是一天的独门绝活儿,多好的买卖营生啊,你这人可真是,嗐!”   还是陶丽芬说话了:“这样不是挺好?都准备在这里落脚生根了,难道当一辈子外乡人?寻常人想要往本地人里头掺和还没这机会呢!这事情人家迟早能琢磨出来的,可等人家琢磨出来,你这活儿不值钱了不说,你这人也不值钱了!现在这样一来,人觉着你挺厚道,人多了做得快,也不少挣钱。要是同边上人都交恶了,光剩下钱,你看你花不花得安生!”   大娘相互使眼色:“还是东家晓得姚瓦匠的心思!我们这些老帮菜,可不管什么邻人村人的,要紧是钱攥在自己手里!谁敢让老娘花不安生,老娘就叫他过不安生!”   这俩大娘都是城边住家,性子又都厉害,这话说出来端得威风凛凛。   姚瓦匠只是笑:“同您二位可没法比,这气势就比不上。”   大娘两个听了都大笑,极为畅快。   灵素看着姚瓦匠光顾着忙活搭炕的事儿了,心里挺着急,她那里还有个烤窑等着呢。姚瓦匠听了赶紧挤功夫先紧着她那边的来,这人情永远比挣钱要紧。   烤窑搭了,索性也盘个炕,卧房里东西多移动不便,就盘在了西屋。   姚瓦匠做活儿那两日,岭儿除了盯着她娘午饭和点心给人做什么吃,旁的倒也罢了,只湖儿却几乎步步不离地在那里瞧着。闹得同姚瓦匠一块儿来做对手的泥水工笑他:“是不是你家好些银钱藏这屋里了?所以你不放心,整日在这里守着?要不你先告诉我,我替你看着?”   湖儿看看他,直接问道:“这里头都是空的,是不是烧热了容易凉?为什么里面不多搁些石头之类的,石头热了不容易凉下去,不是能暖和更长时候?”   那泥水工叫他问迷糊了,都忘了自己方才逗他的话,便道:“没有那么做的,在炕洞里堆石头,都给堵上了还怎么出烟!”   湖儿道:“石头又不是沙子,放的时候架开着些,烟怎么会过不去?烟要是石头就能堵住,这砖外头何必还抹灰泥?”   泥水工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在那里道:“这烟往上走,所以这边低点那边高点烟才走得顺吧?”   泥水工赶紧道:“那炕不斜了?你不怕睡觉时候滚下来?”   湖儿一脸可惜他脑子地摇着头道:“上面铺沙的时候反过来不就成了?正好这边烫的地方铺厚些,那边容易凉的地方铺薄些,不是热得更匀了?”   泥水工已经不想同这古怪孩子说话了,便轰他道:“小孩子家家的,大人做的事儿别瞎指点,一边儿玩去!”   湖儿看看他,摇摇头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往边上一站不说话了。   姚瓦匠从外头进来,还问那泥水工:“刚才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   那人笑道:“没事儿,跟小孩儿逗着玩儿。”   连盘炕加垒烤窑,拢共也就两天的功夫,灵素光顾着看自己那新玩具了,倒对那炕不怎么上心。——这东西她在北地看得多了,不新鲜。   结果等人一走,湖儿郑重地向他娘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还道:“娘,我们自己做一个,照我说的来。”   灵素不忍打击自家娃儿的想头,迟疑道:“这家里都盘好炕了……总不能拆了再做一个吧?”   湖儿道:“那要不在卧房再搭一个。娘,我的主意准比他们做的那个好。”   灵素连连点头:“娘自然信你的。”——这里头才几条道,你那阵法里头多少道,凡间一比划都说“划下道来”,可见没什么人能同你比的了……   最后还是灵素想了法子:“这里地方小,要不咱们在山上搭好不好?那里东西也少,地方又大,你说怎么干,娘来动手,保证都听你的,怎么样?”   湖儿高兴了:“娘,我保准做的比他们那个强!”   母子两个一拍即合,另一个跟班的听说了也提了个自己的意见:“烤又的也盖一个吧,盖大点儿的。”这是看上屋子后头那烤窑了。这主意自然也被采纳了。   这么着,赶着小书塾开学前,母子三人在自家山头上认真做起泥水活儿来,这也直接导致俩娃儿之后认为一个当娘的会做饭烧菜做点心、纺线织布缝衣裳、盘炕垒窑盖房子……这些都是应该的,不稀奇,毕竟他们娘亲说了,她只能算“会一点”,——不也很够用了嘛。 第306章 处心积虑   灵素在山上听自家儿子的话,盘了好几个大炕,试着烧过之后,回来就把自家那个拆了重新做了一遍。方伯丰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先是被这仨的折腾劲儿惊着了,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咱们就自己来了不好?结果听了那当娘的一通分说,又被自家儿子的能耐吓了一跳,之前还是零零碎碎的小事,如今竟能把一整件事通篇考量起来了,还一样样安排得这般周全。   这天分是打哪儿来的?看看自己,再看看他们娘亲,都不像啊……   折腾完自己家的灵素,回头去码头小馆遇到了来接杏妮儿回去的姚瓦匠,还把自己试过的那一套都细说给他听了,姚瓦匠初听了挺惊讶,略一思忖又频频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回去有样学样地先在自己家试了一回,见效果果然好了许多,直后悔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他那本事也是在老家时候,跟着家里长辈学来的,手艺是精湛,只是旁的并不曾多想过。这事儿倒是给了他一些警醒,——世上能人多,后浪推前浪的,学无止境啊。   灵素在山上折腾出兴味来了,等俩娃儿去了小书塾,她又琢磨起在山上加盖房子的事情来。   说来也是被人勾起来的。   知县大人觉着官帐上的银子实在不经花,就不得不细琢磨起来。各样赋税从来是第一财源,不过这东西不是说多就能多的,除非降低征税线,再提些税率。这法子如今用起来无异于杀鸡取卵,傻子才那么干。那除了这个呢?他老人家就想到官行上去了。   一地官行,除了完成地域间和上下级间的官府任务,自行经营所得几乎都归当地衙门。不过因为存在与民争利之虞,朝廷对这个一直管得极严。只许在一些民间无力兴办的事业和防止巨贾独大的时候才准开官行。德源县出了个青灰冶炼的法子,因为要用到的东西都是官有山林中的,这些矿产开采本来也都是官营的多,便申请要开官行,也已经得了准了。   于是知县大人想了个法子。新的官租房就选在城外码头边上兴建,搬砖、和泥、拌青灰地都在来往人等的眼皮子底下。这边盖着房子,那边又叫青灰行广招人工,加紧采炼。   什么事情都有懂行的人,这懂行的人里头又有脑子格外灵光的。寻常盖房子也有用青灰的,多半只稍稍用一些,这地方那拌青灰的阵势瞧着太不正常了,不得不细问两句细查一回。这一看就看出好来了,发现这青灰干得如此快,且一旦板结了,牢固得比石头也不差什么。赶紧打听是哪儿出的,什么价钱。   他们这里着忙,那里知县大人早罗网以待了。   ——青灰行的管事来请示价钱的事情,给县里修房子都是按着成本算的,这会儿旁人要来买了,卖什么价儿合适?毕竟他们现在这个的耗费只有寻常青灰的三四成,总不能跟着人家的价钱卖吧,那也太黑了……   知县大人点点头:“就……按着比寻常的高两成价钱来吧。”   “什、什么?这、这个……”这位以为知县大人没弄清楚自家的成本呢,赶紧就掰着手指头算给知县大人听。   知县大人一摆手:“这卖东西不是都按着你耗费多少来的,你没看女人们头上那垒丝、编丝的首饰?能按着分量卖?都是按着分量的几倍恨不得十几倍来的!为什么?这卖的就是个手艺,是个稀罕!咱们这青灰造价又低又好用,那是咱们的能耐啊,这工艺就值了老鼻子钱了!让你按泥巴柴火耗费卖官窑,你干啊?对不对?一个道理!   “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旁的青灰作坊考虑。咱们这东西已经比他们的好使那么多了,要是价钱还比人家低,那还让不让人活了!是不是?你做人不能光想你自己啊,你还得替人家想想不是?所以啊,咱们就卖贵着点儿,到时候总有人家看他们那个便宜,还买点儿他们的那些去。算给人留条路走,是不是?……”   管事听得直迷糊,合着我想少挣点还是不给人活路,您翻着番挣银子才是大慈悲,好,好,我说不过你……   开始有订单进来了,知县大人心里算着接下来能流进来的钱,赶紧又叫人把衙门的两处屋子修了。也是青灰进青灰出的,再之后就是修缮状元坊,还叫人往湖边的几处神庙送了些过去,叫神仙也沾沾光。   这么一来,打从德源县过的客商们,都晓得德源县出了新的青灰,盖房子极好使的。官府和神庙就先用上了,这绝对错不了了!来打听问价的越发多了,虽则一开始知县大人就叫他们多招人多开窑开炼,到后来还是不赶趟了,交货都排到下半年去了。   去问大人的主意,大人道:“那就……再提提价儿吧……着急用的就多花点钱,不急的就等等。”   管事哆嗦着回去提价了,结果越提价来的越多,尤其是听说齐家开始用这种德源灰新修自家宗祠,又说这种灰尤其适合盖楼,可见这东西好了。   灵素家的邻居,那位嫁了人的崔姑娘,正憋着要争回这口气来。晓得她相公的商行里拿到了不少货,就闹着要先给娘家修个楼。那位比她年长许多,加上对她也觉有些亏欠,且自己住在岳丈家里不出点力也说不过去,便同意了此事。   苏梅儿给左邻右舍送了一回和乐礼,通知各家他们家要盖房了,接下来一阵子只怕要有所搅扰。再过几日,就正式破土动工了。   灵素家三面都是路,就同崔家连着一道墙,现在人家那里要盖楼,往后早起的太阳就晒不到自家院子里了。不过这也没法子的事情,人家在自己地基上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王法也没规定说不许盖楼。   七娘同灵素说起这个,便道:“干脆换个地方住得了,我手里还有几处宅院,你选个喜欢的,我划一处给你。”   德源县里管原价卖出去叫“划”。灵素摇头:“现在我们家门前那河通了,我可以住到山上去!”   七娘看看她:“可叫你盼着了!”   这码头边上官租坊修得热闹,城外近官道的一处地方,被围起来也有小半年了,这日鞭炮齐鸣,眼见着也是开张了什么买卖。   听着外头炮仗鞭炮声儿热闹,灵素俩手把娃儿们的耳朵一人捂住了一只,——真是个意思意思的意思。   这好歹也是自家的买卖,开工了不来不合适,所以就带着“大股东”一块儿过来镇场子。绍娘子这多半年来人都累瘦了一圈,看得灵素心里十分不忍,可她又不通调理身子的事情,只在进山的时候问谷大夫要了几味草药来送给绍娘子炖汤补身。结果拿到家里,还让岭儿夺了去抱在怀里又闻又嗅了半天,闹得灵素直疑心药性都被她吸光了,会不会失了效果。   绍娘子先做了织机出来,自己用了一阵子,又跟木匠行的大师傅商议其中要改动的地方。如此几回,才算得定。之后就是拿织好的料子往外送布样收订单了,众商家的反应叫她吓了一跳。晚上回来自己坐那儿算算之后的利息,都疑心哪里算错了,来回算了几次确认无误,在那儿看着那数发呆。   等织机又做出了几台来,她先招了三十个人来,自己教她们。如此半个多月后,就留下了二十个。之后又招了五十人,让那二十个教她们,最后留下了三十几个。如此几回,如今正式开工,一下子铺开就是七十多人,她的意思头一批就想招满一百人,往后再扩充。   之前祁家这块地就是想要盖旅店的,离水路官道都不远,织工都是姑娘媳妇,绍娘子想了又想,还是砸了笔钱把这周围都用墙围了起来,为着往后安全方便。   当日她筹办这边的时候,也同陈月娘和齐翠儿说了个大概,那俩一听说这回要投几千两银子,还要另外买地盖房子,都觉着玩得有些太大了。   绍娘子老实道:“这回的买卖,里头的技法值钱得很,我都是赚了人便宜的。你们若也想入股,那就得依我几个条件,——一者入了股只有分钱的,旁的事情不能过问;再一个这回也不是从前的小打小闹,真要来,五百两一成股,我最多也只能让出一成来。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陈月娘一听这个价儿就有些迟疑了,这两年是赚了些钱,但要这么来的话,不是都折进去了?   齐翠儿却道:“我没那么些,反正那边织坊里挣的我都入在你这里头,有多少算多少好了。”   绍娘子看看她:“你倒是爽快。”   齐翠儿笑了:“你话都这么说了,可见是个能挣大钱的买卖,要不然你怎么只肯让一成出来呢?再说旁的什么过问不过问的,反正我本来也问不上,什么也不用管,光等着分钱,还有更好的事儿么!”   绍娘子看看她:“你这连个落脚地方都还没有呢,万一折里头,你可别哭。”   齐翠儿就对陈月娘道:“赶紧的,别犹豫了!听听这话儿,是想不带我们玩了。哪儿能中她的计,赶紧,就不信凑不出这五百两来!砸锅卖铁都认了!”   陈月娘苦笑:“这可是真金白银的事儿,又不是斗气,你也得等我回去商议商议。”   结果到最后,俩人各出了二百两,合一块儿都没能占足一成,绍娘子也不多说,只笑道:“那就这么着吧。”   之后三人就多在这边呆着了,南城那边的织坊也没停,叫里头两个人帮忙管着,反正都是按料匹算钱的,做得多就赚得多,也不用人盯着。   齐翠儿还说笑:“不如把机子卖给姜秋萍得了,省得她到处打听了。”   陈月娘只看看绍娘子,笑而不语。   绍娘子道:“要是她从前没打听过,或者我还真考虑考虑,这会儿就算了吧。尤其她那挣钱的法子,也不是同我们一路的,来往多了反带坏了买卖名声,何苦来的。”   世上却不止一个姜秋萍,她们三个都往新织行里去了,过了一阵子,她那些旧织机里头的机关式样就传了出去。绍娘子细查了一番,等做完了手里已经接下的单子,就把织坊停了,织机也都折卖了。里头做活儿的人则迁去新织行里重新教她们那边的活计,只余了四五个没要。   开工那日正逢“大股东”不用去小书塾,等看完了热闹,灵素就带着他们还往山上去了。   已是春暖时候,山上地里都挺多事情,饶是灵素手脚快,也是一天忙到晚。把俩娃儿往屋前一放,叮嘱他们别往水边去,她就顾自己去了。——那叮嘱都多余,都是神识一扫的事儿。   上坡的路如今都叫她用石头给砌出了挺宽的台阶,娃儿们上下山都能自己走了。她在东边梯田上忙活了一阵子,发现那俩正迈步往下头去,只当是去下面草坡地上摘花捉虫的,也没放心上。   结果等手边的忙完了,再往那边细看,发现自己关上防兔子的门大开着,沿着门往里头还挨着放了一长溜嫩菜嫩豆。——好嚒,我说怎么最近这山上的兔子多了这么些呢! 第307章 冬暖春置   赶紧下去了,那俩还猫在一棵榆树后头,不知道是不是想守株待兔。看自家娘亲来了,嘿嘿笑着走出来,灵素一指门口:“不能放兔子进来,来了该吃咱们的菜了。”   岭儿正色道:“所以咱们吃兔几!”又一指上头,“烤又的地方很大,可以烤好几个。”   灵素明白过来了,这是看自己之前起的那个烤窑比较大,怕原来自家山上的兔子不够吃了,赶紧往里头引呢。   叹口气道:“春天是不打猎的,母兔都生小兔呢。”   岭儿不说话了,看着她哥,湖儿想了想问道:“那公兔子呢?”   “这个嘛……”这灵素还真不清楚,她只把兔子捉住了放后山上去,哪里知道人家家里是怎么分工的。   岭儿见自家娘亲迟疑了,便乐着大声道:“那就烤公兔几!”   灵素比着人想了想道:“捉的时候哪里知道会捉住公兔子母兔子?掉到陷阱里都死了。”   其实她根本就没怎么用过陷阱,不过照着一般这里捉兔子的,多半都是下夹子下套的,她这话也没错。   俩娃儿见说不动,岭儿就又扭头去看湖儿,湖儿道:“那就等以后能捉了再吃。现在多养些小兔子,以后能捉的也多了。”   听前半句岭儿还老不乐意的,听后面这话又觉着前景挺美好,把手里的一把嫩菜往门口一扔:“快,快,多叫几机来!”   当娘的也只好在一边儿看着。   中午灵素包了荠菜猪肉和笋丁酱肉的包子,俩人吃得欢,倒也不提烤兔子的事儿了。   晚边回家做完了饭,却见方伯丰抱着一堆书回来了,灵素看了便道:“哪里又出了这许多农书?”   方伯丰放下来笑道:“并不是什么农书,却是些话本故事。”   灵素听了笑道:“这是买给谁看的,我连戏都不爱听呢,湖儿还看不懂吧?”   湖儿听了正要去翻看,叫方伯丰拦住了,这些书都是市面上风行的话本,里头多少有些娃儿们不当看的东西,尤其自家这个什么事儿都爱琢磨的儿子,更不能叫他上眼了。   把事情细说一回,原来是不晓得哪个的馊主意。因说今年开年大寒,闹得人仰马翻的,都是南边不晓得怎么过正经冷日子的缘故。这眼看着天气是一年比一年冷,今年冬天保不齐更厉害,不趁现在暖和的时候学起来,只怕到时候连着来两场大雪,就得出乱子了。   可这又不是什么一板一眼说得明白的东西,人莽北的人家是从小到大一代代这么过来的,衣食住行,什么事情里头没有一地时气的事儿?这忽然叫一处冬天也满眼绿色的地方学人家过冬的法子,怎么学?学什么?哪些东西和路数得用哪些又是白瞎?问谁去?叫谁去问?都说不明白。   结果就有人弄了这么个主意出来。给衙门里各人都分了些北地的话本,这故事里头多少都带着北地的生活细节。叫衙门里的人回家抽空看了去,把里头有用的摘录下来,到时候凑一块儿说一回,相互映照,只怕就有些眉目了。   灵素听了哈哈笑起来,问道:“做什么不找几个北地的人问问?就像杏妮儿爹那样的,你看人家这火炕不就是个北地过冬的法子么。还有旁的什么火盆火墙的,问了再寻几处地方做起来试试,不就都有数了?这话本戏文上的话如何信得?”   方伯丰也笑:“就是这话了。且这衙门里当差的知道的都是各自管的事务,要说商税转籍的话还明白,要说过日子,他们就算看了书也看不到那些啊。多少人一年四季,哪天该当换什么衣裳,都是家里人给预备的。叫他们打书里看出法子来,不是跟瞎子问路嘛,嗐,实在是荒唐。”   灵素问:“这不是知县大人的意思?”   方伯丰摇头:“不是,是县报那边传出来的法子。”自从上回叫人拟了别有用心的布告沿运河官道贴了去,知县大人可算知道这闲言的好处了。把那几个说事写文天赋异禀的都聚到了一处,专门做这些事情,朝廷有邸报,德源县有县报。隔一阵子出来一稿,知县大人看了都觉着自己管的是个神异地界。   又道,“知县大人的意思,最好衙门里当差的这些,都能去莽北走走,实地看看,百闻不如一见。”   灵素乐道:“最好还在那里住一个冬天,过一过当地人的日子,这才知道得全呢。”   方伯丰笑:“说说罢了,都去那里过冬了,县里这些事儿可怎么办。”   说归说,结果吃完了饭,他还真捧了本话本细看去了。等娃儿们睡着了,灵素也跟着过去瞧稀罕,她又发现自己的“识字”同真正凡人的识字还不大一样。她那一眼看去,最后进了心里的就跟神识解化识念的感觉仿佛,并不是一字一句来的。那话本说的都是故事,她觉得没什么趣儿,不如外头整日介活生生的你来我往有意思,打了个哈欠就放下了。   方伯丰只当她瞧着吃力,便笑道:“你看惯的都是常用的字句,这话本里头许多有的没的,读起来估计有些费劲。”说着话,就哗啦哗啦往后翻,翻到一处才停下来又看。   灵素见他这看法也有趣,问他:“怎么还跳着看的,中间那些没意思?”   方伯丰道:“又不是真为了看话本来的,就为了瞧瞧人家那边冬天怎么过的,自然就紧着冬天的事儿看就成了啊。”   要不你们俩是一对儿呢……   他还拿了书递灵素跟前,指着给她看:“你瞧瞧这话,果然都是穿裘皮的,再次老羊皮袄子也得有一件。看来同咱们这边可真差得有些大。”   听了这话,灵素就想起七娘同沈娘子那大连店的买卖来,说给方伯丰听了,又叹道:“我后来才晓得,她们两个早就开始从北边收皮货了,有整衣的,也有单张的皮子。这做买卖能成的人,总是比寻常人快了那么几步。从前绍姐姐做绒料买卖是如此,七娘就更是的,步步赶在前头。等人反应过来了,她那里早都预备全了,就等着人上门付银子呢!”   方伯丰听了这话也想起一事来,道:“这回铁网庄有几个猎户得了几张短耳群豺的毛皮,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府城里去了。府衙还特地来问,只当是我们收了呢。却不料这回得的都算个人的,就没拿来充全村的税,自然到不了我们这里了。现在还不晓得要如何了局。”   灵素忍不住神识往自己灵境里扫,试探着问道:“那皮子如今金贵了?”   方伯丰叹一声:“嗐!从前就金贵得狠了,这回冷成这样,也不晓得什么人胡吹大气,非说那群豺毛皮带地火,雪下来离半尺远就化了!要是常见的也传不出这话,随便拿来一试就晓得没这样的事儿。偏是不容易得的,可不就由着他们胡说了。又有那愿意信的……你想这价格哪里还只是个‘金贵’了得……”   灵素听说“皮毛带地火”就呵呵乐上了,她心说你们这里的野物顶多就是牙齿厉害点跑得快点爪子使点劲儿,哪里就有什么地火柔水的属性了。那群豺要有这本事,那就是妖兽了,你们这里又没个修真门派,那德源县早就成妖兽地盘了,还有你们人什么事儿啊……越想越可乐,在那里笑个不住。   方伯丰哪里晓得她的那些鬼心思,还接着叹人间事:“从前咱们就说起过裘皮的事儿吧?这下更得了,米市街的大店这下可真是财源广进了。这一场雪下来,如今都觉着没裘皮过不得日子了似的。其实咱们这边就算冷,也没法同人家北边比。你看看这句,人家那里的河塘都能冻底,我们这里多少年有一回池塘上冻的?就算出来一回,那也只上头一层,可站不住人,也冻不了两天。   “衙门里也想县里百姓好好学学怎么用火盆火榻的事情,到时候真有那几天冷的,能顺利熬过去。可如今都奔着要穿裘皮去了,这不是……这不是又歪了嘛……唉!……”   说着话,不晓得又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关冬日取暖的细节,拿了笔在一旁的簿子上记了几笔。   灵素看他已经写好的多半张纸上头那些东西,都是自己在北地见过的,这一下子就许多话想说给他。可要说了又圆不回来了,便故意拿了来扫两眼道:“这些东西我好像听杏妮儿提过,明后天我帮你问问,这看话本找辙听着不像正道儿,不过好歹花了功夫下去了,总没有白费力气的道理。我给打听明白了,若能有几件可学可用的,就算没白花这功夫。”   之后就挂羊头卖狗肉的只说是饭铺里跟北地人打听来的,把许多自己肚子里收着的莽北过冬取暖的法儿一样样说给方伯丰听。她对这人世间,最爱的就是那些三餐一宿鸡毛蒜皮的微末事情,在她看来,“这酱瓜茄是泡盐水再浸酱好,还是洒盐腌了再裹酱面好”远比“谢阁老告老了,如今首辅之位会落到哪个身上”这样的事情要紧得多。   自然这莽北之行,除了要管那个关乎一界安危的大护阵,余下功夫她也九成九花在这些东西上了。如今给方伯丰连说带比划的,简直活灵活现,闹得方伯丰直叹:“你这是同人唠了多久的话,这都怎么叫你问出来的!”   灵素赶紧往回找补:“没有,没有,我都是大面上一问,是他们说得细!”   等过了一阵子,各司人聚一块儿商议事情,知县大人还没来,就有人问起这看话本的事儿来。没说两句,就扯歪了。这衙门里都是大老爷们,寻常没事说话还得加点荤腥料呢,何况这话本里头多半多都有这样的事儿。——说故事连个油星儿都没有的,谁听你的?!结果这话头倒都实打实能“生热取暖”的,同方伯丰整理的那些就全然两个路子了。   祁骁远就在方伯丰边上坐着,他眼里可没有什么司长不司长的,见他刚才还想翻个簿子的,听众人开始瞎咧咧才作罢了,便伸手抢了那簿子过来翻看。没看两页就笑起来了:“方懋啊方懋,也只你这样的书呆子才能做出这样的功夫来了。”   说了有人好奇,见他手里拿着本儿,乐道:“难不成老兄还把里头要紧的段子都摘下来了?那倒好了,省得看他们啰嗦,直奔着捻火的去就成了!”周围又是一通大笑。   祁骁远忍着笑念了一段,才道:“瞧瞧,还真寻出用场来了!只是这一段什么火炕除灰的话,我记着该是段‘扒/灰’的事儿,难得你在那样紧要关头还能寻出这两句来啊……”众人更笑了。   正热闹,知县大人进来了,立时都端正起来。说完了几件要事,给众人换了茶来,知县大人便问道:“方才说什么呢,那么乐呵。”   这位大人主意多,官威却不算大,便有年轻司员笑着说了。知县大人手一抬:“把那本儿给我瞧瞧。”   农务司那里就把自家司长那簿子给递上去了,知县大人唰唰唰翻完几页,问道:“这些话本上都有?这般详细?”   方伯丰老实道:“不全是书上来的。就捡了冬天的段落查看,有提及本地没有的物件和做法的,就先记下来,再去问北地来的人,最后整理出来的这个。”   大人看了点点头:“不错,得用的不少。不过怎么教给老百姓还是个事儿,嗯……”敲了几下桌面,把那本子往祁骁远跟前一扔:“拿去抄一遍再还给农务司。然后,你们几个一块儿写个话本出来,把这里头的学问都用上,再叫说书先生们学了往酒楼茶馆里说去。……要是能编个戏文就更好了,会写唱词儿不会?……对了,这是为了教人怎么用这些法子过冬御寒的,可不是让你们编神鬼故事去的!写完了我先瞧,不成就重写。嗯,年下冬里效果要是不成,就别想拿年钱了!……”   祁骁远看着大人施施然远去身影,心里那叫一个苦。这那么多说书的讲武林高手的,也没见咱们县出过什么大侠啊,怎么我们写一个出来就非得叫人听了就学上能耐呢?还有还有,不是您先瞧了才成的么,您先瞧了才让说书的说去的,怎么最后这年钱还扣我们的啊?!   坊业司的司长是人精,就看出他心思了,走过他身边来一句:“因为大人本来就不拿衙门的年钱啊……” 第308章 穷陷阱   转天灵素去饭庄子的时候,刘玉兰拉着她笑了半天,就说祁骁远接的这差事,又道:“他捉弄你家相公时候多得意,转眼就现世报了!”又说如今如何整日神神叨叨的,“那天家去,竟跟着我婆婆听一群大娘婶子唠了半天的闲话,就是为了凑点能写进去的事儿。有时候写得挺兴头,写完了自己看两遍,又撂了,嘴里嘟囔‘妙啊,好文章,好故事!可是准定会被骂的……’,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可乐的景儿了,可惜你们瞧不着!”   灵素晓得这地方素有夫妻一体之说,那绝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看自家相公的热闹看得如此开心的媳妇也少见得很了。——玉兰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啊!她心里这么叹着。   俩人就说起祁骁远这个买卖的来历,追回去方伯丰他们那说不通的活计,还是从祁骁远他们那群人里来的。结果如今又还回去了,真是报应不爽。   灵素道:“上年那场雪真是太冷了,幸好已经过了年了,要是赶冬至后就连着来这么几场,那就真跟莽北一样了!”   刘玉兰笑道:“现在不是风行弄什么火炕?我公婆不晓得哪里寻着的人,还弄了几个火墙,——墙里头空的,整个当柴窑烧,这得多热?!我说哪里至于的,真是吓破胆了,什么法子都使上了。”   灵素道:“能这么办的人家总是少数,去年咱们饭庄子不是还借出去叫人暂住了么。那样的人家可用不上什么火墙火炕的,家里没那么大地方能折腾。再说这城里柴禾也是一根都得算钱的,有的家连火熜都没有。”   刘玉兰道:“嗐!除了实在天不照应的,这样的人家,多半都是懒出来的!就看如今县里,什么人寻不着个活儿做?夫妻两个出去挣钱,一人一天就算他挣一百文,不多吧?这两个人就是两百文,够买二斗米了,怎么会过不得日子?这世道,只要肯出力气,就没有过不好日子的!”   灵素听了她的话就不由得想到北地那些村人,自家虽没有种树,可种了树的地方把地下的水都吸干了,闹得自家原本也不算肥沃的田地更荒贫了。冬天又冷成那样,真有半夜被冻得睡不着,起来嚎啕大哭的。那可是大人啊,不是什么事儿也扛不住的小娃娃。   不过莽北的事情这里的人哪里能晓得,就像那里的人也想不出来世上还有地方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冬天地里还长着菜。她自然也没想跟刘玉兰说这个。   从饭庄子上出来,还去了米市街。   结果看那小铺子里多了两个半大的娃子,胡嫂子见灵素来了挺不好意思,忙把俩娃儿拢过来让他们叫人,又对灵素道:“家里老人病倒了,我就带了他们两个过来。东家您放心,他们很听话,不会捣乱的,也不会耽误买卖……”   灵素哪里看得了这个,赶紧道:“没事没事。”又问,“老人家怎么样?要紧不要紧?”   胡嫂子忙道:“没什么大事,都老毛病了。年轻时候出力落下的陈伤,养一阵子就好了。”   那俩娃儿自打灵素进来,就一直贴墙站着,一声不吭。胡嫂子叫他们喊人,他们也不动弹。灵素冲他们笑笑,问道:“你们多大了?”   俩人还是不说话,胡嫂子答道:“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了。”   灵素笑笑拿出一份热糕来笑道:“喏,先吃个糕饼吧。”   俩娃儿看看那糕饼,就低了头看脚尖,也不说话。胡嫂子挺不好意思道:“这俩就是窝里横,出来见了人一个个都没了舌头了,东家不要见笑。”   灵素看俩娃儿的衣裳也不是太合身,补丁是难免的,但都收拾得挺干净。心里想着这胡嫂子每日替自己看完了店,回去估计还不少家务事等着她呢,真心不容易。   她晓得自己在这里待着她们母子只会更不自在,问了两句货还够不够卖的话,叮嘱两句便先走了。走之前又撂下一包包子,笑道:“这是我们自己家里包的,你们尝尝,别嫌弃粗糙。”   胡嫂子自然又谢了她,灵素这才走了。   之后去了几回,那俩娃儿也都在铺子里头,却不是在那里白呆着玩儿的,有人要买米粮。都帮着自家娘递东西撑口袋的,灵素看胡嫂子还一个劲儿教他们算银钱数目。有时候来的小户头,就要个几升一斗的,胡嫂子都坐那儿接着做自己手里的活计,俩娃儿就能应付妥帖了。   胡嫂子起先担心灵素瞧着觉得不像样子,后来见她来了几回都和颜悦色的,并没有什么隐忍,才放下心来,灵素问她的话,她也答得更顺当了。   灵素这才知道她养了三个娃,老大是个姑娘,今年十三了,这些日子都是她在家里帮着照顾老人。卧病的是这家的老爷子,胡嫂子的公公,婆婆年轻的时候做绣活伤了眼睛,许多事情一个人做不来,好在身子骨还算硬朗。   偶尔有过来买杂粮面的认识胡嫂子,都会夸她两句,说她贤惠孝顺,自家公婆这个样子也从来没有一句恶言的。   等人走了,胡嫂子很是不好意思的对灵素道:“这话怎么说的,哪里就能算孝顺了!真孝顺的等老人到了这个年岁,都是天天鱼肉伺候着,丝绵袄子叠着穿,我们这叫什么孝顺。从前小时候就是老人们吃苦费力养活的,难道他们现在老了动不了了,我们就能嫌弃他们了?我们那时候什么也不会也没见人扔了我们不是?!神仙都瞧着呢,哪有这么想事情的……”   她很小时候没了爹娘,嫁过来的时候年纪也还小,说起来真是这二老养大的,如今打络子的手艺还是婆婆当年教给的她。   灵素耳里听着她絮叨,心里就不由得想起刘玉兰说的话来。——这人穷,都是自己懒出来的。可瞧瞧跟前,这七八岁的孩子都每日做活儿了,十三岁的小姑娘照顾家里老人已经有三四年了,这叫懒?可怎么日子就是这么难过呢……   她这阵子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那滚滚而来的财源。饭庄子、大连店、织绒行,这都是一等一的买卖,她没想靠这些营生挣来的钱过日子。她凭自己喜欢的种地和漫山遍野捡东西就足够过活了,何况家里还有方伯丰这个顶梁柱不是?   可她也晓得,这银子不是单一个“钱”字,这是多少人做了一件什么事儿之后得来的一个可拿来换旁的东西的凭证。她这里白得了这些可以换买他物的“凭证”,若就这么堆着,那就是个死钱,成了没用的东西。而这世上明明又有很多人,急需这样的“凭证”来换取别的东西,以求个温饱安宁。   对旁人来说如此有用的东西,白搁在自己手里做什么,自然是要给出去才好。   可这人世间的事儿又麻烦,就跟爹娘养娃儿似的,不是你干给她钱就完事的。养娃儿你还得教他怎么对怎么错,如何才能在这世上好过呢。这用钱帮人的学问就更大了,她这阵子就一门心思琢磨这个。她想寻着一个可靠的路子,能叫自己这点银钱,帮上更多的人,叫他们活得舒坦点。   不过事实证明神仙在这块上天赋有限,最后还是去求教大师了,她把胡嫂子家的情况说给七娘听了,又道:“你说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怎么才能好起来呢?玉兰说许多人穷都是因为懒,我觉着这话有些偏颇。胡嫂子一家就挺勤快的了,那么点子孩子都做了几年的活儿了,还要怎么勤快?可这日子怎么就没见好起来呢?你给出出主意吧。”   七娘叹了一声:“从来问我怎么看势头怎么挣钱的人多,问你这话儿的人可真没遇着过。穷啊,哪儿那么容易一句话说明白了。要说懒,也有懒的;还有说他们笨的,怎么就不会去想想法子动动脑筋呢?!这么说的,多半自己都是打小好日子过过来的,也没见过几个真穷的人。   “这人要是真的天亮了一睁眼先要担心今天能吃几分饱,家里谁的药钱还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看外头会不会下雨屋上还缺两片瓦呢……哪里有那个空给她去琢磨什么雄心大志?就同你把一人扔火笼子里头,叫他给你想想这两年县里做什么买卖合适,你觉着他能想明白不能?   “人穷志短,不是骂人的话,是说这个实情。他没法子去想太长远的事情,光眼前今天明天的不得不解决的难处就已经压垮了她了。觉着不可思议的,只叫他自己去试试,——一天做七个时辰的重活儿,回家洗衣裳做饭缝缝补补,都完事了,再给他讲两章读书人读的《圣人言》,告诉他人得有大志,得看长远,你看他听不听的进去。”   灵素听了这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些日子混在人堆里“身体力行”做人的滋味来了。只靠着这死沉的肉身,一天真干不了多少活儿啊,觉着都没得空抬头看看日头,天就已经快黑了……   七娘接着道:“若是要我说,这孩子最好送去读书认字,哪怕不为了往后做官考试,只能写能算,就多了许多路可走。给你看铺子的那位嫂子,相当于一个人在管一摊买卖了,干什么不索性好好塌下心来琢磨琢磨这做买卖的事情?你那里杂粮面卖得那么便宜,是不是能拿来自己动手做成卷饼、粉子什么的,多挣一道钱?不晓得她家里男人是做什么的,若是卖力气的,看几个娃儿的年纪,该停就停吧,另外换个行当做。上了年纪再熬下去,一来容易受伤,二来落下毛病这多挣的几个钱都不够往后的药钱的……”   灵素听得极认真,频频点头,就差摸个小本出来记了。   七娘看着发笑:“你这憨子!我这都是随口乱说的,我又不晓得人家到底什么情形。再说了,你以为主意好人家就会听了?比方说叫她家男人换个活计,他多半会说‘我除了这个别的也不会了啊!’又会想换一个活计去做,万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差事呢?这边还给耽误了!且去找新差事不得花功夫?说不定还得新学样什么东西,里外里一算或者得耽误一两个月,家里能就靠她一份工钱撑一个月?且为了那没影的事儿瞎折腾,这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路子!”   说完了悠悠叹道:“越穷的人越不敢动弹,也越吃亏。因为压榨你你也不敢走人不是?且时候长了,你扛活扛了十年二十年的,你也不会别的了,那时候就更是人家说了算了,要你往东你不敢往西……这日子自然也越过越不像人了。只好等娃儿们长大吧,等他们都能做工了,就能松宽点儿了。只是娃儿们若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能耐技艺,不过又是重过一回老辈们的日子罢了……”   灵素忽然想起胡嫂子说的她的打络子的手艺就是她婆婆教的,如今她婆婆眼睛坏了,她晚上回去就着月光还打一会儿,却不知她打络子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她闺女呢。   三代人弓着背手指翻飞的身影在灵素眼前重叠起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309章 料事如神   这日灵素去米市街的小铺子,同胡嫂子说了会子话,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渐渐下大了,灵素便道:“恐怕一会儿更大了不好走,这时候也没谁来买米了,明儿再说吧。”   她是东家自然听她的,又看了一回后头屋里堆的几袋子米粮,就关门出来了。   这日早上天阴着也不晓得后来会下雨,胡嫂子都没带伞。灵素从屋里摸出两把油纸伞来道:“我送你们吧。”   胡嫂子还带着俩娃儿,正好一大一小同撑一伞,赶紧谢了灵素,又叫小儿子跟着灵素那边,自己拉了大的那个一块儿走进了雨里。   米市街上都是花石铺的路,这雨水下来顺着就流到两边的沟里去了,不碍着走路。再往胡嫂子家走,那路渐渐的就差起来,大路上还是青石板的,往里头一拐就成了碎砖铺的。那碎砖路年久失修,又缺了些,有些地方又洼进去了,就变成一个个水坑。   灵素看看娃儿们脚上穿的薄片鞋,幸好如今暖和了,下了雨也不照前阵子那样湿冷。若是换个秋里初冬的时候,这湿哒哒的可怎么走?她晓得俩娃儿从前还跟着自家姐姐拎着篮子卖小食的,一趟走下来鞋若湿透了,脚不得冻坏了?   一路胡乱想着,雨下得大,又急着走路,也没说什么闲话。   到了地方,一处低矮的小门开着,往里头看,只见长长窄窄的一条,俩人对面就都得侧了身才能过去。胡嫂子见灵素还要往里去,便拦了道:“东家,里头窄腾,没几步路,我们进去就行了。”   灵素道:“来都来了,哪有不叫我进门的道理。”   胡嫂子笑了下叹道:“里头窄啊,挤得很,您……”   见灵素就看着她笑,也只好点头,她自己带着娃儿先往里头,又对灵素道:“您慢点儿。”   灵素就牵着小娃儿的手跟着她们往深处去。   走过这条窄道,往边上一拐,又走两步,才另有一门。一小姑娘大概听到动静了,从里头探出头来,见了来人,很高兴道:“娘你们回来了!我刚说这又下雨了,你们早上去又没带伞,要不要给送去呢。”   说着话见后面灵素,赶紧顿了顿,冲灵素笑笑道:“婶子好。”   胡嫂子跟着进了门,往里头让灵素道:“东家进来坐吧。”又问自家姑娘,“你爹回来没?”   姑娘摇摇头,又道:“爹大概也没带伞的。”   胡嫂子道:“那也没法子了,谁晓得他今天在哪里上工,不管他了。”   灵素跟着进了里头,发现这一步迈进去就是个灶间,看这样子也不是正经房子,原是倚着院墙起的撇子。这屋子里头砌着一个土灶,边上炉子水缸大小坛子都挨边码着,中间一张窄窄的案,上头放着块满布刀痕的砧板。收拾得挺干净,就是没什么天光,今儿又正下雨,显得有些暗。   灶间并没有门,朝北豁着个大口子就算个通路。这口子的外头离了不过两臂远,就是另一处门了。这中间两臂宽的地上,如今正溅着雨,却是条窄窄的天井。   胡嫂子把灵素让进了那对门里,这是个堂屋,却比寻常的都浅了许多。堂前靠墙条案,当中放着张方桌,桌边这会儿正坐着个老妇人。一根络子系在桌腿上,刚打了一半,桌角放着个针线笸箩。老妇人半闭着眼睛,听见动静扶着桌子起了身,问道:“二妹回来了?有客人?”   胡嫂子赶紧上去扶住她道:“娘,我干活地方的东家来了。今儿外头下雨,我们没带伞,东家送我们回来的。”   灵素赶紧出声:“老人家好。”   胡嫂子的婆婆笑着道:“好,好!长久托福,多亏您照应了。老婆子眼睛不好,瞧不见人,怠慢了莫怪。”又叫自家孙女,“福儿,给客人倒茶来。”   灵素赶紧道:“不用了不用了,这外头雨大,我这就得走了。”   说话时候姑娘已经端了个杯子进来了,放灵素跟前笑道:“您喝茶。”   胡嫂子面上有些狐疑,看了一眼茶杯,见里头还真飘着些茶叶儿,便去看自家闺女。   福儿又看着灵素,灵素便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笑道:“有股不一样的香气呢。”   福儿很是高兴,“这是用枣叶儿搓的茶叶,也是茶呢。”   灵素赶紧点头:“那就是枣叶茶,我之前在小河滩那里还见他们做过桑叶茶和杏叶茶,大夫说都挺益人的。”   福儿听了很是高兴,眼睛亮亮地道:“小河滩的人也喝这个茶啊!”   灵素接着点头:“喝啊,那边翠屏镇连障山的山里头,还有虫子做的茶呢!”   福儿“呀”了一声,又捂着嘴呵呵笑起来。   灵素也跟着笑,她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她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桃花儿。   胡嫂子笑道:“鬼丫头,我说呢,家里哪有什么茶叶……”   边上的婆婆咳嗽了一声,胡嫂子冲灵素笑笑不说话了,灵素晓得许多人忌讳说起自家的情形,又闲话了几句就出来了。胡嫂子的公公卧病在床,灵素也不便进去探看,只好问了两句病情,打算下回进山时候问问谷大夫看。   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佩服七娘,方才几句话一说,这胡嫂子的相公还真是卖力气扛活儿的。从前都是帮忙搬抬挑运东西,这两年码头上的船进出的多了,就去码头上做了装卸的活计。只是年纪上去了,力气也比不上那些年轻后生,好在有那么些年做重活的经验,人也老实,总算几处工头都还乐意带他。   灵素虽装了一肚子七娘教给她的道理,也没法初次上人家家去就劝人换个活计差事什么的,只好尽量听她们说罢了。   想想之前齐翠儿一直说自己这日子过得是没法更惨的惨了,——和离了,娘家也回不去,在县里挣工度日,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租了两间破房子凑合,真是惨、惨、惨。   今日看看胡嫂子这一家七口住的,再比比她那两间整齐的向南屋子,灵素觉着往后齐翠儿要再觉着自己日子苦的没法住了,就带她来南城沿这边瞧瞧。   且从胡嫂子家里出来,这一路上细看了去,多少家住的还不如胡嫂子家。她们家三间窄房,老两口住一间,胡嫂子夫妇带着娃儿们住一间。现在孩子都大了,一张床上睡不下,晚上大姑娘就在堂屋里打铺。房子虽也是朝南的,只是中间只剩了那一条天光,却同朝北也不差什么了。   可这还有许多人家,连这一道天光都没有,一家挤着一家,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窗户紧贴着着人家的墙,又说什么朝向。   灵素现在有些知道为什么胡嫂子把俩娃儿带到铺子里去了。那铺子虽也只一个门脸,可好歹亮堂啊。   从前她给人送过年的彩头钱时,这一片是每年必来的。只是那时候都忙着寻门户塞银钱,用的都是神识,同这回凭个肉身在里头亲身体会一回窘困滋味又全然两回事儿了。   现在她先极力抑制住自己想往胡嫂子家里塞大银锭子的冲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人一急了就容易这么干,却常因此生出更多的问题来。她心里晓得,任何一个事情,若不能叫这个事情牵扯的各样人事自己长成一个自动自发能循环往复越向好去的结构,光靠外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使劲儿是没什么用处的。   大约是去过家里了,之后胡嫂子同灵素的话也多了起来。灵素往米市街去得更勤,还同胡嫂子商议买卖营生的事情。有时候无意间提及叫娃儿们去读书认字的话,胡嫂子摇头道:“那是大户人家才干的事儿,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是识字的料!”   灵素原料着她要说日子艰难银钱不凑手等话,也想好了要趁这时候给她出出主意,哪想到她是这么想的。这话一说,就打根子上把自己的路都掐断了,合着就是——不配,那还能做什么下一步打算?!   总算灵素在码头馆子听过不少坊间的新鲜事,便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吧。之前绳儿巷不是有个后生进了商行当上了二掌柜?听说那孩子读书都是扒着窗学的,交不起学钱,不过要是没读书认字,那活计也落不到他头上了。”   胡嫂子笑道:“那都是上辈子攒下的福气,才能干听听就学成了。你想学里多少正经读书的都没学成呢是不是?都得神仙保佑才成啊。”   灵素听了心里直叹,——我这不是正保佑你么,你倒是伸把手啊,我的天!   再说起什么她男人换活计的话,那就更没往心上去了,她也有两分担忧:“如今真不比从前年月了,一回大活扛下来,三两天过去还缓不过来呢。搁以前都是一觉醒了就没事儿的。加上我们屋里又潮,他腿脚有些风湿,真不晓得干到哪一天就干不动了……”   灵素赶紧把姚瓦匠的事儿说了一回,又道:“人家还是外乡人,也能在咱们这里生根立足了。他那回砸了一下脚,也真很歇了一阵子,后来想来想去,怕下回砸的就不止是脚了,岁月不饶人,才换了行当做。这打鱼卖鱼的,日子也过过来了。”   胡嫂子面有忧色:“可不是这话么!那扛大活儿,若是再遇着个风雨天,那哪里是挣钱,都是挣命!只能求神仙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好。我如今初一十五去上香,都多磕几个头,就盼着家里都平平安安的。”   俩人这么一路说下去,神仙使劲给她指路想法子,胡嫂子就满心盼着神仙凭空保佑他们一家,可到底自己做点什么好接应一下神仙的话却只字不提,最后神仙都快哭了。这人可真难保佑啊……   晚上回去想想,心里又佩服七娘,这才真是料事如神呢,真是自己怎么话去,那头怎么话来,都叫她料到了。一个人能料到旁的人的大小心思,也难怪她能看清县里今后势头,挣那看似不费力的大钱了。   再比比胡嫂子,都明明白白说给她了,却总是在那里拐不过弯来。为什么这贫苦人家就不能像七娘这样机灵呢?不过话说回来了,若有七娘的能耐,也轮不到自己伸手帮扶了。可是这天下总没有活该受穷的人吧!——她心里想起来总有些不平。 第310章 扶一把   神仙这会儿渡人渡得不太顺当。晚上见自家俩娃儿大口往嘴里扒饭,亮晶晶油润润的红烧肉更是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塞,她一边给俩人添汤,一边忍不住感慨:“好好的吧,这日子可真够不错的了。”   方伯丰听了这话笑道:“这日子可不是不错了么!何止是不错,都好的没挑了。”   从前方伯丰也老不时会这么叹,——冬日里洗漱用上热水的时候,回家来暖锅子在桌上冒热气的时候,夏里在纱窗竹屋里摇着蒲扇闲话的时候,春阳正暖搬个藤椅在院子里喝茶嗑瓜子的时候……他就会忽然来那么一句。   灵素听了都只一笑,并不往心上去。今日再听他这话,却忽然明白了许多似的。想想从前他在后山峪过的日子,再比比眼前,可不是好得很了么。而现在就灵素所见所闻的,多少人连他当年在后山峪的日子都赶不上呢。   心里一动,就把这阵子同胡嫂子的来往说给了方伯丰听,又道:“我倒是可以再给她涨些工钱,可又能管多少用。她公公就是年轻时候落下的陈伤,如今一年离不得药,她婆婆眼睛不好,还有些风湿病;可如今我看她同她相公,做的活计就如从前她的公婆一般,加上家里娃儿多了,上头老人又有病痛,细想起来竟是个危机四伏的情形……”   方伯丰听了点头道:“确实难啊。”   灵素又把自己想劝胡嫂子,叫她相公另外寻个稳妥些的差事做的想头说了,免得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家里更塌了天了,“不是我乌鸦嘴,她相公腿脚有风湿,年岁也上去了,这扛活儿本来就比年轻后生更艰险,连她自己说起来也挺担心。可就那么白担心担心,总不肯想旁的法子,一说起来就是那一句‘哪儿那么容易啊’。我虽想帮他们,却也没个能着手的地方。”   方伯丰面上似有所动道:“这人年纪还小的时候,发觉不平了,总会想要挣蹦挣蹦。你别看她如今这样,当年未必没有试过,只是世上的事哪有一试就成的?试两回都不行,慢慢的心就冷了,加上过日子的耗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敢轻易尝试了。时间长了,自己也会说服自己,叫自己相信,——就这么过吧,这辈子就这样了……”   灵素见他神色,晓得他大概又想到自己年少时候的事情了,也不说话,只给他倒了盅酒。   方伯丰沉默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道:“他们现在这样子,是怕,所以不敢轻易变动。你是站在这头,全凭自己脑子里想的,觉着容易。他们在那头站着,却是万一失了如今的差事,家里老人下个月说不定就吃不上药了,正长身子的娃儿就得挨饿了……眼前挣的钱,都关着秋里翻瓦,入冬添衣买柴的要紧事,经不得一点差错。这时候自然一动不如一静了。”   灵素听了这话,也跟着点头。   过了两日,她又去米市街时,指着街另一头的热闹对胡嫂子道:“我如今要入份子到那边的买卖去了,这头的事儿可就顾不上了。”   胡嫂子听了面上一惊,强自镇定着道:“东家、东家是不打算开这个买卖了?……”说着话,两个手已经紧紧握了起来。   灵素忙道:“做还是要做,我那边跟人收米收粮的都做惯了的,我这忽然不经营了,他们那头也得怨我。只是我没这么些精神管这头的事情来。我就有个主意,只是得叫你多受些累,不晓得你肯不肯。”   胡嫂子忙叫她尽管说来。   灵素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她的意思是,自己往后就管往这里送米粮,每个月月底定好下个月要多少货,她下个月给送来。其余的什么买卖经营的事儿,就都归了胡嫂子了。相当于叫她顶了这个铺子。   胡嫂子听了就吓得紧着摆手:“不成的,不成的,我哪里做得了买卖。东家要是忙,尽管忙您的去,到时候米粮不够卖了,我就找您。这不是同您说的法子一样?并不敢要东家多费心思的……”   灵素道:“我先把这买卖的进出同你大概说一回,好叫你心里有数。”说着就把这米铺的税费、铺面的租钱和米粮的进价等等都说给了胡嫂子,因她这进价算得便宜,如今商税又极低的,铺子她一早买下来了,租金也不会往贵了算,不过同周围持平。这里外里一算,怎么都挣钱。   可胡嫂子却还是不肯接这摊子事儿,来回来去一句话:“我不成的,不成的。哪里做得了买卖?!万一没人来买了可怎么办,这一个月都规矩得这么些钱给出去的。要是连着几个月没生意,那不是赔个底儿掉?唉,不成的,不成的,进来的米粮若卖不出去,还不得放坏了?这又得多少银钱……”   灵素又道:“那米粮我给你一个月赊期,这个月结上个月的账,不叫你填钱。”   也不晓得胡嫂子听没听进去这话,只在那里摇头。   灵素无奈道:“这样,你也回去同家里人商议商议。要付出去的钱我方才都说给你听了,你也管这铺子这么些时候了,买卖生意如何你该心里有数的。哪里会有什么卖不出的时候。再一个,这买卖顶给了你,这里就都你说了算了,什么时候开门,开到什么时候,卖什么价儿,都你自己说了算。反自在了,有什么不好?”   胡嫂子摆手道:“不用商议,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我们这样的哪里能做买卖,您能叫我做这个活儿就是看得起我们帮扶我们的了。我们又有什么本事、本钱去顶个买卖来做!神仙保佑,哪里能有这样的心思!”   灵素就使了杀手锏:“反正您要是觉着实在不成,那我就顶给旁人了。这买卖成了人家的,到时候人家怎么安排我可打不了保票。我只能同人家说实话,推荐推荐你,但到底请不请你,还得看人家的。”   胡嫂子这才回过神来,方才只顾着说自己不能接这个摊子,这会儿一咂摸滋味,自己不接,旁人接了去,人家也有用熟的人,未必要雇自己啊。再一个,新来的东家谁晓得什么脾性,还能像现在这东家一样待自己?相熟的大家说起来,自己这差事真是个顶个的好了。旁人要一天挣一百钱,得费多大力气!自己这里一个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还每个月都有米啊粮啊的给,年底更是一堆的年货。自己这多拿一分,都是东家多给的一分,什么人能这么大方啊!   灵素看她神色,又赶紧说了几句。无非是给她算账,叫她晓得这个买卖亏不了,再就是说万一不接这摊子,她这差事估计也没了。   过了两日,胡嫂子的相公同她一块儿来了米铺里,灵素晓得是要说接这个买卖的事情,赶紧叫他们两人坐下来。   等灵素把之前说过几回的事情再说了一遍,胡嫂子相公才信了道:“您这是白给我们一宗天大的好处啊。又给我们赊米粮,又不涨我们租钱,这事儿谁接了都能做去,您这是要帮挑我们呐!”   灵素笑笑道:“不瞒您说,我另外的买卖,也都是人家带着我做的,我跟着人沾光。世上事情不就是这样么,那头能赚得更多了,这头的我也让给人去。胡嫂子替我看了这些日子的铺子了,我常多少时候也不来一趟的,都是她在打理。说白累都是她在受,赚的银钱却是我拿大头。如今正好我要脱手,自然就先想到她了。   “这买卖能做,不过要说准定能赚多少银钱,也说不好。什么事儿都有风险不是?且到时候这米粮的价格怎么定合适,还有杂粮是掺着卖好还是单着卖好,进杂粮面好还是杂粮米好,这都得伤脑筋,更别说这一年到头守着个铺子,少开门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这都是受累的事儿,要不要接,您二位还得想好了才成。”   胡嫂子相公却连连点头:“您说得明白,这里头学问大了,且得琢磨。不过您这样帮我们,我们要还推拒就太不知道好歹了。只是我们也不晓得怎么谢您,却是有些受之有愧。”   灵素摆摆手:“这没什么,都是缘分。大家伙儿的日子都越过越好,才是真的舒心世道。这县里这两年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不都是在给大家找辙么,咱们自己也跟着动起来才好。”   胡嫂子相公紧着应承:“哎,哎,是这个话儿。”   灵素又趁机劝了两句换差事的事情,其实按着她算的,这小铺子好好经营,所得也足够养活他们一家老小了。   胡嫂子相公也道:“我们家的也同我提了几回了,说是东家说的。这话我们自己也想过,只是难呐,这每日介一早忙到晚,也就刚够糊口的。真的手停口停,我们俩还罢了,老的老小的小的,怕他们受罪……不过您说的都在理,若是手里能宽裕点儿,我就另外寻个稳当点的差事做,哪怕少赚几个也行。”   如此都说得妥当,议定了下个月就把铺子交给他们,就等这个月月底盘完货去衙门登记一下就成了。   灵素又趁着这半个多月把铺子翻新了一回。这是开面一间,三间进深的一溜。刚好这会儿出了个青灰,灵素就索性把后头两间屋子都加了一层上去,成了个小楼。这门面那间是不能随便加层的,开面就是小楼的话,这税费不一样,最后就弄成了这前低后高的怪样子。   胡嫂子见灵素这般折腾了又不加一文租钱,心里感激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越发卖力把个店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卖米粮的地方连点蓬尘都没有,也真叫人瞧着新鲜。   作者有话要说:   挑战一下双更   因为没有存稿,所以经不起风吹草动的,只能尽力而为了,抱拳! 第311章 人是局   等她忙完了这小铺子的事情,跟胡嫂子和她相公一块儿去衙门里办了手续,她才无事一身轻地往自家那“大买卖”逛去了。   她通年的衣裳几乎都是出自自己之手,要说以她的能耐,绣花缂丝都不在话下,可她就没明白那东西有什么好弄的,是以料子虽是绸的绵的,看着就透着那么股子土气和山味儿。   往连店里一走,没看见七娘和沈娘子,就索性往里头逛逛。这会儿下晌,里头许多人在挑拣衣裳首饰,灵素看看外头,心里道:“你们都不用干活儿么?怎么什么时候都来这里逛啊……”   她站那地儿,边上正好是一排彩绒的料子,她就伸手翻了翻,见边上过来一个连店里的女侍,便招呼她想问问七娘今天来不来店里。   那位姑娘手里拿着两件罗衫,想是哪位客人要的,见灵素的样子和她翻看的东西,走过来步子都没停甩下一句:“不买别乱翻,弄脏了没法儿卖了!”   结果灵素自然也没能问到话,便出来还往码头馆子去了。   第二天去七娘家里,沈娘子也在,说起昨日去寻她们的事情,沈娘子听说有人嫌弃灵素瞎翻,忍不住气道:“你怎么不说她两句?这么老实!长什么样儿的?告诉我,我回头就开了她!好家伙,要是被你师兄晓得了,不知道又要怎么闹呢!”   灵素翻个白眼:“大师兄知道了无论什么事儿,反正就会训我,从来就这样。”   沈娘子捂着嘴乐:“那也不是,训你是训你,回头还得教训欺负你的人去,要不然他怎么好当师兄的!”   七娘却施施然道:“没事儿,她要能为这个生气,她也不是如今这样儿了。”   沈娘子看看灵素:“真不生气?”   灵素眨眨眼睛:“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吧。要是把料子弄脏了,估计是不好卖。这里头还有我的钱呢,卖不了了可不成。”   沈娘子乐起来,眯着眼睛道:“你师兄老教训你,照我看,他得同你学学才对。这才是得道高人该有的样子。”   七娘不理她们的家事,问道:“什么事儿找我?”   灵素就问:“我想问问你药材行和医馆的事儿。”   沈娘子道:“你怎么想起做这个买卖来了。这东西不是懂行的可做不了。”   七娘看看她:“又打的什么主意?世上的人你管得过来?”   沈娘子听了不接头,便不说话了。   七娘见灵素那样子,叹了口气道:“那家给你看铺子的,现在怎么说了?”   灵素便把自己这阵子的安排都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就这样了。”   沈娘子听得灵素同胡嫂子两个人推来推去的那一段,眉头都皱起来了,最后忍不住道:“这可真是……你也真有耐心。又不是什么亲近人,这非亲非故的,你想帮她一把,她那儿倒推三阻四的,要换我的话,早就不管了。累人不累人啊!”   灵素笑道:“七娘一早告诉我会这样子的,果然就这样。”   沈娘子摇头表示不解。   七娘道:“你这是又搭房子又搭东西地想把人给盘活,但愿他们能自立,不枉费了你这番苦心吧。”   灵素道:“我那些米粮本来也不费什么功夫,这个价儿给她们我也不算吃亏。”   七娘淡淡看她一眼:“能卖五两银子的东西,你四两九钱九卖了,在做买卖的来说都算是让利。你那吃不吃亏的论法儿,也只你自己知道吧。”   灵素歪了歪脑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沈娘子这下听明白了,便叹道:“你就是热心肠,但愿那家人能念着点儿你的好。”   灵素笑笑:“这倒无所谓的。”   七娘道:“你是看到他们这家苦就苦在两个老人都有病在身,所以就把主意又打到医馆和药铺上头来了?”   灵素嘿嘿笑着点点头。   七娘叹道:“这事儿官府就有安排,不是有官药局么,那就是平抑药价使的。咱们这里什么时候有过天价的药了?都不能的。你就少操这心吧。”   灵素道:“我晓得有这个,可是对那些人家来说,本来就过得捉襟见肘的,这医药的使费就是个挺大的负担。我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可又怕到时候又说我挤兑得旁人没活路了……所以先来问问你看。”   七娘忍不住笑:“你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吃了一回亏挺长记性。嗐,这人要病了,医药使费再便宜也没用,尤其是老人家。这里头有个买卖的道理在。你养个娃儿,起先几年他是干吃净花的,没什么进项。可这要养大了,他能学了能耐,往后自然就能挣回一份银钱来。这就是个有出有进的活圈儿。   “若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你这药钱填陷下去,并没有再回来的那一日。可这人上了年纪,尤其是年轻时候吃过大苦头的,这病那痛的准定也少不了。你说的这家,常年吃药能维持住的,就算不错了。家里还能过日子,还没到挨饿的地步,已经算好的。多少重疾,用的药就金贵,三两年就能把一户平常人家治到家徒四壁,那才厉害了!   “你想在这里头做营生,做什么呢?除非你能闹出个不用吃药的治病法子来,要不然就等于你替人养人家中老人,又凭什么?难道他们当年吃苦受累是为了养活你?你要贴补,你打算贴补到什么地步去!说得深点儿,如今他们家一年就能挣二十两银子,用的是一副二十文的药,可要真说起效果,其实那一副十二两的药才是最对症的,你打算帮他们用什么药?”   几句话问得灵素哑口无言,七娘看看她道:“我是没什么好法子,看你自己能有什么法子吧。”   沈娘子看灵素那样子于心不忍,便道:“你就是心太好,世上这么些人这么些事儿,哪里管得过来?能把自己家的事儿管顺当了就不容易了。一人一命,你也别太操心了。”   灵素叹道:“我只是觉着吧,他们生来就在这样一户人家,一路这么长起来的,没什么助力可依凭,就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窍门,帮他们一把。他们若是生在富裕人家,没准也能读书当官做买卖,过得挺顺遂。换个说法,那些富户里的人,若是叫他同人换一换,他也多半就整日忙着谋生求活了。   “这么一说,这人同人差得不大,只是这境遇差得多了些。他们不过因为生在了贫困之地清苦人家,就一辈子如此辛苦度日,他们又有什么过错呢?我如今白挣这么些钱,也没什么大的用处,若是能用在他们身上,叫他们的境遇变上一变,只怕不止他们,连他们的儿孙后代都能泽及,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总比我白拿着这些银钱来的强。”   七娘听了看看沈娘子道:“看着没?她这脑子不知道怎么生的,就长成这样了。不说别的,我们挣的得比她多吧?连我们也不敢说这银钱干拿着没地使去呢,她倒一早开始嫌多了。也不晓得该夸她还是骂她。”   沈娘子试着劝道:“灵素啊,你现在虽挣些银钱,可这买卖也不是能一直那么好的,谁晓得什么时候就挣不了那么些了呢!湖儿同岭儿还小,往后湖儿要拜个师父,进个好些的书院,这一年可都是成百上千两的花销。还有岭儿,嫁妆得预备起来了吧?妹夫又是官身,这个要打点起来更没个头了。你这银钱觉着眼前没用了,就到处撒起来可不成呐。总得自家的碗里满了,再说分给旁人的话。你这自己都半空着呢,怎么好这么散漫?你说是不是?”   这些灵素还真没想过,七娘一看她那样儿就晓得她脑子里没过过这些事儿,便道:“我都不想劝你这些话,你晓得替旁人想,怎么就不晓得替自己想想呢?难道你自己的日子就已经过得那么好,那么没心要操了?更何况你整日想的都是些没影的事儿,这老百姓受苦日子艰难,除了他们自己,难道头一个不该是官府来管?要不然交那么些税白养活他们做什么的!你可算个什么大宰相呢,又能有什么大主意,就整天弄起这个来。心是好的,只是也得晓得自己能耐在哪里、脚立在哪里才成呐!”   这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她们说的都是这世间的道理,却不是灵素的道理,她除了答应着也没别的话好说了。   晚上等娃儿们都睡了,就钻到方伯丰怀里说这事儿给他听,又问:“我是不是太没替自己家里打算了?”   方伯丰笑道:“湖儿都已经有俩先生争着抢了,岭儿的能耐还不够大?我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就没打算过当什么大官,更别说什么打点了。这农务司里能做,我就接着干下去,要是不能了,我就自己种田教书去,不一样于人有益也能养活自己?你已经很好,很厉害了,这家里都靠着你呢!”   灵素听了心下略安,忽然又对方伯丰道:“我经了这回事,发觉一个道理。”   方伯丰忙问是什么。   灵素便道:“我发现这人自心里越觉着缺什么,那世上什么事情他就越都会往这上头想去,便是叫他做旁的事情,他也没法子全神贯注,总是忍不住要走神,好像那个‘没钱啊,穷啊,拿什么钱买米啊……’的声音就跟打雷似的一直在他脑袋里响着,叫他没法子好好做别的事情。旁人看着好像就觉着他老是心不在焉、做事情反应又慢似的。”   方伯丰听了在暗里连连点头,道:“你一说还真是……”   灵素又道:“脑子里有事没事的一多半都被这不自觉的心念占了,做旁的事情自然比不上那些心无旁骛的。可偏偏他们本来底子就输于人了,又因为这个‘输’在,连日常行止、事情决断上都输了,这不是输上加输?到时候好差事也抢不过人家了,为人处世又被这个自觉的‘缺’连累了,不是越来越没指望了?这可要怎么才能跳出这圈子来呢!我可琢磨了许久了,却死活寻不出法子来……”   她嘟哝着慢慢睡着了,倒闹得方伯丰睁着眼琢磨了半夜这个事儿。只是神仙都没法子呢,他又能有什么法子。要是旁的人知道这俩呆子为这种没要紧的事儿费心失眠的,只怕要笑他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憨子扎堆儿。 第312章 菌生板   灵素嘟囔过就撂下了,还按着自己的能耐琢磨去。   七娘是拿话填她,说什么不用药的医治法子,她还真上心了。在心里大大记了一笔,看能不能寻出个什么像样的门道来。毕竟在她看来,人除了那肉身,其实最要紧的是那些光团和光流。若是这些顺溜了,那自然也没什么病痛了。不过这东西又要拿什么法子来修善,她还没摸着门,只好先记着吧。   另一个倒是比这个法子看着更有希望些,就是七娘说的那句“你的不吃亏只你自己知道”。灵素细想一回,自己能那么低价儿卖那些东西,靠的是什么?神识和仙法……住,住!要往这头说就没法儿办了。往人的事上比去,就是她种出一样的东西来,花费的力气少,用的田地还不是寻常正经的良田好地。   说白了,若是一块地上,能种出更多的东西来;或者是从前荒废着使不着的田地,能想法子叫它有出息了,这就同她用神识仙法仿佛了。人花一样的力气,得的东西更多了,自然日子就好过了。这粮食价儿下去了,种的人也不亏,因为他如今收的多了嘛!吃的人还吃那么些,要付的钱却少了,不是也松宽许多?   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两全其美之计了!   想通这点,她就打心里佩服起方伯丰来。她自己绕这么大一圈才真闹明白了,方伯丰呢?人家一早就把志向定在了这上头,敢说凡人一定不如神仙呢?起码这件事儿上就不是。   就在她一团高兴把自己这个想头告诉方伯丰的时候,方伯丰“唔、唔”答应了两声,却把自己想通的另一头说给了她。   方伯丰道:“上次你说的那个事情,就是人日子窘迫时候,心里就老是不自觉地挂心这个事儿,闹得做事情想事情都不如那些心里没事的了。我细想了一回,还真是如此的。   “我当日在学里,听人说起要去哪里踏春寻秋的,都不听学里说的地方是哪里,心里只发愁钱的事儿。旁的许多事情也是如此。我简直没法子单单地去考虑一本书该不该买,要不要紧,同什么书一块儿比对着读更好。我一想到要买书,只担心钱够不够的话……   “是以那时候我自觉也十分用功了,——功夫都花在读书上,并不敢贪玩取乐,可是成绩也只一般般罢了。这县考的时候,若非面对成绩实在好,估摸着也够不上头廪。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呢。”   灵素听了心里不忍,俩人就细说起当年来,许多事情灵素都不曾听方伯丰说起过。这会儿听来真是十分辛酸了。   说了半日,方伯丰才醒过神来,笑道:“嗐!这人就是不能惯!我如今不是过得这样好了?如今还比我从前不如的日子也有人在熬呢。结果一说起来就没完了,闹得我天生就该多舒坦才对得起老天似的,哪有这样道理!”   笑了一回,言归正传道:“我不是说怎么才能从里头跳出来么,我就琢磨这个事儿。我自己是因为遇上了你啊!要不是你,就算县考能考上,第一不会是头廪;第二那分到手的家业就能压垮了我了,更不会有这院子,肯定就在状元坊里住,凭着廪给过日子。没了自家山地烂田那些事儿,没个你在那里问东问西的,我在农事上又如何能懂这许多?之后也未必就能走上农务这条路,就算走这路,比旁人又有什么优势了,哪里就能当这个司长……   “可我想想,这天下又哪有再多一个你呢?那旁的人又怎么样呢?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当日同我相仿的人,如今竟没有一个走到与我齐平的,可见这怪圈有多难跳出来了!   “我想可能是我知道的人少,不如往书上找找去。结果一看,叫我看出另一件事来了。”   灵素忙问是什么,方伯丰便道:“我看啊,这世上,从古到今,这贫苦的人就没有少过。且还有一个,越是贫苦的人就越是受累,饶是这般受累了,还是日子难过。竟是今古如一的!要说差,只差在这同样是贫苦人,这日子的不同上。二三百年前,贫苦的人一年到头大半靠野菜,余者时候也是糠和麸皮之类的多,还有入秋去山上捡橡子甜槠的;如今的贫苦人家,或者一年只半年能吃上干饭,余者时候都得掺着水喝粥;再往前呢,五六百年前呢,贫苦的人或者都活不到太大的岁数……   “这么一比,相当于是国朝上下的日子都好过了,贫苦人的日子才会好过;同时,就算到了今时今日,或者往后哪怕更好了,也一样会有贫苦人在。就像你说的那位胡嫂子家里,两位老人家如今靠着医药能支撑着,可若是换了一二百年前,没准这样的就算不治之症了,熬不了这么些年头。而如今像那位齐家老太爷,身子骨不好,活到了七十多岁上去了。他家里一直各处延请名医,也只能到这样。若是再过二三百年来看,或者这位齐家老太爷也是可怜得很了,没准他如今的病痛,在那时候只喝两回药就好了,那时候的贫苦人都不至于像他这样受罪。   “可见古往今来,便是某一时看着日子挺不错的财主人家,到以后去看,也不算好日子。只是当下确定的某一朝一代,哪怕都好,也不能都大家一样好,总有比不上人家的。这比不上人家的这些人,便是这个时候的贫苦人了,旁人看他也觉着日子受罪。这大概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朝代都改不了的。”   灵素听了目瞪口呆,最后想了又想,把自己方才所悟的一说,道:“那就还是我说的了,只有叫一亩地能出更多的米粮,一样的功夫能做出更多的东西来,贫苦人的日子才会好过。”   方伯丰点点头:“但是同当时的旁人比起来,他还是不如的,还是会有你说的那个‘心缺’在。”   灵素皱眉了:“这、这能吃饱穿暖,有病了能看,应该就可以了吧?还会觉着缺什么东西,心里静不下来么?”   方伯丰不答,灵素忽然想起当日买鬓花和簪子的七娘来了。——完,完,恐怕真的还是会觉着有缺啊……   先不管了,毕竟眼前这些人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自己看着于心不忍,就好好替他们谋划谋划,等到人都能吃饱穿暖了,若他们还要为自己手上的指环头上的簪花心烦,那就叫他们烦去吧!她想通了这点,心里立时通泰了许多。   之后就一门心思往那叫地多产、叫一样功夫多出东西的路子上奔去了。方伯丰见她一会儿一样新粮作闹出来,一会儿一样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新稻种叫他试种,心里又好笑又感佩。不管怎么说,过日子的时候分一大块心思出去想的都是旁人,这就极难得了。   他却不想想,若他是个先要把自己顾到个十足十的,想着隔壁都盖楼了自己还没有、同窗都进京了自己还是个小吏,那看这样心里光惦记着别人日子的媳妇,不气死了才怪呢!   所以苗十八当日说这俩人是“两好合一好”呢,就是这个道理了。   不过当日说两好,那是还没有算后来这俩。要细说起来,灵素那只算空想,这俩才是“实干”。不说旁的,只说如今的德源县震惊南北的“德源绒”和正悄没声息在各处官田里生长着的配花稻种,论起来这俩可都是首功!   知县大人本来抱着个青灰就挣得盆满钵满了,自觉是“如有神助”。不曾想没俩月,忽然商税大增,一问起来,这德源县居然新开了一个百十来人的织绒行。且织出来的绒力压丽川、南华等地,外头称之为“德源绒”,价儿比之前笑傲绒料界的大绒还要贵上两成。   知县大人看东西那都是扒了皮看底肉的,——这绒总是用一样的丝织出来的吧,一匹德源绒还比大绒略轻一些,价格却贵上两成,这不是更能挣了?且这里能一开就百十来人,可见技艺已经成熟。   有来有往才是买卖,大人看看交上来的月税,大笔一挥,叫刑狱司那里多派出一队夜巡,每夜往城外几处要紧地方巡查。除了那在建的官租坊,里头就有这处织绒行。   绍娘子听闻了此事,直念神仙保佑。她这里料子越来越值钱,这堆放在里头的东西也越来越叫她担心。之前还同灵素商议要不要雇些人来看守。可又怕万一出了内贼,反坏了事。毕竟财帛动人心,看那几处匠作行就知道了,都快被人收买遍了!幸好自己当日从丽川学来的法子,几样最关键的部件她都没在县里请人做,尽量分散了,叫人没法轻易拼凑出织机的组件来。   这下有了官府夜间巡查,那就真是高枕无忧了。她这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大约是知县所为太得人心了,没过多久,这县里又出了彩绒的织坊。这可不是姜秋萍那样的西贝货,却是实打实的彩绒,是两个从锦绣阁出去的老师傅弄出来的,如今也正抓紧招人教徒弟盖房加织机,眼见着也是要大干一场。   知县大人心里高兴:“果然吧?哪儿都有聪明人。只要把外头的情势给他们顾好喽,再叫他们看看别处的稀奇东西开开眼。都有懂行的,能有多难?!这不,琢磨琢磨就出来了!人家有的咱们也能做了,人家没有的咱们也有,啧啧啧,要说老爷我这运道啊……一半靠天,一半还是靠自己,真是有才干,挡不住!”   这正高兴着呢,没过两天,坊业司和工建司两边一块儿寻来了,道是又有人献策一个稀奇的建材,却是闻所未闻的东西。——菌子长出来的板!又轻又结实还不怕火!都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   知县大人一时都忘了自己身份,跟着就跑去瞧了。就见那边一群人围着不晓得什么东西,一会儿叹一会儿赞的。边上则站着一大两小三个人,都是一脸淡然。   跟在身边的主管伸手一指:“大人,那就是献策人。”   知县大人道:“是个妇人?”   主管摇摇头,偏一偏指头道:“是那个小娃儿。”   知县大人:“……” 第313章 你说我听   知县大人心里越发好奇了,不过这时候倒回过神来了,总没有一开始就知县同人深谈的道理,努努嘴,边上的管事就打前头走了,他跟在后面。   走近了看到中间众人围着的那块板子,灰白色大概有一寸半、两寸不到厚,这会儿有两个人把板子抬了起来,中间坐着个汉子。见那板子分毫不动,周围都小声议论起来,说了一阵子,又有俩人搬出两条凳子,把那块板子整个凌空架了起来。   上头坐着的汉子也不动弹,由着人家抬他上去。那俩出力的就笑骂:“好沉屁/股!”   等板子放稳了,他还招呼那俩:“你们也上来,别怕,就这么点儿高,裂了也摔不着人。”   那俩嘻嘻笑着还没来得及答话,边上那娃儿不乐意了,“摔不着你们,牢着呐!”   另一个娃儿也道:“比这两倍长、一半宽的架起来,上头跑六头野猪都没事。两大四小,六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上去了五个汉子,同方才就坐上头的那个一起,整好六个人。最后上来的那个就道:“呔!小孩子赚我们便宜!”   另一个在那里踮着脚用力上下起悠,见没什么动静,又坐下来摸摸那板子道:“这可真是太神了!好东西,好东西。要那这玩意儿做楼板,起个楼不是三两天就搞定了?真是好东西……”   坊业司的站不住了,凑过去对那俩娃儿道:“小兄弟,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你这个法子极好,恐怕能评个头等功劳,那可是一百两的赏银呢!”   他故意先不跟边上的大人说话,就想孩子嘴里容易套词。却是想歪了,这家里想要套话,绝对是打大人那头挖来得容易呀!   就见那小姑娘嘻嘻笑道:“这么好的划子,怎么能告诉你?你还问呢!”   这位主管呵呵乐了,正想抬头跟边上大人说话,就听那小男孩道:“我们不是献策的,我们是来同你们商量买卖的。”   几个大人都愣了愣,连跟俩娃儿站在一块儿的那位妇人都睁大了眼睛。   主管笑了:“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个什么买卖,如何做法?”   小男孩儿道:“我们教你们怎么做这个,地方、材料、人手都归你们安排,赚的银钱五五开。”   主管大乐:“你这娃儿,好大口气!我还头一回见这么跟衙门谈买卖的呢,还五五开,亏你想得出来。”   小男孩儿道:“为什么不能想?青灰的买卖不就是这么做的么?他们那个是只要一个配方就成了,我们这个用的是活物,材料你们准备好了,这另外一样东西得我们现配的,脱不得身,自然同他们那个还不大一样。”   主管还想说话,小男孩儿却皱了皱眉道:“大叔,这事儿您恐怕也做不了主吧……”言下之意是你这瞎叨叨起什么哄啊……   坊业司的主管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你这娃儿是瞧不起我呀!你……   工建的主管在那儿对那块板子一通摸掐敲闻的,满面喜色地过来,坊业司的这位正要说话,叫他给截了话头:“嘿,小孩儿,你们家大人呢?这东西好,这主意我们收了,叫你们家大人来说话。”   他们家大人这会儿正不晓得怎么着好呢,——这俩昨儿叫她帮忙从山上搬了这么个东西下来,说今天要来衙门里献策,她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她知道个什么啊!   再者他们家素来是随着娃儿们闹,要不然也不会听小孩儿指挥,这当大人的就在山上又是盘炕又是起窑的了。   且这阵子家里闲时也老说起两个大人刚“悟”出来的人世道理,总说这能叫人过得更容易更舒心的点子才是最要紧的云云。俩娃儿想必也是听了那些话,才使劲想些能有益世人的主意,只是……只是方才那话听起来怎么又不太对似的……   小孩儿听了工建主管的话,摇摇头道:“我们家大人说了,这是我们弄出来的东西,叫我们自己拿主意。”   他们家大人被架在那里了,见周围的人都看着自己,只好憨笑两声道:“就……就看他们自己吧……”   边上的人都笑出来,有几个连连摇头:“不像话,这是纵上天了!”   知县大人把坊业司的叫了去了,一会儿坊业司的那位主管和百杂行的主官、还有两位幕僚一块儿走过来道:“那就请里面细谈吧。”还真把俩孩子请进去了,当然那个没什么用场的大人也跟着去了。   晚上方伯丰回来,灵素正要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他,方伯丰摆摆手道:“不用说了,我在衙门里都听了一下午这事儿了。也不晓得里头谁认出你来了,这下可好,工建同坊业司那边好些个人跑我那里去看稀奇,还叫我请客,说这下咱们家要赚大钱了;又给我学湖儿说话的语气神态,闹得我们司的人也跟着起哄。唉,这下晌就没能干什么活儿,太闹腾了……”   灵素皱眉道:“没想到事儿给闹成这样了。他们俩说要献策去,我想上回咱们弄的那个养土的法子里头也有他们的功劳,就依着他们了。哪想到他们打的这样的主意。”   方伯丰摇头,又问:“他们自己谈下来的?”   灵素点点头:“我一句话也插不上……”   方伯丰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才五六岁的孩子,怎么会这么……这么鬼精鬼精的?要说娘胎里带来的,也没有带这样能耐的吧?要说是爹娘教的,就自家两个,哪里教得出这样的心思做法来?或者是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如今的娃儿们都是这样式的?……   想不明白,只好先放到一边,先问起那个菌子做的板来。自打娶了这媳妇,一年四季鲜菌子干菌子的倒真不少吃,可这菌子怎么又能做板了呢?这俩娃儿又是怎么弄出这东西来的?   问了灵素,才知道也是他们山上的东西。之前为了养土,灵素漫山遍野用饭啊糠啊麸皮的去骗“小工”。有的有用,有的没用。这个会做板子的菌就是岭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弄回来的。   这东西往木渣碎叶上一洒,就会沿着那些碎屑生出无数的细丝来,最后连裹在里头的碎屑们也都变成灰白一块了,跟那些细丝分不出彼此来。拿到太阳下一晒,就成了这灰白整块的板子了。   岭儿说了,要造房子砍木头,树都太可怜了。这东西不是很好么,反正做完板子,它们也已经死了,这板子相当于白留下来给人用的,比砍树用木头好。   湖儿见了这东西,就拉着岭儿细商议起来。起初弄出来的都不太平整,有高有低的,颜色也不匀净,后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了。俩人又求着灵素把这板子做了无数的用场,——放在捉野猪的双联陷阱上,切块粘成盒子当炭盆使,用石头压着泡在水里,整个放进烤窑里头烧……   最后湖儿说这东西拿来造房子最好。又轻又防水防火还牢靠,它自己就是菌子生出来的,潮气重也不会发霉,还特别能隔音隔热,拿来做墙做屋顶都成。灵素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就带着他们两个去献策了。哪知道献策献成了产业,这个她就全不接头了,没人同她商议过这事儿!   方伯丰听了直挠头,心里有些内疚,想是自己一心都扑在了公务上,少有时候陪着他们不说,连他们日常在做什么都没什么精神细细过问。灵素本就性子憨,哪里能料得到这俩小东西的心思。且从前两人都忙的时候,娃儿们不是跟着沈娘子就是在三凤楼,耳闻目睹都是些买卖营生的事情,自然就有样学样了。可惜鲁夫子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俩还是赶紧正经进学去的好。   晚上吃饭时候,一家人闲话,方伯丰特意说起这事儿来。   先大大赞扬了一通俩人这个主意,说衙门里许多叔叔伯伯们下晌都跑去自己那里夸他们了,说他们机灵能耐等话。   岭儿听了嘻嘻笑,湖儿面上却不为所动。   说完了这些,方伯丰才不经意似的问道:“只是怎么又想起做买卖来了?你们还小,家里也并不缺过日子的银钱,如今你们的第一要务是好生读书学本事,这些挣钱的事情有爹娘在你,并不用你们管的。”   岭儿眨眨眼睛:“本来就是我们的划子,大人的划子要分钱,为什么小孩的就不用了?”   方伯丰一愣,笑道:“爹不是这个意思,爹是怕你们这么小就想太多这样的事情,耽误了正经事。”   岭儿道:“这就是正经事呀,对吧?哥。”说着话还看她哥哥。   湖儿咽了嘴里的饭,抬起头来慢慢道:“爹不是跟娘说了么,这人生世道,虽则是一代比一代好的,只是不管哪一代,总是都有受穷的和不受穷的人。那些受穷的人,一天要为自己的三餐一宿发愁,连带着做别的事情都不得专心,害得自己日子越来越难过。想要得人相助,都不一定有那样的机缘。或者忽然有了机缘,因为此前心思认知上根本没什么积累,贸贸然得了一大笔银钱也未必能把这银钱花到最要紧最得当的地方,说不定三五年之后又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方伯丰看看灵素,俩人对视一眼,都是一个意思:“他这都是什么时候记住的话啊!”   湖儿接着道:“既然如此,咱们先得保证自己别成了穷苦人家,而且还得尽量让自己多些余钱,这样不用为日常生活操心了,才能有精神好好学习,琢磨事儿,想得比旁人深比旁人远,就能一直往前赶,不会掉下来变成贫苦人了……”   方伯丰无言以对。他同灵素两个人确实说了不少这些上头的话,不过他们两个说这些,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如何能叫已经是贫苦人家的人过的舒服些。哪想到这俩娃儿在边上听着,却琢磨到别的路上去了呢。   他心里一直对钱财有种敬而远之的意思,因为他这一辈子实在是被钱财害惨了,也见了太多因为钱财做出来的下作事,打心里他就觉着钱不是个好东西,这人生一辈子,自然更不能以“赚钱,有钱”为目标了。   便对湖儿道:“咱们琢磨这些事情,——多产稻米,多做出东西来少费劲,都是为了能帮人,可不是为了自己啊。”   湖儿点点头:“所以先得保证自己不贫苦才成,自己若贫苦了,整天担心没饭吃,哪里还有精神去琢磨那些事情。先得自己好了,才能说帮别人的话。”   方伯丰愣了会儿,见湖儿看着他,只好道:“这话……倒也没错……” 第314章 后生可畏   吃完了晚饭,方伯丰今日倒没带什么活儿回来,正翻看从前的县志,湖儿过来了。   却是想求方伯丰替他写张东西,好告诉衙门的人,这做菌生板要预备什么材料,要选在什么地方,平常又该当心哪些细节。他道:“方才那几位伯伯只问了我们一个大概的,我想若是事先能知晓得清楚些,他们寻地方、做准备的时候就能省许多功夫,速度也能加快些。”   方伯丰看看自家一脸沉静的儿子,先忍着不去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正干嘛呢,打开抽屉问道:“要写多少的?用大张的纸好,还是簿子好?”   湖儿挺高兴蹭过来在他爹边上的骨牌凳上坐了,想了想道:“用簿子吧,这样往后有什么不合适的还能增改。”   方伯丰点点头,就从里头抽出一个绵纸面的簿子来。这些簿子也都是他们家自己做的,买来的纸,自家做的封皮,用线缝的。   一边磨墨,一边又问湖儿:“怎么说有了这东西,他们预备起来还能快些?这不是你们之后要做板子的时候采用的么,如今不过是选地方招人罢了。”   湖儿道:“若是他们先晓得种这种板子得用什么材料,多大地方合适,选地方的时候就更容易了。若是都不晓得要做什么,或者能选的太多的时候,就快不了。知道往后要怎么用的,符合要求的地方就少了,就好选了,自然就快了。”   方伯丰点点头:“你还真是能琢磨事儿啊。”   湖儿仰脸笑道:“娘说了,这世上的事情人是知道不全的,不过能多知道一点多往深里想一层,就胜过旁人许多了。”   方伯丰笑了,又道:“怎么老说要胜过旁人?这为人过日子,哪里有什么输赢可论。”   湖儿却道:“爹跟娘不是说了每朝每代都有贫苦难翻身的人?可这些人也不是历朝历代下来都这么贫苦的吧?贫苦的也有后来能过上好日子的,也有一直不成的,这不就是个输赢?若是能耐不如人,过个十几二十年的,比起来就比如今的要差了。好比从前是过三等的日子,一直比不上人家,等大家都好起来了,自己就只能过五或者七等的日子了。”   方伯丰问:“这也是你娘告诉你的?”   湖儿道:“不,这是七姨姨说的,还有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之后方伯丰便听着自家儿子细说,他那里一笔笔记下来,每写完一段,还叫湖儿看看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一路写下去,他又发现湖儿想事情极为有条理,从粗至细,样样道来有条不紊,实在是难得的很了。   方伯丰为学多年,他晓得这学东西至少有两层,一层是学到的那个“东西”,另一层则是“学”的本身。湖儿这小小年纪,并未经过先生的教导训练,这“学”与“思”上头就已经极见造诣了,心里不禁有些为自家这儿子感到自豪,又为自己这当爹的“不济”有些羞愧。这下恐怕真要活到老学到老了……   果然等方伯丰把这份东西交给了坊业司那边,没过两日,就说选好地方了。   因养这菌生板得要遮阴的地方,又要略有些细碎阳光,还要通风通气,自然就是山上林间最合适了。选了几处山林,就各样预备起来。   知县大人特地跑去看了两回,就是怕这东西要养起来会不会坏了林子。——这树都是几十年才长成一棵的,砍伐都得有打算才成,一不小心伐秃了,这坏的事儿就大了。国朝两千年来,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尤其谢家出来的子弟,都晓得“天最大”。凡事不能逆天,完了才能说如何益人的话。   不过看了两回,见这东西除了占个地方,真不耗费什么,就放心不管了。   等准备得都差不多了,灵素就带了俩娃儿去山里细查。官行里负责这事的是百杂行同工建的两个管事,见俩小娃儿还真上山里来,忍不住笑道:“不要怕,这边是熟山,没有大老虎的。”   岭儿一路左顾右盼的,见这位大叔说话样貌都极为和蔼,便问道:“大叔,介里有鹿没有?”   管事笑了,矮了身子道:“没有呢,不过倒是有些小兔儿和小狸子,毛茸茸的,也很讨喜不是?”   岭儿眨眨眼睛:“兔几啊,兔几也好,狸几就算了……”   管事笑道:“狸子怕它咬人吧?其实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些野物儿都是瞧着好看,招人喜欢,其实都凶着呐!”   灵素赶紧搭话问到如今各样的安排上去,怕这俩人往下说越说越岔开了。这管事只当这样的小女娃子是看着温柔可爱的小野物喜欢,哪知道这位就惦记人家那身肉呢!真是罪过罪过。   这里原本预备的都是平铺的材料,湖儿看了就对共建那边的管事道:“其实可以斜着架起来,这样一样的地方就能多养几块了。”   管事的面上一喜:“这能成?那料不会散了么!”   湖儿道:“都做上框子就成,锯末拌了那些东西都发粘了,不会散的。这东西就能长到那么厚,它们也不会跑,架起来也不会不匀的。”   管事的听了大喜道:“那可真太好了!这费的功夫都是一样的,一块都得养半个月,自然同时能养得越多越好了!”他说着话都忘了眼前不过是个小豆丁而已。   百杂行的那位也凑过来道:“上头说到时候你们拿菌种来,我看寻常的菌子不都是自己能长出籽来么,我们这里等着板长好了,是不是也得收种什么的?”   湖儿摇头:“不用,这菌子同那些不太一样,长成板了就没什么籽了。且这个菌种也不光是菌种,要现配的,等什么时候底料都预备齐了,我们就拿来撒种。”   一路看过去,又指出了一些大小能改进的地方,到后来那俩管事走路都不自觉退后了他两步,叫灵素看了心里生叹。——若是这头回投胎的新灵都这般厉害,怎么转世几回之后反倒不如最初了?照理说不是应该更有人间经验了么……   等这俩管事回去把事情往上头一回,刚做完手里的事打算回家的方伯丰就被人请进后衙了。知县大人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方伯丰心知大约跟自家儿子这阵子出的风头有关,他也是说不出来的苦。就他自己的性格来说,最好就让他埋头做活儿,什么出名露脸的事情最好都别拉上自己。被人注目议论,这事儿他小时候就受够了,最好走街上人都看不见他才合他的心意。   可这生娃又没法挑,自家的这一对儿女也不晓得受了哪个神仙的庇佑,一个比一个机灵不说,好像还都带着天生宿慧来的。这孩子想到好主意了,总不能强压着他不叫他说吧?更何况这还是有益于人的事情。至于娃儿说的那个先顾自己再顾他人的道理,也不是全说不通。真能全然放下自己,一心为人的,这心性不是寻常人能到的。他们能想到自己好了之后要带起旁人来,也已经不错了。   只是这么一来,这娃儿的才能真的化成实务了,还换回产业来了,还是同官府合营的买卖!自己这个当爹的就算再怎么不想出名露脸,只怕也不行了。起码往后一年半载的那菌生板的分红一下来,自己就得被拱去请几回酒。如今就已经闹上了,这还没见钱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进了里头,见知县大人冲自己乐,赶紧行礼,知县大人一摆手:“今儿不说公事,来来来,咱们唠唠私话……”   知县大人面上那笑,看得方伯丰心里一抖,这时候他倒挺希望自家俩娃儿在身边的,不知道怎么的,他就觉着湖儿准定能把眼前这位大人克得全没脾气,那娃儿太讲理了,什么正理歪理都难说过他。   果然一坐下来,知县大人让人上了茶,开口头一句就是:“不错啊,方老弟养了对好儿女啊……”   方伯丰心道“来了”。   知县大人又把今日湖儿在养菌林里头的事情说了一遍,叹道:“这是这么大点儿的娃儿能说出来的话?!这都赶上史书上记载的神童了!不过这孩子就算再聪明,这想事情说事情做什么打算这些,还得是大人教的!……今天请方老弟来,不满你说,就是想请教请教这教养孩儿的方法,你这都是怎么教的?能把娃儿教成这样!”   说完了他就端了茶盅饮了一口,之后便等着方伯丰开口了。   方伯丰心里这大人就是大人,他才分不明白什么公务私事的。既是上官询问,自然要好好答对。就比着做学文的路子,从俩娃儿出生时候开始说起,说到现在。他这是笨人的聪明法子,——因他也实在不晓得这俩娃儿怎么生成这样的,可要直说自己也不知道,恐怕人家不信。所以就索性全说了,至于这里头能得出什么经验来,那就看听的人了,反正他是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知县大人先听说这娃儿十六个月就能识字了,连学走路也大异寻常,就呵呵乐起来,连连道“没法子,看来是天生的!”   方伯丰匆匆说完,才道:“要说特意教养,属下倒是有往后送他们进学的打算,可这还没开始呐……且娃儿们寻常都是跟着他们娘亲多,差不多打生下来就没怎么离开过。要真说有什么教养的法子,还真说不上,娃儿娘带着他们也是上山下地做活儿罢了。”   知县大人又道:“那娃儿们怎么会晓得青灰的事情,还知道能献策?”   方伯丰就把这阵子夫妻两个说如何才能叫贫苦人跳脱那个怪圈的话讲了,知县听了他们那一套分析打算,倒顾不上娃儿们的事情了。连连催方伯丰细说那个“因贫愈贫”的死结,引得自己也深思起来。又听说只有产出增加了,穷人的日子才能整体上变好的说法,也连连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好好的说要说私事的,最后还是说了半夜的公务。连饭都只叫灶上做了两碗面送来书房里胡乱对付了。   知县夫人听得随侍来报,便撇嘴道:“私底下老说人家是二愣子,结果自己还就爱跟这二愣子说话,怕不是个大愣子?!”说完自己也乐起来。 第315章 物变人非   等第一批菌生板上市的时候,除了官行里摆着一些卖,余者几乎都一下子被事先知道消息的人订光了。尤其是几个百杂行的主事,生意买卖上的脑子本就比寻常人灵光。这回抢着要买这些板,嘴上说得还极是好听:“衙门都有规矩的,新出来的的东西,都得衙门里的人先试过,没出事,真好用,那才敢卖给老百姓呢。我们虽算不上什么官,好歹也吃着皇粮,这点责任还是得扛的……”   闹得他们的官长笑骂:“直娘贼!上回渣水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开口了?!”   那几个都笑:“这么要紧的进嘴里的东西,都得大人们吃用了才算数呢,我们这样人微言轻、福小命薄的,就算吃个十年八年的,老百姓也不信咱们的!”   说笑归说笑,湖儿觉着那东西盖房子好,这头一批里头不少人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尤其如今又有了好用的青灰,加上这个,家里的几间房轻轻松松就成小楼了,还不费那么些大料,省钱又省工!如今德源县的房子地什么价儿?能多盖一层出来,那是多少赚头?更别说屋子高了还出风向阳,多痛快!   ——他是没想要是周围也全盖上楼,这话又该怎么说了。   像百杂行的这些,多半就不是冲着盖房子去的。他们打的是另外一个主意。这东西是种新材料,盖房子固然很好,那做别的呢?跟木板一样,又比木板更轻、更有韧性、更能承重,还耐火耐水不会发霉,这玩意儿太好了,准定还有许多旁的地方可用。   只要他们能先旁人一步琢磨出这个用法来,做出东西往市面上一卖,就是一道钱。   尤其是如今水路顺了,朝廷的双运河都已经贯通,从前两处最险的鬼滩都变成开阔水面,南来北往的,这是多大的市场和利息?   他们同多少买卖人打过交道,一路聊下来,晓得人这一辈子,多半有那么几个能翻身发财的机会,端看你抓不抓得住了。这回这个,他们几个就觉着挺有戏,没准哥儿几个当财主老爷就凭这块菌生板了!   这之后都是白日里衙门老实当差,下了工几个人聚在一起商议,歇工的日子就寻了人一块儿捣鼓。累不累?自然是累的。有道是“想当老板,先睡地板”,白手起家哪儿那么容易呢。何况这东西要紧在一个快和新上,若是自己嫌累慢吞吞,没准人家就抢先一步上市了,这不就棋差一招了?心里得多堵!   另一些买了打算起楼的,也叫周围邻居亲朋开了眼界了,晓得如今还有这样东西,都攀谈着询问起来,想知道哪儿有卖的,什么价儿。   结果百杂行那里堆起卖的那些,没过十天,连个碎渣儿都没剩下。幸好这东西是半个月一批的,第二批过几日又能运来。不过这熟悉行当的主事都赶紧开始铺纸列数写文报了,自然是叫官行里再多开几处场地的意思。   却知县大人给压了一下,说等几个月再说,要看确实对林子里头的东西没什么影响才好铺开来做。   他掸着那纸对夫人道:“瞧瞧!这要真是再扩个两倍三倍的,神州上下一卖,好家伙!我这账上的钱就花不了了!啧啧啧,到时候我就把衙门重新修一遍,不能叫神庙比咱们高啊,是不是?逢年过节给全城百姓派钱,叫他们都坐船去府城买买买,还有……”   夫人道:“跟人是五五开的?”   知县大人顿了顿,道:“听说本来是五五开的,后来娃儿的娘亲说官府的钱都花在要紧地方,让官府占大头,说四六开吧。”   夫人道:“哦,那就四六开了?”   知县摇头:“最后方伯丰那好儿子说他娘说的有道理,那就官府五成五,他们占四成五。”   夫人哈哈大笑起来,知县大人道:“我看方二愣子真不是个把钱放心上的人,再说他夫人,看穿戴也不是太讲究这些的,怎么生出个娃儿来这般财迷?也是稀奇了!或者是这俩人只是苦惯了,实则心里是个财迷里的财迷,一不小心传给娃儿了?”   夫人横他一眼道:“你怎么不说人家娃儿这般能耐呢!真是天生的奇才了,我得把这事儿写给我爹,叫他晓得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省得一见面老说他儿时如何了得的话。”   知县大人摆手:“算了吧!人家爹娘可不喜欢自家娃儿有名声。这回这东西都恨不得直接给了衙门完事的,你还帮他吹去。”   夫人也不说到底如何,只道:“看来我还得多见见那位方夫人,上回一接触,就觉着是个挺实在的人。就那么……怎么说呢,自然!”   可惜这地方没有另一个更合适的词儿,——天然。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就把那日方伯丰说的他们夫妻两个琢磨的事儿跟夫人说了,叹道:“他说不曾特意教养娃儿如何,可你听听,这爹娘两个吃饭睡觉没事时候嘴里说的都是这些!这跟每日一说就是鸡毛蒜皮的人家能一样?娃儿们打小的眼界就不同了……”   夫人便道:“果然是个难得的!”又扫了知县大人一眼,半不乐意地道,“你这回还真是有点眼光,没准还真叫你寻着个左右手!”   知县大人摇头又叹气地道:“还不错?我看是错得离谱了!这方二愣子,真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只是我虽有那心,恐怕人家却没与要走仕途的意思啊。我看他连县丞的位置都没想过,只把从前那位老上司当榜样,打算一辈子在土里刨功劳了。你听他说的那话,这一样地一样功夫下去能出更多米粮来,才是真大益世人的。瞧见没?人家是一早认定这条路了!   “或者……或者我再等、等个十年八载的!我看他那儿子挺不错,没准能成……”   夫人站起来就走,走两步觉着这么着都便宜他了,回头啐了一口,才顾自己去了。   知县大人闭闭眼睛:“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懂伯乐的伯乐的伯乐就更少了!嗤!”——大人的内心,就是如此强大。   这菌生板还是个新鲜东西,来日还不知究竟如何。那些德源绒、彩绒、割花绒之类的,就是实打实的“钱”景了。   如今德源县的女人们都金贵起来,从前忙着在家洗衣裳做饭的,现在都挣上现钱了,还不比那些男人们挣的少,像进了织绒行的那些,那工钱就是寻常男人也比不上。几个月银钱一拿,腰杆子也挺起来了。——这家难道是我一人的?你挣钱你忙,我不挣钱我不忙?慢慢的,这家务男人也得分担一部分了,要不然说不过去。   看官要问了,这两个织行,就算都要两百多人,归了包堆也不过五六百号人手,哪里就能说到德源县满城了。   那是咱们就捡着冒头的这两家说了,除了这些,另外的做割花、烫花、剪绒的也不少呐,更何况还有德源县传统的锦缎行当,也从这回的绒料大盛里得着好处了。   因那些木工行,连着接了织绒行的几百台机子订单,里头许多配件都是精细东西,在做这些的时候,就有能工巧匠琢磨出来许多新工具。有了这些器具,旁的精细活儿不也更容易做了么!   这木工行里的大师傅们,同许多织行都是老主顾,这织机里头的东西都略微懂点儿。这回自家这里有了趁手的家伙什了,替老主顾们想想,他们那织机里头的哪几件东西是不是也稍微改改会更合用呢?拿着这主意上门拜访的时候一说,都是行家,比划两下就知道是个好主意,那还等什么!   这么一来连带着那些织行也跟着升级了一回织机,一日的产出多了不说,织出来的东西也越发好了,这往北边卖去的价格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这眼看着挣了钱了,再看对面的织绒行更红火,心里也热起来,更想着能改动改动自己这些东西了。   如此一来,这求新求异求善求美的风气在整个德源县的织造行当里就这么散布开来了。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当然了,这话他们那儿不是这么说的……反正这风气一起来,如今县里不止绒料、锦缎这些贵重料子,连着纱罗、棉麻这些都不断有新品种出来。   沈娘子就是看这么些大小织行看得眼热,自己也忍不住开了一个。却是跟灵素那里得的主意,做的丝麻和棉麻的料子,这又是少见的了。一样料子混了两样的特性,这麻的挺刮透气在那里,又有丝和棉的柔滑,不像寻常麻料那般总有些刺糙。   她这里出来都是直接送风和楼和大连店的,价格自然不菲。至于有打听来订货的,那也只能等着了,没办法,那两边还不够卖的呢。也有索性往那两头进货去的,沈娘子也不着急,反正那两头也都有她的份子在。   这绒料和锦缎都用的丝线,这俩都兴盛起来了,这丝线也得跟上啊。这么一来,养蚕的、缫丝的、纺线的整个一串都被带起来了。   知县大人又赶紧让农务司分出人手去管蚕桑这块子,——这蚕种如何保存,如何孵化,养蚕时候又要在意那些事情,这喂的桑叶又有何讲究。   他道:“如今许多人家都是看着这东西有利可图,就匆忙入了行,实则对这东西该当如何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这要是折损了,也是一笔耗费。且这样人,一旦起头就吃了亏,往后说不定就不敢试了。你们赶紧给好好宣讲去,最好还要在几处坊市上设点,方便巡查,解疑答难,救死扶伤!   “若是他们这回养好了,赚了钱了,下一季说不定隔壁邻舍就也跟着养起来了。咱们县现在这么些产业都靠这蚕丝,不怕量大,只管养了缫丝络线,这可都是钱呐!别怕苦喊累,这里头,可不少你们的年钱!”   农务司的哪敢怠慢,赶紧领命忙活去。   灵素看方伯丰带回来这这活计就笑了,这个她在行啊,毕竟跟着练婶子看了那么久了,尤其她还有个神识帮忙。岭儿也挤过来指点两句关于桑树喜好的问题,湖儿则在那里算蚕期换匾和一期蚕桑的数量比对……   没过两日,方伯丰又揣着个本儿去找知县大人了。知县大人看了叹道:“得,你就是天生坐这个位置的人呐!”   方伯丰苦笑,这真不是我的功劳啊…… 第316章 掺一脚   在蚕桑大兴的时候,德源县另一样东西也悄悄打山上下来试水了。旁人或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个人可一直等着这一天呢。   这日方伯丰刚到家,灵素就蹦过来道:“山上羊毛下来了!”   方伯丰一愣,没立时明白过来,灵素忙比划着道:“不是神仙送的羊么?你忘了?那些羊,很多羊毛,原本是高山上的,现在底下比较热,都得给剪掉才成。今天我看到集市上有双羊镇的来卖新羊毛的,就是生羊毛。”   方伯丰这才想起来了,笑道:“五十文一斤?我记得从前我在河运那边帮忙的时候,还替你抄录过的,你还说价儿太低了,一只羊一年才两身毛,居然这么不值钱……呵呵呵……”说着说着就乐起来了。   灵素也想起那时候的事情,神识往灵境里一扫,嘿,那会儿捡的羊毛,到现在还有剩在一边的呢。   见方伯丰说乱了,赶紧给挠回来说正事儿,“我今天跟那人说了,这种羊的羊毛比我们这里从前那些要好。这羊毛带卷儿都曲着,更暖和,叫他千万别五六十文一斤给卖了。”   方伯丰如今太晓得她了,便问:“你是又有什么主意了?”   灵素嘿嘿乐起来,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个线团递给方伯丰风道:“你看看,这是那种羊毛纺的线,是不是很暖和啊?”   方伯丰接在了手里,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她这话,——他实在不晓得一团线怎么看得出来暖和不暖和啊!   灵素也不急,扯了线头出来冲他比划比划道:“我能用这个织出衣裳来,可暖和了。”   方伯丰问:“你是说呢料?”   灵素摇头:“不是不是,呢料是织出来的,用的线比这个细,要捻得紧才成。这个不用,我给你拿来看看。”   说着话人就冲去卧房了,转眼又冲出来,往方伯丰手上塞了一件牙白色的衣裳。方伯丰展开来一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衣裳,倒是能看明白,有俩袖子,还有一个脖子口,可没寻着前襟,也没有系带,这可怎么穿……   灵素拿起来比划给他看:“这样,套进去就行了……把手给我,哎,就这样,这边,好了!”   方伯丰觉着自己被套在了一个挺暖和的羊毛袋里。   灵素看着他:“怎么样?暖和吧?现在穿太热了,要冬天不就好了嘛!小袄子外面加个这个,就不会空开来了,筒得挺紧的,可又不箍人,是不是挺好?”   方伯丰只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全是担心:“我要又拿着个给知县大人瞧去,这算献策?这不会也是那俩小东西的主意吧?难道又要同官府搭伙做买卖?那我往后一年也不用干别的了,整天请衙门里的人吃酒得了……哎,可这东西真挺好啊,羊毛一斤五十文,这要不了一斤吧?真挺暖和的!怎么稀奇东西都出在咱们家了呢……那些养羊的怎么没发现?……”   这叫一个乱!   灵素又给他把衣裳脱下来了,皱着眉头道:“这个里头不少事儿,羊毛纺线的事情倒好办。问题是怎么把那个线织成衣裳。我弄了个小机子出来,我自己做的。可我又不打算拿着个做买卖,你说怎么办?我就想把这东西教了人,叫大家都能多一样过冬的衣裳穿。可不耐烦再跟什么人搭伙赚钱了,你说呢?”   要不你们俩是一对儿呢!   方伯丰紧着点头:“嗯!你说的在理!”   想想又道,“可是你说这个得用到机子,那就没法子简单来了。那机子大不大?”   灵素从西屋拿过来一东西,方伯丰一看,就是一个圆盘,上头一根根密匝匝的小柱子,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可得一大块原木切雕出来,可也得不少工。恐怕也便宜不了。   灵素看方伯丰神色,就晓得他想到了,便道:“我只想了这么个东西出来,不晓得有没有旁的什么法子了。”   方伯丰想都没想,就道:“你给湖儿看过这个没有?”   灵素摇头,方伯丰便道:“一会儿他两个从师公家回来,叫他们看看这东西吧。”这会儿他满心想的都是这机子要做起来太费工,恐怕寻常百姓不容易入手,倒不怕自家娃儿太能耐,又要叫他“露脸”了。   没多少时候,俩娃儿坐着苗十八的车回来了,跟着送来的管事还给拎来一大篮子的吃食,笑道:“都是老爷子特地做的。”灵素忙接过来谢了又谢。   那篮子里大半的各样荤食,这都是苗十八惯的岭儿。岭儿寻常吃饭就爱吃肉,连着吃零嘴也是如此。可这市面上的零嘴总是糕饼果子,甜的多,咸荤的少。这下就轮到师公大展本事了,入冬就给腌了几只毛腌鸡,特地下的淡口的,盐用得极少,所以非得天够冷才成。   这一点点盐,加上冷天,这肉就有股子微酵的鲜甜味儿。这些都不是下酒菜,更不是就饭的,全都专门备着给娃儿当零嘴吃的。   自从鲁夫子夫妇去了京城,苗十八和燕先生也开始忙起来,三不五时地出一趟远门,这湖儿跟着燕先生学东西也是有一阵没一阵的。如今送进了书塾里,都是等燕先生得闲了,就去燕先生那里,燕先生要没空,就老实跟小娃儿们一块儿待着去。   这回是苗十八又刚从外地回来,就赶紧叫人把俩娃儿接过去,又说自己晚上有事,等明后日再一家子吃饭。   俩人这会儿一回来,岭儿都没顾上自己那篮子吃食,就奔灵素放桌上那羊毛织机去了。   之前灵素演示给方伯丰看,往上头绕了些线圈,用针一圈圈掏过去,就一点点织出来了。方伯丰瞧着也觉着挺有趣,还上手试了一下。灵素告诉他,若是熟练了,织一件衣裳大概三四天功夫就够了。方伯丰点着头,又叹这机子木匠行做起来只怕不容易。   因之前试过了,这上头现在就带着一圈线,底下还有一截子织出来的料子。   岭儿跑去看了一眼,兴奋地嚷嚷道:“是羊羊的毛!又又呢?又又呢?!”   灵素忍不住过去抱了她下来,一边道:“肉,是肉!多大个人了,还说不清楚呢?你看你哥哥,从来就不像你那样。”   岭儿不以为意,抓着她娘问:“娘,系不系烤羊腿了?”   灵素叹气:“这天儿多热了?还吃羊肉呢!没有!就是个织羊毛线的东西,只是这机子工匠们做起来有些费劲,要是价格太贵的话,恐怕也没什么人会用。想着能不能有简单点的法子,或者造起来不这么费劲的机子……”   她这里话没说完,就听自家儿子在那里道:“嗯……要是就想要这么绕线的话,两根长针就成了呀。”   当爹娘的两个面面相觑,湖儿拿两根手指头比划道:“娘你这里是一圈圈绕在线柱子上的,能挂在上头的本身就是线圈了,那自然也能穿在一根东西上。它们都是一圈一圈的,穿上去自有前后,也不会乱。然后就是用一根线去把这些圈串起来,就多了一层料子,那就用另一根长针带着线过去,把这新的线圈再穿到这跟针上不就成了?你这里是个圆的一整圈,那就用三根长针,或者有能打弯的料材,直接打弯就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比划,方伯丰同灵素还真看明白了。这看明白了就不免要自问一句,怎么自己方才就没想到呢?方伯丰还罢了,另一个是用神识在灵境里一念成衣的,再反推回来这个凡人能用的法子,想了好久,就弄出这么个东西来,被自家儿子两句就说完了。到底谁是神仙!   湖儿说完这些,又跑去接着拨弄那机子,嘴里还接着道:“用长针的话,方便倒是方便,什么人都能织了,哪儿都能干活,不过肯定快不了。这东西跟我之前琢磨的一种绒料的织法有些像,要是另外弄个机子,别靠人这么一针一针拨的,应该能更快点……不过这肯定得用到旁的材料了,光木头可不成,得……嗯……”自己一路琢磨着不说话了,皱着眉头盯着那圈线眼睛里光闪闪的。   方伯丰看看自家那俩娃儿,对灵素道:“衙门里的人都说我命太好,人家养儿养到十五六、二十五六都不定指不指得上,我这才养到五六岁,就能给家里挣钱了……”   他话没说完,孩儿娘道:“没有啊,这又不是湖儿头一回给家里挣银子。”   方伯丰笑道:“你说那神银啊?那个先不说,我说这娃儿凭着现在的能耐,就能做成产业了,你说说!”   灵素道:“没说那个呢,那织绒行不也是他的主意嘛!不过那时候绍姐姐激动成那样儿,倒没想到还真叫她给做起来了……”   方伯丰一愣,“等等,什么?什么织绒行,什么孩子的主意?”   灵素醒过神来:“唉哟,我没给你说起过?嗐!那阵子事儿太多了,我还当跟你说过了呢!”   完了就细说当日起来,那时候绍娘子去了织技会,回来后苦心孤诣想琢磨出一个自家的织绒样式来,却是一直不成。那时候她正好带着娃儿们去那里看她们,结果湖儿就怎么琢磨上那个织绒的机关了。回来也不晓得怎么的,说做梦的时候梦到了一个好主意,缠着自己带他去告诉那个织坊的姨姨。   结果绍娘子一看湖儿拿出来的那东西,立时就一把抱起来带着他们母子三个去了陶丽芬的屋子,三两句话就说定了要一块儿做这个买卖。自己本待不肯的,后来想想这也是孩子的能耐,自己没道理替他推脱。加上他也真喜欢这东西,要是琢磨出来真有用,能真的在世上用起来,那也是好事,就应允了。   之后见绍娘子真的要买地盖屋大干一场,就索性拿湖儿之前“带来”的一千两银子投在了里头,如今这德源绒名声这么大了,湖儿这份产业自然也不少赚钱的……   方伯丰听完了觉着有些晕乎,——怎么个意思?这如今最火的德源绒和菌生板合着都有自家的份?   再看那个还一脸严肃拨弄着毛线织机的小娃儿,深吸了口气,心里琢磨:“这当相公的靠媳妇养活着,叫做吃软饭的,这当爹的靠五六岁的娃儿养活着的,又叫什么?……” 第317章 通学   初夏时候,天正要开始热,德源县里却兴起了一种用几根长针打毛线的技艺。除了木匠行,本来忙着劈竹子编筐篓的篾匠们也只好先放下手里的活计,先帮着削磨起竹针来。   起先只要是一般粗细的长针就成,后来讲究就大了,得有规定粗细的,什么雨丝针、柳条针、面针、粉针……太能琢磨了,还粉针……你怎么不说粉蒸肉呢?不过反正怎么样的都卖钱,倒也不白耽误功夫。   从前在德源县就有擀毡织绒的,自然拿羊毛纺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这东西在德源县不怎么作兴,也没有专门做这个行当的。都是赶秋里做一拨,之后还有旁的正经营生忙去,全年就靠这个没法子糊口。   这忽然出了这么个东西,不用上织机了,自己弄几团线来几根长针就能织出衣裳来,一时不管是好奇的贪新鲜的,还是真想学这门手艺的,呼喇喇一下子赶来要买羊毛线。这纺线的人家也只好全家齐上阵,把收起来的纺车搬出来,梳毛的梳毛,搓喂子的搓喂子,没日没夜地忙活起来。   也有人看着这买卖好做,索性自己也去弄几台纺车,跑双羊镇、翠屏镇等地收羊毛去,回来专门纺线卖。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这染坊也多了一重活儿。从前染丝线,这会子又得开始染毛线了。   知县大人反应多快啊,赶紧又把农务司的找来了,这回说的是羊的事情。扔给他们一大摞书,都是朝廷历年编撰的饲养牛羊的辑录。尤其里头还有收剪羊毛这一块,毕竟人家好好的穿了几千年的衣裳,你一下子给脱一回脱一回的,得有个照应的法子。这要是脱了衣裳刚好下雨,不是就受寒了么。羊毛年年能收,那也得有羊才成呐。   那些人家虽说勤谨,这羊却是忽然白得的,未必有这块的学问。就又落到农务司身上了,叫他们回去赶紧把这些书看熟了,再根据本地的时气和这些群仙岭里跑来的羊的体格,拟出一篇本地养羊的得用方法来。要快!这写完了,众人看过,还得下镇村给人宣讲去才成。那地方多半没什么人识字,干发文下去可没什么用!   方伯丰一回家,灵素听了先乐,之后就皱起了眉头。   方伯丰便问她怎么了,灵素道:“这县太爷是不是在算计咱们家啊?怎么老拣些我们恰好知道的事情叫你做呢?要是不知道的,不晓得得费多少劲儿,他这可太鸡贼了啊……”   方伯丰听了这话,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如今这位大人确实同一直以来见过的“大人”们都不太一样,可这下属夫妇背地里说人家“鸡贼”的话,也不是很恰当吧。   忙笑道:“不是大人能料到咱们会什么,是因为我就归在农务这个口上,偏偏你又喜欢种地,又能耐大能进山,许多事情都没想到有人能懂呢,偏你就刚好知道了。要是大人真能晓得咱们都会些什么,也不用召集这么些人了,直接把你叫去不完事了?”   灵素方才自己说完就已经醒过闷来了,听方伯丰这么说了就在那儿笑。   这些羊还是她见群豺霍霍地太厉害,偷偷给弄来凡间的呢,该怎么养?她都养好几年了么!   说着话,就在那里掰着手指头一条条说给方伯丰听。方伯丰一听连羊受了风寒给喂什么草、若拉稀了用什么草药熬汤灌的法子都有,心里就认定不是她自己的能耐。一问之下,灵素就说是进山看谷大夫的时候,跟沿路村寨里的人学的。   反正那些村寨多半也都得她送了羊了,人家本来就养着些高山上的羊的,自然知道不少这养羊剪羊毛的规矩,她也借着别的村人的名义,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过他们,这两相一合,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也说不明白了,一笔糊涂账。   不过写下来却挺明白。这双羊镇从前也不少养羊,不过都是为了吃的多,这羊毛在德源县乃至山南道这一带都没什么产业,且那些羊都是薄薄一层直溜溜的毛,本来也不适合纺线织衣裳。同灵素赶下来的那群尖脸弯角羊不是一回事儿。   这是“真有神助”,没两天这东西就写完了,司里先过了一遍,拿去给知县大人的时候,方伯丰特地把灵素的功劳归在里头了。倒不是为了替自己媳妇邀功,他是怕自己最近这些活计因为得了家里人的帮忙,都特别顺遂,万一大人以为这农事上的东西到了他手里就活该都这么顺遂的,那往后万一来一个家里一家老小都不晓得的事情,不就糟糕么了?所以还是事先说明白了才好。   知县大人听说方伯丰的媳妇还没事往高山上去给那边的住家送盐巴药材,连连点头,又道:“要是往后你跟着我一路走下去,说不定也给你媳妇挣个诰命,拿一份朝廷俸禄,也不枉她这般热心受累了。”   方伯丰笑笑道:“她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把菌生板那边的收益给花出去,之前就说想要给贫苦人家看病的付一部分药钱,还说要叫那些娃儿们也能有钱读书进学去。倒不会觉着有什么受累的,更不会想什么诰命的事情了。”他只敢说菌生板,没敢说德源绒呢。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只道:“世上还真有你们这样的人!对了,那日你家娃儿来同衙门商议买卖的事儿,我还真见过你们家人了……你从前是廪生时候家业不兴,许多东西也图不上,如今得了这样的儿女,眼看着就财源广进了,你媳妇就没想买些丽川的首饰京城的脂粉之类的东西?怎么一心要把钱往外头送呢!”   方伯丰道:“我们家的穿戴都是自家做的,她确实不喜欢这些东西。她看那些簪子鬓花之类的,只说这明明只有六钱的东西,就扭个花样就要卖一两半,这买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家里的衣裳也是,除了娃儿们小时候,我们大人的衣裳都是一抹光的,也没什么刺绣织花的东西。以她的能耐这些都不算难,只是她觉着那些都没用,便都省了。”   知县大人听了便笑起来:“要是这世上一半妇人同令夫人一般,那得少了多少养人吃饭的行当!男人们挣的银钱又怎么花出去呢!”   方伯丰心说你这话跟我儿子说的一样!不过这话我就不同你说了……   等方伯丰一走,知县大人缓了神色,从边上抽出一张纸来,又开始一笔一笔不知道写些什么。   夫人遣人来请他过去用饭,他才回过神来。   这知县家里吃饭规矩是不说话的,等都用完了饭,洗手漱口,另端上茶来,夫妻两个才换了地方坐下。   知县大人就把方伯丰方才说的话告诉了夫人,叹道:“这方夫人也是个奇人。我们家里说起来,这娶媳妇都是一门大学问,为什么?这女人家一闲了就容易事儿多……哎,哎,你别走啊,我又不是说你!啧,我也不是说天下女人都这样,就是说啊,一不小心万一娶进来一个这样的,不是麻烦嘛!到时候搅得一家子都不安宁。   “这方夫人可真是的,家里也没见住上大宅子,儿女还这么小,也不说给攒点家底……当然了,他们家这孩子估计也不用攒什么家底了,一不小心都是我在给他们攒呢……言归正传,又不好首饰装扮,也不催促夫婿仕途精进,倒是整天琢磨些我们家老太爷琢磨的事儿,你说怪不怪?……”   知县夫人道:“所以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更该警醒才是!若是你们都做在前头想在前头了,就不用我们女人家这么费心了!如今都要我们这些‘闲了容易多事’的女人家替你们操心,你那俸禄拿得亏心不亏心!”   知县抿抿嘴,心道:“我还没说女人家小心眼记仇,抓住了就不放,还喜欢翻旧账呢!”   当然这话他也不敢说就是了。   把方才写的东西拿出来递给夫人看,又说道:“别的不说,这位方夫人说的两样事情,还真是民生要紧的两样。一个医药,一个读书。医药这么些年官药局都在做,没什么大的能更改的地方,除非能出来一个什么更便宜好用的治病法子……不过这样事情,靠我们一州一县是做不出来的。倒是这个读书进学的事情,我也正琢磨呢。”   知县夫人接了过去看,又心里默默算了一回,问道:“这官帐上的银钱可够?这开学堂可不是开河,一回功夫下去,往后三五娘疏浚一次就成了。这是一年一年都得砸钱的,你别看如今这又是绒料又是新板材的挺热闹,这些东西没多久就有人学了去了,到时候咱们就不是独一份的买卖了,未必还有这样的收益。”   知县大人笑道:“你不能只看如今冒出来的芽,得看我这张罗的地啊!这地拾掇好了,往后这样的芽只会越来越多。而这读书进学这一条,就是我这整地里头最要紧的一环了。”   知县夫人点点头道:“话是不错,若是识字的人更多了,自然这民风都会好起来,读书知礼了么!”   知县大人道:“还不止如此,”又把上回方伯丰说的那个“因贫愈贫”的道理说了一遍,才缓缓道,“想想也是。这爹娘一辈子就会干这么点事情,每日忙碌为着糊口。娃儿们从小就得学会帮着大人做事,等可以干活儿多半也就跟着大人们做的事情做去。这不是又进了同一个模子了?   “爹娘没能耐教他们,就得学堂里教才成!我们国朝历代都重修书,连一地的县志都是连代增改的,什么种植饲养上的事情,也有许多的书,可这书得看得懂才成呐。如今县里还好,要是一些农务上的事情往镇村那一带去,就麻烦了,没多少人能看懂。交给当地里长,叫他寻人念给人,又能来几个听的。更别说这许多事情听一遍未必就记住了,下回忘了想再问问,寻谁去!”   夫人道:“果然要紧。倒也难怪那位方夫人有这样想头了,想必是农务司在这上面没少吃苦头。”   知县大人还顾自道:“虽则进了学堂的也未必就都会用心读书,毕竟这读书学本事,中间总是枯燥伤脑筋费力的时候多。不过总会有愿意下功夫的孩子,这学堂开起来,就算给他们另开了一条路,只要自己愿意吃苦,就能跳出之前说的那个怪圈了!”   夫人道:“官府能做的都是大面上的事情,机会给了,到底如何还得看各人。这主意挺好,我看你赶紧操办起来吧!”   知县大人道:“嗯,只是这么一来,本官的衙门就不能修得比神庙高了,可惜,可惜!”   夫人也早习惯了这位一句上一句下的劲儿,不过念在他今天真用心做事了,到底还叫人给他换了盏热茶来。 第318章 缓急之间   县里要打算开官学堂的事情,先在衙门里讨论起来。这样的事情在国朝各处也陆陆续续出现过,只是多半坚持不了多少年便不了了之了。   一个是一县财力有限,或者能有二三十年鼎盛,之后因为各样原因便渐渐衰落了,这官学堂自然也办不下去了。另一种最初有当地世家支持的,之后若同官府有什么龃龉,这学堂的出资就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里头只要有几个退出的,剩下几个无力支撑,便也只好作罢。   如今听说县里也要弄这个,众人都觉此事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如今几样新东西一出来,眼看着十年八年的好日子是看得见的。账上并不缺钱,加上这也算一个显眼的政绩,若是有几个通过学堂考上科考的,那这一县主官的官声就跟着天下皆闻了。   只不过一般这一地官帐充裕了,多半都先紧着县衙前后的修缮等事,或者还有借些别的事情给府衙送好处的,都是糊涂账,总有抹过去的法子。德源县的县衙在这山南道里算起来大概连中等都排不上,这位是京里来的世家子,还当准定要先忙这一头呢,哪想到却料错了,看来这上官的心思还得再摸摸才成。   灵素从方伯丰那里听说了这事儿,皱着眉头道:“那我做些什么呢?”   方伯丰失笑:“这事儿刚开始商议,这同做什么营生的事情还不一样,许多细节得反复斟酌,没那么快。若是真的成了,按着规矩,多半也会接世家大族的入资。咱们虽不算什么世家,要想往里头入钱难道他们还不接?”   灵素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方伯丰又想起一事:“只是咱们这些收益都是娃儿们谋来的,这要花出去了,不用同他们商议商议?”   灵素道:“都会同他们商议的。不过湖儿说了,要用在什么地方我们做主就好,他们赚进来不过是为了保证咱们家不会落入窘困度日的地步。”   方伯丰呵呵笑起来:“说出去都叫人难信。”   灵素道:“是啊,这都叫我想起沈姐姐养的猫了。它大约是看沈姐姐整日什么也不干,怕她没钱会挨饿,得空就给她带耗子回来,闹得沈姐姐隔三差五要惊吓两回。可毕竟都是为了她好,怕也只好受着。”   方伯丰听了大乐。想自家两个大人,一个在衙门里吃着皇粮,另一个一身的本事,说上山就上山说下田就下田的,竟然引得自家两个小娃儿担心会过得窘迫。到底是他们两个不懂事,还是太懂事?说不明白。   之后灵素除了不时跟方伯丰打探那学堂的进度,就全身心投入到医药这块上去了。连着往平湖崖跑了几趟,谷大夫都看不下去了,对她道:“我晓得你有功夫,可你这上蹿下跳难道不花力气的?都是在用你的精气神啊!有什么要紧的一气儿都说了,叫我也好好琢磨琢磨,等下个月你来了我们再细说不好?”   灵素觉着自己虽然不累,不过到底是个肉身,做太过了也不好,便把自己想的都一气儿说了。谷大夫听说她为了医药费钱的事情,真想要钻研出一个不用药的法子来,便笑道:“那敢情好,到时候头一个就教给我吧,我们这山上就差些药材。如今是有你每个月上下给送来,等过两年,你年纪也大了,我们还不晓得指着谁去呢!”   灵素忙道:“您放心吧,我相公说了,这武功都是年纪越大练得越好的,等我老了,没准一踮脚尖就上来了!”   逗得谷大夫直乐,如今老太太挺盼着灵素来这里的。主要是能听到许多下头的事情。自家那老头子,人虽在山上了,每日也不少活计要做,可是心里还惦记着山下的事情。如今听灵素说又是绒料又是新板材的,还有各样行当都兴旺起来,原先在家的女人们都有活儿干能挣钱养家了,日子都越来越好过,老头子听了晚上都得多喝一盅。   她当大夫这么些年,晓得这人要心里舒坦了,身上别说没病的,就算有病都去了一半了。这灵素能不时带些叫人听了高兴的消息上来,真是大好事一件。   隔了一阵子,灵素又上去,说了许多下面的新鲜事,就又开始磨着谷大夫要问治病上的事情。   谷大夫笑道:“那日你一走,我就把那些医书都翻出来看了。你说不用药的,倒也有用香味熏的,也有拿热的冷的东西敷的,可都是单对那一种情形有用,要想拿这个治病救人可没什么戏。我后来想乏了,我闺女过来给我揪眉毛,叫我想起来了,这个说不定你听着也有用。”   “揪眉毛?”灵素的眉毛都拧起来了。   谷大夫看着笑道:“不是不是,是这样!”说着话那自己的手比划上了,就是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块儿捏自己眉毛那块的皮肉,往上提一提这样子。放下手来笑道,“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事儿了,我看书看病累了,觉着头发晕,就叫她过来给我捏捏眉毛这块儿,就能松快点儿。你看看,这是不是一个不用吃药的法子啊?”   灵素听了眼睛一亮,又叫谷大夫再试试,她说话时候就用神识探上了,却见这一揪正好揪到了几个小光点上,之后那边的光流就顺畅了些似的。高兴得以拳击掌道:“太好了!太好了!”   谷大夫看她的样子乐道:“你身上有功夫,对这身子筋脉的感觉比寻常人都强。你们练武除了除暴安良,更有一用是强身健体。既然练武能强身健体,你要琢磨什么不用药的治病法子,不如从这个上头想想去。治在病先,就别让人病入膏肓了再说去治,那就已经晚了!”   灵素这会儿心里已经有谱了,听了谷大夫这话连连点头。   谷大夫看她神色,笑道:“有眉目了?那可好,我可等着呢!你也不必着急,这要往人身上招呼的,宁可慢点,稳妥最要紧。还一个,你虽然自己是十全脉,不过也不能什么法子都往自己身上瞎招呼,记住了没有?大不了往后你上来,我同你一块儿试。至少这样我还能顾全顾全你。”   灵素笑着答应了。又在上头蹭了顿饭,帮着村寨里的人做了些杂事,才撂着蹦下了山。   结果到了家里,听说七娘今日寻自己来了,第二天便又跑去永乐坊问七娘寻自己何事。   结果七娘也问起她那医馆和药铺的事情来,灵素奇道:“你不是说我那些都是瞎整的么?还有,你不是要忙在府城里开大连店的事儿?”   七娘道:“就是因为你那些是瞎整的,我才要问问你如今的打算呢,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不能。”   灵素就把自己如今正同谷大夫一起琢磨强身健体的法子之事说了,又问一句:“你不是要忙着……”   七娘白她一眼止了她话头道:“那个我打算等等再说了。”   灵素“哦”了一声,不过想到七娘做买卖向来顺遂的,又想起之前齐翠儿几个说什么“府城可不是小县城”的话来,疑心她吃了什么亏了,便又问道:“为什么呀?”   七娘挺惊讶看她一眼:“唷,怎么如今对这些也上心了?怕往后给人送药钱不够花是吧?”   灵素一乐:“那府城的买卖又同我没干系……”   那是几个府城的高门夫人来请的七娘,连沈娘子都没干系,更别说她了。   七娘一笑:“那可说不准。”见灵素眼睛睁大了,赶紧往别处扯,“哎,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先缓缓去府城开店的事儿么?那是因为……因为你啊……”   灵素眼睛瞪得更大了,惹得七娘噗嗤乐出来。   笑够了,伸手拍拍她,“别急,你听我说,我可不是逗你,真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了琢磨,才这么决定的。”   灵素趁空赶紧问:“我说什么了啊!”   七娘自想了会儿,叹口气道:“上回不是说那些贫苦人家,因为满脑子都是缺银钱的事儿,所以旁的事情都考虑不上了;眼睛也只能盯着今日能挣几个银钱上,明儿后儿的日子都想不了了;这都不是他们有什么过错,只因身在那样的人家,就那么长起来的,过着那样的日子,才会如此的么?换句话说,换了旁的哪个人,叫她投身到那样人家,长成了也多半就是他们的样儿了。   “我回去就一直琢磨这个话,越想越真。这人呐,都是被限在一个壳子里头的。我们看那些贫苦人,觉着他们不为长久着想,日子过得不够高明,反过来我们是不是也一样呢?我们看不到自己的限制所在,就像他们觉着自己的日子只能如此一样。   “我就往我自己身上想。——银钱如今倒是不缺了,可我也有缺的东西啊,缺什么?工夫!真是一天到晚大大小小的事情,脚店的、填塘楼的、城外静心苑的,加上这米市街上的连店,正打算要做的女人家能去的钱汤,还说今年要往府城开连店去……走路坐车吃饭睡觉,干什么的时候脑子都不得消停,事儿是一件接着一件的来,好像都没个能干完的时候。   “我忽然想到,我这样子,同缺钱的贫苦人有什么不同?难道我就不穷了?我也穷啊,我穷在这一天的十二个时辰上!不瞒你说,这多半年来,我对畅儿都发了几次火了。因心里记挂着事儿,又想督促他读书,结果督促他读书的时候他要是不认真,我就越发火大,心想我是停了那么些事儿特地来陪着你的,你就这样给我读书的?!明明本来不至于的事,也叫我发好大一场脾气。娃儿也吓得够呛,越发没心思读书了,尤其见我问起,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   “不成了,我觉着我得歇歇了。这银子又挣不完的,可自己这心性要是被挤成那样,那耽误的事儿可就大了。结果歇了这两天,我越发觉着那府城的店不忙着开了。我之前赚钱的几样买卖,都是那时候没事闲溜达的时候早就在心里想好的。可这两年咱们县变化太快了,我只顾着忙这些产业,都没功夫抬头好好看看现在的情形了。要在这样下去,下一回的潮头就得把我甩下去了!   “所以啊,我就预备索性都缓一缓,不能叫这忙上加忙的日子再这么下去了。这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来问问你医馆和药材的事儿咯。”   灵素听完了,犹豫着道:“先不忙了?没事么?我听他们说着事儿都是多干多明白的,你这么干呆着就能明白了?”   七娘瞪她一眼:“傻了吧?这要紧的不是经历了什么事儿,要紧的是你能从这些事儿里学到什么。你看现在县里的事情,不是谁都明明白白看见了么!可这些事儿意味着什么呢?这根上是什么缘故,这个缘故接下来又会怎么长呢?嘿,把里头的东西都看明白了,才能说选什么路走。这什么都看不明白,就满嘴胡咧咧这个好那个错的,这叫选?这叫撞!撞墙的撞!”   灵素看看她,耸耸鼻子不说话,心里却想着:“我、我不跟凡人计较,哼……” 第319章 一笔钱   德源县这阵子确实跟夏日的天气似的,哪儿都嗡嗡嗡似的热闹,什么都在催着大家使劲儿长。机灵的先寻着缝儿了,胆子大的就半赊半借地先把买卖张罗起来了。要寻人手,左邻右舍先问问,只要能干自己这活计的,什么男女老少一时也管不上了,先开工了再说吧。   来往德源县的客商也越发多了,许多从前只在康宁府里打转的也愿意顺路过来瞧瞧。结果一看就看住了,——这地方的稀奇东西太多了!   那什么跟刀子割嘴似的口味,偏还吃了真叫人上瘾。几十种颜色配料各异的德源酱,只有你想不出来的辣,没有你尝不到的辣。酸辣、糊辣、甜辣、鲜辣、麻辣……甚至还有五味杂陈的“一生味”,——据说是位在状元坊里住了好些年的老廪生所创。当然人家现在早凭这一锅酱,从状元坊里搬出去了。   还有就是数不清的稀奇料子,这同丽川那边的还不一样。丽川是拢共哪些有名气的品种,一个品种都不少织行在做,问起来都有名有姓的,过个一两年推陈出新,多半也都是织行里的领头羊们所为。   这里可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许多都是小作坊自己琢磨出来的,至于这东西到底放市面上去能值多少钱,他们自己心里也没数。所以在这里选货找货,那是真的在淘宝了。若是眼光准的,先把一个俏货给包圆,这一笔说不定就能抵大半年的收成。   再有那拿着两根长针直接织衣裳的巧妙手艺,别处也没见过,这线不都得上织机才能成东西么?哪有不消裁剪就直接出来衣裳的!   最叫人心里上火的就是那种奇怪的板子,又轻又结实,还不怕水不怕火的,天呐!这东西只要能装上船,自己有八百种法子叫它卖出高价儿来!可谁也不傻不是?谁都晓得这东西容易挣钱,谁不想赶紧多囤点儿啊!   偏这些东西都是官行的,光说抬价还没什么用。还有这地方听说因为有个神湖的缘故,人都胆儿小,这当官的也比许多地方死性,给钱给东西都不太敢伸手。托人情卖面子也得等等看,毕竟谁家也不是只有一门亲戚的。你托了他三姑妈去说情,人家还认识他七舅姥爷呢!   且大概这县里各样的行当太多,小作坊雇个三五个人,大的织行工行能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这人都干活挣钱去了,这日常过日子路子也跟着变了。   这里不仅有大酒楼大饭庄子,还有密密麻麻的小馆子小饭铺,有的人家连个店面都懒得弄,就在自家门口挑个幌子,就算开张了。走进去一瞧,就跟走亲戚似的,里头两三张方桌,每天的菜色不一样,端看主家今日买到了什么食材。自然也没办法让你敞开了点,就看上头牌子吧,三四样饭菜,小菜自选,要喝酒的自己隔壁打一提去。   这些小馆子不止开得随意,他们还管送饭。作坊里面的人手里忙得出不了门的,就遣个半大小子过来说一声儿,要几个饭菜,都要什么的。一会儿店里忙得过来就店里送去,店里忙不过来就往外头喊一声,自有小子们过来帮忙。一趟给个几文钱也罢了。   方才说的这些在街上晃荡着等人差遣的小子们,从前也有,都在高楼街附近,帮着给酒楼里吃饭的大爷们往家里或者哪里传口信跑腿的。如今可不得了,好似这县城里哪儿哪儿都有他们似的,七八、十来岁的小小子小姑娘,腿脚灵便嘴巴利索的,连玩儿带跑地就把钱挣了。大人们还给专门取了个名字,叫做“公差小子”。大家都能使唤的“当差”,不就是公差了么!   这公差小子的行当一起来,大人们和小孩儿们都挺高兴,一个要遣人的时候不犯难了,另一个满街瞎跑也不怕会被训了,真是两全其美。却有个人老不高兴的,谁?县太爷啊!   县太爷看着坊业司的五日一报,指着公差小子那事儿对夫人道:“瞧瞧,就这样,往后我那学堂可就越发难开了。”   他之前就想到若是开了学堂,有的娃儿不爱读书,嫌累腾不好玩儿,还有些家里的大人恐怕也不乐意。这六七岁的娃儿在贫家就能替力做些事儿了,白去学堂里呆着做什么。更大的就更该打算寻点什么差事,弄点什么东西去街上卖了,估计更不高兴送去学堂里。   所以按着这个,他打算叫学堂里管一顿饭,这去了学堂就能省下家里一份口粮,只怕就能多说服些人了。   “可这下好了,这又多了小娃儿能干的营生了。一顿饭只怕抵不过他们如今一天跑腿能挣的钱呢,唉哟,头疼!”   夫人也没什么法子:“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的,唉,你也不要太发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学堂开起来,再给他们讲道理。这知道好歹的总是多数。话说回来,要真是有人怎么都不听劝,就觉着要那么着才好,那就索性随他去吧。反正说到头也是他们自己的一辈子。你又不是想要用这个捞政绩求功劳的,还就要在个数目字上做文章!”   知县大人叹道:“这事儿费劲巴拉做起来了,结果效果就一半,那总不是个法子,还得想辙啊!”说着在那里半眯着眼睛望天。   夫人只叹:“天要帮人,还得人伸手呢。自助者天助不是?难不成你比天还厉害呢!差不多得了,老太爷也不会那么不近情理。”   知县大人一下子坐起来到:“哎?你不提我还忘了我们家还有个老太爷这事儿呢!”   夫人听了只白他一眼,懒得再多说了,心想真是天儿刚热呢,要等天冷了进年关了你就想起来年夜饭的厉害了。   这德源县的热闹,委实叫不少人挣上了钱,衣食住行,有钱了先把自己拾掇拾掇。灵素走街上,听人跟自己打招呼,一抬头都没认出来。   二牛笑道:“婶子不认得我了?”   灵素看眼前这个穿着罗袍,配着香囊的后生,笑道:“这一打扮,猛一看见还真认不出来了!”   二牛跟着乐。   站住了闲话几句,灵素听说他现在还在码头上做装卸的活儿,便叮嘱他当心在意着点儿,莫要受伤云云。二牛笑道:“没事的,婶子,我力气大着呢!从前没那么些活儿,如今天天有大船来往,我们干不完的差事。今儿空一天,一会儿打算去府城逛逛。”   灵素看看县里那只报时的大公鸡道:“这会儿要赶去府城,恐怕到那里就下晌了。一天可回不来。”   二牛笑道:“我们今天不回来,要去那里听戏,晚上到处逛逛去。到底是府城,比咱们这里热闹多了,那里的戏班子都不会来咱们这边演的。我去了好几回了,都熟了。”   正说话,边上又有两个看着挺魁梧的后生汉子,也都穿着罗衫绸袍的,招呼二牛赶紧走了。二牛便跟灵素别过,急匆匆往那边去了。   灵素走着就到了码头馆子,跟陶丽芬忙活的时候说起早上看见二牛的事情。陶丽芬道:“知道,现在这边码头上干活的专有这么一群人,人都管他们叫‘莲花大少’。冬日里的绸缎衣裳一时恐怕还置办不来,不过天儿热了,纱罗的还能买上两件。闲时就穿起来,手里拿个扇子一摇,还当是从状元坊里出去的。”   灵素听这话就想起从前也有人这么打趣过闵子清,如今齐翠儿一个人单过好似也挺自在,不晓得那位大少又是何样情形了。   她这里出神发呆,边上的大娘接了话头道:“这都是没人收管的缘故!有几个钱全往这些没要紧的地方使去了。这一身的疙瘩肉,脖子上的筋都梗着,穿个罗衫纱袍的像样子不像?还有这衣裳,能穿几回的?他除了一把子力气又还有什么?等两年扛不动这么些了,哭的时候拿着这罗衫擦眼泪鼻涕倒好使,不磨人!”   另一个大娘笑她:“老货!人家年轻的时候爱穿件好衣裳怎么了?这年轻的时候不穿,都攒着钱,等到老了倒是有钱了,那穿着还能好看么?!这叫做‘花开堪折直须折’,‘今朝有酒今朝醉’,戏文里天天唱,你怎么就学不上一句儿呢?!”   先时说话的大娘哼一声:“有他们哭的时候!”   这里陶丽芬同灵素刚把一拨客人伺候走,姚瓦匠带着杏妮儿来了,送来了一提篮的鱼干。都还有些湿软,收拾得挺利落。   陶丽芬对灵素道:“这是杏妮儿弄出来的半干鱼,又有咸味,烤一下或者煎一下都极好的,吃饭下饭,喝酒下酒。我们都卖了一阵子了,忘了同你说了。”   杏妮儿笑道:“这法子我还是跟婶子学的呢。”   灵素看看这鱼干的样子道:“这不是晒的?”   杏妮儿点点头:“是烘的。”   灵素眼睛亮了:“是那个烤窑?”   杏妮儿笑着点头,姚瓦匠道:“当日非要我在自家也砌一个,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忘了。”   陶丽芬抓过杏妮儿的胳膊给灵素看:“这丫头,都给自己烫到了!”   灵素看上头两道红痕,也跟着心疼:“那个一烧烫了,里外头热得很,你能有多少力气?放进取出的时候千万要当心。”   杏妮儿红着脸笑道:“最开始太着急了,我怕把鱼给烘坏了。结果急着拿出来又给掉下去两条,越急越乱。不过后来就好了。婶子我现在看着这些烤好的鱼干,心里高兴得很,这都不觉着疼了!”   灵素跟着乐,这滋味她最清楚不过的了,陶丽芬则揉揉杏妮儿头顶,叹气道:“傻孩子!” 第320章 长久打算   大娘们又打趣姚瓦匠现在是真瓦匠了,满县城砌火炕去,赚的银钱自家屋里都快堆不下了。   姚瓦匠也早习惯了大娘们打趣自己,如今他在村里待久了,又同邻舍不少来往,一起做活儿的也都是本地人,竟也很能说几句德源县当地话了。他还叫杏妮儿不要整天忙着家里做事,多出去同村里的小姑娘们一处耍子,结伴往城里去玩玩也好,杏妮儿的本地话比他的还地道。   灵素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草来,揉出汁水,加上一点盐巴,给杏妮儿敷在烫痕上,嘱咐她这两天别太使这胳膊,怕上头的皮收拢来的时候,一挣蹦给挣裂了。那就更要吃苦头了。   杏妮儿都点头记住了,灵素又另外拿了个罐子给她把剩下的药汁子放里头,叫她拿回去晚上自己记得擦。天热了,这草药也搁不住,明儿还来这里,她另外再给她弄。   杏妮儿笑道:“婶子,我没什么事儿,从前比这厉害的还有呢。”   说起来才晓得,她娘在她很小时候就去了,家里也没什么人能倚靠,他爹不受祖父母待见,她也跟着受冷落。有一回自己倒水,力气小,都给撒脚上了,也没人管她。自己把脚伸进冷水罐子里凉着,姚瓦匠回来时候她都已经哭哑了。就从那时候起,姚瓦匠铁了心不在那地方待了,去拜别了教自己泥水技艺的叔公后,把自己能处置的东西一卖,就带着杏妮儿跟着船沿河南下。   断断续续三五年,总算在德源县扎下根了。   陶丽芬听了这些事儿,一个劲儿摩挲杏妮儿,心疼得不成。   灵素心里却想着:“原来这爹娘不喜欢自家儿女的事情还挺多的啊。怎么这地方一说起来都是‘儿是娘的心头肉’什么的。嗯,往后我得给湖儿同岭儿好好说说这样的事情……”你可说这些干吗?再说你们家自己不就现成的活叔公祖父么!   杏妮儿倒不觉着如何难过,还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做鱼干的事情。   陶丽芬问姚瓦匠:“你如今还有空儿去逮鱼?妮子做鱼干的这些鱼都打哪儿来的。”   姚瓦匠道:“出船打鱼的功夫是少了,不过偶尔有空还去一趟,别的地方也不去了,就去文山岙那里。那地方鱼多,回回都不走空的。另外就是编的一些鱼笼寻地方放了,晚上放下,早上收回来,多少都有些收成。”   陶丽芬道:“往后鱼多了就直接拿我们这里来好了,我照着集市上的价给你们算。”   姚瓦匠忙道:“并不是为了可惜这些鱼才叫妮子受累的,原是她自己急着要涨本事,央告了我好一阵子,才只好叫她试试。”   陶丽芬忍不住又摸摸杏妮儿的头顶,叹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自己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出来的,嫁人生子之后更吃苦了,如今见这小姑娘这般知事贴心,却又这般吃苦受累的,这心里就百般的不忍。   大娘问姚瓦匠:“你这往后什么打算?如今是真的瓦匠了!你会砌火炕,那会不会盖房子?如今许多人家都盖楼呢。这边上三家里有两家起了楼,这剩下的一家就不好过了。想要出风晒太阳,就只好也跟着盖楼。这是逼着人花钱使银子呢!你要是能盖房子,这又是一波买卖!”   姚瓦匠笑笑道:“会倒是也会,不过这个会的人多了,要寻活计倒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其实如今这火炕砌的人家也少了许多,估摸着再做一阵子也没了。”   大娘乐道:“那可不是么!刚开春那会儿都还记着之前冻得慌呢,见你那里有这样的好东西,自然都抢着往自家屋里搭。如今是越来越热了,别说做活儿吃苦,就是想一想那个火炕的热,心尖子上都要长痱子了!谁还要寻你们做这个活儿?!”   另一个大娘道:“不过等秋里一过冬,没准又该想起你们来了!”   几个人听了都乐,灵素觉着稀奇,这人想事儿还跟着季节走呢。非得等天冷了才想起要取暖的事儿来?倒是应景,可是不赶趟了啊!   姚瓦匠笑笑道:“我正琢磨这阵子闲了就请人在边上挖个鱼塘,往后养鱼用。”   大娘们一听都来劲了:“挖鱼塘?那不是又得买地?啧啧啧,真是趁钱了!”   姚瓦匠笑道:“我们住的那地方本就是村沿上了,边上的不是好地,就是不知道挖起来费不费劲。要是乱石滩子,作荒地买了价钱倒是不贵,税也低,就是万一底下全是大小石头块,这挖塘的人工可就没底了。所以这事儿还在琢磨。”   大娘们见他不是说笑,便道:“你还真想养鱼啊!咱们这里倒是湘泽和大圩那边不少养鱼的,那也不是挖的塘,都是天生的水泽,一家围一块,就算归各人的了。你这还得挖塘,又是一份钱,还不如自己到处捉捉算了。反正那文山岙就是你的了,这县里是没人敢去的。”   姚瓦匠笑笑不说话,陶丽芬问道:“怎么想着要挖塘养鱼了?”   姚瓦匠才答道:“这回给人砌火炕挣了些银钱,只是这差事也不是常年能有的,就琢磨着用这点钱做点什么事儿,最好能成个稳当的买卖。我也没别的本事了,就捉鱼养鱼这块还懂点儿。现在妮子弄出来这个鱼干不错,不过捉来的鱼说不好,一回不定多大的,什么品种的,要一窑烘起来还挺费事。   “有时候逮得多了,想要寻个地方养也不成,只弄几个桶,大些的鱼就放不下了。我想着要是有个鱼塘,自己捉来的鱼也能放里头,弄些鱼苗来养,一拨拨出鱼大小也匀净,多少心里也有个数,这要做鱼干也是个长久买卖了。   “你不是说找准一样事儿一直做下去就能成么?我如今也咂摸出点这个味道了。县里人越来越多,往后这野河沟浦里头的鱼也没那么容易捉了,还不如趁早自己养起来。到时候也该有些经验了,正好自己养鱼卖。”   陶丽芬听了笑道:“这么听来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俩大娘相视一笑道:“这名师出高徒,还是东家说的道理通透,姚瓦匠也有心,这才成呢!”   姚瓦匠笑笑不说话,灵素却拉着杏妮儿道:“我再教你一些旁的侍弄鱼的法子,趁早离了这些火啊刀啊的,咱们说些简单好做的来做。”   杏妮儿笑了:“婶子,要是都简单好做的,人家一看就学了去了,就做不成长久买卖了!”   灵素乐:“你一个小娃子,说什么长久买卖,你要这个长久买卖做什么!”   杏妮儿眼睛亮亮地道:“能有个长久的营生做,就踏实安稳了啊,就能跟寻常人那样过安稳的日子了!”   陶丽芬听了忍不住又去摩挲这娃儿,灵素心里也是一叹,——这世上有多少人费心尽力地就是想要谋一个安稳日子,却都不容易得的呢!   晚上回去说给方伯丰听了,又道:“我在想,二牛这阵子大概也真挺挣钱的,杏妮儿爹爹也是这阵子到处给人搭火炕赚了一笔钱。这人得了钱之后怎么花用是不是也是个学问?我看丽芬说姚瓦匠的打算,就觉着挺在理的样儿,说二牛那些事儿,就跟说笑话似的。不过这各人挣钱各人花,旁人也没话好说就是了。”   方伯丰静静想了一会儿,才道:“各人挣钱各人花,这话是不错。只是这世上的事情,许多都是前后关联着的。二牛若是知道挣的钱先别这么急着花销了,留下来攒一攒,换个地方用去,往后的日子能变成另一个样儿,或者他就不会这么给花掉了。可是这事儿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他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么挣这么花的,且在这个圈子里头没准还有自己的好坏攀比,那就更没有底了。   “姚瓦匠年岁可比二牛大多了,不过倒也不是说年纪大的就一定多知道事儿。姚瓦匠是吃了许多苦头过来的,又带着个闺女。你不是说那小姑娘都一心盼着能过上安稳日子么,加上你之前也见过他们从前住在棚户林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的日子。这人吃过苦了,吃够了,再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之后能有丁点机缘,都好好把握住了,一点一滴把长久的日子往好上头过。所以你看他现在挣钱的花法,都是为着往后的日子能更舒坦,能引来更大的利息的。   “相比之下,二牛的花销就同今后的日子干系不大了。哦,也说不准,也许换身好看的衣裳,能给自己找个媳妇?那倒也说不太好……”   灵素就想起齐翠儿当日打错了主意破口大骂的样子,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若是姑娘就看上他那身衣裳,那衣裳换了又怎么办?不是又得后悔?这个说不通。”   方伯丰看她那样儿,笑道:“我们说要多给世上添有用的东西、好用的法子,这就是尽力了。可是这天还不救懒汉浪荡子呢,你想那么多也没用。路就在那里,他不走,你急也没法子。人生下来,爹娘教养是一道,之后能遇上什么世道又是一道,可这些都在外头,根子在自己。   “要不怎么一样世道相近家世出来的人,过个十年八年境遇就差出天地来了呢?更何况,就算有善人要做好事,想帮人,这善人也不过活一辈子,一天也不过十二个时辰,干什么不拿去帮那些能帮的、听劝的,却要一再浪费在这些连自己都不愿意替自己打算多想想的人身上呢?!”   灵素道:“你说了,他们这样的是不晓得钱还有别的什么花销法儿,那要是上了学堂,知事明理了,是不是就好了?”   方伯丰看她的样子,到底还是直说了:“这读过书的,乃至考上廪生,过了科考典试的,这一辈子就一定过得顺当了?世上还没哪个法子能管所有的人啊。要是有这样的法子,这世上也不是如今这样儿了。”   灵素刚要感慨做人真难,就听边上一个声音道:“这做人的学问大了去了……”   再看方才明明睡着的俩娃儿,这会儿拉着手,一个正给另一个语重心长地说这话,另一个则使劲点头表示附和。   灵素抿嘴不说话了,方伯丰却倒抽一口凉气,幸好方才只是坐而论道啊! 第321章 劳心财   苗十八人回来了,还是忙得很,这日终于得空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   湖儿的事情他都知道了,里头还有灵素的胡闹,不过他也没觉着娃儿的能耐就非得白给才算合道理。只是担心湖儿小小年纪就做成了许多事,难免又会听到许多夸赞乃至奉承,怕他因此歪了性子,到时候长大了反倒不成了。   他私底下同方伯丰和灵素说了这个担心,方伯丰也正有此忧,如今农务司那头一说起湖儿来就都夸得跟神仙一样了,只说是个神童云云。其实湖儿迷糊的时候也不少,他不过是比寻常孩子更爱琢磨事儿罢了。   比方说这回这菌生板,实则是岭儿弄出来的东西。不过岭儿就是闹着好玩儿的。落到他手里就不是了。他能想尽法子去测验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特性,最后又发觉要用到实务中去尚有哪些不足,还能想法子给它改进。寻常娃儿再好玩的事情,也不过玩个一天半天的就丢开手了。他这个钻劲儿确实挺个别。可你要说他真是神童,什么都懂,那就太过了。   最后苗十八道:“咱们自己也得在意着点儿,当着孩子的面,少夸他。旁人家要夸得太多了,回家了也得给他醒醒神,叫他晓得那些话不能都当真的。”   这回聚齐了吃饭时候,苗十八问起今日玩的什么学的什么可高兴不高兴的话。   岭儿就说了:“今天哥哥又被人说‘好腻害,好腻害’了。嗯……”   问是什么事儿,却是一个认字的什么东西,湖儿本来就认得的多,自然比许多孩子都厉害。岭儿这么说着,面上也很不以为然,她如今也认得的不少了。湖儿更是一脸的淡然。   方伯丰便道:“湖儿确实学了不少东西,又想出许多点子来,大人们自然会夸几句,只是自己却不可骄傲。毕竟学会的东西都是从前的自己学的,今天如何,明天又如何?对不对,人都在长大的,咱们今天会的东西,明儿人家也能学会,若是自满骄矜了,可就把往后的自己给耽误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湖儿道:“对,一不小心就叫别人超过去了,所以得更加奋发才成。七姨姨说过,读书的人说什么‘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则世上的事情,那件不是如此?我后来听了爹爹同娘说的话,才明白这个道理了。不是说你也在走就成了,你也在走,旁人也在走,人家走得比你快,就算你再走,比起来你也是倒退的。所以这就叫做‘不进则退’!非得你超过所有人才成呢!”   方伯丰听了这话拿眼睛看自家老丈人,那意思是说,——这好像也不太对吧?咱们也不是想教成这样儿吧?   老丈人吸吸鼻子不说话了。为什么?因为老丈人之前在京城厨界横行江湖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老子天下第一,谁也别想跟老子争!   虽说上了年纪之后,经历的多了,看那时候的心思都要发笑惭愧,可年轻的时候就得有点冲劲才好嘛!老丈人不觉着这个有什么太不对的。反正存了这个心,骄傲是难了,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那就成了,算是达成最初的目标了。   方伯丰又怕岭儿觉着哥哥厉害,自己不成,又回头对闺女道:“咱们岭儿也有许多本领,只是人家不知道罢了。”   岭儿点点头道:“细呀,哥哥说他来就成了,我还是同发发草草打交道的好。”   方伯丰一看,得,这个也很不用自己劝。   最后听湖儿嘟囔了一句:“他们都是逗我们玩儿呢,以为我们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随便做点什么都夸我们。今天有个小哥哥自己吃完了饭,都叫大娘们夸了好一通。我才不当真呢!”   岭儿附和:“细呀细呀,娘什么都会啊,我们还有好多要学的呢。”   嗬,敢情根儿在这儿呐!   灵素仰起脸来,看看自家俩娃儿,想想自己会的东西好像确实不少,皱着的眉头一展开,笑着冲自家师父点了几下头。   闹得苗十八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唉,这人的命可真是没法儿说,自家这憨徒弟,嫁了个好相公不说,还养了两个人精似的娃子。往后也不消自己太操心了。正好如今外头事儿多,自己也未必能照料得周全。家里能都安安稳稳的,那就最好不过了。   方伯丰又问起燕先生和鲁夫子来,苗十八道:“燕先生这几日就回来了,夫子同夫人还得等一阵子。京城里的事情有些杂,他们又家大业大的。当日一抛走了,留了许多线头,都得慢慢摘。这人情啊,世上最难就这个东西了!”   第二天灵素就应了她师父这句话了。   因她如今平常不怎么忘米市街去了,胡嫂子想找她,之前灵素给她留了地脚了,她便抽空寻了来。   幸好这日灵素难得就在家里料理跟前那片小菜地,听有人喊门赶紧答应着,迎了进来坐下说话。   胡嫂子看了两眼灵素家的院子,不无羡慕地道:“这能种两垄菜可真是便当极了。”又看隔壁崔家起的小楼,再看看灵素家瓦房挨着草顶竹屋的样子,抿了抿嘴脸上有些迟疑。   灵素给端了茶上来,又细问起来,先说了一回如今的买卖,又说接下来要哪些米粮,各要多少等话。   说完了灵素拍拍胡嫂子笑道:“怎么样?那时候还这个担心那个担心的,我说没事儿吧?这不是顺顺当当做下来了么!这买卖你都照应惯的,有什么难处!”   胡嫂子也笑了,又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刚开始十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略眯一会儿,心里就咯噔一下想到哪件事儿上了,立时嗑冲都跑没了!还有两回,明明关门回家了,想来想去又想不起来到底铺子门锁没锁。愣又转回去看去!唉!我闺女都说我魔障了,从前不也是这么看店的?也没见怎么样,这一说自己顶下铺子,就吃不下睡不着的,心里老发焦!”   说完了又看看灵素:“东家,我可不是说从前不上心的意思啊……我是说……”   灵素呵呵乐起来,拍拍她的胳膊道:“我知道!上回衙门在金宝钱庄里头坐账桌的大爷还说呢,平日里衙门的银钱,几百两在手里进出也不觉着如何;自己得了十两银子,觉着放哪儿都觉着不安生。这明明是一样的钱,怎么又不一样了呢?都是一个道理吧?”   胡嫂子噗嗤笑出来:“还真是!要没经过这一遭,还真不知道您从前受的心累呢!这做买卖可真不容易啊。”   灵素心说这份情我领着有点儿不踏实啊。她就没因这些东西累过心!   坐了一阵子,又说了些闲话,胡嫂子就告辞去了。只是灵素总觉着她还有话没说似的,可又晓得她的性子,只怕问起来她也未必肯说的。   这日经过米市街,就索性转过去瞧瞧。正好几个娃儿也在,福儿见了灵素很高兴,直接唤灵素“婶子”。胡嫂子还斥她没规矩,让她喊“东家”。   灵素笑道:“如今这买卖都是你的,我算什么东家,叫婶子才合适呢。”说着话又从提篮里摸出几包糕饼来,递给边上俩娃儿道:“喏,我刚做得的,拿来给你们尝尝。还怕你们不在呢!之前你娘说你们俩出去跑公差去了。”   那俩如今同灵素也熟悉了,恭敬谢了才接过去,大的那个道:“正要去呢,方才回来喝水的,今天跑了好几趟了!”   灵素伸手摸摸俩人的小脑瓜,笑道:“真是辛苦了!天儿越来越热的,千万往树荫下走,别叫大太阳直晒。真热起来,大人还能给晒晕了呢!”   俩人跟着点头,又嘻嘻笑。   胡嫂子只管在那里让灵素,一会儿叫她坐下,一会儿又让福儿烧水,都叫灵素给拦下了。灵素也不问她,反拉了福儿到身边问道:“你娘最近有什么为难事没有?前儿她寻我说米粮的事情去,我看她忍着话没说呢。我晓得她那里准定问不出来的,还是问我们小福儿合适。”   胡嫂子听了这话面上一窘,有心要拦着自家闺女,可东家都看出来了,且当着人面这么做也不合适。只好给福儿使眼色。   福儿看看自家娘亲,笑着对灵素道:“我们家里住着挤,又热,铺子里上头两间房还空着呢,我们就问娘能不能搬这里来住。娘说到时候问问您的意思看,不过她回来我们问起了,她又骂我们……嘿嘿嘿,不知道您说的是不是这事儿呢!”   胡嫂子已经一脸羞窘了,还有些怒意,灵素就奇怪道:“这怎么话说的?!我这屋子不是都租给你们了么,那自然你们想干嘛就干嘛了啊。哪怕你们这会儿说不想做这个营生了,只要照付租钱,我才不管你们拿去干嘛呢!”   又转脸说胡嫂子,“这又干嘛还要来问我?敢是胡嫂子真糊涂了……”这话听得三个娃都噗嗤一声笑出来。   胡嫂子急着道:“唉,这哪儿能呐,这是东家的房子不是?东家自家都还没住上楼呢,我们怎么好先搬到楼里住的,不成话,不成话!”   灵素实在不晓得怎么劝她了,因她都不能理解这胡嫂子的道理都是打哪儿来的。   想了又想,只好道:“先前你寻我去的是我们在县城里的屋子,我们在自家山上还有处大房子呢,都是石头的,比这里不晓得要大多少。你哪儿用忌讳这个啊!”   胡嫂子听了想起来灵素从前是说过自家还有处山地的,便笑起来道:“您还同我说起过的,我给闹忘了!”   灵素便跟着道:“这里高燥一点,若是真有个风湿什么的,住这里来合适。这屋子都是一总儿跟你算的租钱,你算算一间屋子十天半月该多少的?你要让它空着,就是白往水里头扔钱呐!一个青钱,一个青钱地,每日介往水里头扔!”   胡嫂子听了嘴巴一抿,大概是想到那样儿了,手指头都快捏青了。   这时候福儿凑过去问:“娘,这下能搬了吧?”   胡嫂子脱口而出:“搬!”说完又觉不好意思了,只看着灵素笑。   灵素也只好笑着摇头。这人给自己定的规矩,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啊! 第322章 学以致用   转天灵素同七娘说起这事儿,叹道:“明明都已经租给他们了,胡嫂子空着的屋子里住个人还要来问问我,这叫什么话儿?这同我已经没什么干系了不是。”   七娘看看她道:“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当日说得好好的,结果你又生给人家起了个小楼,人家心里就没觉着踏实。自然也没法把那些屋子当成自己的来看待。更何况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有的房东就喜欢对租客管头管脚,她又得你这么些助力,难免更小心些。”   灵素道:“我又不会对她管头管脚。”   七娘道:“你当谁同谁相处一阵子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了?再说了,这人都有自己的性子。那天生谨慎的,同什么人打交道都小心;从来眼高于顶的,就是跟神仙说话也不见得能客气多久。”   灵素看看她,心说你跟神仙说话好像从来也没有客气过吧……   姚瓦匠那边真的买了两亩地准备开挖鱼塘。这边水多河多,各村都有几个自己的老塘,还真没怎么见过自己生给挖一个塘出来的。搞得籍户司和农务司那边都有点迷糊了,这东西按什么上税合适?最后还是知县老爷拍板,这样的都按最开始买的地定税。   他不是本地的人,没有丁田,买了田地只能算有田。不过这两块荒石滩,他拿去给挖成鱼塘了,那就比着开荒的来吧。这么一算,起先还有五年免税的日子,之后才按着下等地上税,那也没几个钱了。   姚瓦匠办完了手续,直叹自己没选错地方,这德源县真是什么都好,在这里落脚这辈子算是能安稳了。   有幕僚听见了这话,回去学给知县大人听了,大人挺高兴:“那是,不晓得他还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最好带信去,叫他们都来县里住。没事儿,就算这县里给装下一州的人口,老爷我也有法子治理。哼哼,老爷最不缺的就是法子,还有才干,还有能耐,还有……”   外头进来一随侍:“大人,府里老太爷的书信到了。”   腾地一下子这知县大人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立马束手站好,毕恭毕敬,哪里还见半点方才的嘚瑟模样。   这买好了地办好了手续,就等着请人开工了。   陶丽芬和灵素也跟着杏妮儿过去瞧了一回。要挖塘的那片地就在她家的西南面,隔着没几步路。姚瓦匠正同几个人拿着镐子和带着铁尖儿的长竹竿在那里看地。就是担心底下的石头多,不好挖。这人工还估不太准。   灵素心说这事儿我来嘛!   她每每往山上去,这样的忙没少帮。神识散下去往底下一探,笑着对杏妮儿道:“你们当日怎么定的这块地方?挺巧啊!”她方才看到,这地就上头一层碎石,底下多是些砂土,挺深了才是实泥。要是买来想开荒种地,除了像她自己一样铺泥养土是没有别的什么好法子了。不过若是想要往下挖,那倒挺合适,若是个黑肥烂土才麻烦了呢。   杏妮儿笑道:“我爹往村里问了很多人,问这里从前是怎么样的,做什么的,怎么成荒滩的。后来说听着他们说的,这底下应该没那么些石头,所以就定了这里了。”   灵素听了挺感慨,从鲜石的事儿她就算看明白了。这人做事,有的时候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都是撞上的。比方说鲜石粉那会儿,苗十八等人反对的时候,那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毒呢。反过来说,如果其实鲜石并没有毒,苗十八他们这么做,就是多此一举,给添乱了。   这限于肉身六识的“不知”,是人人平等的。可在这个之上呢?人还是能知道一些具体的东西的,这个时候,谁能下功夫知道得多一些,就比那些不知道那么多的人有优势了。   细算起来,七娘就是知道得多、想得多,才能做了这么大的买卖。当然了,还有自家那俩娃儿。他们俩纯粹是灵觉里的东西没忘光,不知道怎么的给带到凡间来了,瞧这横行无忌的劲儿。其实这周围随便哪个人,若是能忆起最初的自己,难耐都不会比他们俩小啊。毕竟这凡人都是灵转投胎来的,谁当初还不是个半仙儿了!   灵素这里已经看明白底下的情形了,那里几个凡人用工具也摸准了个七八成,姚瓦匠见自己所料不差,不由得面露喜色。当日他是选了几个地方大概给挖了下,不过到底没有探全,心里不是太有底。今天这么一来,就彻底踏实了,接下来就是跟人商议工期和工钱的事儿了。   一般这边做活儿,都是请了人来,主家管饭的。不过这姚瓦匠整日要出去做活儿,就算能在家也不是每日都在的,家里就杏妮儿一个小姑娘,恐怕没法子依着这个规矩来了。   这么一来就得另外请人给做饭,这使费就上去了。毕竟这请人没有叫人白受累的,且不是自家的东西,许多耗费也不会用心去考虑。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姚瓦匠打算就答应对边的说法,请的人也叫他们自己找去。省得自己寻来了,到时候合不合口味什么的又是事儿,更何况自己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人。   边上陶丽芬听见了,让杏妮儿把姚瓦匠叫过去了,对他道:“不消这么麻烦,我们那里整天就是做饭的。你这里拢共几个人,提前一天告诉我们,这饭我们管了。就叫个人来取一回就成,这船直接能到边上的,也不费什么功夫。”   姚瓦匠忙道:“这合适么?太生受二位东家了!”   陶丽芬笑道:“难道我们是白管你这饭的?自然也要挣钱的,有什么干系!我还每日稳打稳多几个客人,不是更好?”   姚瓦匠听了笑着道谢,又过去同那边商议,那边几个人正在商议到时候叫谁家媳妇来揽这个事儿。估摸着肯定又是工头家的,若是她没空,也会寻她自己的什么要好的人来。自家反正是沾不上手,且这么一来,若是饭菜不好也不好太说什么了……   结果听姚瓦匠说叫馆子里天天给他们送餐饭,都乐了:“这也能成?你也太大方了吧!”   姚瓦匠笑道:“是我这边没人手差待各位了,我心里过意不去,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趁大钱的人,也管待不了什么山珍海味的东西,不过粗茶淡饭,保证每天见荤腥就是了。”   几个人听了都跟着笑:“嗐!什么山珍海味,那是大财主才吃的!我们可不敢想!顿顿有鱼肉?馆子里给送来?哎,老姚,都是一个村儿的,你可别为了跟我们充大脸太吃亏啊……”   姚瓦匠赶紧道:“放心,放心,那边码头的店,实惠,不会叫我掏钱掏出泪来的!”   几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事情便这么定了。   陶丽芬就接了这事儿,管这边的一顿午饭和一顿下午点心。这边做活儿的午饭都早,巳时就吃了,下午得加一顿点心。陶丽芬觉着挺好,正好同店里人多的时候岔开了。   杏妮儿听了就跟陶丽芬商议:“陶婶子,到时候我来送饭吧。”   陶丽芬连连摆手:“那哪儿成,这水上船上的,你放心,要是不成,我随便码头上喊一声,现在那么些公差小子呢。干什么的都有!”   这里好容易安抚下来了,家里那个又闹上了,陶正儿听了也跟着来劲:“唉哟,娘,我成,我上啊!叫我也帮您做点事儿。这活儿我揽了,不就是划船嘛,我见天儿玩啊……”   陶丽芬就骂:“叫你正经学点东西就这里疼那里疼的,这些不要你管的你倒来劲!我同你说,趁早给我好好读书去,下回若是先生说你功课又没做完,看我还叫不叫你出门!”   自从陶丽芬开起这个铺子来,陶正儿又跟着刘玉兰学了些功夫,性子也开朗了许多,从前的事儿大约也不想了。陶丽芬便把他送去了学里,如今这点使费她出得起。只是这钱不叫人发愁了,孩子却开始愁人。读书就跟要他的命似的,没事儿还喜欢跟先生闹。   惹得陶丽芬直跟灵素叹:“这人的一辈子,大概没什么能舒心的时候了。总有闹心的事儿!唉!”   之后杏妮儿来店里,正好陶正儿也在,便拉着杏妮儿要商量俩人一块儿划船送饭的事儿,杏妮儿却道:“正儿哥哥,你还是好好读书吧。我可想上学了,可是爹爹说这里的学堂都不收姑娘家的,有收姑娘家的学堂都要许多许多钱才成呐!   “学了字可多好!我现在弄那个烤鱼的东西,有时候想记下来里头的哪个窍门,免得忘了。可我不会写字,只好瞎划。划完了,下回取出来看,还得猜自己划的什么意思!我听方家婶婶说啊,有许多许多书,上头都有各种做糟鱼干、淡鱼干、甜鱼干的法子,可惜我不识字,只能听婶子给我说。可这一回听两个法子,若是一阵子没试,有些东西就记不太全了。这时候我都想,要是我识字可多好呢……”   正儿不太好意思了,挠挠头道:“那什么,要不往我后学堂里学了来,等你来店里我就教你?”   杏妮儿眼睛一亮:“真的?!”   陶正儿拍胸脯:“我保证!妮儿你等着,我一定学了都教给你,往后你就能自己写做鱼干的方子了!”   杏妮儿跟着点头,眼睛都笑弯了:“那我就先谢谢哥哥了!”   饭没送成,陶正儿往后读书倒认真起来了,就是挑课挑得厉害,有的学有的不学。认字识字和算术都学得不错,但是一到讲为人处世的圣人言的时候,他就又不爱听了。他也挺机灵,凡下功夫去学的那几样,很快就在一群差不多的孩子里头冒了尖;可他不爱听的,先生讲了他照样跟着唱反调,闹得先生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   陶丽芬去了学堂回来问他,做什么有的学有的不学的,这又不是菜,你还挑上咸淡了!   陶正儿皱着眉道:“我就为了学了教给妮儿的,那些什么大道理,烤鱼也用不上啊!我学他干嘛!”   之前正为自家儿子得了杏妮儿的助力肯下功夫读书了而暗自欣慰的陶丽芬,这下又哭笑不得了。心想着,“果然这日子就没有能一直舒心的道理啊……” 第323章 教养   灵素去码头馆子的时候,陶丽芬就同她说起这个事儿,又是笑又是叹的,大娘们听了也乐得不成。只说正儿心好,知道要帮人。陶丽芬摇头,没话说。   灵素就把县里打算要开管学堂的事儿跟几人说了,又道:“下回杏妮儿来的时候告诉她,估摸着明年她就能去读书了。官学堂里小姑娘也能去的。”   陶丽芬愣了愣,“那就是什么人都能读书了?”   灵素道:“应该是吧。不过到底怎么个说法还不知道。”   毕竟现在的学堂也好书塾也罢,连带出了名的大先生们聚集的书院或私塾,都是奔着考试去的。考过童生,就能去镇上的官学里读了。虽也还要一笔费用,不过还管饭,又会给些杂活做,不太富裕的人家也能支撑得起。之后若是能过了县考,那就是廪生了,不止不花钱,还有廪给可拿。不过按着读书人说起来,打从这儿起,才是真正的读书。   这是官府一系的安排,可这一回多少人考县考,才出几个廪生。这一县下面这么些镇村,一两年间才挑出来二三十个,更别说这二三十个里头,能过了典试科考的又能有多少。这个光靠官学里读书用场不大。尤其是科考的那些,多少都得拜个像样的先生,得些私房的指点才成。   既如此,如今说要开官学堂,其实只对还没考童生的有些用。要不然不是跟既有的官学重了么。那自然这学堂教的也不是典试科考的那一套了,要教什么、怎么教,都得看衙门里的安排,这会儿还都说不准。现在只是到是准定不会有男女限制,旁的还都没定。   陶丽芬大概听了,才松了口气道:“原来这样。我还当是个人都能去考试做官了呢,那不是乱了套了么!”   灵素笑道:“朝廷哪里要得了这么些官!人多了,事儿就那么些,都想抖一抖官威,这办起事情来还麻烦了呢!真有个什么,也不晓得找谁去。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五个人做事就没人担了!”   大娘们听了直赞:“到底是官家夫人,瞧瞧这话说的,太对了!”   灵素嘿嘿乐起来,也不晓得是得意“官家夫人”还是得意那个“说得对”。   陶丽芬道:“也好,叫正儿知道知道,往后谁都能读书了。那些如今读不上书的,等能上学了,没准都比他能耐,到时候他都不如人家,看他还有什么脸面!”   灵素看着正儿长起来的,其实她隐约觉着,大概是因为季明言的缘故,陶正儿打心里对读书的人没什么好感。想必从前季明言没有发达的时候,亦存了几分望子成龙的心,准定也给他讲过读书上进的道理。只是后来来了这么一出,这娃儿心里,那当爹的人都靠不住了,他说的那些道理还能信?   只是这话又牵扯了陶丽芬的伤心事,她也不好直接提什么。   没多久,衙门就张贴出告示来了,却是个征求民意的。这可新鲜了,从来只有官府告诉老百姓你该干嘛的,这会儿居然来问老百姓“我该干嘛”了!大伙儿便都去凑热闹。   这上头说了,官府预备在秋里开官学堂,一概学费全免,男女都能上。这学堂开设在哪里,教些什么合适,上课时间怎么安排等等,要听听大家伙儿的意见。   布告栏边上还弄得真事儿似的放着两个桌子,俩年轻司员执了笔,把各人提上来的意见记下来。   这人群里头,有愿意替人做主替人想的,琢磨琢磨还真的凑过去跟司员们一条条说起来。更多的人不爱显那个眼,只当个新鲜事议论两句,回去路上跟街坊唠唠,回家吃饭的时候随口说说,凑个热闹也行了。   许多娃儿担心了,问自家爹娘:“往后我就得去读书了?得学写字?我不去成不成啊……我不喜欢老在一个屋里坐着!”   家里人骂道:“你少操心吧!你当这学是什么人都能上的?要真有不花钱就能读书上学的好事,头一个也得紧着那些官府的人来,再之后还有他们的亲戚们呐,什么时候能轮到咱们头上。你有这闲心思,还不如明儿勤快点多跑几趟腿,挣了钱叫你娘给你冬里做身大衣裳穿!值得多了!”   孩子一听不用去学堂里关着了,就挺高兴,什么跑腿的事儿,反正也得明天才知道不是?索性一通都扔脑后头去了。   也有像杏妮儿这样的,高兴得不成,直拉着自家大人问:“真的?我也能去上学了?真的?当真的?”   这样式的,尤其姑娘家多。小小子本来就坐不住,家里叫他读书去他还不乐意呢,如今就有许多去私塾混过两年又退了的。姑娘家就不一样了,尤其从前见自家兄弟去读书,自己因为是姑娘家就不叫去。这下好了,这来了个官府办的学堂,都叫去,还不花钱。这下爹娘不能不同意了吧?毕竟是官家下的令啊!   大人的反应也各异,有的如姚瓦匠这样的,比孩子还高兴,都快掉眼泪了:“我们选在这里落脚真是太对了!妮儿,等学堂开了,你就踏实读书去。家里的事儿爹会管,不用你操心!”   杏妮儿还拉着她爹:“爹,不是说谁都能去上么?说不定您也能去呢!那咱们俩就一块儿去读书去!”   姚瓦匠乐了:“爹也去?那学堂的桌椅,可坐不下爹这么大的人!”   不过也有家里大人对这个不感兴趣的,见自家姑娘跃跃欲试的样儿,便道:“少惦记那些没用的!读书认字能干嘛?这朝廷又不叫女人当官,连个学都不让考呢!你读那些东西做什么的!白花那功夫。有那空儿,把家里人的衣裳都拆洗拆洗,好好拾掇拾掇屋子,比什么不强?往后说人家,都看你勤快不勤快,会什么活计,谁还看你读没读过书,认几个字?趁早给我歇了心!”   这些都在知县大人的料想之内,他就晓得这百姓百姓百条心,绝不会往一个方向上去的。何况这读书本不是个立时见效的路子,不照跑腿似的,今儿多跑一趟,就多一趟的钱。   不过这世上的事情就这样,一个看世道,看你在的这个时候,刚好赶上什么。就跟现在的德源县似的,赶上了他这么一个“天资英才”的父母官,又有活儿做又有学上。换旁的地方,吃不吃得上饭还两说着呢!   再一个就得看自己了。这机会在那里,你自己怎么接的,打算怎么做的,下了多大力气,那就是个人的事儿了。这父母官是一地百姓之父母,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娘,能管你到什么程度?道理大布告上写了发下去,你能听进去多少,那得看你自己了。父母官要管几万的娃儿,谁有空老盯着你一个嘘寒问暖的!   七娘听说了这事儿,还特地找人细打听了两句,刚好灵素过来瞧她,俩人便也说起这个来。   刚好七娘正带着畅儿,灵素可算知道为什么之前说黄源朗的爹娘都看不过去了。这会儿畅儿正拿了个扫把在扫院子。那扫把大概也是特地做的,比寻常扫院子的要小一半,合娃儿用。   灵素看看七娘,见她神情自若地指点那院子道:“那儿,那儿,笤帚就在你手里,该怎么扫能干净,你自己试试。东一笤帚,西一笤帚地容易扫干净,还是挨着扫过去容易干净。一个手使劲累了,两个手怎么倒一倒,你都自试试看才知道不是……”   畅儿这正宗少爷身子少爷命的,叫自家娘逮来当粗使小厮了,开始还当个玩玩意儿,嘻嘻哈哈挺高兴。扫一会儿就觉着无聊了,又累,没想到想作罢还不成了!如果是爹爹的话,自己只要瘪瘪嘴,作出要哭的样儿就行了。可这回是娘,别说要哭的样儿,就算大哭起来,她也不会理的。只好认命接着扫了。   又扫两下,有些气不过地对七娘道:“做什么非要我扫,不是有打扫的人么?!”   七娘指指外头道:“是啊,是有打扫的人,他们干活儿,所以吃饭。你看你爹,一大早就出去同人谈买卖去了,我也每日不得闲吧?就是了,人人都是要做活儿才有饭吃的。你怎么就不用呢?从前不要你做,是因为你还小呢。现在你长大了,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又转头朝着灵素一点头道:“你问问你方家姨姨,多少同你一样大的孩子都在外头做活儿呢,你要是家里的不愿意做,那出去做旁的活计也成。洗一天碗,或者满城给人跑腿送东西,要不就去作坊里纺线也成。看你喜欢干什么吧。”   畅儿皱眉道:“祖父说了,我只要好好长大就成了,别的都不用我管,一辈子都不会缺了我的吃穿!”   七娘一笑道:“你觉着这话对吗?要真是这么容易,你爹同我干什么还要这么累!大家都一块儿坐着整天吃吃喝喝没事闲逛多好啊!”   畅儿琢磨琢磨觉得这事儿也好像是不太对,便问灵素:“姨姨,小孩儿真的也要做活儿?”   灵素心说这话倒是没错,但是你祖父那话恐怕更对……不过她实在,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便点头道:“是挺不少的,有的比你还小点儿。”   七娘很满意地看了灵素一眼,又转头对自家儿子说:“听着了吧?人家要做活儿才能吃饭,怎么你就不用了呢?你比人家强在哪里?你是会别人不会的什么能耐?还是比旁人知道的东西多?”说着又一指灵素,“姨姨家的弟弟和妹妹你都知道的吧?弟弟现在已经能做出大人都做不出来的东西了,妹妹配起花色来,老师傅们都赶不上。你想想,你要是再什么都不干,可成个什么话呢!”   畅儿听了,默默拿起笤帚用心扫起地来,也不敢再说什么累不累,该不该自己干活儿的话了。   灵素看了悄悄问七娘:“真叫他这么做活儿没事儿?你不是说要空下来好好管管孩子的么!”   七娘看她一眼:“我这不正管着呢么!”   等了一会儿,灵素看这么长时候也没个人来解救,便问:“黄大娘呢?”   七娘一笑:“我公婆看不过去,都回家去了。”   灵素看看七娘那笃定的样子,又看看认真扫地的畅儿,心里忽然想到:“那我要不要叫湖儿同岭儿也学着扫扫地?不成,那么着的话……估计不久就会有能扫地的什么怪东西出来了……” 第324章 钱的花法   等畅儿扫好了那处院子,七娘还认真下去看了看,又问他起先怎么扫的,后来怎么扫的,自己觉着哪个扫法好。畅儿见他娘煞有介事的样儿,也跟着有什么说什么。有些时候他娘问的,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还得细想想才能答话。   七娘又叫他伸出手来,就看食指上握笤帚柄使劲的地方都起了水泡了,灵素忍不住“嘶”了一声。七娘拍拍畅儿的手道:“看着没?这力气没用对,这地方磨坏了。下回你得想想怎么两手倒换着来,怎么使力气才省力气。”   畅儿见他娘也没心疼他,看看灵素,见灵素也没说什么,心想大概这样儿是该当正常的?便也顾不上撒娇卖惨了,反被他娘的话给引了过去,问道:“使力气了怎么还能省力气?”   七娘叫他还握上笤帚,叫他扫一下,然后两手握着他肩膀这里道:“看,这里你也在使劲吧?你现在是只想要把地快点扫好了,什么劲儿能用的都用上。所以是肩也绷着手也绷着,整条胳膊都绷着。你得试试看放松哪些地方不碍着你扫地的,就把那边的劲儿泄了。这么两只手一送一带地就能把地扫起来了。这就是个学问了,你看看,是不是扫地也得学啊?”   畅儿叫他娘给蒙了,想了想还真点起头来:“嗯,好像是这样的,娘我再试试!”说着话也不管手指头疼了,还真的拿起那扫把又一下一下扫起来。这回扫几下他还停一停,自己在那里琢磨。   七娘又过去给说怎么看扫把跟地的角度,这一下跟上一下怎么合上才不白费功夫又不至于漏了脏东西。   结果这一个地扫了没多会儿,讲了得有半个多时辰。   等都说明白了,畅儿还想再试呢,七娘拦了道:“今儿先这样吧!这里头许多东西,你得都给融在一块儿了,才算成了。这不是一下子能学好的。先歇歇,洗个手,我叫她们给你拿点心来。”   畅儿点点头,又问:“爹爹呢?”   七娘就问边上的随侍,随侍道:“老爷刚回来了。”   畅儿脸上都堆着笑:“那我找爹爹去!”   七娘点点头:“随你。”就叫人领着畅儿去寻黄源朗了。   这里又叫人端上茶水点心来,两个人说话。   灵素一脸佩服地看着七娘:“一个扫地都有这么些学问,我都不知道!”废话……你多早晚用过扫把?你能知道个什么?!   七娘看看她:“难道我真是为了叫他学扫地呢?不过是指个事儿教他罢了。”   灵素问:“那不就还是教扫地么!”   七娘看一眼自己这个闺中好友,长叹一声道:“要是都跟你一样有福气,这些东西不学也罢了。”说着就掰着手指头数给她,“相公省心又稳妥,女儿天生绣坊的大师傅,儿子就更别提了,恐怕要不了多久满德源城都有名气了,这才多大?你啊,就等着享福吧!”   灵素心说我一直都挺享福的啊……我那山,是吧,我那些地,是吧!真要说钱,我都不说炼银矿,就说我满天下江河湖海捞一遍,这得能捡出多少好东西?!我真是……   七娘哪晓得她心里的翻腾,又回头说自己的事儿:“畅儿可没法同岭儿和湖儿比,他就是寻常娃儿,若是不费力教一教,难道往后还指着娶个好媳妇儿?”   之前七娘教畅儿,当祖母的看不下去了,心疼。后来七娘就这么同她说了,黄大娘想想也是,自己当年都快打算散家财给儿子弄个护身符了,能娶着这个媳妇真是天运。可这样的运气哪儿能代代有呢?黄家的祖坟难道埋在凤凰蛋里了?还是得下狠心教他才成。   不过道理是道理,心里是心里,老人家虽认可了七娘教导娃儿,却看不得娃儿受苦的样子。最后一狠心,决定先回乡下家里住去了。等过一阵子,娃儿伏了性了他们再回来。走之前黄老爹还不放心呢,黄大娘就说他:“那是亲娘!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又道,“若是我当年也狠狠心,没准源朗也能改改性子……”   黄老爹赶紧道:“做什么改性子!这样就挺好。要是弄个半吊子喜欢耍聪明的,还娶不上这样媳妇呢!”   黄大娘叹一声,叫了儿子儿媳来说明白了,免得他们心里误会,一家子人倒闹生分了。   黄源朗听了却道:“也好,我送您二老回去。其实我也看不了……”   闹得七娘跟黄大娘相视苦笑,不过这个得好好掰掰畅儿性子的事儿就算定下了。这隔代人就没有不宠的,何况还是黄家这一串独苗下来的,畅儿确实被惯得有些娇气又骄纵了。这才有了灵素今儿看到的这一幕。   七娘又对灵素道:“真又要指着媳妇来掌家业,那就只能看天命了。不说能不能寻着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寻着了,人难道是一直不变的?这人呐,最可靠的就是自己了。靠山山倒,靠水水干,这话一点都不假的。就算你今日再如何,风水还轮流转呢!   “我不是说大话,就算今天叫我白手起家,我照样能在一两年里挣出份家业来。这才是最可靠的东西。方才你也听畅儿说了。我公爹同娃儿他爹,最喜欢给畅儿说这个,——只说家里有什么,都是他的,叫他不用担心什么什么的。我听了就来气,可又不能说长辈的不是。这人呐,最要紧不是你有什么,而是你会什么!你有什么这个不是不变的,也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只有你会什么,你的这个能耐,是你说了算的,是你能叫他一直长的!”   灵素听了忽然道:“你是不是给湖儿也说过这个?”   七娘道:“这是我觉着最要紧的道理了,湖儿来的时候自然也说起过的。不过啊,要不怎么说人同人没法比呢。我说了多少回,畅儿也就那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你看人湖儿,我一说他就点头明白过来了。还能换个说法把我话里的意思再说一遍!唉,有时候我都想抢了你儿子算了!”   灵素呵呵乐起来,心说为了这俩来投胎,我可没少费劲。你只看我这会儿得了好处似的,不晓得我之前吃的苦啊!   灵素这回来是来告诉七娘官学堂的事儿的,之前七娘跟她打听了,有些事儿她也不是很清楚,就回去问了方伯丰,再来告诉她。   七娘听完了笑道:“这是官府要给寻常人家和贫苦人家好处了,这样同我们干系倒不大的。”   灵素道:“说是主要为了教人识字和算术,考学什么的大概是不会教的。”   七娘点点头:“都说‘穷文富武’,这学识字学算术,要不了什么大钱。官府出面办的,不收学费,先生也是正经先生,要学的人无非搭点功夫,就能学着两样本事,又是到处用得着的,确实是善举。尤其是姑娘也能一起读书,这个再好不过了。这一家一户的孩子,多少都是跟着娘的时候长,娘通道理多了,孩儿自然也教得好。这个安排也很合道理了。   “这考学就是两回事儿了。从前还有夫子开个私塾,收弟子尽心教导。现在哪儿还有?都成了大书院里头供奉的名师老先生了,那地方进去得多少使费,寻常人家哪里出得起那个钱!”   灵素想了想道:“所以这、这当官的就、就没什么穷人了……”   七娘道:“有总还是有的,没那么多罢了。”   灵素叹道:“真是不公平啊……”   七娘嗤笑了一声道:“不公平?难道非得他家里几代辛苦积攒的资财本事都不算,全部都光对光才算公平?那这样对他那些拼了几辈子的祖宗难道就公平了?你可真是越来越呆了……”   灵素就皱起了眉头来,这事儿她还真没想过,在她眼里穷人就是穷人,富人就是富人,这贫富在世上样样都不均等,自然就是不公平了。不过这富人也不是天生的富人,他们又是怎么富起来的,这穷人又有没有从前家里富有的,后来败落下来的?她有点想不过来了。   七娘接着道:“这世上总有穷有富的,你见过什么河里只有大鱼,哪座山上只有高树的?别说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也不是我今天到这个地步了才这么说,我从前在家时候就这么想的。世上的路自然不好走,要好走,那人都能走了,也分不出高下来了。可路总是有的,你想活成个什么样儿,天有一半,你自己也有一半。”   灵素听了这话就想起姚瓦匠同二牛、姜秋萍同绍娘子几个人来,大概说给七娘听了,又道:“我还跟我相公说呢,这人赚钱难易不同,花钱的地方也不一样。从前我只看到有的人赚钱难,如今却发现这花钱里头也许多学问。”   七娘笑道:“不错,不错,你也很摸着点门路了。花钱自然是个学问,这里头学问大了!你想啊,一样是花钱,我花钱买簪花,同花钱买铺子,能一样?”   灵素心说你还记着你花钱买簪花的事儿呢……   七娘又接着道:“这花钱,有的钱是花了就没的,这里头有些是没法省的钱。比方说你买米买衣裳的银子,这些都是有去无回的钱。再好的料子,你箱子里压几年也暗了颜色,不值钱了。这就是一样花钱的去路。另外一样就是花钱买了这东西,还等着带更多的钱回来的。我们买那南城的水塘和城外的荒地,就都是这类的。   “所以你要是能把钱花对了,那你离挣钱也不远了。这钱本来数目就有限的时候,那些有去无回的钱,得算计清楚了花。买的东西就一个字,‘值’。别叫人哄着花五两银子买个只值三两、完了你带回家还用不上的东西!这就等于是往水里扔银锭子!   “多的心思要花在能带来更多的钱的事情上。我说到这里,你想到的大概就是买铺子买地这些了,还有入股靠谱的买卖。其实还有一样更要紧的,尤其是年纪小的时候越为重要的,就是往给自己涨能耐的事情上花钱。进学是一个,读书也是一个,拜名师、学技艺,都算在里头。因这个能让你整个人更值钱,这才是真的花对地方了。   “包括我现在放下手里那么些事,静心看看如今县里的情势和专心教导畅儿,这其实也是在给我自己、给畅儿花钱。这钱就是第二种、花了准备带更多回来的钱。——这世上的事情哪儿能一看就懂了,都得学,得琢磨。毕竟我们又不是神仙!”   灵素听了这一大通,只想说——你还真是太高看神仙了,神仙可不如你啊…… 第325章 搬迁   各处闹忙,满城人都在说这个官学堂的时候,外头城外码头边上的官租坊完工了。这下人又顾不上什么娃儿读书要不要钱的事儿了。读书怎么也得三五年才见着效果,这房子可是眼前就能住上的。   衙门里商议接下来的要务,就是棚户林里头的人搬迁的事儿。怎么叫他们搬现在的地方去住,是不是也得挨户劝说?从前填塘楼那边开建的时候,要把周围半圈的房子也拆了,官府和商家可都没少受累。有的人各别,你怎么说他也不乐意,倒是愿意要钱。可都一个地方的,那几家都搬了,得了一笔钱,你这里非要加一半,那人家也不干啊。最后还是填塘动工的时候,实在臭得慌,才拿钱走人了。这回可又怎么办呢?   结果知县大人一挥手:“不用去劝。”之后就叫管官租坊的管事们把周围之前设的关卡撤了,叫人都能近前瞧瞧去。   那官租坊里有些是两层的小楼,多数都是一层的瓦房,里头有床有柜子,一个屋子能住四到六个人。外头单有几间公用的,有灶间,可以在里头起火烧饭,都是一长条的千孔灶。各烧各的饭菜,谁也不会碍着谁。也有净房,这房子外头就是河,铺着几个踏埠,洗衣裳也方便。   这地方最开始就许多人想靠近了细看,官府不让,后来慢慢也没人过来试探了。这回说许人去瞧了,立马就围上来许多,在里头东走西逛地指指点点。   有人就道:“这是准备给什么人住的?这烧饭都在一个地方烧,闹得跟脚店似的!那还有小楼!嘿!”   也有消息灵通的,“没听说是官租坊么?官租官租的,自然是官家盖了要租给人的呗。你还问干啥的!”   那个就道:“租?几个钱一个月的?我看这屋子比我家强,要是便宜我也来这里租一间住得了!”   边上那个笑道:“你就鬼扯!你怕不是想要带着那豆花店的老板娘一块儿住这里来,好避开嫂子吧!”   另几个相熟的就起哄:“好,好,这里一个屋子恁许多床,你们俩占一个,我们就在边上凑合了。哥哥若是不济,我们也好给你鼓鼓劲儿不是?”   另一个嘴更损:“实在不成,替您一把也认了!”   被取笑的那个受不住了,又说不过这许多人,拔出拳头就砸上了,一时笑闹。   等许多人都来看过稀奇了,这前头的官租坊管登录的屋子跟前才张贴起大布告来,只说官营的租屋,可以租床,也可以租屋。可以整间租屋的是那些小楼,按屋子论钱,那起楼的屋子都比平房们小。算起来比租床略贵一些。租床的带一个柜子,租一天五文,租一个月九十文,若是一年的长租则是八百文。   整屋的租钱则按四张床的价儿来算,不过那屋子小,其实没有正经能放四张床的平房大,倒是拖家带口的住那个合适。要不然夫妻两个带一孩子,若是同人租床合住就不太方便了。   立时有人过来打听什么人能租这房,管事笑道:“想在这里逗留的都成,不过这房钱都得提前给,不赊不欠。”   那人想了想就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钱来道:“那我先住十天的!”   管事的接了钱,拿出簿子来问他姓名年纪,哪里人士,眼前以何为生。都写完了,又问他道:“小兄弟想要住靠哪边的屋子?床是要靠里的,还是近窗靠门的?”   那人吓了一跳:“这还能挑?”   管事的笑了:“这是租房,你付了钱,自然要给你挑一挑,何况你是头一个,要是都住满了那想挑也没得挑了。”   这后生想了想道:“那就要靠里头的好了。”   管事就又在簿子上写了几笔,另外翻开一个画了个什么东西,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块竹牌来递给他道:“这个你可得收好了,这是你在这里租房子的凭证。时候到了,或者没到时候不想住了,就拿来退我。”   那后生拿了竹牌谢过这位管事,就跟着另外一个杂役模样的人往里头去。后头还零零散散跟着几个,一边走一边还喊:“哎,小兄弟,我们能跟你去瞧瞧不能?”   后生乐了:“你们爱瞧就进来瞧呗,谁还拦着你们了。”   一群人跟着到了东头的一间房前,杂役开了门,后生往里头看了眼,嘴里“嗬”了一声,笑道,“真亮堂啊!”   杂役笑道:“这一屋子是五个人的,窗户不多的话怕不通风。您的床是这张。”又指着另一边的立柜道,“这边您选一个柜子,到时候您自己配把锁也成。若是信得过我们,就从我们那里领一把也成。”   那后生拍拍包袱:“我有锁,不麻烦你们了。”   杂役点点头:“那就更好了。”又给他讲一通在这里吃喝拉撒睡的各样讲究,最后道:“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寻我们来。”   后生谢过了他,那杂役才拱拱手去了。   这边跟着来的几个人看里头都是杂木的板床,挺像个样子,且都是新的,便都啧啧赞叹起来。方才那些讲究他们也听到了,听说还能花几个钱要桶热水洗澡,还笑道:“那往后入冬我们不去钱汤了,来你们这里洗澡得了。”   后生把自己的铺盖往床上一扔,也不忙铺开,只问那些闲汉道:“各位大哥,劳烦问一句儿,这边城里可容易找生活做?去哪里好找?”   那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合着你还没寻着差事,就先住下了啊?胆子可真够大的!”   另一个笑道:“幸好你运气,如今城里的活儿好找着呢。你要是有什么手艺,就问专门的手艺行去。什么木匠行、铁匠行的,都要人。若是你什么也不会,只有把子力气,那就去码头看看,那里有招装卸的,只要你气力足够大,没准三两天就能挣够这里住一年的钱了!”   后生笑着谢过众人,还带上包袱,准备出去找活儿做了。就在他出去的时候,又有几个杂役带着人往里走,众人相互间笑着点了头,算打过招呼了。   没多久,棚户林里头就开始有人往这里来,开始还有人说他:“你傻啊,那儿一天五文钱呐!一算算一年得多少!这儿住着又不花钱,省下那钱干什么不好!”   这人道:“在这儿连吃剩的馒头都放不到明天,好点的衣裳晾出去不晓得就吹哪儿去了。现在的五文钱很难赚吗?我还是花钱买个踏实吧。”   这么的前后半个多月,棚户林就空了一多半。   从前那地方就是胡乱搭的屋子,要是有人住着,哪里斜了塌了住的人赶紧给拾掇拾掇还能接着捱。可如今走掉的人太多了,这里头有的地方遇着大点的风一下子塌了,这里头你借着我的力,我扶着你一把的,一地方塌得厉害了,另外的也跟着倒下来。   幸好空的地方多了,就往外头挪挪接着凑合。   可是那些搬出去的家伙没事儿还过来窜门,明明自己也在这里滚过那么些日子了,如今却瞧这地方各样瞧不上。天热了,还捂着鼻子进出的!早先你睡觉时候怎么没憋死你呢!   这些人的行事虽叫人瞧不上,可想想这么叫人瞧不上的如今都过得比自己舒坦了,难道自己还不如他了?再说这德源县一到盛夏就好下雷雨,入了秋更麻烦了,湿哒哒闹个没完。那边好歹是正经房子,又算租的,有主家在,真的塌了墙飞了瓦,立时有人给修去,不照这边似的,只能指着自己。这么一来,又不少也咬咬牙搬那边去了。   有个之前跟二牛要好的后生小子,就在这棚户林里头呆了挺长时候了。他同二牛几个一样,甭管挣多少钱,基本上没剩。他还算好的,不爱赌钱,有些爱赌钱的,一旦欠了赌债,那就更没得剩了。挣回来的工钱一半要拿去还债,多的几个还想碰碰运气翻翻本。可这翻得过来的时候少,到了都是一屁股的烂账。   可就算这样,他手里也顶多能拿出两顿饭钱来。他比不了二牛的能耐,不是大工,挣的工钱只有二牛的一半多点儿。又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儿,跟着吃跟着喝的,哪里能有剩的!所以二牛他们有钱了就跑去里头洗澡听戏住客栈,他这些就没法儿跟着了,顶多跟着一块儿泡个澡。   如今他也去那边官租坊瞧过了,觉着里头不比客栈差,那屋子那墙的干净劲儿,甚至比一些寻常客栈还好呢,毕竟这地方是新的不是!   且若是几个相得的人住一个屋,其实也不错,比如今这里这么捱着强。从前人多的时候是乱,现在人少了一到晚上又他娘挺吓人,尤其不晓得哪里什么东西又塌了折了,冷不丁咔嚓一声,乖乖,吓得后腰一凉,脖颈子都硬了。可是那地方得花钱,自己从前这住的都不花一文钱,还手里没剩钱呢,这笔花销又从哪儿出呢……   有心先弄个几十文住上几天,可到时候后续的钱给不上了,叫人给轰出来,那往后还怎么在这一片上混?!   心里整日想这个事儿,到底也没什么动作,每天干完活儿在城里逛一圈,回到自己的棚子里一倒,第二天还这样。   这日卸了两船货,那天忽然就暗下来,妖风四起的,他忍不住嘟囔一声:“鬼天气,又要下雨。这他娘的晚上可怎么睡!”   边上一个问他:“你还住在那边的棚户里?”这是新来的,什么也不懂,倒是力气还成。同牛二交好的这位后生在他跟前已经可以算老油子了,所以这阵子大小事情都带着他点儿,没事指点两句有的没的,俩人也混熟了。   这后生叹了一声:“是啊,有什么法子呢,人穷命不好啊。”   那人就道:“干什么不搬去官租坊住?那里住一年才八百文,一天都合不上三文钱。”   后生一愣:“不是住一天五文么?”   那人道:“一天一天的住的话,是五文,按年的话就一年八百文,你算三百天,是不是都不到三文钱?”   后生又嘟囔一句:“都他娘跟我说是五文一天的……这还住得越长越上算啊!”   那人看看他,忽然道:“你要不凑手,我先借你点儿,等结了工钱再还我。刚好我住的那屋子里还有空床,你也住那儿去,咱们俩正好搭伴。我刚来,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你对这里都熟了,正好带我各处逛逛去。”   后生犹豫了下,可这天上的雨点子开始往下头猛砸,想想住棚户里又要东挪西挪一整夜来避开滴下来的雨水,没准现在回去那被子就已经湿了一块儿了!狠狠心咬牙道:“好,你、你先借我一个月的……”   那人道:“我起先就住了几天,觉着不错,就索性付了一年的。这一个月一个月租不划算。咱们这里扛活儿,这房钱不难赚吧?”   后生最后就真问那新来的外乡人借了八百文钱,付了一年的租钱。等半个来月之后他还了账,发现原来只要狠狠心不去瞎逛乱花钱,十几天就能付这一年的租钱了!现在开始,一年功夫都不用担心会塌屋淋雨的,下了工都有地方能安生睡觉歇息,一应东西都规整齐全的,——这日子忽然就有了奔头似的。 第326章 伙伴   那场妖风,把灵素家院子里也刮得一团糟,丝瓜和豆角的藤都从架子上掉下来了大半。第二天雨过风停,灵素就在家拾掇院子。   岭儿手里擎着只熏兔腿,一边啃一边看着她娘忙活,时不时指点两句:“娘,反了,这样绕它不休湖……嗯,嗯,换到那边,唔,好了。”一边又心疼那些被吹掉的枝叶,“真可年啊……”叹完啃两口兔腿舒缓舒缓身心。   湖儿则背着手在那里瞧崔家的楼,崔家在灵素家东边,如今隔了一条窄巷的西边人家也张罗着要起楼了。如今德源城都热闹,从前算冷清的清河坊也不少人来往,这家一直想开个小店。只是碍着房子小,人口多,腾挪不开。   现在又有青灰又有菌生板的,且直接去官行里买,凭籍户司的登记,德源县的人家采买定量那价儿可比外头商行里卖的便宜多了。官府这么替县里百姓着想了,这便宜又怎么好意思不占?正好盖得了,楼上住人,楼下开店,两不耽误。   湖儿两边看看,对他娘道:“往后左右都是楼,咱们家就成了穿堂风了。”   灵素道:“我们买的时候就是喜欢这个样子,我可不想拆了再盖。再说这地方拢共就这么点儿大,能弄出什么花来,还不如索性搬出山上住得了。”   她这话叫隔壁的苏梅儿听见了,笑着道:“方家嫂子说什么胡话呢,这只有村里的紧着往我们县里来的,县里的往府城里挤的,哪有在县里住得好好的却往山上去的?别的不说,娃儿们难道不读书了?县里年下要开官学堂,都不要钱就能进学,往后姑娘小子们都识字了,这认不认字的也就不金贵喽……”湖儿小小年纪认得字,这个倒是不少人都知道的。   湖儿做的大事,菌生板的事儿就衙门里的人清楚,也没人瞎传去。又不是自家亲戚,一个衙门里的,人家的娃儿那么出息,自家的平平,谁高兴一直宣扬。至于德源绒就更没人知道了。绍娘子心思深,湖儿这小娃儿能弄出这样机关来,她可不想叫旁的什么人惦记上了。毕竟那娃儿虽精,爹同娘却憨,到时候自己这里费劲巴拉遮掩了半天,那头叫人掏出洞来了,自己找谁哭去?!   灵素听了苏梅儿的话,也只笑笑,她也不晓得怎么同人聊这些闲话。尤其如今崔家盖起了这一片的头一栋楼,说话更叫人琢磨不清里头的真意。   果然就听苏梅儿接着道:“这就跟起楼似的。咱们这个盖的时候多费劲?哪像现在,是个人家张罗张罗就能盖个小楼。嗐,你们怎么不也起一个?你相公在衙门里,什么灰啊板啊的肯定更容易得了。”   灵素便道:“忙不过来,再说眼前也能住。”   正没话说,外头来了车,过去一瞧,却是燕先生。灵素赶紧行了礼往里头让人,燕先生却摆摆手道:“不了。鲁夫子同夫人昨儿回来了。我今天要过去,顺便带了娃儿们过去吧。夫子夫人都念叨了多少回了,说不晓得现在都长什么样儿了。”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雪亮,嘴上说的是夫人,里头多的只怕是鲁夫子的事儿。鲁夫子同苗十八、燕先生仿佛,他们在德源县的时候,什么山南道、京城里的事儿他们就知道得明白,换过来人在京城的时候,只怕县里的事儿也瞒不过他们去。想必湖儿弄出来的事情这位也知道了,本来说好了等他给开蒙的,这下可就有得说了。   灵素眨眨眼睛,给俩娃儿随便一收拾,就叫他们跟着燕先生去了。自己还客气:“那就有劳您了,我今天家里事儿多,就不跟着去了。”她可不想被殃及,从前几个部的大长老们商议事儿,微末小辈们都晓得该躲得远远的才好,这都一个道理。   燕先生笑笑道:“下晌我会送回来的,若是家里没人,我就先带去我那里了。”   灵素连声答应着。   等送走了燕先生,边上苏梅儿凑过来问道:“刚才那位是你家亲戚?”   灵素心里算算,便点点头道:“也是吧。”   苏梅儿撇撇嘴道:“这有门阔气的亲戚就是好,这是带娃儿们出去玩儿了?”   灵素道:“去拜见长辈的。”   苏梅儿点点头:“出去走走也好,如今县里到处都是盖房子的,吵得人头疼。”   灵素见她又要往这房啊楼啊上头说去,便赶紧指个事儿要走。   苏梅儿冲她摆摆手:“去吧,忙你的去吧。不过你可千万听我的,千万别打那浑主意,好好的县里人怎么能跑去山上住呢……”   灵素胡乱笑着应付了两句就仍顾着自己做活儿去了。   又说那位跟二牛要好的小子,这日做活儿的时候同二牛几个又碰上了。   有一个就喊他:“良子!你如今住哪儿了啊?昨儿我们找你去,你那地方都塌了!吓得哥儿几个差点没赤手刨土,以为你被压底下了呢!”   良子笑骂:“你他娘就不盼着我好,你才被土压底下呢!我现在在官租坊住了。你们寻我干嘛?”   另一个道:“哟呵,你小子不赖啊,还住上小楼了?这么趁钱,不如跟我们一块儿住吧!哥儿几个凑一起还热闹,要耍子人头也齐,省得像昨儿那样跑一趟白脚,真叫人扫兴。”   良子赶紧摇头道:“你们就别逗我了,我可跟不上你们,我这一年都挣不上你们仨月的钱,还跟你们一块儿住呢,跟你们一块儿走都快走不起了!”   那几个看那身板,都是这码头力气活上真正的扛把子,听了良子这话都嘻嘻笑,面上不无得色。   又说今儿下工了要去哪儿玩,就约良子,良子想了想摇头道:“不成了,我现在兜里没钱,没法同你们一块儿浪去了。”   有个黑大个儿挺仗义:“缺钱怕什么的,哥哥先借你,等你有了再还我就成了。如今最不怕的就是挣不着钱了。”   良子摇摇头道:“我这还欠着钱呢,越欠越多了还到什么年月去,这回真去不了了。你们玩儿高兴点儿吧。”   那几个不乐意了:“你小子就要给我们扫兴是不是?!”   良子赶紧笑着作揖,又一指那同屋的后生道:“喏,我现成的债主在这儿呢。我如今官租坊的钱还是问他借的,我哪里还敢再欠钱?一不小心叫人赶出去了,我那屋子你们不是说塌了嘛!更得了!”   那后生见良子指着他说话,明明已经还了他钱了啊,不过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那几个一看人家债主当面,还勾人接着花钱找乐子去,是有点不是那么上道,便笑着打招呼道:“嘿,兄弟,不好意思啊,我们当他哄我们玩儿呢。”   后生只好顺着坡下:“没事,没事。”   一听他说的官话,便有人道:“外乡人吧?嘿,这会儿可叫你们来着了,别处可没这么高的工钱,你们使劲搂吧!”   后生也只笑笑:“力气不成,比不上各位,只能尽力挣口饭吃。”   那几个一听这外乡人也捧自己,便高兴了些,又说几句闲话,见良子确实不跟他们一块儿去,便几个人相互招呼着顾自己去了。   这边良子给那后生赔罪:“毛哥你别生我气啊,这帮人气性大,我要说不出个二五六来,他们肯定就把我拽了去了。”   毛哥无所谓地笑着摇摇头,又道:“你从前老跟他们一处玩儿?”   良子点头:“我同二牛和黑杠子是一个村儿的,不过他们俩力气大,我就不成了。从前干活他们老帮着我,我也就老跟着他们一处闹去。不过他们都是大工,我挣不了那么些,只能跟着在县里走走,他们是动不动就要去府城玩儿的。”   毛哥又问:“那怎么今儿不跟着去了?我的钱你早还我了啊。”   良子摸摸后脖颈不太好意思地笑道:“我这,我这从前也攒不下什么钱来……没想到这回欠了你租钱,这么几天就还上了。我想着,我要就照着之前那几日过,还是能攒下点钱来的。再说你看咱们屋里,你是不用说了,那油子叔整天都在算计怎么省钱、怎么赚钱的话,我也想跟着试试。   “再有我妹子下半年就要定人家了,我也想给她攒点嫁妆钱。嘿,早知道能攒下来,我从前就不乱花了!一回一回几十文出去觉不出什么来,这省一省还挺出数儿!我们乡下地方,要是能有十两八两的现银陪嫁,那就很好看了。何况我这还是额外的,我娘晓得我没攒下钱来,还当我在这里怎么受苦呢!其实就住得差点儿,吃喝可都比家里强多了……”   他顾自在那里絮叨,一直淡淡看着他的毛哥眼睛里略微亲近了几分,伸手拍拍他道:“你是村里来的,这城里的日子你还没过惯,等我教你,包你能省下钱来。”   良子喜得直点头,又道:“毛哥你难道本来就是哪里县城里的人?你官话说得真好,没有我们这里的口音。你看码头上工头,他也说官话,好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可要我说呀,他还不如就说本地话呢!好歹说本地话我们能听得懂啊,他那口官话,外乡人听不懂不说,我们也听不懂,不是白瞎嘛!”   毛哥听了呵呵直乐,最后道:“我家是府城的。”   良子一口气差点没憋着自己,咳了两声道:“你是康宁府府城人?”   毛哥看他那样儿乐了,点了点头。   良子握着俩拳头直捣,苦笑道:“方才那几个傻样儿还充本地人同你显摆呢,幸好没说自己还去府城见识过什么的,要不然这脸就丢到姥姥家去了!”   毛哥看看他,笑笑道:“府城里没什么腾挪的地方,穷起来是真穷,我家里人口多,没法子了,我就想出来另外寻条路走。他们也没显摆错,我虽在府城里长起来的,却是许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的。他们去的那些玩乐处,我最多打门前走过。比不上人家逍遥自在。”   良子听了心里不落忍,便道:“我家里也挺穷。也不是,从前在家里觉着并不算穷,一年吃不上几回大荤,可是全村人也没有谁家见天杀鸡割肉的吧?到了这里来才知道,真是,一样的人,过的日子怎么差那么多呢!不过油子叔不是说咱们遇上好世道了么,只要有力气肯吃苦,咱们也能过上县城里的日子!”   毛哥拍拍他:“争气点儿,往后把你爹妈也接来城里过日子。把乡下的地赁给人,自家收租子,在城里又开个小铺子,你再娶房媳妇,给他们生俩孙子,那才叫好呢!”   良子听得耳朵尖都红了,倒不是羞的,就见他猛喘了几口气,一握拳头道:“我可没想过这样啊!对啊,还能这样呐!走,哥,我跟着你,我往后再也不乱花钱了!对了,这县里的铺子多少钱一个?……”   俩人一路笑着说着往官租坊去了。 第327章 凉快   德源县这年奇事频发,许多人都觉着忙忙叨叨地什么都没顾上呢,忽忽悠悠这年就过了一半了。   只七娘这样忙惯的,反闲下来了。整日介要不就是在家看着儿子洗帕子扫地、擦抹桌椅,要不就是带着儿子上街各处逛看,闹得灵素都不明白她到底在干吗了。   问起来她也只是笑,又说灵素没必要问了,——“横竖你儿子闺女又不用你教,他们不反过来教你就算好了!”   而从先一直娇娇弱弱,罹患“眼疾”的沈娘子却反倒忙活起来了,本来她虽不管风和楼了,风和楼里还有她家的份子,她家又就她一个闺女,且这事儿就算大师兄想要帮忙也帮不上啊,这就不能全脱了手;加上还有大连店的份子,这头好歹还有七娘支撑着;偏她看各样新料子层出,心痒难耐,自己也开了个作坊,这就全落在自己肩上了。   又加上她这作坊的买卖大好,她本就自小在风和楼这样地方长起来的,对颜色和料子又天赋独具。一样料子织法染法上的细微差别,旁人觉不出来,她一上眼一上手,立马门儿清。她如今做的又是丝麻、棉麻这样旁处少见得料子,连作坊里做活儿的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也都得问到她这个东家跟前去,底下能管事的一时半会儿也还带不出来。真是事无巨细,都得亲力亲为,订单又源源不断,她便是自己想要慢些,客人还不应允呢!   大师兄瞧着心疼:“你何必开这个织坊,多累得慌!说起来都是那呆子不好,给你讲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叫你瞧着放不下了!”   沈娘子便笑,靠在丈夫怀里歇一会子,才开口慢悠悠道:“你又说只大郎一个便够了,不消再生了。这娃儿都大了能进学了,我成天跟着他他反倒嫌我。我这么白呆着也没什么趣儿不是?再说如今这满城的不是做这个就是干那个的,我们要全不动换,往后成了被抛落车的老古董了!”   大师兄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真是瞎操心了。同你说吧,就算你现在什么都不干,连那什么店什么楼的事儿都扔了,咱们的日子也照样舒坦。你要真觉着闷,你随便做点什么消遣消遣就好,自己担一摊事儿实在太辛苦了,真没必要啊!”   沈娘子抓着自家相公的手:“你整日在楼里忙活,不管三九天也好,三伏天也好,都得立在那个灶前油煎火熬的,我怎么好在家里一待就坐享其成了?我可坐不住!”   大师兄紧紧胳膊:“嗐,我是男人,这都是该当的。你就捡你最喜欢、最想干的事儿做去,不消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万事有我,你且安心。”   沈娘子抬头看看他:“我最想做的事儿已经成了啊!”   大师兄低头看她,沈娘子一转头,把脸往他怀里一埋,瓮声瓮气道:“我不是就想嫁你么!”   大师兄听了呵呵笑起来,一把把媳妇搂了个结实。   当日买的大宅子,大郎是正经的少爷了,自然有自己的屋子和沈家遣来的可信的仆从服侍,不用在爹娘跟前碍眼。   方伯丰这日也跟灵素商议:“娃儿们也大了,是不是也得给他们张罗一屋子住?”   灵素点头道:“你也这么想?我正惦记这事儿呢!尤其现在天一天天热了,挤这么一屋里真是太受罪了。”   方伯丰听说灵素也想到这事儿了,便低头咳嗽了两声,又道:“那这……我把西屋给他们腾出来?”   灵素道:“不用那个,等他们不去读书了,我自有法子。”   自从鲁夫子和夫子夫人一回来,又见过了俩娃儿,遣来接孩子的车马来往得是越发频了。鲁夫子是不消说,就湖儿那天生的记性和凡事爱琢磨的性子,就叫他老人家欣喜若狂了。   有一回喝多了酒,还对苗十八道:“莫非是老天怜惜我,到底给了我一个像样的弟子?!”   苗十八没把这话往外说过,连同灵素都没说。没法儿说啊,这儿子是个像样的弟子了,那爹算个什么?添头?饶的?都不合适不是!   至于岭儿,那就更成奇宝了。夫子夫人跟着夫子去京城的时候,她那些宝贝花草是一样也带不走的。好在家里都有积年的花儿匠,这事儿就只好交代给他们了。   可夫人养的这些花儿都不是寻常东西,一个比一个娇贵不说,许多还是稀见品种,便是一时伺候不过来了,想要找同行取取经都没地方问去。从前都是夫人动嘴他们动手,这下没人指挥了,他们就凭自己的本事,虽尽心尽力了,还是有几盆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儿。   夫子夫人晓得这些东西的难伺候,倒不至于为此责罚哪个。只能尽力抢救挽回,偏打蔫儿的好几样都是她的心头好,这一回来就扑到这事儿上了。还整得整日介愁眉不展的样儿,连儿子媳妇们写来的书信都懒得看问了。   结果小岭儿跟着来了这里,夫子夫人见到这娃儿总算高兴点了。鲁夫子同燕先生在那里比拼上了,为了争湖儿这个学生。小岭儿无事一身轻,就跟着夫人逛花园子。   然后她就不消停了,——“介里太热了呀,它喜欢凉快的嘛!”“噫……好臭,花花不吃荤的啦,不要浇这种肥料好不好……”“叶几太多了,风吹不过去!”“泥不对,太粘了,要松一点的才喜欢……”   里头有几样夫子夫人是晓得那花儿的性子的,听岭儿一说,同自己所知的对上了,高兴得不成。她也是内里天真的人,竟也不问这样小小娃儿如何能知道这些,就令人依着孩子所说操办起来。   也是错有错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经这小丫头指点的几盆花草还真都给救回来了。   这么一来,岭儿撇了年纪不说,就是夫子夫人这满天下的知己头一份了。如今是轮着鲁夫子给湖儿上课的日子,她必要叫人把岭儿也接来,轮着燕先生给湖儿上课的日子,她也把岭儿接身边来。至于那个小书塾,她道:“那都是从前我们不在,孩子们没人看管,才不得不托到那地方去了。现如今我们正经的师爹、师婆都回来了,我们管着不好?”   这谁敢说你们管着不好啊,天下多少人盼着你们管都不成呐!   这么着岭儿就跟着夫子夫人闲时看看花,更闲时画画画儿,赏些大家绣品画作之类的打发打发功夫。结果夫子夫人又发现岭儿对颜色分辨尤其是是颜色命名上的天赋,更稀罕这娃儿了。还跟着她一口一个“丝瓜绿”、“豆角绿”、“肴肉红”地喊起来,闹得鲁夫子直叹:“谁说你太过清高、目下无尘的?叫他这会儿来瞧瞧!”   若不是俩娃儿自小跟着娘长大的,晚上非得跟自家娘睡在一处,夫子夫人都想把岭儿带在身边教养了。自然这话也传到了鲁夫人几个儿女那里,想起自家娘亲在京里动不动嫌闹得慌的样子,心里都犯嘀咕,这到底谁是亲生的?!   夫子夫人说了,等天儿热了,坐车坐船都太受累了,那时候就别叫娃儿们来回跑了。就当是读书的暑歇吧。   灵素说等他们不用去学里了,一头说的是小书塾那里,一头也说的这边。如今俩娃儿往遇仙湖边去得比后衙还勤,惹得知县大人都问起方伯丰来了。   方伯丰便道是家里的亲戚长辈们喜欢孩子,常要带过去见见,才得如此。   知县大人起先听了也不以为意,后来不晓得打哪儿知道的消息。听说方伯丰那儿子刚到开蒙的年纪,就同时跟着鲁夫子和燕先生在读书,把他吓了一跳。   又趁着说公事的时候问方伯丰:“你儿子这样你还觉得不知足?这才多大点子人,一气儿跟俩先生读书学习?还是鲁夫子和燕先生这样的大先生!”   方伯丰忙把俩人当日抢徒儿的话说了,又道:“我们本没想着要孩子一定如何,就身子康健,心性端正,就成了。可是这长辈的心意也不好拂逆……”   知县大人自然知道他是拜在鲁夫子门下的,不过鲁夫子当年从京城来了这里,还在乡下住过挺长时间,那时候不少人得了机缘,能拜到这样的人物门下。是以这“夫子门生”的身份,在德源县远没有在京城里值钱,他也没当回事。尤其方伯丰一个考典试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亲传。   可今天这话听着可不大对劲儿啊,心里就记了一笔。回去赶紧又去寻夫人。之前夫人已经问来了许多方伯丰的事情,这进了当时鲁夫子在乡下办的私塾,之后逢年过节去送节礼等等事情自然也都略有提及。可这些事儿都不算什么特别的,鲁夫子在这里收的学生多了去了,不是个个都如此么!   这回听知县大人问起这个来,她也觉着是不是漏了什么。又遣人细打听了一些踪迹,晓得这方伯丰算起来还能算鲁夫子的“儿徒”,那个其貌不扬的方太太则是苗十八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女徒弟,且他家娃儿的满月宴、周岁宴论起来都是苗十八主持的。   “这规矩细看来,还是老丈人的范儿了,嗯,你那个方二愣子还是个‘上门女婿’!”知县夫人说完了自己直乐。   知县大人却挠头了:“这、这背后是这样的大树,这二愣子当日还能叫人抄了学文、白受了冤屈,差点连前途都弄没了?!他就没想去自家先生还是岳父跟前嚎一嗓子?!”   夫人轻蔑地扫他一眼:“当日抄文的人说起来也是鲁夫子的学生,只怕这位还担心着自家先生难做呢。至于岳父大人,你没事儿能想到官场上的难处去找酒楼的大师傅定夺去?!再说了,也不是什么人都打小养成吃点亏就往出搬长辈的毛病的……人家可能愣点儿,但人家硬气不是?”   知县大人咂咂嘴,心说这天大概太热了,要不然怎么这么大邪火呢……   那位叫人琢磨不透的二愣子,这会儿正在发愣,这回是真愣了。   他那同自己“心有灵犀”、等着娃儿们歇了课业就要动手解决一家四口挤在一屋之难的机灵媳妇,这日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天太热了,娃儿们也终于不用几处跑了,我带他们住山上去!   “跟你说不用腾西屋吧?西屋也不见得多凉快,还是山上好!”   方伯丰心说这安排可真是够凉快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参加日万活动,为期五天,希望能成功…… 第328章 小山居   又说知县夫人本来就一直在烦恼自家俩娃儿读书的事情,现在听说方伯丰的儿子跟着鲁夫子在读书,心里就活动起来。想着能不能托个人情,叫自己娃儿也跟着一块儿学去。   她把这主意同知县大人说了,知县大人却摇头道:“你先得想想咱们家娃儿要学点什么。那两位这么错着日子教的,也不是寻常开蒙上课的样儿。人情倒是好托,只怕到时候人家给了面子,娃儿反没得好处,那就里外落空了。毕竟夫子这回不是开班授课,是把孩子带在身边教养,这可就全是因材施教的东西了,咱们跟着去未必有好处。”   夫人听了这话也觉着有理,又叹道:“可惜他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再开什么私塾了……”   知县大人笑道:“估计当日开那私塾心里也听不得劲。毕竟小地方,当父母的自己尚且没想明白多少事情,能给孩子多大的指望?若是拜了先生,一两银子花下去了,恨不得立时有十两二十两的回报才好,也不问问自家的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又是为什么读的。不过这大先生多半有些‘有教无类’的心思,总得试过那么几回才死心呢。”   夫人却道:“怎么教你的先生不在德源县呢,这样我们的娃儿也好交给师公带……”   知县大人听了耸耸鼻尖道:“成啊,我写家书给你请来,只要你舍得。”   夫人道:“我记得那时候好像得有三四个先生教你们呢吧?”   知县大人伸手一比:“六个。我们背地里管他们叫‘六路神魔’,真他娘暗无天日的日子啊……说起来我都有些同情方二愣子家的小子了,这小时候不可劲儿玩,学这学那的,长大了都得后悔。”   夫人点点头:“可不么,我看你就后悔大半辈子了……”   说着往外头,知县大人在后头嚷嚷:“呔!你咒你亲相公是不是?!老爷我风华正茂的,哪儿来的大半辈子?!连小小小小半辈子都没到呢我同你说!我可是要活一百二十岁的!不,没准一百五十岁……”   自然没人理他这话。   灵素带着娃儿们在山上住,娃儿们发现自家山上的房子又多了几间,问起来灵素便道是他们读书这几个月新盖的。她也不说谁干的活儿,娃儿们也不问,他们都默认自家娘亲什么都会。盖房子这样的,应该算极小的事情。   山上闲来无事,湖儿经常在教岭儿什么道理,岭儿也听得认真。   反正这时候的兔子都可以随便逮了,后山上又养了两群花斑鸡,烤窑又挺大,米面不缺,跟前地上全是时鲜菜,这地方一直住下去都成啊。   岭儿到了山上就跟鱼游回了海里一样,整日在花草树木堆里打转。光自家的果园就叫她折腾一溜够,叫她娘记着,哪些树该往什么地方挪动,哪些树又不能种在一块儿。反正她娘有的是力气,都可着她折腾。   寻常他们在家里呆腻了,灵素就把他们送去上林埭,同那边的一群娃儿们一块儿混去。她自己跟看娃儿的婶子大娘们打声招呼,就山上田里忙去了,或者得空往县里去一趟,收拾收拾家里,给方伯丰拿点新鲜菜蔬,做几样小菜给他下酒用。   若逢着方伯丰歇息,就一块儿到山上来住一两日。   早出晚归了几次,方伯丰才晓得前头那水路通的好处来。虽只差那么半里多地,如今就可以直接在自家山下坐船,经连障山底一段,汇去小河滩的大浦,直接从小清河到县城里家门口。拢共花不了半个时辰,比从前坐着车从城官镇那边走官道绕过来可快得多了。   这日他跟灵素商议:“要不我也来这里住算了。若是哪天衙门里事儿多,我就在县里住,若是照着平常时候散了,坐船来这里,天也还没黑透呢。”   如今白天长,这打算很可以,灵素道:“可早上怎么办呢?”   方伯丰道:“就早起一些时候,再划船去呗。不过咱们家只有一条船……”   灵素摇摇头:“这个倒没事儿,这东西容易。我怕你太累得慌,这来回赶路,一天光划船就得一个来时辰了。”   方伯丰笑道:“没事,动弹动弹也好。再说你们都不在县里,我天天一个人进一个人出的,也没什么意思。”   一会儿灵素从外头回来,对他道:“这边两个村每日都有船要去县里卖菜蔬鱼虾的,我同他们说了,你坐他们的船去也好。他们都走惯的,比你快些,你还省力气了。好不好?”   方伯丰见她这意思是同意了,挺高兴,便都依了她。   只是晚上吃完了饭,一家人洗完澡在院子里乘完凉,要回去歇息的时候,湖儿拉着妹妹的手往边上屋里去了,灵素问他:“往哪儿走呢?那儿是你们睡午觉的地方!瞧瞧这会儿什么时候了都!”   湖儿却道:“这么多屋子空着,干嘛都挤在一起睡。娘你把西边俩屋子都收拾收拾,我同妹妹往后一人一间。”   灵素向来听自家娃儿的,听如此说了,便点头答应了一声,也不多想,只另外寻了条薄被给他们拿去。这山上夜里凉,白天晒得一身油汗,晚上睡觉还得盖被子才成。   倒是方伯丰心里有些不定,这娃儿不会是体谅爹娘才这么来的吧……这生的儿女太聪明也不都是什么好事啊!   天公作美,接下来一段日子衙门还真没什么大事,方伯丰也得以安然“早出晚归”。几日下来,那些早起要赶往县里的村民都习惯了先等一等那位“住山先生”。因方伯丰一路上同他们闲话,对农务上所知甚详,不仅不比他们这群正经庄稼汉次,甚至许多事情上还能指点他们一二。加上这位真的一点读书人的架子都没有,几日相处下来,都觉得挺容易亲近,说得上话。   方伯丰也趁这个机会,把县里衙门的各样政令给他们细说起来,许多东西虽早有规定,可这里的村民却多半知道得迷迷糊糊的,这一路说过去,简直回回都是醍醐灌顶一般。   如今不管方伯丰上了那条船,边上都簇拥着三五艘小船,早上的河浦里晨雾如纱,方伯丰声音平稳,连比方带举例子地给众人讲说,听的人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应答声,或者悔不当初的懊恼声,和着桨声,也是少见的乡间景象。   这日方伯丰回到山上,急匆匆告诉灵素道:“怎么办?夫子夫人说也要来咱们山上住两日……”   灵素“哦”了一声,又道:“成啊,夫子来不来?”   方伯丰听了一愣,方才明明觉得是挺大的一件事儿,叫灵素这么一说,好像忽然又没那么大了,自己也摸不清滋味地道:“夫子……夫子不过来,就夫人过来,大约是想岭儿了,又不忍心叫娃儿跑。”   灵素听了笑道:“这都不晓得怎么来的缘分。我前日去县里,沈姐姐也跟我要人呢,我估摸着里头还有大师兄的意思。这下好了,下回我就说了,师母想见岭儿都自己来了,你们也过来瞧瞧嘛。嘿嘿嘿……”   方伯丰又道:“也不晓得夫子夫人会带多少人过来,咱们这里……”他大概知道夫子夫人的身份不凡,且自来不爱同人结交的,更没听说过去谁家家里住了……尤其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仆从,都是灵素同自己两个,到时候夫子夫人过来,不晓得会带多少随侍伺候的人。这些人又该如何安排才妥当,他险些又要开始起急。   结果第二天一早,夫子夫人就来了,带了一个仆役帮着搬抬两个藤箱,还是送到了就原路返回的,只留了一个年长妈妈留下随身伺候。   她见灵素这里并没有如何大张旗鼓地要迎接她,连她到了,灵素也只到山下接了她上来,一路上说的都是俩娃儿在这里的各样调皮闹腾的趣事,全没有半点生疏客气之意,心里反觉着说不出的舒坦。   扶着她的妈妈笑道:“难怪您敢来了。”   夫子夫人听了也直笑。   到了上头,见是石头垒的屋子,又觉着新奇,俩娃儿带着她前头转悠着看。她晓得这山原是座荒山,这会儿却是草木葱茏的,只是那各处凸起的大块岩石隐约能见着从前荒山的底子,晓得这都是灵素一人一双手一点点捏出来的,拉着灵素直叹。   趁着日头还没正晒,岭儿又拉着夫子夫人去瞧自家山上的各样果树,一边指挥她哥哥捡摘刚熟的甜水桃、雪瓜,一边抱怨给夫人听,“我娘都是瞎种的!阿婆您看那里,多难看,它们自己也不高兴。”好歹跟着夫子夫人这阵子,说话口吃倒是总算清楚起来了。   夫人只一路都应和着她。走了一阵子,听得边上草丛里有动静,随侍的妈妈吓了一跳,岭儿则大喜,紧着给她哥哥比划:“兔几呀!”   湖儿点点头,手里不知道哪里捡出几块石子来,朝着那边细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朝三个方向扔了过去。   果然听得那草丛里一阵乱动,之后好像是什么东西弹开的声音。   岭儿握着俩拳头跳起来:“捉住了!”   湖儿拉住她:“别忙,娘说了,咱们自己不能过去拿,边上还不少夹子呢,谁晓得你踩着哪个?!”   夫人还云里雾里的,等一会儿几人在大槐树下坐着剥豆子的时候,见灵素拎了两只拾掇干净的大肥兔子上来了,朝着俩娃儿晃了晃,岭儿就得意地对夫人道:“阿婆,瞧,那个就是我们方才捉的!烤一烤,熏一熏,可好吃了!”   夫子夫人回过神来,跟随侍妈妈俩人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最后笑着低声道:“千万别叫那糟老头子知道,要不然他可就坐不住了!”   随侍妈妈笑笑不语,心说您到时候能不说出来馋馋夫子?那就不是您的做派!   夫子夫人也不晓得怎么心血来潮想来灵素家的山上瞧瞧,本想着小住一两天就回去的。可结果灵素这里各样清蔬小菜□□合她胃口,小湖儿和小岭儿又机灵懂事却全无事故小人精的样儿,也极合自己脾性,更何况还有这山里山外的清静草木,结果这一住就住下了。倒叫一心以为自家夫人必定即去即回的鲁夫子又是疑惑又是忿忿不已。 第329章 为人为己   也是天意,夫子夫人到山上这日,方伯丰就没机会再两头跑了,别说来山边“避暑”,差点连县里的家都回不去。   这天从上一场雨到如今快一个月了,整个德源县内就没下一滴雨。这时候人们除了觉着太过干热,旁的还没反应过来,衙门里则开始担心会不会发生秋旱。转眼天就该凉了,若到时候也这么不肯下雨,河浦的水再浅一浅,今年的收成只怕又要被连累。   米袋子和旱稻倒是没什么太大影响,可这德源县也不能全靠这两样活着啊。   知县大人觉着头都大了,只盼着是自己多心了,没准过些日子就连绵阴雨了呢?这会儿他连最讨厌的秋雨都开始盼着了。   可周边传来的消息都不太好。西边已经开始有州县旱情上报朝廷了,若不是实在严重,多半都自己调配下来了。如今又不是从前,先虚报一回骗些赈济,再虚张作势挽救一回骗些政绩,真是来回全赚的无双买卖。   现如今,丁点事儿都瞒不过上头去,再这样施为,那就不是骗政绩了,是等着戴枷呢。当然了,要是换自己这么干,都不用朝廷出手,自家老太爷没准就来取自己的狗命了……   德源县这边的几条河,都是打雪河分出来的,这雪河的源头在西边,如今西边大旱,连着雪河的水位也持续降低,德源县岂有不受影响的。愁啊,真是太愁人了。   可老天大概还觉着他还不够发愁,还太舒坦了。竟然又曲里拐弯地给他寻了一事儿来。   这日知县大人在前头忙了半日,转到后衙,就见夫人临窗而坐,神色大不似寻常。忙给边上的随侍打眼色,随侍伸出一根手指头比了比,知县大人眉头一皱,点点头就凑上去了。随侍暗叹一声——您看不懂就明说,干嘛还不装懂啊……   知县大人在夫人身边坐下来了,问道:“怎么了?想家了?”   知县夫人不说话。   知县大人扭一扭,换一边,预备再说话时,就见两个随侍都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这下他觉着事情有些大了。眨着眼睛猛一通想,可惜他这会儿脑袋里能晃荡出来的全是水位、受灾田地面积、储水量等等不靠谱的东西,关于自家夫人为何愁眉深锁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你都嫁了我了,你可还有啥好愁的!   夫人见随侍都出去了,再看这位神情,眼见着是什么也没猜着。有心要跟他过不去一回,一想到自家大哥的事情,就又没了心思。叹一声道:“大哥叫人上了弹章了。”   知县大人一愣,回过神来忙问道:“所为何事?”这个大舅子可是亲的,且就自己所知,确是个心性清正的,只是有些太迂,自觉占了理就占了头了,不太通官场人情。是以才有此一问。   夫人又长叹了一声,细细说来。   说起来这位也是一州之长了,且辖地还极为富饶,矿产多不说,还特产一种玉凝砖,只他们那里的土才能烧制。这回的事情就出在这玉凝砖上。   起初是打山上的涧下窝塘里挖土,后来这些地方都挖没了就开始沿着山涧往上挖。可这泥都是水洗下来的,往上并没有下头的那么多了。眼看着这财路要断,有运气好的在河边上也寻着这能烧砖的泥了。再一细看,这就是边上田地里的,只是那烧砖的土深一些,得把上头的那一层挖开了才能看见。   这下好了,本来就不算便宜的地价暴涨。不过如今这地价可不是按着良田不良田,肥不肥的来说了,得按着底下能挖出多厚的砖泥层来算。   可是这地挺大一块,就算挖几处,又怎么能确定这底下拢共有多厚的砖土呢?这就又跟着兴起来了很多器具和行当,出了专门的“看土师”。这些人拿着奇形怪状的工具,到了一处地,就能指点出在哪几处打孔,通过这些地方测出来的砖土量,来算这整块地该当的价钱。   一州之内的田地买卖无比兴旺起来,还出了专门买了地囤着,待价而沽,就靠转道手挣钱的。因为这样的田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卖给旁人了,自己种又种不过来那么些,加上同这砖土买卖的钱相比,地上那点出息真不算什么了。要是另外寻人种了,到时候要倒手,又多费一道手脚。——做大事就不拘小节了,太麻烦,算了,就荒着吧。   这么一来,那些已经到人手里,开始挖砖土的,上头合种地的土层都被揭了,自然什么也种不上了。就算等砖土都挖完了,再便宜卖人,光这重新整地开渠的也得不少人工。这么里外里起码耽误三两年的收成。   至于那些还等着售卖的,地主们都懒得赚那几个佃租,索性就一摊,荒在那里。反正如今这些田地在他们眼里值钱的是底下的砖土,什么粮作之类的都算不上东西。   只有那些挖了又挖,确实底下没有砖土或者砖土太薄的,才算逃过一劫。只是手里有这样田地的人心里也未必高兴就是了,明明挨着的几块田,看人家翻着倍卖出去,自己这里就不值钱,心里直怨老天没眼。没办法了,老实种地吧。可边上的都挖成狗啃的一般,这进出水的沟渠时常不通,闹得自己这里是要晒田的时候水出不去,要浸秧的时候又流不进来水。   同人理论去,那些做活儿的又不是地主本人,至于这会儿的地主是谁也不照从前好打听了。且就算你打听着了也没什么用。从前是大家都种地,相互照应着点好图个长久和睦。人家现在不种地,挖了这些泥就走了,自然怎么便当怎么来,谁管你合不合适?   没过上两年,这一州之内,粮产大降近半,主官就怒了。细查原因之后,封停了许多砖窑,又勒令还田。这赚钱的好路就在那里,你管就管得上了?便开始有人直接把砖土运去隔壁州县接着开窑烧砖。这下好了,土还被挖了地还被毁了,却索性连商税都收不着了。   接下来自然是严查,不少县官和当地大财主们都受了牵连,掉乌纱帽的掉乌纱帽,掉脑袋的掉脑袋。   他这里正焦头烂额呢,朝廷上有人给他上了弹章了,告他“才不配位,乱策频出,致毁一地民生根基”云云。这弹章倒没什么,关键是后头还附了个万民书,都是当地百姓对主官的不满。这事情就大了,京城在遣巡按前往之前,先另用飞鸽快马等路,验差万民书的真伪。   结果这一查,果然能找到落笔写明了名字的老百姓,再沿着人另外问去,并无错伪。百姓对其所为,真可谓怨声载道。   虽有“维护良田”一说,可如今明明是砖土和玉凝砖更值钱。只要能卖了钱来,这什么东西不能买?还非就差你这点米粮了?这米粮是各处都有的,玉凝砖可仅此一地!却要为了那没多少出息的田面,把砖窑都给逼停了,闹得许多人一下子失了糊口所依,这才是真的饿死人了!   国朝最重民言的,既然万民书是真,先不管彻查后如何论断,只为了之后调查时少受干扰,这官职是非先停了不可了,人也先回京待查吧。   知县大人听了事情原委,叹一声道:“他就是太不知变通了……”   夫人却道:“我总觉着家里这些家规家训太拘人了!做什么一定得这么当官?治下百姓的日子不是他们自己的日子?!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不好?管他们做什么!就由着他们挖去,反正商税上来了,到时候凭着这个政绩难道还不能升任了?若是不能,趁早不干了也罢!   “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既他们都觉着这么着对,这么着好,那就由着他们去!到时候死了活了也是人家拿自己的命玩自己的玩法,又不是我大哥撺掇的他们挖田掘土的!他从外放当县令时候起就一心都是公务,闹得多大年纪才成的亲!可一路上又得过什么好话?这又是图什么!人的一辈子都是自己个儿的,做什么我们家的人就非得要管那么些人的死活才算是对?!……”   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就唰唰滴下来,知县大人叹了一声,将夫人揽在怀里,一时默默。他也没话好劝她的,毕竟谢家的家训亦是这一路的。   “牧守一方”,老百姓不懂的,你得教他们;老百姓想不明白的,你得开解引导他们。为官一任,政令定策得务求惠及十年,不以官声名望为求,必以百姓民生为根……   ——他从小就是听这些道理长起来的,要问为什么他们兄弟就非得学那么多东西,非得吃那么些苦?因为你得比老百姓懂得更多想得更远,更替他们着想,才能当好这父母官。   至于说为什么他们兄弟不论当官行商就都非得有益于世事百姓,这事儿他也问过。老太爷说了,——因为你姓“谢”!说白了,你要现在不乐意,晚了,你早投胎时候干嘛来了?!   “这都是命。”——他总不能这么劝自己媳妇吧,除了拍拍她表示理解,也做不得别的了。   可事情还没完。过了一阵子,本来还在商议到底怎么给娃儿们请先生的夫人,忽然定了主意了。决定秋学就让他们两个去这县城里的一处书塾上了。只进出都叫两个随侍接送,以便遮掩身份。至于什么拜名师学圣人之道的事情她也不打算了。   知县大人也没问原因,还是夫人自己说的:“教的那么出众全送官府里受罪去,何苦来的。就平平就好,到时候随便弄点什么营生,能顾全自己,安稳度日就成了。姓谢的不许这不许那的,还不许我们傻么!”   知县大人听了发笑:“外人看起来,我们家可是一门三阁老的显赫人家呢。哪知道这里头还有盼着自己儿女傻笨憨的亲娘。这世上的事,可真不容易看明白啊。”   夫人悠悠叹了句:“看不明白也不要紧,要紧是我得活明白了。姓谢的又不是神仙托生的,还非得护佑众生才算合道理了?都是一辈子,我不愿我的娃儿们一生出来就注定要为旁人活着。往后叫他们自食其力,过平常日子就成了,总不见得就对不起谁了。”   至于那位真神仙,这会儿正忙着在山上煮豆切果子,护佑众生什么的她倒也不是不想,只是她也想不明白啊。 第330章 六月黄   夫子夫人的口味同夫子全不相同,灵素这几日就尽张罗些清爽的小菜,夫子夫人吃得赞不绝口。   这日又要煮个毛豆。地里的毛豆这会儿正得吃,连根拔了几株回来,老少几个聚成一堆摘毛豆。余下的毛豆棵连枝叶一起都能喂羊。   刚摘得的毛豆个个硬挺,透着那么股子脆劲儿。拿个大陶盆盛了,抓一把盐进去使劲揉搓,把这盐味儿都揉进壳里。揉过盐的毛豆夹越发绿了,挺不服气似的样儿。   揉得了就这么放那里放一刻钟的,叫毛豆吃吃盐。   之后连毛豆带方才的盐,整盆倒锅里,加水将将没过毛豆就好,大火烧着。等水一开,就得掐时候了,水大开了之后约摸半刻钟不到,就得出锅。   把毛豆拿笊篱捞出来,放在浅底敞口的疏孔笸箩里赶紧叫风吹凉。这大石头房子高底深里,前后通风,灵素就把笸箩放在灶间的后门口条凳上,一边吹风一边拿长柄木铲子不停翻动,务叫它快些凉透。   这么晾凉了,要吃的时候拿盘儿一盛就能上桌。   夫子夫人极好这道盐水毛豆,笑道:“我们那里做起来,总是要放些香叶桂皮之属,闹得这毛豆都有股子肉味儿似的。可是合了夫子口味了,我就总觉着那味儿不清净。你这个做得真好,又脆又有豆子的清香味儿,咸淡也刚好。还有这颜色,一点都不带走样的!你赶紧把法子教给我,回去我也叫他们做去!”   一边的随侍妈妈听了直乐:“您这几日下来,都问了多少方子了,只怕厨上都得学个十天半月的。”   夫子夫人听了直乐,又想起之前吃的梅子碎拌饭来,笑道:“旁的还罢了,这个盐水豆荚和梅子碎的做法好歹告诉我,要不然我可就不回去了。”   灵素听了直乐:“您要乐意的话,就一直住着呗,您说的许多事情,我们别处也没地方听去。”   夫子夫人自小以才闻名,加上家里又是世家,真是博览群书的京城才女。这些日子在山上住着,也不用料理家务,也不消应对人情来往,尤其相处的人还都得她的心,闲得有了精神,就常在下晌晚边纳凉的时候给灵素和娃儿们讲古。娃儿们自然还没知道这么些事儿,灵素也不知道,越听越来劲。夫子夫人也就改行当了说书夫人了。   又过几日,鲁夫子叫人送了信来,说是有一位故交携家人从德源县过,要来拜访。这就是催夫子夫人回去了。   要说起来鲁夫子还觉着不可思议呢。自家这夫人,性子个别,从来不爱同人打交道的。从前在京里时,最叫她烦心的就是这些人情往来。尤其是涉及官场上的应对,她觉着一群人聚在那里,嘴上说的都不是心里想的,一句试探一句暗刀的,简直是折磨人。   寻常只爱在家呆着,便是儿女成家之后,也是他们跑来看望她,她是不会出门去瞧哪个的。从前岳父母还在的时候,她也就往娘家瞧瞧爹娘去。等二老驾鹤西去,她更不出门了。逢着春秋正当出游之时,每每有人来邀,她也多半不去的。   常人都是喜欢个什么热闹去瞧瞧,或者有什么可谈之人来请,多半也不好推拒,便也去了。她不是,她是一群人里头只要有一个她觉着相处不自在的,她便不会去了。时候久了,大家都知道她不好交游,便也不再相强。是以之后踏春赏秋,多半就只他们夫妇二人把臂同游,闹得好像一直嫌有个旁人就碍事儿似的。   不过鲁夫子从来不对夫人有什么“需得与人结交”“莫要叫人难看”等话,凡事只由着她去。鲁夫子年轻时候也是大才子,大才子不风流的毕竟少,后来见了夫人,才忽然万花成尘独余月了。   他知道自己喜欢的就是夫人这个性子,“如琉璃滚尘,分毫不染”,既如此,这性子他是要护一辈子的,又如何会去强扭她。   所以这回夫人说要去灵素家山上看看,他也由着她去了,见她还收拾行李,心里发笑。心说何必多此一举,只怕早上去了下晌就回来了。结果等到晚间吃饭时候,居然没有回来!也罢也罢,恐怕是来去路远耽搁了,明儿准得回来!   ……如此等了五六日,居然真的住下了……中间还遣人捎信回来,叫家里给送几本书过去。当时鲁夫子差点没自己送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老了老了,老伴撂下自己跑了!   鲁夫子左思右想,幸好上天垂怜,掉下这么个机会来,管他三七二十一,赶紧先借这个由头写了书信去,叫她赶紧回来!   夫子夫人看了信,问随侍妈妈道:“咱们来了几天了?”   随侍妈妈笑道:“住了十二天了。”   夫子夫人一惊:“这么些日子了么?”   随侍妈妈笑道:“您光跟着往山里头去就去了三四回了,您想想……”   夫子夫人一听提起这个,就笑得不成:“素姐儿这丫头真是好身手!哎,我要是年轻时候,恨不得就跟她学功夫了。那地方,要是没她这样能耐,哪里进得去?那大湖!真好啊……”   随侍妈妈笑道:“要不是我拦着,您还真要跟着她去看兰花谷了!唉,您也是玩得心都野了。”   夫子夫人自己乐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性子!真的,要是能够,我真想就在那湖边住下了。正好也没人能进来,多自在!天天对着绿水青山的,还有那片莲田!那荷花香得唷……仙境也大概就这样了吧!”   说着话,眼睛都眯起来,一脸神往。   随侍妈妈连连点头:“方家奶奶也是个实在性子,听您一说,还真算计起来在那边盖房子的事儿了。幸好您还念着她家里事儿多,要不然只怕还真等着人家给您弄个屋子住了!您这里自在逍遥了,夫子可怎么办呢?”   夫子夫人乐道:“他守着他的湖,我守着我的,有什么相干!”   话虽如此,不过这家看来是一定得回了,老头子那样的人都拉下脸来写这样书信,同求着自己回去也没差别了。再说自己在这里住着,就算再怎么着,还是给灵素添了许多事儿的。她本来就山上地里地忙个不停,不好再劳累她。   夫子夫人哪里知道,灵素正盼着她住下来呢。灵素对这世上的事情所知甚少,有些东西她见过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尤其德源县县志说的都是些寻常物事,这群仙岭里头还有许多稀奇东西,县志上可没有的。但是她发现夫人却知道得不少。   后来一问,才知道夫人家里有许多藏书,其中就有记载这些奇花异草、珍稀药材的书。她又自小喜欢这些,在这上头尤其用心,看她养的花草就知道了。所以那日同灵素说起之前得灵素所赠的兰花时,又说起了石斛等物,灵素就来劲了,把自己在山上见过的奇怪东西一样样细说起来,想不到里头竟有大半夫人都知道。   这天说到大半夜不说,第二天一早还叫随侍妈妈出去寻了人给家里捎信,叫他们送两本相关的书来。   她们俩说这些的时候,湖儿同岭儿也跟在一边听着。湖儿还罢了,反正听什么都一脸沉思的样儿,倒是常听什么都只管自己走神的岭儿,这回却对这些东西无比上心起来。一边听,一边还不时问上两句。且听大人提过两句的,便都记在了心上,转天再说起时,她都能搭话了!   灵素早猜她来历,不以为意。倒是把两位客人激动得不成,夫子夫人是一个劲儿搂着孩子喊“好”,随侍妈妈也笑道:“难怪夫人这么疼姑娘,真是同夫人小时候一个样儿啊!”   又说起来,才知道夫人小时候也是对这些花草的事情过耳不忘的,等之后读书认字了,就更整日往自己家的藏书楼跑,专捡这一路的看。   夫子夫人对灵素道:“岭儿可比我强。我只是喜欢这些东西,看到了就觉着心里挺高兴似的。后来事情更多了,有时候觉着挺心烦,只要能瞧瞧这些,或者侍弄侍弄自己养的那些花草,心里就舒服些。岭儿却是打根子里懂这些花草的心。”   说了又笑道:“说出来你别笑,我觉着呀,这花草树木也都有自己灵性的,它们也有高兴害怕的时候,只是我们人笨,不知道罢了。但是小孩子小时候,心底干净,他们就能听懂这些咱们大人听不明白的东西。   “这回我家里那些花草,岭儿说要怎么改,我就叫人跟着改去。他们都不明白,只觉着我宠娃儿太过了,却不知道我小时候原也是这样的。我去自家花园子里转一圈,什么树该种哪儿的,什么花草不该在一处的,心里都明明白白。好似这事情就长在我脑子里似的!大人们觉着我奇怪,怎么会知道这些,我还觉得大人们奇怪呢,怎么就会看不出来?!可惜啊,年岁渐长之后,渐渐的也没那么明白了,知是知道点儿,就是迷迷糊糊似的。   “我怎么不喜欢应酬又不喜欢杂务呢?因我发觉我若是在那些事儿里头折腾久了,我就更不懂花草的意思了,连菜蔬的滋味都尝不出好坏了!只有寻个清静地方,好好待一阵子,才能缓过些来。不过到底不成了,老了啊……”   灵素听着夫子夫人这话,忽然心里一动,就散出神识探了过去。结果一瞧,却发现夫子夫人头顶上的光团同岭儿和湖儿的挺像。他们的光团里头的细线比较少,别的人里头的细线都多,有的还挺乱。灵素如今大概知道这线的多少大概同在这人世上的轮回有干系。   现在细瞧着,夫子夫人头上的光团里头的细线比岭儿、湖儿的略多些,也比寻常人的少多了。   “合着你们仨是同辈的?!”——灵素心里挺惊讶。   再想想夫子夫人同岭儿都喜欢花草,岭儿更懂些,可岭儿爱吃肉,夫子夫人却爱素……灵素肩膀一抖,忽然想道:“你俩从前不会是天敌吧!……”   这灵转人世的因缘可真难算明白,小兔儿小鹿同小嫩草成祖孙了,这叫怎么话说的! 第331章 夏夜饭   夫子夫人回家,是灵素带着俩娃儿,划着自家的新船送去的。新船大些,囫囵舟被方伯丰带去县里用了。   “六月黄、新毛豆”,这都是有讲儿的。鲁夫子一见灵素递过来的一篓子六月黄,几乎忘了好容易求回来的夫人。赶紧叫管家拿了叫灶上做去。一回头见灵素又拿过一篮子碧青的毛豆角,便捻须笑道:“这六月黄肉还不满,却鲜得个别,我蒸着吃就好了。嗯,不过你都拿了毛豆来了,那就再做个面拖的,同毛豆一起过过油……”   夫人招呼边上的人接过篮子,对夫子道:“别瞎打算了,那毛豆是我的!”   灵素一边查看风向,一边把一个瓷坛子捧过来道:“师娘,这里头是腌梅子,天儿太热没胃口的时候就着泡饭吃也不错。”   夫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这个做法我写下来了,只是今年是赶不上了,明年我也做两坛。”   之后又有些自家山上的菜蔬,一扎鞭笋,一桶活鱼,几罐子果浆子果酱,一包自家树上果子做的果脯……   夫子看了对夫人道:“你幸好不是当官的,这白吃白住还白拿,都不晓得怎么断了。”   夫人笑道:“这是孩子们孝敬我的,不是该当的?你怎么不说你那些螃蟹了!”   说笑着又留灵素母子三个吃了饭,待到下晌日头西斜,不那么晒了,才放他们走。夫子又听夫人说了无数山上的趣事,闹得连嘴里的螃蟹都没什么味儿,恨恨道:“这么好地方你捎信来的时候只说叫拿书,也没说叫我过去瞧瞧。”   夫人乐道:“那山上是挺好,最好的是山里头。可那地方一般人进不去,我是灵素给背进去的。你去了做什么?在外头干等着?”   夫子想了会儿怒道:“下回伯丰过来,我得叫他同他媳妇学学功夫去!不像话,一大男人还没自家媳妇有本事了!”   边上随侍的两个妈妈就笑出来了,夫子看了她们一眼,淡淡道:“怎么地,还想说我不如你们夫人的地方也不少是吧?”   那俩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夫人便道:“都是跟着我们几十年了,你还想摆威风怎的,也得摆的起来啊!”说着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招呼边上人道,“走,走,瞧瞧我的那些花儿去。岭儿给我配的粉子放哪儿了?咱们拿去用用,准定管事!”说着兴冲冲带着人又往后头去了。   这里鲁夫子撇撇嘴:“得,女大不中留啊,甭管是你闺女还是你女人,都一样!吃螃蟹,哼,吃螃蟹就得清静才好呢。”又回头吩咐老管家,“再给我拿壶酒来!”   又说灵素带着娃儿们这日就每回山上去,进了城,岭儿就道:“好热,好热!”   湖儿道:“爹爹真可怜。”   岭儿想了想看着灵素道:“娘,咱们也不住山上凉快地方去了,咱们就住家里吧。”   灵素道:“山上也是咱们家呀。”   岭儿却道:“爹爹又不在……”   灵素想想也是,便道:“那咱们就住这里,一会儿可别喊热。”嘴上这么说着,实在有她在,又能有多热。   进了院子,想必方伯丰这阵子挺忙,小菜园里的菜也没顾得上吃,不少豇豆都老掉了,灵素预备摘了一会儿在饭锅上蒸熟了给娃儿们当零嘴吃。灵素把他俩往家里一放,又用果浆子兑了水来给他们喝,自己就先去园子里忙活起来。   等她里外收拾完,就看俩小家伙搬了张竹席往竹屋里抬,湖儿道:“娘,我们晚上睡这里,这地方肯定凉快。不过您得给我们多点点驱虫的香才成。”   岭儿就在那儿嘿嘿笑:“我不怕!”她随灵素,不招蚊虫叮,湖儿就不行了,再聪明也管不上这个,一到夏天就受罪。   这日方伯丰从衙门回来,原打算到家先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去后街上随便吃完面就对付了。   结果到家里一瞧,媳妇儿女都在,小院子里洒过水点着驱虫香,大桌子放在当院,看上头的菜色,晚上大概是吃面。   推门进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岭儿就跟颗小炮弹似的咚一下朝她老爹砸过去,方伯丰赶紧蹲下/身接住,这娃儿俩胳膊一伸圈着她爹道:“爹爹,我们可想你啦!”   灵素看得目瞪口呆。——在山上这么些日子也没见她说想念她爹啊,整天除了跟着“阿婆”沾花捻草,就是打算熏兔子、烤羊腿的,得空还惦记一回盐煎肉。哪儿是她现在说的这个样子?!   方伯丰感动得不行,抱着闺女拍拍她背道:“爹爹也想你们。”   坐下先说了一通两边的话,方伯丰才进里头洗了把脸,把外头的官服去了,换了纱袍出来。这里灵素端上在冰里镇过的冻米酒,几样菜码,一大碗茄子肉丁酱,一碗芝麻腐乳酱,还有半干虾、燎鱼籽、水晶蹄冻、醉鸡几样下酒菜,并几个凉拌。娃儿们已经一人一根蒸熟的老豇豆嗑上了。   灵素又问方伯丰:“先吃面,先吃酒?”   方伯丰看看俩娃儿杯子里的果浆水道:“还有这个没有?我先来一碗,渴得慌,又热。”   灵素便进里头给他倒了一杯出来,放桌子上没一会儿,杯子壁上就细密密一层水汗。方伯丰笑道:“你这多早晚回来的?哪儿弄来的冰?”   灵素道:“后街上就有卖冰的,一趟来回的事儿。”——至于里头多少是群仙岭寒冰洞里的冰晶,这个就不告诉你了。   方伯丰猛喝了几口,岭儿在边上道:“爹爹,凉的东西不能一次喝太多,肚几会不舒服的。”   方伯丰听了呵呵笑起来,停了杯道:“好,爹爹听你的。”又对灵素道,“这娃儿可算能说清楚话了。”   灵素笑道:“多亏了跟着师娘这么些时候,我们也不会特意去掰她,都是师娘给她一个个捋回来的。不过有时候还会冒出几句来,天生舌头抵着牙,说不明白。”   方伯丰道:“也不错了。多少娃儿七八岁嘴上还不利索呢。不能都跟湖儿比。”   灵素心说可不是没法比么,一个整年整年听人在耳朵边叨叨求这个求那个的,另一个在深山里只担心别被兔子鹿羊啃了,对人话可不是不熟么!这道理也只她自己心里想想罢了。   一顿饭吃完,又沏了茶来,一家人在院子里坐着闲话。崔家虽起了楼,却是三合的,贴着灵素家的半边是一座朝东的两房楼,没在这边开窗户。要不然他们在底下坐着说话,上头崔家的都能旁听了。   不过东边的人家也已经在动工了,这家的地窄,贴着路起的楼,朝南,现在家里正议论,这后头的地是隔一丈再起个楼好呢,还是进后墙盖几间瓦房好。   灵素左右看看,对方伯丰道:“往后咱们家就是个水盆中央了。”   方伯丰笑笑问她:“咱们家要不要也起一个?别的不说,楼板是肯定省了。”湖儿同岭儿跟着笑。   灵素摇摇头:“再说吧,现在忙得很,顾不过来这些。”   方伯丰不晓得她说的什么,倒是想起自己那头的事儿来,便细细说起来。   如今这西凉道旱情加重,雪河水位一再下降,山南道也受了波及,雪河在山南道内的大湖堰雪湖底下的石板道都露出来了。山南道境内,临江域河段大片莲花石也露了脸,这可有几十年没见过了。   这石板道是从前枯水期,堰雪湖近边连接两岸州县的一条通路,是几百年前的先人铺就的。后来雨水增多,这堰雪湖的水也跟着涨,这石板路就被淹在了水下。现在都有说法,叫做“堰雪湖,石板路,日晒如烤火,人归黄泉路”,因这石板道要是露出来,就有旱情了,民众最怕天灾,是以管这条水下路也叫“黄泉路”。   至于那莲花石,也是雪河枯水记录的一处标记,上头不少先人题咏镌刻于石面上。多是记载当日莲花石露出前后的旱情灾害的。   现在县里感觉还不厉害,不过说起来太久没下雨了,不得凉快罢了。沟浦里的水浅了些,但是田地的灌溉还能保证,双抢也不耽误。而西凉道则已经可见的大片粮田绝收了,山南道紧邻西凉道的几处州县情势也不容乐观。   灵素听了不由得想起神龙湖附近的情形来,一时觉着做神仙也挺没奈何。这神仙没带灵力下来,不能呼风唤雨,又同这里的天地没交情,想要借点雨水也难。尤其这样各处大旱时候,难道要去海里取水来灌?那海水还是咸的……   之后灵素就带着娃儿们住在了县里,如今燕先生也在湖边避暑,湖儿的课也都停了。只是他如今认得的字许多书已经足可以读了,两位先生都不客气地安排了成摞的书叫他在家“闲时看看”,闹得这娃儿一直“闲个不停”。   这下灵素也没法跑太远的地方去了,有时候就一早带着娃儿们去山上,下晌再坐了船回来。   山上地里这会儿活正多的时候,夏种的都该收了,又得赶种秋菜秋粮。且如今娃儿们都大了,她许多本事施展不开,只有他们去了上林埭时候,她往后山里一去,才能略自在些。   等到晚稻都下了田,就传来洛兴仓放粮的事情。各处都传说西凉道今年旱灾严重,山南道也有几个州县受灾了,听说已经饿死人了,也不知道真假。洛兴仓的粮只管到山南道这边的,西凉道那边的归宁平仓,听说已经从南边的大粮仓调运往宁平仓补粮了,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云云。   不过都是些道听途说,说的时候也皱着眉头跟着唉声叹气,一句“好了,散了吧,该吃饭去了”,便都各回各家了。心里惦记的是晚上的菜色合不合吃两杯,老太婆又会不会唠叨。至于方才的滴雨未下、颗粒无收等话,都远在千里之外,同自己到底没什么干系。 第332章 居安思危   灵素这回在山上住着,虽时不时下来家里看看,却也没什么功夫各处转去,心里略感不安。转天苗十八来接了俩娃儿走,她便划了囫囵舟去饭庄子等处瞧瞧。   到了刘玉兰那里,见她在外头棚子底下坐着,便笑道:“你总不是这时候要晒太阳吧!”   刘玉兰见了她挺高兴,笑骂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的钱都给吞了!真的连个面都不露了,也是,有那等出息的儿子,我们这样的买卖你是瞧不上了。”   灵素其实一直想把这宅子索性卖给了刘玉兰,这买卖她就不掺和了。从前还有新菜色可说,如今自己也没那么些空儿,且俩大师傅自己也长起来了,俩人按着季节琢磨琢磨就能创出来,很不用自己在边上指手画脚了。至于自家山上的菜蔬,这同饭庄子里有没有自己的份子也没干系,只要刘玉兰说一声,自己照样可以给送来。   可这里头牵扯着陶丽芬租的那一小间,若是自己宅子卖给刘玉兰了,那一处怎么算?虽说刘玉兰肯定也不会叫陶丽芬走,可以陶丽芬的性子,这事儿要是成了,就等于叫她走人。她不管自己眼前合不合适,肯定会另寻地方的,这不是给人添事儿么。   灵素不愿如此,便也只好一直捡着这个现成的便宜。只能在各样食材菜蔬上多补偿补偿刘玉兰了。   刘玉兰则全不以为意。在她看来,灵素是同韦七娘、绍娘子这样的人物走得亲近的人,那德源绒旁人不知道,她可知道里头还有灵素的份子呢。且听祁骁远说来,如今衙门官行里最趁钱的两样行当,一个青灰一个菌生板,那菌生板就是灵素那对五六岁的儿女误打误撞闹出来的法子。光这一宗儿,一年得挣多少银钱?   所以她晓得灵素是看不上她这里这点钱的,只是对她来说,这点钱也算不上大事,要紧是因此就同灵素挂上关系了。这人同人之间,说熟识说交好,要是没个能一直将两个人连在一处的东西,慢慢的就淡了。只能算是认识的人而已。可俩人有这样一个买卖,俩人就比旁人要亲。灵素不仅性子好,同自己好相处,还是个在德源县满是靠山的人物,这买卖自然要长长久久合伙下去才对。   灵素这回给带来了一篓子干菌子,一篓鞭笋,还有两担菜蔬。俩大师傅赶紧过来亲自验看了,一边挑菌子,一边笑着谢灵素。灵素就乐:“你们自己先拿去试着做菜,试出有好的做法来了,告诉我是哪几样得用的,下回我就多收点。”   人听了只当她说的“收”是从山边的村民手里收,哪知道她是直接问土地公收呢?!   刘玉兰跟着看了一回,却没有进厨房,灵素看着奇怪:“你今儿怎么了?嫌热?”从前她都是跟着看跟着问的,这回倒不管了。   一个大师傅笑道:“小师傅您还不知道啊?东家有娃娃了,闻不了油气腥气,这阵子都只能在外头瞧瞧。”   灵素听了“哎呦”一声,忙过去扶着刘玉兰,又道:“这、这饭庄子里头到底每日什么事儿得你管?你告诉我,我来替你。我都不知道,还一直没过来,可叫你受累了!”   刘玉兰听了呵呵笑起来,挽了她胳膊低声道:“你可千万别!你不知道,这会儿我娘同我婆婆都来了,我也就来这里还能松口气。只跟她们说这里没我不成,又有要紧人的份子,不能不开,才算哄住了。我可不能在家里呆着,天!谁晓得她们要怎么折腾我!我从来不晓得生个娃儿还有那么些讲究,连许多话都不叫人说了!憋得我不成,可又不能同长辈回嘴,唉!你可救救我吧,就叫我在这里待会儿……”   灵素听了哈哈笑起来,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坐牢”的那两年,真是……往事不堪回首。立马反握住了刘玉兰的手郑重道:“你说吧,啥事儿要我帮忙的,我准都帮你!”   刘玉兰听了拿胳膊肘捅她一下,俩人对着乐。灵素想起来问道:“那你相公呢?他不帮你推一推那些讲究?”   刘玉兰翻个白眼:“他?得了吧!差点连衙门都不去了要在家守着我呢!晚上睡觉放个冰盆他能在屋里转三圈!一会儿说太近了恐怕冻着我,一会儿又说斜着只怕捂了风……闹得我差点下床揍他!他一看我要着急,比我还着急了,尖着嗓子喊‘你可不能生气!怀了身子可不能动气啊!’我他、我他嗯的到底是动气还是动胎气他都分不明白还就爱胡咧咧。完了再把那二位‘守生神灵’给我招来,我还睡不睡了!唉!……”   灵素听了直笑,想想那时候幸好方伯丰还在府学读书,要不然只怕自己的日子更得难过了。   临走前用神识看了刘玉兰一回,见并没有什么不妥,那肚里娃儿的灵光还在她头顶边上转着,想来月份还浅,只叮嘱了她一通,便又往城外去了。心里打定主意往后得多往这边来,哪怕帮不上什么大忙,陪着她说说话,叫她能吐吐苦水也好的。   到了织绒行,如今陈月娘和齐翠儿也都知道灵素在这里头也有份子,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不过想来大概也同自己差不离。至于什么菌生板的事情,她们倒不是十分清楚。绍娘子的相公早就不打算再考了,只是要寻活计却不肯同自家娘子一处,愣是另外找了个商行里头做事。迟遇安则花了一笔银两进了一处书院,打算还要考科考的。是以衙门里的消息这俩都不灵通,不比刘玉兰那里有个“包打听”的祁骁远。   灵素给她们拿了些自家山上的时鲜果子来,棠梨和桃子,还有几样瓜。众人见了便往边上的小屋里坐着去,又叫人洗了瓜来吃。   一时说起这阵子的事情,灵素觉着衙门若是也收女子,齐翠儿很可以去跟县报那边的人混,她这包打听的劲儿一点都不比祁骁远差,叫她在织绒行里管着检查绒匹这样不消说话的事儿,真是太屈才了些。   且她凭是说街坊邻居的事儿也好,还是别州别县的事也罢,那口气都是活灵活现的,好似这些事儿都是她亲历亲见一般。叫人想不信都难。   这回她就长篇大话地说起了西凉道旱灾的事儿,什么“地都裂开有四指宽,下不见底,挑水灌下去一转身就跟没浇过一样’,什么‘要洗澡都只能用沙土,擦一擦完事儿’,‘各处都饿死了人了,只是都压着不让说出去’……   还是绍娘子喊她:“咱们都在这里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你去瞧瞧?我看她们也就见你还有点怕意。”   齐翠儿站起来道:“嫌我话多了吧?哼,旁人想听我还不说呢!她们怕我什么?还不是你们俩喜欢充好人,恶人就只好我来做了!”说着就嘀嘀咕咕顾自己去了。   陈月娘同绍娘子对视一眼,无奈笑道:“可算清静一会儿了……”又转头对灵素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消息,恨不得比朝廷的都快。除了不知道真假,真是没什么差的了!”   灵素听了笑起来。齐翠儿如今也很不缺钱了,却也没去买屋子,倒是常往牙行跑,拿了屋子图纸看却怎么看怎么不好。骂骂咧咧的时候多,却也没见她真的去瞧过哪一处。陈月娘都说她去官牙就是为了找人唠嗑和说闲话去的,哪里是为了买房子呢?!   可想想她一回去就老是一个人,绍娘子同陈月娘一散了都各有家要回,从前她还能寻陶丽芬,如今城门边上开了翻墙楼,城门关了的时候,人能乘着吊篮上下进城,她们那码头馆子也就开得晚了。这么一来,她晚饭也只好一个人吃了,吃完饭想要寻人说话也没个人能说。也难怪白日里说不完的话。   之前在老地方织绒的时候,她还同几个织坊里做事的姑娘媳妇一起出去逛逛。只是她嘴不好,什么话都喜欢堵着人说。这一回两回的,人就不爱同她一处了。加上如今她是管绒匹检查的,有什么不好不对的都关着人这一匹绒的工钱。越发没人愿意同她一块儿玩了,毕竟谁背后不得骂老板几句?有她在大家伙儿还怎么开口!   绍娘子几个也知道此情,故此也都由着她,并不十分说她。   倒是说起旱情来,绍娘子道:“你相公是农务司的,有没有什么家常存粮的好法子?若是都大麻袋堆那里,我们这里又潮,闹不好就坏了。那存了就跟没存一样。”   灵素还没来得及答话,陈月娘笑道:“怎么的?你又想要囤粮食了?这回你可得寻个大地方了,这么些人呢,要是都用粮食抵工钱,那得多少才够?!”   这是打趣上回绍娘子赚的“天灾钱”,又得了好处又赚了人情,只因早看清了早走了一步。   绍娘子却没笑,她皱着眉头道:“你们没这个打算?这才二三年功夫,洛兴仓都连着放两回粮了……多少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上回运出去的粮补回了没有呢,今年又得往出运了。要是……到时候只怕用于赈济的数量越发有限了。   “官府自然是替各地百姓打算的,只是官府也有个自己的限度,咱们也不能都指着官爷们吧?自己手里有粮了,才真的不用慌。等到要靠着谁的时候,那就已经难了。”   陈月娘叫她说得也皱起了眉头:“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绍娘子又道:“如今说起来都说是西边大旱,好像同我们没什么干系似的。可咱们这边的水不是打西边来的么!虽则咱们这边湖河多些,可到底能保全多久,也说不明白。说到底,就算到时候湖里还有水,天不下雨,沟浦里没了,都得要挑水去浇田,那收成还能同风调雨顺时候一样?我这几日想着心里总是不踏实,就想自己多囤点粮食,却又苦于没有得用的法子,才来问问你。”   灵素也没细想过这个。她有灵境啊,没什么东西不好收藏的。至于一直以来打交道的村里人家,谁家也没有粮食多到怕发霉的地步。新粮够了就把旧粮卖了,没见哪家囤那么些的。   想了想便道:“那洛兴仓这样的地方,都是怎么收藏的?他们那里存放的年头长吧?寻常农家都用不上这些。”   绍娘子想想也对,便道:“这个我得再打听打听去了。” 第333章 两全   又说起刘玉兰的身孕来,灵素苦笑道:“我说我来管,叫她歇歇,她还求我叫她管。……不过话说回来,叫我管我还真不晓得要做些什么,我只能在灶里呆着。”   陈月娘笑道:“这有什么的,总不能一个人什么都会了吧,你又不是神仙!”   灵素心说你们这里对神仙的要求可真高啊……   绍娘子听了这话面上神色就有些不自然,陈月娘看了便直接道:“瞧瞧,之前你还老拿玉兰跟你比着,这下好了,人家也怀上了,你可怎么说吧!”   灵素这才想起来绍娘子也还没孩子呢,她自来不太懂凡人的年纪,尤其在学会了用神识看人身上光团之后,——许多人照理应该在这世上没活多少年呢,那光团却黯淡得很,有些胡须白着,光团却光华灼灼的,这可到底怎么论呢?她就想不明白。   不过照着凡人生下来开始论的年岁说来,绍娘子比自己这肉身应该还要大些,自家娃儿都能开蒙进学了,她这里还没动静呢,凡人里头有挺讲究这个的,不晓得有没有人催过她。   果然绍娘子叹了口气就道:“如今是一逢年过节就必得说这事儿,听得我头大。你说我这两年,做成的这几件事儿,有时候我自己想想都替觉着不可思议。可在他们眼里呢,我就是个一事无成、一无是处的,为什么?没孩子嘛!   “今年过年回娘家,我给我侄儿和外甥外甥女都一人打了一套赤金的长命锁,结果我妈看了怎么说?她说啊,‘你显摆这些有什么用?没儿没女,你挣再多银子,往后还不得归了旁人!’我说我难道不为活着的我着想,非得为死了之后的银子着想才是对的?!”   听她说得动气,陈月娘就劝她道:“你也气性太大了,你爹娘要是不生,哪儿来的你?他们既当日生了你们姐弟几个,就是因为他们觉着生儿育女是对的。如今见你一直不肯生,可不就成了错的么。长辈说你两句,难道不是为你好?你还给顶回去了,真不像个样子!”   平日买卖做事,向来都是绍娘子拿主意,可也是奇了怪了,一到这些家务事上,她就只有听训的份儿了。   叫陈月娘说了两句,她倒不气了,开口道:“也不是我不肯生,你得看看我这两年经的事儿。哪一件是能缓的?要是错一步,这作坊也开不起来了。他们老觉着我如今就够好了,到顶了,赶紧干正事去,生娃要紧。他们也不想想,我这里这么大利益,多少人盯着呢?   “我这就算命好的,官府那头不消打点,也没有哪个官爷的亲戚跑来死活要掺一股的。可光是同行相争,就没法掉以轻心了。想想那时候织绒,姜秋萍还把我几处相熟的木工行都打听了一遍呢,要不是我早做准备,还能有今天?可那些准备难道是凭空就能安排好的?木工行是能随便找的?尤其如今这个,更是掰开了揉碎了分出去做,再凑拢来拼,这里头得同多少人打交道,得摸清多少人的性子才成?哪儿就能歇了!   “这生娃又不是拉屎,一吃一消化,去一趟茅厕,完事!这怀上了,谁能保证我就能顺顺当当的?咱都不说凶险的,只说万一初起吐个天昏地暗的呢?之后腿脚一肿,头晕目眩走不了道呢?更别说生下来之后还得不见风日地坐月子,之后又得喂养娃儿,这得搭进去多少功夫?这一大摊事儿叫谁管?真是想的容易了!   “合着到时候买卖不成的是我又不是他们!他们只嘴上闲着没话,就一个劲儿催着。我爹娘公婆还罢了,还有那些眼红得要着火的亲戚,旁的没得说了,看我这一路买卖做得又眼气,我又不肯捎带他们,如今只要一见了面,就死命说着孩子的事儿。要不就是跟我炫耀自家孙儿、儿女如何,要不就是明里暗里说我生不出娃,只有银子也买不来亲儿子!那嘴脸看得才真叫人恶心!”   陈月娘见她说着说着嗓门又高起来了,忙劝道:“你生娃儿那是你自己的事儿,生出来的也是你自己的娃儿。你不能因为人家都用这个事儿说你,你就反恨上生娃这个事儿了,这可也太没道理了。”   绍娘子叹一声不说了。其实她还有些话没能说出来,就是她相公的态度。若是夫妻齐心,哪怕两边父母再如何着急,也都有个抵挡。早两年俩人说好的,也确实相互打着掩护过来了,可如今不成了,她相公也挺想要个孩子。他道:“若再不生,往后我带出去,人家都不晓得我到底是爹爹还是爷爷了!”   还有她家的那个小姑子,甚至还当着面对她哥道:“嫂子既没空生,哥你不如另外纳个小的,叫小的生。反正嫂子有的是银子,多买几个丫头,生他一堆也养得起。”   绍娘子听了额头都要冒火,这小姑子家里起楼用的钱还是从自家这里“借”的,——说的是借,什么时候还就不清楚了,结果转脸就来说这样的话,往后你看还能不能拿着我一毫银钱!绍娘子心里恨恨地想着。   灵素听了却问她:“那你自己到底是想生不想生啊?”   绍娘子看看她:“我也得有空啊!”   灵素又道:“你要做的事情大概是哪些,你列出来瞧瞧,看我们能不能替你分担一些。余下那些实在非你不可的,你再看看能有多大影响。咱们先细细捋过了,再说得不得空吧。”   陈月娘也道:“我们没多少份子,这话也不该我们说的。可这世上的银钱哪里赚得尽?年轻的时候身子好,怀了生了容易不说,生完也恢复得快。你非等到年岁大了,那时候说不定就真的凶险了,却是何苦来的!到底你也不是这辈子全然不想要孩儿的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绍娘子也沉吟起来。   一会儿她还真掐着手指头一样样数起来该当自己做的事情,陈月娘就在边上分配,一会儿说:“这个灵素来最便当。”一会儿说:“这个我还成。”或者说“这个翠儿同我搭把手,也能过去了。”   最后说到底,就是个织机机关保密的事儿,非得她不可。   她道:“这个可是根本上的根本,如今我最怕有人把我那所有的线都摸透了,虽则没个三二年估计也仿不出来,可若是真的仿出来了,咱们这买卖就到头了!我现在日防夜防、千防万防的都是防这个。”又扭头对陈月娘道,“之前我去府城那几日,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有人挺能耐,都把我去府城做的那几样摸到门了!你说要是等我有了身孕了,还能这么跑?可这事儿交给你们哪个恐怕也干不来。”   这话却是真的,这几个人里头同人打交道都不太行,更别说这样的识人、用人、牵制人的心机了。   不过也没事,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咱们小神仙别的不会,专会一招釜底抽薪。   等走的时候,绍娘子因要与她说些织行营生买卖的事儿,便一个人送她出来。等她把这些日子的买卖大概说了,灵素清清嗓子道:“绍姐姐,我觉着你要想生的话还是早些生的好。方才那些事情咱们都分工分完了,至于你说的那个机关消息的事情……其实吧,就是现在立马有人能仿出我们的机子来,你也不用怕。湖儿上回回家路上就跟我说他又琢磨出一种织法来……现在他正琢磨那个羊毛线的织法,我觉着大概也要不了多少时候。我是怕你忙不过来,才没告诉你的……”   绍娘子相公当天晚上忽然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自家媳妇同意生娃儿了,那样子瞧着比自己还着急呢,且心还挺大,一直嘟囔着:“怎么着也生个龙凤胎才好……”   灵素再去到码头馆子的时候,晓得现在都常做到城门关了还停不了。因如今那官租坊里头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做活儿实在忙的,或者自己根本就不会做饭的,就只好另外寻地方吃去。虽则那官租坊里头也有个吃饭的地儿,可也伺候不了这么些人,渐渐的就有不少往自家馆子这边来的。   因这个馆子初时定的就是给码头上扛活儿的人吃的,价钱自然不高,东西却不错,因为有灵素这么个供货的在,那成本低啊。所以虽价钱比城里卖的低些,可外头的房租便宜,请的人工也不贵,是以也很抵得过,并不是不挣钱的。   只是这买卖一忙起来,陶丽芬就把之前好容易哄她开起来的酒水买卖给停了。闹得两位大娘直说自家东家同酒有仇,好好的挣钱的行当,偏是瞅着空子就给弄停了。   陶丽芬却道:“那酒是什么好东西了?这些人都是官租坊里住着的,一人一个床,三五个素不相识的挤在一处。要是喝多了,不都是事儿?都已经住这样地方了,这几个钱干什么不省下来做点别的!”   大娘们就摇头:“又不是人人都有长远打算的,多少人都是有一天过一天。这一日日都是又累又苦地过来,手里有几个闲钱了,也干不了别的,卖盏酒喝着,晕陶陶的就挺高兴,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就靠这个撑着呢!”   陶丽芬纹丝不动:“喝的时候高兴了,明儿醒了该缺的还缺着,该没的还没有。那之前的高兴算什么高兴,不过是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大娘们叹:“那醒来了醒来了再说,高兴的时候总是正经高兴的。”   反正两边说不拢,灵素到了都叫灵素给评理,灵素哪里说得明白这个,便先问:“杏妮儿家的鱼塘挖好了没?”   这下挺好,都叫她扯开了,都给她说起那鱼塘和之前给鱼塘上送饭的事情起来,灵素心里暗幸躲过一劫。不过她心里倒很想什么时候能开个小酒馆,看看那些人喝酒前和喝酒后到底差在哪里。陶丽芬的道理听上去很像道理的样子,可事实上却是更接近大娘们说的样子,那这世上所谓的道理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喝酒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若是好的,怎么不是人人都喝;若是不好的,又怎么有那么多人在喝?这人根上是一个“不知”,可这喝了几千年的东西总不会都没有弄明白吧?小神仙一个劲儿地想,都快把自己想糊涂了。——没想到这酒不仅喝了会上头,连想想都这么晕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天了!! 第334章 官学堂   关于西边旱情的各样传言每日都有,只是说一阵子也都听厌了,毕竟同自己又没什么干系,且又离那么远,便是听着觉得可怜,想伸把手也没处伸去。何况不是有朝廷在么,这么些官员,总不至于连这么点事儿都做不成的。   恰在这个时候,之前闹腾了数月的官学堂终于有个说法了。大概是要比着秋学来,再拖也不像话了。不过这学堂的式样实在叫人惊讶,便是从前别处也听说过有过官办的学堂,只从来没这样行事的。   头一个,这学堂什么人都收,不止男娃女娃的,便是娃儿们的爹娘祖父母乐意去听,也能一块儿学去。这可真是多此一举,都那么大年纪了,昨儿吃的什么隔一天都不一定想得起来了,还叫人去读书?这不是扯呢么!   再一个这学堂教的东西也跟寻常的学堂大不一样。主要就管一个识字,一个算术。只这两样,什么圣人之言处世之道一概没有。那这读书又还有什么用?不教考学的那些,读了也考不了试当不得官,不是白学一回?!   三是这个课的安排,也叫人瞧着新鲜。不是早起晚归在学堂里头安生坐一天好好学的,反倒像城门口的鬼市似的只开早晚。   一个是早上,开课的时候依冬夏不同,反正得等天亮的意思。这一课到巳末午初,学堂里还管一顿午饭。不过要是到得太晚了,那就不让进了,省得便宜那些不想读书专奔那顿饭去的。   另一课在晚边,酉戌之时。这一课就不管饭了,不过因是晚上的课,灯火油耗是一个,且离远了可瞧不清前头先生说什么,所以这晚边的课都在小屋子里上。   只听这些,就晓得这官学堂真是看得跟个玩玩意儿似的,这哪里叫什么学堂?!本来一心想着把自家娃儿往这学堂里一送,好省下一笔书塾使费的人家一看这情形,晓得自己打错了主意,娃儿还是该送哪儿送哪儿吧。自然也叫书塾书院们的先生和东家们大大松了口气。   这样学堂什么人会去?!一看就晓得是为了点政绩胡乱弄出来哄人的,这知县大人听说是京城高门里出来的,果然是朝中有人胆子大,怎么糊弄都行!不少人心里对这学堂很不以为然了。   结果没两天,衙门又贴出告示来了,这回公告的是学堂里用到的课本。一细看,好嚒,都是务农、饲养、衣食加工、工匠技艺、机关消息乃至国朝物产分布这些没要紧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学考、县考的东西都没有!倒是要考典试的人大概能听两句,可话说回来了,人家都要考典试了,还跟你学认字?!   可是,不是说认字么,怎么又学这些了,到底是认字还是学东西?一细问,原来是摘选这些书上的段落来教人识字的,又认了字,又学了东西,两不耽误。   往后这课业也按着内容分成了百十节,这课的内容是固定的,按着顺序教。一回讲完了,从头再开始。你要这回中间有事儿听漏了几节,下回可以再补上。何况早晚课的进度不同,也可以早晚错着听。每日授课的题目也会提前一天用布告贴出来,便于要听的人看了自作打算。   这稀奇的做法,叫县里当真好生议论了几日。   灵素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叫岭儿同湖儿也去的,这下也只好歇了心。一个是这课不是早上就是晚上的,送了去了,她也不得什么空;再一个要说学认字的话,自家这俩已经不用学了。且管一顿中饭,都是官家出的银钱,自己也不好意思撒岭儿出去不是?……   同方伯丰说起来,方伯丰笑道:“咱们就不去了,大人这个安排,就不是为了岭儿湖儿这样的孩子们设的,你只看学堂选的地方,心里就有数了。”   这学堂的选址也稀奇,不在县衙里,也不是官有的地方,却是问人租的一处宅子。说起来也巧,这处宅子正好是七娘早年间买的。之前都是租给行商们长期落脚用,比住客栈方便,反正多半都直接从脚店里介绍出来的客人,都便当。   这回衙门里要选官学堂用的屋子,选来选去选在了她们那一片,那附近许多住家,不是说挪动就能挪动的。七娘在那边有连着的几处大小宅子,特叫黄源朗去县衙问明白了他们那边的各样打算,最后就拿了两处出来叫衙门选。衙门选中了这处,她等这一波的客人一走,就不往外租了,直接按着学堂要用的样儿重新修缮了一回,就交给了衙门。   这中间什么租钱使费都没提一个字,等后来县学的和官牙的一块儿上门来说这事儿时,七娘还笑道:“官府这是要给百姓造福,我们没什么别的可帮忙的,一处宅子,放着也是放着,能用上最好,又说什么使费!”   县学的主管听了有些动容,还是官牙的人道:“贵府上是不在乎这点银钱,不过衙门里官帐上做什么花什么都得有进有出的,且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咱们没准就要一直办下去呢。您不在意,那我们就按着这一带的官价给您算,您看成不成?”   这官牙的人同七娘都熟识得很了,最后就按着他们的主意,算了租钱,一年一给。   这回方伯丰一说,灵素想起这事儿来,又想起这宅子就在南城临城门那一块,自然也明白方伯丰的意思了。这再回头去看课业的设计,就都说得通了。   方伯丰又笑道:“湖儿岭儿不用去,只我却得去的。”   灵素看着方伯丰,方伯丰才细说起来。原来这学堂各样使费着实不小。场地租钱就不说了,先说书本,虽不会给每个人发书本带家去,只是每一堂课在堂的人都人手一本,下课了再交回去,光这就不少钱了。书向来都不便宜,这个灵素当年就深有体会。且中间估计难免有损毁的,还得备些替换。   更别说每天一顿午饭和晚上的灯油钱,这都是日日相续没得停的。   知县大人同县学的主官们商议时,还说起笔墨用纸之事。想着要是能支付得起,这个也得是官配的才好,要叫他们自己准备去,只怕也难。   这不能省的地方实在太多,那就得往能省的地方省去了。于是衙门里的这些人就都叫知县大人算计上了。   头一个就是这先生的事儿,一个是不好请,这不是正经学堂,正经先生还不爱来。再一个是早晚都有课,且没有学休一说,这一两个先生都不够。毕竟保不齐谁家里有点这事儿那事儿的,课又不能停。是以真要请,起码也得四五个,两两轮换着,一个备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使费了。   知县大人琢磨了,我们这里又不要你讲解经典,反倒是实务上的东西多,且要紧也不在这些散碎东西上,这些原只是个由头、钩子,底子是要教人识字。字认得了,晓得世上有这些书了,自己需要看什么自己找去。这官学堂就算功德圆满了。说白了这先生只要是识字能讲课的就成了,不消请那些讲书解经的老先生。   ——这么说来的话,衙门里不都是识字的么?!且一个个口舌灵便,暗损上司时不都妙语迭出的么!   这人选有了,那课的样儿就跟着改了。先把每堂课要讲的东西、用的书籍段落都先定下来,之后甭管谁去讲,提前一天看看,至少能讲个八九不离十。这就有个保底的了。至于到时候农务司的赶上讲农事,坊业司的赶上说买卖,超常发挥,那就另说了。   于是衙门里这群人,这阵子是一行忙着自己手里的公务,一行又要担心会不会闹旱灾,余下的精神还得管着这官学堂的课本设计。   ——衙门的大小主管们:课本?   ——知县大人:是啊!到时候就是你们去讲,讲什么,怎么讲,你们得自己心里先想明白!反正目的就是教人学会认字读书,还有算术。材料从农书、匠作等书上摘,到底怎么编排合适,你们赶紧拿主意来。   于是县学的牵头主管这事儿,其余各司都在里头分了一块。前后忙了半个多月,才算大概定了下来。   可这课本还得给在堂学生们预备呢,这难道要去刻印?这又不少钱了。   知县大人手一挥:“刻什么呀,抄!”   这回该状元坊的倒霉了,在读的廪生们自然一个都逃不过。廪生们抄出来一些了,又发去镇上的县学里,叫里头读书的也跟着抄,每人至少抄两本。   就这样,知县大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得了几百本课本,足够用了。便是如此,他还心疼那些纸张钱呢!   方伯丰笑道:“到时候我也得去讲课。说起来还真有点心慌,当了一辈子学生,可没教过学生啊。”   灵素乐道:“湖儿认的字不是你教的?你照着那样来就成了,我看湖儿学得挺好。”   方伯丰大笑道:“要那么教,就没几个人能听明白了。湖儿哪里用得着教,我指着字念一遍,回头他就能认出来,说起来那会儿他也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吧……”   眼看着官学堂要开了,灵素想了一回,拿厚布缝了个团子包,又去买了些纸笔,就带着去了米市街。   如今胡嫂子一家都已经搬来这里住了,楼上两间空屋子是胡嫂子夫妇带着三个孩子住,二老因上下楼不便,就住在楼下后身的屋子里。没事的时候就在前头帮忙看看铺子,胡嫂子也能腾出手做些别的。福儿爷爷也总算熬过来了,如今能做些轻省的活计。   一家人见灵素来了都挺高兴,福儿又给灵素端上了枣叶儿茶。   说了一通买卖存货的话,就转到了官学堂上。结果胡嫂子压根儿就没想过让自家的娃儿们去学堂读书。这倒挺出乎灵素意料,篮子里放着的那些东西自然也没法往出拿了。   随口问福儿一句:“你自己想不想去学堂读书?”   没等福儿说,胡嫂子就道:“那都是有钱人家干的事儿,我们凑什么热闹。那纸啊笔啊的,可得不少钱。且读出来又有什么用,姑娘又不能考官的。再说,听说那学堂也不是教正经书的地方!”   灵素赶紧把官学堂从里到外好好介绍了一番,尤其说明说了里头不花钱还管饭的事儿。   胡嫂子还是摇头:“为了一顿饭,白耽误半天功夫!”   福儿也笑道:“我都这么大了,到时候人家都认得字,就我不认得,——我都不晓得字是怎么回事儿呢!多丢人,还是算了吧!”   灵素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见他们如此,也只好作罢了。 第335章 捡宝   有不当回事儿的,也有当宝的。   等灵素到码头馆子的时候,见陶丽芬正拾掇一个花布的团子包。叫团子包,因为都是圆咕隆咚一个,上头对穿着两根绳,一系紧了就整个抽起来,像个团子似的,才叫这个名儿。   灵素便问道:“杏妮儿要去官学堂了?”这花色总不能是正儿的。   陶丽芬笑道:“一早那学堂的布告贴出来,这妮子就疯了。整天惦记着什么时候去,连家里的活计都安排好了。想早晚的课都去上呢!我说起初几天恐怕都是一样的,干什么上两遍!我看她就是想要过过上学堂的瘾呢!”   灵素便把自己预备的那一份也拿出来了道:“得,正好一块儿给她。一会儿她可过不过来呢?”   陶丽芬道:“准得过来,我这里还有正儿给她淘换的几本认字的书,她得过来取来。”又看灵素给预备了不少纸,点头道:“这东西是个大耗费,写一遍就得扔,偏一张也写不了几个字。一个字哪儿那么容易就学会了。”   灵素便说学堂里会给在堂的学生发书,陶丽芬点头道:“晓得,这些那妮子都打听清楚了。你不知道,她是站那布告栏底下问了人家一晌午,后来那衙门里的人有事要走开一会儿,都叫她顶着!”说了又笑起来,又道,“不过那书不让带回来的,回了家里还想再学学,就得自己抄回来了。这不得有自己的纸笔么!”   正说着,杏妮儿来了,小脸红扑扑的,进来见了灵素也在,笑着道:“婶子好。”又对陶丽芬说,“陶婶子,还两天我就能读书去了!我爹说早上我自己去,晚上的他陪我一块儿去呢!”   陶丽芬笑道:“知道了,总算叫你盼着了。”说着就把自己准备的东西递给她,笑道,“喏,这书包你上学好用的,正儿给你寻来的书我已经给你放里头了。”   灵素也把自己预备的那一份递过去:“给,正好换着用。”   杏妮儿已经同她们两个混熟了,且一直挺受照顾的,也不扭捏,直接接过了道:“谢谢婶子!我准保好好读书用功,绝不偷懒!”   陶丽芬笑道:“可惜这官学堂教的同寻常的书塾还不是一路的,要不然我倒想叫正儿同你一处读书去。叫他跟你学学,别整天瞎胡闹。”   杏妮儿笑道:“那不成,正儿哥哥是要读书考试当官去的,我们读的这个他学了没用。”   大娘们笑了,说她:“那你学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你是个姑娘家,又不能做官,光认几个字能管个什么事儿!”   杏妮儿道:“我认了字就能看书了,就能学会很多种做鱼干的法子,还能帮我爹记账,没准也能找到讲怎么养鱼的书呢。管学堂的大叔说了,学堂里平时用来教我们认字的书,就是些讲怎么种地怎么做咸菜的书,可见世上果然是有这样的书的!”   大娘们都乐了:“好,好,只听说过读书为了做官的,你这志向个别,读书就为了能多做点鱼干!”   杏妮儿晃晃脑袋:“反正我现在就乐意多做几样鱼干,把鱼干越做越好,叫我爹往后不用那么累。”   陶丽芬直揉她脑袋:“好孩子。”   想杏妮儿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这一路下来,都是靠老爹出力扛活才过下来的,什么苦没吃过?如今在德源县落了脚,有了自家的屋子不说,还有了自家的鱼塘。村里人也都挺好,日子从来没这么舒服过。只是爹爹除了捉鱼,还多了样砌火炕的活计,早出晚归的,没比从前清闲。   恰自己误打误撞用那个烤窑烤出了半干的鱼干来,借了陶婶子的光,一开始就不愁销路,后来还有人专门打听了来买的。陶婶子替自己开的价儿,回家同爹爹一算,这一样的鱼做成鱼干,就能多赚一半儿还多!可见这技术能耐有多值钱!   就像县里的布告上说的那样,天下几千几百年来,多少能耐人把自己的本事写成了书。只是若不识字,就跟站在财宝洞外头没有钥匙一样,怎么也进不去的。听人说能听几样?更别说听了还忘的。但是如果认得字了,那就不同了,可以专门寻自己想要学的书来看。这不是相当于一下子多了无数个先生?!   她每每想到布告上说的话,心里就热得跟小火苗在晃悠一样。爹爹说那学堂是小孩子读书的地方,大人们去了不太合适。那也没关系,就跟正儿哥哥学会了来教自己一样,自己也可以把从学堂里学会的东西回来教给爹爹。   看杏妮儿背着俩团子包一跳一颠地走了,灵素就同陶丽芬感慨起胡嫂子那边的事儿来,最后道:“他们连大人带孩子都没想去学堂读书,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陶丽芬往外头一指:“不去的多着呢!”又对灵素道,“你可别忘死里劝人去!尤其你又于人家有恩的,你若是开口说了,到时候没准人家抹不过面子去只好答应叫娃儿读书去。可一个是大人本身不乐意的,另一个娃儿也不想读书,都不晓得读书为什么去的。   “混几日,哪里就能立时见着效果了,说不定就心里存了怨了。我同你说吧,这人呐,最不好劝的。她要就是那路人,你推一把也就推一把,她要就打根子上不想走那条路的,你死活劝去,到时候反闹得里外不是人,人家不一定就得好处,更不会念你的好。听我的,还是省省吧!”   灵素点点头:“我晓得,所以我也没死劝不是?就是觉着挺可惜的。衙门真是花了不少力气(还坑了不少人)才做成的这件事儿,结果她们却不去。不是太可惜了么!”   陶丽芬顾着自己拌馅儿,一边看看灵素活的面,一边道:“一人一个想法,世上的路千万条,哪里是都走一条的。死都有各样死法呢,难道活法反只有一样?你也别管太多了。”   灵素也只好点头叹气。只是想起同自己当年的师父很有几分神似的福儿,总觉着她错过了一个挺大的机会。可福儿她自己都不觉着那算个什么事儿,家里人也都觉着没必要去,她一个外人,能多说什么。   没两日,这官学堂就正式开课了。早上的课来了许多孩子,杏妮儿就在里头,还真没什么大人来。有几个实在太小的叫门口的县学司员给拦了,笑道:“大娘,我们这里是读书的学堂,不是给人看奶娃子的。您这孙女儿断奶了嘛?我看您还是自己受点累,领回家自己看着去吧!”   倒是年纪大的没人管,随便进。   到了时候了,大门一关,再来的就不许进了。   里头是一个三间打通的房间,刚坐了一半多的人。外头几个衙门里的主事相互商议起来:“这……没我们的事儿了吧?大人还非叫我们都来,说怕要同时开几个课,真是想太多了。瞧瞧,这一个屋子都还没坐满呢!”   当班的先生就在里头上课了,上课前先把学里该遵守的规矩都细说了一遍,一人发了一张纸,上头一条条地列得明白。若是不依着上头的规矩来的,就不收了,都叫出去,在门口记一笔,往后也不许来了。问底下的人都听清楚没有,道都听清了,才开始正式上课。   头一天教的一篇农务上说天时的,字都简单,也没什么道理可说,天地山川、春夏秋冬的,能有什么道理。   就这么挺无聊的课,晚上杏妮儿还跟他爹一块儿来听了一遍一模一样的,听完了父女两个从翻墙楼出去,一路上杏妮儿都在说这日新学的东西,姚瓦匠就听她说,一边还得答应着她,要不然她还得拉着你反复问你听清楚没有。——大概是课上同先生学的。   星辉淡淡,灯影摇摇,还发现了几个同路回村的,几天后就都熟悉了。早上去上课也是几个娃儿自己结伴就去了,晚上就挨家轮流每天一个大人跟着去跟着回。   这晚上下了学要打翻墙楼里出来的可不止城根村这几家,还有几个身影从楼里下来后,奔码头那边的官租坊去的。   里头就有良子和毛哥,良子这天实在有些受不住了,对毛哥道:“明儿咱们还去?你不是说去瞧瞧到底啥样儿么,这不是瞧过了?也挺没意思的。那先生还贼凶,尤其今天这,他一看我我腿肚子都打哆嗦!”也是寸点儿,他们刚好轮上刑狱司的“先生”给上课。   毛哥却一脸高兴:“当然去啊,天天去!不花钱就能教你认字读书的地方,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等哪天闲了,我还想去瞧瞧早上的课什么样。”   良子道:“一样啊!没听说嘛,课都是一样的,就是先生不一样。还有就是早上的管顿饭。可那饭量都是比着半大孩子来的,我们要去了,根本吃不饱!你是说真的?真的还要去?那要不你去吧,我、我就不去了……这一坐坐那么久,我屁/股都快起茧了!还有你瞧瞧,有比咱们大的么?咱们往那儿一坐,小崽子们都笑话咱们!真叫人生气,我不去了!”   毛哥看看他:“你是真不知道好歹啊。”   良子就笑:“唉,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还不如干点力气活儿痛快。再说这东西咱们学了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想考学去呢?得了吧,这些东西学了也不能考学,我告诉你!”   毛哥目光闪闪:“难道那些读得起书的人家,把孩子送去读书都是为了往后当官的?”   良子摸摸下巴:“这个……世上应该要不了那么些官吧……”   毛哥又道:“你听说过哪家大户人家孩子不读书的么?”   良子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吧?不过孩子不肯读书的肯定不少!不是常有戏文演公子小姐怎么跟教书先生捣蛋的么!可见这读书真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毛哥却道:“既然那些大户人家都要自家孩子读书,不管小孩子自己想不想读,可等他长大了,他照样也要自己的娃儿读书,这又是为什么呢?说明以他们的阅历来说,这读书是件很要紧的事儿。我们从前是没机会读书认字的,如今白来的机会,你居然不去?你晓得我从前想要进学求了我娘多少回么?可惜书塾实在太贵了,我娘虽想依我,却实在没办法……总不能为了让我去读书,叫全家饿着吧……”说着大概有想起从前什么事儿来了,神思悠悠,不说话了。   良子看他这样子,不好意思再说不要读书的话,可他又真不喜欢在那儿坐着受罪啊,唉,说来还是同二牛他们一起的时候快活些…… 第336章 拐点   良子自从同毛哥住在了一个屋,就慢慢地习惯了听他的话。其实论起来,没准毛哥年岁都没他大,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反正就慢慢变成这样了。加上之前为了给自家妹子攒点嫁妆,拒绝了几回二牛和黑杠子几个的邀约,这会儿除了跟着这位毛哥,也没别的要好伙伴了。于是只好跟着他半情愿不情愿地天天晚上跑去城里听课。   他看毛哥还买了沓纸,晚上上课的时候按着老师教的字临摹下来,白日里带在身边,还不时拿出来瞧瞧,便笑他:“难不成你想考状元呢?”   毛哥却道:“人家正经读书的人,都是要做功课的。一天学了多少东西,回去做功课,就能记牢点。只是这做功课得有先生检查,我们这里先生都是轮流当,自然也没有这个了。咱们寻常干的活儿又用不到字,若是自己不勤快学着点儿,很快就给忘没了,那不是白耽误功夫么!”   良子嘟囔一句道:“本来就是白耽误功夫……”   毛哥听着了,立马就要开工,也没来得及说话。等这一起干完,又歇的时候才对良子道:“良子,这读书上课是我自己乐意去的,你要真不喜欢,不用陪着我一块儿受罪,真的。你不去学堂,咱们也还是哥们儿,我也不至于为这个就疏远了你。   “不过因为咱们是哥们儿,所以我才多劝你一句。这晚上的功夫,你要是不去学堂读书,你也是各处乱逛去。学不着什么东西,还净花钱了。这读书认字肯定没那么快,你想先生写出来那一段就得百十个字吧?就捡里头十几个教我们。我们这会儿是啥都不会,自然瞧着眼晕。   “可等我们踏实学一阵子,能认识几百个字了,只怕许多话就能看懂个七八成。你想想,什么话本故事,到时候你也能看了,不比一趟趟往戏园子里跑,等着往下演看坏人什么时候有报应强?更别说还教算术呢,这个学会了,旁的不说,给自己记个账总用得上吧?话我就说到这里,我是要接着去的,明儿歇一天,我还去早上的课堂瞧瞧呢。你不爱去,只管玩儿你的去,没事儿。”   要是毛哥拿话刺良子,良子没准还真不去了。可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的,且那道理也实在。晚上又没活计可做了,自己不跟着毛哥的话,要不就自己寻乐子去,要不就还跟着二牛他们玩儿,哪个都挺花钱。要是不出去,那就只能在屋子里呆着。   如今这住的地方总体上来说是比从前的棚户林好太多了,可是有一样怎么也比不上。这地方是五个人一个屋子的,棚户林里头虽然破烂,可自己就住一处,爱怎么呆着怎么呆着。这里边上人要睡了要醒了的,总得顾忌着点儿。已经有屋子吵了几回了,后来都叫管租房的人给拆了,另外分开了住。反正也挺没面子的。   所以一般不到睡觉的时候,他也不想老在那屋子里呆着。还是外头痛快。   思来想去,老实道:“我,我还是跟着你去吧。唉,我不是说读书不好,就是我吧,我真记不住啊。那曲里拐弯的横的竖的跟盖房子似的摞一块儿了就成了一个字了。长得还都挺像,怎么分得出来!去吧去吧,我还跟你去,虽则我是认不出它们来,要是混个脸熟,能叫它们认识了我也不错。”   毛哥被他说乐了,俩人便一扫龃龉,又同从前一样日日往官学堂去。   因他们也是要从翻墙楼进出的,几回之后就跟城根村的几个娃儿认识了。有一回正好是姚瓦匠来接孩子们,跟他们攀谈起来,晓得他们也是在码头上扛活儿的,如今住在官租坊,却每天都来学堂里听课读书,便赞道:“你们真是难得了,这么点年纪就这么有打算。”   两人听说这位大叔从前也是码头扛活儿的,更觉亲切,便细聊起来。晓得他在城外村子里买了屋子买了地,在这里落根了,更要打听了。良子还罢了,虽之前跟着毛哥胡吹大气说什么要在县城里买房子开铺子的,那都是随口乱说的。他心里的打算就是挣点钱,回家娶媳妇生娃儿,成了。   毛哥却不知道什么心思,连如何落籍,德源县落籍又有何规矩的话都问了个遍。听姚瓦匠说他们父女两个本是随身带了迁籍文书出来的,更细问起这个迁籍文书的事情来。   到路口要分别时,姚瓦匠还叫他们往后有空了来家里玩儿。   这边往码头官租坊走去时候,良子问毛哥:“你难不成想迁籍?不是疯了吧!你可是府城的人!”   毛哥看看他:“在哪儿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在府城里整日挨饿难道也赖在那里?我觉着这里挺好。不说别的,光这住的地方,别处就绝找不到。”   良子没去过别的地方,听他这么说了,也跟着附和:“那倒是。”   回去晚上毛哥又黑灯瞎火地在床上坐着不晓得算什么东西,闹得半夜才睡。第二天对良子道:“我过两天得回趟府城,若是一两天回不来,那课你可得替我听了。字也得给我记下来。”   良子一听就赶紧摇头:“别,别,我可不成!我同你说,叫我照着画我都画不下来!每天在那凳子上老实坐着,就是我最大的能耐了!再往前一步都不成了。”   毛哥拍拍他:“反正我那几日不在,就只能靠你了!”   良子愁眉苦脸的光想着要记字的事儿了,连毛哥要去做什么事情都没想起来问。   又说官学里的先生,方伯丰也已经去过几回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反正衙门里该谁的班若这个人这日正好有事,要寻个人替一替,多半就找到他身上。嘴上都说的“下回还”,反正到目前是没见哪个来还过。   不过方伯丰也无所谓,反正若公务私事都没什么事儿,也就应允了,许是受了自家先生的影响,他还挺喜欢教人识字这活儿的。他心里是真觉着这是件好事。   若是晚上的课,他就吃过晚饭自己划船过去,若是早上的课,岭儿和湖儿只要不用出门,也多半要跟着去的。到了那里也往底下一坐,跟着听课。俩人也不吱声,就凑个热闹。岭儿是瞧自家爹爹在上头给人上课觉着好玩儿,湖儿就不一样了,左看右看的也不晓得在思量什么。   学里管午饭,都是定量的,吃得不够自己想办法去。一般的娃儿都足够了,一个炒杂菜、俩馒头、一碗汤。自家这俩不行,吃了学里的饭跟着爹爹出来,路上还得拐进去吃碗面。湖儿多半要虾仁面或者鳝丝面,岭儿则是大肉面或者大排面,要是早上没吃着实,那就得来碗蹄花面了。   这官学开了有一阵子,进进出出的人也多了。不少人听了两回就不来了,同时也有许多“新人”加入。   比如姚瓦匠。这姚瓦匠就没想过自己也进学堂去。可这几日连着都在讲一篇泥水匠的活计,杏妮儿从前有陶正儿给她打下的底子,认得的字多些,就分了几回把那篇摘录抄下来了。带回家念给姚瓦匠听。姚瓦匠听了一会儿见闺女不说了,便问她:“然后呢?后头的怎么说?”   杏妮儿摇摇头:“不知道了,我们学里就只讲了这么点。”   姚瓦匠急得直捶手:“这叫什么事儿,这么要紧地方不往下讲了?这可怎么说的!那个……你们明儿还接着往下讲不讲了?”   杏妮儿又摇头:“明儿就该讲做咸菜的书了,今儿都预告了。”   看看姚瓦匠的脸色,杏妮儿出主意道:“爹爹,要不你同我一起去学堂吧!反正晚边你接送我们,去了也在外头白呆着。进里头坐去,也没人管。别人也只当你是来等我们的。你要是能学得了那些字,我们就自己能找来那本书看了,不消等着学里给讲!”   姚瓦匠笑:“瞎说,爹爹哪里还学的了这个!”   杏妮儿一扭脸:“怎么不能了!我方才给你看的那一张,你不是不少字都认识了么?”   姚瓦匠想想也是,杏妮儿老拿着纸给他说这个说那个的,他看多了就记住了几个。主要是晚上反正也做不了什么活计,又要接送孩子们,白在那里呆着也是功夫,进去学了也不费什么。   第二天他又送去,就真的往学堂里呆着去了。果然也没谁轰他,更没有人取笑,都知道他是接送几个城外村里的娃儿的,没把他当成读书的。   可他这开了头,慢慢的这晚上的课堂上,大人们就越来越多了。凡是送了孩子们来的,多半就往里面坐着去了。先生们也一视同仁,凡来了的都给发一个随堂的课本,都把他们当学生教。除了有两个带着吃食进来打算在里头嗑瓜子拉家常的被轰了出去,另外留下的都跟着一块儿老实上课。   又说毛哥果然跟工头请了假,出去了三日。回来的时候带回俩半大娃儿来。   毛哥自己大概也就十六七岁,这俩娃儿看着都十岁上下的样子。良子瞧了大吃一惊,指着悄悄问他:“这、这不是你闺女吧……”   毛哥打他一下:“你识不识数啊!这是我弟弟跟我妹子!”   良子看了连连拍脑袋,又笑着对那俩娃儿道:“往后你们也管我叫哥得了,我同你哥哥是铁哥们儿!”   俩娃儿看着他笑,又看自己哥哥,毛哥道:“你们就叫他良子哥好了。”   说着话把良子拉到了外头,对他道:“我要带着我弟同我妹一块儿住了,打算去那边租一个单间去。你可怎么办?”   良子一脸苦相:“那你就撇下我不管了么!你就不能也带上我?!”   毛哥苦笑:“那房本来也就那么点大小,我怎么带你?!”   良子却灵机一动道:“要不这么着,我们去同那边管事的人说,叫他们给咱们单寻一个四张床的屋子。你想啊,一样是四张床的钱,屋子可要大多了,还带柜子。我又能跟你们住一块儿,好不好?”   毛哥笑道:“你小子挺灵光啊。”   俩人就赶紧去前头管事房里说这事儿,那管事听说是四个娃儿,两个还挺小,得这两个大的照顾,便帮他们查了一回,还真寻到一间。这官租坊当日依着知县大人的意思盖得挺大,里头现如今还不少空着的屋子。不过大人说了,往后没准还不够住呢!   换了牌子,杂役带着他们去取了自己原先屋子里的东西,又同同屋的人打了招呼,四个人就一起搬进了西边的一处四人间里。 第337章 担负   良子又替毛哥算了笔账:“三个人,一个人一年是八百文,你这就得二两多银子了,啧啧啧。”又道,“你把你弟弟妹妹都接这里来做什么?”至于爹娘什么的话他没问,良子可不傻。   毛哥道:“这里不花钱就可以读书,不来这里还去哪里。我问过了,不是这里的人也一样可以进官学读书的,反正现在人还少,没有说非得本地人才成。”不过那管事的又同他说,最好尽快落籍在德源县,要不然往后要是知道的人多了,来的人太多,那时候就说不定什么规矩了。   良子无所谓,又道:“难怪你死活要去早上的课堂上瞧瞧。”   毛哥点点头道:“往后他们上早上的课,咱们上晚上的课,有不懂的还能相互之间问问。”   良子一愣:“咱们也还得上啊?”   毛哥一脸“废话”的表情,良子只好认了,又道:“那他们下晌可干嘛呢?晚上咱们都出去就俩娃儿在家呆着?”   良子道:“要是你从前住的地方,那是不成,这里没事儿的,他们都很听话,只要在屋里呆着,别乱跑,就没什么事儿。”   毛哥想想也是,他小时候还不是漫天跑去,除了回来吃饭太晚被揍两顿,别的也没什么。   一会儿问了,才晓得这毛哥的弟弟就叫小毛弟,妹妹叫果子,小毛弟八岁,果子十岁。不过看起来都要比年纪小些,好似没长起来的样子。   晚边毛哥就带着弟弟和妹妹去城门边的鬼市买了堆肉骨头,带回来熬了一大锅的汤,另外焖了一锅杂粮饭,良子拌了个王瓜,几个人就这么凑合吃了。   俩娃儿吃饭的架势把良子都给吓着了,毛哥看良子的神情,见他并无鄙夷嫌恶之意,还从骨头上撕肉下来夹给娃儿们,他便低了头,顾自己扒饭不说话了。   这顿饭吃的,俩孩子都真的撑到嗓子眼了才放下的筷子。毛哥叫他们俩出去在院子里玩会儿去,自己忙着收拾碗筷。良子也过来帮忙。   毛哥便当闲聊似的把自己家的情形说给了良子听。   毛哥家里是几代前逃荒到康宁府的,后来就在康宁府里住下了。到了毛哥爹这一代,哥儿俩在毛哥祖父母过世后为争一间屋子的家产闹翻了,毛哥爹就带着妻儿另外搬了地方住。   那时候家里就不富裕,后来毛哥的娘在生小毛弟的时候伤了身子,一年有大半年卧床不起,汤药不停,这家里就越发穷了。毛哥爹也越来越嫌弃自家这拖油瓶,刚好搬来的地方附近有个妇人,从前是做皮肉生意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跟毛哥爹混到了一处,白天黑夜直接上他们家里来,活活气死了毛哥娘。   等毛哥娘一去,那妇人肚子里已经坏了孩子了。毛哥爹急匆匆娶了她进门,这妇人当日也攒了些资财的,自也有一儿一女,只是不晓得爹是哪个。等她进了门,这毛哥兄妹仨就成了她眼中钉。幸好那时候毛哥已经十三了,也不是由着她欺负的。   只是毛哥爹好容易过上了正经有媳妇的日子,也跟着嫌他们碍眼。毛哥刚同这后妈呛呛完,转脸就被自家老子劈头盖脸削一顿。就是性子再倔也没有用,何况他到底小,挣不来几个钱。更可恶的是,他爹还同他当差的地方说好了,工钱每个月都直接交到他们手里。毛哥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小毛弟同果子更惨,毛哥有时候在外头得了吃食,自己忍着饿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毛哥觉着这日子不能这么下去了,尤其那日听他们两个商议要把小毛弟和果子送去大户人家当使唤人,毛哥在康宁府里转了许久,想要带着弟弟妹妹搬出来住。可是那两个还太小,什么事情都只能指着自己,偏自己又没什么大本事。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常年吃不饱也谈不上什么力气,尤其康宁府的房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挣够租房的钱,自然也不敢轻易带弟弟妹妹们离开那个家。   所以他决定到外头的县里走走,实在不行就去村子里给人做工,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先把弟弟妹妹接出来再说。   天幸叫他来了德源县,当日他看到官租坊这个地方,心里只怕有什么猫腻。先住了几日前前后后打听了,晓得真的是官府为了益民所为,才拿那些日子挣的工钱付了一年的租钱。之后他就开始琢磨要把弟弟妹妹们带出来的事情了。只是一个自己只做这力气活儿,不稳定,谁晓得明天还有没有东西要你扛。再一个接过来弟弟妹妹都还小,这整天整天的叫他们待哪儿?做什么?   后来出了这官学堂的事情,他只觉不可思议,真的自己亲身去试过了一阵子,心里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弟弟妹妹接过来了。又去了一回早上的课,吃了一顿官办的中饭,出来他就奔了衙门,为着打听这不是德源县的人让不让长久在这里读书的事情。就得了之前说的那番话,他就想先把弟弟妹妹接来,落籍的事情另外再想办法。   凭空没法落籍,要不就得有房子有田,要不就是娶了嫁了这里的人,这都没法现时打算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良子听他说完,心里发酸,强笑道:“可惜我不是姑娘,要不然我许了你也罢,你就能痛快落籍了。”   毛哥见他如此,反自在一些了,打了他一拳道:“你这模样,就是男的都难娶到媳妇,若是个女的,谁要娶你!”   俩人笑闹起来,都把从前的事情往后一扔,只管往前奔吧。良子从这以后也不说什么不要读书的话了,跟着用功起来。   毛哥的弟弟和妹妹真的很懂事听话,从来也不会在外头乱跑。最难得的是,良子赶早或者赶晚把菜买来,下晌俩人就能给张罗出一顿挺像样的晚饭来。良子一边夸俩人,另一边又心疼这俩娃儿当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学出这样本事来。   过了一阵子,连带着他都变了许多。也能上灶做些饭菜了,没事儿也收拾屋子,赚的银钱也不乱花去了,读书回来有不明白的,还问俩小的去。   毛哥瞧着稀奇,这日吃过晚饭便问他:“你这是吃了仙丹开了窍了?”   良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嘿嘿笑,最后敛了神色,极郑重地对毛哥道:“我是听了你说的事情,有点醒过闷来了。我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费过脑筋。反正大家干嘛我就干嘛呗,也没什么好想的。我爹娘也都忙着地里田里的,没空多管我。不过我也没想过往后如何,对妹子家人如何的话。   “这回听你说了你的事情。……嗯,我觉着我大概是有些太不知足了。我们村里吃喝都没难处,年节里也不少鸡鸭,会水里活儿的还一年到头都能弄些鱼虾来。就是见不着什么现钱。我这里挣着钱,其实满可以省一省,给我爹娘一些,他们就不用每回为了要交税钱、粮价又卖不上去心里不好受了。人情使费也不用再拿东西去换。   “我从前怎么就没想过呢?!我净想着这里比村里过得舒坦好玩这些了。还怨自己力气不够大,挣不了那么些,没法儿像二牛他们那么到处找乐子。现在……现在我觉着那么着好像不太对……不过到底能怎么样,我也还不大明白。你比我懂得多,我就跟着你学吧。反正现在这样,我觉着挺踏实的。”   毛哥瞧着他笑了:“不错,你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就行了。这世上想要过上你说的吃喝不愁、没打没骂的日子而不得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这样的还算好的,起码、起码小时候还是亲娘带起来的。还有比我们还不如的呢!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怎么那么急着要认字么。之前我在府城里好容易得了一个当跑堂的机会,为了能进那里,我练了很长时候。那么大盘子,上头搁砖头,单手托着小跑,不能晃不能倒。因为那地方的工钱高,不是容易进的。我好容易找了门路能进去试工。当时要是能签了那处活儿,我就能把他们俩接出来住了!   “可是到了到了,我还是没选上。人家那酒楼里头菜牌子每天换,拢共得有几百块,也有人认不得那么些字的,好歹也认得几个。我是真的一个都不认识啊!最后就差在这上头了……为了能去那里试工,我把之前攒下的一点钱也都托人情花净了,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这事儿能怪谁去,只能怪自己的命吧……”   良子拍拍他:“你现在就很不错了,弟弟妹妹不是都接过来了么,别想那些事儿了,想点开心的!”   毛哥低头笑笑,忽然对良子道:“这世上的别的道理我不明白,但是有一个我是明白的。那就是人得凭能耐吃饭,你能耐越大,就越能活得好,你要是没能耐,真的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真是死也无用。我想着,许多能耐都在书上,要能看书,就能学上不少能耐了,可要看书,就得先学认字。   “不瞒你说,当日家里出不起钱,我上不了学,我也试着去学堂里头扒着窗户听过课。从前不是哪个说书先生还说了么?谁谁谁小时候没钱读书,就去书院外头扒着听,结果教书的先生看了十分感动,就免了他的钱叫他进去读书,结果他学得比那些正经学生还好!后来还成了大名人了!   “结果呢?结果我叫那学堂的先生和做活儿的赶出来了!人家说了,你这不交钱的也能跟着学了,那跟那些交了钱的怎么交代?!叫我滚。……我就滚了……人家那话也没错不是?你看看,今天是他有本事教书,就能做主给不给我听,我什么能耐也没有,只能处处求着人家。所以,我就想着,我一定要学本事!长能耐!往后只有人求我的,没有我求人的!   “如今这学堂多好多难得,你就没有想过?你想他要是白天上课的,咱们就怎么也去不了不是?为什么特地弄在晚上,肯定不是为了那些白天也能去读书的人吧?要我说啊,这就是为了教我们这些白天要挣钱糊口的人!什么人?穷人!你们县真的太好了,真的。这真是替我们这些人想到头儿了。你说我们再不争气,不抓住这样机会学本事,对得起谁?是不是?!”   良子一边听毛哥絮叨一边一下一下地拍自己脸,等听完这篇话,一边脸都拍红了,心里只一个念头:“这事儿我得给他们也说说去才好!” 第338章 今朝选的明日   这日又在码头做活儿的时候遇上了二牛,歇气的空挡,良子就把二牛拉到一边,把这些日子自己想明白的和毛哥告诉他的道理挨个儿给二牛说了一遍。这家伙嘴皮子挺利索,虽难免还有些记得模糊或者词不达意的地方,也够惊人的了。   二牛听完了就问他:“你是说你去学堂了?上夜课?”   良子点头:“是呀,我觉着你也该去听听。”   二牛看看良子:“真厉害啊,我说呢,你现在说的话都不怎么听得懂了!”   良子急了:“怎么就听不懂了,多明白啊,我就是说啊……”   二牛赶紧拦着他:“得了得了,别显摆了,听的我头晕。行了,我知道了,不就是叫我晚上也去学堂上课么?成,下回我有空了就过去瞧瞧去。”   说着话差不多又该做活儿了,大家又都散了。   结果过了几日,良子同毛哥刚扛完一拨活儿,正往回走,就遇上了二牛几个。那群里头就忽然有人怪笑道:“瞧嘿,装卸廪生来了!”   良子顿了顿,看了看毛哥,毛哥一脸淡然,全没放在心上。走近了,二牛朝良子笑笑道:“我跟他们说了你的主意,叫他们一通笑话。幸好我没真的去,要不然非得臊死了不可!”   黑杠子也对良子道:“你小子最近越活越花哨了啊,一会儿住什么官租坊去了,一会儿又读官学堂去了,你是有多想同官沾上干系啊!要我说趁早歇了这心思吧,你也得是读书的那块料啊!”   良子笑道:“你们没去看吧?那地方读的不是考试当官的书,就是认字和学算术的。”   便有人撇嘴道:“知道你还去?!那就是埋汰人的地方!旁人家读书都是读的能考试做官的书,这里单开一个学了却不能考试的学堂,还暗戳戳开在晚上。你是有多傻,还真上赶着去叫人踩!”   良子听了有些不乐意了,收了笑道:“那里每天好些人读书呢,怎么叫你们说得这么一文不值了。你们不爱去就别去,犯不着说别人。”   黑杠子出来打圆场:“好了,大家都是自己兄弟,别为了这么没要紧的事儿呛呛。”   良子同黑杠子和二牛有交情,当年受了人不少照顾,今天自己想明白点道理,又觉着挺要紧的,就死活想告诉人家。这会儿听黑杠子这么说话了,便开口道:“要我说呀,你们去瞧瞧才好。为什么晚上开?要是开白天,咱们有功夫去么?这就是替我们着想,才选的晚上。再说了,官学里晚上开课还得多费灯油钱,他们又不收学费的,图什么的?还不是都为了咱们好。人家替我们想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自己再不好好抓住机会努力,那就可惜了了。”   那边两个高个子大笑起来,指着良子道:“你傻不傻啊!叫你跟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哪儿都不去,往那窝里一待,能有什么见识!还官府替你着想呢,官府知道你是哪个?人家这么干,都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为了自己的政绩!懂不懂?   “说开一个官学,往上一说都算这位大人老爷的本事,到时候皇上听到了,圣旨一下来,就连升三级了!要不然这从县官一点点往上爬得多难?!你这是叫人当枪使了,你还乐呢!要我说就都不该去,叫它空着!到时候看那些当官的还有什么脸拿这个吹嘘政绩去!”   这道理太大了,良子没听过,也不晓得怎么反驳了,他就去看毛哥,毛哥连看都没看他,也没看那边的人,只顾自己看着跟前的路。   看他们这边没声儿,那边黑杠子道:“本来就是,怎么那些人就金贵了,这读的书都是能考学的。现在说开给我们念的,念了也不能考试当官,这念来干嘛的?你还真去!要我说啊,你要真想读书,大不了找个书塾读去呗!到时候你考试当个大官儿,我们也跟着你沾沾光。”   说的边上几个人又怪笑起来。   以良子对黑杠子的了解,他不觉着他那话是故意挤兑自己叫自己难看的,不过周围那么一起哄,就不是这么个味儿了。遂也没多的话想说了,看他们一眼道:“成了,我没见识行了吧?借过!”说着就从人群里穿过顾自己去了。   这里毛哥冲几个人点点头,也跟着去了。   这边的二牛有些抱怨道:“你们也太过了,大家都是扛活儿的,干嘛那么说良子!”   起哄的一个便道:“我们这也是为他好。谁晓得他现在同什么人搭帮,脑子里住了云彩了,直往上头飘呢!这读书是我们能惦记的事儿么?再说了,你看状元坊里住的那些人,我看多半多都赶不上咱们的日子呢。这些可还是廪生老爷!他这脑子一热,就跟着人费劲读书去了,不是白耽误功夫?我们这是为了他好,不过听不听的都在他,咱们也没法绑了他不叫他去上课吧?”   说的听起来挺有道理,不过想到从前好好一处玩儿的,现在越闹越生分了,大家又觉着挺没意思似的。   这边路上,良子走了一阵子,回头看着毛哥道:“毛哥,你方才怎么不帮我说他们两句!”   毛哥看看他道:“我那时候同你作伴,也是因为你心底好,我一个新来乍到的,不少人都想在我跟前起个上手,就你不那样,还一概能帮的就帮。要不然我也不能借你那八百钱。后来听你说要给你妹子攒嫁妆,又说家里人的话,我瞧着你是个有良心的,这才同你常在一处待着了。”   良子听得犯晕:“我说你那个什么……”他都叫毛哥给绕忘了方才的事儿了,“我问你怎么不替我说话,你说这些干啥……”   毛哥道:“我不正说这个呢么,我就是几回事情下来,一则念你的恩义,二来觉着你这人还不错,所以才同你说了那些道理。又拉着你跟我一块儿读书去。方才那些人跟我什么干系?我干嘛要管他们?你当我吃得那么空呢,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劝一遍?”   良子听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方才明明是他们气焰更甚,拿话压我们,到你这里怎么又反了……   毛哥便道:“你就听他们□□,一会儿说读书这样的事儿不该是我们惦记的,一会儿又说这官学的做派就是看不起穷人。那到底这书我们是该读不该读啊?要是低贱得那样考学的书是不该惦记的,这样不考学的书学来不是正好?要是说这样不考学的书是看低了我们,那就是说我们该去读能考学的书喽?就这一脑袋浆糊理不清楚的人,同他们费什么口舌!那点口水我留着啐苍蝇好不好?!”   说着他就顾自己往前走了,良子这下也顾不上生气了,也跟上去,一路走一路琢磨,总算捋顺了毛哥的话了。合着毛哥觉着自己走的路挺对,那头既然觉得不对,那就由他们去吧,他才懒得同人多说。敢情方才那一通,在他眼里不是吵架斗气,是挑学生!看该不该教导的!良子想明白了,哈哈乐起来。   又想毛哥说的他们自己前后矛盾的想法,越发觉得有意思了,又对毛哥道:“你一说还真是。这样的事儿其实还不少。从前他们就老说我们扛活儿的一点也不比干别的人差,什么读书人可以穿绫罗,我们也成!合上好时候,我们赚得比状元坊那些还多呢!做装卸一点都不比读书差,没道理看不起我们什么的……这会儿想想,有这个话,其实就是心里觉着自己不如人了吧……”   毛哥嗤笑道:“你叫他同人换个日子过,瞧他肯不肯,瞧人家肯不肯。说自己的日子贵不贵、贱不贱的,要论分明也容易。头一个,你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再一个,你是不想干什么就能不干的吗?这俩都占不着,又要说自己有多贵?!”   良子不爱听这话了,嚅嗫着道:“那也不能这么说,难道这倒夜香的人就一定低贱了?要是没有他们,这夜香屎尿还把城里埋了呢!”   毛哥却摇头:“这是平平自己心的话。咱们不是在说这个活计本身该不该有,是不是有用。这不是废话么?!要是没用的差事,又怎么会成一个差事?咱们说的是做这个活计的人。他是能当地主能开铺子都不爱干,最后选来选去就觉着倒夜香最高兴,所以才来倒夜香的?还是别的轻省工钱又多的差事轮不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天没进项就得挨饿,不得不寻个能做的差事养家糊口?   “你做什么事儿是没得选,你自己不喜欢这个事儿也没办法,为了活命你只能做下去。这样的情形,你说这人干着这个活计,还能有什么心觉着自己倍儿体面倍儿有面子?!扯!就说咱们,不做装卸干什么去?不是别的行当都没有这个好,是凭咱们的能耐,咱们能做到的最好的差事也就这个了!给你一个商行掌柜的位置跟你换,你换不换?你倒是想换,你也得会人家那些活儿啊!”   良子被说得低了头,最后道:“这个……不过干这个也没什么不好吧……你看咱们现在也能住这样地方了,你还能把弟弟妹妹接过来一起住……”   毛哥叹道:“你这脑子啊!我说来说去都是个人的选择余地。你说这活儿好不好都没用,好不好我也只能做这个不是?!可你看我们认识的那个大叔,那是真的外乡人来的。人家现在就有房有地的,人家也有力气,人家可以选,是去码头扛活儿,还是做泥瓦匠,还是养鱼卖鱼。我们有的选么?那为什么人家有,我们没有呢?我们没有人家那能耐!   “所以我说要认字要读书,要长学问,要学能耐,这都是为了叫你往后的日子能有很多条路可以选,不至于叫人一鞭子抽死在一条道上!你说扛活儿不错,我问你你能扛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我同你说吧,力气大的年轻后生有的是,到时候别的地方的人往这里一赶,你看还剩下多少活计能做。到那时候,咱们还能干吗?今天说话的那群人又能干吗?!你好好琢磨琢磨这个才是正道呢!”   俩人说了一路,到了家里,小毛弟和果子已经做好了晚饭。看他们回来了都冲上去,手里都握着一根竹竿子似的东西,一下递到自家哥哥手里道:“哥,你快看。今天学堂里给我们发了这个,说是刚有人做出来的!这个笔头是硬的,写在纸上只占很小一块地方。这样我们以后写字抄书就不会那么废纸了!”   毛哥和良子都拿来试了一回,良子笑道:“这不是跟炭棍子一样么?还挺精巧。”   毛哥对他道:“瞧瞧,这就是能耐。能想出这样的东西来,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就是能耐。咱们扛一辈子大包能学到这些个?差远了,赶紧下功夫吧!”   不过他是不知道,他感叹的有能耐的人,自己都刚握上笔没两年呢。 第339章 方费心   官学堂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也没见天上下雨,山南道上报灾情的州县也多了几个。   知县大人跟夫人感慨:“我现在相信,世上果然有天妒英才这回事儿的。”   夫人这回却没有拿话堵他,反温言道:“咱们这里不下雨的话,就靠着河浦里的水,能不能管下这个秋收来?”   知县大人摇摇头:“悬。”接着又长叹一声,“你晓得我们谢家的人当官为什么难么?就是因为老同世上的规矩逆着来!这人世上的规矩,都是‘有的愈有,没的愈没’的。比方说这个地的事儿。这地都是成大块的,进出水绕着圈走,都得有个里外先后吧?这最里头的地要进水得等外头的都够了才能轮上,要出水也得等人家先出。只有天上下雨的时候是公平的,多大的地上多少雨水,都有数。可这一旦都要靠沟渠里来水,这里头的地就只能干着急了。   “所以一片大田里,离水近的田地价高,越往里头的越便宜。除了整片都归一家的不说,余下那些,好田地多半在富户们手里。这些要种田就容易受气的,就多半是手里不宽裕的人家买下的。可一旦有些天灾,偏又是这些便宜田地更容易受损,这些人家偏偏又是经不大起波折的。你看看,是不是有的愈有,没的愈没?我们家的规矩,当官还就得盯着这些日子不好过的人管,你说累不累?这是同整个人世大势逆着走的,能容易嘛!”   夫人又想起了自己大哥的事儿,叹道:“若果然是明白人,只是被这出身耽误了,朝廷官府该帮的是得帮一把。可若是本身就是糊涂虫,你想帮也得人家听你的啊!横不能叫衙门里把官银挨家挨户分过去吧?要是那就能成,倒也容易了!”   知县大人伸手抚抚夫人的肩背,安慰道:“别动气,别动气,说咱们这里的事儿呢!”   夫人听了回过神来,笑笑不语了。   知县大人又接着顾自己吐苦水:“你方才说的主意挺好,分钱那主意,不瞒你说,这等高明的主意,我不上十岁就提出来过了……”夫人听明白他那拐弯话,直接把他的手给拍掉了。   知县大人趁机立起了身,闹得好像他本来就要站起来说话似的,一边不着痕迹地轻轻揉了揉发红的手背。嘴里的口气还是极稳的,“不过那主意不成。这钱财多少,只是个表面,说白了都已经是个结果了。那根儿在人上!你若不信,就眼前,凡贫苦人家,一家给一百两银子。过个三五年你再瞧,当日没能分到钱的那些里头倒得有多半挣了大钱了,没法子,那些钱规矩就是会往那边流的。许多人只觉着自己挣不来钱,其实他也守不住钱,也不会花钱……只是钱的事儿么?不是啊,这都是人的事儿!”   说到这里知县大人的声音都高了许多,愤愤哼了两声道:“就说这回这学堂吧,我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这许多人,费了多少力气,才总算开起来了。你晓得我预备了多少课本么?三百本!三百本!我还想着要是早上来了太多人了,就劝回去一部分,叫他们来上晚课,免得课本不够用。我还想着等衙门里的这些人当几日先生有经验了,就从镇上的官学里调些读书人上来,大概给说一说这个上课的讲究,就能多出几十个先生来。以防往后来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耽误衙门里的正常公务。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早晚加在一块儿,都没超过一百三!连我预备的单趟的一半都没到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现在消息恐怕还没传到镇村里去,咱们先不算,就说这整个县城里。之前做公差小子的得有多少人?结果来读书的就剩这么些了!我们都特地开了晚上的课了啊,就为了不耽误他们白日挣钱糊口,结果连这样都不行!我这个气啊……什么父母官!这些、这些不肖子孙!……”   说到后来都快嚷嚷起来了,夫人起初听了也皱眉,听到后来都“噗嗤”笑出来,不肖子孙都出来了,这位大概是真挺生气的。   夫妇两个说起来,结果发现这天下不下雨的事儿官府管不上,——幸好官仓之前都装满了的,要不然这时候想要增买都不敢随便在市面上动作;治下百姓要不要读书官府也管不上,——你觉着样样都考虑周到了,人家就是不乐意读书,你也还是没法子。   知县大人这就够愁得慌、恼得慌的了,还有人嫌他不够乱,生要给他添事儿!   这天把方伯丰叫来细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新粮作的事情。   衙门的几块官田今年的晚稻都试种上了农务司弄出来的新稻种,据说抗寒且高产,不知道真假,得眼见为实。可偏偏今年又赶上这么个天气,知县大人怕到时候这新粮作的产量也受天时影响,就一直盯着问各样记录的进展。   如今看来倒都没有差太多,方伯丰想起上年一家人齐上阵为这个良种选育出主意,不晓得是不是他多心了,难道这耐旱的一条也已经考虑进去了?想想又失笑,谁晓得如今天会旱,且谁又能知道用哪种稻子的稻花儿能叫结出来的粮种更耐旱?便是神仙也难啊,何况神仙哪有空来管这样微末小事!   公务说完了,闲话几句,知县大人心里憋屈,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了官学的事情上。   结果他这里还没发完牢骚,那里方伯丰就另有话要说了。他道:“大家去学堂上课都差不多轮了两圈了,闲时也聚在一起说说这教课的事情。却发现这来学堂读书的人,大人们且先不说了,也没几个,主要是孩子们,好似比寻常书塾里的学生学的都慢。我想着,这一来有我们这学堂和课业本身的事儿,毕竟不是一整天的,也没什么作业;二来是不是咱们这教法也得变变?”   如今方伯丰同知县大人熟络了,说话也自然起来,被知县大人说了几回,也没有那么些“属下”、“大人”的话了。只是要他真的同刑狱司那几位一样,冲着知县大人“你呀我呀”的,他一时还做不到。只好这么含糊着来。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却道:“还是先想一想怎么叫那些孩子们来上课吧……看看我们一开始的打算,再瞅瞅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之前后衙开个小书塾,不是许多人还艳羡衙门里的人有地方教孩子么,怎么现在给他们开了官学堂,又不要他们使费,他们倒不乐意来了?!”   方伯丰想了想道:“毕竟这官学堂也是个新东西,老百姓们瞧见这新的东西,多半要观望一阵子,见去的人多了,才会慢慢的也想过去瞧瞧。等去的人占数近半了,那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了。——许多人做事情并不考虑这事儿到底值不值得做,好在哪里,只看着旁人行事,就跟着做的。   “我们这开的时候还短,估计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只觉着这事儿同他们没什么干系的,便也‘一动不如一静’了。寻常百姓过日子,多半如此的。能不变就别变,省得闹出新的什么岔子来他们更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知县大人撇嘴:“那那些个公差小子们怎么说呢?那个他们倒不用‘观望’,不怕‘乱动’了!”   方伯丰笑道:“那给人跑腿捎话都是能挣着现钱的,即时就得见好处,又不要什么额外的花费,反正孩子们没事儿也满大街野去。这读书就算不消学费,还得有能进学堂里的衣裳吧?自己得略备些纸笔吧?更别说往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一个月的半天下来,就是半个月的整功夫了,且又不是立马能见着好处的,甚至都不知道好处在哪里,自然就不积极了。”   知县大人道:“就是替他们考虑到了这个,所以才说晚上也开课不是?!”   方伯丰道:“晚上来上课的话,就得大人们接送了,白天到处跑还成,晚上就不敢叫娃儿们一个人走夜路了。这大人们做了一天的活计,就想晚上歇会儿,结果还不得早睡,得接送孩子们去,大人们也懒怠。又费力气又见不到现成的好处,就懒得动弹。大人们这么一懒,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哪有小孩子乐意坐在学堂里一动不动地费劲听课的?自然是到处玩去更开心,何况跑腿挣了钱还能换点甜果子吃,学里能有什么……”   知县大人听了会儿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我们这官学堂还真就来不了那么些人了?”   方伯丰却道:“这都不能强求,倒是能下政令,可若是他们家里大人和孩子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个东西的要紧,就算硬拉了来,也不会用心读书的。到时候闹得课堂上不清净,反坏了想要认真读书的娃儿们。为今之计,只能叫已经来读书的孩子们真的学到本领,涨了能耐,那些没来的看见了,才会觉出好来了,没准就愿意来了。”   知县大人听了略想一想,叹着笑道:“看来果然还是得自己去学堂里待过、教过,才晓得里头的事儿啊。你说得很明白,有道理。”   方伯丰笑着拱了拱手,知县大人便问他方才想说什么。方伯丰便道:“属下想着,如今只开了认字和算术两门,是不是少了点,能不能再加一门给讲如何读书的课。毕竟我们这里只管教认字,这单个的字认得了又有何用,还得能用这个认识的字去学别的东西。   “这学东西,也是有窍门的。如何读书,读了又如何学以致用,这些东西,我看来学堂的孩子们多半不懂。许多都是凭着一股子韧劲强撑下来的,小小年纪这般心性,倒很值得赞赏。只是若能教了他们为学的法子,往后他们还能少费点力气,少走点弯路,不是更好?”   知县大人听了呵呵乐起来:“你这主意倒不过。实在要我说来,连为人处世的事情也很可以教一下。现如今我是越来越看到这‘学堂课业’的要紧了。就照你方才说的,许多人家里的长辈大人,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指望他们能教出比自己能耐的孩子来,难!只有靠学堂了……哪怕十个、百个里头能有几个听了课就明白一些道理,走出条更好的路子来的,咱们这学堂就算没白开!”   方伯丰见知县大人也同意自己这个提法,很高兴,就想接着商议这个课程的安排,问知县大人要不要去请县学里的管事们过来。毕竟这官学堂说起来也归他们管。   知县大人却摇摇头道:“你当这为学和处事的道理那么容易,谁都能说明白?这事儿你别管了,我自有道理。”   方伯丰还想这知县大人不晓得要请哪位大先生出山呢,结果没过两天,知县大人自己跑去官学堂给人上课去了…… 第340章 七娘教子   方伯丰琢磨这事儿也对,要说起这为学和处事,大人出身京城谢家,打小受了多少先生的教诲,那见识寻常的人是比不上。大人去讲这课挺合理……可是,嗯……啧,怎么总好像哪里不太对头似的呢?   灵素去见七娘的时候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七娘听了,七娘笑道:“我晓得,知县大人来讲课的那日,我把畅儿也送去听了半日的。”   灵素笑了一半“嘎儿”给噎住了:“啊?!”   七娘看看她道:“怎么了?想不明白?”   她可不是想不明白么!毕竟他们家娃只在他们爹去讲课的时候才跟着去听的。且畅儿怎么会去官学堂读书呢,他要学认字,七年能给他请一队先生来家慢慢教。   七娘点一下她脑壳道:“你是不用这个了!湖儿同岭儿如今跟的先生,我们是费多大劲儿也求不来的,你自然不用再操心这些。畅儿可不一样了,如今就白日里跟着先生上半日课,余下的时候都跟着我。我是想教他东西,可毕竟我自己能耐也有限,能教多少?!知县大人可是世家出身的,居然能去官学堂讲课,若不是有这个机会,寻常百姓哪有机会听京城谢家的人讲读书和处事的学问?!还不赶紧去听,傻么!”   灵素忽然问她:“那日不会你也去听了吧?”   七娘的头点得挺自然,还道:“我跟畅儿爹陪着畅儿一块儿去的。”见灵素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有什么干系。只不过我们是用心要去求学问的,倒是许多人看我们这阵势,心里都骂我们会拍马屁,连这样的功夫都做得出来呢!”说完了嘻嘻笑起来。   灵素想想也是。——这填塘楼的东家夫妇带着自家的娃儿,跑去听了知县大人在官学堂里上的半日课。确实听起来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自琢磨琢磨好似都是被“东家夫妇”这个名声给连累了,要说是南城里的哪家平民夫妻,这话就说不通了。就算知县大人认这个马屁,你拍了也得有用啊!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她又问七娘:“都说了些什么?你听着可觉得有道理?”   七娘都乐出来:“呆子!这话要换了人来问,不是想给我下套,就是想跟我套话呢!也只你才能想出叫我们品评一县主官的话有没有道理了……”   灵素嘿嘿一乐,还看着七娘不语。   七娘想了想道:“这位大人同从前的那些还真不太一样。这官学堂开得太良心了,真是什么什么都替人想到了,真是难得得很。”   灵素想起方伯丰说的来的人少的话,就说给七娘听了,又道:“我认识的几家里头,就有没想去读书的。我还怕她们是不明白那里头的规矩,担心花销,还特地给她们细细说了一遍,到底没用。就算学里管一顿中饭,她们也觉着白耽误半天功夫就吃一顿饭,也不上算。可这不是为了读书去的么?又不是为了吃饭去的。不过丽芬叫我少劝人家,我也没多说什么了……虽则,唉,还真是挺可惜的。”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福儿。   七娘看看她道:“丽芬劝你的话很有道理,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诉人家,用不着死劝。其实这世上的人,同林子里头的兽儿没什么不一样。兽儿里头跑得慢的就先被吃了,人里头不也是如此?这从前读书都是奔着考学去的,那得真有些底子的人家才敢认真打算这事儿呢。另外的多半去书塾里混两年,一看不是这个料就放弃了。过不上半年,学堂里学来的东西就都还给先生了。   “如今有了官学堂,往后这读书认字的人就更多了。一样的差事,有人认字有人不认字,你愿意选哪个来当这个差?技不压身,何况这认字后头还带着多大的好处,他能读得了书了,真有要心的话,就能打书上学能耐了,这么一来,那些连字都还不识的又得差人家多少?   “所以啊,往后可见的,这不识字的只怕比如今还要不值钱了,那些如今被他们嘲笑‘白费功夫’‘读了半日也考不了官’的人,往后就是同他们争饭吃的,还稳赢他们!可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不是?这世上有许多活儿,但凡有个旁的路,都没人愿意干去。又苦又累又脏的。所以这世道就这样子了,它会把一批人逼到不得不去做这些活计,要不然这些活计不就没人做了么!不如人的,最后就是被逼得最狠的。所以说,这世间其实同林间是一样的,只是人多半看不明白罢了……”   灵素听了就想起之前说的“因贫愈贫”的话了。就像胡嫂子一家,如今自己略伸把手,能叫他们把日子大概过顺了。可他们这一家子人都是从那么长时候的贫苦日子里过来的,虽则现在日子好过一些,这人的想法却没有变得那么快。他们想东西,担心的还是“费钱”、“费工夫”这几样。他们还没学会看长远,更别说像七娘和知县大人那样看事情想事情了。   而孩子们生在这样的家里,长在这样的家里。他们怎么看这个世道人间,怎么安排自己的一辈子,都是跟着大人们学的。家里的大人们凡事都先这么想,那么他们自然也跟着这么想。所以福儿和她的两个弟弟都没觉着读书跟自己有什么干系,也不觉着读书究竟有什么用。   等别的孩子们都认了字会算术,或者还看了许多旁的什么技能的书学了能耐了。他们还跟着自家长辈学这打络子、装卸东西,等到这群孩子们都到了该出力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得跟那些学了额外能耐的孩子们一处比了,他们又如何能比得过?   这却又是一个更加隐秘却也更加难以逃脱的“因贫愈贫”的死结。   灵素忽然觉着这人世间的因缘流转果然力量巨大,心里都有些惧意了。   还好她想到了七娘,七娘也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却能到这样的程度,可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自己出身家庭所限制,还是有法子脱出那个箍来的。   她便问起七娘来:“你当日是怎么……怎么学得这般厉害的?莫不是天生的?”   七娘笑道:“你这是夸我?嗐,我想起来了,这事儿你从前还问过我呢!我跟你说我就是打小喜欢琢磨事儿,你忘了?”   灵素道:“我没忘啊。所以湖儿和岭儿小时候我就叫他们遇到什么事情自己琢磨琢磨去!”   七娘大笑:“你给我省省吧!你方才不是说天生么?我倒不是天生的,我也不比寻常人聪明,你那俩娃儿才真是天生的,叫人看着眼气!唉!真是人的命呐!”   灵素道:“这个估计还真有,都是一胎生的,性子和喜好都差得远了。岭儿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湖儿就什么事儿都喜欢寻个道理,还喜欢琢磨古怪东西。要说是教出来的,我不是一样带一样教的?所以这个真是天生的!”   七娘摇头:“天生的奇才没法儿比,我们平常人只能自己跟自己比,怎么叫自己活明白点儿,就够了。要是我非要畅儿跟你家湖儿比,不是不给孩子活路么!不能那么来。”   灵素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之前你干啥老叫畅儿又是扫地又是洗碗了吧?”   七娘道:“你还真想知道!你们家的娃儿又不要你教,你打听这些可干嘛!”   灵素正色道:“我们家的不用我教,可我看世上还有很多想学却没处学去的孩子。若是你的法子能告诉她们,只怕她们往后的日子也能过得更好。”   七娘听了微微动容道:“你这憨子的心就老是那么热!”叹了一声,才道,“其实我从前自己也没怎么细细捋过这学东西涨本事的法子。反正我自己是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过来的。你只看现在什么胡嫂子焦嫂子日子不好过,我小时候家里也没多舒坦!这县城里过日子,还不如乡下,要是兜里没钱,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在你眼跟前又跟你没一文钱干系!那时候,我就想着我一定要挣钱,怎么都要想法子挣钱。   “我是打着这么一个主意,一点点学起来的。小孩子要挣钱哪儿那么容易了,又不是现在,跑跑腿就能挣几个铜钱,那时候可没这么多话要人传。所以就得弄脑筋。到后来包括进百杂行,我都是为了挣钱。不过如今用这招对畅儿是没用了,哪怕我哄他说家里没钱也不成。这日子就这么过着,怎么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再说这样的日子若要缺钱了,他一个小孩子也根本帮不上忙,这个点火的地方就算熄了,用不上。   “我只好另外想法子。我自己琢磨着,这人呐,学的东西是有深浅的。比方说我知道咱们群仙岭里头有什么物产,知道咱们国朝有多少州府,这些都是最上面一层的。不过是往脑子里记点东西。   “像去群仙岭哪里能寻着什么山货,什么时候能去摘来多少干果,一样地怎么扫干净,一个铺子怎么收管,这些就要深一层了。   “再往深了,比方说一个事儿有始有终,做事情喜欢动脑筋,一天一月一年的对自己的日子有安排,这就比上面的那些更深了。你看见我之前教畅儿的,就是在这些上面下功夫。我发现,这些东西,越小开始教越好,养成了习惯,就生在性子里了,一辈子不会忘,也一辈子受用。这些东西不如说会背多少诗文、晓得多少典故那么显眼,可这些东西是什么事儿上都用得着的,是根。所以要紧。   “我叫他一遍遍扫地,做别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些。一直给讲同样事情一边做一边要考虑怎么做更合适,一样事情不顺利了又要怎么坚持下去,另想办法给克服过去……就是想教他养成做事情动脑筋的习惯,晓得一件事情现在的做法未必是最好的,永远都有能改进的余地……”   灵素听了大半天,晚上回去又赶紧都给方伯丰说了一遍。顺便边上两个旁听的,还不时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说完了方伯丰忙着执笔一条条捋清记下来,湖儿则掰着手指头对岭儿道:“咱们算算,遇事要动脑筋,做事要有长性,不轻言放弃,又要懂得去检视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这些咱们都会了吧……”   岭儿点点头:“是呀,方才我可吃了细个肉包,本来我吃到三个的时候已经觉得有点饱了,不过还是加油多吃了一个。”   湖儿很肯定地对妹妹点点头,面带鼓励和赞许。   灵素觉着,教养什么的估摸着还是天生的力量比较大…… 第341章 灾化无形   知县大人的教书匠工作就做了两回,便叫几个幕僚给劝住了。   他们道:“大人去了两回,已经开始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进学堂听课去了。这学堂本来就是来者不拒的,也没有说有钱有权人家的娃儿就不让念的道理。可若是这么一来,就同咱们的初衷相悖了不说,且也叫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越发不自在了。   “小孩子心性未定,本来是一门心思要读书认字学本事的,从前虽也听说过大户人家的少爷等话,只是那都是耳闻而已,不算什么。这下亲眼见了有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孩子,过的这样日子,说不定自己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赶上人家。若是心性不坚的,只怕就伤了奋发之志。   “如今已经连齐家和龚家都遣人来打听了,您要再去,恐怕那两家的子弟都要来了。之后为着不显突兀,便是嫡枝的不来,旁支的也得派几个孩子来这里坐着装装样子。那不是反多惹是非了么?”   知县大人叫他们说得没了脾气,最后一挥手道:“成了,那老爷我就不去了,可这个道理这里也寻不出什么人能讲去。这么着,就你们里头谁替老爷我去讲吧!”   得,劝了半天人,箍儿落自己身上了。不过这幕僚清客不就是干这个的么,几个人商议了一回,就把事儿定了,之后再有讲为学处事的课,就他们去了。反正也不过照着圣人书上说去,这些都是几百年来说烂了的道理,并不算稀罕。   之后知县大人不再露面,自然也没有什么富贵人家再去拍马屁了。如此几回,事情就算过去了。   在德源县人还为官学堂、官租坊、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热闹时,西边的旱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其实德源县这会儿挺险,花后田的事儿还没完全过去,虽种了几季米袋子,这地力也没有那么快能完全养回来的。这时候要再来个旱灾,只怕颗粒无收的田地得占一半。且这会儿又向哪里求救去?西凉道灾情比这边还严重,洛兴仓已经开了两回了,等到自己这里需要赈济的时候,还真不晓得这些大粮仓里的存粮还够不够数、赶不赶趟。   不过县城里的居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粮价稳定,能做活儿的地方越来越多。不下雨确实干热了些,不过一般做活儿的话,不下雨总比下雨好。尤其这两年客商来往太多,装卸货物最怕雨雪天气,担心淋坏了东西不说,还容易打滑,多少事故都出在这下雨天的。不下雨倒好做活儿了。   只是这小清河、凉水河和德源河都浅了许多,不过这么长时间没下雨,这河水浅一点也是该当的。并没有人往别的事情上多想。   官田里种着新粮作的田地,有些已经开始挑水灌溉了。要不然虽然这稻种没准还真能耐住这旱,只是到时候算起收成来,那数就不准了。这都是为了抗寒准备的稻种,可千万不能先倒在这个“旱”手了。   灵素这阵子也都没带娃儿们去山上了。这山上梯田,东边的是靠着从后边高崖上引下来的两股水。先落到一个小池子里,再分了水路绕着田地下去,如今也还能靠这个灌溉。但是西边的可没有这么好命了,向来只是靠天,如今天靠不住了,灵素只好自己浇水。   她浇水又哪里会真的一担担挑上去,能作弊的法子太多了,只是娃儿们若跟着来,她未免有些施展不开,故此不叫他们跟来了。只说大家活计都多,没人能帮忙看他们。读书上课的时候便读书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叫都去苗十八那里呆着去。   她这里能浇水,那些正经山地上的可就难了。她有心偷偷帮人家把地浇了,这可东西又不是别的,怎么瞒得过人去?最后只好从后头的大湖里弄了水来,给他们寻常灌溉用的水源续上水。这最后浇地的力气还得他们自己出去。   可她这点能耐,加上还得忙着“装人”,卯足了劲儿能管来多少人的?这时候她是真怀念自己的灵力啊。从前叫她烦心的“春风化雨诀”也好,“细雨春风诀”也罢,这会儿只要能使将出来,都是救人救地的大好事啊。可惜也只能想想。   就在她觉着这回的旱情只怕要开始显现出来的时候,德源县居然下雨了。雨势不算太大,却下足了三天,原本已经愁眉深锁的农人们都几乎喜极而泣,不少人没等雨停就杀鸡宰羊地跑去遇仙湖边上祭神去了。   灵素看了,心说你们倒是有该谢的人,只是却不是那些只管穿得一身整齐的神侍们。   这三天雨下完,湖儿在燕先生那里的课就停了得有半个多月。灵素上平湖崖去的时候,谷大夫已经预备好了不少深山里的药材,叫她带下去给燕先生。谷大夫叹道:“这是拿命救命啊!”   灵素分辨一回那些药材,记得山上哪里有的,便又去多采了些收起来。   过了几日带着孩子们一起坐船去遇仙湖畔看望燕先生。燕宅的大管家本来想出来谢客的,一看是他们娘儿仨,才赶紧开门迎了进去。   湖儿进门就一脸忧色地问道:“燕爷爷又画那些长条了吧?是不是累坏了?我娘带了谷婆婆给的草药来,燕爷爷吃了就好了。”   管家听了很感慨:“说谢小公子惦记着,我们老爷这几日稍稍缓过来一些了。”又对灵素道,“请各位在此宽坐,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一行又招呼人上茶。   没一会儿回来了,把几人引到了后头临湖的高台上,燕先生正在一张软榻上靠着,苗十八在边上不晓得熬什么东西。灵素见了赶紧带着娃儿们上前见礼。   燕先生面色委顿,笑笑道:“好,好,坐吧。”   湖儿却近前了道:“燕爷爷,下回我来写好了!”   燕先生乐得咳嗽了两声,喘匀了气道:“好!燕爷爷等着你学会了,就交给你来写。”   湖儿听了这话,就低头往边上坐了,也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灵素这才问道:“连下了三天的雨,所以才会这样的么?”   说着又把谷大夫叫她带来的药材拿出来给燕先生看,燕先生笑道:“都是补身子的好东西,只是我这个是神耗,靠这个补却补不大过来的……”   长叹了一声又道,“不是这雨下的时候长短的问题,是这个势头的强弱。若是……若是寻常时候,便是下个三五天雨,以我如今来说,也不至于如何。这回是因为……咳咳,是因为这旱的势头极强,就费劲了。这里头有逆天时的意思,自然就难了许多。”   灵素一边听着,一边散开神识探看一回燕先生身上的光团光流,又往湖里看一回湖里的大阵。眼看着湖里法阵上吸取月华所得的阵力也弱了许多,而燕先生身上的光团都有些不稳,只头顶上那个却好似更亮更润了。灵素心里更想不明白了。   不过对于这个稳定光团的法子,她最近倒试出来一个。只要能静心止念,这光团就能自己恢复过来,能定得越长越深,就恢复得越快。   说起来她这个还是从湖儿那里得来的机缘。   之前湖儿同时跟着燕先生和鲁夫子读书,有时候连着几天之后,就会有些疲累。灵素总琢磨着要不要炖点什么东西给他补一补。可他只要睡一觉,转天就没事了。且他读那些书越多,越觉着累的时候,就越需要睡觉。有时候两边轮着各读个五六天,那歇空的那日他能睡足一整天。便是这样,晚上也不会走了困,照样睡得极香的。   灵素看他的样子有些担心会不会劳累过度。尤其她也听说这凡人读书做学问上许多“拔苗助长”的事情,虽是一片好心想要孩子多学多会,却常常适得其反,反把孩子的性子给扭拧了。   湖儿虽好学也喜欢琢磨动脑筋,可这一下子跟着两个先生一对一地读书学习,会不会太辛苦了,又会不会对他往后长大了不太好?   她胡思乱想着,也没有别的法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湖儿会说累,但是不会说放弃。且一觉睡醒了,又有精神了,都不用人说,他自己就又一头扎进那些书里头去了。   灵素就只好用老办法了,——神识。看看他累的时候到底是累在哪里,恢复的时候又如何。结果发现他累的时候就是身上的那些光团都有些不太稳当似的乱颤,他自觉恢复无碍的时候,就是那些光团又都稳定下来了。   可这又是怎么恢复的?是什么东西的作用?   灵素比自己没用,就去比方伯丰。发现方伯丰最近的光团都稳了许多,活儿挺多的时候连着几天半夜回家,他洗漱一回出来就没什么事儿了。   灵素问起来,他笑道还是灵素教他的法子,就是那个“息心术”。   他道:“你那会儿同我说了,我一时半会儿摸不到门,只好慢慢体会。想起来了就试一试看。后来我索性每天睡觉前躺下了,就试试这个内功心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好像一下子入门了,忽然晓得怎么停了。只是停不了太长功夫。再慢慢的练,如今能稍微停长一点了。我发现再忙的时候,只要能练一会儿这个,就挺管事,比睡觉还管事。我这以前心里有事儿的时候,根本睡不着,一夜都乱梦颠倒的,睡一夜有时候起来反而更累。如今会了这个,连睡觉都踏实了……”   灵素问明白了,可是湖儿不会这个啊,那湖儿又是怎么恢复的?   结果发现湖儿也不是单凭睡觉恢复的光团,却是凭的梦!他做梦的时候,就能从上头的光团上泄下一些极细小的星星点点来,经了他自己的梦,补到他身上另外的那些光团上。   有了这个发现,她又特地看了一回方伯丰和岭儿,结果发现岭儿也有这能耐,方伯丰虽也有,只是那恢复速度和落下的星光都极慢的。难道是只有小孩子会得多?   她又探看了一些小孩子,却比方伯丰那速度都不如了。这下她有些想到这俩娃儿的不同之处上了,只怕就是同这个梦里的能耐脱不了干系。且这东西同她一直惦记的神识改念的事情有大关系,这可是她最在意的一件“仙事”了,更得好好琢磨。   如今对这燕先生,她只把息心术的道理说了一回。燕先生笑道:“你们练武的还要练这个心法?难怪说术可通道了。还真是殊途同归的东西啊。”   又道,“只是那东西可没这么好练,每日能专留出半天来练这个,也得三五十年才得见真章呢,或者练了一辈子也没得什么结果的也大有人在。”   灵素听燕先生说的好奇起来,再听燕先生说了,才晓得从前风行凡人修仙的时候,这功法挺多人都试过的。后来那阵风儿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苗十八端了刚熬好的素粥过来,听了这话笑道:“又说什么神仙?你眼跟前这位就是真神仙!”   燕先生同灵素对看一眼,都乐了起来。 第342章 岌岌可危   山南道和西凉道的旱情直到仲秋后才见缓解,西凉道全境受灾,平宁仓前后运粮四次,是近一甲子来少有之事。山南道也受了波及,不过因为山南道东南区域多山川湖泊,旱情较西凉道略好,洛兴仓放粮两次,主要都是运往山南道西北部一些州县的。   德源县在这场旱灾中毫发无伤,百姓也不觉如何,只说有神湖保佑,日常生活照旧。   这德源县东边就是大圩和湘泽,都是水网密布之处,天长久未雨,影响亦不大。可周围另外几个县却或多或少都有些灾损,只德源县没事。论起来都是此前那回连下了三天的雨救的场,可那雨也是邪了,边上的几个县只略滴了几滴,三天的雨,那云就不晓得挪一挪步!真叫人生气啊……   灵素也问过燕先生这事儿,燕先生苦笑道:“这事儿我哪儿做得了主啊!师门里只传下来了画符的本事,至于为什么这样画就有用,又是谁起的作用,到底能有多大用……就没人知道了……”   灵素想这事儿估摸着同法阵的能耐有关,旁的她也论不明白。毕竟在她们那里,这都是一个法诀的事儿,谁为这样的小破事设阵啊,法阵的材料不费灵石灵力的么?!   知县大人也大大松了口气,只是这气松的有些意外,虽是得了好了,他却有些睡不着觉了。   夫人看不过去,说他道:“人家是遭了灾了,没个主意可想,抓耳挠腮睡不着觉。你这里好好的雨也下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可又难受个什么大劲儿呢?”   知县大人道:“我能不难受嘛!要是同他们一样,我也晓得晓得这样情势时候这政务政令该当如何办法。这下好了,明明是一场旱情,忽然下了三天没根的雨,愣给缓解了。这事儿闹得……”   夫人乐了:“你没看那么些人都去湖边谢神了?德源县有遇仙湖啊,有神仙保佑不好?”   知县大人瞧瞧她:“我打小学的,都是说事情越有明白道理才越好做。一样事情,我这么做了,准定有好结果,换那个法子就不对。且同样的事情我反复做十次,一百次,都是一样道理,这才可靠,才能叫人安心,才能写成书落到纸上去叫后人学。   “你这个神仙保佑算怎么个事儿?神仙做什么就保佑德源县不保佑别的县?就因为这遇仙湖在我们这里?那我们守着湖是不是啥也不用干了就能丰衣足食了啊?还是说一旦我们做了什么事情是神仙觉着不对的,就不会再管我们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俩手一背,仰头看天,等着人保佑你了。这不是一棵树么,这哪是一个人啊?!”   夫人瞥他一眼:“哼!身在福中不知福!”   知县大人不敢说出来,只好在肚子里反驳:“哼,一知半解、粉饰太平……”——有本事你倒是说呀!   他们却不知道,神仙自己也这么想着呢。   灵素想想不求观里头那些已经一片灰暗的法阵,再比比遇仙湖里头这个,生灭不移,这“有”的东西,最后总会变成“无”的。这遇仙湖里头的法阵也不晓得能撑多少时候,说不定哪天也跟不求观那些一样,到那个时候,这水啊火啊的,又谁来护佑?   细想来,像之前洛兴仓放粮的时候。消息是齐翠儿最灵通,要细说起来,恐怕连运粮食的里头多少骡马她都能给你数出来。可她就这么打听个热闹而已。说说西凉道受了灾、食不果腹的孤儿寡母如何凄惨;从上至下的层层官吏又如何从赈济种捞取油水;哪里的神庙又早有异象……管他真假,反正嘴里能有东西供嚼,能占着唇舌和脑子不消去想自己的事儿,又挺热闹又能引得人来听,那就够了。   若是燕先生这回果然不支,没能求下这阵雨来,齐翠儿这样吃力忙慌地说这说那了半日,到底于她自己的日子有何好处?恐怕并不会有的。到时候灾情蔓延,米价高企,她并不能用说书去换米面来吃。或者能用道听途说的官吏恶行去提醒周围人注意?如果官府没空管她的话。   而像七娘和绍娘子这样的人家却多半不会受什么真的大影响。这两家里头都存足了米粮,七娘自己就不是有钱人家出身的,加上如今官府衙门都着力民生,她也在许多时候都愿意伸把手帮帮人。不管是上回闹粮荒时候的联手赈济,还是后来雪灾时候开填塘楼安置人,都是如此。   这回西凉道旱情报出,她就开始收些米粮存着了,倒不是为了自家,——她家拢共也没几口人,黄家可是大地主出身,虽如今挣银子不指着田地了,可粮食却足够这一家子吃用的;她是为了防着往后县里也受了波及,跟上回粮荒时候似的,她这里还能略助些人。   绍娘子就更不用说了。大家在说热闹的时候,她就看出洛兴仓频繁放粮背后的隐忧,尽早预备起来了。   灵素发现,越是这样自己能想得深远又有能耐的人,遇着事情越能自己先有举措,若到时候真的有灾情,他们也能比寻常人多撑些时候。而寻常日子便过得紧巴巴的人家,一则并没有余力为什么天灾人祸做额外的准备,二来也少有能想那么长远的。   可又偏是这样的人家本身就最不抗祸的。少收一季粮,米价翻倍,绍娘子就算自己没有存粮,干拿银子买也不至于饿着一家子人。可换了胡嫂子家里,那就是刚刚冒头的芽儿遇上倒春寒的意思了,眼见着刚有些起色的日子立马就能跌回从前去。   这人世上,真是好者愈好,差者愈差,想要从一个圈子里跳出来,真是天时地利都有的时候还得拼尽全力才成了。可寻常过日子,又有谁能从日日柴米油盐里面看到这底下的暗流涌动呢?他们连这个“危”都感觉不到,又叫他们怎么去鼓动自己奋发?真等危机降临了,却又是大浪直至,转瞬间就能把他们淹了头顶,到那时候又哪有什么反应和翻盘的机会给他们!   最可恼的是,作为一个神仙,她又能做些什么呢……若没了神识同灵境相助,就凭她自己这肉身能耐,在这世上也未必就活得好了,她还拿什么去教人助人。   旱灾未至,那就是没有灾情,没有的东西,又去想他做什么!所以德源县实在没多少人念头转到过这个事情上。   倒是毛哥问过良子两回,问他家里的田地可怎么样,今年收成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良子也回家看了两回,回来说天上没下雨,不过沟渠里都还有水,就是放水挑水浇地麻烦点,别的倒没什么。   等到后来下了三日雨,才把这事儿彻底放下了。过了两日良子说村里结了一群人去遇仙湖边上祭神了,他爹特地坐船绕来城里看了他一回,说了几句话就赶紧又坐船回去了。   他挺得意道:“老头子说要回去了,我就给了他两串青钱,叫他坐船使的。嘿嘿,可算轮着我给他钱了!”   毛哥看他那样儿也跟着乐了。   又说起他爹进城主要是为了看如今县里粮价的事情,毛哥忽然想起来道:“前次我们上课讲到了一段农务上的规定,说其实可以直接用粮食交税,不消先往市面上换成钱的。这个事儿你可知道?”   良子皱皱眉道:“那课本不是认字使的么?那恐怕不是真的吧。我们村里交税向来都是要换成钱才成的啊,要不就索性拿别的官行里肯收的东西去抵。反正挺难的,闹不懂,都得寻中人给算。”   毛哥想了想,正色道:“从前你是该说难,现在咱们不是自己都学了字学了算术了么,这事儿我们满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良子挠头:“还是算了吧……这东西可难了,我爹我大伯他们都没搞明白,我们哪儿成呐……还有,这也不晓得去哪儿查啊,难道直接去衙门里问?不把你打出来算便宜你了!”   毛哥不语。晚上上课,中间有歇的一小会儿。他就拿了课本,翻到之前农事律令那一页上,跑去前头直接问讲课的先生去了。   也是巧,这日正好又是方伯丰顶的一位刑狱司主管的班儿。   方伯丰见他问这个律令的真假,便笑道:“这回选进课本里头的段落,都是实务上来的,没有瞎编的虚话。里头教的东西,你只要跟着学去,都不会有错,并不是为了教你们识字特地编出来的话本。”   毛哥又问这个律令的全文哪里可以查看,又说自家兄弟是村里来的,想细学学这个,家里恐怕能用上。   方伯丰听了这话不由得抬头细看了这孩子两眼,瞧着也是个小后生,与自己说话并不见怯场,便笑道:“你看这个上头,底下都有这个段落的出处。至于这个律令的原文,衙门里倒是有,别的书店书铺里只怕也能寻着。你们要是想看,我明日就叫上晚课的先生拿一份来,到时候你们记得问他要。”   毛哥赶紧道谢,方伯丰又问了他姓名,记了一笔,叫他明天来拿。   一会儿歇时过去了,便又重新上课。   晚边回了家,方伯丰就同灵素说起这个事儿来,叹道:“这官学堂总算见着效果了,明儿若是叫大人知道,准保得高兴。”又道,“这样的人,真的就差个机会,如今有了这么一条路,想必往后凭着自己力气也能走得长远。”   灵素却听出别的来,问道:“他们学了字,要想寻些书看却是不容易。”   方伯丰点头:“从前我在镇上官学里读书,都是在官学里借着看,只是这个学堂却没有预备这样的地方。要是把县学里的书楼放给他们,又不合规矩……”   灵素听了眼睛一亮,高兴了,——可算叫她寻着花钱的合适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结束,今天开始恢复双更,谢谢支持! 第343章 这一家子   灵素这阵子除了往药铺一趟趟看那些药材,就是琢磨那个不用药的治病法子。两样事情都有不小的进展,只是都没能寻着给人花钱的好路子。   她是真想能做点什么于人有利的事情,最好还能持续花钱的。就她的想头来看,这钱只是个标记,这标记得动起来才好。比方说一两银子这个月能在五个人手里打一回转,那这五个人就都能换得东西了。若是这一两银子就在自己的灵境里躺着,那就白瞎这功夫了!   可这叫钱出去转圈儿,比叫人出去转圈可难多了。得有像样的法子才成,要不然一不小心就跟之前自己一心要叫人吃得实惠好味的买卖一样,——益一群人却害了另一群人。   如今她细琢磨了,大概只有“无中生有”的买卖才能把这样的损伤略减轻些。比方说从前这种病是没法治的,现在你能有个法子去医治了,这就挺好,能救活不少人又没太伤了谁。当然了,你要说坏了杠子铺和棺材店的买卖营生,这个……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瞧瞧,这人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难!   这事情本来就不容易,她又急着想把钱花出去,自己身上又没什么可以花的地方,——没办法,常人喜欢的东西他们家的人都没什么兴趣,倒是都喜欢吃,可有她在,这上头也花不了什么钱。且如今家里来钱的路子实在太多了。   两个饮食买卖先论不上,只说菌生板和德源绒两头真是财源滚滚,偏自家儿子还不消停。之前跟着他爹去学堂几回,人家孩子都认真听课,他在认真看人家。中间歇息的时候他就支着耳朵听人说话。   回家来就开始琢磨纸和笔的事情。怎么能叫这笔容易使一些,便宜耐用一些,还有那纸……   没过几日,他就琢磨了个怪样子的东西出来,里头一根炭条,外头裹一个竹壳子。然后他就带着他娘又跑去献技处了。   那里的人一看他,都笑起来:“小兄弟又有什么买卖要照顾我们啊?”   湖儿一点不怯场:“不,这回我就说个主意。”说着就把自己指挥自家那“什么都会点儿”的娘亲做出来的笔递上去了。   几个办事的看着都觉着新鲜,传着看传到了一位老先生手里,这位正是跟着知县大人的幕僚。因这献技的地方挺要紧,怕有什么好主意这边当差的一时看不了那么长远给耽误了,便派了这位来坐镇。   老先生拿了这笔看了会儿,笑道:“这个东西京城里也有,只是用的不是竹壳子,叫做‘枣心笔’,做得比这个精细些。”   湖儿便问:“那是什么样儿的?用什么做的壳子?”   老先生便叫过一个小厮来,叫他往里头打了个转,取来一根拇指粗细的雕花木笔,递给湖儿道:“喏,就是这样的。你这娃儿心思巧妙,很好,很好,这根笔便送给你吧。”   湖儿先接过谢了人家,又问道:“请问先生,这样的笔一根要多少银钱?”   老先生笑道:“粗细做工不同,里头用的芯不同,价格差挺多。便宜的百十文,这样的三五百文,若材质更讲究些的,一二两的也有。”   边上的人听了都直咋舌,——这笔是不用人动自己就会写么?一两银子一根!嘿!   湖儿就皱起了眉头,再次谢过老先生之后,便拉着自家娘亲回去了。   路上灵素还怕他心里不好受,劝他道:“没事儿,这东西虽人家有做出来了的,可你也没见过,所以你那根笔还是独一份儿……算不得‘上计良策’也没干系,咱们也不指着那个不是?……”   湖儿却道:“这笔也太贵了。我是想做个便宜好用的给学堂里的哥哥姐姐们用。咱们寻常用的笔,要等能写好字,得练多久?他们哪里有那个功夫……且纸跟笔墨都要钱,他们更练不起了……难道真的要用树枝子在地上画?那也得有个东西能照样子才成呢……所以还得有好用便宜的纸笔才行啊……”   灵素听他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儿,便也放下了。   哪想到转头他就跟燕先生那里商量上了,燕先生听了他的打算,觉得他小小年纪心存仁厚,十分欣慰,一老一小还真的用心琢磨起这个东西来。   得燕先生之助,他也不用再寻什么硬木炭了,直接用起了油碳。把油碳磨成细粉用瓷土粘成条,晒干之后就能写字。就是外头的壳子不好弄,照着他们做枣心笔的法子,真的用木条削出笔杆来,再开槽按芯,只听听这功夫就便宜不了。   可若是价格降不下来,他这不是白费功夫么!   只好先用竹子试着做了一批出来,拿去学堂里分发给各人,叫他们先用着,他这里再想法子。   恼了几日,兄妹俩又该去菌生林那边给撒菌种去了。结果到了那里,他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回去就赶紧拉了岭儿试起来。他们先用草屑木渣拌着米面浆给搓成笔的样子,再把做好的笔芯摁进去,然后在外头蘸上菌种。因这菌子不吃石头不吃土,最后只把外头这一圈都变成灰白一整个,里头的笔芯却没甚变化。   ——得,种出来一根笔。   既然这枣心笔是别处早有的东西,这里算不得献技了,也就同衙门没甚干系,那就自己做这个买卖吧。这倒不是为了挣钱,他是怕这东西交给别人做去,又算个新奇玩意儿,人家又要卖高价去,那他不是又白忙了?!   可这要做买卖得有人手啊。他们一家子的传统,规矩是只出主意、出东西、不出人的,有其母必有其子,他也不晓得到底要怎么做这个行当。   燕先生听说他这难处,一笑,问过他做这东西的工艺,都要些做什么的人手,一一写了,又说给他听,商量无误了,便把管家叫了来。笑道:“喏,叫他帮你吧。”   就这样,燕府的大管家也不晓得哪儿备着那么些人,没两天这作坊就开起来了。地方就在县里和乐坊的一处宅院里。“种笔”得要大树浓荫,屋里还不成,所以找了这么个地方。   又过半月,学堂的人又一人白得了两根这种“灰笔”,这下没练过毛笔也能写出小字来了,不费纸,写了还方便带在身上得空细瞧。   之后有一日灵素又送娃儿们去遇仙湖边,一个去燕先生那里上课,另一个去夫子夫人那里。接回来的时候,燕府管家给了灵素个封儿,说是这阵子作坊的利息。   灵素晓得湖儿同燕先生弄了那个笔出来,可是也没见市面上有卖啊,怎么就忽然挣了钱了?   湖儿道:“燕爷爷说若是在咱们这里卖了,学堂里的人只怕就舍不得用那个笔了。虽则成本不贵,但是毕竟是新奇东西,我们便宜卖出去,也照样会有人收了货去别处高价卖的。既如此,索性不劳烦他们了,我们自己运去别处卖就是。这就得了钱了。”   看灵素还在那里皱眉,便伸手拍拍他娘胳膊道:“您就留着花吧,往后还有呢!多得是!”   灵素心说我这就是没合适的地方花去才愁呢!   这下好了,方伯丰回来那番话,叫她想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法子。   晚上同方伯丰一通商议,方伯丰都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听她那打算确实挺有道理,加上也真的能益与人,便稀里糊涂地同意了。   于是转天灵素就奔了官牙,在南城离城门不远地方买了处两进的宅子。又带了自家儿女过来细瞧了一遍,之后就开始张罗着起楼。   打算做什么?开书楼!   因为自家就能种板子,也不消跟官行那头下定,为了放书的地方能防火,连书架和隔断都是用的菌生板。湖儿可算得着机会了,他之前“种出”来一根笔,这会儿更想试试别的。结果后来连凳面椅面桌面都成了板子的了,这东西比木头容易得,且冬天触手不冷,做这些不是正合适?要不是因为整体太轻了不稳当,他恨不得整个桌子都用这板子做呢。   于是这一家子,自己还窝在一处两边起楼的低洼院子里,倒是大手笔买宅子盖楼存书,准备让人来里头读书用,也真叫人没法说了。   不过他们这主意也没同旁人说起,寻常又有谁能想到有人会这么过日子的?倒也省了许多劝说打听的话。   一边那头修着楼,这边灵素就开始张罗起买书的事情了。要说起来这可真是个花钱的好路子,这书贵啊,且国朝千百年来传承有序,这拢共搜罗搜罗得有多少书值得看的?多了去了!尽管花钱,管保能花出去。   可这到底要买哪些书,怎么安排,只有钱袋子的小神仙却没什么头绪。   还是方伯丰拿的主意,他道:“既起先就是为了给学堂里的孩子们看的,我看就先紧着学堂课本里头有节选的那些书文来。毕竟这些当时都几个司衙依着日常实务选出来的,寻常过日子也用得上的。比方说那天那小后生打听的律令的事情,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灵素一听就高兴了,赶紧道:“那就开单子吧,我拿去给书铺老板瞧瞧。要有的就能买起来了。”   方伯分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书楼都没有盖好,买了那许多可放哪儿呢?”   湖儿说话了:“可以在竹屋里先放些书架子书柜来存放,正好试试板子做的书架牢不牢靠。”   就这么着,之后几天灵素就开始挑着箩筐往家里搬书,闹得德源城几个书铺书店的老板一行数银子一行心里惊疑:“这是怎么个意思?莫不是书又要涨价了?可这也没有这么囤的啊!”   等之后湖儿名气传出去了,他们就又多了一个话头:“你们只看到人家孩子出息,没看到人家当日一担担往家里挑书的劲头!就你这自己两餐每顿半斤黄汤不能停,叫自家娃儿去学堂里学半日都觉着不上算的德行,像能养出那样娃儿的爹娘么?省省吧!”   得,整个一阴差阳错,颠倒因果了。要不是他们家娃儿,他们家大人可挑不起这一担担的书哇…… 第344章 双喜临田   等书都买到了家,之前说“没地方放”的方伯丰,这会儿又不是之前的他了。每日里但凡得闲,就埋在书堆里出不来了。顺便带着那俩小的,往竹屋里一待,都悄没声息的。闹得灵素有时候心里一迷糊,差点就在屋里玩起“搬运法”,还当就自己一人在家呢。   那俩都是看起书来不知道吃喝的,只有岭儿还好,哪怕再怎么喜欢看的东西,只要闻到了饭菜香,立马就能醒过神来。总算让这当娘的觉着有些安慰。   灵素见他们看得起劲,自己得空也去凑热闹。人家是一目十行,她用的神识,那一看就是半本。说实在话,这半屋子书,真要叫她看,也就大半天功夫。只是她看了就觉着好像脑袋里被装了各样形状大小的一堆石头,又沉又乱,还都不挨着的。   看了几本,得了,算了吧,还是别遭这份罪了。有这精神接着解化解化大前辈的识念多好。   要说起那团识念来,真是灵素的“照妖镜”了。有时候她觉着自己的神识已经很厉害了,估摸着等一回去还不得连升几个境界啊?!可那团滴溜溜转着的识念总能在这个时候,给她一盆及时的冷水,——厉害?厉害得连一团没有储附物的识念都解不开?那可真是够厉害的啊!   这日正好都歇息,那仨打吃完早饭就都跑去竹屋里呆着去了。等到了午间,好容易把老小几个叫过来吃饭了,灵素就问方伯丰:“你都看的什么书?都看了这么些年了,还没看够?”   方伯丰笑道:“学无止境,看一辈子也看不够啊。”又道,“我现在翻从前读书时候看过的书,发觉那时候其实没咂摸出里头的滋味来,现在看起来又有许多新的心得了。觉着有趣,才多看了会儿。”   灵素点头道:“人看书,书也看人。一样的书,不一样的人读了,效果全然不同。要不然的话,不是大家只要把那些书都通读一遍就都能成厉害人物了?可见不是这么便当的。”   方伯丰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所以才有大书院老先生解经的说法儿。一样的经典,不一样的先生给讲,那滋味就差着了。”   灵素道:“是啊,别说讲解书了。就一个扫地,这街上扫了多少年的,也说不出七娘的那番话来。”   方伯丰点头道:“没错。所以这人得磨啊,要不说做学问是慢事呢。不是你今儿猛看了几本书你就厉害了,得等你把这书里的道理真的长到自己身上,用在自己的日子里,这才算成。等自己长起来一点本事,再去看别的书,再用起来,再涨本事……难呐,所以世上人读书的虽多,真的有成的又有多少……”   岭儿却道:“可细,书上也有错啊,那可怎么办呢……”   方伯丰还在自己方才的思路里,听了这话便道:“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还有个‘用’在里头。不用起来,那是体会不到其中的真假对错的……”   灵素就直接多了,直问道:“你看的什么书?哪儿错了?”   岭儿就把自己刚才带过来的那本大册子推给了灵素,道:“这里头有几样药材都说错了……不长那样的,生的地方也不对,还有两个把叶子和根都画错了……”   方伯丰听了回头看灵素,灵素撇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这俩娃儿不一样。湖儿的事情都是有道理的,他凡事喜欢往两头问,先连着问三五个“为什么”,再回头问“怎么样”。起先还问大人,后来发现大人们答话也是糊弄人的时候多,还不如自己琢磨了再去验证呢。慢慢变成了如今这模样。他的主意多,可那些主意你真要问起来,他都能给你追到根,可能最后的道理都是人人常见的东西,只是寻常人没有他那么能琢磨。   可岭儿就不一样了,这孩子神神叨叨的。她对草木有天然的知识,你要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可她说出来的那些,你要照着做去,那绝对没错的。   之前的稻子借花如此,自家山上的树木安排是如此,指点夫子夫人养花、如今跟着灵素分看药材亦是如此。可这就麻烦了啊。湖儿能叫人说一句“聪明”,这岭儿可怎么办呢……神仙投胎来的?啧,说不明白。   还是方伯丰看出灵素的心思了,笑道:“你也别发愁,这是好事。如今阁老里头的李阁老,小时候都能预知天气。明儿什么天,只要问他,凡说的无不准。据说到了十五六的时候发身长大了,才渐渐没了这能耐。可见小时候的‘天眼’还开着,就是会知道些大人不知道的事情的。虽不多见,也不是没有,你就别皱眉头了!”   灵素心里转开了,——这能预知天气的?这该是个什么东西……不会是半空里大护阵的阵灵吧,它们倒是跟天离得近,可它们也不是管这个的啊……   瞎琢磨,自然也没有什么头绪。   本着“没准往后长大了就给忘了,还挺可惜的”说法,等吃过饭,灵素就叫岭儿把错的几样该怎么才是对的一一说明白了,又叫方伯丰记了下来。再等哪天自己得空了去山里转转,把那“实物”拿来,叫方伯丰拿去官药局“以正视听”,就算了事。   他们这里全家乱做一通学问,几经波折的秋收终于开始了。之后方伯丰就没空再去捧那些书了,如今走村是不用他,但是官田里今年可是大面积试种了新稻种的,这才是重中之重。   等官田的新稻收起晒干,过秤后又先碾了些出来,看其出数如何,煮饭熬粥口感又如何。结果叫人大喜过望。这新稻种比寻常的晚稻增产两成有余,且壳糠少,出数多,口感与寻常晚稻相仿,虽比不得那些以好吃著称的品种,也已经能排在中上了。   知县大人瞧了报上来数,又着实吃了两碗这新稻蒸出来的米饭,乐得不成,连叹自己福运过人。夫人也给他面子,没有在这个时候刺他几句。   第二天叫农务司把这稻作选育的所有记录都拿过来,不要已经编整过的,就要最原始的那些。   结果拿来一瞧,这东西细算起来,前后得经历了六七年,且几乎都是在方伯丰的手上长起来的。最开始是朝廷布置的一个选种公务,这事儿他知道,当时许多地方都闹了一场,弄块田地随便种一种,记的数是不是实数都难保的,关键是文报要做得漂亮。交上去把朝廷下发的额外贴补拿到手就算大功告成。   德源县那时候估摸着也是这么个打算,选的地挺偏,还就叫个来司里帮忙的廪生去看守记录。   “也是寸,天下少有的二愣子碰上这事儿了,愣给一直做了下来。”知县大人又把其中一本翻过来递给夫人瞧,指着上头道,“瞧,这时候应该是在府学里读书那会儿。这几篇看墨迹都是一次写出来的。快三个月的东西,这一个在府学读书的人,巴巴赶回来给整理了一遍……你说他可图什么……他媳妇不跟他着急?这一两个月回来一趟还忙这些去了!他这爹娘当日都是怎么教的他……”   夫人打听过的事儿都记着呢,听了这话就赶紧拦着道:“住嘴吧!他那爹能教出这样孩子来?!估摸着他家老太太该是个不凡的人物,可惜寿数上太有限了些……”   又想起灵素的样子,笑叹道,“也难得配了那么一个媳妇,才能凑成这一对。”   知县大人闷头花了半夜功夫把那一沓子都看完了,第二天一大早,黑着眼圈对夫人道:“这二愣子的功劳太大了,可这东西报上去,主官必定是首功的,我真是捡了他大便宜了,唉!这可怎么好?照我们家老爷子的说法,这是要欠大因果的啊!不成,不成,我可不想下辈子变个什么东西还债去……”   夫人惯了他正经事也没法正经说的样儿,便道:“不是还有个县丞的位置么,不如你就提了他,也算他功劳有报了。”   知县大人摇头:“这人的才能要是放到官场上去就浪费了,他还是在这泥里刨功劳合适。我琢磨着……是不是把他往悯农阁里头推推……啧……”   “悯农阁?以农事入阁称阁老?……你这心可真够大的……”夫人都没话说他了。一个七品的小知县替自己的下属惦记起国朝阁老的位置来了,不晓得说他什么好了。   这里一场功劳就够知县大人挠头的了,转天养土的结果也报上来了。   之前衙门里献技时候,这位方二愣子就弄了一堆玄之又玄、令人不可思议的养土法子来。什么给碎草烂饭喂糖,好好的米饭埋落叶里引菌虫,跟做酒似的闷肥料……反正一般脑子正常的人多半是想不出这些主意来的。   因这些农策上的东西,除了工具改良的那些快点儿,余者什么养土的、选种的、耕种技术的都快不了,都得等试过了真见了实效才能定奖赏。方伯丰的这个养土法子也一样交给几处的人照着做去,连续做记录,最后估算成效。   说实话,要不是这东西是方伯丰交上来的,知县大人都不会叫人试去,太匪夷所思了,更像是来给衙门里捣乱添热闹的。   结果大半年了,等记录都交上来一瞧,方伯丰那堆稀奇古怪的法子竟是效果最好的。最可怕的是,主管记录的还在边上注了一笔,说“此法有经年累进之效,实乃奇法,大善!”   知县大人赶紧叫人把当日方伯丰送上来的本子拿来,往后翻去,果然还有拿那些养出来的汁子兑了水后喷猪圈鸡栏的用途。据说如此可叫“畜圈地面燥爽,几无恶嗅……”此法若堪行,往后不是县里人家也能养些鸡猪了?现在多是因为气味和粪肥的关系,容易闹矛盾,坊管的才给劝阻了的。这要是一家多养三五只鸡,光鸡蛋就多少……、好事是好事,可怎么又是那二愣子身上来的呢?   “得,再这么着,我看我这年的俸禄归了你得了!”知县大人咧着嘴笑笑,又不无郁闷地嘟囔道。 第345章 打掩护   等这次官田秋收完毕,农务司上下一遍遍翻看最后的数据记录,都十分惊喜。想想之前的渣水稻和散花稻,都说亩产能高两三成,结果一个不晓得到底能不能吃,另一个种一回那地就得歇三年,即便如此,当时也闹得沸沸扬扬了。多少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先往自家地里倒上渣水、种上散花稻了。可见这增产的好处真是人人企盼的。   这回可好,咱们农务司自己弄出来一个正经高产的稻种,而且还耐寒,在田日子还短,这、这得是多大的功劳?!虽说这功劳论起来大头总是知县大人得的,可余下的怎么也得轮到咱们司了吧?别的家凑不上来啊,这还不是寻常籍户司同坊业司和官行能争起来的那些,这都是田地里来的,没得抢啊!   话虽如此,只是越是厚利动人心,也越叫人心慌,没来由的心慌。这个时候有些司员就开始愁自家这司长了。要说这小司长在农务上真是没得说,心正也没那么些斜的歪的,不愧是老司长一手带上来的人。就是这人情世故上可就远远比不上老司长了。   他有能耐又能出东西,这自然是好的。可这世上有时候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就一门心思埋头做活儿,那边有个能言善道会表功的,你就赶不上人家得的好处。有道是“会干的不如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小司长人是不错,可就是太不会来事儿了。看看刑狱司和坊业司那几位,如今同知县大人混得多熟?有事没事去凑个话,给自己手下谋了多少好处来。别的不说,光就去官学堂教书这个事儿,又没有额外的贴补的,也不是给什么要紧人讲课,谁乐意去?   刑狱司那些人就有主意,一会儿今天这个有事了,一会儿那个有事了,都想法子推给别人。知县大人问起来,他们也很有话支吾过去,也没见大人如何正经过问。   可到了自家这里呢,要想耍赖,还真得有些功夫。这位不开窍啊,看不明白你那意思,你说了有事不去,他能一问到底。这编出来的事儿哪有编的那么圆的,问几句不就露馅儿了么,闹得挺没面子。至于那些果然有事不能去的,也没见小司长趁机把活儿甩给旁人去,多半就他自己接了。   你说这不就成了下属欠上司人情了么?能不还?只好过几日调班去一趟了,反正想要白得好处,那是真难。   这回眼看着就是个表大功、谋大好处的机会,只是这位估计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全看上头安排。好在这回功劳是确实的,只是你不吱声能得五分好处的,你说两句没准就是七分好处了,偏是不会开这个口,唉!官长如父母,都没得挑,没法子,只好认了。   方伯丰也挺高兴,之后就开始召集人把之前历年的材料都整理起来,尤其是这个稻种是新的,耕种时候有些新的讲究,这两年下来已经很摸索出来了一些了,都该先捋清楚,到时候售卖新良种时一起说给人听,防着人家再走弯路。   尤其自家地里这年也种了这个种子,恨不得记下的东西比官田的还多,这个也不好单拿出来说,他就打算趁着机会一块儿混到官田的耕作经验里头,叫往后领了去种的人更省心些。   他这里正忙活,全不知道下属里头时不时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为的什么事情。   刚整理完,知县大人就跟在这里挂了眼睛似的把他叫后头去了。方伯丰挺高兴,抱着刚整理得的东西就跟着去了。   知县大人一瞧他这个阵势,心里发笑,先让他坐下,也不给他开口细说的机会,直接道:“我这里有几样大事要同你商议一下。”   方伯丰面上一肃,端正坐好了等着听上官吩咐。   结果知县大人慢条斯理喝了几口茶,才缓缓道:“你这……这几样事情的功劳都太大了……我就想问问你,你往后怎么打算的?想不想进京为官?”   方伯丰一愣,他自然晓得这个新稻种试种成功了,里头不少自己的功劳。说起来这个稻种差不多算他一点点养起来的,不过最后还是多得了家里人的帮忙,这就没法儿说了。但是这说起来也是德源县的功劳,再细说也只能说到农务司里,还是老司长主持的时候做的那么些年工作,怎么也没道理都归到自己头上吧。   且就算自己果然有些功劳,又同什么进京当官有什么干系了?   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了,知县大人听了便笑道:“怎么没干系了?上回那位做什么这么着紧散花稻、渣水稻的事情?不就是为了凭这能耐走个青云路么!你这稻种若是天下推广,且又恰是这个时候,说句功德无量都不为过。且这些记录我都细瞧了,里头九成都是你的手笔,并不是顶来的虚名,不怕上头细查来,——倒怕他们不查呢,哼……如此大的功劳,转个官身又有何难?只怕立时调去哪里当个主官也不是不能的。”   方伯丰听了果断摇头:“属下从没有这样打算……”   知县大人看了他一眼,方伯丰才道,“属下的能耐就在种地上。如今这个稻种出来了是好,不过我有个培育良种的方法还需得几年试验,若是能成功,这个选育种子的方法才是根本。所以我倒想问问接下来农务上对官田的安排……”   知县大人见他全没把自己说的升官发财的大好事放在心上,只好摇头,心里暗暗另做了决定,一边又答他的话:“选育粮种的方法……以这个为名只怕是批不过的。今次我们的新粮种出来了,也有别的地方有他们的新种子,尤其这两年,天灾过频,之前下令天下选育粮种的事情也该有些结果了。来年农务司田地里的主要任务,应该是试种别处选育出来的粮种,看看其对我们本地的水土气候适应地如何。你这个,只能看公务尽完之后,还有没有空闲的官田了。”   方伯丰之前也隐约从府衙里听到些消息,如今见知县大人如此笃定地说来,晓得事情十有八/九如此了,心里一时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法子没有。这借花育种的主意还是之前大人拿来的书上看的,那上头只说照理有此一法,只因那稻花的生处特别,还没人能真照着那法子做成过。自己这回是侥幸成了一次,只是若没个三五回,也不敢说自己趟出来的路就是对的。但若是官田没空,那自己又怎么试去?……   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知县大人看他那样儿,都快服了,只好赶紧把他思绪拉回来,又道:“还有那菌生板的事情,你家儿子厉害,愣是只肯让我半成,如今那四成半的收益可很不少了,且这又是衙门里的数,若是照实宣扬出去,只怕往后你少不了麻烦。……嗯,这么着,到时候我当回恶人,替你挡上一挡,先同你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还有你既然不想走仕途,想要接着刨你的土去,那你之前养土的法子还有这回的稻种,这功劳就都往农务司和老司长身上放了,明面上不把你显出来,省得往后你想安心刨土也难。你看可成啊?”   方伯丰听不明白这意思,怎么养土的也是大功劳了?知县大人就又给费唇舌解释了一遍。   俩人说了大半日,等方伯丰回到家里,就赶紧把事情告诉灵素了。   他道:“知县大人怕我们家又有菌生板买卖的份子,这回恰好新稻种又成了,养土的法子也挺好,功劳太多让人眼红,叫我遭了人妒,往后行事不方便。准备替我压一压,就先同我说一声。”   灵素不以为意,只有湖儿问道:“份子改不改?”   方伯丰道:“实地里不改,不过面上会有个幌子。”   湖儿就点头了:“哦,那就好。”   方伯丰有心要说这孩子几句,可人家自己试出来的主意,还自己费劲巴拉隔半个月就得去深山里撒一回菌种,这银子是人家该得的。自己这当爹的什么力也没出,站这里白嘴教孩子该怎么怎么别把钱看太重,他张不开这口啊!   要是自己能耐大,挣来了摆摆手说算了,那是气度;拿自己孩子挣钱的银子乱安排,好像不太合适。   只好忍了口里的话,准备哪日凭自己本事“言传身教”一回,叫孩子知道这名声好处不是最要紧的,不用看得那么重。   之后没过几日,众人碰头商议年末的各样事情,商议完了,知县大人忽然道:“今年县里的板材买卖做得很不错,我之前已经上报朝廷了,只是这么一来,这官营的买卖里头还掺着个人的份子就不太合适了。”说完看看方伯丰,“待会儿方司长留下来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众人散了之后都没回去,各自聚了堆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就是世上的道理了,小小孩子抱个金娃娃,能抱得住么?”   另一个道:“唉,也是孩子好胜,家里大人也不管,本来就是笑话!人家都是献策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合营做买卖了?!你什么人物儿,能同官府搭伙做生意?不像话!”   又有人猜:“你们说这事儿会怎么了结?”   边上的笑了:“怎么了结?还能怎么了结!按规矩来呗。之前就是说献策的,老实献策拿奖金不就得了。闹什么合伙,这下从高处摔下来了吧?!”   过了没多会儿,出来一个幕僚把坊业司和银库上的人叫进去了。一会儿银库上的人出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往自家那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拿着东西进去了。   果然不久后衙门里就传出话来,说方伯丰儿子挺能干,给衙门献策弄那个灰白板子,得了最高奖赏,足足一百两银子!   这回连灵素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见了面都要恭喜几句,若是自家孩子在边上,不免还要说几句:“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这样的话。只是这么说的长辈,见着了富商高官时候,不晓得会不会也“瞧瞧人家,再瞧瞧自己”。   农务司上下心照不宣,不提这个话,怕叫主官难堪。只是另一面也更为年底司里的“功劳好处”发愁了。这位可是连自己家已经到手的东西都保不住的人,还能指着他给农务司争什么好处么!   却是从头到尾也没人细想过,这份好处里头,到底有从前和今日的自己什么功劳,为什么就这么该当自己得好处、少了还不成呢? 第346章 小成就   从前自家明打明占着一半份子的时候,外头倒不知道什么风声,这回生给变成奖励了,那得的银钱更连实际得益的零头都够不上,却传得什么似的,神仙完全看不懂了。   这日灵素送了俩娃儿出门后,自己在家里晒菜干,就这点小院子里收的菜一家人也吃不完。南瓜就刨丝晒南瓜干,茄子和葫芦也旋成长条晒干菜,还有豆角和长豇豆,这个要焯一下再晒。晒得了收起来,都是冬里炖肉的好材料。   等到天冷了,拿豇豆干打成结,同猪肉一起用炭火煨上小半天,加点自家酱缸里滤出来的秋油,那个香!向来有肉不吃素菜的岭儿都会捞几根豇豆干吃,连汁拌饭更是一流。   至于南瓜干和茄子干,还可以加点油盐上锅蒸了吃,另是一种滋味。还有人拿水泡开再做馅儿使的,比新鲜菜做的滋味浓,有一股酵干味儿,好这口的人到了季节没吃上就跟白过一年似的。   只是这东西极不出数的,一开始刨丝的时候盛出几盆来,拿好些张大晒席来摊晒,满铺了院子屋顶。之后等一天天过去,慢慢的三席并做两席,之后两席再并一席,最后一担南瓜也晒不出一篮子的干来。南瓜还算好的,生晒萝卜丝更是如此,等晒好了都跟头发丝似的。   灵素做了两回受不了这劲儿了,后来萝卜就都拿来做菜脯了。倒是出数点,可一样麻烦。这萝卜切条配上盐,等腌出水来的,白天把萝卜捞出来在外头晒得半干,晚上还放回坛子里吸那腌萝卜汁,第二天再拿出来晒。如此反复,要合着太阳好的日子,大概连晒七到九日,才算得成。   这些小东西瞧着都不算金贵,配料也不过萝卜同盐,只里头耗费的功夫外行人看不到罢了。可一个神仙不去求怎么呼风唤雨,偏爱在这样的事情里得趣,大概也是天意。   如今秋浓,正该灵素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这院子里如今两边是楼,她不好施展手段,反倒是山上那些做起来利索。正翻晒各种菜干呢,外头忽然有人喊门,声儿听着还挺陌生的。   灵素赶紧擦了把手去开门,结果却是后街上那位看谁都不是好人的主儿。   也不晓得人家来做什么的,还没等开口,那位已经迈步进来了。进了院子一瞧摊晒着这许多菜干,先伸手拈了一块半干的菜脯塞嘴里嚼着,又赞道:“这咸萝卜条儿咸淡挺合适,到底是在大酒楼里做过活儿的,就是不一样!”   灵素心说这还剩下大半坛盐汤没吸干呢,这会儿咸淡正合适,那等做得了可不就完了?   不过她也是心里作数,到底没说出来。这位又走两步,差不多把挨个儿能尝的菜干都尝了一遍,才笑道:“瞧瞧我,光顾着吃了!是这么的,你也晓得,我们家上上下下都指不上的。老的两个是不用说,就会吃,总算还能走得动道儿,我们也不敢盼别的了。我家男人又没什么本事,只爱吃酒。真是苦了我的儿了。   “这不,眼看着也大了,就想送他去读个书,只是没个合适的地方!好容易寻着了一处肯收他的,我想着这节头节脑的总得预备点东西送去,也是个意思。要不然只怕往后我儿子在那里要受气呢!可是啊,这三穷两不穷的,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花销了。正好我听说你家娃儿不是挺能耐,刚领了一大笔银子么,这不费功不费力得就得了这许多钱!真是运气好得唻!这么的,就厚着脸皮来问你们借五两银子使使,你看……”   这位一进来就吃,吃够了一停牙就蹦出来这一长串的话,灵素觉着自己好像站在那里叫人拿弹弓打了无数的弹丸,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尤其这家同自家向来没有什么来往的,当日刚到这里的时候,按着后街上邻舍的主意,特地买了喜饼裹子四处送去。结果这位白说了半天这条街上各家各门的孬话,最后连碗豆米都没给。   再后来就是听说灵素家娃儿满月的席面极好的,却没叫她,又多了些闲话。按规矩这满月酒是不收人情的,都合在周岁时候才给。这位就找人埋怨上了,说灵素家没请他们太抠唆,“怕人吃就别充好汉弄那个排场,既要面子,做什么又分出高低来了,我们家前头的都请了就单落下我们?!”   还是另一个大娘说的她:“要请了你满月,周岁时候你还去不去了?”她才不说话了。   就这么点干系,怎么今日忽然跑上门来借银子了?且一开口就是五两,说得跟风吹一样轻巧。我们小神仙只是心大,又不是傻!   便问她道:“你家娃儿上学要多少银子?五两这么多!”   那妇人不耐烦道:“嗐,又不是光读书的啰,不得做两身像样的衣裳穿穿?还有那些纸啊书啊的……”   灵素便指着她头上的簪子道:“你这不是有钱么?何必要跟人借。我们这里借钱都比着钱庄收利息的,还得写借据,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闹不明白的,衙门里要看的。我又不会写字,你要借,等我相公晚上回来再说。”   那妇人起先听灵素说她的首饰,心里就骂灵素呆傻没有眼力劲儿,不过是一句面上的话,何必这么往死了掰扯。结果听到后来又是借据,又是利息,连衙门都出来了,便变了脸色道:“喔哟哟,真是厉害了!你们这么白白进账了大笔银钱,邻舍有难处上门来借几个,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真是……这横财不散,可是要成灾的!神仙也不保佑这样吝啬绝情的东西!……”   灵素听她嘟囔,全不晓得这个人脑子里的筋都是怎么长的,心里直稀罕:“这人里头的品种也挺多啊……”   这时候就听隔壁有人说话了,苏梅儿笑道:“他婶子,你们家是有多缺钱,上回我们盖房子你来了两趟,这回人家娃儿得个衙门的奖励,还不知道到没到手呢,你又上人家门了。嘿,也难得你摸得着人家门的朝向,毕竟从来连冬节团子都没送过一回吧?”   德源县的乡风,邻里间近的要好的,冬节的时候都会相互送自家做的冬节团子。当年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过家家似的做了团子却没把这一份算进去,等收了人家的才晓得不对,后来还是从街上糕团铺里买了来凑的数。   没送过冬节团子就是没来往的人家了,又连门都没进过的,这头一回上人家家里就是问人家借钱去的。   崔家如今有些财势了,这会儿不少人在她家坐着闲话,苏梅儿这么一说一笑,就有几个出来瞧热闹来了。那妇人一看这阵势,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嘟囔着,连个招呼也没同灵素打,就这么愤愤地去了。   灵素这里还一头雾水,苏梅儿笑着对她道:“没事儿!专有这么一路人。瞧着谁家兴旺了,得了什么好处了,都想上去蹭一蹭。好似都是该她们的似的。她那哪儿是什么借钱,就是问你讨要呢!借了去还你才怪!这是听说你家娃儿得了衙门的大奖赏,赶紧过来揩油来了,别理她!”   边上一个大娘也笑道:“她是牌桌上混时候长了,见谁风头旺,就过去说这个那个的,等人抽张银票给她吃彩头呢!”边上几个听了都哈哈笑起来。   灵素对牌这个东西不太懂,什么彩头抽水的也听不明白,只好跟着胡乱笑两声还接着忙自己的去。   晚上回来她把这事儿跟方伯丰说了,方伯丰便想起了从前后山峪的那几位“堂嫂”,又听灵素对答的那几句话,便笑起来。想想自家媳妇还真是“雄风犹在”啊。   湖儿不明白了:“我得奖励,同她什么相干?”   灵素摇头道:“我也觉着没什么相干,不过她大概觉着那奖金应该见者有份吧。”   方伯丰便笑起来:“从前都晓得我们家占了股的时候,司衙里的人也都闹着说到时候要我请客去酒楼吃席,结果叫大人这么一变,如今我不叫他们请我就不错了!”   灵素听了心有余悸道:“幸好知县大人替你想在前头了。这回是一百两的奖金就能引来这样的人物,若真是年年分红的数目叫人说了出去,那得引了什么来了?!”   方伯丰也道:“可见这富贵也不好享的,什么牛鬼蛇神都黏上来了。”   湖儿一锤定音:“所以咱们还是闷声大发财吧。”   爹娘两个面面相觑,儿女二人却相视点头,眼见着达成了一致。   湖儿会有此一说,因为他最近又弄出来一个东西。就是那纸了。他同岭儿两人试了几种法子后,最后定下来用竹叶。先把新鲜竹叶切碎,再晒干,这样就成极小的叶碎了。在平石板上铺上一层,再点上菌种。三五天就能长成一张灰白色的纸。   只是这个说纸又不太像纸,一者它比较有韧性,二来你见过不怕水不怕火的纸么?且这纸也只能配他做出来的那个“灰笔”来用,用毛笔就不成,这东西又不吸水、墨也晕不开沁不进去的。不过这纸不容易破,又不怕水,所以若是写错了,只拿块湿布蹭一下就能擦掉。这可就方便多了。起初学字的时候哪有不写错几个的。   这东西照样在燕先生给他安排的那个院子里做,也照样先给学堂里的送去了。别的就顶个“水火不侵”的名头,翻了无数倍的价钱,卖去给京城、灵都等处需要写要紧东西的人了。   难怪他说“闷声大发财”。   他如今那个笔,在京城里另有一名儿,叫做“黑心笔”。为什么呢?贵啊!齁贵齁贵的。你还别嫌贵,人家说了,这笔叫做“天笔”,天笔无缝嘛!别的枣心笔都得对半开槽再粘起来,人家这个没有,浑然天成,你说该不该这个价儿?而且这个笔也照样水火不侵的!   虽则一根笔为什么要“水火不侵”叫人想不太明白。不过正是这样绝非必要,甚至瞧着有些多余的性能,才越显示用的人的身份,也越招人追捧。   京城灵都的富贵人家,如今都以用上这样的纸笔为一时风尚。却不知道小小德源县的官学堂里,老老少少都用的这东西。为什么?便宜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二更可能要晚一些了,抱歉抱歉! 第347章 明白人   方伯丰忙于公务,俩娃儿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只灵素还在张罗书楼里头的细事。有时候想起什么来,就同自家儿女说说,也有商有量的。只是湖儿越发积极地往燕先生那边跑,他有许多新奇点子,怕跟上回那枣心笔似的闹了笑话,加上一个主意里头常有某样特性的材料他不晓得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燕先生博闻强识,问他比查书还靠谱。   好容易秋收之后的各样文报做完,方伯丰又轮上了几回学堂讲课的事情,他如今不止该自己当班的时候去那里,还会在别的时候也抽空去听听。尤其是讲为学处世的时候。   鲁夫子从湖儿那里听说了此事,便道:“怎么的,是当日我教的都忘光了,现在去补课了?”   湖儿回来学给方伯丰听,方伯丰摇头笑道:“忘倒是没忘,只是发觉自己当年恐怕没能真正听懂夫子教诲,最好现在能重听一遍才好。”   转日湖儿又带了师爷的话来给自家老爹:“早干嘛去了?!”   方伯丰听了也只好笑笑。   实则他去听自然不是为了自己,私底下他同灵素道:“现在去的老先生们也不是讲的不好,只是都是从书上来,又回到另一本书上去,学问是真的大,只是……只是学生们听了好似没什么用处。”   灵素又有什么法子,这事儿她可帮不上忙。   这日又是方伯丰的班,等上完了课,大家要散时候,之前问过他公务律令的后生又过来问一件落籍的事情。算来也是律令上的东西。方伯丰好好给他说了一回,最后道:“前头那里要不了多久就会开一个书楼,到时候你们都能进去里头看书,律令之类的都能在那里查到。你在这上头用心,很好,许多事情朝廷官府都有规定的,若不知道难免吃亏。”   又细说了几句,那学生谢过了方伯丰,等这位“先生”先行离开了,他这里才收拾了东西也往外去。   走到了官租坊自家住的屋子外头,听得里头挺热闹,赶紧快走了几步,推门进去,就见良子正同小毛弟和果子说话。中间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见他进来,良子乐道:“下课了?今儿讲的什么?一会儿你给我讲讲。”   毛哥笑道:“怎么了,回了一趟家忽然这么着紧读书的事儿了?”   良子一哼道:“你晓得什么!我这回回去可大大露了一回脸!他们都不知道能直接拿粮交税的事情,连里长都不清楚!我说了他们还不信,幸好你给我抄了那一段,我就念给他们听了。告诉他们这是衙门里的官爷们说的,绝对没错。   “嘿,他们一看我能念文书了,都吓着了!还疑心我爹我娘骗人,说是叫我去城里做活儿,其实是送我读书考官去的。我说了这里能读书认字的事情,他们听了还不信呢!不过不管信不信的,反正我能念出来,这个总没有错了吧!嘿嘿,幸亏那几天你叫我好生读了几遍,要不然还真撑不下来那场子呢!”   说着满脸的得瑟,又从腰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片来,握拳咳嗽一声道:“瞧见没?这是村里人家想要叫我带的东西,下回我回去就给他们带过去。我们那里要到县里买东西,都是托隔壁村里的黄肠子他们一家子给捎带。他们记性好,谁家要买什么,用的什么家伙什,该多少钱……都能拿脑子记住。别的人没那能耐,也抢不了他们生意。   “如今我可厉害了,我虽记不了那么些,可我会写啊!你瞧瞧,我都给列出来了。”   说着话递给了毛哥,毛哥接过去一瞧,哩哩啦啦的不少东西,从布料到种子还有些村里不常见的调料全在上头,也难为他能用那么些同音不同字的愣给凑齐了,只是念的时候得一边读一边猜,便笑道:“我看还是重新抄一遍吧,你这里头多少错字儿啊!”   小毛弟和果子听了好奇,便接了过去瞧,一瞧就忍不住捂了嘴乐起来,良子看了撇嘴道:“哼,我回家多出风头啊,一到这儿你们就只会笑话我!”   果子怕他伤心,拿了自己的半张纸过来道:“良子哥,我们替你写一遍吧。”说着就同小毛弟两个一边同良子确认是不是什么东西,一边按着正字儿写出来。只是毕竟学的日子还浅,有些字他们也不知道,只好先用别字替了。   这边毛哥就想起今日先生说的话了,叹道:“若真有书楼,不晓得里头会不会有字典。要是有字典的话,不认识的字咱们自己也能查了。”   小毛弟道:“我问过我们先生了,先生说字典可贵了,比寻常的书还要贵上许多。”   毛哥揉揉他脑袋道:“没事,今日先生说学堂边上要开一个书楼,到时候律令之类的书都有,想必字典也有的。到时候你们上午上完课,下晌就去里头读书。要是人家有什么活儿咱们能帮忙的,就帮把手。听先生的意思,那书楼大概也是不收咱们钱的。”   良子瞪着眼睛道:“衙门还给咱们建书楼?”   毛哥摇头:“不晓得是不是衙门的。”   良子又道:“天呐,往后你不会歇息的日子就一头埋进书堆里吧!那我可、我可……”   小毛弟笑道:“良子哥,你刚不是说读书认字很给你长脸么,现在又不想念了啊?”   良子被问住了,撇撇嘴道:“这个……差不多就得了嘛……”   又过了几天,良子把村里人托他买的东西陆陆续续都备齐了。这日他们两个干完了活计,凭签子领了当日的工钱,正往回走,忽然有人喊良子。良子回头一瞧,却是他之前说的那个跨村做买卖的黄肠子。心里就有些发虚,心说这不是来寻我事儿的吧?毕竟他替村里人买了东西,黄肠子哪里的买卖不就少了么!   结果黄肠子上来却笑眯眯的,拍他肩膀道:“你替村里人买的东西都齐了没?我正要回去,要不要我顺路捎回去?”   良子只好点头:“差不多都齐全了。”   黄肠子便道:“这什么东西该是谁的他们自己有数吧?那我就只给带回去,叫他们自己上里长家里领了。”   良子道:“我那儿有个单子,你先拿回去,实在分不清的话,里长好给瞧瞧。”   黄肠子乐道:“那也成,反正我是不认得那些的。”   说着话就让良子和毛哥上了他的船,叫他们俩指路,往官租坊去。官租坊正好在码头边上,装卸东西挺方便。   一路上说些闲话,黄肠子就问起这个官学堂的事情来,听说连毛哥这样的外乡人都让念,便道:“这可有些不像话了,咱们这些年年交租纳税的还轮不上读书,倒叫外乡人先读上了……”   良子忙道:“您要乐意也只管叫家里孩子来县里读啊,这县里许多人家就住在学堂边上还不乐意去呢,嫌没什么好处又耽误功夫。”   黄肠子问了几句,听说是个不能考官的读书,遂叹道:“嗐!整个一瞎闹着玩儿的!”   话是这么说着,拿了东西之后,还是叫良子又带着他去学堂周围转了转,若不是急着回去,估摸着他还想看看上课是啥样儿的呢。   之后良子他们那里的里长也来找良子了,却是来告诉他,他们村里今年都直接用粮食抵的税,笑道:“今年不是好些地方闹旱灾么,我们捏不准怎么着合适,还是那边衙门里的人给我们细算了一笔账,告诉我们还是用粮食交了上算。——今年交粮的给减两成税!要不是你说的,我们就都错过这好处了!”   说完了又捞出个油纸包来递给良子道:“喏,这是家里做的炒面,多搁了黄豆的,香!你拿着吃去。好小子,好好在县里干,迟早有大出息!”临走时候还来一句,“往后晓得这样的事情,记得赶紧回家告诉我们一声!”   把个良子闹得又喜又愁的,喜的是便是自家叔伯亲爹,恐怕也没有能同里长这样说话的。自己可真是给家里长脸了。愁的是,那往后自己如果不用心读书,是不是就更交代不过去了?!   他这里还没愁完呢,这日早上刚好上工的地方在南城里头,顺路先送小毛弟和果子去学堂,结果在门口遇见了几个熟人,——黄肠子的儿子和里长的孙子。   那俩都叫他,他赶紧过去了,先问一句:“你们咋来了?也是在读书的?”   黄肠子的儿子乐了:“我都来好几天了。可不是来读书的么!”   里长的孙子挺生气:“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也不用来这地方!”   良子叫他们说得发愣,毛哥笑道:“想是看你在这里读书有出息了,就把自家的娃儿也送来了。”   良子却道:“黄肠子叔那天还说这里读书是瞎耽误功夫呢!”又说里长得孙子,“你不是在镇上的私塾里读的么?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里长的孙子道:“我早就不在那里读了,先生说我太皮了,不是读书的料。本来我好好的可以在家玩儿了,都是你!现在我爷爷叫我住在我姑姑家,每天都要来读书。我姑父可凶了!我也不喜欢我表哥……反正都是、都是你!……”说着说着眼看着要开哭。   良子听了又好笑又没奈何,只好劝他:“我们白天还轮不上呢,只好晚上来上课,可比你苦多了,你又委屈个什么大劲儿!”   里长孙子道:“你受苦是你的事儿,干啥带累我们!”   这就叫人没法说了,良子苦笑:“那,那我也做不了你爷爷的主啊。要不让你爹同他说说……”   里长孙子啐一口道:“呸!我要是敢同我爹说,还用得着来这里呀?!早被打断腿躺床上了!”   这话说得毛哥都笑起来。   一时上课的时候到了,这娃儿再怎么百般不乐意也只好进去了。   良子看着那俩磨磨蹭蹭往里头去孩子,跟毛哥叹道:“真可怜……可那也不能怪我啊。”   倒是学堂里每旬往衙门送生员名册的时候,知县大人看到陆陆续续多了七八个边上村里来的孩子,很是感慨地对夫人道:“瞧瞧,果然哪儿都有明白人。”   夫人却不以为意:“你要再细打听打听去,这些孩子的家里,估计在村里也不是一般人。所以还是你说的那个死结,不过换了个地方罢了。”   知县大人听了也只好叹气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估计也得往后推推,不过双更还是会尽量保证的。   事情比较多,不好意思了! 第348章 成群结队   方伯丰回家时也同灵素说起如今有村里孩子送来县城读书的事情,又道:“这多半都是在城里有亲戚的,要不然就算想送来也没处可托付。这么大点儿孩子,给租个房子也不放心他一个人住着。”   灵素就叹:“什么时候村里也有官学堂就好了。”   方伯丰笑道:“这是难了。县里账面再富裕,也到不了这个地步。”   湖儿又在边上眨巴着眼睛听着,也不晓得脑子里想着什么。   灵素又道:“这么的话,这在县里有亲戚的终究是少数……”   方伯丰晓得她心思,笑道:“我们国朝千百年来,也没能叫世上的人都过上一样的日子,难道到了咱们这里就忽然成了?你就休要多想了,只要能比从前好上一些,就很够了。”   这话却是落进了灵素的心里,她不禁开始琢磨,——这从前下来了这许多前辈大前辈,怎么这人世间还是这幅样子?!她也不想想,以那些前辈大前辈的神识能耐,在这里看到的是什么,她又能看到些什么。   他们想的没错,却也低估了世上的一些能人的本事。   秋收之后,之前赶着回家里忙活农活的庄稼汉子们又回县里来了。连障底村的里长常量如今同方伯丰很相熟了,来了就过来打声招呼,还给拿了点家里的新粮,笑道:“我晓得你们家也有地,只是个新秋收成喜庆的意思。”   方伯丰笑着收下了,灵素给回了一包自家做的各样糕饼。   结果第二天去学堂里给上课的先生回来,说学里一下子多了十几个大小学生,都是附近村里来的。可这会儿正半中间的课,教的字都不如起初简单,学起来更费劲了,教着也累。   方伯丰一细问,发现竟然全都是连障底村来的。   他心里好奇,下晌衙门里散了,他就拐了个大弯去老司长的院子瞧瞧。——之前连障底村来县里做工的汉子们,就住的这里。后来去仙人堤那边做事,来往不便,才住在了那边。   近前时,果然听院子里头十分热闹。大门敞开着,往里头一看,两个妇人正带着几个女娃子在院子当间择菜,边上几个小子在打闹,妇人呵斥他们,却也管不了多少时候。   有个娃儿回头瞧见方伯丰,立时一缩,站那儿不说话了。方伯丰刚从衙门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公服,同他们早上见过的“先生”打扮相似,这下可不敢皮了。   俩妇人也站了起来,不晓得说什么好,其中一个便道:“这位官爷……”   方伯丰赶紧道:“搅扰您二位了,我是常量的朋友,你们是连障底村的么?”   其中一位妇人听了常量的名字便笑了道:“您是衙门里的官爷吧?我们是连障底村的,您是找常量啊,他一会儿就过来,您请里面坐。”   正说话,就听后头有人笑道:“方兄弟,你怎么这打扮就跑来了?”   方伯丰回头一看,却是常量和另外两个汉子,便上前各自见礼,进了门说话。   几个方才正闹的娃儿这会子都像小鸡见了老鹰似的,没地儿躲没地儿藏的,有几个精乖的就使劲往小姑娘们择菜的地方挤。可那两三个篮子周围能有多大的地儿,他们往那里一蹲,怎么瞧怎么别扭;却也不敢抬头,能够着菜的就拣根菜瞎撕吧,够不着的就从地上拾个什么装装样子,实在不成的伸根手指头在地上画画也好的,——总之得显得自己在帮忙才好。   常量扫了一眼,“哼”了一声道,“一会儿我问你们大娘婶子,这会儿少给我装相!”   方伯丰瞧见几个娃肩膀抽了抽,差点没笑出来。   到了里头先问了一下他们找活儿的事情,才又说起眼前这帮孩子来。   常量听说方伯丰是为这个来的,笑道:“之前秋收忙活的时候,都回去帮忙去了。我们家小子留在这里,给工建司做点杂活儿,前阵子家去说县里开了个不用花钱的学堂。他还老实细打听了一回,说就教认字算术,学的也不是能考学的东西。不过好像教挺多地里田里的事情。我听了特地自己来了一趟,还去你家里寻你了,可惜你家里没人在,我便去工建司里跟冯主管打听了。喏,这不都带来了么!”说着就呵呵乐起来。   连障底村地方偏僻,是出了名的穷。像小河滩那里,不少村里的孩子也都被送去私塾里读两年,看看是不是读书那块料,实在不行学几个字也好的。连障底村几乎没有孩子去私塾的,镇上私塾的费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何况听多了读书不成的故事,更不想白花那笔冤枉钱了。   常量的大姨嫁到了小河滩,他打小机灵,是当年姨父姨母替他出的学费叫他跟两个表哥一起去读的书塾,所以他才能认得几个字。后来那两位表哥实在不喜欢读书,加上学了两年自觉也差不很多了,便不去了。他自然也跟着歇了学业。不过那时候学的东西,却叫他受益至今。   这回把官办学堂的事情打听清楚了,他觉着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之前是他带着村里人自己打通了连障底村通外头的水路,又是他带着村里的男人们来县里找活计挣了现钱,这里长身份在连障底村的威信自然也更高了。是以他说叫村里的孩子们都去县里读书,虽一时村里众人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哪个出言反对的。   只有娃儿们的娘心里不踏实:“这那么远去了,吃饭怎么办?住哪儿?读书……他们可什么都不会啊……”   还有人问:“这得、得多少银钱?我们恐怕拿不出太多现钱来。”   另一个也跟着担心上了:“是啊,是啊,那些纸啊笔啊的。再一个,咱们孩子可没离过家……”   常量等她们都说够了,才清清嗓子把官学里的各样规矩说了一遍,最后道:“去那里读书,不消使费。读一早上的书,还管一顿午饭。笔和纸学堂里都会发的,不多,但也足够用了。咱们送孩子去读书,也不是考状元去的。就是为了叫他们能认得些字,在县里见见世面。   “之前男人们出去,也不少人这个那个的担心,现在瞧瞧,怎么样?一个道理,男人们出去的还晚了!孩子们趁早出去瞧瞧才好。要是正经县城里的人,他们没地,就靠做工挣钱吃饭;咱们现在一边家里能种着地,另一边还能在县里寻着活计挣些现钱,这日子好不好?   “要是娃儿们能学会了认字读书,往后就能寻着更好的活计。这还不止,老实告诉你们,那学堂里就教许多种地种田的事情。那些都是天南海北许多地方种地厉害的人物写下来的,比我们的法子要高明百倍!可咱们要是不认字,那就看不上那些书了。那些厉害的人可没空一地儿一地儿走来给我们细说来!这里头的道理,你们自己想想!”   这两年几样农具都出了新样式,一上手用了确实比从前的更灵便省力,听说就是县里的人琢磨出来的。加上男人们现在农忙之后都进县城挣钱的事儿大家也都经过了,钱都收起来了,总不会有假。里长这道理听着挺说得通,做娘的再舍不得娃儿也得为娃儿往后的日子想想。   再说比比这边私塾里头的费用,再看看官学堂那头的,真是天下难找的好事了。   这下成了,就赶紧商量这孩子们去县里怎么安置吧。学里管一顿午饭,那还剩一顿怎么说?还得有地方睡吧?得有大人带着吧?孩子们的衣裳厚了薄了也得有人管不是?这又要托付哪个去才好。   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村里选出了三个能干又有耐性的妇人,带着一群娃儿们住在老司长家的宅子里。男人们就住在做工的地方。不过怕孩子们太皮,几个婶子性子好恐怕收管不住他们,常量每日都会抽空过来瞧瞧,顺便帮忙做些力气活儿。   现在叫他们头疼的是下晌这会儿,一院子的大小娃儿,哪有个消停的时候!可若是撒出去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没准就寻不着回来的路了。再叫人给拐走一个就更了不得了。常量正为这个事儿挠头,只是方伯丰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他们家的书楼还要一阵子才能开,就算开了,也没多少娃儿能在书楼里头坐半天的。   等回到家同灵素说起,灵素便笑道:“我们之前还说村里的孩子没法子来学堂,这就有人想出法子来了!”   方伯丰叹道:“一县里多少镇村,也只连障底村能如此。现在衙门工建和坊业司那边若有大活儿,多半都乐意找他们。常量是里长带着村里的人来的,都知根知底的又有威信,同他们打交道不费劲。且干活也真是规矩又下力气,从来没有什么邪的歪的。   “之前工建翻修坊业司的几处院子的时候,请来做活儿的里头就有泥水工喜欢喝酒的,结果吃得醉醺醺爬到棚子上,脚下打滑摔了下来,差点没丢了性命。寻他们的头儿时,那位都没在工地上,正在外头酒馆里也跟人吃着酒呢!把工建的几个人气得不成,他们还得受上头的责罚。   “连障底村的这些就靠谱多了。常量向来跟大伙儿一块儿干活,从来没有自己站在一旁端架子享清闲的事情。且他又认字,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说明白,衙门里的人也乐意跟他打交道。所以他们来了都能干上衙门或者大户人家的大活儿,一般这样的活计都包饭食住宿的。这样老司长借给他们的宅子才能挪出来安置娃儿们。   “若是跟你说的二牛他们那样的,自己还得找地方住呢,哪里寻地方给娃儿们住。官租坊倒是有地方住,可是一个月八/九十文钱也不是家家能负担得起的,何况这娃儿还得有人照看……”   灵素心里算算,要不是当日这连障底村的人先一步结了群来县里做活儿、又踏实肯干闯出口碑来了,今日这样好事就算他们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也只能徒叹奈何。   这机会有没有、好不好是一个,可等好机会真的来了,自己又有没有抓着这机会的能耐?像连障底村如今这“独一无二”的做法,只怕许多人看了都得来一句“运气好”,可人家那运气也不是白来的啊。 第349章 眼前往后   秋风渐寒,眼看着天要转冷,灵素家的书楼总算开起来了。   两进的院子,进门处有一门房,除了门洞,沿墙一溜四间倒座房。凡要进里头去的,都得在这门房里头登记,可不是什么人都许进的。若是果然不认得字,那就请回吧。——这主意是湖儿想的,也不知道什么用意。   进了里面,隔着一条铺砖窄院,就是一幢两层高、开面四间的小楼。这制式也挺古怪,一般开面不是三间就是五间的,他这里为了左右各留出一条走道来,愣给弄成了四间。这小楼的后头隔着窄院也是一幢两层小楼,同前头的一个模样。   现在后头的那幢还没开,就前头的许人进。这不是大书楼那样联楼无穷的样子,不过寻常大小一间间的,上楼的楼梯在左右两边的屋子里,上面的屋子中间也都有门相通,便于走动寻书。书架都贴墙立着,后头都用钉子钉实了,——灰白架子虽能承重自己却轻,非如此不得稳当。   书架周围留下一圈走道,中间都放着排排对齐的桌凳,左右两屋的尽头、楼梯上来的地方各有一个长柜,里头坐着书楼的人。只是后来多半时间,里头的人都得另备个高椅坐着,——太低了坐上露不出头来。   因这书楼开的地方实在偏僻,南城近城门的地方,这左近能有多少识字的人,还书楼呢,书篓都用不上。再一个这书楼也不是做买卖的,里头没个说书演笑话的,要进去了就只能看书,声儿大了还会叫人说两句。这叫什么事儿!更没人去了。   也有附近正在考学的人进去里头瞧过,地方倒是敞亮,只是里头的书太单调了。多半多都是农务技艺上的东西,大先生们的经解都没有备上几套,还有一间房里更是连着两排的朝廷律令,谁要看这些?!好歹弄些话本什么的也能叫人坐上半天攒些人气不是?啧啧,这家书楼都不晓得干嘛来的!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无趣,太也无趣了些。   就这样的书楼,灵素也够愁的了,愁啥?没人呐!这书楼得天天开着,她可没空天天在里头呆着。湖儿同岭儿倒是乐意去那里,可这俩去了管什么事儿!   头一个门房里得有人,还得有个管烧茶水的,如今只开了一个楼,地方也不大,那里头也得有一两个人看管才好。毕竟这进去的虽都是识字的,却难保都是爱书的。   最后又是燕先生出手帮的忙,门房的茶水的和书楼里看管巡查的,各有两拨人,自己轮换着来。湖儿直接请燕府大管家从纸笔买卖里头划钱做他们的工钱酬劳,还再三请大管家多付点才好。把个燕先生逗得不成。   这样灵素才算脱出这个箍来了,再去瞧两回人家那当差的水平,比比起初几日自己在那儿手忙脚乱的样子,真是丢了神仙的脸面。   这日下晌雨下得大了,码头上的活儿要缓缓,毛哥同良子便领了早半天的工钱就回官租坊了。   拿昨天剩下的菜汤菜脚下了两把杂面,胡乱对付了一顿,良子正想躺下去,就见毛哥把自己攒的那几张纸拿出来了。   这学堂上每天会给发一张纸,供学生们抄写当日的课文和新字的。毛哥两日能省下一张来,就收起来备用。   良子一看他拿这东西出来了,就晓得要糟,赶紧想闭上眼睛装睡,却听毛哥道:“良子,我去城里头小书楼里看看去,你在家就把饭做了吧。”   良子听了这话就有些犹豫了,他虽然现在也常帮忙收拾做活儿,可这做饭他真不在行啊。最多把生的做成熟的,可滋味就论不上了。毛哥又道,“还有几个碗,你也记得……”   话没说完,良子腾一下起来了,晃晃脑袋道:“我也想去瞧瞧那个书楼呐!”   毛哥笑笑:“是啊?那也成,走吧。”   俩人打伞出了门,这雨还真下得挺大,幸好这从南城门进去一拐就是学堂和书楼,离得近。要是远了,只怕他们走到那里身上都得湿了。这风打旋势,伞也护不住那么些地方。   到了书楼,门房直接递出来一个本子,叫俩人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写上。   俩人写好了,门房给了他们一人一块上头刻了花字的木片子,又道:“到里头要借什么书,就问柜台上的人。或者自己去找也成。挑中了就把你这牌子放那位子上,等一会儿要走的时候,记得把书放回去换了牌子下来还我。”见他们听明白了,才放两人进去。   良子一直都没说话,紧跟着毛哥,这会儿往里走了,才吐吐舌头对毛哥道:“这地方挺吓人,好些古怪的规矩!”   毛哥笑道:“恐怕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咱们没来过,头一回听觉着古怪罢了。”   到了里面,只觉着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毛哥一眼就看见了在东边屋子里坐着的小毛弟和果子,俩人正一人捧着一本什么书看着,边上都放着一本挺厚的大部头,毛哥估摸着是字典。   轻轻走了过去,拍一下小毛弟的肩膀,小毛弟一抬头,压低了声音笑道:“哥,你怎么来了!”   毛哥笑道:“下雨了,没法儿干活,就过来瞧瞧。”又问,“那是字典?”   小毛弟点点头,边上果子道:“这书楼里好些字典呢。”   毛哥又问:“你们会用?”他们只在学堂上听先生说了字典这个东西,可先生还没教怎么用。   果子笑着指指那边的柜台道:“我们问了这边的书楼先生,书楼先生教我们的。”又指着小毛弟道,“弟弟起先还没听明白,我听明白了,我又教的他。”   小毛弟摸摸脑壳道:“其实用两回就会了……”   几个人小声说了几句,毛哥便拉着良子去找书看。书架的顶上都镶着块牌子,上头大字写着这架上书的类别。良子找了本说菜蔬腌制的书看,毛哥则翻到一本讲各样农具器械的来看。   良子起先是看到一个不懂的字就翻一回字典,后来烦了,索性连猜带蒙地先看过去算。原本他是不想一个人做饭洗碗才跟着来的,这会儿看这个书倒把他迷住了。有一回还不小心大着声音说了句:“我的娘!还能这样呐!”   叫毛哥拍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赶紧缩了脖子四下张望,生怕叫人给轰出去了,逗得小毛弟和果子也直乐。   倒是毛哥看得不太顺利,这工具倒容易看明白,只是分开来画的那个图和里头列的数把他看晕了,想要放下吧又有些不甘心,就在那里闷着头瞎使劲儿。   果子心细,对他道:“哥,你可以拿这个书去问问楼里的先生,看看有没有比这个再简单点儿的。先生说要循序渐进,一下子看太难的多半看不懂。要是只是哪一块不懂,问问先生,或许能给你讲讲的。”   良子看看自己手里的书,心里摇摇头,还是自看吧,他觉着这陌生地方的陌生先生,还是别打搅人家的好,省得招人嫌弃。   毛哥倒是真的拿了书就往边上去了。只是他运气不太好,到那边一瞧,先生没在,只一个小孩儿坐那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玩。   见毛哥过来,小孩儿抬头看看他,毛哥见先生不在,便朝那娃儿笑笑想转身离开。结果那娃儿开口问他:“你要问什么呀?”   毛哥笑了:“我想问问这书有没有再容易入门一点的,先生不在那我一会儿再过来好了。”   小孩儿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又道:“你想看哪方面的?这里头有农具的,也有别的器械的,可不太一样。”   毛哥听了这话有点发愣,心说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这个书……难不成你还识字?!   又不好直接这么问,便道:“我想看看那些器械怎么做出来的……干什么那么做……大概这些,倒不一定要农具还是什么的。”   小孩儿点点头道:“这个有讲里头的道理的,还有就讲怎么造怎么用的,前面一个得会算术才成,后面这个倒是跟木工的技艺相关,你想看哪个?”   毛哥被问住了,小孩儿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回,又问他:“你看了想干嘛的?”   毛哥其实也没想得那么深过,心里只迷迷糊糊一点想头,叫小孩这么一问,便只好搜肠刮肚想起来,最后道:“我就想……往后能做些寻常人不懂的器械,或者能修也行……”   小孩子点点头,从柜台里头出来了,领着毛哥到了一处书架前道:“这上头的两排都是讲器械的。比较杂,你自己先翻一翻,看从哪本看合适。”又道,“也可以自己画一下图,自己画一遍就懂了,光看着不一定能明白。”   毛哥听了头更晕了,——怎么说得好像你自己就看过似的!你自己就会画似的!……我认识的字不多你也不能这么吓我呀……   他这里胡思乱想着,那小孩已经顾自己又回柜台里去了。   毛哥缓了缓,才从那书架上一本本翻看起来,最后还真挑中了一本能看懂的。就先把自己方才那本还了回去,又把自己的借书板拿到这边来借了新的书,坐下来一看就看到了傍晚。   等书楼外头响起“噹,噹”的钟声,熟悉的都晓得这是要关门了,便都收拾东西还书,拿了各自的牌子交去门房,核对过名字才出门各自回家。   毛哥一路都挺激动,觉着自己的打算好像又更明白了一分似的。   却不知方才对着他问这问那的小娃儿这会儿也是一肚子的打算。   家里吃完了饭,湖儿就跟着方伯丰去了西屋,方伯丰晓得他又有话说,便先不做自己的的活儿了,看他要说些什么。   湖儿皱着眉头道:“爹爹,这器械机关既然这么有用,怎么就没有能供人由浅入深学习的书呢?”   方伯丰对这块可不熟啊,不过这怎么算由浅入深呢?他们农务那里也都是一地的天时作物这么来的,实在分不清什么深浅。这最基础浅显的东西都不在书上,就在田间地里,那些就没人往书上细写了。若连这个都不知道的人,那多半也用不着看什么农书。   这器械制造也一样道理,所谓“浅”的,大概就应该在木工行、打铁铺这样的地方。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家儿子“凭空”创出来的织绒机了,这个就说不通了……   湖儿问了半天,听方伯丰说了种种现状,加上他自己翻看过的各样书籍,最后喃喃道:“那看来只能等我长大了自己写了。”   方伯丰看看自家儿子的样子,觉着鼓励什么的大概都不需要的吧。 第350章 救钱命   打这回起,之后但凡能歇,毛哥十有八九就跑去书楼里瞧书。小书楼里的书只许在里头看,是不许往外借的。不过他们住在官租坊,就算比寻常陌生人混居的已经清静了许多,也到底比不上书楼里。所以小毛弟跟果子上午上课,下晌就去书楼里呆着。   寻常他们也待不到书楼关门,看时候差不多了就结伴回家洗菜煮饭去了。   良子隔一阵子就回一趟家,家里人觉着他在县城里呆着越发出息了,看着懂事有担当了许多,说话行事也同从前大不一样。都说是在学里读书的缘故,就有人家也动了心思,想把娃儿送去县里读书。   后来二牛同黑杠子也回家了两趟,他们俩是连农忙时候都不回来帮忙的。从前在家的时候,二牛的娘老骂二牛吃得多,这下真往外头去了不回来了,倒是省了家里米粮,只是又叫她牵挂了。好容易回来一趟,也待不了两天,瞧着家里各样不入眼,口气也大得叫人没法说。动不动就是“县里如何,府城如何”的,他爹听得来气,爷俩还得闹一场。   那些想要送家里孩子去县里读书的,就同他们两个打听。   他们听了便笑,只说那地方原是哄人的,不过当官的老爷们为了自己能升官发财搞出来的花活儿名堂。上课不是早上就是晚上的,且读一辈子那地方也不能进学考官,这叫什么读书?   这下又把那几个爹娘的心思说乱了,到底好不好的没了主意。   这么犹犹豫豫的,天也越来越冷,这事儿就搁下了。   倒是良子的二舅一心想把自家的娃儿送去县里学堂,来找了良子娘好几次,良子娘也叫良子看顾看顾自家表弟。结果回家一说,那孩子不干,只说要让自己读书就送自己去正经读书的地方,才不要去那什么埋汰人的学堂,那都是最没用的人才去云云。也不晓得都是哪儿听来的话。   孩子爹娘拗不过他,且想想若是叫他去读书,只能把他托付给良子。可要是孩子自己这样的想法,良子又哪里管得住他?这家里爹娘又不能扔了田地里的活计陪着去。最后也只好作罢了。   说送去私塾里?哪儿那么容易呢。要是家里松宽的,果然能去的,也不消等到现在了。   这官府开办官学堂的事情,就这样开始慢慢波及到各镇村了,不过来的还是极少数的人家。   县令分析给夫人听:“要是家里供得起孩子读书,又乐意让孩子读书的,十有八/九早就送去私塾里了。余下的实在日子艰难的,虽则不要学费,还得有住的地儿,还得吃饭,恐怕连算都不敢细算。再有一多半大概根本就没觉着这读书上学堂的事情同自家能有什么干系,他们就没往这上头转过念头。”   夫人听了道:“你这手是伸出去了,想帮人一把还得人也伸过手来才成呐!这可怎么闹,难道还一家家劝去?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更不成了。”   县令也挠头,结果没过几天,他听说有人给他分忧了。   南城的小书楼最近出了个抄书的活计,专给学堂里的学生开的。早上上完了课,学生们吃完午饭就去边上的书楼里,到柜台那边先写几个字瞧瞧,若果然端正的,便能领一份纸笔和当日要抄的书。下晌写不完也没事,都登记了名字的,把纸笔一交,第二天还能接着干这份活儿。   抄完一篇,拿去给书楼的先生们验看过,果然无误的,就能得一份抄书银子。   这书他们有个名儿,叫做“生抄书”。也不知这“生”是说“学生”呢还是“手生”。   按篇抄好了,给订在一处,就又成了一本书。照样放在书架上供人借阅,省得一本书几个人想看时还轮不上。   大概算算,这些上了几个月学的娃儿,真塌下心来做这个,大概半天能赚个十几文。别的不说,至少够一顿晚饭钱了。   知县大人知道了这事儿,有心叫方伯丰进来细问问,可想想还是罢了。   只是私底下同夫人嘀咕:“若是每日有一百人去抄书,一天就是一两多银子,一年就是三五百两,这可是个只出不进的买卖,他们那书又不卖,不过放那里还接着借人看罢了。且平日人进去借书看阅也是不花钱的,他们家还得白搭一处宅子、几个人手,这都是常年的耗费。这可真是……”   夫人便笑:“你记得年底分年钱的时候多给方司长分一些,也好贴补贴补。”   知县大人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夫人一看他这神色,就替旁人担心,问道:“你……你这又算计上谁了?”   知县大人笑笑道:“我做什么要算计谁去!只是这样的民间好事,不该叫人知道知道?且这样的书楼模式,别处也没有过吧?我写了回京,叫他们都开开眼!”说着就眯起眼睛嘿嘿嘿地笑起来。   夫人抖了抖肩膀,心知他这是打上朝廷的主意了,幸好不是要往世交故旧里去,要不然自家那几个只怕没一个逃得过他的魔爪。倒不是说他多精明过人,实在是这人脸皮厚的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尤其是那样出身的人里头。   其实知县大人真是太过多虑了。那家子一年从绒料和菌生板上来的就远不止这个数,何况还有个打娘胎里出来就觉着“自己的能耐万不能白给”的阵灵转世。   ——这阵子京城灵都丽川几处的世家大族发现亲戚来往时候多了许多稀奇的笺子。泥金压线的、施粉加蜡砑光的、尤其那些印彩的,一枝藤树瞧着好似活的一般,——上头深深浅浅的绿都不晓得用了多少种。世家子们多好此类光鲜妙物,便是再贵些,也不算什么。   德源城和乐坊的一处宅子里,一小小子同一小姑娘商量:“妹妹,我们就做一套节气的花笺,这画图和配色就靠你了,材料我给你寻去。”   小姑娘就点头:“行!阿婆说我画得还不太成,不过拿来做印花模子应该够了吧……嗯,应该够了!”   宝贝儿,你知道你家阿婆觉得“画得好”的人,这天下拢共有几个吗?   燕先生听大管家来报了几次,忍不住这次上课的时候问起湖儿来,“怎么这么一心要做买卖了?!”   湖儿笑道:“从前觉着银钱也没什么用,大概也就留在家里防着往后挨饿。这回开了书楼,发觉这银子用处大了去了。只要一些些,就能叫许多人往后的日子换个样儿。所以要挣些钱来往后更多法子花出去。”   燕先生失笑:“那你又怎么就盯着这些人的钱挣呢?”   湖儿道:“我娘说了,这钱不过是个标记,能从越多的人手里流过,才越活越有用。那些人家太过有钱了,都存在自家银库里就成了死钱。我给挖出来,交给那些等着要拿去买米面鱼肉和厚衣裳的人家,就是救活了那个银子了。”   燕先生听了笑起来:“这个有趣。你师公常说的劫富济贫,到你这里就成了救钱活命了,省得他们堆那儿发霉!有道理,很有道理。”这往后他也不再担心湖儿在没要紧的闲事上花太多功夫了,反而得空还去指点指点,教他怎么从富贵人家手里“救”出更多的钱来。湖儿在这上头也举一反三,更叫燕先生赞叹不已。   这抄书的事情是方伯丰同灵素商议出来的饿,如今已经试行了一阵子,瞧着挺好。说起来却要多亏了燕府派来的这些坐镇书楼的人,那些交上来的字篇,到底合不合适,不合适又该如何改动,说起来都是极琐碎的。只是若这些个事情没弄明白,前后嘴对不齐,只怕也顺利不了。他们都是一开始就定下了死规矩,之后就按着这个规矩来,反少了许多事情。也叫灵素心里记了一笔,——这世上做事的规矩果然重要得很。   这日在家说起书楼里的事情,因天时渐冷,湖儿又开始琢磨烧火取暖的事情。   方伯丰笑道:“这家里多了一宗事情,你就得多费许多脑筋。”   湖儿乐:“这样才有趣。”   岭儿就叹了口气。   灵素正端菜出来准备开饭,岭儿那叹了一半的气混上了咽口水的声儿,大家就没理论。   等吃完了饭,方伯丰翻看这阵子的书楼细账,——事情太琐碎灵素就叫他看管了,他大概算了下一年的开支,发觉这书楼还真不是容易养的。那宅子什么的就不算了,光这每月的人工和之后持续买书的钱就不少,加上如今开了抄书的事情,更不由自己说了算了。   幸好灵素还给了他一份进账的数,一边叫他安了心,不怕书楼难以支撑了;另一边又叫他心惊,这家里原来已经每月有这许多银钱流入,比起来自己的俸禄大概就是上头的一个水窝浪花的样子。且这些银钱还都同自己没甚干系……   ——倒也不能这么说,这娃没你也生不出来不是?……   不过再想想,自己当日就是靠抄书这个事情得些零碎钱,能买块馒头蒸饼免于挨饿,如今自家也能用抄书这个事情给予旁人一些助益了,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好似光阴流转,果然在哪里会打回旋似的。   灵素见他神情,便坐过来与他说话,两人不免又要说起些从前的事情。说了一阵子方伯丰便笑道:“娃儿们越来越能干,我们大约真是老了,老了才会喜欢说从前的旧事。”   岭儿凑过来道:“现在只看着哥哥越来越能干,我可没什么事情做呢。”   方伯丰把她抱上来坐在腿上,笑道:“你不是也在帮你哥哥?又跟着师婆在学画画什么的,还帮着你娘看药材,上回还改了一个官刻书上的错呢!这还不能干?”   岭儿小手一托腮叹道:“可这都不是我的本业啊。”   “本业”这俩字儿是方伯丰最爱说的,这回听自家闺女也学了,忍不住乐道:“好,好,那你说说你的本业是什么?我同你娘瞧瞧,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能。”   岭儿一比手指:“我是种东西的呀!你们自然能帮上忙的。娘说想要给人弄个借书的地方,哥哥说他有主意,你们就开了个书楼。可我呢?爹爹说衙门里的地不够用了,许多想试种的东西恐怕没法种了。这上头我也许多主意呢!你们怎么就不想办法了?衙门的地不够了,咱们为什么就不能自己买一块大的,自己试种新稻子呢?你们给哥哥寻了好玩儿的地方,怎么就不给我寻一个呢?……”   爹娘两个只好听着她说个不停。   只当爹的偷偷深吸了口气,——现如今孩子们“好玩的地方”都这么大手笔了?…… 第351章 风水转人   晚上躺下了,这当爹娘的就认真商量起来。   方伯丰道:“岭儿这话还真是个主意。官田明年的安排已经下来了,这两年真是出了不少新作物,每一样试种都得占全一份上中下田,更别说头一回在本地种,这个续耕也难安排,都得留足了富余才成。我还想试试那借花生稻的路子,原当恐怕得往后拖一两年了。倒没想到岭儿这主意。”   是啊,自家买一片地试种各样粮作,收成保证不了,税却都得按有田交,这样主意是个正常人也想不到哇!   娃儿娘很淡定,她想的又是一个路子:“说来也是。湖儿的那份银子,已经投到绒料买卖里头了。那织机又是他喜欢捣鼓的东西,如今这书楼里头也许多他的主意。这么一比,岭儿是吃亏了些。既然她想种地,你也正好得用,那就买吧。反正她那一千两还没动过呢。”   方伯丰皱眉头了:“这……要不了这么些吧……”又不是官田,一个农务司的人管着,人手不够了还能从官学里面借调,自己这里就自家试种着玩儿的,不消这么大阵仗吧。   “且这地还不能各处分散着。这要买起来,除非哪个大地主愿意卖,要不然就得一家一户去问了。去年刚新分了丁田下去,明年才核算该收回来的丁田,这时候问官府买官田也买不着什么整片的了。”   灵素觉着这样不太好。那一家一户的田地都是人家自己要种的,自家这用场同人家那个比起来算是可有可无的,这么着不太合适。且方伯丰现在在农务司里任职,自己家同人一家一户谈收买田地的事情,更不合适了。这样的麻烦是越少惹越好的。   商量了也没个结果,各自睡了。半夜里她忽然灵光一闪——草荡浦不是还挺大的么!   这么着,她又打上开荒的主意了。   第二天同方伯丰一说,方伯丰直摇头:“现在不是以前了,家里这许多事情,你哪里还得那个空!”   灵素便道:“我从前试过了,这回我请人帮忙就成。反正开出来的田地往后肯定也得雇人做活儿的。”   方伯丰乐了:“我还真没听过开荒还雇许多人的!”   最后磨不过灵素,只好去查了一遍田籍录,草荡浦那块地方如今也还是许可开荒的。这都有规矩,有些地方的荒地便是荒也只能叫它荒着,不许乱开垦的。   灵素又跑去找小河滩那边的老里长写了开荒的文书,老里长笑道:“你这娃儿恐怕是土地爷闺女投胎来了,这不上十年,瞧瞧这驴粪蛋子给养的!要不是那几处驴粪底子还露着,都当是个好山呢!成,成,等你把这草荡浦里头的石头滩也变成良田,就有更多人能给你们做活儿了。省得跑县里去,闹得夫妻分别母子难见的,图什么!”   灵素听了便问:“小河滩也有人去县里做活儿?”她以为就那些贫苦的村里才去人呢,小河滩可是出了名的富裕地方。   老里长摇头叹道:“这银钱的腥气勾人呐!谁逃得过?如今稍稍不成的地就闹着种米袋子去了。就是懒得废那个精神去管进出水。这东西下了地没什么大活儿了,女人家都侍弄得过来,爷们就跑县城里寻活儿去了。”   灵素心说这不是好事么,就听老里长接着叹:“这对田地不上心的庄稼人,能是什么心正的货色?这下好了,得个由头跑县城里长见识去了,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呐!唉,好苗好地好长成,这孬草去好地也使劲长啊,管不住喽!”   灵素拿了开荒文书去衙门里办完了,晚上拿给方伯丰看的时候,也顺嘴说起了老里长的话。   方伯丰也只好摇头:“老里长这话也没错。这要是没几分定力的,跑到县城里见着好吃好玩的越发多了,在这里干活挣的几个钱还不一定够花,更别说贴补家里了。结果就是地里出的少了,白费了功夫也没再挣回钱去,白落了一个‘见世面’,确实不算什么好事。”   灵素听这话就想起了二牛,几回见着反正这娃儿自己是都挺乐呵挺高兴的,只是不晓得往后又怎么样。   她这里心念转过就没有细想了,却不知道如今这群人日子正难过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打远地方陆陆续续来了些汉子,抄着一口外地口音,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也不知道哪家码头的管事好心,施舍了一两顿粥饭。结果这群人就报上恩了。只是身无长物的,拿什么报答,只好替人做活儿了。   这么的,这些人就给码头上干活,都不说工钱的事情,只要能管他们两顿饱饭。   开始一个个都虚得很,也做不了什么重活儿,养了一阵子缓过来了,慢慢也能干些力气活儿了。到如今,都开始成群结队在码头上做起装卸的活计来。偏他们要的工钱极低的,这么一来,许多客人都愿意请他们了。   这边二牛、良子、毛哥他们这样的就为难了,去问工头,工头也没法子:“我们不能跟着落价儿啊,他们是干一票就走的,我们这会儿落下来了,下回想要再涨上去可就难了。”   工头们都是这个想法,价儿都没落,只是活儿没有以前多了。不过一些金贵要紧东西还都乐意找这些人搬抬,那些外乡人都不知道底细的,万一弄丢弄坏个什么都没地方找人去。   空闲的时候一多,毛哥就拉着良子去书楼看书抄书,有时候早上的课也跟着去上上。   这日晚上上完课回到住处,良子看毛哥又在看今日抄回来的几篇字,便道:“你还有心思学啊!”   毛哥看看他,良子往床上重重一躺道:“咱们就快吃不上饭了,你还学这个……你看看这抄书,一天能挣二十文么?咱们干活儿一天能挣两百文、四百文、五百文!指着这个不饿死才怪了……唉,到底哪儿来的这帮瘟神啊!……”   毛哥默默不语,顾自己把要看的都看完了,才放下来道:“我猜……他们大概是西边受了灾的地方出来的。”   良子一愣,看看毛哥,没有说话。他这两日也听人在说什么“流民饿死鬼”等话,不过他记得毛哥说过,毛哥家里就是从前逃荒出来在康宁府落脚的。所以这话他就没跟着掺和。这会儿见毛哥自己说了,他也不晓得怎么接,就只好闭嘴了。   毛哥顾自道:“他们刚来的时候,是饿得不晓得多少天没吃过饱饭了,自然有人给碗饭就念好了。现在在棚户林里凑合着,往后天越来越冷,在那里修补房子,还不如在这里住吧?要住这里,总不能还说给口饭吃就足够了。他们这不是已经开始要上工钱了么。往后慢慢的自然也就同我们一样了。没道理一直我们贵,他们贱的,都是做的一样的活儿。”   良子听了这话,努着嘴坐了起来,看样子不像方才那么沮丧了。   毛哥又接着道:“反正现在一时也寻不着旁的活计,正好得空多认字读书,也是好事。”   良子这下撇嘴了:“就挣那一天二十个钱了?嘁。”   毛哥却道:“要不然你现在干什么呢?整天在码头呆着骂人?那能给你多骂出几份活儿来?至少读书识字还能涨能耐,你还别小看这一天二十文钱,要不认字写不了字,还就挣不着这个钱不是?这也是能耐。”   良子没话说了,最后嘟囔一句:“我没法像你这么拼,出力气还罢了,坐那儿跟捉苍蝇似的一字一个字写……这活儿做着头晕!”   毛哥一笑不说话了。良子自己又躺下,待了会儿觉着没意思了,看看小毛弟和果子也在那里拿了张纸不晓得画什么,就对毛哥道:“用得着这样吗?这一天天的!我们村里白天黑夜做活儿也没你这样的!我同你说我跟着你学这多半年,可累坏了我了……”说完还哼唧两声,把小毛弟和果子都逗乐了。   毛哥又在一张列着什么东西,听了他这话笑道:“村里好啊,你们有地,只要年成好,丰衣足食不在话下。就算年成没那么好,你们也多半有些存粮的吧?地也有,实在不行草顶土墙也能有个屋子住。城里要穷起来,才是真的穷了……”   长叹一声,闷着头一行写一行道:“一寸地都是有主的,没钱就真没地方住去,只能露宿街头了。想找把野菜吃,你还得有那力气走到城外去,还得能保证一会儿有力气走回来。什么丰年荒年,没钱都能饿死。丰年也没人白给你粮食不是?想要寻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嘿,鸡毛店也未必住得起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毛弟同果子也都停了手里的事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毛哥叹一声道:“你或者觉着如今这日子不怎么样,告诉你吧,我们看来都好得不得了了!你都不晓得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这个时候不赶紧下功夫涨本事,难道要等到时候不是德源籍的都不让读书才知道后悔么!你只看这一天抄书的二十文,实话实说,我觉着这都是大善人给我们送钱的意思。真要寻人抄书,谁要用这个笔的啊,怎么也得找那些能拿毛笔写漂亮小字的才成吧?这许多好心人都在拐着弯帮咱们,咱们自己还懒沓沓的那才真叫自作孽了。”   良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本来来了县里觉着自己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以前过的日子太苦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没见识过。所以那时候跟着二牛几个,用自己挣来的钱变着法儿“补偿补偿”自己,觉着挺合适的。   可自从上了毛哥这条贼船,如今的日子真是一言难尽啊。天天干完活儿领了钱也没什么能玩闹的了,赶紧吃饭收拾一下就得去上晚上的课,回来路上说的还都是课上的话。洗洗睡了第二天接着干活儿去。别说从前晚上听戏看笑话了,连酒都多长时间没喝过了!   现在一听毛哥这话,想想小毛弟和果子这阵子也都是早上上课,下晌抄书,晚上还给他们做饭。晚上舍不得点灯,都早早睡了,第二天又是那么一天。真是没见这俩孩子喊过苦,每天都乐淘淘的。现在想来,恐怕就是毛哥那句话了,——如今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   毛哥看看他的样子,忽然又冒出来一句:“我们是吃了多少苦的人,晓得现在的日子难得、机会难得。只是你难道就非要等着沦落到像我们当年那么悲惨的时候,才肯聚力奋发么?——这回来了这么些人同我们抢活计,日子就不好过了,明日来一百个呢?”   良子抖了抖,嘴硬道:“那读书的也不止一百个啊。”   毛哥就笑了:“有力气扛活儿的人不止一百个,能读书认字的也不止一百个,但是能扛活儿又识字的就少了。你会的能耐越多,能同你比的人就越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良子无奈,只好坐到桌边,也揪了张纸胡乱看起来。 第352章 他乡风云   他们这里愁那些“外乡人”,县里也正盯着呢。   刑狱司和管坊市的都挺着急,直问这事儿怎么办好,要不要驱逐还是如何。知县大人叫他们静观其变,只是每日都要报一回那些人的动向。   后来听说码头上的商家给了吃食,又雇了他们做工了,知县大人才松了口气,只叫刑狱司的看着点,别的举措就先停了。之后赶紧派人到府城和周围州县里打听情况,看别处流民多不多,之后会不会还有来的。   官租坊都已经专门新打扫了两处房子出来,就等着万一人多了,就都给安排到官租坊去。   这里头没农务司什么事儿,不过大家寻常也难免议论几句,就有年轻的司员道:“怎么我们还得管他们住,管他们吃?还人越多越得管?他们自己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找点活计养活自己。大老爷们还就坐那儿等着咱们送饭送菜了?大人也太好心肠了!”   边上几个老人正好做完了手里的事,端了茶杯喝一口,摇头笑叹:“越是年轻不经事的,还越是什么都瞧不惯!”说得边上几个也都笑了。   方才说话的司员不乐意了:“我怎么不经事了?本来就是嘛,有手有脚的,还等人白养活他们啊?!”   带他的那位便道:“说你不经事还真没错的。有手有脚等人白养活……你算算咱们县在山南道在东边在西边?要是沿路活计那么好找,饭那么容易吃上,他们何苦一路跑我们这边来?就在尽西边一待,等旱灾一过,回家踏实过日子去不好?   “这也就是咱们现在了。要换几年前,这逢年过节街上连铺子都不开,哪儿那么多活儿要人做的。寻常什么地方有什么活计都是有数的,早有相熟做惯了的人等着了,谁要贸贸然托付一个生面孔去?这回是人少,还能一两日就得着活儿做了,要是来个几十几百的,你们家雇这么些人啊?”   年轻司员听了抿一下嘴,不说话了。   方才开口说他的老司员也笑道:“不是故意说你、埋汰你。这世上的事情,总是有道理才会变成今天今时这个样子的。你要是觉着事事处处不合道理,可这事事处处又都是实实在在的,那多半不是事情没道理,是你没看明白后头的弯弯绕。你得真看懂了,才能给出个有效果的主意来。要不然就在那里半瓶水乱晃当,没用。   “比方说,你说怎么人越多还越得管了?这就是一个道理。方才你们管事说了,这人少的时候,他们自己就能寻着出路,不消衙门出手。可要是人多了呢,他们自己寻不着那么些糊口的地方了,衙门不管能成?你晓得流民为什么可怕?因为一旦管不上,流民是会越来越多的!   “一次真的涌进来成百上千饿疯了的人,你这里又没有活路可寻,他们会怎么办?偷!抢!为了能活下去,什么干不出来?!这么的,离得最近的那些村里镇上的被抢空了,那这些被抢了存粮的人怎么办?也只好成流民了。那到了下一处村镇,这流民人数可更多了,更拦不住了。从前多少流民成灾,都是这么来的。你说衙门不管成不成?别说不管,管不好都不成呐!”   几个老人就此开始说史上流民为害时候的各样惨状,别说那年轻司员了,就是方伯丰都没听过这些事情。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这边知县大人则就流民一事给京里写了书信,还给夫人一位在西凉道为官的表兄写了一封。   夫人见了就有些担心:“这里头还会有西凉道的什么污糟事?”   知县大人叹道:“也不一定,说不定是我多心了。只是这回来到我们这边的流民,许多都是有力的汉子,没道理一路上寻不着个可以糊口的活计……除非,除非沿路的灾情比上报的还要严重,又或者是朝廷的赈济没有到位,再或者另有什么个别的隐情……不管是哪样,都得另有人去细查了才好。”   这回来的大约有三四十人,几乎没有年纪大的,倒是有几个孩子。   经刑狱司的连日来报,来的男人们多半都已经寻着活计做了,如今都在从前的棚户林那里落脚,有附近的百姓陆陆续续给拿了些米面衣服过去,倒没见什么乱事。   知县大人听了连连叹道:“都说‘主贤民得生’,实在是这民‘贤’了,世道才真太平了。”   不用说,那些拿米面衣裳去的人里头自然少不了灵素和陶丽芬,连杏妮儿都拎了一篮子鱼糕过去。这是她跟着灵素新学的“鱼菜”,之前饭庄子的熟食摊上头也卖过一阵子的。   大娘们说她“不做人家”,这一篮子鱼糕也不少钱了。杏妮儿却道:“婆婆,我也挨过饿呢,饿的时候什么都想吃,怎么吃都吃不够的。馒头饼吃着自然是香,我再给他们端点荤腥的去,更扛饿,这个没有刺,小孩子也能吃的。”   陶丽芬便道:“妮子往后准定有大福分!神仙都保佑善心人。”   神仙在她边上挑着担子,心说我不是一直都挺保佑你们的么……   时日好过,眼见着秋风愈寒,这日忽然打外头运河上来了条大船,下来些穿着官袍的人。寻了人打听了几句,就集结了一队人往棚户林去了。在码头上做活儿的汉子们听说消息,都赶紧赶过去。   到了那里却听得一片哭声,只见几个一身北地打扮的老人正在那里同几个人说话,来的汉子里头就有人失声喊道:“族、族长?”   一个老人回转身来,一看那汉子,点头道:“你们兄弟几个都好?都在吧?”   那汉子眼睛一热,猛地点了几下头。   两行泪自老人眼中滚下,强自镇定着道:“没事了,那狗官连襟都叫人抓起来了。新来的大人看过案录,替你们平了反,你们没有罪过!”   这时候又有几个汉子到了,手里还拿着家伙,一看见族长也很意外,听了族长解释,都哽咽着问:“能、能回家了?”   老人点点头,一时边上的女人孩子们又都哭起来。   这时候一个穿着官袍的男子出来,把之前他们拦截官粮分给附近三个村村民的事情从头细说了一边,定论是有当地官吏与大粮商联手偷卖官粮在先,他们算自救,不以罪论。又把几张文书拿出来叫他们瞧,只是汉子们都不识字,那官员便又念了一回,这才叫众人彻底放了心。   当天这些人便都收拾了东西,上船回乡去了。有个妇人还带着孩子特地跑到灵素和陶丽芬的那个小铺子同她们道别。灵素还问了人家乡姓名,叫大娘们发笑:“说得好像你往后会去走亲戚似的!”   虽也有两分依依不舍,不过如今可以泰然回乡才是大喜之事。灵素同陶丽芬送她们到码头,又往孩子怀里塞了个小荷包,见船行出了大清河朝运河去了,才回转来。   没两天事情就在县里传开了,还有人拿些零碎消息拼了个英雄救人的故事出来,也是越传越真。   良子高兴坏了:“可算走了!虽然是大英雄,不过还是别来跟我们抢饭碗的好。今儿好好歇一歇,明天估摸着活儿又要多起来了。这阵子给我歇得哟,都快累死我了!”   回头看毛哥又在翻那几张纸,良子连叹气都叹不动了:“听没听我说啊?明天恐怕活计就多了!”   毛哥抬头看看他:“不是明天吗?今天不是还闲着么!”说着又顾自己在纸上乱画起来。   良子撇撇嘴:“得,我先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去。”   说着就出了门,没走两步,忽然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却是二牛和黑杠子,便笑道:“你们怎么跑这里玩儿来了?”   二牛道:“什么玩儿啊,我们也住这里来了。”   良子挺意外:“你们也住、住这里了?嗐!你们住哪个屋的?我有空找你们玩儿去。对了,你们住多久啊?”   二牛没说话,黑杠子道:“就先……先住一个月吧。那群人不是走了么,有钱了就不在这里凑合了。”   良子抿一下嘴:“其实这里也挺好的,什么都有人管。”   黑杠子笑:“就是有人管才不好!老子花钱来住的,还他娘要听他们叽歪!”   良子知道他们之前有钱了都住客栈里头,那里的小二同这边的管事们自然大不一样了。他们倒是也出去长租过房子住,只是几个都是邋遢鬼,闹得屋子里都快发臭了,叫主家给轰出了来。后来发现还是住客栈合适,什么都有人给收拾。良子那时候也跟着去玩过两趟,不过他那点钱可经不起这么造,只能徒怀艳羡。   这回那些人一来,其实受影响最大的不是良子他们这些寻常的装卸工,反而是二牛他们这样的大工最受冲击。从前不觉着,如今跟那些人的价儿一比,大工太贵了。且后来活儿少了,就够半天的,几个常工半天也干完了就没必要找力气大的大工了。这行情不好的时候都是按着时候论价儿的,活儿多的时候才按件论。   因为毛哥性子好,又从来没有偷奸耍滑的事情,工头们这时候愿意用他。叫了他自然也带上良子了。良子有一回反应过来跟毛哥道:“你不是新来的么,怎么现在倒是你混得开了?”   毛哥笑:“我们不过是卖力气的,老实做活儿就好,有什么混不混得开的。”   后来二牛就看毛哥日常的行事,发现他特别仔细。东西搬完了,大家都一散,他多半会帮着把路上的铺垫整一整,把上头散落的碍事的东西收拾掉,有时候还帮运东西的船上挪动点什么。到后来轮到他们装卸,他都会先跑去看一看两头的情形,再去给工头说要什么工具合适,铺板又要当心点什么。久而久之,现在工头等人到齐,都先等毛哥过来说完话才开始给大家派活儿,倒成个离不开的人了。   再看看因为一时没活计就不得不也搬来官租坊住的二牛和黑杠子几个,良子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黑杠子还在那儿同他抱怨:“这一把力气没地方使去,真他娘的……什么世道!我都同二牛说了,实在不成咱们就去府城里扛活儿。那里总不会也有人抢活计吧?!”又说县城里的店主如何没情义,催账催得太狠等话。良子才知道他们现在在不少铺子里欠着钱。从前都是先赊账,得了工钱就给的。这阵子接不上了,连着赊了几日,店里就不给赊了,闹得也挺不开心。   三个人逛到了门口,已经有几个在那边等着黑杠子和二牛了,他们要去戏楼转转,反正工头已经来说过了,明天就能开工,正好今天先去高兴高兴。   他们也邀请良子,良子摇摇头没去。 第353章 东墙西墙   良子立在河边,看着南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心里忽然涌起许多想法。他从来是费力不费心的人,什么事情告诉他,叫他去做就成了,别给他讲什么道理,他听了容易头晕。   从在跟二牛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个跟班儿。他们力气大,能扛大活儿,挣大钱。他跟他们再要好,自己力气不够,也没有老跟着沾光的道理。不过本来来县里就没什么认识的人,难得有自己村里的,又好相处,就一块儿玩呗。只是因为大家工钱差得有些大,跟着玩儿是挺好玩的,但是心有些累。——瞧着人家大把大把花钱,自己兜里掏不出来,那滋味可也不怎么好。   后来因为他们有钱了住城里去了,自己负担不起,还在棚户林里待着,慢慢就没那么亲近了。哥们义气也得处出来的,没能一块儿吃喝一块儿干架,自然就远了。   这时候就来了个毛哥。大概自己就是天生当跟班的命吧,为了住进官租坊能少花些钱,问毛哥借了八百文钱,从那时候开始,就一路都跟着毛哥混了。   这回的跟班当得也挺累心,这毛哥有家人要管,干活踏实拼命不说,还不爱花钱,是个死抠门的。刚好自己那阵子也要给自家妹子攒点钱,算是抠到一块儿去了。只是没料到后来出了个官学堂,这真正的苦日子才开始了。不止没什么乐子可寻了,还得白天干活晚上读书地折腾,最叫人懊恼的是那俩小娃儿都没一句怨言,闹得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可这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啊!   且毛哥还很喜欢给人讲道理。明明自己也才刚读上书的,不晓得哪儿来的那么些道理。他说给他弟弟妹妹听的时候,就把自己也捎带上了。闹得自己的脑袋,三不五时地发胀。   但是今天他忽然有点明白过毛哥的那些道理来了。   二牛和黑杠子他们挣的比自己多,可如今却是一屁股的债,自己只能挣他们的一半,可却存下钱来了。他们没活儿的时候身上也没余钱,吃饭都只能靠赊账。不说自己攒下的银钱,至少自己现在还能去书楼抄个书,挣一顿饱饭吃。自己明明从前是处处不如他们的,这回怎么好像忽然比出来一个长处了?   也许毛哥的那些道理是真的有道理的?虽则眼前的日子是苦了点,不过往后就会好了吧……不过这么好像也不太对,干什么我就得为了往后的日子舍了眼前的乐子呢?难道往后的我就比较值钱?……   ——所以这道理不能多想,你看想着想着就又迷糊了。   入了冬,来德源城采买东西的商人越发多了,这装卸的活儿也越发好干。大多都计件算钱了,还到处都缺人。经常一处刚搬完,就得跑着去另一处。且如今天黑得早,有时候还得点了灯再干一会子。   跟着毛哥没什么花钱的机会,——就每日买菜和每月买米花点钱,毛哥还都是城门口早晚市买的。良子就养成了一个新爱好——数钱。要是从前那样住着,这么做就太招人眼了。现在反正都是自己人,毛哥看他的时候,他还可以美其名曰是在“练算术”。   这阵子晚边数钱都挺高兴,数儿够多嘛。   这日他又在数了,毛哥凑过来道:“明日空档上我们去钱庄瞧瞧吧。”   良子看看毛哥:“做什么去……”他这辈子还没去过钱庄这种地方。   毛哥道:“听说现在给钱存钱庄里头,钱庄会给息钱。”   良子看看他:“啥?你听错了吧?闹反了!听说是要给他们钱的……有钱人家自己家里都堆不下了,就放钱庄去。占了地方,所以得给钱,知道不?”   毛哥看着他乐:“我今儿跟汪头儿去钱庄兑银子,听他们说的。不过太少的不收,五两起。汪头儿好像就是存的这个。一年也能生几个钱。“良子看他:“汪头儿去钱庄干什么带你?我说吃完饭怎么找不着你了呢!”   毛哥道:“我能算能记啊,汪头儿怕一回回太散碎弄不明白。”   良子晓得毛哥招那群人喜欢,也不多问,反正他是不喜欢同陌生人尤其是上司打交道,谁晓得人家什么喜好,哪句话说得对了不对了的,没意思。   但是钱这个他得问问:“五两?真的?那咱们明儿瞧瞧去。”   第二天过去一问,还真是这样。良子当时就想存钱,毛哥还问里头的各样规矩,人家见他识字,就拿了张文书出来给他瞧。俩人就装模作样在那儿连猜带蒙地瞎看。原来是之前钱庄开银票的事情,现在有官府规定了,他们就跟着改了规矩,开始给利息引人存钱了。   他们俩个,毛哥得管着一家人的吃喝,良子隔一阵子回家一次,加上前一阵子不大好,俩人身边的钱都不算多,不过好歹够线了。良子见毛哥居然比自己还多些,满脸不可思议。在里头当人面不方便说话,等拿了存钱的凭单,路上才开始一个劲儿问。   “你这、你这还干着别的什么活计?也不对啊,咱俩天天在一块儿的。怎么你的钱反会比我多呢?不合理,不合理!啊呀!你不会把小毛弟和果子抄书的钱也哄走了吧……啧啧啧,真是个扒皮精。”   毛哥被他闹得笑:“你哪次回家不是这个那个的带,我这不是省了一大笔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良子还是觉着不可思议:“可你花的还比我多呢!柴米油盐的花销,你又不肯让我摊一半。这日常花销上我就比你少花了,怎么还是你剩的多呢?!……”   他一路摇着头,最后毛哥说他:“你要觉着想不明白,打明儿起开始记账,到了月底算算不就明白了?”   良子还真听了他的话,拿自己存下来的几张纸,裁小了,缝了个本子,当真每天记起账来。写了两天,发现不对,光他自己记了有什么用?到时候还是不知道毛哥那里怎么回事儿。于是又去磨毛哥,结果果子从自己抽屉里抽出一个本子来笑道:“良子哥,我们的都记在这上头呢!”   良子给了毛哥一拳:“好啊!早怎么不教我!害得我都不晓得自己的钱花哪儿去了!”   说着就把果子手里那本夺过来翻看,翻着翻着忽然抬头对毛哥道:“你这是不是也太抠了……这么些时候了,你都没带果子和小毛弟出去玩过。听大戏太贵咱们不去,笑话楼后头条凳总能坐坐的吧?一张条凳六个钱,能坐俩人,一人就合三文钱。这你都没带他们去过!……”   毛哥笑笑:“哪里得空啊。有时候你回家去,我还干活儿呢。再后来有了小书楼,更不得闲了。”   良子就扭头对果子和小毛弟道:“你们得自己说,你们要不说你们哥这个老抠儿才不会带你们出去玩儿呢!就说,说了他要还不肯,你们就哭!你们一哭他就没辙了!”   小毛弟听了嘻嘻笑道:“良子哥你先哭哭看呗,我们才不哭呢!”   毛哥回头看看自己弟弟妹妹,笑着问道:“想去看看不?”   果子笑了一下,问道:“笑话楼……都是些啥呀?”   良子立马来劲了,唾沫横飞地给讲了一回笑话楼和戏楼里头的各样热闹,又道:“德源县的笑话楼是出了名的,你们府城里都没有呢!”   毛哥便道:“那过阵子哪天我歇工,咱们就下晌去看一回。”   良子又对小毛弟道:“那里头许多拎篮子提壶的,各样好吃的,什么瓜子蜜饯甜糕饼,有些外头都吃不着,单卖那里头一处!去了就放开了要,想吃什么吃什么,反正你哥有钱!”   小毛弟就问良子:“良子哥,你都吃过?”   良子得意:“那可不么!我没吃过能给你说得这么仔细?!”   小毛弟就笑:“现在你知道为啥你剩下的钱少了吧?”   把个良子气得倒仰,骂道:“啊呀你个小坏水,我替你们争好玩的好吃的,你还埋陷阱阴我呢!”   说着又笑闹起来。   过了几日,毛哥还真带着俩娃儿去看了一场笑话,还一人给买了一包瓜子一包甜梅干,良子自然也跟着去了,请了他们一人一杯果子露。他想再买别的,都叫毛哥拦下了。   出来之后小毛弟还跟果子学那戏里头傻大个儿说话的样子,把果子逗得一路乐个不停。   良子就说毛哥:“你瞧瞧,多高兴!往后多带他们出来玩玩才好。”   毛哥却道:“就是一年半载地看一次才觉着有趣,若是隔三差五地看就没意思了。”   良子无语:“你总有话说。”又道,“方才你也不认真瞧,那姑娘把宝箱从高处仍下来,底下那些人转圈转得!笑死个人了!我看你都没乐,你都瞅啥呢!”   毛哥道:“我琢磨那箱子来回动的机关呢,后头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良子听了直摇头:“你那三文钱算是白瞎了!”   回到家里,都收拾好快睡了,毛哥对小毛弟和果子道:“你们要喜欢,咱们往后还能去。只是……也不能老去。这看笑话、吃好吃的,高不高兴?那是挺高兴的。不过这高兴就管那么一会儿。比方说咱们现在要是天天玩去,不光是花钱的事儿,还花功夫费心神,自然就没那么些时候读书认字了,是不是耽误功课?   “再一个,天天那么高兴,高兴一年两年,我们还是住在这里,还是过这样的日子。所以那个高兴不长远。哥哥平日里不叫你们随便花钱,不是抠门舍不得你们花,是这钱得花对地方。咱们家就咱们光棍三个,没家没业的,可咱们不能一辈子这么过。   “如今赶上好时候了,我能找着活儿做,你们能读书能抄书,又能学本事又能有些进项。可这往后总还有该花钱、不得不花钱的地方。比方说有些书估摸得自己买,或者想自己抄,也得买纸笔吧?这还是小的,最要紧的是咱们得在这里买一处房子,那样咱们就能在这里落籍了,往后读书也不怕说不让外乡人读了。   “你们想想,这样的大事,比起就让人高兴一小会儿的事情来,是不是更要紧?”   小毛弟和果子听说会有自己的家,眼睛都亮了,紧着点头。毛哥便跟着笑起来。   良子听了开始揉自己下巴,也不知道琢磨些啥。   过几日毛哥得了空,在小书楼里头对着本书在一张纸上画什么,画一会儿,想一想,又改几笔。这时候一个小脑袋从边上探出来:“你是想做个什么呀?”……   第二天,灵素就听自家儿子道:“娘,带我去笑话楼里头瞧瞧呗!”   灵素挺意外:“你想看笑话戏?”   湖儿摇头:“不,不是,我就想看看那箱子怎么落下来的。” 第354章 儿女自话   灵素虽不知道这娃怎么想的,不过她向来能依着他们的尽量都依着,要去看就去吧。转天就真带着去了。   结果人家也不是天天就演那一出的,坐了半天,茶水喝了一肚子,愣是没等着那个箱子落下来的场景。有心问问人吧,那孩子光晓得个箱子落下来,什么戏、讲的什么东西、哪个角儿演的,通不晓得。这可怎么打听!   幸好这里头真有戏迷,大概是天天来,这一出出的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听小孩儿比划了半天那箱子怎么下来又怎么回去的话,他一拍大腿笑道:“你们得后儿个来!《傻二遇仙记》里头,仙女儿散宝那一场吧?嘿!看什么箱子啊,得看底下的人随动的身段,知道不?懂行的都看他们转得好不好,那箱子可有什么好瞧的,你还等人家真给你扔一箱子金银财宝下来啊?”说着哈哈笑起来。   这位大概是笑话看多了,就这么自说自话地也能乐成这样。   到了那天,湖儿真的又去了。这回灵素没空陪他,她得忙着草荡浦上开荒要的那些土呢!   正好那天燕先生来县里,上午给湖儿讲了什么书,下晌两人就一起去笑话楼了。   等湖儿回来之后,也拿了张纸画上了。这么折腾着还不够,又从后头屋里搬出来些棍儿、绳儿、篓子、筐篮,叮里咣当弄起来,反正也没人禁着他。   就他娘那样儿,只怕就算他把这屋子拆了,顶多也就问问:“你们想盖个啥样儿的啊?”就没见她有生气起急的时候。   过了些日子,良子觉得毛哥敢莫是中邪了。连中午饭歇的那半个多时辰也不见他踏实吃饭,都是要个卷子包子饼的,三两口对付了就往小书楼里去。你说你就算着紧读书,也不在这么会子功夫吧?再说就这样,你能看几行啊?一会儿又得赶回来上工。   可就这样,也拦不住他跑。回来了多半兜里还揣张把纸,干完一起的时候,他就摸出来瞧瞧。   良子也凑过去看了,什么玩意,鬼画符似的。问他他就乐,也不给细说,良子也懒得多管他了。   不过如今良子读书上课再也没有抱怨过什么话,晚上回来有时候还问问小毛弟和果子,自己得空也捡些书摘抄一番。倒叫毛哥省心了不少,连小毛弟都夸他:“良子哥现在越来越用心读书了。”   良子哼一声,不无得意。   他从前不过是懒得想事儿,现在一桩桩经过了,由不得他不想,——这道理都顶着鼻子尖了,还能不明白?   毛哥明明是外来的,还得拉扯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日除了有点力气也没别的能耐了。”便是力气,他比起二牛、大黑杠他们也差远了。   自己这大半年就是跟着他过来的。最开始住官租坊,一次一个月的钱都付不起。可眼下都能在钱庄里存笔钱等着攒多了在县城里买房子落户了。且连几个工头都相信他,上个钱庄兑银子存钱都愿意带着他去,现在汪头儿甚至还叫他帮着管下头这帮扛活儿的人!眼看着他都要成二工头了。   可这事儿自己还真没法眼气。他不是因什么会拍马屁、嘴巴能哄人、或者给工头们送好处谋来的机会,他靠的就是自己实打实的能耐。一样的活儿,大家做了就做了,他就能琢磨,想着下回怎么能更快点,怎么能省些铺板,怎么安排人来回最省功夫。   连工头自己只怕都没这么费心思。   现如今活儿正多的时候,经他那么一安排,都比从前乱糟糟的快上许多。现在工头已经连接下来还有哪几处活儿都先告诉他了,问他意见,看怎么安排合适。大家都还在搬抬呢,他跟着工头四处看去,回头工头还会另给他一份钱。那是从工头自己手里出的,谁也没法说什么。   一块儿上的课读的书,他都已经能替工头看大帐了,自己连自己每日介这点花费都记不太清呢,再不用功,成么?!   良子现在瞧着,二牛和黑杠子那些人,工头和商行掌柜的们自然都还要用的。不过用就用那把力气,你就是管个搬抬东西的,不过一回能比别人多搬点儿,甚至人家连你的姓名都不会过问。   可毛哥就不一样了,他现在能同那些人商量上话儿了,他是“小毛”,不是“那个高个头”、“那个穿蓝褂子的”。良子觉着这个差距挺大的。从来觉着力气大才是最要紧的他,现在心里有点相信起别的来了。   这阵子他心里老想起毛哥那句话:“越是没什么人能做到的事情,又是果然有用的事情,你能做到,你就比别人厉害。既然寻常人做不到的,那就不可能是太容易的,心里明白这一点,就晓得所有学的练的时候吃的苦都不会白吃。”   他现在就告诉自己,这读书认字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这事情真的有用。说不容易,你看天冷了来上课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书楼里给钱抄书,也没几个人一直抄下来的。至于有用,看看毛哥,看看小毛弟和果子他们就知道了。   这样的话,自己觉着快撑不住的时候,再努一把,就把那些当时放弃的人甩开了一截子。要是自己能一步步这么拼下去,迟早有一天能胜过许多人。说不定那时候自己也能做点什么叫人刮目相看的大事,真正地涨一回脸。   所以如今的良子已经能自己揪着自己往前走了,不用毛哥在边上督促了。   这日毛哥回来对他道:“上回那个钱庄存钱的事情,今儿我听他们闲话,说从前钱庄就是帮着转钱使的。这边开了票,去了灵都、京城哪里,只要找到这家钱庄在那里的铺子,就能直接提钱。省得做买卖自己来回搬运了。所以就得收一笔使费。要是存了又老不去取,他们也做不得别的用场,可不是得收钱了么!   “现如今咱们县里做买卖要周转钱的人多了,起初是在钱庄里开小银票,方便携带,你想十几贯钱得多老沉!后来就开始借出去周转了。你想啊,大伙儿都花惯了他们家的银票了,现在他往出借钱,也是给开的银票。可从前人家是存多少银子,他们才给开票的,现在是空开一张票算借给人家钱。人家还得按着票面付利息。这不是拿张纸白挣钱么!   “这回官府里知道了,就都给管起来了。每个月他们开出去的票和库里的银两都得有数,官府都要查的。听说还加了税。这么的,他们舍不得那份借钱的利息,可不就得往里头圈银子了么。所以就把他们收人的利息分出一些来给存钱的人。就成如今这个样子了。”   良子别的管不上,先流口水:“写张纸就能当银子花呀!我的天!这好事儿!那我看我就不学认字了,我学印银票去!”   毛哥乐得不成:“你倒是能开,也得有人认呐!人家金宝钱庄百十来年创下的信誉,你看别的小钱庄的银票谁认?”   良子叹气:“真是好买卖。”又问毛哥,“你怎么又跑钱庄去了?!”   毛哥笑:“钱放在那里了,我不得多打听打听里头的事儿啊?!”忽然想起来,“下回要问问楼里的小先生,不晓得书楼里有没有专说这个的书。”   他们家小先生也正忙呢,没事儿在园子里架两根杆子,拿个篮子来回抽着玩儿。一边又往小本子上记。   他那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爹娘两个,在边上看他折腾时还相互商议,“这孩子又弄些什么呢?”   “不晓得,大概是要唱戏?”   湖儿试了一阵子,回头跟燕先生感慨:“燕爷爷,我觉着要把一件事情说清楚,就得有数!没数是说不明白的。没数就没法子再现了,也没法子推算。您要不先教我数术吧。”   燕先生笑起来,又有些犹豫:“数术可有些枯燥,你真要学?”   湖儿点头:“学!不学那个我好些事儿干不了。”   燕先生给了陆续讲了几回课之后,竟直接从湖边搬到了县城里住了,湖儿也不去小书塾了,除了按着规矩要去鲁夫子那里的,余下时候都跟着燕先生读书。也没个什么规矩休息的时候,去了也不一定就都在上课。反正灵素就没想过娃儿长大了要做什么,他既有自己愿意学的东西就让他学去,通不多管。   这下剩个岭儿可怎么办?她也跟着她哥去燕先生那里学了几日,回来跟她娘说不去了,她道:“哥哥那些东西太没意思了。都是一道一道定得死死的,忒没劲儿,我还是自己玩儿吧。”   于是灵素早上更忙了,逢着俩都去鲁夫子和夫子夫人那里还好,要不然就得一个送去后衙念小书塾,另一个送去燕先生那里。后来燕先生知道了,就每日一早遣了车来接湖儿过去,省了灵素一趟手脚。   结果有一天夫子夫人来县里,特地过来看看他们,见了面对灵素道:“岭儿说往后她就住在山上看田地去了,还叫我跟着一块儿住去,说这样我们又可以一块儿画画,又能一块儿种菜,她还会带我去瞧山上的草药和花草……我听着也觉得挺好。”说着就笑起来。   灵素只当夫子夫人说玩笑话,并不以为意。等夫子夫人起身要走的时候,却又专门停了步子对她道:“不消专门给我准备什么。等过了年,天气也该暖和了,岭儿总不会年里就去看山吧?到时候我多带两个人过去,烧菜洗衣裳的也给你分担分担!”说着拍拍灵素的胳膊,才笑着上车去了。   晚上灵素跟方伯丰说起这事儿,方伯丰就想起上回鲁夫子急切切送信来的样子,想了想道:“等送年礼过去的时候咱们好好问问吧。夫子估摸着都还不晓得师娘这打算……”   还真是老老小小都不让人省心啊。 第355章 备冬   进了十月,天气越发冷了。   在后头公井洗东西择菜的时候,几个大娘大婶相互间问着:“今年你穿没穿过夹衣?我刚上身两天,前儿给我冻得!赶紧就换了小袄了。”   另一个就道:“我压根儿就没来得及穿!还是春里为了我外甥女出阁时候新做的一身,收起来的时候特地放浅箱里了,备着天凉了好穿的。哪知道它这一凉就凉成这样了!这不,我也穿上小袄了。”   又有大娘叹:“上年的雪还记不记得?啧,这小袄还不晓得能穿几天呐!今儿早上起来,就觉着小袄也不挡寒了。”   大家一块儿叹:“这老天爷瞧着不善,这两年就没消停过,一会儿旱一会儿雪的。还叫不叫人痛快过日子了!”   有人就后悔:“早知道五月里我就依了我们家那位,修了火炕就好了!那东西暖和着呢,一热热一屋子。先时天儿实在太热了,我又嫌麻烦,就没叫修。”   边上有人听了这话立时细打听起来。   于是刚闲了没俩月的姚瓦匠又忙活起来了。闹得杏妮儿直叹:“之前凉快的时候怎么不说起呢?非等到现在冷了才开始。多受罪!”她不光心疼她爹,想想那砌炕得墙上开洞、门里进出的,这屋里也灌风不是?   姚瓦匠就笑:“我就料到这样。之前是天热了,他们想不起来那会子冷的难受了。现在寒气一来,又想起来了!”   杏妮儿只好笑:“也是,这会儿能想起来也算不错。总比受冻了再着急的强。”   不过这起火炕到底不是什么人家都起得了的,——你得有多余的屋子,要不然床占了一方了,炕修哪里?总不能立在堂前吧……还得有出风的地方,连不上灶台的还得在外头加个炕炉,德源县现在的房子值钱得很,多少人家都是自家人归归并并挤一屋子睡了,把另外的房拿出租人的,更没空儿修炕了。   灵素家里在西屋盘了一个,这会儿还没使上。之前天热的时候,娃儿们都睡在竹屋里,有时候灵素同方伯丰也过去那里睡,凉快。   现在就不成了,太凉快了。俩娃儿就搬到西屋睡了。方伯丰晚上要干点活儿,就在堂前桌上忙活。孩子们都睡得早,尤其他们家这俩,总是特别缺觉似的,太能睡了。   这日灵素给两个娃儿送炕上盖被睡下了,出来坐方伯丰边上打商量:“咱们是不是也得新盖下房子了?”   方伯丰停了笔道:“你做主吧。到时候恐怕总是你受累管得多些。”   灵素想了想道:“玉兰有身子了,我往后得多管管饭庄上的事情,草荡浦那边我赶年前把各处能得的土都运来,开春铺起来,估摸着能赶上麦后那一茬。既然是当官田用,就归你吧,我就不管了,叫岭儿帮着你。这么算算的话,大概翻新盖个房子的空还是有的。”   方伯丰道:“先打算着,也不要太赶了,又不是不能住。”   灵素想想也是,笑道:“实在不成咱们就住书楼去,后头的屋子还空着呢。”   这夜里风挺大,刮得窗户乱响,打门缝里灌进冷风来。灵素起来拿了床厚被子去西屋给俩娃儿盖上,又给取了厚衣裳出来捂在两层被子中间。这样早起穿起来不冷。   第二天早上吃羊汤,就着夹肉的烧饼。——岭儿说天冷了吃不得素的,越吃越冷,就得吃荤的才成。方伯丰得另外来一碟酸姜芽拌菜心或者萝卜丝,太荤的他吃不了,早年吃了太多稀粥的脾胃还留着当日的脾气。   都暖暖活活地出了门,灵素在家一通收拾之后,也往外头去了。   眼看着天凉了,正好也要说说接下来米粮的事情,她就往米市街上看胡嫂子他们去。进去见门口坐着老太太,胡嫂子同福儿正做对手在里头翻被子和棉袄。见灵素来了都挺高兴,停了手里的活儿来上茶说话。   老太太也进来了,灵素帮她拿椅子,老太太笑道:“看日头挺好,想出去晒晒,可风也太大了,不上算!”   如今这铺子买卖顺遂,一家人日子也平稳了。他们都搬到了这里住着,又把旧屋租给了别人。老爷子对这个主意挺不赞成的:“这是人家的房子,平日里住住也罢了,难道过年也在这里头过?不像话!”   老太太就给他算钱的事儿,最后也不说什么了。毕竟他们两个如今都没有进项,家里能多笔收入总是好的。   灵素同胡嫂子说了一回下个月要的米粮等事,又问了下最近的生意情形,最后唠起了闲话。   灵素看那台子上只有件花布的袄子,便笑道:“福儿你是只管自己这一身啊!”   福儿笑道:“弟弟们的先做出来了,他们天天在外头跑,风吹得冷。我寻常都在家呆着,倒没什么干系。”   胡嫂子接话道:“在家呆也呆不了两天了。”   灵素问起来,原来是后头纺线的作坊里短人手,正招工。福儿去试过了,都能做,那边东家叫她过两日就去上工。胡嫂子笑道,“真是叫她捡着了!”福儿今年刚十三岁,一般做工的地方都嫌这样的孩子小,不按正经整工给算钱的。这位因住得近,寻常有打交道,见福儿照顾家里事情很是周全,性子也好,才会叫去试工的。   福儿听了这话也笑,眼瞧着挺高兴。这活儿听说一天能挣个百八十文,算下来比从前娘的工钱都不差了。如今两个弟弟每日跑差事都能给家里进钱,就自己在家里虽也整日跟着忙里忙外的,却没什么进项,有时候想起来也挺着急。这下可好了,往后总算更有当姐姐的意思了。   灵素心里还记挂着书楼和官学堂的事情。不过想想看这世上也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的,既然人家觉着这样好,毕竟是人家的日子,自己也不便多说。更何况人世间的“好坏是非”其实她追下去也没有想得那般明白。   见一家子日子都好过,她也放心了,说了两句就辞了出来。   走了半路上,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来,一拐弯又往胡嫂子他们家从前的居所去了。听说如今租给人了,她想去瞧瞧是什么人。结果的到那里门关着,也没见着人进出。隔壁的婶子从前见过她来找胡嫂子的,便笑道:“他们家搬走了!现在租给一对外乡人住着呢!他们家搬街上住去了,开了铺子,可了不得!”   灵素谢过她才绕出来。   一路在长窄巷里拐着走着,她四下看看,心里想,胡嫂子一家得了自己助力搬出去了,这转眼又有人付了钱租了这又潮又暗的屋子住去。再看这边一家家挨着的住户。自己的能耐到底是有限得很啊……   饭庄子上她如今几乎得空就去的,过去瞧了瞧,刘玉兰还没过来,俩大师傅正在那里收菜,都挺有条理,她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到了码头馆子,还没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边也没什么吃早酒聊闲篇的人,就大娘们和陶丽芬在那里忙活。   灵素进去,见陶丽芬面上不大好,再一回头,就看正儿在灶底下蹲着呢,脸上跟花猫似的,好似刚刚哭过。   见灵素来了不好意思了,匆匆行了个礼就往后头躲去。   灵素这里问陶丽芬:“你又跟正儿生什么气呢。”   陶丽芬狠狠地揉着面,嘴里道:“说不听,说死了都不听!叫他读书去,他一拐弯跑了。我还蒙在鼓里呢,回头同边上人家说起来,才知道他都好几天没去读书了!我说他这么着,迟早没饭吃。他说他有力气,可以去码头上搬东西去!……”   说到这里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灵素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也不能说做装卸就不好吧,她们这铺子还就靠这些人活着呢不是?可要说这活儿挺好,估计天下爹娘多半舍不得自家孩子去吃这个苦头。   她就又想到从前自己琢磨的那些事儿了,只是不方便当着陶丽芬说,便道:“得,我劝劝去。实在不成,就跟我去我们山上吧。开春了我想养羊呢,正好缺个放羊的。”   陶丽芬听了笑出来,又道:“你去,你这就去,他要是不明白,现在就叫他放羊去!”   灵素笑道:“现在还没羊呢!”   陶丽芬不管:“没羊就放牛!”   大娘都笑起来,灵素就擦把手往后头去了。   正儿蹲在菜地边上正拿根小树枝子捅蚂蚁窝,灵素过去笑道:“这是你师父教你的第几招第几式?”   正儿回头见是灵素过来了,便站起来笑。他是不怕灵素的,在他看来,灵素也是武林中人,大家都算自己人。   灵素问他:“听说你想去码头扛活儿?你要真愿意去,我替你问问。不过你年纪太小,估计扛得动的货不多,不一定每天都能挣着饭钱……”   正儿笑了一声,仰头道:“姨姨,为什么非读书不可啊?这世上多少人都不读书的,不也活得挺好?我实在不喜欢读书。”   灵素便道:“这话也对,并不是人人都读书的。”   正儿高兴了:“姨姨,你就开解开解我娘吧,她老让我读书。读书有什么好的!”   灵素想了想道:“读书其实同练武差不多,都是一个学本事的路子。”   正儿摇头:“那哪儿能一样。学了武艺可以除暴安良,劫富济贫!读书管什么用,整天一句话还有八百个意思,那你倒是写八百句出来啊,干什么叫人猜?烦得很!”   灵素听了哈哈乐起来,她也觉着这事儿挺有趣。乐够了又道:“你说的除暴安良和劫富济贫,武艺高强自然可以做一些的,可要说能做到更多、更好,还得读书才成。”说了就把自己帮胡嫂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道,“可你看这两年官府做的事情,一下子叫许多人都有活儿可做,有钱可赚,还给上不起学的孩子们开了学堂。他们这样可比我们拼两个拳头厉害多了。”   正儿到底才十来岁的人,寻常哪里会考虑这些,这会儿听灵素说了,想想好像也是这样,便不说话了。   灵素又道:“你说刀和剑,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正儿乐:“这俩哪有这么说好坏的,得说剑里面有宝剑,刀里面有宝刀,您不使兵器不懂这,没有这么比的!”   灵素笑道:“就是这个话了。刀和剑只有按着自己锋利不锋利比好坏的,没有说刀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坏的。读书也一样。读书学的东西多了,长能耐了。这本事能拿来做好事,也能拿来做坏事。可这不在读书身上,这都是人的缘故。   “正儿,你既然有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之心,那上学读书就好比你的另一把刀、另一把剑,照样能成为你的神兵利器。是你在用它们,不是它们规定了你,对不对?再说了,不是还有‘神剑书生’的嘛!文武双全,这可厉害得紧了!”她这都是打方伯丰那里听来的故事。   陶正儿听着这话低了头看地上不说话了,灵素也没有再多说,拔了两颗菜又往前头去了。 第356章 官行清库   过了一阵子,陶丽芬挺高兴地跟灵素说,正儿如今都肯乖乖上课去了。虽有时候回来做作业,还一边写一边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功课也不见得有多好,可总算不逃学了。说完了陶丽芬又笑:“瞧瞧,我如今就这个出息了。这孩子不逃课我就觉着挺不错的。”   大娘们便道:“正儿机灵着呢,从前是不爱学,这会儿入门了,往后准定就学起来快。绝差不了,你也不用再操心了!“陶丽芬笑:“借你们吉言吧。”   陶丽芬是吃过“读书人”的苦头的,可她不是小孩子,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恨上了读书这回事儿。且撇开季明言做的那些事情好坏,只说他后来能到那个地步,还不是靠的读书?!尤其想想自己当年的情景,她更希望正儿能好好读书,多学点本事。往后最好能考上科考典试什么的,有一口安生饭吃。   至于什么大富大贵的,她倒没想过。   福儿真的去作坊里干活儿了,有一次在米市街上碰到灵素,还说了几句。她说现在都缺人手,许多人都去织布行做活儿了,那里工钱比纺线的高。可织布的人多了,线就更紧俏了,偏偏天冷了许多人家家里事情也多了,更缺人了。“东家说等到进了腊月,只怕更多人不来了,现在接货都敢随便应承人家。我说我没事,我家离得近,干到年三十都成!”说了这话自己也乐。   又道,“现在东家都给我们涨了工钱,我有时候晚饭都不回去吃的。”   灵素听了挺惊讶:“晚上还干?”   福儿笑着点头:“可不么?!点了灯接着干呗!好在我从前跟着我娘暗夜里打络子练出来了,不消眼睛盯着看,手里能作数。我现在挣得比那些婶子大娘们还多呢!”   灵素见她真的高兴,便也替她高兴着。   晚上回来说给方伯丰听,又道:“从前受的累,这会儿又成好处了。还是真是料不到啊。”   方伯丰笑道:“我们这里也有想不到的事儿呢。”   一说起来,却是知县大人把方伯丰叫了去,问起他们家那小书楼的事情来。连里头如何抄书,抄书钱如何付的话都问了。最后对方伯丰道:“你这事情我已经上报京里了,只是他们那里丁点事儿都要掂量半天的,好处未必立时能下来。不过你这个是好事,只是花销也有些太大了,也不能叫你们一家子顶着。这样,年下我从官帐上拨一笔给你们那书楼。不过这么的话,你得先把你们做这件事情的花费和细账好好捋一捋,到时候我这里才能交代得过去。”   灵素听了不解:“知县大人要给我们钱啊?”   方伯丰点头:“大概是听说我们开了抄书这个事情,觉着一天天的也不少银子,怕我们花销太大吧。”   灵素一拍手:“嗐!湖儿一转身就从别处给赚回来了,哪儿用得着官府给钱!”   方伯丰忍不住笑:“天下也只一个你吧,会这么说!”   结果两个小的听说了这事儿,也过来掺和,湖儿就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把衙门给的这笔钱算作给抄书人的奖励,反正之前他们谁抄了多少都有记录的,就挑抄得最多最好的几个,赶过年的时候给他们当奖赏得了。又有衙门的名义在,更像回事儿。”   岭儿跟着点头:“可以发烧鸡烧鸭、酱蹄子卤肉……和白水羊头!”   当爹娘的还得一碗水端平,只好在那里点头答应:“好,好,是个主意,有点意思。”   他们也不怕知县大人只嘴上实惠,钱都没到手呢,倒把用途打算得挺好。   那几个几乎天天跑书楼里抄书的娃儿,如今还正在忙活过冬的事情。只是他们可不晓得什么奖励的事情,不过便是知道了也没用,明儿的厚衣裳也挡不得今天的寒!   毛哥自己出来的时候连个随身的铺盖卷都没有,小毛弟和果子更是几乎就光身一个,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的是几张干饼子和一把咸菜,后来要上学堂了,衣裳都是毛哥现买的。   这阵子他又得空就往估衣铺跑,等着什么时候他们“上新”,好给家里几个买两件厚实衣裳。   之前凑巧买了几件夹衣和袄子,都是前些年的老样式了,花了不到新做一半的钱。尤其小孩儿的衣裳,专有一堆是上头染了颜色污渍的,有的有指甲盖儿大一块,有的更惨,半个袖子花了。这样的多半料子挺好,要不然也不值当拿出来卖。不过因有那么个差处,价格自然便宜许多。   毛哥给小毛弟和果子买了几身,那铺子老板还送了他两套罩衫。——粗布料子,七八成新的,看着挺结实。   一股脑儿拿回去重新洗了洗,有几块也不知道吃的什么东西,浓油赤酱的滴上头了,实在洗不掉。等晾干了,毛哥摸出一叠子零头布来,挑个颜色剪吧剪吧给缝那污渍上头了。   瞧着还挺新鲜,因他剪的像片叶子或者像个花似的,颜色也配得不错,猛一看还以为故意那样的。   良子看了直赞:“你这手艺厉害了,你还会这个呐!现在满城的织坊、线坊都缺人,你很可以去试试,保准比抄书赚得多!”说了哈哈直笑,又把衣服一件件拿来细看,一边看一边赞,还忍不住打趣两句。   毛哥淡淡道:“我娘身子不好,这些事情我不做谁做。要不然她就得趴床上缝了。”   良子这下笑不出来了,闷声半天,叹道:“怎么学个能耐,后头都不是什么高兴事儿好事儿呢!”   毛哥说他:“少给自己找话,现在咱们读书认字怎么不高兴了?这里头可没谁逼着我们非这么干不可。”   良子道:“怎么没有了?不是你说的,要是没能耐,往后扛不动活儿了,只怕饭都没得吃?还说能耐越多越容易把日子过好?这还不算逼着我们啊?”   毛哥笑笑:“这世上有一天过一天的人多了去了,你要是觉着那样好,那么着过也成。”   良子想起二牛他们来,叹口气不说话了。   这回毛哥想要等买几件大袄子,不过他也是两手准备,那东西毕竟不是裁缝店,什么季节什么衣裳料子都是齐全的,这都得碰。没人去当衣裳卖袍子的,估衣铺也上不来货,天越来越冷了,也不能都在指着这里。   可事情还就是那么巧,这日中午他们正跟码头边上吃饼喝汤,——这日装卸的船东管他们的饭,就听有人喊:“哥!良子哥!”   毛哥回头一看,自家弟弟妹妹过来了,赶紧三两口咽了嘴里的饼,上去拉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果子喘着道:“没、没什么不好的事!”   小毛弟跟着道:“哥,书楼那边,有人卖衣裳。很,很便宜,我们就来找你了。”   毛哥听了也顾不得什么真假,立时就要去。这边良子拉住他:“你吃完了再去,下晌还干活儿呢,你这跑一趟肚子就得空了!那卖衣裳的还能跑了啊?!”   毛哥听了便又盛了碗汤,吃了两块饼,良子也吃好了,四个人一块儿往回走。   这时候就看出这官租坊的合适了,离码头近,离南城门也近,做活儿买菜都便当。   走到书楼在的那条街上一看,还真有几个摊子沿着路两边开着,这会儿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翻看。   几位摊主见又有人来,便笑着招呼:“小兄弟,来看看吧!这都是官行里出来的,样式没那么时兴,东西实在,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毛哥便带着几个人一块儿过去瞧看,果然这几个摊子上头都是灰突突的暗色,酱色在里头都算鲜亮的了。不过东西瞧着比估衣铺的新,不像是穿过的,只是也有些折痕落灰之类。   细聊起来,才晓得是衙门里的百杂行出清,主管吩咐他们分了几拨,有些被裁缝铺和小作坊拿走了,这边这些价钱低些,就来这边摆摊卖。   “比估衣铺的合适,这些你看有些痕迹的,都是当时做的样衣。今年我们县里多少场热闹?哪回都得有些剩的。行里的规矩,一根线都恨不得有数的,也没谁敢伸那个手。瞧那儿,还是织技会的时候剩下的料子。有几匹剩的多的已经被裁缝们买走了……”   两溜铺子,上头东西挺杂,这些人也不是做惯这样买卖的,又是一回过的事儿,也懒得如何分类收拾,都往那儿一堆,挑吧!   良子随便翻捡两下就扭着头往城外瞧看,毛哥拣了两件在手里,回头问他:“你瞅什么呢!”   良子道:“这里这许多东西,多早晚能看完?那头下晌还得上工呐!”   毛哥摇头道:“你先想好缺的什么衣裳,先挑着。到时候了咱们就走,能耽误什么?你这样心慌两头的,倒什么也落不着!”   良子听了也觉着有道理,只是一边看着东西,一边心里还是多少只爪子在挠似的,结果就挑了一件袍子,还没比过大小长短。   毛哥这里果子跟小毛弟也一起帮手,受冻的难受他们都太知道了,能有实惠的厚衣裳买,自然不能错过的。   只是毛哥紧着翻看小孩子能穿的,那俩却一直在找毛哥的尺寸,倒叫有心的摊主看在了眼里,索性帮着他们翻捡起来。   最后买了一人一身棉袍子,两件棉袄和两条棉裤,还有两床一头有些脱了线的厚被胎。付钱的时候再三问了,真是这个价儿,实在便宜的叫人难信。顶头上,方才帮他们翻捡东西的摊主还从底下拽出个灰黄色旧塌塌的包袱来递给毛哥道:“这里头都是些杂东西,懒得收拾了,你们买的多,这个就送你吧。”   毛哥觉着不太好意思的,东西已经这么便宜了。那摊主笑道:“这都是衙门官行库里的东西,堆放着没人翻晒就出霉了,到时候只能一扔。我们一人管一摊,趁早卖完了才好回去交差。你要看了觉着没用,凭你再给了谁去吧。”   毛哥便谢过那人,才收下了。   这边毛哥同良子拿了东西回去,小毛弟和果子就直接进书楼里去。这下俩人劲头更足了,抄一下午就能在底下摊子上买件袄子!立时觉着手里的笔和纸上的字都金贵暖和起来。   这摊子就摆了一个半天,等南城的住家得了消息,往过一围,你几件我几件的没花什么功夫就卖光了。小毛弟和果子从书楼里出来时候,看见眼前这阵势,直庆幸俩人当时跑去喊了自家哥哥来。   到了晚上试衣裳的时候,良子就后悔上了:“早知道我也再多买两件了!”   小毛弟就笑:“良子哥,我哥说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些个‘早知道’上了!” 第357章 暖年   百杂行的出清了东西,回去复命。主管见完事了,就跑去报给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点点头,又吩咐他道:“上回不是陌州来换米袋子种子时,带了些棉花过来的?我看账上还在。”   主管想起此事来,立时回道:“都在棉绒库里收着。因今年我们这里没接着棉花棉料的事务,这一点东西也不值当写文书相询,就都先收着了,预备等来年有棉花、棉线事务时候再一总儿归卖。”   知县大人便道:“都是熟棉吧?这两日找人给弹一弹,做成棉卷和被胎。冬至时候商家都有济贫之举,咱们官行也是做买卖的,没动静也不像话,——万一神仙记仇不保佑我们就亏大了……”   主管只好把后半句当做没听见,乖乖把该自己做的事情记下了。   知县大人回头跟夫人当窗吃茶的时候说起这事来,夫人便道:“虽是极琐碎的事情,我听着倒比我爹我哥他们日常议论的那些有意思。想必那些花少少钱买着了厚衣裳的人家该是挺高兴的……唉,这高兴,也有这么简单的时候儿!”   知县大人笑道:“这可不就是最好的时候么?——米粮充裕,百业新兴,日子几乎是一年一变。寻个主意做个营生,多少都能挣着银钱。只要肯出力气、花心思,日子都能往好了过。   “且从前是一年饭半年稀的,过一年能日日两顿干饭了,再过一年隔三差五饭桌上能见着荤腥了。冬天有袄子暑月有纱衫,寒夜里新添的被和,不怕被冻醒了……细想去,桩桩件件都是高兴事,只要家里人都康健,两个劳力一天各自能挣上百八十文的,日子就很是好过了。   “等到往席上一坐,献个汤上来就得打赏个一两半钱的;天天鱼肉成堆,吃得舌头发糙,都想不出来还能吃什么了;一季添一回新衣裳,也就那么回事儿;大宅高楼、奴仆成群……这时候还想找点高兴事儿,就难喽,难得很了!   “从前一天挣一两银子就跟捡了宝贝似的,简直不晓得明天的日子能好到什么地步了;转眼一笔挣个万儿八千的都没什么意思了,起码得十万两往上才觉得是个数儿。可这世上一年能有几个十万两给你赚?何况你这十万两落了袋里,这高兴劲儿都待不了一炷香的时候……   “啧,所以你说说,这高兴乐呵的劲儿,到底是贵是便宜?是亲穷的还是爱富贵?说不明白啊!”   夫人却道:“你自慢慢想去吧!我就不信这日子是想出来的、不是过出来的!”说着就起了身,“我得写封信回去,这冬至时候我也要凑个热闹去才好!”   知县大人便笑:“你给你弟写封信好了,告诉他这是遇仙会,给了银子就能遇着神仙……”   夫人一立眉:“他心实,你可少算计他!”   知县大人笑笑:“心实?嘿……”   灵素一家子也盯着冬至,他们一家现在手里也有不少买卖了。这德源县的规矩,有买卖营生的,这日子口儿都得行些善事。有道是“寒在三九”,这冬至之后就进入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了。贫苦人家有难以度日的,你们做一年生意赚着钱了,掂量着拿出一些来帮他们过了这一关。来年或者就是你们多一个帮手,多一个客人,毕竟这人才是世上诸事流转的根本。   前些年娃儿们小,灵素都是出银子了事。今年俩娃儿都快有自己的买卖了,不做点实事有些说不过去了。——找什么由头,就是自己想折腾呗!   但是菌生板那边由不得他们说话,他们也没法寻人家百杂行大管事商量遇仙会要干什么样的事情去。织绒行绍娘子已经有安排了,到时候会拿些乱絮绵出来,可以做衣裳也可以絮被子,名儿不好听,可都是丝绵的。总不能给绒料啊,不合适。码头铺子的买卖实在太小了,到时候看那边的挑脚行和行商们怎么说,随大流吧。   算来算去,叫她寻出一个可以一展身手的幌子来,——鸣霞饭庄。现在刘玉兰有了身子,虽天天还去看看,到底不比从前了。许多事情灵素有主意就都听她的。真是“老虎怀了娃,猴子称大王”的大好时机。   于是就跟两个大师傅商议起来。这两位大师傅这两年都吃胖了,荷包也跟着鼓起来,都已经在永乐坊这边买了小院子安家了。这里头多少得益于这位小师傅,他们心里都有数。听说这回小师傅要在遇仙会行善,那自然要倾力支持的。   简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不折腾折腾都对不起老天给的这机会。   一家子都是爱热闹的,方伯丰最苦点儿,越到这个时候,衙门要管的事情越多。老百姓就顾着高兴去了,他们还得在后头管着火啊水啊的事情,还得时刻盯着人流,该疏散时候给疏散疏散,不能都挤一块儿去,容易出事故。再有那日来回遇仙湖的人多,这官船大车行也都得预先安排起来。   今年他们这些公干的都不占官船了,知县大人把他自己的船借给他们用,连船工都是现成的。只是这样好船坐着,要是吃吃喝喝听听戏可多好呢?结果就是焦头烂额地忙些公务,也真是可惜了。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吃吃喝喝听听戏,知县大人也不会借他们这船啊!世上的事就是这么难。   快到日子了,那些预备当日开买卖的,都是提前一天把大的家伙什先运过去。正日子人多,没那么些车船可用。湖边上的大户人家和官府都会有人在那里巡夜,也没哪个失心疯的会去偷遇仙会行善的东西。   灵素今年两边同开,一头是给每年大棚子敞开了吃的地方送了一船食材。——两腔猪、两腔羊,还有十来只花斑鸡和芦花鸡,两桶鱼,还有好几船箩的芋魁和藕。   那边大棚里都是湖边人家年年开办的,倒也常有人送些东西来帮补,不过因为放这里头不出名,给了多少都没人知道的,不合那些商家的性子。许多人还是乐意挑个自家名号的灯笼幌子,哪怕一样散钱出去,至少也得个名声。   这位不起眼的妇人,带着两个娃儿,一上来就给了这许多东西。那管事的起先还以为是哪家高门里头的嫂子,结果一问,这就是主家本人。连连道失礼了,又要问姓名地脚,万一这头问起来自己也好回话。   结果那小妇人摆摆手:“不用不用,问起来你就说村里人送来的。这些都是自家的,不花钱!”   ——可您这些东西要是卖出去可也值不少银子了,这花不花钱不是那么论的啊!   神仙想事情跟凡人还总有些不太一样。   结果边上一个过来问情形的管事看见了,忙上去打招呼说话。等那母子三个又划着船走了,这边的人拦着那管事问道:“高先生,方才那位主家是哪里的?您认识?您瞧瞧,送了这么些东西来,连个名儿都不肯说!”   这位管事的看了看东西,笑道:“那位小公子是我们家先生的学生。人家不愿留名儿就不留吧,这年年都这么些人行善,哪里留得过来!”说着笑笑去了。   这边的人心里念一句:“燕老先生的学生!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另一边灵素顶着鸣霞饭庄的名儿自己还开了个摊子。虽是冬至大日子,饭庄子也不能关门,两位大师傅帮着灵素抽空做了几日的备料,又帮着送到了地方,安排妥了人手,还回城里撑场子去了。   灵素见他们那不放心的样子,便笑道:“不会砸了咱们的招牌,你们只管放心!”   那俩笑:“小师傅,我们不是担心您的手艺,我们是担心您这、这会不会也预备得太多了……”   灵素看着眼前小缸似的高锅,全不以为意:“不是有三天呢么?这些没准还不够吃呢!”   两个大师傅只好摇头。想着当年三凤楼的苗大师傅天天不放心自己这个师妹,那时候还觉着大师傅太过多虑了,这小师傅又有能耐寻来好食材,又有手艺,怎么不能混口好饭?这样的人物还要担心,那自己这样的还活不活了!   今天可算开眼了,这位是真不会过啊!   这遇仙会的时候来做买卖的,都是自家贴东西,半卖半送的,最后得的钱都捐给贫苦人家。因此各家都是量力而行。有些买卖实在太火了,做一天就收摊了。没办法,再做赔不起。   这位可好,羊啊猪啊的好像不花钱一样。要是叫大师傅知道了,准定又要瞪眼睛。   他们却不知道,灵素最喜欢能叫人吃得又实惠又可意,只是她自己能耐太大,她那些东西来得不费劲,卖低了价格会伤了旁人家的生意。只好尽力收着。   只这遇仙会上,本来就是做善事来的,各家赔上些东西,卖一个高兴吉利。自然没有谁碍着谁的道理了。她还不赶紧敞开了各样往外端?毕竟山上的野猪实在太多了,群豺息战后整个族群元气大伤,野猪们更逍遥了。她这回是正经用陷阱逮的,正经自己拾掇的,就为了来这里热闹热闹。   毛哥早听说过德源县遇仙会的名头,这阵子又天天听良子念叨。照他说的,那几天许多人都会赶过去在湖边烧香祝祷,有钱的去食街上买点吃,既得了实惠又做了善事。没钱的去棚子里领身厚衣裳,吃一顿好的,也是过冬至大节的意思。   闹得毛哥还罢了,俩小的真是天天盼着那一天。   总算到了日子,两大两小一早起身,预备走过去。结果到了码头,恰好姚瓦匠划着自家的船出来,见了他们便招呼他们上船。他那船是平时打鱼使的,不算太大,这几个人一上去,刚好满满一船。   杏妮儿年纪同果子相仿,俩小姑娘白日里上学的时候也挺说得话,——学堂里的姑娘可没几个,这下更有的说了。听良子说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杏妮儿还拎出一篮子热乎乎的饼子来,笑道:“早上刚烤得的,你们尝尝,这馅儿是我跟码头饭铺的婶子们学的,看我学得对不对!”   面是杂合面,馅儿是青菜老豆腐的,加了擀碎的油渣,又香又热乎。   良子同毛哥几个起初还不好意思,经不得小姑娘和姚瓦匠一个劲儿地让,一人吃了仨,要吃起码还能再来仨,良子愣忍住了,挺不好意思地道:“不,不吃了……一会儿那边还得吃呢……” 第358章 真遇仙会   到那里一看,棚子搭得都快连成城了,两旁林子里的食街更是热闹。掌柜的们一边操持着自家的买卖,一边还不忘问对边左右的邻居换买。   豆干如何,饼又如何的,热闹得很。还有卖豆腐脑的发现,边上拌面的料配自家的豆腐脑味道更好,索性从人家那里匀了一锅当卤过来卖。那卖拌面的则把他那边原预备炒卤的料接过来,切丝、切丁当拌料使了。   康宁府城是兴盛了多少年头的地方,各个行当都有一篇规矩,毛哥几个何曾见过这样混不吝的热闹,一时都看呆了。再问起各样吃食的价钱,都只寻常一半左右价钱。知道这些摊子都是贴人工贴材料,到手的银钱也一分不拿的,细算来相当于一半便宜了买吃食的人,一半捐给了穷苦人。   毛哥忍不住叹道:“一个摊子或者有限,这许多摊子!这边的买卖人真是热心肠得很了。”   良子已经托着一个包子啃上了,一边还没忘给小毛弟和果子一人买了一块油糖糕,听毛哥说这话,便笑道:“这是遇仙会,祈福的,神仙都看着呢!就是我们村里,虽没有拿得出手的买卖,逢着年成好,也得拿点米啊菜的来这里帮帮人。”   说了把另一个包子递给毛哥,毛哥借过来谢了他,叹道:“难怪这里老说什么‘湖边饿不死人’的话,我起先怎么也闹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敢情是这样。冬里是最难捱的,一冷起来,要么多穿,要么就得不断吃热食,要不然真熬不住。这里的人好,风气也好……”说着说着又想到落户的事情上去了,便停了话头。   良子接了道:“所以你从前老说的那么玄,纯是唬人的!瞧瞧这里,这么些人伸手帮忙,哪里就饿死谁了!”   他这是被毛哥换着花样吓唬了大半年,这回得给自己壮壮胆了。   毛哥却笑道:“一样是助人,咱们怎么就不能加把劲儿,做那个能伸手帮人的,非要懒沓沓等着人来帮呢?若是果然自己尽力了,时运不济,得人相助还有句话说。自己都没使点力气,就等着不成了会有人来帮,这成个什么话了!”   良子没话说,只好闷闷道:“你就是一堆道理!”   毛哥大乐:“我这刚认了几个字的人能说出什么道理来?你还真看得起我!”   姚瓦匠的船舱里头还带着些鲜鱼,杏妮儿还带了一筐自己烘的鱼干,要先往棚子那边拿去给人。几个人就没一路走。   这里毛哥同良子带着俩小的,一路走一路看,偶尔停下来买点什么吃。毛哥感慨的是德源县的民风人心,良子则一路念叨着:“这个好吃,这个肯定好吃!你闻那味儿,准没跑儿!”   一边不时掏钱买了,不止自己买,也不落下娃儿们。   闹得果子都劝他:“良子哥,别买了。这些都是热食,咱们又吃不了那么些,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不是太可惜了么!”   良子嘴里还嚼着酱肉呢,只好含口糊涂地道:“哎,吃不完就带回去吃嘛!晚上省的做饭了!”   果子同小毛弟就对看着叹气,小毛弟道:“良子哥,你再这么买下去,晚上你记账准定又想不起来钱花哪儿了。到时候又要翻衣裳扫地看有没有丢钱。这回咱们还是坐船来的,你要疑心船上给弄丢了,还得下水捞去!……”   毛哥听得哈哈乐起来,良子刚看到一个卖葱花羊肉饺儿的,正要掏钱呢,听了小毛弟这话,把手收回来了,愤愤道:“买给你们吃,你还埋汰我!臭小毛!”   小毛弟缩着肩膀乐:“良子哥,我是不忍心看你存钱的时候那难受劲儿。翻着账本得念叨一天的‘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趁着果然还‘早’的时候,尽早叫你知道了吧!”   大家听了都笑,良子对毛哥道:“我觉着小孩子还是不要读书认字的好,读书多了嘴巴厉害,更讨人嫌了!”   正笑闹,边上一个摊子上忽然有人跟毛哥打招呼:“这边儿!这边儿!”   毛哥一回头,见一棵落尽了叶子的大银杏树上挑着一个旗,风吹卷了,只看得到“饭庄”两个字。底下铺排着好大阵势,一个小缸似的锅边上放了一张高凳,上头坐着一小孩儿,这会儿正冲他乐呢。   “这是……你怎么来看食摊了?……”毛哥笑着过去打招呼。   小孩儿一脸淡定:“有什么法子呢……”又招呼毛哥,“来,来,你坐我边上来吧!”   毛哥看看边上忙活着的几个人,还有后头大方桌边上背对着路,不知道正埋头吃着什么的另一个小孩子,迟疑着道:“我过去?”   小孩儿点点头,又往他身后看看,招着手道:“进来,进来,都来里头坐吧。坐一坐,歇会子。”   这食摊待客的桌椅板凳都是放在边上,或者外头的,这招呼的却在柜台里头,肯定是人家自己用的啊。这小孩儿这么招呼,他们家大人知道吗?!   良子和小毛弟、果子几个也认出来那小孩儿是书楼里头的,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这时候小孩边上大铁鏊子跟前站的一个妇人转过脸来,见这情形,便笑道:“都是湖儿认识的,进来坐会儿吧。一会儿人多的时候刚好给我们帮把手!”   ——这娘儿俩都挺自来熟啊。   毛哥听说一会儿要帮忙的,反不犹豫了,谢过了人家,就带了良子几个进去。小毛弟和果子坐到了方桌边的条凳上,毛哥和良子挨着那小孩儿坐了。   这时候他们才看见那背对着路的小姑娘跟前放了一个冰盘,上头满堆的各样吃食,两只小油手拆那些裹子都挺利落。   她见小毛弟姐弟两个坐了过来,又听说是她哥的朋友,极为热情地拆了几包递过去,笑着道:“姐姐,你尝尝这个,这个是油枣儿。小哥哥,你也尝尝,这个排条香得很。多吃点,一定要多吃点,我娘说了,今天吃得越多就越能帮着人。我都吃一早上了,都没敢歇!”   果子同小毛弟听了这话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初俩人往这里一坐,觉得挺拘束的,叫这小女娃子一闹,倒笑开了。   这时候那女娃子的娘又端了两碗热汤过来放他们跟前,扑脸一阵浓香,她笑道:“尝尝,这是我们自己做的。冷天吃这个最好了!吃完了再盛!今儿能吃就是帮人来的,这遇仙会上摆出来的东西要是剩下了,神仙要生气的!快吃快吃,嗯!”   前头又有人喊添汤,这位忙忙地应付那里去了,临走还扭头朝他们笑笑,顺便叮嘱小姑娘:“吃不下别硬吃,歇会儿再吃!”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知道了!我还吃得下!”   那边毛哥同看炉子的小孩不晓得嘀咕起什么来,也没个纸笔,俩人就拿手在半空里比划。   良子听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气闷,便站起来到摊子边上帮人往炉子里添柴去了。——方才已经吃了不少,活动活动也好。   结果这摊子上的人还真不同他客气,他刚添完一个炉子,那妇人还招呼他:“再看看那边那个,是不是也要加柴了?”   良子便又跑边上那个瞧去。   这边刚把柴都添好,人堆里跑来一个小伙计,两手里都是满把的肉串,胳膊上还挽着一个篮子,嘴里道:“东家,我都快把那烤肉的买哭了!能叫小岭儿换一家吃么,那家穿串儿都来不及了!”   灵素就笑:“就看见他们一家有鹿肉,她一年就能赶上这么一两回,我也拦不住呀!”   说着话把那小伙计胳膊上的篮子接了过来,又接了他左手的一把串儿,对他道:“你站那半天了,边上坐坐吃串儿去,我给你盛碗糊涂汤。”   小伙计笑笑道:“不用,就站站哪里会累了。”又问,“炉子里要添柴了吧?”   灵素道:“来了个小哥刚帮忙添过了。”   小伙计听了便说:“那我先出去买点东西来!”   灵素道:“随你!”又问,“身上有散钱没?”   小伙计拍拍腰上道:“昨儿大师傅们给我了!足够我吃个肚歪的!”说着话蹦着就去了,一手还举着一把肉串。   这边灵素把篮子往桌上一放道:“喏,烤鹿肉串儿来了,辣子粉也有,你们小孩子吃不来的,就别洒了。”   岭儿一伸手捞出一把来,先往果子和小毛弟跟前放:“快吃,快吃,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所以一回不能买太多,只能吃完了再买。”   果子同小毛弟看着那一篮子肉串,——原来这个叫做一次不能买太多?   灵素又把手里那把分了一半往毛哥同湖儿跟前一递:“快吃,今天哪有不吃东西的,不像话!”   湖儿和毛哥只好停了话头,先乖乖接过来吃着,灵素又把另外半把都塞给了良子:“吃去吧,这里我看着就成了。你也桌子边上坐着去,我给你盛碗糊涂汤。”   一碗野猪骨头打底熬的汤,里头是炖得酥烂的芋魁块、腊肉块、鲜肉丸子,上头两三只黄灿灿蛋饺,撒上一把青葱蒜,——就是这鸣霞饭庄成事之前,南城人吃了小两年的“糊涂汤”了。   良子沿着碗边秃噜了一口,差点没把上膛烫了,赶紧大口吸气。边上的小姑娘从桌子中间的小筐子里捞出一个大瓷调羹来递给他道:“大哥哥,你用这个吃。这个汤就得热烫烫地吃才好吃,可是太烫了也不成。”   说着话,另一只手里还握着根吃了一半的肉串。   这么着,这拢共三天的遇仙会,毛哥同良子就被这个食摊给征调了。天天来这里一待,帮着看火添柴,盛汤洗碗。同时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样肉食点心。小毛弟同果子两个更是一路从肉串肉脯吃到甜糕煎饺,又从脆枣生梨吃到蜜羹烘包。   光这个摊子上的吃食就得有不下十种,他们自然都挨个尝了个遍。   到最后一天收摊的时候,几个人还把剩下的蒲包肉、炸排骨、炸肉丸给分了。这也是遇仙会的规矩,拿出来没有再往回拿的。这家的东西虽好吃,奈何实在预备得太多了,几个人都不停歇地卖东西收钱,居然还有剩下的。   那蒲包肉也挺有意思,肉馅儿调好味道,外头用一张豆腐皮包好,装到蒲包里,两头收口后中间用细绳一勒,这肉就在里头胀紧了。上锅蒸熟,吃的时候从蒲包里掏出来,切块切片随意。   因这肉是蒲包紧包着蒸出来的,上头一层席子似的印儿,肉里渗着蒲草的清香气,口感又比寻常做法的更紧实,家里备着做凉碟也挺好。别处还没见着过,到了最后一天,许多人都是十个八个地往家买。这样居然也还有剩下的,可见这主家这回搬了多少东西出来!   闹得良子后来都替这摊子的主家担心,“别到时候过完遇仙会,他们家该请人接济了……” 第359章 小舒坦   起先毛哥他们也没打算去三天的,就想第一天过去见识见识,之后就该干活儿了。   可也不知道怎么的,这第二天、第三天,周边县里和康宁府来了不少人凑热闹,码头上装卸的事情只好先停了,先紧着人上下进出。小书楼这三天也不开,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又搭了过路船去湖边帮忙。   第三天上头,许多外乡船头回来这里,又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在河里头乱成了一锅粥。   ——靠右大伙儿都往前走,另一半留给逆向的。结果也不晓得哪条船自作聪明,一瞧边上没船,就占了那头的河道。结果拐个弯,对头也来了一群,就这么给叉在那儿了。   边上的都叫他赶紧调头顺着船流走,他还不干:“我要往湖边去,我跟着他们走干嘛!”   周围的着急了,见他这样说不通更上火,三两句不对付就吵了起来。这下他更不肯让了。   毛哥他们的船也被挤在了那里,眼看着后头的愈来,这结越打越死,毛哥看不过去了,索性从船上站起来,扯着嗓子指挥他们行动:“那位逆流的大哥,您先调头走,前头半里地不到另有一河口,您到了那里拐过来就顺了。您这里不动弹,他们走不了,您也走不了,吵多早晚算完?一会儿河道调度上来人了,您这船还别走了!”   周围的人都附和,那人便问:“一会儿能拐过来?”   毛哥点头:“能啊!要不了一盏茶的时候!您这里吵吵这会儿,都够打两个来回了!”   那位听着就换了个方向站,又有些犹豫:“我可不认得这里的道儿!”   毛哥索性帮人帮到底,反正这位也是要去湖边的,便低头同良子和果子他们说了两句,起身从紧挨着的船上跳了过去,到了那人的船头,笑道:“没事儿,我认识,我带您过去。”   这么的,才算把这个堵塞慢慢解开了。等他跟着那外乡人的船果然绕了回来,经过这里的时候,见又有船在那里碰上了。晓得这个拐弯的缘故,不知道前头情况的人容易起心赚便宜,结果倒害人害己。便对那位船家道:“大哥您先过去吧,我先在这里待一会儿。”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谢过他,毛哥就在这里上了岸,往对头的边上一站,先把这回碰在一处的船劝开了。之后就开始在那里维持秩序,给那些意欲抢边换道的船提醒,叫他们知道前头另有船只汇入,这么走容易撞上。   站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河道调度的人来了。   毛哥赶紧把事情原委说给人,又道:“这里最好树个标识,要不然容易出事。”   河道来的司员苦笑道:“树什么也没用,许多不识字的,写啥也看不明白。”   毛哥就想起他们码头上各船装卸货需要定船位的事情来,出主意道:“那要不就在这拐弯前后的一段,中间牵上绳子,一分二,两边立上箭头,这个总好懂了。”   河道上的听了觉得有道理,笑道:“这个主意估计能成!”就又喊了人过来找绳子打桩,寻板子拿朱漆画箭头。毛哥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才又搭了过路船往湖边去。   等这三天一完,码头上要装卸的货陡然多了起来。还一家比一家赶,下晌有的商行索性把装卸的工钱又给提了两成,务要在今天装卸完货。   刚刚舒坦了三天的毛哥良子等人,立时就吃上劲了。工头们这会儿脸都是黑的,看哪个想偷懒耍滑直接就开骂了。再说这些人自己,谁跟钱过不去啊,也是拼尽力气地搬抬。   毛哥这会儿就更值钱了,他不仅要帮忙安排每一趟的铺板和人员调配,还顺带要管船只的进出。——一个位子上都有两三条船等着,有的要上货有的要卸货的,人又都着急,不好好捋顺了容易出龃龉。   除了寻常管这些事情的各家管事们,好些家的掌柜和东家们这时候也来码头上了。从前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有几个笑道:“我这一迷糊还当时在灵都的通灵渡呢!康宁府也没见这样啊,这德源县真是了不得。”   另一个道:“没法子,那么些东西只出在他们这里。且这回消息,说茂城以南都开始封冻了,比寻常提前了快半个月!往北去的这一波就是年里最后一批大货了,都赶时间,能早一天是一天!”   还一个道:“赶紧的吧,他们今年的官集也绝小不了,到时候官行的船一来,更抢不上位置了。”   说得一群人等都点头,又转头说起这德源县一年的热闹来。   这头等毛哥他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儿,匆匆回到家里,果子同小毛弟已经给做好了饭。天冷,正好吃暖锅子。青菜豆腐萝卜管够,加上遇仙会上得来的炸排骨、蒲包肉,连汤带菜就着杂粮饭,毛哥和良子一人都能吃两三大碗。   毛哥吃完了就赶着收拾东西出门,还赶着往学堂去。   良子往床上一摊:“我不成了,快累死了。你去吧,今儿我可走不动了。”   毛哥看看他,便道:“随你。”   说着换上干净衣裳就冒着风往外头去了。   等他上完课回来,自去边上净房里打热水洗漱睡觉,良子早已呼噜震天响了。   连着六七日,每天的活儿都只多不少的,良子也好几天没去学堂。   这天毛哥吃完晚饭要出去,喊良子道:“你也歇够了,走吧,今儿活儿可没前两天多。”   良子坐起身来,想了想又倒下了:“唉,我还是算了吧。要不索性等年后再去好了。转眼就腊月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家了,去了也上不了几天。再说这么些日子我都没去,只怕现在去好些都听不明白了呢……”   毛哥没让他接着往下说,只道:“你这么一懒散,就一路散下去,连前头花下去的那些力气都白瞎了!练拳的人都晓得,三天不练手就生,读书自然也一样的。学里的先生不是说过的么,不进则退!赶紧走!你不是还要回去教你娘做新腌菜的么!”   良子叫他半推半拉地拎了起来,老大不乐意地收拾东西,嘴里还道:“你说就这么好好干活儿好好挣钱过日子不成么!非得闹那么累!你看看这两天的活计,要都这样,干半年就能在城外买房置地了。你不就为了个落籍的事情么,根本不消那么麻烦不是?”   毛哥一边等他一边冷冷道:“你也说了是‘要都这样’,这能都这样么?你没看遇仙会来了这么多外乡人?这好事情好东西迟早会有人知道的,都会奔这里来。这两天我们人少活儿多,这工钱都比平常涨了两三成。如今都通着水路,别的地方有力气的人知道了,怎么会不来挣这差头?   “要是府城里这样机会,要去的人还得犹豫犹豫,毕竟日常的东西都贵,没点底子不好去那里落脚。可德源县有官租坊,那些汉子们,只要身上能有百十个钱,就能来这里试试了。先五文钱一天住上几天,去码头上找着活儿,干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把一年的住钱付了。   “遇仙会上就听到有人在打听这边的工钱,你瞧着吧,都不用明年后年的,只这回一开春,估摸着就得来不少人。没看上回公灶间里烧饭的时候,那两位大哥都说要找人给家里写信,叫自家弟弟还是哥哥也来这里么?!到时候有力气有能耐的人来的多了,咱们拿什么同人家比?!”   良子已经穿好了衣裳,跟着毛哥往外走,嘴里叹道:“明明是工钱涨了、活儿多了的好事,到你嘴里又成了明儿后儿就该挨饿的局面!我算是服了你了,这都快过年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   小毛弟听了呵呵直乐:“良子哥,话吉利管什么用,我们府城里讨饭的都是满嘴的吉利话。”   把个良子堵得没下一句了,只好哼骂两声先出去了。   这回被他耽误了一会儿,路上俩人都小跑着,好容易赶上了课。良子见毛哥中间又上去跟人先生不知道问什么去了,心里直鄙视他:“你还真能套词啊!”   回来路上他就拿这个话取笑毛哥,毛哥也不理他,反问他道:“你之前读书都挺勤谨的了,我还当你想明白了呢,怎么才这两天,又老样子了?这遇仙会竟不是遇仙的,我看你是撞邪会!”   良子便道:“之前你不是老吓唬我么,这回我看了遇仙会的热闹,晓得你就是胡说夸大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再后来两天,也不是我不愿意去,真的太累人了。你想我们寻常就不算轻省吧?那两天可都比寻常还要多装卸一半的货!累死我了!   “别说去读书了,连那些字我都没力气想它到底叫什么名儿……你是还好啊,你还一半时候在那里指东指西地跟工头儿管事们白活,我可是实打实一直在干活儿!你就不能叫我歇歇?我这也不能算懒吧,你看我这几天干的活儿,我就算个顶个的勤快人了……”   毛哥叹道:“你说我站那里白活,我若是不能帮汪头儿他们排班算账,他们能叫我在那里站着么!你只看我轻省了,怎么就不想想我是怎么轻省的。道理你都明白了,越是你觉着累的时候,也正是别人也觉着累的时候,这时候才是分高下的时候!”   良子咂咂嘴:“唉,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就是有时候吧,真的就提不起劲儿来。尤其是你也没说我,我那么歇个一两天,觉着简直太舒坦了!这一舒坦,我就想一直舒坦下去。再叫我聚起之前那股心气儿来,我没地方找去了……等再多歇一两天,更觉得其实那学堂上不上两可,且之前上的也快想不起来了,索性还是这么着算了……”   良子见毛哥不说话,赶紧叹气道:“我也晓得这样不大好,但是真的累啊,累得我都没力气学了……”说了大概也觉着不太好意思,咧着嘴嘿嘿乐起来。   毛哥便道:“这做事情就是这样,难的时候你撑住,多往前走一步,等你迈过了一个坎儿,就上了个台阶了,就没那么容易往后退了。最怕你还没上台阶,就往后滚,一不小心就滚到底下去了。   “我说日子不容易,不是哄你的。你这一天一天的‘舒坦’,往后只能看着旁人越来越‘轻省’,自己就只能抱着那么点小‘舒坦’过下去,整个日子又能改变多少呢?咱们往后过日子的‘真轻省’,是得攒大力气,往上过几个台阶,翻过一个平台才能到的。你这眼前一时一刻的小‘舒坦’,跟那‘真轻省’比比,你自己看看怎么合适。”   良子只好讨饶:“好,好,是我错了,我往后不逃课了还不成嘛?我看你读了书去当先生挺好,学生们多半都得被你教好了,实在教不好的也得被你烦死,总之都得安宁……”   毛哥给了他一拳,俩人这就又恢复了白天干活晚上读书的作息。 第360章 亏死了   遇仙会上有专门领衣裳料子的棚子,里头都是按着大概的号子裁好的衣料,并若干熟棉,够一身棉袄棉裤的。年年都有,许多做善事的或者捐钱或者捐衣料棉花,都归在里头帮扶贫者。   今年织绒行直接拉了三船乱絮绵过去,还留了几个人帮着拾掇。有管事的便笑道:“咱们县里真是越来越了不得,这都捐上丝绵了。”   毛哥他们去的时候,也过去看了一回,果子看了便道:“从前府城里怎么没有这样的呢?”他们小时候挨了不少冻,若是那时候有这样地方就好了。   不过毛哥几个并没有过去领,良子叫他去,毛哥道:“我们都有过冬的衣裳了,那些叫真的缺着的人领了才好。”他想着这虽是做善事,众人拾柴火焰高,可毕竟是有数的。自家几个如今的衣裳已经足够过冬了,白领它做什么。   有他这样的,也有另外路子的。   听说有个外乡人,三天换了三个棚子排,前后领了四五套衣裳,后来一个管事的实在忍不住了,问他道:“大兄弟,你家里到底多少人口?若是他们自己不便来,只留下地脚尺寸,这里完事了我们还会按着名录挨家挨户送去的。也省得你这一趟趟的跑了。”   这位才晓得原来自己的所为都一早落在旁人眼睛里了,先还当自己机灵,钻了这地方的空子捡了大便宜呢。   虽是红着脸走了,不过几身料子却是实实在在的,转身往后头不知情的人群中一钻,还跟没事人一样。   这头就有人不乐意了:“就这样的人,活该冻死的,帮他们做什么!”   管事的笑叹:“一码归一码,这个人不好,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对,说不上‘他们’二字。许多人家都是一年忙到头的,实在是时运不济,该帮还得帮。”   另一个道:“真是不明白了,就为了这么点好处,连脸都不要了,图什么!”   生气的那个鼻子里哼一声道:“这样的人晓得什么脸不脸的?好处比什么都要紧。只要有东西有钱能到手,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天生的龟奴王八料子!”   管事的叹道:“作孽,作孽。得了几身衣裳,叫人这么骂。”   那生气的也笑了,又道:“不骂不成!这样的事情不敞开了骂,只怕往后还有人跟着学呢!”   一时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一边上手裁料子分棉花,一边各自理论着。不过不管他们觉着这么着是对还是不对,这世上总是少不了这样的人的。   官租坊里就刚出了一起。   这官租坊里都是租的床,净房都是几处合用一间的。到了秋冬天,午后又有专门的大锅烧水,花两三文钱买一大桶,足够畅快洗个澡的。   坊里住的许多码头上找生活的人,一年到头只要上工就没有不流汗的。幸好有这么个大水公灶,比寻常人家自己烧水还便当。   男女有别,洗浴的屋子也有两间。这日下晌太阳正暖和时候,就有人端着盆子带了衣裳去净房要热水洗澡。   不知怎么的忽然吵闹起来,没一会儿,两个大娘把一个精瘦汉子反扭了胳膊押到前头管坊务那里,骂道:“这臭不要脸的在净房后墙的气窗上往里头瞧!快把他绑了石头沉河里去!”   那汉子被抓住动弹不得,嘴里还嚷嚷:“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们他娘的冤枉我!”   说话的大娘朝着他浓浓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小杂种!方才还是叫我们撤了垫脚凳,没法子摔下来才叫我们摁住的!先前就有几回,只是叫你给跑了!今儿还说没看,方才跟吊死鬼似的挂墙上的又是哪个?!有爹生没娘教的东西,下作行子,还敢抵赖!一会儿叫这些媳妇们的男人回来看看,今儿就看你怎么死!”   那汉子赶紧求坊务的几个管事:“大爷,大叔!我真没看啊!我、我就是……我是听人说那个什么……我就、我真没看着什么啊!大爷!救救我,放了我吧,求你们了……”   管事们先叫他们都别吵了,再一细问。   这位还真没什么可抵赖的。因是净房,离别的屋子都远着些,边上就是河,房子后头就是树。这位不知道怎么起的念头,偷偷弄了张破凳,又垫了几块石头,扒着净房后墙就上去了。   这净房只有前头一个门,进里面就是一套间,外头是洗脸的地方,里头才是洗浴所在。这浴房的后墙上最高的地方,开着一排气窗,为着通风换气使的。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正扒在气窗那边,等回头,底下连凳子带石头都叫人给踹掉了。他还不肯下来,是被人拿竹竿捅下来的。一跤跌地上,刚好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娘给摁住了。吃了几拳几脚,才被拎到了这里。   管事的问他:“你说你是听人说的,听人说的什么?”   这位也不禁吓,三两句把另外俩小子给招出来了。管事的这边叫人去寻了人来对质,另一边又直接遣人去衙门了。   结果三个人当天就被带走了,打了一顿板子赶出来,官租坊也别想住了,他们的那点家当也早叫人给扔出了房,没人愿意同这样的人一处住。坊务那里倒是把他们的租钱照规矩退了他们,只是这点钱如今想要在德源城里寻地方住可就难了。   何况天越来越冷,棚户林那边因为说库房不够用,正准备拆掉撸平了开春盖房子,他们就算想凑合,也没放给他们凑合。   毛哥几个是过了几日才听说这件事的。   良子目瞪口呆:“这家伙,要是在我们村里,准定被一顿打死了,哪里还能由着他们走!”一会儿又道,“这都是怎么想的。要是洗澡是是他娘他妹他媳妇闺女呢?嗯,幸好赶跑了!”   之后每每果子要去洗浴,毛哥都默不作声地拿根竹竿去后头树下对着水面一待,瞧着好像在钓鱼。只有良子知道他手里那根钓竿是中间能拆开的,一拉开就是一根“齐眉短棍”,配上这整天扛活儿练出来的手劲儿,要真有不开眼的叫他们兄弟撞上了,那绝对抽个半死。   等这场风波过去,眼看着也快进腊月了。   这日忽然一群人拉着车来了官租坊,又跟坊务那边要起住家的名册来。   细问了却是码头上的商行和力气坊的东家们一起凑了银钱,来给官租坊里头的人送年货来了。官租坊里住的人,七八成都在这附近找的生活。男人一多半在码头上扛活儿,女人也不少在这里做打扫收拾的零碎活计。   遇仙会的时候去领东西的人都要问一句住地,许多外乡人觉着那不是自己该得的东西,怕去领时挨话就都没去。这边码头的买卖人一商议,这边多半都是给自家做活儿的,那就这边的人凑一凑给帮补一把。   毕竟但凡家里有力的,也早往城里头租房买房去了,也好一家团圆。这里都是女人们合住一个屋,男人们合住一个屋的。都是四五个人的屋子,能刚好自家人凑齐一间房的是少数。更何况还有些小孩儿都没租床位,晚上就跟爹或者娘挤一床睡了。   坊务名册上都是齐全的人数,不管租没租床位,要在里头住的都得登记。这边拿了名册,就开始摆开阵势分东西。大人小孩都是一人一身厚袄子的料子,并一双鞋料,大人另有一人一包米一包炭,这个小娃儿们就没有了。   但看一份的东西或者不多,可这是满租坊人人都有的,归总了也挺不少了。   许多人还在做活儿,屋里都没人的。就按着房间号一摞摞归扎好了都存在了坊务处,等下晌回来再来领。   良子同毛哥一回来,见到床头又堆着些衣裳料子,便问起来,果子便道:“我们从书楼回来的时候,门口的爷爷给的。说是今天有人送来的,这里住着的人人都有。大人有衣裳鞋、还有米和炭,小孩子有衣裳和鞋。”   良子就笑道:“瞧瞧,那天让你们领还不领,这下人家直接给送家来了!”   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是码头上的买卖人特意送去的,毛哥忍不住又生感慨。   可事情还没完。   过了两日,衙门里官行又往官租坊送东西去了。官行来的主管说了,这官租坊里住的多半都不是德源县本地人,不过一直以来都在德源县里头做活儿,大家生活不易,衙门年底过来看看,也表表对他们给县里做大半年生活的谢意。给的东西是被胎和炭,都是为着防寒取暖用的。   被胎分三等,两斤的、三斤的和五斤的。十岁以下小孩儿都是一人一床两斤的,十五岁以下的三斤的,大人们都是五斤的。眼看着都是新棉花做的棉胎,这官租坊里住着这许多人,光这一起得多少棉花,多少银钱?   毛哥觉着这德源县的衙门也好、买卖人也好,到了年底大概是要把这一年挣的一半钱撒出去才高兴了。   良子想的却跟别人不一样,他嘬着牙花子道:“等我算算啊。这就是一身衣裳一双鞋,两包炭,一包米,还有一床新被子!瞧瞧,基本上就算从前什么也置办不起,这下也很能过冬了,自己只要能混上个饱肚就成了!”   又看看毛哥,那句“日子不是挺好过么”就没敢说出口。   拐了个弯子替别人叹上了:“你说那几个扒窗户的下作胚子,这会儿还不晓得在哪里受冻呢!就那么一下子,瞧瞧,这些东西就都同他们没干系了。好好的日子,过不上了!啧啧,油脂蒙了心,做那等下作事去,可不是倒霉催的么!”   他不知道,那三个被赶了出去的“下作胚”,刚凑了钱在城里租了一间屋子住,也正说起当日的事情,打头那个还赌咒发誓地骂:“他娘的!那里头水汽腾腾,白茫茫一片,老子真是啥也没看着啊!白捱那帮老娘们一顿胖揍!他娘的!”   另一个也跟着骂:“真他娘的冤枉!我那回也没瞧见什么,好好的被打这一顿板子,真是冤枉鬼叫的事儿!”   这世上要有鬼,听了这话才觉着自己真是“冤枉鬼”呢…… 第361章 腊月忙   转眼进了腊月,有近边村里过来做活儿的,大多赶在腊八前就回去了。可腊月里还有官集和年集呢,这城里正热闹的时候,哪儿哪儿都缺人手,这下好了,许多家里都是老板老板娘齐上阵,还是忙不过来。   连障底村来做工的人里头,也有几个想尽早回去的。常量却没准许,他道:“我们现在刚接了一个棚户林拆除的活计,一个官集上打杂的活计,这都是打衙门里来的,怎么好说走就走。”   就有人道:“哪有腊月里还不着家的。老话说,‘讨饭都赶年里回’呢……”   常量就道:“要是打算讨饭的,什么时候都能回去。”   这下没人说话了,常量怕不解开他们这心结,到时候好事反成了坏事,便道:“这老规矩是‘老’规矩了,那是从前那时候兴起来的东西。现在情势都变了,难道还一直依着才成?话说回来,这老规矩出来之前呢?随便想想,这有规矩的年月总没有‘没规矩’的年月长吧?那当日这‘老’规矩还是‘新’规矩的时候,又怎么改的那时候的俗例?是不是?话都得两头想!   “再说了,咱们能这么顺当做活儿到如今,靠的什么?还不是靠咱们勤谨老实,没那么些幺蛾子!不说别的,只说这管饭管住的一条,别处零碎干活的能不能有?要是咱们也得寻地方住去,那借来的老先生家的院子还能给娃儿们住么?更别说饭食又是一笔耗费!是不是?得了好处,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数!别好日子过两天就觉得都是该当的了,什么什么由着性子来,说白了咱们这活儿谁不能干?   “如今各处都缺人手的时候,咱们不言声,踏实把活儿做下来了。衙门里头的人心里能没点数?他们也念着咱们的好。看旁人都赶着回家过年去了,咱们卖力干活儿没别的话,你换了是管事的,你心里怎么想?是不是?这好口碑、人情都是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要是你现在说你急着要回家过年去,不干了,那也成。人家明年有什么活儿就另外找人干了,是不是?谁也没规定非咱们不可啊!”   叫他长篇大论一通说,底下都没声儿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汉子道:“里长的话有理。前两天还有工头儿找托冯管事的人情,想揽活计呢。要是咱们不干,爱干的人多的是!再说这过年哪有打腊八开始论的,怎么都得二十三祭灶才算日子口儿吧?咱们又不远,二十三早上走都能赶上下晌打年糕,可急什么的!”   又有一个道:“要是到时候没这样的大活儿了,都要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寻活计去,我可不成,我不会跟人谈工钱。”   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没人再提要回去的话。   常量还特地跑去老司长家院子,怕那几个嫂子急着要回去。结果人家根本没这打算。   头一个是因为孩子们还要上学,那官学堂还上课呢,总没有说为了要回家吃腊八粥,这学就不上了的道理。   再一个现在城里头缺人缺的厉害,三位嫂子也都另外接了些活儿做,——在家里纺线。这价钱又比前阵子高了截子,如今她们都是轮流的,每天一个人主管各样家务事,第二天再轮换。就为了能腾出功夫多挣点银子。   至于娃儿们,上午上完了课,下晌各有各的去处。   里头一部分由大孩子带着去学堂边的书楼里呆着,爱读书读书,爱抄书抄书。常量特地去跟书楼的管事们打过招呼了,那群娃儿是不许单个进出的。只要一进去,想要自己拿个书牌出来登记了就走,没门。   这么几回,有几个不爱看书又没那耐性抄书的就索性也跟着老实回家了。回家里这些,下晌也没什么能玩闹的时候。常量不晓得哪里接了个折点心纸包的活计来。不想去看书抄书的,下晌就在家干这个。   有偷懒耍滑啥也不想干就想玩儿的,常量就道:“你们来这里不是白来的,在家你们就能什么都不干光顾着玩儿了?看到没?你爹白天黑夜地卖力气干活儿,为了给你们挣口饭吃。你娘一个人在家要管着鸡鸭猪羊还要管着田地里,又为的谁?你要么在这里好生读书涨本事,实在不喜欢,也不能白呆着。不做活计的人没饭吃,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规矩!”   连障底村向来穷,这些孩子们在家里自然也要帮着打猪草放鸭子的,哪有白呆着玩儿的道理。   这下叫里长一通训,便不敢再使性子,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些孩子们每天折的纸袋都有数的,都给他们记着。回头领了钱来,也是一人一个竹筒存里头。到时候都交给他们爹妈去,爹娘们自然没有“独吞”的道理,多少都会还他们一些。他们在村里呆着的时候何曾手里有过这么些现钱?   在这里,偶尔看娃的婶子们会把挑糖担子的叫进来,什么棍儿糖、扯糖、叮叮糖、老姜糖,都能买些尝尝。这么一来,自然做活儿也更卖力气些。   在书楼抄书的也一样,都是记数的,钱落不到自己手里,先都交给他们爹娘再做道理。   不过坚持下来在那里读书抄书的实在没几个,后来大多都跑来家里了。一则喜欢读书的孩子实在不多,二来抄书来钱可没有折盒子多。   虽常量特地抽了空给他们讲了好几回读书的长远用处的话,能听进去的也没几个,他也只能做到这样。毕竟还有不少家里爹娘就更愿意孩子折纸袋而不是去书楼,要是能够的话,甚至连读书都最好不用去了。   衙门里也正在忙官集的事情,想当年灵素就在集上花极少的钱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种子。拿去种了,大概也只种出来一半,有些连芽都没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今年灵素决定要带湖儿和岭儿一块儿去逛逛,凡事问问他们,只怕能省不少心。——这娘当得可真自在。   想要打听今年会有什么稀奇作物,灵素就先问起方伯丰来。   结果方伯丰摇头道:“今年跟从前全不一样了,如今我们都在帮着百杂行整理品类单子。知县大人的意思,官集开始前要先把这个贴出去,叫人先晓得晓得里头都卖什么。”   灵素听了便笑:“怎么的?怕到时候买卖不好?今年官行不是也去遇仙会上行善了么,神仙应该会保佑他们的买卖吧?”   方伯丰跟着笑:“知县大人说了,所谓自助者天助,为着能把今年神仙的保佑尽量用起来,咱们自己得先把功夫做足喽!从前年集都是看腊前集上都缺些什么东西,看能不能通过官行调一些过来,还有官行今年一年公务来往后库里剩下的东西,定个低点儿的价格就卖出去了。再有就是珍品集那一块的事情。   “今年不一样了。早入冬开始,百杂行就接了知县大人的令,算着日子和行程,跟来得及发货的州县官行联络起来。因各年各处都会有丰欠,像今年的山核桃就是大年,前年就是小年。这大年的时候东西又好又便宜,小年的时候价儿就落不下来了。   “大人的意思,叫官行把各处今年刚好是大年的东西都登录了,再商议看哪些要订货的,订多少合适。这可就杂了,真是什么都有。还有一家说今年他们开两座山,柴炭有的多……也有麻丝、黑糖、干姜和什么颜料的,真是各色各样。   “大人看了下,从官账上划了一大笔钱下去,登记的东西里头八成都大量采买了。百杂行的人有苦无处诉,这不,我们都分人过去帮忙去了。东西是真便宜,不过这人家官行里头都剩下的东西,可见别的官行也不要的,咱们都给弄了来可怎么办?把他们给愁的!”   灵素笑道:“官行里没人要,老百姓未必不要。官集是给老百姓买东西的,弄来官集里自然是要卖给大家的。”   方伯丰点头:“大人的意思是,许多新鲜的事情都得去试,很多时候试个一两遍也不一定就成了。现在趁那些东西都便宜,官行出面低价买了,再低价卖给老百姓。百人百心,或者里头就有人能拿这个便宜材料试出什么好东西来。   “现在价格低,他错几次也没事儿,就算最后不成也不伤筋动骨的。可若是成了,那往后不是又一个营生?县里又多一样可卖的东西?大人说,这材料总没有加工过的东西值钱。要往这上头使劲才对。”   灵素不以为意,湖儿却在一旁点头:“有道理,是这回事儿。且越是旁人琢磨不出来是什么道理的越能卖得贵,便是材料是极便宜的,人工也不贵的,都不打紧。太有道理了!我要再琢磨琢磨去……”   方伯丰看着施施然走开的儿子,心里想着:“幸好你是我儿子,你要投到知县大人家里,这天下还能有消停的时候么?”   岭儿倒实在:“有没有哪里捉到许多鹿,许多羊,吃都吃不完的?”   看着她晶亮一双眼睛,方伯丰也不忍直说,只好道:“眼前还没听说,我到时候再打听打听去。”   岭儿点头:“爹爹可得抓紧了,一到春天就啥也不让捉了。草儿刚长出嫩叶来,它们又要去吃吃吃了!”   灵素心说,所以你才要赶在它们前头先吃它们呐?也是好打算。   湖儿不知道琢磨了什么东西,接下来几天得空就往书楼里去,闹得燕先生都稀奇:“书楼里还要你去管事的?”   湖儿道:“不是,我等个朋友。”   燕先生听了直笑,后来细问一回,晓得是个年轻后生,叹道:“也是,我们竟都没替你想到这个过,可是难为你了!”   小孩子都喜欢跟大一些的孩子玩。可湖儿太特别了,叫他跟谁玩儿呢?小书塾里头比他大的那些,学堂里大小不一的那些,都没法跟他玩到一块儿去。随着他读书日多,连跟自己妹妹都没法一块儿玩了,——大家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   另外还有谁呢?就剩师公、师爹、燕爷爷和他爹娘了……   这回好容易叫他碰上一个也喜欢机关消息的人,还是个大哥哥,——当然了,他是从来不这么叫的,因为在他心里,他们俩是朋友,是同学,可不是哥哥弟弟的意思。总之能有个人一块儿玩了,自然积极。   他们两个如今正琢磨的就是上回那个戏台子上落下箱子来的机关,毛哥是想要用在货物的装卸上,湖儿则无所谓用在哪里,他是对里头的道理有兴趣。现在他又想通了其中一个关节,就很想等自家那位朋友过来细聊聊。   奈何他那位朋友,因为许多人回去了,短了人手,正没日没夜的干活,哪里还能得空去书楼里啊! 第362章 半吊子   小朋友等不及了,幸好他的大朋友还有个“起居有常”的好处,这日恰逢他爹又要给人去上晚课,他就跟着去了。果然见毛哥老老实实在那里上课,另外一个老同他在一处的却没见着。   中间歇息的时候湖儿就过去找毛哥说话了。   把自己这阵子整理的一沓子纸拿出来,唰唰翻着开始小声嘀咕给毛哥听。这样儿颇有他爹当年抱一抱文书,问得县太爷无处可逃的气势。   可毛哥今年刚学的算术,这算盘刚能把加减使顺溜还算这一班人里头的佼佼者了,这乘除刚学了一半,哪里能看懂他的那些东西?   湖儿无奈了:“你们这里教的有点慢。”   毛哥老实道:“也不是这么说,要再教快了,我们也学不过来。”   湖儿只好先把那堆纸往毛哥跟前一推:“那你先琢磨着瞧吧。”毕竟他好容易弄出来的东西,没个人一块儿看看可就太没意思了。   毛哥只好接过去,还跟他道:“等我都看明白指不定什么年月了……”   湖儿道:“那些数和算法就是里头的道理,不过你不是想要造一个么,那大概用不着那么仔细。大概意思能明白,晓得要考虑哪几样东西就成了。”   这么的,毛哥去上了一回课,得了半本“天书”。   湖儿回头又拿给燕先生瞧了,燕先生看了叹道:“你这路子我还真没见过。这数术上的东西,世上本是没有的。世上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圆没有,有个正方的没有?有个长出来的一二三没有?都没有。原是人从世务里提炼出来的东西。所以这数术就是归数术一路的。可你这里却是要用到实际做东西上了,这里头就含着另一回事了。”   湖儿道:“既然是世务里来的数,那我往后就学学怎么用数去解释这世上的事情。”——省得她娘老说“这世上太没道理了”的话。   燕先生笑道:“好,且看看你能做出些什么学问来。”   又说毛哥也是个心实的。他见识了湖儿的能耐,很长时间都疑心这正经会读书的孩子都这样厉害的?后来见同自己一同读书的里头并没有这样的人,可见那孩子是个异类。大约就是传说中的神童、天才吧。   想想自己,真是天赋不如人,出身不如人,样样不如人。这样的底子,还想要从本来就在底下的日子往高处攀爬,除了更下苦功花心思,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毕竟自己除了这百十几斤也没旁的能倚靠的。   可也是奇怪了,那小孩子还挺乐意跟自己这个笨人打交道。且那娃儿虽绝顶聪明,却从来没见鄙薄他人的言行,顶多就是不喜欢叫人。不跟他妹子似的,一口一个大哥哥,把良子叫得颠颠给她排队买肉串去。   毛哥不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好的性子,他要是这样的心性也走不到今天了。因此,这聪明人愿意同你打交道,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就算底子不如人,能跟人学上一两成的本事,那搁自己身上也绝对跟翻了几番一样了。   所以这毛哥对湖儿,是不把他当小孩儿的。俩人说话都是满嘴你啊我啊的,基本上就算平辈论交,且真往根上说,毛哥还有两分吧湖儿当先生看的意思。这个就难得了,就跟那回跟着姚瓦匠来给他们家里砌火坑的汉子一样,多半大人是不惜的听小孩儿的话的。就算偶尔被驳住了,那也很该端起架子叫他一边玩儿去,万不能认这个输。   湖儿也觉出这一点来了,所以他乐意同毛哥一块儿玩。   这回的事情本是毛哥自己弄出来的,那天那个戏文上的箱子起落,叫他看得出了神。因为他一直在琢磨有没有能装卸东西省力点的法子。他们上课的课本上,许多农具都有改进的,可以更轻便省力。怎么这装卸的上头就没有呢?   不过想想也是。这农是立国之本。民以食为天,这吃饭是最要紧的事儿,历朝历代都最看重的。自然往这个上头花力气也多,用的人多出的新主意也多,才能如此。   而他们这些装卸的呢,算个什么!朝廷官府哪里会专门为这么些人考虑呢?   既然如此,那他只好自力更生了。   他看那个箱子落下来又回上去,原是个“神仙手段”的意思,——寻常东西落下来了哪里还能凭空回去呢?!不过既然是戏文,自然都是假的,并没有什么神仙,所以他这个东西,背后肯定是个人能用的机关。   这机关若是能改一改,用到装卸上可多好?   一头往这边岸上一立,一头往船头一扎,这货就直接滑到岸边了,这边人只要管给抬上车就成。或者更厉害一点,叫它直接落车上!这可就省了大力气了!   结果他在书楼里琢磨的时候,又被湖儿看见了。湖儿见了技痒,哪能不掺和掺和。这么的,俩人就开始琢磨这个事儿。那时候他每天中午午歇的那一点时间,都赶着往书楼里去,就是为了同湖儿说这个。   中间有两处他们一直琢磨不过来,这回是湖儿忽然想通了,才来找的他。   只是湖儿一想就把事情想深了,他以为的“明白”,在旁人看来可就太“难明白”了。   好在事情是两个人一块儿琢磨到现在的,虽则里头的算式毛哥看不明白,不过他能看懂这些算式大概在考虑什么东西。比如两边立杆牢不牢靠,那滑索能承多少分量,要走滑索的货物的重量和大小又该如何,等等琐碎事情。   他一边看一边琢磨,一边就随手画图。   过了两天,他觉着这东西有眉目了,几乎能做出来,心里就跟几百只耗子乱爬似的想找地方试试。   可是良子已经回家去了,他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现成的帮手。小朋友倒是有能耐,可帮着竖杆子打桩子的肯定不成啊。且这东西只是个主意,还得有那么些材料和家伙什呢!再加上现在人少,他们这样不走的,几乎天天都是满负荷地干活儿,哪里得空到街上寻东西去。   可他又觉着现在实在是最好的试用这玩意的时候。一则人少货多,有了这东西能快上许多;二来现在许多船都等着卸货,管事们没那么些空在那里一直等着,就都用的包船的法子。一船货什么时辰前卸完,就给多少工钱。要是能把这东西做出来,那不是太好赚钱了?!   正没个抓挠,这日上晚课的时候,姚瓦匠又跟着杏妮儿一起来上课了。他这阵子忙着给各家修火炕,晚上点着灯也一样干活儿,已经有日子没来了。   毛哥眼前一亮,——这不是现成的人选么!   这下课歇的时候轮着他拿一沓纸给人嘀咕去了。姚瓦匠是会泥水活儿的,对这些造东西盖东西的天生就熟。他是想不明白里头的什么数术道理,不过大概要做个什么东西他是听明白了。   俩人就商议起来,最麻烦的是中间的滑索,这个得足够牢固才成,还得够光滑,要不然恐怕不容易滑动。还有两边桩子的高低……   结果连杏妮儿都过来一块儿说上了。   没过两天,姚瓦匠就带着杏妮儿一块儿去码头馆子找陶丽芬,却是问起用竹篾拧长索的事情。陶丽芬费了半天劲才听懂他们说的东西,皱着眉头道:“要是都用篾青拧起来的话,应该是成的……”   姚瓦匠问:“那大概要多长时间能做得?”   陶丽芬笑道:“这哪儿说得明白?得看你们要多粗多长的,还得找得到竹子才成呐。”   这个长索就够着船位跟岸上就成,并没有多长,这个数毛哥最清楚的,都已经告诉姚瓦匠了。   姚瓦匠又道:“竹子下晌我们就能给你运过来,只看大概要多少竹子。”   陶丽芬摇头:“这是什么忙慌活儿!要这么的话,大概两天时间也足够了。又不是做篮,不过是劈竹子刮篾片费点事儿。”   杏妮儿自告奋勇:“陶婶子我给你打下手!”   要说姚瓦匠怎么这么着紧这事儿呢,一者他同毛哥相熟,晓得这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孩子,且昨天听他说了现在的情势,要是能成了,确实是个好营生。   再者他听说这里头有湖儿的事情,他们能在这里落脚,不管是最开始教杏妮儿打络子还是后来给他出主意打鱼,包括现在杏妮儿做的各样鱼干鱼食,都是从灵素那里得的好处。   在他看来,这实在是报不过来的大恩。是以从前一说修烤窑,他什么事儿也扔下了先给灵素家修去。更别说后来自己这干了多少年的老行当,居然还受那小娃儿指点了。他的那些窍门,只一听就晓得合理,只是自己向来依着老例做的从来没想过罢了。   这么一件事情如今求到他跟前了,他能不使劲?   陶丽芬倒也仗义,半句推脱的也没有,两天时间,趁空真拧出来一条胳膊粗细的光溜竹索。那边姚瓦匠已经把剩余的几样东西预备好了。   这天天还没亮,毛哥就先起了床,匆匆喝了碗焐在炭炉上的热粥,就奔城根村去了。   也不用下水,现在平地上试试,反正道理是一样的。俩人一起动手,打桩子系索上滑条,来回试了几下,还真成!   照着湖儿捋出来的机关图,这锁得是精钢的,上头滑条得另有一个溜壳子,这样才滑得快。不过现在哪里寻精钢去,还得这么老些,更别说寻人做轮子了,不管是木头的还是铜的,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到不了手。   可眼前的买卖最多还有多半个月的热闹,实在等不得了,就先弄个这样的半成品试试。   不过这么一来,这运的货物就得有讲究了,太金贵太重的都不成。怕有什么闪失,钱没挣上,倒先赔个底儿掉。   试过之后,当天毛哥就把这副“机关”用上了。且他还发现了一个,因他们的索做得富余了些,因此只要中间有空档,那船都不用非到船位不可。离远着些也没关系,只要抛定了锚就成。   试了半天,接下来他就专接那些东西轻个头大的货物装卸。这些东西叫人背还挺烦人的,你要用捆索多捆几包吧,这上扎和解开都耽误功夫;你要不捆吧,一趟最多就运俩,虽不重,可个头大啊,铺板就那么宽,太多了容易掉。   可若是用他这套滑索可就容易多了,一行来的,那头高这头低,东西轻轻松松就过来了,这边只要从夹子上取下来抡车上就行;另一行去的,这头高那头底,把空了的滑条挪到这边,就又滑到那头去了。   也不用别的人,只他同姚瓦匠两个人做对手就成了。   那些工头见他弄出这东西来也觉着稀奇,不过那些贵重的东西他做不来,就干些货轻体大的装卸,现在正都是干不过来的时候,倒不算很扰他们买卖,也没人去多管他。   虽是只算“捡虾米”的,搁不住他快啊,半个月下来,他同姚瓦匠两个足赚了快二十两!毛哥一定要平分,姚瓦匠却不肯,最后只肯拿五两,还说自己拿得太多了,毕竟没出什么力气。   他们还想分陶丽芬一些,陶丽芬笑道:“得了,拧根竹索能值什么,是你们的主意值钱。这里头可没我什么事儿!”她死活不要,那两个也没法子,只好郑重又谢了一回。   毛哥想起这主意的根子来,抽空去小书楼找湖儿,湖儿哪里会在意银钱的事情,听说弄了个半成的就使上了,笑着问道:“你这活儿还能干多久?忙不忙?”   毛哥道:“大概也就这几天,后头等着卸货的没那么多了,我再这么弄就成抢人家买卖了,怕不好。”   湖儿点点头:“那好,等你忙完了赶紧过来寻我来,我还有个好玩的东西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勉强恢复早上一章,中午一章的节奏,看能坚持多久吧。   谢谢支持! 第363章 人赶人   毛哥果然又做了几日,眼看快到小年,要装卸货的船也没那么多了,见好就收,他把滑索往家里一扔,还老实去给汪头儿帮了两天忙。   这几日他在那里捡漏,也没忘了帮人调度船只顺序,都是顺嘴的事情。   等他干了两天,这日下晌干完活领了工钱要散的时候,汪头儿叫住了他,闲话了两句问道:“你那东西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毛哥实话实说道:“我哪有那能耐,是跟人学的。人家列出来的东西可好得很,我这个就是一半吊子,所以只能运点儿轻东西。”   汪头儿嘴里使劲嚼着一块香粽子,思忖了半日,才对毛哥道:“你那法子里头是不是挺多讲究?”   毛哥道:“要论起来是不少,高低快慢的,一不小心货下来太快就撞着了。还得当心个轻重和货船定锚的事情。”   汪头儿见毛哥什么也不瞒他,才笑道:“你这法子挺巧,估摸回头他们就都得学起来了。要果然结实有用,往后就可省许多人力。”说着话又看着毛哥道,“你这小子脑瓜是真好使,你放心,再怎么着,你来我这儿,准保有你的饭吃!”又道,“你那个溜索的诀窍可别随便教人。过了年你就带了那东西跟我这里一块儿干,你放心,我绝亏不了你!”说着话用力拍拍毛哥的肩膀,笑笑顾自己去了。   这里毛哥怔愣了一会儿,才一步步往家走去。   第二天他就没去码头干活儿了,一早就去了书楼,果然没多会儿湖儿就来了,见他在,挺高兴,就直接过来说话。   毛哥心里还想着昨日汪头儿的那些话,有些心神不宁的。   湖儿正想要好好说一回自己的新发现,却发觉自己这个“大朋友”心不在焉的,便问道:“你琢磨什么呢?”   毛哥有心不说,不过人家都问了,便把自己这阵子用俩人“合谋”的滑索装卸东西挣了银钱,和昨天汪头儿给他说的话都告诉了湖儿,叹道:“现在看来,我这东西倒是给人省了力气,可也砸了人家的饭碗。大家都是一处干这个的,明年他们一来,结果活儿却少了,那可怎么好?!”   湖儿却道:“这……难道有能省力气的东西偏不用,就叫人一直用费力的法子干活,才算都好?这世上又不是就一个装卸的活计,这边要的人少了,那就干别的去啊。明年棚户林那里要盖库房呢,不是又要许多人?   “再说了,这不就跟人两个脚走路一样么?总是有一前一后的,最后论起来不都是往前走了么!比方说我们这里今年用了新稻种,一样的地上产的米多了,比着别的没用上新种子的人家来说,他们就吃亏了。可因为他们见着我们这个好了,所以他们也会改种这高产的粮种,最后就是大家的产量都高了。   “我爹我娘说了,这世上,能叫一块地里一季多长出粮食来,叫一个人一天能不费力地干更多的活儿的,都是好主意。咱们这个又省了力气,又加快了速度,怎么不好了?挺好的呀!”   毛哥听了叹道:“这最后的结果是没错,只是这中间的日子恐怕有的就不好过了……”   可湖儿毕竟才那么点大,他是阵灵时候在梦里留了灵念,现在还常能“忆起”一些,所以对数理规则上的东西似有天赋。可他来人间才几年,加上家里大人也不是擅长人事的,这些东西他哪里想得明白。方才那番话,他已经“竭尽所能”了。   毛哥晓得事已至此,就算自己那滑索再也不拿出来用,开春的时候也绝对会有人仿制了。单个做工的琢磨起来或者不容易,那些力气坊里头那么些人,这样东西他们拿了去,包船装卸,少雇人多赚钱,不是再好没有的?岂会轻易放过。   “我也是只想着这东西能用起来,能省力,能赚钱,却没想到后头的事儿。果然是心里都装了钱的时候就容易‘利令智昏’了。唉,先生说得一点都没错啊……”   湖儿见他还在那里发愁,就安静在边上坐着,也没急着说自己那“有趣的事儿”。   岭儿从另一边过来了,见毛哥在,还问道:“还有一个大哥哥呢?”   湖儿道:“那位回家过年去了。”   岭儿“哦”了一声,在他们俩边上坐了,见他们没说话,就问自家哥哥:“你们玩的什么?”   她当这是“木头人”还是什么的,要不俩人对坐着怎么不说话呢!   湖儿道:“哪有在书楼里玩这个的!你一下子绷不住又要大笑起来,爹说了书楼里不许大声大笑的。”见岭儿不言语了,便把毛哥方才的烦心事说给了自家妹子听。   结果岭儿却伸手拍拍毛哥道:“山上的兔子、羊、鹿,等着兽儿来抓的时候,都是撒开蹄子跑的!那跑得快的跑掉了,跑的慢的自然就被吃了。从来也没见哪个跑的快的会停下来等那些跑的慢的。难道要说那些跑得慢的是被跑的快的害死的吗?   “人也是一样的不是?做买卖的为什么要挣钱呢?还挣得越多越好,能卖一两银子的绝对不能卖九百钱!也没见他们为掏钱买东西的人想想,替他们省点花费呀?我哥读书就是比别人快,那也不能把他打晕了叫他别学吧?人活着就是这么人赶人的,其实同林子里一样,能跑的时候先顾着自己跑起来吧,等果然有那么大能耐能替那么些人着想了,再做旁的计较也不迟!”   一席话把毛哥说得一愣一愣的,稀里糊涂道了谢,虽没能立时明白,却也不沉溺眼前心绪了。定定心开始同湖儿说起他那个新主意来。   回去路上湖儿问岭儿:“你方才的话哪里听来的?这么些比方!”   岭儿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湖儿道:“要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这么些比方里头怎么一点吃的都没有提到?不太对啊。”   岭儿嘿嘿笑道:“唔,那是七姨姨说娘的话。七姨姨说得还要多,我就记住了这么些,——七姨姨说的没错,林子里就是这样的!”   俩人回家把今儿这事情也说给爹娘听了,灵素听了简直心有戚戚,叹道:“上回就说了,这天下东西,大概只有改进农具是没有坏话的。反正这地里的活儿总要有人做,能叫他们轻省点,总是好事。可别的东西就说不太好了,你瞧着人家受累,可人家就挣的那份受累的钱。等你想法子给人家整轻省了,那边付钱的没准还就不乐意再付那么些了,你说这算帮了人还是害了人?这事儿啊,难着呢!”   方伯丰却道:“那孩子也是想太多了。这新东西哪里那么好推行,尤其他那里拿出来用的还是一个半吊子,更不成了。这百姓做事,常是因循守旧的,能不变动就不变动。若是那机关再稍稍复杂点,再有哪家用的时候出点岔子,得,八成都得缩回老路上去。   “再说了,这扛活儿难道就是个长久的营生?我们县里能有这么些货船往来,也只最近一年多的事情。等别的地方也能做出长绒料和菌生板来了,我们这里就没那么热闹了。人是活的,哪里就指着一处干到老了!他啊,大约是自己苦日子过多了,就容易替人多想,心善,同你们娘一样。”   事后证明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那溜索虽好用,也没有家家都用上这个。尤其是几个力气坊都预备了这东西,可许多商船都不乐意他们用这个,只说我都按着规矩付的钱,你弄这么个玩意来,万一给我撞坏了货可怎么办?是以挺长时间这人力同溜索都是混着用的,虽省了些功夫,倒也不至于一下子叫多少人失了饭碗。   尤其后来有一家在给人运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脱了钩,一箱子东西掉进了水里。轻是轻,可里头都是彩印的笺子,原是要运去灵都的,恨不得一张都得几钱银子。幸好救得及时,只底下几张湿了角,就这样,那一天的活儿也算白干了。从这往后,要用溜索运货的更谨慎了,自然这用场也窄了。   又说毛哥出来去姚瓦匠那里呆了半天,下晌回到了家里,小毛弟就急着窜上来告诉他一个消息:“学堂里要考试了!”   毛哥一愣:“好些人都回家去了,人都不齐,可怎么考呢?”   果子接了话道:“考试不是硬性规定人人要去的,只愿意去的就去。就明天,早上一场,晚上一场。哥你们晚上的课上肯定也会讲这个的。”   毛哥笑道:“那就都去考考看,你们应该不怕吧?”   果子同小毛弟笑道:“我们怕什么的!我们还是书楼里抄书抄得最多的呢!”   又说起来,才知道今天书楼里下午在归总这阵子抄书最多的人,小毛弟和果子自然名列前茅。他们俩可是书楼一开就去了的,后来开始抄书也是最开始就加入的一批。且他们几乎常年下午都在书楼里抄书,除了早些出来回家做饭去,基本没什么脱空的时候。   “书楼里的爷爷说,到时候还要给抄书最多的发奖呢!叫我们明天下晌一定要记得过去。”   毛哥笑道:“这个也有奖励?本来抄书就已经付了你们工钱了。”   果子道:“爷爷说是衙门官府给的奖励,所以今天算出来抄书最多的十个人明天一定要去,里头有今天没在的,也叫人寻家里通知一声去呢。”   毛哥便笑:“哎呀,这个我恐怕赶不上你们,但愿考试考得好的也有奖,那我还可以搏一搏。”   说得小毛弟和果子都笑起来,果子还道:“可惜良子哥先回去了,要不然他也能考一回。”   小毛弟捂着嘴乐道:“我看还是这样好,这样良子哥回来至少还能说一句‘要是我去了,那就……’,若真的一块儿去考了,那就没法这么说了!”   毛哥笑骂他:“你就知道损良子,他性子好,才不同你计较。换一个早跟你急了。”   等都躺下了,小孩儿两个心里惦记着明天早上的考试和下午的奖励,这一夜简直都睡不踏实。   毛哥则想了半夜的“人世上的事情”同“林子里的事情”,更坚定了“拔腿快跑”的决心。 第364章 诱饵   毛哥虽是晚上的课,却跟着果子他们一起去考的早上的考试。反正都一样的,正好他如今白天有空,就不用等到大晚上再一个人出来“赶考”了。   他虽算用功,到底没那么多精神能用在上头,许多题上头填空的时候,只模糊记得个意思,那原话如何的却想不起来了。还有就是提笔忘字。他没那么些功夫写字抄书,只能带在身边看看,后来迷上了机关消息的东西,连这个功夫都被占了,这一考就考出弱处来了。   好在还有个算术,那对他却是容易得很了,三两下做完,就先跑外头等着去了。   今天考试只考半个多时辰,学堂里就不管饭了,三个人回家吃饭去。   这天没太阳,阴冷冷的,寒风凛冽。幸好都是厚袄子,厚裤子,大棉鞋,加上刚考完试浑身发热,只顾着叽叽喳喳说方才的题目,倒没觉出多冷来。   毛哥看看那俩手舞足蹈说着话,鼻子却红彤彤的,便笑问道:“冷不冷?要不今儿我们在外头吃一顿得了。”   小毛弟笑道:“不冷啊。”又揪一把自己的衣襟道,“这还冷?从前才冷呢!”   果子也道:“还早呢,咱们回家去吃。炖个豆腐锅,又热乎又好吃。”   一路上走过去,南城许多人家窗前檐下都挂起了腌鸡咸肉,还有的人家灌了腊肠,被北风吹得干皱了皮,在这阴沉沉的天里像个长太阳,把周围那一小圈都照亮了似的。有一家大概爱吃酱货,那一根杆子下都垂着黑黢黢的块块,走近了才看清原是些酱鱼干和酱油肉。这酱想必极好的,隔着矮墙都闻着酱香味了。   小毛弟男娃子,对这些还不怎么在意,果子心细,看了就跟毛哥感慨:“哥,咱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屋子了,咱们也晾些咸肉酱肉,还有腌鸡,要吃了就拎进去切一块,放在芋头块、山药块上一蒸……”   “咻……”,却是小毛弟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把果子给逗乐了,那后头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毛哥却道:“明儿咱们就没什么事儿要忙了。明天小年,虽咱们在这里没有灶,请灶王爷咱们也得意思意思。还有接下来过年了,恐怕街上卖东西的人也少许多,什么鱼啊肉啊的,能预备的咱们还真得预备这点儿。别闹得好容易过年倒得挨饿,那可就糟了!”   果子听了便掰着手指头数给毛哥听:“上回咱们分得了一袋米,良子哥走的时候把他那袋也留给咱们了,他说家里有的是米,他不要。这两袋米就够咱们吃过年了。还有遇仙会时候婶子给的肉丸和排骨,那小半坛撒了盐放在窗台上了,也够吃好几天的……”   毛哥听得心里有些发酸,笑道:“前阵子哥忙的那东西,挣了些银子,咱们拿些出来正经买些鸡啊肉啊的,好好过个年!”   小毛弟听了这话欢呼一声,果子却道:“哥,咱们现在比以前都好多了,已经是最舒服的日子了。那银钱咱们还是留着买房子买地吧。我上回去杏妮儿姐姐家看过了,他家那房子和地,买的时候不到二十两。不过那房子不太好,后来重新修了又花了些钱……唉,反正,咱们就攒钱就对了!   “坊里不是不好,不过这一年八百文虽然不多,咱们三个人,一年就是二两四,且付多少年,也只管住的那时候,房子变不成咱们自己的。要是自己能买了屋子就不一样了。要是能有快地就更好了!杏妮儿姐姐家里,又能种菜,又能养鱼,家里还能随便自己想盖个什么盖个什么,多好,多自在!”   小毛弟听说能养鱼,立时也换了口风:“嗯,那还是攒着吧。”想了想又道,“哥,现在顿顿都有热乎的饱饭吃,挺好了。咱们也不用学着人家非得吃鱼吃肉的才成。”   毛哥一时无语,心里只想着往后怎么能更涨本事,挣更多的银钱,叫自家弟弟妹妹日子过得自在舒坦些。   中午果然吃了个豆腐锅,里头放了四五粒熟腌的丸子添荤味儿。——幸好冬至之后大冷,要不然这东西还真不好保存。饭还是杂粮饭,良子说了,他们在家也老吃豆饭,“干吃白米不经饿。”大家也都吃惯了。且米市街上有一家卖杂合粮的,便宜实惠还干净,光这一宗也省下不少花费。   结果下晌去书楼里领奖励,这下想要不吃荤腥都不成了。   这抄书前十的人,一人一个大袋子,里头是一只鸡一只鸭,都是杀白收拾好的,再有一刀肉,一包面,还有一包羊毛线。这还不算,每个人还能去书楼里挑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带走。   毛哥自然进不了前十的,果子和小毛弟可都在里头。结果家里一下子就有了四只鸡鸭、两刀肉,下晌毛哥就赶紧出去买了腌盐和秋油回来,没两天他们住的房子屋檐底下也挂上酱货腌货了。   小毛弟对果子笑道:“姐,你这大概是认识神仙吧,一许愿就灵验了!刚说想要自家也做这个,瞧,这就挂上了!”说完嘿嘿直乐。   果子也笑:“真跟做梦似的……衙门可为什么要给我们发这么些东西呢?”   毛哥道:“奖励你们好生读书的吧。”   又说那两本书,俩人也真不客气。小毛弟领了一本字典,果子则挑了一本律令。管分发的先生看了直乐:“不错,你们两个最实惠了。”这字典还好买,律令一般的书铺里都不一定有的,且这俩都是能一直用的东西,不像话本,看一遍两遍也就丢开了。   第二天祭灶,一早码头上又热闹起来,却是许多近些地方的村人也赶着回家去了。这时候再不回去也不像话了,赶早走,多半还能赶上吃饭,下晌打年糕,不耽误晚上祭灶,不过糖瓜就只能买现成的了。这是要紧事,毕竟灶王爷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上下都得用上他,不好怠慢。   毛哥也带着俩娃儿去街上买了张灶王爷的画像来,准备就贴在公灶上。反正大家都得在这里做饭烧水,他老人家就多受受累,多保佑些人。   别的也不晓得买什么好了,之前官集上已经买了几条年糕,都泡在水里,晚上祭灶用糖年糕就成了。香烛元宝是跟着坊里的整户人家一起买的,也就祭灶和守岁的时候用得上。爆竹他们就没预备,这官租坊里头是不许放的,屋多东西杂,怕落了火星烧着了什么。总没有磕完头再跑河对岸放爆竹的道理,就索性省了。   毛哥起先还问小毛弟要不要买挂鞭炮玩,小毛弟也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毛哥见街上依然挺热闹,跟之前良子说的“过年不卖东西”情形大不一样,或者他说的是他们镇上的事情吧。   逛了一圈,倒是一直被良子嘲笑“死抠”的毛哥几回提议买东西,都叫那俩“小铁公鸡”给拦下来了。白看了一场热闹,就还回去了。   结果刚到租坊门口,坊务的大爷就出来笑道:“喔哟哟,可算回来了!你们学堂里读书考得好,衙门里有奖赏,叫你们赶紧去领呢。晚了他们也都回家过年去了,可就赶不上了!赶紧去,赶紧去!”   三个人于是又掉头往金宝街去。这离得有些远,又没有船可坐,等到了衙门才想起来,——这衙门这么大,领读书的奖,哪儿领去啊?!   幸好如今都识字了,银锭桥下的布告栏里贴着地方,却是在县学里头领的。   那可是正经读书的地方!毛哥带着俩娃儿往里头走,看着两边的高檐粗柱、花窗曲廊,上头挂着的蓝底金字牌匾、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了。   到了地方,果然见一个窗口开着,有几个人在那边说话。   三人上去打听,那几个人便往边上让他们,笑道:“去里头问吧。这回两场考试取的前三十名,分了三等奖励,报了名字叫人给你们查查。”   谢过了他们往门里头走,又听身后人道:“不过一个不考学的学堂,竟弄得同廪生一样了。”   也有人道:“你要觉着好,叫你家儿子明年也来这里读。考试的时候得个名次不是手拿把攥的!”   那个就道:“得了吧,为了这仨瓜俩枣的,丢不起那人!”   眼见着都是衙门里当差的,家里的孩子若果然有两分书缘,也一早送去正经学堂了,哪里会去官学堂这样地方。   毛哥几个充耳不闻,只往里头去。果然有一张大桌子后头坐着个老先生,见他们进来,笑着问过姓名,在边上的一本册子上翻查了一回,笑道:“好,不错,这女娃子是第三名,你俩一个第十二,一个第十八。真是难得难得,一门高中了!”   果子同良子和小毛弟都很是高兴,不过这老先生开口就说“高中”,倒把毛哥给逗乐了。   这屋子又不深,老先生的耳朵想必还挺灵便,方才外头的话只怕也听见了两句,见他们笑,便正色道:“并不是同你们说笑的。这认字识数好比是给了你钥匙,你手里有了钥匙,就能去开那学问的门!这世上行当那么许多,难道只有考学做官才算正道?更何况,那科考典试的到头来又有几个真当了官、当了好官的!   “尤其你,还是上的夜课,想必白天要做生活。这样还能有这般成绩,更难得了,是个要强的。这世上做人,有‘要心’最要紧,就怕做点什么,往高处瞧瞧就起了‘叹心’的,‘一唉三年穷’,怨天怨地怨世道,哪怕他怨得都对,也于自己的日子丝毫无用!   “很好很好……”   老先生不知道是高兴了,还是定例如此,很给他们说了一通话。最后才摸出个小册子来,对着上头看了一回道:“一人一个红封儿,一部新书,一套纸笔。三甲自然多些,你们也不要眼红,好好用功,明年还分高低班呢。若是在高班里头还能学得这么好,那奖励可就更多了!”   说笑着给了他们一人一张盖了章的笺子,叫他们去边上的屋里领东西去。   结果这小年夜,三个人上街倒是没买什么东西,反一人抱了一个大包袱回来。毛哥手上的最大,不过那个不是他的,是果子的。   到家一看红封儿,果子的里头是五两的银票,毛哥和小毛弟的都是三两的银票,想必后十名的更少些,也不知道是一两还是二两的。   小毛弟脑子快,算一算道:“哥,明年我们争取一块儿拿了前三,那就是三五一十五两,足够咱们过一年的了!”   毛哥笑道:“你还真是小看天下英雄啊!”   那边知县大人得了县学主管和自己身边幕僚来报,又听说昨儿方伯丰他们家的书楼也给抄书的人发奖了,笑道:“好容易给他们弄点银钱,还就给花了!啧啧。”说着直摇头。   方伯丰家里也说这事儿呢,湖儿道:“这样多好。读书的好处自然远不止这个,可是那么些人不爱来,不就是因为看不见什么眼前的好处么?这下好了,就把好处明明白白放出来叫他们瞧瞧。只怕这么一来,明年愿意来读书抄书的人就多了。这不是个极妙的主意?”   第二天办完公务,知县大人把方伯丰留下了,也说的这个“示以利,引其入彀”的法子,最后笑道:“我一看你们那行事,就晓得你这又同我想一块儿去了!”说着哈哈笑起来。   方伯丰跟着笑笑,心说:“其实你是跟我儿子想一块儿去了,可这话我不能说,啧……” 第365章 读书致富   上了两回钩的毛哥兄弟几个浑然不知事情真相, 只是觉着诧异。——不是听说这读书上学是件花销最大不过的事情么, 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趁钱了?!   上官学堂不花学费,还发你纸笔, 管你饭;回头去书楼抄书, 抄好了还能挣钱;等年底了一算, 你抄得多, 给你发奖励;那边官学堂考试,考好了也又是银子又是书地给。   这读书竟成了条发财致富的好门路了!   毛哥只觉着这德源县地方太不正常了, 没有这样的。事情若是一传开,明后年周围县镇的人还不得乌央乌央往这里来啊?——男人能找着盖房子、扛活儿的差事;女人家可以去织坊和线坊, 反正哪儿都要人;小孩子还能不花钱上学堂;这边又有一天五文钱、一年要不了一两银子的官租坊……哪儿能有这里这么好挣钱奔日子?   “我们来了这里真是太好了!”果子眼泪汪汪地道, “哥, 我现在越想越觉得跟做梦似的……”   方才人在事里,还不觉着如何。现在空下来一想, 只觉着越想越不真。   还是小毛弟干脆:“别整那些没用的了!哥,快、快算算, 咱们是不是……是不是够,够买房的钱了?……”嘴上说得厉害, 这话一出来,他整个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   毛哥在那里算,光这个官学堂考试的钱, 他们一家就得了十一两, 加上之前自己那半吊子溜索猛赚的半个月,还有这大半年来兄妹几个存下的钱, 归了包堆手里已经有三十余两银子了。这果然不是发梦吧?!……   大半年前,他们还愁着下一顿能不能吃饱饭,明儿会不会被偷偷卖去了哪户人家为奴为婢,这才多少日子,居然快成“财主”了!   果子听了这数十分激动,连连道:“哥,这、这已经够买、买屋子了……咱们,咱们也去城根村那里住吧?划船出来要不了一刻钟的……哥……”   毛哥定了定神,低了声对他俩道:“这个钱……咱们还不能马上用来买屋子。”   果子看看他哥,倒没有着急,反极镇定地问道:“哥,你是不是有别的主意?你,你是要开买卖吗?”   毛哥舔了舔嘴唇,点头道:“是,是有这个打算。”   那天湖儿又给他说了一个“好玩的东西”。这里头明显藏着个营生,且是个一拖二、再好不过的买卖。可这做买卖得有地方,得买材料,得寻人做趁手的家伙什。这又是个新东西,恐怕也没法子一下子就做出来,俩人只好都先画图琢磨着,到时候再找人试做去。这几样,哪头都得投不少钱。   湖儿就是觉着这个事情有意思,他想琢磨的是深里的道理,对怎么把这个做成买卖却没什么兴趣,他道:“这个做出来就是寻常过日子用的东西,没什么意思。我要挣钱就挣那些堆着钱不知道该怎么花的人的钱去,这样的就算了。你要是乐意做你自己做去。”   既是如此,自然俩人就没法合伙了。且这要做买卖使钱,湖儿一个小孩子,哪能有什么钱。最多过年得几个压岁钱,也就够买糖果鞭炮的。——毛哥这么想着,也是照常而论,不能说他错。毕竟这世上六七岁的财主、还是自力更生不靠爹靠娘靠祖上的真的不多见。   所以原先这想头就卡在这个“本钱”上了,他还跟湖儿商议过,要不要直接去衙门“献策”的事情。可如今手里忽然多了这一笔钱,倒叫他生出两分“天意”的想法来,——“莫非是老天都帮我,叫我做那买卖去?”   衙门开到二十五,书楼也开到那天。毛哥转天就跑去书楼里找人去了,湖儿还真在那里。   听说毛哥真打算做这个,他又来劲了。俩人商议了半天,定下了几件最要紧的东西,得尽快试出来。尤其里头最要紧的一个模具。   湖儿可是参股德源绒的“小东家”,便把绍娘子那看来的一套传给了毛哥,对他道:“你得分开几个地方做里头的部件,最后你自己给拼起来。寻常也不能轻易叫人见着,这才能保一阵子的赚头。要是人人都学了去,那就又赚不了多少利息了。”   毛哥心说这人脑子好使,真是干什么都好使啊!   回头他就真的照着这个主意试起来,没出初十就跑去府城找了铁匠铺试做。等快出正月了,他那“铺之重器”才做出来。与此同时,他们俩琢磨的那个“一拖二”中的另一个,也定了图,找了地方试做了一批。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毛哥眼前还着急的一个,就是铺子的事情。   他们琢磨出来的这个东西,得有地方做,有地方晾晒,还得有地方存放。倒是开面不用多大,这不是酱油醋那种,临要烧菜发现没了,拿两个钱出门打一碗的买卖。   他想着实在不行索性在城外村里买块地,钱不够正经盖房的,就先搭几个棚子。余下的钱在南城租个小门脸,另外还得置条船。不过这些都要等到几样要紧的家伙什做出来才能做打算,那头都是新东西,得试,不晓得到试成了到底得花多少银钱。   明明一大笔想都不敢想的钱,几件事情下来立马就捉襟见肘起来,“这钱原来这么不禁花啊!”   忙得终于空下来的毛哥这才忽然觉着有些发慌:“要是买卖没成可怎么办?”到时候手里就剩下一堆没用的家伙什和几个棚子一块地了。这三十几两,可能在村里盖个很像样的屋子了的。   这心念起来没一会儿,叫他自己给掐了。——若是觉着不踏实,那就得去琢磨到底哪里还有没想明白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再使使劲想想法子的。什么也不做,光坐在哪里凭着一个没根的“万一”、“或许”怕这怕那的,管什么事儿?!   于是强自镇定了,把自己设想的买卖开起来的样子,东西该卖给什么人,什么价儿合适,怎么能叫人做了自己的回头客等等事情,一样样在心里细细想起来。有不解的,或想通了有所得的,就几笔给记在纸上。等之后另有进展了再说。   也是奇怪,这踏实做起来了,反倒没有那空闲和精神去担心这个那个的,且等着事情一环环越发明朗,这心也一天天更定下来,也越有信心把事情做成了。   不过等过了二十五,书楼一关门,他想要再找自己的小朋友商议也难了。小孩子得忙着过年走亲戚去,他自己也得张罗张罗,毕竟来年或者就是这辈子最要紧的一年!   灵素还同从前一样,二十六、二十七这两天,从群仙岭后头弄来两大桶的活鱼,送给相熟要好的人家请年菩萨用。七娘家和大师兄那里都成了定例了,就没打算上街问哪个买过,只等着灵素送来。   送了几家“老客”,灵素今年还给绍娘子、陶丽芬、陈月娘几个也送了一回,齐翠儿就不用了,她不弄这些的。正好如今过年戏楼也不歇了,她就日日往那里热闹去。什么年神岁神的,她也不放在心上。   到绍娘子家里,绍娘子同她说完一回今年的买卖行情,最后道:“明年可得劳累你了。”   灵素正要笑回句客气话,忽然想起来,瞪着眼睛直往绍娘子的肚子上瞧。绍娘子看了也乐起来,点点头道:“是,怀上了。你们可得说话算话,明年坊里就靠你们几个撑着了,我估摸着是指不上了。这几天就有些不舒服,吃什么都没味道似的……”   灵素赶紧都应承下来,只要她先保重自己才好。   刘玉兰他们过年都回马塘镇了,她这鱼没地方送去。不过想想自己两个一块儿搭伙做买卖的都约好了似的要生娃,这莫不是也有时运在的?这下等她去陶丽芬那里时,还忍不住也往人家肚子上瞧。幸好陶丽芬不晓得她心思,要不然非拿门闩给她几下子不可。   最后又拎了两条往米市街上去瞧瞧胡嫂子一家。福儿今天总算在家,见灵素来了很是高兴,上了茶又拉着说话。   把自己上工时候的新鲜事都恨不得一股脑儿倒出来,讲了许多里头姑娘媳妇斗嘴斗气的事情,又道:“对了,我们一块儿做活儿的,还有个妹子,就比我小半岁,这回得了衙门的嘉奖了!说是读书上学,学得好,考试考了头名!得了好些东西,光银子就得了五两!啧啧啧,真是厉害了,我们攒着劲儿也得做俩月呢!”   灵素听了便趁机道:“那你明年也一起读去呗,反正也没什么花费,且晚上上课去,也不耽误你白天做工。”   福儿一拍巴掌道:“她就是这样的!说晚上读了回来,还点灯学一阵子才睡呢!”   胡嫂子插话道:“东家你别听这丫头胡咧咧。那闺女家的老爹原先就是读书的,后来身子不好,家里才慢慢不济了。人家能读得好,那是家里有底子的,他爹就能教她。要不然那么些人,她还就读一个晚上的,就能胜过所有人去了?这里头都有缘故的,你同人家怎么比!”最后这句却是说的福儿。   福儿摇摇头:“我同她比什么啊,我不同她比啊!”   又对灵素道,“婶子同我开玩笑呢,我可读不了那个书。且家里我阿爷阿婆晚上也得人照顾,有那功夫还不如替替我娘。再说我们那里忙起来,晚上也得很做一阵子的。她就没法子了,要赶着上课去,回回东家脸色都不太好看呢!”   胡嫂子也道:“就是这话了。你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要是正忙的时候你偏要走,几回下来,人家还能要你?现在是人少,下回下边镇村的人一上来,做得比你们快,那就该要人家不要你们了!白丢一门活计,可亏不亏!”   福儿也道:“是啊,我也琢磨了,这读书读出来做什么?还不是找个差事挣钱么!既这么着,我早些开始做活儿不好?踏实点把该做的都做好了,往后自然也做得长久,还不耽误功夫,里外里也不差什么!”   胡嫂子笑笑道:“你得能真的踏实干活才好。”   福儿一抬下巴:“那当然了!”   灵素回家路上就一路琢磨这话,——是啊,这读书又是为什么来的呢?那状元坊里过得潦倒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们的学问只怕福儿上个三五年官学堂是绝对赶不上的,可他们也未见得比福儿过得好。可怎么知县大人、七娘这样的厉害人物都觉着叫老百姓能读上书是件要紧的好事呢? 第366章 愿不愿意   接下来又该拜年神, 供猪头了。   年年这会儿都要说起当日岭儿攀高凳先“年神”吃猪头的事儿来, 年年说年年笑。方伯丰看看如今已经很有两分大人气的湖儿和越发娇憨的岭儿,忍不住同灵素感慨:“孩子长得太快了……现在想他们小时候的事儿, 就在眼目前似的, 可眨眼都这么大了……”   灵素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来, 道:“舍不得吧?”   方伯丰就笑:“可不是舍不得!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留住了才好, 只是不能啊。”   那俩都在外头堂屋里站着,一个看着边上供桌上的活鱼, 另一个强自镇定地东瞅西望着。   灵素神识看看那俩头顶上的光团,倒是同最初时候没差什么, 只这“形”真是改得多了, 生出来那会儿脑袋不过比拳头大些, 现在都立立朗朗一个人了。   便又笑着对方伯丰道:“就别叹从前了,赶紧可着现在吧。明儿就又该长大了!”   方伯丰听了也笑:“这话有理, 今儿就是最小的一天!”   这寻常孩子,六七岁时候还且撒娇呢, 大人也觉不出太怎么来,可这俩不一样啊。岭儿一看就明白的事情, 大人们多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湖儿更得了,如今恨不得都有自己的人手了,不管是学的还是做的、想的、赚的, 都跟爹娘两个没什么干系。寻常人家儿大自立的感受, 他们俩提前十几二十年就尝着了,也是可喜可贺。   俩老人家烧火焖猪头的当儿, 灵素就把去胡嫂子家里遇着的事儿说给方伯丰听了,又道:“这话也有道理是不是?读书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过得好了。所以我也没再劝什么。”   方伯丰想了想,自己当日在村里一同读书的同窗,考上镇上官学的就只两个,官学里头考进县学成了廪生的,他们那一群里就自己同祁骁远,黄源朗还是借廪的。再到如今细算来,真的“读书做官的”好像也就自己一个?祁骁远得看来年考试,黄源朗是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若要再比,自己在这里拿一份俸禄,雨多了也愁风大了也愁的,恐怕还不如许多没考上的同窗们日子自在。光看这些,想要说一句“读书最好”还真是说不出口。   便道:“读书就同别的事情一样,不过是个技艺本事,也不是说武艺高强的人就一定事事顺遂吧?这人跟人想要的不一样,也有实在不喜欢读书,怎么学也学不进去的,难道人家的一辈子就准定不好了?也不是这样道理。”   灵素听了点头:“所以胡嫂子也有胡嫂子的道理,福儿自己觉着挺高兴的,那也成了。”   她起初伸手帮忙,是因为那一家人日子难过,如今他们都自觉过得挺好了,自己三懂两不懂地指点什么反不合适。既然自家相公也说了各有各路,未必读书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可见这世上道理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吃饭,人人都喘气,只因这些省不了,既然不是人人都要读书去,可见这东西本来就可有可无的。自觉想明白了,她便也丢开了。   一时咸猪头和鲜鸡出锅,俩人又张罗香烛元宝,爆竹鞭炮,端上定例的菜蔬和堆高的白饭、满垒的年糕。很像样子地忙活起来,哪里还是当年犹犹豫豫、慌慌张张的样子。   请完年神,散了福,赶着除夕前,灵素又要开始忙着各处送“彩头”去了。   今年官府频频出手,加上许多人都一直有活儿干,情形比往年好了许多。惹得灵素直跟方伯丰感慨:“知县大人太能抢人买卖了……我这都只散出去一半……”   方伯丰乐道:“你这说反了。一地民生安乐,本来就是当地衙门官府该忙活的事情。难道官府做不好,惹得百姓困苦,反指着民间各自相救去?若要这样,又要这官府的人来干嘛的!”   灵素想想也对,便道:“我还是接着管我的药材去吧。明年我要在咱们山上再多种些药材。”反正她的地多,如今收菜收粮又不方便掩藏了,索性都拿去种药还省心了。   这时候湖儿有些忧心道:“燕爷爷都咳嗽了许久了。我问了管家爷爷,说从前也是秋冬天容易咳嗽,可没有这么长时间这么厉害的。可是燕爷爷自己就是大夫,又找谁给他瞧呢?我问起,他就说没事,好得很。好得很又怎么会咳嗽?真是……”   灵素听了心知大约还是之前强行求雨时候落下的病根。那根子都到光团上了,同寻常的小病小痛自然不同。自己倒摸着了一些门道,只是不晓得管不管用。且要是果然管用了,这事儿的由来又怎么说合适。   方伯丰则想到燕先生同苗十八、鲁夫子年纪都一年年大了,往后只怕难免三灾两病的,好容易自己有几个亲近的长辈,却是岁月不饶人。一时又有些无奈惆怅之意。   窗外风正寒,七娘那里也多了些本要散出去的“彩头银”来。   今年她一早就开始预备了,有几处还特地亲自去的,且带上了畅儿。   寻常畅儿出来走动,也经过这样的人家,只是真的在那窄巷里走起来,看着那歪门断墙,听说里头还住着许多人,孩子心里挺震惊。   尤其之前遇仙会时候,黄家也捐了个棚子专门发放衣料的。七娘就带着他坐在后头。看着不少人衣衫单薄得很,畅儿就问他娘:“这么大风,他们为什么不多穿点?”   七娘就道:“他们不是不想多穿,只是家里没有厚衣裳了,没法子,只能捱着。”   畅儿道:“所以我们现在给他们分衣裳。”   七娘点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畅儿又问道:“他们为什么没有厚衣裳?”   七娘道:“手里没钱,买不起。”   畅儿想想自己家里的营生,又问:“他们做什么不做买卖?”   七娘笑道:“你当做买卖那么容易?一样营生,真的去做了,总有亏有赚的,天下可没有准保挣钱的生意。且这做买卖还得本钱呢,若是连买件厚衣裳的钱都没有,又哪来的本钱做买卖?”   畅儿又想了回,问道:“那他们能做什么?”   七娘道:“能做些工。你看咱们这里分发衣裳,要搭这么个棚子,这就得请人来搭;这棚子的材料又得有地方买,这木头竹子都得专门有人从山上伐来。这些都是要人去做的,就是差事,人做了差事,就能得些银钱,去买他们自己要的东西。”   从那之后,畅儿就开始注意上了“差事”这个事情。他们家里买卖多,他读书得空,就跟着他爹他娘四处看去。时候长了,他心里就自己有了分辨。   这回来看的这一片人家,里头就有在他们家买卖里头做活儿的。   等回到家里,畅儿自己琢磨了一回,实在想不明白,就跑去问他娘道:“娘,仙儿姐姐就在店里头坐着同人说说话,却能住在挺整齐的宅子里;康大叔和达子叔又要倒夜香,还要趁天没亮都打扫干净,都是最苦最脏的活计,怎么却反住在那么破的地方?不是说踏实做活儿才能挣钱过好日子么?怎么越辛苦受累的活儿,做了却反没有好日子过?”   七娘听自家儿子这么问了,心里很是高兴,笑着对黄源朗道:“瞧瞧,自己会琢磨事儿了!问得也挺好。”   黄源朗就把畅儿捞过来抱自己怀里,笑着对他道:“因为他们大连店里头的工钱高啊,康大叔他们就没那么高工钱了。加上他们家里人口多,就更没余钱换房子了。就只能先在那里住着。”   畅儿不满这个说法,他道:“那为什么大连店的工钱就高,康大叔他们的工钱就低呢?明明康大叔他们更累!”   黄源朗道:“大连店赚得多呀,自然工钱也高了。康大叔他们的活计,都是一样的价儿,城里处处都差不多的,累不累的,也只能这样。”   畅儿不说话了,扭头看着自家娘亲,又问:“那康大叔为什么不去大连店做活计,还可以多赚点!”   黄源朗忍不住笑出来:“这、这康大叔去大连店?……这也得你娘她们肯要他才成呐!”   七娘见他们爷俩也掰扯够了,才开口道:“你这事情问的,里头是两回事儿。一个是我们大连店里头的差事同打扫的差事这两个差事的差别,另一个是你说的仙儿姐姐和康大叔他们,这是人的差别。   “先说事的差别。我们大连店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干的,顾客来了,里头那么些东西,人随便问起什么,你得都能答上来。还有咱们里头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是有讲究的,怎么搭配最合适,什么时节用什么恰当……这些,在里头当差的都得门儿清才成。   “可打扫的事情,你也做过的。虽也有诀窍,再怎么的,做个几回也能弄明白了吧?若真的有心,只怕三两回就上手了。同我们店里的差事相比,看上去做起来是更苦更累些,但是其实这里头真的难的东西不多。最多的不过在一个忍耐上。   “又说人。你仙儿姐姐人生得就好,又真心喜欢这些女儿家打扮的东西,又肯下功夫学,且她待人接物也很利落得体,就是在咱们连店里头,她也比另外的人更能干,所以娘叫她管着其他几个,付她的工钱自然也高。   “你康大叔从前是做力气活儿的,又没有别的手艺,这么些年养活一家老小也没攒下什么钱来。现在上了年纪了,扛不动活儿了,得另外找事情做。跟别的他能做的差事相比,这打扫收拾的活儿虽脏些累些,钱却要稍高一些。他从前是靠的力气,如今力气不成了,这就是能寻着的最好的差事了。”   畅儿听住了,细细听完,发现他娘还是没给他直接说明白,他晓得他娘的脾气,先自己好好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迟疑着道:“是……是说康大叔……没、没本事么……”   七娘轻轻拍了拍他脑袋,笑笑道:“你心里觉着康大叔日子可怜,做的生活又累,实在不想这么说他的,是不是?”   畅儿就点头,七娘叹道:“畅儿,这世上的东西,你愿意不愿意是一回事儿,这事情到底真实情形是如何,又是一回事儿。再一个就是,这世上的事情道理,都是跟着它们自己的‘真’走的,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其实不碍着它们什么。”   见畅儿又微微点了下头,七娘才接着道:“方才拿你仙儿姐姐和康大叔打比方,就是叫你知道,这世上人能干上什么差事,过上什么日子,不是看人的‘意愿’的,而是看人的‘能耐’。因人想要的东西大凡相近,大多好逸恶劳,能享乐的谁想受苦?能轻轻松松日进斗金的谁想整日去土里刨食?   “就是因为大家想要的东西其实都相类,这时候‘意愿’这个东西就不起作用了。既然都想要过好日子,那只能凭本事了,这就得看‘能耐’了。你觉着你现在的差事不好,比你好的差事上的人也觉着你那个差事确实挺一般,可比你不如的那些差事上的人,或者正卯足了劲儿想要从你手上抢走它呢!   “最后就成了,最苦最累最没人愿意做的事情,反而是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人在做。就是因为他抢不过别人,只能落在这里了,无路可走,又不得不干。既如此,跟买卖东西一样的,谁又会肯为卖家非卖不可的东西付更高的价钱?   “而你仙儿姐姐那样的,若是不在我大连店里做,只怕风和楼和锦绣阁也挺乐意要她。而我这里若是走了一个她,我要另外再找一个有这样能耐的人还不容易了。且她在店里确实能叫客人们更满意,更乐意买东西。那我这当东家的,自然也乐意多付她一些工钱,叫她踏实在我这里呆着。   “可你康大叔呢,若是他说工钱太低了,不乐意干了,要走。下晌就能找着来替班的,他的‘乐意不乐意’又有什么用呢?”   一篇话说完,抬头看时,就见对面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满是钦佩之情,七娘对小的那双笑了笑,又伸手糊撸了一把边上那双大眼睛上的浓眉。   唉,教是教,可眼看着怎么也教不出来的也不是没有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本来预计80w完结的,我得反省反省自己了…… 第367章 一年将尽   “有钱没钱, 回家过年”, 不管过去一年是如何辛苦劳累,或者苦不堪言, 到了这日子口, 都得尽量高兴着点儿。年尾连着年头, 谁不想从头笑到尾?谁都不想在这时候触什么霉头。可这一日日本是连着过来的, 春秋没积德,冬底难免有账要算。   眼看着就到除夕了, 那三个凑钱租了房子的人忽然叫一群街坊给赶了出去。   说起来也是寸。本来这德源城那么大,官租坊又在城外, 尤其里头许多外乡人都赶着回家过年去了, 他们几个犯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晓。老实寻个地方一待, 实在也打听不出来什么的。   可这仨个个都觉着自己是被冤枉的,因觉着自己没错, 所以自然行事如常,并不避讳什么。   二十五这日, 衙门为来年棚户林那块地方修官库招人手。特地选了这个日子,也是为了照顾本县本地人的意思。这仨因为之前一通折腾, 也没有盘缠回家去了,却反得着了机会。便也跟着人去登名领牌子。   可他们当日是在衙门里挨过板子的,尤其又是那样的下作事, 这回工建招人, 一边就坐着刑狱司的人,手里捧着个册子。   这德源县一年到头犯事的人也没几个, 这三个还一块儿露的面,刑狱司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跟工建那边的人一说。等他们排到跟前的时候,工建的人便道:“你们回去吧,我们这里可不要偷看女人家洗澡的下流玩意儿。”   那仨自然不服,辩了几句想要高声起来,却见边上三个刑狱司的正摩拳擦掌瞧着他们呢。立时住了口,骂骂咧咧地去了。   这排队领活儿的人那么多,又都是本地人,谁跟谁论上三转都能沾上亲。他们的事情,最后兜兜转转就传到现在租住的地方了。   房东还没得着消息,街坊四邻的就先找过来说了:“你们真是蒙了眼了!都把房子租给什么人!那仨之前都被衙门里逮进去打过板子的,你们还敢收留!”   细说起来,就说起那三个人当日在官租坊里如何行无耻之事,——这坊间闲话最喜欢添油加醋的,一套说辞下来,把这三个说得比戏文里顶坏的人还要龌龊不堪了。这里房子都挨得近,街坊四邻谁家没个姑娘媳妇的,尤其听说这仨当日可是被几个大娘追打出来的,这下连婶子们都觉着有些心慌了。   留着他们过年嘛?!索性一通骂,都轰出去得了。屋主把他们剩下的租钱也劈头盖脸扔了过去,他们的一点随身东西也叫邻舍的几个男人给抛了。   且事情闹得太大,这仨想要在这附近再寻地方住是不能了。官租坊那里肯定也没戏,棚户林又被拆了个干净。实在没有法子,趁着事情还没传远,先搭了条船往旁边县里去了。   也有人瞧着有些不忍:“这冷的天儿,又要过年了,还真把人给赶出去了!能有多大罪过,总也得给人个改过的机会。”   边上就有人笑着道:“瞧您这话说的!您方才要发发善心,直接领您家里去,咱们难道还能拦着?是不是?!人都走了又说这话,咱们都不晓得要说您是好心善人,还是反应太慢了!”   周围的人听了憋笑的憋笑,叹气的叹气,起先说话那人也没话说了,便都各自散了。   刑狱司的回去一报这事儿,倒叫知县大人想起一事来道:“明年籍户司的得抓点紧了,到县里来做工的非本地方人,都得登记齐全。再同来人较多的镇村州县的人联系着点儿,若是有偷鸡摸狗、行事不正的,都得管起来。官办的地方和活计一律不要这样的人。若是这人已经在什么买卖里做上生活了,也得把事情告诉那买卖的主家知晓。人多了容易乱,谨慎些好。”   刑狱司和籍户司的都答应着,心里哀叹明年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这一年累不累?那是真累。不过年底分年钱的时候,知县大人照例分文不取,从来都要拿大头的那位不伸手了,这底下干活儿的自然分得多了。   刑狱司有几个自觉同大人已经很熟了,便私下劝道:“年下余钱主官拿一半以下的都已经是仁善了,您何必这样?何况我们现在县里一年的钱比从前翻了倍还不止,更不至于如此。”   知县大人便笑:“我要这钱何用?吃官家的住官家的,工钱本来也比你们高了许多,足够花用了!……你要晓得,这挣钱固然花力气,花钱就不费力气了么?吃了喝了得动脾胃之力吧?买个古董养个鸟都得费力照看吧?更别说吃酒逛楼买丫头了,你当你在用钱,却是钱在用你哩!……”   说得刑狱司的都笑:“那属下倒是乐意叫她们用用的。”   回头知县大人跟夫人叹道:“我小时候老琢磨我们家教得不对,怎么人人都喜欢的东西,非说是不好的呢?瞧瞧,到现在都还有人劝我呢!”   夫人拍拍他背,安慰道:“好了,那什么银子钱的管饱不管饱?你今年年夜饭吃什么,那才要紧不是!”说了就掩着嘴乐。   知县大人道:“我觉着祖宗规矩不好,这当了官都封妻荫子的,怎么吃年夜饭就管我一个人?不合道理!”   夫人笑道:“你没听过‘罪不及妻女’?该吃糠的是手里拿印的人,干我们这些后衙里的什么事儿?”   知县大人这回却是信心满满:“你放心!今年你们只放开了预备去。当心一个闹不好,还是我的菜色更好些呢!”   这下夫人倒不好打击他了,点点头道:“今年委实不错了。尤其那一场大旱,得了神仙保佑,能无恙渡过真是头一件好事。加上你闹出来的什么献技的事儿,也是赶巧,真的就有那么些能人巧匠有那么些巧法子,之后才得了青灰、菌生板这样的东西。你开个官学堂,人家还给你配个小书楼,啧啧啧,你这运气可真是够好的……”   知县大人起先听这还像回事,后来越听越别扭:“怎么个意思?合着我就占个运气好?!”   夫人不管他,反问道:“你既自己不拿年钱,可给方司长多分些没有?你瞧瞧你这一年最大的几件事儿,一个新稻种,一个养土法,一个学堂和书楼,样样都是人家的功劳。更别说你通过官行坑了那么些州县的米袋子,也是人家农务司弄出来的东西吧?啧,这么一说的话,你还真是不该拿年钱的……你没拿,那就对了!”   知县大人却得意起来:“你晓得什么?!这叫星宿,是说天上生定的运道!老爷我就是有这样的运道。就跟龙王爷配个龟丞相似的,我来这里当一县主官,哎,就有这样的下属等着我!嘿嘿……老爷我能亏待他们么?今年从府衙要来的头等功劳就是给农务司的,年钱除了留中的一些,余下司衙里分的农务司拿一半,这一半里头,司长再拿一半。怎么样?老爷我从来不亏待自己人……”   夫人忍不住泼冷水:“你的人?你来当知县了才有这样的人?我记着方司长这司长的位置还是前任县令大人给提拔上来的吧?那养土的法子也是多少年的结果,还有那稻种,不过刚好今年出结果罢了!不过你说得也是,你也真就是运道好!”   知县大人高声道:“什么?我就只有个运道?!”   夫人赶紧道:“哎呀,不是你方才自己说的么!什么星宿、运道的!怎么转脸又不想要了?”   屋外知县大人的一对儿女在门边站了会儿,一个道:“咱们还是走吧,这会儿进去说谁有理合适呀?!”   另一个点点头:“嗯,走吧,咱们下回写信就把事儿告诉爷爷,叫爷爷评评理好了。”   又说农务司上下心焦了几个月,没想到进了腊月倒好事连连了。先是新稻种的事情报上的府衙,得了个头等的嘉奖。这可是多少年都不一定出一回的,不光是奖励的事儿,要紧是这个名声!   之后年底论功,知县大人把各样成果一罗列,又是农务司首功。最后拿的年钱能抵从前四五年的数儿!尤其经过知县大人细说,众人都晓得这个功劳里头其实八成都是现在农务司司长的功劳。   不过因为当年他只是司里一个干活儿的,整体的调度安排不是他,所以这个出名的机会最后还给落到了已经告老的老司长头上。已经报上府衙,得了批复了,恐怕年后老司长还得下山来露露面才成。   这些都不管,反正能分到银钱总是好的。   倒是坊业司的有几分不乐,毕竟今年他们那里也好事频出。光德源绒、菌生板、青灰几样就收了多少税银?可惜国朝以农为本,尤其这新良种耐寒耐旱还高产,功劳实在太大,才把他们比了下去。   坊业司司长就跟方伯丰开玩笑:“你们也真是的,就不能忍忍明年再报上来?偏是要抢我们的风头!”   方伯丰笑而不语,边上的主管笑道:“您这话也有理,可是那苗在地里长,我们摁不住它呀!”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之后坊业司自己里头分年钱的时候又感慨:“原以为今年能发回财呢!那么些好买卖,都多少银钱收上来!最后也就……嗯……是不少了,不过……唉!”   另一个道:“没法子,咱们赚得多,花得也多啊。一边大行当的税猛增,那边大人就给小家们免税。再一个光说那学堂和献技奖励出去的就得多少?还有一年到头不断的这个会、那个会的热闹,钱也是跟流水似的往外淌。”   有一个就笑:“得得得,知足吧哈,要是改从前那样,人家上头一伸手拿掉八成,你们就安生了!”   说得几个人都嘿嘿笑起来。   一年将尽夜,知县大人也终于等来了今年的年夜饭。   却没有见着菜,一个汉子抱着个签筒进来了,边上跟着一半大老头笑眯眯地对知县大人道:“老太爷请六少爷掣签。”   知县大人只好伸手抽了一根出来,也没看,直接交到那老头手里,老爷子拿起来觑着眼睛一看,笑道:“少爷好手气!”   一会儿菜就送来了,栗子焖肉、肚包鸡、还有两个素菜,一个汤。   夫人知道了赶紧恭喜他:“这菜色你们家里没几个人吃到过吧!”从来只听说见没见肉的,可见这荤菜不容易得。   知县大人却难以下咽,心里冤得不行,——我忙活一整年,吃个年夜饭还叫我掣签,不就是说我“靠运气”吗?!可恶,太也可恶! 第368章 人与世   方伯丰这回真是得了嘉奖了, 虽各人不晓得谁究竟拿了多少, 不过他这肯定是头一份。只是在他们家就说不上什么数目的话了,更何况这几样功劳里, 自己最多算个苦劳, 主意多少都是家里人想出来的。   不过他们倒都挺高兴的。方伯丰高兴的是他想做的事情总算有个眉目了。高产耐寒的稻种一出来, 往后天时日寒, 百姓也不至于太受饥馑之苦。最要紧是摸到了一条选育稻种的路子,若是花个三五年能把这个路子摸透摸熟, 遍传天下,那往后就不怕没有适宜时气的粮种了。   湖儿高兴的是自己同自己朋友琢磨出来的东西, 明年就要做出实物来了。看来世事果然许多有趣好玩的东西, 自己要跟着燕爷爷赶紧把数术的本事学到家, 之后就能寻出这世间万物更多的道理来,再把这道理做出别的东西来……想想都很好玩呀!   岭儿总算有自己“玩的地方”了。不过最近跟着她娘看各样药草, 觉着很有趣又恨亲近似的,记起来一点不费劲。跟哥哥读的那些什么破书全然不同。只可惜谷阿婆住在高山上, 要不然就能跟着阿婆学医了。现在只能跟着自家娘亲学些半吊子的本事,先凑合着玩儿吧。   最不高兴的大概就是灵素了。   这德源县的日子自然是极好的, 可这里越好,就越比得神龙湖周边那几处的艰难。偏他们的艰难自己还救不了,便是挨家挨户给银子也没什么用。   那么大地方, 缺水的田地越来越多, 粮食收成越来越难指望。   粮食收成越来越难指望,他们就越发迷上了种树。沿着神龙湖一圈一圈往下种, 那湖水越来越浅,他们种树的线也越来越低。虽雨季时候难免把树淹了大半,可这些树有个好处,它们不怕淹。水一退照样长。当地人都爱它这品性,从前叫“宏水木”,如今都叫“神水木”了。   这神龙湖的水位越来越低,带着边上地下河里的水也越来越少,自然更多的田地种不得粮食了。那些种不得田地的粮食,有些也种上树了。——“树的根扎得深,禾苗不成了,树没准成呢?”也真有种成的,引得周围人艳羡,跟着学的人也越发多了。   灵素转了这大半年也没寻着什么能根治的法子,你往湖里续水,他们就更多地方种树,你不续了,他们就随着水位转着圈种下去。反正怎么着都没有招架之力的。   后来灵素实在没法子了,连着去了几趟,把神龙湖沿着如今种树的地方,把下边的缓坡直接削陡了。叫他们没地方可种树,只能望水兴叹。   结果有人家打算往下再种的时候,发现地势不对,拿了测竿探去,居然要没过整根杆子还没探到底。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家发现如此,都说到了“湖眼”了,往后再也没法种树了。   哀叹一阵子,还是有不服气的能人,不晓得哪里运了土来预备填湖。灵素就给削了那么一圈,这要填起来还真能填上。反正他们这里种不了粮食的田地又多,挖呗!幸好灵素发现得早,他们填多少都给他们收了,这么盯着一两处地方填了一阵子,再拿测竿去探,仍旧不见底,这才死了心。   之后灵素又去几次,没见再有什么新兴的法子出来,大概这水位持续降低的情势可以得到遏制了。   可这只算止了疮,这病还得治呢!   能种上树的人家,都不是一般人家;那些只守着田,偏偏田地还没了水的人家又怎么过呢?   这事情灵素帮不上什么忙。有时候听着方伯丰说知县大人如何行事如何布局的话,灵素就恨不得叫知县大人去那里当官去!怎么那么些官,就只会盯着个树使劲呢?且那树明显对周围的田地有害的,却也没见哪个细究过、阻止过。   这下叫她给拦下来了,如今眼看着往后就没树可种了,田地又已经弄坏了好些,这一地民生的出路又在哪儿呢?她几次去,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起色。该种树的还寻地方种,能伸手捞的也不能歇,吃不上饭的就自己想主意吧,——好像一辆滑向深渊的车,大家就呆呆在那车上坐着,由着它慢慢往前滑去,不晓得是没注意到还是根本没在意什么‘从今往后’的话……   人同人差的太远了,比方说七娘同寻常人比起来;一样的,官都是人里头来的,这官同官差得更多,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神龙湖边上的州县,不少官吏被摘了帽子或者干脆摘了脑袋,可这‘坏事容易成事难’,去了一百个无能官吏,若没个真有能耐的来,照样没有变好的那一天。   又或者不能都指着衙门官府,这一地百姓也得想法子自救吧?没有,就灵素看到的,一帮忙着种树或者想法子种树去,另一帮正忙着各处打“假神仙”。   说那些神迹都是“妖怪手段”,一群会念真经的高人一处处念去,就能把那妖怪给赶走。只要等都赶走了,这地方的旱情就自然能得缓解。如今这样,都是因为群妖聚首的缘故,这群妖怪都是旱魃的手下,走到哪里旱到那里……   反正都是眼睛瞧不见的东西,只好由着人说,谁嗓门大谁有理。加上整日愁田地收成也没个用处,能寻着个“罪魁祸首”,有一条自救的“明路”,好歹有了希望,加上还能顺便看热闹、说些神异之事,更有许多人爱去了。   灵素一个月总得跑几趟,除了见着实在艰难的,想法子给点银钱米粮接济一下,别的法子她也想不出来。   她倒是能运水来,可只要这宏水木一直种下去,就算她翻江倒海来又有何用?帮他们多种些树?唉……   好好的岁末除夕夜,听着外头鞭炮爆竹声,笑语道贺声,她的心里就跟同时注着两股水似的,一冷一热,真不好受。   照例这年夜饭他们还是在苗十八这里吃的,老爷子还特地给张罗了几个岭儿和湖儿爱吃的菜,还有几色点心,明明也是寻常材料,那滋味却不是寻常能有的了。   吃上了两口,灵素那神游的心思才算被拉了回来。——就这一点来说,岭儿还真是随娘。   席间难免又说起燕先生的情况,苗十八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他年轻那会儿,比这还厉害的时候多了去了!如今功力比从前深厚得多,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这回是莽撞了些,但不至于到如何田地。毋需担忧太过。”   湖儿就道:“师爷还说这回叫燕爷爷长长教训也好呢。可燕爷爷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又要受什么教训?!”   苗十八笑道:“你师爷同我们想头不太一样。他是一早开始立了心要教书育人的,确是碰到了太多不成才的,冷了心。这两年就越发往‘良言难劝该死鬼’的路上去了。所以你燕爷爷为了缓解旱情祈福自伤,他本是极力阻止的。   “他的道理也没错。毕竟你燕爷爷的本事,并不是代代都有传人。若是等他老了,后继无人,往后可就没有哪个能‘呼风唤雨’的了。可这德源县的百姓却是习惯了‘神仙保佑’的,到时候没得保佑了,不是更要糟?就跟小孩子被娇宠长大,忽然要往风雨里自立去一样。所以他的意思,又不是什么大灾时候,根本不必要多管,只叫人用人的本事过去,过不了了再说。”   湖儿便道:“燕爷爷自然不忍心的……”他同燕先生相处日久,晓得这位老人家的心肠。   苗十八点头道:“是啊。所以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湖儿扭头问他娘:“那到底燕爷爷说的对,还是师爷说得对?”   灵素想了想道:“若是从一人一事上看,自然觉着燕先生有理。燕先生是一个人都不想叫他受苦。只是这个事情本不容易,或者说根本办不到。这人的日子过得如何,有天时地利,还有他自己。不是想管就能管得过来的。且燕先生如今尽力而为,已经伤了自身了,下回、下下回若再如此的话,恐怕自伤太过,这个‘护佑’也就到头了。   “鲁夫子看的是大势,就跟山上林间一样,因为跑得慢的会被豺狼吃掉,所以鹿啊兔啊的都极善奔跑。所以虽然豺狼虎豹吃了成百上千年,也没有能把它们吃绝。人也同理。若是燕先生真的这般管起来,往后等他管不了的那一日,德源县丁点应对天灾的经验能耐都没有,那到时候只怕灾情更重,死的人更多。   “所以说人世的事情难呢!要是就论在这里住着的百姓们,自然希望有个燕先生这样的人一直保佑着他们风调雨顺。可这事儿是没法长久的,燕先生也会有力有不逮的时候。小灾小难没受过,直接就遇上大灾了,那还能好?就更宠坏了的孩子遇着难事一样了。所以你非要说谁对谁不对,那得看你是站在什么地方看的。”   她一番话说完,苗十八先乐起来,对着自家女婿道:“不错,教得挺好。”   方伯丰乐道:“可没人教她,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她就是心太善,指望叫人人都过上最对最好的日子,如今也琢磨过来了,知道这世道就不是这样道理的。”   苗十八也松了口气:“我之前就怕她这性子。这人心里没善不成,太善了也不成。你想救十个人,你得有能救十个人的本事,你想救一百个人,你得有能救一百个人的能耐!别说天下了,就说这一县里,你能叫家家过上齐家、龚家那样的日子才叫合适?那就完了,只怕神仙都办不到。”   灵素听了心里叹息,是啊,神仙确实办不到啊……   他们说得热闹,都忘了起初发问的人了。   湖儿自己想了一会儿,对自家妹妹道:“咱们得赶紧学本事,你看娘都说了,这世道就是那么七灾八难的,一不小心就叫豺狼吃了,咱们可得使劲跑才成。”   岭儿跟着点头,咽了嘴里的澄沙脂油八宝饭,挥挥小手道:“哥你去穷究世理挣银钱,我管学医药往后手到病除!”   湖儿一琢磨,“这个挺好,咱们一家子都又康健又有钱,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至于大人们能做什么……他们喜欢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好了! 第369章 又一春   转天又去苗十八那里, 大师兄带着沈娘子和大郎一起过来给苗十八拜年。大郎如今读书都在湖边跟着他外祖父母, 请的西席也是世交故旧推荐来的。鲁夫子都说很有几分才学,可见厉害了。因此三个娃儿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不过小孩子都不认生, 说上几句就熟悉了, 又玩到一处去了。   大师兄同苗十八和方伯丰一块儿说些官府和市面上的事情, 灵素就跟沈娘子坐在一边闲话。   这日晴好,暖和得很, 风里都带上春意了。俩人就索性叫人搬了椅子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去。   上了茶果,正吃着, 沈娘子忽然凑近了灵素, 细看她面庞道:“灵素, 你寻常都用的什么面脂?我看你脸上一点斑点细纹都没有!你洗脸用的什么粉?还是豆?起不起沫儿的?”   灵素全然没明白,眨着眼睛看着沈娘子, 沈娘子笑道:“你别同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啊?!”   灵素忙道:“用水呀!”   沈娘子乐起来,又伸手摸了她面颊一把, 皱着眉头道:“想必是你练武的缘故了。我听人说,这练武有练内功的, 只是难有成就,若是练成了,就能延年益寿, 青春永驻……”   灵素咯咯乐起来:“沈姐姐, 你说的这个不是以什么练武,该是修仙吧!”   沈娘子横她一眼道:“你还笑!唉哟, 你都不知道,我都快愁死了!”说着话就侧过脸,把头伸过去道,“你瞧瞧这里,是不是有个黑斑了?我都眼睁睁看着它起来的!用了多少法子,就是没办法消退掉!这可真是……”   灵素不解道:“这……这不是都会有的么?往后斑还会越来越多,面上还会起皱,变黑,慢慢就变得跟老树皮一样了……”   这个她知道啊,要在人间混,这往后的外表要怎么变化才“合理”,她早就根据大前辈留下的识念好好研究过了。只是到时候自己这要如何“变化”……就得看到时候的神识了。   她说的自然是最实在不过的实话,可沈娘子人家谁要听她这样的实话啊,差点没给她两下子,笑骂道:“我就是怕这个才问你的呀!你倒好!嗐!”   灵素便道:“这、这既然是必会如此的,那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如此……怕它什么呢……”   沈娘子一瞪眼睛:“那还人人都死呢!还不是人人怕死?!”   灵素心说你们头上那团光来去自如,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这话她也晓得没法儿说,人连他们自己眼跟前的事情尚且不能知道得全,何况这样他们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自然无所谓了,反正这个肉胎也是过凡门的时候白得的,除了沉一些,用惯了也还行。可这些凡人却是认定了这个肉身就是一个“自己”的,那就跟自己的神识灵力一样,要是说自己的神识要慢慢减退,那能不吓人么?!   转过这个弯,她就很能理解沈娘子的心情了。   尤其是沈娘子这样,娇花一样的容貌,自然更着紧了。若是寻常样貌的,好比是个一两银子的买卖,便是蚀本了,到底也不过一两银子吧?那沈娘子这样的就得是十万两了,这眼看着十万两一点点变少变没,那心里自然很不好受。   转头看看大师兄,看,像大师兄这样的肯定就没有那么些担心了。没准等老了,眼皮松些儿,看上去眼睛还变大点儿呢!   这世上的好坏转换真是叫人猜不透啊。当年容色好的,之后忧愁反多了;像大师兄这样的,那就是无本买卖,自然也无所谓亏不亏,自然也没有愁可言。真是……   ——别的不说,光她这两个买卖的比方,若是大师兄会读心术,准定叫她脑袋上长出鹿角来。   她这里一心埋汰人家,大师兄分毫不知情,还在替她担心。   正跟方伯丰道:“你们那书楼的耗费挺大吧?我觉着这事儿可以跟神庙学学,一样是做善事,若有愿意捐银钱的,就叫他们捐些来。事情还是你们打理,年底时候给看一下账本,是个意思就成了。总不能就靠你们一家子支撑着,那都成家学了……”   方伯丰只好都应承着。   大师兄说完就从边上拿过一个封儿来,往方伯丰跟前一放道:“这是几家酒楼的意思,里头都写了清单的,你们先拿去。”   方伯丰方才听他说那话,以为只是个空口打算,哪想到人家都已经拿着捐银了,才来劝他收下的。方才都答应了,这会儿再推拒就假了,方伯丰只好收下,郑重谢过了大师兄。   大师兄却摇摇头道:“这事儿是个好事。能叫那些愿意读书又没力量上私塾书院的孩子们有个地方上学,真是积德的大好事。你们能想到这个,又做到这个份儿上,边上人都明明白白看见了,才会肯这个伸手。要是发觉你们这是沽名钓誉来的,你看谁能理你。我不过说句话,不当谢的,原是你们自己的功劳。”   正好灵素被七娘追打着进来,听了这番话,便往前头一坐,把胡嫂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问:“师兄,这读书果然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好在哪里呢?这多半年我听着,说起学堂,总难免要说到能不能考学的事情。大多数人都觉着这地方就算去读了也不能考学,去了也是白去……”   大师兄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不晓得读书为什么好,你就砸这么些钱办个书楼?你是当耍子来的?!”   眼看着要生气,沈娘子赶紧过来灭火,往自家夫君边上一坐,轻声道:“灵素自然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妹夫就是读书人呀!她是说那些想不明白这个话的人,可又怎么说呢?”   大师兄立时低了三分嗓音,冷笑道:“就是那些这么想的人,才最该读书去。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反越不会去读。这也是人世上的道啊……”   大师兄原是苗十八自京中南下时,路上收的弟子。他自小父母双亡,连自己姓名都不知道,在街上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是遇到了苗十八,才全换了条路走。   这人的境遇如何一步步改变,他最有体会不过的。这回娇妻在侧,也没那么大火气了,便慢慢道:“你们说这人都有些什么能耐?”   众人不知他所指,也不晓得如何答话,他便顾自道:“要说跑,你跑得过豹子?人也不会飞……哼,若是只会个吃,这什么东西不会吃了?”   灵素只当没听懂,不同他计较。   大师兄接着道:“人厉害,厉害在会学!不是有山里小孩儿被狼叼走养着,再找回来就跟狼一样行止了么?可见这小孩儿也不是一定能长成人的模样的,要紧看他跟谁学的。   “你看看这小娃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会什么?什么都不会。之后学会了走路、自己吃饭,这些旁的兽儿都会。可他们还能学会说话、做事、想东西。这些小狗小猫就没那么能耐了。   “所以你看,这人能成什么样儿,其实就看他学到的是什么。为啥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不纯是骂人的话,也有道理在的。这孩子多半都是跟着爹娘长起来,虽有天性,还得看他拿这天性做什么去呢!这么着,娃儿可不就什么都跟着自己爹娘学么,有样学样,就成了这话了。   “可这人一生下来,爹娘身世是没得选的,都是在注定了的。是以许多时候你喜好什么口味,同你小时候你爹娘喂你什么有关系;等长大了,你口味喜好都定了,就成了你自己认定的这个‘我’了,——我不吃这个、我爱吃那个,不过这么来的。   “为什么说读书认字是好事?因为等你认字了,能自己读书了,你就能跳出你生下来时候限定好的位置。比方说我教厨艺,就算我乐意教,我能教几个人?可我写一本厨艺的书,只要认字了,愿意读的,都可以看,可以跟着学。一样的,有些圣人,几百几千年前的厉害人物,你能跟人家说上话么?可你读了他们的书,就等于受了他们教导了。你说说,这厉不厉害?!   “我说方才那些认为‘光认个字,又不能考试当官,读来没用’的人,最该读书的,就是这个道理。他这一辈子过到今天,觉着‘对’的道理,就是这么几个。可这世上,还有很多厉害的人物,他们想明白了更多的做人的道理,若是他能认了字,去看看那些人怎么过的一辈子,怎么看待这世上的人事的,他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只可惜,正因为他自己认的那个‘对’,就把他定死在这条‘窄路’上了。觉着这个也没用,那个也没用,整天就顾着吃喝拉撒这点事儿……方才不是说,人的能耐在于‘学’么?这觉着这个也不值得学,那个也不值得学,就是在糟践自己‘做人’的机缘啊!”   方伯丰也是答过灵素当日这个问题的,今日听了大师兄一席话,恨不得要鼓掌叫好。   他自己因为自小是娘亲带大的,他娘知书达理,从小对他各样教导都极为严格。后来等他自己读了书,看到书里的道理,便如从前自己打小听的一般,也自然没有什么太大感触。   他这一辈子,转机是在娶了灵素之后,而不是读书本身,所以说不出大师兄这番体会来。   可他听了大师兄这席话,再比一比自己,就知道这道理是再对没有的。   人出身所限,能接触到的人,听到的看法观念都极为有限。若是没有文字,只凭同人交往学习,人的一辈子又能遇到多少指点自己人生的先生?尤其对那些家里都没有出过读书人的人家来说,更难听到明师教诲了。   若是能识字,那就相当于拿了一把钥匙在手上。这个人心里若有疑问,只管寻去,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准定早有人论及或尝试解答了这样的事。且文字的好处,是能代代流传。识了字,相当于一下子就有机会结识千百年来的圣贤大人们,还不是大机缘?   沈娘子更是一脸柔情地瞧着自家相公,又想到他这番话背后的身世,心里更增怜意。   灵素也觉着这话听着挺有道理,还朝大师兄拱拱手,又叫大师兄瞪了一眼。   湖儿默默不语,岭儿倒是对自家舅舅赞赏有加:“舅舅的话最好听了,里头许多吃的事情!” 第370章 开年忙   灵素刚来这里的时候, 德源县进了腊月就都靠官集和年集撑着, 要请年神买鲜鱼的都是有常头商量好,到日子给送去。旁的这时候还能买到的东西, 价儿都比寻常能涨一半多, 翻倍的都不在少数。所以那时候花钱买东西就叫做“掐肉”。   方伯丰还说起, 官府接济和富户们给彩头, 都要等到年尾。贫苦人家好容易得了些现钱,想要预备年货却只能“掐肉”了。一样的钱得少买多少东西。而荷包充裕的就能早早开始预备起来, 反得了便宜。这不是越没钱的越得花钱?   现在可好了。许多店铺索性都开到年三十下晌才收摊。请年神的活鱼,你愿意哪儿买哪儿买。——鲜鱼口小码头不停歇的渔船来往, 一掀盖板, 里头满舱的草棍子、螺蛳青;常摊上也专门备着大桶, 碧青的水里胖头花鲢浮浮游游;更有灵素这样一年就干这一遭的,不晓得哪儿摸来的大鱼, 推着车沿街一走,也都鲜活得很。   这买东西吃东西便当了, 一样的,这干活的就受累了, 不得歇。   那么些织坊、线坊、木工行、铁匠铺的都忙到二十五六还不停,这许多过年的东西也只能买了;这炸排骨炸豆腐排叉馓子小麻花都得买现成的,连带着那些卖饮食的铺子也不得歇;卖饮食的铺子不歇, 他横得有来货去菜啊, 闹得卖米卖油的也跟着熬……   这年是越过越热闹,也越过越忙活。   灵素又跟七娘感慨:“寻常就忙, 过年更忙,太累了……”   七娘横她一眼:“早多少年前你就是这个调调,这早晚还没缓过来呐?你要就爱从前的样子,就别在城里住了,明年进了腊月你就回你山上住去!保准样样都得靠自己,你就乐呵了。”   灵素听了眼睛一亮,七娘看了气笑了:“呆子,你还真打算这么来是怎么着!”   灵素就笑:“现在湖儿同岭儿都得读书上学,要不然我恨不得一直就在山上住着呢。县城里太憋腾了,不如山上敞亮。”   七娘想起她们家两边都起了楼,便问道:“不是说今年要盖房么?怎么说?”   灵素一摊手:“没戏了。玉兰肚子大着,绍姐姐也怀上了,我两边吃着劲呢!可没空管盖房子的事儿了。”   七娘摇摇头:“让你换地方住你又不干。”   又说起书楼的事儿来,七娘听说大师兄那里给灵素引了钱来,便笑道:“那我们也得意思意思才好。”   灵素就看她,七娘笑道:“做什么这个样子?”   灵素直直道:“你说吧,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七娘乐了起来:“唉哟,果然这人同人太熟了不成,你都开始提防起我来了!”   说笑两句,却正色道:“你要说打算,我还真有。不过也不是赚你便宜,原是各方受利的主意。”   灵素便问究竟,七娘道:“那学堂里去读书的人往后只怕越来越多,毕竟这年底又是这样奖励又是那样奖励的,且连知县大人都去里头上过课了,许多人反应慢,可只要有人开始起这个风,多半就跟着去了。   “只是读书的是孩子。大人心是热是冷,是如何打算的,终归都没什么大用。更何况这些去学堂里读书的,多半家里也没什么识字读书的人,更没法管孩子了,——哪里看得明白他写的是对是错?   “你们书楼里就不一样了,那都是实打实来看书抄书的娃儿。他们本来在这里读出来,也不是考学做官去的。不过这许多功夫精神花下去了,总不能什么都得不着吧?刚好我这儿有件事,他们就挺合的。   “上回不是同你说府城里开店的事儿要缓一缓了么?我这阵子琢磨下来,这事儿还是可以做的。不过现在我这眼前几件事儿就管不过来了,到时候店更多买卖更大了,我可不会□□术!我就想着,不如趁这时候,带一批往后能用的人出来。   “这识字能写能算的自然最好不过了。再一个心性也十分要紧。我就想着从你们书楼里抄书的孩子里头选一些出来,往后就跟着我,替我看管各处买卖。虽不如进衙门穿官服那般神气,内里的实惠是只多不少的。你看看这主意成不成吧?!”   灵素听了便问:“你要带他们,他们现在还都在读书呢……”   七娘便道:“也不是说谁都成的,我自然还要考校考校。等过了考校了,跟着我学的时候我就付他们工钱了,绝不叫他们白出力气的。”   灵素听了赶紧道:“这自然好了,这事儿也不用我们说什么,我们不过是出地方的,只要叫娃儿们知道就成了。”   七娘笑道:“所以我说是个大家得利的好事,没骗你吧?”   灵素便笑:“这样的好事我们就盼着越多越好呢。”   七娘一笑:“我这里一动手,你瞧着吧,且来人呢!”   灵素想想到时候这些娃儿都得个好差事,过上踏实日子的样儿,心里就越发高兴了,叹道:“大师兄说的还真是,这读书认字,真是能改人命途的。”   七娘便问起来,灵素把大师兄那套话一说,七娘听了笑道:“那可不是!我当日要是会写,帮人递消息也能多说几句!全凭个脑袋里记着,走路上最怕遇上熟人同我打岔,回头到了地方就记不真了,真是气死个人!”   灵素点头:“之前我虽听了这话也觉着有理,不过毕竟不晓得果然能如何做法。多少人只说去学堂没用,因为在那里读的书不能考试做官。他们说的原也没错,若只盯着这个看,那这学堂还真是不上也罢。幸好有你!有你这个主意!这下我可真踏实了!”   七娘乐得不成:“你也太憨了!难道我这里没话,他们读书就白读了?你只盯着那些读了书没用起来的人,自然怎么看怎么没用,可总有读了书得了好处,用到什么地方,把日子过好了的人吧?那些才是趟出道儿来的人!你得细看看这些人是怎么做的,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效果,再回去替那些还没寻着路的孩子思量思量,或者就有头绪了。”   听她这一说,灵素就想起那个读律令的孩子来,心里一亮,——果然这读了书就是多了路啊!   晚上回家说起七娘的打算来,方伯丰也连连道好。   湖儿听了一会儿,拿个肉手指头在桌子上画呀画的,等爹娘两个人感慨畅想完了,他却忽然开口道:“那不如咱们就在书楼里也开个课吧?”   灵素同方伯丰都是一愣,湖儿便顾自接着道:“这些人学了字,又会算术,可咱们这学堂又不是书塾,也不是官学,可以一直念下去的。明年说要分高低两个班,自觉先前的已经学好的,可以去上高班。那等高班也上完了呢?总不能掉头再回去读低班吧?这就算读完了。   “里头读书的人,年岁实在小的,或者有读一年忘一半的,家里没事可以多读几回。那些十来岁的哥哥姐姐们呢?两年读完,也就十一二岁、十三四岁,若是往后不来学堂了,又没地方能常用到这些字和数,恐怕没多久就忘了。白费了这么些功夫不说,也更叫人看了觉着官学堂里读书果然是儿戏了。   “那些本来就心思不在读书上的咱们不管,能用心读书的,却不晓得读完了往后能做什么的,咱们也不管管?七姨姨说的这个,倒叫我想到一个主意。读完官学堂不能考官,但是不耽误干别的,还能干得更好!咱们就在书楼里不时地开些课。请些各个行当的能人来讲课。”   说着话又掰起手指头算:“舅舅可以来讲做菜的事情,娘可以讲做点心,师婆可以讲画画和种花,爹可以讲怎么读书和怎么种地,绍姨姨可以讲怎么管那么些人,燕爷爷可以讲当大夫的学问……”   正说着,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扥他袖子,湖儿赶紧接着道:“岭儿可以给讲讲各样草药的事情……”那小手才停了,传来两声干咳。   方伯丰听了这话还真认真考虑起来,他道:“湖儿这话有道理。咱们不能光管教会认字。不错,认了字确实可以自己找书看了。可这读书,读什么书?怎么读?恐怕他们都一无所知。加上这能写能算是个能耐,可这世上凡是能耐就没有不需要长久练习的。这最好的练习自然就是做用得上这能耐的差事!   “孩子们都小,经见的也少。这世上到底都有什么事儿是自己可以做的,又是自己想做的,他们恐怕真是糊涂着呢。咱们就把能请到的各个行当的能人都请来给他们讲讲,说说这行当里头的门道,只怕他们听了心里就有偏向,能摸着自己想走的路了。   “之前衙门拨给咱们的银钱,年底那一波奖励也没花掉多少。余下的用来请人上课做束脩也好!”   湖儿见自家老爹很把自己的话当回事,立时也来了兴致,也顾不得旁的,扯了张纸过来就要跟方伯丰详细商议。又有一个好凑热闹的,捧着自己的一碟子肉脯,也挤进来坐着,得空便指手画脚一番,也有番架势。   倒是灵素见他们如此,忽然想透了一件事情。   她此前一直在埋怨神龙湖附近的官员们,怎么就不能同这边的知县大人学学呢?!   现在她想着,那些人同知县大人差在什么地方呢?若是知县大人说起来,那头一个玉树临风这一样,那些人就差远了。不过这当官为民,咱们先不说这样。撇除这些眼见的,灵素如今觉着,其实人同人就差在个识念上。   一样的事情,有人看到热闹,有人看到利害,有人看到长远的大势。这人看到什么,自然就跟着自己看到的东西做判断,又根据自己认定的对错行事。这行事最后又引来各样结果,一件件累积起来,成了命。   这么一想,读书就果然厉害了!   读书改的是念,是认识。一样东西,原本只能看个热闹的,现在你能看到因果了,自然就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来。就像西凉道受灾,齐翠儿事无巨细天天盯着瞧,只看个热闹;绍娘子和七娘却转头收粮的收粮,备货的备货,一样的事情,她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做出的事儿也不一样。   这认识改了,言行改了,带来的结果也改了。积小成大,最后岂不是改了命了?! 第371章 一月三秋   灵素自从下了凡, 嫁了人又生儿育女, 如今是越来越没有神仙的逍遥样儿了。不过她自己倒不觉着如何,反正在上头的时候, 她那点微末神识, 都算修界中的扶贫对象, 其实也不晓得逍遥是什么滋味。只是如今在这里, 好歹占着个“神仙”的身份,自己的本事却实在对不上此间凡人动辄口称“神灵”的形象威风。   有时候她也后悔, 觉着就不应该同凡人在凡间的事儿上做计较。比方说跟七娘比做买卖,跟知县大人比做官, 这些都要不得。   可谁叫她得了个凡胎肉身呢!加上被一张馋嘴引得一身尘味, 有些箍儿一经箍上, 就没那么容易挣脱了。   别的不说,一座山和自家的地, 这些都是经年不变的生活,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不是你想推就推的;今年又多了他们因“疼孩子”要开的荒地,她虽忙了好一阵子, 这土可也还差着不少;更别说因担心进度一心要闹着去监工的岭儿和一早预定了行程的夫子夫人。——这还只是城外山上的事儿。   县城里,拢共三个买卖,俩合伙的都怀上了, 她还想像从前一般爱来不来、说走就走可就不像话了!织绒行里头还有两个能指望的, 饭庄子里灶上的事儿有两位大师傅在,可一个饭庄子经营起来, 可不止是后厨上的事儿,这重担自然也是舍“她”其谁了。   另外还有米市街上的杂粮铺,里头的货都得从她这里出。   还有个不是买卖却比买卖营生更叫人操心的书楼,里头又有七娘的主意,又有湖儿的主意,她不用跟着忙活?湖儿同岭儿再能干,往外头站的还得是他们大人,可方伯丰在衙门里又不得空,不又成了她的事儿了么!   除了这些眼见的,她还有医药上的事情和神龙湖的事情要伤脑筋。不求观她已经不管了,反正小阵都叫信众们求没了,大阵又不问世事的,早晚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不求观”。神隐庙那里偶尔还要去瞧瞧,好在如今那些毒香似乎少了许多,大概是此前自己装神弄鬼,搞砸了人家香火的缘故。   事儿是多,若是可以毫无顾忌弄起手段来,倒也难不倒她。只可惜如今她是越来越不好施展身手了。一个是城里人口越来越稠密,从先走几步神识一探就能裹斗篷蹬靴子的,如今你走出一里地去也未必能找到个没人影的地方。   再一个是孩子们越来越大了,许多事情都懂了,且这俩又比寻常娃儿懂得早、懂得多,她实在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来,叫湖儿逮着了问个底儿掉。真的圆不回来了可怎么办!毕竟有乔圣儿的事情在先,她可不想养出个方圣儿来。   以湖儿万事好追根究底的性子,真叫他知道自家娘亲是神仙来的,他能不想法子往修仙的路上去?可偏偏这里根本就没见着有什么修真的通路,从来只有下来的,可没听见有上去的。这好好的新灵宿慧,就一辈子闹个求而不得,加上自己这便宜娘亲也帮不上这个忙,不是白活一遭么?这可就亏大了。   所以如今的灵素,是只能尽量凭个肉身四处赶场去。也幸好是她,换一个光想想这些事儿非得愁病了不可。   不过德源县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忙”人了。   从前是拜年拜到大麦黄,算算这年得过多久。后来换成了“出正月”,怎么也是一个头尾月份的意思。再后来就是衙门十八开办公事,加上闹一回十五,所谓“正月落台”,就是讲的十八之后的意思了。   如今可好,不晓得打哪里学来的乡风,许多行当都改成正月初五开门了,叫做“破五”,鞭炮齐鸣、红纸漫天,还非说有个“五财神”这日会降临,破五又成“接财神”了。   本来没有的事儿,叫他们一闹,也闹出真的来了。那些原先没打算这么早开工的人家,一看左邻右舍都放花炮,请财神,喜气洋洋等着赚钱发财了,自己这屁股上也跟长了刺儿似的,哪里还坐得住?!说不得只好有样学样赶紧置办起来,但愿还能赶上,万不可叫财神给路过不见了……   毛哥挺高兴。他现在手里多少事情要忙?这又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要买房买地得有房纤中人吧?要做模子得有铁匠窑作吧?他们开工得越早,他的事儿就越早能得定,买卖就能早开,钱就能早赚,日子就能早好……这真是一点都不想拖的事儿啊!   加上他手里还有个溜索在,早先答应了汪头儿的,若是能早些开工,他自己的买卖还在筹备中,这个尽早开始,两相不冲突,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初五这日,各处放炮仗的时候,他就特地去码头那边瞧了一回,见果然力气坊也开了门,正点鞭炮呢,他便过去说话道喜。   汪头儿见了他挺高兴,正请财神,就把他拉过去介绍给了东家。这东家从来少露面的,就是一个大管事和几个工头儿日常带着人装卸货物。   东家一听汪头儿说毛哥就是弄出溜索来的那个后生,便拉住了他说话,最后众人拜财神的时候,还叫他也跟着拜。汪头儿赶紧给他使眼色,毛哥便老实听话跟着拜了一回。   供桌抬出去给路上行人散福,这边就坐下来细说毛哥那“神器”。   听说他这个只是粗糙的,还有更精细的做法,东家思忖了一回,对毛哥道:“那东西要整个做出来,大概多少价儿,你心里有数没有?”   毛哥摇头。——毕竟按着湖儿的说法,又是精钢,又是铜的,这些又不是生铁的,大概按着斤两估数就成,见都没怎么见过呢,怎么说价钱!   东家就道:“你这索子挺厉害,不过就是刚用起来,恐怕还有些不牢靠,难保会出事故。不过做人做事都不能因噎废食。你就照着你那个完整的样式,去工匠行大概打听一下,这东西要做出来大概要多少花费。再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些的东西能替代。不过头一个还是要保证运货万全。   “年上许多人家都没踏实过,都跟着仿你那东西呢,光竹子都不晓得运了几船进来,嘿!”想起这么些人其实都在仿一个半吊子,他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又正色道,“要是你乐意,往后你这东西做出来就归在咱们这里,买卖里给你算一份份子,你看如何?”   毛哥心里一震,赶紧清明清明头脑,老实道:“东家,我那东西不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原是个有本事的先生帮着我想出来的。我先时就想怎么能叫装卸的生活少受些累,结果这东西试了一回,我却怕反倒要闹得装卸的人没活儿可干了!   “再者就像您方才说的,这东西并不算稀奇,我们做出来用起来了,旁人近了远了看看,大概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就算有好处,也不是长久的好处,我不敢拿这个占买卖的份子,不合适,这东西没那么大利益。”   东家听了一愣,不由得又仔细看了毛哥两眼。   早先听说他弄出个溜索运货来,因为就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后生。他自觉那半个月接活儿都捡的便宜的干了,可那数儿在他们这些行家眼里都是能估出来的。不得不说,这东西太好挣钱了。主要是省了许多人工,俩人就能卸一船,随便还快了几倍,随便哪个做装卸买卖的都得动心,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些人仿制了。   他是听汪头儿说了,知道那东西原是个半吊子货,要不然他准也得动手。   这回他只问做那东西的成本,却没细问旁的,更没说要看看式样,就是为了顾虑着这个。——如今“神器”在人家手上,这小后生可以挑人,看愿意同谁合作,自己若是吃相难看,说不定就谈崩了,那可就不知道要便宜谁去了。   不过他没想到毛哥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竟是处处替旁人着想的,先替装卸的那些人想,又替自己这个东家想。不错不错,有这样心量的人,才是正经能做长远买卖的人!   结果就是毛哥一通话,非但没打消东家的想法,反叫他越加坚定了要留住这个人的心思。   不过在商言商,虽心里觉着这后生不错,也没有死活就要做亏本买卖的道理。便道:“既如此,我们就不说什么占份子的话了。要不就这样,你拿了你那器具过来,你愿意自己干也好,教会了旁人如何用也罢。往后这东西就算替你在这里干活儿,凡是用这东西挣的装卸钱,我抽两成给你。当然了,等你做出更好的来,自然也还是拿来我这里,仍旧照着这个来,你看怎么样?”   毛哥就有些迟疑上了。   东家笑笑道:“怎么?信不过我?”   毛哥赶紧摇头:“不,不是,我就是怕……到时候,就用不上人了,那就……唉……”他也晓得自己这纯属马后炮,东西都做出来了,都已经有人在仿了,就算自己从此不用,人家还不是照样用。所以最后只好一叹。   那东家却笑道:“这你就多虑了。哪有那么容易就都不要人了。先不说他们仿的对不对,再说你那个本来就是个凑合出来的,他们又跟着你这个凑合的学,能学到多好?不说别的,只说东西一重,你那竹索就吃不住。更别说你另一头定在船上,若是东西沉,船又不大,恐怕也使不了……   “再一个,那些船东们,同我们签的契,都是按着常例来的。那就把我们要用的人手都算进去了。结果我现在弄一个不十分保险的新玩意,轻轻松松又哆哆嗦嗦地把货装卸完了,他们还会乐意照着之前的钱给?十有八/九得给我们挑事儿。   “世上很多付钱的人,最讨厌旁人挣他们这钱挣得轻松。尤其你弄根竹索,几截粗绳就把人家原本打算七八个人挥汗如雨的钱给挣了,他们心里非得憋屈死!万不会让我们这么容易如意的!所以啊,这事儿你就放一百个心。   “不过这势头是没错的。能少用人自然最好,你不晓得这用人不光是工钱的事情,管人更累!管一百个机械都没有管十个人累。人心眼多啊,又一人一个打算的,能不用谁爱用?你只管把那东西拿来这里使着,再赶紧做更好更牢靠的去,往后这东西绝对好使,信我的准没错!   “不过,就两成,你要自己上,人工给你另算,不能再多了。我这儿还得吃饭呢,还得支撑这么个行当,还得上税,养活坊里的人还得养活衙门里的……你说说……”   毛哥也听明白了,一点头就应承了下来。这力气坊东家立马叫人写了契纸来,正想念给毛哥听,却发现毛哥自己就识字,心里就更取中这个年轻后生了。   结果等良子按着老规矩“出了正月”晃晃悠悠来上工的时候,发现毛哥已经成了神出鬼没的“毛头儿”了。   这,这不是就过了个年吗?! 第372章 兄弟坊   良子到坊里的时候, 屋里没人。他把东西一放下, 就转身去码头跟人打招呼去了。结果一路上就见着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叫他瞧着有些心慌。还好见到了熟人, 略问了几句, 晓得是年上新弄出来的装卸用的器械。   良子就问:“这玩意儿好使不好使?啧, 有了这个, 是不是就要不了这么些人了?”   那人一笑:“啥啊,刚那头还掉了一箱子进水里呢!这些机巧玩意儿就是添事儿来的, 热闹不了多少时候!你瞧着吧,到时候还得叫人一样样扛下来!咱们这都干多少年了, 晓得什么东西搁哪儿使力, 什么瓶子碗的都不会叫它有丁点碰撞。那东西, 咣咣的,嘿, 就是个样子货!”   良子听了心里松了许多,跟着道:“我就说嘛, 哪儿那么好用了。要真这样,也不用咱们了!”   那人拍他肩膀一下:“放宽心, 抢不了咱们的活儿!”   如此别过,良子走一阵子,就到了自己寻常做活儿的地方。都是常日里混熟的, 见了说笑两句, 良子发现没见着毛哥,便问起来。   一个小子告诉他:“毛头儿今天没来, 今儿那索子是小江他们在使呢。”   良子一时乱了,什么?毛头儿?   这时候又来了两船的货,闲着的人都往外头去,汪头儿在那里站着,说了怎么算工。众人便各自拿了垫肩捆绳忙活起来,一时也顾不上细问了。   卸完这两船,时候也不早了,良子拿方才计数的签子拿去领算了今天的工钱,就匆匆往回走。他心里跟塞着团浓烟似的,急着要找毛哥问问明白。   结果到了家里,小毛弟正拿根叉杆够梁上挂着的一块咸肉,良子见了赶紧上去帮忙。取下来递给他道:“你哥呢?你这是要做饭?”   小毛弟点点头,又道:“良子哥你可回来了!我哥念叨你多少日子了,你怎么一回家就不来了,不挣钱了呀?!”   良子给他一爆栗:“小孩子家家的,胡咧咧什么!”   正说话,毛哥也回来了,见了良子也道:“你可算回来了!”   又问小毛弟:“果子呢?又去村里了?”   小毛弟点点头:“今儿杏妮儿姐姐同我姐坐一块儿抄的书,我们一起回来,她们俩就回村里去了。姐说今天晚上她住杏妮儿家,叫咱们不用等她吃饭了。”   毛哥就嘟囔一句:“姑娘家一要好起来就要好成这样了,难怪天天算计着要盖房子了。”   小毛弟也笑:“我也想跟着去呢,还能帮姚叔打鱼,怕你没饭吃我才回来的……”   良子在边上摆手:“等,等等……等会儿,咱们一样一样来。村里去住……是怎么个话?还有姚叔,就跟我们一块儿上课那位大叔么?什么时候你们这么亲了……再、再那什么,盖房子?盖哪儿?谁盖房子?”说完了伸手一指毛哥鼻子,“还有你,什么时候成毛头儿为了,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还毛头儿,你怎么不叫小毛头呢?!”   这边乡下管刚生出来的奶娃娃叫“小毛头”,良子方才听人这么喊就想笑了,虑着毛哥的面子才忍到的现在。   良子先接过小毛弟手里的咸肉,又从一边桌下摸出一个芋魁、一把菜心,对良子道:“走,一边烧饭一边说。我还没问你呢,怎么一回了家里就不回来了。现在县里干买卖的初五就都开门做事了,你还在家里晒太阳唠闲篇呢!”   小毛弟没了活儿,就摸了一沓纸出来,在那里又写起来。——他虽比果子小两岁,可也跟着一起读书抄书的,结果一考试比果子差了这许多,心里十分不得劲,因此比从前越发用心了。   公灶里这会儿没人,寻常做工的没那么早回来。尤其如今男人们上工,女人们也做活儿,娃儿们大的送去官学堂,小的就几家凑一块儿请哪位大婶大娘帮着看一把,日日自家做饭的都少,许多就街上随便买几样对付对付得了。   良子别的还罢了,先逮着一个“毛头儿”死活要问出个究竟来。   毛哥就把自己之前同湖儿琢磨滑索,后来跟姚瓦匠一块儿试做了一个的事情说给了他听,良子惊得目瞪口呆。迷迷糊糊问道:“这、你这就是那回看笑话楼里的戏,那箱子落下的时候……就那时候琢磨的?”   毛哥点头:“我就一直想着怎么能叫装卸的活计能省些力。后来我们想通了,可你回家去了,我就找了姚叔一块儿做了个出来。刚好那会儿缺人手,我们俩做对手做了多半个月,挣了这个数。才有后来的话。”   良子下巴都快掉了:“二!嗯两?!”见毛哥给他打眼色,他才急急压低了声音。   毛哥点点头,又把年后汪头儿带他见了东家的事情也说了,最后道:“我们初六就开始干活儿了,现在他们几个也会弄了,我自己这里又有些事儿,就不天天往那里跑了。”   良子咽咽口水:“那、那你现在都不用干活儿了,每天就把那东西借他们使,他们就给你钱?”   毛哥只好又点头,告诉他道:“他们是想要我手里完整的那个,不过那个得用到精钢和铜,实在不容易做出来。我正跟匠作行商议呢,看能不能用别的什么东西先代替着用用,好歹先把那整个机械做出来,也是个意思。可那里头的东西他们也没做过,模子都没有,恐怕快不了……”   良子叹一声:“这钱可也太好挣了……”   毛哥这里把饭焖上了,又把咸肉垫上芋魁一块儿放饭架上蒸着,一边往灶膛里烧火,一边拉了良子坐下来,低了声儿道:“我现在另外在张罗一个买卖。这两天我自己刚试了试手,还真成了!我想叫你同我一块儿干这个,咱们兄弟合力开个作坊,你看好不好?”   良子吓了一跳:“你要开买卖?!你这,就那大半个月挣的本钱?……好不容易挣的,你可真是……胆子也太大了……这都没捂热呢,就给花了……”   毛哥见他只顾着算那笔银钱,直乐,便道:“我那点钱可不够,这里头还有果子同小毛的钱呢!”   说了又把年下他们得的书楼和学堂的奖励的事情告诉了良子,良子更震惊了,长着嘴道:“好家伙!我一走你们是拼了命往家里搂钱啊!考试还能得银钱?早知道我就晚些日子回去,也去考个头名露露脸也好哇!”回过神来又道,“这里外里这么老些钱了,你做的什么买卖?谁撺掇你的?靠不靠谱啊?!你可别给人骗了!县里骗子多,专门盯着你这样忽然得了横财的下手!”   毛哥赶紧拍着胸脯打包票,又把这买卖的来历细细告诉了他。   原是当日遇仙会上,毛哥同湖儿俩人看炉子,那炉子同边上几个架鏊子烧柴的不一样,这个是炖东西的,里头用的煤饼。   等一拨烧完,要换的时候,湖儿就见饭庄里的小伙计会把那些烧过的先堆在一边,拿个烧火棍给捣一捣。那些捣碎了的煤饼,有些块里头还有一个黑核儿。小伙计就把这些黑核儿捡出来,加到新添的煤饼里头一块儿烧。   湖儿看见了问起来,小伙计就笑道:“那是没烧完的煤,你看烧完的就是发白的,这心里头还黑着,就是没烧尽呢。白扔了多可惜!”   这之后,湖儿就琢磨上这个事情了。他看小伙计捣出来的黑核儿都是在中间的,没有边沿上黑着的。可见这东西着了就是打外头往里面烧。这里头的核儿这么不好着,要再用起来还得另费一道功夫,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后来他就把新要往里头添的煤饼中间用铁筷子先给捅了个洞,有的挖个浅坑,有的挖个深坑。看烧了之后又会如何。试过几次之后,他发现这中间捅个空洞效果最好。   这事儿同烧柴火的一联系,他就想明白了。那柴火也是得架起来烧,最怕闷塌了不通风。若要火旺,还需拿那中通竹子烧火棍往里头吹气的。可见这要烧得好,就得通气才成。   这煤饼煤球都是实心的疙瘩,只外头一圈凌空,里头就不成了,所以才会烧不尽。   既是这样,那索性多给炸几个孔不就成了么!   之后他就同毛哥在试这个东西。寻常往炉子里添煤球煤饼,都是一铲子堆进去的。若是换成了上头扎了许多孔的蜂窝球,那又怎么摆合适呢?若还乱堆着,好容易通的孔,被另一横面给挡住了,那不是白瞎了么!   这孔既是为了通风来的,自然得看风的走向再说怎么放合适了。   最后就琢磨出一个扁柱子的样子来,——四边都是圆的,不容易磕掉,上下都是通透的孔洞,几个摞起来,这炉底上来的风能自下贯通至上,不费旁的手脚。   不过如今的炉子许多炉膛都是下大上小的,跟他们这主意又不合了,所以他们还得另外烧一种炉子出来。炉膛尺寸得匹配他们的这种新式孔洞煤饼。   毛哥已经分几个地方把那个做煤饼的模具做出来了,现在正在试煤末子和土的配比。土少了不容易成型,烧的时候容易粉碎,那通风的好处就没了;土多了又不禁烧,没一会儿就得换煤饼。   湖儿那里琢磨得更细了,甚至还开始算这德源县寻常人家烧水的茶吊子和焖饭的锅子都是多大的……结果他算着算着又发现这里头还有一个没有现成计量的东西,就是多少煤块子能烧热多少水这里头的热气……   他越追究越往那头去,毛哥这里要做炉子卖煤饼的事情他倒不觉着多好玩,俩人就变成从一块煤饼上走出两条道来了。   毛哥把事情前后都说了,才对良子道:“现在我试着做了,一个人大概一天能做百八十个。也不晓得到时候好不好卖,我先订了六十个炉子,准备做个半个来月再开卖。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想被人偷去了技艺,就等着你回来呐!咱们俩一块儿合伙做这个,肯定比扛活儿强。”   良子听了毛哥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里越发佩服他了,叹道:“这事儿我跟你做,不过不能算什么合伙,这里头我一点力气都没出过,合什么伙!你就付我点工钱就行了。不过话说好了,我干活儿可从来不偷奸耍滑的,所以这工钱你给太低了也不成!”   毛哥想了想道:“到时候我按着做一个多少钱给你算。这具体数目多少,现在还不知道,得看看咱们的赚头如何。”   良子有高兴起来,正要再说什么,毛哥却问道:“你怎么回去这么些日子?你们村的另外俩都比你早回来!”   良子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下,又换上一脸豁出去的神情道:“我、我娘给我说媳妇了!” 第373章 好打算   毛哥过了年刚十七, 良子比毛哥大一岁, 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良子只怕毛哥会取笑他,结果毛哥冒出来头一句却是:“那你什么时候成亲?成亲之后还在县城里待着不待了?”   闹得良子都没能接着脸红, 就说上正事儿了:“哪有那么快, 这刚相看好人。我娘叫我别乱花用, 多存着点往后过日子使……倒没说什么时候那啥, 不过就算那啥了,也得吃饭吧?那我还是得干活不是?!你看咱们一块儿扛活儿的, 不好些大叔呢么……”   毛哥又想了想道:“也成。到那时候,我估摸着我那房应该也能盖起来了, 也不用再在这里住着, 就算到时候人更多了, 那小楼没空了,你同你媳妇也只管在我那里住着。我给你们单留一间房, 保管你什么都不耽误!”   良子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可见他那么坦荡的样子, 自己要怕羞倒显得不爷们了,便道:“都成!”   毛哥笑起来, 看良子要起火,赶紧又换话头:“那明天你就先跟我去咱们的作坊瞧瞧吧。”   良子点点头,又有些担心道:“你也说了, 这东西一俩月见不着钱, 咱们都奔这事儿去了,这吃饭可怎么办?”   毛哥道:“我那儿不是有东西在替我挣钱么!再说光吃饭能吃掉几个钱。咱们先干他一个月的, 之后若买卖能上道,事儿就算成了。”   良子听了也放心了:“我觉着准能成!你做事情向来想得周到,加上又有那个奇怪的娃儿在。我回家说给我家里人听,他们都不信,还说除非神仙托生来的,哪儿有这么小就这么厉害的人物儿……”   又往灶膛里添了根长柴,笑道,“我这回还想呢,这要不要另外寻个什么能涨本事的差事。你不是说过么,咱们做事,最好这倚仗的东西是能一直往更厉害、更值钱变的;扛活儿这个,就靠个力气,力气往后可不会越来越大……我正琢磨同你商议商议呢,嘿,哪想到你都给我预备好现成的了!”   毛哥便道:“咱们这买卖起先好做,之后就不一定了。这东西其实不难,等个一年半载的,人家也琢磨出做法来了,弄个模子跟我们一样做,就没那么好赚了。好在咱们这里的煤末都是官行里出,价儿都一样的,这上头没有什么折扣好打。要不然若遇上个能在这头就强过我们的,我们就难了!”   良子便道:“那咱们就先把能赚的钱赚到手,后头风水转了,咱们再跟着转呗,怕什么的!”   俩人又闲聊了半天,毛哥发现良子没有想要留在县城里的意思,说起买房置地等话,他还是寻个地方落脚的打算,并没与在此生根之意,就细问起来。   良子叹了一声道:“我觉着这县城里的日子也不是太有意思,都太忙了,人人都一门心思要赚钱,一早睁开眼睛就跟都欠了多少银子似的,不挣蹦不成。   “我还是喜欢咱们乡下的过法儿,什么时节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做完了就成了。就像过年,我之前是听说城里是到十八就算过完了,好嚒,现在都改初五了?还让不让人好好过日子了!这酒都没喝痛快呢,就过完了?!   “再说现在我家里的地都是我爹娘种着呢,往后他们上了年纪,那地总得有人种吧?那可是丁田,不能赁给旁人的。听说今年就有人家退丁去了,自家不高兴种了,要是赁给了旁人被查到就得挨罚,还不如索性退了算了。   “我爹同我说了,这田地才是根,真有个什么天灾人祸的,你有金珠子,管饱不管饱?还得有地有粮才成。所以咱们家这丁田是绝对不能退的。那就得有人种,有人管啊,到时候我就不能老在城里呆着了。再说我爹娘也不喜欢这里的样子,老了更离不得家了。所以我往后就打算还这样,田里有事就回家干活儿,没事了再进城来做工挣点现钱。”   毛哥听了点头道:“家里人团团圆圆的过日子才最要紧。我也不住城里,打算跟姚叔一样,在城根村里落脚了。”   良子笑道:“那不错啊,你这一辈儿是没有丁田分的,不过你在那里落了籍,你儿子就有丁田了。”   毛哥一笑不接他这话,反而道:“我细想了,其实要是消息灵通,常在村里城里两头跑跑,里头许多做买卖的机会,又能利益人,又能赚钱,其实也挺好的。”   良子便拍大腿道:“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之前在书楼里翻着了一本讲瓜菜腌制的书,里头罗列了许多地方加工菜蔬的法子,连用盐用糖的分量都列得极明白的。这些瓜菜他在家里见多了的,有时候遇上大年,收的实在太多,吃也吃不掉,都腌起来也没那么些家伙什,——再说这明年又有新下来的,存那么些也没用场,便都拿去喂猪喂鸡,再有吃用不掉的就索性由着它烂了。   结果打这书上他发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制法。加上现在县城里的人好像都害了馋痨病似的,什么地方出个新菜色新点心,都一窝蜂地尝去。一个辣茄儿做出了无数的东西,还都叫行商们收了满天下买去。   要是自己能照着这书上的新鲜法子,做出几样来,不说卖去灵都、京城,只要能在县城里寻着买家,不也是一份买卖?且自家那里有的是地方,若果然哪样好吃好卖的,明年就多种些,若是开了荒地来种,多少年都不用上税,更合适了。   这回他回去,就特地抄了几张带着。   到了家里,就说给家里爹娘听了。长辈大人们多半不喜欢什么新鲜古怪的法子。他这话要是就打嘴里说出来的,还真没人理他。可这回他是拿着纸念出来的,又说是在书楼里的书上抄下来的。这下他爹娘就认定这东西是个“秘方”了。不仅不说他,还很乐意“照着书里写的”试试。   如今已经照着他抄回去的方子,又是晒又是剁、又是拌又是压地做好了几大坛十香菜在,只看再过个把月开坛之后是何样效果。   说完了这些,良子又道:“我们那里还有许多东西,只是都散碎着,可若是放到城里来,还都不便宜的。我想着,往后我就两头跑跑,把东西拿到这里来卖了。我也赚些钱,也叫村里的人得些实惠。”   毛哥就疑惑道:“你要说制些稀罕的瓜菜干子,还是这么回事儿。可是这什么别的出产,你们村里也有人来县城里做工的,他们就不知道?再说之前不是还有一个专门跑县城给临近几个村捎带东西的么?你这打算靠谱不靠谱啊。”   良子赶紧比划道:“写字啊,这家一点那家一点的,要是不能写不会记,这买卖怎么做!还有你当人人都同我这么机灵么?多少人就顾着自己手里那点事儿,哪里会想到这些上去。就跟那笑话楼里头的戏文似的,不说别人,只说二牛他们几个一早的看过几十遍了吧?他们怎么就没留心那箱子来回的机关呢?是不是?!”   毛哥没话说了,便道:“细样的一件两件或者说不好,不过你这个大面上的路子是没错的,我觉着很可以试试。”   良子看他一眼,那表情就是好活脱脱的“那还用你说?!”   一会儿饭菜都得了,三个人一起吃着法,良子就开始畅想往后的好日子了:家里种着地,城里做着工,来回的时候还两边捎带东西挣点钱,真是条条大路皆向阳,美得很。连被毛哥催着赶去上夜课都没觉着那么辛苦了。   第二天俩人就直奔了城根村。   良子见挺大一块地方,墙倒是挺整齐,里头却只搭了几个席篷,便有些担心道:“这成不成啊?煤饼煤球都得晾晒,你这个顶儿一阵大风就刮跑了吧?!”   毛哥道:“银钱不凑手了,先凑合着吧。”   他当日想了半天,还是这围圈更要紧些,屋子倒可以缓缓。   他们俩正说话,外头有人叫门。   开了门一看,却是杏妮儿和果子,俩人一个拎着个篮子,一个提了个陶罐,见了他们两个笑道:“我们送饭来了。”   毛哥接过东西来问道:“还在家呢?一会儿上课还赶不赶趟啊?!”   果子一笑道:“这就走了!我们直接撑船从水路穿进去,快得很!”说着话拉起杏妮儿就往外跑。   毛哥又在后头叮嘱:“别瞎跑,这边是石头地,当心摔一跤!……豁了牙读不得书!”   那俩哪里听他的,还一径去了。   一早毛哥就来得及热了下昨天的剩饭,看没多少,就都留给小毛弟了。俩人本来说出来在街上随便买点的,结果一路说话给闹忘了,还真幸亏她们给送来点吃的。   良子赶紧拿来细看,陶罐里是半罐热乎乎的杂米粥,篮子里是刚出锅的热烘饼。掰开来一看,有干豇豆猪肉馅儿的,还有萝卜丝咸肉馅儿的。外头的皮烘得金黄鼓起,里头的馅儿油润酥口,别说正饿着的俩人,就是吃个半饱了,见了也得流口水。   都顾不上说话,赶紧就分着吃了个干净。   吃完了良子才想起来道:“果子怎么晓得我回来了,还给拿了这么些!”   毛哥看看他道:“这里头还有我的午饭呐!”   因这些日子他都是一个人在这里闷头干活儿,炉子和煤饼倒是现成的,旁的一概没置办。姚瓦匠来看了两回,就叫杏妮儿给毛哥拿点吃的过来。果子如今又成天同杏妮儿在一处,俩人就结伴来了。   良子听了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担心起来:“那咱们一会儿的午饭可又怎么办?!”   学堂里的都有人管饭,他们俩可没有了。这地方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到饭点炊烟四起,却没有什么做买卖的。   “现在我觉着过日子果然还是城里舒服点儿……”良子开始担忧断顿遭饿,就忍不住换了心肠了。   毛哥笑骂:“得了,还没开始干活儿呢,你倒先惦记上吃了!”   结果还是果子赶回来给他们拿了一大包大馅儿包子,总算没叫他们空心干活。   晚上躺下的时候,良子却说起早上吃的烘饼来,他道:“那东西也是家里做的?我看那倒是个好买卖。这烘的东西少水不爱坏,要是做出来在码头上一卖,准定许多人买……现在那么些船走远路的,都带的干烙馍,那玩意儿可噎人得很……”   毛哥夸他:“不错不错,你现在真是爱琢磨了。”   良子心道:“我这就回去过了一个年,你都成‘毛头儿’了,我再不加点紧能成么!” 第374章 开课   坊市是初五就开始忙着迎财神了, 官学堂却得比着衙门来, 得衙门十八开办公务之后,才轮到他们。   所以果子这阵子不上课的时候, 多半都同杏妮儿在一起, 帮着她烘鱼干打下手。等到学堂一开, 俩人又接着上学去了。果然这回分了高低班, 可以自选,她两个也不用商议, 就都去了高班。高班上课时候用的文例更长,别的一时也没觉出什么差别来。   这时候书楼也跟着开了, 于是果子同小毛弟又开始半天上课, 半天抄书的日子。如今这书也分了三六九等了, 容易的一个价儿,难的一个价儿。他两个把可抄的难本拿来瞧了一回, 还还回去了,接着抄容易的。   那难本上头实在太多字不认识了, 且书也挺老厚的,其中就有几本律令。抄书不是一个字一个字抄过去的, 都是扫一眼看一句记在心里,闷头写去。这个可好,看一眼, 看两眼, 那句话还一时记不真呢,还怎么抄!   不过这天回去, 晚上毛哥还跟着良子读书去了,果子则拿了当初自己领的那本律令细细翻看。   小毛弟看了就问:“姐,你明儿还打算抄那个难的?”   果子点了点头。   小毛弟就嘬牙花子:“啧,可那个真是……那话听着都不晓得什么意思……还怎么抄啊!更别说里头还好些个字不认得的,真要抄这个,估计比咱们之前最开始的时候还慢呢!”   果子想了想道:“后来咱们不是也快了么。我就想,这个要是练练,没准也能快起来的。”   小毛弟不说话了,一会儿也凑他姐身边一块儿看。   去年年底官学堂和书楼里都闹得挺热闹。什么考试列名次嘉奖等话,在一些正经读书人看来,就跟闹笑话似的,可也有专认这个实惠的。细算算,读书管一顿饭,抄书能拿钱,抄书抄好了抄多了还有奖励,年底考试又有奖励。这里外里一算,好的一年也能拿七八、十几两银子了!至于说考不过别人、抄书抄不了那么多的怎么说,那就没人算了。   夫人知道了今年往官学堂里读书去的人暴增,便给知县大人道喜:“可算叫你盼着了!”   知县大人却苦笑着摇头:“撒大网罢了,还不定有没有鱼呢!”   夫人不解:“早先不是盼着多些人来读书?这下可算多了许多,怎么又不乐意了?!”   知县大人道:“最初那时候就是给读不起书人的人铺条路,能来的,那是晓得读书的要紧的;能坚持读下去的,那是真想上进的。世上学东西的法门千千万,要紧是你得有那个心。不说别的,只说你家我家,就不说顶好,家学也很不错了吧?效果又如何?没办法,多少人都是因为心里惧怕那个家法,才不得不来。   “我这里也是一步险棋,晓得他们就盯着这些瞧呢,嫌弃没有眼前的好处,就下个钩子去他们眼前晃荡。这咬钩是咬钩了,可我这心里清楚,他们原咬的是那个‘饵’来的。说白了,他们就是冲这点好处来的。   “这人呐,心里若不是装的这个事情本身,而是把这个事情当个得利的工具,那就难免要行些偷奸耍滑的手段了。这同做官是一个道理。做官不想想这官到底该做什么,做出什么来;一心只想着做给上头看,做给文报看,自然就得下力气专在上头一眼瞧得见上的东西下功夫了。什么财税啦,政绩啦,要紧是字面好看,至于治下实情如何,那就管不上了。   “一样的,到时候这学堂里只怕也少不了挂羊头卖狗肉的读书郎……”   夫人皱着眉头道:“这个……应该不至于吧。这学堂里都是教读书认字的,要作别的,干嘛还来学堂里?”   知县大人缓缓摇头:“上行下效,家里爹娘长辈的意思就是叫他们为了能有好处去读书的,他们自然也学会了这个想事儿的路子……要不然说孩子难教呢?大人嘴上说什么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了,他们专看大人自己的行事。家里长辈干完活儿忙着吃酒吹牛找乐子去了,回来一瞪眼睛要娃儿们用心读书、勤奋不懈,这……谁听你的啊?!”   却是不幸被知县大人言中了……   这回进学堂,不少孩子就是被自家爹娘逼着来的。说的话也还是那几句,——你瞧瞧后街上谁谁谁,光抄书得了多少多少银钱,后来又得了官府的奖赏,那是多大的荣光?!   这些孩子之前大多是在街上当跑腿的,这下忽然被关到了一个屋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还不许说话不许乱动的,他们哪里受得住?!   有几个实在不服管的,闹得太厉害,当天就被劝走了。   结果第二天就有爹娘带着来,当面喝骂孩子,要给管事的赔罪。管事的无奈,只好把学里的规矩再三说了,又劝道:“我们只管些琐碎事情,这里也没有长久的先生,来给上课的都是衙门里的官爷们,他们只管上课,并没有寻常书塾里拉着拽着要孩子读书的。所以这个就得看你们家里了。还一个,娃儿若果然实在不喜欢读书,世上也不止这么一条道,也不必太过相强。”   几个当爹娘的都直声应着,又回脸怒喝自家孩子,管事的只好说一句“暂且看看”,把几个放进去了。   消息传去,一会儿又有几个前一日赶出去的娃儿也垂头丧气来了,虽没有爹娘陪着,管事的又给讲一遍学里上课的规矩,见他们应了,便也放了进去。   第二日把事情报去了县学,县学里的两个主管就叹:“连考上了廪生的,都不免贪贪塌塌,明明要看的书不看,要作的文不写,只等着科考典试来的时候,把脖子往绳圈里一搁,就看天命了!何况这么点子娃儿们?叫我们管,我们哪有那个本事!”   另一个也笑道:“说起来这世上是读书的材料的人,千百个人里头能出一个?就跟匠作行似的。天下多少匠作行,顶尖的大师傅有几个?咱们县里多少掌勺的,能上珍味会的又只几个?嗐!哪里就指着他们读书成神仙了!不过多认识两个字,往后多条路罢了。”   说着话,把这事情整理整理往一边的本子上一记,只等一旬半月给上官报一回了事。   倒是方伯丰晓得了这事,还特地在自己上课的时候,挤了点功夫出来,把大师兄上回说的道理给细细讲了一遍。可这些话,大人们能想明白的都不多,何况刚坐上板凳的孩子们!   晚上回来说起这话,灵素问:“怎么样?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不能?”   方伯丰笑叹着摇摇头:“我如今有些相信小时候神庙里神侍说的‘宿慧’来了。一样的话说了,一样的课教着,有的娃儿就能听进心里去,有的娃儿只充耳不闻。不过我晓得了这样的情形,又恰巧听过这样的道理,说给他们,是我自觉该做的事。可他们能听懂领会多少,又能把多少用到自己日常行事里头,我却无能为力了。”   灵素就道:“要是能把人的念头都给改改就好了。都晓得该学,晓得该怎么学,那多省心!”   方伯丰大笑起来:“若照你说的,这世上只有一个样儿是对的是该做的,人人都改成这样的心念,那不是人人都一样了么?除了脸色身形,估计连衣裳打扮都一样了。说一样的话儿,做一样的事儿,这……这哪里还叫人世间呢?!百姓百姓百条心,就是各有各路,才是人啊!”   灵素听了也跟着笑,想想那样子是有些逗人,只是这改人心念的念头,她还抱着不肯放开。   笑够了又道:“那你不是也说了,这人就得学,那这‘学’不就是好的?活到老学到老不是?那就叫人人都知道该学,都爱学,不是很好?总比现在这样,上课的时候还偷摸干着别的的强!”   方伯丰想了会儿道:“话是这个话,只是这改心念怎么改,还不是得靠他们自己!你给出再多的主意,天天在他耳边念圣人书,他就算都能照着背出来,没放心里去,又有何用?所以才说这教课的难,因最要紧的那一步,先生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上劲儿,都得靠个人啊。”   灵素听了心里就转开了:“你不会,我会呀!”   她上回从湖儿灵识通梦的事情上摸出门道来了,看来这梦很可以当做她这神仙同人“显灵”的通道嘛。想起之前她在方伯丰身上也试过,后来方伯丰的“自觉”也是打梦里来的,可见果然就是这条路了。不过这东西挺费劲,自然不会用到教人读书这样的事情上去,她还有更大的事儿要忙呢!   仙事归仙事,凡事归凡事,她那里瞎琢磨着,这里方伯丰又同她商议起书楼里请先生的事情来。   他道:“湖儿上回说的主意是好,不过这找什么人出面相请呢?你出面的话,你同那些掌柜大师傅们也没怎么打过交道;我出面就更不成了,这就带上官府的意思了。若是请师父或者师兄出面……他们本来就是我们要请的‘先生’,引荐交好的人来就很不错了,主持局面却又不合适……”   这样世事的弯弯绕,哪里是灵素这样动不动就想改人心念的直肠子闹得明白的?!她只会跟着叹“是哦,也是哦”罢了。   最后却还是湖儿出的主意,他道:“我想……就请现在帮我做纸笔的管事爷爷吧?管事爷爷同很多行当的人都熟悉的。我之前给燕爷爷说我们这个打算,燕爷爷就说到时候叫管事爷爷帮我们忙。”   灵素不懂里头的道理,方伯丰却眼睛一亮道:“这倒很合适。明后日我同你一起去燕府拜托那位老先生吧!”   如此过了十几日,这天果子吃晚饭的时候特地告诉毛哥和良子:“书楼里今天贴了通知,说后日会请德明斋的老师傅来楼里给大家讲做点心的事情。哥,你们去不去听呀?”   毛哥就赶紧问什么时候,一听说是下晌,他便在那里琢磨。   良子就道:“怎么的?你一个做煤饼的,还想去听听人家怎么做麦饼的?”说完自己也乐起来。   毛哥却道:“我去!”又对良子道,“你也去吧?”   良子就摇头:“不去不去,烦不烦人呐!天天白天累死累活的,晚上还得去上课。要是后天下晌你要歇,索性我也歇半天,你去听课,我晒晒太阳睡会儿觉也好。这天气,要是弄个躺椅在天光下那么一躺,小风儿那么一吹……”   小毛弟接话:“小雨那么一下!”   ……结果那天还真下雨,俩人就都去书楼里凑了回热闹。   德明斋可是在京城都有分店的点心铺,这回来的还是里头坐镇的老师傅,跟着来个两个徒弟都挽着大篮子来的,上头老师傅一边给他们讲什么是干面粉面油面,什么是炸蘸蜜、拌糖烘、和乳蒸,一边就给分对应的点心。   闹得良子直叹来着了,这一通吃下来,得省一顿晚饭。   讲完了课,老师傅还跟孩子们唠了半天闲篇儿,还问了几个孩子的姓名和家里住址。   灵素知道了就想起七娘说的话来,心说——这做买卖的人想事儿全一个路子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留言,稍微解释一下这个设定。   灵素想做的事情随着她能力的提升和经历事情的增加,是会发生改变的。她从自己吃吃喝喝到希望别人也都能有吃有喝,进了另一种追求了。   因为她的目标在改变,可这个目标又从她本人和身边人身上体现不出来,所以势必会引入新人物,并且用这些人物的故事来看灵素行为的影响,同时这些人的故事也影响着灵素对人世间进一步的认知。   等她真的看透了人世人情,才是她真正做出选择的时候。 第375章 人选   灵素这日一早先跑去了饭庄子, 跟两位大师傅定了一下当天的事情, 又问一遍有什么要添买的东西;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新旧菜色又得轮换了, 这食材也得提前跟各家铺子打招呼。至于账目之类的, 交到她手里她也不看, 只管拿回家扔给湖儿, 话说得漂亮:“给你练数术使!”   湖儿多乖的孩子,反正这也不费他什么功夫, 倒是这店铺账目的编排叫他瞧着觉得新鲜。问灵素一堆为什么,灵素哪儿知道啊。他就记在了心里, 准备哪日去三凤楼里问掌柜的爷爷或者七姨姨。   又说灵素从饭庄子出来, 就直奔了织绒行。   现在绍娘子还是每天都过来的, 除了起初一阵子觉着胃口不好,后来吃了几回野菜就给调回来了, 倒没有别的害喜呕吐之类的事情。就是老觉着累。   灵素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了, 正同陈月娘和齐翠儿说前一天出工的情形。   如今织绒行的工钱,在这些买卖里头算起来都是头一份的, 所以她们能挑人,有什么做事太马虎的、爱贪小便宜的、别有用心的,一概不要。许多人也以在这里做活儿为荣, 只要一说起来在德源绒行里做事的, 都晓得挺趁钱,自己也觉着有面子。   所以这里的人管起来并不算累, 除了偶尔有别的织绒行挖人的,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余者就是里头的人之间的关系。这么些人长久在一处待着,做的活儿又都是计件的,自然有的拿得多,有的拿得少。虽是各凭本事,也有些个人技巧在里头。这就难免有藏的,有想挖的,因此结下怨气的也不少。   对这些,绍娘子向来不多管,她道:“只要不影响做活儿,爱置气随她们去。若是有闹起来的,谁挑事谁走,我们这里不要这样的人。”   加上里头有个最喜欢打听事情的齐翠儿,各方动向其实也瞒不过她们去。   如今几个人里头,倒是陈月娘心里事儿最多,——迟遇安今年考科考。   她道:“我有心问问他,要是今年还不中可又怎么说?却怕他着恼,也不得问出口。唉!瞧瞧如今这县里,真是争前恐后的,不说咱们这织行一年几个花样的出来,听说连码头搬运点东西都用上器械了。只他那里,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总琢磨着这么读书恐怕不成的。   “灵素相公考典试,那之前都恨不得长在田里,才能写出那么好的文章来,借到科考里头去都不逊色的。再说那位借人书文的,除却这个,也是四处结交人去,要不然也不晓得灵素相公那篇文章能对上头胃口。玉兰相公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在府学里读的书。我们家这……唉……说实话,我真是瞧着悬。”   绍娘子有安慰她:“好了,这二三年也过来了,就差这一两个月,考完了就成了,你又恼个什么?”   陈月娘苦笑道:“我是怕他这回不成,下来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到时候又是问这个主意,问那个主意的,‘还接不接着考’?‘要考的话,还考科考还是换典试’?‘又要拜去哪个书院,寻什么先生’?每一样都能犹豫上几个月,等定下来,又得一年过……什么时候是个了局!索性就另外找个事情踏实做了,不比这样强?”   灵素就想起当日迟遇安头廪首名,光犹豫要不要从典试转读科考就得犹豫了一两年,没想到现在还是如此。   绍娘子就笑:“这人的性子天生定的,你们都这么些年夫妻了,忽然又嫌弃起这个来,你也是呆了!”   陈月娘笑笑道:“从前只由着他去,反正总是读书要紧,那些大事儿我们也不懂。如今托你的福,我也算经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也帮手打理着偌大买卖,晓得做事情时机和决断的要紧处,再看他这样子,我这心里就老是火燎燎的!”   齐翠儿却道:“你这样不是很对么!从来男人们出息了就打着主意要换个高门的媳妇,怎么轮着咱们女人就不成了?!你嫌弃他就对了,就得这么来!”   陈月娘反叫她说笑了,啐她一口道:“你是站在高山上看火烧,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   齐翠儿却笑道:“这话说的,我分明是刚刚烧完的那一家嘛!”   见她如此无赖口吻,几个人都笑倒,却也拿她无法。   如今齐翠儿手里有钱,只是念叨了那么些年的房子还是不曾买,寻常在这里就同陈月娘和绍娘子一处呆着,回家去了就看看陶丽芬有没有空。光剩她一个的时候,就戏园子笑话楼挨个逛去,有时候第二天来时眼圈乌黑,就知道昨天又看戏不晓得看到多半夜去了。   绍娘子同陈月娘也替她打算过再嫁的事情,只是她自己全无此心,还笑道:“当年我那么点银子,还差点叫人给惦记了;如今我可更有钱了,还要寻个人来惦记惦记不成?我一个人多自在,干什么要寻个老爷来伺候着?!”   说了两次,便也不再提了。   倒是她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风声,同陈月娘和绍娘子说起陶丽芬和姚瓦匠的事情来,皱着眉头道:“丽芬要真动那样心思,我非拿桶凉水泼泼她才好!她如今的日子也好过得很了,又有儿子傍身,还要嫁个二婚头带个孩子的,给娃儿找后爹呢?!还是个外乡人!我看那位老往她跟前凑,八成就没安好心!惦记着她的银钱资财呢!”   陈月娘怕她在陶丽芬跟前乱说,就劝她道:“绍妹妹同丽芬那么要好,都没听说过这事儿;灵素同丽芬一同搭伙做的买卖,也没说有这样的,你这又是哪儿听来的胡话!你自己想想,若是现在外头传你同哪个哪个如何,你又什么心肠?这样的话,真该少说才好!”   齐翠儿便撇嘴:“我可没同谁走得那么近……”   绍娘子道:“你是不近,可你天天在台下眼巴巴瞅着人家,又是笑又是叫的,不更该说?”   齐翠儿晓得这是说她听戏捧戏子的事儿,便嘟囔一句:“那哪儿能一样……”到底后来没再同陈月娘和绍娘子提过这事儿,不过自己听戏还是同从前一样痴迷。   回头陈月娘就私底下同绍娘子说起这事儿。她晓得绍娘子同陶丽芬交好,这齐翠儿如今能有这样日子,其实说起来还是靠的绍娘子。她们俩能做的事情,换个人也能做,可绍娘子若是不干了,她们可没别的地方再找这样的智多星去。她怕齐翠儿的话惹恼了绍娘子,便道:“翠儿的嘴就这样,你别同她计较。”   绍娘子叹一声道:“我晓得你的意思。我带她,一个是机缘凑巧,另一个也是你的情分,再来就是大家都是女人,我也不想看她叫个男人给害了,日子不好过。只是我就算带着她,也顶多叫她银钱上宽裕点儿,这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儿,还得看她自己!”   陈月娘便道:“她这人就这样!说丽芬的事儿,丽芬到底如何,那个瓦匠又如何,她哪里就知道得那么清楚了。不过因为自己受过那样的苦,所以就老觉着世上都是这样的人,说话就没个遮拦了。”   绍娘子良久不语,最后叹道:“可她现在不还是在走从前的老路么?难道现在她捧的唱戏的,不是惦记她的银钱?不过没进一个门、没在一张床上睡罢了。她要真在意别叫人骗了钱去,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陈月娘也不好说后头的话了。——齐翠儿年纪又不大,遇不上合适的人,可她还是怕寂寞的,所以要去听戏看笑话往热闹地方凑;她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心里又还是信着美满姻缘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为才子佳人的故事痴迷至此了。   可这话没法儿说!   绍娘子还私底下问过灵素,关于任丽芬同姚瓦匠的事情。   灵素就从头到尾给她细说了一遍,绍娘子笑道:“我是听人胡乱传了两句,心里不放心,才来跟你打听的。可听你这么一说完,我倒恨不得去劝劝丽芬,叫她好好考虑考虑,这人听着挺踏实,过日子又有打算,也算难得了。”   不过说笑,这样的事情,绍娘子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过问的。——由来姻缘最难牵,好了是缘分,孬了怪媒人。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买卖,绍老板是绝不会做的。   灵素自然更不会提了。她倒不是也晓得这个道理,她是觉着俩搭档都有了身子,难道还要把第三个也送出去?!她又不傻!   如今她往城外铺子里去的趟数最少,不是瞧不起这买卖,实在是不得空。   这日难得去一趟,恰好杏妮儿过来送鱼干,灵素便问她:“你不去学堂么?”   杏妮儿上来见了礼,又笑道:“学堂是早上去,下晌他们有的去书楼里抄书,我不得空,就不去了。”   陶丽芬就道:“要我说,你早上去上过就得了,得空了自己看看书,写两遍,晚上的就不用再去了。一样的东西听两遍干嘛!”   杏妮儿笑道:“刚开始怕自己一遍听不懂,所以早晚都去。现在倒是不用了,不过我爹只能晚上抽空去上课,我就跟着去了,要不然一个人在家也怪没意思的。不过如今我把果子叫我家来住了,这样晚上我就不去上课了,她下晌都在楼里抄书,还能给我讲点别的。”   陶丽芬道:“是上回那个同你一块儿过来的小姑娘吧?瞧着人挺不错,一块儿作伴挺好。”   杏妮儿道:“就是她!她可厉害了,去年是书楼里也得奖,学堂里也得了奖的。我还是一天上两回课的呢,却不如她。”   说起自己的好友,杏妮儿就说不完的话。又说果子如今在书楼里挑了最难的律令在抄,她还不止是抄,她一边抄还一边记,有读不懂的还去查书,查不到就问先生。   “她说啊,这事情就是要做开始觉着有些费力的,之后慢慢慢慢就变得熟练了,游刃有余了,再往觉着有些费力的地方去,这么一档挡地往深里学,就跟夯土似的,就能一点点扎实起来。我也跟她学,现在每个月做一样婶子们教我的菜色点心,做熟练了再学新的。”   陶丽芬连连称赞,又道:“丫头,下回你正儿哥哥过来,你也给她说说这道理。我看他读书是读书,先生说念多少遍他也真跟着念,瞧着却跟念经似的,恐怕丁点用也没有!你给他讲讲这怎么读书用功才对,叫他也受受教导!”   杏妮儿又笑又摇头:“正儿哥哥是正经读书的,我们哪里能教他!”   倒是一边的灵素心里直叹,如今来书楼里讲过课的几个先生,包括七娘,列出的名单里头都有果子这孩子。只碍着她年纪小,得等她读完今年的高班再说。   “聪明人其实不少见,只是还有句‘聪明反被聪明误’呢!难得的是这么点年纪,又聪明又踏实,不骄不躁的,还如此自律。人呐,真要想做点什么事情,这‘自律’两个字可太要紧了!这孩子你得给我留着,往后我带在身边教!”   灵素听了七娘这话,瞧她面上神色,莫名就想起了当年的黄大娘。 第376章 有限   因今年进学堂的孩子多了, 想必上书楼抄书的人数也会相应增加, 灵素同方伯丰商议了一回,特地预备了一笔银钱, 打算用在这里。   结果却同他们想的全然不同。确有不少孩子也来书楼抄书了, 只是没几个坚持过半个月的, 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上年来这里抄书的孩子们, 也有不少不常来了。   灵素觉着稀奇,就特地在书楼里待了几日。这天有个好些日子没来的孩子过来书楼, 领了抄书的活计,看了一会儿还是还回去了。只在那里坐着借了本书翻看, 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儿, 一会儿就又起身准备离开。   这孩子年岁稍大, 瞧着也有十四五岁的样儿,灵素见他要走, 便上去说话。   问起如今怎么不抄书了,这孩子笑道:“上年没什么事儿, 如今事儿多了,就静不下心来了。”   灵素有心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又怕不太合适,结果孩子自己说了:“听了几回书楼里的课,原来还有这么些差事可做, 都想不好干什么了!如今我早上去学堂, 下晌就各处瞧瞧去,刚寻着一处商行里帮忙点数记账的活计, 隔两天去一回就成。今儿是不用上工,就过来书楼里瞧瞧。只是……唉,大概是动惯了,有些坐不住了!”说完挠着头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听说这孩子都寻着差事了,灵素便道:“这抄书也是为了能把日常学的用起来,你如今做的事情也一样用到这些,那就很好了。这本事总是越练越好的!”   孩子听了也很高兴,还笑道:“我也这么想呢!”   之后灵素又陆续问了几个,果然多半都是寻着差事了,便同方伯丰感慨起来:“这刚学了几个月,就能去当差了?”   方伯丰道:“大些的孩子认字是快的,要紧是练得多。所以当日来书楼里抄书的那几个,大概简单的读写算都没什么为难的了。”   灵素点点头:“幸好我问的多半都上午还在官学里读书的,这样一边学一边干着,倒也不错。”   只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官学那边的高班里头就又开始少人了。   知县大人发现此事,就把官学的主管叫来细问,这位就道:“上年来读书的,今年多半还都来了,进了高班的只一半不到。有几个开始去高班读了几日,就还回来从头学了。这高班里头的多半都十几岁上下,如今许多都寻着了差事做。渐渐的就不来上课了……”   知县大人跟着皱眉,又道:“你们……有没有去他们家里瞧过?”   主管一愣,只好摇头:“没……不曾、不曾去过……”   知县大人也顿了一下,一会儿道:“这刚学了几个月的,可不算扎实吧……”   主管忙道:“大人,这官学堂本来就教的认字算术的事情,同寻常的书塾所教全然不同。这些孩子们来学,也不过是为了往后过日子能多条路走,能寻个更合适的差事。如今虽只学了半年,可这能耐已经能用起来,能寻着可心的活计了,于他们而言,这读书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知县大人听了叹道:“也是,你说的也有理。”   主管忙道“不敢”。   只是知县大人心里所期的自然不止如此的,他回头同夫人叹说此事,夫人笑道:“你也不能太不讲理了。你这好比是挖了个池塘养鱼,一样的食料喂下去,难道就指望这鱼都长一样,还都长到最大?要天下都你这样心思,那什么事儿也别干了,反正总是得不着你想要的结果的!”   知县大人听了这比方失笑:“你倒是想得通。”   夫人笑笑:“能想不通么?我大哥这会儿还‘赋闲’着呢!就跟我爹说的那样,这天下有没有百十年没灾没难的?这鸟啊兽啊有没有生多少活多少的?人有人的使力处,那也还有个命管着呢!你就跟养鱼一样,水管着,食料管着,旁的就得看他们自己了呗!”   知县大人只好揉脸:“也有道理啊……”   他这声声句句说人家的话有理,只是自己这心里总还有些不甘似的。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也有个人同他心思相类,灵素跟方伯丰商议:“什么时候咱们的书能往外借就好了。”   方伯丰晓得她就是为了许多人不去学堂了的缘故,想要借这个叫他们不至于断了书缘,心里怜惜她的热心肠,却又忍不住要给她浇瓢凉水:“若是连学都不得空去上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寻了闲去瞧书?”想了想又道,“这人的精神有限,一天劳累下来,便只想躺着呆着什么也别费劲才好。这时候哪里还看得进书去!”   湖儿接话:“所以那些坚持上夜课的十分难得了。”   方伯丰点点头:“此话有理。”   灵素就想起七娘教过她的道理来,——你要寻一个破局的法子,只看那些败退下来的人,那永远也寻不着得用的法子;这个时候就得看那些稀少却成功了的例子,他们身上若能找到人人通用的道理,那就有些眉目了。   于是她就想起当日遇仙会上同湖儿很说得话的那个后生来,问湖儿道:“好似同你要好的那个娃儿,就是一直上夜课的。”   湖儿笑笑:“是啊,他们俩现在白天干活儿,晚上还去读书,现在读高班了。他家妹子和弟弟也读的高班,他弟弟大概是高班里头年岁最小的一个了。我正琢磨着他两年读完了可又能做什么去呢!”   他自己不过一个小孩子,说话口吻却把小毛弟当个后辈似的,叫人听了好笑。   灵素就道:“那他们怎么就能一直坚持下来呢?!他们俩之前都是码头上扛活儿的吧?这个一天下来不比寻常的差事更累?这还能一直上夜课,越发难得了。”   湖儿挠上后脖子了。这事儿他可没想过。   方伯丰见灵素这么一问,就大概晓得她的意思了,就过来帮着梳理起来。   湖儿晓得毛哥的情形,有些事儿他能答上来。结果就知道这三个娃儿基本算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且从前应当是吃过不少的苦,是以很珍惜如今能进学堂学东西的机会;再一个就是哥哥养家,手里大概也不富裕的……   可列出来一瞧,这些“不幸”在来上官学堂的孩子里头,实在也不算很特别。   若是家里宽裕的,多半都送去正经书塾里了,哪里会来这里混。许多学生都家境贫寒,甚至开始就有为了那顿饭才叫孩子来读书的,这样的娃儿一路过来自然也吃了不少苦。家里家徒四壁,自然也谈不上依靠。   “空口白话难作准,”方伯丰道,“从前我们也没主意过这些,这回的路子我觉着挺靠谱,明后日我细细打听了,咱们再来看看,是不是果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果然接下来几日他除了农务司的公务,另外的功夫就花这上头了。按着上回和今次的官学名册,又去籍户司查着对应的民户记录和交税的情况。有些特殊的,还跟管坊务的专门打听了。   等都整理一遍,一家人又坐一起细看,却是越看越摸不着头脑了。   同他们情形相类的人家里头,不少娃儿都没能读完上年的课,今年再来的也不多。而同他们一样一直坚持上夜课的,有家境强于他们的,也有比他们还不如的。   方伯丰就苦笑着叹道:“这……好似全无瓜葛啊……”   灵素也跟着皱眉头:“难道七娘教的法子不对?”   一家子这一通忙活算是白费劲,倒是方伯丰“不务正业”的事儿叫知县大人知道了,特地把他又叫过去细问。   听完事情头尾,知县大人笑道:“看来你这籍户司的活儿也很能做得!”想了一会儿又道,“这贫苦人家有贫苦人家的难处,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短处,若是只要得势就能教好族中子弟,就没有兴亡之说了。你这心用得不错,只是这着力的地方恐怕还有待商榷。”   两人说了一回,临走时候,知县大人却又笑道:“其实这问旁人的事情多半问不清楚,还不如问问自己的事情。你这一天农务司的公务忙完,不好好歇歇,或与家人出游玩乐,还又费心思在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上,又是为的什么?”   说完顾自己去了,这里方伯丰略愣了会儿,回过神来,心道:“我家里的人也就喜欢琢磨这些,我同谁出游玩乐去啊!”   回来把这事儿又告诉了灵素,灵素却忽然问起他来:“你之前不是也说过,公务繁杂时候,许多要紧事情明知道要紧却时常顾不上了?后来又是怎么好起来的?”   方伯丰道:“就是你说的那个‘息心法’啊!”自己又体味一番,才接着道,“自从你教了我那个心法,我就时常在意自己的心念。许多时候,一旦有点什么远处的事情在,这心里就老不得安宁。比方说田里扬稻花时候的天气如何,过些日子上报府衙的文报又如何……   “明明是想了也没用的事情,却是忍不住老挂在心上,还一时这么猜那么想的,生怕出什么岔子。这心里一担忧,就更放不下了。后来我发觉自己有这个毛病,就给自己定了规矩,一觉察到自己心里又往这样事情上转了,就立时喊停。   “那时候不是问你讨一根皮筋系在手上么?就是为了做这个使的。心念一乱,就扯皮筋弹自己一下,把这念头止住。如此一阵子之后,就不用这个了。再慢慢能停的时候就长一些……唉,头一回尝到这心里没念头的空落落的安宁,真是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哈,不过就靠这个本事,如今我自觉这样没用的内耗少了许多,事情再忙时候,心里也清明着。你这功法还真是有用得很!”   自己唠唠叨叨说了一长篇,又问起灵素:“怎么好好的问起这个来了?”   灵素就说了她这日听来的事情。这回去码头馆子,正好杏妮儿和果子也在,正说要做烘糕的事情。杏妮儿说听了果子的话,烘糕这东西好存放,正打算做出来试试。   一说起来,灵素晓得果子就是之前得了嘉奖、现在又正咬牙抄律令的那个孩子。这不就是七娘说的“异类”和法子所在么!灵素赶紧过去同她们聊起来。   “我听了半日,这归了包堆就两个,一个是心气儿,另一个就是精力了。这俩孩子都是心里认定了要做好这件事情的。果子是认定了非要好好读书不可,杏妮儿是认定了要做出各样好吃的来变成好营生。我想着,这大概是同寻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再一个就是精力了。俩娃儿都说这阵子事情多了,常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一样的时候用来抄书,抄得比从前少不说,错处也多。我才想起来问你这个。”   方伯丰正点头,湖儿凑过来问:“娘,那个心气儿到底是什么?她们为什么就认定了这样一件事呢?”   灵素想想杏妮儿的本事还多半都是自己教的,再想那孩子做东西的热情劲儿,便道:“她们做这些事情觉着得趣吧?一样事情总是做着开心才能长久做下去吧……”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自身上去了。   她这也是瞎琢磨的,偏偏湖儿当了真。自己琢磨了一晚上,转天就往书楼里搬了一堆话本。他想得简单,得趣不是?这识字了看话本就算个再得趣不过的事儿了吧?   结果之后来书楼的人还真多了不少,可抄书的却跟着少了许多,惹得那几个书楼的管事都笑:“小湖儿这是替楼里省钱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中招了,这几天恐怕双不动,大家先凑合看吧 第377章 图一乐   方伯丰晓得了书楼里的近况, 也只好笑, 毕竟当年他自己就没少看这些,要不然又哪里能知道“轻功”、“龟息法”“内力”这样的事情?!   “好歹也是在读书, 总比在那里干坐着瞎闹腾的好!”书楼里的管事也这么说。   灵素掰着手指头:“咱们这书楼, 就是为了能叫他们有个接着读书认字的地方, 这看话本……是不是也能多认字儿?”   管事的笑:“也不好说。这一急起来, 只管看后头怎么着了,什么白字黑字的对付着一猜, 倒也不一定就能多认字。不过……怎么也比不看来的强!”   因事情好坏难定,灵素就叮嘱了湖儿, 叫他别再往书楼里乱进话本了, 湖儿也只好答应着。   德源县里, 要听书看戏,一个是笑话楼, 一个在戏楼,另一个就是书楼茶馆了。从前灵素去永乐坊的大书铺里买书的时候, 就见过那阵势。楼下每日都有说书先生讲书的,也开着茶水买卖, 拎篮提筐的小贩往来不绝,同和乐坊那边的书坊大不相同。   可这不管是听戏还是听书,都难得个痛快。听戏少有唱整本的, 便是偶尔赶上了, 那也得费大功夫。至于听书就更得了,说书人尤其擅长又好留扣儿, 只把你心吊到嗓子眼,他又不说了,只来一句“明日请早”。——这不是欺负人么!明日我想早来,还未必得空呢!   这话本就好了。一本在手,想怎么看怎么看。哪一段喜欢的,来回看几遍也成。不爱看的,就翻快点儿,不在上头耽搁功夫。当然了,前提是你得识字。   书铺里也有话本,不过话本都在一楼,想在一楼看书,那就得买座儿。要不您就索性买回去看。书可都不便宜啊!要问人借去,也不好找这样的人家。   现在好了,书楼里就有现成的。这一下子不仅官学堂里上课的娃儿们来这里瞧上话本了,连周围一些识字又得闲的读书人,也跑来看。之前的规矩只说要认字的来,可没说认字太多的不许来啊!   这日在苗十八那里吃饭,就说起这个事情来,苗十八就摆手:“瞧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就图一乐!”   灵素便道:“我看这人整天这样那样的,不就为了图一个乐呵么?”   苗十八笑道:“从来只听说读书做人,修身齐家治国的,倒不晓得就图一乐呵的。”   灵素哪里知道这人世间“该”和“能”之前的千古纠葛,她只往自己身上想。她这下了凡,忙这忙那的,不就是因为喜欢这凡间的日子么,加上这烟火食又实在叫人垂涎,能吃上、能变着花样吃上,自然是高兴乐呵的。   再看边上的人,方伯丰喜欢地上的事情,便是从前在府学读书,一个月回来一趟,还抽空要去瞧瞧官田里的情形。那还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这个,做这些事儿心里高兴?!   连湖儿岭儿,甚至大师兄、沈娘子、七娘……哪个不是如此?   苗十八听了摇头叹道:“这人的一辈子,拢共就几十年功夫。今天看戏乐了一天,明日翻话本又熬了一夜,三五年一过,可又能成个什么呢?!就算咱们不说这一辈子一定要做点什么不做点什么的话,只说这一辈子经不经得起你这么乐呵?   “你们书楼里,那些来蹭书看的大人且不论,只说那些娃儿们。本来就是家里无力供学,才去的学堂读书。读书是为什么的?难道就是为了叫他们能认得字了,好去看话本的?这看上一年话本,他们能寻着更好的差事,挣上更多的银钱,叫家里的日子好过起来?   “人的命,生下来落在哪儿是没法改了。可如今长大了,又得着这样的机会,这点自主有多要紧?读书不是就落在纸上书上的,甚至都不是光存在你脑子里心里就成了的!你得能用进去你的日常里,在方方面面都更清明更懂道理,把自己的日子更往好了过了,这才叫读书有用了。   “湖儿岭儿就不用说,就你说的黄家那孩子,还有大郎这样的,他们要是果然贪玩,整天看看话本乐呵乐呵,那还有句话说。为什么?因他们这样顶多算不上进,可人家家里日子很可以过得。这些娃儿呢?这功夫对他们来说可金贵,经不得这么抛费!   “你要说这看话本有没有好处?或者也有的。可你说这看话本于你往后寻差事的好处大,还是多学学算术、多看看技艺的书的好处大?家里底子越不成的,这自己能用上劲的时时刻刻就更该珍惜。一样的一天十二个时辰,你得能比人家多长本事,你才能赶上人家吧?结果你倒往好处少的那头去了,那往后可不是更不如人家了么!”   灵素就想起七娘教畅儿的种种,还有大郎外家给延请的名师,这俩就算有心也只看话本乐呵乐呵,估计也是不能的。有亲娘先生看着呢!可这些在自家书楼里看话本的娃儿,家里人问起来,只晓得他们是在书楼里看书,哪里能知道他们看的什么书,又如何选了才对?   “师父,您什么时候抽空去我们学里给讲一回课吧!”   方伯丰听灵素这话一出口,就赶紧看苗十八,只当苗十八又要斥她胡闹。   结果苗十八略想了会儿,还真点头道:“也成,过些日子我得空了告诉你什么时候合适。厨上灶上的话他们也听得多了,我就讲讲自己当年学艺的事儿好了。”   湖儿忙道:“那我也要去听。”这事情他们都没听整过,这样机会自然不能错过的。   苗十八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句:“我这见识还有限,要真往深里说,其实最好是请你燕爷爷。”   湖儿一听这话就又换了愁容:“燕爷爷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我问过管家爷爷,管家爷爷说燕爷爷自己的医术就极高明,请旁的大夫来更不管用……”说着也长叹起来。   苗十八摸摸孩子的头,笑道:“你燕爷爷寻常不爱同人亲近的,却同你亲,也是缘分。”   灵素迟疑着道:“师父,我、我有个武学上的治法,一直在同谷大夫商讨,恐怕对燕先生的症候能有些用处,只是、只是这个恐怕同寻常的用药不太一样……嗯……”   苗十八笑道:“你这吞吞吐吐的样儿就是心里没底!他这病不是寻常的病,要真是什么好药材使上就有用,他那里难道会寻不到?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算了吧!”   灵素忙道:“师父,我这个治法不、不用药!”   苗十八看着她:“不用药?那你准备用什么?!”   灵素犹豫着要不要说,苗十八已经摆上手了:“得了,这个我也不十分懂的。你啊,还是消停点儿,这可不是地里的东西,怎么种怎么拔的也不算大事。人命关天,更何况这他的命关着更多人的命呢!你不是说在同谷大夫商议么?还是听听人家的说法,万不可轻率!记住没有?!”   苗十八实在是怕了自家这徒弟混不吝的性子了。   灵素听了师父教诲,也只好老实点头。   又过几日,她从自家山上运下来一些新鲜菜蔬,各处送了,又特地留了一筐拿去瞧燕先生。   结果就在那里见着了谷大夫。   灵素寻常每月都会上一回山,冬里下雪之后封山难行,她也不好太过神通,那两三个月就没去了。这回正打算过些日子带点药材上去,没想到谷大夫他们倒先下来了。   忽然想起上年因农务司的新稻种得了嘉奖,最后是落在老司长头上的,自然又有一套事情要做,方伯丰是说起过开春时候老司长要下山一趟。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   两厢见了,灵素问起来,谷大夫就笑道:“这春日百病易发,我就下来瞧瞧。”灵素晓得谷大夫是担心自家师兄的身体,才会这么着急下山来。   又问起住处,他们的屋子一早借给连障底村的人了,之前都连大带小十几二十个住在里头,如今他们一回来可又怎么安置合适?   谷大夫笑道:“我们没告诉他们我们会下山来,这阵子就住在这里了。你们也小心些,别说漏了嘴,反叫他们不安。老头子那些懊糟事儿,热闹都在府城里,倒不至于惊动他们。”   灵素见谷大夫如此作为,再看看燕先生所为,心叹这还真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妹了。   她这一年多来,除了外头那些事务,其实最大的心力就用在那个不用药材的治法和神龙湖周边的事上了。后头的暂且不论,前一件事她也同谷大夫商讨过许多回,谷大夫更是遍寻了医书帮她找线索。之后俩人还摸索着试过一些路子。只可惜毕竟能见面的机会不多,倒是各自琢磨的时候多些。   如今难得谷大夫也下山来了,且本来就是为了燕先生的“病”来的,她们琢磨的那个法子也很有些神异处,细想起来却同燕先生的症候很对路,这样机会岂可错过,灵素此后天天得空就往燕先生那里跑,去得比湖儿还勤了。   俩人又说又试了半月有余,谷大夫才跟燕先生说了此事,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了,又道:“我们在自己身上是试过多少回了,到底对你这病的效果如何却不敢担保,你看要不要试试。”   燕先生本就精于医道,听说这般治法,恨不得立时就要试试。倒把自己能不能治好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反一心想要搞明白这个疗法的道理和效果来。   看他那神情和连连问出来的话,谷大夫一一答了,又道:“要紧是治好你,你又问些什么道理由来!如今用的这些药材配伍又能有个什么道理由来了?还不是照病开方!”   燕先生却笑道:“同这个比起来,我这病好不好的又算个什么!我多活两年,不过有个天灾时候能使上一分力,也实在有限得很。能救几个人,那也不多。可若是你们说的这个法子果然成道理,那往后得能活多少人命?两相一比,我这头的自然算小事了!”   谷大夫听了也笑,又叹道:“为着能把这法子理顺补完,你也得保重身子才好。若是撑不到一半就去了,这可闭不得眼!”   燕先生听了也点头:“这话有理!”   等到第二天正式医治,看灵素和谷大夫摸出一把长短粗细各异的针来,燕先生简直都快坐不住了,直问:“扎哪儿?怎么扎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可能会传染感冒,请小心阅读…… 第378章 一生何用   灵素开始琢磨这个不用药的治法已经许多时候了,从湖儿梦通灵性之事里悟出了路子,又在自己这便宜肉胎上试了百千回,这治法的效果她心里十分有底,她最担心的是这个来路却说不明白。   毕竟人眼能看见的东西同神识所见差别太大了。她自己能用神识和肉胎两相比对着,晓得这肉胎的限制所在。可人生来只这么一个“家伙什”,得用不得用都只能靠它,自己这作力在人根本摸不着瞧不见的东西上的“治法”,恐怕难教人采信。   好在有谷大夫。谷大夫同燕先生出身的门派,连符咒的传承都有,对灵素所言人身经脉之事却是惊喜多过怀疑。尤其此前谷大夫又收集了许多“不药而治”的法子,有用捏、刮、揉、拍等法子的,甚至还有用火烤的。这些都归到草药上就说不通了,反是灵素的说法恰能合上。   灵素不意事情如此顺利,心下甚喜,更一意要把自己的这点“发现”尽数传授出去了。   种地开荒、漫山捡菌子遍地捡钱,这些事儿虽则她做起来也挺高兴,且也仰赖着自己的“神仙”身份,可这些在她看来都只能算玩儿。尤其嫁了方伯丰,看他行事说话,自己那些事情实在算不上“能叫所有人受益”。   这回的就不一样了。开荒种地自己不过仗着靴子和灵境做得比凡人快些,实则事情是一样的。眼前的治病法子,凭凡人的能耐只怕琢磨不出来。要他们自己摔哪儿碰哪儿了一点点找出人身上那些要紧的小光团所在,再摸清楚这些光团间相互的关系、各自与脏腑间的关系,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所以这事儿做成了,传开了,能叫人用起来受益了,她这神仙才做得有点意思了。   方伯丰晓得她对人热心,看不得旁人受苦,只是也没料到此番为了一个医药之事,闹得几乎日日不着家,除了不得已应付几处买卖,真是得空就往燕先生那里找谷大夫去了,笑叹道:“大概是农务司的屋子不对,我如今可算尝着老司长说的滋味了。”   谷大夫医术高明,常常半夜有人扣门求诊。尤其乡下地方大夫难寻,她一个月常有半个月往各处村镇去,那时候可还没有这么好的水路可走。不过老司长忙着农务司的事情,一到走村的时候也是哪儿偏往哪儿去,这两口子是谁也别说谁。   从前燕先生与苗十八和鲁夫子说起自家这师妹和妹夫的日子,鲁夫子就曾感慨道:“世人总希望为官的、行医的、教书的个个都如你这师妹、妹夫一般才好,可却不自问,若叫他们自己这般过日子,可又愿意?——总是旁人为己鞠躬尽瘁才是对的,自己则该随心所欲过日子才是老天有眼……”言语中颇替这两位鸣不平。   这下可好,后继有人、不,有神了……   又说燕先生,此前咳嗽不止,他自己也用了不少药,效果时有时无,他晓得恐怕病根不在这个“病”上,只好养着,尽量少费神劳累。   这回要给他治病了,他倒忙上了。往那里一坐,灵素拿手比划着下针,他在那里正襟危坐,一针下去,凝神静气片刻,便道:“酸,麻,好似在往上走,沿线在这里、这里、这里几处……”一句未完,赶紧催一边的谷大夫,“快,都记下来没?赶紧的!”   这哪里像是给他治病的,倒像是在拿自己试药。   施针已毕,他又忙着同谷大夫埋首古籍,搜寻里头相关的记述去了。晚上挑灯夜读,又要整理所得,要跟白日里自己身上的感觉对应,记下疑惑处,有时候还要给至交好友写信询问。这么一来,哪里还得将养,竟比从前还忙了。   管家几次劝解无果,便来求谷大夫,叫谷大夫帮着劝劝燕先生,叫他保重身体。   谷大夫苦笑摇头:“你不晓得他如今的心思?他是自觉神耗太过,恐怕药石无医,趁着这会儿还能动弹,赶紧把这个医术琢磨透了要紧。你劝他,劝他什么?劝他多多保养身体,以防活不长久?他就是因为自觉活不长久了,才要这般拼命的,这可是往哪头劝呢!”   管家的伺候了燕先生一辈子,哪里会不晓得他所想。就是因为这样,才越发不忍啊。   结果也是奇了,这老先生如此不顾性命地忙活起来,看病也当试药在做,咳嗽竟一日日轻了。   这日夜里他正翻书,觉着有些饿了,便叫人拿些吃的来。等着吃的当儿,披了衣裳走到窗下,推开窗,一阵风过,带着夜凉花香。心里顾忌:“赶紧不能跟这儿站着了,吹了风咳得厉害,哪里还握得住笔……”   心里这么想着,要回身时忽然惊觉:“今儿……好像没怎么咳嗽?”   发着愣在窗口立住了,随侍拎了食盒进来,见此场景赶紧劝道:“老爷莫要当窗,叫风扑着了又该咳嗽了,刚好了几日,还得当心些才好!”   燕先生转过身来问:“好了几日?”   随侍一边从食盒里往外端点心,一边道:“是啊,这三四天没怎么咳了。”   一碗菜绒粥,一碟煎馄饨,一碟软饼,一个三联碟里头几样咸酸小菜。   燕先生一边心里瞎寻思着,一边一口口把几个碗都吃空了,随侍看他胃口也比从前好了,挺高兴,赶紧问:“再给您添点儿?”   燕先生摇摇头:“不用了,沏碗淡茶来,我再看一会儿就睡去了。”   喝着茶,燕先生自己坐那儿细想这身上的变化,心里越发看重这个法子了。   第二天他跟谷大夫商议:“我想给二弟写封书信……”   谷大夫顿了顿,问道:“你晓得他在哪里?”   燕先生摇头,又道:“我就给他常去的那几个神庙都写一封去!”   谷大夫忍不住乐起来,笑道:“随你吧。不过他若是听说了此事,想必恨不得立时飞过来。只是……恐怕不得盘缠。”   燕先生想了想叹道:“我在书信里都附上银票好了……”   灵素听着好奇,没开口打听。谷大夫直接告诉她了。   原来是燕先生和谷大夫的同门师兄弟,此人在医术上天赋惊人,也痴迷于此。只是他向来一心专注医道,旁的全然不通不懂,时常混得连饭都吃不起。每每此时,他便就近寻个神庙呆着去。   说起他的医术来,谷大夫自认自己同燕先生两个绑一块儿都抵不过人家一半。灵素只觉不可思议。   从她所见,不管是七娘大师兄还是如今的那些上官学读书的孩子们,都是求有一所长,之后就能依以为生了。这位这般高明的医术,怎么还闹得吃不上饭了?   谷大夫也忍不住摇头叹气:“他只认医术这一事值得投入心血精力,旁的事情一概懒得过问。上回有个豪富慕名寻到他跟前求医,他听完症候却道,‘这样小病也来寻我,出门随便找一个瞧就成了,莫要耽误我功夫!’把人撂那儿不管了!   “结果后来人家记恨他此举,闹得在那地方也待不下去了,只好又换了一处神庙庇身。总算也后悔过,却道,‘早知道就随便替他瞧了,省得后来费那么些功夫,耽误我试药……’他只是好医术,却并不好医人。我们做的这些事儿,在他看来都是无聊之事。”说了又笑。   灵素不解:“这不为了治人,又学医术做什么?”   谷大夫笑道:“他说这医术于他而言是为探求人身道理,并不是为了替人瞧病的。在他看来,这人本身就不以活命为要。有许多人,别说日常不注意保养身体,便是来瞧病了,你告诉他各样忌口,他都懒得遵行。‘他自己都懒得管,做什么我要替他管?!’他总这么说。”   灵素便笑了:“我看求医治病的个个都想早日康复,怎么会不在意自己性命。”   谷大夫凝神想了一会儿,叹道:“实在他说的也不全错。除了那些意外的,许多人的病都是日常自己没主意渐渐累积起来的。说来你恐怕不信,我看过的人里头,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的病因何而起的,往后什么什么事绝对做不得,什么东西吃不得等等。   “大概……七八成的人都不会听这个话。还是照着自己的性子喜欢怎么样便怎么样。到症候愈加重了,再来求医治病。有时候还能治,有时候就已经治不了了。医术又不是仙术,总有力有不逮处。可若是他一早遵医嘱行事,本不至于到此田地的。”   灵素听了惊讶不已,事后同方伯丰说起,方伯丰就想起自家那荒唐“二叔”来。难道他不晓得纵/欲过度会殃及性命?只怕也知道的。只是一时没死,就一时还不急着信。且那点滋味兴头在前面吊着,一不小心就“奋不顾身”了。   “看来这性命还真不是最要紧的?”灵素听方伯丰一提,也立时想起许多醉酒骑马落河里、通宵骰子骨牌倒桌上、各样助兴药轮番吃着一睡不醒的事情来。   琢磨了半日,问方伯丰道:“我觉着……这性命好像只是拿来用的?用命赚钱、享乐、斗气……这些都是命的用处,可不是养命的吧?”   把个方伯丰也问住了。他再想想自己,行事时候确实也不会把“顾全身子”放在头里,总是该做这个,想做那个的最要紧。这么一细体会,好像还真是灵素这话了。   见他神情,灵素就晓得自己大概说着了,忍不住又疑惑:“那、那治病救人的意思,就是‘缝缝补补接着用’?”   尤其她们现在琢磨出来的这个治法用的是针,更对这话了。   还是方伯丰稳得住:“人有生就有死,既如此,最要紧的肯定不是‘不死’了,因为必然会死。所以这一辈子,活的不是看有多长,而是看这一辈子自己拿去做什么了。你说的对,有拿性命花在享乐、斗气上的,也有像燕先生、谷大夫这样把性命花在救更多人性命上的。这就是用法不同了。”   灵素点点头,同时迅速更换着自己脑子里头的那些“认定”,从前她只晓得“人命关天”,现在晓得还有个“用法”在了。   结果边上岭儿说话了:“娘,我明天跟你去谷婆婆那里吧。”   这阵子灵素日日都往那里去,便也时常带着他们,湖儿跟着燕先生或者大管家或学或商议事情去,岭儿就跟着谷大夫和自家娘亲混。结果她在药草上的天赋叫谷大夫相中了,越看越喜欢,直言要收她为徒。只是如今要教她的人有些多,灵素不敢应承,只叫她自己想去。   这会儿忽然听了这么一句,灵素便回头看她,小姑娘眨着眼睛道:“沈姨姨想要教我学绣,阿婆教我学画,谷婆婆说我学医药也很好。我刚想了想,我还是把这辈子用在医药上好了,另外两个没那么要紧。”   方伯丰同灵素面面相觑,——真是奇了怪了,聊天的是我们俩,怎么想通事情做决断的总是你们两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药吃了昏昏沉沉的,先凑合看吧,等我好了再加更,抱拳 第379章 聚散   灵素这边一头扎进医术里,其心所想追究起来其实与燕先生相近,都是急着想要把这个法子说明白、传下去。   这时候她才真正觉出这肉身为人的难处来了。这头是她想做的事儿,可那头还有她不得不做的事儿,□□无术。那几处买卖,于她而言就算再不要紧,这个时候也没有甩手不管的道理。   看她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样,方伯丰十分不忍,劝道:“我们这一朝都两千多年了,医书也不晓得出了多少,你们要琢磨出一个新的法子来,恐怕不是能简单就成的。你得当心自己的身子,我晓得你有功夫在,寻常也不见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可越是这样的人病起来才越厉害,万不可掉以轻心……”   如今家里的事情凡方伯丰能干的都是他在管,可毕竟还有许多他代不得手的,也只好这么劝劝。   灵素倒不怕什么生病的事情,反正她这肉身管用三百年,怎么折腾都成。她就是闹心在这个一天十二个时辰管着,凭你有通天能耐,也越不过这个去。尤其这些事情都是凡人凡事,她又不能给收到灵境里用神识作弊。   至于医术的话,方伯丰自凡人来看这话也没错,可到了灵素这里并不是这个道理,且她如今因着这个又摸到了一些人心念灵通间的一丝干系,哪里肯轻易放手。   这么着,只好继续当个能越转越快的陀螺吧。   天日渐暖和,灵素不得空,草荡浦开荒的事情也是方伯丰在管了。边上早已经堆起了好几座土山,只要人运去推平就得。不过这新土恐怕一时种不得正经东西,一边用养土法养着,一边试着种些米袋子。至于他那“选育良种”的大业,就先在之前草荡浦上的旧地里试做起来。   那片地如今一半归了官田,一半还是他们所有,官田那半今年要种几样别处传来的新粮食菜蔬。方伯丰正好两处都看看,只是苦了那边地上的管事,——都不晓得这个懒偷到什么程度算无事。   他们自觉已经尽量了,却忘了还有欠下的“债”。   这日岭儿从夫子夫人那里回来,对灵素道:“阿婆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山上,她好安排人呢。”   灵素一拍脑门,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方伯丰问道:“师爷怎么说的?”   岭儿学着鲁夫子的样子长叹一声道:“管不了了!”   方伯丰忍不住笑起来,他都能想见夫子的神情,结果他这里还没笑完,岭儿又道:“大不了我也跟着你们去吧……”   方伯丰脸上一僵,灵素就乐起来,又问岭儿:“你没说你跟着谷婆婆学医的事儿?”   岭儿点点头:“说了呀,可是我也得管地上的东西不是?”   最后还是方伯丰拿主意:“我明后日去问一问吧,看老人家自己什么打算。若是就喜欢在山上住,带足了人手,我们不在那里也无妨。若是为了岭儿,那就再商议。”   大人们自己还没弄明白,岭儿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同谷大夫说了。谷大夫听了却道:“这主意也好,不如我们也住去那边好了。那边的房子可够住?”   岭儿点头:“尽够的,婆婆您不知道,我娘在那里没事儿就自己盖房子,现在都盖了好几排了,许多都说不明白是什么时候盖的!我爹上回去看了,都说这都快够个村了!”   谷大夫听了连连道好,就去跟燕先生说了,燕先生一听就明白了:“你是怕你们在这里的消息叫那村里的人知道了,叫他们难做啊。”   谷大夫笑笑,又道:“这是其一,还有我在山上住惯了,在这里总觉着憋得慌。”   燕先生笑骂:“你从前住的多大点地方?现在倒嫌我这里憋腾!”   谷大夫便笑道:“这可不是住的大小,就说那吹来的风,能听到的声儿……都不一样。还一个,不怕你说我,我这回一进城,就觉着里头的人味儿太重了,真不习惯了。”   燕先生更乐了:“这哪是大夫,这是妖精下山了!”   不过他也没什么不乐意的:“我住哪儿都成。不过山里清静些,更好做学问。你要去,我同你们一起去。”   谷大夫又细问了岭儿一番,等老司长从府城回来,她就把自己的主意跟他说了,又道:“他们山下就是大片的地,一半是官田,还罢了,另一半和如今正在填土开荒的是素姐儿自家的田地,为着试验一个选育良种的法子。我看你在那里也挺好。”   老司长一听就点头了,选育良种这事儿灵素每个月带上山来的书信里方伯丰都同他说起过,第二天就忙着去找方伯丰细问。   于是等灵素和方伯丰接到各方通知的时候,事情已经都定下来了。夫子和夫子夫人、老司长和谷大夫、燕先生,都一块儿要住到他们山上去。人手他们都自己带着,什么别的都不用他们操心。顺便他们还要把岭儿和湖儿都带过去,反正几处的“先生”都聚齐了,上课更便当了。   灵素赶紧跟着安排去,其实也用不着她,人家几个大管家一商议,不比她那半吊子弄的妥帖?   看着自家小码头跟前船来船往,灵素心里直想哭:“这是我好容易给自己弄的自在地方,这下好了,往后我那些咸菜酱缸更没法藏了……连收豆子收菜都得纯靠这个‘肉胎’了……我还能干点啥?!”   倒是苗十八知道了笑道:“这事儿说出去都没人信,谁能把这几个人给聚一块儿了!得,你们那荒山,这就成宝山了。有仙则名嘛!”   灵素心里流泪:“仙被赶走了呀……”   谷大夫在这里的时候,就往燕先生府里一待,没什么人瞧见。老司长一回来,加上又在府城领了一堆的各样奖赏,他在这里认识的人又多,没两天,连障底村的人就寻过来了。   燕府的门是进不去,就辗转到了方伯丰这里,却是说的那院子的事儿。   “这人家屋主都回来了,哪有我们这还‘麻雀赶出燕子去’的!我们这就腾地儿,不费事,如今也没几个人了。方兄弟,你能带我去见见老先生不?我得当面谢谢他。”   方伯丰便把他们已经去了别处的话同他说了,又道:“他们不是下来常住的,不过几天功夫,没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心里不安。你要这么起来,不是反辜负了两位的心意么!”   又问他:“怎么说没几个人住了?今年好几件大事,正要人手的时候,是地里的活儿忙,腾不出手来?”   常量叹一声:“人倒是来得不少,只是不这么住了。”   细说起来。原来去年回到家里,男人们做工的事情是一早知道的,这娃儿们上午读书、下晌还能干活,还有女人们也能做工挣钱的事情一下子也传开了。不少人去当日在城里带孩子的三个妇人家里打听此事。   等到年后要来的时候,许多人家竟然一门出动了。田里就种上米袋子,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看看就成。男人跟着里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女人家也打算在县里找个织坊线坊的活计,孩子自己可以管,要读书还是干别的什么也好拿个主意。   方伯丰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紧,果然就听常量道:“这做活儿还是一样,只是地里就不像话了。米袋子虽养地,那得是需得养的地,挺好的田,能种稻麦的也种上这个了,就为了省功夫。我挨家劝了,也没用。都是丁田,还不能说交给旁人去。唉!   “还一个就是孩子们的事儿了。上年不管怎么说,就算再怎么不爱读书,该上的课还都去上了。下晌也有几个一直在书楼里抄书的。我们回去的晚,考试和抄书的嘉奖都轮到了,也有几个出挑的。   “我本想着,这不是个现成的榜样么,回去给大人们说说,年里空闲的时候好好给娃儿们讲讲道理,来年更努力。结果却成坏事了!不说自家的娃儿没用心,倒觉着是看管的人有偏向,要不然怎么自家的娃儿挺机灵一人,读书还读不过木呆呆的那几个!   “还有几个娘儿们,还去问那几个管孩子的,疑心她们克扣了娃儿们做散活儿挣的银钱!把那几个给气的!人家来这里看孩子,我们都没好处给她们,又不付工钱,当日都是众人推举的有耐性对人好的。人家这回带回去一些银钱,还是自己做活儿得的。结果遭了这样的冤枉,谁还肯干?今年我一个个去请,都不肯应承了!”   常量一通叹。   生了龃龉分了心,自然没法同从前那样了。那三个之前在县城里做了活儿的,回去跟自己男人一算,不如自家带了娃儿去城里过日子。男人去干活儿,孩子自己看管,孩子既上了学堂,自己又能找差事做,——就管自家的娃儿,不用整天呆在家里,不费那么些功夫!   她们一行出来,立时就有人跟着学了。   有亲戚的先托了亲戚帮忙,是近亲关系好的,就在人家家里借住,不是的就让人帮忙赁个屋子。那三个之前在县里“见过世面”的妇人,索性就撺掇自家男人在官租坊租了屋子住。   只是这下常量能管得上的就只有男人们的活计,至于娃儿们读书的事情,他就管不上了。人都分散住着,到底谁上学了谁没上他也弄不明白;知道有哪家娃儿没去读书的,劝两句,人家不听你也没辙。   “今年弄出各样蒲包的东西来。这下除了折袋子,又能编蒲包了。加上县里还有跑腿的差事可做。——乡下哪里见得到这么些现钱,都迷了眼了!不肯叫娃儿读书去,尤其是娃儿本来也不爱读书的,就索性都干上这些当成个本业来做了。唉……”   方伯丰想了想道:“之前抄书的那几个我看还都来抄书的。”   常量点点头,这几个他也特地一家家寻了问了,确实都还在读书。“上年两样嘉奖可也得了不少好处,再加上听说今年书楼里也有课了,更长学问了。有两个娃儿都有大铺子想要叫去做活儿,他们爹娘来问我的意思,我劝他们读完了这两年再说。他们也听了。”   说完这些,常量又道:“如今那里就住了几个爹娘没跟着来的孩子,我同我家的管着呐。你说我们这不是……结果人家屋主来了反要避着我们,真是……叫我们这心里……”   方伯丰拍了拍他肩膀:“你这做得就够好的了。老司长也是知道你这人,知道你们做的这些事儿,才会这样。你要借了他地方整日吃酒玩笑去试试,看他不连夜下来轰你们走呢!”   常量也跟着笑起来。笑完又道:“我们也只能凭良心做到这里吧。到底人都觉着自己聪明,生怕叫人赚了便宜去,最后还是都听自己的。话说回来,我们自己也没多少见识,也未必就一定对了。所以……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方伯丰叹一声,也没什么话可宽慰他的。 第380章 谁也不傻   灵素刚把自家山头让出去,县里又有了新动静。   年前拆搬个干净的棚户林,赶年里还在城里招了回人,这一开春就预备要大干一场了。   棚户林在城外,这城门外除了离得最近的城根村,还有许多散落的住家,寻常就叫做城沿户。灵素同陶丽芬那铺子里头请的两位大娘,就是住这些地方的。   这些住家多半都在城边路旁起的房子,都不晓得什么时候落的根,算上去也有三五代人了。多半没有正经田地,寻常就靠各处当差谋生。   这回棚户林那边要起官库,把他们还捎带上了。   官府的人上门告诉他们,那边造官库,会留下一些地方专门盖住人的房子。加上往后来往的客商更多了,河道和路都要拓宽,他们住的地方许多不合适的。若是他们愿意,可以按着如今的屋宅大小,换一处官库那边的屋子住。那边到时候都是二层小楼,底下可以开店做小买卖,上头住人,两不耽误。   “你们说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还能有这样好事?不是骗我们想把我们轰走吧!”大娘听了都不敢信,同灵素和陶丽芬这么说。   灵素转天打听明白了,告诉她们,都是真话。且那宅子还能按落地的算,你这里三间房的,能在那里换一处三间两层的。   大娘还犹豫,陶丽芬道:“放心吧,她家相公就是衙门里当官的,这话准没错。再一个,你们自己瞧瞧嘛。如今这县太爷可不就是这么个路子?!那官租坊,多少便宜!听说如今都快住满了。还有早先拿辣茄儿做菜,那多少银子就给出来了。这回肯定也是这样,就是为着你们好呗!”   果然没多少日子,有胆儿大的真的找去衙门签字画押了,人家那里就真给了他一张房契。果然是按着落地大小分的。   这下炸了锅了,他们这里是欢天喜地的,城里许多艰难过日子的就不高兴了:“怎么城外的反得了好处,我们倒不管了?!”   有人笑道:“你要愿意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住去,直管去问问。棚户林那是什么好地方了?这回把人哄过去,不过是为了往后那里多些人气,又多了多少不消花费的火贼探哨!晚上进出个城还得翻墙爬楼坐篮子的,你眼红他们!”   起先不忿的那些想想也是。如今这城里的屋子不说买,就说租,得比外头的值多少钱?!   大娘们也都去换了房契来,就等这边盖好了搬新居住了,陶丽芬却愁上了。她同灵素商议道:“我们这里做的就是码头上干活儿的人的买卖。现在虽不少挑担摆摊的,奈何没我们地方大,所以不碍着我们的营生。可等那头的住家街巷起来了,那边就是成排的‘酒菜面饭’了,我们反成了冷旮旯,这可怎么是好?!”   这灵素也没法子啊,只好道:“这边做活儿的人总还有那么多,也不至于都没生意吧。”   陶丽芬看看她:“就算还有人来,也到不了如今的程度了。”   灵素当机立断:“那要不咱们改干别的?”   陶丽芬想了会儿叹道:“再看看吧。现在说改,也不晓得改什么合适呢。”手里忙了一会儿活计,又接着叹一句,“如今这县里一年一个样儿,都不晓得这一折腾又成个什么样儿,这日子呐,就没个安生的时候……”   她这里为各样变动不安,还有专喜欢这个的。   这日灵素去米市街看胡嫂子一家,顺便就去了大连店。七娘正好在里头,俩人就上楼吃茶说话。   说起近日县里的大事来,七娘就道:“嗯,不一样了!我正琢磨着,我也得改改行事呢。”   灵素不解,七娘便道:“这店的买卖,往后准定越来越好的。县里的人挣钱容易了,吃饱喝足了,就该讲究上穿戴了。东西渐渐的也不光看个价钱和实用,还得好看,还得有名气,还得显着自己身份!你想想,我这买卖是不是挺合这势头?   “不过光干这个也不成。我看……绍娘子那路子不错。这店不过是卖些东西,咱们这里闭塞的时候,开店就靠个消息比别人多比别人快,能从别的地方趸些新鲜货色来;如今天南地北来的人多了,靠着旁人的‘不知道’来赚厚利就难了,这时候靠的就是个眼光了。一年新出几十种料子,哪个好哪个不好,好的又做什么最合适,什么颜色最合这里人的喜好……这些可不是光靠有银子有门路能进货就成的。   “不过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中间人的意思,在这地方上却不算有力道的。比不得青灰、菌生板、德源绒这些。我想着,还是该做点东西出来才好。你看咱们县怎么起来的?水路陆路都通顺了,又赶上双运河开通的好事,来往客商多了,这是一个。   “可这个不保险啊。你看看三头县,早先几十年也挺繁华,如今还剩个什么?这来往的人就跟流水一样,来了又走了,什么也落不下,一旦别处一起来,你这里就完了。一个地方得能留住东西,再有自己的出产,才算稳当了。你细想想,实则我们这里是从辣茄儿菜色、各样绒料、锦缎,再到后来的青灰那几样,才越发兴旺了。   “最开始咱们只是照着人家有的做。绍娘子那时候的织绒行还是跟丽川那边取的经。后来就能有自己的东西了,加上早年织绒,也有熟手了,做过那么些器械,匠作行的手艺也能跟上了……啧,你算算,是不是往后做点东西才是顺大势的路子?所以我就琢磨这个呢!”   灵素问:“你不是还要去府城开连店的么?”   七娘点点头:“这开店里头的讲究同这里是一样的,无非那边的人情要应付应付,还有各样地租税钱高些。架子还是如此,不算多新鲜。我还是想正经做点什么东西才好。”   灵素见惯了她的手段,只当她这会又要弄什么大手笔,哪知道她却全不是这个打算。   她道:“青灰和菌生板这样的,都是机缘,不可强求。我还是先照着织绒的那个路子来,先看看有什么成气候的买卖营生,找人先做起来。一样成了,再做另一样看看。倒也不一定就做哪一样的……嗯……”   说着就皱起眉头琢磨上了,好一会儿,回头问灵素:“有什么这样的东西没有?”   灵素心说要不我把我儿子给你带来你问问?   没脸这么说,想了好一会儿,把杏妮儿说的做烘糕的事情讲了,又道:“说那个不怎么用水,好携带,又油润好吃。不过现在正试着呢,也不晓得能做成什么样儿……”   你不知道?杏妮儿那里的方子全是你给的!   灵素就为了个吃的来的,她也真想把自己琢磨出来的、各处看来又改良自创过的吃食都做出来给人尝尝才好。可她如今行事没那么方便了。一转眼弄出来百十个饼,她儿子该给她算数了……所以她做起来极累的,不累身子,累心,——她一边做一边得考虑这凡人要是干这个,大概什么速度,能做到什么程度,自己也只好比着来。   结果来了个烘鱼干的杏妮儿,也是一门心思爱做吃食的主儿。灵素算是寻着出路了,从前她就教陶丽芬,可陶丽芬是正经做买卖的,别的花里胡哨的她可没想学。杏妮儿就好多了,孩子嘛,什么都感兴趣。这么的,她都不晓得告诉了杏妮儿多少菜色点心的做法,闹得杏妮儿一门心思想读书,就是觉着这么些方子光靠脑子恐怕记不住。   七娘也不晓得听没听进去,胡乱点着头:“嗯,吃食,嗯……”   两人这一场不算商议的商议,灵素也没放心上,又接着忙她的医术去了。   去年西凉道大旱,山南道也跟着受灾,就德源县提前半个月下了三天雨。这事儿传了出去,知道的都说是因为德源县有个神湖的缘故,那都是神仙保佑!   连京里都知道这个小地方的故事了。倒不是因为德源县这么有名气,而是谢家老六年夜饭掣签的事情在他们本家里头传开了,成为一时笑谈。一往里头追究,自然就说到这个遇仙湖的事情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传言,如今往德源县来的人越发多了。   那日灵素就遇见了一位,——当年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两袋黄绿丁的大叔。   这回大叔不光是来做买卖的,还想在遇仙湖附近买处宅子。奈何等了多半个月了,还没什么消息。他也晓得这地方多半是有价无市,也只好接着等吧。   灵素遇见他时,他正同几个人在饭庄子上吃饭,灵素认了他出来,还特地上了两个敬菜。   第二天这位大叔又带着从前跟着他一块儿在门口搁板上吃酒的壮汉来店里吃酒,笑道:“地方是宽敞了,只是反没了当日的味道了。”   那汉子也帮腔:“吹着冷风喝着热汤,多带劲!”   虽这么说着,这一顿也没少喝。临走时候对灵素道:“小嫂子买卖做得厚道。这宅子是你的不是?”   见灵素点了头,笑叹着也点点头道:“好,好,若眼下没个屋子,赶紧买了才好。这地方,了不得,往后只怕越发买不起咯!”说着话叹着气,汇了账走了。   灵素这边就跟店里的两个伙计说:“听着没?赶紧买去!”   那俩都乐:“东家听那人胡说呢!如今就够贵的了,还涨?咱们县的地底下难道都铺着金砖呐?!”   灵素想起之前黄绿丁的事儿来,却道:“那位是正经走南闯北的大买卖人,那见识不是咱们能比的。不哄你们,能买就早些买吧。”   一个伙计摇着头走开了,另一个倒是认真想了会儿,却道:“太贵了呀,已经太贵了……”   说来也巧,他们这里说买屋子,那边刚卖了一个来月煤饼和炉子的毛哥,也同良子商议上了:“我看我们赶紧把边上那块地也先买了吧。”   他们之前买的荒地,边上还有一块,当时钱不够了,就没能一气买了。   良子听了道:“刚挣几个钱,又都给花了?那地买来也盖不起房,圈不起墙,买它干啥!白填着钱,还不如存钱庄里去呢,一年也得些利息。”   毛哥却掰着手指头道:“去年咱们在这里住着,坊里还空着好些屋子吧?后头还有几处都没开。今年你看看,忽然多了多少人?还有刚来的几家,我问了,都是从县城里搬出来的。说是里头的租金涨了,觉着不合算,算算还是住这里合适,除了上工多走些路,别的也还好。”   良子就想起黑杠子和二牛几个来,便道:“不是也有搬走的么……”   毛哥就叹:“我怕搬走的再想进来可就难了,到时候没空屋子,只能等着了。”   说完又接着算,“到时候坊里也住不下了,又怎么办呢?这附近的城沿户也都要换地拆房了,再离得近的,就得数这城根村。可这村里跟县城里不一样,没那么些房屋买卖,多半就得买地自己盖。县里又有规矩,良田好地是不许占的,那到时候还不得都奔这些荒地来?这荒地也有数的,我们这里是靠西北边,离码头城门都算近的。再有几块都在南边和东边了。你想想,这一样东西百十个人想买的时候,得什么价儿?”   良子说不出话来,有心想反驳几句,也找不到词儿,只好挥手:“随你随你,反正都是你的钱,你的道理!”   于是毛哥就真把刚挣到手的煤饼炉子钱和力气坊那里分给他的滑索钱,都拿去买了边上那块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忽冷忽热,大家也都保重吧 第381章 同谁争   炉子同煤饼的买卖,最开始并不算好。还是南城几处食摊和饭庄上开始用了之后,慢慢传开了的。毛哥一边跟窑场加订了两批炉子,另一边就跟良子两个没日没夜地干上了。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没断了去读书。   良子劝过他:“现在干活儿都来不及,那读书上课的,我看不如停一停。你真想念,往后买卖做稳了咱们再去。”   毛哥却摇头:“这样的事情,只要一停了,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始了。何况如今我们也没空闲抄书看书去,就靠着上课才不至把从前学的给忘了,更不能停了。”   劝他无果,良子也只好接着跟他受累。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南城的那个小门脸如今另外雇了个人在看管,他们俩就管在村里做煤饼晾晒。这时候又有个难处了,要是不雇人来干,就他们俩,撑死了一天能做出两百五六十个,这是早起晚睡地干才能到的数。可若是雇了人,他们这做煤饼的器械就难保叫人学了去了。——真是两头挨堵,没法子可想。   他这里正挠头,力气坊那里也出了些事故。   如今有些家用那个溜索运货尝到了甜头,就人工同这个混着用。接了活儿先同人问定了,在装卸的法子上有没有讲究的,若对方说没有,那他们就先用溜索试试。这么一来,难免就伤了人工。有时候一天来的几船都不是什么金贵东西,那就全用溜索装卸得了。   就有人寻工头儿们说这事儿。工头儿们回话也简单,这用溜索也一样要人使的,你们学着用用这个,不是一样干活儿?有些人一听还是这个理儿,等下回有人用这些东西装卸的时候,他们就在边上看看,同人套套词,问问还有什么眼见不着的该注意的地方。   等真能上手了,两三个人装卸一条船,一天下来一算账,比从前的只多不少。这下都兴头了,能学的都尽量学学去。工头儿也本着公平的意思,凡会使溜索的,分作几组,轮着来,也不叫哪个吃亏。   可有人不高兴了。谁?那些大工啊!他们从来是凭着自己力气大,一趟能扛人家两三倍的分量,或者有些金贵的大东西,那就只能靠他们来。所以他们的工钱比寻常的都高,有时候一个月下来一算总账,恨不得连工头都比不上他们。   现在有了这玩意儿,他们是不惜得去学的,可看那些本来力气能耐不如自己的摆弄着那东西竟赚得也不比自己少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对溜索这东西就十分瞧不上。   这大工里头也有抱团的,私底下说起了几回,不晓得谁出的主意,往后哪家用溜索的,他们就不在那家干了。   这力气坊里头的工头是定的,扛活儿的就不一定了。有些喜欢蹲定坑的,在一处干几回,同几个工头混熟了就不爱去别的家。有些就喜欢四处走走,都混个脸熟,看哪里活儿合适就去哪里,也并不犯忌讳。   于是渐渐地就发现那些大工只在几个力气坊里干,旁的家喊他们,他们就寻借口推脱。后来就都晓得他们这意思了。   这溜索还算个新东西,有的力气坊东家比较老派,看这东西只算个“奇技淫巧”,便不爱用它。有的是起先也跟着仿了,只是仿得不成,甚或用的时候还出了些岔子,闹得挺没面子,之后也放弃了。如今那些大工们一起这个苗头,这些力气坊立马跟着使劲,标榜自家做的是只用“肩背力气”的“谨慎行当”。也有客人专认这个的,也算一拍即合。   装卸的货物里,有单箱就极重的,这样的东西一般只有大工们能扛。寻常人得两个抬,这铺板就得讲究了,停靠也得等专门的位置,这些都耽误功夫。这回叫他们一闹,这样单箱重的活计有些力气坊就没法接了。没办法,聚不起那么些大工来。   二牛和黑杠子几个就在那群抱团同溜索对着干的大工里头,如今那几个不用溜索的力气坊对他们都很是客气。有时候连着两三船都是单箱重物,吃力是挺吃力的,不过赚得也多。   再看别的那几处力气坊在这样的活计上吃瘪,他们心里确实挺得意。毕竟“没我们不行!”、“跟我们斗?差远了!”这样的心情,光想想也叫人心里爽快、胸脯都要高挺两分的。   这日毛哥晚边刚到官租坊,就被汪头儿遣人来叫走了。   进去才发现东家也在,都没来得及闲话,东家便急问:“你那个溜索的完整器械,究竟还要多长时候才能得?”   毛哥只好硬着头皮道:“原本得要精钢,只是这东西实在不好找,现在凑合用的铁索……”   东家马上问道:“还要多久能用上?能承重多少?”   毛哥如今整天埋在煤堆里,晚上有时候都跟良子在棚子里随便滚一夜睡了,并不知道码头的变故,便道:“上回说还消几日,一会儿我再瞧瞧去。那上头的溜壳子已经得了两对,若是都用起来,千把斤不在话下。”   东家蹭一下站起来了:“千把斤?!”   这里头都是湖儿细细算过、试过的,毛哥心里有底,点着头道:“不过不能两趟齐下,得一回一回来。”   东家立时大笑起来,拍拍毛哥肩膀道:“好,好小子!你,那个什么,你尽快给我拿来,我,我再给你加一成分利!快!越快越好!晚于五天,这话我可就收回了!”   等过了两日,毛哥真把东西拿来,大家赶紧试用了几番,东家立时让人去买鸡割肉,祭神散福。   毛哥一时不好走,这才听了事情的始末。   汪头儿就笑道:“你看看,你当日还担心我们用了这东西,碍着人家吃饭。结果呢?人家恨不得把我们饭碗砸了才舒心!所以说,这人呐,不能老让着,你得势的时候不使劲往前赶几步,等风水一转,人家一脚就朝着你脸面蹬下来了,你又找谁说理去?!”   毛哥也不料会有如此一遭,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吃酒的时候,东家也叹道:“他们这都是眼睛里糊了屎,看不明白!这是在跟谁斗?跟我斗?跟这索子斗?还是跟咱们这几个用器械的力气坊斗?都不是,他们没看明白,他们这是想跟世道斗、跟人心斗,这能赢?   “现如今这水路四通八达了吧?你让人还两腿捣着走回家去试试,看谁理你!一样的,能有皮袄了谁还愿意叠穿夹衣?有干饭鱼肉的谁乐意喝馊粥?人呐,都是往舒坦的路上走。越过的舒坦越好。我们干买卖的呢?就往能挣钱、能省心省力挣钱的路子上去。   “至于那些这会儿还挺讲究的货主们,等着瞧吧,也傲不了几天。到时候人家卸一船货两刻钟,还不用等专门的船位,他那里一船卸半天,价儿还不便宜,你看他还能讲究到什么时候去!   “这世上,能叫人轻省、舒坦、多赚钱、少花功夫的东西,别说他们几个扛活儿的,天王老子也挡不住!这就是势,人心的势。我今天就把这话说了放在这里,往后你们只等着看吧!”   毛哥匆匆吃了席,东家还真又另外拿了张文契来跟他重签了,毛哥也没客气。毕竟他一边忙着做煤饼,一边还挂心这个,又拆了几块跑几处攒着做,这费心费力又费钱也不是白来的。   赶紧回去接着干活儿,顺便把事情告诉了良子。   良子听了就叹气。   沉默了一会儿,才给毛哥讲起二牛几个的事情来。   过年的时候,良子给家里人买了些衣裳料子和城里的点心回去的,身上穿的就是同毛哥一起在书楼前买的便宜袍子。瞧着不怎么显眼,倒是真挺暖和。   没过两天二牛他们也回来了,好家伙,俩人身上都穿着大绒的衣裳。这大绒可得几十两一匹,俩人这一身衣裳,少说也得七八两。村里人虽没什么见识,只看那长绒也知道不是一般东西。一时都传开了,只说那两个在县城里发了财。   良子家里也有亲戚,就跟他打听那两个在县里的情形,还有家里有闺女的,都琢磨上结亲的事儿了。   良子只好照实说,只说他们扛活儿力气大,挣得多,别的就不知道了。   村里人怎么也不信光靠扛活儿能这么趁钱,“说那衣裳起码也得三两银子吧?或者还不止!这人身上的一件衣裳都三两银子了,总不会就这么一件吧?也不会把钱都买了衣裳穿吧?怎么也得有个百十两在手里,才敢这么花用!”   一时倒疑心良子心里嫉妒人家,不肯说实话了。   良子便说没同他们一处呆着了,别的不清楚。再有人来打听,也是一问三不知。只同自家亲娘细说了两句,叫她劝劝家里那些想要结亲的亲戚,叫他们看看再说。   年上也在酒席上碰了面,良子就私下对二牛说道:“你这一件衣裳都够官租坊里租个单间住两年了!可也太舍得了!”   二牛就笑:“你不知道后来多缺人,这钱好赚着呢!”   黑杠子也道:“那什么破地方,咱们回去就不住那儿了。”   良子问:“还住客栈?真是白瞎钱!要不索性赁个地方住,或者你们有钱,买一处也成。”   黑杠子撇嘴:“还是客栈舒坦,什么都有人管。要汤要饭要热水,喊一声都有人伺候着。你算算其实挺合算的,要是真雇几个下人,那得多少钱?这里就只要付一份房钱,都管了!”   良子听他连“雇下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咋舌摇头,叹道:“你们也太敢花了……”他同毛哥相处久了,又自己记着账,有点往精打细算上头走,尤其想想他们这一月月住客栈的花销,还有这衣裳吃食上的花费,要是能存钱庄里,那可就……   黑杠子就笑:“花钱怎么了,又不花别的人,都是我们自己挣的。我们挣钱那么累,还不让痛快花了,那挣它干嘛!”   良子就拿毛哥的话劝他们:“这一笔一笔花去了,眼前是痛快了,往后呢?总不能扛一辈子活儿吧?!”   黑杠子听了不乐意了:“哎,我说,你是不是自己跟着去读了几天书,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还瞧不起扛活儿的了是不是?扛活儿怎么了,我们挣的一点也不比那些账房里能写能算的少!你学的那几个字,能给你多挣几个钱?还教训起我们来了!花钱怎么了,老子花得起!”   二牛忙劝道:“别吵吵,良子自己也扛活儿呢,哪里是看不起我们的意思。”   良子也懒得再说,闲话两句就分开了。   这会儿说给毛哥听了,叹道:“如今是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毛哥想了会儿道:“前两天果子还同我说呢,说书楼里读书的人多了,抄书的人少了。都往那里一坐忙着看话本呢!我就琢磨这个事情,为什么看话本的多,这抄书读旁的书的就少了呢?我想着大概就在个乐子和费劲上。   “你想啊,他们这样有多少钱就花了,住好的,穿好的,吃好的,到处乐去,高不高兴?我们这样,年底我挣的不比他们少吧?你瞧瞧,闹得现在更是连踏实睡觉的地方和功夫都没有了,你比比,哪个过得高兴?自然是他们那过法眼前高兴啊!   “可这高兴管多少时候呢?吃一顿好的你能高兴几天?住最好的客栈住一个月,这点花费过了一年之后,给你带来点什么?我们费的这些劲,吃的这些苦,一年后又能长出什么来?   “我想着这钱同精力、时光都是一样的,你今天怎么花销的它们,还影响着一个月、一年、甚至五年十年后你的日子。我们是本来就没什么底子的人,没家世没助力也没钱财、甚至连说得上的本事能耐也没有。所以我们手里能握着的钱财、精力、时光都更该小心地花,想清楚了花。这是靠自己给自己攒底子的唯一一条路了。   “我可不想为着图眼前的一点乐呵舒坦,落得后来愁眉不展潦倒度日的。顺当的时候,正是给自己攒劲儿往上冲的时候,结果全给散在这些一时的乐呵上了,等不顺的时候又怎么说呢?”   良子听了连连点头:“我就不会你这些话,我觉着他们都得好好听听你说才好!”   毛哥一笑:“他们关我什么事,我自己都还忙不过来呐。”说着就顾自吭哧吭哧接着抡起煤饼来。 第382章 不放过   他不想同人说,人却想同他说呢。   这日毛哥同良子把晾晒好的煤饼运去南城的小铺里,出来准备回官租坊做饭。去城门口晚市买了菜出来,恰碰上了二牛那一群人。   良子开声打了招呼,闲话两句正想分开,就听那里头有个人道:“你们现在在哪个坊里做活儿?”   良子听了便道:“我们都好久没去扛活儿了。”   那人冷笑一声道:“还想瞒着人呢?汪头儿那里的索子,里头有你们的主意吧?别装了,我都听人说了!嘿,人没能耐不要紧,但是老弄些歪门邪道的就没意思了。有本事就凭力气说话,搞些没正经的东西,砸旁人饭碗,你们又能得着什么好了?!”   良子听了不乐意了,“码头多少家都用着各样的滑索,你们怎么不问问人家去?!再说了,咱们以前装卸的时候,不也是有板、有撬棍、有三头索的么?那难道是一开始就有的?还不是人慢慢琢磨出来的!怎么就歪门邪道了?”   那人就嚷嚷开了:“听着没?一听这话就晓得里头有他们的事儿!”   毛哥说话了:“最开始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去年年底人手不够,我们忙不过来了,慌忙弄了一个。后来大家都学上了。——就这么回事儿。”   他语气淡淡的,说的也是实话,倒叫那几个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良子就去看二牛,二牛便开口道:“好了,别说了。走吧走吧,一会儿去晚了又没有大桌子了。”   黑杠子也不愿意起冲突,也招呼人往城里走,那个方才说话的跟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喝骂道:“他娘的使阴招搂钱砸人饭碗,赚钱买药吃吧!不怕遭报应!”黑杠子回头拉了他一把,才骂骂咧咧地去了。   这里良子气得脸都黑了,毛哥却没事人似的顾自己往家走。   良子追上去问:“你不生气?娘的!我也不替他们说话了!活该的倒霉蛋!”   毛哥面上淡淡的:“我们从前饿狠了从碗橱里扒拉半碗剩饭都被会被追着打,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们生气,自有他们生气的道理,那是他们的事儿……骂两句怕什么的,你还没见过真正恶毒的骂法儿呢……后来发现他们使劲骂我咒我,我不也好好的么,那还管别人嘴里蹦出什么来……”   良子听了这话叹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了。   毛哥看看他的样子,一边走,一边道:“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也是赚着钱了,如今也确实伤了他们的营生,他们因此生气,看我不顺眼,那也是他们的道理。没什么好生气的。”   良子看看毛哥,更不说话了,毛哥又接着道:“我小时候,只觉着这世上太不公平,老天没眼,怎么会给我这么个爹!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上大概本来就没什么公不公平的,我摊上这么个爹固然不公平,人家还有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的又怎么说?   “那些事情,你生气,你骂,你在那里冲老天爷发火,管事儿么?我骂上八百句,老天就能另外给我一个像样的爹了么?能叫我娘活过来么?能叫我有点挣钱的本事别老饿着我弟跟我妹么?不能,都不能,没用。这些怨了骂了也没用的话,我后来就不说了。   “这世上好多事儿,你觉着它不对、觉得它操蛋,不管用。——你的‘觉得’没用。关键得看你能干什么,这事儿就这样了,你能干点什么,这才是最要紧的。就像这溜索。现在是为了我还有个最完整的样式在手里,力气坊才会许我这些银钱。这钱不止是我如今拿出去的那套索具的报酬,还是为了吊着我后头那套完整的才给的钱。要是哪天有更好的法子了,自然就不会再付我这钱了。那时候的我就跟现在的他们一样,——不值钱了。   “人家有更好的法子,不用你了。那时候我又能骂谁去?这是骂谁没良心就能变好的事儿么?世上的道理就是这样的,就跟东家说的人心的势一样。这世道大势就跟半天大的车轮一样,碾过去,什么都挡不住。我从前刚好走运,乘在上头得好处,不定哪天跑慢了就跌下来被碾土里了。这轮子滚滚往前,没人跟你讲人情,这本来也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   “所以,我不跟他们生气。我,我只是怕这个大轱辘……我想一家人都能安安耽耽过日子,别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心下一顿能不能吃上……我怕一不小心就叫这轱辘碾成渣,这辈子没法再出头!他们同我一样,都是在这轱辘前后跑着的人,我跟他们生什么气。骂几句更无所谓了,骂了我,下回我有更快、更省力挣钱的主意就不用了么?嗐!”   毛哥同良子说过些他们从前的事情,不过这些事情,良子听来就跟看戏文差不多,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沾过的。不过这会儿良子听了毛哥的话,却觉着后脊梁发凉。   想起毛哥一半大小孩,自己饿着肚子,看着弟弟妹妹也受着冻饿,自己又年纪小无能为力,世上又全没个可以依靠的人……这撕心裂肺的滋味忽然传到自己身上了似的。忽然间他就不气方才那人的话了,没力气同人生气了,心里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毛哥总是比旁人想得多。——他大概是真的很怕吧。   又说苗十八自从上回去书楼里给孩子们讲了一回课,就跟上瘾了似的,还特地跟灵素说了,往后每旬他都要抽空去讲一回才好。   湖儿同岭儿起先还挺捧场,听了几回后就觉着没意思了。他们两个一个正弄些石头在乱烧,另一个在琢磨药材同那个“无药之治”的关联,苗十八那些如何读书如何持续学习的话,同他们没什么干系。   什么勤奋、什么持之以恒、什么看长远,他们用不上。他们只想知道那石头里烧出来的气是什么玩意儿,能干吗的;那药材和针都是治人的,中间共通的道理是什么?苗十八可讲不了这些,所以他们后来就不想去了。   开始先同灵素说的,说师公的课他们不想去听了。灵素这大松心,一脸无所谓:“嗯,不想听就别去呗,你们师公也没说非要你们去听啊。”   还是方伯丰听了这话道:“你们自己跟师公说去,说说看为什么不想去了。”   俩人就老实把自己想的同苗十八说了,苗十八呵呵乐道:“你们琢磨的这个,可不是师公说得明白的,你们还是赶紧自己学去吧。”   湖儿壮了胆子道:“那师公往后都给讲些什么?”   苗十八笑道:“师公就给讲讲这为学过程里头的难处,叫你们书楼里那些正读书求学的哥哥姐姐们晓得晓得,这要想把哪一样东西学好,都不容易,都会有觉着艰难的时候。叫他们别怕,从前的人也都是这么难过来的。有些小法子可以用,最要紧是心要定,闯过去一关,心气就能足一分。慢慢的,这自信也有了,胆识也有了,——人要有一样果真弄明白、学好了的东西,不止傍身,还傍心呐!”   看出这俩的疑惑来,苗十八又接着道:“那些孩子可不比你们。你们爹就是自己一路读书读过来的,别看他平常没有一件件说给你们听过,可你们打小光看着他怎么做的,你们就不知不觉学上了。再有你们娘,虽则难说正经学过什么,可她会的东西极多,会的多了,这里头就能摸到些深里头共通的道理。所以小岭儿才能想到这样的题目,湖儿才能塌下心去琢磨些一时难解的东西。   “书楼里来看书的哥哥姐姐们,多半家里没有什么读书的人的。所以他们这读书上的难处,一难起来,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这还不算。比方说啊,你们饿了,怎么办?都晓得条案的抽屉里有点心,灶里碗橱里有吃的,这都不用想。他们呢,好比在一个陌生屋子里,饿了,怎么办?没有这么现成的主意!师公就是给他们说说这个,告诉他们饿了没事,那屋里什么地方能寻着吃的!”   湖儿同岭儿都听明白了,岭儿还加一句:“师公,西屋炕柜里也有顶皮酥和蜜烘糕。”   苗十八听了大乐。   灵素也在加紧她的事儿,她如今一边把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同谷大夫商议,另一边又要借助谷大夫探问些人身上的事情。许多东西在她身上摸不大明白,谁叫她这个肉胎是个假的呢!   这日她又问谷大夫:“是不是人的心绪,也会影响身体?”   她这么问,因为她看到了大光团长期有偏抑后,会逐渐影响到那些光流,最后就“显化”成脏器上的事情了,那就“真病”了。可这是她“所见”,人没有她那个“见”,唯一能靠的大概就是人的“所觉”,才有此一问。   谷大夫笑道:“那是自然啊!要是一个人常生闷气,就容易肝疼。”   灵素又问:“那在肝疼之前,别的能看出什么来么?”   谷大夫点点头:“我们摸脉就能摸出来。若是一个人发了大火,你摸他那个脉,那肝脉就会有尖利之感。若是气得厉害,这得好些天才能平复下去的。”   灵素听了一边替自己高兴,一边又替人担心。高兴的是她灵识改念的路眼看着是越走越顺了,说不定明后年就能练成,到时候就能去神龙湖找几个关键人物给洗洗脑了。让他们都跟着这边的知县大人学学,怎么把一地的民生越理越旺。   担心的是这人本来就够苦的了,一天就十二个时辰,这肉身还如此笨重,所知受六识所限难得其真,妄念常随、心绪便易起伏,这心绪起伏却还同肉身连着。摸脉能觉察异处,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有谷大夫这样的造诣,等到觉得肝疼胸闷,只怕就真成症候了。实在可怜可叹。   灵素在这里同谷大夫细究医理,那边湖儿就跟着燕先生同鲁夫子上课。   休息的时候,湖儿说起了苗十八给在书楼里上课的事儿,燕先生想起来道:“对了,当日你师公还同我说起过。只是那时候我身子不好,又咳又喘的,恐怕说几句整话都难,就只好先罢了。如今无碍了,这事儿我也得预备预备才好了。”   湖儿便问燕先生打算讲什么。燕先生就先问起苗十八讲的内容来,听湖儿学了苗十八那一通话,叹道:“你师公真是古道热肠,这么些年也没变过。”   想了会儿道:“那我也接着他的话讲一课好了。往后等我们这里出眉目了,给讲讲医道也好的。”   鲁夫子在边上听他们祖孙两个说得热闹,咳嗽一声插嘴道:“这个……要说起讲书上课,我才是本业,怎么这治病的、做菜的都请去了,却把我给落下了?……”他自然知晓自己身份,心里料得自己不先开口的话,只怕他们不敢来相请。   湖儿却不假思索答道:“做菜看病这些学了都有用,您不是专门给那些打算当官的人讲课的嘛,那、那些没什么用吧……”   燕先生一口茶喷了老远,鲁夫子也笑得咳嗽起来。   好,很好,当了一辈子大先生的人,结果教的东西被个娃儿说“没用”,去那小书楼里讲课都轮不上。——简直岂有此理! 第383章 不得不厉害   鲁夫子笑骂湖儿:“满口胡言!什么叫教人当官的学问!天下哪有这样的学问!只有教人怎么尽量把事情做对的学问,教人做事前先学会做人的学问!”   说完了又回头问湖儿:“你也跟着我学了这么些时候了,你说说,我教你的难道是说怎么当官怎么为政的?”   湖儿想想鲁夫子说给自己的那些道理,便笑道:“好像是没有,您说的都是些听上去很对的道理……”   燕先生听了这话大乐不止,鲁夫子气得鼓了几下肚子,最后失笑叹道:“唉!听上去很对的道理……这话不错。就是些你这么点大都觉着听上去有道理的话,却又有几个人真的依着这样的道理过日子了呢?既听了觉得是对的,又为什么要沿着错的路子活去?这才是教书育人最难的地方了!”   湖儿老实答道:“大概、大概是那么着,比较轻松些吧……”   他可没少听他爹娘两个说书楼里孩子们看话本的事情,这也是学来的话。   鲁夫子听了湖儿这话,同燕先生一起对着苦笑摇头。燕先生也叹道:“这教书育人,谈何容易!”   鲁夫子站起来走了两步,背对着他们两个道:“你方才那话也没错。这教书,大概是世上顶没有用的事情了。世代多少圣人,又教出过多少青出于蓝的徒弟?若是世上果然有一个行之有效的教育之法,那世上就没有蠢人恶事了。可见这‘教’是个没用的东西!   “说白了最简单一句,要是哪个书院教得果然很好,那就不必有什么选材考试了。考他们干嘛?反正不管来的什么人都能教好的不是?弄出一堆测试来,选了最出挑的人进去教,最后还不定能教出几个出色的苗子来。什么教书育人?!不过是大家玩笑消遣、假装有事可做罢了……”   燕先生也叹一声。   湖儿却不知道这两位多年教人的经历,细想了一番问道:“那、那是不是我学不好也不稀奇?反正……反正也没什么教人的法子能保证把人都教会教好的嘛……”   燕先生还没来得及说话,鲁夫子笑着回头道:“那是自然的,学不好有什么关系!世上确实没有一个保证能把人都教会教好的法子,不过还好,实在教不会的还能打手心、打屁股,脑子记不住,也得叫他皮肉长长记性!”   湖儿跟着点头道:“唔,我肯定能都学会的,肯定!”   燕先生听了也笑起来。   不管学不学得好,该考的还都得考。   这回迟遇安、闵子清几个还是奔着科考去了,倒是已经得了贡生身份的祁骁远忽然转了典试,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尤其迟遇安几个还特地跑去找他想探讨探讨科考的诀窍,结果这位一边忙着衙门的事,一边要担心自家媳妇肚子里娃,哪里顾得上这些!   只老实道:“我从上年一回来就打算要转典试了,科考的东西再没看过,你们现在问我,我也想不起来什么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些劳什子!”   那几个也只好作罢。   迟遇安私底下还同陈月娘感慨:“早知道就不该同他们几个一块儿去,若是光我去,看着你同他家媳妇的情分上或者也会提点我两句……”   陈月娘就道:“你看看他这些年都在做的什么,同之前的科考是不是一个路子的?哪里是因为情分不情分的事儿,他自己又不打算考了,白瞒着人做什么!”   迟遇安却摇头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就跟闵兄说的那样,有的人自己走不顺的路子,心里也未必乐意旁人走呢!如今他的贡生身份是最高的,若是到时候我们当中出一个过了京考的,那就……”   陈月娘打断他道:“我晓得你向来谁的话听着都觉得有理,可你也得看看那说话的人什么品性!闵子清什么样人,祁骁远什么样人,只看他们俩怎么待自己媳妇的,也能看出个七八分来了!你要考试就踏实朝书上使力气去,不要跟着些嚼舌根的人听这听那的,没什么好处!”   迟遇安顿了顿,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今说话可越来越不客气了。”   陈月娘笑道:“并不是从前说话就客气,本是一样的话,只是从前我不说出口罢了。”   转眼考试已毕,齐翠儿这日神神秘秘告诉众人道:“你们知不知道?姜秋萍家男人这回也考试去了!”   绍娘子没说话,陈月娘觉着有几分好奇:“不是早就不在县学里读了么,也没听说去什么书院,怎么又考试去了?”   齐翠儿笑道:“大概是想要弄个官身,往后换媳妇方便吧!”   陈月娘啐了她一口,骂道:“嘴上不积德,当心往后得报应!”   齐翠儿就笑:“你说反了吧?我这都已经得了报应了,才什么都敢说呢!”   陈月娘不理她,回头跟绍娘子说起最近织绒行里的事务安排来,又提了几件要拿主意的事儿。绍娘子先问了她的主意,听陈月娘说完,笑道:“如今我是越来越放心了,早知道你这么能干,我何必拖到现在?!”   齐翠儿也说陈月娘:“这么些年你都在扮猪吃虎啊!你总不会说是突然间聪明起来的吧!”   陈月娘瞟她一眼:“你晓得你这人最欠在什么上么?就欠在你这嘴上了!未必你有什么坏心,或者故意要讨人嫌,可那话就非要说得这般不入耳!‘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嘴上积德是顶容易顶顶不费劲的事情了,我劝你还是趁早改改!”   绍娘子也道:“也只她会这么同你说。旁人听了面上还对你笑笑,肚里不定怎么厌烦你。人生一世,什么事儿不得同人打交道?同人打交道最多的就靠这言来语去。你这说话真的不成,真得好好改改。”   齐翠儿听了不以为意:“我还改什么,不就这么回事儿么!我也不要哪个来喜欢我。再说了,我心里就这么想的,做什么要遮遮掩掩,有什么不好直说的!她们不爱听就别听呗,我又不指着她们活!”   陈月娘和绍娘子只好相视一叹而已,至于陈月娘如今越来越能干的话,便也没有再接着问了。   等齐翠儿先走了,这边绍娘子留了陈月娘说话,她道:“我们这买卖,靠的其实就是一个织法,这织法懂的人拿去细翻一回就能看出端倪了,难是难在那个机子上。只是毕竟不是什么神仙弄出来的东西,再难也还是会有人琢磨出来的。尤其现在,都挣钱挣疯了,瞧着我们这绒料的价格,多少人都一头钻进去要挖我们这法子呢。估摸过个二三年就有人能仿出差不离的了。   “我现在在看羊毛这块的事情。去年兴出来用竹针打衣裳的活计,你看多少人跟着学了!不过我们这边的羊毛还没那么多,加上毛料呢料从前也少人穿的,这不过当个趣儿在玩。我看这里头好大买卖。到时候自然也要弄机子的,不过这回我打算再往前头伸伸手,先把羊毛料那块拿下了再说。   “如今你很能管这里的事儿了。什么事情你想明白了,要怎么做、缺什么东西的,就找灵素商议。翠儿……翠儿的嘴不紧,许多事儿不合叫她知道。我这打算如今也只同你和灵素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了。之后我就先忙那头去了,这边你就多担着点儿。别慌,你现在比那些同行的人都强多了!”   陈月娘听了这话,晓得绍娘子往后的买卖是不打算再带齐翠儿了,心里有数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一叹。   绍娘子看她样子,笑道:“我晓得你跟翠儿要好,你又心软。我们这里的行当肯定会接着做下去的,她在这里头占的股,难道还不够她舒坦过日子的?”   陈月娘点点头,叹道:“我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她就是改不了开口得罪人的脾气。夸人她不会,挑刺就最内行,什么事情到她眼里就没有可心可意的。你放心,我没有怨你的意思,我也不会同她说这些。只是,只是替她可惜罢了……”   绍娘子一笑不语。   等绍娘子这边走了,陈月娘又顾自忙活起来。如今连康宁府几处匠作铺里也是她在联系,织机这么多,难免有损坏的,都得另外修去。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她们心里都清楚,如今这里头做工的人是挑过挑的,可难保还有哪家买下的探子,打着她们这些织机里头机关设计的主意呢。所以这样的事情她都亲自盯着,不敢不小心。   至于说她怎么越来越厉害了,一者自然是绍娘子怀了身子,齐翠儿指不上,灵素又是个大松心,总得有个能扛事儿的人。算来算去,也只有她自己了。   再一个则是因为家里的情形。迟遇安这回下场考试,周围的亲友自然都满口祝福的。只她心里清楚,迟遇安恐怕不是那块料。可越是这样,你还越不能说他。尤其这回若是还不中,自己更不能开口劝他改走他路,那不是摆明了瞧不起他么!只有等他自己想通了拿主意才成。   可迟遇安的性子,又不是那么容易想通事情、拿定主意的。他喜欢到处听人意见,又常常觉着谁的话都有道理。旁人是左右摇摆,他恨不得是上下前后左右摇摆,等他有定心,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从前凭着陈月娘娘家的底子和迟遇安分家得的资财,家里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可如今这德源县真是一年一变,自家这样温吞不前的,比起来却是步步落后了!   看看男人们,祁骁远有个贡生身份不说,这两年在县衙里也一直做事,都是在主官跟前露脸的,往后自然有个前程。灵素相公就更厉害了,转眼已经是司长了不说,农务司还接连出大功劳,这不都是给自己添分量的?绍娘子家男人不想开夫妻店,去商行里帮忙管账,有绍娘子这样的贤内助在,听说都已经在新开的商线里拿份子了……   齐翠儿同闵子清分开了,暂且不说;只自家这个,开始可是那一届廪生的头名。那时就“科考好,还是典试好”,闹了好几年。一考未中,回来又犹豫上了“科考好、还是典试好”,选了科考之路后又要犹豫书院的事情、先生的事情、托哪个门路的事情……事到如今六七年转眼过去,竟是一无所得的象。   若自己再不使点劲,只靠着他,往后还不知道过什么日子呢!   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可也没法子,不得不厉害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已经没事了,不过之前耽误了很多别的事情,这码字就排不上了昨天试图恢复更新时间,今天就又不行了,抱歉抱歉! 第384章 老路好走   陈月娘所料不差,等这回的结果一出来,还就祁骁远一个再次高中。不过对于他的贡生身份来说,应该算低中了。一个贡生,竟然跑回去考典试,连直升六部的路子都没去试一下,叫人不晓得怎么说他才好。   人家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他也顾不上了,——刘玉兰生了。到底是练武的人,身体好,半夜开始疼的,早上天一亮就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足有七斤多重。   祁骁远跟着丈母娘和亲娘忙前忙后,却一直被嫌弃:“你哪儿安生哪儿待会子去吧!别在我们跟前转悠!”   他只抱了一回,还没看仔细,就被夺走了:“瞧你那毛手毛脚的样儿!走,走,不会抱别瞎伸手!”   祁骁远心里冤呐,这是我头一个娃儿,我当然不会抱!这么点子的小肉团子我没抱过啊,可我不能学么!   “这会子学还来得及啊?又不是小猫小狗儿!要是吓着了我孙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样不被看好的老爹还跟自己这儿撒气呈威风。   祁骁远心说这咋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呢……我不是升级长辈分了么,怎么闹得不值钱了似的?……   至于他典试成绩优秀、顺利进了德源县的事情,就更没人放在心上了。毕竟都是得过贡生身份的人,家里就没谁把这个当回事儿,都顾着小的那个去了。   祁骁远拐着弯同自家老爹提了一句,他老爹道:“怎么的?你还想放两串鞭炮热闹热闹?吓着我乖孙可怎么办?!你要放炮仗,自己去县学门口放吧,就当谢谢人家教你这两年的本事……”   得,没话说!   迟遇安同闵子清再次落榜,姜秋萍的相公也没听着什么喜报,大概也没能得中。几人凑了钱去酒楼吃酒散闷,有人就道:“这也是邪了门了,难道是他们马塘镇风水好?利典试?还都是他们那儿的!”   闵子清就道:“你忘了之前那位‘大人物’了?季明言才是最最厉害的,人家可是过了京考的人!只可惜命数不济了些儿……”   忽有人问:“这三个好像都是鲁夫子门下的吧?”   众人恍然,就有个道:“可惜人家老先生如今都不收学生了……”   闵子清笑笑道:“季明言是成绩最好的一个,结果鲁夫子早就不认他了。你们又可惜个什么!这位老先生当年在乡下还教过那么些年的书,徒子徒孙不晓得多少,不也就出了这几个么?!”   众人一想也是,便又说起这回点了贡生的几个人,只可惜都是别州别县的,他们连认都不认识。也只能说些传闻闲话过过瘾。   还是迟遇安开口问的正事儿:“这回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各位又作何打算?”   一时都叹气,很拿不定主意似的。   有一个就道:“我估摸着是不会再试了。我爹说了,若是这回还过不了,就索性歇了心,赶紧寻个正经差事去。再一个……这考一回不过、考一回不过的,这心里……啧,心劲儿也磨没了,唉,努不动了!”   余者听闻此言,也都心有戚戚。   闵子清却说迟遇安,他道:“你倒是无所谓,哪怕再寻个好书院、大先生学个二三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家分了家,你手里得自主,自己说了算。我们可没那么好命了,做点什么不得看人脸色?”   边上一个道:“何况嫂子还在德源绒织行里管事,你别说再读书了,就算什么也不干,整日提笼架鸟找乐子,也照样好过日子!”   迟遇安听了这话心里也不晓得该高兴该恼,自家媳妇有本事自然是好的,可自己一个大男人要混得靠媳妇养又成什么话了!   从午市刚开坐到临近晚市,几个人才意兴索然地各自散了回家。   闵子清同迟遇安聊了一路,等迟遇安到家了,他才转身折去状元坊。他如今还在那里住着,虽少了个齐翠儿,那地方也并不觉得宽绰了多少。这时候见迟遇安家刚起的三合楼,整齐小院,还有帮忙家务的大娘,心底就跟被什么虫狠啃了几口似的难受。   他如今倒是不用在家里同人斗智斗勇了,只是一个人的日子也未见的好过。从前齐翠儿虽嘴碎又喜欢瞒骗自己,好歹该她做的事情都踏实做了。自己换下的衣裳有人洗,回来就能吃上热饭,该换袄换袍了也有人张罗。现在倒是耳朵清净了,可这些全没人管了。   德源城还不是府城,可没有那么些洗衣娘子,自己的衣裳也只好自己对付着洗了。有心跟从前黄源朗似的雇个小童在身边帮着做这些杂事,可这价儿也有些压手,毕竟自己一门心思读书,没什么旁的出息,在旁人身上多用掉一分,自己身上就少一分,不上算。   省了银钱就得多受罪了,尤其冬天洗衣裳,那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手都给冻得没知觉了。后来他就索性烧热水洗,只是这么一来,要漂几回还得等着水热,一盆衣服能洗大半天,也叫人恼火得很。   他也想着要不要再另娶一个,回家同爹娘商议了,家里的意思,都是叫他再等等。等考上了科考,得了功名,到时候有的是富家千金想嫁过来做官太太的,不是人财两得的好事儿?现在这时候这身份,能说什么人家?毕竟不是头婚了,难免遭人挑拣。   只要当了官,就没这个了,看之前那位去京里当官的,不是还为了换门好亲事特地和离了么?他这里倒省事儿了。若是半中间说一个来,没准到时候反费手脚。闵子清听了也觉有理,他可不想再娶一个齐翠儿那样目不识丁只晓得听戏的人物了。   可是这功名又哪儿是那么容易考的呢?想想接下来二三年还要这么过,闵子清觉着这日子都没什么盼头了。   方伯丰知道这回的考试结果,替人叹息之余又不禁有些恍惚。自己真正进农务司其实也没多少时候,可一回想起来好像过了许久许久,也不晓得是事情太多了还是主官换得太多了……   晚上同灵素说起,灵素笑道:“这一年年都是一样的,过了一年又一年,哪有特别长、特别短的说法?”   方伯丰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想起小时候,总觉得那时候一年好像很长很长似的。可到了如今,却总是一不小心就又过了一月,一不小心就半年没了。加上看两个娃儿一天天长大,更有日月如梭之感了。”   说起两个娃儿,今天都没有回来,明日燕先生要去书楼里讲课,他们便也索性赖在了山上,只等明日一起回城。   灵素道:“今日我去山上,发现又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好似都是燕先生请来的医道高手,正推敲我们弄出来的法子呢。谷大夫都说过,这人生气了,把脉能摸出异常来。我想着这些当大夫的肯定都晓得此事,应该会好好保养自己吧?结果好嚒!一吵起来恨不得比码头上喝醉了打架的还热闹!几个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中气倒足得很……嗯,这么一说,大概平日还是保养得不错的……”   方伯丰听灵素在那里学人家说的话。她向来有这个毛病,你问她人家讲什么了?她不会给你几句话说出来,就在那儿给你演一个来回。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好的记性。   自从鲁夫子他们几路人马联手占了灵素家的山头,本以为不过是去散散心的,没想到却大有长居久安之势。尤其本来最“没法子”,只好跟着去的鲁夫子,如今却最觉得这样好。   他道:“从前虽也毗邻而居,到底隔着偌大的院子,没有如今说话方便。且你们整日闹的这些东西,我听着深里头也有许多共通的道理,竟同我这头也能连上。这些日子我这脑筋转得可厉害!没想到还有这样好处!”   尤其灵素同谷大夫琢磨的人情志与康健的关联,鲁夫子竟从他的书里头也翻了好些零碎记载出来。闹得灵素心里直叹,果然这些事情,其实人自己都早有觉察啊……只是如何把这些东西串起来,还得能说明白其中的流转变化,这可又是一个大难题了。   灵素早发现人喜欢具象的东西。比方有个什么机关设计,你给他们讲半天里头的构造,还不如直接给他们一图来得便当。因你说的什么上下左右里外等话,他们多半没那么快能反应出来。   可她如今捋明白的人身巧妙,都是神识探看出来的,就算她想叫人瞧,他们也瞧不见啊!   这些光流和小光团流转变化,若是用神识看,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可人瞧不见这个“本”,那就只能从“象”上来了。这里头就多了好几层需人领会体悟的东西,且这言语字句又只能说个大概,这一道道传下去,灵素真有点担心最后的效果如何。   只是再难,做总比不做好。一万个人学了,有两个学会的,这两个就能救许多人了。所以她是知道这个难的,只是该费的劲儿还得费。   说完了山上的事情,方伯分又给灵素说起这回考试的结果来。   灵素听说迟遇安和闵子清都没中,想起陈月娘说迟遇安又要来回犹豫的事情,不禁失笑。   方伯丰问她为何发笑,听她说了理由,却叹道:“你莫要笑人。实在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有自己性子里的一个范式在。偏偏这世上事务繁杂,还真没哪个范式是都好或者都不好的。遇着合适自己性子范式的事情还罢了,若是遇着不合的,甚至为害的,这时候要挣脱自己寻常想事情做事情的老路子,那可就难了!”   这话闹得灵素想了一晚上自己行事的范式是什么,却也没摸着头脑。   没想到第二天燕先生上课讲的也与此相类。   他说给那些来书楼里听课的学生们:“你们如今走的这条路,是一条你们从前没走过,也不晓得该如何走的路,所以难免艰难。我们人过日子的点点滴滴,都不是自生的,都是同人学来的。越是打小就学在心里的,越难更改。   “尤其这读书,读这些将学问技艺的书,很费脑子。因这里头好多道理,不是糖糕、烧鸡、新衣裳这样眼见得着手摸得着,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道理都藏在事情里头,听的时候得费脑子去想,听懂了要用的时候更得费脑子衡量。这恐怕同大多数人寻常拍脑袋做事情的路子都大不相同。   “因和走惯的老路不同,所以就容易累。这一累了,又不关着立时的好处坏处的,就容易放弃。有句话叫做,‘老路好走’,说的就是这个了。   “你从前想事情、说话行事的路子,本来是给你造就了一个‘命’的。如今你们正努力读书、修正言行,能走上另一条不一样的路子,这很好。不过你们得时刻当心,那就是从前的那个‘命’,会一直想把你往回拽。要想真的跳出去,不是靠一两天的拼劲就成的,得靠长力。许多时候,许多人,也努力过,也尝试过,也发誓要如何如何过,可最终都还不知不觉退回到老路上了!逃‘命’,可没那么容易呀……”   灵素听着这话,忽然就想起迟遇安的情形来,再想想方伯丰昨日的话,只觉着后背阵阵发凉。 第385章 所图   一课已毕,各有所得。   毛哥同良子的煤饼炉子买卖很不错,不过那炉子都是在窑场里定的。这炉子卖得好了,窑场自己也做了卖去,毛哥一早料到会如此,倒是良子愤愤不平说了几句。   如今他们又雇了两个人来负责拌料,这煤末和土的配比是之前毛哥已经试好的,雇来的人只管出力气,毛哥和良子两个会事先把料都预备好。只是到了做煤饼的时候,还只能靠他们俩自己。   这日毛哥同良子商议,说要不要另外再雇几个人来做这个。他们两个虽是熟手了,可这东西做熟了也快不了多少,且有一天的时辰管着,再多也多不上去了。若想要出量,只能靠添人手。   良子便道:“咱们一共五副模具,还能再雇三个人来。只是……只是他们会不会回头就把咱们这东西学走了?”   毛哥也犹豫在这个事儿上。说了一阵,就没能定下来。   结果却是外头的事儿替他们拿了主意。   毛哥原先想着大概到了年底会有人仿出来,没想到才几个月,就有人也开始卖这带孔的煤饼了。只是模具大概不知道拿什么凑合的,上头的孔道也不整齐。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有个六七成的意思了。   当机立断,毛哥就决定另外雇人。——横竖这东西仿制的立马就出来,还是趁着他们没做纯熟,自己这里多卖些出去才上算。   这时候良子给出了主意,他道:“要不我去我们村里寻几个人来。知根知底的,不用担心有什么鬼心思。且我们村里人老实,只要先说好了这东西万不能透露出去,他们就绝不会出去乱说的。”   毛哥觉着这主意挺好,等下一回良子家去回来,果然带了三个大叔一起来了这里。   棚子是现成的,索性几人齐动手,做了些土坯凑合搭了两间屋子住。毛哥又置办了些家伙什,之后做饭也方便。这么一来,这几个人就吃住都在了一处。晚上毛哥同良子要出去读书,还问他们去不去,把三位大叔乐得够呛:“得了,我们哪是读书的料!等我们认得那几个字,也差不多能进土了,还是趁早别费那功夫!”   后来混熟了,姚瓦匠经常过来给拿几条鱼几把菜的,他们听说姚瓦匠就常去上夜课读书,都挺惊讶,笑道:“你们外乡人真是心劲儿足,脑子灵便!那一点一划的,亏你怎么记住的!”   姚瓦匠笑笑:“小时候没那福气读书,现在好不容易有地方不要钱就能学认字,这便宜怎么好不赚?!”   结果过了几日,其中一个大叔就跟毛哥商量,他道:“小兄弟,我家大儿今年十四了,也有把子力气。你看他能不能也来你这里做活儿?”   毛哥手里一共就五副模具,听了大叔这话就有些犹豫,大叔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这也是瞎琢磨……这不是你们都在读书认字么,我就想叫他也跟着学学。你放心,我管着他,绝不叫他偷懒。再有我们农忙时候要回家时,还叫他留你这里干活儿,他要不好,你就直告诉我!”   这话听得毛哥心里一动,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便老实道:“也成。不过您得稍等几日,不瞒您说,我们这干活儿的家伙什就这么些,要加人手我还得另外订做去,要不然干不了活儿。”   如此说定,另外两个大叔的孩子都大了,孙儿又还没出世,这读书不读书的同他们没干系。毛哥算了一回账,就决定另外再定五副模子来。   良子见他在那里算账,便道:“我看这盖房子的事儿你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了?咱们那租钱就交到秋里,如今就果子同小毛弟两人在那里住着,果子还隔三差五跟杏妮儿待一块儿,咱们那钱付得可有些冤枉。赶紧正经盖了房子,秋冬天干活儿也踏实不是?”   如今他们两个十天里八天都在这里将就着睡了,这是现在天热还行,到了冬天可就没法这么凑合了。刚匆忙起的两间土坯房也是连个梁柱都没有的架子货,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毛哥心里琢磨了一回,便把这事儿也放到了心上,对良子道:“成,等这回模子做下来,我再看看怎么盖好。”   时光好过,这日湖儿从山上回到家里,对方伯丰道:“爹爹,明天夜课我也去吧。”   方伯丰点头:“成啊。”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这几天不是都跟你师爷他们在一起么,怎么晓得我明天要去上课?”   湖儿咧嘴一笑:“嗐,燕爷爷告诉我的。”   至于燕先生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方伯丰就没法问自家儿子了。   结果等真带了他去上课,才晓得人家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同之前问过自己几回律令之事的小后生说了许多时候的话,——这哪里是跟自己去上课的,分明是借机会友去的!   回来问他,他才道:“书楼里的管事爷爷说毛大哥找我好几回了,我想着他反正每日必去上夜课的,就去见见,看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   方伯丰便问:“可是遇着什么难事儿了?”   湖儿点点头:“他在做那些煤炉和煤饼的事情。最近忙不过来雇了些人手,结果里头有个年纪轻的嘴快,把他那里用来做煤饼的模具说给人家了。恐怕很快就有人能仿出来,来问我的主意。还有码头上运东西的索子,他拿那个挣了些钱,非说里头有我的主意,老想分我钱。我都说了我用不着,他还老那么过意不去的样子。嗨,我哪里要这样的钱,我刚有个好主意跟燕爷爷商议着呢……”   方伯丰听了觉着自己的脑袋好疼。   也不去问他又出来什么新鲜主意,反打听道:“那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湖儿老神在在地答道:“其实从大势上来说,这些新鲜的法子,自然是越快传开来越有好处的。这样才能叫各处的人都尽快用上最新最好的东西,这法子才算有用,是吧?所以他这个被人学了去,其实也是早晚的事儿。毕竟这东西……它不难啊,不难,太容易了。太容易了,所以就好学嘛。绍姨姨那里的机子就没那么容易被学去了!   “所以我打算给他再做一个复杂一点的,再跟织绒机似的要紧部件都藏在里头,请再多的人手也只好围着那机子做活儿,里头如何是瞧不明白的。这样就能多用些时候了……然后等再有人把这个也学走了,那我就再再想一个出来……再再再……嘿嘿嘿……”   自己想着还乐开了,方伯丰实在不晓得他这一句上一句下的到底在闹些什么。   他这主意不错,不过毛哥现在可没空儿像之前那样半天半天地呆在书楼里跟他一块儿琢磨这些了。幸好还有个当弟弟的。于是这事儿就落到了小毛弟的肩上。   小毛弟听说了事情始末,晓得这事儿要紧。如今这煤饼作坊就是他们一家子的产业,若是叫人抢光了买卖,只怕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是以虽知道必定极难的,也下了决心定要把那机子做出来才好。   这里毛哥还先给他说了篇话,他道:“书楼里的小先生,你别看他年纪小,学问可大着了。你别因为自己年岁大些,就瞧不上人家,或者不肯信他。实话同你说,我们弄这些什么器械的东西,他实在都不高兴做的。他现在琢磨的都是更难更艰深的东西。   “这回是因为我求上门去了,他顾念同我们的交情,才愿意伸手帮我们一把。你现在读书也用功,抄书也没偷过懒,哥哥很高兴。不过这高班也读完了,学了字和算术,然后呢?   “哥哥是年纪大了,还得顾着家里,许多事情得先奔着生计去。你姐姐是个姑娘家,有些事儿同我们还不一样。你刚好跟着这位小先生好好学,他那里许多说法做法,寻常看书也看不到的,那真是大学问大见识。只是那样的东西自然不是短时间能学会的。你还小,家里的事情不消你操心,你就跟着他踏实学去,没准就是你往后的出路!”   小毛弟也见识过湖儿的能耐的,知道哥哥这话的意思,便郑重道:“哥你放心,我哪敢瞧不起他,我看他就是个神仙!能跟神仙学我还不乐意?你放心吧!”   他们这里开始琢磨“厉害的大机子”,匠作行里也果然陆陆续续有人上门要打些奇形怪状的家伙什。   良子心里很过意不去:“早知道我就不该叫他们来,也就没现在这事儿了!”   毛哥拍拍他:“你请来的是几位叔,不是都挺好的么。那孩子原是我答应他来的。再说他也是无心的,他哪里见识过那样套人话的法子,着了道也情有可原。”   良子又骂:“他娘的真是黑了心的!自己想干什么自己琢磨去,做什么要偷人家的东西?!”   毛哥笑笑不语,见良子越骂越生气,才劝他道:“好了,好了。别气了。这些你怨了气了也没用的事儿,何必再生气?毕竟你生气大骂,也成不了咒,也咒不着人,反是气得自己上火,不是亏上加亏?要紧的是咱们能做什么。咱们又不能不请人,请了人又不能保证人家嘴里说什么话,这本是防不胜防的事情。   “你看他们学我们的东西你生气,那我们去寻了高人做出新的更厉害的机子来,害的他们往后的生意不好做,你说他们是不是也挺恨我们的?可这世上的事儿不就是这样的么。越是这么争来争去,才能越有好东西出来。你有这个力气生气,不如想想,——就算使着一样的模具,咱们怎么能在买卖上胜过他们去!”   良子叫他引走了思路,还真的盘腿坐那儿琢磨起来了。   在商言商,能挣的钱谁不想挣?能多挣的谁会想要少挣?   这煤饼的各样模子陆续做了出来,虽比不得他们“原版”的那么精细好用,大概意思都都到了——团吧团吧戳几个窟窿眼儿。   这时候就有聪明人又发现一条发财的路子。——那煤它太容易染东西了,一碗土一撮煤粉加了水就是一盆黑浆。这买煤饼的人只点数儿,他们哪里能一眼看出来这煤饼里头多少煤末、多少土?   姜秋萍发现了这一点,激动得不行。赶紧要她老公一起试做起来。之前毛哥是关起门来试煤和土的最适宜比例,看怎么能又结实又经烧。这位则是忙着要试怎么能少用煤末多用土、外观上还能叫人看不出来,这土可比煤便宜多了!   也别说,还真叫她又赚了一笔。一样的一筐煤饼,她比人家便宜一两成的价儿,自然有不明就里的人来“捡”这个“便宜”。等到回家烧了觉着不好,再找她她也不认了。——那煤饼上又没有字,你怎么能证明就是我卖给你的?   更别说有些她都是撑了船走远地方卖掉的,更没地儿寻账来了。   她相公有些心虚:“你老这么做买卖,哪有一样能做得长的?!你现在也就骗骗陌生人,你瞧瞧这边上邻舍,还有哪家乐意同我们打交道的!”   姜秋萍冷笑:“你傻不傻?做买卖难道是为了长久?那你一直赔钱赚吆喝好了,保你长长久久赔下去!做买卖是为了赚银子!什么时候做什么买卖能赚银子,那就做。等赚不了了,就换一个能赚的做。怎么了?难道我们这赚来的银钱是假的?会咬人?真是啰嗦!”   她相公这回考试不利,寻常在一处作坊里管事,一年挣的工钱抵不上姜秋萍这样一遭的买卖。虽觉不妥,只是拿人的手短,何况又是自家媳妇,把她说得一文不值,自己又得什么好处了。也只好一叹而过。 第386章 撬墙角   小毛弟之后就成了湖儿的跟班和助手,看湖儿列的算式和画出来的图样,再看看他的年岁,小毛弟觉着这世上大概就是没什么所谓公平的。不说爹有权娘有钱的话,那还是外头的,还有句话可说,可这小先生这样天生的脑子灵便,不是更没地方说理去了?!   他到底年岁也不大。从前只听毛哥说,自己远远看看,晓得湖儿厉害、有能耐。这回近前瞧了,尤其人家唰唰画出来的图,自己看半天都还看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一时难免都自疑起来。   过了几日,毛哥看出他的苗头,特地拉了他到外头说话,劝他道:“好比世上有皇帝也有豪富,我们便是穷尽这一生,也到不了那样地步。难道就因为这样,咱们就什么也别干了,只等下辈子投胎再说了?   “一个道理,世上总有厉害的人物,我们大概是赶不上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叫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强些儿,这就算没白活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毛弟听了挠头,叹道:“哥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就是……我就是觉着提不起劲儿来。”   毛哥拍拍他:“我能告诉你的也只有道理了,至于你自己的心劲儿要怎么才能提起来,那是你自己得花力气琢磨的事情。若是你喜欢就这么沉下去了,心灰了,什么也不干了,那你就一直这么着吧,我们也没话说。”   小毛弟听了赶紧摇头:“我才不会那样!”   毛哥笑着揉了揉他脑袋瓜:“会不会的,都看你自己。”   过了一阵子,毛哥发现小毛弟越发用心了。湖儿本就没什么玩伴,小毛弟同他差的年岁还小,他见小毛弟愿意跟他一块儿玩他那些事情,也很兴头。只可惜这个玩伴学的还少,自己许多得意处,要是不懂的人听了都领会不到其中的高明巧妙。那不如再稍稍花点功夫教教他,往后不是更好玩了?   这么的,当发现小毛弟对哪一块东西想不明白的时候,湖儿就会给他讲解一番,顺便寻些相关的书籍文章给他瞧。于是小毛弟一边上着官学堂的高班,一边还有了个“私塾先生”。他是不知道他跟前这位小先生跟的大先生们有多厉害,他这“二道学生”的机缘,也不是想求就能求来的。   良子大概是被毛哥拖疲了,现在对于干活上课的事情是一点儿挣扎都没了。自己记日常花销和摘录腌菜加工的本子也越来越厚。   这日毛哥见他又在那里翻看,便笑道:“晓得这能耐要紧了吧?”   良子嘿嘿一笑,拍拍腰间道:“银钱说话了,那自然最真不过的。你的话不一定可信,银子的话那绝对错不了!”   说得毛哥也笑起来。   良子知道如今他们这个煤饼炉子的买卖就是毛哥同湖儿商议出来的,包括如今煤末黄泥的配比,煤饼的大小厚度,当日都是算过的。   如今外头比着样子的煤饼也出来了不少,有些比他们便宜,最开始也少了些买卖,如今却又都回来了。反倒是叫他们那么一闹,叫更多人晓得这东西了,他们的买卖比从前还好了。   论起来,头一个是真材实料那是没跑的。可这真材实料四个字落到真的东西上,里头却有不少学问在的。这点他现在看得很明白。   再一个就是那个模具了,那孩子虽同人比划了,不过尺寸机关靠嘴却没那么容易说清楚。现在也有人打制了一些模具,只是用起来都比不上自家这些,速度也远远赶不上。一样的铁块,最后做成什么东西,这里头还就是学问。   更别说小毛弟现在跟湖儿琢磨的那个“大机子”了,那里头的学问就更大了。   良子觉着,“学问”这东西,真是太值钱了!   这可不止是从毛哥这里得到的启示,他家里那几大缸的十香菜,更是活生生的例子。这可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那方子都是自己一笔一划抄下来的嚒。   之前回家的时候,他娘说开坛吃过两回了,鲜香下饭,真不愧是“秘方”!   他壮了胆子拿了些回城里,跟毛哥商议了,先去南城和百行街上的几处酱菜铺子打听,就说自家做了这样的腌菜,问他们要不要货。一家送了一些请人先试试滋味。   结果第二天再去,有一家铺子的老板就在那儿等着他呢。直说他都包圆了,价钱好说,差点拉着不让他再更别的家打交道。   最后毛哥给出的主意,叫他们自己报价格,再跟边上人家打听一下这几家铺子的风评。最后选了一家价钱也合适,已经开了三代人的老铺。   他这里开始往城里运腌菜,他娘在家又赶着做了一批,不过也就能做这最后一批了。——合用的菜没了,往后时气也不对了。   听了他说的价儿,急得他娘老子直问他:“没有别的秘方了?只有这一个的?没有天热了合做的东西?”   良子心里也急啊,赶紧就开始抽空往书楼里跑。可煤饼作坊里又忙得很,他也没空在书楼里坐着细看去。最后还是果子知道了,就索性替他抄了一本。   如今书楼里抄书的人多了,那些“生抄本”都可以售卖,比正经的刻本、抄本可便宜多了。因纸笔墨都是书楼里出的,所以果子抄完了就直接跟书楼里买了来给了良子。   把良子高兴得不成,只是刚出了煤饼模具泄露的事情,他又有些担心:“这、这些方子就在书里头,那什么,不会立马就有人跟着学了吧?那可就……”   果子却道:“良子哥你放心吧!那书上还许多糕饼的方子呢,我就算都背下来,见了那些糕饼也认不出谁是谁,更何况这些腌菜!你要是担心这个,取名字的时候别取跟书上一样的就成了。再说了,这是刚开始,往后做熟了,或者材料手法会改动呢?那就更是独一份的买卖了!”   良子听了直给果子比大拇哥:“书读得多就是厉害,有学问!”——最近他就爱拿这句话夸人。   灵素最近也觉着书读得多的人真是厉害。   她本以为难以自圆其说的针砭之术,原来一早在许多古籍里头有记载,只是都比较散碎。多半说的都是身体发生什么不适的时候,掐揉身上某处可以缓解等话。   虽则她也不担心会有谁因这个疑心她是个神仙,不过编瞎话实在太累人了,所以还是这样“有来历”的好,没人疑心她是自创的就成了。毕竟这东西要能自创,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另外一个难处了。   燕先生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这么些“同道好友”,来了这里,听了这事儿,就没哪个肯离开的。他们聚在一块儿琢磨这个事情,可因为都得靠症候和外象来推演,没有她这样“眼见”的便当,许多明明“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们却闹得不可开交。   有一回连着争执了好些日子,灵素觉着实在不成了,忽然想起灵识通梦的事情来。这日趁着其中一位午后在大槐荫下乘凉小憩的时候,她就把那医理的一念放人家梦里了。   等到这位老大夫一梦醒来,几乎是从竹榻上蹦下来的,鞋都没穿,赤着脚就冲进屋子里找人细说去了。   这天晚上燕府大管家带了人拎了许多食盒上来,又搬上来几坛子酒。却是要庆贺这好不容易来的“难关得破”。   还有几个斟了酒自己不喝,先拿去供神,只说这般福至心灵,真是“神仙保佑”。   他们不知道,神仙还想谢谢他们呢!   这灵识通梦的道理她早就摸到了,只是一直没得着合适的机会尝试。她一早发现了,这通过梦去改人识念,最好是“无中生有”的最便当。这人从前不知道这个事情的,你告诉他了,好似白纸上作画,简便清晰。   最怕的是要说的事情,对方早有成见,还同你所说相反有悖的,这就费劲了。要说灵识之能灵素尽有,她在上界虽算神识不济的,可在凡人堆里那根本没得比啊。可就是因为这个,到底这劲儿使多大她心里就没什么把握。   她一早发现这人的识念常是事事相连的,要是自己一使劲儿把人家中间认定的一段给改掉了,谁晓得会不会把人给弄癫了。那可就坏了,毕竟自己是想要帮人的,这好心办坏事的事情还是尽量少干吧。   现在叫她发现了这么一条路子,恰好都是他们想不明白或者根本看不到的道理,自己“神梦显灵”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还正好可以试一试力道的把握。   正在她沾沾自喜的时候,她一个买卖眼看要黄,——搭档叫人挖了墙角了,还就是另一个搭档伸的手。   有了青灰和菌生板,官库那里盖得极快,外头那一排的住家已经能搬进去了。有些心急的人家,人还没住进去,倒是先急着把买卖开起来了。干活的人多,周围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随便卖点什么都是好营生。   之前陶丽芬同灵素说起的情形眼看着就要成真。   这时候绍娘子找上了陶丽芬,却是想找她帮忙往后毛纺行的事情。   绍娘子如今身子也一日日发沉,双羊镇、翠屏镇走了一圈,她打算买几处山,雇人养羊,先把这原料握在自己手里。尤其她看过那些羊之后,带去的两个毛纺行当的老人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羊,又夸这毛真是天生的料子,更坚定了她从原料源头做起的决心。   只是她如今生儿育女占去不少精力不说,那织绒行也得有人管着,这边毛纺行是新行当,更得要人手了。就算到时候生完了娃,光自己一个也肯定不成。   现在看来织绒行交给陈月娘是可以放心的,底下的老人里头再挑一两个出来给她帮把手就成。灵素指不上,这家伙就是个属猴子的,一会儿上山了一会儿下河了的,且最要紧她对钱财没那么在意,自然也没那么热心了。   齐翠儿实在不是个做买卖的料。如今自己手里的织行都是百十人起的大买卖,同外头的客商要打交道,管里头这许多人也不是光给工钱就成的。这同人打交道,说话行事太要紧了,齐翠儿那嘴实在管不住,好话也能说出孬味来,可怎么好!加上她的性子也服不得众,只念在一直以来的情分,叫她占着份子拿钱吧。   思来想去,就想到了陶丽芬。陶丽芬性子稳,从前有些太闷,如今这几年的铺子开下来,整天同多少人打交道,早练出来了!加上灵素甩手掌柜的性子大家都清楚,这买卖能做这么些年,陶丽芬绝对功不可没。   恰如今她们那买卖眼看着也快做不下去了,她就想拉了陶丽芬到自己那里去。   陶丽芬说得先问问灵素,把绍娘子逗乐了:“她?她恨不得把铺子连房子地都给了你,她好自己逍遥去呢!”   不得不说,这做买卖的人,眼睛都挺毒。 第387章 风起云涌   绍娘子说得没错,灵素如今对这些赚银子的事情早已提不起什么劲儿来了。她当日不过为了一口烟火食一头扎进了凡人圈,如今厨艺早已学到手,各样食材灵境里应有尽有,再也毋需为眼馋一碗大荤面搜肠刮肚地想法子寻钱了。若只照着这个来,她如今很可以归隐深山,寻个地方整天做菜吃饭去。   却又不该做得太真,这人也嫁了,娃也生了,不得不跟着凡人活一回,要不然当不起这个“娘”的身份。这一活才发现,这凡人的日子可真不容易过明白。   好在她有师父。怎么把日子过好,她是跟着七娘学的,自己学了还不够,还一力想把七娘的行事法子教给旁人去。   再之后的所为所图,则是跟方伯丰学的。方伯丰也是苦过来的人。这不是说他当日如何忍饥挨饿受人欺负,而是说他如何捋顺自己的心同外在人事的干系。毕竟他碰上了那么一个爹,要是从此长成一个睚眦必报、孤拐多疑的性子都算情有可原。   幸好他还有个通达的娘亲。且自小跟在他娘身边长起来,性子的底子反是那时候打下的。他晓得这单个的人极难论好坏,总是不好不坏的占多。所以他把自己的着力点放在了“利益众人”身上。不去问单个人的好坏,只求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叫所有的人都得好处。   比方说高产耐寒耐旱的稻种,适宜的养土法,选育良种的法子,甚或为学的道理和技巧。在他看来,这些是能利于所有人的,他就省得去论单人或者某些人群的好坏对错了,省心。   灵素也跟着他这思路走。之前是做个买卖,想要叫周围人都吃上好吃又实惠的东西。后来发觉自己出手因为没个“本钱”管着,容易不知轻重,所以就索性同人搭伙做。自己出食材和各样菜色点心的做法,让真正的凡人来做具体买卖的主。   这些买卖营生自然也利益了一些人的,只是不多。比不上如今她同谷大夫起头弄起来的针砭之术。这套技法的好处在于,一者与她神识所见的光流光团相通,就她所见,人之肉身都是这些光流缘聚而成的,治病在这上头下功夫,是个更根本的法子;二来这法子几乎不用什么药材,大利那些寻药不便的人,也省了争执某地与某地的药材或者用某种法子养出来的药与野地里长的药到底差了多少药性。   不过眼前她又寻着了另一个比针砭之术更能助益人的法子,就是灵识通梦。   这人受肉身所限,看在他们眼里的东西早已不是这些东西本来的样子,因而生出许多执迷。且人的心神生身,心神上乱了、乱久了,就该显化成肉身上的症候了,岂非又添一苦?   自己若能把这灵识通梦的门路摸清楚了,不说别的,就神龙湖周边的官员们,能有三五个如此间知县大人这般的人物,那边的情形也不至于每况愈下。   且如今看鲁夫子、燕先生这样的大家对教书育人也只能“尽力而为”,因这道理说给他听、做给他看,这当学生的能领悟多少却都得看他自己,先生能耐再大也帮不上忙。若是有了灵识通梦之法,也不消多说了,直接几个梦把该当的理念“种”到他们心里不就天下太平了么?!   真是越想越对路,觉着自己这下才有点神仙的意思了,可算在这凡间修到了一点“真”。   只是这么一来,那什么做买卖挣银钱的事儿她就提不起什么劲儿了,——不够好玩。   是以绍娘子这墙角撬得毫不费力,尤其灵素回过神来,虽从这边分开了,往后的买卖她们还是合伙人!绍娘子现在只管着羊毛的事儿,——毛纺的机子模型还在自家后屋里哪个筐笼里收着呢。   还真是扯不断的因缘!   不过基于之前织绒行里头,绍娘子也没有把自己占的份子和缘由明说,所以这回她也就自己心里作数,倒没有跟陶丽芬来个“竹筒倒豆子”。这神仙也越来越会人的“遮掩术”了。   做过了端阳梦,天气渐渐热了,北官库已经盖好开始招租,没上两天就都租完了。剩下的都直接往官府递申请,要预定还没盖完的那一片库房,甚至有人愿意先付五成的定金来求一个先到先得。   与此同时,官租坊也爆满了,再来的人只能按着先后排号,等搬走一个,才能进来一个。可这里头多少人都是长租的,毕竟年租比月租可便宜多了。尤其那些租单间的人家,多半是夫妻二人带着一两个娃儿,那更不会轻易变动。   从前还有个棚户林可以凑合,现在那里都成官库了,且官府如今也不让胡乱搭棚子住。城里的租金又贵,这里又没地儿了,这就轮到城根村发财了。许多人开始往城根村里寻地方住。   有些问村人租了屋子住,有的算过一回,觉着还是自己买屋更上算。   可这村里同城里还不一样,少有卖屋的事情,除非是一家几枝有一房是绝户,要不就是零碎地块没法用,卖了换整地好盖大房子。   这时候就有心眼活络的人,打起了荒地的主意。官租坊已经住不下了,那自己买块地,多盖些房子,变成一个“私租坊”,坐等收租,不比天天出去寻活计轻省?   这城根村的荒地本来就不多,且如今又有拓宽河道和官路的计划,许多地方都叫官府先划走了,余下能盖房的就更少了。且他们又不呆,这样荒地盖房出租的好事,为什么要让给外乡人?一听说这个意思,里长同几个乡老们一商议,决定就城根村自己来做这个买卖。   到时候里头又能招些人干活儿,又能每年有出息,不是现成的好事?!   于是那些一早打了这个如意算盘的外乡人,最后只好等人家盖好了房子再求租去。没法子,地在人家手上,人家不想卖了。   县城里如今也是卖房的少租房的多。这两年德源县的地价和房价涨得太快了,且县里的日子也确实越来越好过,做什么卖房子?不如租出去,月月有租金拿,且自家这地皮屋子还越来越值钱,不是坐收双利的大好事?   至于遇仙湖边上的就更别想了。那还不如城里的,不仅想买买不到,就算想租也没人会租给你。   茂源商行的老孙头都在牙行挂单多半年了,什么信儿都没有。再另外辗转托了人情去打听,等拿到了消息,越看越心惊,——“这些人都什么时候来这里落的脚?难道这湖还真是个神湖?”   也索性歇了沿湖买宅子的心思,只在更外圈些的地方买了块地,打算自己盖一处宅子住。虽说没法临湖而居了,不过有这么些人在,自己能紧随其后也已经很不错了。   官租坊里越来越多的人排队等着租房,毛哥就同良子商议:“不如我们提前走了得了。”   良子道:“你想好盖什么样儿了?”   毛哥点点头,等拿过图样来一看,良子嗤笑一声:“就这样?还不如我们乡下的屋子气派呢!我说你也不少挣吧?这边的买卖不说,还有码头那边给你分的账,就弄着这寒酸样儿?!丢人不丢人!”   毛哥却道:“我们本是没根没基来这里讨口饭吃的,也是神仙保佑,才有这样的机缘。若是一下子闹得太过了,叫人瞧着扎眼,往后恐怕多是非。这一个地方,总有瞧不上外乡人的人。且越是这样的人还越看不得旁人过得好。加上我们之前买了人家这两块荒地,他们现在只怕挺后悔呢。   “先把院子用土墙围起来,就先盖几间住着,往后再慢慢加盖不迟。反正我们家里也没多少人,有个三五间房还不够?别招人注目才是上上策。”   良子听了叹道:“我可真是服了你了!这钱是你自己使脑筋使力气挣的,想怎么花不成?偏是胆小,怕三怕四的,随便你吧!哼,要是换了我,我就在家起一个三合楼,再后面加一进后楼,青砖漫地,还得是刻花的……”   毛哥听了直乐,道:“好,好,等你把一年的腌菜菜色都捋清楚做出来了,我估摸着要不了两年你就能住上三合楼了。”   俩人耍着贫嘴,到底还是把事情先定了下来。之前在煤饼行打墙起棚子的时候已经同当地泥水工打过交道了,这回还是先去找的姚瓦匠,通过他找的人,等摆过样,就开始备料盖房。   毛哥不想太扎眼,就准备盖两进三间的房,到时候他住前头,叫果子同小毛弟住后头。两边再加盖上灶间和茅厕,就算齐活儿了。   来干活儿的泥水工同姚瓦匠要好,虽见毛哥这屋子大小和材料都只算寻常,还是笑道:“不容易,你们外乡人真是厉害得很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就能做起营生来,还能买地盖屋子。可把我们这些本地的都比成小鸡仔了!”   毛哥只说不敢,姚瓦匠却道:“你只看他一个人在这里,谁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人家也是有大人帮着的,要不然他哪儿学来的这手艺!”   那几个想想也是,想必是家里大人在别处做买卖营生,看县里好了,才选了在这边落脚。说笑两句,也没有谁会追根究底。   等晚上毛哥良子同姚瓦匠一块儿吃饭,说起白天的事儿来,姚瓦匠道:“咱们在这里没有根基,越不张扬才越稳妥。宁可叫人瞧着只觉着平平,也别让人觉着我们多了不起、能挣多少钱似的。没好处!”   毛哥听了紧着点头,还把自己的想法也说了,姚瓦匠听了直夸他行事妥当。   只良子看着他们俩心里发笑,“这里人说什么他们外乡人都‘能干得厉害’,却不知道还都‘胆小得厉害’呢!”   毛哥家的屋子都简单,除了听姚瓦匠的建议给四处卧房都加了炕,其他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式,盖起来也快。   等房子一盖好,暖灶上梁也只请了姚瓦匠父女一块儿吃了一顿,还有个意外来客,就是湖儿。   人都不在跟前的时候,湖儿问毛哥:“你这买卖很不趁钱?”   毛哥只好把实数跟他说了,又道:“还成吧?”   湖儿挺疑惑:“倒确实不多……不过也够盖个像样些的房子吧?你不用菌生板起个楼?”   毛哥只好把自己的顾虑告诉了他,也不晓得这么点大的孩子能不能听明白,却听湖儿道:“嗯,那也对,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时候最麻烦……等往后索性挣多了就无碍了,想怎么盖怎么盖!”   毛哥只好苦笑。   话是如此,过了几日,还是有人运了两船菌生板来,还有些杂木的家具,说是给他们乔迁新居的贺礼。   闹得良子直疑心毛哥是被哪家富户千金看上了,只是要给他下定呢!   大概老天也看不过去毛哥这顺遂劲儿了,这里正打算要提前退租搬进新居,那边汪头儿又来找他了。   挺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如今码头上有两家从灵都进了一种双道的溜索,比他那个更稳当好用,所以东家打算把他之前做的那一副还给他。   毛哥一听就明白了,第二天就去了力气坊。也没把那副溜索拿回来,只说自己要了也没用,还放在这里吧。又主动提出那分账的事情到此为止了,又说自己的半吊子法子能蒙东家采用至今已经铭感五内云云。   力气坊的东家没料到他这般痛快,笑道:“好小子,往后必有前途!”还留他吃了一顿酒,才放他走。临走又另给了他一个红包道:“往后若是有码头上能用得着的器械法子,只管拿来我这里,我亏不了你的。”   毛哥再次谢了他,这才两相别过。   良子同小毛弟等他回来,都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毛哥却笑道:“我说过吧?这东西就是大轱辘使劲往前碾呢,这一波咱们就到此为止了。”   倒是良子听说毛哥都没把那副索子拿回来,很是气愤道:“好铁不值钱么?干什么留那里便宜他们!”   毛哥同小毛弟只看着他笑。 第388章 世上人为路   见良子还揪着那索子的事儿不放,毛哥才笑道:“拿回来做什么,难道你还打算也开个力气坊同人争买卖去?或者我们俩把这里的活计扔了,还回去做装卸?既是拿回来也用不上的东西,拿回来做什么,就图个心里痛快,还是真为了那堆铁值几个钱?!”   良子道:“就算用不着,也不能白便宜了他们!当日捧着你,什么什么都说得好好的,不是连拜财神都叫你一块儿拜了?现在刚见人家出一个双索的,就想耍赖皮,不想再给银钱了,不是个东西!那索子拿回来就算白扔了河里,也不能便宜他!   “你别看他们现在嘴里说着什么双索的事情,我还就不信他们能立时定做一副来,还不是先用着你的那一副?却不打算付钱了,只想要白落个实惠,太他娘的恶心!”   毛哥见他越说越气,遂正经思量了一回,才正色对他道:“这力气坊就是个靠旁人出力来挣钱的地方,这东家也不是我们的兄弟朋友,这回不过是个买卖交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   “一早就说了,他给我这钱,不光是为了眼前用着的这一个,主要还是因为我手里收着那个完整的样式。限于材料,一时做不出来,才接连做了几个凑合用的。他若不给我这笔钱,我回头另外做了卖给旁人去,又怎么说?拉我一块儿拜财神,是叫我认了是‘自己人’,再给我一笔份子钱,好叫我死心塌地跟他这里干。   “这会儿出了一个双索的,他们瞧了觉得比我的那个高明,自然也不惦记我手里那完整的了,就算我现在要把这东西卖给旁人,他们也无所谓了。这时候自然就不消再付我这笔钱。   “事情打一开始就挺清楚明白,也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实在没什么好生气的。”   良子听了略平了气,还是忍不住回一句:“那也不应该把索子留给他们!”   毛哥大乐:“咱们明明拿来没用,他们又还有用,有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何必为了一个拿来都没大用的东西同人置这一口气?为了一时之气,把索子拿回来给了旁人或者干脆扔了,当时或者觉着出了口气,却是堵了往后的一条路,又何必?”   良子撇嘴:“能堵什么路?我们又不干那个了。你就是想太多,胆子小,什么人也不敢得罪!”   毛哥笑笑:“你没听过‘风水轮流转’?谁晓得明后年哪个又转到什么位置上了。人是活的,你今日觉着得罪了也无所谓的人,明天或者就刚好卡你脖子上呢!你觉着我是胆小也罢,怕事也罢,反正我就知道,这事情做不好或者还有再来的机会,若是得罪的人太多,可就真的没路可走了。一条索子而已,就送给他们了,能怎么样?还结了善缘,里外里一算,并不会亏。”   良子吸吸鼻子:“成,你反正说什么都有理,月亮是黑的也是因为天不亮的缘故!我们乡下人都是直性子,直来直往,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玩不了你们城里人那套花活儿!”   毛哥摇头笑着:“这就叫花活儿了啊?”   良子道:“明明就是他们做事情不地道,你还勾头缩脑地让着捧着,叫人看着来气。”   毛哥长叹一声道:“并没有什么‘事情’,‘事情’里都连着人,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人就是那样的。你要是不管里头关联的‘人’的想法,只一个劲儿想着‘事情’对不对、在不在理,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明明觉着‘对’的事情,却怎么也做不顺。那时候你就算再怎么觉得自己‘对’,还是做不成事情。那到底是你认定的‘对’要紧,还是你要做成的‘事情’要紧?”   良子听了这话有些发愣,也不再回嘴反驳了,反自己坐那儿细想起来。   边上小毛弟忽然开口道:“良子哥,你看这回力气坊索子的事情,你一开始高兴,后来又担心,现在很生气;可你看我哥,就没这些。因为他在做的时候,就看明白了里头的人要的什么,外头起了什么变化,这人就会怎么跟着变,都在他预料中,自然也没什么好生气难过的。   “你说他们这么做就是不地道。可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才有这个事情的开始和后来的结果。这么论来,原是你看‘事情’的时候少看了一块,毕竟没有‘人’,又哪来的事情?要是把这‘人’也考虑进去,事情就成了理所当然了,也就没你说的地道不地道,你也就不用生气了。”   良子等小毛弟说完,愣了一会儿,开口笑骂道:“你哥说的话我正琢磨出一点意思来,你小子又给我整懵了!你,你给我闭嘴!现在说话越来越绕了,就不该叫你整日在书楼里呆着。往后长歪了,连媳妇都娶不到!”   小毛弟笑笑:“良子哥你现在真是啥事儿都往娶媳妇上想,你有那么着急么?!”   说得良子也顾不上琢磨毛哥方才的话了,拎起一只鞋就朝着小毛弟扑过来,小毛弟赶紧闪躲,屋里又热闹起来。   索子的事情算了结了,几个人继续忙着整理东西,准备搬家。   正准备要去坊里退租的时候,二牛和黑杠子几个忽然过来找良子,知道他要退房,先给拦下来了,叫他别退,直接转租给他们。   黑杠子道:“我们现在要去排队,不晓得排到什么年月去了!你们走你们的,房子我们来住,租钱我们给你们,你们再去续租,这样我们就省得排队了。”   良子有些为难,黑杠子就道:“咱们可是一块儿长起来的,你不会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吧?你忘了从前我们怎么带你了?”   良子只好说这里头自己只占了一张床位,再替他们去问问毛哥,看另外的床位成不成。   二牛和黑杠子听了挺高兴,还给了良子一拳:“成,够哥们,没看错你!”   良子回头同毛哥一说,毛哥笑道:“这是把坊务的管事们当傻子么?要是果然这样可以,那里头的人哪里还管得过来?且如今别处都比这里贵,坊里要不管着这个口子,多少人就做起二房东来了。把自己租的床铺,加几个钱转给别人住,谁还退租啊!你就同他们去试试吧,挨一顿骂就老实了。”   果然,二牛和黑杠子在里头没住两日,就被管坊务的揪出来了,连带着良子也被一通训,还罚了一个月的租钱。二牛和黑杠子很过意不去,想把钱补给良子,叫良子给推了,他道:“我也想着恐怕不妥当,只是还是想试试看,没想到果然不成。不怨你们,若不是我自己想试试,难道我不会说不行?”   黑杠子也跟着叹骂:“官府就他娘会欺负人!他们在那儿一坐屁事不干,整天管东管西就为了难为我们,黑了心的直娘贼!”   良子等他骂够了,才问他们:“那你们现在怎么办?”   二牛砸吧砸吧嘴:“去城里看看,找个人家租一间先住着吧。”   良子发现他们现在出来进去的人少了几个,问起来,二牛便道:“他们去府城找生活去了,若是有合适的,就回来喊我们。”   三个同村出来的,从前越走越生分,这回叫人劈头盖脸捆堆儿骂了一通,倒好似又亲近了许多。便索性在河边泥地上一蹲,细说起这阵子的事儿来。   听说良子在跟毛哥一块儿干活儿,黑杠子就劝他:“你可留个心眼吧,外乡人不好信的!从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你带着做熟的,现在他弄出一个什么买卖来,不说同你合伙,倒把你当苦力使唤。就凭这个,这人也绝不是什么好人!……”   良子忙道:“他原是要我合伙的,可他这买卖里头我一点力也没出,也没钱入里头,凭什么白占人家份子,我就说还是按着干活的算工钱得了,大家方便。”   黑杠子鼻子里哼一声,心里看透了良子是自己死要面子又不敢说东家的坏话,只也不拆穿他罢了。   又说起他们那边的事情来。   良子问道:“是不是来了个什么双索的东西,闹得你们也没活儿干了?”   二牛同黑杠子都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说起来。   原来自从汪头儿他们那力气坊又拿出来一副新的锁具后,慢慢的从前一些认定要人工装卸的商家也开始愿意用器械了。因为那些用器械的力气坊虽没敢在明面上降价,可拿进来的钱,使个别的法子退一部分回去,实际上价儿还是便宜了。   这东西又快,价钱又变相落了,自然有人乐意用。这么的,那几家不用索子的力气坊也有些撑不住了,到后来也都慢慢开始用上了索子。   他们自己自打自脸没什么话说,却是苦了当日同他们穿一条裤子、跟那些之前就用索子的力气坊对着干的大工们。   从前是人家那里接了得要大工干的活计,他们故意不去,叫人家为难。现在是人家接了活计就分用索子和不用索子的,且不管用不用索子一概不雇他们这些人。   之前好的索子没出来的时候,他们又专门扎堆在几个力气坊里,人家为了留住他们,给开的工钱都比寻常的要高。加上那阵子活儿确实多,自然挣得也多。   他们也自觉“实力过人”,心里越发笃定,这花起钱来也更冲了。加上如今德源县里新鲜的取乐法子也多,他们得了空还隔三差五往府城里去,这钱是赚多少花多少还不够,多多少少都还欠着些外债。   如今一下子没那么些生活做了,徒有一把子力气,去做别的什么零散活计又没这么来钱,这才觉着有些愁人了。   客栈很快就住不起了,有赊账的饭庄酒楼也不好再去,有几个就决定先去府城里看看。余下的就先在这里凑合着。   二牛道:“你说那个两道的索子吧?现在还没几家用上那个的,听说挺贵,有些家都在犹豫要不要买,怕接不到那么些买卖,白置办这东西,挣不着钱。所以……倒也不是这东西的缘故。”   他们都还记着当日群里另一个人冲毛哥发火的事情,先在眼看着别处来的索子比毛哥做的那个还厉害,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合适。   良子便笑笑道:“毛哥一早说他那东西也用不了多久,半吊子的,不管事儿,迟早叫人家顶了。”   又顺嘴劝道:“你们没从前那么忙了,不如也去上上夜课,多学点东西,往后再找活计也容易些。”   黑杠子嗤笑:“得了吧,状元坊里穷鬼多得是,会读书管什么用,费那劲儿!”   良子就看着二牛,二牛几次在路上遇见灵素,也都被问起了读书上学堂的事情,加上现在知道毛哥他们都能有自己的买卖、自己的屋子了,可见这读书大概真是有些用处的,且从前一直唱反调、嘴巴又厉害的几个都不在眼跟前,便迟疑着点头道:“要不……我也去听一下试试好了……”   黑杠子很惊讶地瞧了他一眼。   这里良子挺高兴:“去吧,技不压身,多学点总是好的。且这机会难得得很,别处哪里能有?也只我们这里罢!都说咱们运道好,遇上了有能耐好官,才有这福气!”   二牛听了便附和:“是吧,我也听人这么说起过。”   黑杠子在边上一个劲儿摇头:“一个读了都不能考官的书,你们可白费那劲儿干嘛!” 第389章 破壳   良子顺嘴劝了二牛一回,见他听了,心里很是高兴。之后还不时惦记惦记,也同毛哥说起,又说从前二牛如何帮他,笑道:“总算这回我也帮帮他了。他现在用心上课,就算慢点儿,学个一两年,自然也会些了。到时候说出去,力气又大,又识文断字的,嘿,就是说媳妇也是个添彩的事儿……”   嗯,又转到娶媳妇上了,可惜说这话的时候小毛弟没在他跟前。   毛哥由着他说了几回,这日听他又说一遍,才开口道:“你觉着这读书认字果然是个好事,把道理也说给人听了,这就可以了。千万别抱着他往后必定要如何如何的念头,容易成仇。”   良子听不明白了:“好好的劝人向上呢,怎么就成结仇的了,净胡说……”   毛哥道:“这可真不是胡说。本来是他过他的逍遥日子,你捱你的苦,各不相干的。现在你觉着他那过法不太对,把自己想通的道理告诉给他,是你的仁义。这事情到了这里,都还算是好事。只是你若因为自觉已经告诉了他‘正道’,最后却发现他根本没按着你说的走,心里难免觉着他不识好歹。   “或者更着急的,把他当个亲近人的,少不得又要再劝几回。你越是劝他,就越是希望他走你指给他的那条路,他这偏不走,你这火就会越来越大。等到劝个四五回还不成,这哥们也算当到头了……”   良子便道:“我又没骗他,读书认字的好处我自己已经尝到了,再看那些高班里如今找着差事的,若没有这点字在身上,他们能轮得上?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他做什么要我劝四五回都不肯学?你也太……”   毛哥就笑:“瞧瞧,我说的就是这个劲儿了。越觉着自己说的是对的,就越觉着对方没有道理不听从。等到发现人家果然没听自己的话,那心里的怨气恐怕就要生出来了。你只想想,若是他明后日来告诉你,他根本就没去上过课,也不打算去,你又当如何?”   良子憋了一下:“这,这他娘是听不懂我说的话是怎么的!他都这样了,见过鬼还不怕黑?不趁着现在年纪小,又恰好有现成机会,赶紧读书认字去,还想走老路?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不说这样能攒下什么,只说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啊!现在就少了许多活计了不是?!”   毛哥乐起来,咳嗽两声道:“我看也不用说别的了。我也劝你一句,这回要还是不行,你往后就别劝人家了。哥们还是哥们,各有各自合适走的路。当年他要是非要叫你练力气,好当大工,只怕你也不乐意吧?一个道理,个人先管个人的吧,别伤和气。”   良子回过神来:“嗐!都是你招的我,给我气得!根本就没有的事儿,叫我自己瞎想!得得得,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么着是挺生气的,他要真的不领我这情,下回我不管他还不成么?!就这么着吧!”   结果还真叫毛哥说着了,过了一阵子,良子从南城小铺子里出来,在城门口正好遇见了二牛和黑杠子几个。   他看二牛背着行李,心里就想起了毛哥的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气不该气。   那边也看见他了,就过来打招呼说话。   良子头一句就问:“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学堂里去了没?”   二牛道:“他们说府城里活计好找,来叫我们过去呢。”后面半句却像是没听见。   良子不甘心:“那你去了那边,可就没法儿上学了。”   二牛便道:“嗐,那个……去不去也就那么回事儿吧……白费工夫又不趁钱,还是赶紧找个正经差事要紧。”   良子觉着脑门一热,开口就想再说,忽然想起同毛哥的约定来,只好强咽了话头道:“嗯,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边几个从府城回来的,也走过来笑道:“怎么了?弄了个什么鬼东西把我们都挤兑得没活儿干了,这会儿又来问东问西装好心来了?嗤,可惜啊,老天有眼,人家这回用上双索了,你们那个破烂玩意儿人家不用了,怎么样?这滋味可好不好?”   良子嘴拙,加上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人家用上双索了,更没有他们的差事做了,这可有什么好得意高兴的。难道就为了毛哥的索子也用不上了?买不起的烧饼掉水里了,你该饿也还饿着,拍着巴掌笑是什么鬼……   二牛怕几个人起口角,便赶紧接着说读书的事儿:“我那天听你说了,第二天就去瞧了瞧。那东西可真是够费劲的,边上的小娃子都认识一多半,我倒不如他们了。这老脸搁不住,还是算了吧,我就不是那块料。”   方才说话的人听了两人言语不明就里,问边行黑杠子,黑杠子就掩着嘴说了几句。   这位便笑道:“嘿,幸好我们回来了,要不然你们还真叫人带上邪路去了!学堂?呸!就那么个破东西也配叫学堂!瞧瞧人家府城里正经的学堂什么样儿吧!连管监牢的粗人都能去给上课的地方,还叫人都学去,学什么去?没见识就这点不好,捧着个屎坷垃当金坷垃,还劝旁人都一块儿舔去呢!”   说完就举起手来,在半空里也不晓得朝着什么方向一通指点:“状元坊里多少穷鬼,他们还读的正经官学呢!再说如今那什么鬼学堂里出来的,我们村就有两个,在里头读了一年,现在去什么点心铺、匠作行当伙计了,家里闹得跟考上状元了似的,真叫人笑掉大牙!   “这还是寻着活计的,还有白费了一两年劲儿,连个差事都没轮上的呢!这时候还劝人去读那什么破书的,不是脑子实在不好使,就是心眼子真的坏的,听这种人的话,死了都穿不上裤子!”   良子听得都快气炸了,哆嗦着回嘴道:“照你这么说,那些大老远跑来读书的这许多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是聪明人了。连许多商行掌柜和东家都说我们遇上有能耐的好官了,能有这样的官学堂,真是穷人的福分呢!难道他们都没你看得明白?!”   那人笑起来:“好官?有能耐?不错,不错,果然有能耐得很了。你们只当这地方越来越热闹,什么官学堂官药局地忙活,是为了你们好呢?做梦吧!那都是人家的政绩,人家是为了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不说别的,只看看如今这县里的房子什么价儿?从前什么价儿?穷人的福分?一辈子买不上屋,就露宿街头去,真是好大福分啊。你们还做梦呢!”   说完也不管良子什么反应,招呼二牛几个:“走吧,咱们还得搭船,别跟这儿废话了。”   二牛冲良子点了点头,便回身跟那群人一块儿去了。   这里良子站了好一会儿,才气冲冲赶回作坊里,一边抡煤饼,一边就跟毛哥说今天这事儿。一个人自说自话也说的跟吵架似的热闹。   毛哥听完了问他:“那你打算还上不上课了?”   良子愣了一下:“上啊,干什么不上!”   毛哥点点头:“那不就完了么。要紧的是你自己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做。至于旁人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管他呢!再说了,你要管也管不过来啊!你看咱们从前住在坊里的时候,整天打儿子骂孙子的可断过?这自己生的尚且管不住,你这还能管上他们了?!趁早省省心吧。”   良子听了就大笑起来,恨恨点头道:“就是,管他呢,又不是我孙子!”自觉嘴上赚了便宜,很是乐了一回,便也不再提此事了。   搬进了新宅子,良子和毛哥住在前头三间,小毛弟和果子住在后头。本来他们在坊里住了这么些日子,也攒了些锅碗瓢盆的家当,搁得屋子里都挺挤似的。结果搬进来一收拾,就跟盐巴落进热汤里一样,没个动静,瞧着就那么空荡荡的。   果子就在那里列单子算要添置的东西,却也是一头雾水。她虽读书勤奋,这居家主持的事儿可没地方学去。她娘去世的时候她还小,后来只能算勉强活着,又哪里论得上过日子。   幸好有个出息的哥哥,跟着逃出了火坑,有了一处容身之地。——有地方睡觉,不挨饿不受冻,不怕随时被打骂,这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对别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希求。   日常做饭,也不过两个锅,几个碗,后来为了腌肉放咸菜才又买了几个坛罐。有时候上学放学路上,看边上住家晒菜干挂年货的,心里也有些羡慕。觉着那真是安宁富足的日子了。可这毕竟只是看看,到底这一年四季的日子如何安排,她可全然不懂的。   如今比自己小的弟弟上完课还忙着学一堆更难更艰深的东西,哥哥又跟良子哥忙着做买卖挣银钱,这家事怎么算也应该自己多管管才成,可这真要动起手来,才发现自己真是什么都不会。果子心里挺着急。   她同杏妮儿要好,就把自己这发愁的事儿告诉了杏妮儿。   杏妮儿拍着巴掌乐道:“这可有什么难的,就慢慢来呗。缺了什么再添买,今年什么没早做打算,明年就记着改个行事。又不是考学,还得一回都做出来做到最对才好。”   果子道:“你有你爹管着,确实就如你说的这样。我家里没人能问,我哥也不懂这些……我看许多人家都有腌菜坛子酱缸子什么的,这些我都不懂。这里又不是县城里,到时候缺盐少醋的可怎么办?我还想在空地上种点东西,省得买菜了……这可这个我就更不会了……唉,我连家里什么东西该放哪儿合适都拿不定主意,我真是……”   杏妮儿见她这样子心里不忍,可是自己也教不了她呀,她为难地指指自家屋里:“我家里就挺乱的……反正、反正也不耽误什么不是?那个……对了,我带你去拜个师好了!咱们不会,咱们可以学啊!”   果子听了好奇,问起来,杏妮儿说的却是陶丽芬。   她道:“陶婶子的铺子里,整天那么多人吃饭,又是一年到头的买卖,可那铺子收拾得可干净了!我爹说她们擦桌子的抹布比寻常人家擦脸的还干净!“听得果子都笑出声来。   于是两个人就真的结伴去码头馆子“拜师”去了。   刚好陶丽芬和灵素都在,正商议之后这铺子的事情。陶丽芬已经被绍娘子“预定”了,可这铺子不止她们俩,还有帮忙的大娘,她们就想最好能接上一个什么买卖,叫大娘两个也不至于断了差事。只是那官库巷的食铺买卖都已经起来了,这里再做饮食的话,就算有生意,也不会好了,得另外想法子才成。   结果这时候那俩小姑娘找上门来拜师学艺,却不正是“羊入虎口”了么! 第390章 三合两凑   听俩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来意,陶丽芬被逗得不成:“唉哟,怎么这么可人疼呢!”   灵素倒挺有同感,还对果子点头:“确实得学,要不然都不晓得那么些东西干什么用的!我当年就是满村乱跑看人家怎么做针线烧饭收拾屋子,幸好遇着的人都挺好,也没轰我的哄我的。依样画葫芦地边学边试着做,慢慢就知道了。你也别急。”   那到底当时有没有人瞧她讨厌想轰她走的呢?那肯定有啊,别的不说,光她那几个妯娌就烦死她了。可她自己觉不出来,因为人家轰不动她!人家的攻击她给无视了,人家不想教的、不想叫她看见的她又一样没落下。闹得马氏牛氏除了背地里气得直骂她“厚脸皮”之外,也实在没别的法子可想了。   所以她这话也就在陶丽芬面前说说,要是讲给刘玉兰或者七娘听,她们准定得叫她开开眼、醒醒神,晓得晓得这世上的好坏人儿。   陶丽芬在那里给果子讲这日常家务的各样安排和讲究,这边灵素就拉着杏妮儿问烘糕烘饼的事儿。   杏妮儿笑道:“婶子给的方子真是没得说!我做了两回,分给了邻舍,都说好吃。还有以为我是县里买的,叫我去上学的时候给带两斤回来呢!”   灵素又问:“试过没?能放几天?一斤烘糕算来大概多少成本?”   杏妮儿道:“我放过十天,也没出霉,也没发酸,试着吃了几个,也没见坏肚子。我爹说天要凉快点儿恐怕能放半个月。鸡蛋和面粉都不贵,就是油和糖稍微贵点儿,要是用您原方里的乳酥油就更贵了。算来大概一斤划着三五十文的样子。”   灵素流着口水算算:“你就卖一钱银子一斤,那就是一倍的利啊!”   杏妮儿直吐舌头:“一钱银子一斤?!天,谁吃它呀!”   灵素想起之前七娘给自己讲的道理,便道:“卖东西你得看是卖给谁的。若是就为了饱肚的,人家吃馒头吃包子,干什么要吃你这个不顶饱的烘糕?愿意买这个的,多半就为了这个口味。有钱人吃东西不怕贵,倒怕太容易吃饱!没两口就吃撑了,那还吃不吃点别的了?!所以你这东西就是卖给那些人的,还是用乳酥油,那才够香。到时候再加些果浆子果子干什么的,肯定有人爱吃!”   杏妮儿还是摇头:“婶子,我可不敢这么开价儿啊!我怕人家一问价钱,我一说,叫人家啐我一脸……”   听得边上的陶丽芬都乐出声来。   杏妮儿接着道:“我老怕得罪人。买东西我也不太会买,大娘们告诉我得还价,可我怕还多了人家要打我……”   陶丽芬大笑起来,把杏妮儿搂了怀里道:“可怜的孩子,可是难为你了!下回你要买什么去,告诉我一声,我陪着你去!”   果子看着她们俩,一脸艳羡,陶丽芬也拍拍她肩膀道:“你这妮子胆子准定也不大的,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你不是要学学这居家过日子的事儿么?那买东西还价是必学的能耐不是!”   说得果子也笑起来,倒是灵素肚里的话没敢往外吐,她心说你们直接找我买啊,不就是油面糖这些么,我这儿有的是,我便宜卖你们呀……也只心里自己热闹热闹吧。   转脸她又问杏妮儿:“你上回做的烘糕还有没有了?”   杏妮儿点点头:“没多少了。因是试做的,就没满窑。”毕竟这东西不便宜,也不敢一下做那么些。   灵素便对她道:“一会儿你从这里拿些材料过去,烤一满窑的。烤好了拿过来,先在这里放着卖卖看。我另外再帮你问问,若是成的话,你不比鱼干合适?鱼干你还得指着鱼呢!”   杏妮儿听了直乐,又道:“我也喜欢做鱼干。上回您说的那个酥辣鱼毛子,我爹都说下酒是神仙菜!”   灵素得意:“那是,正吵架的一群人,闻着那味儿立马连吵架都顾不上了呢!……不过后来为了抢酒抢鱼又差点打起来……”   杏妮儿哈哈直乐,这边灵素就让她说要哪些烘糕材料、各要多少的。   杏妮儿就扯果子的袖子,问她:“那纸你拿来了么?”   果子从腰带里摸出一张叠得四方四正的纸条来递给了杏妮儿,杏妮儿展开了看,上头列着糖面油等物,后头写着数量。   灵素就问:“你不是为了写方子才特地去读书认字的?怎么现在倒叫人帮你写了。”   果子笑道:“讲吃食的书我喜欢看,方子我也喜欢,就是这些罗里吧嗦的数字实在叫人头疼……果子比我心细,她算东西可快了,这个是她帮我算的。”   灵素便接了条子过去给她取东西,量都按上面的数再略加一两成,防着到时候用脱头了麻烦。   东西给她拿过来,却把条子留下了,杏妮儿也没问。   这里陶丽芬同果子说了半天,又领着她在店里后灶库房几处看了,对她道:“这过日子是人在过,怎么自在怎么方便,说到底还得就着里头过日子的人来。所以别听什么一定得如何如何的话,你只自己先一点点试起来,做过了才晓得合不合适,光听道理听再多也白搭。”   果子又郑重谢了陶丽芬,陶丽芬叫她往后只管随时过来,不用非等着杏妮儿一块儿。   杏妮儿听了就笑:“婶子这就不疼我了……连我爹都说跟果子比,我真是什么什么都不如她。”   陶丽芬笑道:“你赶紧踏实烘你的糕去!上回你拿来的那些,正儿一顿就给吃没了,直说香。这试做的都这么好吃,等真做成了想必也是好买卖。”   杏妮儿只当大人们说好话哄她们玩儿的,也没十分放在心上,只道:“我再试一回就差不多了……不过果子不许我老‘差不多’、‘差不多’的,非要我样样有准数还要落在纸上。这么做起来可就没那么好玩儿了呢……”   灵素便看了果子一眼,果子温温笑道:“我哥说了,这东西都落到数上,才能保证一回跟一回没太大差处。要不然一回甜一回淡的,可就不成个买卖了。”   陶丽芬点点头:“这话有道理,尤其最开始做的时候,是这么着才稳妥。等你做熟了,成大师傅了,再说随心所欲的事儿吧!”   灵素又熬了锅红枣茶出来,配着桂花油糕和五仁饺儿请她们吃了,才放她们回去。   转天杏妮儿就同果子一块儿背了两篓子烘糕来,陶丽芬赶紧拿合适的家伙什装了,放在最靠外头的桌上,后头垫高,远远瞧过来蜜黄色金灿灿一片,就那么打眼。   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问了,陶丽芬一报价格,好些人都有些犹豫,陶丽芬笑道:“这里头就用了蛋和油,油还是乳酥的,能搁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坏,因材料和做法都费大功夫,这价儿就落不下来了。”   就有人听了笑道:“你们真会做买卖。现在吃饭都往官库巷的热闹地方去了,可你们就挨着码头,进出的人多,卖这些远路的吃食和路菜真是太合适了。做买卖的人脑筋就是灵光!”   倒叫一边的灵素听了眼睛一亮,赶紧拿了个小筐子过来装了些,同陶丽芬低语两句就出去了。   进了城门,她就直奔米市街去,果然七娘在那里,灵素就上楼寻她说话。七娘听说她来了,便赶紧几句吩咐明白了事务,把跟前聚着的人打发了,才出来引了她往里屋坐着去。又叫人沏了好茶上来。   灵素赶紧献宝似的把拎的篮子上盖布一掀,取出那筐蜜烘糕来。   七娘见了笑道:“嘿,你就算定了我在这里,还一准请你吃茶?连茶点都带来了!”   灵素道:“不是,我是来跟你商量事儿的。你上回不是说想要开小作坊做东西么,我当时还给你说了这蜜烘糕的,今天拿来给你尝尝,请你出出主意。”   七娘失笑:“我是说想做些什么东西,那也不是做这么点子大的买卖吧……这买卖我是投十两还是二十两?!唉,你呀!”说着又是摇头又是笑,晓得灵素多半又是替旁人忙活。   灵素在七娘跟前皮厚着呢,只催她道:“快尝尝,快。这东西就用蛋糖油做的,又是烘的,不经水,挺搁得住。我想着当个路食卖或者合适。我们那铺子现在过来吃饭的人少了,不过码头就在边上,做路菜路食或者是条路子?”   七娘一边叫人拿下去装了盘子来,一边又道:“怎么了?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脱手几个买卖么,连这里你尚且看不上,现在倒又惦记上这些了?”   灵素就把自己同陶丽芬的考虑说了,又道:“要是这个能成,大娘们就能接着当差,杏妮儿家里也能有份长久收益,那就好了。”   七娘一笑:“成,都替人家着想了,你呢?”   灵素便道:“我就接着收租钱呗。”   七娘只好摇头。楼里的随侍端了烘糕上来了,七娘尝了一块儿,忽然又招呼人进来吩咐道:“把剩下的也都装了食盒,一会儿有上楼的就请她们尝尝。”   自从上回灵素在底下乱逛乱看叫人嫌弃了之后,七娘细查了一回究竟,就把规矩改了。这大连店现在分了两层,楼下是随便进来都能看能买的,楼上的得付一钱银子的茶水钱才能上去瞧看,熟客另有贵宾牌子分发,便不消这个使费了。   这会儿她是叫人把烘糕拿到楼上待客,随侍答应了一声便自去安排。   灵素笑着道:“怎么样?味儿还不错吧?不给你丢人!”   七娘看她一眼:“这楼里还有你的份子呢,什么叫不给我丢人?!这是你教那娃儿做的吧?我从前好像吃着过类似的糕饼,也是你给我拿来的。”   灵素嘻嘻笑:“我教了她许多呢,她家的鱼干也是我教的。”   七娘道:“味儿是不错,不过这做买卖可不是光好吃就能卖出去的。打算卖什么价儿,成本又是多少,旁人容不容易学去的……都得有个说法。”   灵素便把之前昧下的那张纸递过去给她,嘴里道:“我说是卖一钱银子一斤……”   七娘结过纸条,打开来扫了两眼,又把纸叠回去瞧了一眼,问灵素道:“这不是你写的吧?”   灵素摇头:“不是,是之前老在我们书楼里抄书的那个小姑娘写的。她们两个现在住得挺近,杏妮儿做的时候就叫她帮着记一下数目。”说着又把果子来跟陶丽芬请教居家度日的话说给七娘听了。   七娘拿指尖弹了一下那纸张,忽然改了口风道:“嗯,我看这买卖也很能做来试试。”   灵素看她:“能成?瞧着是个能长久赚钱的营生?”   七娘白她一眼:“你当我是神仙呢?这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不是赚钱,还长不长久了?”   灵素不惧她,还嘟囔着埋怨:“那你又说‘很能做来试试’……”   七娘气笑了,到底不跟她计较,只顾着自己道:“嗯,这买卖我想掺一脚,只是我可不得那么些空,我看写这个字条的孩子不错,就叫她也跟里头一块儿练练,我带带她,到时候让她帮我看着些也好。”   灵素听明白了,这开买卖是假,定徒弟才是真,这是想赶别人前头把小果子纳入麾下啊。 第391章 浮知   “你还真是一点缝儿都不给别人留,你就这么看好这小姑娘啊?”灵素问。   七娘把那字条往灵素跟前一放,指着上头道:“你瞧瞧,这纸叠得,线角齐平,这又不是什么正式的文书,随手的事儿都能做到这份上,这才是心性。   “再看里头写的,这娃儿就读了一年多点的学堂,在你们书楼里抄抄书,也没做过买卖,也没个正经师父带过;可你看上头列的,先是按着一炉烘糕的量录了一遍,底下又折成一斤烘糕的量录了一遍,还有半窑和满窑的火料用量上都特地注了一笔……   “你自己没正经开过买卖,你不晓得这有多少难得。寻常雇人,告诉她一,她能完满给你做出个一来的,那就很不错了。十个人里头大概三四个能做到如此。余者多少你告诉他一,他回头给你做个泥石出来,你问他他还说你就是这么吩咐的!像这小姑娘这样,你告诉她做一,她能给你前前后后都想到、连二三都能做出来,那真是五十个里头也未必有一个的。   “更何况你看她这记的,字对尾、数对头,这可不是随手乱写的。这么一来,中间那空档就直齐了,也不容易看串行,多仔细!唉,你不晓得,这种不经意做事情都能做到细处点子上的,那是极难的。许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可真的做起来,多数人都想不到、也做不到。   “你方才不是说收拾屋子么?就拿这个比方。什么东西用完了,赶紧收拾好放回去;哪里脏了,立马擦干净,别等着;瓜皮碎屑的也随手该倒掉就倒掉……容易不容易?都是一举手几步路的事儿。可你真一家家瞧去,多少人家屋里头乱的!都是这么一点一滴的即时小处没做好,就那么摊着、放着、等着、捱着,最后弄得越来越乱,就更没心思收拾了。   “这个瞧着是小事,可真不容易教的,也很不容易改。这娃儿都没人带着教过,做事情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是心性上的好处,实在太难得了。这样,正好这个买卖她也在里头,那我就先投个二三百两的,叫她们先趁空一步步做起来,——管事想事的能耐,就得在实务里学才最容易有体会!”   灵素这回拎了烘糕来,就是想问问七娘的看法,如果她觉着合适,到时候她那里派个管事过去给指点指点,这买卖或者就能做起来了。   却没想到因为果子的一张字条,闹得这位要亲自上阵不说,还一开口就要投二三百两。这才真是人才金贵了。   七娘的性子就不是个犹豫的,拿定了主意,倒成她催灵素了:“现在只有人家家里一口窑吧?我看了这一满窑的数儿,这可不大够,起码再起个三四个的才好。人手这个倒容易,还有个销路的事儿。你那个铺子做路菜是一条路,也可往县里的酒楼茶馆里问问去。嗯,就先我们这里、填塘楼、风和楼、三凤楼几处吧……我再跟笑话楼和戏楼那里问一声看……”   灵素赶紧拦住她:“你别同我说啊,我可没打算在这里头掺一脚,我就打算把那铺子接着给你们用用。然后……让大娘们还在铺子里做活儿就成了。”   七娘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说人孩子还小,还要读书的么?你这大闲人一个,既然有空跑来我这里说买卖,怎么我一说了你又要走?这可不成,你给我老实坐着,这几样事儿你先做去……”说着就一边思量着一边吩咐起来。   灵素一边听一边记,等七娘说完了,又复述一边,果然无误了,才叹道:“我后悔没早听你的话,——就不该多管旁人家的闲事儿!”   七娘笑眯眯看着她,慢慢道:“人一天就十二个时辰,就一双手一个脑袋,我晓得你心热爱帮人,这世上这么许多人可帮,你又有相公儿女要照顾,到底什么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你得自己琢磨去。”   灵素无奈,垂头丧气地回到铺子把事情告诉了陶丽芬。   陶丽芬一早见她出去,就晓得是寻销路去了,看她这副模样回来,还当时多不顺利呢,结果一说居然直接谈成大买卖了。又听灵素说了一通要收拾铺子新打柜台、增砌烤窑、跑各个楼里送货试卖等话,她也一一曲着手指头算了,最后点头道:“成,这些都是要紧事儿,我看我们很可以先安排起来。新打柜台的样式,估计得跟明德斋的学学,这点心吃食要怎么放好看又干净。   “烤窑容易,杏妮儿爹自己就会,只要备够了料应该立马就能动手。这些楼里就咱们俩分头先去联络了,送了货过去试卖一阵子再说……”   灵素赶紧拦着她:“哎,哎,这不是咱们的买卖了,咱们不过是中间给牵线的,你还会□□法是怎么的?那边还满山的羊毛等着你管呢!”   陶丽芬笑了笑道:“没事,绍妹妹那里事情我心里有数,且现在不过是看地方买山收拢羊毛和羊种的事儿,又不是天天都占着手的。且这边的事情要紧,这起头的几样我们还是带带她们的好,俩十几岁的孩子,我们都不管她们可怎么办?!”   灵素只好摇头:“从前还总说我好管闲事,现在你瞧瞧你自己。”   陶丽芬正色道:“那怎么能一样!妮儿和果子都是吃着苦长起来的孩子。妮儿从一开始跟着你打络子,到后来跟你学了做鱼干,再到现在弄出这个烘糕来,可不容易。这孩子从前日子苦,好在还有个爹可以依靠,性子勤谨又懂事,倒还算爱说笑的。   “果子这娃儿就更可怜了。娘一早没了,简直是黄连水里泡大的。虽有个兄长,可也没大几岁,如今是成/人有担待了,从前恐怕也只能抱一块儿哭罢了。我看这孩子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瞧着叫人心疼……   “现在你看看,填塘楼的东家愿意投钱到她们的买卖里头!咱们不说这买卖到底赚钱不赚钱,只说光这个机缘,能跟这样的人物学到的东西!这一步踩稳了,说不定往后的一辈子就全然不一样了。这个褃节儿上怎么好不管?   “她们小,就算懂事,许多世故没见过没听过的,再懂事也没用啊!大好机缘来了,若是稀里糊涂给错过了可怎么好!你听我的,这事儿咱们能帮的就得帮一把。对那头来说或者是个不算数的小买卖,对这俩娃儿来说,没准就是改命的机缘!这可太要紧了!”   灵素心说那头就惦记着果子这孩子呢,你尽管放手也没事。不过这些本是七娘扔给她的活儿,陶丽芬愿意担下来那自然最好不过了。神仙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道:“成,你说得有道理,那就依着你说的办。”   一句“依着你”,就轻轻松松把自己肩上的挑子撂过去了,小神仙在人间的修炼成果真不可小觑啊。   没过两天,七娘又叫人来告诉灵素,可以送一些烘糕去笑话楼和戏楼那边。灵素等杏妮儿从学堂回来,俩人一块儿去的戏楼那边。   来收货的是一个管事,问了几句用料和存放时间,又听灵素说了价格,才笑道:“还成,因是填塘楼大东家那里推荐来的,我们还怕价儿会不会有些吓人呢!还好还好。这糕点,今儿晚场我们就会安排上桌,三天后你们再过来,到底用不用这个,不是我们说了算,得看客人们给不给脸。”   灵素赶紧答应着,又谢过人家,这才又带了杏妮儿出来。   风和楼和填塘楼则是陶丽芬带着果子去的,去填塘楼的时候还“碰巧”遇见了七娘,七娘就留了她们两个说话。陶丽芬还得管着铺子里的事儿,先走一步,果子则被七娘留了晚饭才叫人送回的家里。   灵素回去说给方伯丰听,感慨道:“我总疑心七娘是在学她婆婆,这真不是在给畅儿挑媳妇?要是真为了往后的左右手,果子才多大点子人,至于到这样地步?!”   方伯丰却笑道:“没准还真是为了这个。”又道,“你是自己能耐大,就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做下许多事情来,所以不觉着如何。像填塘楼和织绒行这样的买卖,里头掌柜的、管事的到伙计、随侍、做工的,一处地方就得多少人手?这说起来是一人管着一样事情的,可又不见得就那么清楚明白。   “要这么许多人每日介一齐妥善应对无数大大小小的事情,那可真不容易了。要教要带是一个,其实这人本身如何也实在要紧。像衙门里各司,便不是典试科考出身的,多少也得经过考校才能进的。说白了已经是挑出来的人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许多难处。一样事情吩咐下去,听不听得懂是一个,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个。还有真是属算盘子的,你拨一下他才动一下,少说一句都不成。更有喜欢糊弄事儿的,大概总是把这份差事当个糊口的道具,能少出一分力都是好的,同样能多得一分好处也是赚头。   “这差还不是差在一个人两个人上。大家伙儿都是一条绳上绑着,有一个这么行事的,就难免把另外的带累了。且若真叫他们这么少干多得地混下去,渐渐的就把整个风气都败坏了。人人见这般行事反得好处,从最开始的看不上,到后来或者就跟着学了。你说这个危害大不大?   “一样的,若是底下能有两个果然有能耐的,这掌控全局的就轻松许多。尤其你说她们又常要考量一地大势,要做决断。这样的事情,多半要占许多精力。若是底下没几个可靠的人,全把自己精力缠在日常细事里头了,那恐怕这些真的‘大事’就没空细想了。   “尝过‘人’的苦的人,才晓得这对的‘人’有多要紧,所以这回遇着个好苗子,才会如此着紧吧。”   灵素是恨不得叫她痛痛快快地独来独往呢,自然没有这样的体会,只听方伯丰一通话,心里也品出味儿来了。又笑道:“这下好了,对两头都是个难得的机会,这就是正经的好买卖了。”   边上岭儿忽然对湖儿道:“哥哥,你也开始带你自己的左右手了,我可怎么办?!”   湖儿道:“你现在都还在追究道理的时候,这左右手是等你要把道理做成实业时候才用得上的,不着急。等你真的要叫人帮手料理产业了,没别人,不是还有我么?就跟那菌生板似的,不是一样做下来了?不要着急。”   岭儿听了才放下心来:“对哦,那我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灵素就问方伯丰:“我们是在说他们的事儿么?”   方伯丰只好笑:“这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是好事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开天窗,太险了…… 第392章 恩仇   方伯丰又跟灵素商量家里盖房的事儿:“本来正想同你说这事儿,结果你这里又忙起来了,住到山上去恐怕来往不便,或者就等来年再说吧。”   灵素同湖儿、岭儿都无所谓。两个小的如今一多半时候都住在山上,山上人多热闹,且还能出去同边上村里的大小孩子一块儿玩,过得挺自在。灵素法子多,只要离了人眼,到哪儿都是一点脚尖的事儿,中间的功夫还能偷偷去山上各处逛逛,也逍遥得很。   说起来只有方伯丰一人把这家里翻新起楼的事情当回事儿在琢磨,也是可怜。   如此刚想放下此事,第二天依例在苗十八那里聚齐吃饭时提了一句,苗十八却道:“这有什么可为难的?你们先搬来这里住就是了。谁说就非要住去山上!”   两个大人还不晓得如何答话,岭儿却劝苗十八:“师公,你同我们一块儿住山上去不好?那里许多兔子、野猪、鱼和水鸡野鸭,师公烧起来肯定比娘做的还好吃!”   苗十八乐,笑了会儿又正色道:“不成呐!要是现在就师公带着你们去那里住,那倒还不错。可这会儿都是些强凶霸道的人占着山,我要去了,还不得天天烧饭伺候他们?那不是找罪受嘛!乖囡囡想吃什么,只叫你娘把材料拿来,咱们就在家做了安安生生吃着多好!”   岭儿想想也对,便回头对灵素道:“那娘我们明天就搬来吧。”   湖儿却道:“搬家是大事,哪里说搬就搬了,咱们就——尽快吧。”   俩大人被架了起来,连个商量余地都没有了,只好点头答应着。苗十八就直接叫人给他们腾了个跨院出来,说他们什么时候想搬过来都成,说一声,他这里会给派人过去帮手。   如今夫子是在山上住一阵子,回湖边住一阵子的。夫子夫人则大多数时候都在山上住着,她同谷大夫十分投契,又正好两个人都教着一个徒弟,也是说不清的缘分。   燕先生身子比从前更好了,于是更大劲头扎进这针砭之术里,经他联络汇聚来此的医道中人也越来越多。谷大夫就更别想轻易离开了。   老司长则替灵素家管起了田地,尤其知道了方伯丰的养土法和良种选育法的细节后,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谷大夫这当娘的心细,赶紧遣人去山上告诉女儿女婿这边的情形,只说短时间里恐怕无法回去,叫他们莫要挂念。   谁知道过了几日,他女婿却从山上下来了,幸好之前说了他们住在这边山里,要不然还找不到人了。来了说是有件事儿想要找他们商议。   一问之下,却是现在娃儿们也一日日大了,他女婿来底下几趟见了县里的情形,只觉着如果娃儿在山上长起来,往后只怕也只能呆在山上了。他自己虽有些害怕平地上人生地不熟的生活,不过再替自家孩子考量,还是下来过日子的好。   老司长同谷大夫都无二话,只说他们自己拿定了主意就好。   回头两个人商议起来,却有些发愁自家那院子。从前是自家用不上,借给山上山下要去城里谋生的村人落脚用了,这回自家闺女女婿要下山来过活,这可怎么好?山上可挣不上什么银子,他们也买不起县里的房,自家那院子倒是足够这一大家子住,可那些如今借住的人又怎么办呢?   也真是稀奇的烦恼。   还是燕先生知道自己这师妹和妹夫,听说了他们家的事情后,就先同湖儿说了,叫湖儿告诉方伯丰一声,请他通知一下如今寄住在那里的人。反正他们搬下来也没那么快,早说了叫那头早做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谷大夫从灵素那里得了消息,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家两个发愁的事儿却是别人替自己料理了,又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燕先生便对她道:“自己有余力时,帮人一把是应该的,只是这也有个度在里面。明明是你们的宅子,好心借了人住着,如今你们自己要用了,反要顾忌借屋子住的人如何想法,这是什么道理?更何况你们出借屋子都不收人使费,真是好心而已。非得帮人到底,舍了自己才算应当?你们这样做人,只怕反惯出坏人恶行来,也当不得后辈子弟的行事榜样。”   谷大夫笑道:“唉,若是平常自不至于如此。只是从前上山时候都打算要埋在上头的,没想到如今不止自己搬下来,连带着儿女孙辈都要下来……总有些自己说话不算话的意思似的。”   燕先生道:“若是你们当日就把宅子卖了或者送给哪个了,现在还去要回来,那是不妥。你们留着宅子,白借人住着的,现在自己要住了有什么不对?时移世易,又不是答应了哪个要做什么事情、结果没做到的,怎么算说话不算话?我看是痴人痴话!”   谷大夫只好笑着认了:“确实有些过了,师兄教训得是。”   灵素在边上听着呢,心里就默默学了两招。一个是行善也得有个你我的界限,要不然难免从行善变成应当,再从应当变成了争抢,这就没意思了;再一个是认错得快,态度得好。   她又安慰谷大夫:“连障底村的人都是他们里长带着来县里做活儿的,都是明白事理的人,您不用担心。”   却是把话说得太满了。   晚上回去问起方伯丰此事的进展,方伯丰有几许无奈道:“上回老司长他们回来之后没有住在自己家里,反借居到燕先生那里了。这事儿常量知道的,加上他们村里许多人如今都携家带口地来县里寻生活,本来也没几个住在那里了,他便索性在官租坊租了两个屋子,把老司长的院子给腾出来了。   “现在是半山上的几个村里来的人住着。我跑去同他们说了一声,他们还不信,只说老司长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疑心是我想骗他们。我本来还想另外给他们找找住处看,幸好没开口,要不然更要疑心我哄他们另外租房子了。   “幸好前两日老司长女婿又来了一趟,他们才信了。只是……唉,反正话不太好听。老司长的女婿说会赶在年前搬下来,这算来还很有一阵子,足够他们另外找地方住了。可我昨儿跑去看,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问起租房的事儿,只说没钱。问他们怎么打算,也不搭理我,我看那样子好像是打算就这么赖下去了。”   灵素目瞪口呆:“这不是别人家的房子,借他们住住的么?现在人家要住了,他们就赶紧另外寻地方住去不就得了?这么赖着……难道往后想跟老司长家住一块儿?”   方伯丰愣了愣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还真有一个说过‘这里这么多间屋子,他们也住不过来’这样的话。”   灵素想了想:“听上去也有道理。”   方伯丰忍不住苦笑起来,又发愁:“这下可怎么办?燕先生特地告诉的我,还当过去说一声就成了呢。这要叫老司长知道了,没准就更犹豫了……”   灵素想起谷大夫觉着是自己说话不算话的事儿来,赶紧道:“这事儿得赶紧办妥了才好,要不然他们知道了,就算最后都成了,他们心里准定很不好受的。”   方伯丰道:“怎么办妥?除非我们给他们另外找个不花钱的地方住,要不然他们就往那里一待,死活不走,我们也没法子啊。倒是能请刑狱司的过去一趟,只是这么一来,就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说老司长了……”   灵素摇着头感慨:“这世上好人果然不好做。”   光在那里空感慨有什么用,横竖得想法子啊。灵素自己没法子,也不敢叫谷大夫他们知道,便想去找苗十八商议,恰好大师兄也在那里。   她这话也不用避人,就痛快说了,又道:“瞧瞧,这做善事好人还惹出麻烦来了。”   苗十八就笑道:“怎么着,你觉着想要行善就能事事顺遂了?那好心办坏事这话又说的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又说的什么?这人呐……嘿,可没多少真招人疼的,多少行善的经见了许多人事后都息心不管了。都不用说远的,就说夫子,从前可是在乡下都要招学生的人,你看他现在,多少书院来请都懒得出山了。为什么?心凉了……”   灵素就想起七娘说的“也不是人人都该帮”的话来,心里更疑惑了,这都是人,又怎么去分哪个该帮哪个不该帮?帮人不过看有没有人需要而已,这一旦论上资格了,难道还得考一回试不成?   她这里满脑子胡思乱想着,那边大师兄道:“这又有何难?把地方告诉我,我自去料理。”   灵素便半信半疑地把老司长家的地址告诉了大师兄,连那里如今住着多少人,都是什么村里来的等话都细说了,只怕大师兄不能“知己知彼”,闹得跟要去打群架似的。   没过两天,几个坊务管事打扮的人敲响了老司长家的大门,见里面出来两个汉子,也不多问,直直道:“今年的房税地税和坊街打扫的使费都该交了,最迟到后天,这是该你们家的数儿。”   说着话就递了张纸过去,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就叫他塞手里了,见那俩汉子发愣,这管事慢悠悠道:“这两年房价儿和租钱都涨了,税自然也跟着提了些儿。喏,你们今年该四两二钱的银子。现在不凑手也没事儿,我们明后日还过来,见着了付了就成了。或者你有空,直接去县衙也成,那里通天有人的。只是记得千万别误了时候,最迟到后天,记住了啊。”   说完扬扬手去了,留下两个汉子面面相觑。   没多会儿里头就开始乱起来,却是七手八脚收拾东西的声儿,还有人趁空骂道:“我说怎么这么好心叫我们来住,原来是算计我们替他们交税钱!连障底村那帮黑心鬼太也鸡贼,就赶在要交税之前搬走了,——这是挖了坑等我们这些实心的傻子往里头跳呢!”   另一个也道:“城里人的心都太坏了,我们这么相信他们,他们却这般算计我们。四两多的银钱!咱们下一回山都替他们干了。”   也有犹豫的:“若是外头找地方住去,只怕这个价儿还不够……”   就有人骂他:“你傻不傻啊!前几天就来人要房子了,你还想替人交了税再被轰出去?!”   一个声音催到:“赶紧收拾走人,少废话!”   等第二天灵素同方伯丰再过去,果然人去楼空了。方伯丰赶紧叫了姚瓦匠过来先细查一回这里外的屋子,瞧瞧有没有要修缮的地方。又张罗着要给老司长家里也起几个火炕。这活儿就连着自家的一块儿干了,反正他们家盖房子请的也是姚瓦匠。   灵素则跑去谢大师兄,又问他怎么办成的。   大师兄把自己的法子一说,看着灵素道:“他们在这里赖着,不过是不想另外租房子付钱,若是叫他们知道住这里也不是‘白住’的,他们自然就死心了。打蛇打七寸,这对人也一样,你光想着自己怎么占理,没用,得去想人家那么做的因由是什么。   “这事儿也是给你长长记性,别自己家里都没顾全呢就满世界管人家的好歹去。这世上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该帮的,在求人伸手的时候,他们自己已经尽力了没有?多的是往那儿一躺觉着自己惨就是旁人欠他似的。这样的人,就算真的多惨,也不能伸手。一沾上除非你落到同他一样境地,或者还不如他了,要不然反咬一口入骨三分。   “这次这几个人给哄走了,回头不定怎么说这房子的主家呢。他们只会记恨把他们赶走这回事儿,不会去想已经白住了多少日子、已经从人家那里得的好处。这样的人,帮来干嘛?!”   灵素赶紧把学来的本事用上:“这样确实不妥当,师兄教训得很是。”   大师兄一愣,小眼睛都瞪大了,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那意思大概是——“算你识相”。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维持日更,时间不能保证了,抱歉抱歉 第393章 圣人在齿   事情顺利解决,方伯丰跟姚瓦匠商量之后,先修缮老司长家的院子。等那头都完事了,自家这头才开始动工。   一边趁空往和乐坊搬东西,一边姚瓦匠又带了人按着方伯丰给的图纸摆了样,算了工料,交予方伯丰先预备起来。   方伯丰便问道:“如果能多用些菌生板,是不是能快些?”   姚瓦匠道:“那是自然的,且那板子做炕面也好,热得匀净,也有大户人家专门买来做内墙的,隔音隔热又轻巧不占地方,比堆泥砌砖的可便当多了。”   方伯丰想了想便道:“那还劳驾重新算一下工料吧,能用菌生板的咱们就都用菌生板好了。”   姚瓦匠吃了一惊,这菌生板如今外地来等着买的实在太多,虽县里对本地人有照顾,太多了也还是不成的。不过一想方伯丰本来就是衙门里的官员,这点方便只怕还是有的,便答应着真的依着这路子重新算去了。   方伯丰拿到了新开的单子就同自家儿子商议,问道:“这是咱们家自己种啊,还是去坊里买?”   湖儿紧着摇头:“不买不买,他们或者会说不收钱,转头就从我们的份子里扣了,肯定的。之前娘说这些迟早有用,叫岭儿做了菌种拿去后山种了些板子收着,盖书楼的时候用了一些,应该还剩了不少。”   方伯丰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就去问灵素,灵素神识往灵境里一扫:“有啊,你要多少?”   方伯丰本打算着不管是自家种还是去坊里定,怎么也得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没想到家里就有现成的,便把数目给她瞧了,又笑道:“现在的家底我都没数了,这么些东西,你都给藏什么地方去了!”   他是无心说笑,那个心虚的却不免一惊:“唔,就是后山寻地方堆着呗,如今咱们山上人也多了,更没地方放了。”   方伯丰点点头:“上回我去,还是老司长带着我进去的,闹得我跟做客一样。”   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那群人,他们是不知道根底,有内行的要知道了非得惊掉眼珠子不可,如今在他们这鸟不拉屎的山头聚齐了,说来都没人信。   灵素现在一边要忙山上医药的事情,另一边又要顾着七娘和果子杏妮儿的新买卖,加上饭庄子上刘玉兰还在马塘镇呢,也离不了人,绍娘子还不时地寻她商议几句,真是分/身乏术。   方伯丰见这情势,就打算自己把盖房子的事儿一肩担了。结果他这里正忙活,衙门里又给新派事务了。   去年他的养土法已经得了褒奖,今年经过多半年的试行,发现他写在养土法后头的那些古怪的饲养家禽家畜的法子竟也十分有用。好事赶早不赶晚,县里决定叫农务司协助坊务的,赶紧把这些法子在县城里推行起来。   因这里头涉及到一些酵汁的制作,坊务的可不懂,就非得农务司的出面不可了。   这东西当日几乎就是方伯丰一人所著,农务司里的人也不晓得具体该怎么操作。只好先由方伯丰给农务司上下细说一回,再叫他们同坊务的一块儿散入四城里“布道”去。   他那掐草尖儿兑糖水闷酵汁子的法子,下属们听了都忍不住乐:“您这是不是做酒的时候做呲了,才得了这么个东西?然后您估摸着又心疼了不舍得扔,往自家堆肥上一泼,哎,还真有效果!”   方伯丰都没好意思说,这东西我可想不出来。也只好由着他们打趣。   第二日知县大人身边的两个幕僚来了,把之前试行的效果和涉及数目都大概说了一边,这下真把人给镇住了。昨天他们只当玩笑听的,现在听说什么能养鸡养猪还不易得病,尤其鸡圈猪圈还没臭味儿,还用不着十天半个月的抡膀子除粪,一个个都正经起来,一边听一边开始往纸上记。   官田试行那边是最死性的地方,他们要说是如此,那绝对是试了又试的真事儿。这事儿要是真的,不说教给县里百姓如何如何,只说自家后院里要是能安生养几只鸡、养两头猪,这一年又多多少出息?从前难,是难在那个味儿实在不成,县里地方又窄,邻里容易因此起龃龉。   这法子果然可行,教人家之前,少不得自己家里先用起来。   等这里说得差不多了,方伯丰又去找了知县大人,他的意思是,这个事儿不止是县里的得教,村里的也不能落下。   他道:“鸡舍猪圈都先挖起三五尺的土,之后用一半锯末配上土回填,铺上轧短的稻草,再喷上酵汁水。之后鸡屎猪粪落在地上多会被化进里头,这锯末填土的肥力也会越来越强。隔个一年半载,可以取一部分出来做肥料,剩余的重新拌料回填。这样的畜肥都不用再堆化过,且肥力和肥效都比寻常的畜肥更好。   “这宗好处最后还得归到田地里,县里养了是多一分出息,村里说起来,这好处就大了。用上这个法子,我们试行之后估算过,一亩地耕种所得的秕谷稻草等物,足够养十五到二十只鸡,只用此法,九成左右的鸡食不需外求。且这些鸡在鸡舍里所产的肥料,又能用在地上,实在是两全其美……”   知县大人等他叨叨够了,才道:“很好,听着有理有据,回去细写一个文报来,尤其有试行的各样数录千万都要记全了。等写好了拿来我看吧。”   方伯丰听了晓得是准了这事儿的意思,挺高兴地答应了。   这边知县大人说毕了公事,也不放他走,又同他闲聊起这一阵子县里的事情来。方伯丰便又说了许多沿河沿路的桑枝修剪、水路船只往来安排、官学生员去留等话。   知县大人忍不住问他:“之前同你提过这县丞之位,你如何想法?”   只看方伯丰面上神情,便晓得他果然不曾细想过,遂叹道:“你这……年岁可不大,又是正经典试出身的,且连年来都不过空年,皆有实绩,难道就不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看你细查县里诸事,当也是在公务民生上用心之人,怎么自己的事儿倒没什么打算!”   方伯丰便道:“农桑一体,是以这些细事走过看到了,才记在了心上;至于水运调度和官学之事,也都是从前做过的;都是具体事务,民生等话却说不上了。”   又细说几句,方伯丰临要走时,知县大人忽然道:“过些日子我这里会来两个先生,讲些科考政务之事,不如叫你家娃儿们也过来听听。”   方伯丰听了有些不接头脑,只好先答应着再说。   等他一走,知县大人就请了两位幕僚先生进来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最后笑道:“天下真有这等人物,从前只听老爷子说什么‘为事不为名利’,我只当笑话听的,毕竟这世上多少人只把‘名利’当个真事儿来看,旁的不过是通往这二字的敲门砖罢了。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人物。”   幕僚便笑道:“都是大人的运气。”   知县大人笑着的脸上一僵:“别,我最烦听这俩字儿了。”   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都笑起来,知县大人又道:“上次选育出来耐寒耐旱稻种的事儿已经报上去了,这回把养土法和饲养禽畜的法子再往上一送,我看也差不多了吧。这样的人才真不该埋没,他无心仕途也是好事,省得把大半精力耗在明枪暗箭上,才是真的可惜了。”   一位老先生便叹道:“先时这位小司长还说过要确定选育良种之法的事情,也不知道真假。若是果然可得,真是功德无量了。大人所谋之事也自然水到渠成,全不费力气。”   知县大人点点头,忽然又笑道:“我从小学的那么些算计人的手段,结果好容易真的当上了官,用的却全是给人争功劳扶人上位的法子,真是白学了那么些年!”   这话那两位就不好接了,只抚须而笑。   晚间回了和乐坊苗十八那里,吃饭的时候说起知县大人叫湖儿岭儿一块儿过去读书的话,苗十八听了眉头微皱:“这是怎么个意思?若是要找伴读的,也没有往这么陌生孩子里找的道理。若非伴读,又是个什么名义?谢家的西席自然不会差的,只是这教的东西只怕不是娃儿们想学的,去了倒麻烦。”   方伯丰方才也没多问,这下更答不上什么话。倒是湖儿问苗十八:“师公,知县大人家里是教什么的?”   苗十八笑道:“你从前不是说你师爷是教人怎么当官的?那却是说乱了,不过这话说在谢家却再对没有的。这家出了好几个阁老,族中子弟入仕途者极多,想必家里对于为官之道很有一套说法。”   湖儿却道:“那我们就过去一块儿听听吧。”   苗十八笑:“你之前不还说你师爷教的东西没用处,连书楼讲学都没叫他去?这会儿又想听真正的做官的学问了?”   湖儿就笑:“燕爷爷说了,这世上没有没道理的事儿,只有认不清道理的人。为官也有为官的道理,能有机会去听一听自然不能错过。尤其师爷也说过,‘这都是先做人再做官’,我却听不懂这话。这会儿先去看看怎么做官,往后再比对比对怎么做人,只怕也好明白些。”   苗十八摇着头对灵素和方伯丰道:“这娃儿做什么都成,他爱去就叫他去吧。”   岭儿却紧着摇头:“可别带上我,我没空,我忙得很,没空做这些没要紧的事儿。”   苗十八笑得不成,又问她忙些什么。   却原来是燕先生之前说的那个神出鬼没的师弟也来了山上了,这位确实在医术上精研甚深,尤其在草药上颇有造诣。岭儿之前就跟着灵素琢磨把药方对疾病的作用与针砭之术对应起来,却没想到这位先生也是这个思路,现在岭儿整天都跟着谷大夫和这位先生一起忙药理的事情,得了空还得去自家地里山上瞧瞧,也确实没什么空了。   最后苗十八只好拍板道:“那就各走各路吧!”   正说话,外头大师兄来了,拎了一坛子湛清茉莉酒和两只烧鸭子过来。苗十八看了便道:“这都吃了一半了,你又来干嘛?!”   大师兄便笑道:“下晌就叫他们准备好了,只是刚我要出来的时候,恰好又来一桌熟客,只好去应酬了两句给耽搁了。”   叫人拿鸭子拾掇了上来,又拍开酒坛子同方伯丰喝起来,苗十八是不喝这样的酒的。   且吃且说,就说到了之前的老司长家院子的事情,把自己用的法子同方伯丰细说了一遍,又道:“只怕还是会有什么闲话的,我先都同你说了,免得到时候你不接头。”   方伯丰早听灵素说过了,见大师兄如此郑重,赶紧谢了又谢。   大师兄却问道:“嗯,这事儿闹成这样,你可怎么想法?”   方伯丰叹道:“世上人心各异,确实难料得很。想想自己受人恩惠甚多,只怕也有习以为常、视作应当的时候,这回却是给了自己一个警醒了……”   大师兄无奈:“这……碰着无赖了,你倒在自己身上找错处?”   苗十八听他们两个这番你来我往,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伯丰只好解释道:“实在是旁人的言行心性都是旁人的,我觉着他是对是错并无甚用处,我能管的大概也只一个‘我’罢了。遇到觉着有不妥的事情,晓得世上还有这样行事道理的同时,反照一回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也有相似情形而不自知,也算得一宗好处。”   大师兄只好叹道:“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灵素听了却想到方伯丰说的“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的话来,正想着,就听边上湖儿道:“爹爹跟我们说过,‘要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省’,原来不是光说说的,是真的这么来的啊!”   岭儿补一句:“师爷说爹爹懂的学问倒不多,只是都能落到身上,非是从书到嘴的功夫,却比圣人只住在牙上的要好得多了。大概就是说的这样?”   俩人相视点头。方伯丰对着岳父和大舅子,却是头一回觉着小孩子懂得太多、记性太好也不都是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月事情比较多,之前感冒又耽误了几天,一直在还债,码字都得等晚上了,抱歉抱歉 第394章 一树含笑   又说知县大人回到后衙,同夫人一起用了饭,又把两个娃儿叫来嘱咐一回接下来课业安排等事。俩娃儿回了自己屋子后,夫人让人换上茶来,夫妇二人坐下说话。   知县大人未免又要说起方伯丰的事情,道:“我已经同他说了,叫他到时候送他们家娃儿也过来一起读书上课。我看他大概也不明白这个里头的意思,只含糊答应我罢了。”   知县夫人叹一声道:“何必一定要学这些,难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还会过不得日子?我只想娃儿们平平安安、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好。亦不要才名、官名、盛名等话……只听说求‘出息’难的,怎么如今求个‘没出息’都这么难了?”   知县大人一笑:“在我们这样人家,求个‘没出息’向来也不容易。”   知县夫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叹,默默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道:“三弟说要来这里,还说你知道的……你什么时候同他联络上了,不是向来瞧不上他么?”   知县大人眉头一皱:“来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离灵都可挺老远了,且也没什么活神仙。”   夫人抿抿嘴:“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他是年岁小心又太实,脑子不太开窍,才叫那些人给带歪了。你当姐夫的,不说好好引导引导他,反老拿这事儿取笑他是何道理?!”   知县大人赶紧摆手:“别别别,我引导他?得了吧!您家里老老少少那么些人也没能叫他离了神仙,我又算什么了。嗯,没准人家就是有那仙缘呢,是不是?他怎么说来着?对了,‘你当不求观的观主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们俗人,就俗我们的。他要来了也是往神庙里去,同我们没什么干系。”   夫人不爱听他如此口气,可怎奈自家幺弟还就是喜欢同些神侍们混在一处,从前在京里时也每每以此标榜自己的的“与众不同”。家里长辈也使尽了法子,可他毕竟没有做什么恶事,不过是瞧这有些“不务正业”罢了,又不好管得太过。   且这话还很不好明说,同神侍们交游是“不务正业”,这不是骂神仙么?神仙或者不至于怪罪,那些靠神仙吃饭的人心里恐怕就不痛快了。高门大户最讲究“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的话也就心里想想吧。   “来这里也好,同那群人离远些,没准就好了。”夫人兀自喃喃了两句。   知县大人只笑而不语。   这阵子灵素是人事仙事都忙,方伯丰也是公务私务齐上。幸好姚瓦匠是熟人,许多事情相互信着也不消多说多看,才能省下这份心力来。   虽是盖房,方伯丰也没打算大动,尤其是前头的院子和几棵树都得留着,只在原先地基上把竹屋也纳了进来,又往上加了一层而已。另外就是净室火坑的安排,都是按着灵素定的样式来。再把灶间往后推了几步出去,更宽绰了,——反正他们家这灶间是多大都不嫌大的。   灵素看方伯丰忙活,挺心疼他,可这里这么多眼睛管着,她也没法子趁夜偷偷都给盖好了。要真那样,只怕这屋子也轮不上自家住了,不定就供上什么盖屋修房子的神仙了。   用上菌生板,都快得很。眼看就要上大梁,因官库的南路如今占着人手,姚瓦匠一时寻不来这么些人,只好叫同村的搭档去找找看。正发愁,常量带着连障底村的几个壮汉来了,说是听人问起,晓得是方伯丰家里上梁缺人手,就赶紧过来帮忙。   他们在县里做出口碑来了,从开年来了就一直在官库工地上做活儿,几个人都分在了一处,寻常就归常量管着。常量则直接给衙门里工建的管事们回事,上头没有二道头子,省心不少。今天说了一声,就直接带了人过来。   方伯丰连声道谢,又怕耽误了他们的活计。常量笑道:“这才多少点事儿,那边我们本来就比旁的家都快,你且放心,耽误不了。”   说着话就同姚瓦匠那边商议起人手的分配来,他们这大半年来在官库那里也不晓得上了多少梁了,轻车熟路,彼此配合默契,没用了半个时辰就完事了。   姚瓦匠赶紧拿了鞭炮出来放了一回,又点了香叫方伯丰叩谢土地公。——这都是德源县本地的习俗,方伯丰这个本地人如今却要姚瓦匠这个外乡人来指点着做去,细想来也叫人发笑。   常量几个这就要走,方伯丰想留饭,可人家那边还得做活儿呢,只好约了晚上再说。方伯丰想请他们去三凤楼,常量说死了不肯:“没这样的道理,不过这么点子忙,就去三凤楼了,不像话了!”   方伯丰无奈,最后定了鸣霞饭庄,常量也死活推辞了一番,最后方伯丰说出里头有自家的买卖,常量才依了。   这里姚瓦匠又嘱咐方伯丰:“从前这时候才是最要紧热闹的时候,如今都改了行事了,只等房子都盖成了才办个‘上梁’的喜宴,以贺乔迁。不过这选日还得有讲究,你到时候去挑日子,还得按着今日上梁的时辰推算。你赶紧记下,万不可有差错,这是关乎家宅安宁的大事!”   方伯丰只好都依从了,还赶紧摸了纸笔记下来。   眼看着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就先回了和乐坊,把今日常量等人来帮手的事情同苗十八说了,又说晚上请他们在饭庄上喝酒,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苗十八笑道:“这么点事儿,你随便打发个跑腿的来说一声也得了,还自己跑这一趟!去吧去吧,只管放心喝着,到时候我叫他们赶了车接你去。”   又说了一通今日的各样讲究和之后上梁宴的选日等话,这才去了。   等灵素回来,苗十八就把事情同她说了,又提起了上梁的事情。灵素听说又要办宴席,倒挺兴头,苗十八就给她说了许多这里从前的讲究,最后道:“如今都越来越毛糙了,从前这都是大事里的大事。一辈子能盖几回房?更别说还有多少人家盖不起的。这都得好好热闹热闹才像话。哪像现在,弄些板子一搭,齐活,跟盖鸡舍猪圈似的,连带着这宴席也随便了……”   灵素听了就好奇了:“那这规矩一会儿一改的,到底哪个是对的真的?”   苗十八一乐:“嗐,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比着街上隔壁人家的样式就成了。要非说古时候的才是对的,那还有更古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呢,又作不作数了?这都是人心里认定的念头罢了,当不得真。”   灵素便道:“那咱们这回还做上回那个凤凰蛋吧?太香了……”那还是岭儿湖儿满月时候的吃食,她给惦记上了。   苗十八一瞪眼:“那是满月的讲究,哪有上梁的时候吃这个的?胡闹!”   灵素缩一缩脖子,心说方才不是你说的这规矩什么的都当不得真么?合着你这说出口的话也当不得真呀?!   只是没胆回嘴,只好肚里作数。   又说方伯丰一早就先在饭庄子里定好了桌,就等着常量等人来了。结果天都快黑透了,一群人才进了门。   见了方伯丰,常量笑道:“可叫你等久了。这都刚干完活儿,身上不是泥就是土的,不洗洗干净可不敢往这里来,怕叫人撵出去。”   说笑着落了坐,方伯丰便招呼人上菜。先上来四荤四素八个凉碟,头一个热菜上来,就来问喝什么酒了。   方伯丰便问常量几个的意思,常量笑道:“我们晓得什么酒,只要不酸的就成!”说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方伯丰就叫了莲花白、湛清酒和果子酿上来,叫他们选自己合口的喝。   席间不免要说起他们如今的情形。方伯丰尤其挂心他们的住处,有之前那群人一比,就更觉着连障底村这群汉子难得了。   常量笑道:“我们还都挺安生的。当日来了这里,有亲戚投靠的都靠亲戚去了。后来见我们在官租坊住了,有些同亲戚家里住着不舒坦的,便也索性搬了来。那时候我就同他们说了,这下手得快,坊里各样东西都齐全,又白天黑夜都有人管着,价儿还那么便宜,到时候准保得满。果然!   “喏,这俩小子,都是带了媳妇和孩子过来的,都直接在里头租了单间小屋住着。若是晚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轮不上了。之前有两家在县里赁了屋子住的,也幸好签得早,现在那块地方差不多大小的房子,租金都快涨了三成了。   “幸好这房东人倒不错。要不然虽有衙门的文契管着,他要不乐意了,天天给你这个那个添点事儿,也住不踏实。我叫他们家去时候,就带些咱们乡下的东西来送送人,也是个意思。便宜不能白占,大家都得说得过去才好。”   方伯丰就想起半山来的那群人了,只是这话要说起来未免有背后说人之意,便也没开口。   有一个汉子道:“上年我们的活儿干得不错,加上如今女人家也容易找活计,娃儿还能在这里上学读书,都说踏实干两年,在县里买个小院子住可就太美了。如今啊,可别琢磨了,还是踏实挣些钱回家种地去吧。”   另一个也道:“若不是有官租坊,这么些人都要在城里赁屋子住,那租钱得涨成啥样儿?累死累活干一天,都付了房租了,谁还来?!”   常量就笑:“你小子怎么不说官库工地上本来就有地儿给我们住的,你是舍不得媳妇才掏的那冤枉钱。要不然你只往工棚里一住,谁还收你一文钱怎么的?付钱的时候喊苦了,乐的时候你怎么说呢?!”   都几碗酒下肚了,听了这话便跟着起哄,那汉子面上通红指着其中几个骂道:“你们还不是一样?!笑我做什么!”   常量怕他羞恼,又怕方伯丰这样的斯文人不自在,便又扯开话头道:“那日还听一笑话,说如今县城里住家,晚上躺那儿算算自己住的屋子的租钱,都觉着心惊,——这也太贵了!住不起,住不起!”   边上几个都笑起来,还有一个道:“三猛他们家租的屋子不就是那样?一个院子里,东家一家几口就挤了一小屋,剩下的全租出去了。想必也是觉着自己住得太贵了。”   一年轻后生大约也是见过那样的,摇头道:“可怜得很,住得都没有我们家牛住得宽敞……”   却叫一个汉子啪了下头,说他:“傻呀?人家那屋子多腾出一间来就是一间的收益。咱们干活种地哪样不得费力气?他们只往那儿一躺等着收租钱就成了。这还可怜?我看你也就跟你们家牛差不多……”   方伯丰听他们言语来去,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上梁之后又过几日,这房子就算盖好了。方伯丰忙着同人里外收拾了一回,之后就等选日子打灶暖房。这也是德源县的一大风俗,只是打灶的这日只请亲近的人,上梁请的人多,邻舍隔壁的都不能落下。   这日方伯丰得歇,岭儿跟着苗十八去山上,湖儿送去后衙学“做官的学问”,灵素从饭庄子回来就去看自家的新房子。推了门进去,见方伯丰正在整理前头那几畦地,左右看了看笑道:“院子还是老样子,只屋子改了样儿,嗯,就像一样的摆盘,中间酱排骨换了块盐煎肉!”   方伯丰听她这不着四六的比方也不禁乐起来,俩人就挽了手前后里外转着细瞧。又一边商议着:“这里重新打个高些的柜子”,“湖儿房里书架得多放一个”,“岭儿要咱们的床,咱们自己另外再打个宽绰的……”   如此说说停停,再转出来站在大门口往院子里瞧,灵素发现东边墙角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花坛子,里头种着些花木,最大的一棵有半人来高,叶子碧绿,便问方伯丰道:“那是什么果子?”   方伯丰一笑轻轻揽了她道:“是株含笑。”   灵素“呀”了一声,伸手抚了抚鬓间,便仰了脸朝方伯丰笑。 第395章 神仙聚头   想起那时候一把含笑花的事来,俩人默默站了会子,方伯丰叹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灵素便笑:“今天他们都在外头,午饭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了。”   方伯丰一笑:“吃什么?宽汤扯面?”俩人又笑起来。   灵素也不细说,自顾往后头去了,这里方伯丰便接着收拾小院儿。手里做着活儿,又不时想起两个人从前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吃熏鸡、剥瓜子喝茶读书的事情,还有岭儿同湖儿小时候闻着烙饼香就忽然学会翻身了……一边干活儿,一边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笑来。   一会儿灵素招呼吃饭了,从后头的堆房里翻了张便桌和两张方凳出来,还在院子里放了,端出吃食来。却是一盘子碧莹莹箬叶裹的尖角筒儿,并一大碗山菌鸡蓉丸子汤。   方伯丰看了就笑起来,俩人对坐着开始吃饭,笑着打开一个,却是个香干肉丁的,便叹道:“那时候老司长就担心你把我给惯坏了,不过出趟门,预备了多少东西,却是什么苦都舍不得我吃的。”   灵素笑道:“能管的自然都管上,白白的叫你受苦做什么!”   方伯丰又掰着手指头算:“浸了香草汁子的衣裳,还有驱蚊的线香,对了,还有那个放香的筒子!连下雨都不怕的……如今想来,这湖儿岭儿好琢磨的性子,还真是同你一模一样。”   灵素摇摇头:“我那都是过日子遇上事儿了,不得不想法子,他们俩哪里是了,就是自己玩着图个热闹。”   俩人闲话着吃完了饭,灵素又沏上茶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包果子干来配茶。   方伯丰就笑:“好似真的许久没有这么着了……”   灵素点点头:“哪里得空,那么些事儿。你衙门里也忙,我这里又是饭庄子又是铺子的,还有那书楼在。”   方伯丰想了想道:“从前只想着能读书出来,做个果然对谁人都有益的事儿,可以同你安稳过日子就成了。也没想着要如何家大业大的。现在……想起来都迷迷糊糊的,怎么就到这样了?……”   灵素小小伸了个懒腰:“哎,我也觉着还是这么着舒服。”   方伯丰也笑:“要是说出去只怕要叫人骂,实则各样事务多了,要管的人事也多了,好似把自己这一团精力分成了一块一块的,许多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应该管应该干的事儿越来越多,不得已也越来越多,自己能做主的反倒少了。”   这个事情灵素可深有体会啊。只说各处大阵的动静和神龙湖那边的事情,就跟在她心上压了块千斤巨石似的。甭管瞧见什么高兴的事儿,忍不住就要去想那些难处,刚刚要腾起来的一团高兴,“啪”一下就灭了。这滋味实在叫人心里生不出力气来。   忽然就握了拳头道:“今年一定要把事儿给收一收!”   方伯丰还当她说家里的产业,便顺嘴道:“你看着办就成。往后书楼那边我多看着点儿,你就能得些空。等选育良种的法子能定明,我这里也没什么大事要管了。”   俩人各说各的,还对上话了。   喝完了茶,虽这般懒洋洋的是真舒坦,可外头的事情都在那里等着,儿女长辈也都是活生生的,哪里能容得他们一直这么懒下去?!灵素道:“我去趟山上接他们回来。”   方伯丰便道:“湖儿我会去接的。一会儿我再去后街上问问高柜和床的事情。”   灵素点点头:“山上存了许多料子,你只问好了样式就成。”   说着话就又各自忙活去了。   灵素像模像样划了船出城,正想寻地方收起来施展神通,神识四下探去时却发现了不远处几艘船。船的样式同寻常的都不大一样,显眼的绘彩一看就知道是神庙里的。叫她心里一拎的是上头的人。有几个瞧着眼熟得很,正是之前在神龙湖边上带着人、围着各处小阵祈福作法的神侍。   “怎么跑咱们这里来了?”她一念至此,立马想到,“糟糕,莫非是冲着遇仙湖来的?!”   有心想打探一番,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正经事,全是神庙间的琐碎还有吹捧神侍、大神侍之类的传说虚话。   等四下没人,裹上斗篷往山上去时,御风而行的当儿心里就懊恼:“才说要赶紧把事情收一收,好多些时候踏实过日子,却又撞上了这么一票人!这世上的事儿真是管不过来啊!”   方才同方伯丰一通话,叫她忽然想到了一事。——对她来说一下来就是三百年好玩闹折腾,可对方伯丰这些人来说,只有那么几十年。自己若是忙着旁的事情忙过了,没那么些功夫正经当人媳妇当人娘,那不是叫人家的一辈子生出许多缺憾?   她心里略微一捋,就决定先把那些只关乎银钱的事儿都了结掉,反正家里过日子根本也不缺钱,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再来就是“仙事”这一块儿,赶紧把灵识通梦的技法练熟了,再赶紧去把神龙湖的事情了结掉。   如今几个护界大阵里,只有神龙湖那边的那个还在危机之中,另外几个都没事了,是以只要神龙湖大阵得定,自己也可把这“神仙”的职责先放一放了。   结果,结果!这群人不会真的要冲着遇仙湖来吧?要是把遇仙湖的阵也毁了,往后可就没什么及时雨、及时云了。倒是燕先生不用再担心传人的事情,也不用再受累了。只是这护阵原是湖儿的灵生处,一想到要被人给毁损了,她这心里就十分不得劲起来。   心里乱糟糟地往前去,差点弄错了直接停到自家山上,又吓了自己一跳。   果然这当人也好当神仙也好,心都不能乱啊。   远处落了地,走到山上刚露面,就叫谷大夫一把抓住了,连连对她道:“快过来,快过来!有个好想头!”   原来是那位神出鬼没的莫大夫有了把药理同针砭之术联结打通的法子。   他道:“药理同针砭都是作用于人身上的,人身既为一,这通处应该还就在人身上。药理常言脏腑,针砭则在肌肤腠理,此番一看,许多汤药所治者针砭亦可医治。若是能将两者对应起来,再化虚词象其变化,即成体系,可应万疾。”   之前都在摸索确认人身上这些光流和大小光点的用处,跟药理相结合是谷大夫的主意,眼见着寻着路了,故此十分激动。   灵素神识所见十分清晰,知道什么光流连着什么脏腑,到时候托个梦倒容易。只是这位莫大夫所言“象其变化”的话,叫她有些吃惊。   问了一句,莫大夫笑道:“人通天地,天地流转变化,人身亦然。打个比方,你们山下这田里,哪一块田里虫子多,若是就顾着捉虫子,可捉得尽?那原是地里的水土不对了,利于虫而不利于苗,需得改变这个水土风的体系,方能根治。   “人身亦是如此。有人晨轻暮重浑身脱力,靠补却不成的,就得先去脾湿才管用;又或者有人饮食难化,你要奔着补脾去又没效果了,却要温阳补肾才成……这人就同地一样,显出来的症候是一个,里头的根子却是另外一个,就如同解乱线、破迷题,里头有流转变化在的。学医的有趣,就有趣在这样地方不是?!”   灵素听了这话,再同自己神识所见一比对,不由得心下佩服,连道受教。   至于如何借“象”来喻化的事情,又得用到燕先生的学问了,恰好他们都师出同门,好似一早就约好了该当如此一般。   灵素就心里打算起什么时候过来“托梦”的事情。   等她一走,这边谷大夫对自家师兄道:“难得你肯同人说这么些话。”   莫大夫笑笑道:“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还闹得人家来一回跟做客一样,我自然也会客气些的。”   谷大夫听了便笑:“你这话也就哄哄鬼,你要能有这样待人接物的心量,还至于只能在神庙里寄居?”   莫大夫便道:“神庙里有什么不好?他们本就是标榜要救济贫苦的,我这般贫又这般苦,不是正该他们展示慈悲?你也不用劝我,你们那日子你们过着觉得高兴,我瞧着却跟坐牢没分别。弄个屋子把自己一圈,只这一处是‘家’,是能安心踏实的地方,一下子就把外头那么大天地都闹成‘陌生’的‘别处’了,何苦来的?!”   说了也不管谷大夫如何对答,又接着道:“我说这孩子不错,只因她做‘善事’却并没有‘善心’,是个难得的。”   谷大夫一愣:“你说她没善心?这叫什么话!”   莫大夫笑道:“不错,就是没‘善心’。你别忘了我寻常都住在哪里的,神庙啊!我可见多了行善事的人!只他们的善心只怕都比做的善事还重。放生也好,捐钱捐药铺桥修路也好,多少人做的时候,自觉自己是在做‘善事’,他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在‘行善积德’。还有甚者,生怕自己做的好事神仙不知道或者听漏了,还得特地拿个本子记下来,或者写成笺子烧了……   “你瞧这位,我们要住便住了,明明是人家的地头,她却并没有自己在‘做好事’的自觉。来了这里也没有主人来关心‘客人们’的礼节招待。这是心上根本的功夫,难得,我自然愿意多说几句。更何况这针砭之术还是人家自己习武生了气感才捋出来的,若是个寻常人得了,怕不得赶紧密录下来传给自己子孙后代当个家传秘籍呢!”   谷大夫听到这里,才笑道:“你这说话也与常人不同,听得叫人一惊一乍的。”又道,“她不止这里有善事,城里还开着书楼,只要认字的就能进去随便看,还能在里头抄书挣银钱。燕师兄前阵子还去给里头抄书的子弟讲了一回课,我看你也去讲讲好了。”   莫大夫摇摇头:“讲什么?讲医术?那么些医书,他们认字了自己去看不就好了!讲世事道理?若真有心,哪里不是道理?日头东升西落,四季流转变化,什么不是道理?只在自己学不学罢了,哪里用人特意去讲!”   谷大夫就笑:“你也太过河拆桥了,难道你这身本事,不是咱们师父们教出来的?又说这样的话了!”   莫大夫笑道:“你怎么不说师父们教了那么些徒弟,怎么也没见几个真出息的!医书都是这几本,怎么读出来医术却差了这许多?真正管用的大道理都是世上说烂了的,谁从小到大没有听着几句,怎么嘴上清楚实际上却活得乱七八糟的人比比皆是?   “一样功夫和精神,我干什么要拿去讲课教一群不知道会不会学好的人,却不拿来我自己研究研究象化流转的学问,至少我自己晓得自己是真的想干这个。”   谷大夫只好叹气:“好好好,算我多话多口舌。”   又说灵素接了岭儿和苗十八回家,一家人吃过晚饭,各自歇下。她等方伯丰睡熟了,便转去后院,披了斗篷往遇仙湖边去。见白天所见那群人果然就在湖边几个神庙里住下了,散了神识听人家有何打算,却是想做什么祈福会的事情。   “果然都是一个路数。”却不知道遇仙湖的护阵对这些祈福忏悔的事儿有没有反应,若是跟不求观的大阵一般无动于衷倒还好,若是同那些小阵一样就麻烦了。   虽则自己如今略会了些灵识通梦之术,只是要给这么些人“托梦”,便是端阳梦也没有这么来的啊!真是愁人得很,愁仙得很。 第396章 顾此失彼   之后这群世人眼中的“神仙”,就成了真神仙的眼中钉了。灵素隔两天就得去湖边走一趟,看看那些人是不是又在干什么“好事”。   偏偏对方不止人多势众,且在这世上说来,原是他们更“近”神仙,而不是那个整日忙着捡菌子晒菜干的。眼见着慕名而来的信众越来越多,灵素也只能越发盯紧些,到底有什么法子,却是说不上来。   幸好连着同莫大夫和谷大夫说那些生克流转的话,神识似乎又有松动,至少脑子里的那团识念又解化开来一些。   灵素本盼着能多知道些影响人心念的法子,哪晓得解化出来的这些却全是劝人在这上头务必小心的话。那絮絮叨叨的样儿,叫灵素直叹白费了功夫。   若是从前,她听了这些或者心里还能有些警醒。如今接连看着人世间如此多的事情竟都在一个心念上,只把这条“改人心念”的路当成了救命稻草,大前辈这几句空口白话哪里能叫她轻易撒手?   在她看来,若是胡嫂子能跟毛哥那样心里有长远打算,福儿同她的弟弟们也就能去学里读书了。福儿她们若是心里想的同果子和杏妮儿相类,自然能在做事和为学两个之间好生衡量,两个都能有所成。   再若是二牛能像良子或者毛哥那样想法,就不至于只凭着一身力气现挣现花,全不替往后的日子着想;姜秋萍若能有两分七娘的本事,也能踏实做个买卖,而不是靠着骗人的法子高明来赚昧心钱……   唉,如今灵识通梦毕竟效力还有限,若是大前辈那直接用神识改人心念的法子能学到手,就更利索了。这真是救人于苦难之前的最好的法子。   毕竟活生生的好榜样就在眼跟前,还是那么些人将信将疑或者干脆看不见似的,可见光靠七娘从前说的“从那些做成了的人身上找到可行的法子,再教给其他人”的路子许多时候还是行不通的。   道理事例,要往人的心性里去,还得先经过心性本身。若是本身的心念就不吸取这些的,这些东西再好,也就如拿燕窝参汤冲凉洗澡,白看个热闹。   燕先生、鲁夫子都说过,这教人最难又最要紧的地方,偏偏是当先生的都使不上劲的地方。好在自己虽不是先生,却恰好有本事能把这一步做起来,直接把那些道理灌进人心,不是万事太平?!   于是更用心练习起来,除了给山上的先生们梦里丢一些光流光团与脏腑关系的事情,还给那些神侍们也托了梦。只是这梦里的事情要再化到人的认知里,快慢不一,差异也极大,这里头的道理她却一时琢磨不太明白了。   虽是神仙,既凭着肉身过活,就得受此间法则的管束。她再能耐,也没法同时管着遇仙湖和神龙湖,这里正忙着时候,又听到那头的消息了。   湖儿自从跟着知县大人的儿女一起在后衙上了课,就越发忙碌起来。燕先生和鲁夫子那里的课也不能落下,还隔三差五要去一回书楼里带带自己的学生。自己这学生又不是白来的,原是带了差事的,少不得还得花精神琢磨那个做煤饼的机子。   这机子分了块,画了无数的图,正式打制之前,还得用别的材料先做出模型来试过才知道哪里要改动。模型试过无误的,又得去找匠作行里商量试做。幸好他有之前燕先生领了他去的匠作行,专门有人管待他的,才少了毛哥和绍娘子那样生意人的一番手脚。   便是如此,他也够忙的了。   这日方伯丰下了工刚要回家,叫知县大人叫进去了。说了几句各处事务,便对方伯丰笑道:“你们寻常到底在家里都说的些什么?你家娃儿太可乐了。上个课,凡是先生讲的道理,他都要追根究底。真是‘问得萝卜不生根,问得蚕豆不发芽’,有时候先生还真奈何不了他。”   方伯丰听了心里一惊,赶紧就要给赔礼,叫知县大人拦住了道:“不是,不是,并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对处。我们家那俩想问还问不出来呢。我就是稀奇,这娃儿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怎么教出来的。”   这事儿问他爹,他爹也不知道啊!   晚上方伯丰就问起湖儿这事儿来,寻常大多只问先生教了什么,谁会问“你问了先生什么”啊!结果这一问,好嚒,还真是连打连的为什么。   方伯丰便问他:“你这……你跟你师爷和燕爷爷学东西的时候也这样?”   湖儿就摇头。   方伯丰叹气:“那怎么跟衙门里的先生学了,就这许多疑惑?”   湖儿就道:“我跟着燕爷爷学的算数,是什么就是什么,没什么可疑处;还有就是我要做的机关器械,有不对的那就重新推算去,有什么实在做不出来的,再看是不是拆开重新设置一回……这些都容易。   “师爷上课专给我讲故事,讲完了说里头有什么道理,却是从正的说也对,从反的说也对。再接着从正的和反的又生出故事来,这些故事又能分岔……没什么可问的了,要问的都自己长成新故事了嘛!   “这衙门里的先生们讲的许多都是做事的准则道理,却没有正说也成反说也成的;可又不像算数器械那么明白的一是一、二是二,那我就只好问了。   “我得像爹爹一样,认了一个道理,就要真的都要照着这个道理行事才好。那我可就得想想他们说的这些,是不是果然都是真的;有没有更深一层的更根本的道理,——就跟器械上的那样,你用单索也好、双索也好、溜壳子是铜的也好、铁的也好,要算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得找到这些更根底里的道理,又确定它是真的,才能信啊。要不然可怎么办,信了就得用起来,若是没弄明白就瞎用起来不是害了我自己么……”   方伯丰听了儿子这番话,叹道:“衙门里的先生讲的是世事人心的道理,这同算数器械的如何能一样?世上难测的就是人心,这可用不上什么算法。”   湖儿道:“我就想找到世事人心里深处的道理,人自己都改动不了的道理。这样才算是真的道理吧。”   这样的事儿方伯丰可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湖儿又道:“先生们也说了,世上事情最难论在一个是非对错上。小事上的对,转到大事上或者就错了。我看这个同器械的道理挺相像,就常追着问问。先生们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官府的事务处理来当例子,听着也挺有趣的,我、我就更想问了……”   方伯丰只好把方才知县大人那几句“非是说你错”的话搬了出来。   灵素则问道:“都给你们讲的什么事儿?是故事不是?”   湖儿说了两件,听上去都挺真。   方伯丰道:“听知县大人说来,他们家里教子弟,都用族人或亲友所经实事为例来讲的,同书院里爱用史书还不太一样。大概是说史书时间长远了,且记录的又常非当事之人,未免有偏差。倒是自家人经历的事情,离得现在又近,他们家里又专有一套记录的规程,说起来更细更容易追究因果,容易说明白。”   灵素听了觉着有趣,就问湖儿:“有什么小的好事却变了大的坏事的例子?”   湖儿一说出来,却是知县夫人娘家兄弟被弹劾的事情,方伯丰听了也很是感慨。   结果湖儿又道:“课歇的时候,澄之告诉我,说这个原是他们舅舅的真事儿。且现在他们舅舅去了一处大湖的地方上任,情形又同从前仿佛,——那里有种树会把湿地都变成干土,他们舅舅想禁种这种树,只是底下的人都不听他的。他们说只怕他们舅舅又要被上弹章了……”   灵素听了这话,立马就晓得是在说神龙湖的事儿,唉,总算来了个明理的了,只是底下的人脑袋还不开窍,可又怎么办呢?   岭儿则在边上替树鸣不平:“树都能养水,怎么说树的坏话?!上弹章!弹他!”   听得几个人都笑,湖儿耐心对她道:“各地水土不同。我们这里下雨多,有树能养水,那是不假。可他们那个地方通年都没什么雨的,就靠那个大湖活着。大湖边上有许多水漫地,许多河渠也都是从这湖出去的。   “这弄来的树长得特别快,他们那里木材又金贵,所以能赚钱,自然人人都想种。可是那树特别耗水,种在水漫地上,水漫地的烂泥慢慢就变成干地了。沿着河浦种,那河水也越来越浅。这么一来,非但养不了水,还把这仰赖的湖水给越弄越少了,你说是不是麻烦?”   岭儿不说话了,只替那些被种了卖钱的树可怜,——长得快有什么好?活不了两年就叫人给砍了!   一时苗十八也说起自己从前听说的相类之事来,说一阵吃完了饭,也都不提了。   只灵素心里越发着急。从前她一个是没有改人心念的手段,另一个是不晓得改谁的合适。这路途那么远,她总不能整夜不着家吧?去一趟到底改什么人的心念,改几个,这都得有数才好。   现在听说上官是个想明白了的,是底下执行的还没开窍,那就容易多了,先把离湖最近、种宏水木最多的几个县的主官的心念改上一改就成了。   这人选有了,心念又如何改法呢?改成什么样的才对?好容易改一回,光跟人说不要种这种树了也不成啊,还得给他们另外指条明路才成。   可是这些事情她可不懂,幸好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榜样,就照着德源县现在知县大人的做法来,应该就没错了吧?   心里这么思量着,晚上同方伯丰躺在床上就说起来,只说是不是照着知县大人的做法,这治下百姓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云云。   方伯丰却道:“这可说不好。最近抱怨县里房子难买、租房太贵的可不在少数,还有抱怨官租坊里屋子太少不够租的。加上周围镇村不说,连边上县里都有人来咱们这里找生活的,一些本地人的买卖差事都叫人给抢了,坊业司可头大了,却也没有办法。”   灵素道:“那知县大人怎么说的?”   方伯丰道:“大人说官租坊不能再加盖了。来官租坊里头住着的都是外来人,这些人都是要在县里寻差事做的。若是来的人再多,只怕争差事的情形也会越发厉害。现如今这样刚好差不多,能找到合适差事的就留了,找不着差事留不住的就走人,留下来的那些多半是能耐大些的。   “加上多出来的人官租坊住不下了,就得另外赁地方住。城里百姓把屋子租住于人,能收些租钱,也可略微弥补差事遭人抢夺的损失。”   灵素问:“那家里屋子自己都不够住,没法租给人去,差事又被人抢了的可怎么说?”   方伯丰叹道:“所以我才说你方才那‘治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的话说不太好。什么时候都有过得不如人的人家。尤其一个地方越来越好,也越能引来有能耐的人。别说留不留得下的话,恐怕真的太好了,还得有被赶出去的呢……”   灵素默默想了会儿,叹一声道:“还是七娘说得对啊……” 第397章 厉兵秣马   本来那日在自家院子里同方伯丰一席话,灵素就拿定了主意,要赶紧把手里的俗事收一收。这一阵子又是神龙湖的神侍们现身德源城,又有神龙湖上官换人的话,更叫她心焦起来,只恨不得赶紧把这些事儿都一气儿了结了才好。   心里略捋了一回,她打算先去趟米市街。如今德源县里是不会有什么闹粮荒的事了,且有米袋子和耐寒耐旱新稻种在,往后每年的粮产也更有保证,她这杂粮铺倒是可有可无起来。   最要紧是如今山上的人实在太多了,还个顶个的精明,自己许多手脚施展不开。没有那么些无中生有的粮食可卖,且如今杂粮的买卖也渐渐不如从前。倒是稻米的种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讲究,好米的价儿也越来越高。   见了胡嫂子,胡乱编个话,说是自己要另外做买卖,要把铺子卖了凑钱,也不打算另外找买主了,就问他们家愿不愿意买。   胡嫂子听了一惊,只是如今德源县的地价房价在那里,自己家这两年攒的钱恐怕不够数。可是若是能买下这铺子,往后这买卖就全是自己的了,又是极难得的一个机会。毕竟现在县里都是租的多,肯卖的少。   灵素都没说价格,他们就说要家里人一块儿商议商议,却是要凑一凑钱,再看看哪里能借的。   这里一时定不下来,灵素就又去找了陶丽芬。   如今绍娘子正待产,织绒行的各项准备都是陶丽芬在管。要说从前绍娘子也没对哪个能这么放心过,陈月娘是这两年才长起来的,灵素万事不在意的样子哪敢叫她管,还有个齐翠儿也不是能掌控全局的料。这回同陶丽芬一块儿干了几个月,觉着真是找对人了,越发合作无间起来,连带着行里的份子也多给了许多。   陶丽芬一头管着这里,另一头还不时去看看杏妮儿同果子的烘糕买卖。姚瓦匠初时听说此事,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家闺女闹着玩儿似的学做的东西,竟跟德源城数得着的大买卖人挂上干系了,又惊又喜。   听陶丽芬细说过一回之后,赶紧备了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在院子里又加修了五个烤窑,连着最开始的那一个,凑个六六大顺。又在边上盖了个大通间,配上长桌大案,是专门给他们做烘糕使的。又同杏妮儿和果子一块儿试了那几口新窑的脾性,也叫他见识到了果子做事情的精细认真,直叹杏妮儿性子粗疏。   他们家同果子家挨着,有时候毛哥同良子也过来瞧。毛哥忙着跟果子一块儿细看那些用柴和烘糕效果的记录,一边誊写归类,最后推演出一个合理的柴量和功夫来,又有些外头热烫程度、砖色变化等可粗略估摸的依据。   良子则围着那烤窑打转,还问姚瓦匠这烤窑的盖法儿,嘴里直叨叨:“可惜我家实在太远了,要不然请您过去给我们家也来一个。这东西要是烤个鸡鸭,准定香啊!”   毛哥则道:“恐怕用烤窑做菜的风儿也快刮起来了。到时候姚叔您又得忙着各处盖烤窑去了。”   良子想起来拍了毛哥一下:“对了,咱们院子里也盖一个多好!”   毛哥白他一眼:“拿来干嘛,烘煤饼?烘出来的还能烧吗?!”   杏妮儿就笑道:“毛大哥、良子哥,你们想吃什么只管过来吃,不用自己忙活!”   良子连连道:“那哪儿行。”最后又来一句,“谢谢啊。”逗得大家都笑。   陶丽芬过来的时候,正儿也常跟着一起来。如今他读书总算不用他娘死盯着了,只是也不怎么出挑,各样成绩也只平平。陶丽芬已经挺知足了,也没同他说是很么科考典试的事情,横竖现在能写会算的许多活计可做,也不指着那一条路。   见了这烤窑的大阵势,又吃过几回新样式的烘糕,他就忍不住问道:“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从前没人做呢?这烤窑咱们这里没人会?”   杏妮儿得意:“那是,我的手艺你当谁都会呢?”   正儿冲她比一个不害臊的手势,笑道:“你这也是人家教你的,也亏你这么得意。”   却是果子道:“大点心铺里也有烘食,只是同这个做法不太一样。这个烘糕用的面不多,却得许多蛋、油、糖才成。糖和油还都得极好的。从前估计也没什么人会拿这么些东西来试做,成本太大了。再者这用料在这里,卖价儿肯定低不了,若是一个地方富裕的人家少,也做不起这个买卖来。   “咱们县里这些年来往的客商多,这个价儿出得起的人也多,才能做这个买卖。加上方子是现成的,不消花那么些金贵材料去试,做出来一尝果然好口味,就省了许多先时研制的耗费。”   陶丽芬听了就推正儿一下:“瞧瞧,你也读书,人家也读书,亏你还有脸问呢!”   正儿只好挠头,却又道:“那读书跟读书也不一样啊,我就不是个读书的料。”   果子初时还怕正儿这样“正经读书”的人会瞧不上他们这些读官学堂的,却没料到正儿是个打心里瞧不起“读书”这回事的人,倒好说话。   之后正儿读书忽然用功了起来,却是意外之喜了。   灵素只管给七娘牵了线,别的就没打算多管。尤其七娘借着上回果子同陶丽芬送烘糕去的机会,同果子见了面,又待了多半天,后来就常遣了人来接她去说话。连着烘糕买卖的各样准备和送去的几处地方的回话等事情,也都同果子商议。她就更自觉没有自己的事儿了。   来找陶丽芬,一边是想看看小娃儿们的买卖怎么样了,顺便再给杏妮儿几个新的烘糕方子。另一边则是要找陶丽芬商量往后那铺子的事情。   陶丽芬开始只当她是玩笑,毕竟她不止一回说想要卖掉铺子的话了,哪知道却听灵素道:“我先问问你看,你要不要那铺子。如今那地方也不值钱了,你要是不想接手,我就另外再找找买主。”   “这是要干嘛?”陶丽芬真的挺意外。如今这满德源城都是买不着房子的,哪有这样赶着要卖掉铺子的道理。   灵素道:“事儿太多太杂了,也没多少收益,却得花不少精神看顾。闹得没时间管家里的事情,同娃儿们相处的时候都少了,觉着挺没意思的,我就想归拢收掉算了。”   陶丽芬见这话不像假的,便道:“成,我买总成了吧。”又说价儿,灵素就要按着当日自己买的给她,陶丽芬自然不干,后来死活添了一半才成了。   灵素又道:“饭庄子那边的宅子我也想叫玉兰接手,你赶紧另外买个地方住去!”   陶丽芬笑得不成:“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这是轰我走啊!我真是服了你了,这、这也太,太光明正大了……哎唷,乐死我了。”   灵素道:“先时我就想卖给玉兰算了,想着你在那里住着,恐怕不太合适。这回我可不管了。织绒行往后也在城外的,你又要管烘糕的事儿,我看你也在城外买块地盖房子得了。”   陶丽芬想了想道:“不用那么费事,我把这里买了,就在这里住就成。往后就卖些路菜,也不起火不起锅的,只留个门脸用,后头盖几间楼房尽够住了。”   灵素一拍手:“这个主意好!两全其美了。”   陶丽芬却道:“我这里容易,你要卖饭庄子的院子只怕难。玉兰那性子,你想便宜卖她是没戏的,要是按着如今的市价来,那可说不好了,你必也不肯的,你们两个且有得闹呢!”   却是叫陶丽芬说着了,等她那里都盖完了楼搬进去住了,饭庄子这边还没论定呢。最后灵素也只好死了心,就认了饭庄子里的这个份子。   又说胡嫂子那边打听了周围的大概价钱,凑了一笔银钱,跟灵素说想要买下米市街的小铺子。结果灵素那价儿一开出来,却连他们预备的数目的一半都不到。胡嫂子自然不肯,灵素却道:“这一个是把铺子卖你们,另一个我往后也没法子再给你们送米面杂粮了,你们得自己寻货去。或者看看是不是还要做米粮的买卖。这么着,你们的买卖也有影响的,价儿自然就让一些。”   胡嫂子忙道:“我们现在铺子里头就有别处来的米了,就算往后东家不给我们送米粮来了,也不耽误什么大买卖。当日是东家把铺子便宜租给我们,又给我们起了楼,还那么低的价儿卖粮食给我们,扶了我们一家起来。现在我们怎么好又赚东家这么大便宜?如今只有拿着银子买不到房子的,哪有这么让价儿的,不成,这个绝对不成的。赚了这样的便宜,神仙都看不过去。”   灵素道:“我当日买这铺子就没花几个钱,这个价儿给你们,我已经赚了。且这么些年来的米粮买卖,我低价给你们,也不是亏着卖的,照样在挣钱。实在算不上什么便宜,这个价儿正好,要不然我就赚你们太多了,我心里也不安的。”   让来让去,最后还是按着灵素的价儿又添了两成,才算成事。   等各样文书办完,胡嫂子一家看着桌上摊放着的地契房契,胡嫂子婆婆就合了双手道:“真是神仙保佑啊。前阵子我说要去湖边那个祈福会,你还说生意忙走不开。幸好去了。你瞧瞧,求了福回来,就落上这样好事!真是神仙保佑,神仙保佑!下回一定得多捐些香火钱才好!”   福儿在一边笑道:“祖母,这是人家方家婶子同娘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才这么便宜卖给了我们,照您这一说,都是神仙的功劳了,方家婶子听了只怕不会高兴吧。”   胡嫂子婆婆忙瞪了福儿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说话!世上的事情什么不是神仙管着的?不敬神仙是要遭罪罚的!唉,你们都是不知事儿才这么胆大胡说。我看呐,下回去祈福听法,你们也都跟着去听听!”   福儿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不过真神仙要是听了这席话,没准真的要把价钱翻上两番才解气了。   绍娘子那头的买卖,在灵素看来不是自己的,那是人家湖儿的产业;菌生板这是他们两兄妹的主意,至于湖儿同燕先生一起捣鼓的那些就更不归她管了,这些都暂且放在。   还有七娘那里,她刚开口说一句,七娘横了她一眼,她就收了声。可见这神仙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这么一来,她自己手里的买卖就算清出去一半,刘玉兰那里也答应她往后万事不要她做主,只管坐着拿红利就好。也总算把她的份子减了些,各退一步,才算相安。   地上田里的事情,山上大半都种上了药材,底下的地里成了方伯丰和岭儿试验良种选育法的所在,也没她什么事儿了。山里头的菌子和果树、禽畜等物,都是自己的事情,实在没空也就她自己心疼心疼。   算算这下俗事能了结的都了结了,之后就该集中精神对付仙事了,等仙事也了掉,自己就能放个仙假,好好当回凡人、凡人媳妇和凡人娘了。得,兜一圈又回来了。 第398章 封神   之后灵素就开始忙着细察这知县大人治理一县行的事,和里头的道理。除了同方伯丰不时商讨两句,有时候同湖儿也说得津津有味,苗十八只好说她“好学”罢了。   倒是大师兄发现自家这师妹一家,不止师妹是个大松心,连着那个底子就太过老实的妹夫也被带着越发憨了。见了什么不妥当的人事,不说怎么好好教训教训那些人,反要去问自己身上有没有这样的毛病,这不是要叫人欺负死的性子?真是想不管都不成。   可这俩人都这么大了,也都干着一摊事儿,经了这么些年,遇过那么些人,还这么不开窍,就是想教只怕也难有效果。既如此,还不如给自家天生聪慧过人的外甥和外甥女儿好好说说。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应该比教眼前这两个更靠谱些。   于是湖儿同岭儿一边追究着物理药理、数术经络,一边还不时要听自家舅舅给讲世道如何艰难、人心如何险恶的话。   苗十八想拦着:“孩子还小呢,给他们说这些干嘛!”   大师兄在这事儿上不打算让步:“这都是真事儿,他们先听听的好。要是等长成他们爹娘那样,再教恐怕也晚了!”   苗十八说不过他,只好在后头收拾残局,给刚见了世间阴暗的娃儿们说说好人义举,叫他们别把这人世看得太阴冷了。   结果还是湖儿安慰他师公:“没事儿的师公,我听衙门里的先生们说了许多大人间相互算计、或者好人不得好报的事情,这原都是有的,我们听了就听了,不会被吓到的。您尽管放心。”   岭儿则道:“莫爷爷说了,自己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别人爱怎么着怎么着,要跳河的随他,要发财的也随他,个人因缘个人背,顾好自己就成了。”   苗十八听了更不安了,得空就跟灵素和方伯丰商议:“这娃儿们跟的人虽都是高人,可这些人许多性子行事都有偏颇,娃儿们小小年纪就听这些,只怕不合适啊!”   可是这个不合适,又怎么样才合适呢?还真没地方去找那么些中正平和的高人来,更何况这样性子偏颇的高人也得罪不起啊……   苗十八就抽空又去找了回燕先生,请燕先生平常多看顾看顾两个娃儿,以防他们性子养偏了。   结果钻在医书堆里的燕先生却叹道:“老哥,这事儿只能尽力而已。这人生天性,只怕有七成是胎里带来的。一样的境遇,却养不出来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恐怕夫子所言有理,这‘教’果然只是个‘尽人事’的事儿……”   苗十八苦笑:“怎么连你也这么说话了……”   燕先生把自己在书楼里几回讲书的事情说了,叹道:“从前我们总说夫子心太冷,只怕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   苗十八沉默一时,最后笑叹道:“我也是老了老了倒活回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真当自己能举手遮天了呢!”   燕先生也叹了一声笑起来,给苗十八倒了盏茶,笑道:“这样也好,晓得自己老来无能,反倒轻松了。”   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灵素虽心里着急想要了结神龙湖护阵的大事,只是解化出来的前辈识念又叫她心里有些发虚。加上给人丢梦,那效果显现出来经常差着很多,她大概知道恐怕同人的既有心念有些干系,到底该如何应对却又束手无策了。   毕竟给神龙湖周边官府要员“灌/顶”可不是给遇仙湖边这些神侍们洗脑这么可有可无,若是果然要过个三五年才能悟出来的,那时候只怕这些人都不一定还在如今这位置上了。   她有心想再寻些法子来试一试,却是时不我待了。   这日她又得空往神龙湖便去查看时,发现离得湖边略远些的地方,把更深一层的暗河给挖出来了,那地方地势低,这水可以往更低处的面上引。这么一来,又可得一处地方可种树卖钱了。那地方的地价也在半个月里翻了几番,催生出一大批新兴豪富。   眼看着护阵所在的暗湖要被抽血,没过上一个月,入凡令的警示再起,修复时间直接从之前的一百七八十年变成了不到一百年。   最叫她心惊的是,这地方一行开来,许多周边的县镇也都开始深挖已有的水井,指望也能挖出条暗河来,打算也挖低塘出来攒水养树发财。   若真叫他们都成了事,这修复的限期更得短了。到时候自己只怕只能从别处运水往里头灌,一边护阵、一边替人浇树了。   事不宜迟,这种事情只有衙门管起来最快。这同旁的什么鲜石、大药的买卖还不大一样,这树是有地方的,且还掩盖不了。只要官府禁止了,立马就能给切断根。   知县大人的治理之法往后新学会一点可以再去慢慢教给他们,这不许再胡乱种宏水木的一条却急需叫他们纳入心里才好。   灵素又花了几日功夫,把家里家外需要自己照看的事情从头到尾跑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日同方伯丰说了声第二天早起要去深山里一趟,这就打算出手了。   方伯丰听她说得郑重,不免要多问两句,灵素只说要去练一个功夫,晚上或者要晚些回来。方伯丰嘱咐她几回当心在意等话,心里只当她哪路神功要“突破”了,并不拦着。   第二天一早,灵素给一家老小做好了早饭,就出了城。去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换了装束就往神龙湖边去了。   先看了一圈开塘养树的情形和因极度缺水而无法耕种的田地,心里的决心愈加坚定。   照着之前选好的人选,先到了如今种了最多宏水木、据说也是对上官减少栽种的政令不满最甚的临湖县。这大白天的,县令正忙于公务,灵素还没学会给醒着的人丢梦,只好在那儿守着。   结果这位却是个没有午睡习惯的,吃了午饭不仅不歇着,还特地叫人炖了浓浓的茶来吃,气得灵素差点没想给他敲晕了算了。   得,那就先去边上的县吧。这回灵素选中了三家,打算先看看效果,再说下一回来给谁托梦、托几个梦去。   幸好第二家那位县令是歇晌的。   见他在榻上躺着,灵素就在屋顶上端坐了,凝起神来,静心洗念,再把一缕识念转了又转,只盯着一个“不要再种宏水木”去,连着其中各样因果都关联清楚,等炼至纯熟,便朝此地县官的梦识中丢去。   只是也不晓得是这位睡得不够熟还是怎么的,这识念丢进去,居然给弹回来多半,——这叫什么事儿?!   她之前丢了那么些识念,有药理的有光流脏腑关系的,甚至还有仙凡大略的,虽在受者各自言行显化上快慢有别,可从来也没有遇着过会被还回来的事情啊!   小神仙毕竟糊涂,许是凡间的家务做多了,——弹回来了?那就再给摁回去好了!   于是又用神识将这点返回来的识念送了回去,结果又回来一部分。灵素有些急了,索性跟它杠上了,看最后谁厉害!   自然是她厉害。   总算将那点识念尽数摁进了人家梦里,她才收了神识,预备往下一家去。   只是这么一收回神识,却觉着哪里不太对头似的。好像她的神识沾带了什么东西似的,有些没那么自如了。虽则是极小的差别,在她来说也十分明显了。毕竟这神识是灵性所生,于她来说是真的“命”,一点动静都有数的。   略停了一会儿,好像好了些,想来是方才一次往返了太多回,没这么用过,有些劳累了。   灵素又觉着幸好自己良心算平的,头一回只定了三个人,要是多定几个,里头再遇着一两个这么不听话的,恐怕到时候没准连靴子都穿不动,那可坏菜了。   胡思乱想着就到了第二家,眼看着门外几个幕僚已经起身聚齐了,恐怕里头这位歇息的也快醒了,灵素赶紧过去“干活”。   却是流年不利,这位的梦里对“不再种宏水木”的事儿也不甚欢迎,比上一个略好,也劳灵素费了几回劲才算成事。尤其刚摁进去没多久,这位就醒过来了。   灵素蹲上头仔细看着,见他初醒时神情似乎有些不耐,醒来后倚坐着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晃了晃脑袋,出声叫人端杯香茶来,一边嘴里还嘀咕了两句什么。   看这样子这梦托的恐怕很有效果,瞧着比那些神侍领悟什么仙凡大略的可要快得多了。果然是要越近日常所为的才越容易有感悟啊!——这时候她还有心思发感慨呢。   高兴完了,正要起身离开,神识忽然一滞,险些没叫她落了斗篷。幸好很快就转过来了,却是一场虚惊。   灵素心神不定地到了最开始到的那一处县衙,那位中午就没歇,这会儿都已经同下属们论上事儿了。灵素只好盼着他晚上会早些歇着吧。她可不想半夜再来一回,毕竟这里不是群仙岭,还是太远了些。万一有点什么,不好给家里交代。   等着这位大人的当儿,自己也正好歇歇,只怕方才神识用得太过了,毕竟不是本业的行当,又同凡人的识念相关,耗费得有些厉害,趁空缓缓,修养一回再战也好。   可是等运起神识来,又并不见神识耗费枯竭之象,只是动起来不如从前随心了,总有些隐约的凝滞之意。   好在事情总算顺利了起来,这位勤政的大人有个酉时小睡的习惯。——真是天助我也!   灵素心里挺高兴,这样这边完了事儿,自己赶紧回去,还能赶上给他们做晚饭。今天论起来却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很该好好庆祝一番的。   真是大事!——这些人受了识念,过些日子自然就会晓得种养这种树的坏处,也会晓得该如何补救;这宏水木不种或少种了,护阵自愈之力就能渐渐修补自身;护阵好了能护此界安稳又能持续给神龙湖凝水添波,只要运用得当,养活这周边百姓便不在话下……   反过来说,若是这几处持续种宏水木大耗湖水,湖底的护阵肩负一方凝水之责,为了凝水补量自耗过剩,到时候若是护阵果然动摇难支,那坏的可不止是神龙湖周围的民生了,一旦失了大阵护持,谁晓得会是什么毁界灭元的灾难?!   幸好,幸好今天就能以将这样灾祸消弭于无形。   可偏偏好事多磨,灵素好容易等这位睡着了,识念一放过去,却几乎是立时被全部反弹了回来。嘿?!你还挺不识劝啊!   灵素又用上了蛮力,生给推回去了,可又是转瞬就给返了回来。   如此十数遭,幸好大概方才经过修整了,她的神识倒没觉出什么不妥来,只是要按着这个速度,要把这一念全都给摁进去,怕不得大战三百回合?   不说耽误不耽误功夫,只说这位只是小睡,万一半中间醒了不是前功尽弃?!几个零碎的梦片能成个什么事儿!   灵素心里越发着急起来,又过了五六个来回,她便停了手。   想了一会儿,心里一横,就打算不过梦了,直接用之前从大前辈识念里学到的那点改念的法子改这位的心念算了。这个“传心递念”的法子她从前就用过的。最开始是情急之下对先天小儿用了,后来又在方伯丰身上乱试,结果闹得方伯丰做了个“不由自主”的梦,差点疑心自己的品性。   不过大前辈识念中也一早说了此法不可轻用、易受反噬云云。可灵素认为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坏事,这反噬不都是“恶有恶报”才有的么?!再加上她自觉如今的神识能耐不是从前可比,且事急从权,姑且一试吧。   就这么着,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直接把神识散出去将那位大人团团裹了起来,隔绝世缘,开始专心传念。   车轱辘话来回说,念叨了好一会儿,她觉着火候应该差不多了,正打算收回神识的时候,忽然发现神识又沾带了什么更黏糊的东西似的。   慌忙收了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神识好似忽然遇冷的水一般渐渐成冰,渐渐不得动弹。   “不好!封神!”灵素心下大慌,什么也顾不得了,将剩下还能驭动的神识提到极限,拼劲全力撑起斗篷和靴子往德源县跑去。   天可怜见,等撞进院子勉强收起了行头时候,那神识几乎只剩一线了。   临晕过去前,小神仙心里最后一念:“往后山里那么些东西都收不着了……这可怎么办?!!!” 第399章 如愿以偿   灵素醒过来时,见一家人围在床边,燕先生、莫大夫和谷大夫也都在。   她顾不得边上都是人,赶紧就先运起神识来,这一探之下只觉心里一凉,那神识明明都在那里,却如寒洞坚冰一般,哪里动得分毫!这下真是欲哭无泪了。   谷大夫见她醒了,扶她坐起来刚想问话,就见她在那里发呆,一会儿又忽露懊恼之色,便道:“别想什么功夫了,总算身子无碍。你这一睡就是两天,可是吓坏了这些人了!”   灵素扯扯嘴角道:“实在是事发意外,我如今都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莫大夫问道:“可是练功练岔了?有别的什么不妥没有?”毕竟他们摸脉看气色都没看出什么病症来,这位却一晕就是两天,还得问过本人才好。   灵素叹一声,动了动胳膊扭扭脖子道:“倒没觉得身子有什么不妥,大概是太费神了……有点、有点措手不及。”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再说什么好,湖儿同岭儿钻过来趴灵素跟前,湖儿问:“娘,你是不是武功尽失了,所以太伤心才晕倒了?”   灵素差点没滴下泪来,往后自己才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废柴神仙了,神识被封,靠新聚出来的点滴,别说驭动斗篷靴子,恐怕连动用灵境都得看黄历了。   一见她神色,众人就知道被湖儿说中了,燕先生不由得想起自己前阵子的日子来,便温言劝道:“孩子,没事,这些功夫本是因缘聚会所成,有来处有去处,没了便没了。只要人没事,日子照样过得的。”   苗十八也直着嗓门道:“就是!你要功夫做什么?你是能领兵打仗啊还是除暴安良?!一个女人家,踏踏实实把家里管起来,用得着舞刀弄枪的么?!我看这回就是老天给你一个警醒,那些没用的本事趁早扔了,还在那上头瞎花功夫,又背风险。瞧瞧这回给闹得!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山里捉什么鬼,我看现在这样挺好,往后就安生了!”   谷大夫叹一声,没有说什么,还给灵素左右手都把了一回脉,又沿着她后辈捏揉一番,笑道:“你这十全脉还真是厉害,瞧着这么蔫头耷脑的,气血倒比寻常人还旺。得了,我看你呀,也是心病居多。这个咱们帮不上忙,你得自己想开了才成。”   正说话,外头大师兄匆匆进来,对着苗十八几分忧急道:“这身子没事,人却不醒,要不要去请个神侍来看看?……”   一回头见灵素正在那儿瞪着他,把后半截话咽了,转过来全然换了个语气道:“你这回又闹的什么幺蛾子?!这么大人了,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呢!一句话不说明白就跑深山里去,半死不活的回来了,转眼就晕死不醒了!这回是运气好,好歹还叫你撑回来了,下回、下下回呢?你就非得在山里喂了老虎才消停呐!你……”   谷大夫不忍,趁空儿插话道:“嗐,没事了,这不都醒过来了嘛。也没有下回、下下回了,她练功出了岔子,一身功夫都废了。”   大师兄一噎,有些后悔方才的话说重了,这憨丫头旁的事情素来不上心,只这武功倒是没放下过。这越是憨的人心越直,这一下怕不是掏空了心了。   虽有些可怜她,可是男子汉大丈夫话都说出口了,还能再咽回来?!只好冷哼一声道:“废得好,都没了就对了!踏实过日子要这些提心吊胆的东西干嘛?还指着她领兵打仗还是劫富济贫呐?!”   果然是爷俩,这话都跟一个戏本上来的似的。   苗十八又问:“饿了吧?火上温着粥呢,给你端来吃些垫垫。”   灵素吸吸鼻子,瓮声道:“我想吃面,粥不顶饿……”   几个人都笑了出来,心里算彻底放下了。这人都醒了,人家夫妻母子必定有许多私话要说,自己就不在这里碍眼了,遂都指了事儿要走。谷大夫临出房门前还回头叮嘱了一句:“两天没进水米了,还是先吃点粥的好。这两天也不能吃得太猛,得叫脾胃缓缓……”   方伯丰在一边都恭敬答应着,又送了一众长辈出去,这才回转来。   担着心、锁着眉推门而入,一抬头见自家媳妇正坐在桌前吃面。一大海碗,跟前还放着一碟烧羊肉、一碟鸡脯子、两个拌菜、两个咸酸。你也不能说她不遵医嘱,大海碗边上还立着个大碗,里头架着一勺,已经空了,眼看着方才是盛了粥的。   这拎着的心也拎不动了,方伯丰笑叹一声坐在了她旁边,拿了一边的筷子给她布了两筷菜,才道:“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灵素咽了口里的面,抬头朝方伯丰笑笑:“害怕了?”   方伯丰看她一眼:“害怕?就跟塌了天似的!唉……早知道我就该细问问你的,也是我太大意了,只当你功夫好,这都不算事儿……如今想想还真是后怕得很。”   灵素也停了筷子:“我自己也没想到呢,谁知道会这样……要是早知道,我就……嗯,没法儿说。”   方伯丰这回不能不打听了:“你到底是练的什么功夫,怎么会这般凶险?”   灵素道:“原来也没什么的,都是做惯的事情。这回也不晓得怎么了,大概是这边的、嗯,那什么,风土同我们那边到底不一样。结果你瞧,偷鸡不着蚀把米,这下可什么本事都没了,往后想进趟山都难了。”   方伯丰忙道:“还说什么进山,往后你要去我也不让你去了。你要果然喜欢游山玩水的,咱们轻功没了,就去百溪滩走走,一样山光水色的,万不要再为了这些没要紧的事情冒险了。……你可听我的,往后就别再练这些功法了吧。”   灵素点头:“嗯,不练了。想练也练不成了,几百年都没戏。”   方伯丰见她保证了,可又担心她心里不好受,刚想打点语句再劝慰一番,就见那位把跟前大海碗端起来唏哩呼噜地吃上了。得,这怎么瞧也不像心里憋腾的样儿啊,这多余的话还是省了吧。   他们这里说着话,湖儿同岭儿又拉了手进来,看看桌上的菜色问灵素道:“娘,师公问你够不够吃,舅舅还在灶上给你做瓦罐鸡,正拢炭呢,要是不够吃就说,想吃什么舅舅立马能做。”   灵素赶紧摆手:“够了够了,谷大夫都说了,这头开始不好吃太多。你舅舅还在呢?赶紧让他歇着去吧,我没事儿了。叫他放心吧,我往后都不练功了。”   这里岭儿飞着往后头去了,湖儿却凑过来问道:“娘,你练的什么武功,能教教我不能?”   之前方伯丰还说叫灵素往后教自家娃儿练功夫呢,这会儿却拦着了:“你娘这武功练起来太凶险,她这么些年的功力,说散就散尽了。你还学呢?”   湖儿想了想,这要是花个十几二十年学了,结果哪天一晕倒就全没了,那之前那么些功夫不是白瞎了?!不过娘那飞檐走壁的能耐可真是好玩得紧,自己要是能学到一半,就能去群仙岭里头逛逛了,那可也挺美的。   就不答他爹的话,只缠着他娘问:“娘你这是怎么练岔的,知道了因由就能避过了吧?”   灵素老实摇头:“好似这功夫同这里的水土不合,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这当师父的都不晓得这门功夫的命门在哪里,徒弟还能有什么出路!   湖儿回头看他爹了:“我不学,我就问问。”   方伯丰笑着拍了一下他脑瓜顶,也不戳穿他。   一会儿岭儿牵着苗十八的手过来了,苗十八见桌上的空盘子空碗,笑道:“好,能吃就没大事。”   也一样问起她练功的事情来,灵素照样说了一遍,苗十八见这家伙连自己都一头雾水的样儿,直叹好险:“要不说什么事儿学深了都难呢!且你上回因为气感弄出那针砭之术来,往后能利益许多人,说来也算‘泄露天机’了,没准是天要收你的能耐。千万要放得下才好。”   灵素点点头:“嗯,师父您放心吧,这回能回来就够好的了。功夫什么的……反正本来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再说,再说我从前功夫就不算好……没了就没了吧,我不会钻牛角尖的。”   苗十八从前总担心灵素心太大,什么事儿都不挂心的样子实在叫人无奈;这会儿却庆幸她是这样万事不在意的性子了。   第二天灵素就跟没事人似的,早起了还照样给做了一家人的早饭,顺便连那炭堆里焐过夜的瓦罐鸡都给端了上来。只她们娘儿俩一早能吃得下这个,方伯丰同苗十八都吃的粥,湖儿吃的馄饨,饶了两勺鸡汤添鲜头。   湖儿还跟着方伯丰去衙门了,苗十八这日要出去会友,灵素就送了岭儿去山上。   把岭儿领去了莫大夫那里,莫大夫又给灵素把了一回脉,确认她身子无恙后才笑道:“我虽也同习武之人打过交道,只是你这等高手却是只遇着过你一个。想你之前有气感能到自知经络,想必也是自小的功夫。如今一朝功散实在叫人可惜。更可惜的是我们还真一点忙也帮不上……”   说着话谷大夫也来了,照样给灵素瞧看一回,也没见什么异样。   灵素谢过二位这几天的照顾,又跑去见了夫子夫人。那日苗十八慌忙来找那两位大夫,没把事情透出去,夫子夫人并不知情。灵素便也没往重了说,含糊对付了两句又转了出来。   辞了众人,摇着船到了三水河口,看着往群仙岭后山去的滔滔流水,灵素之前自认倒霉的心思忽然就裂了开来。拧着劲儿去聚神识,只收起寥寥几缕,别说撑起斗篷和靴子,便是要把它们从灵境里拿出来都不一定能成。也幸好灵境是她天生自带的,若是个储物的法器,这会儿要想看看里头的东西只怕都难了。   灵素毕竟是灵素,什么叫消沉什么叫悔不当初,这个她都不懂的。   匆匆回了镇上,就往街上去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满城转悠起来。   干啥?重操旧业。当年她就是靠这个起的家,不说得的银钱换来的荤面,便是神识也是靠这个渐渐练出来的。只可惜这会儿的神识比当初刚下来时候还不如了。这一天转下来拢共也没捡够三五十文的,最糟糕的是神识也没见涨。   之后她又趁着还没搬去新房,在院子里拿个铁耙当幌子试图用神识翻土点种,累得七荤八素的,地是种上了,神识上却照样无功而返。   想她当日奔着神龙湖去的时候,心里急着要把仙事都料理了,好转回来专心当个凡人。   这下好了,真是如愿以偿。   这么算来这世间其实待她还挺不错的,也算“有求必应”了,心想事成还不知足? 第400章 护界阵   明明是之前打算好了要过的日子,真的落到手里了她却品不出滋味来了。灵素这阵子做的事情在周围人看来同之前并无不同,只方伯丰却觉着自家媳妇好像火头被压了的大柴似的,透着那么股子憋屈劲儿。   这日又说起要搬回去的话,苗十八笑道:“这话我可没法儿说,要说随你们走,闹得好像我嫌弃你们一块儿住似的,叫你们心寒;要是说留你们,又叫你们为难。好在就这么点远近,怎么住都成。”   话是这么说,方伯丰瞧出来这老爷子是喜欢一大家子在一块儿的热闹的,便道:“那边也给您留了屋子了,都照着您这边的房子收拾的,只是用不到这样的材料,学了个面儿。到时候您住住也好。这边我们也厚着脸皮想劳您给我们留着房间。”   苗十八面上都放出光来:“好,好,就这么办!”   他这一辈子未曾娶妻生子,同他自己的性子也有干系。他就不是个能费劲儿去体贴旁人心思的人。这夫妇儿女的好处他是想见了,只是那罪他可不想受。两相权衡,还是一个人的日子自在。   却是没想到老了老了,竟捡了个小徒弟,天赋极高性子却憨。不知道怎么来的缘法儿,最后就成自个儿闺女似的了。最叫人好笑的是,这闺女虽是便宜来的,性子却同他一般粗疏,也是个直来直去的。   两个不体贴人的,幸好得了个心细又实在的女婿,才算凑齐了一家子的安稳日子。瞧瞧这安排,多合适。毕竟苗十八是一个人过惯了的,一家人相守虽热闹,却也有不便处。这样两处都能住住,愿近则近,欲远则远,又得亲近又留了自在,真是再好不过了。   灵素哪里瞧得出这里头的弯弯绕来,只在边上跟着点头罢了。   回去房里方伯丰同她一细说,她更叹气了。——看来自己不仅当不好神仙,连当个凡人也不见得合格啊。   方伯丰牵了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还在为功夫的事情难过?我瞧你这一阵子总是很不得劲似的。若是心里难过,你同我说说也好。许多事情,放心里越想越沉,真说出来反倒没那么压人了。”   灵素叹一声靠在了他怀里,又道:“我也不知道呢,就是……提不起劲儿来。”   方伯丰又换了好几套话宽慰她,她句句都认得好,只是到底没用。   如今她最记挂的还是神龙湖的事,灵境里入凡令的警示并没有再变过,还是九十几年的修复期限,可照着上回那样一下子就少个七八十年的,再来一回自己可就不赶趟了。便是如今,她也没把握能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把神识再练到如何境地。   若是真的事情持续恶化下去,那边的护界大阵说不定就真的要完蛋了,自己这废柴耽误的事儿就大了。   这样的“大事”就算说出来又有何用,谁能帮她?更何况里头还关着她的身份来历,这也没法儿说啊。   苦,闷,束手无策。   方伯丰也不管自己劝的有没有用,反正接下来是尽量抽空多陪陪灵素。还趁着天好带她去了趟百溪滩。倒叫湖儿和岭儿想不明白了,那乱石小溪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还不如自家山上呢。   灵素心里领方伯丰的情,毕竟自己当日来这里头一个亲近的人就是方伯丰,这桃花儿是给她讲过许多凡人的事情,可真正待她过日子的却是自家这位相公。见方伯丰如此用心,她也把那“想也无用”的事情放一放,先专心做起人的媳妇和娘亲来。   选了日子,利利索索搬进了新居,又按着之前定的办了暖灶和上梁。   上梁那天,光从高处往下撒的红糖馒头和各色果子就装了两担,连外头路上和边上的几条巷子里都有人捡着了彩头。热闹如此,一边是为了庆贺乔迁,另一边也是苗十八和方伯丰商议的给灵素冲冲喜,提提兴头的意思。   许是这办法还真有用,上完梁没几天,灵素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呢,一回身差点撞着一人,“哎唷”了一声一抬头,手里装满水的盆子直接松了手,“哥!”   那盆水自然没落地上,凭空稳稳飞去一边面盆架上呆着去了。   这里灵素已经两手攀住眼前青年,两脚离地,整个人挂了上去。   牵机阁内门的首座大人皱了皱眉头:“这就是你说的入凡修行?修得神识都动弹不得了?”   灵素不好意思了,滑了下来乖乖站在一边,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抓住他哥的胳膊道:“哥,这边有一个护阵一直在发警示。可我现在……嗯,就算有你给我的靴子也去不了了。我怕那里恐怕撑不住许多时候……”   首座大人淡淡道:“我就是为此而来。”   灵素一愣:“哎?你们牵机阁怎么还管这个了?难道此间界主是你们牵机阁的人?不能吧……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啊……”   首座大人道:“你果然越来越像凡人了。”   灵素觉出来了,嘿嘿一笑,又赶紧调头问:“哥,你就是来修补护阵的?是了是了,你们炼器厉害的阵纹自然也厉害的,我之前修过几处,都勉强得很,不过你来就肯定容易多了。事不宜迟,你看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说着还往外头看看天光时候。   首座大人看自家妹子在如此一凡尘界中,居然说起什么来不及、事不宜迟的话,这气都不知道怎么叹好了。   袖子略略一动,俩人就已经到了神龙湖边。湖边绿树成荫,绵延远去,却是那叫灵素“死不瞑目”的宏水木了。   灵素嘴上不停,就把这地方的人如何种树,这树在当地如何值钱,这树又如何耗水,神龙湖下护阵为了凝水又如何自损等话一一道来。   她哥却根本没着耳朵听她的。   只见他立在湖边略停了一会儿,就伸手在半空里打出了几个法诀。灵素尽量把自己所能调用的那点神识提到了极处,想探看自家哥哥如何修阵的。可一看却是个解阵的动作,她心里疑惑,难道是要废了这个阵,重新再布一个?这护界大阵可不是上头大家你争我斗时候用的法阵,自家哥哥都厉害得能谈笑间布护界大阵了?我的娘啊……   连续几个解阵的动作之后,首座大人就收了手。   灵素还当他要凝一凝神呢,却见他没有再做动作了,便比划道:“这、你给解了阵,不给再布一个?”这可是护界大阵啊,少一个没事儿?这话她没问出口。   她哥却道:“布什么,我解的不是护阵,只是把上头连出来的添足之物清一清罢了。”   添足之阵?灵素还疑惑着,却身不由己跟着她哥又到了不求观、神隐庙等地,都是一样施为。   等再一晃回到了县里,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什么叫添足之……物?……”她心里隐隐有所觉,只是不敢相信真会如自己所想。   却听她哥平声道:“此凡人界有创界修者布下九大护界阵守护,后来出了入凡令,一代代历凡者有牵扯尘缘的,开始凭各自本事另设大小阵法护佑一地。只是这些小阵多半在因缘内,自有生灭,用不了几世。恰有几个护界大阵正好在人群聚居处,就有下凡令持者想了法子,联上这些大阵的阵脉布出小阵来,借用大阵的护界之能来滋养小阵,以保小阵之永久。   “只是到了如今,许多小阵受创过大,反带累了大阵,却是本末倒置了。我此番来,就是来清理这些联阵、偷阵、牵缘阵的。”   灵素赶紧问道:“那神龙湖,方才头一个大湖底下的阵现在是……”   她哥道:“已经清理了凝水成湖、聚气收雨那些联阵,过一阵恰有暗日过天,大益阵能,想必很快就能自愈了。”   灵素道:“那往后那湖里水少了就、就不会再管了?阵法不会再给凝水补足了?”   她哥点点头:“护界阵只管护界。”   灵素有些急了:“那、那地方周围许多人家,都是靠这一个湖活着的。若是往后湖水越来越少,那可怎么办?那些人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呀!”   首座大人看看她:“你就因为抱了这样想法,所以牵扯进了此间因果,闹得神识被本界法则封镇的?”   灵素见了自家哥哥,头一个就想到的神龙湖的事情,倒没想到自己身上。   现在见她哥哥话里有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追问神龙湖边百姓生灵的事情,索性先把自己这一场冤枉说了一遍。说完了又想,恐怕她哥哥早知道她的事情了,要不然怎么有方才那番话?   却听首座大人道:“那你如今晓得为什么会落入如此境地了吧……”   灵素摇摇头。   首座大人叹道:“你之前几回以凡人梦境为引,渡人以念,没觉出什么不妥来?”   灵素道:“从来没有被扔回来过,不过就是显化出来的时间长短有别。”   首座大人道:“凡人对一事无知时候,渡以新念,其显化快慢在于既有认知对新念的解化速度。可你后来却是要改人既有之念,凡人一旦定念已生,你当是那么容易改的?更何况还是全然相反的改动……”   灵素道:“他们那些想头都没看长远,我这是想把对的念头直接给他们换过去,不就省事儿了么……你不知道要真凭他们从世事经历中悟出来,或者听旁人道理听明白,那有多费劲!却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未必能有一的用的……”   首座大人笑:“他们没有看长远,你倒看长远了?”   这话说得灵素不敢潦草答了,只好不说话,首座大人接着道:“就如你所说的,要叫他们在世事经历中自悟是极难的。可为何如此之难呢?……你当‘念’只是孤零零一念而已么,要改就改了……”   说完就摇起头来,等了半日,见灵素还是一脸迷惑,不得不道:“先一个,世事如何而来?今时今日的事,在一甲子之前或者就是不能想象的;此地乡风,放别处或者就是犯法的。这世事里头从古至今,环环相扣的因果在那里,你说这每一件世事后头都是多大的因果之力?   “再说人心,新老灵投胎为人,光这个转世机缘,里头多少因缘之力?这灵性天生,在坐胎时候就开始与尘世俗事关联生长,各成脾性,这里头又是多少因缘?等出娘胎后,每日每夜,所见所梦,到了考试做官,决定在治下多多种树的那一天,他心里认定的‘是非对错’你竟认为是孤零零说改就能改的?   “便是你神识不济,看不清此间万事真相,只凭你所能见者,难道连这个也想不明白了!有言曰‘一花一世界’,只因这一花于此时开在此处,其背后的因缘穷追起来便是此一界中古今汇聚而来的点点滴滴,岂是你通过着凡胎肉眼所见的‘一枝花’而已?!”   灵素抖了抖,忽然明白了当日反复推送识念时,驭动神识所觉的凝滞之感,想必是此间因缘力的反噬了。亏自己还觉着反噬之事万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既然犯了一界法则,那落到什么田地也只能说自作自受,无话可说。   她揪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湖底的护阵往后都不凝水了,那地方又不下雨,从来就靠大阵凝水成湖养活的周边百姓,这一下子撤了法阵,往后这些人可怎么过活啊?!”   首座大人又叹了一声:“此间沧海桑田之变不知凡几,你又在瞎担心些什么。”   灵素急了:“这护阵护阵的,却不能护佑一方民生,那还成个什么护阵了!”   首座大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护界阵是护界的,护界,而不是护人。” 第401章 亲舅舅   灵素在那里发愣,她哥想了想,探一下她剩余的神识,万古无波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惊讶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这样子还算修者不算?   再扫一眼她的灵境,差点没石化,里头都堆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谷物之类还罢了,那么些破铜烂铁、满是洞的兽皮、不知道哪儿薅来的绒毛、恶气盈盈的污渣、各种被晒过捻过捂过泡过酵过的草叶子草根草茎、丁点灵气没有的团团血肉……这可是天灵境啊,就、就拿来堆这些了?……   灵素觉出她哥的神识扫过,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牵机阁这样的炼器大宗派门人看来,自己收的这些东西自然一钱不值;可自己现在是在凡间过活呢,别的不说,就那堆短耳群豺的毛皮,可就值了大钱了!   她哥正想收回神识,转过她识海时却意外见着了大前辈留下的那团识念,他顿了一下,又对灵素道:“你不多花点精神解化前人识念,就、就整天弄这些?”   灵素见她哥又扫了一下她灵境,便理直气壮道:“我解化了啊,从前还要多,我这已经解化出来不少了……”   她哥笑了:“你解化出来了许多,然后就去改人心念了?”   灵素想起大前辈反复说到改人心念容易沾惹因缘甚至受其反噬的话,如今听了好似清清楚楚在阻止自己当日的冲动行事,可当时的自己却从没把这句话真放到心上过。   她哥摇头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凡人想得不长远……”   灵素低下了头,说不出话了。   她哥又忖度一番自家这傻妹子剩下的那点神识,略略抬手,从那团大前辈的识念里引了一段出来现于灵素识海。   ——天地初成,有创界者据天运设立护阵,使此界渐见安稳而宜生生灵。此后几度有“人”现于世,延续长则上百万年,短则数十万年,或亡于天,或亡于己。辗转上百万万年过,此界中“人来人往”不知凡几,只一界尚存,静观万物生灭。   灵素如今的神识能耐,也只能接受这点片段,再多解化出来只怕又得晕个十天半个月的。   她哥略等她自悟片刻,才问道:“如何?”   灵素叹道:“鲲鹏观野马如浮尘,可野马见虎狼而惊、缺水草而苦,难道能因鲲鹏所见而改了点滴分毫?”   她哥直摇头:“痴了,痴了,难怪会堕入尘缘。”   灵素不服:“你自己没在凡间踏实过过日子,没有同此间活生生的一个个凡人打过交道,才会觉着无所谓……”   她哥略沉吟片刻,到底没挥袖直接离开,淡淡道:“凡人苦,苦在何处?”   灵素道:“那可就多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求不得离不开的苦,不知就里没法选路的苦……”   她哥又问:“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人人时时都苦?所谓苦,又怎么定的苦还是不苦,谁说了算?”   灵素想了会儿,咽了口唾沫道:“这个嘛……”她就想起了虽然身怀绝技却经常闹得“破庙容身”的莫大夫了,你能说他苦么?他可挺逍遥的啊。说起冻得鼻流清涕捱在荒村里烤芋头吃的时候,那模样跟刚吃了仙丹似的。   当然也有苦的,比如早年的毛哥和方伯丰,还有胡嫂子一家,还有那些身有病痛甚至残疾的人,那苦难道是假的!可方伯丰、毛哥和胡嫂子的苦,好似又不太一样,而身有病痛和不全的人也确实有想得开、乐得起的。这个苦不苦的,怎么定来?   对了!“苦都是各人心里知道,有的人面上或者不显,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苦。”   她哥便道:“既说一样在‘灾劫’‘苦难’中的人,也非人人时时都苦的,那这时苦时不苦的,又如何说法?”   灵素道:“心里想起或者当面遇上,那自然就觉着苦了;若是……若是一时没顾得上,那、那就说不上苦不苦了……只是那苦的情境仍在的,不过人觉不觉得罢了。”   她哥道:“你又想帮人什么?”   灵素道:“自然是帮他们离苦得乐呀!”   她哥道:“既然方才所言,这苦都是心上的功夫,各人不管身处何境,只要自心不觉着苦,不就无苦了么?”   灵素道:“这、这不是骗人么!自欺欺人。明明是苦不堪言的日子,难道麻木了,不去想了,就不苦了?不是岂有此理么!”   她哥道:“如今世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你看算不算在苦难之境?”   灵素点点头:“那自然算的。”   她哥道:“人现世之初,本是人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那时候是人人皆觉苦不堪言的?今时今日看着富贵已极之人,同三五百年后的人相比,或者又是极苦的日子了,那他们现在的得乐是不是‘自欺欺人’?”   灵素懵了,嚅嗫着道:“这个、这个……这个不算吧……”   她哥也不管她,只问:“那你这苦乐之境,又因何而来?”   灵素挠挠头:“这……”   她哥点点头道:“若要说‘觉着苦’,这个苦就在‘觉’上,你要问此事,岂不是就要从这人的‘觉’上来?你要说‘比出来’的苦,那世上总有人比不上旁人的,这些人就是你所说的苦。你要救他们离苦得乐,岂不是就要叫他们超过另外的人去?那你这救,却是‘踩一个捧一个’的救。——还真是会给自己找差事,好一个‘一劳永老’的差事啊……”   灵素迷迷糊糊:“这个,也不是。若是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自然就不会有这些苦了……”   她哥笑了:“果然如此?”   略顿了顿,一道识念直入灵素识海,道:“此间人之苦乐,长是苦乐合一,无苦便无乐,无乐便无苦。初觉乐者,久亦无趣,长在乐中,久亦难觉其味。明明皆是心上所感,却偏叫心随物转,自外物求心之乐之安,常如随波逐流、了无宁日,岂非缘木求鱼?   “你想世间人都得温饱,只是温饱二字岂非亦虚?如何饱算饱,吃什么饱算饱?更何况,人之‘苦’之‘难’果然止于温饱?   “你又改官员心念,却不知一地能耐大涨,恰比得旁处越加不如。此好比一石入水,涟漪渐及远处,在那些‘旁处’追赶此地期间,其苦亦随波而往,且不由自主,苦不苦?你说求乐,是求最后各地能耐齐至时候之乐?那这中间的苦又算个什么?   “你虽神识不济,也到底还是在的,却跟着凡人一齐入了迷阵,在迷中解迷。你说他们有‘不知究竟’之苦,我看你却有连‘不知究竟之苦’都不知的苦,才是真的苦了。黄连救苦瓜,你看他苦,却不如你苦哩。”   灵素一时不得深悟,却听外头声响,原是方伯丰带着湖儿同岭儿回来了。   方伯丰进门见里头有个生人,再一眼便认了出来,行礼道:“舅兄……”   灵素也顾不得什么谁苦谁不苦的话了,对岭儿和湖儿道:“快,叫舅舅。”   湖儿看看自家娘亲,再看看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青年汉子,先行礼叫了声舅舅;岭儿却从边上直冲过去,一把拉住首座大人的袖子道:“舅舅!娘老说我们有个嫡亲的舅舅的,原来真有个舅舅!”说完了就绕着灵素哥哥一声声“舅舅”唤个不停。   方伯丰赶紧把大舅子往座位上让,看桌上连杯茶水都没有,忙进去烧水沏茶。   这里湖儿同岭儿已经自来熟地跑去自家亲舅舅左右挨着坐了,嘴上不停地问:“舅舅您打哪儿来啊?您还走不走了?”问完也不等人回话,就忙着又道,“别走了吧,我们家里刚盖了房子,屋子足够的,您就住下吧!”   灵素很紧张地瞧着自家哥哥。毕竟这下凡为人的事儿是自己要玩的,自家哥哥可没有陪自己一起胡闹的道理,尤其这回连“外甥、外甥女”都出来了,不晓得这个尘缘又要怎么算,哥哥会不会更生气呢。   却见首座大人笑言温和:“你娘练功出了岔子,我过来瞧瞧。还有许多要事,不能久呆,这就该走了。”说着话,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包袱来递过去道,“听你娘说,你们两个在物理、数理和药理上甚有天赋,喏,这是你母族内所传文抄,给你们吧。”   灵素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方伯丰刚从里头端了茶水出来,听了这话马上道:“大哥你刚来,怎么就要走?上回就匆匆别过,这么些年没能见面,灵素也很惦记您,多住些日子不好?”   灵素她哥站起来道:“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说。”说着俩人就往一边书房里去了。   俩娃儿一见这阵势,也没跟着去,看看灵素道:“娘,我们能把这个打开看看么?”   灵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自己神识放出去听自家哥哥同自家的相公要说些什么。   听着听着,面上满是敬佩起来,——太能编了……   她哥哥对方伯丰道,灵素所习功夫,里头许多是族中严禁女子习练的,偏她胆子大,偷偷学了去。当日两人就是为了这个才不得不偷跑出来。如今族中已经发现灵素偷学了武功,正要寻她,她哥哥赶早一步过来,却是天运难为,没想到她这一身功夫竟然都散尽了。   只是虽然如此,毕竟她偷学在先,若是叫族人发现了,难免还要押回去吃些苦头。好在她如今武功尽失,他们族中的观气之法没法寻着她了,却是因祸得福。   自己此番前来,见她日子安宁,便也放心了。因还有人在追查,自己要留在这里,只怕反要添事,却是早走早好。   说完又飒然笑道:“如今这样儿,只说珍重,再见却不必了,还是不见的稳妥。”   方伯丰听这一席话,一颗心是拎起又放下,见大舅子十分洒脱,心里想着果然是江湖儿女,就是有豪气。便也点头都答应了,知道了其中利害,自然也不会再苦苦留客。   这里两个人一出来,方伯丰便对灵素道:“大哥说这就要走。”   灵素立马站起来道:“我晓得的,我送送哥哥。”   那边两个娃儿不干了:“舅舅不是才来么!怎么就要走?!”岭儿还道:“饭都没吃!”   首座大人看他们一眼,笑道:“无事,无事,你们好好读书,往后自然有再见的机会。”   方伯丰也对他们道:“好了,舅舅同你们娘有要紧事说,往后舅舅方便的时候,自然还会来看你们的。”   俩娃儿素来听自家老爹的话,听了这一句,便也不再多说,老实行礼道别。   他们眼里只见着自家舅舅和娘亲一步步往外走去,却不知两人的实身早就一晃去了群仙岭了。   灵素在一处山崖平台上一坐,叹道:“往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上来了……”   首座大人道:“本想来了顺便帮你把那两件再略炼一下,现如今……”   灵素道:“现如今不提也罢。”   忽然又问,“这里的人又没什么旁的出路,就锁在这一界里轮回流转,护界大阵还不护人,不是拘灵锢界?这创界的大能也太狠了些。”   首座大人叹一声:“谁说没有旁的出路了?”   灵素一脸疑惑:“我从来没在上头见过从这里飞升上去的人啊……灵也没有……”   首座大人道:“上界又不止我们那一处,出路难道只有飞升?”   灵素又要再问,首座大人道:“你往后自己看就好,我说的是我所见,你见不着,我说给你有什么用。”   灵素便闭了嘴。   首座大人起了身,“我这就走了。”又回头,“可还有什么事要我帮的?”   灵素点点头:“能给我寻个大些的隐蔽地方可以存东西做饭的不能?我这山头上住了太多人了,我要做点吃食都十分不便。之前我还好时,这漫山遍野找了,也没有合适的。哦,对了,现在就算你给我找了,我也没法进山了……唉……”   首座大人定了定神,伸手往灵素识海里送了一缕识念,身影便在原地消失了。   灵素面上一喜:“唉哟!这是……”又回看天上,“真是的,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就走了……”   啧,谁还想理你啊! 第402章 县舅爷   她自己漫山遍野跑了多少时候也没找着的地方,她哥抬抬手就给弄好了。   那个同她家那驴粪蛋有窄窄一道石壁相连的高山,中间原是深深凹下去的,好似一个巨大的深底大盆。这会儿显是被打理过了,谷底平平整整一片,得有几个遇仙湖大小。四周围散落着矮树灌木、零星花草,若是在这里盖个屋子过活,那可真是太自在了。   她哥临走时往她脑袋里丢的那一缕神识,就是此间场景,还有进出的通路。若是从前,她自己飞身来往都不消另做安排,如今她也就比寻常凡人身手略微强些,飞檐走壁怕是难了。是以那入口就在石壁相连处,也是个小小法阵,灵素到了那边,一转即能入内。   “哎呀,原来这里就有个好地方!”话虽如此,只是从来所见高山深谷要不死气沉沉的,要不就是杂草乱木丛生的,此处这般整洁,想必是她哥的手段。   想想又笑了,就同当年的“嫁妆”一样,自己虽不成器,倒也没被自家那厉害的哥哥如何打压嫌弃过。像今天扮的“舅舅”和“舅兄”一样,还有这个所在,都是自家哥哥陪自己玩儿的意思吧。   “果然还是得有个哥哥才好。”这么想着,又想要不索性先去那谷底瞧瞧,看往后如何安排是好。一念至此,才想起来自己这会儿还在群仙岭高山上,只一点点微末神识,用了靴子就用不上斗篷,用了斗篷就用不上靴子的,这可如何是好?!   “呸!刚才的话不算数!”   没法子,只好弃斗篷用靴子,连滚带爬地先下来了,到了有人烟处,再披了斗篷,用剩余的神识去发动靴子,那也只比快跑强些儿。——自己本事不济,又行事不妥,能怪谁来?!   到了家里,方伯丰见她面有疲色,只当是担心族人追查又与家人别过才会如此,越发心疼她了。灵素要去做饭,也叫他给拦了,自己去灶上凑合炒了两个菜,打了一碗汤,加上焖好的米饭,一家人对付了一顿。   方才当着自家舅舅没来得及细问的两个娃儿,打上了饭桌就没停过打听,还是方伯丰怕灵素伤心,草草应付了他们两句,不许他们再问。   可他们家这俩同寻常娃儿又不同,没来由的一个“不许”,只会换来更多的为什么。方伯丰只好掐头去尾把如今的形势大概说了,又道:“此事休要同别人说起,连师公也不许说。事已至此,叫他们晓得了反越加担心,终究于事无补。”   两个娃点头答应了,只湖儿还在可惜:“娘不许练那些功夫,想必舅舅是可以练的,那舅舅岂不是更高的高手?若不是有人追究,说不定舅舅能给娘恢复功力呢!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见方伯丰看他,才住了嘴,赶紧给灵素添了筷菜改口道:“娘你多吃点。”逗得方伯丰同灵素都笑起来。   灵素答他方才那句话:“个人功夫都是个人的,没有能这样式帮忙的。你读书能耐,能叫学里的都跟你一样不能?一个道理。”   湖儿点点头:“也是啊,若是能这样,那神仙本事最大。神仙本事那么大,为什么不把人都一块儿变成神仙?这要能成,就漫天都是神仙了。啧,可见书上也是瞎编的。”   胡乱说过两句,这之后两人倒果然不提什么舅舅和外家的事儿了。   自家舅舅给的那几本书俩人都还看不大明白,因这番话在,俩人也没拿了到处问去,先兄妹两个相互参详着一顿瞎猜,最后还得问自家娘亲。   灵素见自家哥哥须臾间变化出来的这几本书,里头的东西自己虽零碎想过,却远没想到这样程度的,真是白在这凡间混了这么些年了。   这下好了,索性她也跟着学吧。湖儿那里各种计算和试验要什么材料时候她就给四处找去,岭儿那里的医术和药理就更对她胃口了。外人瞧着她这是果然把一腔心思都花在养儿育女上了,只道她之前归拢生意是为人父母的用心良苦,倒要感叹两句。   这日从三凤楼吃了饭回来,岭儿又满口舅舅长舅舅短的,这说的却是大师兄了。至于那个本根本正的亲舅舅,不过见了一面,没相处过,小孩儿忘性大,哪里还会提他。   方伯丰怕灵素听此及彼,心里难受,便引开话头问湖儿道:“给你们讲课的是不是多了个先生?”   湖儿点点头:“是啊,不过不算先生,原是澄之他们的小舅舅。”   方伯丰无奈,这还真是怎么都避不开啊。   湖儿那里却打开了话匣子:“这位先生说话有趣,据说从小就住在书房里的,看了无数的书,可有学问了!”   又说起几件趣事来,也没当耳朵听的,结果没过几日,这位“县舅爷”就在德源县声名大振了。   知县大人出身谢家,这都是国朝数得着的大世家,夫人出身高家,比谢家略逊一筹,那也很了不得了。当日知县大人坐着官船赴任时候,德源县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齐家和龚家都亲自出城相迎了,不过知县大人当日摆明了做派,两家看明白了那意思,之后便没敢太过巴结。   当日风传了一阵子的“世家子”说法,半年后也没什么人还记得了。都被一连串的这个会那个会晃花了眼,又加上买卖挣钱的机会纷至沓来,连吃茶说闲话的人都少了,知县大人也只成了“大人”而已。   这回来的这县舅爷,却教众人好生见识了一回真正“世家子”的威风。   先说当日来的船,并不如齐家寻常家主出门时的三层楼船那般扎眼,可后来有懂行的人看了,说那位县舅爷乘的船,不说匠作手艺,光说那料子,就够一船队齐家那样楼船的。却是瞧着不起眼,实则那料子在暗夜里行船都能自带星光,极为珍罕,没个百十来年都收不齐够这一船的料。果然是世族威风,一下子把县里人看得金贵的齐家比得浅薄了。   且这位来了没两日,就在遇仙湖边一处园子里宴了回客。据说当时里头是琉璃壶、夜光杯、三代古瓷排排罗列,耀人眼目;上的菜更是别具一格,什么雨后爆长的高粱根掐作的龙须菜、柳竹东向二节的鞭笋尖、八百里外湘湖独产的鲜活银丝鱼……连宴上所奏乐曲,都是此间闻所未闻者,更别说那整套讲究至极的宴仪了。   ——果然世家望族的气派,寻常人难以想见。   之前在知县大人那里吃了个软钉子的齐家和龚家,这下可算找对人了,两家都派了嫡系子弟以“向导当地”为由,整日跟着这位县舅爷鞍前马后地不辞劳苦。   渐渐的,县里茶馆酒肆,闲人唠嗑时候,都传起了这位县舅爷带来的真正贵族风尚,好似在他们寻常过日子的天上又发现了一重天似的,许多事情都有了新的高低好坏标准。   知县大人问自家夫人:“他就不能消停点儿?”   夫人也叹:“这样子还不如就去神庙里混着算了!”又道,“我已经给家里写了书信,反正我是管不了他了。”   知县大人跟着叹气:“真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早知道当日就不该招惹他!”   夫人细问起来,知县大人又给岔开了话头。   转天夫人把自家弟弟叫了来,一边说他行事太过招摇,一边又问他同自家姐夫打过什么交道,这位县舅爷便道:“姐夫说叫我给拿点‘起头钱’,到时候爹要追打我时候,就让我来这里避一避。我那时候也不太凑手,就先给了他两千两银子……”   夫人可算明白昨天知县大人那声长叹了,又想起当日辣茄会时,知县大人直接拿出来五百两现银慌托是寻人募来的,交给了司衙里拿去办事当奖励。自己那时候是疑心过他哪里来的这么一注钱,后来几处查了都没见什么,还当是他们谢家专门给出任主官的子弟预备的什么银钱,却原来是从自家这傻兄弟手上哄去的!   “你啊,可也太心实了!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若是爹果然要打你,你要来便来了,还用他让不让?再说了,便是他说让你来,他是会派人去接你啊还是找人去救你?爹要追着你要打要杀的,这里知道消息了,能赶得及?这明摆着就是白哄你银子不是?!”   县舅爷道:“不会,姐夫说了,到时候他自有妙计。”   夫人道:“什么妙计?你信他的呢!”   县舅爷道:“他说事情没到跟前,不可泄露。”又道,“不过姐夫说了,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避免事有万一,还是尽量别惹爹生气发急的好。”   夫人叹:“他后头劝你这话,是银子到手了才说的吧?”   县舅爷点点头,夫人抿了下嘴,叹一声,最后道:“往后……往后你还是少……唉,算了!”她本想说叫自家兄弟往后少信他的话,可毕竟是自己相公,且一点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没说出口。   反回过头来劝她兄弟道:“你如今行事实在太过扎眼了,尤其这里又是你姐夫的治下,很不恰当,我看你还是收敛些的好!”   县舅爷不以为意:“‘色即是空’,这里小地方人没什么见识才会一惊一乍的,我又没有如何,在家时候,去灵都乃至北上问仙,不都是这样行事的么?原是他们的心同眼不对,难道反成了我的不对了?再说了,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好东西,也没什么不好吧。”   夫人摇头道:“你这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也难怪爹老生气。”又问他,“你今次来总不是来避难的吧?到底为什么来的,你还是趁早清楚跟我说了。”   县舅爷道:“我最近可没惹过老爷子,自然不是躲事儿来的。来干什么的……不是同你说过了嘛,来等几个好友一块儿聚聚……”   他话未说完,夫人便拦了道:“少说废话,什么好友?聚了做什么的?趁早一回说干净了,别叫我再问二回!”   县舅爷笑笑:“干啥?怕我们在这里闹什么事儿叫姐夫难做?不会的,我们才不管这里的俗事……”东拉西扯一圈,见他姐没有放过的意思,才老实道,“是要赶在冬至时候在湖边开个祈福盛会,这湖听说还真有些玄奥在的,我们几个想聚一聚,看看能不能借点灵性,提升提升各自的修为。”   夫人听了略略放心,还是叮嘱两句:“这里冬至时候都要开办遇仙会的,原是救济贫苦的时候。你们要做什么会,别跟这救人的正事儿冲了才好!”   她兄弟笑道:“那是自然。我们自己就是求功德来的,怎么会去搅扰善事,您尽管放心吧!”   如此说好了,之后这位县舅爷依旧在德源县里引领风尚,连他上酒楼穿的衣裳样式,不久之后都会成为各个裁缝铺制衣坊里的紧俏货。   这日灵素去大连店,就见到了一些新样式的衫群,问起来,才知道是特地从京里得来的画样,就是为了匹配那位县舅爷身上所穿。管事的还同灵素抱怨:“偏偏这位县舅爷却是个修行的人,东走西逛的却连个妻妾都没有,害的我们还得现从京城打听女装的样式……”   除了之前的那位临阵脱逃的知县大人,没想到还有这样行事的修行者,灵素觉着挺有意思。   从大连店出来路过胡嫂子家,顺路进去瞧瞧,正好见胡嫂子大儿子在同胡嫂子说什么,两人面上都不大好,见有客人来了,赶紧都先放下,沏茶的沏茶,问好的问好。   等孩子一走,胡嫂子才对灵素抱怨道:“这刚吃了几日饱饭,就轻狂起来,这回非要磨着我讨一身半袖的对襟氅衣穿,这氅衣哪有半袖的?说了不听,还要跟我起急!真是……”   灵素就想起方才在大连店里看到的图册来,想必这也是那位县舅爷带来的风潮了,笑着同胡嫂子说了,胡嫂子愣了会儿道:“这不是傻了么?我们什么人家,人家什么人,怎么能同人家比着去?!”   说着又同灵素吐了许多苦水。灵素听了也觉着稀奇,怎么一个什么什么都觉着自家不如人、不配享用好东西的娘亲,偏就生出来事事要同人比着、生怕被人瞧不起的孩儿来呢?! 第403章 心安   灵素这阵子闲了许多,虽做的事情看起来同寻常一般,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闲了多少。神识络月也别想了,月华现在可不认得她是谁;在灵境里用神识干活也不用了,神识自探也省了;更不用惦记神龙湖边的树啊水啊的,——惦记了也没用,如今去一趟来回恐怕得两三个月;加上入凡令里的界影一片安宁,之前一直盼着的天下太平,这下真的太平了……   于是又重新捡起当日的旧行当来,临近冬里,又是酿酒又是封酱的,闹得比从前过年都要热闹了。   想当初,她同方伯丰两个人冷清过年的时候,就想着往后要是有了娃儿,各样做起来才更热闹有趣。可如今果然等到了这一日,却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兴头。   农务司今年事儿多,还有不知道知县大人又在打什么主意,方伯丰忽然多了许多文报要做,尤其那个选育良种的法子的。方伯丰忙着说还差火候也没用,知县大人叫他把这两年已经有的先细细写了报上来。   祁骁远大概风闻了此事,还过来隐约劝了方伯丰两句,叫他稍稍留些心眼,以防到时候一不小心替人做了嫁衣裳。毕竟这样的亏他也不是没吃过。   大概是他说的太过含蓄,方伯丰是全然没听懂这个道理,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地忙起来。   人毕竟精力有限,尤其是有什么事儿横亘在前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弄那些过节的事情。是以灵素如今的闲,也只闲了她一个。   再说俩娃儿,捧着自家舅舅给的书,从初时看不懂,到约略能看明白一两段,就陷了进去,好似跟着了魔一般。虽对那些什么排骨、腊鸡、鱼糕、排条依然来者不拒,可要他们围着灶台转圈笑闹却是难了。都是在书房里一猫,便是好容易被叫出来,手里也捧着不晓得什么书。   这日灵素又开了一天油锅,炸了许多豆腐、饹馇、开口笑之类,各处分送了些,回来见那仨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各人手里一支笔,跟前一张纸,边上一本书,——这,这哪里是预备过年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就埋怨了两句,方伯丰觉得不太好意思,只好抱歉:“等这两份写完就好了,要不然实在不得心静。”   那两个却理直气壮,湖儿道:“娘,这过年弄这个弄那个的不就是为了高兴么,可这会儿我们看这些书更觉着高兴些,倒比弄那些虚热闹强。”   岭儿也在边上点头,又安慰她娘:“您做什么我们吃什么,都挺好吃的。”   灵素只好叹气。   晚间往床上一躺,自己在那里琢磨开了。怎么从前做着挺高兴的事儿,如今却不那么开心起来了呢?想来想去,还是心里不踏实。背着神仙的身份,却做不了神仙该做的事儿,能做的和该做的差了老远了,自然开心不起来。   尤其神龙湖那边,也不晓得自己付出如此代价,给改的念到底有没有效果,有什么效果。那里的护阵往后再也不会凝水补湖了,那地方的百姓又如何过日子……   简直不敢闲下来,一闲下来心里就忍不住要去想,一不小心又接上之前方伯丰给念过的荒年景象,尤其一想到会有丁点不由自己的小娃儿挨饿受苦,简直难过得发慌。   可就算手里不停忙这个忙那个,在几个买卖里走进走出,在自家儿女各种打下手,仍旧没用,那块叫人无奈得发慌的地方就在心里悬着,你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也知道它就在那里。   真是难以心安呐……   这日湖儿乐滋滋告诉自家娘亲道:“那个做煤饼的机子做出来了,全给按在一个大肚子里头,外头只管填料拉杆子,丁点不晓得里头的奥妙。这下要偷师可没那么容易了,嘻嘻。”   灵素便说要一块儿跟着去瞧瞧。   湖儿听了很高兴,那劲儿大概同灵素见自家哥哥愿意陪自己一起胡闹的时候差不离。   到了地方一瞧,却是一个三对六足立在地上,中间长着一个大圆肚子,上头一个大漏斗的奇怪东西。毛哥同良子正在试,添了料,俩人一前一后摇一个摇杆,慢慢的就有一个个煤饼从一边的大圆盘上转出来。   毛哥还罢了,良子顾不得两手脏污,抱着脑袋道:“神、神了!我的娘!我身上汗毛全竖起来了!”   这话逗乐了毛哥:“你这是神了?你这是见了鬼的样子吧!”   小毛弟则一脸严肃地在边上捧着个本子记录什么,湖儿过去看了,俩人又商议起来。   湖儿道:“你看给接上那个连磨用的双轴,再叫个牛拉着怎么样?”   小毛弟看了看自己记下的数,眨眨眼睛道:“现在瞧着还不大匀净,你看,这回拉了十四次杆出来了一盘,这回却得拉二十二次……”   湖儿看了点点头,又问:“加料的时机有没有考虑进去?”   俩人又在一边戚戚哝哝商量起来,这边良子和毛哥加料干活不停,等又添过两回料之后,这数据才慢慢稳定了下来。边上看着的两个立时脸上就兴奋起来,连说话的声儿都高了许多。   没过半个月,毛哥就真的从牲口市场买了两头毛驴回去。牛价儿贵,不过气力大。他们这器械不算重,能拉动石磨的小毛驴就很够了。   结果湖儿一看见小毛炉就想起了连磨用的水力,直叹这个地方用不上水,可惜了。   就同当日毛哥所说,他们费了大劲儿弄出来的模子一不小心叫人学了去,自家的买卖受了影响,本是世事自然。等自己这里再有了新法子,好法子,自然又该换人倒霉了。   这回他们这东西一出来,做煤饼比寻常的快许多,用的人工又少,出的煤饼质地还匀净,立时把另外那些手工打的挤得挺厉害。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来商议,他们不打算自己做了,想从毛哥这里直接进货,运去周围州县卖去。反正如今这煤饼同煤炉子早就风行开了。   毛哥就等着这一日呢,出货大了才能赚更多的钱不是?!于是南城那个小门脸也改了行当了,许多行商小贩在那里来下单领号,到了日子就直接在码头边上等着上货便成。   买卖红火如此的时候,毛哥却忧心渐增。   良子瞧不过眼了,说他:“我说,你比寻常人都上进,这自然是极好的,可你这上进也得有个限度吧?这都叫你做成独一份的买卖了,你还皱眉头,想干啥?还真想当了皇帝做神仙不成?!”   毛哥惯了他说话的口气,笑叹道:“赚钱是赚钱,我担心的却是旁的事儿。”   良子瞅着他,毛哥便老实道:“你说如今这机子,包括之前的索子和做煤饼这主意、那些模具,其实算起来全是人家的才能。我不过是跟着蹭的财运沾的光。我几回要给人家现钱和份子,人家都不要。要是换了寻常的,本该人家拿大头,我们给出出力气拿份工钱的……”   良子笑道:“这就是你愁的?有贵人运,有人帮扶,还不要你好处,你就愁成这样了?你跑街上大声喊喊看,我看能收多少只鞋来!”说完自己哈哈乐起来。   毛哥叹道:“可这样我心里不踏实。人家凭什么总帮我们呢?若是有一天人家不帮了,我们自己能做什么?总不能一辈子就吊人家身上了吧,唉……”   良子问:“那你想怎么样?”   毛哥想了会儿:“怎么也得有点自己的东西才成吧?比方说那个小先生自己,就没什么好愁的了。横竖他自己就一身的能耐,要做什么都成,不指着别人。可我们呢?我自己呢?我这几天越想这事儿越愁。我怎么也能有个自己的能耐,一个能跟着年纪阅历一起长的能耐,这样才能算踏实了。”   良子摸摸鼻子:“这个……也不是这样吧?要你这么说起来,世上一多半的人都没法踏实过活了!不都那样过日子么?找个差事干着,挣钱养家糊口,干不下去了就换一个……哪有,哪有说一定要个什么跟着年纪一起见涨的能耐才成的?不明白你愁的东西!”   毛哥苦笑:“你说的没错,只是他们的日子过得,我瞧着都害怕。”   良子还想说他两句,想起他的身世遭遇来,便住了嘴,反顺着他的话问:“如今你银子也赚着了,不用担心会饿着,这个能耐你要是想学,只管找地方学去,这里我替你多看着点好了。”   毛哥便笑起来,拍拍他肩膀,喊一声“兄弟”,又道:“我也还不知道自己能学什么,才这么又急又没法子的。”   他是见识了湖儿的能耐的,自认自己没有那样的天赋资质,人家七八年学的东西,只怕够自己学一辈子的;或者退而求其次,跟着他琢磨如何把他想出来的那些道理,变成实际的器械也好,可要做这个恐怕要学的也不少,且得在道理和匠作行这两头下功夫。   自己要养活一家大小,没有法子整天整天追着小先生跑,幸好小毛弟也算争气,如今这条路就指给他在走了。自己这样,非得能寻着一个能一边干活儿一边学的能耐不可。   之前他在煤饼配料上这般下功夫,也有这个意思在。包括那模具的使法,用力的技巧和铺煤的厚度这些他都细想细试过。因在他看来,这些也是藏在里头的能耐。   如今好了,换了一个什么都在肚里作数的器械,只管倒料摇手柄就成。钱是好挣了,却真论不上什么能耐了。只要有把子力气,愿意踏实干活儿,谁来都成。   可这样的钱,赚着不踏实,心里不安呐。   也是风水的关系?这当哥哥的犯愁,当妹妹的也不轻松。   这日果子从外头回来,做饭的时候不小心叫火钳烫了手,毛哥见了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这心不在焉的,可怨谁呢?!”   果子才说是大东家年里要忙起在府城开大连店的事情,这边的烘糕店都叫她管着,另外给她配了个管事帮手。   如今烘糕店已经做起来了,几处酒楼戏楼每日送货不说,还有码头的路食店和几处点心铺也会来拿货。且每个月还得试做新品,几处要的货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常要换货补货添货,尤其上月刚有行商过来谈过……虽则七娘许多时候都把她带在身边教导,有些她错过的场合也会在事后细细分说。可听、看同干是两回事儿,这下直接都扔给她了,她哪里应付得来?!   当场推拒了两回未果,怕惹得七娘生气,只好先接下差事,可回来这一路上就觉着脑子发懵,想起之后万一哪一处没做好,闹出事故来,可又怎么办?越想越心慌,只觉着什么都有出错漏的可能,结果神思不属得烧火添柴把手给烫伤了。   毛哥听完了,才温言道:“原是如此,你一早就该说出来,闷在心里反叫自己心慌。”又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一回是难关,何尝不是机缘,你要能做下来,也算对得起大东家对你的一番栽培。”   话是如此没错,只是果子听了未免心里更慌了。 第404章 湖边双会   世上事,许多时候你只有权去惧,却无可能去避,亦不知算幸算不幸。   七娘一头叮嘱完了果子,另一头就把灵素叫了来,却是叫她帮着沈娘子照看大连店的事情。织绣和料子这块沈娘子的眼光和能耐是不惧谁来,可还有许多别的罗里吧嗦的事情,还得有个能出头的人才好。   灵素连连摇头:“我哪里管过这里的事儿?当日我都要退股的,是你不肯。现在叫我撑场子,我看不如散了的好,好在不赔钱。”   七娘道:“哪里要你做什么事儿,我寻常在这里也不过坐着闲话,具体事务自有管事们料理。不过因为我要去府城里一阵子,怕老没个人露脸叫她们心慌,才托付你罢了。”   灵素道:“我一露脸只怕她们更慌了。”   七娘笑出来,又道:“你却说错了。你这人的性子在那里,向来是天大的事儿到你那里就不算个事儿了似的,你在,是给人宽心的,却不是添堵的,这个我比谁都清楚,你只管放心。”   灵素就笑:“我还有这本事?我可什么都不会呀!”   七娘道:“不是你会什么不会什么的事儿,大约是你的性子的缘故。”   沈娘子也在一旁点头:“确实如此。同灵素一块儿呆着心里就温乎乎的舒坦。”   灵素心说这俩为了叫我出头,竟然连这样不着调的谎话都说得平常了,也真叫人佩服。   眼见着没有再推脱的余地,便道:“你们敢叫我上,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懂的,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别怨。”   那俩都点头:“放心,怨不着你。”   一时沈娘子又去楼下挑年下的重头料子,这里灵素就问七娘:“你之前不是说不急着开那连店了么,怎么现在又忽然忙活起来,还非得赶在年前?到底哪句话是你真心的?”   七娘叹一声:“你当我乐意呢?实在是被人催逼得没法子了,不得不如此罢了。”   细说起来,原来是之前同府城的富贵人家来往时候,有几家太太小姐说了要同她一起在府城里开一个大连店的事情。后来她觉着情势不对,便先拖了下来。   结果现在隔壁县也出了个相类的,买卖也不错,就有人在府城里也张罗着要开一个。这下把那几个人给惹急了,——若是旁人的仿店先开出来了,自家这正店再开时,看起来倒像是跟着人家的步子来的!这叫她们的脸往哪里搁?!   是以遣了人来把七娘请去了府城,直接要她赶紧张罗起来,势必要赶在对方之前开起来才好。   灵素道:“不能不理她们么?”   七娘苦笑道:“这事情就这样,若是没亲近过的,一直不打交道也罢了。说到过这个田地,再想抽身退步就难了。这些人对钱财或者不看在眼里,对面子却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若敢这么给人家难看,那往后的买卖也趁早别做了。”   灵素叹一声,不晓得说什么好。   七娘又道:“且我打听了,那边打算要开店的,也是正经买卖。先在隔壁县里开了一个同我们这个相类的,只是东西没有我们多,也没这么精细,大概意思是那样,想必也是花了力气的。一边站稳了,大概也晓得我们这里的风声,想抢个先机,赶紧先去府城里把店开了,哪知道反招惹了太岁了。”   灵素道:“那你若开了,他们那边的是不是就没买卖了?”   七娘摇摇头:“什么地方也做不成一家独大,我们这县城里开着,尚碍不着风和楼和锦绣阁的买卖,何况府城里。加上大家卖的东西也不一样,没什么好比的。”   灵素点点头:“那就好。要是你这里被逼着开店,还把人家真心想开店做买卖的逼得无路可走,那才造孽了。”   七娘停下来看了看她,灵素不以为意,七娘忽然道:“你怎么同你先前说的那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要拿钱去神庙里点灯祈福的嫂子一个口气了?你多早晚也信上这个了?”   灵素叫她说了一愣,好一会儿才道:“有么?”   七娘又看看她:“怎么瞧着精神气也不一样了似的。”   这话说的灵素心里一惊,心说怎么我这神识不济了连凡人都能看出来了?!   七娘也没同她细究这个,又把管事们挨个叫来同灵素见了,吩咐了一遍之后的事务安排,都妥了,才放灵素走。   灵素回家对方伯丰道:“得,这下我也不得闲了,这年还真就得凑合着过了!”   方伯丰听灵素说完了事情原委,才道:“真是人人有难处啊。寻常人看填塘楼东家,只怕都艳羡其家资饶富,哪里晓得这后头的辛苦和为难。”   灵素听了他这话心里一动,只是一时咂摸不清滋味。   方伯丰又在那里道:“就说知县大人,除了公事,如今又要烦起家事来了。那位县舅爷行事招人注目也罢了,只说世家子弟常见如此的,这回却又打上了遇仙湖的主意。非要在冬至时候办什么祈福大会。别的不说,只场地就犯冲,遇仙会现在是一年比一年阵势大,哪里还有空地给他?   “可他带着几个神庙大神侍的面子,这就开始围起场子来了。那周围的一些人家瞧着就有些不耐,可这一边是知县大人的妻舅,另一边是近神的神侍,实在不好当面说话,就辗转告到了衙门。坊业司那边也没法子,索性直接捅到了大人跟前……”   灵素一听说又要祈福,还是围着遇仙湖的,心里就有些发急。   遇仙湖底下的护阵不是护界大阵,这回没叫她哥为顺手清掉,这好容易留下来的,若是叫人给生生“祈福”祈没了,那才真叫见鬼了。   细问两句,方伯丰道:“大人只说公事公办。可这还不晓得要怎么办呢!”   却是闲人操的闲心。   他们还在那里为到时候两处祈福会和遇仙会的场地挠头,这冬至祈福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却有许多人都关心这头胜过每年白吃一顿、领身厚衣裳的常例来。不久就有人领头商议,说今年还是以祈福为主,至于那吃喝棚子和分衣裳的事,不如就往边上挪一挪,实在不成之后再挨家送领也可。   衙门里听了这消息都发愣,知县大人便叫坊务的先把各坊区的贫户都一一查实了,看到时候情形再做计较。   这是横多出来的一样活计,自然就有人不乐意了,却道:“他们自己都说祈福比衣裳吃食要紧,我们又何必多事,这不是吃力不讨好?!”   这话叫知县大人知道了,特地在一回人头聚齐的时候分说道:“现在能领头商议事情,说祈福要紧的人,难道会是那些衣食无着的贫户?加上又有神仙的名头在前,只要有人站起来说了这话,又有哪个敢出声反对?   “你们是官府里头吃官饭的人,事情出了要里里外外看明白想清楚,不要把寻常过日子那套恩怨情仇带进来,一有点什么就‘他们’‘我们’的。说白了,若没有人要你管,你也吃不上这碗饭。”   几个早先口出怨言者听了惭愧,老实做事去,不敢再多口舌。   灵素则寻了个由头,趁着遇仙会准备的空儿,一趟趟往湖边跑,就是担心那些人的什么祈福会弄坏了湖里的护阵。   果然离冬至还有几日时,不晓得哪里冒出来许多知名的神侍、大神侍,都往湖边来,说要预备今冬的祈福会。   这下德源县里越发热闹了,倒是愁坏了买卖人。这许多人要吃喝,都是明打明的赚钱机会,可那边可是一堆大神侍祈福呢,若是错过了只怕这辈子都难碰上了。   思来想去,有的就觉着还是现钱落进袋子里踏实,还是做买卖吧;有的一通衡量后,觉着还是祈福合算,毕竟你赚银子这一两天里赚破天去能挣多少?!可若是得了神仙赐福,那后头的好处可就估量不尽了。   灵素整日在这些人间来往,自然把他们的打算心思都听了七八成,她就想不明白了,这挣银子是眼看着的东西,那祈福和神仙赐福的话又有个什么影子了?这两个怎么还放一块儿思量比较起来了?!   听她这么说,就有熟悉的掌柜笑道:“亏嫂子也是个买卖人,怎么连这样的账都算不清了?这世上若是果然没有神仙,那么些神侍、大神侍的又是从哪里来的?更别说那么些达官贵人供养他们,难道这些贵人们都是眼瞎心傻的?可见这世上是真有神仙的了!”   另一个道:“就算世上没有神仙,你跪一跪、拜一拜也不多费什么;可若是世上果然有神仙呢?你说不信他,不理他,不是擎等着神罚?这账怎么算也是信神仙的合算啊!”   果然买卖人有买卖人的道理,听起来也挺顺。   灵素就想告诉他们,这世上确实有神仙,可真有能耐的神仙根本就没打算管你们;没能耐的神仙倒是想管你们,可惜没能耐……   不过她这话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还是自己肚里想想吧。   到了冬至前一日,就开始有信众围在湖边,各依各范地祈福祝祷起来了。有些人见了,本打算明日再来的也慌忙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边跪着去了。灵素想想也是,若是真有神仙,又是个讲究先来后到的,自然是越早开始越合算了。   她忍不住用神识去探护阵,果然护阵有些波动了。不过还好,大约是这些人的心念较为杂乱,同之前神隐庙那里阴沉沉的惊惧和空洞没法比,护阵只略有所动,倒不至于受损。   好景不长,下半天忽然来了一群一样着装的人,灵素看了心里就是一惊。这些人脸她许多看熟的,却是从前在神隐庙里头扎堆起会的“大人物”们。   这些人的阵势可不是湖边零零散散一跪,满嘴求这个求那个,说一阵儿歇一阵儿唠会儿闲篇的凑热闹的可比了,上来就摆起联排的香案供桌,指头粗的香插在小缸也似的香炉里,起跪都有神侍领着,嘴里念唱的都是有套路的。   边上那些一看这样儿,别的一时半会儿学不上,至少这个起落能跟着学学。   灵素在边上人堆里挤着,神识探着护阵,眼见着上头的波动越来越厉害,心里直叫苦。   这还不是正日子呢,明后天还不晓得多大阵势。这些一心要求神庇佑的人,却生生地把各处的小庇佑都给折腾没了,这可叫什么事儿! 第405章 懊恼财   这一夜灵素就没睡踏实,夜里好似做梦了,梦里就是她哥跟她说的那番话来回来去得转。没等天亮就醒了,也没功夫去疑心自己这好好的怎么开始做梦了,更没空去细琢磨梦里的意思,只一心要赶去湖边看看情形。   衙门里的人今年全得出动,从前遇仙会不过本县一地人的热闹,外来的有限;今年来了太多知名神侍、大神侍,随着来了不晓得多少信众,更得管了。连在读的廪生和状元坊里的老生们都没放过,一个个都领了活儿去。   毛哥那里也出了件事儿,却是力气坊的汪头儿找上门来了。说是这阵子河里船只实在太多,闹得一团糟,想起从前他在的时候各样调度,比旁人都强,是以来请他帮把手。   如今这作坊里没多少事情要做,毛哥也得闲,便答应了下来。   这里良子就说他:“我就看不惯你这老好人的样儿!从前受他们的坑还不够?这回的事情满可以回绝的,你又怕什么!还真给应承下来了!”   毛哥笑笑:“上回就没有撕破脸,这回我反要拿乔?且如今我也是一腔子力气没处使,那活儿我干惯的,他们现在要请我帮忙,说实话我心里还挺高兴……”   良子乐了:“得,天生挨坑的命儿!”   这里毛哥又把作坊里的事情处置了,——如今要不了那么些人了,自然得回掉几个。   良子村里那对父子算了这阵子的工钱,又另外得了一个红包,平平安安出了村,到了渡头要坐船时候,那当爹的忽然一个大耳刮子抽到了儿子脸上,一时把那当儿子的给打蒙了:“爹!你、你中邪了!”   他爹瞪红了眼珠子骂道:“这地方的活计,管吃管住,赚的还多,若不是有良子那小子的面子在,哪里轮得到我们?你倒好,嘴上没个关门的,几句话就叫人把要紧事情哄了出去。这回人家要不了这么些人了,辞哪个?头一个就是我们爷俩,都不用说!”   那小子不服:“这话我可不认!当日我也跟毛大哥认过错了,毛大哥说了这事儿不怪我的。要是真要赶我们,干嘛等到这时候?那时候就该赶我们走了不是?!”   当爹的大骂:“放屁!人家当时没赶我们是人家厚道。可一旦要不了那么些人了,头一个就得叫我们走。你自己想想,若是没有这档子事儿,现在会这么叫我们走?我们还连句二话都没法儿说?这里头怎么回事儿,大家心知肚明!你个狗娘养害祖宗的王八羔子!瞧着我就来气!”   儿子一边躲他爹的老拳,一边回嘴:“我是王八羔子,那您是个啥!”……   这里良子同毛哥也在说这个:“幸亏那小子当日不地道,要不然我这会儿还得另外给他们找活计去了,毕竟当日是我给带来的……”   毛哥拍拍他肩膀没说话。余下几个里头,有本村的之前来帮忙拌料的,干完这一年不想干了,想另外学门手艺去,毛哥也另外给封了个红包。   那小子没要,笑道:“我还得谢谢两位大哥,要不然我也没这个去学手艺的决心。我爹给我寻了个木匠坊当学徒,我打算往后就白天做工,晚上去读官学。”   毛哥把红包塞给他了,又道:“心里记着现在这股子心气儿,可得坚持下去才好。”   小子这才收了,又谢过他们两个。   到了冬至前后,毛哥就真的去力气坊帮忙排船位调船去了。   今年来的信众太多,这从前都是货船争位,今年这客船占了得一半。且好多船瞧着还挺有来头,不好惹的,站出来同人打商量的人口气也一个个说一不二的样儿,叫货船上的人白得些气闷。   毛哥做熟了的,且性子好,又会说话,一口官话也说得明白,自他开始帮手,这边码头上情形就好了许多。   结果到了冬至前这一天,他正同汪头儿两个说今日的安排,忽然边上过来一个司衙的人,笑着道:“嘿,是你啊。听说这里有个能调度的,我还当是谁呢,去年湖边的航道还是你想的法子!来来来,今年更麻烦了,你也跟着来帮忙吧。”   又回头看汪头儿:“借你们人使使成吧?接下来这三天你们可都不让卸货的。”   汪头儿赶紧道:“不敢不敢,这位可不是我们的人,原是我们请了来帮忙调度船位的。”   那司衙的人就笑了:“那就更好了!走,走,趁着还没堵结实,咱们先想想法子去。”   毛哥也认出来了这位就是去年听了他的主意,在水路上拉绳索、做标记的官爷,见人家还记得自己,又这么说话,自然也不好推拒,嘴里谦让着,脚上就迈步跟着走了。   大连店和饭庄子这回要施放的东西都一早就运过去了,正日子七娘会回来坐镇,没灵素什么事儿了。   刘玉兰的娃儿也六七个月大了,因之前灵素要撤股她答应了不叫她费心的,这回食街的事情就也没烦她,只同两位大师傅商议着安排。哪知道张罗到一半,却说今年没有遇仙会食街了,知道是祈福会在打岔,就索性歇了心。   到了日子,她带着家人也跟着去凑热闹,结果一看那里照样许多做买卖的,就问起来:“不是没有食街了么?怎么又有了?!”   就有铺子掌柜的告诉她:“食街是咱们自己往里头搭钱做善事的,今年没有了,今年来的都是正经做买卖来的。”   另一个道:“从前都是咱们自己县里人你帮我我帮你的白热闹热闹,这回多少远地方做了大船来的,咱们干吗白贴补他们?这一年里又没得他们照顾过生意,明年更不晓得人去了哪里。这仙食街还是算了吧!”   刘玉兰听了点头笑:“我说呢!”   祁骁远要忙衙门的事儿,她本来想约灵素一块儿来的,结果早上坐了车过去,她们家却关着门,想是一早就出来了。“大概是着紧寻吃的来了。”她想起灵素几回说给她去年食街的热闹,便笑起来。   灵素这会儿哪里还有空想吃的呢!   湖儿同岭儿跟着燕先生他们一起在燕府里头看热闹,她就自己一个往湖边人堆里挤进挤出地瞎忙活。   看着几个方向上,各成派别似的人堆,她心里就又恼又急。别看这一堆同一堆之间的衣裳打扮不同,祈福仪式也大相径庭,那发出来的心念却是如出一辙,都是护阵不喜欢的东西。   倒是苦了边上的零散百姓们,之前就一群“正式”的信众,跟着做也罢了。这回来了七八群,彼此又都不一样,跟哪个学合适?赶紧打听打听,到底哪一伙是最正宗的。   可一问之下,又家家神异,哪家都是大神侍的近侍高阶信众,哪家都有许多神迹现世,哪家里头都有响当当的一方豪富贵族,这可真是……太难为人了!   正这时候,忽听得远远有人喊道:“不求观的观主神仙来了!!”   一时人群都骚动起来,明明都不晓得这句话真假,更不认得那观主的模样,也不晓得人到底在何方,就忽然往哪一处群涌过去。一旦有人动起来,立马就有人跟着,这一片动起来了,剩下的都认定那是观主来的方向了。   为了能更接近这位现世神仙一点,都一个劲儿地挤起来。仙术全无的真神仙无力反抗,只好跟着人潮顺流而下,神识四下探看,哪里有什么观主?!可不管她看到什么、想到什么,这脚步也停不了。要是一停下来,恐怕就要被莫名涌动的百姓踩在脚下了。   团团挤着真神仙的人看着前头人的后脑勺直问:“瞧见了么?瞧见观主神仙了么?在哪儿?!”   这不求观的观主上回来显过一次灵,那阵势就挺大挺神异,这回自然也不会逊色。   一个极高的浮座从远处缓缓漂来,上头还起了一个高台,台上端坐着峨冠博带的不求观观主。   周围霎时都安静了下来,只那几群正式信众里还有两三个未管他人施为,只顾着自己继续祈福仪式的。   这里浮座行到湖中央,便停了下来。那观主立起了身子,浮座上站着的二三十号人就忽然奏起乐来,听着十分古朴威严。   紧接着这位观主在高台上的案前拈了什么东西,指着天不知道念些什么,忽然横了手往湖心一点,高喝了一声。   霎时从浮座底下出来了许多小船,上头环立着人,这些人手里都持着钓竿一样的物事。   随着观主动作,浮台上唱念声渐大,九条小船分立在湖上,呈九宫格形。观主又一声高吟,这些持杆人纷纷把手上长杆甩了出去。只这一下,就能瞧出来这手上都是有功夫的。   那杆子上连着根极长的钓线,线上拴着各样法器。只看在天光下晶莹璀璨各样光芒,也知道都是金银打底镶珠嵌宝的金贵东西。   随着各人抖腕子甩杆,九九八十一件珍罕玩意就齐齐落入了水中。   浮台上乐声一停,观主声音越发高亢,忽然一收,那些持杆人也跟着收杆甩线,却都是轻飘飘的,——头里悬着的那些东西都没了!   众人正在纳罕愣神,却听得司仪高声道:“飨神礼毕!求神祈福!”   观主就在高台上一坐,那九条船上的人和高台上其他人等也都就地一坐,嘴里开始念念有词。连着周围的几群正经信众也得了号令一般开始齐声念起什么来。   这下可愁坏了那些不怎么正宗的信众,倒是跟着一块儿或跪或坐了,可念什么呢?!   只好就把自己平日拜神求神的话随便说说吧。   无非是求神仙保佑家宅平安的,或者家里谁谁能早日康复的、出门做买卖顺利的、早生贵子的、求高中的、求发财的……从古到今,人的衣饰言语不知道变了多少,这些东西却倒都稳当得很。   灵素神识牵着阵法,眼看着它在那里抖啊抖的,也没什么法子可想。   这一场叩拜完毕,人得空说话了,才说起方才的飨神礼来,一个个都一脸吃惊:“眼见着是拴着绳儿扔下去的,没两句话收上来就空了!这是神仙受了礼的意思了?!”   又有人道:“天!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从前在湖边求神总是不灵验呢,那都是没上祭品的缘故啊!”   那个道:“你看人家用什么东西祭神了么?你也比着来,你家里能拿出一样?”   先前说话的就摇头:“人家那是不求观的神仙观主,咱们怎么能同神仙比,太也不敬了!这就好比龚家老太爷做寿,人齐家送什么,你也比着送什么去?这看的是个人的心意,自然是依着各自的情形来了!”   都没到下晌,就开始有人往湖里扔东西了,什么吉利花样的金银锞子、铜钱青钱、糖仙人面仙人,也有倒酒倒饭菜的。   灵素看着自己收的那水底空间里越堆越多的乱七八糟玩意儿,心里那个恨呐,——这真是从古到今发得最憋屈、最懊恼不过的财了。 第406章 觅仙路   这会儿灵素有些后悔当日自己神识随便用的时候没有多做些搅风搅雨的事情了。现在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眼看着那些东西被湖底的空间收了进去,明知道又是同从前“投石问路”的金箭一般的别有用心之举,可自己那点神识,却没有办法轻易把它们再调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祭神”。   且她神识所探,那浮台底下另藏了人的,那些下钩子的一甩出去,他们就跟着潜过去了,真是眼睁睁瞧着各样法器在眼前消失的。这下可比上次的“金箭”更无可置疑了。   心神不宁地回到燕府,燕先生正带着湖儿岭儿在自家高台上坐着。跟前也放着香案,点着香烛。   灵素心里一震,不知道他们打算干吗。   走近了看时,也没见他们念什么,也没跪,燕先生同另外两个同门还有岭儿湖儿都在蒲团上坐着,莫大夫在一旁的躺椅上歇着。   灵素不敢搅扰,先跟莫大夫问了好,就在一旁坐了,也不出声。   莫大夫却不讲究这些,还冲她笑道:“瞧见没?祸害你们家娃儿呢!”   又说起来,原来是燕先生经了这回一病和后面那套人身经络的东西,忽然悟通了他们门派传下来的一个神护之法。教了孩子们和几个同门师兄弟,在这儿试呢。   “从来只听说人求神仙的,好了,这回能耐了,人还想回护神仙了。这是多瞧不起神仙才干得出来的事儿……”   灵素却差点滴下泪来,——神仙憋屈的时候也多,有人能护持一把真是太好了。   她这神识就没离过底下的护阵,这会儿渐渐觉出来两向不一样的动静,果然有一顺一逆的。只不过顺的这边力量十分微小,同逆损的那块比起来实在难以匹敌,是以方才心乱时候并不曾察觉。   “唉!这又有什么用!”灵素心里一下子凉到底了。   本来遇仙会都是三天的,大家早上来傍晚走,有的就来一天两天的也都由自己。可这回闹了个祈福会在那里,事儿就麻烦了。他们不仅没有到了下晌就散的意思,反而更加大了阵仗,要抢子时的天地转变之机另做子夜会。   许多跟着来瞧热闹的百姓就为难了。本来遇仙会是高兴的事儿,大家热热闹闹的吃着喝着,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挺乐呵。没想到这回真来了神仙观主了,真“遇仙”了,却净是为难人的事儿!   瞧那些正经的信众又是拜又是跪的,他们只好跟着,毕竟礼多人不怪,想必神仙也如此。加上毕竟人家才是整日琢磨怎么做神仙才会喜欢的高阶近侍,自己跟着做总没错的。   结果好嚒,来了几群不一样做派的,这到底跟着哪家学,又是一件为难事儿。   好容易不求观的神仙观主出来了,跟着这个学总没错了。可现在人家要做子夜祈福会,那自己是跟是不跟?   这可不是端阳那会儿,熬一宿也凑合,这是冬至啊,别过完这一夜真送去见神仙了可就完了!   他们正犹豫,忽然有几个穿着规整衣裳的人跑来劝他们一起祈福,又道:“冬至夜是最长夜,也是恶力最凶时候,难得今年观主在此,能带人一同祈福,共承神泽,千载难逢的仙缘,莫要错失。”   许多人听了这话都有些心动起来,毕竟不求观的观主,寻常人想要见一面也难啊,何况在冬至夜这样的时候能跟着他一块儿祈福,确实也担得起这一句“千载难逢”了。   有的人就商议开了,“这准定不能回去了啊!你想啊,这神仙若是比作皇帝,那这神侍们好比就是朝廷里的大官,那这神仙观主绝对就是离皇帝最近的大宰相!咱们有什么求神仙的事儿,能经了大宰相带了话去,不比我们自己在家念叨个万儿八千遍的强?!”   也有爱惜肉身的:“嗐,我看还是算了吧,齁冷的天,真在这儿吹一宿冷风,啧,不成不成,准定得冻坏了。”   另一个就道:“这神侍们都下来劝过了,咱们不听劝还硬要回去,这……这个恐怕不太好吧……”   边上几个都附和:“就是啊,怕有神罚呢!”   各人各样的心思,最后走的走,留的留,各有各的道理。   他们这么闹腾,衙门里的是别想歇了,灵素也带着湖儿同岭儿借住在了燕府。   吃完了晚饭,燕先生同湖儿他们说方才神护之法的事情,灵素也没着耳朵听,毕竟虽有效果可也实在太小了,打听了也没什么用。   索性指了个事儿也跟着外头人群往湖边去了,众人只道她爱看热闹,也并不理论。   灵素趁着夜色掩了行迹,披了斗篷偷偷去探看那些不求观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会儿之前县舅爷宴过客的园子里灯火通明,一个高阁里插香似的站着十几个大神侍,主位上坐着不求观观主和那位引领德源县潮流的县舅爷。   “所以是木石不收,金银之物却是收的?”观主缓缓问道。   边上两个人点点头,其中一个道:“只是我们在水底待不了多少时候,很快就会浮上来。”   “不溺之水,嗬,还真是如出一辙。”不求观底下的湖水本来也有此一说,据说若非罪大恶极者是不会在那里溺水的,不过如今都只剩个传说了,早没了那样的神迹。   有一个大神侍皱着眉头道:“今次子夜会,只怕人数不太够。这么去说了,还是不听劝,简直愚不可及!要不是此间特殊,就他们这些没丁点慧根悟性的泥石之人,有什么资格来参会祈福?!居然还劳动人去劝他们!居然还不听劝!世人之愚,难怪时有神怒显世啊!”   另一个也点头道:“罢了罢了,本是一群白长了眼睛的瞎子而已,不用打算在账上!”   有两个瞧着很是稳重的大神侍,这时候眼睛发亮,问观主道:“我们已经寻到了这么多神迹,也都认真收拢教众祈福忏悔,只是每回愿力够数之后,神迹便收了去……却不知还要多少个,才能、才能得到真的神谕啊……”   观主淡淡笑道:“这筛选信众之路,乃至求告忏悔之法,本都是神传;便是寻找神迹之法亦得自神示……这些都是我们这一路共同经验而来,并无虚假。可见这一路走来,本都在神之指导之下,至于何时神灵会再次开示于我等,想必也是自然而然之事……”   方才说话的大神侍赶紧行礼道:“观主所言甚是,是我等太过着急,有些心乱了。”   观主摇摇头道:“正是因为信之虔诚,才会如此,这一份心焦,正是心诚哩!”   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有一个道:“我是不着急的,不说别的,只说我们得的那份神迹图,一处处找下来,可有分毫错处?许多地方根本连当地人自己都不清楚神迹所在,若非神灵,谁能有这样一份图?既有神灵,若非我等确有仙缘,又如何偏是我们得着了这图?就如同观主所说,这都是神明之意,我们已经是神选之人了!”   众人听了都微微点头,相视淡笑,那一番淡泊自然,不愧是神选之人。   真神仙在外头趴着,听明白了他们这整通的话,合着人家早就有备而来了。只是那什么神谕、神迹之类的又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又不会神识,就算真有前辈们留下的玉简,他们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啊。   自己在群仙岭里头搜寻时,确实找到过几处前辈、大前辈的遗迹,里头有些玉简石简之类,可没见着什么凡人的典籍图纸……哎,不对……她忽然想起了曾经娶妻生子的岩煜前辈,他的洞府里确实有些凡人可用的纸张。   可是根据岩煜前辈所言,加上自己去洞府时所见,那里并没有凡人进出的痕迹。难道之前几代入凡令的持者里,有许多像岩煜前辈这般出身世家、能偷偷带了法器下凡来的人物?……   心里乱想着,又听底下几个开始说起等这里的“神迹”也“满愿”消除之后,怎么糊弄此间百姓的事情。   一个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随便弄点狐狸狸猫,推说是妖不是仙,不就成了?”   另一个道:“从前我们都没有怎么露面,且都是小地方,这么做是又快又容易。现在我们这么大阵势,连观主都来了两回了,再说原是妖?我们其实是来收妖魔的?太险了,尤其这边上的人家,许多都是老早就搬来的,又有来头,这个说法恐怕……”   头一个道:“不求观都做成了,这里反倒为难上了?这里的人再如何厉害,能同灵都的比?同不求观的比?”   那个道:“观里那些许多小神迹,真正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们又做得隐秘,像底下的湖那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寻常了都说不明白。灵都的人虽多,观里却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同这里如何比得?”   就有人出主意:“不如就跟不求观似的,只说是许可百姓祈福了,神明见到了广大信众的虔诚用心,不需再示神迹警醒世人,反要散福入信众人家……”   “也不成,那话在不求观成,是因为不求观从前是不许‘求’的,这里可没有这样规矩,没听年年有什么遇仙会么?!”   最后商议来商议去,就想到从前这里出过的“黑云压顶”之事了。   “不错不错,只要寻出个大人物、大世家的大错处来,只说神明震怒,不再守护此处,不就成了?”   虽只是一条粗略之计,想起来倒是不错的法子,一群人便沿着这路子细推起来。都是底下带着多少神侍、近侍,统领着多少信众的人物,对百姓人心的撩拨引动太过在行,方向一定,没一盏茶就把事情说明白了。   倒是县舅爷中间提了两回:“现在衙门里坐镇的是我姐夫,可别连累到他。”   有几个大神侍听了这话就有些不以为然,还是观主开口道:“现在的这位大人是谢家的嫡枝,若是果然沾惹了,只怕人家也要翻翻我们这边的事情,到时候多生龃龉,反不利正事。毕竟我们的目的在‘仙’可不在‘凡’,被搅进尘事过深可不利我等修行……”   众人听了是“谢家”的,立马纷纷点起头来,觉着还是不要搅扰一地民生太过的好,毕竟大家都是修行之人,行善积德才是他们该做的事儿不是! 第407章 不如凡人   向来无往不利的大神侍们这回却吃瘪了。   虽走脱了一些,好歹还留了不少百姓,加上归附旗下的信众,当夜子时,遇仙湖畔灯火通明、香雾缭绕,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势。   这寒风最公平的,吹着百姓信众,自然也吹着神侍们。虽则他们穿得厚,可他们还站得高呀,高处风紧,尤其一堆人盯着,还不能随便乱动,那苦头也只自己知道了。   可为了能赶紧把这一处愿力填满,特选了冬至子夜这个时候,还连不是自己这头的几个支派信众都引了来,就是为了能早些“满愿”,得到新的神谕,好指引自己在有生之年修炼有成、成仙成灵。   灵素一早知道了他们的打算,只可惜如今的这点功夫也就能听个壁脚的,连灵识通梦都行不得,只好心里忧急而已。   到了子夜时候,娃儿们已经睡着了,她不敢离得太远,便去燕府近湖处探看湖下大阵。却是苦,这时候就算她看出阵法受创来,又能有什么本事相帮?不过白睁眼看着罢了。   可哪知道到了子夜会时候,各方阵势挺大,甚至暗夜里还在湖上起了浮台,上头点了无数的灯,团团立着神侍和大神侍,最高处立着不求观观主;低沉的吟哦声阵阵相接,护阵也渐渐起了波动,比白天还厉害了许多,可并没有如在神隐庙、不求观的护阵那样开始损毁阵心。   随着上头一会儿奏乐一会儿舞火的,灵素就渐渐从看护阵变成了看热闹……   忽然她又明白了一样事情,这些神侍、大神侍们就算手里果然有什么此间仙凡往来的事情,到底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他们或者知道聚集信众做祈福会可以叫一处神迹消失,他们称之为“愿满”,只当神仙露出行迹来就是为了能聚集信众,收集愿力的。   却不知道这些神迹究竟因何而成,所谓祈福会又作用在什么上而最后叫神迹消失了。更不曾去追究过这些“神迹”是不是有着更大的意图作用,是不是真的只是他们眼睛能看到、三步之内能想明白的这点“神异”处,自然也想不到护阵护佑一方的大事上来了。   从鲜石粉到明年县里的民生势头、甚至再到这样仙凡之事上,人“真知”的到底有几分?可人却得站在自己的这份“不知”上,几乎时时刻刻在进行着言行心念的选择,而这些选择与外界因缘相缠,又要长出下一场际遇来。以致多少人在忽然遭遇了什么时,只会觉着“出乎意料”而已。   比如这帮刚刚忙着商议如何将神迹消失的祸水东引的“近神者”们,想必如今这结果也叫他们觉得出乎意料吧。   撑过头一夜子夜会,接下来再往湖边来的百姓人数骤降。   刘玉兰从来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的,她爹就不爱弄这些,“要是神仙果然有灵,那么些黑心黑肝黑肚肠的东西怎么升官发财的?若是神仙连这些都管不上,我们拜他作甚?”小时候听惯了这样的话,所以昨天凭那些穿着神侍大衣裳的人如何说话,她还是下晌就回去了。   第二天,家里有昨儿留下看家没跟着去的,想过去瞧瞧,刘玉兰便叫他们换了班自去,她是不想去了。   “没意思,被闹得神神鬼鬼的,都没有从前好玩了。”   结果那几个人出去没半天就回来了,刘玉兰见了便笑:“你们到地儿了么?这么快就回转了?”   那几个笑道:“路上碰着了隔壁家的和横街上卖鱼的,都劝我们不要过去了。湖边正拉人半夜跪拜呢,只胡乱给扯了几个帐子,冻死个人!昨儿他们好些半夜就溜了,还有躲林子里烧暖锅子吃取暖的,结果差点没被神庙的人打出来。怕今儿还得抓呢,还是算了,细打听了也没什么好玩的。今天连卖馄饨和腌肉饼子的都不打算去那儿开摊了……”   刘玉兰点头:“仙食街不办了,都是认真做买卖去的,算上人工来回,价儿比寻常还贵,去了干嘛!”   那几个都跟着点头,只说不去了,有一个道:“这就跟人当面一样,要是去了被抓了跪夜,是跪是不跪?跪了活受罪,不跪没准还得罪神仙了。索性大家不见面,倒不结怨。”   众人都连道是这个道理。   人心略同,之后这遇仙会就真成了祈福会了,——只有那些衣着规整的信众们还照着时辰围着湖念叨,县里百姓则几乎不在那附近露面。除了一些闲汉无赖爱热闹的,往那里一站指指点点,瞧那阵势是把这些祈福的当成唱戏的来看了,轮着圈逛看,还不时议论两句“这个的衣裳好,料子不错,就颜色糟心点儿”,“那个的唱腔不成,转音发飘”云云。   神庙的人瞧着他们来气,可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神庙收拢百姓靠的是自己的威望和百姓的虔诚,可这些人一来不信神罚,二来不求福气,你能把他们怎么样?总不能真的开打吧。   湖儿这些日子都跟着燕先生在看那个神护之法,岭儿则都是莫大夫带着,说些药方和脏腑的事情。   灵素看了两天热闹,彻底放下心来,也有了闲心跟着掺和。看岭儿用几句她舅舅给的书上的话把莫大夫为难得一愣一愣的,便走开了,又去湖儿那边看之前他们静坐护神的道理。   细听了两句,却全是心念上的功夫。这恰中了灵素自己的倒霉事,立时认真了,就索性也跟着燕先生学起来。   燕先生还有几个同门也跟着在学,如今他那功夫是独此一家的,若是同门中有哪个能也跟着通了也好。   灵素听了半天,等他们又往湖边高台上一坐,开始试行时,她就散出神识瞧看起来。结果发现这一群七八个人里,实则只有燕先生和自家那俩娃儿有效果,另外还有一个燕先生的同门,其功时有时无。   再看能给护阵影响的那仨,细探去,却是个引能养阵的意思。他们调定了自己的心念,从此间天地引动灵能,通过自身,流归护阵,使护阵原本引动月华自修的能途又多了一路。   方才燕先生翻出来的旧书上,唠唠叨叨的说了大半本,原来就是个心念的事情!灵素再一次为凡间只能依靠文字来记录传承叹上一声。   这文字里头,说一个“树”字,个人心里对树的念头各不相同,何况还有生于北地一生未曾见过终年常绿之木的;或者生于苦寒处,说起树都关联了巨大的财富和了不得身份,如此等等。这还是个好歹在世上有的东西,若是说起“聚念”、“停心”、“气听”等话,那一言出,入了不同人的心里,更不知道各自生出什么东西了。   好在如今既瞧明白了道理,那书上的言语行文倒无需理会了。   心念引能,这能引动多少,就在个人的心念功夫上,也难怪那一点正向的波动细微得自己都无法察觉。这就三个人,还是凡人,心念之力能有多少?   当日灵素行的就是神识改念的功夫,神灵、神识与心念相通,只比比她头上的光团和边上人等的,若她使起这功夫来,岂不是象与鼠之别?   一瞬想通,心里乐开了花,早知如此,自己还怕那些装神弄鬼的什么!来来来,这就先把那些乱能打将回去!   立时也跟着在后头做了,半垂了眼睛,空了心念,就欲行神护之术。本以为能引来此间浩荡灵能,结果挤了半天,都没有比那三个强上多少。   这些也顾不得什么文字所传信息的差错模糊了,赶紧就去看方才燕先生讲的书。这看书的功夫倒还在,一本翻过,了然于心。   照法施为,仍旧不成。   一时就呆在了那里,略愣了会儿,索性探起自己的神灵、神识与心念来。结果发现自己头上的那团巨大神灵光团,居然也开始出现一些凌乱的线,且也不知道是神识被封的缘故,还是光团上忽然出现的这些乱线的缘故,自己虽自觉静了心,却并不能引动比燕先生他们更多的灵能。   刚还在笑叹凡人的弱小,转眼间自己连凡人都不如了。   最叫她心惊的是,那光团如今下来的光流比从前细了许多,细细看了,还在凝成光流的只是光团中的很小一部分,另外大半竟就在那里切断了关联一般。难道封了神识还不够,还要封她的神灵?!   灵素控制不住地抖了下身子,心里生出一阵巨大的恐惧来,她忽然明白了那句“业力纠缠,堕入凡尘”的意思。   自己当日贸然用神识改人心念,遭受了此间业力的反噬,照着她哥所言,人的一道心念后头都有累世因缘,自己这一硬改,却是对上了此界中累世的业力。   神识是自己在此间的“用”,而神灵则是自己本来的“体”,自己在此界中乱用神识,导致神识被业力所封,而因为少了神识的护持,自己的心念能量也越发低了,看事想物越来越异于从前。而畅通无阻的神灵与心念之间的关联也渐渐生出不恰,长此以往,自己的心念结构只怕会越来越像此间凡人,最后说不定就真的捱不到三百年就入了轮回。   从前不止一次在大前辈的识念里听到了“堕凡”的说法,她从来没有往自己身上联系过。毕竟她的神识在上头算起来实在排不上趟,这样“堕凡”的祸,只怕自己没那能耐去闯。   结果没想到自己真是“机缘逆天”,愣是凭着这么点微末本事闯出了够格的祸。想想自己能耐小,所以最终办出来的错事也不算太大,还能有如今这样叫自己看见渐变的机会。若是换了那些大能前辈,能耐太大,一招走错,恐怕连后悔细想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一想到历代以来,不知道多少前辈、大前辈都神灵被缚、最终做了凡人,灵素吓得几乎要痛哭失声。   ——她是喜欢凡间的烟火滋味没有错,可她没想过要转做凡人啊!   心神大乱之际,边上一个声音响起来:“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想舅舅了?”却是湖儿的声音。   冬至也是各家祭祖的时节,湖儿记得方伯丰的话,就担心自家娘亲触景生情,没想到还真对着慈光神庙方向流起泪来了。   灵素回过神来:“啊,没有,想到了一些事情。娘没事,坐一会儿就好了,你们不用担心。”   湖儿同岭儿把灵素扶到一旁临湖的椅子上坐了,又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灵素一再说了无事,两人才又去寻各自的师父。   这里灵素终于想起了自家哥哥留在自己识海中的那段话,把什么神侍大神侍的事情先丢到一边,细细思量起来。 第408章 长养   几日一过,遇仙湖神迹毫无变化,倒是闹得本地百姓对神庙神侍之类的颇有些敬而远之之意了。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太过辛苦的祈福之法,叫自己难做。   最后一日,不求观观主叫人偷偷往湖里又拴这长线丢了一回金银法器,照样有去无回。   便皱了眉头问道:“此间神迹,除了不溺之水外,可还有别的说法?”   就有人道:“还有说能……能保一方风调雨顺……”   观主挥了挥手,那人有些尴尬地停了嘴。毕竟这样的大话根本无法验证,尤其这德源县要说起来也一样闹过粮荒。哪个神庙说起来都保佑一方风调雨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便是有人失德、出了什么冤情等话,自家用惯的套路来说给自家人听,不是太好笑了么。   说了半日都没个准话,观主道:“把长乐先生请来。”   一时就有人去了,过了一会儿,引来一人,也是一身大神侍的打扮,瞧着很有仙气的样儿。若是灵素在这里,就能认出来这位老熟人了,不是从前临阵脱逃的知县老爷又是哪个?!   观主就问起这遇仙湖的小神迹来,只是这位当日虽在湖边神庙里吃了不少茶,也只晓得一个入水不溺的话。至于旁的什么小神迹……“对了,还有个端阳梦。据说端阳节时候在此湖边住宿,就能得到神灵托梦启示,称作端阳梦。”   再另外的就是些神庙养的“遇仙茶”、“遇仙笋”之类的话了,都是拿湖水浇灌的,据说滋味别具一格。只是这样要算做神迹也有些太过勉强。   端阳节还有半年之久,更何况夜晚做梦又怎么能论定是同这湖有关?亦当不得真。   最后还是只能落在一个“不溺之水”上,还有就是他们自己心里知道的“神收”之事。   只管用这两样来验看的话,自家这许多人这么大阵仗忙了这么些日子,却是丁点功德也未见,——那两样神迹显现依旧。   等人都散了,长乐先生对观主道:“我总觉着你们这修法有些不对路。若是越修神迹越多,听着还像话,怎么反把神迹一样样给修没了,这叫个什么修法?我看你还是缓一缓,免得日后发现不对,铸成大错,无力回天。”   观主笑道:“就是因为世人多是这样的想法,才会不得真的修路。你想啊,这世上寻常人如蝼蚁,遍地而生。若是果然这神迹护佑是该当凡人享用的,那就该如日头云彩一般,无处不有、无地不到才对。可事实呢?这些神迹都藏得隐秘,多少人受其惠却并不知真相。   “那这些神迹是干嘛来的?嘿,若非我得了真传,或者也想不到这里去。这神迹原是神选之意。就如同高人著述,说一半留一半,留待有缘人的意思。且我们用的选信众的方法,都是神示而来,事实也证明,那样选出来的信众确实是最最虔诚的。   “因一知三,可见是没错的了。你总是两头想,却是典籍中所言‘疑心尚在’,还得自觉着些才好啊。”   长乐先生笑笑:“你这话也说过好几回了,我总觉着还不太能放心似的。其实想想也对,自在本在于放下,这神迹渐少确实合了这个‘放下’‘减损’的真意,确是向着自在去的。只是从前小打小闹也罢了,这回居然要在遇仙湖动作,我这心里就又不踏实起来,还是功夫没到家啊!”   观主含笑:“可算有两分自觉了。”   转日就没有再做祈福会了,一众人等把这两日的事情一归拢,就有几个大神侍十分震怒。   “这边的百姓真是太缺调/教了,比灵都等地的差了太多,连祈福动念的基本功夫都不会。头一天子夜会要紧时候,居然因为太冷了就跑去林子里偷摸煮锅子吃酒!哎呀,真是、真是气死我了!太也亵渎神明,简直该遭天打五雷轰才对!”   这边有人劝道:“师兄息怒,这动了火意可是要伤修行的,别气了,别气了。”   另一个道:“是啊师兄想是这几日太累了,这心境有些不稳呢。”   观主倒认真想起这事儿来了,缓缓道:“这湖边神庙不少,从前我来时候也带过来不少神侍,有些就留在了此处。不过这边的神庙多是管些周围百姓供奉祖先牌位、灾时赈济等事,祈福也是信众零散而来,确实少有宣教。”   有人就问:“这里土生的还罢了,怎么跟着观主过来、留下的几个,也不好好做做这些事务,就这么白呆着也算神侍?!”   一时无人接他这话。   最后还是个上了年纪的道:“这湖边百姓少,多是大户人家,且有来历者颇多。也有做过信众教诲的,来的人不多,且阵势大了还易遭官府弹压。咱们这回是因为有观主出面,小小县衙也不敢直面对上,才得清静。若非如此,换边上借神庙闹一个这样的试试,只怕当天晚上就叫人给驱散了。”   边上人都点头。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德源县地处山南道又临着运河,这两年是越发好了,从前也不差的。且乐善好施的大户人家极多,这些神庙每年都能收到不少各方供奉,躺着吃都吃不完,谁又耐烦去同什么百姓香火打交道?   与其闹得天天人山人海惹得周边人家不喜,还不如闷声发财,靠着他们每年的供奉过舒坦日子。   只是这话要说出来,不免比得好像他们是因为穷才不得不打信众们的主意似的,自然谁也不会说出口的。   观主想得长远,点点头道:“看来我们的信众筛选之法也得在这里用起来才好,此间的神迹还不知何时才能满愿。那些高阶的信众,愿求和忏悔的都是大事,去不求观他们乐意,要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只怕也就一回两回。还是得把本地的百姓们唤醒了向神之心才好。”   众人听了都点头,忙着商议起来。   有人不怎么看好:“我瞧着悬。这地方的人实在心愚得厉害,连这样的子夜会都会说出怕冷回家的话,且第二天、第三天竟然不见更多的人来,反而越来越少了。从前我们在灵都、在北地做这样的祈福会,人都坐不下了,多少人辗转托情来想要往里圈凑、想见一见观主真容。这里的人真是太不识好歹了。   “璞玉堪雕,可烂泥却是扶不上墙的。我看这地方要想教出虔诚信众,再选出高阶的来,估计同在沙子里榨油差不多。”   几个这些日子同当地信众和百姓们有接触的也纷纷附和此话,说了许多这里人亵渎神明、叫人苦笑不得的故事。   观主却缓缓摇头道:“去一地卖履,是去人人都穿鞋的地方卖好,还是去人人都不知道鞋是何物的地方好?他们如今这般情形,是因为他们还不曾醒来。   “一来还不知道神力的广大,不晓得虔诚侍神能得的诸般好处;二来还不知道自己一直一来犯的神戒,不晓得自己做错的事情有多厉害的神罚。   “只要把这两样细细给他们说明白了,叫他们见了‘真’,他们自然就醒过来了。这里的百姓愚昧如此,我们修行人想的应该是如何去救,而不是如何去笑,是不是?”   方才说得热闹的几个听了这话有些汗颜,立时都拱手行礼,连道“罪过”。观主也只一笑罢了。   如此众人心都捋顺了,便又聚在一处,开始商议如何在此地培养信众、长养神信的话来。   又说灵素昨日发觉自己神灵受困,晓得了厉害,终于顾不上什么神侍观主的话,专心想起自己的事儿来了。   从前有神识在,自己所见同凡人所见大相径庭,因自知是“仙”,与凡人不同本是应当之事,也不曾多想。如今再细想来,自己虽有神识是凡人所无,可自己的神识本就根源于自己的神灵,而凡人头上光团虽不能同自己的相比,却也照样顶着一个,无非大小强弱之别,且神识还可以减弱了入凡人之梦,如此说来,岂非凡人自身之架构亦留着长养神识之路?   再一个就是那些护阵的存亡了。遇仙湖的护阵可以叫人做上端阳梦,神隐庙、莽北、不求观的小护阵纷纷死在凡人集结的祈愿和忏悔之事上。这中间来往的没有她们修界用惯的灵力神识,只有凡人的心念而已。可见这凡人的心念却是自带灵能的,且能同阵法上的灵能相感应,这一点自己从前却也不曾深思过。   到如今自己的神识也难成倚仗了,也跟着凡人动起心念之力时,才猛然发现,这心念之力不仅能外放灵能,还能内络神灵。自己因错犯此间法则,以致神灵被缚,连着心念也同从前大不相同。虽此时还未见到效果,但想必心念亦会对神灵有流转影响。   想来也是,若说心念聚集时候能把修者所布护阵都损毁了,那若是没有一个吸收此等心念的护阵时,这些心念之能又流转何处,结出何样果子来呢?   静坐冥思时候,她哥哥当日以神识相传的那段识念就浮了上来,这回儿也体会到了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若是用言语传来,自己心念已乱,一样的话只怕也要读出不一样的意思来了。   现在她才算懂了她哥说的“苦在何处”的话。   自神识被锁以来,自己照样筹备过年,同从前一样酿酒做酱备办年货,只是一样的事情在自己心里却全不是一样的滋味了。事情并不曾变化,原是自己的心念因着别的事情起了变化,转而再看待这件不曾改变的事情时亦生出了变化来。   外物入心时候,都先经了自己的心念,自己尝到的滋味,原是心念对外物的解读所得。外物如一时候,心念已改,则心中所尝滋味亦改。   人所认的“常”,贫病为苦,但是若有人的心力达到某一阶层,心念观照贫病,并不以为苦,此人便在贫病中亦不觉苦。人又常以富贵为乐,若人心念无力,虽珍馐汇聚亦不觉美味,便亦无从自“富贵”中得乐。   再想自己,自从生了“自己作为神仙,需得助此间凡人皆离苦得乐”之念,便一步步走到了今日。便如自家哥哥所言,自己其实连凡人的“苦乐”究竟是什么、又因何而来都没有弄明白,又救个什么?!   常年仗着神识所见怜叹凡人的“不知究竟”,却不知道自己虽有神识,却也是个更大的“不知究竟”。   到底是灵素,念念捋清之后,心里之前的憋闷茫然之感便渐渐轻了,自体味一番,晓得往后自己的功夫只怕不在神识,而在心念了。 第409章 人的学问   灵素这番大事,边上人是丁点看不出来的,只在湖儿岭儿跟前滴了两滴泪,那俩也只当她是想家了而已。   方伯丰这两天也被折腾得够呛,好在后来去湖边的百姓少了,光神侍们在那里折腾他们就不管了。   遇仙会一过,停了几日的货船又忙起来,加上大批外地信众也都赶在这一个时候要走,河运立时吃力了。河运调度那里顾不过来了,主官直接跑去知县大人跟前哭,知县大人只好允他从别的司衙里征调人手。   结果这河运的大概也真急了,不仅从坊业司和工建两边要走了不少人,还惦记上了农务司的司长。   知县大人都笑起来:“你这是赖上我了啊。”这调动主官只能知县开口了,叫一司司长给别的司打下手帮忙去,又不是整个衙门联动的大事,一个不好就得捅出个心疙瘩来。   那河运的主官只管卖苦:“我们实在不成了,方司长从前还在当廪生的时候就是先在我们那里帮忙的。如今我们那里的许多排班规矩,还是那时候他给捋出来的。现在时移世易,这些法子也行不通了,我们没主意,只好还求到他跟前。原是来求他帮忙的,可不是调人手的话了……”   知县大人听了觉着有趣,遂揽了此事道:“你既如此说了,这人情我来卖,只是话可得说好了,方司长去帮手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你想打着得寸进尺的主意,再跟我这啊那啊的,可就不能了。”   河运的只管作揖:“不敢,不敢。”   临走前,知县大人又喊住了他,道:“把你说的从前方司长定的什么规矩拿来我瞧瞧。”   主官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这里知县大人又转去了后衙,换衣裳的时候先问一句:“舅老爷今日可来过?”   随侍的答道:“来了,去见了夫人,没待得一刻钟便走了。”   知县大人点点头,换了衣裳去找夫人说话。   夫人见了他来,先叫人上了茶,又道:“这几日可累坏了吧?”   知县大人听了嘿嘿一笑,“夫人这话听着暗藏心虚之意啊……”   夫人差点没叫人给他把刚上来的茶撤了,骂道:“就不能给你好脸色!”   知县大人哈哈笑起来,喝了口茶道:“看,这还不是恼羞成怒?”不等夫人发火,又问道,“那小子来说什么了?”   夫人张了张嘴又没说话,叹了一声,才道:“说什么这里的百姓神信不足,不求观的观主要选出几个大神侍来在这边神庙里教诲信众,广种善根呢。”   知县大人笑笑:“特地跑来同你说这个,是怕官府要强压他们这番好心?”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了,叹道:“难怪爹老生气,唉!”想了会儿又道,“打小读书也不比旁人差,也爱读书也能读书也读了许多书,说起什么事儿来就没他不知道的,可怎么办起事儿来就这么糊涂呢?!”   知县大人没说话,夫人又道:“这次什么祈福会,白天黑夜地闹,衙门果然不管了?”   知县大人叹了一声:“刚前头还说起这事儿了,刑狱司的几个恨不得立时跑去把什么神侍、大神侍逮几个关起来才好。他们家里都有亲友被强留了做什么子夜会,这会儿都病倒了,挺险,一个个都恨得不成。”   夫人问:“那你怎么说?”   知县大人又叹一声:“我?还就是坏在我身上了!”   夫人听了这话就想起了自家弟弟打着“县舅爷”的旗号四处招摇,这回什么遇仙会,里头就不少他的事儿,一时也只好叹气。   知县大人拍拍她胳膊:“别多心,不是说那黑心小子。我是说我自己呢!若我是个没根基的,这会儿我有的是法子同他们玩,可我偏姓谢,上回灵都神侍暴毙之事已经在京里闹出大浪来了,还没停,等风呢。我这姓谢的,要是有什么举动,难免就叫人往我家里猜疑。   “老爷子、老头子那几个的势力在那里,不要脸自居说一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底下多的是想要攀附的人,不管我这里是‘信神’也好、‘灭神’也罢,难保立马就有就着风头往歪了干的。   “百多年前的天下第一家‘孟’家,当时朝堂上有他们家连带姻亲总共四位阁老,家中大祭时因几处神庙神观勾心斗角闹出不恰,年轻气盛的少当家当场骂了一句‘装神弄鬼而已,岂可信耶?’之后半年,多少地方都出了清剿‘神骗’之事。被抓了的判了的杀了的,有借神设局的真骗子,也有一点小事被扩大成罪的冤枉鬼。   “闹到后来,连‘谁从前科考时先去几处神庙跪拜过’这样的事情都能拿来论心议罪了。凡素日有怨的、为敌的,都乘了这势头分立、作起对来,说起来只说是依了‘孟圣师’所示。后来还是孟家老爷子亲自出马,把自己族中牵连其中的子弟全部清出了官场,族中三位阁老先后告老还乡,又令孟家嫡枝三代内不再出仕,——却是自己动手把孟家在朝中的势力给连根拔除了,才叫这场风暴失恃渐萎。   “老爷子说过,这世上,咱们尽量去做眼睛能看见、能看明白的事情,架在半空里谁也不知究竟的‘是非对错’却是少论为妙。因越离眼目音声这些东西远的,就越少人能弄明白;越是空空难见的道理,又越容易被有心人拿去当刀。非此即彼之时,越是心机深重、皮厚心黑的还越容易得着机会上位,等从上头看见不好,怕就已经晚了。   “是以这回这神侍祈福之事,我们只管治下民生影响,至于该不该信神、信什么神、如何信法,却不便表态了。不止不能随便说,连有瓜葛的事情上都得谨慎着些。我如此,你亦如此。至于那小子倒无妨,反正他又不姓谢……”   夫人起先听得神情肃穆,最后一句却叫她抿起了嘴。   怎么个意思?他不姓谢,可他姓高啊!   心里立时拿定了主意,回头就得给自家老爹写封长信好好说说了。这幺弟也一日大似一日了,若是从前那般只是同那些佯作高人的神侍们结交来往、有些交情还罢,像现在这般都掺和起神观的具体事务来,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   又说方伯丰接了知县大人的指令,叫他去河运调度那里协助河运事务,他二话没说交代了一下司里的事儿就过去帮忙了。闹得知县大人准备好的一肚子道理没来得及说一句。   到了那里,河运调度的主官过来迎了他几步,嘴里连声道歉,方伯丰不会什么场面话,只道:“先去码头瞧瞧吧。”   从几个码头转了回来,方伯丰掏出方才一路记的本子开始算上了。下晌就跟河运的主官商议起主意来,他的意思是直接把船分流。几道河进的归进的,出的归出的;货运的码头和客运的码头也分开,别都挤在一起。   主官一听这主意就连着拍大腿:“都没想到啊!”又道,“不过也真够大胆的!”   大方向有了,接下来就把凉水河、小清河、大清河和出自遇仙湖不经县城的两道河浦都梳理了一遍,根据上下客和装卸货物的集中地段,定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主官看着就想拿去布置了,方伯丰拦了道:“还得请几个熟悉事务的人来一块儿推演推演才好。毕竟纸上谈兵,许多实际的事情容易错漏。”   主官听了连夸他“稳妥”,立时吩咐下去叫寻了合适的人来。   果然细说时候,里头有几处想当然了,需得改过。又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两处一改,差不多全盘重来。方伯丰这一日忙到半夜才回的家。第二天又一早跟着去几处要紧地方解说布置,倒闹得河运的十分不好意思,直说这事儿完了定要请方伯丰去酒楼好好喝一回。   在大清河分流的地方,因来往船只多,又是直通运河的,事情比较繁琐,耽搁了些时候。   方伯丰瞧见毛哥也在那里帮忙,又听说如今的航道划分就是他的主意,十分惊讶,便寻了他说话。听说他是先被码头力气行借了去帮手,之后又被河道上的抓了壮丁,论起来还是上年他自己管闲事结下的缘分,便笑起来,直叹太巧。   毛哥便道:“难为那位老哥还记着我,又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谁都成的。”   方伯丰却笑着摇头道:“你这话却是过谦了。这河运调度上许多瞧不见的能耐,不是你做惯的器械机关那些,可这瞧不见的能耐可一点都不比那些小。比方说这里分流,在这里设点也成,在前头一里多地的地方也成。为什么选这里呢?这地方水流缓,船来船往,要说话时不容易起急也听得明白,行船的人也不忙慌的,更容易听进去我们的安排。说起来一句话的事儿,里头是不是也是学问?”   毛哥心里就噹地响了一声似的,方伯丰还接着道,“你们弄的那机关,是把铜铁竹木的部件给拧在了一处,能叫它做出单哪个部件都做不出的活计来,还能比别的安排法都更快,这自然是能耐。   “可许多事情上,里头的部件不是别的,恰是人。这人要如何分配布置,叫各人按着什么规矩做事,能叫五个人做出比五个单个人能做的更大的事来,这难道不是能耐?就好比一样的饭庄子,里头多少伙计多少灶上师傅,各人分别管什么……说来容易,这里头不顺出事的可不在少数。”   真是家学渊源,瞧这例子举的!   他这里唠够了还该干嘛干嘛去了,这里毛哥却如同醍醐灌顶,——对啊,自己器械机关玩不成,学学如何用人不是现成可学的能耐?!   自家的小煤饼作坊,当日请帮手时候也是有考量的,结果还是出了意外,可见即便只几个人搭伙,这用人也照样是个学问。什么样的人合适做什么,又怎么来评判合不合适,万一发现不合适了又如何处置……   他一路想开去,好似小娃儿打开了一间全是各样小玩意的屋子,巴不得一头扎进去痛痛快快玩起来。   回去路上就先拿自家那小作坊试上了,可惜到底小,没多少花头。晚上等愁眉苦脸的果子一回来,毛哥眼睛一亮,对啊,还有自家妹子的事务呐,那烘糕买卖可又关联了许多人的,准定事情更多。   于是果子发现自家哥哥虽一脸肃容,却又好似掩着笑意似地听自己抱怨了半天挑大梁收管买卖的难处。完了还没给一句有用的话,跑自屋里不晓得又忙什么去了。   虽不解也没空怪他了,今天就没做好,明日又有明日的事情,自己这人人艳羡的机缘只怕自己不配啊。 第410章 万事通   又说果子,到底还小呢,自从七娘带了她在身边教导,她就觉着都跟做梦似的。闲下来想想时,只怕这福气太大,自己恐怕不配得大东家青眼,哪日看透自己没能耐了,大东家只怕都得懊悔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功夫。   越这么想,心里就越不得安静,越不得安静,就越想赶紧做点什么来压一压心里的慌。可偏是这样时候做出来的事情,又总是着了魔似的容易出岔子。一出岔子,立时把之前的那点不安搅得更大了……   她吃饱穿暖能踏实过日子才几天,努力勤奋也是打小过怕了那样不得自主的日子,有了机会都拼了命的要好好珍惜而已。   可遇上了这样人家眼里的“大好事”,却成了自己心里的“大病”,这样的事情,同哪个说去?   幸好还有个杏妮儿。   起先杏妮儿听说填塘楼的大东家要入伙她们的买卖,都不能信,只觉着是有人同自家闹着玩儿的。后来还是陶丽芬出面帮手,家里真的开始加增烤窑了,又忽然多了许多销路,才晓得事情不假。   她就喜欢弄这些吃的,忽然要做成大买卖了,心气更足了,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把灵素教的那些点心方子都一一试做稳当了,好叫越来越多的人吃到自家的糕饼,晓得天下还有这样的滋味。   是以她虽累,可心里倒没怎么慌的。东西做没做成,都是眼见着的,最多就是订单多了赶货的时候有些着急上火,嘴上也起过燎泡。   七娘教果子管这头买卖的意思刚露出来,陶丽芬就有数了,特地找了杏妮儿细说了一回,却是怕她心里不平,同两头都闹生分了。   没想到杏妮儿却分毫没放在心上:“婶子,我就是喜欢做这些吃食,能做大了买卖,卖给更多人,挣更多银子,叫我爹别那么累,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爹也说了,这买卖要做大了,就不是我们从前那样行事能成的了。好比是一个人扛活儿和开个力气坊的差别。   “果子读书比我好,比我用功,还比我肯下力气,那些经管买卖的事情她去学挺合适的。再说了,要是把我也叫了去了,这里谁管做这些糕饼啊!我同她一人管一头,刚好凑齐了一个营生,我爹说这都是天定的缘分,好得不得了。我不会吃心的,您放心。”   见孩子把话说得直白,陶丽芬反不好意思了:“是我多心了,只怕你们也有比着较劲儿的意思,倒是你们这些娃儿们心里清明。”   杏妮儿笑笑:“端多大碗,吃多少饭!我晓得自己喜欢做什么、能做什么,旁的事情再好,那不是我能干的,难道还不许别人干了?嘿嘿,再说我这做糕饼的手艺也不是谁都赶得上的,这也是我的能耐。”   陶丽芬也笑:“还真是,连你方家婶子也总夸你在吃的上头有灵性。”   倒是这得了天大机缘到叫人要提前解心的“幸运儿”反倒没有这么好的势头了,气色越来越差,人也越来越没精神了似的。   杏妮儿就问果子怎么了,又道:“是不是管事情太难了?我爹都说呢,咱们还太小,恐怕学不会那么些同人打交道的事情。大人还许多不会的呢!”   果子听了这话,就把自己这阵子心里的苦都倒了个够,最后道:“我总觉着我做不成这个的,我也晓得机会难得,大东家肯这般栽培我,实是我的福运。可我就是做不好,老是出错,有时候我看管事们一叹气,心里都一激灵,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杏妮儿道:“可你上学不是挺好?你在书楼里抄的那些书也是,连书楼里的老先生都说你厉害呢。这学东西总是一样的,怎么到这里就不成了呢?”   果子道:“读书是大家伙儿一块儿读,我就自己使力气呗,我心里有把握。再说就算一时学不好,最多再多花点功夫,也没什么大碍。可这里不是啊,这什么送货订货都是同别的大商铺、大商行打交道的,我若是哪里想漏了,没安排妥当,那是要得罪人的呀!   “你这里没日没夜烟熏火燎地做出那么些糕饼来,要是因为我那里出了岔子,闹得东西没卖出去,或者没卖出价钱,那我这罪过不是大了么?!且这么些错漏,大东家看在眼里又会怎么想、怎么看我?只怕都要后悔选了我这么个蠢笨的来教了……”   越说越急、越说越没底气,说到后面几乎要哭出来了。   杏妮儿道:“这不是好好的么,又没出什么大岔子……大东家那么看重你,怎么会说你蠢笨呢?你读书都那么好,这些一定也能学好的呀……”   俩小姑娘,一个心里笃定地怕东怕西,另一个拼命想安慰却起不得半点效果。   这日七娘同灵素说大连店的事儿,也说起果子的事情来,笑叹道:“这孩子韧劲儿和心气都足,心又细,都是好的。可大概就是心太细了,一点差错我们都没说什么,她自己吓得够呛。之后心里就放不下了,老是内疚得不成,结果心思一乱,后头就更容易出岔子了……”   灵素就听进了心里了,问道:“那你怎么同她说的?”   七娘道:“我同她说了多少遍了,不用怕,这一开始经手,差错都是难免的。犯过一次记住了,长在心里那就是经验,要不怎么说老掌柜厉害呢?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   说完了一拍手,“可有什么用!我也不说她也不训她,连半句重话都没有,可这孩子却对着我越发紧张起来了。这回我那边忙不过来是一个,另一个也想叫她一个人练练。这买卖,方子和技艺在咱们手里,再出岔子能出到什么地步去?大不了赔些银子,要紧是胆子和气度得先练出来。”   灵素便道:“那我明儿得空过去瞧瞧。”   七娘笑道:“也好,你那大松心的话说给她听听,开解开解她。我们几个说起来都没法子,这娃儿跟个大螺壳似的,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整个缩起来关严实了,我们越开解,她越难过,真是没法子了!”   转天小书楼里有先生讲课,灵素先把湖儿和岭儿送了过去,自己就出了城门去陶丽芬的路食店看看。恰好果子同杏妮儿都在,晓得下晌书楼里有课,都打算一会儿过去听听。   灵素一边同她们聊着天,一边散开神识细查众人。人的心念与各自的灵光之间虽有关联,却不是一两天便能看出差别来的,那变化大概极为缓慢而不易觉察,至少对灵素如今的神识能力来说是如此。太小的变化她眼下的神识觉察不了。   是以她如今对几个人都是时时不忘用神识探看一番,也好同往后经年累月的变化做个比对。   果子同她们俩也熟识了,加上边上还有个杏妮儿帮着说,就把自己的害怕和懊恼又说了一遍。   灵素道:“事情既已错了,弄清楚错在哪里了、为什么错的,下回记得别再犯,不就成了?你那些担心害怕的,到底也于事无补不说,还因为心慌了,更容易坏了后头的事儿。怎么想都怕得没道理啊。”   果子只好点头:“婶子说的是,道理我也知道的,只是……”   陶丽芬回护孩子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世上的人,要是但凡同自己没干系、自己管不上的事儿都能不放心上,那就太平了!能么?你忘了咱们卖酒那会儿,为了说戏文里那卖油的和卖盐的谁对谁错还差点打起来呢,你说这个同他们自己日子能有什么干系?   “还有,这家里人病了,去看大夫不就成了?可这但凡有点心的,哪个能不忧急?人还都得死呢,你见过几个不怕死的?!要是‘怕不怕’、‘担不担心’这样的事情都自己一句话说停就停,那世上哪儿还有那么些闹心的事儿!”   果子怕陶丽芬这么说,灵素会不高兴,赶紧道:“婶子们的话都有道理,确实是忍不住就要担心,这瞎担心也确实耽误事儿。我哥也开解我,大家都说了好些道理给我,我就是转不过这弯来……还是本事不成的缘故,等我往后做熟了就不会那么慌了……”   灵素听了叹道:“你确实想得太多了……”话没说完,叫陶丽芬一掌给拍断了。   其实灵素想要说的是,这孩子连大人间说话都要怕那两个不睦,想法子要都给圆回来。这生怕得罪了哪个、甚至连有什么人因同自己相关的话头不高兴这样的事儿都怕着,那心得多累?可不是整日忧急了么!   果然她的道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灵素越来越意识到,许多道理就如同在外头飘的花瓣柳絮,便是沾满了人身,也都是要拂去的,——没办法化为己用。   那能化为己用的机关在哪里呢?   许是心念果然能引动灵能,她这里正琢磨道理同言行的关系,下晌就叫她见了个“活道理”。谁?就是那位县舅爷了。   要在一地启发神信,得先知道如今这里的百姓都在亲近什么、惧怕什么,以什么为荣,以什么为苦为耻。照着观主的说法,这些就是当地的人心向度。只有摸透了这些,才能投其所好,叫百姓们快速领略神力的广大和神罚的可惧,才能尽快启发众人的向神之心。   这位转了几日,这天就转到了这个不赚钱专贴钱的小书楼里。   正好这日是燕先生请了自己的一个同门过来给讲立志的要紧和难处。如今来书楼里听课的人多了,不止学堂的娃儿们,还有些从前来这里讲过课的店铺行当的掌柜东家,也常抽空过来听听。   这回就来了不少,有几个还把自家的儿子孙子也带来了一块儿听。燕府管家陪着今日讲课的先生来的,许多人都认识,一时间寒暄问好瞧着十分亲近热闹,礼数都做到了十足十。   倒是那位县舅爷没什么人认识,毕竟这位是传说多,加上衣裳比人醒目,当面见过的却没几个,便也没什么人搭理他。   结果等老先生一开讲,他这里就同人杠上了。   老先生说:“人贵在有志,志,矢也,是把人生力气都往一个方向上引的关键所在……”   县舅爷就在底下道:“‘非志无以成学’,‘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人贵有志,学贵有恒’……古之圣人言之早矣。何为志?老先生说矢,似有不恰。启圣人曾曰‘志为向,不可稍惘’,海圣人则道‘志为根,万事本出’,若要近比,比作‘箭靶’也比比作‘箭矢’合适吧?……”   老先生说:“立志难,难在要依于本心。若眼目朝外,只被一时世风所迷,以时尚为欲匆匆立志,却不知违拗了本心,之后虽有志,却实在算无志。”   县舅爷又连忙道:“‘彼之蜜糖,此之□□’,‘本性天生,可知难改,逆之或生不测’,看来您是‘天性固着’这一边的,算来该是文派的,文派至今三百年间没出过什么厉害人物了,这些都是老调重弹,早就被世人遗弃。我建议您可以看看《风心向》、《世牖》、《逐物生》这几本书,如今京城里心学最正的是明派。你们这里太闭塞了些,都不晓得外头的情势,只拣些老掉牙的东西来炒冷饭,往后说出去未免有些贻笑大方。”   如此一路,老先生说什么,他就能沿着一路说出许多典故和书目来,言语中直指老先生所见所言太过老旧平庸,总是见识少的缘故。又常引经据典说明如今的学派风潮如何,史上又曾经历哪些沿革变迁,又或者将老先生所言“志”、“学”、“心力”、“持之以恒”等话都换做了一堆未曾听闻过的拗口之语,只说文派正宗要说这些事情就非得那样措辞才对。   老先生倒不起急,只等他说完了便接着说自己的。   几回之后,有年轻的学子不耐了,在他又开口时拦了道:“这位兄台,您要有能耐,下回您自己来开一课,看谁爱听的就来听。这会儿叫我们消停听课成不成?您这不停地打岔,我们都听乱了。”   不少人都附和此话,县舅爷便摇头笑叹:“朽木不可雕也。” 第411章 活出来   灵素对这位县舅爷好奇起来了。毕竟他们开书楼、请人讲课,都是为了叫许多本没机会读书上学的孩子能听到更多的世事道理。把涨学问长见识当成一条引人离苦得乐的好路子。   这位县舅爷光听他说的这些话,就晓得果然是个有学问的。不说他看过多少书,人家看了这些书还都能记在脑子里,随口都能说出来,这能耐可大了。加上他出身高家,是德源县这样小地方难得一见的真正“世家子”,若是能学一学这高门世家培养子弟的法子,再用到书楼或者官学堂里,不是更好了?!   县舅爷自有人说了叫他少打岔的话,便不开口了。只在老先生说了什么之后,面露笑意,轻叹摇头而已。那样子像是看透了他们的所言之事的老旧浅薄,却懒得再说。   灵素很想知道这样才学出众的人物,又是怎么过这一辈子的。——她这还是跟七娘学的那一套,先找现成的例子,细分析了再拿去教给没寻着路子的。   县舅爷也在书楼里认出了湖儿,晓得这书楼原是他家里开的,在后衙里遇上了有时候还同湖儿说两句。或者跟几位教他们的先生在一起高谈阔论,完了会对湖儿来一句:“这些话,你们那小楼里是这辈子都听不到的。”   灵素对这位县舅爷觉着好奇,湖儿便把自己遇着的情景都说给自家娘亲听了。   灵素听了这位能耐人对许多事情都极有自己的看法,从县里的政务到各处的园艺,从海外番国的政局到治病救人的药理,常是一事说起,便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起药理,能从药方的变迁说到官药局的设置和利弊以及生死的虚无。   常把听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毕竟许多人专精一样事情都难,何况他这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简直无所不知了。   这日湖儿又给说了一长段县舅爷的故事,也得亏他记性好,能记住那么些大人间来往的话。   这回是县里几个“名士”来拜见知县老爷,大概同这位县舅爷也认识,就在庭院里一起说话。刚好湖儿他们上课的屋子就在边上,他就听了几耳朵。   灵素听湖儿说完道:“这位还真是博览群书的学问人呐。”又道,“这样趁便的先生,没给你们讲讲课?”   湖儿笑道:“那回趁课歇给我们讲了许多事情,结果就来了两个老先生给引走了,澄之说他爹爹说了叫我们别跟着他们小舅学。”   灵素道:“为什么?这学问大了还不好?”   湖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澄之说了一回。”想想又道,“反正也不太好学。”   灵素想想也是:“这得看了多少书记住了多少道理!确实不好学的。”   湖儿却道:“那倒不是。我们跟爹爹学,知道了什么道理,就该行起来。可澄之的小舅舅所说的道理,常相互拧着,那学哪个合适?”   灵素好奇,湖儿就给她举例子:“澄之的小舅舅老说‘色即是空’、‘万般皆虚’等话,可他上回因为自己的两件衣裳叫人给洗坏了很懊恼了一阵子,说那是在神庙里供过多少天的袍子,往后再难得了。这袍子算不算‘色’?算不算在‘万般’里头?怎么就这会儿不空,不虚无了呢……   “澄之娘亲之前着了风寒,请了大夫看病吃药,有些反复。澄之的小舅舅就在那里说了许多医药的坏话,又说药方都是古方,不合今人之病,非得改方子才得有效果。澄之就叫他小舅舅改方子,可他小舅舅根本就不会看病,哪里会开方子改方子呢?他既都不会这些,又怎么知道古方不合今人之病?   “太多了,反正没法儿学。我还是接着种我自己的树去好。”   这“树”是湖儿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他觉着世上的道理太多了,有的在浅层,只对一事一物有用,像树的叶子,有的深一些,就如树枝子树根。他得照着他爹学,认了道理就得真的做去,所以得挖些足够深的道理才成。   灵素听了湖儿的话,也不置可否,只心里默默记了一笔。   没两天,她又亲自见识了一回县舅爷的“高见”。   之前祈福会一完,不求观观主弄了个挺盛大的仪式,就带着一众大神侍神侍们走了。   灵素因看了燕先生的那个神护之法,晓得用力在心念上,就常得空来湖边试练。结果就叫她发现了还有一股逆力一直在试图冲击护阵,心知有古怪,便一处处摸过去细探。却叫她在湖边一处不显眼的神庙里寻着了一群围坐祈福的人。   且那神庙里除了这些信众,还有几个不求观观主座下的大神侍。没两日,那不求观观主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此处神庙中。   灵素打起了精神,晓得他们这回明里用力没能把护阵击溃,暗地里仍旧不肯善罢甘休。   于是之后她便隔三差五要过去探查一番,顺便动用自己的心念功夫抵冲一下祈福会的逆力。   这日她又去时,就在那里见着了那位县舅爷。   观主同他们几个人在商讨接下来启发当地百姓神信的大事,大概旁人出去行动不便,倒是县舅爷无碍,是以这会儿就在听他说县里的情形。   他一说完,几个大神侍便商量起来:“如今看来,这钱财倒是个很大的引头;再有就是横祸灾病,很能引发惧意,在这两样上下功夫,不怕他们不来拜神求安。”   有一个道:“还得有个什么法子,能把人先给聚起来才好。再显几个神迹,才能引动人心。”   有人就建议请些戏班子借个由头在湖边开戏,等人多的时候闹几个“天显神明”、“白虹贯日”之类的遮眼法,再往如今已经清理好的几个神庙里一引,事情应该就能成个七八分。   结果县舅爷就说了:“这里能请到什么好的戏班子?连唱的戏都是老掉牙的本子,就算演上两天,哪里会有人跑这么远来瞧这么几处烂戏……”   又有人道之前做遇仙会之时,好似许多人都叨念那个什么“仙食街”,不如就照着那个来,恐怕也能聚拢不少人气。   县舅爷又冷笑:“嗤,这么大冷天跑这么老远来吃一口便宜食?这县里得有多少傻子才够一回‘人气’的。”   连着说了几个,甚至连湖边有神龙宝藏的话都有人说了,县舅爷挨个都瞧不上,最后就有人道:“那你说说看有什么主意。”   县舅爷撇嘴:“这种事情就不能这么简单的来。照我们那时候学的,凡事得有个规矩,按着规矩一步步做才成。先得知道这县里有多少人,这叫‘基数’;再得确认有多少人是能外出走动的,这叫‘用数’;再根据这些能出门、愿意出门的人的位置,定出来什么地方起场子合适,这叫‘定础’……”   滔滔不绝说了得一炷香时候,起先问的那个人道:“你这一大通话,归根到底什么也没说啊!”   还是观主打的圆场:“各人做事法子不同,相互借鉴才能成大事。”又闲话几句,只说再议,先叫散了。   这里人一走,之前的那位知县大人,现在叫长乐先生了,开口叹道:“往后要说正事,就不能叫这草包在边上呆着。上几回还好,这回叫他做了几样事情,就立时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可说出来的话真跟放屁一样,也亏你能笑着听下去!”   观主笑道:“我们要用他的身份,我心里知道这个,他别的如何又有什么要紧?这样人家的子弟,适合打交道的实在太少。要不就是家里管得严的,不愿沾惹我们这些事儿;要不就是太过精明厉害的,他要来,我们还不敢要呢;再有就是丁点事儿都要跟族里商议的,更没法弄了。这个真是少有的合适人了,你就将就了吧。”   长乐先生苦笑:“饶是什么也不知道,偏什么都能说,且总当自己脑子里记着几句圣人言自己就能成圣人了。刚叫他说县里如今的民心向度,你听他说的什么,还指点起政务来了。这位连自己近侍、手下人多少是被旁人收买的都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大谈什么‘利益人心’,哪儿来的这么大脸!”   方才县舅爷说的时候,还捎带着把周围当日的政务也贬损了几句,却是叫他这神心都要起火了。   观主道:“他出身高家,可做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兄弟,只读书还成,这就把读书当成救命稻草了,真是读了无数的书。只是这些书他是拿来安心使的,可没真学进去什么,学着学着,就学成如今这样子了。说两句政务你就不爱听了,上回还跟我辩了半日的‘定心生念’呢,整段整段地背经书和各家注解给我听,却连点‘定心’的边角功夫都没练到的。   “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白我们要用他什么,这就成了。有什么可恼呢,又不是你儿子!”   说得长乐先生也笑起来:“幸好我没有儿女,要不然真来个这样的,真是修成神仙也得气掉下来了!”   灵素听了这半天壁脚,晓得了他们之后的打算外,还意外深入了解了一番她眼里学问过人的县舅爷,只是怎么听上去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原来读了那么些书,知道这么些道理,也不一定就能把这“人”给做明白。这人,果然还是得“活”出来才成。   且方才听那两个说县舅爷,她自己也闹得有些脸红。   她想起自己劝果子的那些话来了。“明知道担心了也没用的事情,何苦要去担心?”   想想自己,心里一直放不下神龙湖周围的事情,可问题是自己担心了有用么?如今的自己是借用了神行靴也走不了多快了,还拎着心做什么?最可笑的是,劝果子放下心里的“担忧”和“惧意”,自己又能说放下就放下了么?   自己这样,同县舅爷不是一个路数的?   再细想来,这法则却同上头相类。上头有神识,都不消读书,直接往识海中一映就都知道了。可就算把大长老那里的顶天玉简都给摄入识海,灵力同神识也不会因此就涨了分毫。那书仍是书,你仍是你。   这里凡人更苦些,还得先读书,没有神识用起来便当。可一样的,若是把这个“记住”就当成是练成功夫了,那就错了。   “得把我知道的道理活出来才算真知!”她心里忽然涌出这个念头。   只这一下,灵素发现上头被缚的神灵好似松动了一些,再细查时,却是心念的光流在反哺神灵。   此界中心念之能竟大到这般地步!想想之前自己贸然改人心念的举动,灵素头顶直冒冷汗。 第412章 鬼打墙   自从经过了县舅爷的比照,灵素寻着了一条新的路,——把自己知道的道理活出来。   然后她就发现,这不是方伯丰之前说的么?自己怎么听了全没有往心里去,非绕这么一个大圈才明白过来?!都不如湖儿和岭儿有慧根,他们俩可是当场就决定要跟着自家爹爹学的。   好在也不算晚,迟来也比没来的好。   万事俱备,如今只要找到做人的根本道理就成了。然后她只要照着那道理一活,齐了。   那人到底活个什么呢?怎么着活法才算做对了这个人呢?   神仙发现自己被鬼打墙了。   之前他们那么许多功夫,都在做学堂书楼,就是想叫人有机会多学点东西多读点书长长见识。   可现在出了个县舅爷,原来还有人读了几屋子的书还是没能化为己用,说什么都有道理,只活得还是一样糊涂。再说官学堂和书楼里,也是人来人往,大概只有两成的人算得了好处的,余者平平,甚至自觉耽误了功夫、没学到东西反遭了损的也不少。   “读书就像些石头和砖块,到人手里,怎么个垒法、能垒多高,都是各人的本事。”所以这读书有学问也并不是一条百分百对的路。   “这人世间就没有跟我们修炼灵力和神识一样绝对是对的路子么?”灵素觉着既然人头顶的光团同自己的相类,想必也该有相类的出路才对。可惜自家哥哥只露了句口风,却不肯明说到底是什么出路。   日子一天天过去,德源县前些年埋下的种子都抽条开花了。   自从官学堂里出来了一批去了大商行、大店铺帮手的学生,之后往官学堂里读书去的人就越来越多。尤其晚上的课,许多年纪很不小的也够跟着凑热闹。   虽则能坚持下来,最终果然学有所成的到底还是少数,最好的时候也没超过三成。只这阵势就挺吓人,连康宁府都传说德源县已经是“人人识字,遍地廪生”了。   织绒、织锦之外,如今又多了许多新式样的料子和织法。有人用山上一样青藤的茎皮捻线织布,称作小葛纱,价比上好葛纱还高上一倍。许多人也纷纷上山寻藤,却是没法子从里头弄出那样的线来,却是独一份的买卖。   又有一种专于夏用的料子,唤作“透骨香”,有说是料子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花露熏蒸,也有说是里头纺线的时候就掺了香料,反正这种料子夏日里穿在身上尽日生香,虫蚋不近,且不管洗过多少次,那香味也不会落尽。也是只有德源县才有的东西。   除此之外,另一个大行就是毛呢和毛线了。天候日冷,毛呢料挡风避水,御寒极好,毛线织成的衣裳比寻常的布衣箍身,穿一件顶两件,打面世后没多久,就成了殷实人家的必备冬衣。   等买卖做起来了,许多人后知后觉地想着跟进,才发现那羊毛的源头早就叫人把控了。没法子,要不就从人家那里订货,要不就高价问人买了种羊来,自己另外圈地养去。前者像被人勒着脖子,后者就不是小本买卖能随便玩得起的了。不免又有富者愈富、穷者愈穷之叹。   绍娘子上年八月里生的娃,出了月子就忙起了毛纺行的事务,一行双坊,以呢料为主,另一边则试制毛衫。两处的机子都是湖儿带着小毛弟在燕府的匠作行里做出来的。还没正式开工,试制了送出去的布样就换来了铺天盖地的订单。只是绍娘子这头一开忙,未免就分不了太多精神在自家娃儿身上,又招得家人颇多怨言。   打开头就是二百多人的作坊,织绒行那边则都交给了月娘在管,绍娘子从自己的份子里又抽出半成来给了月娘,齐翠儿知道此事,也没别的话说,只道:“谁叫咱们没那本事呢!”   风和楼也开始涉足面料行当,却不是同绍娘子那样的路子。七娘被府城里太太小姐们困住了,县里的大连店就靠沈娘子和灵素在管,这俩却都不是能当事的料,幸好七娘当日着力带出来一批人手,细事上倒不至于出太大乱子。   府城那头她脱不得身,这边又没人能独当一面,虽一早晓得得有两个能接自己班的才成,可这样的人物却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一时便是七娘,也不禁有些顾此失彼、捉襟见肘起来。   沈娘子不得不帮着应付,也叫这些事情烦得不成,倒越发起心想要安静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去。风和楼本来就有她家的份子,她自己又开着络线坊,同岭儿两个一起陆续染出了几百种颜色的丝线,每一个方子从用料配比到开染时令、天象冷热都有讲究。   这样出来的线,自然也不会随便用了,就叫风和楼出面开了个不大的作坊,精挑了人,专门织整件的衣裳料子。一件衣裳就是一匹料子,一匹料子上就是一幅整画。价格之高令人咋舌,却是供不应求。许多人托了各样门路来订,甚至连花样都不看就要付定金,还有的买了去也舍不得真做了衣裳上身,只当个画儿古董似的收着。   这些一起来,连带着周边村镇的蚕桑也愈发兴盛。便是县里的人家,也许多养蚕卖茧的。县里的路边河沿一早都种了桑树,这两年还叫农务司的人调了懂养树的来教人怎么剪枝压株,叫树能多产桑叶。   桑树都算城中百姓所有,按着坊区归到住户,一年两三季桑叶也有些收益,且也方便了城里养蚕的人家。   加上农务司之前弄出来的圈养禽畜的法子,有些人家试了果然可行,之后跟着学的人越来越多。一家虽养不了十只八只的,产蛋供肉也很不错了。加上用这个法子要人力打扫的事情极少,小鸡时候就开始吃碎竹叶和糙米,长起来之后就用秕谷、菜叶子菜根和家里的剩菜剩饭搭着喂,这么养出来的鸡又安静又肯长肉,实在是一招妙法。   便有人笑言,如今在德源县要寻点泐渋都不容易了。——能喂鸡喂猪的都当饲料了,实在太烂的太老的扔进堆肥桶里等着化成堆肥给桑树用。锯末子草根子甚至甘蔗渣都能拌了土填鸡舍猪圈,灶底的柴灰都有人来收,哪里还能有什么可扔的东西?!   刘玉兰已经搬回了城里,又把陶丽芬以前租的小院拆了重新修葺了一遍,鸣霞饭庄的买卖比从前更火了。灵素也名正言顺撒手不管了。   陶丽芬跟着绍娘子管了毛纺行的事情,对杏妮儿的烘糕买卖能分的精神也越来越少,幸好两个娃儿都是争气的,这营生竟也这么支撑下来了。   俩人今年都读完了高班,官学堂里就不用再去了,——如今人多,就算想去,那边也不收了。   杏妮儿带着几个婶子一块儿做糕饼,果子管着经营,俩人都做不来对方的活儿又都觉着对方辛苦,相互体谅着扛起这份买卖,日子长了,真比寻常姐妹还要亲近。   果子当日愁得头发都掉了许多,后来还是毛哥出手帮的忙。他正要琢磨怎么用人、指挥使动人来做事情的学问,果子这边觉着一团乱麻,他琢磨了两日就拉着果子梳理起这份活计的要点来。   一个是糕饼制作的技艺和规矩,不能叫客人同一样点心一批同一批吃出两样滋味来,还有一个这入嘴的东西,干净是头一个要紧的。话是这么说,怎么变成一样样人做事情时候的行事,可不是张嘴就能来的。   同杏妮儿一块儿,有时候还带上小毛弟,三四个人又是商议又是试行的,经了两个多月才算定了个大概。之后什么粉料的保管,鸡蛋上做记号以保证冬夏新鲜,做糕饼的人需得袖套包头穿戴齐全等等,也是无数的琐碎。   果子的重头在经营上,这里头学问就更大了。   从小了说有新销路的开拓和既有老客的维护,这一个“维护”二字,里头就是一日日一月月的日常来往。偷奸耍滑自然不能干的,怎么能想在人家前头,或者有点意外之事怎么能尽快给人家解决了,叫人家不至于生恶,一样样下来,也都煞费苦心。   往大了说还得有整个作坊的新品研制,从常年走货的各样数目里去看什么食客口味的变化以做妥当应对,蜂拥而起仿造自家买卖的同行对手又该如何应对等等。   还有同七娘那边的几个管事间的来往,果子是七娘带起来叫她经管这边买卖的,那几个是七娘指了给她帮手的,这里头的分寸毛哥也给果子说了一通人心好恶的话。   果子觉着最难的就在这里了:“一样的事情非得拐那么大一弯子来说,来做……就不是实话实说么!”   毛哥却道:“你若觉着你的‘实话实说’是实的,就着人心变个法子就是虚的,那我就白教你这两日了!事情果然是这样的情形,这个是‘实’的没错,可人天性就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这也是一个‘实’,你要想把事情推进顺利了,非得把这两个‘实’合在一处考量才成。毕竟世上哪有单个的事?还不都是人的事!”   果子听了也觉有理,就跟着他哥的意思一一学起来。   这学的终究还是学的,一开始难免磕磕绊绊。不过有了这么一个行事的提纲在,她心里倒没有之前那么慌了。好歹若是错了能晓得自己是错在了哪一块,是之前就没考虑到,还是规矩行事都说过了却是做的时候没做到位,这样改起来也有根有据的。好像瘸腿走路的人得了根拐杖,总算能迈开步了。   七娘见了果子的改观,也松了口气,笑着对几个心腹道:“她这可算走出来了!若是这一步始终迈不动,我也教不了了,只好叫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免得生把心给压坏了。幸好幸好。”   各处顺遂,摆明了当甩手掌柜的灵素却又闲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后街顶了个铺子当真开起小酒馆来了。   倒是离家近,隔了没两条巷子,方伯丰起先还劝她,好容易这么些年忙下来,刚能歇歇,怎么又要开买卖?可后来想到年前自己同俩娃儿都各有各事时候,她一个人忙过年事务时说的那番话来,想着她有点事情做也好。加上酒馆不是饭庄食肆,也不用整天开着,什么时候歇两天也不耽误什么事情,也由着她去了。   湖儿同岭儿挺乐意灵素开个小买卖,岭儿高兴的是“下酒菜都能当零嘴儿吃的,开酒馆好”,湖儿想的却是“娘有点事情忙,就不会老想舅舅和外祖家的族人了。”   灵素从前就念叨过几回想要开个小酒铺,她觉着那样热闹有趣,且能变着法子做各种吃食,不用管下不下饭,饱不饱肚的话。   这回真的开起来,却不是为了从前那点乐子,她是实在没法子了!   读书是好,可读书也有县舅爷这样的读书人,学了一肚子书,说话为人惹人嫌还罢了,他自己还常说不通自己的道理。一时觉着自己厉害得天下无敌,成仙成神指日可待;一会儿又觉着人人都瞧不起自己,谁都要压自己一头,这辈子怕无出头之日。心里闹得厉害时,整夜整夜不得睡,得靠烈酒谋醉求眠。   有钱好,可齐家的二少爷刚刚叫人从自家荷花池里捞上来,幸好发觉得早,还剩半条命在,这就算德源县数得上的有钱人家了,怎么还想不通要寻短见呢……   长寿好,山上好些老爷子同儿子媳妇吵架了就哭“我怎么不死啊,你们就是嫌我活得太长啊”;家世显赫好,你看县舅爷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娃儿,或者不至于被不求观那群人哄去当挡箭牌使,七娘一直着紧教畅儿看明世事人心,就是怕他往后应付不来各方来的算计……   这还不是鬼打墙?从前听人说的那么些“如果能……就好了……”竟都是死胡同或者绕圈路么?!   有没有哪个说着“如果能发财就好了”,果然发了财之后就人生圆满了的?有没有求长寿,真长寿了晚年安逸再无他憾的?   灵素觉着自己还得多看看人间的故事,也许能找出正道为人的一点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评论,真是抱歉,后面这一阶段确实没什么有趣的了。   灵素钻到人堆里细看了之后,发现从前认为“于人有用”的东西其实不是根本,因为最后落脚都不在物质世界上,所以确实没什么剧情可兑了,剧情都在前面,这里只是灵素从另一个角度看明白的东西。   前面两个阶段,一个是活在事情里,做饭摸钱过日子;第二个是活在世上,她的所作所为影响了别人,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被影响着,最后才闯了祸;现在是第三个阶段,她得从她的角度对人世间有解读,最后因为这个解读而有所成就。   如果说第二阶段的世事里面算励志,这第三段就真写修真了。她得解出这个界里的修真之道才行,又是心念上的事情,得自己本身对这块有过疑问的才会看得进去吧。   第二阶段说“这么做日子会好过些”,但是很多人会发现,“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可我就是没办法那么做”;或者说“日子好过些,可我还是觉得不开心”,第三阶段的内容企图探讨这个问题。   估计十章以内应该会完结了,接下来会在内容提要里写明情况,不爱看这些东西的同学就别买了吧。   虽然明知道很多人不爱看,可作者强迫症,这块不交代顺了没法让灵素得成就,真是抱歉了。   谢谢各位一路支持,抱拳! 第413章 德之源   德源县诸事顺遂,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不过总还是有不顺的,比如那些不求观来的大神侍们。   在他们看来,德源县这个地方实在太讨人嫌了。   头一个就要说那个湖,只一个不溺之水的神通,却不晓得要多少愿力才能将之填满。从前不求观上,有许多小神迹,一处不过几回大会,便可满愿,是可眼见的进度。这里可好,冬至时候的大排场先不说,光那后来他们又围着湖在几个神庙里做了祈愿会、洗愆会,可这湖就像个无底洞,多少愿力下去也不见其满,实在叫人懊恼。   再一个就是这地方的人!心愚至极,无可救药。显了两回神迹,又散出去无数的灵药斋饭,好容易聚起来些人,竟然会因为“买卖太忙”、“要上工”等理由,连个五日一会、十日一会的听神会都坚持不下来。还有来两趟后发现没有好处拿了就索性不来了的,这是把神庙当成他的供养地了?哪儿来的脸!   还一个可恶的就是县里那些没事摇笔杆子烂舌头的读书人。按着神侍们向来的做法,这百姓愚钝,神信不开,就得动之以“利”,晓之以“罚”。前者无非是告诉他归附神庙后能得到什么好处,后者自然就是示之以神罚。   日常过日子,总有些倒霉事儿和交运的时候,只要先给他们心里种下这两个根,等发生好事的时候,他们就会自觉想到是因为自己信神的虔诚,同样,若是倒霉了,也定能寻出自己没信真、没有完全依照神示所行的心思言行来。因此是个只需播种,就能叫人在日常里自己生长起神信的好法子。   为了能将这些种根深嵌牢种,他们常会宣讲许多相应的故事。无非哪里哪里什么人信神虔诚,本来无药可治的病竟然不药而愈了;或者谁谁谁跪神三年,得神灵指引挖着了财宝一举发家;再有什么人侮神不敬,遭了大难乃至祸及子孙家破人亡等等。   ——反正得的好处必得是许多人一心谋求而世间难得者,遭的神罚也必是惨绝人寰无力回天才够震慑。   可德源县有个天杀的县报,里头有一群天杀的闲人。大概是日子太平,实在没什么好写的,不知道怎么就盯上神庙的这些举动了。他们这里刚有什么神仙显灵的故事一说出去,隔不了两天县报上就会提及,变着法儿用各样假设来说破所谓神迹皆是胡编之言。   事情许多都不在本地的,有的是灵都的事,有的是莽北的,这群德源县的土包子根本连去都没去过,只凭一张嘴胡乱推断,中间还常有拐着弯影射神侍、神庙役者私德有亏的言语。偏此地百姓中识字的多,还偏就喜好这样的故事,说起来比神迹本身还有滋有味。   也有神侍辗转通过人去给县报里面的人递话,无非是劝他们向善,说些当心如此言语会惹怒神仙遭神罚云云。   哪知道隔了几天那县报新出时,上头就有人道自己因为偶然言语揭露了某些暗行而遭到了威胁。话里话外都是怕说得太过明白会遭遇不测,只能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样儿,却写了无数好似互不关联的细节,只差没有指着神侍说“是他是他就是他”了。   闹得后来那神侍所在的神庙意外火了一把,却是有些无聊民众跑去看稀奇,看看那神侍是不是果然眼下乌黑,走不得长路,神庙里头有没有暗道密室,有没有失踪了的闺女少妇……   后来直接大神侍去县衙找了知县大人诉苦。知县大人闻说此事也十分无奈,不过还是表示会给神庙这边做主,只叫他们明说了那些人所著文章里哪些话不尽不实,寻了当事人当面对质,谁错便罚谁。   这话说得好听,怎么个对质法?那群摇惯了笔杆子的混蛋哪里会给人留这样把柄?有许多都托了戏文说的,可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在说谁。但是能叫被说的这个自己认上去说“你胡说”么?告对方污蔑之前,倒先来个不打自招,叫什么事儿!   他们只说一二,可埋了三四的线,只叫人自己猜去。无聊百姓,整日介吃饱了喝足了,小事都安泰,大事打算了也没用,刚好要寻个事儿磨磨牙,这不是现成的么?!可等他们凭着自己脑洞胡猜起来,连那些当初布线的笔杆子们都要自叹不如。人心龌龊如斯!   有神侍实在被惹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分寸,在信众聚会时直言县报那些胡编文章居心险恶,意在辱神,若百姓们不能及时醒悟,只怕天降神罚,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县报的分毫不惧,历数了德源县百余年来的天象收成,却是旱时必雨,大雨不溢,原是个受神仙保佑的地方。没有这些什么神侍闹腾的时候年年风调雨顺,现在若真有个什么好歹,谁晓得是不是因着他们胡闹惹怒了湖神?毕竟遇仙湖护佑德源县是既有之事,这些好行添足之仪的才是后来的。   而且这批人还有杀手锏,——你们说你们是神侍就是秉持神意的,我们写文章还是受了“端阳梦”指点呢!当地老百姓一听,那还是端阳梦靠谱些,有来头,更正宗。   真把一批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的大神侍们气得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   就有人恳请观主赶紧从官府走一走,打一打这些人的气焰。观主苦笑道:“这里的县令是谢家嫡枝出身,我们能叫谁去开罪?只怕我这一开口,就先开罪了旁人了。”   神侍们义愤填膺:“官官相护,真是没天理了!”“难道这德源县还就是个神仙难管的地界了?!”   观主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那个之前被反复污蔑的大神侍,这两天脸色就没好过,听了这话咬牙切齿道:“这地方已经烂到芯了,非得降回大灾,叫他们都吃上一回苦头,才晓得神罚的厉害!”   许多人点头附和,观主也道:“若是只有苦难和天罚才能唤醒愚民神信,这个罪责……我们也只能背了!”   众人听了都面现激动之色,长乐先生则在人群里轻轻皱起了眉头。   县报这么狂,除了里头的人本来就是“狂生”外,自然也少不了来自别处的支持。比方说看了初稿不经意指点如何消去痕迹叫对方无缝可抓的知县大人,比方说把学生叫了去当面讥笑所谓神侍大神侍们言语漏洞的夫子先生们,还有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消息的“单纯路人”……   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啊。   灵素看了这大半年,也瞧出来里头这些人的手段了。   这日也不避讳,就同燕先生说起来,又笑问:“您当日还说过人心中无神,只怕什么都敢干了,越发没个忌惮。怎么现在神侍们一心要引着百姓信神,您又拦着了?”   燕先生笑道:“他们这哪叫神信,只是吓唬人罢了。一边拿东西引着,一边举棒子吓着,真被他们套进了袋子里的人,你想想该多可怜!”   灵素不知怎么就想起此间大人教孩子的样儿来了,倒是一样的架势。——好好读书去,明儿给你买新衣裳穿。再不听话,当心我拿板子抽你!   只是没想到平日里这么教孩子的大人们,回头竟然也要被这么对待一番。   她想着有趣,就忍不住乐。   坐在一旁的莫大夫摇头道:“听着可乐吧?却是最伤人不过的两样做法。人常不晓得自己到底最想要什么,怎么办?看别人。这本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有人看透了这一点,就着力在这上头。拿各样东西把人心里的贪欲勾出来,越养越大,不时给点甜头和幻象,叫人欲罢不能,却又没法一偿所愿,只能听他的。   “再来就是吓唬了,叫人心里因为怕而不得不去做什么。却不知道这个‘怕’有多伤人性命。因了‘怕’去做什么的人,这边做出来,那边他‘怕’的也跟着在涨。这样的心思架构,靠自己没法逃出来了,怎么办?又只好听他们的。   “这哪里是启迪什么神信,这是在用心念造傀儡啊!”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一震,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在神隐庙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直接用自己的微末神识去连阵心,接收到的那些沉如永世暗渊的空虚和如坐巨兽齿间的恐惧,不由得喃喃道:“心念之力……大至如此……”   燕先生看了她一眼。   一会儿莫大夫有事走了,给湖儿讲了几句书文的燕先生忽然问灵素道:“你跟着练那个神护之法,可有何所得?”   灵素直接道:“这法子好似同心念有关。”   燕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又问,“那你可知道什么心念最伤天地正气?”   灵素想着燕先生所说的天地正气,大概就是护阵护佑一方的神迹,便道:“是不是您方才说的欲求同恐惧?”   燕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欲求这话还不全对。人有向上之欲,有自强、创造之欲,这些并无害处。我要阻挠他们,是因为他们勾起的是无根无尽之欲。他们让人有所求的启点,不在人生自化的生之根本上,而是在给人生造一个极大而虚假的欠缺之感。   “好比有人对钱财或人的关心赞美极度渴求,这感受深追下去,不是心地里长出来的一棵向上的树,而是心上一个填不满的洞。因他这个缺本就是假造的,其实无可填处,是以除非其人能自视内在,晓得那个‘欠缺’是假,识破了这个虚相,才能得安。”   灵素道:“不求观做的是叫人想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觉得不足。”   燕先生点点头:“这心上的洞,多少心能扔下去都不会满的。心上怀了这样虚像的人,还怎么能得安宁!”   灵素道:“不安宁就更依赖他们了,尤其觉着靠自己的力气都实现不了自已的欲求,只好靠神仙了。却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燕先生叹了一声,又道:“再一个就是惧意。惧意亦大伤性命。一样的事情,一样的辛劳,人是因自有所求自甘去做事的话,他这个做法里有自己的生长之意和命图,全出自本心本意,虽身累,心却不累。   “可若是用恐惧心恐吓着人,叫他因怕什么而不得不屈从,那就是两回事儿了。便是面上瞧着是一样的事务,他做起来时候,那个动力却在杀自己的心力。明面上的事情多做一成,他心里的苦恨就多加一成,因这事情的动因原是在惧怕上,他是因为怕才不得不做的。这样叫人做事,这人苦不苦?”   灵素想起这阵子看到的神观神庙里头人的手段,也终于知道了他们那套甄选信众手法的道理。原是从一群有求和有惧的人里面,选出所求最大和心中忧惧最甚之人。   又把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哄他们祈愿和忏悔。祈愿求福时候,看着是在求实现什么什么愿望,实际上却在底层暗藏着另一个更笃定的心念,——欠缺;因有缺才会有所求,所求越大越急切,其同理一体的缺憾感在心里也越大越难得满足。   另一边,一遍遍历数那些心中惊惧最大的信众们所犯‘罪行’,叫他们长时间忏悔,中间不停用各种神罚事迹来加重他们的恐惧之心。   这两样心念之力连修者引灵能所成之护阵都能伤及,又何况与人自身心念相系的一点灵光。   而这些大神侍、神侍们不知道得了什么乌龙的传承,非觉着如此做法是在满足神愿,能助他们修仙成神还利益大众,真是天晓得了! 第414章 是非之栅   事到如今,灵素已经大概摸到此界的出路多半在心念上,只是一时间还难知究竟。比如心念什么情况下能反哺灵光?心念对护阵有影响,对附近的人是不是也有影响,是何影响?灵光得育后又会如何?那出路到底是什么样一条路……   她在自家小酒馆里琢磨人人世事的时候,外头又起波澜。   先是方伯丰受了朝廷的嘉奖,说是为了他所贡献的养土之法还有发现和推广耐寒耐旱粮种的功劳。灵素觉着此事说不太通,养土法和之前的新稻种、米袋子之类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出了名的米袋子产区都是莽北诸县,怎么忽然又为这个论起功来。   还是方伯丰跟知县大人一通深谈后回来告诉的灵素,这些只是明面上的话,根子上是为了他在做的那个良种选育之法。   如今灵素的神识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了,连帮着挑挑种子都没戏。幸好当日已经把那些有花无籽、有花有籽、籽又无花、籽又有花的事情大概闹明白了,加上这两年岭儿那个半仙一直跟着她爹在自家地里忙活,事情进展倒挺顺利。   “知县大人说此事要紧,关着国计民生,叫我千万当心,莫要泄露了出去。之后朝廷还会另有安排,只叫我们放心。”   灵素一愣:“这还防着哪个?育出来的粮种迟早要推行天下的不是?”   方伯丰道:“只是这天下也不止我们这一处,海外还需多番国,日常与我们有些龃龉,还是不得不防。”   灵素听了这话心里好不难过:“可怜我哪儿都没去过呢,这神识就被封了……”   之后过了半月有余,他们家里忽然多了十几个家丁仆役,都是燕先生和苗十八那里来的。也不住在家里,就住在山上,帮着方伯丰打理他们家的田地。   灵素本来以为自家的这些实验良种选育之法的田地会被收做官田,没想到朝廷这么贼,都没经过官府衙门,不晓得什么地方直接给遣了这么些人来。这些里头果然有深谙农务的,还有几个却是习武出身,打着长辈们的幌子就这么大模大样成了他们家的人了。   方伯丰说给灵素:“大人说……说这官也没谱,咱们这个利益太大,万一有人被权财所迷,收做官田反而不保险。这些人都是六部里出来的,有什么事情都能直达天听。”   灵素咋舌,果然民以食为天,方伯丰从土里刨出来的功劳事关民生社稷,这就国朝“直辖”了。   方伯丰还笑:“这下可算稳当了,往后我就老老实实跟田地作物打交道,不用担心旁的。”知县大人几次三番跟他提什么仕途晋升的话,他心里也有点发毛,这下就彻底踏实了。   正觉踏实,这不踏实的又来了。——知县大人要高升了,去南路延平府任同知。   一时县里百姓都不安起来。毕竟之前许多乱事,自这位大人来了,就渐渐太平了,日子也越发好过,如今整个康宁府说起来,头一个都得算德源县。这样的大人一走,万一再来两个同从前样式的,那日子可怎么过?!   可这样的大人,本来也不能一直屈才当个小小知县吧。   有耆老乡绅就商议着是不是给送个万民伞什么的,正这时候,忽然又有别的话传出来。   这位大人在任期间,别的不说,光智计百出和两袖清风就算世上难得的了。可没想到人家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有风骨,原是跟养猪养羊似的,等养肥了再宰。   这回要离任了,往后再肥也不是自家的了,也无需再遮掩。自己不出面,却是叫自家夫人动的手。这位请了几个德源县数得着的买卖人吃茶,据说言语里一直赞人家那东西好,商人识趣,没过几天,几家买卖里就都有了这位高夫人的份子了。   多聪明,多便当!如此一来,就算大人离任了,这德源县的好处还得给他源源不断地送去。真是好手段!   ——所以万民伞的事儿,还是先放放再说吧。   灵素同七娘和绍娘子进了县衙,才晓得那位拜访过自家的衙门“同僚夫人”原是知县夫人。知县夫人还想着到时候要如何不动声色解释一番,见灵素一脸“原来是你啊”,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事情说完出来了,一路上七娘同绍娘子都默默不语,灵素就没觉着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还把当日知县夫人去她家的事儿说了一回,笑道:“我就晓得是外地来的同僚,倒没想到这同僚是知县大人……都在一个衙门里干活儿,倒也能算同僚吧?……”   那俩都没话答她。   绍娘子绷不住,同七娘叹道:“这是白搭了知县大人的官声来替我们作保?我们、我们不过一介商户……”   七娘苦笑道:“这人情还真是欠大了。”   方才知县夫人把自己的意思说了,无非是请了她们来,之后再多添两回来往,就坐实了自己拿了她们买卖份子的意思。不过这是面上的事儿,她可不是真要她们的好处,先同她们明说了,叫她们心里有数。   知县夫人笑道:“我们这就走了。没法子,这心眼儿多的人瞧谁都不放心,这好容易你们这些买卖起来了,怕万一往后有什么人来打你们主意,你们不好应付。这么耍个花胡哨,晓得里头有我们的事儿了,想伸手的人就得好好考量考量。说不定就罢手了!   “不过这是装装样子的,可不能来真的。就放出风去,我再叫我跟前的人往你们家里走两趟,叫人心里信实了就成了。你们心里有数,晓得这事儿,记着一块儿配戏,可别叫我一个人唱!”   七娘立时听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把眼前这位同自己近日接触的那些夫人太太比较,心里一叹。   这样白叫人抹黑给自己挣便利的事儿她实在连想都没想过,赶紧要推拒,知县夫人就笑:“没事儿!咱们这里闹得跟真事儿似的,结果没有。一来是护了你们,二来么……我这里未必没用。原是个两头得好处的事儿,你们莫要觉着亏了我的。说无奸不商,难道老老实实的就能当官么?一个道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没法再推了,只好都听从夫人安排。   路上七娘就感慨:“从前觉着自己挺不错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能耐,想自己从前真是井底之蛙……”   绍娘子看看她,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你们这些人大概就是生来叫我们没法踏实过日子的!”   七娘听了连连摇头:“当不得这个‘你们’。”   见灵素看她,七娘便道:“若是真拿了还罢了,其实没有真事儿,却要闹得跟真事儿一样。这样到时候后来的官也好贼也罢,有想打我们买卖主意的,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了。”   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可我们又怎么配!这点买卖都蠲了进去,只怕也不够县舅爷的一艘画舫,却叫人家赔了自家名声来护着我们!”   绍娘子道:“往后我们把买卖做大做长久,叫越多的人因着咱们的买卖受益得好处,才算个回报吧。”   七娘跟着点头。   灵素却忽然道:“可又不是光这一个用处的。这闹出去风声,说拿了你们好处了,结果实在又没有。若有人跟谢家为敌的,以为抓着个大把柄了……这、这不就成了一个上好、上好的圈套?……”   她自己说完这番话还一脸迷糊着,最近对世事的琢磨,这事儿应该是可以这么办的吧?……   那俩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还是七娘先笑出来:“瞧见没?这官家太太想事儿同我们这眼里只有买卖银钱的就是不一样!”   绍娘子也回过神来,笑着捶了灵素肩膀一下。   只是三个都有志一同的再也不提这话了,那两个都谨遵夫人所言,一样样做起来。旁人来打听时,总是矢口否认,且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例举许多理由,只说没有那样的事。   可眼见着知县夫人的近侍特地坐了掩饰得不甚高明的车驾频繁来往于几家,几家的心腹管事也在钱庄间着急奔走,加上有“略知内情”的人传出来的片言只语,这欲盖弥彰的板上钉钉之势,看在人眼里才是笑话。   灵素开着小酒馆,天热的时候敞开着一半的屋子,不上隔板,来吃酒的不仅有汉子,便是妇人也有几个。   尤其是几个婶子大娘,几个人聚坐一起要几碗果子酿,被边上相熟的邻舍嘲笑时便回骂:“老娘自吃自喝,要你骚根儿没处戳得来溅口水?怎么这酒难道只你们男人吃得我们女人便吃不得?一样赚钱,一样受累,偏你们就金贵?你趁早给我夹着蛆老实坐着,好多着呢!”   那被说夹了“蛆”的汉子只好鸣金收兵:“这女人家不要脸面起来,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比男人还不如了!”   这话听着又说女人本该比男人更有口德些的意思?灵素就整日在这些人的言语间瞎琢磨。   酒肆茶馆,都是说闲话的好地方。灵素这阵子听得最多的就是对知县大人夫妇两个的“又要牌坊又要卖”的揶揄嘲讽。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真恨不得出去给知县夫人正正名。可惜人家那一石不晓得多少鸟,自己贸然出头倒是给人添乱,也只好听着。   不过也有虽不知就里,也凭着一股“信”就要想法子替知县大人和夫人开脱的,只道:“捉贼还得见赃呢,你们看见人家写文书、拿红利了?就平白造谣!”   这下好了,直接演成“舌战群儒”了。   有人非说自家亲戚就是衙门里的,这样的事务都是官场常例,“难道还有哪个傻子会嘴上认了说自己拿了治下商家的好处?!”   更有人忽然心明眼亮起来,从知县大人上任以来的各样政务说起,看出其中早就透露出这位不是个什么好官,不过是世家出身,心机手段厉害,寻常人看不明白罢了。“这官场上哪有好人?何况那样的世家大族,都是多少民脂民膏养出来的!你们还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呢,真是笑话!”   灵素听着,心里忽然疑惑起来。这些人果然都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可怎么言之凿凿,好似都自己亲历亲见了一般。又能为这些自己都实在不知究竟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结成仇。怎么这样的无根之木却长得这般茂盛!   她就想起之前她哥说的那话了,同样一件事情,有人觉着受苦,有人觉着愤怒,有人觉得无可无不可。事情都是一件,怎么到了人心里就两样了呢?   灵素发现,这人除了因肉身所限的“不知”外,还有个自己给自己造的“不知”。他们心里有一堆“应该”“理所当然”,很少会去检视这些规矩道理是不是真的,甚至有时候都不能觉察自己根底里的这些设定。   可他们看外头的人事,原是经过这些观念的筛选的,并没有办法把事情原原本本“照见”,而是经过自己解读后的“看到”。   而这个过程里,他们通常会以极快的速度给事情定上一个“是非好坏”,而所有的“知”,多半也就停在这里了。等他们看到知县夫人故布的这些疑阵,他们没有办法只停留在真正看见的事情上,等进到心里的时候,已经是“他们在勒索商家”这样的推断后的“以为”了。   之后的心念方向,要么就是跟反对这一“以为”的人起争执,觉着对方眼瞎脑残了,这样“明摆着”的事情都没看出来;要么就是立足于这一“以为”上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盼着看神罚报应。极少有人会去反省自己的认知,多半是“与我不同的便是错的”这样非此即彼的唯我独尊。   想想人这一世,天天月月年年,所见所历之事,多少都被自己既有的“设定”改了样貌,可他们却大多信以为真,毫不怀疑。甚至有许多人正为自己心里的某些“以为”所苦,他却只会面朝着外头找寻因由,分毫没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的认识出现了问题。   有人花了大价钱终于吃到了极为珍罕的“珍馐”,却发现根本不合自己的口味;有人认定需得出人头地才是人生正道,等果然有那么一天了,心里却并没觉得满足高兴;还有人一直过着叫自己厌烦的日子,可他心里的一堆“应该”告诉他,他别无选择;被自家相公不时拳脚相加的妇人,相信家和万事兴,女人若是失了婚必定生不如死……   人心里那一堆基于“应该”的是非之见,好似一个围栏,把他们困在了里面。有些里头简直水深火热,他们也只好在里头耐着,却没想过,那些栅栏原是他们自己立起来的。   灵素越看越觉得此间心念的可惧,心里也更疑惑这心念同最后出路的关联。 第415章 仙逝   又说县衙里,夫人刚听完几个近侍回禀事务,前头就说大人回来了。又吩咐了几句,遣散众人,自换了个地方坐着。   知县大人进了屋便笑道:“可有什么动静?近日可劳烦你了。”   夫人鼻子里哼一声,忽然道:“你一早就对我大献殷勤,莫不是……就为了如今的用场?”   知县大人哈哈乐道:“这可胡说了。我冲你大献殷勤时候你才六七岁年纪,除了图你个人儿,还能图什么?那时候你两个姐姐都名声在外的,若果然有什么想头,自然朝那头用力去了不是?”   夫人道:“当日我爹叫我接手这些东西,我还懒怠管的。反正你也不过在家里一窝,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发呆,便是算计个人,也不消露脸伸手的,我要这些干什么!如今想来却怎么都觉着可疑得紧……”说了话还上下打量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却道:“岳父大人那也是顺水推舟。要果然你不接手,真到要用的时候,难道咱们自己不会筹建?不过费些事儿费些精神罢了。自然是他老人家心疼你,才想替你省这番手脚。”   夫人心里本着“不疑不信”把事情放到了一边,先说起这阵子的安排来,又道:“你挑的那几个商户果然都很是迟疑,倒都不曾试探是不是真要给我分点儿什么,只说不敢受……我都差点把后头的事儿告诉她们!闹得好像咱们吃了多大亏似的。”   知县大人就笑:“这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成的。这可是个饵,花花肠子太多的不成。”把夫人说的都想了一回,才又点头道,“这就成了。接下来就看什么人拐弯抹角来打听此事,或者急于拿到证据的。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了,毕竟咱们两个这样的,要太软蛋了也叫人起疑不是?   “等他们‘成事’了,我倒要看看这条线能通到什么地方去……啧,算算日子,临走时候我还得去各神庙刮一笔才成,先拿点他们的小污遭事儿来抖搂抖搂,不怕他们不吃这个闷亏。嗐,这样才能同京城里的大势连上,咱们这也算在风云里掺一脚,像个人物了。”   夫人道:“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知县呵呵直乐:“没事儿,我们这里这点小事,哪里就能叫它们跳墙了。只是叫他们更恨我又瞧不起我,这就容易轻敌,想给我一个好看的,轻易又动不了我,说不得只好把事情往上捅。他们这一路线,自然也就露出来了……   “这线一步步怎么往上去,还得劳夫人给他们喂料才成。此事若无夫人相助,那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啊……”   夫人伸手止住他:“这个我会,已经一批放下去了,各线上得的料不一样。到时候也可看看,他们到底是分是合的,——或者到那一层上分着,又在哪一层上合流了……”   知县大人抚掌:“妙啊,夫人真乃大才……”   夫人又伸手止住他:“得,得。你吧,天生就那副样子,嘴毒阴损的时候瞧着还顺当,这一要说好话,就听得人浑身不舒坦。还是省了吧。你这些白话,不说我也照样会把事儿给你办妥当,说了我倒要犹豫,总疑心你里头是不是给我也挖了什么陷坑了。”   知县大人赶紧住了嘴,喝口茶,再不提此事了。   呆坐了一会儿,自家俩儿女过来了,总算解了围。   俩孩子进来行了礼,坐下没说两句话,澄之就从袖子里摸出个绢包来两手递给他爹道:“爹爹,这是湖儿叫我交给您的。还叫我告诉您‘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已经尽量写详细了,若还是不成,也只好到时候再说。’”   知县大人心里一动,接过来便直接给打开了,里头却是一个油纸包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连忙拿了那册子翻看,匆匆看完,递给一边的夫人,自己拿手抹脸道:“后生可畏啊。”   夫人接过去一看,那册子讲的却是菌生板的养法,一时也很惊讶。   知县大人苦笑:“这事儿我之前也想过。只是这小儿太难缠,那当爹娘的又管不了,加上我去了那边一时也说不上什么话,这东西倒也不急。”   夫人略翻了两页放下了,皱眉道:“这……难道是家里来的先生给教出这样的心机来了?总不会连咱们的打算都想到了吧……”——毕竟他们要扮个滑不留手又有后台的大贪官,菌生板这样的东西实在没有放过的道理。   知县大人摇摇头:“那倒不是。你看最后那话。这娃儿是想把这菌生板的法子推广出去,毕竟这只要用些草屑木渣米浆之类就能成板材,比种树伐木划算。只是他也担心胡乱散播了,一则万一工艺不对,板子质量不能保证,恐胡乱用了闹出事故来;二来也担心急冲下会妨害了现有匠作行当的饭碗。却是信着我,就交给我了……”   夫人好似不相信似的翻开最后两页看了看,才朝着知县大人撇撇嘴道:“如今满县城里都在骂你阴险狡诈、贪得无厌,这孩子竟就信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知县大人笑:“孩子才不好骗。”   两月一过,新知县到任,两边交接了事务,知县大人便扬帆南去。齐家龚家等有名有姓的人家仍旧相送了一路,——这送的不是“县令”,却是送个“谢”字;百姓们倒没什么动静,万民伞、哭喊着拦车轿等戏码也都省了。   只到了渡口码头要出大清河往运河去时,许多官租坊和官库的住家聚集在那里,沿河大喊着“大人保重”,却叫嬉皮笑脸的知县大人红了眼眶,一边硬笑一边叹:“可真是难骗啊,怎么这么心实呢……”   幸好他这回是从这头走的,要是打遇仙湖过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那几家神庙估计都得聚齐人手咒他一路才解恨。   等数年后南路也开始纷纷上市菌生板的时候,骂他的人就更多了,也更坐实了他“阴险贪婪”之名。   只有些人还要在旁人咒骂时争辩两句:“要没有大人建的官租坊,我们连住的地方都难寻,你们也不要太不念好了。”   另一个就回他:“官租坊?现在倒是能住,那价儿也涨得跟城里仿佛了,念好?念什么好!”   这人道:“那也不是大人在的时候涨的价钱啊……”   又有人听得不耐烦:“罢哟罢哟!他是贪官,你们能去告发不能?他不是贪官,你们能给他升官加爵不能?白嘴吵吵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德源县的税略涨了些,今年要疏浚河道,又要修官衙的几处屋宇,都是花费。加上开年就做了两场官祭,阵势浩大,连不求观的观主都带了十二个大神侍到场助阵,真是德源县的脸面,也是德源县的开销。   官租坊因等租的人太多,常因一直轮不上起怨言。县衙出了政令,往后官租坊最长租期一年,到期后申请租房者竞价,价高者得。   这下倒是容易轮上了,却也没见哪个高兴,总是骂的比赞的多。   坊务的管事就叹气:“这一样东西,想要的人多,总得有个说法。从前是按着顺序来,说不公平,有的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下好了,每年一轮,看自己愿意出什么价儿。结果好么,这租不到的就说我们欺行霸市,租到了的也没见高兴,好像被我们吃了肉喝了血似的。   “可总得有个说法有个规矩,才能玩得起来吧?不管照着什么规矩,总有轮上的轮不上的。这个个都得又便宜又实惠还得紧着他先来才叫公平满意,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还是天王老子下的崽子?!顾不过来,就这么着吧,爱租不租!”   疏浚河道的时候,灵素去外头买食材,回家路上路过河边,见里头做活儿的人里有个挺眼熟,却是二牛。   打了招呼说起话来,原来当年二牛几个去了府城寻生活,府城里繁华多年,什么地头什么人基本上都排紧了的,他们想要插进去也不容易。好容易寻了个扛活儿的差事做着,听起来工钱比县里高出许多,可那里吃饭住店也贵,一样的银钱,在德源县可以住单间的客栈,在那里连个通铺都难。   呆了两个多月,黑杠子跟他商议,还是回去算了。有几个不愿意走的,只说现在回去太丢人,非要在府城里闯出点名堂来才成。   二牛没那么大心,觉得这里吃力不讨好,就跟黑杠子两个人结伴回了县城。之前他们在码头扛活儿的时候得罪了人,现在几家得势的力气坊都不爱用他们,且如今许多单索的双索的器械,力气小的人也都能干,并不指着他们这样的大工了。   官租坊里也排不上号,俩人只好先凑了钱在城里租了个屋子落脚,没两天,之前欠着钱的客栈食店就找来问了。他们只好一边干活儿一边先还那些钱。幸好这些商户没说要跟他们收利息,只是如今挣不着从前那一天二三百文的工钱了,却是“花钱如山倒,还钱如抽丝”,苦也。   匠作行里倒是要人,只是许多能耐都得现学,这当学徒的一两年是没工钱可拿的,他们当日也没什么积蓄,且这会儿开始学总觉着有些晚了。想再找多些工钱的活计,多半都要能写能算的,或者专精一样手艺的。   这么又混了大半年,两人也差不多到了该成亲的年纪,把手里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两身光鲜衣裳穿,就索性回家里去了。   如今是听说县里要疏浚河道,要些劳力,便又带了村里的人来做活儿。   灵素看看已经是个大人的二牛,想起从前他跟着族里长辈来县里干活,现在换他带着村里的小后生来了,只是人变了,河还是这条河。   再想想也已经成了亲的良子,一边跟毛哥一起管着那个煤饼坊,一边又在从前南城的小煤饼铺做起了各样咸菜菜干的买卖,还常年在自家村里和县里两头跑着,把村里的一些季节物产弄来县里卖,不算财主,日子也很可以过得。   却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灵素因修心念的事情,偶有所得,常同燕先生探讨。有时候她新悟到的东西,一说起来,燕先生就告诉她古书上原都有的。拿了那些书来给她瞧,灵素看了不免感慨,又疑心是之前的前辈、大前辈们流传下来的。就如同她弄的那些经络光团之事。   只是再看后世的许多注解,倒常有说歪的,一时又有些替自己那“没根本”“瞧不见”的医术担心。好在她现在一早知道“担心”本是件最徒劳的事情,心念一起,自有所觉,便就散了。   这年的夏里颇多大雨,这日她们母子正在燕先生那里说话,外头乌云忽起,又下起大雨来。   燕先生看着外头,忽然叹道:“我瞧着今年的天象不善,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灵素不解,燕先生又接着道:“这两年,我在许多事情上忽然有所得,多是端阳梦的助力。自从开始练了那神护之法,每每端阳梦里总会忽有所悟,却不晓得是不是得了神明相护……只今年……我恐怕过不了今年了。”   湖儿大惊,岭儿在边上就直接伸手给燕先生把上脉了,燕先生笑道:“傻孩子,这医术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的。大限将至,难道就非得在脉象上显现出来?”   岭儿松了手道:“没什么异常。”   燕先生笑笑:“没准是我想错了。”   这话却是安慰人的。之后他开始逐步把自己手里的产业一样样交代给湖儿,又对苗十八和鲁夫子笑:“本来我还想分你们一些,想想还是算了,何必多过一道手。”——反正最后多半还是到湖儿手里。   湖儿这些年同燕府的管家管事们早已相熟,接手倒没什么难处,只是燕先生此行叫他心里发挤,偏偏又瞧不出燕先生有什么不对来。   到了立秋时候,一日,燕先生忽然叫人把湖儿一家接了过来,又叫了大管家来,各样吩咐了一遍,最后笑道:“今晚得辛苦你们一趟了,我大概子时走。”   湖儿闻言身子一震,眼泪已经扑簌簌乱掉。岭儿不信邪地伸手给燕先生摸脉,之后一脸狐疑朝自家哥哥摇头:“没、没事儿啊……”   湖儿却知道燕先生的本事,只怕不是虚话。   一时苗十八、鲁夫子和谷大夫、老司长几个也来了,莫大夫云游在外,不晓得人在何处。   当夜子时,燕先生自去沐浴,换了干净衣裳,往榻上一坐,朝众人笑道:“先走一步了。”便果然溘然长逝。   湖儿大放悲声,岭儿都吓傻了,余者也皆落泪,只有灵素一脸愕然。   她神识所见,燕先生说完那话,头顶上的灵光一轻,其上的玄奥花纹渐渐旋转,此界中不知何处汇来许多毫光,那灵光旋转吸入,神华一绽,沿着天空中一道光轨,就往极远处一颗星上去了。   那颗星在北天上本就亮得显眼,这会儿更是光芒大盛,燕先生的灵光从那里一转,似乎另有去处。   灵素抬头看一眼月亮,再看看那遥远的星宿,忽然想起自家哥哥说的那句“别有出路”来。一时傻在了那里。 第416章 借假修真   灵素正愣神,忽然自觉神识一动,一道识念出现在了自己识海里:“哎呀!你怎么不帮我拦着些儿?!还特地给你留话了的不是?!”   灵素心里:“嘎?……”   这里大管家上来开始张罗停床等事,这后事安排十分简单,也都是燕先生事先定好的。看着众人忙碌,灵素退后一步往湖边去了。   识念再来,却不是方才语气了,“啧,你们族里怎么会叫你这样的下来?嗐,耽误我的事儿……连我留的话都没解化出来……”   灵素一听留的话和解化,立时晓得是谁了,“大……大前辈?……”   那道识念道:“啊,嗯,客气客气。这也论不了辈分了,都省了吧。”   灵素急道:“您被困在此处了?是不是神灵被锁?您现在身在何处,需要晚辈如何施为?……”   那道识念定了一下,大概是仔细探了探灵素的根底,遂道:“呃,你这是什么也不知道哇……被锁?我为什么被锁,哪个要锁我……”   灵素这下都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   过了一会儿,一团识念进了她的识海,灵素才大概晓得事情原委。   从来凡门一开,下来的修者都不屑同此间人打交道的。后来有人机缘巧合(闲得无聊)在凡间走了一遭,发现了此间的修法,虽瞧着笨了些,其能之大却比在上头修时厉害百倍。   只是他们那灵体特殊,便是看出了这里的好,也没法跟着玩去。加上他们都神识厉害,下来时候一眼看穿了多少事情,凡人能得的那些“历练”,他们是没福气受的。只好干看着道理眼馋。   却有不服输的,想尽了法子要蹭这里的“修法”。这位大前辈就是其中佼佼者。   他短短时候就摸透了此间修行真意,之后近三百年都在打算怎么留下来的事儿。最后总算叫他想出了个法子,——分灵自限。   他把自己的神灵裂出打算下凡的七七四十九份来,又再施法自限,终于能容于此间法则,充做新灵经过月谷下凡投胎为人。又在此前留下了无数的神迹线索,引导那几十个“自己”悟出此界修行之道,依法行之。   如此一来,他的修炼进度比在上界时候不晓得高了多少,真是一大妙法。   只是此间法则不止限进还限出,等那灵光聚能到了一定程度,就能破天转星,依着缘法经北天星宿或南天星宿转去上一层法界,那两颗星便称作“南天门”与“北天门”。   他那些分神本来就灵能极高,为了能一直留在凡间修行,回回到哪个要突破飞升时候,都得想法子拦下来才好。通常他都拜托当班的下凡修者伸一把手,自己也有些机缘设计,到此为止还没哪个走脱的。   哪想到等到灵素这一班,这个下凡的修者自己神识太烂不说,还不自主地被尘缘所累,神灵被锁,神识遭封,闹得自身难保。他虽留下了一团识念,又顺利送到了人识海里,却没被解化完。那口信却是白留了。   灵素知道了事情始末,晓得“燕先生”就是这位大能前辈的一个分神,这回因为自己没来得及出手,已经“目送”人家升往他界了。   “耽误前辈修行,晚辈罪过……”灵素稀里糊涂地道着歉。   一道识念传来:“你还真成凡人了……世事皆有因缘,哪有哪一个人的罪过。唔,看来我这便宜也捡到头了,得,接下来你也不用管了,全都走脱了也好,换个地方接着玩儿。”   眼看这位就要离去,灵素赶紧挽留,她还好些事儿没弄明白呢。   先问这识念的来处,那头便回道:“数有五十,下凡的四十九,剩下这块记着的事儿太多,瞒天过海投了胎也没什么用。一睁眼都想起来了,还修个什么练个什么!就在这世间逍遥逍遥算了,反正这残灵天也不收。”   灵素听说这位大前辈在世间游历许久了,立时许多事情想问。此间的出路方才听准了,能过星去往更高界。只是这心念修法如何,渡法又如何?出路既有,奈何人不往那路上去,又该如何?人心已定,转机在何处?   罗里吧嗦一堆丢出去,那边就沉默了。   好一会儿,才过来一念:“你能下来历练,神识还差成这样,还真是……叫人羡慕啊……”   也不答她那些话,只道:“我瞧着你这般顺遂,心里妒忌,说不得要助你一臂之力了!”   灵素就觉着头顶上一阵热烘烘的,一会儿又有一念传来:“神识可助不得你,只告诉你一个,这世上眼见着的都是‘假’,后头那‘能’才是‘真’……好了,你接着玩你的吧,我再跟他们也说一声去……”   再之后就如深水沉石,没一点动静了。   灵素呆立了一会儿,再动用神识时,忽然在从前可见的之外又多看见一层各样小点、小线汇成的涟漪,恐怕就是方才那位大前辈所说的“能”了。   还在犹豫,后头方伯丰来了,上前揽了她道:“燕先生恐是个有来历的,他去的自在,我们也需当节哀。”   灵素回过神来,一时木木的,方伯丰直道她心里难受,只拍着她背轻叹安慰。   两人又回到正屋,堂前点起了香烛,供了一桌果品和两样出自苗十八之手的菜色,也没有牌位,也没把人挪出来,供案上放的是两张符。一张出自燕先生之手,一张却是湖儿的手笔。   湖儿还在里头跪着,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不出声,眼泪却流个不停。岭儿陪着自家哥哥跪着,又每每去看已经躺下的燕先生,看他神色如生,好似一会儿就会醒来一般。   苗十八和鲁夫子几个都往外头同管家商议后事去了,灵素进了里间,拉了湖儿起来道:“燕先生……”   这后头的话没法儿说。燕先生飞升了?回去了?其实本来就没有“燕先生”?——这些都是她看来的话,可对湖儿来说,那什么大前辈什么分神,同他都没干系。把他从小带着教养,由着他胡闹还一直给出主意、寻帮手的,就是眼前这个已经失了生机的“燕爷爷”。   湖儿抬着泪眼看着她娘,却见她娘一脸的迷惑和为难,便抽噎着道:“我、我晓得,晓得燕爷爷是、是有来历的……没准、没准还是神仙来、来的,可是,可是就算是神仙,我往后也再也见不着他了!”说完又哇地大哭起来。   灵素摸摸他头顶:“你若有心,往后……总会再见的……”   岭儿也靠过来,对灵素瓮声瓮气道:“我总觉着燕爷爷并没有死……大概是……是换了个地方待着……”   灵素看她一眼,岭儿见自家娘亲没有斥自己胡说,不仅没有责怪,还有几许赞许之意?心里定下来,也不为自己不觉悲伤而自责了,反坚定了燕爷爷必定是去了其他什么地方的想法。   之后丧事依照燕先生遗命办理,几乎没什么动静,不过几个至交好友送了一程,停灵也只三天,就埋在了遇仙湖南岸的北山上,与慈光神庙斜斜相望。   灵素一直木呆呆的,众人晓得她性子憨直,自幼没有父母,又远别族人,夫家这边也没有什么靠谱的长辈,这回就是头一次经历亲近人的故去,恐怕心里一时别不过来,也是常有之事。   倒是湖儿之后在读书练功之时,还常不自觉堕泪。灵素想起他本是阵灵来投,细想来这阵法就同那位大前辈有颇深的渊源,加上他在湖底成灵时候,恰是燕先生能借符与阵法相通之际,这各种因缘,或者他心里并不清楚,只是这依恋之情却是实打实的。   这又叫她不觉想起大前辈那句话——“眼能见着的只此世间半成之能。”那另外的九成半呢?恐怕这样辗转的因缘,在这世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凭人的所知所见,又如何能了解到这些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之事……   这年的夏里就多雨,德源县的湖塘河浦都涨得没下去过,燕先生落葬后,这雨又开始下起来。起先还有点秋雨绵绵的意思,之后就开始下大了。多半个月下下停停,已经传出一些田地遭淹的话,好在有遇仙湖在,好像多少水也盛不满它似的。   农务司这时候吃劲了,遇仙湖虽厉害,离得远的地方,那水一时不及疏泄到大河里,难免有灾损。偏偏这时候消息还难传递,只能分了小队人马分区片各管一摊,隔日聚头商议。也只能尽力而为。   工建水利和河运调度的则忙着各处的河渠,万幸早先疏浚过了一回,只要别水势太大真给冲塌了某处,能捱过去就算大吉。   偏这时候,不晓得哪里传出话来,说是德源县长久不敬神明,这回是天要降神罚了。只有归信神庙,方有一线生机。   方伯丰回来提及此事,叹道:“若是……若是大人在就好了……”想当年那些神侍、大神侍纷纷吃瘪,是何等畅快人心,这会儿却好似没什么法子能对付他们了。   灵素如今能约略看出些心念之能的流向,只是道行所限,什么都是半吊子的功夫。只舍了这些,光凭她的所知所见来论,“闹得人心惶惶,总不是什么好事。”   却在这个时候,方伯丰莫名其妙升官了,毫无预兆地提了县丞。之前的那位知县大人几次三番同他提起,他都没接茬,原以为朝廷看在自己深研良种选育技术的份上,往后就能安耽做事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政令已下,又不好推拒,只好憋着心里所想,僵着笑脸受了同僚们的恭贺。   没两天,县令就把这回防洪防灾的大事交到了他头上。   灵素了然:“这就对了。”   方伯丰是个死心眼的,接了这活计,他就满脑子想着要怎么做才好。又拿起自己那套推算的法子,这回还有儿女为助,湖儿还带着小毛弟一起帮忙,更便当了。   他换着法子算了几回,又去几处合流要地反复实地勘察,选出了三种最接近事实的算法。之后就是每日收集需要的水位、流速等数据,没日没夜地计算、核对、推演。   雨下个不停,方伯丰也算个不停。外头的传言却越来越真,已经有远地方受了灾的民众抬了东西来湖边祭祀了。从前也是常有的祭湖之举,这回却不晓得遇着了什么人,最后把东西抬去神庙了。   县里也开始有人冒雨往神庙祈福去,不久又传出有人因为去神庙长跪,没在家呆,恰那日他家屋子叫雨水给泡塌了,他们一家几口因在神庙里才逃过一劫云云。而那些遭灾受难的,就被说成是早受指点、却不肯信神示的愚顽之人。说白了就是——活该!   方伯丰几次同县令提及此事,说这些神庙趁机扰乱民心,需得加以管束才好。   县令只摇头:“连京城和灵都都动不了神庙。上回那两个神侍说要捅些观庙内幕,结果忽然就暴毙了。又有哪个会去追究?死了都白死!不管他们是因为得罪神灵受的天谴也好,还是神明借了人手也好,总之一句话,惹不起。”   又道,“现在这水都管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空管他们?容后再说吧!”   如此推脱着,又自有其理,方伯丰本就管着水势不得空闲,也只好作罢。   水势渐涨,接连几天大雨之后,忽然有传言,说德源县久不敬神,如今遭受神罚,再不悔改只怕要遭大难。要说悔改,头一个就得把那些侮神之处都一一改了,首当其冲就是南边大清河出去的“无神渡”。只这个名儿在,事情就难善了。若想要逃出生天,非得先把那口子扒了不可。   这话叫明白人听起来都觉好笑,那无神渡是什么地方?那是湘泽和德源县的交界处,德源这边地势高,湘泽那边低。要是开了那口子,倒是能保住德源县,水都冲去湘泽那头了,德源县可不就没事儿了么?可这事儿就没有这么办的。   明明是叫人啼笑皆非的不经之谈,哪想到越到后来传得越真,渐渐已经开始有归信的百姓冒雨往那边去,真想要动那口子了。   刑狱司的人跑去劝阻,回来又气又笑:“就跟脑子里塞了屎似的,就咬定了非得把那口子砸开不可。我们劝得都没话了,他们还是照样。”   接连几日如此,人还越来越多,他们也笑不出来了:“他娘的,我看要不还是都先抓了吧?这样脑子不好使的,放外头也祸害人不是?”   闹了几日,湘泽那边的刑狱司过来了,两头一碰上,这边的说:“怎么你们也来了?信不过我们是怎么的!”   那头摇头叹气:“鬼才爱管这事儿。没法子,我们那里都传说你们要掀了堤拿我们漾水呢!”   一时都苦笑:“真他娘的无妄之灾!这天气还得出来弄这些,我看还不如下几个雷都给他们劈死了干净……”   事情愈演愈烈,后来方伯丰直接同工建水利的一块儿去了无神渡,拿了自己算的结果告诉众人:“绝对无事,并不会淹。”他那倒是有理有据,可谁要听他那些罗里吧嗦的话!尤其这聚起来的许多人,连字都不识一个的,你给他讲怎么算出来的水流量、怎么测的水位,哪个听得懂?又哪个有那心思去听?   他们只认准了一个,这“不破无神”,神就不会庇佑德源县,这回就一定会发大水。所以方伯丰这样的,在他们看来,才是真正的“无知狗官”,根本不晓得神明之力,只在那里凭自己的无知害一县百姓。   之后停了两天雨,县衙里的人只当事情能好转的时候,隔天下晌又下豪雨,次日清晨无神渡边就满聚了人,闹得越发厉害。   正这时候,不晓得哪里传来几声闷响,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快到中午时候,有人着急忙慌过来报信,说湘泽那边都传德源县这两日要开无神渡了,今早就有人先炸开了仙人堤,德源县北地许多村镇被淹了……   众人大惊,赶紧分兵回去,又要打点人手前往北边救援受灾百姓,正忙慌之际,无神渡上游的一处堤坝被炸开了,大清河里的水直泄向了湘泽的几个村镇……   方伯丰直奔了北边,看双羊镇以西已经白茫茫一片,立在山头上只觉着指尖冰冷。——明明不至于成涝的,明明不至于成灾的!! 第417章 祖宗奶奶   方伯丰这“县丞”的用处这会儿就显出来了。——防洪的事情一早交给他管的,只是他只顾着“事”却没顾上“人”,最终闹出了同湘泽县两败俱伤的了局。出了这样的事情,官府自然要有人出头担责,顶在头里的是县令,可最终扛事的就得是真正管事的人了。   走马上任没满俩月,方伯丰就连司长也做不成了。   祁骁远、黄源朗和大师兄都前后脚来看他,却见他泰然自若,并没什么心灰失望之意。问起来,他只道:“反正我自家的地还在,选育出良种来照样各处有用,当不当这官也两可。”   大师兄自己憋了一会儿道:“你自己能想通就好……这也是官场上惯用的伎俩,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方伯丰摇摇头:“许多事情要做,且也并没有什么气可生。”   大师兄回去跟沈娘子感慨:“你说这人活成这样,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也不见丁点脾气,到底是好是不好?”   沈娘子笑笑:“灵素就心大,我看这妹夫应该也差不多,要不然两个人过不到一块儿去。你也说了,他们从前就这样过来的,分家产分一座荒山,家资饶富都叫亲爹败光了,还逼着他分宗出来单过;考个试又被师兄弟抄了文去,连累自己差点没了功名……也没见他们同谁斗过,日子不也挺好?世上的路,也不是就一个走法的吧。”   大师兄叫自家娇妻一通说,也没了脾气,细想想只好道:“这下可是连官职都没了,那么些年的书都白念了!唉!”   沈娘子道:“他们或者有自己的打算,未必什么事儿都同我们说。我们的家事,难道会事无巨细都掏出来与人商量?一个道理。灵素同妹夫都不是糊涂人儿,你就别担心了。”   大师兄苦笑:“我担心,担心有用么?”   回头就去苗十八跟前说了,苗十八是知道方伯丰那里跟六部的关系的,话说回来,就算没有这一脚,他估摸着也不会在意这个。便对大师兄道:“世上都觉着高官厚禄好,他们觉着粗茶淡饭好,就叫他们自己过去吧。”   大师兄道:“可也没有白吃这个亏的道理吧!”   苗十八道:“一码归一码,人的结果都是自己找的。这位就这样行事,能落个什么好?到时候他自有报应,用不着咱们动手。”   大师兄见没人把这些放心上,自己再不依不饶的倒显得自己小心眼似的,便也不提了。只不时叫人送了楼里的酒菜过去,还让带话道:“现在总算得空了,只管喝着。”   方伯丰同灵素感慨:“舅兄这是不放心我呢。”   灵素问他:“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方伯丰笑起来:“还是你知道我。”   吃着喝着,一会儿才道:“这回的事情,两头衙门都抓了不少人,闹事的人。堤坝自然是他们炸开掘开的,可他们……他们并不是自己想出来要这么干的,不过是被假话吓坏了罢了……   “他们怕会遭难,想要有所应对,最后却真的应对来了一场大难,还连累了许多无辜的人……我越来越发现,这些事情,不是一两个人的缘故,是许多人事串联在了一起,一起成了一个局,一个势……利用了人心里无端的惧意……”   大概自觉说得太过零散了,便又住了口。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道:“官学堂恐怕也办不了多久了,今年已经开始按着考试成绩来定能不能上高班,成绩不够好的,再要上学就得交钱了。还有那些不是本县的人,要想在官学读书,也得额外交钱。便是本县的,纸笔之类的费用也得算。   “他们说,‘白得的没人会看重,不如收点钱,还能叫他们用功些读书。’我想……我想在咱们书楼里接着办教识字和算术的班。教书的人,可以请从前官学坊出去的大孩子们,或者我们认识的人……”   灵素点头:“也好,地里也不用整天看着,官学不办了,咱们比着那样儿自己办一个也成。”   湖儿说得更直接:“爹爹只管办起来,银钱管够。”   方伯丰就笑起来:“咱们家都是反了,大人要做事,反倒要娃儿掏钱。”   岭儿就笑:“那不是,还是大人掏的,银子都在娘那里。”   一时都笑起来。尤其等谢大人从同知升了知府,湖儿那里各样稀奇古怪的分红也越来越多,却也都在他意料之中。   两处决堤,各自受害,等各样恢复起来,已经数月之后了。当日炸堤掘坝的几个人,被衙门里收审之后,有几个坚信自己所为分毫无错,有几个则喊起冤来,只说是被神棍们迷惑的。   县令也下令从几个神庙里带了人来当堂对质,却都是空口无凭的话。   神侍们道:“扶乩得神示曰‘无神决,大灾消弭’,我们都是照本直言,哪有什么蛊惑之说?且如今看来,无神渡决堤后,县里雨势渐小,确实没成了大灾,这话原是应验了的。可见这才是神示的根本解法。至于乡人愚民听了神示所言胡乱行事,难道也要怪到神明身上?却是他们自己福泽不够,听不懂真言罢了!也是可怜、可叹!”   如此,连个唆使的罪过都论不上,对答一完,人家依旧衣袂飘飘服侍神仙去了,这里那几个“证据确凿”的却没这么好命了。哭天抢地也好,大义凛然也好,都一块儿送去了府城,该流的流,该杀的杀。   灵素旁观了整一场事,这回却没有说要替哪个鸣冤,伸手帮个谁了。   那仙人堤和无神渡,在德源县一北一南,两处地势恰好是湘泽同德源县各有高低,这回是各自受灾,说起来都是对面的人害的,眼看着要结了世仇。   便是有许多人想起这里头有神侍神庙的事儿,可一来没有证据,二来又有哪个人能出头跟那么些神庙神观为敌?更何况那些掘堤害人的又没有鬼拖着手,落个这般了局,也是罪有应当。   遇仙湖虽大,却也只能是水来不满,没有它盛不下的一天。可它也没能耐翻山越岭地把双羊镇还远的地方的水也给一气儿收过来。这护阵做个端阳梦都只对在湖边歇着的管用,又不是要雨要云的还能借着风飘飘。   ——神力有时穷。灵素算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加上之前得大前辈所示,晓得了这世上还有眼见之外的“大世界”,更不敢轻易妄动了。想想“燕先生”这位大能前辈的“分神”。一辈子既无高官厚禄,亦无娇妻美妾,莫名其妙继承了一个借符通神的能耐,还一回回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   这真神仙的凡身,好似过得同凡人向往的都不太一样。那到底是凡人的过法对,还是神仙的过法对?   她不敢妄下论断,自然也不敢贸然伸手了。说白了,她现在对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更感兴趣些。   转过年去,方伯丰就真的在自家书楼小院的后楼里开起了义学堂,官学堂春学已经开始实行新规矩,不是从前白吃白学的时候了。   毛哥、果子和小毛弟几个是义学堂里常见的先生,他们当日受了这个形制的好处,之前见官学堂改制心里又是庆幸又是怅然。等发现义学堂开办,又有自己能尽力之处,都没犹豫就寻了方伯丰报名排班。   只是这一教却教出事儿来了。七娘好容易相中的一个接班人却叫方伯丰给拐带歪了,——果子教了两年,觉着自己还是愿意当先生,好过当大管事。   七娘一直十分疼她,听她这打算,深谈了两回,便也不再相强。反特地往义学堂多捐了些银钱,只笑言:“如今肯收女先生的地方可不多,得叫这个地方多办两年才好。”   果子遂愿,却同七娘说了这些年来自己所行之事,许多都是自家哥哥的主意。又把毛哥下力气琢磨用人管人的事情同七娘说了。   毛哥自从寻着了这一个“能同自己年岁齐涨的本事”就一直沉心细究,不曾放松过。尤其他发现这事儿自古以来不少人提过,只是都零散见于各处,竟没有一本专著。他便索性一边查书,一边摘录,一边琢磨,一边试行比对,却是“食髓知味”,寻着自己的路了。   他当日劝果子别发慌的时候,还特地拿了自己举例,他发现自己的心能安定下来,就是在找到了这个“可做之事”的时候。他道:“这世上无数的事可做,无数的技艺可学,要紧是先寻着自己喜欢而擅长的。莫要去看如今流行什么,什么能挣钱,这些都没用,还得落回到自己身上才成。等找到了自己擅长的这一点,持之以恒努力下去,必有所得。心里晓得了这一点,许多从前的发虚和慌乱便都没了。”   没想到却是老树迟花结大果,靠着这一路琢磨人的本事,不仅自己的煤饼作坊经营得有声有色,又帮良子捋顺了咸菜铺、村贩的买卖,最后竟被七娘选中,历练了两年,成了填塘楼、水围库、大连店和食坊的总管事,还占了归总的份子,渐渐也成了德源县里数得着的人物了。   毛哥就感慨:“这一条路走下去,会得着什么机缘,能遇着什么贵人,这些都是看天的事儿,寻常人实在没能耐谋算清楚。只有一个‘我’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田地,是自己说了算的。所谓‘自主’,这根子当在此处。”   他出了名了,官学堂也跟着涨了学费,许多人家孩子看着走不了科考之路的,转头都开始往官学堂送。“当不了大官,做个财主不好?”好似去了毛哥一样的学堂,就一样能当上财主一般。   等果子可以全盘接管义学堂的事务时,方伯丰同灵素两个就索性回自家山上定居了。   谷大夫和老司长的闺女女婿已经在县城里住下了,谷大夫喜清静,可是这会儿又不适合再上平湖崖住着去,索性就一起住到了灵素家那山上。正好同岭儿一起接着琢磨那些药理和医理的事情,莫大夫一年里也会有几个月回来这里落脚,还是那么身无长物的样子,只是医术精进得厉害。   方伯丰一边按着时气选育良种,一边又开始在村里办起义学来。鲁夫子知道了便笑:“这才是正经得了我传承的人。”夫子夫人来山上小住时,也常去学里教书上课,要是京城里的高门闺秀们知道了只怕都不敢信。   方伯丰中年以后,在为学上另辟蹊径,摸索出心学一路。把养心、知心、修心当做为学的基础,在此向上颇多著述。只是其道特殊,不在记,不在议,而在实修。后世大行清谈诡辩之风,这一门学问就被当成为了玄学,没过百年便没落了。   湖儿则痴迷于穷尽物理,所创“知树”,受后世许多大家尊崇。他将人对此世所知分出层次来,最根本的为根,其上再于不同世间领域中生化出具体的规律法则来,以此一“知树”来理解体察世间事物,追寻此界中人事变化发展之无可违逆的规律。   后世有人依循此法或为名将或为豪富,皆自认是此“树”门中人。   岭儿则同她哥全然相反,她将药理药性与人身经络等事,借五行六气为象,将其中的变化流转生克形述如见,只是其名不传于后世。著述虽多,因其根植处为“不可见”之事,兼之精学深研亦颇为不易,后世对其所说颇多怀疑。   直至千余年后,世人借精密器械略探知人身肉眼难见之能,发现竟同古书中所言相合,才又开始研究其所著书籍。奈何流传至今,已有许多缺失错抄之处,兼之人借器械者所见尚微,对其书中大部分内容仍无足够证据可依以采信。此一研究热潮便亦转瞬而逝。   自方伯丰一代起,方家后世族人便聚居于堆岭后山,渐延至三水河两岸,与上林埭相邻,后亦成村,名方家岙。   方家宗祠传说乃当日先祖所建,皆青石垒就,牢固异常,历三二百年依旧供奉着方家历代祖先,方家学堂亦设在宗祠内。   许多方家才俊,在成年后回忆儿时在山上学堂内读书时情景,多半会提及祖宗奶奶的话。多是梦里梦见,或者自哪里高处跌下来时受其庇佑,甚至有莫名兜里多出糕饼糖果的事情。   ——学堂临近后山高崖,那祖宗奶奶虽神识不济,这点儿距离还是顾得过来的。   【正文完】 第418章 番外(一)闲人琐事   1.小酒馆   赵老三刚把最后两块凳面做好,把刨子往边上的篓子里一放,扯过一块巾子从头到后脖子擦了一回汗,朝着边上正在另一台木工床边扫刨花的伙计喊了声:“我这儿也得了,先走一步啊。”   那伙计停了手冲他点头:“您慢走,一会儿我会收拾的。”   赵老三笑笑,敞着怀就往外头走去。   出得门来,拐过一个弯,一阵弄堂风吹过,他缩了缩脖子,把衣裳紧了紧才往外去。   他来德源县也有年头了,开始在官租坊住着,后来官租坊得竞价了,虽则价钱也不算太高,只是这个不安定的劲儿叫他心里不高兴。索幸早些年攒了些钱,便在城里租了间屋子。他倒是也想买,可这德源县如今愿意出手卖房子的少,都是租的多,也只好如此。   起初都是跟着人四处打零工,后来觉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就想学门手艺。正好木工行要招学徒,照道理前三年是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钱的。现在都着急,这学徒也从三年改成两年了,两年里没工钱,不过说好的管吃管住其实也管不上,就另折了钱给他。   没多少,基本上够吃的就不够住的,够住的就不够吃的。不过毕竟这是跟人学本事来的,没道理人家还贴钱给你,他也知足了。   这么一边当学徒一边打零工地过了二三年,出师做了二师傅,总算有了一门能糊口的手艺。   如今一个月有供奉银二两,另外就看每个月做的活计的件数了。德源县各样作坊多,修补新造不断,倒不怕没活儿可干。如此算来,一个月好的时候能到六七两,寻常时候也有四五两,尽够过日子了。   租的地方就一个屋子,孤家寡人一个,也不消灶间,一年四两银子。这价钱都够从前在官租坊住四五年的了。不过那里都是租的一个床铺,这里虽小些,好歹是个屋子,也还算说得过去。   德源县里,这住是最大的一宗开销,只要能有个安稳的住处,过日子还是挺舒坦的。   以他为例,一早起来,洗漱完了,便直接出门,往街上吃早点去。包子馒头都不过二三文,加碗粥或者咸甜浆儿,七八文就能吃得挺舒坦了。   这两年德源县的米粮产量高了许多,一些从前种不得东西的田地也都能种粮食了。加上这里几乎家家都养着禽畜,这蛋肉的价儿也比别处便宜。粮食就更没法儿比了,虽也有运去外地的,可那毕竟一路上人吃马嚼的又有折损,没法同本地相比。   还一个就是这满县的人似乎都好吃,什么不起眼的巷子里都能有几家食铺。上工做活儿的人多,自家做饭不便,还不如索性在外头吃了合算。这吃的人一多,买卖好做了,薄利多销,东西反而又便宜又好,也是许多外地人来了就不想走的一大因由。   如今不止外地人,上年还来了一群番国人,说是来学什么粮作的技术的。结果过了两年,要回去了,一大半都寻了理由赖在了这里。现在也都开着番食铺和料子铺,学了一口德源话,瞧这样子是不打算走了。闹得衙门还为他们的户籍和税收之事愁了许久。   吃了早饭就去行里干活儿,中午多半让人叫碗大肉面过来,或者走两步去二荤铺要两个炒菜,买一斤切饼。各人都有自己吃熟的东西,也没法一概而论。反正也花不了十几二十文的。   赵老三挺好酒,不过这中午是无论如何不敢开喝的。喝了酒手抖眼花,要误了活计就是大事了。   到了下晌早早了结了这一日的事务,——他最不喜欢拖工的,总比旁人手脚快些,从行里出来,离晚饭还有些时候,正好先去喝一盅。   后街上有一个开了好些年的小酒铺,就两间屋子,柜台占了半间,剩下一间半放着些小桌子、大酒缸,供人围坐。   每年立夏开始,白日里这酒铺坐人的屋子四周就都不上门板了,只留个顶和柱,四面透风,十分畅快。到了端午之后,日头越来越晒,还会搭起天棚来遮阴。入秋之后就撤了天棚,渐渐半上了门板,等到风紧气寒时候,里头就生起了火炉,一撩帘子进来,扑鼻热烘烘的酒香,叫人坐下了就不想出去。   如今秋风刚起,正是半开门板的时候。   赵老三进了门,老板娘瞧见了便同他打招呼:“今儿来得早啊。”   赵老三便笑:“中饭吃的大包子,省了功夫了。”看看柜台上排开的大瓷盆大食盒里盛着的各样荤素凉菜,好生迟疑了一回才道,“给我拼个肚片和酱鸭胗,再来两个素的,今儿热乎的有什么?”   老板娘道:“有糊涂汤、三蒸鱼干和小串荤素丸子。”   赵老三忙道:“那来碗糊涂汤吧,大碗的。”   一会儿菜就端来了,一个长盘里一半糟肚片略带着冻儿、一半酱鸭胗切得飞薄夹起来紫红透光,一碟子芫荽梗子拌豆腐丝儿,一碟秋毛豆拼半茄干,又一大陶碗,稠稠一碗热香扑鼻。   赶紧先端过大陶碗来吃了几口,又把几样菜都尝了,才想起来还没要酒呢。   又叫酒,老板娘问:“要米酒烧酒?”   赵老三瞧瞧跟前的几样菜,道:“要烧酒,不用热。”   老板娘一会儿给端来一个小角壶,一个小盅儿。   赵老三自倒了一盅,酒色碧青,入口醇香,咽下去略待片刻,就能觉出从喉至肚里暖洋洋一道。   一会儿相熟的人陆续来了,许多都是同他这样,一天的活儿干完了,回家之前先过来喝一盅松宽松宽的。男女都有,有几个妇人坐下还没点菜就先要酒,瞧着瘾比他还大。   吃了酒要回家吃饭的多半就要一个冷拼,再大不了要碗热汤,少有他这么摆开阵势吃喝的。大伙儿一围坐,就着酒说话,什么天南海北、江湖庙堂、街坊趣闻、东家长西家短,都能当个谈资。   发牢骚的,吐苦水的,背后发狠咒人的,什么都有,什么话都有人听,再不会冷场的。   这酒铺就做到晚饭时分,不时有人来打了酒回去吃,——这铺子里许多酒,别处没有这么些花样,有也没有这滋味。就是数量不能保证,不定什么时候断档就喝不上了,好在总有别的能续上。   赵老三一角酒喝完,几个碗盘也都打扫干净了,便唤店家结账。   “三十文。”   赵老三付了银钱,老板娘又给递过一个荷叶包来:“我这就关门了,几个大包饺子你拿着吃去。”   都是熟客了,这样的回数也多,赵老三笑着谢了,接过手里,还是热的,笑道:“这下我晚饭也有着落了。”   赵老三很喜欢这小酒铺,虽菜色不多,地方还窄,可往这里一坐,就叫人心里安宁得很。同几个酒友说来,好些都有这般感受。只那些人家里老伴听了要笑骂:“灌黄汤就灌黄汤,还学神庙里修行了不成?当心肚子疼!”   所以最难过的就是秋收之后那段日子。这店每到那会儿都要歇个十天半个月的业,许多老酒客都提前打听好了,一气儿打了够数的酒回去,在家吃着等这家再开。   ——“可家里实在做不出那里下酒菜的滋味儿!”有个常吃完酒,还要另买了冷荤热汤带回家去给老婆孩子吃的酒友这般感慨,“连我们家老婆子都惦记这里的菜色!我叫她干脆一块儿过来吃得了,她又不肯,嗐!女人就是麻烦!”   每到这时候,赵老三就特别清楚地体会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身份,要是家里有个人作伴就好了。可是要成亲横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便是还租房,好歹也得有个灶间吧?若有了娃儿,一个屋子也不够住啊……那得多少银钱?若是买呢?城里恐怕难了,城根村如今也同城里差不多了,别处又能去哪儿呢?便是有,自己这点积蓄恐怕不够,倒是能问人借一些,只是背了债了,再每日来吃酒就不合适了吧?……   罢,罢!这些叫人头疼的事情还是不想了,喝酒,喝酒!   2.秋戏班子   上林埭的娃儿们都盼着收晚稻。   晚稻一收完,过不了多少时候,自家大人就会乐呵呵告诉自己,明天或者后天,秋戏班子要来了。   这看戏听笑话在县城里不算什么,几文钱就能寻个条凳坐半天。可村里就难了。像小河滩那样的地方,有自己的一些戏服,那是大祭的时候他们自己人穿了祝祷用的。而像上林埭、灯下村这些地方,连这些也置办不起,大祭也就生个大些的火堆罢了。   有的娃儿们走亲戚去县城,看一出戏回来能讲俩月,小伙伴们缠着他一边一边地说,说的也不厌,听的也不厌。   那是有一年,晚稻刚晒好归仓,也帮了一通秋忙的娃儿们正聚在村头商议摘乌都子、水车子等野果的事情,忽然听得挺热闹的鼓乐声。   “谁家娶亲呢?”   正打听,一个孩子从远处跑来,人没走近,就扯着嗓子大喊:“快来哇!唱戏了!”   孩子们一时也顾不得什么野果子了,都起身撒腿就跑。   来报信的娃儿一看这阵势,也转身就跑,闹得跟一群人在追他似的。   在刚晒完稻子的晒场上,有几个人正在忙活。一个膝盖高的小台子,后头扯起一块四方的透纱布来,几个村里的后生正在帮忙往地上楔木桩子。一半大孩子在那里指挥着。   有眼尖的认出那孩子来了,跑上去就是一拳:“湖儿!你这干啥呢?唱戏?咋这么矮的戏台啊?你会唱啊?”   那被捶了一拳的孩子也不恼,回头笑道:“不是人扮的戏,是皮影戏。”   这头一回看,娃儿们也没经验,都没来得及从家里搬个凳子来,就那么往地上一坐一蹲,溜溜瞧了半个多时辰的“小憨子读书记”。   那映在布上的彩色影子举手投足活灵活现,尤其还有那说话的人,那词儿和语气都十分逗趣。读书上学的事情娃儿们都是知道的,瞧起来就跟自己身边的事儿似的,更觉可乐了。   有时候戏里头的孩子一耍赖,外头坐着的里头就有指了其中一个娃儿乐的,想必是寻着原型了。   一出戏完,略歇一刻钟,又演了一出。   两出演完就要收场,娃儿们都不干,死活还要看。   湖儿出来道:“没了,就预备了这两出。这皮子不好弄,染色也烦难,没那么容易做出来呢。”   娃儿们便道:“那就再演一遍成不成?再演一遍吧?”   三天里,这两出戏各演了六遍。第二天开始都直接叫娃儿们自己给影子配词了,湖儿娘儿仨嗓子都不成了。   从这回起,就成了定例了,每年秋收之后,灵素都会带了自家闺女儿子,荡了小船,四处演戏去。   湖儿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些机关技艺使劲往这上头用,岭儿则管做各样皮影、木偶、布偶和布景装饰、衣裳道具。这戏也是越演越涨阵势。   黄源朗头一个爱这样事情的,还跟着跑了几回。后来七娘索性带着畅儿一块儿来了,沈娘子同大郎也来过,大师兄得镇着三凤楼,可凑不起这样热闹。   灵素给编故事,——娃儿们就爱看打来打去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们上头可不要太多啊,随便说说都够演个几十年的。   再后来她们的船一出去,就不止是戏的事儿了,还装许多零嘴吃食,干什么?做买卖!   这在县城里看戏得有东西占着嘴,村里也一样不是?不过村里寻常没那么些现钱,多半都是拿米啊豆啊的来换。灵素做的甜崩豆、笋豆、芝麻花、米花糖、果酱夹糕、鸡蛋糕都大受欢迎,这娃儿们往后盼着戏还盼着吃,恨不得早稻也别种直接种晚稻得了!   书楼里的孩子们有爱热闹的,湖儿同岭儿带他们背完了戏词,就叫他们跟着一块儿玩去,也很兴头。   渐渐的这村里的娃儿们愿意读书上学的也多了,正好方伯丰在村里的义学也开了起来,又告诉他们读了书之后就能自己看话本了,或者能直接去县城里寻差事,那就能天天看戏听笑话了。   小娃儿心性单纯,真就有为了这些高兴上了学海无涯的“苦舟”的。   3.黄式享福法   德源县名气越来越大,齐家龚家这样的没什么好说的,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那些新起来的人家。这里头首当其冲的就是黄家了。   黄大娘给自家儿子挑了个好媳妇,娶了七娘进门之后,又把家中财权全权交给了她,老头老太就只管着乡下的那几百亩田地,别的都懒得再操心了。   七娘也实在厉害,从填塘楼、水围库到后来城外的灵苑,买下的半条米市街,米市街上的大连店,再到之后一步步聚沙成塔地创办了德源食坊,行销各地的货品数年以万计,是衙门见了都得堆上半脸笑的活财神。   不说七娘,只说那黄源朗,忒也好命。   打生出来就没过过苦日子,有个厉害的娘,给他读书却不逼他有成,晓得他不算机灵,就索性把他的好处放到最大——心地单纯、待人实诚。   “索性别学那半吊子的本事,倒招人讨厌了。”   也是果然,若是一个半瓶子算计的主儿,七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的。毕竟她的才能在那里,虽靠自己不一定能到如今这样的场面,也不会过得多差,何必去受这个苦?   却是精明聪慧如她,最吃黄源朗这一型的,这一型的还挺不好找。   黄源朗自觉不如她,可也并不以为耻,“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都是自然之事,有什么好难过处?”他自小到大都晓得自己不算聪明,媳妇比自己聪明,不是应当应分的么,有什么好不平的?   黄源朗还信她,从没丁点防着她的想头。而外头事务要他出面时,他也从来都谨记媳妇老娘的话,凭对手怎么挑拨激将都不会上当的。“我得回去商量商量,这事儿我做不得主。”   哪怕多少人背过身去耻笑他不像个男人,他也不放在心上:“我又想不明白那里头的弯弯绕,随口都答应了倒是瞧着有男子气,回头把媳妇挣来的家业都败给人家了又叫什么?他们爱说什么就说吧,反正我打小都听惯了。也不碍着我过日子不是?”   这样的人偏是好福气,娶了个厉害的媳妇,又生了个争气的儿子。他老人家真是不消做什么,就管享清福就好了。   可多少富贵人家,日子越过越乱,就在于这福气其实也不好享的。   像七娘当日喜欢首饰,攒一年买一件就高兴得什么似的。一边高兴到手的,一边又要为明年能多买一件努力,真是又得了欢喜,又有了奔头。在这样的日子里头的时候,瞧着人家豪富之家要啥有啥艳羡,等真的自己走到那一步了,才晓得当日那点小奔头的难得。   想要的东西不能轻易到手,那时候觉得是多辛苦一件事儿,到后来才发现这居然算个福运。等想要的外物都能轻易得到时,就像缺了一根支撑“高兴”的柱子,“高兴”的滋味是越来越难从心里升起来了。   本来还能用“买不起,得不到”当个理由来解释自己的不如意,忽然这两个没了,那外物堆砌出来的日子模样就不存在因“物”而生的不足了,若有所缺有所不当,就都是“人”本身的问题了,苦不苦?   多少人都沿着当年的路走下去了,——世上总还有不易到手的东西,那就接着追求这些好了。   金银不算什么了,天生的狗头金、马蹄金呢?天生的狗头金天生成了神像模样的呢?   满县人见了老爷我都心怀敬意了,那府城的呢?京城和灵都的呢?   已然妻妾成群,可总有新的花魁娘子新的南船艳姬,听说如今都有番国美人了,还有自视甚高目下无尘的名伶,那就更物以稀为贵了。至于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另施手段最后闹得灰头土脸的话,又是另外的事了。   黄源朗又不用执掌家业,带儿子也只是一块儿玩闹,他自然也一样要面临“食珍馐不知佳味”的情境,他也得想法子。   他的法子简单,就在自家园子后头起了两间小屋子,搭了张木板床,一卷粗糙被褥,后头靠墙垒了个土灶。   什么时候觉着日子过得不知好歹了,他就往那里住十天半个月的。整天糙米饭就咸菜,偶尔自己白水煮点新鲜素菜加点盐花。往后头劈柴,挑水,自己洗衣裳。   等再回去前头,一闻到肉香都恨不得抽从前吃什么都没胃口的自己几个耳光,立时样样兴头起来。   七娘初时见他折腾只觉不成体统,可劝了也没用,又不是什么恶行,就由着他闹去了。   后来听他说了其中缘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说给自家婆婆听,婆媳两个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结果没过几日,听说自家公公也在家里弄了间小屋子。   等畅儿大点儿了,黄源朗自己去“清修”的时候,还带上自家儿子一起。   告诉他道理:“这么简单就能把日子又给过高兴了,多好的法子!”   闹得这位后来官至尚书的黄大人在史书上留了一笔笑谈,后人称为“黄式享福法”,却不晓得原是家传的。   4.天分抱负   方伯丰连县丞带司长被一撸到底之后,就安心在家闭门读书,同妻儿一起吃酒喝茶,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祁骁远来看过他两回,见他那样子,回去跟自家媳妇说:“也不晓得是心伤透了给想通了,还是傻了,或者是装没所谓……啧,没准也不是装的,这家伙就是个从根儿上来的面瓜!”   刘玉兰说他:“人家媳妇能耐、儿女争气,自己又做事坦荡,只有旁人对不起他的,没有他对不起别人的。神仙那里一本账,他怕什么?!”   祁骁远嘟囔:“好容易读的书,难道就这么算了?”   刘玉兰笑:“你还两头考过呢,又怎么样?”   他们俩从在一块儿开始,就没有消停过,好像说话时候不刺对方两句就做不成夫妻似的,闹得他们家娃儿都打小嘴巴厉害,都是随爹娘的。   刘玉兰说过也算了,没想到过了几日,祁骁远还真的同她细商量起来。   刘玉兰听了自家那不靠谱夫君的不靠谱打算,吓了一跳:“什么?投奔谢大人去?”   祁骁远点点头:“我觉着就在大人手下做事的两年最舒服了,现在都叫什么玩意,没意思。大人当日还说过我在这、这嗯,上头还挺有天赋,我想大人想要立时找个我这样的也未必能找到呢!我去投奔大人,他也用着顺手,我也干得高兴,不是挺好?”   刘玉兰道:“你现在好歹是司衙里当差的,去投奔了大人算个什么身份?先不说人家要不要你,就算要你了,你当个清客幕僚?……”她有句话没说,——那才真是白读书了呢!   祁骁远却没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现在就这么呆着,也没什么趣儿啊。难道你指着我那几个俸禄?还是说我能算个官爷?都没有吧……想做的事情做不了,这么捱着有什么意思?人可很快就老了,难道叫我这么混吃等死算了?要是家里果然揭不开锅,我贪图这安定饭碗还有句话说,又不指着这些,何苦叫我这么憋着……闹得我跟白活了似的……”   刘玉兰失笑:“不是你自己读书考官又转的典试?现在说的都是赶鸭子上架似的,谁逼你走这条路了?!”   祁骁远嘬个牙花子:“小时候哪里懂这些啊?大家都这么干,那就跟着干呗,小爷我又不能比旁人差,那就读呗,就考呗!要没有大人当日的提拔和栽培,我就跟伯丰一样随便做个差事也就这么做下来了……反正大家都这样不是?也不晓得还能怎么样。   “可跟着大人那几年,沿河贴布告,办县报,那、那真是有趣得紧啊!我发现我就适合干这个,我还喜欢干这个,就算累点儿忙点儿,我心里都高兴得很。想起一个事儿可以这么说,可以那么说,我都恨不得半夜起来开始写!……”   刘玉兰见他不是假话,细思量了一回,便道:“我不管你,你自同爹娘说去!”   结果也不晓得他怎么磨的人,老爷子老太太也同意了,还说:“我们还不老,你年纪也还小,谢大人是好官,要是人家愿意用你,你就去吧。”   过了没两个月,祁骁远真的辞了县里的差事,往南边去了。转过年来就把自家妻儿也都接了去,他爹娘要看着自家的田地,只趁着农闲时候过去待一阵子,久住却不习惯的。   数年后,谢大人升任康宁府知府,祁骁远已经是谢大人身边数得着的笔杆子了。   当日谢大人夸他的原话:“这胡说八道上头你还真是有天分呐……”   5.三代出一官   德源县有句老话,三代出一官。说要养出个真有出息的娃儿来,能当上个官,至少得三代的底子。若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想要寒门出贵子,太难了。   可这话儿也不是老准的,这毛哥他们一家就是个特例。   毛哥家在边上人家看来,是“逃荒”过来的。虽则他们是康宁府的,可两手空空来了德源县,跟逃荒逃难来的没什么差别。   结果也不知道是交了什么运,一家就三个孩子,还个个出息了,尤其还真出了个官。   老大成了填塘楼等产业的总管事,老二成了义学堂里的先生,后来还成了山长,老三年纪最小,也是从官学堂里读出来的。小时候总在几处匠作行和店铺商行间进出,略长了几岁,忽然就参加县考了。   之后一路科考、京考,在京学里安心读了二三年,就外放了知县。   因好用器械改造作坊带动一方民生,合了上官的胃口,引为亲信,后来就成了谢家的嫡系。不过也有传言说这位大人幼年时就同谢家后辈相识,没准走上仕途都有谢家的事情在里头,只是究竟如何就无人知晓了。   有人说:“老话都要改了,瞧瞧,人家这不是穷得滴卤刮浆的,照样养出个大官来。什么三代出一人,不合现在的话儿了!”   便有人笑他不通:“你晓得什么!那家虽只兄妹三个,却等同于三代一般。先是大哥把家撑起来,能叫弟弟妹妹们有书可读,有学可上。要是没有这个,多大能耐也考不上官。后来那个当姐姐的,就比大哥又进一步,人家不看钱财了,当了先生、山长,这就往名望人脉上去了。   “才到最小的幺弟,家里也有钱供他上好的书院了,没准当姐姐的还认识些厉害的大先生,这底子都打好了,才有他后来的好处!若是一家三个,你贪我懒的,你看看能出个人才不能!”   已经成了总管事的毛哥也不时听到这些话,就同自家媳妇笑:“事后看起来都挺容易明白。”   杏妮儿也笑:“说得比我们自己还清楚了。”   湖畔从前燕府的宅子里,湖儿收到小毛弟的书信,看完了抿嘴道:“哎,这东西都还不能用?会伤及民生?那我后头那几样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见光面世啊!”   岭儿在边上给出主意:“哥你就先写成书,传给咱们的儿孙,叫他们等往后合适的时候再造出来用不就得了?”   湖儿叹气:“他们不会那么笨吧?还得看我写的?他们自己琢磨不出来?那咱们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嚒!”   岭儿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6.姻缘缠   陶丽芬同姚瓦匠的事情,从一早开始,那两个大娘就一心想要撮合。可陶丽芬面上软,性子却强,她们也不敢在她面上明说。眼看着姚瓦匠对陶丽芬也很有心意,陶丽芬也事事都愿意帮着他们父女,可就是不接这茬。   陶正儿读书一时好一时孬的,后来不知道通了哪根筋,考了两回过了典试,在县学里当上差了。   方伯丰开办义学堂,是学堂的事务,许多要同县学打交道的,陶正儿往义学堂来跑得挺勤,有时候那边下了工还跑这边来教教课什么的。   时候长了,绍娘子先看出来了,就同陶丽芬一说。陶丽芬才晓得正儿是惦记上果子了。   那头毛哥成了大管事,同食坊的来往越发频繁,同杏妮儿常在一处。杏妮儿性子直,她那眼睛一看毛哥,毛哥就大概猜到小丫头心思了,只是他比杏妮儿得大上六七岁,觉着这事儿姚瓦匠恐怕不会同意。   可他心里实在也是喜欢杏妮儿的。他自己凡事喜欢多想多琢磨,杏妮儿却是拿定了主意立马要上手的。且杏妮儿同他出身相仿,性子却开朗许多,尤其喜欢做吃的就认真做这一行,不会轻易为了旁的什么面子钱财动了心,在毛哥看来是十分难得的心性了。   这事儿总没有叫姑娘家扛的,毛哥捡了个时候,拼着被姚瓦匠拿笤帚赶出来的打算,拎了坛好酒上姚瓦匠家里探口风去了。   姚瓦匠听了却是一愣,他们两家紧挨着,来往颇多,他也挺喜欢毛哥这孩子,有担当有能耐,是个好的。可从来也没想到过能做自己女婿。毕竟这杏妮儿和陶正儿可是从小一起大起来的……   之后又听毛哥提了果子和陶正儿的事儿,姚瓦匠心里是一惊又一喜。   等孩子们的事情都有谱了,这日姚瓦匠自去找了陶丽芬,也没有什么虚话,直接道:“我晓得你疼妮儿,大概觉着娶进门当儿媳妇更能处得长久。所以这么些年来,我也没说……只是这儿孙心思由不得我们。我看……我看你要真疼那丫头,当不成儿媳妇,当、当闺女不好?!”   齐翠儿听了这事儿直摇头:“那可不成呐!你同姚瓦匠成了,那杏妮儿同正儿就是兄妹了,那边的两个也是兄妹,这不是成换亲了么?!还一个这里妹妹嫁了那边的哥哥,那边妹子又嫁了这边的哥哥,那往后到底是小姑子是大嫂子?这不是乱了套了嘛!”   绍娘子却道:“别听她的!人这一辈子就几十年,还能叫个虚名儿给困死了?随便商量着叫,都成。还什么换亲不换亲的,咱们这里没有这个!”   齐翠儿还是觉着这事儿不对,可这也只是她自己的不对,到底那几个该娶该嫁的也没见耽误。   她不看好这场姻缘,就跟她不看好自己的一样。起初几年大家还劝劝她,后来都不言语了。反正戏院里年年都有新红的名角儿,她也年年不缺热闹。   倒是闵子清后面又娶了一房,却是灵素家隔壁、崔家的小姑子崔如梅。   这位当日嫁了个外地的行商,也好大家业。那位想要娶个读书识字的,也是为了往后买卖上能有帮衬。可这位崔姑娘虽也读了几年书,也很有两分才华,只是多在诗词歌赋上,银钱花起来是喜欢,叫她去挣就难了。   之后一个嫌一个帮不上忙又不肯跟着学,另一个嫌那个满身俗气只剩个钱不够知情识趣,加上那商人前头娘子有留下一对儿女,崔如梅心里总有些膈应,也常因此生些龃龉。   后来行商的一个同为商贾的好友病逝了,留下一房贤妻,却是个料理买卖营生的好手。便索性给了崔如梅一笔银钱,同她和离了,娶了那位遗孀,也算代友人照顾其家人了。   崔如梅拿了大笔银钱回了娘家,苏梅儿心里堵得慌,没想到这小姑子出去一圈又回来了。崔如梅爹娘也不愿意老这么下去,就另寻了人来给她说媒,最后就同闵子清说到了一处。   成亲之后倒也合适,两个人都喜欢把日子往精致了过,衣裳首饰都讲究,只是钱财上相互防范甚严。这么一近一远的竟也把日子过下去了。   倒是闵子清听说齐翠儿一直未嫁,常在酒多时感慨:“你惦记我也没用了,没那缘分呐。”   幸好齐翠儿没听着这话,要不然非得泼他一脸臭水给他醒醒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