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有特殊的宅斗技巧 作者:藕粉圆子   文案:   本书又名《系统教我扮猪吃虎》   ——   自从十岁那年大病了一场,宋如锦总是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陈姨娘要给你娘使绊子,快把你娘叫回来!”   “喂!四姑娘在这盘菜里下了泻药,别吃!”   “靖西王世子可不好惹,别说他坏话!”   宋如锦觉得这些都是神仙在指点她,一直乖乖照做。   后来有一天,神仙突然说:“卧槽,那个不好惹的世子看上你了。”   宋如锦:???   阅读指南:   1、身娇体弱傻白甜vs口嫌体直小哥哥   2、架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宋如锦 ┃ 配角:徐牧之 ================== 第1章 宅斗系统   夜深了。   忠勤侯府的燕飞楼仍旧掌着灯。昨日才下过雪,雪光衬着灯火,更把小楼照亮了几分。   “夫人,您回去歇歇罢,二姑娘有老妇看着呢!”周嬷嬷苦口婆心地劝道。顺手抽出帕子,给床榻上的少女擦了擦汗。   被她称作“夫人”的,是一位身着秋香色刻丝短棉袄、外罩荼白银鼠比肩褂的妇人,正是忠勤侯夫人刘氏。她坐在床边,闻言摇了摇头,憔悴的神色中夹杂着挥之不去的忧虑,“等锦姐儿醒了我再回去。她一刻不醒,我这心里就实在放心不下。若她有什么好歹……”   刘氏说到这儿就闭了口,捏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姐儿福分大着呢,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周嬷嬷觑着刘氏的脸色难看,连忙说了两句中听的。   但话说回来,床上躺着的少女——当今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宋如锦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通身滚烫,灌了药也不见半点起色。王太医说了,能不能好就看今晚了。今晚醒过来了便罢,若是迟了一时三刻再醒转,怕也是个头脑糊涂的废人了。   “这事儿,要怪就怪衡哥儿作孽。明知道我们姑娘身子不好,还怂恿她出去玩雪。玩雪便罢了,还把我们姑娘推到雪堆里。这下好了,他一身疯骨头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可怜我们锦姐儿,小小年纪就要受这样的罪。”周嬷嬷越说越是不忿。   刘氏的神色也冷了下来,“那个小孽障现在如何了?”   周嬷嬷答道:“已经关进祠堂了,陈姨娘说她教子无方,本也想一道进去思过,被荷香劝回去了。”   “谁稀罕她惺惺作态!侯爷又不在,做戏给谁看呢!”刘氏恨声道。   “哎呦,我的夫人哪,您可别怪老妇多嘴,陈姨娘如今正当宠,您可千万别和她置气。气伤了自己身子不说,等过几天侯爷回来了,陈姨娘一吹枕边风,侯爷到底还得怨您不是?”   “她如今肚子里还有一个,谁敢欺到她头上去!”刘氏紧紧攥着帕子,终究还是听进了劝,“等后半夜你去祠堂看看,遣几个人送衡哥儿回松竹堂罢。”   “哎。”周嬷嬷应了一声。   这时,昏睡中的宋如锦忽然咕哝了一句:“别吵了。”   刘氏的脸色顿时和软下来,“锦姐儿,我的心肝肉儿……周嬷嬷,她是不是要醒了?”   周嬷嬷仔细瞧了瞧宋如锦,见她眉头一皱一皱的,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面上也现出笑意来:“姐儿有反应了,还能听见咱们说话呢!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其实宋如锦根本没听见她们二人的对话。   她现在耳朵里全是“哒哒哒”的声音,像先时瞧见的西洋钟走动的声儿。此外还有人在耳旁念叨:“倒计时二十,十九,十八……”   话说得倒是字正腔圆,可宋如锦压根听不懂是什么意思,说了别吵了,偏不听,还在旁边絮絮叨叨。   “……五,四,三,二,一。宅斗系统安装完成。”   “系统启用中,请稍等。”   “宅斗系统启动完成。请选择模式。”   “宿主未作出选择,默认开启人工智能模式。”   宋如锦被吵得头疼,睁眼一看,娘亲和周嬷嬷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娘……”宋如锦唤道。因烧得久了,声音有些干哑。   刘氏眼眶一湿,忙道:“娘在呢,在这儿呢。周嬷嬷,快去倒杯热茶来,给姐儿润润嗓子。”   “娘……”宋如锦疑惑地望着刘氏,“刚刚是谁在这儿说话呢?”   “是娘和周嬷嬷,旁人都遣出去了。”刘氏替女儿掖了掖被角,“你现在觉得如何?好点了没有?饿不饿?想不想吃点心?”   宋如锦忽视了刘氏一叠声的发问,只是困惑地蹙紧眉头,“可我刚刚听见有人和我说话,是个女的,但不是娘,也不是刘嬷嬷,听上去年轻得很,像大姐姐跟前兰佩的声音。”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仿佛懵懂孩童异想天开的稚语。   像印证她的话一般,此刻耳边又传来一句:“咦,这次的宿主是个小美人呢。”   “她,她又说话了!”宋如锦捂住了耳朵。   刘氏和周嬷嬷对视了一眼。   周嬷嬷笑道:“姑娘怕是烧糊涂了,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刘氏微微颔首,“让疏影她们进来伺候,咱们先回去吧。”   周嬷嬷一面上前扶着刘氏,一面对宋如锦道:“姑娘好生歇着,素来病去如抽丝,要好好将养呢!”   宋如锦眨了眨眼,乌黑的瞳仁直愣愣的,有些迷茫。   “别看啦宿主,我没有实体,只存在于你的意识里。除了你,没人能听见我说话。”那个奇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娘和周嬷嬷已经走远了,屋子里空荡荡的,绘着彩蝶绕花的绢纱灯里烛火摇曳。宋如锦有些害怕,她蜷缩在被子里,怯生生地问:“你到底是谁呀?”   “我是来自未来的宅斗系统,编号0123,你不用害怕,我的职责就是帮你打败一切对手,让你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   啥?宋如锦摇着脑袋,“我不明白……”   宅斗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措辞,“其实,我是你的守护神。神仙,你懂吗?”   宋如锦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你真的是神仙?你会飞吗?”   “我不会飞……”系统艰难地说道。   宋如锦小声嘟囔,“不会飞算什么神仙。”   系统硬着头皮解释:“我们神仙分很多种的,有的会飞有的不会飞。像我,虽然飞不起来,但我能预知很多事!比如,比如……比如你的侍女马上就要进来了!”   下一刻,门“吱吖”一声,疏影和暗香一齐走了进来。见宋如锦还睁着眼,疏影道:“姑娘快睡吧,这都快三更了。”   宋如锦立马乖乖地闭上眼睛,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宿主,你可以用意识和我交流的。把你想说的话默念出来,我就可以听到了。”   “神仙姐姐,”宋如锦在心里甜甜软软地唤道,“原来你真的是神仙!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等哪天你不需要我了,我就去下个世界,哦不,仙界。”系统松了口气——总算让这个小姑娘接受它的存在了。   到底是病了一场,宋如锦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子已不似昨日那般绵软无力,精神也好了许多。   “姑娘醒了?”疏影扶着宋如锦坐起来,耐心地服侍她穿衣净面,“姑娘今天脸色不错,等会儿用了早膳就去窗边坐坐罢,也好去去病气。今天日头足,雪都晒融了不少呢。”   宋如锦还没说话,就听见一阵儿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暗香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先拿起茶壶倒满一杯水,咕嘟咕嘟饮下去,而后才恨恨地跺脚,嚷嚷道:“太欺负人了!一大早假模假样地跑来赔礼,说了姑娘病着不见客还死赖在门口不走,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姑娘没有待客之道呢!呸!黄鼠狼给鸡拜年……”   “暗香!”疏影喝住了她,“姑娘醒着呢,别什么浑话都在姑娘跟前说。”   暗香白了疏影一眼,又倒了一盏茶,气呼呼地喝了下去。   “怎么了?谁来了?”宋如锦把脸埋在铜盆里,一边净面,一边含混不清地问道。   “没什么,不相干的人。”疏影比宋如锦大五岁,今年已是十五岁的及笄之年,说话处事已然稳重了许多。   这时,系统适时地提醒:“门口站着的是姨娘陈氏和你的庶弟宋衡。他们想来看望你的病情,但是被暗香拒之门外了。”   “噢,是衡弟和陈姨娘来了啊。”   正拿着软巾给宋如锦擦脸的疏影手微微一顿。她总以为姑娘年岁还小,不谙世事,其实姑娘心里清楚着呢。   “宿主,我建议你把陈姨娘和宋衡请进来,免得落人话柄。”   “让他们进来坐吧。”宋如锦道。她大概知道神仙口中的“宿主”就是在叫她,虽然她也不清楚这两个字具体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仙界的方言吧……   暗香一百个不乐意,“姑娘!要不是衡二爷,您至于这么大病一场吗?这会儿不把他们赶走就不错了,哪有请进来招待的!”   疏影瞪了一眼暗香,“你不去请我去请。你来给姑娘梳头。”   暗香给宋如锦盘了个简单的双丫髻,后者听到了神仙姐姐的进一步指示:“宿主,你去见见陈姨娘他们,就说谢谢他们前来探望,丫头们不知礼数多有怠慢。”   “为什么啊?”   “因为这样能显得你宽容大度有礼貌……哎呀你不用管那么多,照我说的做就行。”   宋如锦如闻纶音佛语,立马“蹬蹬蹬”跑去楼下的花厅,大声说道:“姨娘,衡弟,谢谢你们过来看我。丫头们礼数不周,多有怠慢了。”   陈姨娘踏着碎步走上前来,拉着宋如锦左看右看,“谢天谢地,锦姐儿没事。看如今中气十足的模样,病也大好了吧?”   宋如锦一脸认真地摇摇头,诚恳道:“周嬷嬷说病去如抽丝,还要好好将养呢!”   “扑哧。”系统忍不住笑了出来。它的宿主真是太可爱了!   陈姨娘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扯出笑意来:“来,衡哥儿,快来给你锦姐姐赔个不是。”   宋衡被推着走上前来,低头嗫嚅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快说呀,来的路上我怎么教你的!”陈姨娘有些急了。   “锦姐姐,对、对不住。”宋衡支支吾吾,“我不该叫你出去玩雪。”   暗香忍不住道:“这样就完了?你还把我们姑娘推到雪地里呢!”   那时候雪刚停没多久,未清扫的积雪比宋如锦的腰还要高,一头栽进去,衣裳湿了大半不说,人都爬不起来。   陈姨娘的脸色难看了许多,“小孩子在一起疯玩,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你们姑娘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丫头多什么嘴。”   宋如锦顿时不高兴了。她从小和疏影暗香一块儿长大,同她们就跟大姐姐一样亲,容不得别人说她们的不是。眼下听陈姨娘斥责暗香,有心要替她找回场子,遂朗声道:“暗香说得没错,姨娘斥她,说明姨娘不是真心来赔礼的。姨娘还是请回吧。” 第2章 华芳林宴   陈姨娘又羞又恼,“我好心好意来看姑娘,姑娘竟这般说我,倒让我这个庶母无地自容了。”   暗香有宋如锦撑腰,越发牙尖嘴利:“姨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二姑娘是咱们府上正经的嫡小姐,别说您是姑娘的庶母,就算您是侯爷的庶母,我们姑娘也是说得的。亏您还是半个主子呢,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姨娘被暗香一阵抢白,心中恼恨,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也知道我算半个主子——尚轮不到你说我的不是。”   “好热闹。”绣着梅兰竹三君子的门帘掀起,刘氏领着长女宋如慧慢悠悠走进来,“看来我们来晚了,错过一场好戏。”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在陈姨娘和宋衡两人之间转悠,末了轻蔑地移开眼,像在看一对跳梁小丑。   陈姨娘收起了方才委屈的神色,左手拉着宋衡,右手扶着自己的肚子,冲着刘氏微微屈膝,“夫人。”   她的神色并不算谦卑,甚至有些得意,仿佛一只骄傲的孔雀。   刘氏根本没搭理她,只是快步走到了宋如锦面前,一面伸手试她额上的温度,一面对疏影暗香道:“姐儿身子不好,别什么人都放进来扰她的清净。”   “是!”暗香脆生生地应道。   宋如锦抓着宋如慧的袖子,翻来覆去地看,惊奇道:“大姐姐衣裳上绣的是什么花?”   “是栀子花。”宋如慧只比宋如锦大三岁,正是少女心境。她欢快地转了个圈,笑着问:“织云坊新出的花样子,你瞧瞧,好看吗?”   宋如锦连连点头,“好看,真好看。”   刘氏目光怜爱,“你喜欢,娘也给你做一身。”   疏影也上前凑趣:“大姑娘穿得什么料子?瞧着真鲜亮,就跟彩霞罩在身上似的。”   “是宫里赏的云锦。外祖母得了十匹,给我留了两匹,锦妹妹两匹,云妹妹也有一匹。”   一旁冷眼看着她们母女和乐融融的陈姨娘不禁握紧了拳,精心修剪的指甲掐进了掌心。   她出身昌宁伯府,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大家闺秀。云锦这等御赐的好东西,她见都没有见过,刘氏竟然奢侈到拿来给两个姑娘做衣裳。   半大的姑娘,身子跟抽条似的长,今年做的衣裳明年就穿不下了,哪需要用这么好的料子?   这便也罢了,刘氏祖上积德,得来这世袭罔替的富贵,原是她羡慕不来的。   可是,为什么慧姐儿有,锦姐儿也有,就连二房的宋如云都有,单她的女儿没有!   不就欺她的墨姐儿是个庶出!   “宿主,陈姨娘好像不太高兴。”   宋如锦偏过脑袋,一派天真地问:“姨娘,你怎么不高兴啦?”   陈姨娘尴尬一笑,下意识地摸上腹部,“没什么,肚子里的哥儿踢我呢。”   “宿主,其实陈姨娘是因为没有云锦不高兴。”   “噢,我知道了,姨娘没有云锦,所以不开心了。”宋如锦了然地点点头,转过身,摇着刘氏的胳膊央求道,“娘,我做衣裳的料子若有的多,就给姨娘做两块帕子嘛,好不好嘛!”   “啧,宿主,你这招损人够狠。”   宋如锦无辜地眨着眼。什么损人不损人的,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啊!虽然陈姨娘刚刚斥了暗香几句,可她毕竟也算自己的长辈。既然她想要云锦,那给她一点也是应当的!   刘氏面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欣慰地揉了揉宋如锦的发髻,“依你,都依你。我的锦姐儿长大了,懂事了。”   说罢,不动声色地朝陈姨娘挑了挑眉,眼中的不屑与傲慢格外分明——侯爷宠你又如何?想要一块云锦帕子,还要用我女儿做衣裳剩下的边角料!   陈姨娘只觉一阵气血上涌,这回肚子是真不舒服了,脸色难看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拉着宋衡走了。   另一边的宋如慧正兴致盎然地描绘着自己院子里的景色:“……雪停了之后,梅花忽然一下全开了,白雪映着红梅,俏生生立在枝头,别提多好看了。”   宋如锦一脸神往:“我要去看!娘,我要去大姐姐院子里看梅花!”   “才病了一场,又要去疯了。”刘氏板起脸。   “娘……”宋如锦钻进刘氏怀里,撒娇似的拱来拱去,“让我去看看嘛,就去一会儿……”   刘氏拿她没办法,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鬼机灵,知道娘心软。这几日你先养好身子,下月初十,福阳公主在华芳林设宴,娘带你和姐姐一起去。府上所有的梅花加起来,也没有华芳林的好看。你呀,就安心等着吧。”   华芳林是皇室园林,占地极大,其内栽有成百上千棵梅树。每年冬日下雪后,福阳长公主都会在那儿设宴,美其名曰“踏雪寻梅宴”,邀请盛京城的夫人们太太们一起来烹茶赏花。   那天之后,宋如锦就开始扳着指头过日子,一日要问三回:“疏影,离寻梅宴还有几天啊?”   系统都听腻了,“那华芳林有那么好玩吗?”   宋如锦猛地点头,支着下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还没去过,娘亲说我年纪小,禁不起一日车马奔波,只带大姐姐去。”   想到再过几天,就能瞧见传闻中的“簇簇满枝雪,茫茫万树梅”,宋如锦就兴奋地睡不着觉。   系统小声嘀咕:“拖儿带女赴宴赏梅,不就是贵族大型相亲现场嘛……唉,我这双智慧的眼睛,早已看穿了一切。”   腊月初十,当今帝姊福阳长公主于华芳林设赏梅宴。   刘氏领着一双女儿,熟稔地和在场的命妇们打招呼。一位体态微丰的妇人主动走上前,“昭娘,今日怎么把锦姐儿也带来了?”   昭娘是刘氏的闺名,能这般唤她的,显然是自幼相识的闺中密友了。刘氏亲亲热热地挽起妇人的手,“锦姐儿也不小了,该带出来见见世面了。锦姐儿,快来见过你大舅母。”   这位慈眉善目的妇人正是刘氏的兄长,义安侯的夫人张氏。她瞧着宋如锦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越看越是喜欢,当即解下腰上的双鱼戏水碧玉佩塞到宋如锦的手里,“锦姐儿,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这模样,我还当是观音娘娘座下的仙童呢。”   刘氏听了也高兴,示意宋如锦收下玉佩,“还不谢谢大舅母。”   宋如锦乖乖巧巧地道谢:“谢谢大舅母夸奖。”   两个大人顿时笑作一团。   系统道:“其实你娘让你谢的是那块玉佩……”   宋如锦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   系统咳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得嘞,这回摊上一个傻白甜宿主。   刘氏让周嬷嬷带两个女儿去暖阁里休息,而后才细细地跟张氏说起体己话来,“……锦姐儿还早,我也不急,倒是慧姐儿,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也该定下来了。大嫂若有合适的人选,千万记得知会我一声。咱们也不求人家有多高的门第,只求他家世清白,后宅干净。”   “你放心,我省得。”张氏应承下来,“说来也巧,前几日靖西王妃也托我替她相看媳妇儿,她那世子和你家大姑娘同岁,你觉着如何?”   靖西王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祖辈跟着太|祖征战沙场,曾孤身赴敌营,搭救当时命悬一线的太|祖陛下。如今府上还奉着丹书铁券,算是一等一的功勋世家了。   刘氏却摇了摇头:“听说那位世子顽劣得很,慧姐儿性子文静,怕是制不住他。”   张氏了然:“也是。王妃也正为这发愁呢。”   暖阁内已有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女。宋如慧和她们是相熟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宋如锦觉得没意思,一直在往窗外张望。   这里离梅林很近,从她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墙角红艳艳的一枝梅花,凌寒而放。   她心里痒痒,正好周嬷嬷道:“姐儿们先歇着,老妇去伺候夫人了。这儿不比府里,可不能乱走动。”   宋如锦嘴上答应的好好的,等周嬷嬷走远了,就附在宋如慧耳边悄悄道:“大姐姐,我去后头瞧瞧,一会儿就回来。”没等宋如慧反应过来,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华芳林的梅树是沿湖而栽的。   天冷的很,湖上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树枝上挂着将坠未坠的雪。放眼望去,梅花就像长在冰川上、开在雪原中,红的红,白的白,绚丽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咚。”突然有一块大石头斜飞过来,狠狠砸向了面前的冰湖。   宋如锦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一边,半晌才探出脑袋向四周张望。   “神仙姐姐,适才怎么了?”   “看见对面蹲着的那个男孩儿没?就是他,刚刚搬了块石头往冰上扔。”   宋如锦好奇地走过去,发现那人又在搬一块大石头。他和宋如锦一般高,搬石头的时候脸涨得通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举起来,用力往冰面上一掷。   小少年拍了拍手上的冰屑,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你为什么要往湖上扔石头啊?”宋如锦忍不住问道。   小少年转过身来。他头上戴着束发碧玉冠,齐眉勒着云纹金抹额,看着倒也像个世家公子。只是裤腿和鞋袜都沾满了雪,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因为我想试试,能不能把冰湖砸个窟窿。”   系统:“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第3章 鎏金手炉   系统并不能理解半大孩子砸冰的乐趣,宋如锦却是很有共鸣的。她兴致勃勃地担当起了观众的角色,“那你继续砸,我想看。”   小少年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但由于心底有一种名曰“表现欲”的东西在作祟,所以他又搬起了一块大石。   只不过这回没有扔得很远。石头飞了很短一段距离就坠了下去,在冰湖的湖面上转了个圈。   但宋如锦还是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   小少年也不禁得意起来。他现在的感觉就跟书背得好被先生夸奖了一般,浑身上下充斥着被认可的满足感。   “我……我手有点冷。”他不好意思说自己累了。微微垂着头,视线刚好落在宋如锦抱在怀里的手炉上。   宋如锦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害怕。   “宿主,他好像是想借用你的手炉。”系统也不是很确定,毕竟它检测到男孩此刻的热量很足,并不需要手炉保暖。   宋如锦把手炉往小少年的手上一塞,撒腿跑远了。   “你去哪儿了?让我担心了好一阵儿!” 宋如慧狠狠掐了一把宋如锦的腰,压低了声音问道。   “就去后头看了看梅林。”宋如锦躲躲闪闪,避开宋如慧的“魔爪”,连声求饶,“好姐姐,我错了,饶了我吧!”   “你想得美!待会儿我就跟娘说去。”   “别!姐姐可千万别跟娘说,要不然她以后再也不带我出来了。”宋如锦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央求道。   “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冰天雪地和衡弟一道玩,回去就大病了一场,这病才好了几天,腿脚又不安分了!身边也没个丫头婆子跟着,若是跌着碰着了,谁来管你!”   宋如锦心道,大姐姐真是比娘亲还会说教。今天和上回又不一样,今天她可是有神仙姐姐陪着的,稳妥着呢。   “好了,看你也知道分寸,没去多久,我便恕你一回,再有下次,我可真就全告诉娘了。”   宋如锦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大姐姐待我最好了。”   向晚时分,两姐妹随着母亲回府。一进门就有人来报:“侯爷今日回京述职,得了圣上恩旨,准他在京中过元宵节。”   也就是特许忠勤侯宋怀远在京城过年。   刘氏念了几遍“皇恩浩荡”,又问:“侯爷现在何处?”   那人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侯爷回府后,先去拜见了老夫人,然后在书房誊了几张字帖,现在……现在正在梨香苑。”   梨香苑是陈姨娘的住处。   宋如锦看见母亲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备晚膳罢。”刘氏尚算姣好的面庞上露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色。   晚膳分了两桌,老夫人、宋怀远、刘氏,和二房夫妻两个坐在一桌,几个小辈坐在一桌。   宋怀远提议:“要不把陈姨娘叫来一块儿吃吧,她毕竟也怀着身子。”   刘氏拿着帕子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接话。   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最后老夫人攥着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咱们家从来没有妾室上桌的规矩。”   宋怀远神色讪讪,没再说什么。   嬉嬉闹闹的孩子们也安静下来。宋衡垂着头不说话,宋如墨左顾右盼,看上去很不自在。   一席晚膳颇为沉闷地吃完了。   回去的路上,宋如锦提着灯笼蹦蹦跳跳,忽然回首问道:“大姐姐,祖母为什么不让陈姨娘和咱们一起吃啊?”   宋如慧捏了捏宋如锦的脸蛋,“我的好妹妹,你真是被娘给宠坏了。”   系统冷漠地翻译:“她说你蠢。”   “总之你记着,爹爹的孩子虽多,都管娘叫母亲,但只有我们才跟娘血脉相连。陈姨娘得意,娘就会伤心。我们不能让娘伤心,记住了吗?”   宋如锦点头如捣蒜,“记住了。”   “走吧。”宋如慧先把宋如锦送到燕飞楼,然后才回了自己的蓼风苑。   疏影正在帮宋如锦收拾东西,暗香剥着栗子,一口一个地往嘴里放,口齿不清道:“姑娘快给我们说说,那华芳林到底好不好玩。”   “可好玩了。哦,我还见着了大舅母,她还给了我一枚玉佩。”宋如锦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疏影,你一并收起来吧。”   疏影过来拿玉佩,一面指着暗香笑骂:“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剥栗子只知道剥给自己吃。”   暗香立马反应过来,剥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栗子递到疏影面前,一本正经地说:“疏影姑娘,您要的栗子来了。”   疏影笑嗔了一句,“就你皮。”   宋如锦跟着犯馋,眼巴巴地望着暗香,“我也想吃栗子。”   暗香躲到疏影的身后,笑嘻嘻道:“姑娘可别看我,我今儿就专门服侍疏影。”   疏影反手拍了她一掌,“小蹄子,姑娘都使唤不动你了。”   暗香“嗖”地一下跳开,冲着疏影做了个鬼脸。   两人笑闹了好一阵,疏影才继续收拾起东西来。   “姑娘,你早上带出去的鎏金手炉呢?”   宋如锦一拍脑袋,“忘了跟你说,我今儿瞧见一个人冷,就把手炉送给他了。”   疏影一听急了,“那个手炉是刘老夫人给的,原也是御赐的东西,怎么能随便送人呢?”   “没事儿。”宋如锦轻飘飘地摆摆手,“回头我再向外祖母讨一个便是。”   疏影也是没辙,只好追问道:“姑娘把手炉送给谁了?”   宋如锦本想同她们讲讲今日的经历,但想到那段时间是瞒着周嬷嬷偷偷溜出去顽的,顿时一句也不肯多说,只推说道:“送给路边的乞儿了。”   此事就此作罢。   夜渐渐深了。   靖西王妃走进屋子,侍女上前替她解下披风,轻声道:“王妃,世子已经睡下了。”   靖西王妃微微颔首。借着昏暗的烛火,看见案上摆着一个手炉,心中讶异了一瞬。她记得他的儿子,靖西王世子徐牧之,素来是不爱用手炉的。   她提起手炉看了一眼。   “王妃,”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世子交代了,任何人都不能碰这个炉子。”   “嗯?”靖西王妃挑起了眉。   侍女硬着头皮解释:“世子回来之后就一直捧着手炉,特意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许碰……”   镂空鎏金的手炉,炉身上精心刻着松竹梅岁寒三友的图案,炉底有一方篆印,上书“大夏永平年制”——是禁中的东西。   靖西王妃问着一旁的侍女,“秋蘅,世子今天去哪儿了?”   秋蘅道:“早上世子说要去京郊赏梅,骑上一匹快马就走了,至酉时方归。”   京郊赏梅,应是去华芳林了,这手炉八成也是福阳长公主给的。   “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靖西王妃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走到半路突然顿住了脚步。不对啊,今天福阳公主设宴,华芳林都是京中各家的女眷。   靖西王妃反应过来。   她折回去看了一眼手炉。宫中赏赐均有记载,仔细探问一番就知道这手炉是谁家的了。   次日清晨,宋如锦去给老夫人请安,正好听见老夫人和刘氏说起进学的事:“衡哥儿也不小了,该给他挑个先生,好好学几年,说不定还能赶上后年的秋闱呢。”   “是该请个先生好好教导,亏他还是个爷儿们,镇日畏畏缩缩的,上不了台面。”刘氏应承下来,神色嫌弃得很。   “再如何不肖,也是侯爷唯一的儿子。”老夫人瞥了眼刘氏的肚子,“你要再不争口气,就等着认衡哥儿为嗣子吧。”   刘氏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二姑娘来了。”老夫人跟前的采杏打起帘子,“外头冷,姑娘快进来坐。”   刘氏郁郁的神色一扫而空,含笑朝刚进门的小女儿招了招手,“来,锦姐儿,坐娘身边。”   宋如锦乖巧地行过礼,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老夫人道:“看见锦姐儿我倒想起来,几个姑娘也该聘个西席,好歹认识几个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的瞎子。”   “慧姐儿一直有人教着呢,至于锦姐儿云姐儿……我回头和二弟妹商量一下,让两个姑娘在一块儿学,一来彼此能作伴,二来也能省一笔开支。您看呢?”   “你决定就好。”老夫人见刘氏提都不提宋如墨,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她。   一个庶女,能有多大的造化呢?   隔了几日,义安侯夫人张氏来访,刘氏就同她说起了这回事儿:“大嫂见多识广,知不知道京中哪里有合适的教书先生?聘到府里长住要多少银子?”   张氏一听乐了:“哎哟我的姑奶奶,这都快过年了,我上哪儿去给你找教书先生?”   “急倒不用急,过完年再找也行,是替衡哥儿找的。这先生学识好不好不要紧,但一定要有名望。”   张氏明白过来。宋衡是陈姨娘的儿子,刘氏巴不得他不要读书。但府中上下盯着她这个主母,她又不能不给人家聘请教书先生。既然一定要请,那自然请个学问一般般的就好。至于先生的名望,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好让别人知道她这个嫡母不曾苛待庶子。   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别的事上。张氏道:“这几日靖西王妃一直往府上跑,还总让我把小辈们叫出来见一见。我都怕了,她别是看上我的梦姐儿了吧?”   刘氏忍俊不禁,“前几日你不还说王妃托你说媒?可见啊,她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你女儿最合心意!”   张氏捶了一下刘氏的手臂,“快别说风凉话了。你还真别说,之前我还觉得靖西王世子仪表堂堂家世殷厚,是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现在轮到我自己了,我就觉得那世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又顽劣又没个定性。我还听说他脾气不好,特别喜欢砸东西,身边服侍的人都战战兢兢的。”   她说到这儿,仿佛下定了决心,“不行,我得带梦姐儿回扬州老家避一避,等那世子的亲事定下来再回盛京。”   “哪需要这么担心,你直接跟王妃明说不就成了?”刘氏笑道,“你就说你舍不得梦姐儿,要把梦姐儿留到十八岁,看王妃还敢不敢跟你结亲!” 第4章 弄拙成巧   是日张氏回府之后,又听人来报:“靖西王妃来访。”   张氏干脆心一横,直截了当地问了句:“王妃,您是不是看中我的梦姐儿了?”   靖西王妃拉着她坐下,道:“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也不瞒你。我问你,初十那天,你可曾带梦姐儿去华芳林?”   “带了。”   “那就没错了。”靖西王妃以帕掩唇笑了起来,“梦姐儿给了我们世子一个手炉,现在世子走到哪儿把手炉带到哪儿,旁人都碰不得。你瞧瞧,这不就是我们两家的缘分?”   张氏都被说糊涂了:“什么手炉?”   “就是那个岁寒三友鎏金小手炉呀。你可不许抵赖,我已细细问过宫里的人了,当初这个炉子就是赏给你家老太太的,除了梦姐儿还能是谁?”   张氏明白过来,急忙否认:“老夫人早就把那手炉送给我那小外甥女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这厢对靖西王世子避之不及,小姑子刘氏也瞧不上人家啊。   但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张氏只好亡羊补牢地添上一句:“镌刻岁寒三友的手炉多了去了,也不定就是我们家老夫人的那一只……”   她自己说得也心虚。这等上赐的东西,为表恩宠,向来都是独一份的。   而靖西王妃已经追着她细细问起来:“你哪个外甥女?莫非就是忠勤侯的长女,那个名唤慧姐儿的?”   张氏支吾了半晌,搪塞道:“日子隔得久了,我也不太记得老夫人到底给谁了。”   靖西王妃自然看出她不欲多说,笑了笑没有继续问下去。   日光微暖。虽是寒冬腊月,倒也不是彻骨的寒凉。宋如锦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大厨房门口。   来来往往的仆妇劝她:“二姑娘,这儿都是柴火味儿,又是风口,您想吃什么说一声就成,咱们做好了给您送去。”   宋如锦摇了摇头,“我是来看吴嬷嬷炸春卷的。去年立春,娘夸吴嬷嬷做的春卷好吃,我也想学着做,做好了给娘尝尝。”   “二姑娘真懂事,真孝顺。”仆妇们接二连三地奉承道。   正在厨房里面洗菜的吴嬷嬷闻言,立马大声朝外头喊道,“二姑娘快进来,我这儿正打算做春卷呢。”   宋如锦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吴嬷嬷身边。   虽然宋如锦有心想学,但菜刀油锅这等东西吴嬷嬷是万不敢给她用的。因而只让这位贵小姐用热水净了手,教她把馅料放在春卷皮子上,再把皮子卷起来而已。   “二姑娘记着,最后还要在这春卷的封口处刷一层蛋液,要不然下锅炸的时候皮子会散开。”   虽然简单,但宋如锦头一次亲自动手,很是自得其乐。   吴嬷嬷把她做好的春卷扔下了油锅,炸得金黄之后捞出来,菜香四溢。   精心地摆盘,装进食盒。吴嬷嬷牵起宋如锦的手,“二姑娘,走,咱们这就给夫人送去。”   刘氏正在房里看账。   年底了,一年的收支林林总总地算下来,也要耗不少时日。   刘氏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想着,两个姑娘也不小了,该教她们主持中馈了。   “夫人,二姑娘和吴嬷嬷来了。”   刘氏一抬眼,便见吴嬷嬷打着帘子,宋如锦像只猴儿一样蹿了进来。   “娘,今儿立春,吴嬷嬷炸了春卷,你快尝尝好不好吃。”宋如锦娇娇地依偎在刘氏的身上,献宝一样仰着脸看她。   “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是立春,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刘氏含笑揉了揉宋如锦的发顶。   “不瞒夫人,今天这春卷是二姑娘亲手做的,就因为夫人您夸老妇做得好吃,二姑娘一大早就跑来厨房跟着学了。”吴嬷嬷殷勤地拿出碗碟,摆好筷子,“我要是有这么孝顺的闺女,做梦都要笑醒。”   刘氏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搂着宋如锦摇了摇,“我的小乖乖,真是长大了,以后娘怎么舍得把你嫁出去啊……”   正说着,周嬷嬷进来了,手上拿着一张大红洒金的请柬,“夫人,刚刚门房来报,过几天靖西王府二公子的百日宴,王妃给您递了帖子。”   靖西王妃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就是世子徐牧之,次子便是这个要过百日的了。唯一的女儿才十一岁,得圣上喜爱,特封为华平县主。   刘氏不免羡慕:“她倒是个多子多福的。”   周嬷嬷知她心里所想,连忙宽慰道:“儿子多也有儿子多的不好,将来找媳妇有的烦神呢。对了,王妃还特地叮嘱了,叫您带闺女一道去热闹热闹呢。”   刘氏心中猛地一个激灵。   这靖西王妃不会是想相看她的慧姐儿吧?   不行。慧姐儿聪明懂事,历来是最讨长辈喜欢的,若把她带去,一准儿被靖西王妃相中。   不能把慧姐儿带去……刘氏思来想去,目光落在了怀里的宋如锦身上。   王妃让她带女儿一起去,又没说带哪个女儿。锦姐儿还没到说亲的年纪,想来王妃怎么也不会打她的主意……   于是几日之后,宋如锦穿戴得整整齐齐,和刘氏一起踏上了前往靖西王府的马车。   靖西王以武起家,府前守门的都是身姿挺拔的将士,府中也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眼望去,便觉得大气疏朗。   因着天气寒冷,便单独辟了一个花厅出来摆酒席。屋子里暖暖地烧了地龙,绘着水墨山河的屏风一字排开,有人认出这是当朝第一画师张秀景的画作。此外墙角还摆着姚黄魏紫、西府海棠——虽说京中不少人家都有专门的花房,冬日赏春花并不少见,但这般名贵的品种也属难得了。   宾客们纷纷感叹:靖西王府虽是武将世家,倒也富贵豪奢得很。   刘氏母女到得早,离开席还有好一会儿。正好华平县主闲得无聊,就拉着宋如锦到隔壁暖阁下围棋。   宋如锦憨憨地笑:“其实我不是很会下棋……”每次和大姐姐玩,不出一盏茶就会输。   系统斗志昂扬:“没关系,我教你啊。”   不料华平县主也堪称国手,黑白双方厮杀起来,一时竟难舍难分。   等到快开席了两人才停手。华平县主大呼畅快,一面吩咐婢女把棋局好好封存,一面夸赞宋如锦:“想不到妹妹年岁不大,棋艺却很精通。下次我请妹妹来家里做客弈棋,妹妹可不许推辞!”   宋如锦颇为认真地解释:“我推不推辞不作数,关键还要母亲应允。”   华平县主豪爽一笑。起身拉着宋如锦,“走,咱们吃席去。”   一转身就看见暖阁门口立着一个人,华平县主愣了一下,扬声问道:“哥,你傻站在那儿干什么?”   徐牧之身形一动,像偷窥被抓了现行一般,飞快地跑远了。   系统幽幽地说:“原来这个人是靖西王世子啊。”   “谁啊?”刚才那人跑得太快,宋如锦没看清脸,只看见了一片藏青色的衣角。   系统呵呵笑了一声:“就是那个砸冰玩儿的二傻子。”   宋如锦挨着刘氏坐下,悄悄地说:“华平县主邀我再来做客呢。”   刘氏心想,华平县主将门虎女,个性直爽那是出了名的,既然肯开口邀请女儿,想来也不是一句客套话。锦姐儿也长大了,有个手帕交陪着聊聊天也不错。   遂和颜道:“娘知道了。以后县主若是邀你来顽,你就和娘说一声,娘帮你准备马车。”   “嗯!”宋如锦重重地点头。   百日宴迎来送往,热闹了很久才散席。母女俩刚到家,义安侯夫人张氏就紧跟着过来了,一进门就握着刘氏的手,面上愧色重重,“昭娘,我对不住你。”   刘氏不明所以:“大嫂这是做什么?”   张氏瞥了眼一旁的宋如锦,刘氏会意道:“锦姐儿,你先回去歇着,早点睡。”   张氏见宋如锦走远了,才慢慢地将当日靖西王妃点破鎏金手炉一事说起,慢慢说到今日的百日宴,“我今儿在席上看了那世子好几回,十次有八次他都在盯着你家锦姐儿看。”   刘氏听得脸色都变了,“这事儿,你怎么现在才同我说……”   她现在才回过神来。为什么靖西王妃让她带女儿赴宴,为什么华平县主盛邀锦姐儿做客……一群算计她闺女的骗子!   “我本打算年后走亲戚的时候再来跟你细讲的,谁知道你会把锦姐儿带去?”张氏也觉得凑巧,“王妃本以为那个鎏金手炉是慧姐儿的,今日见世子这般举止,倒是能真相大白。”   张氏尴尬地笑了两声,继续道:“其实我今天冷眼瞧着,那位世子也不似传闻那般顽劣不堪。模样也周正,唇红齿白的,是个俊俏的郎君。”   刘氏已经冷静了许多,吩咐道:“去,把疏影叫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感谢丈母娘刘氏、舅岳母张氏的神助攻。将来我娶锦锦,一定请大家喝喜酒!   小天使们记得收藏一下这本书呀(〃\'▽\'〃) 第5章 县主邀约   疏影来了之后,刘氏沉默了半晌,不知从何问起。许久才旁敲侧击道:“疏影,那日锦姐儿从华芳林回来,可曾同你说了什么?”   疏影努力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情形,照实答道:“姑娘说华芳林很好玩,还道义安侯夫人赠了一枚玉佩。”   她向一旁的张氏行礼致意。   “还有呢?锦姐儿可曾提及什么……手炉?”   “夫人问得正巧。那日我帮姑娘清点东西,刚好发现少了个手炉,便问姑娘。姑娘说雪天路寒,把那手炉赠给路边的乞儿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刘氏靠坐在铺着厚毯的椅子上,重重地揉了揉眉心。   锦姐儿来回路上都跟着自己,哪里瞧见了什么乞儿?那手炉铁定是赠给靖西王的世子了!   这下两边说辞对上了,她倒没有先前那么慌张了。   “锦姐儿还小呢……”半晌,她悠悠地道了这么一句。   张氏一直觑着她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才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再说锦姐儿也不记得世子这号人物,还当他是路边的乞儿,我下次遇见王妃倒要说道说道,甭以为她的世子是个人见人爱的香饽饽。”   刘氏漫不经心地应了两声,忽又想起一事来,“我让你替慧姐儿打听的事儿,可有结果了?”   “有倒是有,就不知你满不满意。”张氏细细道来,“是今年新科三鼎甲之一,姓吴,单名一个莱字。人品才学样貌件件都好,后院也干净,如今也算炙手可热的红人呢。就是家里穷了些,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到他父亲那一辈才考中了举人,当了个小官。”   “家里穷不要紧,咱们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家。”其实刘氏心底并不希望宋如慧嫁进大富大贵之家。富贵人家规矩多,妻妾多,子嗣也多,她担心宋如慧疲于应付。倒不如挑一个吴莱这样的朝廷新贵,将来带上大笔嫁妆出嫁,何愁在婆家立不住脚?   “他家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张氏又道。   刘氏的眉头拧了起来,心里已经不大满意了。但也没有推拒得很彻底,只道:“再看看吧。”   南轩阁是一间小小的书房,位于靖西王府的西北部。三面环水,风光秀美。   此地一直被华平县主据为己有,今天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她的兄长,靖西王世子徐牧之。   华平县主倚着墙,抱着臂,神色颇为不耐,“你到底要找什么?我让秋蘅帮你找。”   翻箱倒柜的徐牧之直起身,道:“棋谱。”   “嗬,我没听错吧?”华平县主绕着徐牧之走了一圈,像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咱们武将之家下什么棋,玩物丧志——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徐牧之面上渐渐浮现出被点破的羞恼之色,但仍旧振振有词:“《易经》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大丈夫行走于世,自然不能墨守成规。”   “谁要听你的诡辩!”华平县主从桌案上抽出一叠棋谱扔给徐牧之,“赶紧的,拿了走。”   徐牧之抬手接住飞来的棋谱,转身出了房门。   回屋的路上遇见了靖西王妃。王妃的目光扫过他手上的棋谱,露出和华平县主如出一辙的讶异,“你怎么突然看起了棋谱?”   没等徐牧之回答,靖西王妃便了然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忠勤侯府的锦姐儿?人家一手好棋艺定是自小练出来的,你现在再学可就晚了!”   徐牧之还嘴硬不肯承认,吞吞吐吐地说着:“弈棋之道是君子乐事,与旁人有什么干系……”   靖西王妃欣赏着儿子窘迫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娘可帮你仔细打听过了。那个锦姐儿以为你是路边的乞儿,才把手炉给你的。”   徐牧之猛地抬头。   靖西王妃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会儿,朝南轩阁的方向走远了。   徐牧之一路跑回了自己屋子,又是羞愤又是气恼,一脚踹翻了几案,恨恨地喊了好几声:“路边的乞儿,路边的乞儿……”几案上头的茶杯砚台笔墨纸张散了一地。   丫头们听见声音,连忙进来收拾。秋蘅一边扶正几案,一边叹气:“我的小祖宗,谁又招惹您了?”   徐牧之忽地想起第一次遇见宋如锦的情形——他的衣袍鞋袜都沾着雪,兴许还有污泥。脸被风雪刮得通红,身旁也没有带仆从。   似乎……真的有些落魄?   徐牧之抱着一沓棋谱,魂不守舍地坐了下来。   转眼岁末。除夕那天,阖家人都会团聚在一起,围着大圆桌吃年夜饭,就连姨娘们也会在边上摆张小桌,一块儿坐着吃。   宋如锦兴致勃勃地指挥几个小厮挂灯笼:“往左边点,高点儿,再高点……”   厅堂内的宋如慧笑道:“锦妹妹,别玩了快来坐,你再不来,你最爱的八宝年糕可就没有了!”   “就来了,就来了。”宋如锦应和了两声,依依不舍地望着纹样各异的大红灯笼,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屋子。   “祖母新年好。祝祖母长命百岁,万事如意。”宋如锦乖巧地给宋老夫人见过礼。   “好好好。”老夫人笑得很开怀,拿出一只彩线绑好的金元宝放到宋如锦的手心,“好好收着,祖母给的压岁钱,可别让你娘拿去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老夫人道:“人齐了,开饭罢。”   众人遂提筷夹菜,就着新酿的梅花酒推杯换盏,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娘,华平县主给我递了帖子,邀我正月初三去她家做客。”宋如锦喜滋滋地说,“正好可以穿那件新做的撒花洋绉裙。”   刘氏眉心一跳,正打算找借口推了这事,便听陈姨娘道:“二姑娘几时去?不如把你四妹妹也带上,也好让她见见王府的世面。”   宋如墨也跟着搭腔:“是啊,锦姐姐,我还从来没去过王府呢!你就带我一起去嘛!”   宋如锦下意识地望向刘氏。   刘氏翘起唇角,仪态万方道:“华平县主只请了锦姐儿一人,若带上旁人一起去,岂不失礼?墨姐儿,姨娘不懂规矩,你可千万别跟她学。咱们堂堂侯府,从不做这等没教养的事。”   就在这一刻刘氏改了主意。锦姐儿,她的女儿,不仅要去靖西王府,还要多去几回!她要让那对母女好好瞧瞧,她们求之不得的东西,对她来说是多么稀松平常!   宋如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她感觉屋子里的丫头仆妇都在盯着她,看她的笑话,兴许还在交头接耳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启了启唇,声音像被卡在了喉咙里。   “是……母亲。”宋如墨道。   这天晚上,宋如墨去陈姨娘的院子里守岁,一进门便冷言冷语的,没一个好脸色。陈姨娘问了几遍“到底怎么了”,她才委委屈屈喊出来:“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多嘴让我跟着去王府,我至于那么没脸吗?”   “你没脸?难道我就有脸了?”陈姨娘没想到宋如墨是因为这件事甩脸色,顿时气得全身发抖,“我在夫人面前委曲求全,还要听她当众斥我没教养,还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在这跟我生闲气!”   宋如墨恍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她心里别扭,所以仍旧昂着头不肯认错。   陈姨娘见宋如墨一副傲气模样,忍不住刺她:“罢罢罢,怪我是个妾室,不能给四姑娘挣脸面。四姑娘还是多多孝敬大夫人,好儿多着呢。”   庶出的身份一直是宋如墨的心头刺,闻言顿时恼了:“你也知道!就因为我不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处处低人一等!”   母女俩遂不欢而散。   正月初三,宋如锦穿着簇新的衣裳踏上了前往靖西王府的马车。   因是华平县主的邀约,刘氏作为长辈同去不妥,是以她遣了周嬷嬷贴身陪着宋如锦,另派了几个护卫跟在马车后头。   宋如锦一路和疏影暗香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靖西王府。   “县主,忠勤侯府的二姑娘来了,这会儿刚过了二门。”婢子恭谨道。   华平县主还未说什么,一旁的少年就急了起来,慌慌张张道:“快快快,秋蘅,把我那件狐狸毛大氅拿来。”   秋蘅愣了一下,“世子,屋子里烧了地龙,暖和着呢。”   徐牧之急得跺脚,“你别管了,让你拿就去拿。”   秋蘅应了声“是”,拿来一件雪白的狐狸毛厚氅,给徐牧之披上。   宋如锦一进屋,便看见坐在边上的徐牧之。他头上戴着赤金嵌宝的束髻冠,发间插了一支翡翠镶金短簪,腰上束着五彩如意长穗宫绦,系一对三羊开泰汉玉佩,手上还在把玩一柄象骨白玉扇。   “噗——”系统忍不住道,“这世子怎么打扮得跟圣诞树似的。”   徐牧之状似不经意地抬眼,对上宋如锦的视线,得意地抚了抚大氅上名贵的狐狸毛,笑吟吟地问:“锦妹妹,你瞧我像路边的乞儿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越写越喜欢徐牧之啊哈哈,朝气蓬勃、骄傲又明亮的少年啊~~ 第6章 卖女求荣   宋如锦怔了一下。华平县主一脸嫌弃地瞥了眼徐牧之,上前挽着宋如锦,“妹妹别理他,这人时不时就要犯疯病。走,咱们下棋去。”   “等等,等等,我也去。”徐牧之追了上来,缠着宋如锦问东问西,“锦妹妹多大了?怎么过来的?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息片刻?”   最后华平县主手脚并用把他撵走,插着腰大声道:“你烦不烦?”   “我同锦妹妹说话,不与你相干。”徐牧之亦大声回应,而后又降下音量,温声细语地问,“锦妹妹觉得我烦吗?”   宋如锦正想点头,便听系统道:“靖西王手握兵权,这位世子又年轻气盛,最好别说他的不是。”   “烦……倒不烦,就是有点吵。”宋如锦十分委婉。   徐牧之望着她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默默地闭上了嘴。   华平县主让侍女送来了之前封存的残局。随后,宋如锦,哦不,系统便开始愉快地和华平县主对弈。   徐牧之就坐在边上喝茶,时不时凑过来说几句:“为何下这儿?我看走那儿更好。呀,芙妹,你要输了!”   华平县主气得拍桌,“你一直在旁边扰我,我能不输吗?观棋不语真君子知道吗?亏你每日读圣贤书呢!”   回府之后,刘氏细细地听着周嬷嬷的回禀:“二姑娘乖得很,在王府规规矩矩的,不曾惹祸。华平县主挺热忱的,倒是真心拿二姑娘当朋友。婢子们也不曾慢待,奉上了信阳毛尖,茶点也都精巧。至于那位世子……”   刘氏坐直了身子。   “那位世子是个闲不住的,县主和姑娘下棋,他就在旁边插科打诨。依老妇看,也不像瞧上了咱们锦姐儿,不过是几个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刘氏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眉头也舒展了不少,像是安心了许多。   初六,朝中下了恩旨,命忠勤侯宋怀远为从一品太子太傅,即日起入东宫教导太子殿下。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辅弼大夏国君。   恩旨到了忠勤侯府,一家人都欢欣雀跃。老夫人拄着拐杖连连点头:“好,好啊,往后就是京官儿,再不用受那外放之苦了。”   刘氏扶着老夫人慢慢往慈晖堂走,亦是满面喜意,“今儿倒是要弄一桌好菜,大大庆贺一番。正好赶上年节,饭菜都是现成的,都不用准备多久。”   老夫人道:“对了,年前我让你给衡哥儿请先生,你可开始寻了?”   “瞧您这话说的。您吩咐的事,媳妇哪一次没有记在心上?两位先生已经定下了。教衡哥儿的是南山书斋的孟老先生,桃李天下,很是德高望重。另给锦姐儿云姐儿挑了一位女先生,除了教诗书文词,还能教琴艺女红……”   婆媳二人说着话,慢慢走远了。   入夜,刘氏一边替宋怀远解下披风,一边向他道喜:“圣上恩典,往后侯爷便能在府中长住了。”   宋怀远却愁眉紧锁,“历来伴君如伴虎,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   “侯爷擢升为太子太傅还不算好事?”刘氏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饮着,“陛下器重侯爷,侯爷反倒杯弓蛇影,自相惊扰。”   “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懂朝堂上的事。”宋怀远不耐烦道。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突然温软下来,“昭娘,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刘氏细眉微挑。她不动声色地摸着茶杯底儿,道:“侯爷请说。”   “我想让慧姐儿,嫁给太子殿下。”   “啪。”刘氏手一滑,茶杯掉在地上裂成了碎瓷。   宋如锦提着一个食盒,慢悠悠地朝正院走来。疏影提着一盏纱灯走在前面,不时提醒一句:“姑娘慢些,这边路不平。”   宋如锦低头看路,跟着灯笼走着。   她刚从宋如慧那儿出来,顺了不少精细点心,正打算去给刘氏送一些。   远远地听见正院那边传来嘈杂的响声,走近了细听,还有桌椅翻倒的声音。宋如锦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渐渐听见了刘氏压抑的喊声:“你怎么舍得!她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舍得……”   “妇人愚见!”随后,宋怀远愠意满满的声音传来,“多少人家挤破脑袋想迈进东宫的门槛,在你眼里反倒成了龙潭虎穴!”   “侯爷已是太子太傅,任谁都会当你是太子一党,又何必把自家姑娘锁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疏影猛然一惊,险些拿不稳手上的灯笼。   这时,站在门口的周嬷嬷看见了宋如锦,连忙小跑上前,道:“二姑娘,您怎么来了?”   宋如锦举起食盒,“我来给娘送点心。”   说罢,忧虑地朝屋子里望了一眼。   周嬷嬷下意识地挡住她的视线,挤出一副笑脸,“夫人正跟侯爷说正事儿呢。今儿时辰晚了,天气也冷,二姑娘不若先回去。您放心,这点心,老妇会帮您带给夫人的。”   宋如锦探头探脑的,仍然在朝屋子那儿望。疏影扯了扯她的衣角,道:“姑娘,咱们走吧。”   “哦。”宋如锦把食盒交给周嬷嬷,跟着疏影回去了。   屋子里渐渐吵得不可开交。   “我真不懂你怎么想的。如今太子尚未娶妻,慧姐儿嫁过去就是正妃,你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我哪里都不满意!我不懂什么朝政,我只知道疼我的女儿,你呢?你怕不是瞧上了国丈爷的位置!”   宋怀远拂袖便走,临走前还冷哼了一声,凉凉的眼神中渗着不悦,“义安侯府到底没甚底蕴,生出的女儿这般蛮不讲理。”   周嬷嬷推门进来。灯火幢幢下,刘氏单薄的身形映出一道黑沉沉的影子。   “夫人。”周嬷嬷惴惴地唤了一声。   刘氏默不作声地靠着楠木垂花八步床的床柱,微一垂眼,两行热泪就这么滚落下来。   适才面对最应当疼惜她的丈夫,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如今在一个仆妇面前,反倒哭得涕不成声。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嫌我的家世!”刘氏攥着帕子抹眼泪,泪珠子接连不断地涌出来,很快便沾湿了半条帕子。   刘氏出身义安侯府。义安侯往上数五辈,不过是个种田的老农。当年太|祖陛下打天下,亲母被人乱刀刺死,老农见其死状凄惨可怜,便给了几十文钱买了一口薄棺。后来太|祖登基称帝,感念老农德义,特封为义安侯,世代袭爵。   宋怀远自娶刘氏的那一天起,就嫌弃刘氏娘家没有根基,不是正经的开国功勋。所以成婚不到三年,便纳了昌宁伯的庶出女儿陈氏为妾。   昌宁伯府虽已没落,但也算满门清贵,宋怀远很满意,连带着对陈氏也看重起来。   “夫人,您也别难过了,侯爷他只是一时气话。”周嬷嬷轻声劝慰道。   “一时气话,一时气话……”刘氏念了好几遍,冷笑出声,“要真是一时气话,哪儿能说得这般顺口?分明是心里一直如此作想!”   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缓过劲儿来了,她没再啪嗒啪嗒掉眼泪,只是神色冷淡了许多。眉眼间忧思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适才二姑娘来过了,给您带了点心,有您爱吃的梅花糕,您要不先用些?”   “锦姐儿来了?”刘氏连忙问,“她可曾听见了什么?”   没等周嬷嬷回答,她又轻轻“嗬”了一声,自顾自地说道:“听见了也无妨,说不定过两天就有旨意下来了。”   周嬷嬷心中一惊,“大姑娘她……”   刘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惘然:“侯爷哪里是来同我商量的,分明早就决定好了,过来告诉我一声罢了。我的慧姐儿啊……我费尽心思想给她挑一门好亲事,没想到这亲事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周嬷嬷,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一直不想让宋如慧嫁进大富大贵的人家,没想到等在后头的,是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家。   宋如锦抱着膝盖坐在玫瑰椅上,疏影给她铺床,听见她幽幽问道:“适才爹爹娘亲在吵什么呢?”   她便是再不更事,也知道父母刚才吵得厉害,也知道周嬷嬷一直拦着不让她看。   疏影自然已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许多,但她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是以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姑娘,不早了,您歇着吧。”   宋如锦爬上床榻,听见系统得意洋洋道:“宿主,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哟。”   “想。”   “简单地说,就是你爹想让你姐嫁给太子,而你娘不想让你姐嫁给太子。哎,宿主,说实话我觉得你爹不是个好父亲,他干这事儿,多少有点卖女求荣的味道。”系统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完,末了还添上自己的评价。   宋如锦一骨碌爬起来,“我去告诉大姐姐。”   “那倒不用,你娘已经在去蓼风苑的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义安侯借用了明代义惠侯的一点设定。   明太|祖朱元璋早年落魄,父母长兄相继染病身亡,无葬身之所。地主刘继祖给朱元璋一块地皮当做墓地。后朱称帝,封刘为义惠侯,荫及子孙,与明同在。   当然本书还是架空的哈~ 第7章 陈氏产子   第二天早上,宋如锦去给老夫人请安,发现母亲和姐姐的眼眶都红红的。她悄悄地捏了捏宋如慧的手,小声道:“大姐姐,我都知道了。”   宋如慧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对上她写满关心的眸子,心中微暖,反握着她的手,紧紧扣住。   老夫人问:“两个教书的先生何时过府?”   刘氏心不在焉:“再过两日。”   “母亲聘了教书先生?”宋如墨扫了眼在场的平辈们,心里琢磨了一下,很快猜到那两个教书先生中定然一个教宋衡,一个教宋如锦,说不定还会捎带宋如云。   总之没她的份儿!   宋如墨菱唇一抿,眼珠子转悠了半圈,便娉娉婷婷走到刘氏跟前,笑靥如花道:“多谢母亲。女儿一定好好向先生讨教。”   刘氏自遭受了昨晚的变故,已经没什么心思搭理这个庶女了。听她这样说,便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宋如墨觉得自己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劲儿。枉她特意在老夫人面前提出来!   刘氏聘来的女先生是个颇有才名的孀妇,姓孙,字知音。如今已过五九之年,发髻仍旧梳得一丝不乱,面上亦常常不苟言笑,因而看起来很是古板严厉。   因是孀居之人,刘氏特意腾了一处清静院子供其起居。孙知音见到院外凤尾森森,张口便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刘氏见她文才飞扬,心下便敬仰了许多,恳切道:“我在闺中没读多少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少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年岁长了,反知道读书明理的要紧了。锦姐儿虽看着乖顺,本性却是个爱顽的,偏又生得愚钝,还望先生多多看顾。”   孙知音轻轻颔首,“夫人请放心。我既拿了府上的束修,便一定会细细教授几位女公子。”   接下来的几天,宋如锦过得暗无天日。   她并非不识字。长姊如母,宋如慧也曾将《千字文》、《百家姓》一字一句念给她听,也曾一笔一画教她写字。奈何这位女先生一见宋如锦的字便皱起了眉头,说她写得“浮于纸面,圆润有余,筋骨不足”,命她每日习字时在手腕上悬一只半斤重的秤砣。几天下来,宋如锦便手腕酸痛,抬都抬不起来。   宋如墨的境况反倒比她好些。陈姨娘毕竟出身诗礼传家的昌宁伯府,写得一手端正清丽的簪花小楷,往日也没少教女儿吟诗弄月,是以宋如墨才情斐然,颇得孙先生的赞赏。   宋如墨心里也越发卯足了劲儿,要在孙知音面前出风头,把宋如锦比下去。宋如锦每日练一个时辰的字,读两个时辰的书,她便练两个时辰的字,读四个时辰的书。   晚上夜深了,宋如墨还要点着蜡烛,翻几页琴谱。   陈姨娘哪里舍得她这么辛苦?一直劝她,“留着明日再看吧,仔细熬坏了眼睛。”   起先宋如墨还听得进劝,后来听多了就开始嫌了:“姨娘别多事了。我书读得好,您脸上不也有光?”   陈姨娘便道:“我不要这等脸面,我只想你好好儿的,身子康健,没病没灾的。”   宋如墨着实嫌她聒噪,又记恨着除夕那晚的事,心下浮躁起来,重重地把书往桌上一拍,没好气地说:“也是,姨娘又不是头一次不要脸面。赶明儿再到母亲跟前凑趣,母亲可有的训斥呢。”   陈姨娘万没有想到自己亲生的女儿会这么贬损她,气得脸色发青,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宋如墨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荷香连忙上前扶住她,“姨娘,姨娘……四姑娘,姨娘怀着身子呢,您怎么也不该这么说她呀!”   宋如墨心中涌上一阵儿悔意,歉疚又紧张地望着陈氏,“姨娘,你怎么样了?”   陈姨娘按住荷香的手,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快,快去叫产婆。”   第二天早上,宋如锦正半梦半醒,耳边便远远地听见一片嘈杂的响声,她翻了个身,倦倦地问了一句,“外头在吵什么呢?”   暗香打着哈欠进来,嘟囔道:“陈姨娘早产,闹了一宿了。亏得姑娘睡得沉,要不铁定被他们闹醒。”   “陈姨娘早产……”宋如锦无意识地重复道,意识渐渐回笼,一个激灵坐起来,“姨娘早产了?”   “是啊,才七个月呢,这会儿还没生下来,也不知道是爷还是姑娘。”   宋如锦抱着被子自言自语,“出了这么大事儿,今儿还要上闺学吗?”   “姑娘净想这些有的没的。”暗香笑着戏谑,“不管要不要上闺学,练字是一定要练的。”   宋如锦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垂着长睫叹了口气,竟又躺回被子里了。   “姑娘醒了还不起床,待会儿疏影来了,又要说我没照顾好姑娘。”   宋如锦从锦被里伸出一只小手,满不在乎地摆了摆,“由她说去,我给你撑腰。”   过了一会儿,疏影来了,见宋如锦头还闷在被子里,不由奇道:“外头吵成那样,姑娘倒也能睡着?”   “姑娘早醒了,想着今儿还要练字,就不肯起来。”暗香倒没瞒她,一五一十地说了。   疏影果然埋怨了两句,“让你来服侍姑娘,你不好好劝劝她就罢了,还跟着她一道躲懒。”   暗香闻言也不羞愧,反而哈哈大笑道:“我刚还和姑娘说呢,你来了定要说我的不是,果真一点儿都没猜错!”   宋如锦露出脑袋,眨着圆溜溜的眼睛,软声软语地说:“疏影,你也别怪暗香,是我让她别拉我起床的。”   “姑娘诶,”疏影谆谆相劝,“我可听说四姑娘每天读书到深夜呢,您再不加把劲儿,就要被她比下去了。”   “我为什么要和她比?”宋如锦以往从没有和宋如墨一较高下的经历,闻言不以为然,“墨妹妹和我又不亲。我要比也该和大姐姐比。”   再想想五岁习字七岁作诗、自幼聪敏娴雅的宋如慧,宋如锦又添上一句:“自然我是比不过大姐姐的。”   疏影一想也是。和一个庶女争什么高低呢?   “姑娘再躺会儿,我去厨房看看早膳备好了没有。”   围观了一切的系统颇为无语——傻白甜主子就这么把一个机灵稳重的丫头劝服了。   是日申时三刻,陈姨娘终于产下了一个男孩儿。宋怀远喜出望外,给孩子取名叫衍哥儿。   大房子息单薄,取名宋衍,多少有些盼望繁衍生息、儿女连绵的意思。   仆妇们给产房开窗通风,刘氏坐在床榻边,随口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早产了?”   立在门口的宋如墨下意识地往边上一缩。   “不小心绊了一跤。”陈姨娘虚弱地笑了笑,“侯爷,这孩子没足月,以后怕是要多多费神了。”   说罢,眼中泪光微闪,哽咽道:“是妾没用,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宋怀远就吃她这一套,一见娇滴滴的美人垂泪,心就软了,“芸娘,快别这么说,堂堂侯府养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陈姨娘破涕为笑,柔声道:“有侯爷这句话,妾就放心了。”   刘氏懒得看他们郎情妾意,交代了一句“好好休养”,便起身出来了。   心中到底有些失落。她怎么,就没个儿子傍身呢?   没过几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宋如锦在刘氏的院子里扎兔子灯,宋如慧拿着朱笔在灯上题字——岁岁长团圆。   上元佳节,盛京城没有宵禁,街上彻夜彩灯高悬,亮如白昼。   往年刘氏都会带上一双女儿出去赏灯,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姐姐字写得真好,古人云‘力透纸背’,姐姐也不遑多让。”宋如锦练了好几天的字,倒也练出了几分鉴赏水平。   宋如慧搁下笔,端妍的面上现出笑意来,“你好好练,将来一定比我写得好——不许偷懒,我可听你屋子里的人说,你为了不上闺学,经常赖床不起!”   宋如锦眨巴眨巴眼睛,故作懊恼地跺了跺脚,“没说几句又扯到我身上,早知道就不夸姐姐了。”   “行行行,不提这茬了。”宋如慧主动转移话题,朝小厨房喊道,“纫秋,元宵煮好了没有?快端来给二妹妹尝尝。”   “哎。”外头有丫头应了一声,“就来。”   纫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元宵放到了宋如锦面前,“过会儿就要出门看灯,姑娘先用些垫垫肚子。”   宋如锦却捧着碗,踩着小碎步走到刘氏跟前,乖乖巧巧道:“娘先吃。”   侧倚在美人榻上的刘氏欣慰地笑了。她看着天真烂漫的次女,再看了看聪慧端雅的长女,连日来因陈姨娘产子的阴霾都消散了不少。   今天的靖西王府也格外热闹。   几年前说上元灯会“不过是摩肩擦踵,无甚意趣”的靖西王世子,今日却穿戴得整整齐齐,打算同妹妹华平县主一道出门赏灯。   女儿家梳妆总归要慢一些,徐牧之一直在华平旁边催促:“快点快点。”   华平县主正揽镜比对着哪支珠钗更好看,闻言斜睨了他一眼,“你急什么,这会儿天还没黑,能有什么灯看?”   徐牧之毫不避讳地挑明意图,“咱们先绕道去忠勤侯府,找锦妹妹一起走。”   华平县主倒与他一拍即合,“有理!”随便选了支嵌宝金簪戴上,叫上侍女护卫,“我们走。”   一行人到了忠勤侯府,却见侯府门前灯火通明,道路两边甲士列立,几名宫侍在前清道,万籁寂静无声。   华平县主悄声问:“这是怎么了?”   徐牧之举目四望,远远地瞧见几柄九龙伞孔雀扇,立马明白过来,“是太子仪仗。太子殿下也要去侯府。” 第8章 池塘风波   朗月高悬,清辉散落,远处大张旗鼓行来的仪仗越发清晰分明。   徐牧之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华平县主追上去,小声道:“你去哪儿啊?”   “回家。”   “回家作甚?”   “不回家难道留在这儿等着觐见太子殿下?”   华平县主急道:“你不去看灯会啦?”   徐牧之顿住了脚步,聋拉着脑袋,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去了。”   此时的忠勤侯一家也得到了消息,阖家上下都在府门前跪迎太子尊驾。   宋如锦默默地嘀咕:“不能出去看灯会了……这个太子真讨厌啊!”   系统紧张兮兮地说:“这话你在心里想想就行了,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真怕这个傻孩子到处和人嚷嚷太子的不是。   一群人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才姗姗来迟,亲自扶起宋怀远,道:“太傅不必如此多礼。”   宋怀远顺势站起来,拱手说了一些“承蒙殿下屈尊过府,臣蓬荜生辉”之类的套话。   太子又道:“此行一则是为看望太傅、庆贺佳节,二则是为传父皇旨意。”   说着,朝一旁的宫侍使了个眼色。   宫侍掐着尖细的嗓子高声道:“奉圣上旨意,赐忠勤侯燕窝火熏酥鸡一品,水晶芙蓉肘子一品,银碟时蔬小菜四品……”   一份份菜肴端到了众人面前。   上元节赐菜是大夏朝约定俗成的惯例。虽说从皇城到侯府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又是冬天,这些看似精致的菜品早就凉透了,但侯府众人还是觉得荣幸之至,此起彼伏地叩首拜谢今上恩典。   随后,宋怀远请太子去正堂稍事歇息。太子勤学好问,即便时逢佳节也不忘请教太傅经济之道。二人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   最后,太子临走前又颁下一道旨意,赐予忠勤侯嫡长女宋氏四匹并蒂莲刻丝蜀锦、一对和田玉三环同心佩,还有一整套的二凤衔珠赤金头面。   不消一日,太子上元夜的行径就被朝中众臣子知晓了。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借着“探看忠勤侯幼子宋衍”的名义来侯府拜访,关系好的就多嘴问几句,提前恭贺一声“令嫒大福”,关系不好的也会让家中女眷给忠勤侯夫人递帖子,日后常常来往,多多结交,着意亲近亲近。   一时间,忠勤侯府风头无两。家中剩下三个女儿也被人轮番打听,就连庶出的宋如墨也有人频频问起——若能和太子做连襟,谁还管什么嫡庶呢?   近几日陈姨娘可谓顺心如意。原先她一直为宋如墨的婚事担心,就怕刘氏拿捏不让墨姐儿嫁个好人家,现在倒不用愁了。加之她又为侯府新添了哥儿,如今府中上下都敬着她让着她,吃用上也没什么怠慢。   陈姨娘惬意地歪在贵妃榻上,由着一个丫头揉肩,一个丫头捶腿。如果墨姐儿不要同她拌嘴,衡哥儿读书再上进些,她便再没有哪里不舒心了。   三月初,宫中终于下了旨意,册封宋氏如慧为太子正妃,于明年十月完婚。   一切尘埃落定。   三月春光甚好。   晨间刚下过雨,现在空气中仍有湿润的草木香气。微风拂过,吹面不寒。   宋如锦下了闺学,就坐在池塘边钓鱼。她年纪小,沉不下心,半刻钟不到便要提起鱼竿看一眼。   宋如云便笑道:“二姐姐,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要像四妹妹那样不动如山才行。”   今日宋如锦提出钓鱼,宋如墨听了也跃跃欲试,宋如云却道自己静不下来,不陪着一块儿钓,只跟着来瞧瞧热闹。   宋如锦看了一眼宋如墨,见她背脊笔直神色专注,不由佩服道:“四妹妹真稳得住!若果真钓来了鱼,就送到厨房炖汤喝!”   其实宋如墨心里厌烦极了。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钓鱼。才十岁的小姑娘,再如何端方沉静,骨子里也是淘气的,哪里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垂钓呢?但她心底憋着一口气儿,读书要比宋如锦读得好,钓鱼也要比宋如锦钓的多。便是这个念头支撑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知何时开始,和宋如锦争高低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执念,就像一场摆脱不了的梦魇,一副牢牢禁锢她的枷锁。   宋如锦又试了几次,举鱼竿的手腕都酸了,仍旧没有鱼上钩。   她倒不气不急,只是有些失落,神色怏怏的,没精打采。   系统想逗她开心,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宿主,你把鱼竿往前挪一点,再往下,好了,现在有鱼咬住鱼饵了。”   宋如锦连忙把鱼竿一提,一条大鱼跃出水面。   “哇。”宋如云凑上前看,“二姐姐真厉害。”   宋如墨又羡又嫉,“二姐姐运气真好。”   是了,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运气好托生在夫人肚子里,运气好投胎成侯府嫡女,运气好有个亲姐姐要当太子妃……   宋如墨本想安慰安慰自己,哪知道越想越是不甘心。她什么都不比宋如锦差,就缺一个嫡出的身份而已!   越是这么想,便越是心浮气躁。见水面微微晃动了一下,就猛地提起鱼竿。   鱼钩上空空如也。鱼饵已经被吃了,鱼却没有钓上来。   宋如云嘻嘻笑道:“四妹妹白等了这么久,还不如二姐姐眼疾手快呢。”   宋如墨真恨在此刻听见“不如二姐姐”五个字。她把鱼竿扔到一边,扯下一旁柳树新抽出的嫩芽,一片一片地扔到水里喂鱼。   “哎呀哎呀,”宋如锦嗷嗷叫了起来,“四妹妹快别扔柳叶了,鱼都被你吓跑了。”   宋如墨恍若未闻,仍自顾自地扔着柳树芽。   宋如锦便从石墩上站起来,伸手抓住她的柳枝。宋如墨心里闷着气,下意识推开了宋如锦。   宋如锦旋即一个踉跄。又因一场春雨才过,脚下泥地湿滑,她重心不稳,立马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扑通。”水面上溅起好几层水花。   “四妹妹!你把二姐姐推进水里了!”宋如云大声嚷嚷。   宋如墨傻眼了。她慌乱地摆手,翻来覆去地解释,“不是我,不是我,是她自己没站稳跌下去的……”   不远处的丫头们闻声赶来,见到水面上扑腾的宋如锦,纷纷方寸大乱,“快来人哪,二姑娘被推进水里了!”   “先前是衡哥儿,现在又是墨姐儿。一个个的,存了心思要把锦姐儿往死里折腾。锦姐儿是什么性子您知道,从来一片赤子心肠真心待人的,又没什么心眼儿,旁人若拿糖衣裹了毒|药给她,她保管乖乖地跟人道谢。那起子孽障总这么下黑手,锦姐儿她怎么应付得过来啊……”   刘氏立在老夫人面前,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老夫人沉下了脸色。   “可曾请大夫了?”   “已经差人去请王太医了,就快到了。”   她们俩人此刻就在宋如锦卧房旁边的次间,隔着几道门也能隐约听见宋如锦正不住地打喷嚏喊冷。虽说已经入了春,可这时节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通身浸在凉渗渗的池水里,也不是好受的。   老夫人拍了拍刘氏的手,“你放心,这事我做主,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往日老夫人看在陈氏生了大房长子的份上,对她还算客气,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那一双庶子女可以欺到嫡出女儿的头上。   半大的孩子哪懂怎么害人?还不是姨娘在后头挑唆的。   这时管家来报:“老夫人,夫人,靖西王府的老王妃身子不爽利,把王太医请去了。”   刘氏急急忙忙道:“那其他太医呢?”   “其他太医都在宫里轮值。”管家道,“您放心,老奴已经派人去请回春堂的大夫了,一会儿就能到。”   老夫人皱起了眉头,“还是再请个太医一块儿来瞧瞧,稳妥一些。采杏,拿我的名帖,去靖西王府守着,王太医一出来就请他来侯府一趟。”   刘氏感激道:“谢谢娘。”   此时梨香苑内的陈姨娘早没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她紧紧按着宋如墨的肩膀,气急败坏地问:“你到底有没有把锦姐儿推下池塘?有没有?啊?”   宋如墨梗着脖子,说:“我没有,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那些丫头为什么说是你推的?还有云姐儿,丫头们说谎,云姐儿总不会混说吧!”   宋如墨小声道:“我是推了她一下,不过是她先动手的!要不是她来抢我的柳枝,我也不会伸手推她。”   陈姨娘松开宋如墨的肩膀,沉默了片刻,才掩面哭了出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祸胎啊……”   宋如墨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宋衡把宋如锦推进了雪堆,让宋如锦大病了一场。但姨娘一句也没骂,还陪他一道进祠堂思过。   宋如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旁人欺她不是嫡女便也罢了,连生养她的姨娘都嫌弃她!她就像被所有人遗弃了一般,没人疼没人爱没人在意。   “衡弟犯错,姨娘都替他挡着,我犯了错,姨娘就怨我。”宋如墨愤愤不平道,“怪只怪,我不是个哥儿!姨娘尽管打骂我好了,把我打得伤痕累累再拖到母亲面前请罪,母亲一准儿高兴,兴许还能替衡弟谋个好前程。”   “你,你又说什么胡话!”陈姨娘面色涨红,又气又恼,恨铁不成钢道,“你是该去夫人跟前请罪!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且思小天使的地雷~ 第9章 两小无猜   宋如锦蜷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从她被人从池子里捞上来到现在,已有了两个时辰,但她还没缓过劲儿。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忍不住打哆嗦。   虽说池水并不深,但她不会水,又着实惊慌失措,在池子里扑腾了那么久,足足呛了一肚子水。料峭春寒,那池水就跟冰一样一直凉到了骨子里。再然后,她便觉得喘不上气来,意识也开始飘忽。   她这辈子对钓鱼都有心理阴影了。   “王太医来了。”外头有人喊道。   疏影暗香连忙把床帘放下来。   王太医放下药箱,道:“请女公子把手伸出来,容老朽把脉。”   宋如锦正打算伸手,便听见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锦妹妹,你快把帘子挂起来,让我瞧瞧病得重不重。”   宋如锦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是哪一号人物。   系统便提醒道:“是靖西王世子。”   宋如锦恍然大悟:“世子你怎么来了?”   徐牧之娓娓道来:“我刚到家门口,就见有人请王太医出诊,说是忠勤侯府的二姑娘不小心掉水里了,我仔细一想,忠勤侯府的二姑娘不就是锦妹妹吗?所以我就一块儿跟着来看看。锦妹妹,你真傻,都长这么大了,还这样不当心。”   宋如锦捂住了耳朵。啊,他好吵!   其实若在寻常时候,徐牧之是不可能顺顺利利地进来的。只不过他今日跟着王太医,旁人当他是王太医的药童,竟一路畅通地走到燕飞楼来了。   适才就连疏影暗香也没起疑,这会儿听了二人对话,倒觉出这少年身上确有几分矜贵之气。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疏影笑道:“世子爷您坐。我们姑娘治病要紧,等姑娘诊完脉,再来同您说话。”   暗香则跑去次间向刘氏禀报了。   此刻的次间相当热闹。   陈姨娘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老夫人,衍哥儿是妾的心肝儿,况且他才出生没多久,百日还没到呢,正是最离不开娘的时候……”   老夫人冷笑道:“衍哥儿只有一个娘,那就是我的大儿媳妇。”   陈姨娘扇了自己一巴掌,连声道:“是妾说错了话,该打该打。”   刘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轻轻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姨娘别不知足了。老夫人亲自教养衍哥儿,多大的体面,别人想求都求不来。”   陈姨娘只好顺着她的话说:“夫人说的是。我只是……只是怕衍哥儿扰了老夫人休息。”   老夫人慈祥道:“自家的亲孙子,什么扰不扰的。采杏,去把慈晖堂的东厢房收拾出来,明天就接衍哥儿来住。”   陈姨娘黯然地垂下眼。   刘氏见她如此,心头终于畅快了一点。   “至于墨姐儿,也别在这儿碍眼了,去祠堂跪着吧。”老夫人拧着眉头,望着底下一脸不服气的宋如墨,“陈氏,你好坏也是世家出身,得闲就陪墨姐儿抄几份《闺训》吧。别再让她冒冒失失没个闺秀样儿,跟没人教似的。”   这却是连陈姨娘一块儿骂了。   陈姨娘银牙暗咬,低头敛眉说了声:“是。”   这时暗香急匆匆地跑进来,走到刘氏身后,附耳说了几句,后者勃然变色,当即站起来,道了句“我去看看锦姐儿”,就快步走了。   行到宋如锦房门前,刘氏忽地顿住了脚步。   里头传来自己闺女娇憨的笑声,还有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略带嘶哑的嗓音:“锦妹妹你快躺好,可不能再着凉了。”   刘氏拐到旁边的明间,掀起帘子一角,朝内望去——自家女儿半躺在床上,上身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锦缎小袄,歪靠着大迎枕,笑得明媚可人。靖西王世子搬了张绣墩坐在床边,正朝宋如锦做鬼脸。   刘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朝气蓬勃、美好明亮的场景,总是让人着迷的。   “妹妹身子弱,我这个长命锁就赠给妹妹,我从小到大都没生过什么病,都是这块璎珞在护佑我。”徐牧之一面说,一面把手伸进里衣,解脖子上的金项圈。   一旁的疏影连忙拦住,“世子爷使不得,这是护身符,要戴一辈子的。我们姑娘也有,是义安侯老夫人给的,姑娘刚出生就给戴上了。”   徐牧之愣了一下,竟也没有胡搅蛮缠,而是从善如流地把长命锁收了回去,言之凿凿道:“我爹是大将军,以后我也是大将军,将来大夏的边疆和子民都是我护着的,锦妹妹也是我护着的。”   然后又一本正经地添上一句:“我比护身符管用多了,一定不会让锦妹妹再生病遇灾了。”   宋如锦一脸钦佩,傻乎乎地点头。明媚的日光被窗棂切割成一束一束的,照在她眉眼弯弯的脸上,就像撒了一层碎金。徐牧之忽然觉得她眸子里映着霞光,耀眼得灼目。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本想碰一碰宋如锦的脸蛋,又怕她不高兴,最后只摸了摸她散开的头发,痴痴地说了一句:“妹妹真好看。”   刘氏额上青筋一跳。   这登徒子!   四月中,今上病了一场,身体山河日下,大不如前。太子监国,重用太傅宋怀远、礼部尚书唐白实、太常寺卿周嘉等文臣,对靖西王为首的一部分武将轮番施压,暗示他们上表乞骸。   如今太平盛世,不需要太多武将。兵权在外,太子殿下也不放心。   这几日众人下了朝堂,都不免隐晦地提一句“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宋怀远自然是春风得意的。陈姨娘瞧着他心情好,明里暗里提了不少“把衍哥儿接回来住”的话头。   宋怀远早已应承下来,就等着找个机会跟老夫人说。   正巧四月底就是老夫人的生日。   老夫人今年五十大寿,是整岁,要好好办一场。刘氏早在半个月前拟了菜单,给京中的夫人太太们下了帖子。此外还定了一个戏班子,等寿宴当日,刘氏又开了库房,把那架紫檀嵌石屏风拿出来摆着。   因忠勤侯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是以今日座无虚席,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老夫人正乐呵着,忽见宋怀远觍着脸过来,先规规矩矩地敬了一杯酒,而后才道:“娘,我想同您商量一件事。”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一听就知道他有所请求。果不其然,宋怀远的下一句就是:“您看,衍哥儿能不能让陈姨娘抱回去养?”   老夫人是今日的主角儿,很多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往她这儿看。所以她心中虽不喜,面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衍哥儿才在我那儿住了多久?抱来抱去的,你也不嫌麻烦。”   宋怀远道:“这不是怕您累着嘛,您操心了半辈子,现如今儿孙满堂,正该好好颐养天年。”   老夫人向后一靠,倚着金丝楠木的椅背,慢吞吞地说:“年纪大了,亲生儿子都弃嫌,孙子也不让我看一眼。唉,老喽,不中用了。”   这话往重了说,便是不孝。宋怀远连忙拜了拜,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娘这样说,儿子便无立足之地了。”   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你去吧,以后别再说这些添堵的话了。”   旁人远远看来,只会感慨这场面母慈子孝。   “这老妇,趁早殁了才好!”陈姨娘腾地站起来,气得砸了三个茶杯。   适才宋怀远同她说:“娘年纪大了,就想着含饴弄孙,你把衍哥儿给她养着又怎么了。”还嫌她多事,“有心思把衍哥儿讨回来,不如好好教衡哥儿墨姐儿,前日我考衡哥儿四书,他没几句答得上来的。你仔细反省反省,这姨娘当得称不称职。”   教训了一通,拂袖而去。   陈姨娘猜都能猜到为什么。不就是在老夫人那儿受了训斥,心里不畅快,跑她这儿耍狠来了吗?   男人在妻子和母亲之间,多半会选择后者,这是天性使然。更何况她还不算是他的妻子。   陈姨娘冷静下来,慢慢坐回椅子上。   她知道老夫人忽然把衍哥儿抱去养,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墨姐儿作孽把宋如锦推下池塘,老夫人借此警告她呢。   她想到墨姐儿就心烦意乱。这孩子最近总对她爱搭不理的,她说她几句就讨来一记冷笑:“姨娘既不喜欢我,又何必把我生下来?”弄得陈氏骂也不是劝也不是。   论起来,墨姐儿还是她第一个孩子。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千娇万宠地养大,哪有不喜欢不心疼的?   陈姨娘摇了摇首,轻声叹了口气。等将来墨姐儿自己生了孩子当了娘,就能明白她的心意了。 第10章 做客王府   日子流水般地过,展眼就到了五月初五端午节。   靖西王妃邀宋如锦去王府做客,刘氏迟疑片刻,还是允了。   眼看着长女就要当太子妃了,次女嫁到普通人家也不太可能。与其几年后稀里糊涂地嫁给素不相识的勋贵,倒不如嫁给自幼一块玩的靖西王世子呢。   虽说那世子看着不太着调,但观其行止,倒是极正直极真诚的一个人。再说锦姐儿同华平县主也合得来,倘若真嫁了过去,也不至于姑嫂不睦。   况且,靖西王府如今在走下坡路,说句不该说的,若今上驾崩,太子继位,头一个收拾的就是手握兵权的靖西王。反观他们忠勤侯府,太子一日不倒,就有他们一日的富贵——娘家得势,婆家失势,便是锦姐儿性子软,嫁过去也没人敢欺她。   总之,刘氏考虑了许多,竟发现靖西王世子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宋如锦佩上鼓鼓囊囊的朱砂香囊,额上一笔一画涂了雄黄,爬上马车去了靖西王府。   靖西王妃亲自在垂花门旁等她,一见到她便揽着她的肩,柔声哄了几句:“可把咱们锦姐儿等来了。一路累不累?渴不渴?来,随世伯母去花厅喝茶吃点心。”   宋如锦捧出一个布袋子,按刘氏先前教她的,一字不差地背诵道:“给王妃娘娘问安。这袋粽子是家母亲手裹的,有肉馅儿的红枣馅儿的,还望娘娘将就着吃,不要嫌弃。”   靖西王妃统共三个孩子,长子自幼顽劣,是家中的混世魔王,长女亦是性情嚣张毫无闺秀风范,幼子尚在襁褓,终日只知吃睡啼哭——何曾见过宋如锦这样乖巧懂事、漂亮可人的娃娃?一时心都化了。好吃好喝地招待她,不住地嘘寒问暖。   没坐多久,徐牧之和华平县主就联袂来了。宋如锦又按刘氏的吩咐,起身见礼:“世子殿下,县主娘娘。”   徐牧之大咧咧地坐下,嬉皮笑脸道:“锦妹妹这么客气做什么。”   “就是,咱们两家交好,不必讲那些虚礼。”靖西王妃笑吟吟道,“锦姐儿唤我一声世伯母也使得。”   宋如锦软软唤道:“世伯母。”   徐牧之连忙凑过来,故作沉稳地要求:“那锦妹妹要唤我作世兄。”   宋如锦来者不拒:“世兄。”   徐牧之心满意足。   几个孩子很快说说笑笑玩到了一处。   徐牧之提议:“今日天气好,我们一起去钓鱼吧。”   华平县主附和:“好啊,正好我想出去透透气。”   宋如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就不去了。上回钓鱼掉进了池子,再不敢了。”   徐牧之直接无视了华平县主,只看着宋如锦道:“好,妹妹说不去就不去。”   华平县主嚷嚷起来,“喂!你妹妹在这儿呢!”   徐牧之侧首看了她一眼,没搭理,依旧回过头对宋如锦道:“那妹妹想玩什么?”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玩的东西,“捉蝴蝶?爬树?要不咱们去掏鸟蛋吧!”   旁边一众侍女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世子自小舞枪弄棒,爬树掏鸟窝不在话下,人家侯府姑娘瞧着那样干净柔软,哪会做这种不着调的事?   宋如锦踌躇了一会儿,选择了一个难度系数较低的,“那就……捉蝴蝶吧。”   早已过了草长莺飞的二月天,王府花园树木葱茏,枝繁叶茂,蝴蝶一只也没看见,倒有蝉鸣阵阵,随风入耳。   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并肩走着。华平县主道:“就这么闲逛也没趣儿,我去拿些时令果子来,咱们边走边吃。”   剩下两人没什么异议,华平县主便风一样地跑开了。   宋如锦走走停停,时不时弯下腰端详道旁的花花草草。   她走得真慢呀——前头的徐牧之频频回头,出神地想着。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着急。若换成妹妹华平县主,他早就不耐烦了。   宋如锦一抬首,便见不远处一摞杂草后头,有一枝盛放的月季。   月季不是什么稀罕的花,难得这月季虽生于杂草,却一枝两朵,一粉一白,都开得极盛。   宋如锦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颤巍巍踩上厚厚的杂草,伸手去摘那枝月季。   “宿主,宿主你等等……”   脚下的杂草突然陷了下去,宋如锦一个趔趄,然后就绊到了一块石头般的东西,再然后,就“咚”一声摔倒了……   徐牧之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望着埋在杂草堆里的宋如锦,“锦妹妹,忘了同你说,这里有一口枯井。”   靖西王府人人都知道此地有一口废井。平日花匠们修剪花园,就把不要的杂草搁置在这里,隔几日烧了或是运走。杂草又多又厚,铺在此处,倒也看不出这儿还有一口井。   幸而废井的井口已用铁板封了起来,宋如锦只跌在了近旁,好歹没掉到井里去。   她艰难地爬起来,结果脚一滑,又摔了一跤。   许是摔得有些疼了,宋如锦眼泪汪汪,差点哭出来。但她到底念着这是在外做客,不能像在家那般肆意,所以一直抿着嘴,强忍着没有哭。胡乱抹了把脸,碎草木屑沾得满头都是。   今早出门前,她额上还涂了雄黄,现在手这么一抹,雄黄就跟草木泥灰混在一起,整张脸就跟花猫儿一样,说不出的滑稽。   徐牧之想笑,但他又觉得宋如锦都这么惨了,他再笑就很不厚道。他憋着笑,把手伸过去,“锦妹妹抓着,我拉你起来。”   宋如锦看着自己脏兮兮的两只小手,下意识地往后挪,摇摇头,“都是泥,仔细弄脏你的衣服。”   徐牧之蹲下来,执意把手往前伸了伸,“没关系,妹妹脏成什么样我都不嫌弃。”   宋如锦本还忍着眼泪,一听这话,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一边抽抽噎噎地说:“世兄真好。”一边扶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靖西王妃再次见到宋如锦的时候,心情非常复杂。   这个早上还光鲜亮丽的世家贵女,现在一身衣裳都脏兮兮的,粉雕玉琢的脸蛋上都是灰,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   肯定是自己那个混账儿子欺负人家姑娘了!   靖西王妃一阵头疼。好好的姑娘弄成这样回去,以后刘氏哪敢再让女儿来王府做客?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锦姐儿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靖西王妃朝几个同样怔住的侍女说道。   侍女们领命去了,替宋如锦净了面,拿热毛巾擦了颈子,拿来华平县主新做的衣裳给她换上。   趁着宋如锦拾掇自己的当口,王妃拧着徐牧之的耳朵,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上回人家病了,眼巴巴地跑去探望,现在把人请到府里,反倒被你欺负成了这样,你说说看你,这般没气度没涵养,以后谁敢嫁过来。”   徐牧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王妃气怒交加说得飞快,又不敢回嘴,好半天憋出一句:“娘……我欺负谁了?”   “锦姐儿啊,还能是谁?”靖西王妃继续数落,“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王府,你还让她弄得一身脏,哭着走了,你呀……”   徐牧之明白过来,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没有,锦妹妹她被枯井绊倒了才哭的,我还把她扶起来了。”   靖西王妃听他这么一说,渐渐想通了前因后果,见徐牧之仍在语无伦次地解释,便笑道:“行了,是娘错怪你了。”   此时宋如锦还没收拾好,母子俩一边等她一边闲聊。因徐牧之亦在国子监进学,所以靖西王妃还考较了他的功课。后来不知怎的又说到了宋如锦身上,王妃戏谑笑问:“我瞧锦姐儿是个好的,以后就讨来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徐牧之当即手足无措起来。屋子里一众丫头婆子都在看着他冲着他笑,他慢吞吞地低下头,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声细如蝇,“不,不要。”   嘴硬!靖西王妃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惋惜,“那我只好跟忠勤侯夫人说一声,让她把锦姐儿配给旁人,不必再考虑我家这个不肖纨绔。”   徐牧之豁地一下抬起头,急道:“不,不行!”   靖西王妃忍俊不禁。丫头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徐牧之脸越来越红,许久才似辩解般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不肖纨绔……”   正巧这时宋如锦换好衣裳回来了,见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往她身上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悄悄地拉着徐牧之问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我啊?”   徐牧之对上她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张了张嘴,面红耳赤地扔下一句“不知道”,扭头飞快地跑了。   宋如锦一脸莫名其妙。靖西王妃冲她招了招手,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子给她,“这个你拿着,以后记得常常来王府做客。”   宋如锦连连摇头,“家母已经叮嘱过,万不可收世伯母的礼物。”   靖西王妃循循善诱,“那你娘可曾说过,长者赐,不敢辞?”   宋如锦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镯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系统叹了口气,无奈道:“拿着吧拿着吧,以后兴许就是一家人了。” 第11章 各怀心思   宋如锦回家后,刘氏见她换了一身衣裳,就问她怎么回事。   宋如锦便把今天的遭遇细细道来。   刘氏听见徐牧之亲自把她从杂草堆里扶起来,暗暗地点了点头。   入夜,刘氏笑着和周嬷嬷说起这件事,神色悠远,“锦姐儿也长大了,留不住了。”   周嬷嬷服侍她睡下,亦是一脸感慨:“是啊,老妇还记得姐儿刚生下来,才一点点大,就跟粉团子似的,一眨眼,倒也长成大姑娘了。”   刘氏想起宋如锦小时候甜甜软软的模样,嘴角勾出柔和的笑意来。   周嬷嬷絮絮道:“等二姑娘定下来了,还要操心四姑娘的亲事呢。”   “提她做什么。”刘氏眉眼间闪过厌烦,“由她自生自灭去。”   另一边的靖西王妃也跟丈夫提起了宋如锦,“今日忠勤侯府的二姑娘来府上,我瞧着很是知礼懂事,牧之也喜欢,要不就定下来吧?”   靖西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定下来?”   “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啊,那个叫锦姐儿的,我想聘来做咱们的大儿媳妇。你这几日上朝先跟忠勤侯说一声,彼此有个底儿,等明年他们家大姑娘嫁出去了,我们就上侯府纳采问名。”   靖西王沉默了片刻,站起来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道:“我不同意。如今太子监国,重用宋太傅,着意削减我的兵权。我这时候和忠勤侯联姻,不正让朝野上下笑话我见风使舵、攀附权贵吗?”   王妃啐了一声,“小儿女情投意合,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联姻了?旁人怎么看我不管,我只想牧之娶个欢喜的姑娘。”   靖西王转过身来,神色略有挣扎,显然还在犹豫。   王妃走上前,牵起他的手,柔声道:“当年你为了娶我,不也在国公府门口等了三天,由着旁人说你趋炎附势吗?怎么轮到你儿子,反倒在乎名声了?”   靖西王当年不为父亲所喜,虽是嫡长,却并非世子,直至娶了现在的王妃,才被老王爷请封为世子。当初人人都嘲讽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娶妻是为换爵位。   靖西王不由笑了。这个曾终年在战场厮杀的铮铮男子,眼中也逐渐浮现出了一丝柔情,他回握住王妃的手,“好,就依你。”   “想娶锦姐儿?他做梦!”宋怀远下了朝,回府饮了一杯凉茶,冷笑道,“若靖西王妃来访你可警醒一点儿,别把锦姐儿许给她那不成器的世子。”   刘氏道:“靖西王世子虽不曾建功立业,但好歹也是世家公子,待锦姐儿也赤诚,我瞧着倒不错。”   宋怀远皱了皱眉头,心中不想与这等无知妇孺多说,但念在刘氏是他的妻子、锦姐儿的母亲,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两句:“太子殿下已经打算收回兵权,日后靖西王就是一个徒有其名的空壳子王爷,锦姐儿嫁去有什么好。”   男人和女人在挑女婿的时候,眼光是完全不一样的。刘氏反而很满意“靖西王府式微”这一点。“便是没有实权,好歹世袭罔替的爵位还在,拿着朝中的俸禄,过闲散王爷的日子,又不必上战场拼死搏杀,有哪里不好?我也不稀罕锦姐儿大富大贵,只要她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我就安心了。”   宋怀远今日只是来跟刘氏知会一声,万没有想到刘氏还想跟他对着干。心里渐渐不耐烦了,脸色也没那么好看了,冷冰冰道:“锦姐儿将来定是要高嫁的,她的婚事你不用管了,我自会好好衡量。”   刘氏又好气又好笑,“你想怎么安排?不就是像嫁慧姐儿那样挑一个助你高升的女婿?侯爷,你就放过锦姐儿罢,还有一个墨姐儿供你盘算呢。”   宋怀远神色尴尬,还有几分被点破的恼意。当下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锦姐儿墨姐儿有嫡庶之分,如何能相提并论?”   刘氏忍无可忍,尖声喊道:“你也知道锦姐儿是你的嫡出女儿!”   宋怀远如今得势,每日迎来送往的不是上赶着巴结他的人,就是笑脸相对的同朝官员,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被人当面吼过了。时值盛夏,他听着外头一声连着一声的蝉鸣,无端觉得烦躁,“泼妇。”   十几年的夫妻情义,娇宠着养大的嫡女,到底比不过宦海挣扎的男人追名逐利的野心。   宋如锦一边临摹字帖,一边问道:“疏影,什么时辰了?”   “未时还差了三刻。”   宋如锦把笔搁下,蹬蹬蹬跑去了卧房,“到时辰了,该歇午了。”   疏影心知她躲懒不肯练字,也不拦她,细心把桌案上的笔墨纸张收拾好,又替宋如锦放下床帘。   “姑娘睡醒可要用些茶点?昨日四姑娘她们做了冰碗,又解腻又消夏。”   宋如锦想起昨天宋如墨捧着瓷碗津津有味的模样,顿时眼眸一亮:“要!”   因心里念着凉点,宋如锦没睡多久就醒了,自己乖乖地穿好衣服,脸上还留着红通通的竹席印子。   几个姑娘一起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宋如慧亲事已定,如今安心待嫁,平日除了和宋如锦一道温书习字,已不大和姐妹们一起玩了。所以现在一起坐着吃点心的,只有剩下的三姐妹。   疏影是家生子,自小就被遣来服侍二姑娘,名为奴婢,实为玩伴,素来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做的冰碗只是简简单单的甜瓜蜜桃浇上糖水,零星撒了几个莲子。而宋如墨吃的冰碗还有鲜杏仁、藕片、菱角,此外还放了一小片荷叶点缀。   于是宋如锦一边吃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宋如墨,顾眼不顾手,一不留神,咬到了一口莲子心。   宋如锦苦哈哈地皱起一张脸,委委屈屈地控诉道:“疏影,你忘记给莲子去心了!”   疏影一脸正色:“我是想着暑气重,特意没把莲心去了,姑娘吃着也能清心安神。”   宋如锦说不过她,转头直勾勾地望着宋如墨,双手合十做祈求状,娇憨道:“四妹妹,你能不能分一点冰碗给我吃?”   宋如云笑了起来:“二姐姐你好馋啊。”   宋如墨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旋即站起身,浅浅笑道:“二姐姐这么客气做什么,我让丫头给你重新做一碗。”   说罢,摇着团扇走回了自己院子。两刻钟后,便捧着一份卖相极好的冰碗过来。   宋如锦伸手去接,“谢谢四妹妹,改日我也请你吃好吃的。”   宋如墨手一避,不自然地笑了笑,“对了……莲子好像没去心,我去换一碗来。”   话没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转身,步履飞快。   宋如锦馋到现在,哪里还等得住?连忙叫住宋如墨:“没事儿,大夏天的,来回走动又热又麻烦,我吃的时候注意着点就行。”   宋如墨的脚步微微一顿。她抿紧了唇,低头自语了一句:“是二姐姐自己要吃的。”背过身,一步步走到宋如锦跟前,把冰碗递了过去。   “宿主!别吃!”   宋如锦顿时一愣。   系统又道:“这份冰碗里放了一把巴豆,吃了会泻肚子!”   宋如锦咬着勺子不知所措。   指望这姑娘开启宅斗模式大杀四方是不太可能了,系统压抑着自己的暴脾气,想了又想,非常温柔地说:“你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疏影,别的就不用管了。那冰碗也别吃,乖,以后一定有更多好吃的。”   系统说的果然不错,刘氏听疏影说了这件事,头一个反应就是:“你们怎么照顾姑娘的?锦姐儿竟还要惦记人家的点心,差点吃出病来。”   疏影恭顺地点头,不敢反驳。   “罢了罢了,改天找人牙子买几个会做饭的丫头来,省得锦姐儿总盯着旁人的吃食。”   疏影松了一口气。自入夏以来,每每她给宋如锦煮绿豆汤做凉点,宋如锦都不太满意,这下好了,专人专职,她再也不用操心怎么变花样哄姑娘开心了。   “把墨姐儿叫过来。”刘氏重重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心眼儿倒多。”   宋如墨见宋如锦没吃冰碗,反而附耳和疏影说了几句话,就觉得不对劲。见她们主仆携手往正院去了,本想拦住她们,但又担心自己只是虚惊一场。强忍着没有动弹。   结果一盏茶不到,就有丫头来寻她,说“夫人有请”。   宋如墨便知大事不好,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正院。上回把宋如锦推进池塘,尚是无心之举,如今在点心里下泻药,却是有意所为。况且冰碗还在,可以说是铁证如山。   她只是想不明白,宋如锦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又是……运气好吗?   宋如墨心中酸涩。所有嫡女都这般有如神助吗? 第12章 少年初成   家丑不可外扬。刘氏虽恼宋如墨暗戳戳地给宋如锦下套,但也不曾大肆宣扬。毕竟传扬出去,坏的可是所有侯府姑娘的名声。   念在宋如墨也没有得逞,刘氏就罚她抄写二十遍《闺训》,不抄完不许出院门。后来这事儿惊动了老夫人,老夫人又罚宋如墨抄写十遍《妙法莲华经》,还把宋怀远叫去骂了一顿,说他“未履教养之责,忝为人父;不察龃龉之事,愧为人臣”。   宋怀远在老夫人面前规规矩矩地挨训,回去之后就把气撒在陈姨娘身上。因着这一年陈姨娘膝下儿女频频犯错,宋怀远便觉得这个妾室没有原来那般省心了,只叮嘱她仔细教养孩子,去梨香苑的日子越发少了。   陈姨娘每日去给宋如墨送吃的,经常背过身去抹眼泪。有几次被宋如墨撞见,便见她凉薄一笑,“姨娘哭什么呢?哭父亲来的少了吗?”   陈姨娘气结,“混账!我是为了你哭!你明知以后的亲事都拿捏在夫人手里,为什么还要跟她作对!她若把你随便许给什么人家,你可怎么办呀……”   “我的亲事自然拿捏在我自己手里,关母亲什么事。”宋如墨聊起婚姻大事,全然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应有的羞赧,“姨娘也不必操心了。”   宋如锦也去看过宋如墨,隔着窗户问正在抄经书的少女,“四妹妹,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泻药啊?”   宋如墨偏头望过来,夏日热烈的阳光照进她的眸子,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没有为什么。”宋如墨走上前,透过漏花窗,直直地看着宋如锦的眼睛。   这一刻她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了。像是嫉妒,又像心有不甘,甚至还有几分功败垂成的沮丧——下泻药又不是下毒|药,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想给宋如锦一个教训而已,又不曾害人性命。   系统很能理解这姑娘的心理:“偌大的侯府,就她一个庶出,论身份就矮了一等。若要比才华,也有宋如慧珠玉在前,比什么都比不过,姨娘又偏宠弟弟,这孩子心理不扭曲谁扭曲啊?”   系统絮絮说了一通,最后总结道:“总之,家庭环境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孩子的性格。宿主,你以后有了孩子一定要注意一点。哦,我现在和你说这些还太早了……”   夏尽秋来,大半年的光景倏然而过。桂花一茬接一茬地开了,整个侯府都弥漫着馥郁醉人的桂花香。桂树深绿色的叶子掩映着金黄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地覆在一起,明明不是什么艳丽的花儿,却显得格外灿烂多姿。   老夫人的腿疾重了许多,渐渐地不爱走动了。宋如锦每日去请安时,便会顺道折一枝桂花,还道:“外头秋色正好,既然祖母懒得走,我便把秋色带来给祖母一观。”   眉眼精致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往那儿一站,当真是人比花娇,说出的话也句句讨喜。惹得老夫人喜笑颜开,常把宋如锦挂在嘴边夸。   宋如锦也往慈晖堂跑得越发勤了,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和养在老夫人跟前的宋衍也熟了起来。宋衍现在才九个月,渐渐能咿咿呀呀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宋如锦就拿一只大红色的拨浪鼓逗他:“叫姐姐,姐姐——”   小宋衍就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含混地跟着喊:“切切……”   宋如锦顿时眉开眼笑。   “说姐姐最好!”宋如锦得寸进尺。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说得了这般复杂的句子?小宋衍努力地张嘴,“切切……好……”   宋如锦乐得捧腹大笑。   老夫人就喜欢看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连带着腿疾也没那么难受了。   有一天,老夫人歇午刚醒,就听采杏说二姑娘已经来了,她嘴上说着:“天天往这儿跑,她也不腻烦。”脚下却急急忙忙地穿上鞋子,一刻也不停地往东厢房去了。   宋如锦正拿着一只竹蜻蜓逗宋衍玩。见老夫人来了,就笑着说:“祖母,我今日不走了,就在您这儿住几天。”   老夫人心里自然高兴,吩咐人去搭一个碧纱橱,还让丫头们趁着日头把被褥拿出去晒一晒。   “这事儿可曾知会你娘了?”老夫人笑眯眯地问道。   “就是娘让我过来小住的。”宋如锦道,“娘说祖母年岁大了,虽有衍弟承欢膝下,却也孤孤单单的,让我们多来陪陪您。”   老夫人慈爱地揉了揉宋如锦的发顶,“你娘把你教得很好。”   结果宋如锦一住下来就不肯走了。老夫人这里不仅茶点精细、饭菜可口,最关键的是疏影没跟来,再没有人催她练字了!得闲还能逗逗小宋衍解闷儿,别提过得多快活了。   日子便这般松松散散地过下去,转瞬又是一年除夕了。   一家人齐齐整整地聚在一起,连之前受罚后就不大出门的宋如墨也出现在了饭桌上。大家彼此说着祝词,热热闹闹地把年过了。   年后,靖西王妃又递来了帖子,请宋如锦过府做客。   刘氏当着宋怀远的面应承下来,倒把宋怀远气得够呛。   其实这大半年来,宋如锦去靖西王府已是常事,只是宋怀远不知道而已。刘氏也想开了——夫君的爱重、侯府的前程,她都不在乎,只要女儿过得舒心快活,她就满足了。   宋如锦对靖西王府已经很熟了,甚至不用下人领路,就能七拐八拐地摸到徐牧之的书房。   她到的时候徐牧之正在读书,看得是本画册子,封皮上写着“大夏山河鉴”。宋如锦见他看得入神,便没打扰他,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颇为顺手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过了年,徐牧之就十五岁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正是听了英雄事便生出满腔抱负、读了圣贤书便忧国忧民的时候。徐牧之每日在国子监进学,倒也并非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加之在王府耳濡目染,他心里很清楚当朝太子对他们家是什么态度。   但他真的好想披上战甲,驰骋无垠的战场,守卫这片大好河山啊!   他翻了一页《大夏山河鉴》,少年不知愁滋味般地叹了口气。   “锦妹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吱一声?”徐牧之一抬头,便见宋如锦正坐在前头的八仙椅上,慢条斯理地喝茶。他还当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   “来得有一会儿了,见你看得入迷,便没有扰你。”宋如锦道。她今日穿了一件橘红色的锦缎长袄,脸蛋也被屋子里的地龙熏得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是喜人。   “劳烦妹妹久等了。前几日过年,厨房新做了几个大菜,我带妹妹去吃,就当是给妹妹赔罪了。”徐牧之站了起来。   宋如锦仰首看着他:“你好高啊……”   一年前,两人的身高还差不多,没想到这一年以来,徐牧之的身量嗖嗖嗖地往上长,已经比宋如锦高出一个头了。   徐牧之闻言,弯着腰,矮下身子,笑盈盈地平视着宋如锦的杏眼,“那妹妹要多吃一点,才能长高。”   宋如锦想起自己每日在老夫人那儿蹭饭,餐餐都要吃大鱼大肉,饭后还要用一些水果茶点……她很是心虚地点了点头——她吃得已经够多了!   “你的发髻散了,我帮你拢好。”因徐牧之低着头,宋如锦便瞧见他的头发散出来一束,本想顺手把它盘到发髻里,哪知道越弄越乱,还不如先前整齐。   宋如锦愧疚道:“世兄,要不拆下来重新束吧?”   徐牧之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妹妹……妹妹看着办吧。”   宋如锦便把他整个发髻拆了下来,重新扎了一个小发髻圈,从自己头上拔了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固定住小发髻圈,然后抽紧余下的头发,一圈一圈地绕上簪子。   徐牧之的脸渐渐热了起来。他甚至能听见宋如锦清浅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像熏然春风吹在他的心头。   “好了。”宋如锦扶着徐牧之的脑袋,左右端详了一下,非常满意。   “谢、谢谢妹妹。”徐牧之语无伦次道,“走,妹妹,我、我请你吃饭。”   宋如锦乖乖地跟上。   用了饭,时辰也不早了,徐牧之送宋如锦出府,小心翼翼地问:“锦妹妹,今年上元节,你出去看灯吗?”   宋如锦点点头。   徐牧之微微笑了起来:“那我来找妹妹,咱们一起去街上看灯。”   宋如锦又点了点头。侯府接送她的马车来了,她矮着身子坐进车厢。   徐牧之注视着马车辘辘行了好一段路,摸了摸头上插着的玉簪,忽然拔脚追了上去,边追边喊,“妹妹别忘了——” 第13章 山寺桐花   初九,皇太后病笃,连夜召数名太医会诊。用上百年的人参吊了三天的命,最终还是捱不过薨了。   当今天子身负沉疴,仍坚持到慈寿宫尽孝。下旨:“举国同哀,停朝议三日,禁三月宴饮、歌舞,禁三年战事、婚嫁。命三品以上外命妇进宫哭丧。”   因此今年上元节,城中倒不能大张旗鼓地办灯会猜灯谜了。哪个朝臣敢出门过上元节,头一个就要被弹劾“大不敬”。   人算不如天算!徐牧之郁闷地望着匆匆换上素色衣裳的华平县主,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华平县主问道:“大过年的,干什么看着我叹气?”   “我本约了锦妹妹,上元节同她一起赏灯,这下又不能成行了。”一个“又”字,咬得极重,让人听了就觉得委屈。   华平县主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去年太子殿下驾临,忠勤侯一家都没出府。”   她背过身去,对着梳妆镜,把头上的金簪摘下来换成银钗,随口道:“你也不用急,来日方长,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嘛。”   徐牧之便如醍醐灌顶。没错,他和锦妹妹来日方长呢!   他重重拍了一下华平县主的肩膀,两眼放光道:“芙妹言之有理!”   他自幼习武,手劲儿不小,华平县主被他拍得肩膀一颤。偏她舞刀弄棒也不输人,当下便绷直手掌,劈手给了徐牧之一记,“你走开!手上没个轻重!”   徐牧之也不生气,笑容满面地走了。   刘氏是二品诰命夫人,亦在入宫哭丧之列。每日辰时就要到宫门口候着,一跪就是大半天。因她是未来太子妃的母亲,所以皇后对她多有照顾,她跪坐的垫子已换成了软软的锦垫,累了也有宫侍伺候着去偏殿喝茶小憩。   其它命妇就没有这般舒适了。宫中戒备森严,不许诸位命妇带侍女进宫,她们也不敢在禁中招摇,所以渴了累了就稍微忍一忍,尽量不麻烦旁人。   刘氏也不好意思独自休息,经常拉上义安侯夫人张氏一起。   这日张氏沾光饮了一口热茶,见宫侍们都离得远远的,便同刘氏窃窃私语起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   刘氏轻轻颔首,应和道:“那是自然。什么事?”   “前年慧姐儿……你可记得那个叫吴莱的?”因为宋如慧已经定给了太子殿下,所以张氏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   刘氏想了起来。当初她托张氏帮她相一相女婿,张氏便推荐了这个吴莱。此人是当年的三鼎甲之一、春风得意的朝中新贵。   “怎么了?”   “幸亏你没看中他!我四婶婶瞧着他不错,就嫁了一个姐儿过去,你猜怎么着?”张氏压低了声音,“三日回门的时候,那个姐儿一直哭着不肯走,说吴莱稍有不顺心便拿她出气,打骂皆是寻常,衣袖撩起来一看,果真一片青青紫紫的淤痕。”   刘氏讶然。张氏的娘家是定远伯府,也算是公卿世家,吴莱一介寒门之子,不把伯府的姑娘高高供着便罢了,竟还拳脚|交加?   “后来呢?”   “能有什么后来?人家夫妻两个关起门过日子,旁人如何能干预?还不是千劝万劝把姐儿劝回夫家受苦去了。堂堂伯府把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留在家,也不像话呀。”   刘氏瞠目结舌,“你四婶婶也不帮一把?”   “我四婶婶是继母,本就隔了一层,能帮到什么地步呢?只劝着姐儿多顺着点,别惹吴莱生气,便也罢了。”张氏叹了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吴莱看着倒像个正人君子,哪知道背地里竟这般龌龊行事。”   “阿弥陀佛。”刘氏低低念了一句佛号。心里也清楚:没有娘家撑腰的姐儿总归会过得艰难一些。   到了四月,国丧就算过了。刘氏打算带宋如锦一起去京郊的南华寺上香。   “你还在菩萨那里记名了,也该去拜一拜。”刘氏帮宋如锦拢了拢衣裳,“再去加一件薄披风。南华寺在山顶,不比山下暖和。   宋如锦可不管出去干什么,只要不闷在家里她就很开心了。   四月的天空澄净湛蓝,空气中已带了些许暖意。南华山清幽宁静,走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蜿蜒的溪流潺潺的流淌声,与呖呖清脆的鸟啼交融在一起,声声婉转入耳。日光静好,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照着不远处的香炉烟气袅袅,有如云纹。   刘氏买了香烛,虔心跪在菩萨面前祈愿。宋如锦也跟着叩首。随后便有一个自称净空的老尼上前,双手合十,低垂着眉眼,问:“贫尼观太太很是心诚,敢问太太府上是……”   刘氏合掌还礼,“外子不才,忝为当今忠勤侯。”   那老尼一下热忱起来,称呼也改了,“夫人是个有福的,菩萨一定会多多保佑。”而后看着一旁的宋如锦,又施了一礼,“这便是府上的姑娘吧?”   刘氏笑道:“不错,正是我的次女。”   净空老尼连连夸赞:“贵女天庭饱满,鼻有肉,眼有神,一看便是位富贵闲人,一生顺遂。”   刘氏听别人夸自己没什么感觉,听别人夸宋如锦就觉得由衷地欢喜,一时笑意也深了几分。   净空老尼便殷切道:“依我看,夫人不如在府上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便如菩萨现身,昼夜不灭的,不仅能保佑府上平安,还可庇护女公子,让女公子身体康健,逢事便可化险为夷。”   刘氏心底是信这些的,已细细地问起一日要供多少香油钱、海灯放在哪里合适、可要日日茹素斋戒念佛……   系统佩服道:“这推销套路我服气!”   净空老尼挨个儿答了。见宋如锦两眼放空,无所事事,便唤来自己的弟子,“带女公子去后头走走,用一些斋饭罢。”   一位约莫双十年纪的尼姑走上前,含笑对宋如锦说:“女公子,请。”   南华寺坐落在山顶,若向远处眺望,便可见城郊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绿意蔓延数百里;城中富饶,游人如织,屋宇连绵,一派盛世之景。   宋如锦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忽地瞧见墙根旁边栽了一树素色小花,五片花瓣,花蕊金黄,说不出的清秀耐看。   “这是什么花?”   小尼姑道:“这是桐花,每年这个时节就竞相开了。女公子出身侯府,见的都是富贵花,不识得也不为怪。”   宋如锦又问:“那我可否摘一朵赏玩?”   “女公子请自便。”   宋如锦便走到桐花树下,一手攀着枝桠,另一手伸去摘花。结果一阵山风吹来,把花瓣儿花骨朵都吹了下来,兜头洒了她一身。   啊!好丢人……宋如锦回头看了一眼小尼姑,见她正望着别处,不由扬了扬嘴角,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裳。   过了小半个时辰,刘氏已和净空老尼谈妥,不仅要在家中奉一个大海灯,还给寺里捐了不少香油钱。净空老尼亲自把她们母女送到半山腰,笑容满面道:“夫人切勿忧心,日后凡有所扰,皆可逢凶化吉。”   母女两人坐着马车回家。进了侯府的巷子,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刘氏掀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便见侯府门口跪着一个背影纤细的女子,旁边聚着一众人,正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刘氏眼皮一跳,赶忙让车夫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车夫回禀:“夫人,那女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说是……来寻大爷的。”   刘氏松了一口气。忠勤侯府的大爷,是二房的长子征哥儿,如今十八岁,也正是年少风流的时候。现在二房一家虽还在侯府住着,但日后总归是要分出去单过的。   既然不碍她的事,那看看热闹也无妨。刘氏下了马车,姿态雍容地走到女子身侧,淡淡地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仰首看她,目光扫过她头上的翡翠镶金芙蓉钗、累丝八宝点翠珠花、同色的碧玉耳坠,还有满身的绫罗锦缎、挂在腰间的如意纹平安佩……女子重重叩首下去,怯生生道:“妾身越氏,求夫人给妾身一条活路。”   她看刘氏的时候,刘氏也在看她——如云的乌发简简单单地挽成一个堕马髻,用青色的粗布条固定住了,鬓边斜插着一支木簪,身上穿的麻布粗衣已经洗褪了颜色,腕上绕了几圈编好的红绳,除此之外,周身便再无装饰。   但即便这样,也丝毫未掩她的美丽。她生得纤瘦,仰起脸的时候,眼中潋滟生波,泪珠子将坠未坠,很是楚楚可怜。盈盈拜倒之时,腰肢又不盈一握,就像风中微微摇晃的水莲花。   好一个柔情似水的美人!   因她伏着身子,压着了怀里的孩子,孩子哇哇哭了出来。   越氏急急忙忙道:“夫人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只是这孩子……这孩子毕竟是爷的骨肉……”   看热闹不嫌事大,渐渐有一群人围了上来,交头接耳喁喁私语。堂堂侯府当然不能这么被人看笑话,刘氏道:“行了,这孩子若果真是侯府骨肉,我们总不会亏待你,你随我来,别跟这儿跪着了,怪没脸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小天使,爱你们,么么哒! 第14章 越氏入府   越氏跟着刘氏从角门进去了,宋如锦跟在后头,刘氏按住她,“你先回去,我要去你二婶那儿一趟。”   宋如锦便转身去老夫人的慈晖堂了。   越氏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声音嘹亮,引得一众丫鬟婆子看过来。刘氏看着孩子身量不大,便问:“这孩子可满周岁了?”   “还没呢,到月底就满七个月了。”越氏一面应答,一面搂着孩子轻声安抚,“不哭了哦,乖,不哭不哭……”   “是哥儿还是姐儿?”   “是个哥儿。”   刘氏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嘴角,眼底尽是看戏的兴味。征哥儿虽已订了亲事,但媳妇还没进门呢,这会儿庶长子就来了,以后二房可有的闹了。   到了二夫人的院子,刘氏把来龙去脉一说,二夫人当即急了眼,先是不信,唤嬷嬷来把越氏轰出去,刘氏劝了几句,她才渐渐冷静下来,冷笑着乜了一眼越氏,“去,把征哥儿叫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他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片刻之后,宋征来了,因路上已有人提醒他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一进门就跪了下来,“娘,儿子冤枉。”   他看了眼越氏,眼中全然是陌生,“儿子压根儿没见过这个女子。”   二夫人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一时也起了疑,扫了眼弱柳扶风的越氏,厉声道:“看你是一介弱质女流,才允你在这儿胡搅蛮缠,你若敢胡乱攀亲,我顷刻便让人把你乱棍打出去!”   二夫人骤然提了音量,越氏才哄好的孩子又被吓哭了,哇哇的哭声扰得人心绪不宁。   越氏怯怯地望着二夫人,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蓄满了泪,很快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淌了出来。她也不说话,就一直垂着头,泪水一刻未停,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宋征见状急了,冲着越氏大喊:“冤有头,债有主,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可别赖在我身上。”   二夫人一时也辨不清,揉着额头不说话。   这时,有个丫头匆匆跑来,对刘氏道:“夫人,侯爷下朝了,正找您呢。”   刘氏起身,“我先走了,你们的家务事我就不掺和了。”   二夫人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   结果刘氏前脚刚走,越氏后脚就冲了出来,哭哭啼啼地大喊:“夫人,这孩子是侯爷的,我要见侯爷……”   刘氏脸色微变,“你切莫胡编乱造。若有一句假话,即刻送到官府去!”   “不敢说假话。妾身若有半句假话,便随夫人处置!”越氏摇着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妾身是沧州府人氏,就想见侯爷一面,求夫人成全……”   当年宋怀远外放,就在沧州府任知府!刘氏心中恼恨,这越氏竟憋了这么久,才把实情说出来。   宋怀远是长子,越氏含糊称他一声“大爷”也没有错。是刘氏想左了,还当是宋征招惹来的。   她左右看了一下,见四周服侍的仆妇、花园里打扫的家丁都在朝这儿张望。二夫人也出了院子,神色惊异莫名。   宋征扶着二夫人,颇为不满:“娘,我说不干我的事,您还不信。”   刘氏剐了越氏一眼,无奈道:“你随我来罢。”   本想看看二房的热闹,反被二房看了热闹!   宋怀远见刘氏走来,便吩咐道:“近日朝中人员浮动,我给你一份单子,你挨个儿去打点打点。”   刘氏挑眉看了他一会儿,怒极反笑:“侯爷这些事倒记挂得清楚,只是不记得外头还有个儿子。”   宋怀远眉头拧成“川”字,沉声喝道:“你又胡说什么?”   “人都找上门来了,侯爷还不承认——进来吧。”   越氏抱着孩子,身姿绰约地走了进来。   宋怀远倒也认了出来:“你怎么来了?”   “侯爷离任后,妾身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心中自是欢喜,本还想着侯爷有朝一日再回沧州府,没曾想,侯爷回京便高升了,再没有回来看妾身一眼。”越氏一脸委屈地说道,一双秋水剪瞳似嗔含怨。   宋怀远一向喜欢娇滴滴的美人,但他不喜欢美人的抱怨。此刻他神色平平,不见喜怒。   越氏也察觉出宋怀远的神色不对,眸光一转,连忙破涕为笑,“但妾身知道,侯爷是当世君子,决不会弃妾身母子于不顾。只不过侯爷入朝为官公务繁忙,一时顾不上沧州府的旧人。”   这话说得宋怀远十分熨帖。他的神色缓和了许多,渐渐也带了几分笑意,“孩子多大了?可有名字?”   “哥儿六个多月了,妾身没读过书,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听人说贱名好养活,就一直叫他狗儿。”越氏知道自己成功了,泪水不流了,眼神也逐渐明亮起来,“这名儿自是不作数的。侯爷学问高,都能给太子殿下当先生,哥儿还是得让侯爷正正经经取个名。”   “就叫……彻哥儿吧。”宋怀远子嗣单薄,骤然多了一个儿子,就像收到了一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心底还是快意的。   “彻哥儿有侯爷照看,妾身就放心了。哪怕再回沧州府,妾身也甘愿。”这话却是欲拒还迎了。   果然宋怀远大手一挥,道:“既然来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你就在侯府住下罢。”   一旁的刘氏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心中倒是波澜不惊。宋怀远妾室不少,但真正得宠的,还是生了三个孩子的陈姨娘。眼下又来了一个越姨娘,这般年轻漂亮……刘氏自然无所谓,她有一双女儿,又背靠义安侯府,正妻之位不动如山。只是不知近一年来备受冷落的陈姨娘会如何作想。   宋如锦正在慈晖堂逗宋衍玩。   再有两个月,宋衍就一岁半了。这些日子他手脚渐渐不安分起来,经常颤巍巍地站起来想学着走路。   老夫人觉得胖乎乎的有福气,所以宋衍被养得肥嘟嘟的,如今挥舞着肉胳膊肉腿儿使劲儿站起来,还会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宋如锦就伸出一根手指,让宋衍抓着,宋衍借了她的力,就能稳稳地站起来,蹒跚走几步再跌倒在炕上。   宋如锦一点儿也不嫌弃他笨,还拍拍手为他祝贺,“上回走了两步,这回就能走四步了,衍弟真厉害!”   现在的宋衍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句子,知道宋如锦在夸他,就露出四颗白白的门牙,张开一双手臂,“二姐姐,抱……”   刘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老夫人笑道:“你看看,他们姐弟俩玩得多好。先前衍哥儿还没学会叫祖母,就先学会叫二姐姐了!”   刘氏心中涩了一下。若衍哥儿是她的亲生儿子该多好!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表情,摆出一张笑脸来,“娘还没听说吧?您又要添一个孙儿了!”   说着,便把今日越氏来侯府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   老夫人沉吟片刻,道:“锦姐儿,你带衍哥儿去院子里坐坐。多晒晒太阳,骨头长得快。”   宋如锦应了一声,搀着摇摇晃晃、三步一跌的宋衍走了。   老夫人这才发怒:“岂有此理!她把侯府当成鸣冤的官府了不成?竟还跑来正门口哭,也不嫌晦气!”   刘氏赶忙给老夫人揉了揉背,“您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心中却道,要怪还不是怪你儿子到处沾花惹草。   老夫人顺了顺气,缓缓道:“跟我说说,这个越氏是什么来历。”   “倒也没什么根基,是侯爷在沧州府任上时上峰送来解闷儿的。今年才十七岁,家中都是白丁,穷苦得很。”   老夫人心思一动,“你膝下无子,要不就把她那孩子抱去养吧,趁现在孩子还小,养一两年就能跟你亲了。越氏出身微贱,料她也不敢跟你作对。”   刘氏一边帮老夫人捶背揉肩,一边道:“您是没见到她今天的举止——侯爷没回来之前,只道孩子是大爷的,把征哥儿吓得魂飞魄散,侯爷回来之后,才道自个儿是来找侯爷的,吵着闹着要见侯爷。到了侯爷跟前,又一个劲儿的卖乖讨巧。我冷眼瞧着,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若把她儿子抱走了,指不定她怎么害我呢。”   其实刘氏心中另有打算。越氏心思活泛,陈姨娘也不逊色。与其她亲自出手应付,倒不如先让她们两个鹬蚌相争,到时她再坐收渔翁之利便是。只是这些话,不能当着老夫人的面说出来。   老夫人心底还是盼望刘氏能生个嫡孙的,见她不肯,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敦敦劝道:“你也知道,大郎就喜欢越氏这种弱质美人,你也别总跟他梗着,多顺着他点儿,夫妻一体,和和美美过日子才好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下一抹雨季、倾城的地雷!抱住壕天使! 第15章 蜜饯鲜桃   一弦弯月爬上了树梢。   白日的喧嚣都已散尽,忠勤侯府又归于平静。朦胧的月色洒下,就像给静谧的侯府笼上了一层轻纱。   蓼风苑掌起了灯,宋如慧就坐在灯下,对着描好的花样子刺绣。   “慧姐儿,明日白天再绣罢。烛火摇摇晃晃的,伤眼睛。”刘氏走了进来,温声劝道。   宋如慧本想说“再有几针就绣完了”,但想了想今天发生的事,还是决定不给刘氏添堵,乖巧应承下来,“好,听娘的。”   “下个月就是你的及笄礼了,我已给你挑了福阳长公主当正宾,至于有司和赞者,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有司赞者一般要挑选同龄的玩伴,宋如慧忖了一会儿,道:“安平郡主和荣国公府的昱卿姐姐一向和我交好,我明日便写信问问她们愿不愿意。”   刘氏看着温声细语、举止娴雅的宋如慧,又欢喜又不舍,“我的慧姐儿长大了,一眨眼都及笄了。再过小半年,就要嫁给太子殿下了。”   提及亲事,宋如慧有些羞涩,红着脸道:“娘快别说了,还早呢。”   刘氏便止住了话头。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蜡烛呲呲作响。   良久,宋如慧才轻声道:“娘,今天那个越姨娘……”她说到一半,抿了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只低着头说了句:“娘一定很难受吧……”   刘氏却笑了起来,“慧姐儿,你为什么觉得娘很难受?”   “因为爹爹又添了个姨娘……和儿子。”   “娘不难受,好孩子,娘一点儿也不难受。”刘氏轻轻抚了抚宋如慧放下的头发,声音像涓涓流动的泉水,宁静而温柔,“一则嫡庶有别,她就算生了个儿子,也只是个庶子,在府中的境况还比不上你这个嫡出的姑娘,将来挑媳妇儿,也只能挑次一等的。二则尊卑有序,娘是你爹爹明媒正娶的妻子,越氏那低微的出身暂且不论,她便是进了侯府,也只是个末等的姨娘,处处都要受我掣肘。你看,她自己比不上我,她的儿子比不上我的女儿,我还有什么可难受的呢?”   宋如慧仰起脸,望着刘氏一双柔和从容的眸子。   “慧姐儿,将来你嫁进东宫,也要记着娘这番话,不论那起子良娣孺人如何兴风作浪,坐在太子妃位子上的,终究还是你。只有你的孩子,才是殿下的嫡子。”   烛火下的宋如慧肤白如瓷,眉眼秀美,刘氏含笑看着。少女才初初长成,但她恨不得把自己一辈子为人处世的经验都倾囊相授。   宋如慧重重点头,眸光清明,“娘说的,女儿都记下了。”   刘氏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宋如慧的手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一向聪明,聪明得让娘心疼。你锦妹妹,又太憨了……”   正在燕飞楼剥桃子的宋如锦突然打了个喷嚏。   疏影忙道:“暗香,快去把窗户阖上,别把姑娘吹病了。这时节正容易得风寒呢!”   宋如锦剥好了桃子,一刀把它切成两半,将桃核取了出来。剩下的桃肉用丝线分成了好几瓣。   前几日,华平县主送来了一盒亲手做的玫瑰酥,宋如锦打算学做一些蜜饯鲜桃当回礼。   眼下桃子刚切好,扑鼻便是桃子独有的香气,宋如锦没忍住,拿起一瓣桃子吃了。   张口一咬,桃子汁便溢了出来,凉沁沁的一路滑到喉咙。宋如锦舔了舔唇,又吃了一瓣桃子。   “宿主,要不你洗洗上床睡吧?桃脯还没开始做,桃子就被你吃了一半。”   系统本意是想取笑一下宋如锦,哪知道宋如锦听后竟觉得非常有道理,飞快地把剩下半个桃子吧唧吧唧吃完了,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   曾在无数个世界无往不利、大显神威的宅斗系统默默地劝告自己:“不要骂宿主,不要暴躁,要温柔……”   不过,宋如锦心底还是记挂着给华平县主回礼。次日清晨早早起了,一连剥了好几个桃子,忍住不吃,切好了扔进煮沸的糖水,小半个时辰之后捞上来,淋上熬化的冰糖,搁在竹屉上沥干,晒了三五日,分装进两个小食盒,一盒送去给华平县主,另一盒留着给自己吃。   宋如慧的及笄礼亦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刘氏拟了宾客单子,重要些的便亲自去请,不重要的便让周嬷嬷或是门房去递帖子。   因着宋如慧还顶着未来太子妃的头衔,所以鲜有人推脱不来。有司已确定下来,正是宋如慧邀请的荣国公长女谢昱卿。安平郡主也答应要来当及笄礼的赞者。   再加上正宾是今上的亲姐姐福阳长公主,一时人人称道忠勤侯府大姑娘的及笄礼是如何隆重盛大。   到了及笄礼那天,宋如墨从侧门出去悄悄望了一眼,只见直通侯府的一条巷子停满了各家夫人太太们的马车轿子。雕车宝马,衣香鬓影,妇人们笑语盈盈地走来,环佩叮当。   宋如墨只看了一眼便退了回去,闷闷不乐地回了屋子,道:“大姐姐的及笄礼这般热闹,等我及笄,能有她一半的排场就好了。”   陈姨娘对着镜子,细细地给自己的两颊扫上胭脂,理所当然道:“你大姐姐是要嫁进宫里当太子妃的,她的及笄礼,自然不能等闲对待。人家这是命好,羡慕不来的。”   宋如墨嘟起了嘴。   陈姨娘梳妆完毕,阖上了妆奁,“走罢,咱们也去瞧瞧太子妃的及笄礼。”   正堂已来了一众妇人,三三两两地聚着聊天。宋如锦就在隔壁的小花厅剥核桃吃。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宋如慧邀来的安平郡主和谢昱卿。   安平郡主是个自来熟,见宋如锦吃核桃吃得津津有味,便问道:“你也是侯府的姑娘吧?这核桃还有没有,分我一点可好?及笄礼还有好一会儿,在这儿干等着也怪无聊的。”   宋如锦便友善地分了她几个核桃,还递了一只敲核桃的小锤子过去,“我是慧姐姐的二妹妹。”   “哦,我听慧娘提起过你,你就是她那个嫡亲妹妹。”安平郡主仔细看了她两眼,“你们姐妹俩长得真像,都一样漂亮。”   宋如锦便甜甜笑了起来,又移了几个核桃过去,“郡主娘娘慢用。”   荣国公府的谢昱卿就在一旁微微笑着,也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她们。   宋如锦心想,来者是客,总不能冷落了人家,倒显得自己没有待客之道。于是也给了谢昱卿几个核桃,道:“昱卿姐姐也吃。”   谢昱卿拿帕子掩了掩唇。   安平郡主笑道:“昱卿是荣国公府教出来的,最是端方有礼,一言一行都不出错的,你让她在外头剥核桃吃,还不如一刀砍了她来得痛快!”   宋如锦讪讪地收回核桃,倒了一盏茶递过去,“那……昱卿姐姐请喝茶。”   “多谢妹妹。”谢昱卿客气地道谢,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嘴角保持着轻微上扬的弧度,带着几分疏离。   没过多久,华平县主就来了,直接来抢宋如锦手上剥好的核桃仁,吃了几口又觉得干,拿起宋如锦面前的茶杯,毫不避讳地喝得一干二净。   安平郡主奇道:“我倒不知,你们二人关系是这般好的?”   “那是自然。”华平县主得意道,“锦妹妹还亲自做了蜜饯给我吃呢。对了锦妹妹,上回你送来的蜜饯鲜桃,我还没吃多少就被我哥抢走了,你可得补偿我。”   谢昱卿侧首看了过来。   宋如锦撑着下巴想了想,道:“那你今日晚些再走,我那里还剩半盒,都给你。”   “行,妹妹够意思。”华平县主眉开眼笑。   谢昱卿浅浅笑问:“我倒奇了,是什么样的蜜饯鲜桃,让表妹这般念念不忘?”   靖西王妃出身荣国公府,正是现今荣国公的亲妹妹。所以华平县主和谢昱卿还是一对表姊妹。   “就是甜中带点酸,吃着不腻口。”华平县主走到宋如锦身后,捏了捏她的双平髻,“贵就贵在锦妹妹亲力亲为的心意,最是难得。”   宋如锦道:“昱卿姐姐若想学着做,我便写个方子给你。”   华平县主刚想说“我那昱卿表姐哪里会洗手作羹汤”,便听谢昱卿道:“如此便劳烦妹妹了。”   大约过了两刻钟,及笄礼便开始了。宋如慧穿着一身青色衣裙,梳着双鬟髻,步步踏莲一般走到宾客们的面前。   她已许久不梳双鬟髻了,这会儿忽地换成豆蔻少女的发型,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宋如锦站在角落,猛摇旁边宋如云的手臂,比自己及笄还要激动,“快看快看,大姐姐真好看!”   宋如云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宋如锦点点头,安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两天没出场了,我真的是男主???(拿出四十米大刀)我要出场!有台词的那种!   圆子:(看了眼大刀,哦不,大纲)行、行吧。 第16章 把臂同游   随后,宋如慧来回换了三趟衣裳,从素色齐腰襦裙换成胭脂色曲裾深衣,从胭脂色曲裾深衣换成了大袖长裙礼服。最后跪着聆听了一下父母的教诲,便算是礼成了。   宾客们齐齐上前,有的拿出贺礼祝贺,有的盛赞宋如慧端妍敏慧,倒也热闹非凡。   因是姑娘家的及笄礼,所以来的大多是女眷,见宋如慧这般出挑,料定宋二姑娘也是不差的。于是纷纷涌上来,有意无意地和刘氏谈起宋如锦。   刘氏心底还是中意靖西王世子的。她在人群中寻到靖西王妃的身影,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刘氏便对着一拥而上的贵妇人们笑了笑,“锦姐儿还小呢,我倒想多留她两年。”   靖西王妃也不傻。刘氏这一两年来能默许宋如锦频频做客靖西王府,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向晚,华平县主带走了宋如锦仅剩的半盒桃脯,再三谆谆道:“下月初五是我生辰,你可一定要来啊。”   宋如锦不住地点头。   夏日昼长,似乎等了很久,六月初五才姗姗来迟。   宋如锦换了一身轻薄的夏裳,因天气热,头发贴在脑后着实闷得慌,所以便分成两股梳成了丱发,插了两对红宝石小花钗。双髻中各引出了一小绺头发,走动时便一摇一晃的,看上去娇俏可人。   到了靖西王府,徐牧之便迎上来,拉着宋如锦左看右看,“锦妹妹,你可算来了。”   自今年元月初,皇太后薨逝,两人便再没有见过面。隔了小半年,徐牧之觉得宋如锦长高了一点,脸颊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许多,下巴尖尖的,清丽的轮廓已然初显。偏她又生了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是以即便脸颊瘦了也不觉冷艳,只觉得娇憨讨喜。   宋如锦拿出一枚小荷包,水绿色蜀锦作底,正面绣着寓意“天仙祝寿”的天竹、水仙、寿石,反面绣着寓意“玉堂富贵”的玉兰、海棠和牡丹花。袋口用一根杏黄色的络子收紧了,还仔细地编了穗子。   “这是给县主姐姐的生辰贺礼。”她道。   徐牧之连忙接过来,放进门襟下的口袋,“这是妹妹亲手绣的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再转交给芙妹。”   两人联袂走进屋子。一进门,便见谢昱卿端坐在一旁,手上拿着绘有仕女图的绫绢扇轻轻摇着,一双妙目光华微转,打量着他们二人。   徐牧之客套说了一句:“昱卿表妹也来了啊。”   谢昱卿依旧端庄坐着,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礼貌地打招呼:“表哥。”   徐牧之点了点头,又拉着宋如锦去别处玩了。   “锦妹妹今日熏的是什么香?我闻着很是清雅。”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徐牧之的鼻间嗅到一股暗香,便不由自主地问道。   “我不曾熏香啊。”宋如锦撩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许是百合花味儿。我沐浴用的香胰子里头掺了百合花。”   徐牧之看着衣袖撩起露出的一截藕臂,凝脂白玉一般,连忙偏过头去,不敢再多看。   华平县主今天过的不是整生日,所以只请了一些相熟的闺阁少女。大家略略地用过了饭,就坐在一起占花签玩。   谢昱卿总能说出每一支花签的出处,很是博学多才。   宋如锦正玩得高兴,华平县主忽然神秘兮兮地走到她身后,附耳悄声道:“妹妹可想出去转转?”   宋如锦愣了一下,“去哪儿?”   “去英国公府。”华平县主依旧压低了声音,“我们悄悄地从角门溜出去,没人会发现的。”   “去英国公府干什么?”   华平县主事无巨细地道来,“我昨晚听见我爹娘商议,要把我许给英国公的弟弟韩烨。我连那韩二公子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能随便嫁给他?趁着今日来客多,我们偷偷出去一趟,也没人在意。我且去会会那韩烨,若他配不上我,我就不让娘亲把我嫁给他。”   “这……这怎么行?一来,没有车轿,二来,你可识得去英国公府的路?”宋如锦被华平县主雷厉风行的做派吓得有点懵,“再说,英国公府又不曾给你递帖子,你就算到了人家府门口,也进不去啊。”   华平县主忍不住笑了,“你可知英国公府在哪儿?就在我家隔壁!过一条巷子便是!走几步路就到了,那需要什么车轿?至于怎么进去……”华平县主冲她眨了眨眼,“你别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宋如锦已有六七分意动,但还是有点担心,“若遇上了歹人……”   “盛京城,天子脚下,哪有什么歹徒?”华平县主一劝再劝,“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就叫上我哥一起,他身手可好了,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宋如锦终于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华平县主只道要和宋如锦一道去书房赏画,从从容容地暂别了众人。紧接着,二人火速和徐牧之会合,引开守在角门的侍从,飞快地溜了出去。   离开王府,走到宽阔的大街上,三人忍不住相视一笑,像干坏事得逞了一般。尤其是宋如锦,这还是她第一次离了家人侍女,独自走在外面,只觉得风和日暖,连空气都是快活的。   华平县主走在前头,宋如锦和徐牧之跟在后面。盛夏的阳光灼目,宋如锦被刺得睁不开眼,徐牧之见了,便伸手放在她额前,替她挡住了热烈的阳光,“这会儿日头正毒,可别晒伤了妹妹。”   待三人行至一面围墙旁,华平县主停住了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副绳索,轻车熟路地把连着麻绳的钩子甩上围墙。   宋如锦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就是你说的妙计?”   系统啧啧感慨:“这位县主果然是将门虎女啊。”   华平县主面不改色,“对啊。小时候娘把我反锁在楼上,罚我闭门思过,我若想逃出去玩,就是这么干的。”   她用力扯了扯麻绳,确定结实稳固之后,就开始摩拳擦掌地往上爬,“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宋如锦仰着头张着嘴怔了好一会儿,问道:“你便是进去了,能知道韩二爷在哪儿吗?”   “咱们这样的人家,正堂书房后宅的位置不都差不多嘛。”华平县主跨到了围墙上头,正打算翻过去,里头忽地传来一声大喝:“谁在那边!”   华平县主倒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见有人过来,连忙回转,顺着绳子滑了下来。   “走走走,快走。”她赶忙收拾好绳索,匆匆抱着跑了。这会儿她倒想起自己是靖西王府的姑娘了,顾及身份,跑得飞快,唯恐被人抓了现行。   徐牧之和宋如锦连忙追上。徐牧之还好,手长脚长,跑起来毫不费劲。宋如锦却一向身娇体弱,没跑几步便累得喘不上气。   “锦妹妹,你慢些走,不着急。”徐牧之停下来等她,见她一直不跟上来,又主动走了回去,伸出手,“妹妹,我牵着你走吧。”   天气很热,宋如锦觉得自己一身是汗,镂金刻丝的纱裙紧紧地贴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她口干舌燥地嘟囔道:“我想喝水。”   徐牧之连忙道:“好,我们现在就回去。”抬头一看,瞧见围墙里面有一棵结满了桑葚的桑树,便伸手摘了几个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递给宋如锦,“妹妹先吃点这个,好歹解解渴。”   宋如锦一口一个吃了下去,满足地擦了擦嘴,“很甜,好吃。”   徐牧之见状,又摘了好几个桑葚。他摘多少,宋如锦就吃多少,来者不拒。   这时,华平县主见没人追,也折了回来,见徐牧之忙着摘桑葚,就一道跟着帮忙。她没有徐牧之高,踮脚伸手也够不着桑葚,便把抱在怀里的绳索扔上去,勾住桑葚树的树枝,稍微用了点力气把树枝往下扯了一点,“哥,你快摘。”   满树的枝叶颤颤巍巍,桑葚果子也跟着摇摇晃晃,徐牧之一个接一个摘下来递给宋如锦。   三个人就像流水作业线一样,华平县主负责勾树枝,徐牧之负责摘桑葚,宋如锦负责……吃。   可叹没过多久,围墙内又传来一声大喝:“谁在外面?”   三人这才想起,这堵围墙是英国公府的围墙,这棵桑树是英国公府的桑树。   三人沉默半晌,再度撒腿而跑。   倒也没有人追过来。   宋如锦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徐牧之和华平县主也跑得满头是汗。少年少女彼此对视一眼,纷纷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赤日炎炎,映在三人尚算稚嫩的脸庞上。宋如锦头上戴的红宝石花钗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仿如他们此刻耀眼绚烂的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  圆子:情人节就让牧之和锦锦甜一甜,也不知道小天使们有没有被甜到orz   徐牧之:(满足)我觉得挺甜的。   宋如锦:嗯,桑葚挺甜的!   圆子:如果小天使们觉得不够甜,我争取下次写得甜一点。   徐牧之:好呀好呀。(痴汉笑)   圆子:祝各位小天使情人节快乐!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可以相携一生的人,甜甜蜜蜜一辈子~ 第17章 循循善诱   他们也知道分寸,没有在外逗留多久。直到回了王府,三人每每对上眼神,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发笑。   谢昱卿正和安阳伯次女下棋,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淡淡问道:“你们看了谁的画作?竟这般开怀。”   “张秀景的《春暖图》。”华平县主信口胡诌,“花鸟虫鱼皆栩栩如生,意趣十足。”   宋如锦见她说的跟真的一样,又憋不住笑了。   徐牧之便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微微翘起,眉眼弯弯。   谢昱卿心知华平县主没说实话,但也没再追问。只是她手中的棋子举了很久才落下。   她忽地忆起了一段往事。   六七年前,她八|九岁的时候,家里请客吃酒,来了许多亲戚。席间,一位世伯父说了件趣事,她嘴里咬着糕点,被逗得前仰后合。母亲便训斥她:“昱卿,你是大家闺秀,食不应言,笑不露齿。”   母亲是本朝的寿阳长公主,向来是以皇族的礼仪规矩教导她的。   虽说在场都是亲戚,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斥责,谢昱卿还是有些难堪的。她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当时的徐牧之尚是京中有名的顽劣世子,听寿阳长公主这般说,便侃侃而谈:“舅母此言差矣。殊不知花开百样,人各不同。若世间闺秀都谨守闺训、恪尽礼数,那岂不都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有道是天然去雕饰,倒不如放任自流,灵动而不拘礼才好。”   但很快他就被靖西王妃骂了一顿,“舅母是长辈,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了?下次你再这般不知礼数,我就不带你出门做客了。”   徐牧之心不在焉地听着训斥,下意识地朝谢昱卿那儿望了一眼。谢昱卿埋着头一声未吭。   徐牧之心里便有些遗憾。他好心好意替她说话,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他没有想到,在往后无数个日子里,在寿阳长公主以皇室礼仪教养女儿的时候,在几个大人笑言“亲上加亲”的时候,谢昱卿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一幕,想起这个在她万分窘迫之时,为她挺身而出的小小少年。   她心底甚至有一些盼望“亲上加亲”。她也曾细细地思量过,论身份,她出身国公府,又是长公主的女儿,论容貌品行,她亦是出挑。总之,德言容工,她一样都不差。甚至在听闻徐牧之喜欢吃桃脯后,还特意讨来了方子学着做……   但她终究长成了矜持微笑的贵女,不复他欢喜的灵动模样。   “昱卿姐姐,该你了。”对面的安阳伯次女提醒道。   谢昱卿这才发现自己走神很久了,礼貌地说了声“对不住”,目光扫过棋盘,谨慎而优雅地落下一子。   宋如锦回到侯府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刘氏正在等晚膳。宋如锦便亲昵地依偎在她身旁,谈起今日的所见所闻。当然,偷溜去英国公府那一段是不敢说的。   刘氏搂着宋如锦,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背,忽地起了心思,问她:“倘若让你一辈子和徐世子一起顽,你可愿意?”   她自己觉得徐牧之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也要再问问女儿的意思。   宋如锦想都没想,便答:“愿意,当然愿意。”   如果每天都能如今日这般痛痛快快地玩儿,那该是多么恣意快活的日子啊。   这时,周嬷嬷卷了金丝藤红漆竹帘进来,面色迟疑。   “怎么了?”刘氏问道。   “越姨娘说近几日暑气重,想每天歇午后进一碗绿豆汤。”   刘氏蹙了下眉头,丝毫不掩厌恶神色,“给她几分颜色,她倒开起染缸来了。”   “夫人,依老妇看……”   刘氏抬起手示意周嬷嬷别说话,看了眼身畔的宋如锦,和颜悦色地问:“锦姐儿,此事若换做你,你会如何处置?”   宋如锦理所应当道:“姨娘想吃绿豆汤,给她吃便是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刘氏笑了起来,“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日也就一文钱的嚼用。但你可知,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积少成多,也是极大的一笔开销。再说给了越姨娘,就不能不给陈姨娘,给了我们大房,就不能不给二房。公中的银子就这么多,都用在这种地方,去哪儿腾出银子给你做漂亮衣裳?”   宋如锦歪着脑袋想了想,“那便不给她吃。”   “那也不行。咱们偌大的侯府,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府中的姨娘要一份绿豆汤都供不起,不仅你爹爹知道了要怨我,便是传到外头,也是让人笑话。”   “那……还是给她吧。”   刘氏看着宋如锦纠结的样子,慈爱一笑,“锦姐儿,你别看这只是一碗小小的绿豆汤,我若允了,便是给她脸面。她得了脸就敢上房揭瓦,今日要绿豆汤,明日要荷花糕,后日就要莲叶羹,届时我该如何是好?”   宋如锦被彻底绕糊涂了,“那娘说,绿豆汤到底该不该给?”   “给,当然要给。但我也不能让她拿得太痛快。”刘氏道,“既然公中的银子不够,那我就要拿她的体己来补。”   宋如锦似懂非懂地点头。   刘氏想了想,道:“周嬷嬷,昨日侯爷不是赏了她一对扭珠华胜吗?”   “是有这回事儿。那华胜还在库里,没拿去给她呢。”周嬷嬷道。   “那就不必给她了,就抵了她每日进一碗绿豆汤的耗用。”   “是。”周嬷嬷笑着应了声。   宋如锦想起刘氏刚刚的话,不由问道:“那陈姨娘和二婶婶她们呢?”   “陈姨娘有嫁妆铺子,我便从她的铺子里抽银两。至于你二婶婶……那是她的房中事,与我不相干。”   宋如锦吃惊:“这样也行?陈姨娘会答应吗?”   刘氏揉了揉宋如锦的脸蛋,“我为妻,她为妾,我做事,不必问她答不答应。”   “那陈姨娘不会生气吗?”   “她会生气,不过她不能生我这个当家主母的气,她只能气那个身份更低微的越姨娘。”   宋如锦懵懵懂懂地听着,隐约明白了一些。   刘氏便挥挥手,“你回去吧,好好想想娘说的话。”   待宋如锦走远了,周嬷嬷才道:“夫人这么教二姑娘,也不知二姑娘能不能记在心上。”   “记不住也得教,锦姐儿终归要嫁到别人家里当主母的。什么都不懂,怎么和妯娌妾室打交道啊……也怪我,打小便宠着她,到如今只知吃睡玩乐不谙世事……”刘氏越说越发愁。   周嬷嬷连忙岔开话题,“越姨娘也是多事,才进府多久,就想翻花头了。”   刘氏轻哼了一声,“原本看她能等到哥儿生下来,直到六个多月才来盛京,还当她是个能忍的,没想到,也不过是这种货色。”   “她家中清贫,从小都是吃苦的,好不容易进了侯府,见了这泼天的富贵,早就被迷了眼,哪里还能忍得住?”   晚风轻拂,水晶珠帘微微晃动,主仆二人闲话聊着,天色渐昏。   次日一早,刘氏通知了大厨房,每日给府中几位姨娘送一例绿豆汤。消息传到了梨香苑,陈姨娘仔细问了个中缘故,气得吃不下饭。既恼刘氏随意处置她的嫁妆,又暗恨越姨娘多事。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碗绿豆汤都巴巴地找夫人讨,带累我的嫁妆都守不住。她倒好,身无分文来的侯府,多用一碗绿豆汤都是赚的。我的嫁妆,那可是要留给墨姐儿的!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叫什么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今明两天,评论区随机掉落十个新年红包,祝大家新的一年健康如意,阖家欢喜~ 第18章 面甜心苦   时当正午,阳光从碧纱窗照进来,整间屋子透亮光明。铜质金猊熏炉缓慢地吐出一缕香烟,淡淡的苏合香气弥漫开来。   荷香劝道:“姨娘也别气了,夫人这摆明了拿您做筏,就等着您生越姨娘的气,和她闹起来呢。您这会儿气恨,可不正合了夫人的意?”   道理陈姨娘都懂,可她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烦躁地指着案上的金猊香炉,“大热天的,你点什么熏炉?快给我灭了,看着就闷闷的难受。”   荷香连忙倒了一盏茶,揭开香炉盖子浇了下去,一边随口说:“婢子前几日还听几个仆妇嚼舌根,说自打越氏进了侯府,她在沧州府的父母兄弟便也跟着鸡犬升天。这些个平头百姓,不得势还好,一得势便飘飘然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没少做欺男霸女的事。一家子都不是东西,猖狂得无法无天。”   陈姨娘沉吟了片刻,招招手把荷香叫到近前,“你去开我的妆奁,里头有一串金丝玉玛瑙手钏,你拿出去当了,换些银两,雇个稳妥的人去沧州府一趟。”   荷香有些疑惑,“姨娘这是何意?”   陈姨娘接着说:“到了沧州府,仔细搜罗越姨娘家里人欺男霸女的罪证,再带上我哥哥的名帖,一并送到官府去。”   陈姨娘有一个同胞庶兄,书读得不错,早些年中了举人,如今也在外头任父母官。   她扶了扶发间的坠珠步摇,咬牙切齿地说:“她敢给我不痛快,我也不能让她安生。”   荷香重重点了点头。   “近来墨姐儿怎么样?”陈姨娘舒了一口气,揉着太阳穴问道。   “四姑娘总默默的不说话,婢子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陈姨娘按了按眉心,叹息了一声,“这丫头……”   与此同时,慈晖堂的老夫人正打量着小宋彻。宋如慧和宋如锦一双姐妹,就在一旁翻花绳玩。   越姨娘也来了。   因着上回刘氏以绿豆汤为例,给宋如锦上了一堂生动的妻妾斗法课,所以现在宋如锦一看见越姨娘,就觉得自己在看一碗绿豆汤。   “这孩子生的瘦弱,不似衍哥儿壮实。”老夫人年岁大了,眼睛不大好,凑近襁褓看了许久,才慢慢说道。   宋如锦把花绳搅得一团糟,宋如慧一边替她整理,一边搭腔道:“衍弟自小养在祖母跟前,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老夫人笑得慈眉善目,“咱们的太子妃娘娘都这么说了,那铁定是没有错的。”   现下都七月初了,满打满算,再有三个月,宋如慧就要嫁给太子了,如今正是最憧憬最羞涩的时候,最怕听别人拿太子打趣她。现在听老夫人这么说,立时面色微红,耳垂也烫了起来。   “这么说,我的彻哥儿还有个太子妃姐姐。大姑娘以后可要多多帮衬弟弟。”绿豆汤,哦不,越姨娘柔柔地说。   宋如慧抬眸看了她一眼,抿着唇没说话。越姨娘只比她大两岁,她对上越姨娘的时候总觉得尴尬。   “他算慧姐儿哪门子的弟弟。”老夫人一句话挡了回去。   越姨娘便有些讪讪。   “论起来,衍哥儿还是早产儿呢。”老夫人看够了孙儿,采杏扶着她坐回位子,“彻哥儿如今也快九个月了吧?衍哥儿九个月的时候都会说话了。”   包在大红锦缎襁褓里的宋彻又黑又瘦,小小的一团,逗他说话,他也说不出来,只能咿咿呀呀地哼几声。   宋如锦与有荣焉:“衍弟聪明着呢,旁人一概都是比不过的。”   坐在下首的越姨娘拿纨扇掩了半张脸,盈盈一双水目怯怯地望过来,“二姑娘,衍哥儿出生在侯府,自小金莼玉粒喂着养大,我们彻哥儿是乡下长大的,喝糙米粥,吃糟糠腌菜。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其实今日老夫人派人去把宋彻抱过来瞧瞧,特意叮嘱了越姨娘不必跟来,哪知道越姨娘就当没听见一样,一路觍着脸随着老夫人跟前的嬷嬷来了慈晖堂,不知道的还当她在老夫人这儿多得脸呢。   来都来了,赶走也不合适,老夫人便由着她在这儿坐着,心中着实嫌她身份低微,不懂规矩,不会看人脸色。   现下她又驳了宋如锦一句,老夫人便护起短来:“主子们说话,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   越姨娘便噎了噎,抬头望见老夫人冷峻的面色,顿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眼中朦朦胧胧腾起了一层水气,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系统慨叹不已:“这个越姨娘,心里都快恨死老夫人了,脸上竟然还能做出一副柔弱怯懦的表情,影后影后,佩服佩服。”   宋如锦闻言就忍不住朝越姨娘那儿望去,正好对上她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   “宿主,别看了,你这种智商根本玩不过她。”   越姨娘回去之后,身边服侍的莲月就忍不住嗤笑,“说了别去,姨娘非要去,可不是上赶着讨人嫌。”   莲月是家生子,父亲是宋怀远跟前得脸的管事,母亲是服侍二夫人梳头的嬷嬷。侯府这样的人家,三等仆妇的吃穿比外头小门小户的姑娘还要好,莲月自小也是被当成小姐一样养大的。   因此把她拨过来服侍这个出身贫苦的越姨娘,她心底是一万个不乐意。   越姨娘听了她的冷嘲热讽,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垂下眼睫,低柔地说了句:“莲月,给我倒杯茶罢。”   莲月随手拿来茶壶倒了杯茶,重重地往越姨娘面前一放。瞧见她满头的珠翠,心里愈发看她不起——但凡越姨娘得了赏赐,就往头上身上招呼,真真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做派。   越姨娘端起茶杯,也不喝,就拿在手上端详。精细的官窑瓷杯,青花纹,杯子底部是一圈海水纹样,杯身则是惟妙惟肖的缠枝瓜果。   只是里面盛的茶已经放了很久,茶汤泛黄,上面还飘着一根孤零零的茶叶。越姨娘轻声道:“莲月,茶凉了。”   “姨娘将就着喝吧,天气热,哪需要喝热茶。”莲月说完,懒得在越姨娘跟前服侍,径自甩帘子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越姨娘一人。她收起柔弱娇怯的表情,抚平了一直似蹙非蹙的嫦娥眉,走去小厨房烧了一锅水,给自己泡了一壶热茶。神色挣扎了片刻,便对准自己白皙柔软的手背浇了下去。   她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从她把发簪插进继父胸膛的那一刻起就不是。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刘氏便得了消息:宋怀远把越姨娘身边的丫头赶去京郊的庄子了。   周嬷嬷一边服侍她起床,一边说着,“……已经打听过了,那丫头名叫莲月,越姨娘名字里也有一个‘莲’字,所以犯了忌讳,干脆远远地打发走了。”   “什么时候一个姨娘也要旁人避讳了。”刘氏冷笑,“一看就是托词,肯定还有旁的缘故。”   “旁的倒没打听出来。不过老妇看见越姨娘手背又红又肿,还有一溜烫出来的水泡,估摸着是那莲月没服侍好,惹侯爷生气了。”   刘氏也没深想,转而问道:“锦姐儿可来了?”   “已经来了,正用着早膳呢。”   刘氏连忙披上竹青色丝绸罩衣,快步朝外走去,“我去瞧瞧她穿戴得妥不妥当。头一回去公主府,可不能出岔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评论区继续随机掉落十个红包,照顾一下昨天没有拿到红包的小天使嘿嘿嘿~ 第19章 昌平公主   热气腾腾的肉末菜粥,盛在天青色的冰裂纹小碗内,肉末已用滚油煸炒过,和剁得碎碎的青菜一起炖煮,软软烂烂的,不用嚼就滑下了喉咙。   宋如锦一口一勺,就着撒了芝麻的酱香饼,吃得津津有味。   刘氏上前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腮帮子,目光扫过她今日穿的水绿烟罗衫和翡翠散花纱裙,沉吟半晌,道:“这衣裳太暗了,去换那身鹅黄色的来,瞧着鲜亮。”   估摸着今天会有不少贵女去公主府,她的锦姐儿可不能被人比下去了。   宋如锦刚好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拿帕子擦了擦嘴,心满意足道:“还是娘这边的早膳最好吃。”   “你可别唬我。你去老夫人那儿用膳就说祖母那儿的饭菜最好吃,来了我这儿,又说我这边的饭菜最好吃。”刘氏捏了捏宋如锦的鼻子,“小墙头草,到处都想讨好。”   宋如锦连忙跑开了,“我回去换衣裳了!”   她们今日打算前往的,是昌平公主的府邸。   昌平公主是今上的长女,也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女儿。当年先皇后生下太子匆匆过世,后位一直虚悬,直到小昌平呱呱坠地,龙颜大悦,才将当时的贵妃册封为皇后。   因此,皇后一直把昌平公主视为福星,分外疼宠。圣上子多女少,是以对这个长女也颇为宠爱。公主及笄之后,便赐她一座公主府,在今上的几个女儿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不过有时候,疼宠过多也不是好事。昌平公主自小要什么便有什么,渐渐也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三年前,圣上给她指了门亲事,她原也安心待嫁,后来不知怎的听闻准驸马后院已有了姨娘,当即带上护卫家丁去了准驸马家,把准驸马叫出来当街打了一顿,还狠狠斥道:“既有妾室,敢尚公主!”婚事就此作罢。   ——这是三年前,永平十一年的事。那一年京中勋贵世家得知此事,人人自危,忙不迭地把家里年纪适合又未有婚配的儿郎订了亲事,唯恐被圣上赐婚给这混世魔王般的公主。   现如今,昌平公主已经十八岁了,仍旧没有成婚。据说她还在公主府豢养了几个面首,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可叹今上自感沉疴难愈,大限将至,嘱托皇后给公主挑一门亲事,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看着长女嫁出去好好过日子。   于是,皇后便于公主府设宴,广邀京中权贵夫人做客,还嘱托她们务必带儿女赴宴。   鉴于昌平公主先前种种,今日受邀前来的贵妇,都心照不宣地带了女儿。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靖西王妃就把世子带来了。   系统非常诧异:“这种公主挑驸马的场合,他怎么过来了?”   宋如锦便走过去问:“你来干什么?”   徐牧之忸怩道:“许久不曾见你了……想着今日你或许会来,便跟着来试一试,没想到真的遇上了。”   系统冷冷笑了一声:“呵呵,踹翻这碗狗粮!”   彼时昌平公主正歪在殿首的贵妃榻上,手上把玩着一支芙蓉玉簪,间或兴致缺缺地看一眼歌舞。身后有一个侍女给她捶背捏肩,旁侧另有两个清俊的少年替她夹菜倒酒。   她身上穿着大红色百花飞蝶锦衣,乌黑的长发挽起,梳成了飞仙髻,发间足足插了六支点翠双结如意钗,凤眼朱唇,指甲上亦染着胭脂色的蔻丹,整个人看上去锐气逼人又千娇百媚,明艳得不可方物。   昌平公主正无聊着,一眼瞧见了宋如锦和徐牧之,觉得有趣,便把他们唤到近前。   徐牧之她是认得的,便问了问宋如锦的出身、名字、年岁。宋如锦知道规矩,垂首一一恭谨答了。   昌平公主便用玉簪的芙蓉簪头挑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了几眼,见她生得鹅蛋脸,杏仁眼,新月眉,望着你的时候,一双眼睛像两潭澄澈的泉水,观之可亲,干净柔软。   昌平公主在宫中见多了阿谀奉承、心怀城府的人,难得看到宋如锦这种一眼看得到底的,竟然觉得很对胃口。当下便来了兴致,“我还有个幼弟未曾婚配,不如妹妹来做我的弟媳吧。”   宋如锦还未说话,徐牧之就嗷嗷叫了起来:“不行!”   昌平公主扬了扬眉,向后靠上贵妃榻的靠背,信手拿来一把宫制团扇轻轻扇着,戏谑一笑,“为什么不行?”   “你那个弟弟他……他都出家了!”徐牧之语无伦次,“出家人怎么能娶亲呢!”   “哎,你可别瞎说。”昌平公主拿扇子指了指徐牧之,“我皇弟只是去南华寺参悟佛法了而已,并未出家为僧。”   说罢含笑望着宋如锦,“再说了,就算皇弟确然出家了,若果真因缘到了,还是可以还俗的嘛。”   徐牧之默默走到宋如锦身前,挡住昌平公主望过来的视线,据理力争:“臣虽未入朝,却也知两年前六殿下丹墀请旨,愿出家修行,抄经诵佛,为大夏江山祈福。”   “行了。”昌平公主懒得同他争论,把手中的芙蓉玉簪递过去, “宋妹妹合我眼缘,这支玉簪赏你了。”   徐牧之恨得牙痒痒——竟然还用首饰收买!   不过公主的赏赐不能不收。宋如锦接过来,行礼道谢。   “你们退下吧。放心,我只是说笑罢了。”昌平公主戏弄够了,终于潇洒地摆摆手。   徐牧之警惕地看了昌平公主一眼,见她神色散漫,没什么所谓的模样,便信了她只是说笑。拉着宋如锦,飞快地走远了。   宴席过了一半,皇后把昌平公主叫去,笑吟吟地问她:“可有中意的人选?”   昌平公主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毫不避讳地说:“哪个正经人家肯让郎君娶我?能来的不过是些妄图攀附权贵的罢了。这等货色,我也不稀罕。”   皇后便道:“我刚刚瞧见靖西王世子也来了,他总不会想着攀附权贵吧?他虽比你小三岁,瞧着倒也模样周正,身姿挺拔,又不似幼时那般顽劣,再过几年,也能独当一面了。”   昌平公主连连摆手,“我可不要嫁给心有所属的人。他那模样,就差把忠勤侯的嫡次女放在心尖尖了。”   皇后也是无奈,抬首望了一眼远处侍奉公主的少年们,重重点了一下昌平公主的额头,“你要求旁人一心一意,你自己又是什么做派?豢养面首便罢了,还这般招摇,弄得满城皆知——你说说,谁还敢娶你?”   昌平公主微敛了眸,一声没吭。   “你父皇他怕是要……”皇后顿了顿,终究没把“不好了”三个字说出口,“你就当是了却他的心愿,找个人嫁了吧。”   昌平公主依旧垂着长睫不说话。   皇后便长长地叹息一声,“趁现在陛下龙体健在,你还能自己挑驸马,等将来太子继位,随便给你指个人都有可能。”   昌平公主心里也清楚。太子是先皇后之子,和她没多少兄妹情分。她的嫡亲弟弟六皇子,为避太子锋芒,都被逼去京郊的南华寺“参悟佛法”了。可想而知,将来太子登上大宝,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异母妹妹。   她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眸深处透着略显悲哀的挣扎,“母后,再等等,再让我等一年。”   与此同时,徐牧之正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宋如锦的心思,“锦妹妹,你觉得昌平公主如何?”   宋如锦摇了摇芙蓉玉簪,一脸真诚,“公主人很好。”再想了想席间昌平肆意大笑的模样,又添了一句:“公主真性情,不拘小节。”   但徐牧之想到的却是那几个围绕在昌平公主身侧的清俊少年,当下额角青筋一跳,“你可千万别跟她学!”   宋如锦不明所以地抬头。   徐牧之以拳抵唇,掩饰般地咳了两声,“这位公主声名不好,你万不要和她走得太近……” 第20章 宋征娶妻   昌平公主府的歌舞为京中一绝。伶人舞女抱着丝竹登场,一边弹唱一边起舞,珠缨炫转,花蔓斗薮,场面一时热闹沸腾。   宋如锦便和徐牧之走到稍僻静些的角落。她好奇问道:“公主为何声名不好?”   徐牧之多少听说过昌平公主豢养面首的事,但他不好意思当着宋如锦的面讲出来,所以只是谨慎地千叮万嘱:“妹妹只管记着我的话。还有她那个弟弟——虽未剃度为僧,但确然已经别了红尘,若公主赚你当她弟媳,万不可答应她。”   宋如锦点了点头。   他二人喁喁说着私语,偶尔目光撞在一起相视而笑,金童玉女一般。在场一众带了闺女的妇人看在眼里,心中便有些遗憾。靖西王世子夫人的头衔,怕是要落在忠勤侯府了。   七月流火,天气倏然凉了下来。池塘中,原先盛放的荷花都已枯萎,莲蓬也一个个聋拉着脑袋,仿若风侵霜染、简影残妆的迟暮美人。水中还飘着衰黄的荷叶,一片片积在一起,举目一望,萧瑟之感顿生。   宋如锦行经府中池塘,望了眼水中景色,忽地来了兴致:“疏影,去拿我的画具来,这衰叶枯荷野鹤,意趣天成,正适合作画呢。”   近日她同孙先生学了书画,孙先生评价她“书如春蚓秋蛇,画则得其神髓”。虽是半褒半贬,但宋如锦难得被孙知音夸一回,就选择性地忽略了前半句话。现在但凡遇见合适的景物都要画上两笔。   疏影领命去了。带了一应作画的用具过来,还唤来几个小厮抬来一张桌子,按照宋如锦的指示临水放着。   宋如锦正打算下笔,二夫人便带着一批人过来了,指着池塘道:“把那些残荷都捞起来,换花房的碗莲进去。”   宋如锦不知所措,“二婶婶……”   二夫人看了眼她面前的笔墨纸张,当下也明白过来,“锦姐儿是想画画吧?真不巧,征哥儿再有十来天就要成婚了,人家新嫁娘进门,看见一池子的残花败叶心里难免不痛快,再说,这景色衰败,瞧着也不喜庆。婶婶就想着,把花房的碗莲移栽一些进去,生气勃勃的瞧着好看。”   宋如锦从善如流,命人把画具收拾走了,一面好奇问道:“新嫂嫂是哪一位?兴许我还认识呢。”   这两年,刘氏带她出席了大大小小的宴会,京中的贵女,她也基本认齐全了。   二夫人笑道:“你肯定不认识,姓曹,闺名瑢娘,是我娘家那边的人。家在登州府,离这儿远着呢。”   曹家是二夫人的母家,论起来,这位曹瑢娘还是二夫人的远房侄女。关系虽远了些,好歹也沾了亲。   宋如锦随口问道:“那新嫂嫂是举家在登州府为官?”   二夫人的脸僵了僵:“她家中经商的多,倒也无人为官。”   宋如锦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了。   其实当年二夫人定下这位新媳妇的时候,老夫人是不太满意的,一直说:“盛京这么多名门闺秀你不要,非要一个商户人家养出来的,怎么配得上征哥儿?”   起先二夫人还能打着哈哈应和两声,人选倒是从未换过。后来老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二夫人介绍京中贵女,二夫人就当着老夫人的面哭了出来,说:“自打我嫁进了侯府,就没能帮衬帮衬娘家,好不容易等到征哥儿娶妻,就指望他娶一个娘家人当媳妇儿。等这一天都等了十几年了,娘就不能成全一下我……”   老夫人见她坚决,无可奈何,也不再干涉了。   几天后,宋如锦再路过池塘的时候,果真看见那些残败的荷花莲叶都被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花房精心培育的碗莲,小小的一盏。绿油油的圆叶浮在水面上,或粉或红的小莲花迎风颤动,相映成趣。   又过了几天,新嫁娘曹氏就入府了。   因是从登州府一路坐着花轿过来的,又走了陆路又走了水路,舟车劳顿早已疲惫不堪,是以所有成亲流程都一省再省,不过即便如此,也从大清早闹到了晚上才正式进了洞房。   几个嬷嬷端来合卺酒,夫妻二人对饮,忽地听见一阵低低的笑声,连忙转头一看——除了宋如慧,剩下三姐妹都在,正趴在窗棂上齐刷刷地望过来。   宋征站起来,好声好气地说:“妹妹们,可别跟这儿闹了,快回房歇着吧。”   宋如云和他一母同胞,一向和他亲近,闻言反倒头一个不答应,嚷嚷道:“大哥娶了嫂嫂忘了妹妹!我们不过是想看一眼嫂嫂!”   宋征急得跺脚,“别闹了,快回去!”   坐在卧榻上的新嫁娘站起身,从从容容地走过来,“不就是想看我一眼,有什么见不得的。”   宋如锦抬头望去。凤冠霞帔下,曹氏脸上敷着厚厚的粉,胭脂也打得很重,几乎盖住了本来的相貌,辨不出美丑。天色又晚了,映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只看得出她一张容长脸的轮廓和略显瘦削的身形。   “看够了?”曹氏挑了下眉毛,“都回去吧。”   三个姑娘本还想再闹腾一会儿,听了这话倒不好意思多留,各自默不作声地回了自己屋子。   第二天,宋如锦去给老夫人请安,倒是看清了曹氏的模样。她身形颇为瘦弱,气势却是极强的。一双丹凤眼斜斜望过来的时候,神光逼人。不过一早上敬茶认亲,不论是收长辈的红包,还是给小辈们送见面礼,曹氏一直笑脸迎人,所以虽不显得柔情似水,倒也不至于凶悍迫人。   到了中午,宋如锦去刘氏那儿蹭午膳,说起昨晚的事,“……然后新嫂嫂便轻轻笑了一声,说,看够了?都回去吧。”   她把曹氏的语气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惹得刘氏连连发笑,顿了顿,又道了一句:“你这位新嫂嫂,是个厉害的。”   刘氏识人颇清,没过几天,就听说宋征房里的几个通房丫头都被曹氏变着法儿打发到庄子上去了。此外,曹氏还镇日劝说宋征读书,让他来年秋闱赶考,搏一个功名回来。   偏宋征素来是个不爱读书的。二夫人早年也劝过,见劝不动便渐渐随他去了。如今的宋征最不耐烦听这些读书考功名的事,只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让曹氏不必再劝。   曹氏便有意无意地说:“你且去试一试,大伯不是在朝为官吗?兴许能帮咱们一把。”   宋征奇了,问她:“怎么帮?”   曹氏吃吃笑起来,“大伯不是太子太傅吗?自然与朝中一众官员交好。来年秋闱,说不定能把试题打听来透给我们……”   宋征便怒了。他虽不喜读书,为人却是很正派的,听不来这些旁门左道。一时新婚燕尔的欢悦尽皆散去,反倒嫌弃曹氏目光短浅。   曹氏见势不对,也愿意做小伏低,连连说自己出生商户见识少,温声好语地把宋征哄好了。   到底新婚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宋征见妻子认错,也反省了自己,偶尔还乐意读几卷四书五经。一时皆大欢喜。   “这位征大奶奶,使得好手段!”周嬷嬷打听来了二房种种,一边跟刘氏说着,一边感慨道。   刘氏很是认同,“锦姐儿要有她一半的玲珑心思,我就放心了。”   “夫人可别这么说,二姑娘聪明着呢!孙先生前几日不还夸二姑娘画的秋菊堪称上品吗?”   刘氏心中得意,嘴上却还谦虚,“碰巧罢了。对了,她房里的疏影快十八岁了吧?”   “夫人记得真清楚,现在是九月份,再有三个月,疏影就满十八了。”周嬷嬷琢磨着刘氏的心思,“该……放出去了。”   刘氏“嗯”了一声,“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她服侍锦姐儿一场,给她相个好夫婿。将来锦姐儿出嫁,一家子都能跟去当陪房。”   晚间,暗香开了箱笼捧出一只粉彩蝠桃纹花瓶,对疏影道:“你去外头折两枝桂花来,我们摆在屋里,既闻着香又好看。”   天气渐冷,屋子里的座椅铺上了枣红色团花坐垫。疏影就坐在椅子上,皱着眉一动不动。   暗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眨了一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怎、怎么了?”   “你想什么呢?愣神半天。”暗香嗔了一句,猛地恍然大悟,笑嘻嘻地指着疏影,“哦,我知道了,你是想男人了!”   疏影登时红了半张脸,“你胡说什么!”   “今儿周嬷嬷来寻你,我正好经过,就听了一耳朵。”暗香没羞没臊道,“你将来嫁了人,可要请我去吃酒!”   “你再胡说我就生气了啊!”疏影佯装愠恼,“周嬷嬷是想把我配了人,不过我没答应,我说我还想多陪姑娘几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状态不好,写到一半睡着了,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在等,挨个儿抱抱大家么么啾! 第21章 慧姐出嫁   “还想多陪姑娘几年?”刘氏饶有兴致地挑起眉。   周嬷嬷笑道:“疏影就是这么和老妇说的。”   刘氏的神色意味深长,“嫁出去了照样能伺候锦姐儿,不乐意嫁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夫人不是门儿清?疏影心大了,想跟着二姑娘去姑爷家呢。”   刘氏托着茶碗抿了几口茶,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京中贵女嫁入夫家,大多会把贴身服侍的婢女开了脸抬做姨娘,疏影这会儿不肯嫁出去,多半就在琢磨这个心思呢。   也是,自小拨过来伺候姑娘,吃用都比照着主子,粗活累活从没有干过,哪里还能心甘情愿地配个小厮,潦潦草草地过一辈子呢?   疏影身上的机灵劲儿,刘氏一向是喜欢的,但机灵到自己女儿身上,她就不太高兴了。但话说回来,有个自小服侍的丫头跟在身边照应,也挺不错的,总好过外人。   “疏影是个有主意的。”刘氏淡淡道。   周嬷嬷奉承道:“有什么主意,还不是夫人您说了算。”   刘氏脑中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叹了口气,“就怕她以后算计到锦姐儿的头上。”   “怕什么。她老子娘都在府里,哪敢掀什么风浪。”   刘氏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这事儿暂且放着吧,等慧姐儿出嫁了再说。”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月份,梅树就鼓起了一个个小花苞。木芙蓉倒是开得正盛,清早起来,还能看到层层叠叠的花瓣上结着一层冰霜,太阳一照就化成露水,鲜艳的花朵迎风绽放,占尽了晚秋的风情。   宋如慧出嫁的日子也临近了。   出嫁前夜,宋如慧特意早早睡了,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远远地瞧见燕飞楼还掌着灯,就披上衣裳去找宋如锦。   宋如锦正在临摹一幅春山图。   宋如慧悄悄立在她身后,看了许久,见宋如锦笔下春山苍苍,绿意隐隐,便打趣道:“妹妹临得真不错,以后家里若缺了银两,就把妹妹的画拿去卖。”   宋如锦搁下笔,缠着宋如慧闹了起来,“若家里缺钱用,定是要找太子妃娘娘讨的,哪里需要卖我的画。”   宋如慧左躲右闪,逮着空隙就去掐宋如锦的腰,两人嬉闹了好一阵儿,才渐渐停歇下来。   “我嫁出去了,娘就只有你陪着了。”宋如慧默了许久,才道了这么一句。   宋如锦蓦地怅然起来,“那以后我也出嫁了,娘岂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宋如慧一想也是,笑道:“那你就不要嫁出去,留在府里,陪娘一辈子。”   宋如锦歪着脑袋忖了一会儿,深明大义般地点了点头。   宋如慧便凑上前按着宋如锦的脸揉了揉,“傻妹妹。”   说罢又默了半晌,眼中泪光隐隐,猛地把宋如锦抱住了,“真舍不得你,我的傻妹妹……”   宋如锦亦紧紧回抱着姐姐,想到以后的分别,眼泪也刷地流了下来。   宋如慧细细交代道:“以后你要多陪娘说说话,别让陈姨娘和越姨娘她们惹娘生气,若去祖母那儿请安,就多说说娘的好……还有爹爹,我嫁过去之后,朝中定会恩赏我的母家,你仔细提防着,别让爹嘲讽大舅舅,惹娘不高兴……还有你,你的婚事,你自己好好挑,挑好了告诉娘,我一定想法子替你做主……”   宋如锦埋在她的肩窝里点头,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挣扎着站起来,“姐姐慢些说,我拿纸笔记下来。”   宋如慧拉住她,“你呀,记在心里就够了。”   宋如锦抽抽噎噎地说:“我没姐姐顾虑周全,我怕我记不住。”   系统跟着唏嘘道:“别怕,宿主,我帮你记着。”   第二天一早,宫里迎亲的队伍从皇城连到了忠勤侯府,八抬彩轿围着绣双喜的龙凤纹锦缎,一路晃晃悠悠,抬到侯府门口,满街的宫侍齐刷刷地跪下恭迎太子妃。   宋如慧头戴累丝嵌宝镂空龙凤冠,身穿赤色祥云纹锦衣,衣摆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外罩一件明黄色鹤纹霞帔。因天气冷,手上还拿着一只牡丹纹样的珐琅手炉。身后跟着一群宫侍女官,走到宋怀远和刘氏的面前,盈盈拜了下来。   宋怀远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刘氏却悄悄掩着脸抹眼泪。   此番拜别,日后便不能时时相见了,宋如慧心里不免感伤,但想到身旁有不少眼睛看着,便还是强颜笑着劝说刘氏:“娘别伤心了,女儿嫁进皇家是去享福的。”   刘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摆出一副笑脸来,“好,好,娘不伤心。你嫁过去之后,记得以殿下为重,用心侍奉。”   宋如慧应承下来,又走去拉着宋如锦的手,“好妹妹,记着我昨晚和你说的话,以后我不在家,爹爹娘亲就劳你多多看顾。”   宋如锦点头如捣蒜,“姐姐放心。”   宋如墨就在宋如锦旁边,等着宋如慧和她说几句,哪知道宋如慧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盖上了大红色绣龙凤呈祥的盖头,扶着左右两侧宫女的手,一步步走出了侯府,坐进八抬彩轿。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一抬接一抬的嫁妆也从侯府搬了出去。   曹氏原本还在心里默默数总共有多少抬,结果越看越眼花缭乱,数都数不过来,忍不住咋舌道:“这得有多少嫁妆啊?”   二夫人听见了,便和她解释:“这嫁妆里头有一大半是太子殿下先前的聘礼,因都是御用的东西,留在家里不妥,干脆全带走了。”   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也不知曹氏有没有听清。她望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惊羡不已,“咱们家真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   没过几日,朝中就下了恩旨,赏忠勤侯府上下若干绸缎珠宝,封忠勤侯之妻刘氏为从一品贞荣夫人,除义安侯为礼部侍郎。   现任义安侯就是刘氏的嫡亲哥哥。因他高升,所以近日宋怀远对刘氏的态度好了许多,也不再提“义安侯府没家教”那些话了——若果真没有家教,也进不了礼部。   刘氏面上不显,心里却嗤之以鼻。若让她选,她宁愿舍了娘家的富贵、自己的荣华,也不要女儿嫁进东宫。   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很快又要到新年了。   这日,荷香喜形于色地走进来,和陈姨娘道:“姨娘,您派去沧州府的人来消息了。”   陈姨娘正在打五蝠络子,闻言立马抬睑,“怎么说?”   荷香一脸不屑,“越氏一家果真不是好货,在沧州府就以侯爷的岳家自居,越氏的哥哥使银子捐了个县丞,吏部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批下来了,他就跟没见过钱似的捞油水,抢了不少好人家的闺女当姨娘。”   陈姨娘对着阳光比着丝线的颜色,嘴角微微翘起,“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正是呢。现下罪证齐全,就差按您的吩咐去官府告他了,只是……”   “只是什么?”   荷香神色犹豫起来,“现任沧州府的知府是侯爷的门生,就怕他和侯爷通气,轻轻把这事儿揭过去。”   陈姨娘笑了起来,“这你放心好了,侯爷一门心思扎在官场里头,做不得这等包庇妾室的事。他也不会容忍自己的仕途有这样的污点。赶紧去告——就要过年了,咱们也给越氏添添堵。”   荷香重重一点头,而后忽地压低了声音,“此去沧州府,还探听到了一件事。”   “何事?”   荷香警觉地望了望四周,特意跑去把门窗掩紧了,然后才一脸谨慎地走回来。   “到底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现在陈姨娘心情大好,说话都带着笑意。   荷香附耳过去,絮絮说了一通。陈姨娘听了一惊,编到一半的络子掉在地上,“此事当真?”   “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陈姨娘按住八仙椅的把手,眼中的震惊久久不曾散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轻轻笑出了声,“我说什么来着?自作孽,不可活!这事儿还得好好谋划,可不能让侯爷觉得我特意派人去沧州府查她的底细!”   年节总是热闹,今年家里又出了个太子妃,所以宫中的赏赐也不少。除了这些,宋如锦还收到华平县主送来的自制梅花糕,一个个都捏成了梅花的形状,小巧可爱,扑鼻便是淡淡的梅花香。   装梅花糕的是个扁方匣子,里头还有一道隔层,塞了两封信。   一封是华平县主写的,上面记了做梅花糕的方子,让宋如锦得空“尽可以一试”。另一封是徐牧之写的,先洋洋洒洒写了一段华美的骈文,描述了冬日多姿的景色和新年热闹的场景,然后又说了一通“时逢新岁,顺贺冬祺”之类的套话,最后才羞羞答答地点明目的——上元节一起出去看灯啊! 第22章 貂毛披风   宋如锦拿来自己前几日画的《冬雪腊梅图》,作为回礼,并附信两封,祝兄妹二人新岁安康,答应上元节那天一起出去看灯。   初一早上,宋怀远和刘氏一起去给老夫人拜年。老夫人正在用燕窝粥,见他们来了,便谆谆嘱咐道:“现在慧姐儿嫁出去了,锦姐儿过了年就十三了,也该把亲事定下来了。”   刘氏就等着老夫人提这事儿呢,立马笑吟吟道:“我一早给锦姐儿相看好了,靖西王府的世子爷和她一块儿玩着长大,人品家教都好,将来肯定不会辜负锦姐儿。”   老夫人一向相信刘氏的眼光,不紧不慢地喝着燕窝粥,“那就赶紧定下来,免得被人家抢走了。”   刘氏瞥了宋怀远一眼,“我倒是想,只是侯爷不肯,嫌靖西王府式微,配不上太子的岳父。”   老夫人搁下盛粥的瓷碗,粉彩碗底碰上水楠木桌面,发出轻轻的响声,“闺女挑夫郎,人好,能待她好,才是第一要紧,家世哪有那么重要?”   宋如锦这两年常来慈晖堂陪伴老夫人,所以老夫人是真心疼爱她,也是真心盼着她能过得好。   宋怀远皱着眉头:“可是……”   “没什么可是。”老夫人也不喝粥了,转过身来教训宋怀远,“我看你就是痰迷了心窍,一心想着官运亨通飞黄腾达,自己闺女过得好不好都不放在心上。”   孝字当头,宋怀远一句也不敢顶撞,一直点头应和:“娘说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刘氏勾着嘴角轻笑出声,怕被老夫人听见,连忙咳了一声掩饰。   老夫人一锤定音,“行了,咱们家锦姐儿就定给靖西王府了。等年节过了就跟他们王妃说一声。好儿郎,是要抢的。你不下手,就要被别人挑走了!”   从老夫人那儿出来,宋怀远就跟刘氏摆脸色,“你能耐大了,当着我的面就跟娘告状。”   刘氏扬起细长的柳叶眉,似笑非笑地反问:“我跟娘告什么状了?我说的可不都是实话?”   宋怀远噎了一下,甩袖冷哼,“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锦姐儿已经由你做主了,墨姐儿的亲事我自会替她筹划,你就不必干涉了。”   刘氏本也没打算帮宋如墨好好寻一个人家,闻言也没多大反应,只淡淡道:“侯爷安排就是。”   年节只停了三天闺学,过了初三,又要每日早起读书练字。今日下了雨,外头灰蒙蒙的一片,空气都是潮潮的,漫着氤氲的水汽。疏影替宋如锦撑着伞,两人走去上闺学,雨丝就斜斜的落在宋如锦猩红色的貂毛披风上,转瞬便打湿了一片。   到了闺学,发现曹氏也在,宋如锦奇道:“嫂嫂怎么来了?”   曹氏手上还捧着一本书,闻言莞尔,“长日无聊,总想找点事做。听说云姐儿在这儿读书,就厚着脸皮跟来一起学。”   宋如云紧接着道:“大嫂可别这么说,读书识字明礼,本是好事,人人都是学得的。”   宋如锦就不说话了。她每天赖床晚起不想来上闺学,没想到世上还有人愿意主动念书。   曹氏是个闲不住嘴的,见宋如锦的披风湿了一块,便伸手过来想帮她褪下,“呀,妹妹这件貂毛披风都被雨打湿了,快脱下来,穿着又冷又沉。”   疏影赶忙拦住她,连声说:“大奶奶,您坐着,我来就行。”   疏影替宋如锦解下披风,又听曹氏道:“快拿回去放到炉子跟前烤烤,这么好的衣裳,沾了水就不暖和了。”   “不妨事,这样的披风,姑娘还有好几件呢。”疏影把披风方方正正地叠好,“这件就是下雨天来回路上穿着挡雨的。”   此话一出,不仅曹氏有些愣神,连一直低头不语的宋如墨也抬首望了过来。   系统幽幽道:“她们都很嫉妒你。”   宋如锦慌慌张张道:“疏影,以后不许这样作践东西了。”   疏影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妥,点头应了声“是”,抱着披风走了,边走边说:“还是大奶奶会过日子,我这就把披风带回去烤烤干。”   曹氏满意地笑起来。   晚上,阖家上下拼了张大圆桌,坐在一起吃饭,宋如锦挨着刘氏坐下,顺口道:“今天上闺学,大嫂嫂也来了,还说要和我们一起读书。”   刘氏扬着声调“哦”了一声,不经意地朝二夫人那儿看了一眼,“那你大嫂嫂学得如何?”   宋如锦看了眼曹氏,压低了声音,洋洋得意道:“大嫂嫂字写得还没我好呢。”终于不用垫底了!   曹氏站起身来盛汤,朗声笑道:“跟几个姑娘在一起读书,听她们莺声笑语,觉得自己就跟回到闺中似的,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二夫人跟着打趣:“要真有这等奇效,改日便让娘去闺学坐一坐,保管还能年轻几十岁!”   老夫人笑嗔:“你看看你,都是有儿媳妇的人了,还有这么多歪心思。”说着给二夫人夹了一筷子青菜,“赶紧吃!看吃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众人哄然而笑,场面一时融融睦睦。   不过二夫人回去之后,就忍不住排暄起来,“几个姑娘上闺学,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曹氏扶着二夫人坐下,规规矩矩地给她奉了一盏茶,“我啊,一来是真心想读书长见识,免得大郎总是笑我浅薄。二来,闺学是用公中的银子请的女先生,我这时候去读书一分束修都不用给,等将来分了家若还想读书,可是要自己出银子的。”   二夫人颇为无奈。也不知道该夸她精明还是骂她眼皮子浅。眼下正被她伺候得舒坦,也不舍得说重话,只道:“瞧你说的,咱们家什么时候缺了这点银子。”   曹氏走到二夫人身后,不轻不重地替她揉肩,“我也知道家里不缺银子。今儿早上锦姐儿的貂毛披风沾了雨,她丫头都不带一点心疼的,还说这披风就是专用来挡雨的,您说说,哪有这样糟蹋东西的?”   “你也别想着跟锦姐儿比,她是嫡姑娘,亲姐姐又嫁给了太子,好东西不知道见过多少。再说了,她娘又主持中馈,短着谁也不会短着她。”二夫人拍了拍肩上曹氏的手,朝内室努了努嘴,“你去里间找一只赤棕色的樟木箱子,里头有一件白狐狸毛长披风,天气冷,你拿去穿吧。”   曹氏欢喜道:“谢谢娘。”   初十,宫中传来消息,圣上的身子好转了不少,渐渐能下床走动、处理政事了。又逢新春佳节,圣上十分想念六皇子,特意把他从京郊南华寺叫回来,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朝中众臣不免人心浮动。陛下身体康复、亲自处理政事、召回京郊理佛的六皇子,这几件事连在一起,怎么看都像在酝酿一场风浪。   当天晚上,宫中就下了旨意——上元佳节,君臣同乐。正月十五那晚,一应朝中命官都得携家眷入宫赴宴。   刘氏和宋如锦是必然要去的,正好趁此机会见宋如慧一面。   只是徐牧之在家气得跺脚。自前年上元节起,他就盼着和宋如锦一起出门看灯,一直等到了今年都没有成行,而且,每次都是因为皇帝一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壕天使“我是萌萌的一条龙”的地雷!~ 第23章 大宴群臣   上元节当日,刘氏按品大妆,宋如锦也穿戴得漂漂亮亮。宫中说宴席酉时开始,但他们不能卡在酉时才到,所以申时刚过便踏上马车去了皇城。   众人分席而坐,大臣们同众皇子王公坐在大殿的左边,诸位夫人小姐同嫔妃公主坐在右边。中间虽隔了十二扇山水图屏风,但彼此都能听见对面的声音。   刘氏见到宋如慧,眼睛便是一湿。   宋如慧绾着五凤朝阳珠钗,抬起头的时候,赤金凤嘴衔着的珍珠就微微晃动起来。“母亲,妹妹。”   她的眉眼间是和闺中一脉的安宁从容。   刘氏便放心了不少,握着她的手细细地问:“殿下待你可好?”   宋如慧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招呼宋如锦近前,“妹妹快过来,就坐我身边吧。”   宋如锦便挨着宋如慧坐下,亲昵地在她胳膊上蹭了蹭,“月月能接到姐姐的赏赐,却连姐姐的面都见不得。”   宋如慧轻轻笑起来,帮宋如锦把鬓边的碎发收到耳后,“这不就见着了?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可有好好练字温书?”   宋如锦立马坐直身子,佯装气恼,“好不容易见姐姐一面,姐姐尽说这些没趣儿的东西。”   宋如慧便揽住她的肩膀摇了摇,温声软语地哄道:“好好好,姐姐不说了。”   此刻时辰尚早,大殿内也没有多少人,太子妃和幼妹的音量虽不大,旁人倒也能一字一句听得清晰。诸位妇人们含笑看着她们,姊妹俩一个端华,一个娇憨,便是只听她们闲话家常,也觉得赏心悦目。   徐牧之今日也来了,隐隐听见宋如锦的笑声,就忍不住挪到屏风面前,装作欣赏屏风上的画作,悄悄透过屏风的檀木镂空雕花看对面的一举一动。   宋如锦今天穿了件桃红色刻丝短袄,显眼得很。徐牧之一下子就找到了。见宋如锦一边和太子妃说话一边吃吃地笑,不觉跟着傻笑起来。   这时,荣国公长子——他的大表兄走过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奇道:“你看着屏风呆笑干什么?怪渗人的。”   徐牧之便着意收敛了一下表情,一脸正色道:“你瞧瞧,这屏风上的山水是不是多彩缤纷、意趣盎然?”   荣国公长子瞥了一眼只有黑白两色的水墨山水画,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徐牧之,扭头走了。   没过多久,便闻得满殿的珠翠攒动、笑语如珠,原是昌平公主前呼后拥地进来了。她看了一眼在场的内外命妇们,目光扫到宋如锦,便径直走了过来,左瞧右看了半晌,道:“小半年没见了,宋二妹妹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徐牧之听见昌平公主的声音,如临大敌,目光紧紧追了过去。只见宋如锦恭顺地站起身行礼,昌平公主把手上的暖炉交给身后的侍女,亲自把宋如锦扶了起来。   “妹妹今天来了就别走了,去我府里住一晚上,天气冷,来回奔波多辛苦呀。”昌平公主一边说,一边拣着宋如慧面前的点心吃。   昌平公主府就挨着皇城,来回一趟也就两刻钟的事。   徐牧之恨不得坐到对面去。这个昌平公主,肯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他可听说六皇子已经回宫了,这个公主肯定又想骗锦妹妹当她弟媳!   宋如慧柔声道:“这不合规矩吧……”   徐牧之在心里默默地跟着点头。   可叹昌平公主一向是没有规矩的,闻言就笑了起来,“规矩还不都是人定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刘氏深知这位公主是什么风评,也不敢让女儿和她常来常往,想了想还是出言拦了下来,“公主好意,臣妇心领了。只是今日十五,家中老夫人还等着锦姐儿回去吃元宵呢。”   昌平公主性子随和,见人家母亲姐姐都不答应,也不强求,施施然地走了。   徐牧之总算松了口气。   到了酉时,宴席就正式开始了,徐牧之不再看屏风,回到了座位。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对面的动静。   大约等了一盏茶,帝后才姗姗来迟,一齐坐在了上首。圣上指了指屏风,道:“这东西看着笨重,撤了吧。今日君臣同聚,不讲这些俗礼旧规矩。”   本朝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所以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当然也没有人敢提——圣上病体初愈,谁会在这时候给他不痛快?   一排宫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屏风搬走了,大殿一下子开阔了不少。   徐牧之一眼看到了对面的宋如锦,感激涕零,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吾皇万岁”。   这时,殿外行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首座二人见过礼,随后就默默走到了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下。   众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此人便是在太子监国后自请前往京郊南华寺“参悟佛法”、近日又被圣上召回的六皇子梁安。   圣上和颜道:“这一年大夏风调雨顺,多亏了安儿在外为国祈福。安儿,以后就别往外跑了,好好在宫里住下吧。”   两句话,一字未提梁安先前请旨出家修行的事,还把大夏这一年的安泰算作了他的功劳。   在场一众臣子都忍不住琢磨其中意味。也不知这话只是圣上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深意。   梁安端着茶盏站起来,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带着礼佛后特有的沉稳雅致,立在那里,就如同芝兰琼树、朗月满枝。他拱手行礼道:“大夏风调雨顺,全赖父皇和太子殿下精心治理,儿臣不敢居功。可惜儿臣如今是方外之人,只能以茶代酒,敬父皇一杯。”   清澈疏朗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   众人的心思又复杂起来。六皇子这般光风霁月,若是真心实意的便也罢了,若只是一时的伪装……   圣上神色未变,不置可否,只是笑着举起酒杯,隔空和梁安示意,痛快饮了下去。   皇后柔声劝道:“陛下,您大病初愈,还是少用一些酒为好。”   “无妨。”圣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见皇后一脸担忧,就温和笑起来,“这酒不醉人,浅酌无碍。”   ——今上一向是喜爱皇后的。六皇子就是皇后唯一的儿子。群臣看在眼里,思绪再度飘飞。   “姐姐,我觉着闷,想出去透透气。”宋如锦凑到宋如慧的耳边,低声道。   殿内烧了地龙,确实有些烘人。宋如慧唤来一旁的侍女,“纫秋,带二姑娘出去走走。”   徐牧之瞧见宋如锦起身走了,立马神思不属,不消片刻,也找借口走了出去。   这时节虽不似腊月那般冷了,但北风吹过来的时候,也是刮脸般的凛冽。纫秋担心宋如锦吹病了,特意带她去了覆着帷幔的抄手游廊,两排宫灯高高挂着,帷幔下面两角扎在柱子上,风一吹,就鼓鼓地飘起来。   纫秋问道:“二姑娘可要用些点心?”   宋如锦点了点头。纫秋便道:“那姑娘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宋如锦仰起头看宫灯上精心绘着的美人图。烛火的光芒笼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衬得温暖起来。   提前离席的梁安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他顿了顿脚步,神色有些幽远。   其实,他是见过宋如锦的。   永平十二年的三月,父皇病笃。太子监国,对他多有忌惮。   他虽年少,但生得早慧,又自幼长在宫廷,所以一向对政事颇为敏感。他深知,与其杵在太子面前碍他的眼,等他继位后拼命打压,倒不如主动避世,将来太子看他乖觉,说不定会放他们母子姐弟一条生路。   所以他自行请旨,假借为国祈福之名,前往京郊南华寺参悟佛法。   山寺清静,却也清冷。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山中还透着凉意。早起走出禅院,寒气都能沁到骨子里。山上又多雨,雨水顺着山石淌下来,还会夹杂着衰败的落叶,触目萧然。   寺庙众人只当他是赴京赶考的书生,一无亲朋故旧之所暂居,二无银两钱财入住旅店。他也未尝道明身份,自寻了一间老旧的禅房住下,只与破床碎几、缺砚病琴为伴。   除了帮他洒扫做饭的小厮,便再没有人搭理他。   所幸禅房有四格漏窗,窗外正对着一棵桐花树。到了清明前后,满树的桐花悄无声息地开了,盈盈缀在枝头,平添了一抹亮色。   一日,他早起透着窗棂朝外望去,瞧见一个少女立在树下,正踮脚伸手,攀着花枝。山风轻拂而过,桐花洋洋洒洒吹落了不少,粘上了她乌黑如云的长发、娇美柔和的侧脸、芙蓉色的绣面斗篷。   他就愣了一下神。   少女不期然地转过头来,粲然一笑,映着身后飞舞的桐花,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咚——”山寺的钟磬恰在此时敲响,回荡在山峦间,久久不绝。   此后的每一天,梁安都恍惚觉得那树下站了一个人。   萧瑟凄凉的景色看久了,总是格外贪恋一些美好明亮的东西。   眼前仰首看灯的贵女渐渐和当日桐花树下的身影交叠起来,梁安上前两步,清冷的声音里蕴了淡淡的笑意,“女公子可是迷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南华寺的桐花_(:з」∠)_ 在第十三章 出现过哦~埋了这么久的线终于写到了,开心!   徐牧之:我不开心 :) 第24章 上元佳节   “没有。”宋如锦回头,看了一眼梁安的装束,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刚刚在殿上见过,只是认不出是谁。   系统便提醒道:“这是六皇子。”   宋如锦连忙行礼,“劳殿下关心,家父是忠勤侯。侍女去取点心了,并不曾迷路。”   梁安往前挪了一步,本想把宋如锦扶起来,想了又想,还是止住了脚步,“不必多礼。”   宋如锦侧身,示意梁安先走。   梁安没有动,只是负起手来,端详宋如锦适才凝视的宫灯,“女公子可知这灯上的画是何人所作?”   “我知道!”宋如锦还没说话,帷幔外面忽地传来一道声音,而后便见徐牧之一把掀开帷幔,撑着抄手游廊及腰的栏杆跳了进来。   “此画名为《海棠春睡》,是前朝亡国之君昭文帝所作,当然,这幅只是仿作。”徐牧之草草行了一个礼,便朗声娓娓道来。自那日宋如锦以画为回礼,他便着意研究起了历代名家画作,今日倒碰巧能显摆一回。   这等宫廷画作,画风靡丽奢艳,孙先生是不会讲的,所以宋如锦也是头一次听说,立马一脸佩服。   徐牧之对上她仰慕敬服的眼光,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了,但面上还在故作镇定,手指着灯笼,眼睛望着梁安,道:“六殿下,昭文帝贪看美人,结果亡国了。”   直到徐牧之拉着宋如锦的衣袖行礼告退,梁安才恍然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论起来,他比徐牧之还要小一岁,但经年抄经礼佛的光阴给了他更多内敛深沉的气质,所以相比之下,他看上去倒要比徐牧之稳重许多,徐牧之则更像一个冒失的孩子。   梁安又看了两眼彩绘宫灯,摇着头低笑了一声。   “锦妹妹。”徐牧之把宋如锦拉出好远一段距离,说完这一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眼瞳漆黑,像被水洗过,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以为锦妹妹是他的,没想到也是有人来抢的。   “你的发冠歪了,我帮你扶正。”宋如锦费力地踮起脚,转了一下少年头顶的紫金发冠。   徐牧之忽地熨帖下来,心里那点儿委屈也烟消云散了。   他望着她清澈的杏眼,小声道了一句,“妹妹以后少和六殿下来往。”   恰在此时,纫秋找了过来,喘着气道:“二姑娘,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可让我好找!”   徐牧之忙说:“你别怪锦妹妹,是我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三人便往大殿走。宋如锦道:“待会儿散了席,我们去街上看灯吧。”   徐牧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今天是上元节——你先前不是说要去看灯?”   徐牧之惊喜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当、当真?”   宋如锦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反问:“骗你作甚?只是不知道什么时辰散席,若太晚了,娘兴许就不答应了。”   今上大病初愈,虽着意和群臣热闹一番,但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就有些力有不逮。   圣上一向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他一露出疲惫的神色,便有识人眼色的臣子请他回去休息,圣上便顺势站了起来,嘱咐大家吃喝尽兴,慢慢踱步走了。   主人一走,客人们也不好意思多留,纷纷找理由退下了。宋如锦便跟刘氏说:“年前已和徐世兄约好,今天一起去看花灯。”   这会儿才将近戌时,往年上元节的这个时辰,灯会也才刚刚开始。刘氏瞥了眼不远处的徐牧之,见他虽在和一众世家子弟道别,眼睛却时不时往这儿看,再想到老夫人应允,二人如今鸳盟既定,便也不拦着他们来往,“只准在内城走一走,不许跑到护城河边上去。”   宋如锦应承下来。刘氏又和徐牧之交代了几句:“最迟亥时初,务必把我们锦姐儿送回来。”   徐牧之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刘氏认可了,欢喜得场面话都忘了说,只忙不迭地点头。   “金吾不禁,玉漏无催。”上元节没有宵禁,这一天的盛京城喧嚣热闹,不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会流连灯市,彻夜歌舞升平,通宵作乐。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当街高悬,灯火摇曳,流光溢彩。游人如织,车马喧闹,摩肩擦踵。徐牧之拉紧宋如锦的手,“妹妹牵着我,人多,别走散了。”   宋如锦顺从地牵起他的手。徐牧之紧紧握住,抿嘴笑了一下。   今天虽是十五,但天气并不好,圆月一轮,隐在乌云后,透着黯淡无华的光芒。相比之下,各式灯笼就格外耀眼夺目。两人赏了一会儿灯,猜了几个灯谜,远处就传来噼里啪啦的焰火声。循着声源望过去,只见一个个烟花在半空炸开,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千树花开,星落如雨。   “那里,是护城河。”因焰火的声音太大,徐牧之怕宋如锦听不清,便贴近她耳边,细细地跟她讲,“我听芙妹说过,每年上元节,护城河畔都会放焰火。那烟花就倒映在河面上,空中一片,水中一片,美得就像人间仙境。”   呼吸间的热气扑在宋如锦的耳边,宋如锦侧头躲了一下,揉了揉耳朵,“你别凑过来说,好痒。”   她望着远处的火树银花,喃喃道:“真好看,好想去看啊……”可惜娘不许她跑那么远。   徐牧之抿了抿唇,眼中映着满街的灯火,就像闪着星光,“那明年上元节,我们去护城河那儿看焰火,好不好?”   宋如锦点头。   两人手牵着手逛了好一会儿,走到一家馄饨铺前面,宋如锦就走不动路了。   宫宴虽隆重,但送来的饭菜都是凉的。她一整晚也就吃了点瓜果点心。眼下又走了这么多路,不看见吃的还好,一看见吃的立马饥肠辘辘。   “好饿……你有银子吗?”宋如锦眼巴巴地望着徐牧之。托刘氏近两年费心教导,这个不谙世事的贵女如今也知道买东西是要花钱的了。   徐牧之翻遍了门襟衣袖,只摸出了一支玉簪,神色歉疚,“我没带。”   谁去宫中赴宴还带钱啊!   宋如锦盯上了他紧握在手里的玉簪,就着馄饨铺些微的灯火看了两眼,道:“这支簪子成色不好,雕工也不精细。”   徐牧之立刻慌乱地把它收进怀里。   “要不你和摊主商量一下,用这支簪子换两碗馄饨?”   “不行!”徐牧之立马摇头,默了半晌,语气又软了下来,“妹妹不懂市价,一支玉簪够买一整个馄饨铺了。”   宋如锦点了点头,眼神还是忍不住往馄饨铺那儿飘。   徐牧之便把自己腰上的攒心梅花络子解了下来,问摊主能不能换两碗馄饨吃,如若不能,明天便让家里人来给钱。   这枚络子编得精细,中间还掺着金线,若当真论起来,倒比先前那支玉簪贵重许多——徐牧之说宋如锦不懂市价,他自己也没有知之甚深。   摊主见他们二人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便知不能轻易得罪,摆出一张笑脸道:“能,当然能,二位贵人请进。”   徐牧之环顾了一下四周,简陋的泛着油光的桌椅,朴素的烛台,一根样式简单的蜡烛灼灼燃烧着,映着宋如锦格格不入的锦衣华服、精致贵气的嵌珠花钿、浅浅如云的笑靥。   徐牧之直勾勾地看着,心中竟有些希望月华凝结、更漏滞积,世间万物永远停在这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奔跑的小妖精、我是萌萌的一条龙、明天就要养狗了、27880600扔的地雷!么么哒~ 第25章 芙蓉玉簪   待两人吃完了馄饨,也将近亥时了。徐牧之依依不舍道:“锦妹妹,我送你回去。”   故意绕了各种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好一会儿,还是绕到了忠勤侯府的角门口。   这附近都是世家贵族的居所,很安静,不似先前那般喧闹沸腾。也没有那么多亮若星辰的灯笼,相衬之下,月色反倒显得清澈皎洁。   角门半掩着,是特意为宋如锦留的门。她正打算进去,便听徐牧之道:“妹妹等等。”   宋如锦便倚着门回首看他。   徐牧之迟疑了许久,还是把先前那支玉簪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这个给你。”   北风呼呼地吹来,这样寒冷的冬夜,徐牧之的手心竟是汗津津的。   他紧张地解释起来:“我知道妹妹一向都佩羊脂玉,这等青白玉也确实配不上妹妹,但我找遍了盛京城,也没找到整块的羊脂玉,只找到了次一等的青白玉……我、我雕工不好,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宋如锦不禁讶异:“我原也不知这是你亲手做的。”再想到适才还说这把玉簪成色不好、雕工不细,便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辜负了人家一片美意。   “那日在昌平公主府,公主赏了你一根芙蓉玉簪,我见你喜欢,才寻思着自己找一块玉,雕一支玉簪赠给你。”徐牧之脑中一团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起先也不敢在玉上雕刻,只寻了木块学着刻,练习了好久……总之妹妹不许嫌弃。”   说罢,又把玉簪往前递了递。   宋如锦仔细看了两眼,这支玉簪上果然雕了一枚小小的芙蓉花。   “我不嫌弃。心意最最难得。”宋如锦接过了芙蓉玉簪,“谢谢世兄了。”   “那……”徐牧之得寸进尺,“妹妹既然收了我的簪子,就把昌平公主赏的那支扔了吧。”   宋如锦愣了一下。   徐牧之见她久久不答应,就泄气了,闷闷道:“妹妹不愿意也无妨……”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四处飘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宋如锦仰首看着他。少年清俊的眉眼掩在月色灯火下,被高高的围墙落下的阴影挡住了一部分,看上去落寞又可怜。   “扔了……未免也太奢费了。以后我不戴那支簪子便是。”   “也行!”徐牧之走近一步,整个人立在角门上头挂着的灯笼底下,灯火和月光一齐照在他身上,看上去熠熠生辉。   “那我回家了。”宋如锦拿帕子将玉簪裹了起来,放进贴身的荷包。   这时候,徐牧之忽然欺身上前,对准宋如锦的额头亲了一口。   宋如锦的神情立马呆滞住了。   徐牧之也不敢看她什么脸色,扔下一句“妹妹进去吧”,就急匆匆地跑远了。   宋如锦觉得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杵在原地没有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丫头唤她:“二姑娘,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老夫人正等你吃元宵呢。”   宋如锦这才回过神,“哦,就来。”   一进慈晖堂,便发现大家都在。宋如云和宋如墨正陪着老夫人说吉祥话,曹氏也跟着凑趣,刘氏和二夫人就在一旁喝茶聊天。   宋如锦进去给老夫人见了礼,老夫人慈祥笑道:“就等你回来了,没有咱们锦姐儿在,上元节可算不得团圆!”   刘氏回家后就说了,宋如锦是和靖西王世子一起去看灯了,所以老夫人又拿她打趣:“可惜咱们锦姐儿以后要嫁进别人家,和别人一道团圆,再不管我这个老婆子喽。”   宋如锦忽然觉得额头热热的,脸红了一半,“祖母别这么说,我就不嫁出去,我要一直陪着祖母和娘亲。”   老夫人和刘氏对视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你这会儿这么说,等过几年一准儿改口!我可不敢真留着你不让出门,免得留来留去留成仇!”   众人哄堂大笑。这时宋怀远来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大家,“笑什么笑这么开心?”   小辈们不好意思说,刘氏也不想告诉他,老夫人便出来打圆场,“不过是姑娘家的笑话,你听了做什么。”   宋怀远点点头,不再多问。看见宋衡,就考较了他几句功课,宋衡拘谨答了,虽答得不好,倒也不至于差,还算中规中矩。   就在这时,越姨娘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老夫人心情正好,看见她那副柔弱得风一吹就能倒的模样,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越姨娘一进门就跪了下来,“妾身也知道自己不该来,但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膝行几步,正对着宋怀远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泪已流了满脸,“侯爷,妾身自打进了侯府就没求过您,年节下的,本也不应当拿这些腌臜事碍您的眼,但是我哥哥他……长兄如父,妾身自小是哥哥拉扯大的,求侯爷救我哥哥一命!”   宋怀远还未说话,老夫人就先怒了起来,“胡闹!大过节的,就跟这儿哭哭啼啼的,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来人哪,把她给我拖走。”   满屋子的人都看向宋怀远。   宋怀远皱了皱眉头。他一向是不会违逆老夫人,冷冷道:“还愣着干什么?等我亲自动手不成?”   众人反应过来。立马就有两个健硕的仆妇上前拉扯越姨娘。   越姨娘拼了命地挣开,楚楚可怜地望着宋怀远,“侯爷……”   宋怀远神色不变,只淡淡道:“你哥哥的事我也听说了,罪证齐全,没什么好抵赖的,我也不可能赌上官身替他脱罪。”   “也不用脱罪,只消免了死罪就行……”原来越姨娘的哥哥,还错手打死过一个人。先前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现在见他失势,便把此等重罪逐层呈报上去。杀了人自然是要偿命的。   宋怀远置之不理,颇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越姨娘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整个人就像被人抽走了骨头,宛若失了生机的临水娇花。两个仆妇赶忙把越姨娘拖了下去。   刘氏默然无声地拿起茶杯,拿杯盖轻轻地拨了拨茶叶。   有时候她也看不懂她的丈夫。越姨娘自打进了侯府,就一直受宠,长相性子都柔柔弱弱的,正是宋怀远最喜欢的那一种美人。但家中兄长出了事,宋怀远也无情,连伸手帮一把都不愿意。   只能说,仕途经济才是他心底第一要紧的。   好好的上元节被这么一搅和,老夫人也没了兴致。刘氏拍了拍宋如锦的手臂,“锦姐儿,你不是还要陪祖母吃元宵吗?采杏,快去把元宵呈上来。”   采杏应了声“是”,走去小厨房,端来一个托盘,上面盛了好几碗热气腾腾的元宵,“今儿做了好多种馅儿的,有芝麻馅儿的,有花生馅儿的,还有赤豆馅儿的,二姑娘想吃什么馅儿的?”   宋如锦偏头想了想,似乎踌躇不决,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各来两枚,不,三枚。”   众人不禁莞尔,老夫人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气氛松快起来,不似方才那般压抑了。   刘氏这才劝道:“元宵吃了积食,你少用些。”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亲完就跑真刺激! 第26章 少女心事   吃到一半,宋衍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他现在才两岁,身量不高,刚好和桌子持平。应是闻到了元宵的香味,一路寻了过来。   他踮起脚,探头探脑地去看桌上的食物,拉着宋如锦的袖子,不断地喊:“姐姐,姐姐……”   宋如锦咬着元宵,口齿不清地问他:“衍弟可是想吃?”   宋衍似乎在思考,许久才点了点头。   宋如锦便拿汤勺盛了一个打算喂他。刘氏连忙拦住:“不成不成,衍哥儿还小呢,吃汤圆容易噎在嗓子里。”   也不知宋衍听没听懂这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刘氏,没搭理,继续摇着宋如锦的袖子不撒手。   二夫人便笑了起来:“连衍哥儿都知道锦姐儿性子软乎好说话!”   宋如锦便拿筷子戳破了汤圆,用小瓷勺挖了一点馅儿出来,喂给宋衍吃。   宋衍一边吃一边吧唧嘴,黑珍珠似的眼睛亮闪闪的。   众人看得开心。老夫人也频频点头,“别看锦姐儿自个儿还是个孩子,也知道照顾人了。”   夜深了,宋如锦回到燕飞楼,丫头们都凑到一块儿过节去了,也没人过来服侍她。   宋如锦就自己去明间倒了杯茶,隐约听见里间窸窸窣窣的响声,而后疏影的声音传了过来:“反正我是想跟姑娘一起去姑爷家的。”   ——疏影和暗香正在里间喝茶吃干果儿。   暗香剥了个囫囵的桂圆,扔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你想当姨娘?”   疏影轻轻拍了她一下,“别胡说!”   “疏影,不是我劝你,当姨娘可没什么好。”暗香把桂圆肉咬干净,利落地吐出一枚桂圆核来,“旁的不说,就说咱们府里,陈姨娘和越姨娘都是有儿子傍身的,大夫人只有两个女儿,可你瞧瞧,那两个姨娘什么时候越过了大夫人?上元节这样的大节日,两个姨娘连向老夫人请安的资格都没有。除了老夫人亲自养的衍六爷,衡二爷墨姑娘彻七爷,哪一个老夫人正眼看过?”   疏影静静地看着盛桂圆瓜子的九桃粉彩盘子,好半天道了一句,“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就等姑娘把我配出去。我服侍了姑娘这么多年,姑娘一定会帮我找个殷实的正经人家。”   疏影睨了暗香一眼,“你就甘心嫁给那起子小厮管事?将来生个孩子也是奴才。”   暗香又抓了一把瓜子,边吃边吐皮,一面说道:“疏影,你有没听说过一句话——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我虽然是个丫头,可我伺候的主子是侯府的姑娘,将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抢着娶我呢。我是真想嫁到外头做个正头娘子的。”   疏影见她说得坦然,谈及婚嫁也不害臊,不由摇了摇头,“你现在还年轻,不晓得女儿家的亲事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知道。”暗香立马反驳,“你才不知道呢!你瞧瞧征大奶奶,她带来那么多贴身服侍的,哪一个近了大爷的身?就连大爷原先就有的通房丫头,都被她变着花样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咱们姑娘将来嫁到哪儿都不知道呢,你就开始想着当姨娘了,你想得也太远了!”   “咱们姑娘和征大奶奶又不一样,咱们姑娘是侯府的嫡小姐。大姑娘都嫁到宫里去了,二姑娘怎么着也能嫁个公侯王爵。”疏影渐渐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与其嫁给一个莽夫过一辈子苦日子,倒不如到姑爷身边当个妾侍。既体面,又富贵。再说了,征大奶奶那么精明,咱们姑娘哪有那个手段?”   “好啊你,算计到姑娘头上来了,指着姑娘善良可欺是吧!”暗香从一旁的梅瓶里抽出一枝梅花来,朝疏影扔了过去,“可不是猪油蒙了心,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疏影伸手捞了一把,抓住了梅花枝,把上面的梅花瓣一片片扯下来扔了回去,“暗香,我跟你关系好我才跟你说这些,你可别到姑娘跟前说去。”   暗香笑着躲开,“我不,我偏要告诉姑娘!”   吵吵嚷嚷的声音间或传来,外边明间坐着喝茶的宋如锦心绪复杂。   “宿主,别难过了。”   “我没有难过。”宋如锦道。她只是觉得失落。她真的一直把疏影当慧姐姐一样看待的,但疏影并不能像宋如慧那样全心全意地为她好……还在盘算她将来的夫婿。   她搁下茶杯,掀了帘子进去,挤出一抹笑容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疏影慌张地放下花枝,“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如锦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实话,“才刚回来。”   疏影连忙服侍她坐下,帮她卸了满头的钗环,“天气冷,姑娘早些睡吧。”   宋如锦看着妆奁镜子里的疏影,默了许久不曾说话。   暗香上前给她梳头,笑道:“我和疏影刚刚正说着姑娘的亲事呢。”   疏影连忙瞪了她一眼。   暗香继续笑眯眯地说:“不知姑娘想嫁给什么样的郎君?”   宋如锦的脑中突然浮现出月夜清辉下,笨拙递出簪子的少年长长的身影,耳根子渐渐红了起来,不自觉地埋下了头。   暗香手上还握着一束她的头发,她一低头,那束头发就牵着头皮一痛。“疼。”宋如锦摸着后脑勺喊了一声。   疏影连忙把暗香打发出去了,“你看看你,怎么伺候的姑娘?我来给姑娘梳头,你去小厨房烧壶水来,给姑娘洗把脸。”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不知不觉中,阳春三月娓娓而至。燕飞楼的桃花一夜之间冒出了头,下了一场春雨,就竞相盛放了,红红粉粉的一片,衬着刚破土的嫩草,春意盎然。   这日宫中下了旨意,请荣国公嫡长女谢昱卿和忠勤侯嫡次女宋如锦三日后入宫,做端平公主的伴读。   端平公主是贤妃的小女儿,今年才十岁,因生母颇为受宠,又格外纵容她,所以性子便有些贪玩,淘气,爱捉弄人——给这位公主当伴读,可不是一件好差事。   “可有什么消息?”刘氏靠坐在雕如意纹的黄花梨圈椅上,面前摆了一张小案,左上角点着熏炉,摆着茶壶茶碗,中间摊着侯府的账簿,右边摆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狼毫笔。   周嬷嬷上前一步,道:“太子妃娘娘托人递了话,谢大姑娘是寿阳长公主的女儿,原本就是定下来的伴读。咱们姑娘倒是临时添上去的。”   刘氏翻了一页账本,“怎么回事?”   “娘娘说,似乎是六皇子举荐的。”   刘氏抬起头来,寻思了一阵,大约猜到了始末,“兴许是昌平公主提了一嘴儿——上元节那天,我看她挺喜欢锦姐儿的,六皇子和她一母同胞,举荐锦姐儿也不为怪。”   宋如锦接到旨意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原本在家上闺学就很累了,结果现在要和一群皇子公主一块儿上宗学——卯时就开始的那种!再加上前去皇城路上的时间,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   宋如锦跑到刘氏跟前,眼泪汪汪地问:“娘,我能不能装病啊……”   刘氏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早不病晚不病,旨意下来了你就病了,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宫里人,你不愿意陪公主读书吗?再说了,你这一病能病多久?一天?一个月?半载一年?除非你的病永远好不了了,不然总有一天是要去的。”   于是宋如锦拿出平日学的诗书,打算临时抱佛脚——总不能让人笑话侯府姑娘学识浅薄。今天放了晴,天朗气清。她坐在窗户前边温书,微风就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凉爽沁人。忽闻得外头一阵脚步嘈杂,回头去看,就瞧见二夫人往这儿走来。   宋如锦把书倒扣在桌上,起身打招呼,“二婶婶。”   二夫人打量了她一眼,随口聊了起来,“锦姐儿穿的真单薄,这会儿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叫丫头来给你添件衣裳,别着了凉。”   宋如锦笑道:“那道不用。现在是正午,日头正暖,我又坐在窗户底下,太阳照着还嫌热呢。”   二夫人便点了点头。四望了几眼,“怎么这儿就你一个人?这些个小蹄子就知道躲懒。”说着就要帮宋如锦喊人进来服侍。   “婶婶别怪她们,是我看书怕吵闹,特意吩咐她们别来扰我。”   “这样啊。”二夫人轻轻颔首,“锦姐儿今天头发梳得不错,是谁帮忙梳的?”   宋如锦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儿,抬眸问道:“二婶婶到底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2月25日)入V!   入V当天会掉落三更大肥章,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支持~爱你们么么哒! 第27章 初入宗学   二夫人仍旧藏着掖着, 嘴里说着“就是来看看你”,眼神却在四处张望。   “二婶婶不说, 我可就继续读书了。”宋如锦拿起桌案上的书。   “也没什么。”二夫人的脸颊堆着笑意, 终于说明了来意,“你二叔叔瞧上了你房里的丫头, 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宋如锦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我房里的丫头?我房里的丫头都才十来岁, 至多也不过十八岁,二叔叔……二叔叔他都四十多了。”   二夫人笑容可掬, “瞧姐儿这话说的。男人嘛,总归是岁数大些更体贴人。”   宋如锦慢慢地坐回椅子, “那二叔叔看上我房里哪个丫头了?”   “是那个叫暗香的。”二夫人说完, 勉强笑了一下, 毕竟替丈夫讨要侄女的贴身婢女当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昨日二老爷去老夫人那儿请安, 正好碰上暗香伺候衍哥儿喝粥,二老爷见她做事伶俐, 一下子就看上了。”   “不行!”宋如锦腾地一下站起来,“暗香服侍了我这么多年,劳心劳力的, 我定是要给她寻一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的!”   “锦姐儿这话可就错了。咱们家这样的富贵,外头的人哪儿比得上?暗香能在府里当姨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二夫人道, “姐儿快把暗香叫出来让我见见,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当亲妹子一样照应。”   “不行。”宋如锦又说了一次。她还记得上元节那晚,暗香亲口说要嫁到外面当正头娘子。她做主子的,若连自己的丫头都护不住,还算什么主子!   “二婶婶一向都不来燕飞楼,今日忽然来了,我还觉得高兴,万没有想到二婶婶是来向我讨人的。”宋如锦吐字清晰地说完这一段,转身走了,“婶婶随我来,我们去找祖母娘亲评评理!”   二夫人都来不及拦住她,宋如锦便蹬着一双绣鞋飞快地跑了。   系统非常欣慰。宿主现在不用教也知道要找有权有势、又向着自己的人帮忙了!   到了刘氏跟前,宋如锦已经跑得一身汗,刘氏正对着花样子做针线,见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忙问怎么了。   “二婶婶想把暗香讨去给二叔叔当妾!我不同意!娘,你一定要为我做主!”一通话,说得又快又急。   刘氏连忙唤人倒了杯茶给她,“你先润润喉咙,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宋如锦仰头把茶一饮而尽,渐渐冷静下来,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徐徐道来:“二婶婶今日来燕飞楼找我,一直问我身边的丫头去哪儿了,我就觉得奇怪。后来我追着问她,她才告诉我,昨日二叔叔给祖母请安的时候瞧上了暗香。”   刘氏听她说完,冷笑了一声,“兄弟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顾及到宋如锦还在,她说完这一句就没再多说什么。   “娘,二叔叔他都那么老了,暗香怎么能嫁给他呢!”宋如锦坐到刘氏身边,摇着她的手臂,“这事儿我头一个不答应!我先来跟娘说一声,待会儿二婶婶来了,娘可一定要向着我!”   刘氏揉了揉宋如锦的脑袋,“我的锦姐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二夫人自然不能像宋如锦那样健步如飞地跑过来,所以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二夫人才姗姗来迟。见宋如锦依偎在刘氏身旁,就尴尬地笑了两声:“想来大嫂都知道了。”   刘氏叹了口气,一脸难办地望着二夫人,“也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儿太丢份儿了。当叔叔的看中了侄女房里的丫头,这事儿传出去,别人铁定对着侯府的大门指指点点,说咱们一家子龌龊呢。”   二夫人虽不是笨嘴拙舌的人,但这事儿她不占理,自然说不过刘氏。她赔着笑道:“嫂嫂说的是。”眸光一转,落在一旁的宋如锦身上,笑眯眯道:“锦姐儿也这么觉得?”   她说不过刘氏,她就不信她也说不过宋如锦!   宋如锦正在看刘氏绣到一半的“和合如意”,听见这话,感觉自己全身像小刺猬一样炸开了,噼里啪啦地说道:“我自然和娘一样想。说句不该说的,婶婶您是二叔叔的正房妻子,理应帮着二叔叔教养儿女,照管账库,怎么做起了帮忙纳姨娘这种事?”   妻子替丈夫讨小老婆,说好听点是宽宏大量、贤良有度,说难听点,不就是自己留不住丈夫,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让丈夫记着自己的好。   二夫人的面上便有些难堪。她强颜笑道:“二姑娘怎么不问问暗香的意思,没准儿她觉着好呢。”   “暗香才不会这样。”宋如锦头也不抬道。又怕二夫人出了门就去逼迫暗香,紧接着添了一句,“婶婶可别到她面前说这个,免得她心里藏了事,伺候我都不尽心。”   话说到这份儿上,二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随口聊了几句,就告辞了。   刘氏仔细打量着宋如锦,心中宽慰得很。以往总觉得这孩子憨憨的,今日见她和二夫人对上也不输了气势,虽说有自己帮忙,但也确然长进了许多。以后嫁出去当主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锦姐儿觉得正房太太不应当替夫君纳妾?”刘氏拿起针线,继续绣起了荷花。   宋如锦点了一下头,不知怎的想到了疏影,又点了一下头。她弯弯的新月眉皱了起来,“娘,疏影到年纪了,给她找个好人家配出去吧。”   三天后,天还黑漆漆的,宋如锦就被叫起来,睡眼惺忪地由着丫头替她穿戴整齐,塞进前往禁中的马车。   在马车上,宋如锦又晕乎乎地睡了一觉,直到有人来喊她“宋二姑娘,宋二姑娘……”喊了好几声,她才悠悠醒转过来。   来喊她的是个穿宫装的小丫头,见她醒了,便行了个礼,自报家门:“婢子是景阳宫服侍公主的,特来接姑娘去宗学。”   景阳宫是贤妃的居所,端平公主也住在那里。   “劳烦姐姐了。”宋如锦揉了揉眼睛,跳下马车,“请姐姐带路。”   宗学设在翰宸殿,从侧边宫门进来,走一条长长的开阔的宫道,再拐个弯,绕过碧波粼粼的太液池,就到翰宸殿的偏殿。一众皇亲贵戚都在这里读书,见到初来乍到的宋如锦,都觉得新鲜,接二连三地聚过来。   “你就是那个忠勤侯府的姑娘吧?”   宋如锦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有没有字?”   宋如锦道:“无字。”   “你父亲是太子太傅,你怎么不在家里跟你爹识文断字,反倒来宗学读书?”   宋如锦不禁悲从中来。你们以为我很想来吗?   一群人把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散开,都散开。”这时,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宋如锦一眼,抬起下巴,“你就是母后给我挑的伴读?”   听她这么说,宋如锦便知道她就是端平公主了。   公主身量不高,但五官冶丽,生了一双凤眼,又细又长,内勾外翘,扬着眼睑乜过来的时候,有着和贤妃一脉相承的摄人美貌。   宋如锦弯下身子行礼,“正是。”   端平公主推开围在宋如锦旁边的一众人,把宋如锦拉走了,指着一个座位,“那你坐我旁边。”   宋如锦就规规矩矩地走去坐下了。   “你帮我研墨。”端平公主命令道。   她身后的小宫女立马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公主,还是让我来吧。”   端平公主指着宋如锦,“不,我就要她来。”   在座哪一个不是天家贵胄?见此情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宋如锦甩脸子。哪知道宋如锦根本没有半点不悦的表情,一声不吭地走上前,替端平公主磨起墨来。   ——宋如锦在家也经常替母亲姊妹磨墨,没觉得这是一件折辱人的事。   一众等着看好戏的人不禁有些失望。   这时,有个七八岁的小皇子,大约是见宋如锦软弱好欺负,便冲着她招了招手,颐指气使道:“我也要研墨,你来帮我磨。”   这个小皇子是淑妃的幼子,排行第十。就坐在宋如锦的前面。   “不行!”端平公主强硬地挡了回去。   “凭什么?”十皇子和端平公主年岁相近,自小一块儿长大,但生母不是同一个,所以一直互相看不对眼,“你能使唤我就不能使唤?”   “就凭她是我的伴读!”端平公主道,“我的伴读当然只能我自己使唤。”   两个人很快就叽叽喳喳地争论起来。宋如锦乖乖巧巧地待在一旁,坐山观虎斗。   “别吵了。”坐在最后的六皇子梁安捧着一卷书,云淡风轻地翻了一页。   梁安年岁最长,又是皇后所出,大家还是比较怵他的,闻言立马消了声儿。   端平公主转过身来,对宋如锦道:“昨日先生罚我抄十遍《劝学》,你既然做了我的伴读,就帮我抄五遍。”顿了顿,重又改口,“不,十遍都归你了。”   宋如锦委婉地拒绝:“我字写得不好……”   “这种罚抄的东西,要字好做什么。”端平公主不以为意,“你随便抄便是,能应付先生就成。”   一旁宗亲府上的贵女不由道:“你不是还有一个伴读吗?一人五遍不就解决了?”   端平公主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还有一个是寿阳姑母的女儿,我可使唤不动她。”   那个贵女不禁笑道:“论身份,宋二姑娘还是太子妃的妹妹呢。”   端平公主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也是,算来算去都是一家人。”   这时,谢昱卿进来了,步伐轻盈,仪态端庄。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各自岔开话题。   谢昱卿对宋如锦点头示意,“真巧,又看见了妹妹。”   宋如锦想起去年华平县主生辰,大家聚在一起占花签玩儿,谢昱卿是唯一一个能说出花签上所有诗词歌赋出处的人。   同为伴读,宋如锦顿时自惭形秽。   不多时,教书的先生就来了,从“礼”之一字入手,慢慢说到孔孟先贤,长谈阔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宋如锦起得早,这会儿困意涌了上来,正听得昏昏沉沉,端平公主便拿毛笔的笔冠戳了戳她。   宋如锦揉了揉脑袋,侧首看她。端平公主扔过来一个纸团,压低了声音,道:“把这个贴在十皇弟的背上。”   宋如锦抬头看了一眼侃侃而谈的先生,轻轻地把纸团展开——上面画了一只乌龟。   “这……不妥吧?”宋如锦紧紧蹙着眉头,望了眼端平公主。   端平公主小声说:“适才十皇弟想欺负你,我这不是为你报仇吗?”   宋如锦受宠若惊,“真的?”   “假的。”系统盖棺定论,“她只是单纯地想捉弄十皇子而已。”   宋如锦忖了一会儿,把揉皱了的纸铺平,整整齐齐地叠好,递还给端平公主。   端平公主轻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唉,真没意思。”   这日宋如锦回了家,疏影正坐在椅子上出神。听见脚步声近了,才反应过来,“姑娘回来了。”上前替宋如锦解下兜帽披风,然后就抱着披风杵在原地,垂着眼默默的不说话。   宋如锦见疏影神色滞滞的像失了魂,便问她:“出什么事了?”   疏影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要把我配出去。”   现在的天气暖洋洋的,宋如锦换了件家常的云纹春衫。“好事儿啊。”她一边系扣子一边道,“许了哪个人家?”   疏影抬起头,“周嬷嬷的娘家表兄。家在杭州府,有个不大不小的绸缎铺。”   “挺好的。江南富庶,能在那儿有间铺子,家中定然殷实。”宋如锦松了口气。虽然是她主动要求把疏影嫁出去的,但如果疏影嫁得不好,过得不顺心,她心里定然也过意不去。   “可曾定了婚期?”   疏影忙道:“还没呢。怎么说也要到明年吧。”   宋如锦拿来笔墨,打算开始抄《劝学》,闻言便道:“那我放你两个月的假,你拾掇拾掇,自个儿和爹娘商量商量嫁妆。若有什么缺的短的,就托人来禀我一声,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添补。”   疏影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眸光泫然,忧心忡忡,“我走了,谁来服侍姑娘?”   宋如锦笑道:“满院子的丫头婆子,还缺你一个服侍的不成?”   “她们又不曾近过姑娘的身,哪能伺候得妥帖?”   宋如锦摆了摆手,“不妨事,不是还有暗香吗?”   “姑娘,”疏影斟酌着词句,“要不您去和夫人说说,让我再服侍您几年?”   系统感慨了一句:“说了半天,原来是不想走啊。”   宋如锦正蘸了墨准备写字,听了这话,手上便顿了顿。笔尖的墨汁滴落下来,掉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地晕染开来。   “周嬷嬷给你挑的,也算是不错的人家了。”宋如锦搁下笔,默了一会儿又道,“你错过这个人家,以后可能就遇不上这样好的了。”   疏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宋如锦把沾了墨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空着的笔洗,“等你嫁出去了,你的卖身契我也还给你。若有什么要添置的,也尽管和我提,但凡我能办到的,都给你办到。”   两相沉默了片刻,疏影道:“谢谢姑娘。”   她抱着披风走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暗香便冲了进来,望着宋如锦抿嘴笑,“姑娘,刚刚府里来了好多人,我去打听了一番,你猜来的是谁?”   “是谁?”   “是靖西王妃遣来的人!”暗香拿手比划着,“送了好大一对水晶雁。”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宋如锦觉得脸有点烧。   “对了,姑娘,我过几天要回家一趟。”暗香道,“也不久,就回一两天,父兄忽然来了信,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宋如锦点头允了,“我妆奁里有一对镶珠银钗,你拿去戴吧。难得回去一趟,也让你充充场面。”   暗香欢天喜地道:“谢谢姑娘,就知道姑娘待我好!”   第二天,宋如锦带着十份《劝学》去了宗学,端平公主见了,立马和她亲近起来。   其实端平公主之所以不敢让谢昱卿替她罚抄,并非因为她长公主之女的身份,而是因为谢昱卿其人实在太老成持重了,比她们真正的公主还要守皇室礼仪,脸上总挂着疏淡客套的微笑,就像天上不染纤尘的仙女,写满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自小,端平公主就不敢跟谢昱卿一起玩。   记得小时候,公主们和谢昱卿一道踢毽子。旁人每次都能连着踢十几个,谢昱卿只能踢两三个。后来谢昱卿就在国公府待了一旬没出门,再进宫的时候,回回踢毽子都能一下子踢几十个,比所有人都厉害。   从那时起,端平公主就知道谢昱卿是极爱争强的一个人。直到现在也是,谢昱卿的诗书学问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从没有输人的地方。   这样一个人来给她当伴读,端平公主心里还是很不情愿的——谁要一个处处都胜过自己的人成天在身边晃悠啊!   相比之下,宋如锦就亲切随和多了。和你说话的时候会带着柔和的笑意,偶尔抿一抿嘴还能看见浅浅的酒窝,脸颊也软软的让人想捏一捏。你叫她帮你罚抄,她也不会偷偷告诉先生……   总之,端平公主对这个伴读还是非常满意的。   她们这群天之骄女,找一个玩伴不容易。端平公主和宋如锦熟起来之后,就经常邀请宋如锦去景阳宫小坐。皇后赏的点心都给她留一份,宫里新做了头花也会让宋如锦先挑,当然,先生的罚抄也是全部推给宋如锦的。   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大半个月。宋如锦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错,如果每日不必那么早起的话。   宗学讲的东西和她以前学的都不一样。以前在家,孙先生讲《诗》,讲风格清丽的诗词,讲山川地理、人文风情。   但宫中是把女儿当皇子一样教的,四书五经暂且不提,《国策》要读,史书也要看,前朝本朝的名篇更是要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幸而宋如锦只是个伴读,偶尔记得生疏背得不熟,先生也不罚她。就是时不时要帮公主罚抄,手酸了一些罢了。   是日,天高云淡,湛蓝的天空宛若水洗过一般,惠风和畅,拂面不寒。下了学,端平公主便邀宋如锦一起去景阳宫进午膳。宋如锦欣然前往。   今天的午膳有一道莲藕排骨汤,汤浓肉酥,宫中吃食讲求色香味俱全,因而汤中还洒了一把枸杞。热腾腾地喝下去,四肢百骸都跟着舒坦了起来。宋如锦连盛了两碗。她是爱吃莲藕的,偏这时节莲藕已不常见了,这会儿能在宫里吃到,颇为心满意足。   端平公主原先有些挑食,不爱吃饭,如今见宋如锦吃得开怀,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多吃了许多。   用过午膳,便有宫婢送来一盘切好的凤梨。端平公主拿着菊纹小叉子叉起一块塞进嘴里,神色僵硬了一瞬,便继续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宋如锦不疑有他,跟着吃了一块。   结果一入口就酸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端平公主见骗到了她,顿时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把菊纹叉子一扔,不满道:“酸成这样,也往景阳宫送!”   有宫婢上前,低着头,胆战心惊地把凤梨盘子收拾走了。   端平公主把宋如锦唤到近前,附耳和她商量,“胶州府刚上贡了一些樱桃,母后赏给了六皇兄,我们偷偷去抢过来分了好不好?”   宋如锦自然摇头:“不好。那是皇后娘娘赏给六殿下的,我们怎么能随便抢?”   “我不管,你就是要陪我去,我是公主,你必须得听我的。”端平公主任性不讲理的本质逐渐显露了出来,当然她也知道恩威并施,“你若答应我,我便把先前母妃给的那支四蝶挂珠步摇赏你。”   她说的那支四蝶挂珠步摇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才得来的。做工精细,四只蝴蝶都是用金丝缠的,活灵活现,坠着一串剔透的玛瑙珠子。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端平公主,也一向藏着掖着,平日都舍不得戴。   宋如锦自是牢记先生说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坚持不肯答应。   “你别担心,六皇兄自打从南华寺回来,性子就淡薄了许多,就算被他知道了,他也不会生气的。”端平公主劝了又劝,最后恐吓道,“你若不答应,我便同母后说,你这个伴读当得一点都不尽心。”   宋如锦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当然她不是为了那支步摇,她只是担心端平公主去皇后面前告她的状,再者,她也挺想吃樱桃的。   两人叫上几个宫婢,筹划好了路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宋如锦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徐牧之、华平县主一起偷溜去英国公府,摘了人家不少桑葚……如今再回想起这段往事,那样甘甜的桑葚的味道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日天气很热,烈日照得树影斑驳,那个立在桑树下的少年身量颇高,一抬手就能摘到熟透的桑葚……   端平公主把四蝶挂珠步摇插上宋如锦的发髻,“君子守诺。不管事成与否,这个步摇都给你。”   六皇子还未加冠,就住在皇城西北角的毓庆宫。   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摸到宫殿的后门,端平公主叫走了附近的宫侍,宋如锦和两个小宫女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几人之前已研究了一番,一致认为没有洗过的樱桃肯定放在小厨房,洗好了的樱桃则在偏殿或书房的可能性较大。所以她们现在正打算先潜入小厨房一探究竟。   结果迎面就碰上了六皇子梁安。   “你们来做什么?”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宋如锦身上。   两个宫女不慌不忙地行礼,显然是跟着端平公主做惯了这种勾当,没少被正主抓过现行。宋如锦就比较做贼心虚了,行礼慢了一拍不说,话说得也词不达意:“六樱桃,我们来找殿下……不对,我好像说反了……”   宋如锦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旁边两个宫女竭力忍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系统差点笑抽过去。它发现宿主特别喜欢通过食物记人,之前看见越姨娘只能想到绿豆汤,现在看见六皇子只记得樱桃了。   梁安本来看见她们还觉得奇怪,现在听了这话,多少明白了过来。偏他气质高洁,便是嘴角微弯也如朗月清风,正直光明,让人不至于羞窘地无地自容。   宋如锦也不好意思多待,支支吾吾道:“殿下,我们先走了。”   一边说一边掉头就走。   “你的步摇掉了。”梁安略带了笑意的声音传来。   宋如锦回首去看。原来是端平公主替她插步摇的时候没插稳,一转头就滑下来了。如今那支四蝶挂珠步摇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两个宫女颇有眼色地俯身去拾。   哪知道梁安先她们一步,把那支步摇捡了起来,递给宋如锦。   日光正盛,灼灼地照着,步摇坠着的黄色玛瑙珠子熠熠闪着光。宋如锦脸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万分窘迫地接过了步摇。   回到景阳宫后,便发现端平公主已经吃上了樱桃。那一颗颗樱桃圆润晶莹,红玛瑙一般整整齐齐地码在青花瓷盘上。端平公主一面吩咐人,“去做点樱桃果脯来。”一面对宋如锦说:“都是刚刚六皇兄遣人送来的。”   宋如锦捂了捂脸,“哦。”   这时,外头有宫婢来找,“宋二姑娘,太子妃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宋如锦应了一声,想到这樱桃也是自己丢人现眼得来的,就顺手抓了一把,边吃边走。   来宗学读书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时常能见宋如慧一面,一块儿坐着说说话。   到了东宫,宋如慧正倚着贵妃榻,对着碧纱窗,懒懒散散地看团扇上的图样。神色倦倦的,见宋如锦来了,才浮出笑意来,“妹妹快来坐。近几日进学累不累?”   宋如锦道:“累倒是不累。”就是有些丢人。   宋如慧坐直了身子,立马有侍女过来,在她身后放上软垫。她吩咐道:“兰佩,把那盆山茶花抱来。”   兰佩应了声“是”,不多时便抱着一盆盛放的山茶花进来,花枝足有半人高,花瓣层层叠叠,如霞堆砌。   宋如锦绕着花盆看了许久。   “喜欢的话,就摘一枝去戴。”宋如慧笑吟吟地说道。   宋如锦连连摇头,“那怎么行,这里一共十朵,成双成对,十全十美,我摘走一朵,反倒不好。”   “傻妹妹,你当它天生便是十朵?还不是宫里的花匠精心修剪成吉祥的模样,才送过来的。”宋如慧走下贵妃榻,挑了一朵赤色山茶花,折了下来,簪在宋如锦的发上,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会儿,微微笑道,“到底年轻,簪花也好看。”   宋如锦摸了摸头上艳丽欲滴的花朵,寻了面镜子打量了两眼,“这话祖母来说我便也认了,姐姐也就比我大三岁,我能比姐姐年轻多少?”   宋如锦转过头来笑望着宋如慧,“姐姐才刚嫁做人妇,也正当好年华呢。”   正说着,一阵凉风吹了进来,殿内的纱幔轻轻飞舞。   外头有宫娥道:“变天了,怕是要下好大一场雨。”   宋如慧偏头望了望窗外,果然见外面阴沉沉的一片,乌云低垂,天色都暗了下来。风很大,吹得殿后的树枝花叶上下飘摇。   “锦妹妹,你今天就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一夜。一来,免得回去路上淋雨,二来嘛,”宋如慧揉了揉宋如锦的脸颊,“你明日再去宗学,就不用早起了。”   宋如锦正打算点头,忽然忸怩了一下,问道:“姐姐……不用陪太子殿下吗?”   宋如慧微微一怔,不自然地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近来国事繁忙,殿下抽不开身。”说着,又扯出一抹笑意来,“这不是正好腾出时间陪你吗?”   宋如锦坐近了看她。宋如慧的头发高高梳起,挽了凌云髻,面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眉毛细细地勾画成了柳叶眉,一身宫装繁复庄重,华美奢丽,贵气逼人。   她突然觉得宋如慧像那盆被人精心修剪的山茶花。   “姐姐,你快活吗?”宋如锦抱着宋如慧的半边身子,声音低低的。   宋如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自然是快活的。”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敲打在枝叶上,哗啦哗啦地作响。云薄风回,雨点越来越密,有如急坠而下的银针。   梁安扫了眼透窗而入的雨丝,站起身来,把窗户掩上了。   殿内昏黑一片。宫婢们把屋子里的蜡烛挨个儿点上,室内重又亮堂起来。   “你们都下去。”皇后道。   一列宫婢鱼贯而出。   皇后望着自己的儿子,“听说今天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去你宫里了?”   “谁又多嘴?到母后跟前嚼舌根。”梁安反问了一句。   “你也别管是谁同我说的。”自从梁安举荐宋如锦当端平公主的伴读,皇后便一直留意着宋如锦,“我听说……那个姑娘已和靖西王世子过了纳采问名。”   “六礼才过了两礼,算不得什么。便是果真订了亲,也不是大事。”梁安神色未变,左手压着袖子,右手行云流水般地烹茶,滚开的热水微微放凉,浇进上好的明前茶,茶叶浮浮沉沉,如云舒卷,绿而清的茶色一点点溢了出来。   皇后的神色便有些幽远。   她是继后。先皇后——孝贞仁皇后原先就是许了人家的。圣上看中了她,使了手段迫她退亲,生生把人逼进了皇宫。   圣上也确实极爱重孝贞仁皇后,她活着的时候,几乎是椒房独宠。甚至于后来她难产,奄奄一息、就要撒手人寰之时,圣上还允诺她——只要他在,大皇子永远都是太子。   ——十几年前的旧事,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了。   皇后盯着面前跳跃的烛火,不觉有些出神。   梁安端起茶杯,奉给皇后,“母后请用。”   皇后看着眼前修竹般内敛雅致的少年。几年前,他还住在自己宫里,时常承欢膝下,绕床玩耍,当年的凤仪宫笑语连连,梁安是多么天真烂漫、活泼恣意的模样啊。不过一年不到的南华寺生活,就把他磨砺得这般深沉从容。   如今他眼中暗沉沉的流光,连她这个当娘的也辨不分明。   “说到底,还是我和昌平亏欠了你……”皇后端着茶杯,翡翠耳珰轻轻晃动,映在茶水里倒影悠悠,“若不是为了我们母女,你也不至于被逼到这等地步。”   “也罢,明天我就去求你父皇,让他下旨赐婚。”皇后望向梁安的眼神温暖起来,“就算是母后给你的补偿。” 第28章 不眠之夜   门窗掩上了, 屋子里就有点闷。宋如锦抱着五彩缠枝莲葫芦瓶赏玩了一会儿,拿了一柄竹骨伞, 道:“我出去透透气。”   殿外栽了一树桃花, 雨密风骤,花枝频颤, 已有不少花瓣抖落下来, 顺着雨水一冲,淹在了泥水里。宋如锦看了一会儿, 惋惜道:“等这场雨过了,这些花就要掉光了。”   宋如慧正打着帘子, 站在殿门口看她, 闻言莞尔:“正是呢。本以为这场雨下一会儿便停了, 没想到越下越大。不过话说回来,一场春雨一场暖,等这场雨过了, 就能穿薄衫纱裙了。”   时候不早了,姐妹俩用过晚膳, 宋如锦便在偏殿歇下了。   她有些认床,再加上雨声很大,就一直辗转反侧睡不太着。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睁眼一看,床帐围着,眼前黑黢黢的一片。她翻了个身,掀开床帘, 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绣鞋。   动静倒也不大,但外头守夜的宫女一向是警醒的,一听见声儿就进来了,小心探问道:“姑娘醒了?”   宋如锦“嗯”了一声,“睡不着,下来倒杯茶喝。”   宫女连忙把蜡烛点上。灯火如豆,照得室内昏暗温暖。   “您歇着,我去给您倒茶。”宫女给宋如锦披上一件天水绿褙子,“姑娘本就睡不着,吃了茶就更睡不着了。婢子去给您泡一碗百合酸枣仁茶,最是静心安神的。”   宋如锦拥着锦缎棉被,点了点头。   不多时,那个宫女便回来了,手上捧着一只冰裂纹瓷碗,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是,“劳姑娘久等了,这会儿没有热水,便多用了些时候。”   “不妨事。”宋如锦端着小碗喝了几口,望着宫女,“你叫什么?”   “婢子蒹葭。”   宋如锦咬着枣仁,眼睛咕噜转了一圈,好奇问道:“平日里太子殿下待姐姐——太子妃娘娘如何?”   蒹葭规规矩矩地答道:“婢子不敢议论主子。”   “也不要你说个是非好歹来,只消挑拣几件说给我解解闷儿就行。”   蒹葭便娓娓道:“说来也有件难得的事。就前几日,娘娘吃了半个李子,觉着腻便搁下了,殿下也不忌讳,拿起剩下半个就吃了。还有一次,去年冬天,娘娘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走得急,披风忘记拿了,殿下知道了,便亲自拿着披风送到凤仪宫去了。”   “这么说,殿下待娘娘很是爱重了?”宋如锦喝完最后一口百合酸枣仁茶,把碗搁在床头。   蒹葭不敢妄论,只拿来了清水给宋如锦漱口。   “你再和我说说,他们两人平素怎么相处?”   蒹葭摇了摇头,“婢子只是偏殿洒扫的,不曾近身服侍过娘娘。”   宋如锦见她不肯说,便作罢了。   大约是时辰到了,宋如锦渐渐觉出了几分困意。蒹葭见她眼神迷蒙,便替她褪下褙子,点上安神香,“姑娘睡吧。”   宋如锦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闭眸睡了。蒹葭吹灭蜡烛,静悄悄地退出去。   但夜里睡得不安稳,隐约听见了不少乱糟糟的喧闹声,雨势愈急,宛若浪涛奔涌,席卷而下。   宋如慧突然惊醒过来。   嘈杂的风雨声混着悠长的钟声,源源不断,绵延而来。   “纫秋。”宋如慧连忙唤道,“出什么事了?”   殿内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兰佩上前,扶着宋如慧起身,“现下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娘娘别急,纫秋已经去问了。”   宫里敲钟,应是有人殁了。宋如慧心跳得飞快,急急忙忙地穿上衣裳,“锦妹妹呢?”   “二姑娘还睡着呢。”   说话间,纫秋已经回来了,因来回路上走得急,身上沾了不少雨,半边衣裳都湿了,一进门就往下滴水,湮湿了金砖地上的绒毯。   “娘娘,是陛下驾崩了。”她道。   宋如慧怔了一瞬,忙说:“快传令下去,所有人都换素服,不许戴金玉首饰。”   “是。”   “殿下呢?”宋如慧忽地反应过来,“殿下今夜可曾回来?”   “不曾。”纫秋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又道,“适才婢子听说,殿下好像在勤政殿……那边还围着一队羽林军。”   勤政殿是天子寝宫。纫秋性子沉稳,她说“好像”,就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宋如慧还没有梳发,绸缎般的墨发披在肩膀上,她的神色微微凝滞了一瞬。去年冬天,陛下的病情已经有了好转,按理说不应崩逝得这么突然,太子又恰好在勤政殿……宋如慧不敢多想,“我去看看妹妹。”   宋如锦睡得尚浅,宋如慧一进来,她就察觉到了,勉力睁了睁眼,“姐姐,出什么事了?”   “圣上崩了。”宋如慧把一袭素雪绢裙放在宋如锦的床头,“明早起来穿这身衣裳。”   “那明天还要上宗学吗?”   宋如慧愣了愣,温声道:“想来是不用了。”她帮宋如锦掖了掖被角,“好好睡吧。”   宋如锦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沉沉睡着了。   但这一个夜晚,大夏皇宫有许多人不曾安眠。   今上的妃嫔们自是哭哭啼啼,怅恨了半宿。生了皇子的还好些,日后向新帝请命,兴许能跟着儿子开府别居,后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那些没有子嗣的,或是只生了公主的,她们即将面临的命运要么是孤寂老死后宫,要么是出家为尼,长伴古佛青灯。   这样萧瑟又无望的归宿,总是让人悲哀扼腕的。   就连儿女双全的皇后听闻这个消息后,默然许久,也微微湿了眼角。二十余年的夫妻情义,此刻回想起来,也足够令人哀伤动容。   “还愣着干什么?”皇后微微红着眼眶,神色却又严厉起来,“快去公主府禀报。”   第二日,雨终于停了,但天尚未放晴,仍是阴阴的。宋如锦醒了之后,果然看见殿外的桃花凋零了一地,枝桠空空的,因着被水洗了一遍,颜色便格外青黑。   几个宫女正在清扫落叶积水,彼此随口聊着:   “听说昨儿晚上昌平公主连夜进宫,天色黑又下着雨,守门的没认出公主,拦着不让进,被公主当胸踹了两脚。”   “陛下去了,咱们殿下就该继位了吧?也不知道还能在东宫住多久。”   “接下来的事多着呢,又有一阵儿要忙活了……”   这时端平公主身边的侍女找过来了,对宋如锦道: “宋二姑娘,公主听说您还在宫里,想找您一块儿说说话。”   宋如慧恰好听见了,想了又想,还是拦了下来,“雨停了,妹妹还是早些回家吧,别在宫里久留。”   待端平公主的侍女走了,宋如慧才细细交代道:“你回去之后记得告诉爹爹,昨晚太子就在陛下的寝殿,现在宫中乱成一团,朝上还是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宋如锦认真听着,边听边点头。   宋如慧说着说着便停住了,大抵是觉得这个妹妹记不住这么多,转身回了屋子,“罢了,我写一封信,你替我带给爹爹就行。”   她把写好的信交给宋如锦,再度嘱咐道:“这几日就不要进宫了,宗学缺一两日也无妨,好好在家里待着,多陪陪娘。”   时辰尚早,忠勤侯府还没收到消息,宋如锦把信交给宋怀远,后者看了之后,马不停蹄地出门了。   到了燕飞楼,采苹迎上来,一边给她倒茶,一边问道:“姑娘可曾用了早膳?”   疏影已经回家备嫁,采苹是老夫人身边的人,见宋如锦缺一个贴身丫头,便把采苹遣来服侍她。   宋如锦还没回答,便见暗香跑了过来,“姑娘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一宿!”   宋如锦见她神色急迫,忙问:“出什么事了?”   “你道我父兄叫我回去是为了什么?”暗香大咧咧地坐下,气哼哼地说道,“他们说二老爷看上我了,要纳我为妾。自听闻了这个消息,我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昨儿便偷偷回来了,想找姑娘做主,哪知道姑娘歇在宫里了。”   宋如锦没想到二房竟找到暗香家里去了,明明她已告诉二婶婶不要和暗香提这事儿,结果现在又来这一出,简直就在打她的脸。心下又气又恼,皱着眉问道:“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暗香翻了个白眼,一脸不屑,“别说他想讨我做个姨娘,便是二夫人这会儿殁了,他用八抬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乐意。”   “这话也能混说!”采苹斥道,看了看四周,“所幸姑娘这里没外人,由得你信口胡诌,若是被旁人听去了,二夫人怪罪下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暗香也知道采苹是老夫人调|教出来的,从来行事规矩、有章法、不逾礼,便也不跟她争执。只拉着宋如锦道:“姑娘你可得为我做主。”   宋如锦握住了暗香的手,“你放心,现在逢着国丧,二叔叔在朝为官,可没那个胆子纳姨娘。”   作者有话要说:  六樱桃:刚想请旨赐婚,父皇就掉线了,怎么肥四!!!   徐柿子: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作者果然还是爱我的!!!   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29章 宴无好宴   永平十五年三月, 天子驾崩,太子梁宣继位, 改年号嘉义, 尊嫡母王皇后为太后,封元妻宋氏为皇后。   先帝停灵二十一日, 与先皇后合葬皇陵。   四月底是老夫人的寿辰。因还在国丧期间, 不能大肆宴饮,所以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 吃了顿囫囵饭菜,和年节里差不多, 长辈们坐一桌, 小辈们坐一桌, 姨娘们在偏厅坐了一桌。   这时候日光正好,清风徐来,暖洋洋的透窗而入。老夫人头上围着寿字纹金抹额, 看着儿孙满堂,笑容慈祥。   这时, 门外管家来报:“侯爷,老夫人,宫里递了消息, 娘娘有孕了。”   老夫人连连道“好”,刘氏也面露喜意,双手合十,“多谢佛祖保佑。”随后又道:“宫里递话的还在吗?给他拿点金锞子吃酒去。”   管家应了下来, “娘娘还说,想让大夫人和二姑娘进宫,一块儿陪着说说话,陛下也允了。”   月前,宋如慧特意叮嘱,宫中形势不明,让宋如锦不要进宫。如今这么说,就说明如今诸事尘埃落定,宋如锦可以继续上宗学了。   刘氏也有小半年没见过宋如慧了,能进宫见一面,说说体己话,也是好的。   曹氏笑了起来,“皇后娘娘是个有福气的,咱们一家子也能跟着沾光。”   老夫人不爱听这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言论,无端的小家子气,但想到宋如慧大喜,又逢着自己的寿辰,便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面色温祥道:“征哥儿媳妇,论起来,娘娘嫁得还比你晚,怎么如今娘娘都有了身子,你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饶是曹氏平日再泼辣精明,听了这话也不禁脸红——一半是女儿家的羞赧,一半是怨恼老夫人不给她面子。   宋征连忙替曹氏解围,“祖母也别嗔她,我们是觉得现在还年轻,暂且不急着要孩子。”   老夫人见宋征被曹氏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夹了一筷子菜,没再多说什么。   二夫人却急了起来,“怎么能不要孩子呢?你们是孙儿辈最早成亲的,衡哥儿现在才十一岁,老夫人若想早点抱重孙,还不是得靠你们?”   宋征到底畏惧母亲,闻言便唯唯诺诺道:“娘,也没说不生……”   众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管家又折了回来,道:“适才忘了说,有一个人,今儿一早便来门口守着,说是来找侯爷的,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就一直赖着不肯走。”   宋怀远现在正高兴,挥挥手道:“让他进来回话。”   一个身着黎色粗布短衫的男子走了进来,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贼眉鼠眼,一进门就到处张望。   宋怀远不曾见过这个人,见他行迹鬼祟,心下便有些不喜,“你退下,有甚要紧事就同管事的说去吧。”   男人没搭理他,眼神转了一圈瞄到了偏厅的越姨娘,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揪着越姨娘的衣领,“你这作死的娘们,干下那等混账事,就跑到盛京享福来了,呸!做你的春秋大梦!”   越姨娘神色慌乱,小脸刷地一下变白了,颤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男人对准越姨娘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左右开弓扇了她两巴掌,“我怎么来了?若不是有人跟我说是你把爹害死了,我还懒得来呢!”   越姨娘的鬓发都被打散了,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楚楚可怜地朝宋怀远那儿看了过来。   老夫人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毕竟今日也算是过寿,这般闹腾,当真不吉利。   刘氏见老夫人脸色不对,忙道:“哪里来的下作东西,跑到侯府撒野?来人哪,赶快把他撵出去!”   宋怀远抬手拦下,面色沉沉,“让他说完。”   陈姨娘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此前她遣人去沧州府,探听来的便是这件事——越氏有个继父,死得不明不白,因他死之前和越氏起了争执,抬出去的时候胸口又插着越氏的簪子,街坊邻居便都说是越氏干的。   今天这个闹事的男子,便是越姨娘的继兄——自然也是陈姨娘费心找来的,特意吩咐了在老夫人寿辰当日、阖家团聚的日子来滋事。   其实陈姨娘也不确定越氏有没有做这等杀人的勾当,但只要能给她添添赌,陈姨娘就是快活的。   不过看越氏此刻情状,竟像是确有其事。陈姨娘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嘴角,不枉她劳心劳力地筹划了这么久!   男人虽生得獐头鼠目,身量倒是极壮实的。一把将柔弱不堪的越姨娘从座位上拎起来,恶狠狠地问她:“我爹的尸骨在哪儿?”见越姨娘不肯说,掐着她脖子的手便开始用力,“我要你偿命!”   众人也渐渐听明白了,这个越氏,怕不是犯了人命官司。   陈姨娘幸灾乐祸道:“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成吗?你掐死了她,能有什么好处?”   男人这才收了手,冷笑了两声,“狗儿呢?你是不是连狗儿一并杀了?也是,毕竟是爹的孽种,留着岂不耽误你来盛京享富贵?”   旁人不知道“狗儿”是谁,宋怀远和刘氏却是清楚的。当初越氏带着彻哥儿进府,取的乳名就是狗儿。   这下宋怀远坐不住了,大步上前,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越姨娘,“你给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越姨娘理了理鬓发,因为适才一直在掉眼泪,是以嗓子便有些哑,“怎么回事侯爷不是都听见了吗?彻哥儿不是您儿子,劳您费心照管了一年。”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懵了。   系统悠悠叹道:“我仿佛看到了你爹头上耀眼的绿光。”   大概也知道今日之事无力挽回,越姨娘一改往日娇弱的模样,整个人的气势也跟着凌厉起来,“侯爷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她至今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继父贪恋她的美色,几番凌|辱,她不堪忍受,趁他正在兴头上,拔下发簪插进他的心窝,这难道有错吗?生下孩子,孤儿寡母餐风露宿,无可依托之际,冒险求到侯府——她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这难道也有错吗?   宋怀远看着一众的儿女小辈,院内院外的仆妇家丁,面上渐渐挂不住了。   他指挥着下人,“把越氏送到官府去,就说她杀了人!”顿了顿,又道:“还有彻哥儿——那个孽种,卖给人牙子去。”   老夫人扶着胸口,连声斥道:“孽障孽障。”右手重重地捶着桌子,呼吸越来越急。   “宿主,不好了,老夫人喘不上气了。”   宋如锦连忙跑过去,顺着老夫人的后背,“祖母您消消气,我送您回去歇息。”   老夫人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心头忽然一梗,一口气没上来,一阵头晕眼花,人就向后倒了下去,得亏宋如锦扶着,也没磕碰到哪儿。   众人方寸大乱。刘氏还存了几分理智,赶忙叫来几个小厮,“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老夫人抬进屋去!”旋即吩咐管家,“赶紧的,去请王太医来!”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宋怀远也急了。太子才继位没多久,朝中正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若此时老夫人出了什么事,他便要丁忧三年——三年之后,太子早就坐稳了皇位,朝堂之上哪儿还有他的位置!   这么一想,愈发心急如焚,见管家还在频频回首张望,便一脚踹了上去,“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陈姨娘看着这个局面,面上一派忧虑焦急,心中早就乐开了花。今日整治了越氏暂且不提,就连老夫人都被她气病了。若老夫人当真有什么好歹,衍哥儿就能回到自己身边了!   简直意外之喜!陈姨娘甚至想大肆庆祝。衍哥儿现在两岁半还不到,只要带在身边,慢慢就能和她亲昵起来了。   刘氏却忧心忡忡,默默祈祷老夫人千万不要有事。倘若守孝三年,宋如锦的亲事就要往后推了。   好在王太医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施了针,灌了参汤,老夫人的面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王太医前后忙活了大半天,神色为难地说了句:“要好好将养。”   隔日,皇后便赏下不少补品来。老夫人每日不计银子地灌汤用药,人是清醒过来了,就是看不太清东西,说话也时常颠三倒四的。没过几天,竟显出几分下世的光景来。   宋如锦再去上宗学的时候,心思便有些沉,成天神思不属,脸上也不带笑意。   端平公主也变了不少。父皇的骤然离世令这位骄纵的公主成长了许多,她现在每日都专心听先生讲课,行止也比原先稳重了,甚至见宋如锦不高兴,还知道问她“怎么了”。   宋如锦自然不好意思说父亲后院的腌臜事,只道:“家中祖母病着,我心里担心得很。”   端平公主金枝玉叶,一向都是别人想法子安慰她的,从没有她安慰旁人的时候,因而此刻她绞尽脑汁,只憋出一句:“你别难过了……大不了以后的罚抄你我轮着来。”   宋如锦怔怔地点了点头。想到月前先帝驾崩,端平公主痛失了皇父,不由侧身抱住了她,“你也别难过了……”   下了学,宋如锦便去凤仪宫找宋如慧。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宋如慧身子重,殿内便用了冰。微风拂过,满室沁凉。   刘氏也在,正握着宋如慧的手,谆谆嘱咐道:“……不论娘家人进宫多少次,都抵不过陛下的真心。这些话本也不该同娘娘说,只是身在禁庭,陛下的宠爱确实是第一要紧的。”   宋如慧靠在美人榻上,懒懒地应了几声。她如今已经显怀,小腹微微隆起,像一座矮矮的山头。   “妹妹来了。”一抬头便瞧见宋如锦,宋如慧总算绽出笑意来,“妹妹快来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来了和一骑当千的地雷~ 第30章 鲜衣怒马   宋如锦搬了张绣凳, 坐到宋如慧的身边,好奇地打量她的肚子, “姐姐, 小皇子多大了?”   刘氏轻轻拍了她一下,“不许再喊姐姐, 该改口叫娘娘了。”   宋如锦知道刘氏是为了她好, 毕竟宫中人多眼杂,称呼虽是小事, 被人捏住了当把柄也不妥。   于是听话地改口:“娘娘。”   宋如慧温婉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她拉着宋如锦的手放到腹部, 神色柔和, “已经四个多月了, 也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   宋如锦都不敢用力,轻轻地碰了碰,立马惊奇道:“小殿下动了一下。”   “太医说, 这是孩子在打嗝儿呢。再过一段时间,就能伸手踢腿了。”谈起腹中初来乍到的生命, 宋如慧的目光柔软如云。   刘氏道:“最好还是生个皇子……不是说公主不好,但总归是生下皇长子,更稳妥一些。”   “我省得。”宋如慧轻点了一下头, “我倒一直忘了问,祖母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说出来也怕污了娘娘的耳朵。”刘氏将老夫人寿辰那日的情景细细道来,唏嘘道,“越氏也当真胆大, 外头生的野种也敢诬赖到侯府来。”   “爹爹一定气坏了吧?”宋如慧轻轻抿了抿唇,竟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不是。侯爷恼得很,这两日都不爱待在府里,总觉得旁人在背后指点他笑话他。前几日还打发了不少仆从去了庄子,就怕他们把这事儿传扬出去了。”   “不管怎么样,娘少了一个庶子,总归是好事。”宋如慧躺久了觉得腰酸,直起了身子,下了美人榻,“旁人笑话爹爹也碍不着娘的事,娘反倒少了一个姨娘碍眼。”   若不是这事儿把老夫人气病了,宋如慧还挺乐见其成的。   宋如锦跟着站了起来,扶着宋如慧在殿内走了走。宋如慧将手臂别到身后撑着腰,问道:“妹妹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照顾祖母吃药。”宋如锦说着忽又想起一事,“娘娘还记得我房里的暗香吗?二叔叔看上了她,还找去她家,让她父兄逼她当姨娘,得亏逢了国丧,要不然暗香就被讨去当妾了。”   宋如慧娥眉微蹙,“把侄女的屋里人讨了当姨娘……这种辱没家风的事也做得出来。”   “要不娘娘下一道懿旨,不许二叔叔纳暗香为妾?”宋如锦本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娘娘是中宫之主、一国之母,二叔叔虽是长辈,但也是臣子。从来君为臣纲,娘娘若是下了懿旨,二叔叔自然不得违抗。”   宋如慧不禁笑了:“妹妹也是念过书读过宗学的人,可知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我今日若管起了这个臣子纳妾的事,那日后再有臣子讨姨娘,我该不该罚?若有臣子夫妻和顺恩爱,我该不该赏?”   “自然是应该的……只不过实在是太麻烦太琐碎了。”宋如锦思忖半晌,道,“不应是中宫所为。”   宋如慧便是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   “锦姐儿颟顸,还是要娘娘多多提点。”刘氏欣慰地看着长女,又走上前戳了戳宋如锦的额头,“清官尚难断家务事,以后就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打搅娘娘了。”   日头愈盛,很快就到了正午。殿外有宫娥道:“娘娘,陛下请您一道用午膳。”   刘氏依依道:“娘娘万万珍重,我们就先告退了。”   宋如慧轻轻颔首,“兰佩,去送送娘和妹妹。”   此刻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兰佩替母女二人撑着油纸伞,挡住灼灼的日光。刘氏见附近宫道宽阔,四围无人,便问她,“你常在娘娘身边伺候,我问你,陛下待娘娘究竟如何?”   兰佩是忠勤侯府的家生子,当年和纫秋一起被刘氏挑中,送到宋如慧身边当贴身婢女,此刻自然知无不言,“婢子觉着,陛下待娘娘挺不错的,旁的不说,凤仪宫是宫里头一个用冰的,别的宫里现在只能摇扇子纳凉。”   刘氏又道:“可我瞧着,娘娘总是神色倦倦的,提不起精神来。”   “夫人多虑了,这时节本就容易让人困乏,再说娘娘还怀着身子——几个月前,娘娘没孕的时候就好好的。”兰佩娓娓道,“陛下也心疼娘娘,这几天到处都是蝉鸣声,扰着娘娘休息,陛下就命人把那些蝉都粘了,还不让我们告诉娘娘。”   刘氏放下了大半的心,正好到了宫门口,她转身嘱咐道:“小心照看娘娘,若缺银子打点,尽管来信管家里要。”   兰佩收了油纸伞,正打算往回走,闻言不免笑道:“瞧夫人这话说的,娘娘位居中宫,还能短着吃用不成?”   刘氏带着宋如锦坐上马车,慢悠悠地朝侯府驶去。车轮辘辘行远,刘氏随口问道:“二老爷找到暗香家里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过?”   宋如锦掀开车帘看外面的风景,“国丧当头,二叔叔又不可能强纳了暗香。”   “可是再过两个月,国丧就过了,届时二老爷还想纳暗香做妾,你当如何?”   “暗香又不愿意当姨娘,总没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宋如锦认真地考虑了半晌,又接着说,“若那时二叔叔还对暗香存了心思,我就把暗香配出去,嫁个正经人家。”   刘氏沉吟,“这也是个法子。可是锦姐儿,你要知道,这件事的根源并不是暗香,而是你的二叔叔。你匆忙把暗香许出去,倘若挑不到什么好人家,反害了暗香一辈子。”   “可二叔叔是长辈,我能有什么办法……”宋如锦苦恼地皱着眉,“除非……分家?”   刘氏赞许地点了点头,“二房毕竟和我们隔着一层,终有一日是要分出去单过的,这会儿他们惹你不痛快,你不想搭理就不用管,若果真生气,闹起来也无妨,总之怎么遂意称心怎么来。”   系统“哇”了一声:“宿主,你娘亲真是个爽利人。”   正说着,马车后面传来了两句喊声:“锦妹妹,锦妹妹……”随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车的轩帘被风吹起,徐牧之的脸出现在了旁侧。   宋如锦奇道:“世兄怎么在这儿?”   徐牧之正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偏着头笑道:“刚从国子监出来,正打算回府,听见马车上有妹妹的声音,就追过来了。”他朝车厢里头望了两眼,见刘氏也在,便侧过身拱手行了一礼,“给世伯母问好。”   鲜衣怒马少年时。俊眉修目侧首含笑的模样,就像霞光一样耀眼。行止洒脱,言辞爽朗,又不失礼数。   刘氏心下很是满意。   宋如锦扶着车轩,见徐牧之额上汗津津的,便道:“天气热,世兄慢些走,仔细别中了暑气。”   她今天穿着藕粉色直领罗衫,外罩一件纱质褙子,一字型的锁骨若隐若现,徐牧之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手上的动作便滞住了,马匹怠惰,渐渐慢了下来,待徐牧之反应过来,已经落后马车好一段距离。   徐牧之连忙策马扬鞭追了上去,一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一边傻傻笑道:“不妨事。”   细细算起来,他已经五个多月没见过宋如锦了,现在能在路上多看两眼也是好的——他才不慢些走呢!   宋如锦便递了一张帕子过去,“给世兄擦汗。”   徐牧之的心跳又慢了一拍,连忙把帕子接过来,胡乱擦了把汗,叠好帕子塞进了衣襟。   “妹妹清减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他总觉得宋如锦的脸颊瘦了不少。   宋如锦据实以答:“家中祖母病着,心里总是记挂,不自觉就消瘦了。”   徐牧之忙说:“我家还有不少上好的药材,待会儿就送到侯府去。”顺便还能在侯府坐那么一时半刻。   可惜宋如锦不明白他的意图,婉拒道:“那倒不用,皇后娘娘已赏了对症的补药。”   徐牧之心中失落,但依旧关切道:“那妹妹记得替我向老夫人问好。”   宋如锦点头应承下来。   再过一个岔道,两人就不再同路了,徐牧之迟迟吾行,“妹妹,什么时候得空……来我家做客?”他唯恐单这一句话吸引不了宋如锦,所以又急急地添了一句,“我让芙妹做点心给你吃。”   宋如锦果然点了点头,“这几日都行。”   徐牧之下意识便说:“那择日不如撞日……”想到刘氏还在,又匆匆忙忙地改口,“妹妹看着办吧,哪一日都成。”   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宋如锦回头看了眼母亲,见她没有反对的神色,便同徐牧之约定,“那明天我下了宗学就去,世兄记得给我留午膳。”   徐牧之郑重点头,“好,就和妹妹说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牙牙我们走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28 17:21:30   小可爱来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2-28 22:37:44   谢谢两只壕天使~~ 第31章 帝王家事   禁中的太液池占地极大, 水面上芙蕖花亭亭玉立,浅浅淡淡的粉色一点点泛出了花瓣, 一阵风吹来, 硕大的花朵便左摇右摆,互相推搡。蜻蜓绕着花茎上下翻飞, 莲叶相连, 一眼望不到尽头。   绕过一一风荷举的芙蓉浦,便到了翰宸殿偏殿。端平公主一眼看见了宋如锦, 待她走近了便问:“出什么喜事了?满脸都带着笑意。”   宋如锦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吗?”   端平公主如今好学上进, 手上还捧着一册书在看, 没再追问下去, 只道:“待会儿下了学,一起去长春宫用膳吧。”   自从先帝驾崩,端平公主就随母妃迁出了景阳宫, 住进了禁庭西北角的长春宫。吃穿用度,亦不能同以往相匹了。   宋如锦摇了摇头, “我昨日已和徐世兄——靖西王世子约好,今日去王府做客。”   “噢,我知道了。”端平公主顿时恍然大悟, 把书册卷起来指着宋如锦,“我说你今日怎么一直挂着笑,原来是要去见徐世子……”   她话音还未落,宋如锦就一把抢过她手上的书, 摊开来按在她的脸上,面红耳赤道:“不许胡说。”   端平公主把宋如锦的手从书上扒拉下来,佯装愠恼,“你现在胆子大了,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宋如锦嘻嘻笑道:“自然是知道公主殿下宽宏大量,不会怪罪于我,才这般胆大妄为。”   一旁的谢昱卿正敛眸练字,听见两人嬉笑打闹的声音,眼中划过些微的羡慕。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羡慕宋如锦能去靖西王府做客?好像又不是。她心底钦羡的似乎仅仅是宋如锦放开了笑的模样,那般鲜活,无所顾忌。   但很快那丁点异样的情绪就不见了,她背脊挺得笔直,执笔的时候,侧颜端妍美好,晨光透窗而入,将她整个人笼在光辉里,贞雅宁和的世家贵女,就像仕女图上博古幽思的娴静美人。   母亲已给她挑了夫婿,是靖国公的世子周桓——仪表堂堂,年少有为,会是她的良配。   端平公主又和宋如锦聊了起来,“你知道我的大皇姐昌平长公主吗?听说陛下想给她赐婚,她拒不肯受,说先帝尸骨未寒,为人子女,不应婚嫁。但你也知道,皇室一向以月代年,说是守孝三年,其实守三个月就够了。”   端平公主说得有些累,将几张宣纸折起来当扇子扇风,身后的婢女颇有眼力见地走上前,替她倒了一盏茶。   宋如锦见她说一半不说了,急忙问道:“那后来呢?”   端平公主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陛下先时就对六皇兄多有忌惮,此刻自然也看不惯大皇姐——昨晚在勤政殿,大皇姐说她要为父皇守孝三载,三载之后再论婚事,陛下当即下旨,把大皇姐打发去了皇陵,无召不得回京。”   这份旨意阖宫上下都挑不出错来。你不是要守孝吗?好,让你守,去皇陵守。看你离了花团锦簇的盛京城、金玉满堂的公主府,到离京千里的皇陵过几年清苦日子,还敢不敢嘴硬。   宋如锦想起一向穿红衣戴金钗、恣意朗笑的昌平公主,总觉得这样的人应当长伴精舍美婢,长见骏马华灯,长赏烟火梨园,实在难以想象她着素服守皇陵的模样。   “太后娘娘怎么不拦着?”   “母后倒是想拦着……可母后毕竟不是陛下的生母,陛下能尊她为太后,已然仁至义尽了,又如何会听她的话?就连六皇兄,也被草草封王,即刻便要开府别居。”端平公主说着说着便惆怅起来,“哪怕是我,都觉得自己跟无根浮萍似的,不知道将来会落在哪里。”   宋如锦这才发现,这几日上宗学都不曾见过梁安。再想到两个月前,自己还去他宫里偷偷摸摸地找樱桃,顿时觉得世事恍然若梦。   端平公主叹了口气,“你瞧着我们公主前呼后拥,身份尊贵,当真论起来,还不如你这个侯府姑娘自在呢。”但她到底年岁尚小,才忧愁了一会儿,又释怀了,“最惨不过是远嫁和亲,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时,教书的先生来了,两人遂不再交头接耳,端正坐好,专心听讲。   夏日景明,日光懒洋洋地洒在凤仪宫的窗牗上,仿佛给木质的窗户板镀了一层金子。兰佩推门进来,“娘娘,听说太液池的荷花都开了,咱们去看看吧。总这么坐着躺着,对小殿下也不好。”   宋如慧忖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一主一仆朝太液池走去,行经勤政殿,宋如慧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兰佩小心翼翼道:“娘娘,要不进去瞧一眼陛下?”   宋如慧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日光照着她的赤金凤首衔珠步摇,映着她的容色明丽如花,她迟疑了许久,终于道:“也可。”   勤政殿的宫侍恭谨地把她迎了进去,赔着笑说道:“娘娘先在侧殿歇息片刻,陛下正陪太后娘娘说话,老奴这就帮您通禀。”   宋如慧本已坐了下来,听见这话立马起身,“是本宫来得不巧。”说罢抿了抿唇,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探看世界的蜗牛缩回了自己的壳,“兰佩,我们走。”   宫侍连忙拦住她,“娘娘留步。待会儿陛下要是知道您来了又走了,指不定怎么怪罪老奴呢。”   兰佩瞪了他一眼,“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拦着娘娘。”   宫侍悄悄看了一眼宋如慧,见她敛眉垂眼,不见笑意,连忙跪下请罪。   宋如慧捏着一方帕子,鸳鸯彩蝶的双面绣被她攥得皱了起来,她道:“那本宫就稍待片刻,你去通禀吧。”   殿内点着檀香,香炉烟气袅袅,盘旋而上。新帝梁宣初登帝位,正是励精图治的时候,即便连日来宵衣旰食,也仍旧精神焕发,踌躇满志。   坐在下首的太后看起来却憔悴了许多。她神色恳切,又是哀求又是自责,“昌平这些年行止放荡,都是哀家的不是。先帝宠着她,她也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守皇陵那般清苦……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太后娘娘。”梁宣一向不称这位继后为“母后”。年轻的帝王低头看着案上如山的卷宗,神色淡漠,“朕已给过她机会,这是她自己选的。”   太后哑口,心知此事一时半刻无法转圜,便不再多说,转而提起了另一个孩子,“安儿还没加冠,能得皇上封王赐府,是他的福分。只是不知道……”   有宫侍在殿外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梁宣抬起头,神色微讶,“让她进来。”   太后便知道他这是在赶人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继续把刚刚的话说完,“只是不知道,皇上能不能看在先帝的份上,再赏安儿一道恩典。”   梁宣微微怔忪。   两个月前,尚属万物初生的春日,他带着一队羽林军围住了勤政殿,自拟圣旨,逼迫先帝拿出玉玺,退位为太上皇。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他那已然老态龙钟的父皇气得僵了半边身子,情急之下从龙榻上滚了下来,碰倒了一旁的青花折枝纹八角烛台。   他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苟延残喘般燃烧的蜡烛踩灭。他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但父皇的身体在好转,梁安也从南华寺回来了,他不敢再等下去了。   先帝眼中的光随着蜡烛一起熄灭了,他口中喃喃地唤道:“皇后,皇后……”   梁宣蹲下身子,漠然的眉眼一垂,轻声说了一句:“皇后不在。”   先帝重重地咳了起来,而后竟哑着嗓子笑了几声,“雁娘,雁娘……你看看我们生的好儿子……”   梁宣心中一震。雁娘,不是王皇后的名讳,而是先皇后——他母后的闺名。   先帝喘着气道:“朕答应过雁娘,只要朕在世一日,你便是太子一日。朕召回安儿,所希望的,不过是你们兄友弟恭……你就这样等不及了!”   先帝语毕,咳出了一口血。血沫子飞溅在金砖地上,漆黑的夜色下有如魑魅。   “玉玺……在书格的暗层。”先帝渐渐虚弱下来,勉强抬了抬手,指了指抱厦。他的呼吸变得似有若无,眼神却骤然温暖起来,像看见了念念不忘的故人,“雁娘,我来了……”   一场夜雨,冲刷了所有痕迹。   勤政殿的宫人被梁宣换了个干净,没有人知道那晚殿内发生了什么。众人虽然揣测先帝崩得蹊跷,但新帝已然登基,无人敢多嘴非议。   此时此刻,梁宣看着眼前殷切恳求的太后,终于有了一丝“兄友弟恭”的愿望。“太后娘娘但说无妨。”   “安儿想娶忠勤侯府的二姑娘,也就是皇上的妻妹。”太后缓缓道,“这孩子在南华寺吃过苦,哀家也盼着他能好好过日子。还望皇上给个赐婚的恩典,让他娶一位心仪的王妃。”   殿门“吱吖”一响。   宋如慧推门进来,颤着声道:“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突然发现慧姐姐的人气比我高多了。(叹气)   谢谢小可爱来了和牙牙我们走的地雷!破费了破费了~ 第32章 桂花糖糕   兰佩搀着宋如慧迈入殿内。勤政殿放了不少冰块, 迎面便是徐徐凉风。   宋如慧走到大殿中央,松开兰佩的手, 先向上首的梁宣行了一礼, 而后便朝太后福了福,“太后娘娘有所不知, 舍妹已有婚配, 许给了靖西王世子。如若另嫁,一则毁了他二人的鸳盟, 平白添了两对怨偶;二则背信弃义,辜负了靖西王府的三媒六聘。”   太后心中暗恼。早知道宋如慧会跳出来拦着, 她就不这么急忙请旨了。   “三则, 舍妹性子温软, 倘若嫁进平王府,恐不能服众,反给平王添忧增难。总之, 诸多不妥,还望太后娘娘见谅。”宋如慧温婉道, 神色不卑不亢。   梁宣封梁安为“平王”,多少有点嘲讽他平平无奇的意思,当然也有几分敲打他安于太平、不要生事的意味。   太后面色微寒, 犹如覆霜。   宋如慧转过身来,又朝梁宣拜了一拜,“君子成人之美,也请陛下不要下旨赐婚。”   梁宣目光沉沉地看着宋如慧。她仅仅在进门的那一刹那失措了一瞬, 现在又变成了冷静自持的模样。   “皇后……言之有理。”   太后知道赐婚一事八成是泡汤了。她也不再久留,潦草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驾还宫。   靖西王府内院的四季海棠开得正盛,远望犹如彤云。偶有被风吹落的花瓣,都纷纷扬扬落在了院子里的石椅上,不显寥落,反添风情。   徐牧之在门口翘首以盼了许久,见宋如锦迟迟不来,便折去书房练字。   也没过多久,下了宗学的宋如锦就找过来了。徐牧之拉着她坐下,见她走了一路,额上微微渗出了一层薄汗,就从怀里摸出一面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   他身量高,站着宋如锦的身后,仿佛把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   宋如锦觉得眼前晃来晃去的帕子瞧着眼熟,不由道:“这帕子……”   “就是上回妹妹给我的。”徐牧之坦然道。他把帕子叠起来收好,指着案上的罗纹宣纸问,“妹妹觉得这几个字哪个写得最好?”   宋如锦细看了几眼。徐牧之的字和他的人一样,俊朗挺拔,如走龙蛇,宋如锦看了半晌,诚恳道:“辨不出孰好孰坏,总觉得都好。”   秋蘅端着一壶茶进来,笑着说:“世子爷一向不练字,今天突然写起字来,婢子还觉得奇怪。”她拿来两个杯子,依次倒满了茶,“原来是姑娘要来了,世子爷就等着写一手好字在姑娘面前显摆呢。”   徐牧之面色赧然,接过茶杯就把秋蘅赶了出去,“你退下,这儿用不着你。”   秋蘅识相地走出了门。   徐牧之搬了张矮凳坐到宋如锦旁边,直直地看着她,连嘴角都蕴着笑意。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宋如锦对上徐牧之的视线,耳根子就不自觉地红了起来,默了片刻,开始没话找话说:“世兄的字很好,比我写得好多了。”   “没关系,妹妹画画得好。”徐牧之道,“将来妹妹作画,我来题字便是。”   这样琴瑟相和的“将来”,连想一想都觉得美好。宋如锦侧首看着剑眉星眸的少年,忽然有些憧憬——这就是她以后要嫁的人啊。   “好。”宋如锦重重地点头。   这时,华平县主进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红漆小食盒,步履轻快如风,“好妹妹,今天沾你的光,还能吃一份桂花糖。”   食盒盖子掀开,里头是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我哥昨日特意嘱咐了,说锦妹妹今儿要来做客,让我拿出毕生的手艺,做份点心给妹妹尝尝。早起去厨房讨干桂花,那起子仆妇说要留着酿酒,一个个的都不肯给,我说是要给忠勤侯府的锦妹妹吃的,才好说歹说给了我半两。”   个中缘故,华平县主也能猜到大半。厨房里的干桂花都是去年秋天摘下来攒着的,现如今盛夏时节,定然没有剩下多少,自然要留着慢慢用,轻易不能给人。更何况再过半年她就要出嫁了,府里的下人稍稍慢待她也不足为奇。   但他们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耳聪目明之辈?都知道府中的世子和宋二姑娘有了婚约,未来的主母自然要想方设法巴结。   华平县主把徐牧之拉起来,坐到他的位置上和宋如锦说话,“可见啊,还是妹妹的面子比较大。”   徐牧之扯了扯华平县主,想让她把位子让出来,华平县主挣了两下,一动未动。   徐牧之便重新搬了张凳子,坐到宋如锦的另一侧。   宋如锦捻起一块桂花糕尝了尝,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好吃。县主姐姐好手艺。”   得了夸赞,华平县主颇为得意,拿起茶杯递到宋如锦面前,“你慢慢吃,喝口茶,别噎着。”   宋如锦喝了两口茶水,又一连吃了好几块桂花糕,最后被徐牧之拦了下来,“妹妹别吃了,留着肚子待会儿用午膳。”   宋如锦手上已经新拿了一块,一时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干脆往徐牧之唇边一送,“那你尝尝。”   徐牧之怔了一怔。   宋如锦催促道:“你快吃呀,我举着手酸。”   徐牧之连忙低头,就着宋如锦的手吃下,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只觉得甜甜腻腻的,一路没入了胸腔。   “好吃吗?”华平县主问道。   徐牧之一动不动地望着宋如锦,点了点头:“很好吃。”   回府之后,采苹迎上来,给宋如锦倒了一盏凉茶,“大热天的,姑娘先解解渴。”顿了顿,又道,“皇后娘娘赏了不少蜀锦料子,征大奶奶和三姑娘四姑娘正在院子里挑呢,姑娘要不也去瞧瞧?”   宋如锦“嗯”了一声,将凉茶一饮而尽,和采苹一道去了院子。   几个人围着色彩斑斓的布料挑挑拣拣,说笑声间或传来。宋如锦走过去问道:“妹妹们可曾挑好了?”   宋如云摇了摇头,“都好看,看得我眼花缭乱的,不知道选什么好。”   “那四妹妹呢?”   宋如墨细长的柳叶眉一挑,冷冷一笑,“我年岁小,又是庶出,能有什么挑的余地?还不是大嫂姐姐们挑剩了的给我。”   一时宋如锦和宋如云都有些尴尬。曹氏连忙打圆场,“都是一家人,计较这些做什么?来,墨妹妹,让你先选,喜欢哪个尽管选去。”   宋如墨也不客气,挑了两匹色彩明艳的灯笼锦,吩咐侍女带上,招呼也不打一声,转身便走了。   曹氏愣了好一会儿,才怔怔道:“墨姐儿倒也是个急性子。”又笑着招呼宋如锦,“锦姐儿喜欢哪个?”   宋如锦细细挑了一会儿,指着一匹豆绿色缠枝纹的,“我喜欢这个。”   曹氏拽着宋如锦的胳膊,劝道:“哎呀,锦姐儿你还年轻,哪儿需要穿这么老气横秋的颜色?”说着,把另一匹石榴红色的拿到她眼前,“姐儿应当穿这身,鲜亮,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这么穿。”   宋如锦顿时犹豫起来。   系统咳了一声,“宿主,其实你大嫂嫂这么说,只是因为她想要那匹豆绿色的。”   宋如锦便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系统说:“你自己决定。”   宋如锦思来想去,心底还是更中意豆绿色的那匹,再想到刘氏曾道“二房终有一日是要分出去单过的”,“怎么遂意称心怎么来”,便下定了决心,“我就要这个,采苹,先拿着。”   “是。”采苹抱着布匹退到了宋如锦身后。   曹氏张口欲言,此时正巧走来了一个仆妇,道:“征大奶奶,外头有一位半大姑娘找您,说是您的妹子。”   “家中就我一个女儿,哪里来什么妹子?胡乱攀亲想讹钱呢!”曹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撵走便是。”   “我瞧着和奶奶有几分像。”那个仆妇讨了个没趣,赔着笑解释了两句,“都是丹凤眼,容长脸,身段也瘦瘦的没二两肉。”   曹氏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她可曾说她姓甚名谁?”   “瞧婢子这榆木脑袋,忘了说这最要紧的事。”仆妇赶忙道,“她说她也姓曹,闺名青娘。”   曹氏扔下手中的蜀锦料子,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用晚膳的时候,消息便传扬开了。来的那个“青娘”是曹氏的一个远房妹妹,父祖原先都是官府打杂的小吏,后来父亲病死,家道便渐渐中落了。听说有个族姐嫁进了忠勤侯府,便来此打秋风。曹氏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见今日天色已晚,她一个女子多有不便,就留她在侯府住一宿。   刘氏嗤笑道:“你大嫂嫂举家在登州府经商,不说家财万贯,也算是颇有家底,她不去登州府投奔,反倒跑来盛京城——还不是起了富贵心思,想留在侯府谋个好前程。”   今天的炒菜盐撒多了,宋如锦觉着咸,正拌着米饭一起吃,闻言抬起头来,嘴角还叼着一片菜叶子,“当真?可我刚刚远远地瞧了一眼,那个青娘是位弱质美人,不像是会惹是生非的。”   “宿主,你别不信啊,你娘亲看人很准的。”   果然刘氏紧接着说:“先前那个越氏不也是柔柔弱弱的模样?结果呢?锦姐儿,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以为她们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偷偷摸摸插|你一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元宵节吃汤圆了吗?要不要来一碗藕粉圆子?(捂脸) 第33章 曹氏青娘   当天晚上, 宋如锦睡得正熟,忽然听见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 由远及近传来。   她翻了个身, 不耐烦地踢了踢薄薄的夏被,无意识地嘀咕了两句:“吵什么呀……大晚上的扰人清梦。”   采苹就在外头支了张矮塌卧着, 也正半梦半醒, 听见声音就下榻走了进来,隔着床帐道:“姑娘先等等, 我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宋如锦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采苹回来了, 道:“姑娘, 是那个青娘, 夜里突然发起高热来,征大奶奶连夜替她请了大夫。”   “怎么忽然就病了……”宋如锦嘟囔道。   “人食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采苹道, “姑娘安心睡吧。”   宋如锦听见采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吱呀”一声带上了门, 四下静谧得落针可闻。她反倒睡不着了。   系统陪她聊了起来,“想知道青娘为什么忽然病了吗?”   “想!”   “因为她想留在侯府啊。宿主你想想,你大嫂嫂给了她银子, 留她住了一晚,八成明天早上就要劝她启程还家,青娘想留下来,只能大病一场了。你大嫂嫂掐尖要强, 从不落人口舌,当然会让青娘留在府里,把病养好了再走。”   宋如锦颇为吃惊,再想到刘氏将青娘同越氏相匹,顿时心头一紧,“我要告诉大嫂嫂,仔细提防这个青娘。”   她义愤填膺的模样逗笑了系统,“宿主,你大嫂嫂可比你聪明多了,她心里有数。”   因夜里出了这遭事,宋如锦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又被叫起来,梳头穿衣,拾掇好了去上宗学。虽然卯时还未到,但时值夏日,天边已泄出了一道熹微的晨光。宋如锦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由着采苹拖着她出府坐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她头一歪,继续睡得昏昏沉沉。到了翰宸殿,先生的讲书也听得云里雾里。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宋如锦心里挂念着宋如慧,所以还绕去了凤仪宫。宋如慧的月份大了,一直懒懒地靠着矮塌不爱动弹。见宋如锦一路打着哈欠进来了,不由笑问:“怎么困成了这样?”   宋如锦一本正经地说:“先生长谈阔论,助我白日成眠。”   “就你淘气。一定是昨天晚上贪玩睡得迟,连带着今天一整天精神不好。”宋如慧就敲了敲她的脑袋,瞧见她眼睛下面的青黑,终究还是心疼,“你先去睡一会儿,睡醒了再来陪我说话。”   宋如锦便去偏殿歇下了,宫女帮她点了安神的檀香,困意袭来,足足睡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将醒转。   恰好凤仪宫新到了一批山竹,宋如慧招呼她过去吃。宋如锦拿着长柄勺子,把山竹肉挖了出来,放进一旁的青花纹小瓷碟中,“给娘娘先用。”   日光灼人。宋如慧穿着夏裳,头发挽成了坠马髻,只斜斜地插了一支玉簪,手上摇着一柄九秋同庆图样的团扇,十分清淡家常的模样。   “山竹性寒,我就不吃了。”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团扇下面坠着的缀玉绦穗,“妹妹喜欢就多吃点。”   宋如锦便拿帕子包了几个山竹,道:“那我带些回去给娘尝尝。”   宋如慧唤人过来,“这扇坠上的络子旧了,拿织线来,我重新编一个。”   宋如锦擦了擦手,“娘娘还在孕中,就不要做这些烦神的了,想编什么样的络子,我来帮你编。”   宋如慧也不推辞,仔细斟酌了一番,便道,“就用捻金线配这根黑色的,编一个柳叶结。”   宋如锦应了一声。宋如慧看着她,终究没把梁安那件事告诉她——反正此事已经作罢,和她说了,反倒徒添烦恼。   “下个月初是娘的生辰,正好国丧也过了,要好好办一场。不过我十有八|九去不成。”宋如慧眸光微怅,“妹妹记得代我向娘祝寿。”   宋如锦拿着小剪子剪去多余的线头,“娘娘尽管放心。”顿了顿,坐到了宋如慧的旁边,一双杏眼笑眯眯地看着她,“娘娘只要过得好,娘开心我也开心。”   宋如慧神色一滞,忽然忆起那日在勤政殿,太后走了之后,皇上起身离案,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轻声道:“你倒为你妹妹考虑得周详。”   那一刻,他眼中的暗潮像月夜下奔涌的江河。她忽然生了惧意,当真唯恐这位生死予夺的帝王反悔,仓皇无措地答道:“妹妹心性淳朴,不适合嫁与皇族。”   “那你适合吗?”梁宣沉沉问她,“你又把皇宫当成了什么龙潭虎穴?”   饶宋如慧冰雪聪明,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应答,自问怎么答都是错。她垂首盯着明黄色的团龙袍角,抿了抿唇,干脆把过错全推了出去,“陛下不信我。”   绣金龙纹的玄色长靴前进了一步,长眉入鬓的年轻帝王微微俯身,呼吸就落在她的耳边,声音又低又淡,飘忽如云上来,“是你不信朕……”   “娘娘,已经编了一部分,你看看喜欢吗?”宋如锦晃了晃编到一半的柳叶结。   宋如慧思绪一断,渐渐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抚上了高高隆起的肚子,道:“挺好的。”   宋如锦把各种丝线收进荷包,“那我就带回家编,过几天再给娘娘送来。”   宋如慧温柔笑着颔首。   青娘在侯府一住就是十几天。宋如锦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赏荷。穿着贴身的轻红罗衫,浅碧色的留仙裙,侧颜秀美含情,映着满池菡萏,整个人就像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   听见脚步声,青娘徐徐偏过头,一时芙蓉向脸两边开,连宋如锦都惊艳了一瞬。   青娘看清来人,神色略有些失落,但很快又笑着打起了招呼,“二妹妹。”   系统呵呵笑道:“宿主,你来得不巧,不是她要等的人。”   宋如锦不禁好奇,“那她在等谁?”   系统细细地数起来,“你爹,你二叔,你征大哥,哪怕你衡弟也行啊……偏偏是你来了,白瞎了她精心配了这一身,在这儿等这么久。”   青娘见宋如锦久久不说话,便站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倒忘了二妹妹不认识我,我是曹青娘,征大奶奶的远房妹妹。”   宋如锦不自觉地挣开了手,随后又觉得不好意思,神色尴尬地笑了笑,“我认得你,那日你刚来侯府,我曾远远地瞧了一眼。倒是你,你怎么知道我排行第二?”   “我也不过是随口一猜。”青娘柔柔笑道,“三姑娘我已见过,听说大姑娘嫁进宫当了娘娘,四姑娘性子孤僻不爱见人,二姑娘则是个娇憨可爱的——所以适才一见你,就猜你是侯府的二姑娘,锦姐儿!”   这番话多少存了几分夸赞宋如锦的意思,可叹宋如锦和那群人精不一样,但凡含蓄一点的话只能过一遍耳朵,根本琢磨不出什么深意。   系统提醒她:“青娘想讨好你。”   宋如锦顿时一个激灵,面色警惕起来,“我还要温书,先走一步了。”   天气转凉,第一枝秋菊悄无声息地开了。刘氏的生日宴当日,特意搬来了花房精心培育的菊花,办了一场赏菊宴。   当朝皇后的母亲,京中的夫人小姐们自然给面子,纷纷欣然前往。   徐牧之也来了,规规矩矩给刘氏奉上贺礼之后,便去寻宋如锦。   问了侯府的下人,才知道姑娘们正在园子里赏菊。徐牧之一路找过去,瞧见一群穿红戴粉的少女围在一起说笑。   都是女眷,徐牧之过去自然不妥,但他又想看几眼宋如锦,于是站得远远的,藏在一座假山后,透过山石的空隙寻觅宋如锦的身影。   旁人自然发现不了他,但瞒不过系统。   “宿主,徐世子就在那个假山后面。”   宋如锦笑靥微现,不动声色地离开贵女圈子,悄悄提着裙子,绕过假山,一眼就看见了徐牧之。   徐牧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宋如锦发现了,立马偏过头,装作看风景的模样,但他心里又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好躲的,于是又坦然地回望过来,和宋如锦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青娘一直关注着宋如锦的一举一动,见她走了,眸中便闪过思量,自然而然地携起宋如云的手,笑道:“我们走,去别处看看。”   正好一众贵女也逛累了,闻言便三三两两地跟上了她们。   “妹妹今天真好看。”徐牧之道。宋如锦今天穿了绯色二十四褶玉裙,走路的时候裙摆摇曳,如踏霞光而来。   宋如锦唇角一弯,“娘过生辰,总要穿得出彩一些。”   正说着,便见一批女眷走过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截住了话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的地雷!   小可爱来了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02 00:48:35   男主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02 22:18:47 第34章 怅然既失   在场的女眷都知道徐宋两家已结秦晋之好, 见他们二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长辈们便不由带着笑打量他们, 小一辈的则矜持一些, 互相谈天说笑,只不过眼光时不时朝他们望过来。   青娘扯着宋如云的袖子, 小声问道:“二妹妹旁边那个公子哥是谁啊?”   “是靖西王府的世子爷。”宋如云道, 担心青娘觉得宋如锦私见外男、行止不检,便添了一句, “他和二姐姐是有婚约的。”   青娘又望了过去,只见方才那个眼高于顶的谢大姑娘主动走到了宋如锦的旁边, 道:“再有两个月, 我就要出嫁了, 以后公主的伴读便只剩你一人。”   宋如锦点点头,“昱卿姐姐记得请我吃喜酒。”   谢昱卿难得红了下脸,“要吃酒你找靖国公府去, 同我说有什么用?”   “妹妹果真想吃喜酒?我带你去。”徐牧之洋洋得意道,“新郎官是我的同窗, 我和他说一声,他保管答应。”   宋如锦也不管届时能否成行,先应承了下来, “好,那就有劳世兄了。”   也不知青娘怎么想的,紧跟着接了一句,“世兄可否带我一起?”   徐牧之偏头看了她一眼, 问道:“你是谁?”   青娘默了好一会儿。在这个遍布诰命夫人、名门闺秀的场合,她确实说不出自己的家世。   宋如锦心里微微的不痛快,忖了半晌,替青娘答了,“她是我大嫂嫂的远房妹妹——我大嫂嫂是从登州府嫁过来的。”   “那你可不能叫我世兄。”徐牧之看着青娘,一脸正色道。   众人愣了愣,转念一想,顿时明白过来——远在登州府的曹家和盛京城的靖西王府,八竿子打不着,哪里来的世交之谊啊?   徐牧之又回眸笑看了一眼宋如锦,“只有锦妹妹能叫我世兄。”   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骄矜起来也不显得盛气凌人,反倒平添了风流仪态,引得一众闺中少女心折不已。胆子大的直接拿徐牧之取笑,“你这会儿还喊锦妹妹,再过几年,就要改口唤娘子啦!”   只有青娘神色尴尬。宋如云嫌丢人,悄悄放开了她的手。不少贵女窃窃私语,讨论着曹氏的出身,间或传来“登州府商贾人家”这样的字眼。   曹氏脸色铁青,心中既恨青娘处事莽撞无礼,又恨徐牧之说话不留情面。   好在贵女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很快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了。   这日晚上,宾客们渐渐散尽了,曹氏也打算回去,刘氏忽然叫住了她,“征哥儿媳妇,自打你进府,我还没有和你吃过同一席饭,趁着今儿我过生辰,你就坐下陪我喝一杯,咱们伯母侄媳妇好好说说话。”   曹氏正打算推辞,又听刘氏道:“等将来锦姐儿出嫁了,还不是得靠你们做媳妇的陪着解解闷儿。”   曹氏无法,只好坐下来,举起一杯菊花酒,笑道:“大伯母说笑了。来,我敬大伯母一杯,祝大伯母年年有今岁,岁岁有今朝!”   刘氏也举起酒杯,仰首喝尽,把空空如也的酒杯倒过来示意。   “大伯母好酒量!”曹氏赞了一句。   酒意渐酣,两人信口聊着。刘氏问道:“你和征哥儿成亲也满一年了,怎么还没有喜信儿?”   曹氏面色尴尬,“这种事……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还是要靠送子娘娘保佑。”   刘氏颔首,又问:“青娘的病可好转了?”   曹氏点头,“青娘自小体弱多病,底子本就虚,现在将养了一段时日,也堪堪把先前的亏空补回来了。”   刘氏看起来有些微醺,状似随意道:“我看也是。她今日的精神头就好得很,还跑到靖西王世子面前说笑呢。”   曹氏可算明白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她也是个聪明人,当即反应过来,“可不是。既然她病已好了,我明日就让她收拾收拾,早些回家去。”   次日一早,曹氏替青娘准备了盘缠,雇了一辆马车,直截了当地同她说:“你即刻就回登州府,我已给母亲写了信,她会想法子安置你的。”   青娘自然不肯走,软声央道:“瑢姐姐,不瞒你说,我是当真想留在侯府的。这里吃穿用都好,连院子里的花都比旁的地方开得漂亮。”   “留在侯府?怎么留?你存的什么心思,打量我不知道呢!”曹氏冷笑了一声,“你在府里作妖也就罢了,还妄想着贴上靖西王府的世子爷——你知不知道锦姐儿已经许给了他?单这一件,我大伯母就头一个容不下你!”   “瑢姐姐说这么难听做什么?”青娘怔怔道,“我今日只在那位世子爷面前说了一句话,瑢姐姐也是瞧见了的。”   “怎么?我还说错了不成?”曹氏提着音量反问。许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过于严厉了,她又放软了态度,“大伯母掌管中馈,我和大爷的吃穿用度,还得仰仗她划拨。她嫌你碍眼,我赶你走,也实在是出于无奈。”   青娘见曹氏的面色和缓下来,不由燃起了希冀,期期艾艾道:“那……劳烦瑢姐姐帮我……替我向大夫人求求情,好歹也让我在侯府住到年节。”   曹氏见她不听劝,心里不由烦躁起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什么念头。”   青娘讪讪然,据理争道:“瑢姐姐嫁进了侯府,也不知道帮衬一下娘家妹妹……”   “闭嘴!”曹氏道,“我现在好声好气地和你说,是指着你能听进去,懂我一番苦心。你若死不悔改,还存着不该有的念头,我半两银子都不给你,你尽管自生自灭去吧!”   曹氏极少露出这般凶悍的神色,青娘被骇了一跳,赶忙道:“瑢姐姐消消气,我走还不行嘛。”   她勉强笑着走出了门,没过多久,又折回来,小心翼翼道:“还请瑢姐姐替我向登州府那边打个招呼。”   曹氏悠悠地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青娘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待她走远了,曹氏才搁下茶盏。茶杯底儿碰上茶碟,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翻了下眼皮,不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吃硬不吃软的东西,非要挨了训才快活。”   “大奶奶快别气了,您过得好,她眼馋,也是常有的事。”侍女春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殷殷劝道。   曹氏叹了口气,又问:“前几日让你寻的大夫,可有着落了?”   “已经找到了,这几日就能出诊。”   “别!千万不能让他进府!”曹氏斟酌片刻,道,“他在哪里坐诊?我自己去看便是。”   日子波澜不兴地过了下去,展眼就到了十月末。   这日宋如锦还在听先生论“孝”,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人说“娘娘要生了”,顿时心急如焚。一下宗学,就直奔凤仪宫而去。   宫门口进进出出不少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宋如锦抓住一个眼熟的宫女就问,“娘娘如何了?”   宫女手上还端着面盆,只能微微俯身向她行礼,“听医女说,娘娘快生了,旁的婢子也不知道。”   宋如锦便径直往屋子里走。   纫秋正守在产房门口,见她过来了就急急忙忙地拦着她,“姑娘,产房不干净,您一个未嫁的姑娘进去不妥。”   “哪里来的歪理!”宋如锦仍然想进,但一直被挡得死死的,末了她也放弃了,只道,“那你帮我瞧瞧,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纫秋转身进了产房,好一会儿才出来,道:“娘娘好着呢,托我带话,让姑娘尽管放心,也别在这儿干耗着,早些回家要紧。”   宋如锦见她神色如常,处事稳妥,估摸着宋如慧并无大碍,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我不回家。”她挨着一旁的八仙椅坐下,道,“我就在这儿守着,等娘娘生了小殿下我再回去。”   没过一会儿,梁宣下了朝,也匆匆忙忙赶过来了,殿内呼啦啦地跪倒一片,梁宣阔步往寝殿走。   结果自然也是被拦下了。纫秋跪着劝道:“产房不吉利,陛下万金之躯断不可涉足。”   宋如锦心里顿时平衡了。毕竟连一国之君都被挡在外面了,她被拦着实在不足为奇。   大约等了两三个时辰,孩子还是没能生下来。纫秋劝宋如锦先回去,宋如锦执意不肯,纫秋便拿来了几样点心,“二姑娘先吃一点,好歹垫垫肚子。”   梁宣则冲着一众太医发火,责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好好照料皇后。太医们战战兢兢地解释:“娘娘年轻,又是头一胎,自然要艰难一些……”   这一天刚好是梁安离宫的日子。   他守在太液池边,望着波光潋滟的池水。   这个时节的太液池已经没有什么景色可看了,放眼便是万顷碧波,寥落而冷清。   “王爷,该走了。”身后的仆从提醒道。   梁安回首望着翰宸殿的方向。仆从疑惑道:“王爷有东西落在宗学了?”   梁安摇了摇头。听说皇后今日生产,她是皇后的嫡亲妹妹,自然会陪着皇后——恐怕一时半会儿等不到她了。   梁安薄唇微抿。秋日微凉的风从他的手掌擦过,他下意识握住了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走吧。”他道。   作者有话要说:  梁安:下线了下线了,将来本书完结日,家祭无忘告我六樱桃。 第35章 君子阳阳   天色渐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映得满室皆是温暖的橘色。宫女们点亮灯盏, 殿内烛火轻摇, 众人各自忙得脚不沾地。   纫秋抽空走到宋如锦身边,道:“二姑娘不如先回府?”   宋如锦摇了摇头, 眼睛频频往寝殿那儿张望, “娘娘如何了?”   “您放心,娘娘好着呢。”   “你可别唬我, 我刚刚还听见娘娘喊疼呢。”宋如锦一脸怀疑,“若一切顺遂, 怎么这会儿还没生下来?”   “妇人生产, 本就要费不少精力, 耗上一天一夜的也是有的,二姑娘别担心了。娘娘还算好的,这会儿天气不热, 又没到寒冬腊月,人身上舒坦, 生产时也不难受。”   宋如锦蹙着眉点了点头。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于生产之事一窍不通,自然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纫秋顺手剪了剪宋如锦手边的烛芯, 蜡烛“噼啪”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二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您在这儿又帮不上忙,我们还要腾出工夫照料您。”   宋如锦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见纫秋确实忙不过来了, 终于决意打道回府,千叮万嘱道:“娘娘若是夜里生了,记得派人来侯府通报一声。”   “您放心,婢子省得。”纫秋应承下来,遣了一个小宫女送宋如锦出宫。   刘氏正在侯府门口等着,见宋如锦回来了,忙问:“娘娘生了皇子还是公主?”   宋如锦答道:“还没生出来呢,纫秋劝我先回来。”   刘氏估算了一下时辰,心头一紧,“这会儿还没生下来,怕是难产了。”   再想到孝贞仁皇后就是因为难产薨了的,神色又是一变。转身就去了佛堂,拜求各路神仙保佑。   宋如锦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系统陪着她聊天讲故事,将近寅时才渐渐入睡了。   次日清早,天刚刚露出鱼肚白,便有宫侍快马加鞭赶到了侯府,贺道:“恭喜恭喜,皇后娘娘诞下了皇长子。”   阖府上下均松了口气。   刘氏一夜未睡,眼中还泛着红血丝,急忙问道:“那娘娘可好?”   宫侍道:“夫人放心,母子平安。”   直到听了这句话,刘氏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到了原处。唤人取来刻“如意吉祥”的金锭,递给宫侍,“有劳您跑一趟,这点心意就当请您吃酒。”   宫侍掂了掂金锭,笑眯眯地收进怀里,“娘娘说了,请夫人和府上的二姑娘一块儿进宫,瞧瞧大皇子。”   刘氏连忙换上入宫的服制,宋如锦也换了身鲜亮衣裳。这时候,老夫人院子里的人来报,“夫人,老夫人她……似乎中风了!”   刘氏一惊,“怎么回事!”   “昨儿晚上,老夫人贪凉,开窗户吹了一宿冷风,今儿一早便麻了半边身子,话也说不清楚。”   刘氏赶忙道:“快去请太医!”望着镜中按品大妆的自己,神色微微犹疑。   老夫人病重,她若不管不顾地进宫看闺女外孙,可是要落人话柄的。   “宿主,你娘亲想进宫看你姐姐,但老夫人不能没有人照管。”   宋如锦衣裳都换好了,自然是盼着进宫的。但她转念一想,自己每日上宗学,去凤仪宫是常有的事,刘氏若想看一眼宋如慧,还要层层往上递折子请命。   她迟疑道:“娘,要不我留下照看祖母,您进宫去瞧瞧姐姐?”   刘氏心中一讶,没想到宋如锦这么懂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孩子。”   深秋天气,菊花拔蕊怒放,傲霜吐艳。花房也培育出了绿菊墨菊这样的珍稀品种,宋如锦将不同颜色的各折了一支,带去了慈晖堂。   老夫人额上围着鸦青色金菊纹抹额,身下垫着厚厚的棉被。半边身子瘫住了,脸也僵着,看上去木木的,没什么精神气——这几个月来,老夫人本就缠绵病榻,现在看着,似是越发不好了。   “祖母,您看,这些秋菊开得多盛。”宋如锦寻了个矮瓶子,把各色秋菊插了进去。细长的花瓣托着花蕊,有如团团彩球。   老夫人的眼珠子随着宋如锦的动作转了转,片刻之后,终于认清了来人,“锦姐儿……”   “祖母,我在呢。”宋如锦沿着床边坐下,笑着说,“您还不知道吧?今天皇后娘娘生了皇长子。”   老夫人如今听不清东西,见宋如锦嘴唇动了,便费劲儿去听,好半晌喃喃问了一句,“什么场子?”   宋如锦便凑到老夫人耳边,一字一句道:“祖母,是慧姐姐,刚刚生下了大皇子。”   老夫人这回听清了,高兴地笑了起来,“好,好,给慧姐儿买杏仁膏吃去。”   老夫人有一半脸动弹不得,笑的时候便歪着嘴,看起来既可怜又滑稽。   宋如锦却是鼻头一酸。记得小时候,宋如慧尤其爱吃八珍楼的杏仁膏,老夫人便允诺她,每背十首前人诗词,就奖励她一两杏仁膏。那些日子,宋如慧每天都抱着书苦读。偏宋如锦也是个嘴馋的,宋如慧又一向让着妹妹,好不容易得来的杏仁膏,泰半进了宋如锦的肚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连杏仁膏甜甜腻腻的滋味,宋如锦都已忘得差不多了,想不到老夫人还记得这样分明。   这时候,采杏端了一碗药过来,“老夫人,该喝药了。”   黑漆漆的药汁,还没下肚就泛着苦味儿。老夫人板着脸,一口也不愿意喝。   采杏无奈道:“旁人都说老小孩儿,我还不信,现下看了老夫人才知道这话不假!二姑娘,您别看老夫人位高年长,到现在还像孩子一样怕喝苦药呢!”   “让我来喂吧。”宋如锦接过药碗,采杏托着老夫人的后背,在她身下放了一只大迎枕垫着。宋如锦拿汤勺舀着药,吹凉之后,送到老夫人的嘴边,“祖母赶紧把病养好,将来大皇子还等着唤您外曾祖母呢。”   老夫人精神一振,张口把一碗药喝完了。此后只有宋如锦喂药她才肯喝。   宋如锦便向宗学告了假,留在慈晖堂照料老夫人。直到皇长子满月,宋如锦才再次进宫。   天气渐凉,凤仪宫内点着炭盆,温暖如春。宋如慧穿着宽松的柔绢衣裳,半靠在黄花梨坐榻上看琴谱,看见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宋如锦进来了,不由笑道:“快把斗篷解了,免得待会儿出去冷风一吹,又要着凉。”   许是在月子里进补了不少,这会儿宋如慧的脸颊竟比孕中还要丰腴,看起来气色不错。   宋如锦依言脱下了缎面斗篷,听见宋如慧问:“听说祖母病重了?”   “吃了药,渐渐也好转了。”宋如锦怕她担心,故意往好里说,顺口岔开话题,“大皇子可曾取了名?”   宋如慧摇了摇头,“我私下替他取了一个名字,唤作君阳,暂且当乳名用,大名还要等陛下定夺。”   君子阳阳,其乐只且。是个平实简单的好名字。宋如锦望着四围,“怎么不见大皇子?”   “你等着,乳娘们已经去抱了。”   没过多久,便有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过来,当头的乳娘怀抱着一个彤色襁褓,走到宋如慧面前,行了跪礼,“大皇子给母后问安了。”   宋如锦小跑过去,一脸好奇地盯着襁褓,“快让我瞧瞧。”   乳娘掀开襁褓一角,给宋如锦看了一眼,便退到了宋如慧身后。   宋如锦只瞧见一个红红的婴儿脸,旁的什么也没看清。连忙追上去,“等等,别走,让我再看两眼。”   乳母抱着襁褓,为难道:“殿下才出生,经不得风……”   宋如慧道:“哪里就这么娇气了……都满月了,也该让他透透气。再说屋子里还烧着炭盆,不妨事。”   乳娘们便解开襁褓,大大方方地给宋如锦看。   肉嘟嘟的婴儿脸,眉毛疏淡,嘴唇倒是粉嫩嫩的,像初夏盛开的蔷薇花。宋如锦看得心都要化了,眼馋得很,“我也想抱抱。”   乳娘们看了一眼宋如慧,见她点头,才敢把孩子递给宋如锦,手把手地教她,“姑娘先让殿下枕着您的臂弯……”   结果小君阳一挪地方就嗷嗷大哭起来,宋如锦顿时手足无措,连忙把孩子递还回去。   小君阳待在乳母怀里倒是安分不哭了,半睁着眼,眼角还挂着刚刚哭出来的泪珠子。   宋如锦拿来一只拨浪鼓逗他,乳娘道:“殿下还小呢,看不清东西。”   她话音刚落,小君阳就伸出一只肉肉的手,到处胡乱地抓着。宋如锦故意把拨浪鼓拿远了不给他,他就一把抓住了宋如锦的手,费力地往怀里拽。宋如锦怕伤到他,也不敢把手抽出来,小君阳便摸索着她的手,把她手腕上的赤色琉璃珠串撸了下来。   宋如锦忙道:“快把珠串拿出来,仔细让他吃到肚子里去。”   宋如锦记得宋衍小时候,但凡拿到了什么新奇东西,就要往嘴里塞。   乳母们慌了起来,想方设法地按住了皇长子。刚满月的小孩子还拿不稳东西,琉璃珠串“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小君阳扁了扁嘴,嚎啕大哭。   “磨人精。”宋如慧笑嗔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发迟了,对不起各位等更的小天使!蠢作者也感受到了被催更支配的恐惧……   (敲黑板)明天也是这个时间点更新,大家不要熬夜等啦~   感谢壕天使的投喂!   摸摸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3-04 12:36:17   小可爱来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3-04 15:51:44   癫狂的小番茄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8-03-06 17:53:08 第36章 初学管家   虽然宋如慧面上带着笑意, 但大皇子一哭,乳娘们还是不免手忙脚乱。前几天, 大皇子夜里啼哭不止, 圣上就把她们乳娘训了一顿,差点把她们打发出去, 她们现在只能提心吊胆, 加倍仔细伺候。   宋如慧本还含笑看着,见小君阳一直抽抽噎噎, 嗓子都哭得有些哑了,才渐渐急了起来, 站起身将小君阳抱来, 亲自慢声细语地哄着。   小君阳到了母亲的怀里, 总算停下了哭声。他似是哭累了,半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莲藕般的肉手臂不自觉地朝宋如锦的方向伸去。   宋如锦见了, 便把适才逗他的拨浪鼓放到他手边,“好了好了, 给你就是了。”   小君阳的手掌很小,根本拿不住拨浪鼓。他摸索了一会儿,胡乱一拍, 正好打在宋如锦的手腕上。宋如锦吃痛,手一松,拨浪鼓就掉在了地上。   小君阳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缩回了宋如慧的怀抱, 一动不动。   宋如慧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两下,“不许打姨母。”   小君阳自然是听不懂的。片刻之后,他的手仍旧不住地往宋如锦那儿伸,偏他整个人才一点点大,根本使不上多少劲儿,过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最后就埋在宋如慧的怀里,继续放声大哭。   宋如慧又好笑又无奈,只好对宋如锦道:“妹妹站近些,兴许他是想同你玩儿呢。”   “好。”宋如锦走近了两步。小君阳似乎察觉到了,停下了哭声,整个脑袋趴在宋如慧的胸前,斜着一双眼睛看宋如锦。   宋如锦觉得有趣,问道:“他在看我?”   “殿下还小,只能看见眼前的东西,估计是听见姑娘说话了,才看过来的。”乳娘笑道,“到底血脉相连——我们照料了殿下一个月,都没被殿下正眼看过,姑娘才来了一天,殿下便一直盯着看。”   “他懂什么,还不是看妹妹长得漂亮。”宋如慧柔柔道,“小小年纪,就知道贪看美人。”   “哪有这样说自己亲儿子的?”宋如锦又走近了一些,新生的婴儿身上传来好闻的奶香味儿,她搓了搓手,把手捂热之后才伸过去,摸了摸小君阳圆溜溜的脑袋。   哪知道小君阳按住了她的手,飞快地往嘴里塞。   宋如锦立时一惊,哭丧着脸,“他、他咬我……”   乳娘便笑道:“姑娘别担心,殿下还没长牙,不疼的。”   宋如锦欲哭无泪,“有、有口水……”   小君阳也没多大力气,宋如锦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有宫女上前,端着面盆给她净手。   乳娘也是头一次见这种情况,迟疑道:“殿下许是饿了……”   宋如慧便笑了笑,背过身去,解了衣裳给孩子哺乳。   宋如锦拿着软巾擦手,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小君阳。   一转头,便见外头飘着雪花。   “下雪了。”宋如锦凑到窗棂跟前看雪,雪花纷纷扬扬,犹如柳絮。轻轻地在窗户板上点了一下,又飞快地飘走了。   宋如慧回眸看了一眼,“今年的雪倒是下得挺早。”   “瑞雪兆丰年。又逢上大皇子出生,正是祥瑞之兆呢。”乳娘们赶紧挑着吉祥话说。   宋如慧想了想,道:“妹妹待会儿别回府了,在宫里住一晚吧。雪天路滑,马车也不好走。”   “不行,祖母身上不好,我还得回去侍奉。”宋如锦摇摇头,斟酌了一番,又道,“趁现在雪下得不大,我先回去了。”   宋如慧便不再挽留,微微颔首道:“好。祖母那儿还要你多多看顾。若缺什么药材,尽管来同我说。”   下雪天,车马都行得极慢,等回到侯府,天已渐渐黑了。   宋如锦先去了慈晖堂,宋衍正在老夫人床前,搬了一张小板凳坐着。   “二姑娘来了。”采杏迎上前,拿帕子替宋如锦拭干发上的雪水。   宋衍听见声音,回头一看,踏着小步子走过来,拉着宋如锦的手,奶声奶气地唤道:“二姐姐。”   宋如锦蹲下来问他:“衍弟今天都干什么了?”   “陪祖母说话。”宋衍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一向和老夫人亲昵,当然他也很黏宋如锦,“祖母睡了,我一直在等二姐姐回家。”   宋如锦乐得很,拿出宫制的点心给宋衍吃。   很快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刘氏问道:“今天瞧见大皇子了?”   宋如锦一面盛汤,一面“嗯”了一声,“大皇子还抓着我的手啃。”   哪知道刘氏一点也不心疼宋如锦,反欣慰道:“大皇子这么小就能抓东西了,将来一定是个聪明的。”   “娘!”   刘氏笑着给宋如锦夹了一筷子菜,感慨万千,“一眨眼,慧姐儿都当母亲了,我觉得她昨天还在身边学说话呢。还有你,当年那么小小的一团,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   饭后,刘氏打算清点库房,着意带上了宋如锦,给了她一本账册,一把库房的钥匙,“你也学着点管家。”   宋如锦讷讷应“是”,按照刘氏的吩咐,开了库房,一一比对着账簿清点。将近亥时才回房歇着了。   隔日上宗学时,大雪已经及膝深了。白雪皑皑,宫道两旁各有一队宫侍正在扫雪,太液池已然冰封,池畔的堆雪重重,树枝亦被压弯了。   宋如锦裹着白貂刻丝披风,顶着寒风往翰宸殿走。   端平公主见宋如锦手都冻红了,便把自己的手炉递过去,“赶紧暖暖手。”   宋如锦道了声谢,“昨日离宫的时候,还只是柳絮般的飘雪,没想到今日便积得这般深了。”   端平公主不以为意,“你不过是在下雪天入宫读书而已,昱卿表姐还要在下雪天出嫁呢。”   “你不说我倒忘了。”先是宋如慧产子,再是老夫人病重,宋如锦几乎把谢昱卿的好日子抛诸脑后,“她的婚期在哪一天来着?”   “就在五日后。”端平公主摸着下巴,“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你能出宫?”宋如锦不禁怀疑。宫中对公主的管教十分严格,除了像昌平公主那样拥有公主府的,旁人一概不许随意出宫。   端平公主摆摆手,“我向陛下请个恩旨便是——皇后娘娘生了大皇子,陛下现在正高兴呢,谁去请旨都是允的。”   这日回去之后,宋如锦继续苦哈哈地清点库房。用晚膳的时候,刘氏问她,“核对得如何了?”   宋如锦垂头丧气,“库房里东西那么多……我今天在那儿待了大半天,连一半都没有数完。”   刘氏笑道:“你若一个人点不过来,尽可以让人帮你——采苹暗香,你信任谁就让谁帮忙。”   宋如锦点点头。心想采苹处事稳妥,便唤了她来,随着自己一道理账。   有了采苹帮忙,进度果然快了不少,不消两日,便把账实一一对应到位。   “少了一只青花梅瓶,一套冰梅纹茶具,还有一柄喜上眉梢真丝团扇。”宋如锦细细地同刘氏禀道。   刘氏点点头,道:“你记下来,这些便是今年府中的损耗。”   宋如锦愣了一下,道:“我看这些东西不是平白没有的,许是被人偷偷贪去了——娘,不用仔细查查吗?”   “这些东西都是小件儿,算不得什么。”刘氏笑着说,“没了就没了吧。”   宋如锦追问道:“那什么是大件儿?”   “老夫人吃药用的灵芝人参,那件大理石嵌玉屏风,还有宫里赏的等身高的大宝瓶,这些外头买不到的东西才是难得的。”刘氏娓娓道,“至于旁的,就让他们偷偷摸摸拿着吧,不必追究。锦姐儿你记着,他们只有拿了好处,才能尽心替你做事。”   宋如锦似懂非懂地点头。   刘氏又道:“当然,有的时候是一定要追究的……”   话还没说完,周嬷嬷进来了,神色略有些犹疑。   “出什么事了?”刘氏不由道。   “外头来了个人,自称是个大夫,说征大奶奶赊了他的医药钱。”   刘氏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和颜对宋如锦道:“锦姐儿,这便是一定要追究的时候。”   消息很快传遍了侯府。   二夫人拧着眉问道:“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欠了那大夫的医药钱?”   曹氏抿了抿唇,“确有其事。只不过……”   她还没来得及说个中缘故,二夫人便劈头盖脸训了她一顿,“咱们家缺这点银子不成?竟让人上门来讨,闹得阖府皆知,你说丢不丢人!”   曹氏委屈道:“娘,那个大夫医术不好……白白地将诊费给他,我实在不甘心。”   二夫人这才想起来问:“你找他看什么病症了?” 第37章 香闺冬暖   空气静了一静, 更漏“滴答”作响,曹氏支支吾吾道:“我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了, 一直没能给大爷生个孩子……听说那个大夫治不孕症很有一手……”   二夫人怔了怔, 忙问:“那大夫是怎么说的?”   “他道我这种情形还要好好调养,我便信了他的话, 足足吃了三个月的药……”曹氏神色低落, 情绪却渐渐激动起来,“结果您也瞧见了, 耗了这么久的工夫,还是没有信儿……可见我遇上了庸医!他还想要诊费药钱, 门儿都没有!”   二夫人虽不常催他们夫妻两个生孩子, 但心里还是盼着抱孙子的, 现在听曹氏这么说,原本对她十分的喜欢和满意就降成了七分,神色淡淡道:“这种事, 自然是要慢慢调理的,旁人治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你才吃三个月的药,有什么好急的?”   “我倒也不急,只不过是想着有了孩子, 大爷的心也能定下来,好好读书考功名。”   二夫人见曹氏一心替自己儿子考虑,语气便和缓了许多,“那也该好好挑个大夫, 你来同我说一声,我给你往太医院递帖子,挑个医术高明的来。”   曹氏半低着头,吞吞吐吐道:“这种病症……哪好意思大张旗鼓……不瞒您说,我都不敢把大夫叫到府里来,都是自个儿去外头看诊的。”   二夫人点点头,“统共用了多少银钱?”   “四十两银子。”曹氏道,“已经付了一半……我想着他又不曾治好,剩下一半就一直压着没给。”   “二十两银子就值得你这么藏着掖着!”二夫人一阵儿气血上涌,“你是没见过钱不成!”   原先老夫人就说,曹氏出身商贾人家,定然锱铢必较,一颗心都掉进钱眼儿里,也不会有多高的见识。二夫人原先还不以为然,现在方觉得老夫人见微知着,高瞻远瞩。   “娘,我去看诊的时候又没有自报家门,我哪里知道他会找到府上来。”曹氏恨声道,“庸医!没治好还敢上门讨债!”   二夫人一语道破,“你坐的马车上难道没有侯府的徽记?你以为你把身份瞒得死死的,旁人连你是侯府的大奶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也有些倦了,不紧不慢地说:“你既然怀不上身子,就别老霸着征哥儿。我们征哥儿人品家世样样都好,多的是好姑娘想进门。”   曹氏闻言,便知道二夫人想帮宋征纳妾了。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其受二夫人的牵制,倒不如将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于是勉强笑道:“娘,我这几日得了空就帮大爷留意着,一定替他挑个可心的姨娘。”   二夫人走后,春霖低声问:“大奶奶,咱们当真要给大爷挑个姨娘?”   “娘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拧着来不成!”曹氏烦闷得很,天寒地冻的时节,她却觉得自己周身都在冒火,“娘自个儿成天想着帮二老爷纳妾,现在又开始替他儿子打算了。我看她早就想往我院子里塞人了,一直忍着没说而已!”   春霖递了一杯茶过去,“大奶奶,您消消气,二夫人也是爱子心切。”   曹氏挥掌打翻了茶盏,想到日后会有庶子庶女在眼前晃悠,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忖了一会儿,道,“你替我瞧瞧那些个通房哪个性子温吞不生事,灌了药再送进府来。”   “大奶奶是说先前那些被您赶去庄子的通房?”   曹氏揉着额头,“她们本就是家养的奴婢,生不出什么风浪来。”她顿了顿,又问,“你觉得呢?”   “婢子觉得……倒不如让青娘子进府。”春霖自小伺候曹氏,向来一心替她考虑,“毕竟是自己娘家人,总好过外人来占地方。”   曹氏腾地一下站起来,“我都把她赶去登州府了,再叫她回来,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但很快她又颓然无力地坐了下来,“那起子通房也是我赶去庄子的,再讨回来,也是没脸。”   曹氏说着说着,竟掩面哭了出来。她素来要强,没哭两声就拼了命地忍住了,只拿帕子抹了抹眼泪。   春霖顺着她的背,劝道,“大奶奶要不再缓缓?二夫人也没说立时就要姨娘进府。”   曹氏鼻子一抽,轻叹了一口气,“容我想想。”   当天晚上,二房便遣人送来了二十两银子,刘氏问着周嬷嬷,“可打听到是怎么回事?”   周嬷嬷道:“二夫人说,她最近有些心悸,托征大奶奶在外头寻了个大夫,最近琐事多,便忘了给诊费药钱。”   刘氏也知道这是托词,没再多问,只耐心教着宋如锦如何将这二十两银子记进账本。   次日,雪下得更大了。宋如锦早起进宫,来回路上淋了不少雪,回府之后就病了。刘氏让她待在府里好生将养,她便称病不去宗学,又托人向端平公主带信,说自己不能陪她一起吃谢昱卿的喜酒了。   再加上很快就要过年了,宗学一直停到上元节,宋如锦能在家连着歇大半个月。   第二天早上,宋如锦赖在床上不起,采苹走进来,掀起床榻的帘子,道:“姑娘,该起了,巳时都过了。”   宋如锦翻了个身,背朝着采苹,咕哝道:“难得不去宗学,就让我多睡会儿嘛。”   采苹说:“皇后娘娘听说您病了,赏了一套粉彩十二月花神瓷杯,嘱您好好养病。”   宋如锦顿时清醒,自己坐起来,拥着被子问道:“瓷杯在哪儿呢?拿来给我瞧瞧。”   这时暗香抱着一枝梅花进门,笑着说:“早知道姑娘听了赏赐就能醒,辰时便来同姑娘说。”   宋如锦抓来手边的绣面大迎枕,朝暗香扔了过去,佯怒嗔怪道:“死丫头,就知道贫嘴。”   大迎枕没砸中暗香,反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接住了,手掌抱着大迎枕往下移,露出徐牧之的脸来,“锦妹妹,好端端的,砸我做什么?”   宋如锦有些懵,“门房怎么把你放进来了?”   “我说我是来探望忠勤侯老夫人的,他们就让我进来了。”徐牧之走近了几步,自怀中掏出一个黑漆嵌螺的锦盒,“妹妹你瞧,这是我特意给老夫人带的百年老参……”   他话音还未落,宋如锦便喊了一声,“别过来!”   徐牧之顿住脚步,不明所以。   宋如锦脸色渐渐泛出一抹绯红。她还没有梳洗,头发一定是乱糟糟的,又病着,面色一定憔悴黯淡……   “你先去花厅小坐,容我换身衣裳……”宋如锦声细如蝇。   徐牧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宋如锦。见她穿着藕色绸布寝衣,半截袖子滑到了胳膊肘,玉一般的手臂覆在朱红色的锦被上,明晃晃的夺人眸光。   “我、我这就去。”徐牧之不自觉地结巴起来,飞快地转身走出门,像是落荒而逃。   采苹见徐牧之出门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连忙追上去指路,“世子爷,你走错路了!花厅在另一头!”   暗香服侍宋如锦洗漱穿衣,收拾稳妥之后,宋如锦才往花厅走。   花厅点着八角珐琅熏炉,燃着银丝炭,融融暖意流泻而出。宋如锦扶着门框,歪着头看徐牧之,“怎么突然来了?”   “我想妹妹了。”徐牧之顺口答道,见宋如锦身后的两个婢女掩嘴而笑,又故作深沉地改口,“今天过来,一则是听说府上老夫人病重,特意携药拜访,二则明日周谢二府联姻设宴,想邀妹妹同去。”   宋如锦推搡着把暗香采苹赶了出去,“你们去把慧姐姐赏下来的东西记下来,收进库房。”   采苹没说什么,行了个礼便退下了。暗香则笑嘻嘻地道了一句:“知道了,婢子就不在这儿碍姑娘的眼了!”   宋如锦作势要捶她,暗香连忙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宋如锦拣了把椅子坐下,道:“我还病着,娘让我好好休养,昱卿姐姐的喜宴就不去了。”   徐牧之连忙追问:“妹妹怎么病了?”   “前几日淋了雪,回来就病了,现在每日都歇在家里,连宗学也不曾去。”   徐牧之关切道:“妹妹要注意身子,现下的天气最容易得风寒了。”说着拿出一团帕子,帕子里包着几块枣泥山楂糕,“芙妹亲手做的,让我带给你尝尝。”   宋如锦吃了一块山楂糕,糕质松软,入口便化了,枣味甜而不腻。她眉眼一弯,“这个好吃,又不积食,我要带给祖母尝尝。祖母年岁大了,不能吃太甜的东西,吃这个倒是正好。”   徐牧之望着宋如锦亮晶晶的眸子,目不转睛道:“那我让芙妹再多做些。”   “不了,太麻烦县主姐姐了。”宋如锦摇摇头,“县主姐姐快出嫁了,我想给她绣一面枕巾,就当给她添妆,你帮我问问她喜欢什么花样。”   作者有话要说:  宋如锦:祝小天使们女神节快乐!永远像我一样可爱~ 第38章 以红为贵   宋如锦今天穿着海棠红色的玉兰蝶戏短袄, 头发一半绾起,一半披在肩上, 简单插了一支嵌珠金簪, 整个人没有半点病骨支离的模样,反而鲜妍得像初雪未融之时, 凌寒而放的红梅。   徐牧之直直地望着她, 道:“妹妹绣的我都喜欢,绣什么都行。”   宋如锦微一抬眼, 便和徐牧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立马收回了视线, 低着头看面前小圆桌上摆着的蒜头花瓶, 隐约觉得脸在烧。   她低声说了一句:“我是要给县主姐姐添妆, 世兄喜欢不作数的。”   徐牧之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桌上的花瓶,霁蓝釉描金的蒜头花瓶,映着冬日暖融融的日光, 宁和沉静得宛若一汪泉水,就像宋如锦眼中脉脉流淌的眸光。   他愣了愣, 道:“那好,我回去之后帮你问问芙妹,等上元节再告诉妹妹。对了, 上元节……去年同妹妹说好,今年的上元节一起去护城河边看烟火的。”   宋如锦垂着长睫,脸颊不自觉地泛红,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日徐牧之走了之后, 宋如锦还在花厅呆坐着,暗香进来收拾屋子,奇道:“姑娘脸怎么这么红?别是发高热了吧。”   “没有。”宋如锦下意识地捂住脸,“我出去吹吹风,一会儿就回来。”   后来宋如锦每每对着绣架刺绣的时候,都会蓦然想起那句“妹妹绣的我都喜欢”,每每提笔想作画的时候,便会忍不住勾勒徐牧之的眉眼。总之静不下心,最后只好提笔练字,修身养性,消磨时光。   系统啧啧感慨:“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先前每日上宗学,总觉得时辰过得漫长,要捱很久才能捱到下学。现下歇在家里,反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又是一年除夕。   到了晚上,除了中风在床的老夫人,阖家上下照例聚在一起吃饭。几个小辈凑在一起,少年不知愁滋味一般,彼此祝酒说着吉祥话,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这时候,采杏领着宋衍过来了,陈姨娘冲他们招了招手,“衍哥儿,来,坐姨娘身边来。”   宋衍一向跟在老夫人的身边。不过如今老夫人卧病在床,没能出席这顿团圆饭,陈姨娘理所当然地认为宋衍应该回到她的身旁了。   采杏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陈姨娘面色微凝,“有什么不好?衍哥儿陪着自己的娘说说话,轮得到你一个丫头插嘴吗?”旋即微微笑着弯下腰,对着宋衍拍了拍手,“衍哥儿,乖,到姨娘这儿来。”   宋衍面色警惕,往退后了一步。众人渐渐停下了说笑,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陈姨娘的神色略有些尴尬,心中暗恨老夫人——要不是那个老虔婆,衍哥儿现在怎么会和她这么生疏!   就在此时,宋衍喊了一声:“娘——”陈姨娘眸光一亮,一脸希冀地望着宋衍。   只见宋衍扭头跑到了刘氏身边,奶声奶气道:“娘,我要和二姐姐坐在一起。”   刘氏微微一讶,随后扬唇笑起来,志得意满地朝陈姨娘那儿看了一眼,吩咐身后的仆妇,“还愣着干什么?快给衍哥儿搬张椅子,坐到锦姐儿身边去。”   陈姨娘气得说不出话。宋衡怯怯地走到她身边,小声劝慰:“姨娘别生气了。我和墨姐姐陪着您。”   宋衡最近读书不怎么用功,先生让他背书,他只能磕磕巴巴地背一小段;让他写策论,费上大半日,他也憋不出几行字来,先生常捻须叹道:“朽木不可雕也。”   宋怀远听说了这回事,先把宋衡训斥了一顿,又对陈姨娘道:“公中出银子让他读书,可不是让他这么荒废的。你好坏也是出身伯府,怎么连自己儿子都教养不好。”   当时陈姨娘倒想回一句“我不过是个姨娘,照顾好儿女的饮食起居已算尽力,你为人父,教养之责又在哪里”,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忍住了。   此时此刻,陈姨娘看着行止怯懦的宋衡,再瞥了眼一晚上没说几句话的宋如墨,心头的无名火往上窜了窜,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悲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衍坐在宋如锦的旁边,一手抓着汤勺咬着,另一手指着饭桌中间的玉米排骨汤,道:“二姐姐,我要吃那个。”   宋如锦便问系统,“衍弟还小,能啃那么硬的骨头吗?”   “他这个岁数什么都能吃了,不过还是多吃一些鱼虾蔬菜比较好,营养全面,对身体好。”   系统说完沉默了片刻。感觉自己根本不是宅斗系统,反而像个育儿系统。   宋如锦给宋衍舀了一碗排骨汤,肉汤掺着清甜的玉米味儿,没有那么油腻,又炖得热热的,一碗喝下去肠胃都跟着暖了起来。宋衍吃完舔了舔嘴唇,“二姐姐,还要。”   宋如锦给他夹了几只蒜蓉大对虾,言简意赅道:“吃虾。”   刘氏正瞧着他们姐弟俩,见状便对身后的丫头说:“快去给衍哥儿剥虾。”   宋衍摇了摇脑袋,“不要。我自己来。”一双小手费力地扭下虾头,剥开虾壳,新鲜的虾肉露了出来,他把剥好的虾肉送到宋如锦的唇边,“给二姐姐吃。”   宋如锦一口吞了下去,两颊笑靥深深,“谢谢衍弟,衍弟真好!”   除了暗自拧紧了帕子的陈姨娘,神色呆滞的宋衡和一直垂首不语的宋如墨,所有人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一席饭热热闹闹地吃着,没过一会儿便有宫侍来传旨——圣上赐菜,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时蔬细点,应有尽有。皇后也给府中的女眷赐下了绫罗绸缎、金钗簪花,另外单独赏了宋如锦一对鲜红釉六角瓷杯。   前来传旨的宫侍笑着说:“今儿早上皇上刚下了旨意,今后宫中朝中均以红为贵,这才过了多久,姑娘就得了这件鲜红釉的赏,可见娘娘当真挂念姑娘。”   宋如锦欢欢喜喜地叩首谢恩。   元月初三,宫中设宴,刘氏带着宋如锦一道前往。两人特意提前进宫,绕去凤仪宫探看皇长子。   小君阳已满了两个月,渐渐没那么爱哭了,每日吃了奶便睡,醒了之后,就喜欢盯着一个东西看很久。   宋如锦惊奇得很,“才一个月没见,大殿下长开了好多!”   刘氏笑道:“小孩子嘛,都是一天一个模样的。”   殿内暖和得很,小君阳裹着小件的棉衣躺在坐榻上,巴掌大的脸蛋红扑扑的,宋如锦想伸手揉揉他的脸,到底还是忍住了。婴儿的皮肤很薄,她怕把小君阳的脸揉破了。   小君阳却没同她客气,一丁点儿大的小肉掌颤巍巍地朝她伸过来,宋如锦想到上次他抓了自己的手便拿去啃,就下意识地把一双手别到身后,小君阳伸手捞了捞,只抓到她腰上的衣带,似乎有些失落,翻了个身,衣带顺势压到身子底下。   宋如锦的衣带就这么被他扯开了。   “他、他解我衣裳!”宋如锦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向宋如慧告状。   “君阳给姨母赔礼了。”宋如慧坐到小君阳的身边,将他一双手摆成作揖的姿势,“才两个月,就知道替美人宽衣解带了,将来一定是个耽于温柔乡的。”语气虽有嗔意,面色却是柔和带笑的。   刘氏忙道:“娘娘虽不忌讳,但这话也不能乱说。”   凤仪宫嫡出的皇长子,谁都知道他将来会坐到什么位置。   宋如慧柔声道:“您放心,我心里明白。”   “娘娘比臣妇命好,头一个便是儿子。”刘氏感慨不已。   宋如慧抬眸笑问:“母亲是嫌弃我和妹妹两个不够可心了?”   宋如锦连忙走到刘氏身边,摇了摇她的手臂,故意跺了两下脚,“没想到娘心里是这么想的。”   刘氏拿小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奈妥协道:“行了行了,是娘说错话了。”   宋如慧不禁莞尔。   刘氏心知宋如慧生了皇长子,中宫的位置算是坐稳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娘娘近来过得如何?”   宋如慧的目光扫过大红色绣团凤纹的外裳下摆,神思不禁飘飞。   除夕那天早上,她倚在窗前看殿后新绽的梅花,梁宣不期然地出现在她身后,轻轻揽住她问:“皇后喜欢梅花?”   她想转过去行礼,梁宣手上便用了力,不让她转身。她便倚靠在他怀里,字字斟酌着答道:“古人咏梅——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臣妾一向是赞赏的。再者,臣妾素来喜爱绛色,灿如云霞、灼灼夺目,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没过多久,宫中便下了圣旨,从今往后,以红为贵。   除夕夜宴,她举杯向首座的帝王敬酒,微醺的帝王的眼眸里沾染了醉意,从一旁的梅瓶里摘了一朵红梅别进她的发髻,低低地在她耳畔说:“只要你喜欢,朕都愿意给你……”   宋如慧微微抬首,对上刘氏关切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一切都好。” 第39章 鞑靼使臣   宋如锦绕着黑漆洒金的百鸟朝凤屏风转了几圈, 走到小君阳身旁坐下,笑眯眯道:“娘娘这儿都是好东西。”   宋如慧牵着她的手问:“祖母最近可好?”   宋如锦面露犹豫, 朝刘氏那儿望了一眼。刘氏叹了口气:“不瞒娘娘, 老夫人如今病得厉害,又不爱喝药, 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怕是……”   刘氏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宋如慧连忙道:“再请几个太医好好瞧瞧, 找两个稳妥的丫头仔细照料着。”沉吟片刻,又问, “衍弟……可还养在祖母身边?”   刘氏点点头, “他也是个可怜孩子, 才三岁,又是庶出,自打老夫人缠绵病榻, 底下伺候的就没那么尽心了。”   宋如慧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道:“若祖母果真去了, 您要不就把衍弟……”殿内还有几个侍候的宫人,宋如慧没有把话挑明,只是含混说了一句:“这样您以后也有个依靠, 将来锦妹妹嫁出去了,也有个娘家兄弟倚仗。”   刘氏明白她的意思,却仍皱着眉道:“娘娘说的我也曾想过,只是陈氏……”   宋如锦听得有点懵, 悄悄问系统:“她们在说什么呢?”   系统说:“你大姐姐想让你娘认宋衍为嗣子。”   “为什么呀?”   “因为你娘没有儿子,但忠勤侯的爵位总要有人继承,所以只能认庶子为嫡子,继承家业。”系统耐心地和她解释,“你和宋衍处得好,你娘都看在眼里,如果认庶为嫡,自然会优先考虑他。”   “噢。”宋如锦隐约听明白了。   系统颇为欣慰。   “生恩没有养恩大。衍弟自小养在老夫人跟前,同陈氏能有多少母子情分?”宋如慧缓缓道,“再者妻妾有别,如若您亲自教养衍弟,陈氏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容不得她提出异议。”   “家宅琐事,劳娘娘挂心了。”刘氏握紧宋如慧的手,“娘娘记得保重身体,别再替臣妇和锦姐儿操心了,忧思过虑,终究于凤体有碍。”   这时兰佩走了进来,道:“娘娘,宴席快开始了。”   宋如慧坐到镜台面前,“梳头吧。”   乌黑如墨的长发向上盘起,绾成牡丹髻,左右各插了八支凤首金钗,宋如锦端详了一会儿,感慨道:“这一头得多重啊。”   “今天有鞑靼使者来访,总要穿戴得隆重一些。”宋如慧看着镜子里的宋如锦,她今天穿着珊瑚色刻丝锦袄,发上仅仅插了一对赤金嵌玛瑙华胜,她笑了笑,“你这一身也太简单了。”顺手拿了一朵胭脂色的绢花递给她,“戴上给我瞧瞧。”   绢花做成了牡丹的模样,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宫制的绢花精巧得很,花瓣层层堆叠,花蕊根根分明,栩栩若生。宋如锦听话地将绢花插上发髻,宋如慧从铜镜里看了几眼——两年前,她刚出嫁的时候,宋如锦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女,到如今,也长成了容色倾城的佳人。   “是不是过于奢丽了……”宋如锦迟疑道。   宋如慧摇摇头,眉眼温柔,“我的妹妹风华正茂,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东西。”   刘氏笑道:“娘娘只管宠她,将来她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宋如慧刮了刮宋如锦的鼻子,“我只有这一个嫡亲妹妹,不宠她宠谁呢?”   母女三人相携去了宴席。时辰已然不早,除了圣上,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   徐牧之也在,看见宋如锦,便凑上来道:“妹妹发上的牡丹花真好看。”   宋如锦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绢花,“是皇后娘娘赏的。”   徐牧之没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宋如锦出神。   宋如锦红着脸左顾右盼,见首座上的宋如慧柔柔笑着看过来,急忙扔下一句:“皇后娘娘叫我。”匆匆走到了宋如慧的身边。   宋如慧低声笑问:“妹妹很喜欢徐世子?”   宋如锦不自觉地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宋如慧问了什么,垂着头羞恼道:“娘娘怎么能这么问……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   “千金难买心头好,妹妹喜欢当然是第一要紧的。”宋如慧抿唇笑了笑,拿了一块桂花云片糕塞进宋如锦的嘴。   云片糕有些干,宋如锦顺手拿起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是酒……”   宋如慧拍了拍她的背,“没事,是果酒,没那么辛辣。”   在座的贵女将皇后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由暗暗羡慕宋如锦——她当真有个好姐姐!身份尊贵便罢了,还这样疼爱她。宋如锦本身有什么出彩?才名不显,也不曾听闻她擅舞擅琴,也就是命好有个姐姐嫁给了天子。   宋如锦就着一口酒将云片糕囫囵吞下去,神色忽地促狭,俯下身子小声问道:“那娘娘喜欢皇上吗?”   宋如慧怔了一怔,道:“我……”这时有宫侍唱报:“鞑靼使者到——”   宋如慧便端庄地坐好,宋如锦也站直了身子。   鞑靼使者昂首阔步地迈入殿内,草草行了国礼,“也木齐拜见皇后娘娘。”   宋如慧道:“免礼。”   那个自称也木齐的鞑靼使者坐到了下首的座位。宋如锦好奇看了他几眼,这个也木齐生得人高马大,眼窝深邃,肤色很白,头发微微卷曲,总之和大夏人长得不太一样。   这时也木齐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灰中带绿,直勾勾的如狼眼睛一般,宋如锦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宋如慧轻声安抚道:“别怕,鞑靼人都是长这样的。”   也木齐眯着眼盯着宋如锦,用不流利的汉话讲道:“盛京果然出美人。”他指着宋如锦,“你,过来,帮我倒酒。”   宋如慧微微皱了眉,“她是本宫的妹妹,不是婢女。”她唤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去给使臣倒酒。”   也木齐抬手,“不必了。”他的眸光在宋如锦周身上下转了一圈,宋如锦一阵毛骨悚然。   “尊贵的皇后的妹妹……”也木齐冷笑了两声,抓起一只酒杯掷向了金砖地面。酒杯碎成了小块瓷片,两个宫女默然上前,把碎瓷清理干净。   宋如锦骇了一跳,神色木木的,一动未动。众人也停下了说笑,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皇上驾到——”殿外的唱报声打破了寂静。   宋如慧推了推宋如锦,“快去娘身边坐着。”   宋如锦脚步虚浮,飘着一般走到了刘氏身边,正好圣上驾临,众人齐齐下跪,她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圣上喊起之后,刘氏扶着宋如锦起身,看着她惨白的一张脸,心疼不已,“吓到了吧?别怕,皇后娘娘护着你呢。”   宋如锦深吸了两口气,渐渐也缓了过来,摇头笑了笑,“娘,我没事。”   端平公主就坐在宋如锦的前面,转过身来,道:“宋妹妹坐我身边吧,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宋如锦看了眼刘氏,后者轻轻颔首,她便搬了椅子坐到端平公主的身旁。   “他们鞑靼人就是这么无礼,你别放在心上。”端平公主压低了声音道,将案上的糕点盘子推到了宋如锦面前,“来,吃点心。”   圣上坐到了皇后身边,司礼的宫侍高声道:“传宴——”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一盘盘菜肴,伶人舞姬走到大殿中央,一时衣袂飘飘,珠歌翠舞,将方才冷凝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宫宴看着热闹,送来的吃食却是冷的,不过是瞧着精致些罢了。还不如自己宫里的小厨房做的呢。”端平公主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搁下筷子,“那日昱卿表姐成亲,可热闹了,你没去真是可惜。”   宋如锦转头看了一圈,“怎么没瞧见昱卿姐姐?”   “那不就是。”端平公主朝左前方抬了抬下巴。   宋如锦打量了几眼,笑道:“她梳着妇人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歌舞升平,酒意正酣,也木齐站起来,举杯道:“听说大夏有句话叫秦晋之好——我们鞑靼英勇的王子,想娶一位大夏朝公主为妻,不知道陛下意下如何。”   宫中还有两个未嫁的公主,一个是远在皇陵为先帝守孝的昌平公主,另一个便是堪堪十一岁的端平公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往端平公主的方向看了过来。   端平公主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天子冕旒下的梁宣神色未变,只淡淡道:“皇祖父御驾亲征,挥刀鞑靼的时候,曾下旨——大夏子孙,世代不可远嫁公主,和亲鞑靼。”   “倒也不必远嫁公主。”也木齐指着宋如锦,“我觉得她也可以。一国之母的妹妹,应该和公主不相上下。”   “放肆!”宋如慧站了起来,冷声喝道。 第40章 针锋相对   舞女们停下了旋转的脚步, 弹拨琴筝的乐姬也顿住了动作。殿内静了一静,只剩下当朝皇后清越自持又饱含愠意的声音:“区区一使臣, 无礼摔杯在前, 妄娶公主在后,数度出言不逊, 几番行止无状, 敢问使者,视我大夏国威若何!”   她头上十六支凤钗映着满殿透亮的烛火, 把她抹了唇脂画了黛眉的容颜衬着高傲迫人。一席话就如同满盘珠玉砸在了齐齐整整的青砖路上,掷地有声。   宋如慧知道这个也木齐身份不简单——他是鞑靼的统帅, 整个鞑靼都控制在他的手里, 王族几乎沦为傀儡。   说什么秦晋之好、王子娶妻, 宋如锦要是真的嫁过去了,指不定会落在谁手里。   也木齐言辞狂妄,文武百官已不满他许久了, 见皇后出言斥责,不由跟着群情激奋, 议论纷纷。   这里到底是大夏的领土,是皇族居住的巍巍禁庭,岂容外族蛮夷撒野!   也木齐眯眼笑了起来, “听说大夏有一句话,叫礼之用,和为贵。皇后娘娘用这种态度接待使臣……”   “闭嘴!”他话还没有说完,宋如慧便喝住了他, “大夏万国来朝,你们鞑靼王见了本宫尚要俯首称臣下跪行礼,你不过一介使臣,凭什么顶撞本宫!”   也木齐脸色一沉。其实他一直野心勃勃,心怀壮志,早就不甘心鞑靼臣服于大夏,此番来盛京,朝拜为假,刺探大夏虚实倒是真。   他冷哼一声:“就凭我手下的百万雄师。”   这时,徐牧之站了起来,朗声道:“我们大夏还有一句话,叫做先礼后兵,阁下坐拥兵士百万,我大夏也绝不逊色,随时愿意奉陪!”   也木齐瞥了他一眼,见他锦衣华服容颜比玉,一副清贵世家子弟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嘲讽:“黄口小儿,当打仗是过家家吗?”   一位三朝开济的老臣捻须笑道,“使者有所不知,这位小公子是靖西王的长子,当年圣武皇帝亲征鞑靼,便是他的父亲随军参战,马踏铁蹄屡战屡胜。”   提及鞑靼惨败的过往,也木齐的脸色愈发不太好看了。他朝梁宣拱了拱手,横眉竖眼道:“你们大夏欺人太甚!根本没有待客之道!我今晚就回鞑靼,将这一切禀告给主上!”   梁宣掩在宽大龙袍下的手轻轻捏了捏宋如慧的手掌。   宋如慧神色微滞,终于明白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不应由她这个安于后宫的女子出面。两国邦交,她说了不算。   但她不能自乱阵脚。她冷睇了一眼也木齐,不慌不忙、仪态万方地坐下了。   梁宣缓声道:“使臣稍安勿躁——来人,给使臣夹菜倒酒。”   也木齐推开上前伺候的宫人,径直走到宋如锦的面前,一把将她拎起来,“那就请陛下将她赐给鞑靼的王子,鞑靼愿意永远臣服大夏。”   宋如锦吓得腿都软了,但她想到此时此刻百官都在,命妇都在,京中贵女都在,而她是中宫之主的妹妹,自己丢脸不要紧,断不能丢了皇后姐姐的脸。   她站稳了身子,到底没有露怯。   宋如慧攥紧了一双手,抿着唇一言不发。梁宣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宋如慧侧首看了他一眼,瞧见他深不见底的眸色,心下一沉,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出来。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开口。   梁宣缓缓启唇,“大夏与鞑靼来往多年,互结秦晋之好,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皆是一怔。听圣上话里的意思,似乎打算应允也木齐?   宋如锦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助。感觉自己的命途都捏在别人手里,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宿主,你别怕啊。”系统笨拙地劝慰道。   端平公主想替宋如锦求情,但她转念一想,若果真要遣女和亲,宋如锦不去,便是她去……她神色挣扎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大殿安静了许久。徐牧之想到家中祠堂里摆着的丹书铁券,咬了咬牙,正打算站起来请旨,这时候梁宣又道:“然,大夏天|朝上国,鞑靼王子不过蛮夷属臣,安敢为朕的妹婿?”   宋如慧紧紧交叠的手终于松开了。她站起来走到梁宣前面,深深下拜行礼,“陛下圣明。”   文武百官跟着跪下,此起彼伏道:“陛下圣明——”   也木齐的眸色倏然冷了下来。   散席之后,宋如锦跟着刘氏去了凤仪宫,宋如慧心疼地揉了揉她呆滞的脸,“妹妹今天吓坏了吧?我的傻妹妹,本来就笨,这下更要被吓傻了。”   几个宫女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宋如锦也露了半个笑靥,“娘娘就知道排揎我。”   宋如慧见她还能说笑,顿时放心了许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今天时辰也晚了,要不就歇在凤仪宫吧。”   “朕不许。”梁宣大步走了进来,“哪有臣子的女儿歇在宫里的规矩。”   刘氏见天子面色不善,连忙拉着宋如锦告退了。   宋如慧无法,只好吩咐宫侍送她们母女两个离宫。   宫婢们都被梁宣赶出去了,宋如慧自己对镜卸着钗环,听见梁宣道:“其实今日宫宴,朕确实想把你妹妹远嫁鞑靼,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封为宁远靖平公主。”   宋如慧手上的动作滞了一瞬。镜中的美人面色微凝,微不可察地蹙起黛眉。   “你知道为什么吗?”梁宣走到宋如慧身后,替她摘下发上的凤钗,青丝如瀑,悠悠垂了下来。   宋如慧没有回答,梁宣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你太爱你妹妹了。如慧,人的一颗心能有多大呢?你满心都装着你的妹妹,你的家人,哪儿还有朕的位置?”   宋如慧闭了闭眼,“那陛下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   “因为你会难过……朕的皇后,当年和朕合卺饮酒、共牢而食,百年之后,还要与朕合葬皇陵、同享太庙,朕只许你与朕共赏盛世,只许你快活恣意如在闺中……你永远不必像今晚那样,满腔孤勇地同鞑靼蛮人对峙……千军万马,自有朕挡在你身前……”   梁宣絮絮说了很多。淡淡的酒气从身后传了过来,宋如慧似有千言万语噎在喉咙里,最后只道:“陛下醉了。”   回府之后,宋如锦一直待在家里不敢出去。直到元月初十,鞑靼使臣离京,消息递到了忠勤侯府,宋如锦才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了。每日温书作画,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畅快。   上元节那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宋如锦撑着竹骨伞出了门,徐牧之就在角门旁边等她,见她出来了,连忙迎上去,“妹妹,我帮你撑伞。”   朦胧的水气氤氲在空气里,宋如锦对着手哈气,“这场雨把雪融了,天气反倒更冷了。”   徐牧之一手撑着伞,另一手绕过宋如锦的肩膀捉住她的手。   少年的手掌宽大温暖,紧紧握着宋如锦一双柔荑,倒也十分的熨帖。宋如锦知道,他们两人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那个时节桃花盛放,整个盛京城都繁花似锦,灿若烟霞。   “可惜今天下雨,护城河边必定不会放烟火了。”徐牧之有些遗憾,“我们就沿着内城走一走。”   宋如锦说:“好。”   虽下着雨,但上元节的气氛还是很浓厚的。不少人家挂出了玻璃风灯,倒也不怕风吹雨打。不远处传来一阵鼓声,徐牧之道:“妹妹,那边有人在打太平鼓。”   宋如锦顿时来了兴致,“去瞧瞧。”   两人撑着伞走近,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那里,雨势渐歇,他们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面躲雨,宋如锦踮着脚,只瞧见前面一群人的发髻后脑勺,打鼓的场面半点也瞧不见。   徐牧之见了,便道:“妹妹,要不我抱你起来看吧?”   宋如锦点点头。   徐牧之收了伞,蹲下抱住了宋如锦的膝弯,竭力往上举了举,片刻之后停了下来,一脸诚恳道:“妹妹太重了,我抱不动。”   宋如锦懵了一下。系统哈哈大笑:“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不重。”宋如锦指着自己身上的百蝶穿花大袄,摇头否认道,“是衣裳太厚了。”   她摇头的时候两束丱发跟着一起晃动,像风中盈盈颤动的花枝,徐牧之的目光就跟着那两束头发来回游移,趁她背过身去,偷偷亲了一下她的发顶。   雨势渐歇。徐牧之若无其事地拉着宋如锦的手,推开人群,逮着空隙便往前挤,渐渐也腾挪到了最前面。   几个壮汉腰间围着红绸,左手拿鼓右手持鞭,“咚咚咚”敲鼓的响声源源入耳。鼓框上缀着红色的绒球,鼓鞭上的铁环相撞叮当作响,夜色下显得格外喜庆喧盛。   宋如锦跟着拍手叫好,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像各色风灯里绚丽的火光。   过了好一会儿,敲太平鼓的人停歇下来,人们渐渐散了,徐牧之牵着宋如锦往侯府走,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边走边说:“芙妹说,针线活儿麻烦,又伤眼睛,妹妹不必绣了。若果真想给她添妆,作一幅画也可。”   宋如锦点点头,“过些日子,天气便和暖了,我给县主姐姐画一幅腊梅。”   很快就进了侯府的巷子,徐牧之说:“等明年……再同妹妹一起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宋如锦“嗯”了一声。这会儿已经不下雨了,地面上的积水倒映着模糊的灯影,她道:“时辰不早了,世兄也快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亲亲抱抱举…举不高QAQ 第41章 大赦天下   忠勤侯府的院子里零星挂着几盏灯。宋如锦信步走着,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二姐姐。”   是宋衍的声音。宋如锦回头一看,没找到宋衍在哪儿, 系统提醒道:“他蜷在那个回廊下面。”   宋如锦走近了些。廊下坐着一个矮矮的身影, 穿着锦缎小袄,因天气冷, 便抱着双臂缩着, 微弱的烛光照下来,连影子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就着灯火, 宋如锦瞧见宋衍十个指头冻得通红,跟胡萝卜一样, 她上前牵起宋衍的手, “衍弟怎么在这儿?”   宋衍抓紧她的手, 眼眸亮了一亮,道:“等二姐姐……一起吃元宵。”   宋如锦揉了揉他冻得冰凉的手掌,“服侍的丫头们呢?”   宋衍摇摇头:“不知道。”   宋如锦不由皱了皱眉。老夫人病着, 那些丫头婆子们越发不把宋衍当回事了,天气这么冷, 竟然让他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晃悠。   宋如锦道:“走,我们去娘那儿吃元宵。”   正房院子里颇为热闹,刘氏、二夫人、曹氏都在, 彼此说说笑笑,睦睦融融。   刘氏瞧见宋如锦,一面将自己手上的青花手炉递给了她,一面笑问:“同徐世子玩得开心吗?”   宋如锦点了点头, 顺手把手炉递给宋衍,道:“娘,我想吃元宵。”她本想说宋衍想吃元宵,但又担心宋衍不能引起刘氏的关注,干脆说自己想吃。   刘氏吩咐道:“去煮些元宵来,多煮点,大家一块儿尝尝。”   丫头们领命去了,没过一会儿就端着一大碗汤圆过来。   宋如锦给宋衍盛了几个,正想喂他吃,哪知道宋衍自己抓着汤勺,细嚼慢咽地吃了下去。   才三岁的小孩子,不吵不闹、规规矩矩的,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   二夫人笑道:“征哥儿三岁的时候根本坐不住,逮着空就到处疯,衍哥儿倒是乖巧,到底是老夫人亲自教养着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像个正儿八经的贵公子。”   刘氏仔细看着宋衍的一举一动,暗暗点了点头。   曹氏吃了一口花生馅儿的汤圆,忽然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宋如锦忙问:“大嫂嫂怎么了?”她舀了一个花生汤圆尝了尝,困惑不已:“这元宵挺好吃的啊。”   刘氏看了曹氏几眼,道:“是不是……有了?”   二夫人正打算摇首否认,便见曹氏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花生馅儿太甜了,吃着有些腻,一时失态,让大家看笑话了。”   二夫人讶异一瞬,“怎么没听你跟我提过?”   “人家做媳妇的面皮薄,哪好意思跟你说这些。”刘氏笑道,“征哥儿媳妇,这本是一件大好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若有什么缺的短的,尽管来同我说。想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药材,也别同我客气。只要库房里有,我统统给你拿来!”   曹氏眼中神采奕奕,道:“大伯母太客气了。”   宋如锦听得云里雾里,只好问系统,“发生什么了?”   系统说:“你大嫂嫂有孕了。”   宋如锦恍然大悟。笑吟吟地扫了眼曹氏的肚子,“她怀的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   系统颇为无语:“我怎么知道!”   夜色渐深,二夫人和曹氏起身告辞。刘氏叮嘱道:“路上千万小心些。得空也和老夫人说一声,她听了一准儿高兴!”   曹氏点点头应了。   回去的路上,二夫人忍不住问她:“先前不是说怀不上吗?怎么又有了?”   曹氏既气恼又得意,真想痛骂一句:“你才怀不上呢!”但最后还是笑着说:“想来年前那个大夫开的药,多少有些用处。”   想到之前那个大夫惹来的风波,二夫人心头便有些来气。念着曹氏现在还怀着身子,就没有多说什么。正好二人也走到了曹氏的院子前,二夫人道:“你好好歇着,孩子要紧,缺什么就买,别心疼银子。”   曹氏进了屋,春霖端来刚煮的银耳莲子汤,笑道:“大奶奶就是运道好,二夫人刚想让您替大爷纳妾,您就怀上了哥儿!”   “你以为我有了身子她就不给大爷塞姨娘了?她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等她想起来了,铁定又要来跟我说。”曹氏端着银耳莲子汤,不疾不徐地饮了几口,“也不知道怀的是不是个哥儿……我可不要像大夫人那样连生两个女儿。大女儿当了娘娘又如何?将来她老了,都没人服侍在左右。”   宋如锦牵着宋衍往慈晖堂走。采杏见她来了,连忙替她掀起菊纹厚棉布帘子。   宋如锦朝里面望了一眼,屋子里点着灯,两个丫头正在老夫人床前伺候。她蹲下来对宋衍道:“衍弟,你先进去陪祖母说说话。”   宋衍听话地点点头,迈着小短腿进去了。   宋如锦又对采杏说:“你随我来。”说罢便往明间走了。   采杏愣了愣,连忙跟了上去。   “我今天瞧见衍弟的时候,他只一个人待在廊下,手冻得跟冰块一样。”宋如锦性子憨,说完这一句,就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   好在采杏是个明白人,立时反应过来:“姑娘也别怪那些丫头,今天上元节,她们都扎堆儿过节去了。便是姑娘房里,也不见得剩几个人服侍。”   宋如锦道:“衍弟和我又不一样,衍弟还小,身边没人跟着怎么行?”   她一向宽待下人,说不出怪责的话,想了许久,才道出一句:“若衍弟出了什么事,你们谁担待得起?”   采杏点点头,“姑娘说的是。我一定好好教训那些丫头,成天只顾着自己玩,眼里都没有主子。”   这日临睡前,采杏和老夫人说起了这件事,叹道:“旁人都欺衍六爷是庶出,也就二姑娘真心实意地待她。”   老夫人木着一张脸,喃喃说着:“锦姐儿……是个好的……”   二月初,皇长子百日,今上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这是嘉义年间的第一次大赦。   太后思念昌平长公主,恳请陛下降旨,召昌平公主回京,陛下亦允了。   下了宗学,宋如锦就一直待在凤仪宫,一边等晚上的百日宴,一边逗小君阳玩。   小君阳如今尤其喜欢趴着,宋如慧把他放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他就时不时抬起小脑袋看窗棂上的刻纹。   乳娘端着一个枣红釉的瓷碗进来,宋如锦问:“这是什么?”   乳娘道:“是米汤,给殿下喝的。”   宋如锦咽了下口水,“我也想喝。”   她话音刚落,小君阳就抬头看了她一眼。   乳娘忍俊不禁,“殿下听懂了,知道您要抢他的东西吃呢。”   宋如慧近日着了风寒,怕把病气过给孩子,就坐得远远的,端着一碗冰糖雪梨在吃。闻言笑望了过来,“多大的人了,还想着跟小孩子抢吃食。”   她今日穿着一件素绒刻丝长袄,梳着倾髻,斜插着一支碧玉步摇,说话的时候,步摇坠着的翡翠珠子就跟着轻轻摇晃,配上略微苍白的病容,素淡得很,但也不显得病态,反倒格外楚楚动人。   宋如锦坐到美人榻上,对着小君阳做鬼脸。   小君阳抬头看了她一眼,伸直了软软的藕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君阳的手很小,只能捏住宋如锦半个手腕。宋如锦挪了挪手腕,小君阳便急急忙忙地攥紧了。他手臂不够长,这个动作让他很费力,宋如锦轻而易举地抽出了手,小君阳呆滞了一会儿,懊恼地翻了个身,仰躺在美人榻上,垂着眼睫像在生闷气。   一丁点大的婴孩,身上穿得厚实,翻个身就像腾挪了一座小山。宋如锦把手递过去,在小君阳的眼前晃了晃,妥协道:“好吧,给你抓好了。”   小君阳抬起脑袋,眼睛就跟着宋如锦的手打转。半个后背离了美人榻,像是想挣扎着坐起来。但他月份不足,勉勉强强支撑了一会儿,还是坐不起来,只能软软地仰倒在榻上,最后挥舞着胳膊捞住了宋如锦的手,像找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抿了抿嘴,唇角跟着一弯。   乳娘们惊喜道:“殿下会笑了!”   宋如锦觉得有趣,用食指戳了戳小君阳的脸蛋,“再笑一个我瞧瞧。”   小君阳躺在原地,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懒懒的不动弹。   宋如锦说:“你再不笑,我就喝你的米汤了!”   乳娘们看不下去了,道:“殿下还小,姑娘说这些,他也听不懂啊。”   乳娘话音刚落,小君阳忽然咧嘴一笑。   宋如锦乐得前仰后合:“殿下真给我面子!”   宋如慧朝这儿望着,眉眼柔和得像拂柳春风。这时,纫秋匆匆忙忙走了进来,面露焦急,“娘娘,二姑娘。”   宋如慧见她神色不对,忙问:“出什么事了?” 第42章 弥留之际   纫秋道:“家里刚才传了信, 说老夫人不好了,让二姑娘赶紧回去……见老夫人最后一面!”   宋如慧手上的瓷碗晃了一晃, 碗口倾斜, 小半碗冰糖雪梨洒了出来,泼在了她的百褶如意素裙上。   宋如锦腾地一下站起来, 语无伦次道:“这……这怎么可能呢?昨日王太医还来给祖母看诊, 开了副新方子,还说只要好好将养着, 熬上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   “妹妹别说这些了。”宋如慧眼眶微红,眼睛里头已经蓄了泪, “赶紧回去吧。”   宋如锦点了点头, 木偶人一样往门外走, 走到半路又折回来,抹了把眼泪,问道:“娘娘可有话要我带给祖母?”   宋如慧本还忍着泪水, 听了这话,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满殿的宫女都看着,她拼了命地忍住泪意,哑着嗓子说:“就说孙女不孝, 不能在床前侍奉了。”   若她嫁进寻常人家,此刻兴许还能赶去侯府看一眼老夫人。偏她身在深宫高墙之内,连见祖母最后一面也不能。   小君阳似乎察觉到了母亲情绪的变化,跟着哭闹不已。   众人忙着哄他, 殿内乱成一团。   宋如慧扶着额头,吩咐道:“去跟皇上说一声,我身子不舒坦,晚上的百日宴就不去了。”   兰佩微微一愣,“娘娘……”皇长子的百日宴,皇后怎么能不在?   “快去!”宋如慧催促道。   宋如锦坐上马车,不断催着车夫:“快些,再快些。”紧赶慢赶着回到了侯府。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往慈晖堂跑,脚下的石板路修得不齐整,结结实实绊了她一跤。   系统道:“你慢点,别急,老夫人现在还有一口气。”   宋如锦撑着地爬了起来,手上身上沾满了泥灰,她拍了拍衣裳,继续赶去了慈晖堂。   到了老夫人院子门口,却忽然不敢迈步进去。   刘氏正在问责采杏:“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副光景了?”   采杏低着头道:“不瞒夫人,今天陈姨娘来过了,想把衍哥儿带走玩一会儿,老夫人不许,她便同老夫人争了几句……”   采杏没有说下去,刘氏却明白过来,“是她把老夫人气成了这样?”   采杏点点头。   刘氏骂道:“混账婆娘,成心想着作孽。”一转头,便看见了宋如锦,忙道:“锦姐儿,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进来。”   宋如锦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老夫人已近弥留。床前围着一群人,儿辈孙辈基本都到齐了。   宋如锦不想让老夫人看见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强颜笑着握紧了老夫人皱皱巴巴的手,“祖母,我来了。”   老夫人微微阖着眼睛,听见宋如锦的声音,就慢慢地睁开了眼,嘴唇动了动,宋如锦凑近了去听,听见老夫人正一字一顿地唤着她:“锦姐儿……”   宋如锦顿时泪如雨下,“我在呢,祖母,我在呢……”   老夫人咳了一阵儿,坐在床边的曹氏替她顺了顺背,老夫人看起来清醒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不少,“我当年的嫁妆,都攒着,还剩八个箱子,钥匙……就在采杏那儿……”   她说这一段很是费力,说完停了很久,呼吸渐重,似是喘不上气。   众人知道老夫人要分嫁妆了,全都安静下来,凝神听着。   “我的嫁妆,全都给锦姐儿……”老夫人抬起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攥住了宋如锦的银鼠大袄的毛领子,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脸,“我的乖孙女,将来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宋如锦抓紧了老夫人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满脸是泪地摇了摇头,“祖母,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嫁妆,我只要祖母身子康健,明年……明年我就嫁出去了,祖母一定要看着我出门。”   老夫人笑着叹息了一声,“傻孩子。”她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头顶的石青色床帐细细瞧着,半晌又道:“城东还有两间胭脂铺子,也是我当年的陪嫁……”   众人各自屏息等待着。   老夫人道:“那两间铺子,也给锦姐儿……”   二夫人怔了怔。都是嫡女,凭什么宋如锦既得了嫁妆又得了铺子,她的云姐儿什么都没有?   二夫人推搡着宋如云,“快去陪祖母说说话。”   宋如云正想去,老夫人就对刘氏招了招手,“你过来。”   刘氏走近,沿着床边坐下,老夫人事无巨细地嘱托道:“锦姐儿良善,谁都能骗她,你仔细寻几个妥当的人,帮她打理嫁妆,别让这个傻丫头操心……还有衍哥儿,你抱去养吧……”   刘氏见老夫人处处为宋如锦和自己考虑,不由心头一震,眼中泪花微现:“我也是这么想的。您放心,衍哥儿我就记在自己名下,当嫡子一样养。”   采杏正搀着宋衍立在一旁,闻言欣喜地摇了摇宋衍,道:“衍六爷以后可有依靠了。”   “大郎,你也过来。”老夫人唤着宋怀远。   宋怀远上前,老夫人又道:“今儿早上,陈氏跑来同我吵了一通,要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老夫人还没说完,就重重地咳了起来。   宋怀远想到老夫人一去,自己就要丁忧三年,顿时恨上了陈姨娘,沉声道:“娘放心,儿子一定不会饶过她!”   二夫人在一旁看得明白——老夫人想让刘氏教养宋衍,自然不能留着陈姨娘这个亲生母亲生事。   嗬,嫁妆都留给宋如锦便罢了,如今连娘家兄弟都替她找好了。半条腿迈进了棺材,还不忘替宋如锦铺路!   远远地站在最外层的宋如墨低下了头。宋衡悄悄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姐姐,姨娘怎么办啊?”   宋如墨摇了摇头,垂下了眼:“不知道。”   “将来,侯府就靠你们夫妻两个撑着了……”老夫人无比信赖地看着刘氏和宋怀远,“夫妻同心,最最要紧。”   刘氏哽咽着点头。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老夫人,侯爷,大夫人,皇后娘娘来了!”   宋怀远忙道:“快去迎驾!”   那人赶忙摇了摇手,“娘娘已经进了园子,马上就要到慈晖堂了。”   果然不消片刻,宋如慧就进来了,她穿的还是先前那件素绒长袄,头上戴的也是之前那根碧玉步摇,下裙还沾着冰糖雪梨的污渍,显然来得很急,都没能换一身衣裳。   众人接二连三地跪下接驾。刘氏问:“娘娘过来,陛下可知道?”   宋如慧匆忙点了一下头,“正是陛下恩准我回来的。”她快步走到老夫人床前,瞧见老夫人病怏怏的样子,两行眼泪便淌了下来。   “祖母,我回来了。”   老夫人循着声音望过来,眼中忽然现出了一点光彩,“是慧姐儿啊……”   宋如慧走近了几步,不迭地点着头,“是我,是我。”   “许久不曾见到慧姐儿了……”老夫人睁大了眼睛,像要把宋如慧仔仔细细看个清楚,“慧姐儿还和先前一样漂亮。”   说完这一句,老夫人眼中的神采就渐渐散了,横在床榻边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一屋子的人失声痛哭。   宋如慧和宋如锦抱在一起,彼此拭着眼泪。   刘氏劝道:“时辰不早了,娘娘回宫吧。”   “我在家里住一晚再回去。”宋如慧道。她一双眼睛被泪水洗过,格外漆黑清亮。   刘氏犹豫道:“这合适吗?”   宋如慧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时有个下仆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宋怀远喝斥道:“做什么这么慌张!”   下仆磕磕巴巴道:“陛下,陛下来了!”   宋怀远忙问:“陛下到那儿了?”他心中忽然一阵欣喜,连母亲逝世的悲怆都冲淡了不少——家中老夫人病逝,天子亲自吊唁,这是多大的脸面啊!   “陛下不曾进府。”下仆道。他朝宋如慧磕了三个响头,“陛下正在府外候着,请皇后娘娘即刻回宫!”   众人均是一愣。敢情陛下不是来侯府看老夫人的,仅仅是来接皇后回宫的?   宋如慧神色一凛,不敢多留,辞别了父母妹妹就走了。   几日后,但凡沾亲带故有点交情的人家都来忠勤侯府吊唁故去的老夫人。   徐牧之见到宋如锦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发呆。一身缟素,鬓上简单插着一朵素白的绢花。脸色不好看,眼眶也红通通的,一双杏眼肿得跟核桃一般,眼底发青,似乎连日不曾睡好。   “妹妹。”徐牧之弯下了腰,心疼得很,“妹妹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宋如锦这才发现他,连忙遮住了自己的脸,“你别看,眼睛都哭肿了,一点都不好看。”   徐牧之立马听话地偏过头,不再看她,只道:“那妹妹就别哭了……节哀顺变。”   他不会安慰人,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词穷了,想了许久又添了一句:“妹妹实在想哭也行,反正不论妹妹哭成什么样,我都不嫌弃。”   他说完,就把头转回来,定定地看着宋如锦。   宋如锦抬眼看他。徐牧之逆着光,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觉得这个人可以倚靠终生。   “明年……不能嫁给世兄了。”宋如锦道。她低着头看自己裙子上白线织就的如意纹,“我要守孝三年。”   “没关系,我可以等。”徐牧之忙道,“等多久我都愿意。” 第43章 嫁妆之争   宋如锦仰着脸看他。两人谁也没说话, 脉脉对视了许久。这时,宋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手上抓着素色短袍下摆的两角, 上面兜着一堆腊梅,一朵挨着一朵, 黄澄澄的衬着素白的孝衣。   因手上攥着袍角, 他走路便走得不甚稳,几乎同手同脚, 螃蟹一样横着蹒跚着过来了。   “二姐姐看。”宋衍炫耀一般抖了抖腊梅花瓣,“很香。”   这几日宋衍已经搬到了正院, 同刘氏住在一起。晚间母女姐弟一起用膳谈心, 宋如锦还会给他读书念诗。他也越发黏着宋如锦。   他年纪还小, 旁人同他说“老夫人去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从前那个招呼他过去吃糖的祖母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了。   刘氏说了要把他当嫡子养, 虽还不曾去祠堂告诉列祖列宗,但府里的下人已经不敢轻慢待他了, 先时身边总是缺人照应,冷热都没人管,现在渴了就有人给他倒水, 饿了就有人帮他拿点心,还有姐姐陪在身边,他倒也不觉得“老夫人去了”是一件多么惹人怅然的事,细究起来, 心中竟是快活多过于悲伤。   腊梅香气清幽,闻久了又觉得馥郁。宋如锦凑近嗅了嗅,眉眼一弯笑了起来,“真的很香,谢谢衍弟。”   宋衍便颇为得意,咧嘴笑道:“我就知道二姐姐会喜欢。”   徐牧之默不作声地走开,没过多久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枝刚折下来腊梅花枝,递到宋如锦面前,“给妹妹……妹妹多笑笑,别难过了。”   今天府中办白事,正午是有宴席的。刘氏差人搭了灵棚,替前来吊唁的来客们摆了几桌饭菜。侯府自家人都围坐在慈晖堂,草草用了膳。   席间,二夫人同刘氏说:“大嫂,你有没有觉得娘的嫁妆分得不妥?”   刘氏正在帮宋衍盛饭,闻言微一挑眉:“有什么不妥?”   “咱们这一辈暂且不提,什么都见过,也不稀罕那些嫁妆。”二夫人笑道,“可孙辈子女那么多,娘又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的,怎么会把嫁妆单单给了锦姐儿?”   宋如锦正埋着头吃饭,听二夫人提到了自己,不由怔怔地抬头。   “宿主!二夫人想抢老夫人留给你的嫁妆!”   宋如锦打了个激灵。   刘氏道:“娘去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言下之意就是——老夫人怎么说的,你不是也听见了吗?   “娘年高岁长,又生了一场重病,难免会犯糊涂。都是嫡姑娘,锦姐儿能有一份,没道理云姐儿没有。”二夫人搭着一旁宋如云的肩膀,“我估摸着是娘说岔了,嫁妆是给锦姐儿的,那两间胭脂铺子是给咱们云姐儿的!”   刘氏的目光在二夫人和宋如云身上转了转,刚想说什么,二夫人便笑眯眯地问着宋如锦,“锦姐儿,你说是不是?”   宋如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   二夫人又道:“那倘让你把那两间铺子分给云姐儿,你可愿意?”   系统细细教她,“你不用搭理她,装傻当听不懂就行了。”   现在宋如锦的脑子有点乱,根本听不清系统在讲什么。她默了一会儿,才按自己的心意答道:“祖母留给我的嫁妆,我就当是祖母留的念想,不能给人的。”   刘氏帮宋如锦夹了一筷子藕片,含沙射影道:“娘临终前让我找几个人帮你打理嫁妆,我还觉得多此一举,没曾想热孝还没过,就有人惦记上了。”   二夫人张了张口,正打算辩驳,宋如云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娘,算了。”   宋如云并不想要什么嫁妆铺子,现在的情形只让她觉得丢脸,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娘亲和那些为一文钱争执的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她低低地垂着眉眼,也不敢看二夫人什么脸色。   二夫人对曹氏使了个眼色,曹氏心里明白——二夫人想让她帮忙说两句。她心念一转,别开了脸,就当没看见。   就算当真讨来了胭脂铺子,也是给宋如云的,她又拿不到半两银子。再说刘氏也不会任她们来抢……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才不做。   见曹氏别过了头,二夫人不由面色一沉。   饭后,二夫人和曹氏并排走着,也不提方才席间那件事,只道:“你如今怀着身子,还要伺候征哥儿,一定疲累得很吧?要不娘寻个妥帖的人来帮你一把,你也好安心养胎,没那么辛苦。”   曹氏略微顿住了脚步,心中暗恼——不就是没帮她说话吗?她就急着给宋征纳妾来拿捏自己了!   她想了想,神色如常道:“我倒是真想给大爷寻个可心的姨娘,心里也有了几个人选。只不过大爷现在孝期还没过,怕是不能纳妾,若不然旁人该指着侯府的大门骂咱们不懂纲理伦常了。”   “说的也是。”二夫人也知道孝中不能抬姨娘进府,特意说起这个,只不过是为了敲打曹氏,现在看她听话乖觉,心下还算满意。   日暮时分,来客渐渐散了,天上不期然地飘起了小雨。宋如锦去给徐牧之送伞,送他走到了府门口,徐牧之接过伞柄,道:“外头冷,妹妹赶紧进屋吧。”   宋如锦“嗯”了一声,慢吞吞道:“世兄慢走。”   两人背道而行。   宋如锦走到半路,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徐牧之也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隔着一扇大门和重重雨幕,遥遥相望了许久。   最后宋如锦撑不住抿嘴笑了,转头快步走远了。   徐牧之回到靖西王府,先去了老王妃的屋子。忠勤侯老夫人的亡故着实让他心有戚戚焉。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老祖母身子虽还健朗,但却然年事已高,他想趁着老祖母健在,多孝顺几年。   老王妃的院子门口立着一个丫头,见徐牧之来了,就指了指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道:“王妃也在里面呢。”   徐牧之点点头,走到房门前,正打算推门进去,里面便传来老王妃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咱们牧之,定的就是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吧?”   徐牧之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推门的手。他细细凝神听着,听见他娘亲答道:“正是,那个小娘子明年就及笄了,原本……明年三月就能嫁过来了。”   老王妃道:“守孝一守三年,到时候牧之都二十加冠了。”   屋子里静了一静,半晌,老王妃又道:“要不把这门亲事退了,重新找个人家吧。”   徐牧之的脸色当即变了,立时推门进去,大声喊了一句:“不成!”   靖西王妃跟着劝道:“娘……定下的亲事哪有退了的道理?您让那个姑娘以后怎么嫁人?”   宋如锦每年都来王府做客好几回,一向懂事乖巧,又不闹腾,抱着书吃着点心能和徐牧之静静地待一下午,靖西王妃瞧在眼里,心里还是挺满意的。再说自己儿子也是真心喜欢人家,逢年过节都借着华平县主的名义送信去侯府,当成眼珠子一样珍之重之……这会儿再让他退亲娶别人,他哪儿受得了啊?   “你别当我痴了聋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老王妃靠在矮炕上,腿上盖着一条貂绒厚毯子,慢悠悠道,“忠勤侯府的大姑娘如今在宫里当娘娘,二姑娘就是她的嫡亲妹妹,便是奔着‘天子连襟’这个名头,也多的是人想娶她。”   老王妃说的也是实话。别看宋怀远上表丁忧,辞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职务,如今赋闲在家——陛下转头便提拔了义安侯,擢升为平章政事。义安侯是当今皇后的亲舅舅,宋怀远的大舅子,自陛下登基以来便一路高升,谁不明白是借了外戚的势?忠勤侯一家只会烈火烹油般地鼎盛下去,几个待字的姑娘根本不愁嫁。   老王妃拉着儿媳妇的手嘱咐道:“你这几日就多多留意着,京中的贵女多的是,也不是非要娶他们忠勤侯府的。”   靖西王妃微微迟疑。徐牧之急急忙忙道:“不成,不成,除了锦妹妹,我谁也不娶。”   老王妃瞪了他一眼,“和你一样大的儿郎如今连孩子都有了,你还想再拖三年?不孝子!是不是等我行将就木,进棺材了,都看不到重孙子?”   老王妃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出身好,年轻的时候就泼辣果敢。当初老王爷偏宠妾侍,妾侍胆子大了起来,偷偷往她的幼子的饭菜里下毒,老王妃查清楚之后,当即提着刀去了侧院,把那个妾侍的一双手剁了下来。幸而孩子没吃多少,太医也来得及时,不曾落下什么病根,不然老王妃手刃了那个妾都是可能的。   任何事扯到了不孝,都是极重的怪责。徐牧之立马跪了下来,道:“祖母别生气。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娶别人呢?”   他想到蒙蒙细雨里,撑着伞回眸而笑的宋如锦,心就跟着一抽,喃喃道:“锦妹妹怎么能嫁给别人呢……”   晚间,雨渐渐停了,天色变得昏黑,空气中带着凉凉的水意。屋子里烧着炭炉,宋如锦待久了觉得闷热,便走去房门口透气。润润的水汽夹杂着草木泥土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二姐姐,该用晚膳了。”宋衍在身后喊她。   宋如锦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老王妃(慈爱):听说大家都不想等三年?   ——————   3月15日更新:昨天有小天使评论说,祖母尸骨未寒,男女主不应当打情骂俏。说实在的,我也没觉得男女主打了情骂了俏……但考虑了一晚上,蠢作者还是爬起来修文了,我也希望这本书能尽善尽美一些。   本章男女主互动的情节删改了一部分,因为修改V章不能减少字数,所以把下一章的开头挪了进来。   另外拜托大家提意见的时候不要打零分,真的很影响后面新来的读者……一晚上收藏不增反减,我都快哭了/(ㄒoㄒ)/~~   anyway,还是希望小天使们多多评论,爱你们,比心心! 第44章 儿女亲事   晚上菜式简单, 只有几碟时蔬小炒,外加一道清蒸鲫鱼。宋如锦吃饭一向喜欢带汤带水, 便自己去小厨房煮了一碗蛋汤。端出来之后, 宋衍就眼巴巴地看着,也不说想吃, 直到系统提醒道:“宿主, 宋衍也想喝汤。”宋如锦才发现宋衍朝这儿看了许久。   她便问:“衍弟也想吃吗?”   宋衍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宋如锦不禁笑问:“你这是想还是不想?”   “不想。”宋衍果断道。   “为什么?”   “因为二姐姐也喜欢……我不能同二姐姐抢。”宋衍捧着碗, 扒拉着米饭,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   宋如锦的心蓦地一揪。宋衍才三岁, 竟已是这样一副敏感纤细的心肠。   刘氏却微微沉了面色, 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   宋衍嚼着米饭, 咽了下去,知无不言:“今儿早上,林嬷嬷刚同我说的, 让我听娘的话,多多孝敬娘, 不要和二姐姐争强。”   林嬷嬷是宋衍的奶娘,看着宋衍长大的,先前老夫人病重, 她算是整个侯府为数不多的真心待宋衍的人之一了。前些日子,她幼妹成亲,她便回了老家,直到昨日才回侯府, 听说宋衍被接到了正院,又替他高兴,又为他担心,一大早便偷偷溜过来,和宋衍细细交代了这些。   刘氏把林嬷嬷唤来,当着宋衍的面说了一通:“衍哥儿是记到我名下当嫡子养的,又不是到我手下讨生活的——可不许这么教他。一则小孩子心思浅,记不住这些有的没的,二则衍哥儿将来是要读书入仕的,没必要学这些小伎俩。”   林嬷嬷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是。”   “念你一片真心待衍哥儿,这回就不罚你了。”刘氏御下一向恩威并施,更何况此刻宋衍还在,总不能过多地苛责他的乳娘,“你仔细伺候着,往后不许再教衍哥儿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林嬷嬷本以为宋衍在刘氏身边养着,今后便用不上她了,现在听刘氏这么说,一时喜不自胜,连忙跪下磕头拜谢——乳娘的月钱总比一般仆妇的要多,再说她也真心想看顾宋衍。   宋衍吃完了饭菜,规规矩矩地把碗筷摆好,慢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小手捂着嘴巴,眼睛眯了起来,看起来睡意朦胧。   半大的孩子总是这样容易困倦。他年纪小,身量也只一点点大,脸架子像陈姨娘,五官则更像宋怀远,若遮住眉眼,和宋如锦小时候也有些相似,一样的玉雪可爱。   刘氏心底便是一柔,对林嬷嬷道:“衍哥儿困了,你带他去睡下吧。”   这时候,周嬷嬷在帘外道:“夫人,侯爷过来了。”   刘氏一愣,看了眼宋如锦,“你也去歇着吧。”   宋怀远进门便道:“衡哥儿和墨姐儿还在陈氏那儿住着,要不你一并接过来带着吧。”   因陈姨娘害老夫人提早去了,宋怀远便罚她待在梨香苑,天塌下来也不许踏出院门。如此,她教养一双儿女便多有不便。   刘氏心道:怎么什么货色都想往我这里塞!我又不是拾荒的,专门收拾烂摊子!   ——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淡淡道:“锦姐儿娇气,衍哥儿又还小,我都要仔细照应着,再添两个孩子,怕是忙不过来。”   宋怀远有求于她的时候一向和颜悦色,“墨姐儿都这般大了,费不了多少神,就是衡哥儿要耐心教养。他贪玩,总不肯认真读书。陈氏品性不端,两个孩子跟着她难免被带偏了。你是管家太太,多分担点也是应当的。”   刘氏不喜欢他这副理所当然的神态,皱着眉推了,“墨姐儿衡哥儿都十来岁了,性子都长成了,我还能怎么教?侯爷又不止陈氏一个姨娘,给谁养都是一样的。千万别让他们到我面前晃悠,我还怕他们带坏了锦姐儿衍哥儿呢。”   宋怀远见她一直不肯答应,只好作罢。房中没人服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忽又想起一事,“墨姐儿的亲事可有着落了?”   宋如墨只比宋如锦小五个月,也是明年及笄,按理也该定亲了。只是刘氏一向任她自生自灭,一直没有替她相看。   宋怀远见刘氏不答,心下便明白宋如墨还不曾许了人家。他也不恼刘氏苛待庶女,饮了口茶,道:“我倒有一个人选。”   宋如慧的婚事,就是宋怀远定下的,如今已经锁进了禁庭高墙。刘氏不禁冷笑,“又是哪个王公贵族?”   “倒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是永平十二年的探花郎,姓吴名莱。家中虽清贫,学问倒是极好的。年岁不大,为人却很稳妥周全,朝中一众老臣都对他赞不绝口。”宋怀远的语气中不掩欣赏之意。   刘氏心头一惊,“那个吴莱,不是已经娶妻了吗?”   “是已经娶妻了,但他那个妻子上个月病故了。他倒是个用情甚深的,悲恸至极,说自己悼念亡妻,立志三年不再娶。正好墨姐儿也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成婚正好。”宋怀远说着,更觉得机缘凑巧,得意地抚了抚须,“你看,这不正是天赐的良缘。”   刘氏却知道这个吴莱不是什么好人。定远伯府——张氏的娘家把女儿嫁给了他,他却又打又骂,好好的世家贵女被她折腾得满身是伤。   病故?未必!怕是被吴莱活活磋磨死的。   她虽不盼着宋如墨过得欢畅遂意,但也不忍心看她嫁给这样一个人,想了想,道:“我看他不是良配……”   宋怀远以为她不满意吴莱的出身,出言打断她,“他学问好,皇上也器重他,已封他为翰林院学士,三年之后,兴许还能再进一步。三年后我也要重新入朝,彼此照应着就能顺当许多。墨姐儿是庶出,当人续弦也不算亏待她。”   刘氏知道,只要牵扯到宋怀远的仕途,便很难劝服他了。她眸光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次日中午,将近用午膳的时候,有人来禀报刘氏,“夫人,大姑太太和表公子表姑娘来了。”   刘氏奇道:“哪个大姑太太?”   “是元娘呀。”   刘氏终于想了起来。这个“大姑太太”是老夫人的独女,十几年前还同她是闺中玩伴。后来老夫人做主,把她嫁给了苏州府的织造。夫家姓贺兰。苏州府织造虽是五品官,但江南富庶,其中油水并不少,真论起来,比盛京城的二品大员还要舒坦。   苏州府离京千里,元娘每隔三五年才回来一趟。这一回是听闻老夫人去了,才带着一双儿女匆匆前来祭拜的。   刘氏收拾了一番,起身去迎。   元娘正在堂上,左右立着一双儿女。她体态微丰,面颊红润,头发乌黑如云堆叠,竟看不出年近四十的形容。可见江南水土确实温养人。一看见刘氏,她便红了眼眶,“我来迟了,连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刘氏问道:“可去灵前祭拜过了?”   元娘点头,又唤着两个孩子,“明哥儿,恬姐儿,快给大舅母问好。”   这是元娘头一回带儿女来盛京,是以刘氏也是第一次见。江南的儿女都生得隽秀白净,两个孩子携手上前见礼,抬起头来,便是一样的眉清目秀。   刘氏笑道:“我倒忘了给外甥外甥女带见面礼。”一面吩咐周嬷嬷,“去屋里把那两块娘娘赏的紫玉佩拿来。”一面问道:“都几岁了?”   贺兰恬脆生生地答道:“十一了。”   贺兰明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十三岁。”   刘氏略愣了愣,方笑道:“倒比锦姐儿还要小一岁。”   元娘拉着刘氏的手,叹了口气,“明哥儿先天不足,生来便有些迟钝,如今长这么大了,还是有些痴症,你同他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会儿才会答你。”   刘氏看了眼贺兰明。他相貌生得极好,虽还未长成,却也带着一身朗月般的书卷气,一双深黑的眸子温润平和,让人看了便生不出厌恶来,只可惜……刘氏只能安慰道:“有的孩子早慧,有的孩子晚熟,兴许再过几年,明哥儿就变得慧黠了。”   “但愿吧。这回还是我同他说外祖家里有漂亮的表姐,他才肯跟着过来。对了,怎么没瞧见锦姐儿?”   刘氏道:“进宫上宗学去了,你且等着,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此刻刚好下学。宋如锦正准备走,一位宗亲府上的贵女忽然走过来问她,“今天靖西王府的老王妃办赏花宴,可曾邀请了你?”   宋如锦摇摇头,“我有孝在身,不能去那些宴席的。”   贵女凑近了脸,神神秘秘道:“我听说老王妃办这场赏花宴是想给她孙子挑媳妇。”   宋如锦顿住了动作,问道:“哪个孙子?”   “靖西王统共就两个儿子,小的那个还不满四岁,你说是哪个孙子?”贵女显然知道徐宋两家的婚约,存了心思想看宋如锦的笑话,“老王妃怕是不想等你那三载的孝期。”   宋如锦果然懵住了。她脑子里乱乱的一团,好久才问了一句,“他们……今天赏什么花?”   “听说是白玉兰。”   “他们家哪有什么白玉兰。”宋如锦顿时一个字也不信。   “这你就不懂了,赏花不过一个名头,相看孙媳妇才是最要紧的。”贵女怜悯地看着宋如锦,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来了的地雷~小可爱,你一定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吧! 第45章 玉兰同赏   宋如锦转头就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留她用了午膳, 见她一直闷闷不乐,便问她怎么了。   宋如锦就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拧着眉道:“旁的倒无所谓, 我只是恼他们府上的老王妃,平白无故办什么赏花宴, 让旁人看戏一样看我的笑话。”   她本就生得娇憨, 这两年长开了,越发明艳动人, 皱着眉的模样便如一枝新杏遇上了云霾,教人又爱怜, 又心疼。   宋如慧伸手揉了揉宋如锦的额头, 把她蹙起的新月眉抚平, “若徐世子果真听从祖母之命娶了旁人,他便配不起我的妹妹。”   “他才不会。”宋如锦低着头道。   宋如慧笑问:“你就这么信他?”   “我……自然是信他的。”宋如锦抬起脸,神色颇为认真, “除非他亲口跟我说,不想娶我了, 且不是碍于父母之命,而是他自己本心所愿,我便再不信他。”说着又觉得这样的徐牧之简直太过分了, 于是恶狠狠地添上一句,“也不要嫁给他,一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   宋如慧不禁笑出了声。   宋如锦离宫的时候碰上了昌平公主。公主虽已从皇陵回来,但身上还背着为先帝守孝的名头, 所以穿得并不张扬,仅仅穿着一件牙色短袄,配石竹色下裙,外头罩着银鼠披风,素淡得很。在宋如锦的印象中,昌平公主可是个“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的恣意人物,乍然瞧见这么简单朴素的昌平公主,险些没能认出来。   昌平公主倒十分熟稔地同她寒暄,“宋妹妹什么时候得空,就去我府上坐坐。”   宋如锦摇头,“家中祖母新逝,出门游乐,怕是不妥。”   昌平公主也不强求,还安慰了两句,“逝者已逝,宋妹妹节哀顺变。”   她今日进宫是为探望太后。   太后深宫寂寥,做子女的陪着说话解闷儿也是应当。梁安已经封王建府,不能随意入宫,她是公主,倒也无妨。   现在正是午后。昨日刚落了雨,殿外的石阶还是潮潮的。一个宫女正在给太后蓖头,见昌平公主来了,便打算给她行礼,昌平公主做了个“嘘”的手势,接过她手上的羊角篦子,悄无声息地站到太后身后,亲自替母亲篦着头发。   昌平公主一向被人服侍,从没有人她伺候旁人的时候,此刻手上自然拿捏不好力道,不多时便扯得太后头皮一痛。   太后正打算发作,回头一看,见是昌平公主,神色便和缓下来,温声道:“你今天来得比昨日晚些。”   “今天路上遇见了皇后的妹妹,便多聊了几句。”日光透窗而入,照得太后头上几根银丝清晰分明,昌平公主道,“母后,你长白头发了,我替你拔了吧。”   太后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别拔了,总是要长白发的,不然岂不成了老妖怪。”   昌平公主在一旁坐下,随口说道:“宋二姑娘守着孝,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成亲,也不知道靖西王府愿不愿意等那么久。”   太后神色微动。片刻之后又问:“你还好意思说旁人——先帝在的时候,你同我说再等一年就出嫁,现在都过去两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嫁人?”   昌平公主对上太后期盼又担忧的眼神,终究没有把话说死,“……母后帮忙相看吧。”   宋如锦回到侯府,便听采苹道:“姑娘怎么才回来,夫人都等您好久了。”   “我去皇后娘娘那儿用了午膳,所以迟了些。娘等我做什么?”   “大姑太太和表公子表姑娘来了,夫人叫您去见一见。”   “哦,我这就去。”宋如锦换了身衣裳,径直去了正院。   刘氏正在看账本,元娘陪着闲话家常,两个孩子正捧着点心盘子在吃。看见宋如锦掀帘子进来,刘氏就笑了笑,“锦姐儿回来了。 ”   剩下三个人齐刷刷地抬头望了过来。   元娘笑道:“明哥儿,我可不曾骗你,这个表姐当真一副好相貌。”   贺兰明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宋如锦,然后缓缓转头望着元娘,道:“娘没有骗我。”   刘氏心里得意,嘴上却仍说道:“可别这么夸她,小姑娘不禁夸,等下就要得意忘形了。”   元娘便道:“我可没有故意抬举,说的都是实话。再说了,我们明哥儿从来都不说谎的。”说着又朝宋如锦招了招手,“锦姐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坐。”   上次见到元娘的时候,宋如锦还不满十岁,所以已经没多少印象了,如今再见,还是要靠刘氏一一引见:“这是你大姑母,这是你明表弟,这是你恬表妹。都是从苏州府过来的。”   几人彼此见了礼,各自坐下。   贺兰恬把点心盘子递了过去,道:“锦表姐也吃。”   她说话的腔调和盛京人不太一样,蕴着姑苏一带特有的口音,听上去绵绵软软的像唱歌一样。吴侬软语,果不欺人。   盘子里摆着核桃酥、杏仁糕、梅花香饼,宋如锦每样各拿了一点,道:“谢谢表妹。”   贺兰明有样学样,也把手边的瓜果盘子递给了宋如锦。   宋如锦两手都抓满了点心,只好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已有了。”   贺兰明没有收回手,仍旧举着盘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如锦。   “宿主,你这个表弟好像脑子有点问题。”   “啊?”   “不过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反应迟钝,有点认死理。”   “噢……”宋如锦犹疑了一瞬,把手上的点心都塞进嘴里,又从面前的盘子里挑了几样点心,郑重道:“谢谢明表弟。”   贺兰明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宋如锦喜滋滋地问系统,“我是不是尤为善解人意?”   系统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比他聪明多少吗?”   宋如锦不禁沉默。   “这还是我头一次来盛京。”贺兰恬道,“锦表姐也从没有去过江南吧?”   “没有。”宋如锦摇了摇头,好奇追问道,“江南都是怎样的风光?”   贺兰恬细细地跟她说了起来,“京中的房子都很大很宽阔,江南则不然。我们那儿的院子都很小,但也精致,花木假山亭台楼阁,走一步便是一景。”   单听她这般描述,宋如锦也想象不出江南园林的风光,只能含笑点了点头,权当应和。   贺兰明接着道:“我们那里有很多河流,小溪也是随处可见。家家户户都傍水建了房子,到了晚上,门上的灯笼高高挂起,影子就映在溪水里,亮堂堂的连成一片。”   一幅江南水乡的图景缓缓铺展在宋如锦眼前。   宋如锦对系统说:“明表弟说话还挺顺溜的啊。”   系统颇为无语:“人家只是反应慢一点而已,神志还是正常的好嘛!”   刘氏见三个孩子聊得不错,便道:“锦姐儿,你带表弟表妹去花园逛逛。”   “好呀。正好这时节白玉兰也开了。”宋如锦道。蓦地想起今日靖西王府办赏花宴,赏的也是白玉兰,忽然就失了兴致,“不过玉兰树太高,花都长在上头,没什么可看的,也不方便摘下来把玩……我们瞧瞧别的春花,也是一样的。”   三人相偕去了,刘氏看着他们的背影,对元娘道:“你难得回一趟盛京,不妨多住一段时日。”   元娘道:“不瞒你说,我也正有此意。一来,恬姐儿从没来过京城,也该好好领着她,让她见识见识帝京风光,回去之后也好跟那些手帕交吹嘘一番。二来,京中名医国手也多,我想找个大夫,帮着瞧瞧明哥儿的痴症。”她心底仍是存着盼望的,“指不定就治好了呢。”   只怕这第二个缘由才是真正的目的。刘氏理解地点了点头,“你也不早说——我明日便帮你往太医院递帖子,请最好的太医来看诊。”   元娘感激道:“那就麻烦嫂嫂了。”随后又说了一件陈年旧事:“明哥儿五岁那会儿,便不比那个年纪的孩子们机敏,那时候家里来了个游方的道士,说明哥儿的痴病一辈子都好不了,若治好了,必定要拿东西来换,或是寿数,或是姻缘。我夫君哪里肯信?当下便把那个道士乱棍打出去了。”   刘氏跟着附和,“那些江湖术士,尽是坑蒙拐骗想着讨要银两的,哪里能信?”说完又宽慰道:“你且放心,明哥儿以后一定能好好的。”   将近傍晚,宋如锦回了燕飞楼。暗香道:“姑娘,适才华平县主送礼过来,我给您去取。”   什么华平县主,想也知道是谁送的。宋如锦心底有些别扭,挥了挥手,“我不要看,你扔……算了,你先收着吧。”   暗香点头,顺口说了一句:“是个长条樟木盒子,许是放了画卷。”   宋如锦默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拿来给我瞧瞧。”   果真是一幅画,里头还塞着一份信笺。画上绘的是嶙峋的山石,悬崖峭壁之上栽着一棵树,细看之下,竟是一株白玉兰。   宋如锦微微愣神。   再拆开信笺一看,果然是徐牧之的笔迹。他写信寄书一向喜欢用华美的铺陈,这回也不例外——先对侯府老夫人的病逝表达了痛心,同时宽慰了一番宋如锦,嘱她“添饭加衣,希自珍慰”。然后描写了今日王府赏花宴的情景,重点表明了这场宴会“实属意料之外,非予所愿”。最后才谈到送来的画卷,说它为本朝第一画师张秀景所作,还意有所指道:“山花烂漫,只与卿同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来了的地雷~么么哒!!! 第46章 战事忽起   因为元娘来了, 所以晚上阖家人坐在一起用了膳。元娘道:“怕是要在府上住一段时日,叨扰各位了。”   二夫人不禁挑了挑眉。   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 元娘还是侯府的娇客。   二哥哥娶了新妇, 不论是府里做的精细点心,还是街上买的新奇玩意儿, 全给了新夫人, 不再留给元娘这个妹妹。那时候元娘年纪还小,自然对新嫂嫂多有埋怨。当时的二夫人尚没有今时今日的伶俐圆滑, 见元娘对她没有好脸色,便也从不笑脸相迎。是以这对姑嫂素来有些龃龉。   此刻听闻元娘要在盛京住下, 二夫人下意识地挤兑道:“家里院子虽然多, 但都常年空关着, 也没人打扫,怕是要好好拾掇一遍才能让你们住进去。”   元娘斜乜了她一眼,“瞧二嫂这话说的, 跟我们三个人占了多大地方似的。”   刘氏也知道她二人一向不睦,连忙出来打圆场, “倒也有一处现成的干净院落,只不过是皇后娘娘出阁前的住处,让旁人住进去多少有些不妥。还好东北角有个书房是空着的, 素日也有人打扫,你们若不嫌弃,就在那儿将就一晚,明日我就让下人把含秋苑收拾出来。”   含秋苑是元娘出嫁之前的住处。元娘点点头, “麻烦大嫂费心安排了。”   贺兰恬笑道:“我倒想和锦表姐一起住,一块儿说说话也好。”   宋如锦来者不拒:“好啊。让人隔一间碧纱橱出来便是。”   于是到了晚上,贺兰明随元娘住到了书房的两侧暖阁,贺兰恬则在宋如锦的屋子里搭了个矮榻,暂且作为休憩之所。   临睡前,两个姑娘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表姐平日都读什么书?听大姑母说,表姐每日都要入宫,和那些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贺兰恬既好奇又佩服。他们姑苏离盛京远,不比京中儿女日夜待在天子脚下。他们对皇室更加敬畏,提到的时候也是怀着憧憬的。   宋如锦道:“近日宗学教了几篇《论语》,先生嘱我们熟读成诵,我还没有背下来呢。”说着又觉得羞愧,便转了自己擅长的话题:“我平素更爱作画。”   她把自己近一年的画作翻出来,和贺兰恬一起翻看。   贺兰恬笑道:“若说作画,我这儿倒也有一幅。”她拿出随身带的手帕,铺平了放在膝上。帕子上绣着折枝梅,红梅星星点点,枝干歪斜,逸趣横生,旁边留白的地方还用黑绒绣了一排草字,宋如锦细看了几眼,是王文公的“遥知不是雪”一句,笔锋勾连不断,就像用笔沾墨写出来的一般。整幅绣品,当真栩栩若生,如同画卷。   宋如锦赞道:“早就听说苏绣针脚细密。照我看,比宫里的绣品还要好。”   “表姐喜欢,我就给表姐绣个荷包。正好这些天都要待在盛京城,闲着也是闲着。”贺兰恬道,“只不过表姐要替我备下丝线。”   “谢谢恬表妹。”宋如锦笑眯眯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把自己随身带着的羊脂玉佩解下来,送给了贺兰恬,道:“这就当是谢礼。”   贺兰恬家中富贵,也见惯了好东西,羊脂美玉在她眼里并不难得。不过心意无价,她便也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夜里宋如锦觉得口干,起床倒水喝,透着碧纱橱望了一眼,瞧见矮榻上的贺兰恬翻了几下身子。她轻声问:“表妹睡不着吗?”   贺兰恬软软地应了一声,揉着眼睛坐起了身子,“有些认床……先时明明很困,真躺下来反倒睡不着了。”   宋如锦顿时觉出了几分为长为姐的责任,唤采苹进来,给贺兰恬添了床被子垫着,道:“垫被厚一些,人就能舒坦许多。”然后一边喝水一边陪贺兰恬聊天。屋子里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月夜清辉,贺兰恬聊着聊着就困倦了,歪着脑袋睡着了。   两姐妹经了这一晚,便有了几分亲密之意。   第二天起了雾,天色阴沉,整个上午都是灰蒙蒙的。直到午时,日光照下来,雾霭才渐渐散了。下学之后,宋如锦听见几个贵女在身后闲聊:“听说靖西王府的老王妃很中意晋国公的幺女……”   “这有什么奇怪?晋国公府是老王妃的娘家呀……”   宋如锦的脚步顿了顿。   系统气哼哼道:“宿主,你别理她们,她们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成心拿你解闷儿,想看你的笑话。”   宋如锦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用过午膳,贺兰恬喊她一起打双陆,两人玩了一会儿,有个丫头领着贺兰明过来,宋如锦问他:“你是来找恬表妹的吧?”   贺兰明停在原地,忖了一会儿才道:“娘让我来问问,妹妹住得可还习惯。”   贺兰恬点点头,拉着宋如锦的袖子亲昵道:“表姐待我可好了,一直陪着我说话,还把贴身的佩玉给了我。”   贺兰明便朝宋如锦望了过来,也不说话,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望着。   宋如锦心想,人家一对兄妹,一块儿从苏州府过来的,她不应当厚此薄彼。于是进屋拿了另一块玉,递给贺兰明,“这块是两年前祖母给的,已有些年头了,也是好玉。”   贺兰明没接,半晌又道:“我也想要表姐贴身的佩玉。”   宋如锦笑着说:“我随身的玉已经给你妹妹了。”   贺兰明便接了她递来的玉佩,走到贺兰恬面前,缓缓道:“那我同妹妹换。”   贺兰恬知道他有些痴症,虽是幼妹,却一向让着兄长。闻言便把昨晚宋如锦给的羊脂玉佩拿出来,同他换了,嘴上却还嫌弃道:“你倒是会拣贵重的拿。”   很快入了三月。下了几场绵绵细雨,天气渐渐和暖起来。草长莺飞,惠风和畅。   三月中,鞑靼太师也木齐挥军南下,自称拥兵百万,一年之内便可直捣盛京。京中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夏国泰民安了许多年,自然不愿意看见战乱纷争,朝中主和的大臣占了一大半。   他们想两方其乐融融,鞑靼却不能平白无故地退兵。于是不少人都想起元月宫中夜宴,也木齐点名要宋怀远的嫡次女和亲……   一时人心浮动。但谁也没敢跟天子提这茬——那日宫宴,陛下可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也木齐,金口玉言,满朝文武作证,岂能改口?   再者,这些朝臣揣摩圣意,觉得天子似是倾向于“战”——任何一个野心勃勃、想在青史留一笔英名的帝王,都希望能在执政掌权的时候,无限地扩张自己的领土,让更多的蛮夷之属臣服于自己的帝国。   然而此时此刻,梁宣也正发愁。他确实想好好打一仗,大夏也确然有这个国力痛快打一场,但朝中能上战场的将军都老的老,病的病,唯一年富力强的靖西王,早在他当太子的时候被打压狠了,鞑靼挥兵的消息刚刚传到盛京,靖西王就自称膝伤复发,上表致仕,一直待在王府“养伤”,偶尔还出门遛鸟——摆明了自己身子好得很,就是不愿意去战场。谁让陛下你当初收我的兵权、降我的职位呢!有本事你来求我呀!   ——梁宣还真拉不下脸去求。他也知道只要自己纡尊降贵,亲自去一趟靖西王府,做足姿态,好言好语地请靖西王重新挂帅,奔赴战场,靖西王一准儿答应。他不就是要这个脸面吗!   但梁宣倘若真这么做了,靖西王是得脸了,有面子了,他身为天子的威严何在?别以为他不知道,现在朝中一干老臣都等着看他低声下气地向靖西王赔礼道歉……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国事要紧,脸面事小,将来史官记载功绩,谁管你有没有打过自己的脸——梁宣这么劝着自己,打算先晾靖西王几天再去求他。   然后他就等来了靖西王的世子。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立在金銮殿上,朗声道:“臣以为,大丈夫行于世,理当骑骏马、佩吴钩,挽辔头、扬长鞭,驰骋疆场、杀敌报国。臣久事笔砚之间,时逢鞑靼作乱,愿请与之一战!”   他的父亲——如今的靖西王,也是十七岁那一年跟着圣武皇帝征战沙场的!想来虎父无犬子,靖西王世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梁宣找到了台阶赶紧顺着走下来,当即封徐牧之为卫将军,然后又遣人带话给靖西王,假惺惺地问:“你儿子要去打仗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啊?”   靖西王本也不想管徐牧之,让他自己历练去——靖西王府以武传家,哪一个先祖不是这样过来的?   但靖西王妃不肯,道:“上阵父子兵,你们一起去,彼此照应着,我也放心一些。我听闻鞑靼他们来兵百万……”   靖西王笑道:“鞑靼一向喜欢虚报军数,说是百万雄师,能有五十万就不错了。”   靖西王妃仍旧道:“那你也该跟着一块儿去,牧之虽读过几本兵书,但毕竟都是纸上谈兵,头一次上战场,还是有人提点为好。再说了,若不是娘迫他娶亲,他哪里会……”   靖西王妃没有说下去。当儿媳妇的,总不能说自己婆婆的过错。   靖西王却是明白的。老王妃相中了晋国公府的贵女,想让徐牧之退亲另娶,徐牧之执意不肯,老王妃便用孝道来压他……正好鞑靼举兵,徐牧之此时请旨参战,多少有些避婚的意思在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逃婚成功,噢耶!   老王妃:哎呀,玩脱了。   感谢小可爱来了和Gloria_奕的地雷!抱紧亲一口(づ ̄3 ̄)づ 第47章 修竹嘉木   战场不比安逸的盛京城, 刀剑无眼,总教人牵肠挂肚。靖西王妃劝了又劝:“你就当是安我的心, 跟过去看顾着点。”   靖西王素来爱重妻子, 见她这般说了,终于点头应了。   隔日, 靖西王便上表, 说自己膝伤养好了,想去西北参战。天子笑眯眯地允了。   靖西王年轻时便是常胜将军, 有他奔赴战场,群臣自然安心。当下, 一众文臣都纷纷盛赞靖西王心怀大义, 为国之栋梁, 还把徐牧之夸了又夸,说他是“将门虎子”,今后大有可为。   宋如锦下了宗学, 走去凤仪宫看大皇子。大皇子如今已经能很熟练地翻身了,偶尔不安分起来, 还会手脚并用着想爬,但他前进不了,费尽了力气也只能趴在原地转圈圈, 逗得宋如锦哈哈大笑。   宋如慧问她:“徐世子要去打仗了,你可知道?”   宋如锦顿时懵住了。   宋如慧见她一无所知,便将这几日鞑靼举兵、徐牧之请旨参战的事细细同她讲了。   宋如锦气呼呼道:“宗学里那些人也太过分了!平日靖西王老王妃有什么动静,都要明里暗里地在我面前提,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都不吱声!多亏有娘娘告诉我,要不然我还蒙在鼓里。”   宋如慧莞尔:“她们嫉妒你,当然不会跟你说这些。”   宋如锦奇道:“她们嫉妒我什么?”   “自然是嫉妒徐世子愿意等你三年孝期。”宋如慧揉了揉宋如锦的头发,把她梳得规规矩矩的发髻都揉乱了,方悠悠叹道,“有人在意你,珍重你,愿意把你放在心头,终归是难得的。”   宋如锦笑问:“娘娘难道没有被陛下放在心头?”   宋如慧愣了愣,侧首看向窗外,低低道:“你哪里知道……”说到一半又顿住了,许久才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正巧此时,窗外飞来了两只喜鹊,彼此相对着啼唱了一会儿,又挥挥翅膀飞走了。   宋如慧的视线就一直追着那两只鹊鸟,看着它们扑棱着翅膀,相伴相偎地立在殿外矮树的枝桠上。她便有些愣神。   宋如锦跟着她望向窗外,眼神却是飘忽的,喃喃问道:“那徐世兄……他什么时候走啊?”   宋如慧回过神来,答道:“明日一早就走。”   “这么快。”宋如锦一惊,然后便是满腹惆怅,“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再见一面……”   “妹妹想见他?”   宋如锦口是心非道:“没有的事!”   宋如慧也不戳穿她,只了然地点了点头。   宋如锦手肘撑着下巴,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把玩,过了一会儿又问:“娘娘,打仗是什么样的场景?”   “妹妹觉得呢?”   宋如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着,应是像史书上写的那样,领兵列阵,出其不意地夜袭一场,然后就能得胜还朝了。”   宋如慧笑道:“傻妹妹,哪有那么简单。”怕宋如锦挂心,便也没有多说。   但宋如锦还是因为这一句话变得心事重重,回到家之后,一个人呆呆坐了许久。   贺兰恬来寻她,“表姐,我瞧见后头有个池塘,养了不少鱼,咱们一块儿去喂鱼吧。”   宋如锦揉揉脑袋,干脆把满腹忧思抛到脑后,一拍即合道:“好!你等等,我去叫上衍弟一起。”   两人一起去了宋衍的屋子。   林嬷嬷守在外头,见她们过来,道:“二姑娘,表姑娘,哥儿还在歇午呢。”   两人放轻脚步进了里屋。   宋衍蜷在棉被里,脑袋偏向一边,嘴巴微微张着。宋如锦走近一看,差点笑出声——宋衍也不知梦见什么好吃的了,竟然一边睡觉一边流口水!   她拿出帕子想帮宋衍擦去口水,又怕吵醒他,犹犹豫豫地没有动弹。   宋衍却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乍然瞧见两个人立在自己床前,眼底还有点懵,好半天才展开一双手臂,颤巍巍地朝宋如锦伸了过去,“二姐姐……”   宋如锦趁机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把他拉出了被窝,“快点穿衣裳,我们一起去池塘喂鱼。”   身量小巧的稚子,脸蛋是粉嫩嫩的,手臂则像莲藕一般圆滚滚的,贺兰恬还没有见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又新奇,又喜欢,对着手指哈了口气,便去挠宋衍的痒痒。   宋衍被她挠得“咯咯咯”直笑,最后笑得都喘不过气了,才朝宋如锦爬了过来,嘴里还喊着:“二姐姐救我……”   于是宋如锦大义凛然地拦住了贺兰恬,然后拿来衣裳,温柔仔细地替宋衍穿上。   三个人一块儿去了后头的院子。   现在天气和暖了许多,冬日池塘结的冰早已化了,里头养的锦鲤便时不时冒出水面吐泡泡。   宋如锦去厨房讨了几个馒头,分给贺兰恬和宋衍。   宋衍就蹲在池塘边,把馒头撕成碎屑,远远地扔到池子里。   红鳞的锦鲤浮上来,争先恐后地夺食,直到馒头的碎屑一扫而空,才渐渐散了,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游远了。   贺兰恬也往水里扔了一把馒头屑,趁着锦鲤聚集过来的当口,兴奋地扯着宋如锦的衣袖,指着水塘,炫耀般地喊道:“表姐快看!”   正巧这时元娘领着贺兰明过来了,笑道:“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恬姐儿,原来是躲到这里玩了。”见贺兰恬攥着宋如锦的袖子拉拉扯扯,便半开玩笑半是斥责:“恬姐儿,这是外祖家,又不是自己府里,可不许由着性子胡闹。”   刘氏也在,闻言就说:“什么外祖家自己家的,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干什么。”见三个孩子玩得开心,便招呼贺兰明,“明哥儿也去玩吧,别跟着我们两个大人,多不得趣儿。”   贺兰明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从刘氏转到了池塘,最后胶在了宋如锦的身上。   众人都在等他说话,结果他什么也没说。   元娘怕宋如锦见怪,便笑着解释:“我们明哥儿从小就喜欢盯着漂亮的姑娘看,现在长这么大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宋如锦被夸得开心,一点儿也没觉得冒犯,还把手上半个馒头递了过去,道:“明表弟想喂鱼吗?”   贺兰明笑了笑,摇了摇头,词句清晰道:“不必了,我看你们玩就好。”   池塘边的柳树刚刚抽出了嫩芽,斑驳的树影洒下来,在他身上镀了或浓或淡的阴影。他找了块矮矮的石头坐下,抬着一双平静的眼眸,望向远方。   刘氏拉着宋如锦走到一旁,轻声说:“明哥儿有些痴症……已有几个太医来瞧过,都说是先天不足,眼下只能好好调养着,也不一定能治好。你平日就多让着点他,到底是个苦命孩子。”   宋如锦朝贺兰明那儿望了一眼。   京中的世家公子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奢之气,虽然也有“五陵年少争缠头”那般风流荒唐的,但大多数还是通身的骄气傲骨,高调,张扬,徐牧之更是蓬勃明亮得如朝阳一般。   贺兰明就和那些勋贵子弟不一样。虽然他家里也是鲜花着锦般地奢富,身上也同样带着精致的贵气,但他整个人都是安静的,修竹嘉木一样,内敛而不张扬——本来也是值得称道的人物,偏生带了痴病。   宋如锦心头惋惜,低声应了:“我明白。”   这时候,有个门房来报:“皇后娘娘赏了一株西府海棠给二姑娘,二姑娘快去领赏吧。”   刘氏拍了拍宋如锦的胳膊,“去吧。”   宋如锦走出府门,远远地瞧见一个侧着身子的人影,抱着花盆立着,宋如锦道:“劳烦……”   那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竟然是徐牧之。时值黄昏,万丈晚霞散在他的身后,将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勾勒得耀眼起来。   宋如锦怔愣一瞬,而后才惊喜道:“怎么是你?”   “适才去宫中领旨,皇后娘娘口谕,让我顺道来侯府下一道赏赐。”徐牧之解释道。他走近了几步,怀里的西府海棠花开并蒂,绯花碧叶,勃勃地盛放着。   宋如锦心头一暖,低着头道:“娘娘是挂念我的。”   两人各自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徐牧之才把花盆递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顿了半晌才道:“这回……是和妹妹一起赏花的。”他搜肠刮肚,想说一些前人歌咏海棠的诗句词赋应应景,可明明平日读了那么多诗文,现在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宋如锦“嗯”了一声,接过花盆,抬头望着他,片刻之后,又垂下眼眸,道:“愿世兄旗开得胜,一切顺遂。”   说完,她就慢吞吞地转身,打算回去了。   徐牧之忽然唤住她,道:“等我回来……就带妹妹去看护城河边的烟火。”   宋如锦回首,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映在她的一双清凌凌的杏眼里,漆黑的眸子便仿佛沾染了霞光。她道:“好,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那些夸我是将门虎子的大臣,根本不会想到,曾经的我,连锦妹妹一个弱女子都抱不动……不过大家放心,等我回来就抱得动了!(〃'▽'〃)   感谢小可爱来了的地雷!感谢莲莲莲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48章 青鸟寄书   宋如锦抱着花盆, 哼哧哼哧地进了院子。   因还在孝中,把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摆在屋里便不是十分妥当, 宋如锦喊了花房的赵嬷嬷过来, 帮她一起把海棠栽到燕飞楼前的院子里。   赵嬷嬷劝道:“二姑娘,西府海棠这般名贵, 应当放在暖室里好好娇养, 露天栽在院子里,风吹雨淋的, 岂不糟践了?”   宋如锦心底更想时时看见这株海棠——栽在自己院子里,每日早起读书就能看见, 入了夜, 倚着栏杆立在楼上, 便是夜深花睡去,也能借着月夜清晖瞧一眼。   于是她笑着说:“再贵重的名花也有凋谢的时候,与其精心呵护, 倒不如让它见一见风雨,也好让它知道世事不是一帆风顺的。”   赵嬷嬷心疼得很, 但也没再劝,只道:“二姑娘到底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就是和咱们的见识不一样。”   这时宋衍过来了, 跟着宋如锦一起拿着小锄头刨土。他年纪小,力气也不大,连把锄头举起来都费力。赵嬷嬷看得心一揪一揪的,真怕他拿不稳锄头反伤着了自己, 连声劝道:“六爷……六爷玩旁的去吧,这些杂活儿让老妇来做就行。”   宋衍正在兴头上,得趣得很,执意摇了摇脑袋,蹲着小小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抡着锄头捶着泥地。   赵嬷嬷就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宋衍孩童心性,锄地刨土一点儿章法都没有,把宋如锦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土都填回坑里去了。   宋如锦忍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拦下了他,也没有说他的不是,只让他先到旁边歇一会儿。   正好宋衍蹲久了也有点累,听姐姐这么说,便听话地放下了锄头。   赵嬷嬷松了口气,“到底还是二姑娘说话管用。”   宋衍跑进屋子,小短靴踏得“哒哒哒”作响,片刻之后搬了张板凳回来,搁在院子里坐下,看着宋如锦忙活。   春日乍暖还寒,白天还好,日光暖融融地照着,也不觉得寒凉。待入了夜,晚来风急,便有几分春寒料峭的意味了。   此刻天色渐渐昏黑。宋如锦终于把海棠挪进了泥地。觉得后背正热热地冒汗,就把外头一件长袄脱了,晚风一吹,又觉得凉嗖嗖的冷,便重新把外袄穿上。   系统幽幽道:“宿主,你这样是会得风寒的。”   第二天,采苹来喊宋如锦起床,宋如锦果然昏昏沉沉乏累得很,闷闷地说了一句:“给我倒杯水。”   采苹惊道:“姑娘嗓子怎么哑了?”   宋如锦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闭着眼睛嘟囔道:“昨晚流了汗,又吹了风……”   采苹端着茶水过来,一面服侍宋如锦小口啜饮下去,一面道:“姑娘再睡一会儿吧,既病着,想来就不用去宗学了。”   宋如锦本还头痛难受着,听了这话,竟然觉得自己舒坦了不少。   系统说:“敢情头疼都是因为要上学啊?”   平日都起得早,这一天想睡却睡不着了。到了辰时,宋如锦便起身穿衣梳洗,去了正院,同刘氏一起用早膳。   宋衍也刚刚起床,林嬷嬷抱着他坐上八仙椅,他人小腿短,坐上椅子之后,脚都够不上地面,就悬在半空晃来晃去——先前他刚刚搬来的时候颇为拘谨,坐姿也规矩,从不这般乱动,现在却活泼了许多,可见刘氏待他确然不差。   厨房炖了南瓜小米粥,因为宋衍年纪小,尤其嗜甜,所以粥里加了好几个大块的冰糖。刘氏一边给姐弟俩盛粥,一边教训宋如锦:“都这么大的人了,冷热都不知道,种朵花儿都能把自己折腾病了。”   宋如锦埋头喝粥。刘氏又道:“幸亏你还在闺中,若你嫁出去当主母,每日一大堆琐事等着你处置,你再一病,怎么应付得过来?”   宋如锦终于羞赧起来,前后扭了扭自己的肩膀,软声撒娇道:“衍弟还在呢,娘就别说我了,给我留点面子嘛。”   刘氏轻轻点了点她的脑门儿,“以后多注意着点,你自小身子骨就弱,别以为自己年轻就能扛得住风寒。”   用完了早膳,又赖在刘氏这儿玩了半天,门房来报:“二姑娘,昌平公主派人过来,送了一块雕木,说是给您把玩着解闷儿。”   宋如锦连忙起身,“等等,我换身衣裳就出去领赏。”   她身上还穿着素衣孝服,一点装饰也无。这一身去接公主的赏赐是极不合宜的。   “二姑娘不急,那人搁下东西就走了。”门房小心翼翼地把一枚雕工精致的木头放在桌上。它仅仅一个拳头大小,雕成了宫殿的模样,屋檐上的瓦片历历可数,殿宇窗格上的花纹也清晰分明,宋如锦伸出手指,轻轻推了推——几扇窗棂竟是可以打开的。   刘氏看了几眼:“是用金丝楠木雕的……倒也是个精细物件。”   宋如锦爱不释手,见宋衍两手扒在桌子上,伸直了脖子往这儿看,便大大方方地递过去,道:“衍弟也瞧瞧。”   周嬷嬷端来胖大海菊花茶,说:“姑娘喉咙不舒服,喝这个润润嗓子。”   刘氏道:“公主只说是给你赠礼,没说是赏赐,你记得要给公主回礼。”   “娘看我回什么礼好?”宋如锦抿了两口胖大海茶,里头加了蜂蜜,喝起来便裹着暖洋洋的甜味儿。   “公主生于富贵,什么都不缺,你挑精巧朴素的送便是,心意到了就行。”   宋如锦点了点头。   待回到自己的院子,暗香替她削了只贡梨,切成一片一片的,盛在梅子青瓷碗中。   宋如锦盘着腿坐在矮榻上,一边温书一边吃梨。   不多时,贺兰恬就同兄长过来了,她道:“表姐,今儿天气好,也有风,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吧!”她晃了晃手上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纸鸢。   她在京中待了一段时日,原先的姑苏口音已经淡了许多,说话的腔调越来越接近京中官话。   宋如锦懒得动弹,借病推辞道:“我染了风寒,就不去外头吹风了,你们去玩儿吧。”   贺兰恬把纸鸢挂在门口,走进来道:“那我也不去了。”   贺兰明跟着走了进来。   宋如锦招呼他们吃梨,“你们尝尝,这个梨好吃。”   贺兰恬拿了一片,连连点头道:“这梨真脆。苏州府的梨汁水倒是多,就是没有这么脆的。”说着又拿了一片,吃完赞道:“皮薄肉细。”然后又拿了一片,说:“香甜如蜜。”   宋如锦把瓷碗往贺兰明那儿挪了挪,道:“你也尝尝。再不吃就要被你妹妹吃光了。”   贺兰恬含着梨,口齿不清地控诉道:“表姐嫌弃我吃得多……”   她正坐在宋如锦旁边,宋如锦笑着揉了她一把,“我可没有!你只管敞开了肚子吃,不够还有!”   二人说话间,贺兰明摇了摇头,道:“分梨的意头不好,我就不吃了。”   分梨意味着“分离”,他们江南人是信这些的。   贺兰恬顿时后悔了,“哥……你怎么不早说!”   说完又无奈起来,自家哥哥反应迟钝她又不是不知道。她靠在宋如锦一侧肩膀上,一脸失落道:“以后就要和表姐分散了……”   宋如锦当真觉得她是个孩子,甚至觉得自己比她成熟稳重多了。她笑道:“可是你们早晚都是要回苏州府的啊。”   贺兰明却道:“表姐这样好,我才舍不得回去。”   宋如锦不禁弯了眉眼,“你说说,我哪里好?”   室内一时静默。轻风慢来,拂过宋如锦耳边的碎发。   “表姐……长得好看。”贺兰明说完,轻轻笑了一下,分明只是三分欣悦的模样,却能让人觉出十分的遂意与完满来。   时光一晃而过,很快入了五月。侯府一家子出了热孝,府中的白缦都撤了下来。因天气渐暖,顺道也把春天用的厚缎帘子撤下,换成纱帐珠帘。初夏微风熏暖,从窗格镂空的雕花悠悠递进来,吹得轻纱帘帐徐徐飘动,倒也不觉得闷热。   宋如锦陆陆续续收到了徐牧之寄来的家书——自然没有直接寄给她,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就算有婚约,这般往来也是要算作私相授受的。   徐牧之先把信寄到靖西王府,再由华平县主转交给她。   华平县主当然不会单单送一封信,大多数时候都会带上自己做的点心一并送来,于是宋如锦近日颇有口福。偶尔华平县主也会附上信笺,笑称自己是“西王母座下青鸟”。   徐牧之如今已经抵达了庸关。   他一路行来,每到一个地方驻扎,就给宋如锦去一封信,内容大抵先是描绘一下当地的风景,然后再表达一下对宋如锦的想念,含蓄缱绻地说一句“甚矣思汝”。   ——我很想你呀。   宋如锦竟然不恼他唐突,反倒颇为雀跃安然。 第49章 起意分家   日子过得飞快。   这个时节, 蔷薇已经盛放了,枝叶葳蕤, 蔓延生长, 密密匝匝地铺满了院墙,绯粉的花朵缀在其中, 远远望去, 有如彩缎。   宋如锦就立在一墙蔷薇下面,拿着剪刀剪着花枝。   虽然热孝已过, 穿戴可以随意一些,但她今天也仅仅穿了一件蜜合色的云纹纱裙, 头上挽着小螺髻, 斜插着一支玉簪, 看上去便十分素淡。初夏晴光明朗,一墙蔷薇繁华胜霞,反把宋如锦衬得清雅可人。   贺兰恬撑着一柄油纸伞, 同贺兰明联袂走了过来。她问道:“表姐剪这些花儿,是想把它们摆在屋里吗?”   也没等宋如锦回答, 她便笑道:“我记得表姐屋里有个东青釉杏圆瓶,不浓不艳,插蔷薇很是适宜。”   “倒不是剪下来摆着的——前段时日, 昌平公主送了一块雕木给我,我想编个花环赠她,就当是回礼。先用花枝编一个头环,大概这么大。”宋如锦两手并用地比划着, “再缀几朵蔷薇花,一定好看。”   小姑娘终究是爱这些花朵的。贺兰恬道:“那我帮表姐一起。”她把伞递给贺兰明,“哥哥就帮我们撑伞。”   宋如锦道:“这种事让丫头来做就行了。”   贺兰明已经接过了伞。他默了一会儿,答道:“不妨事。”   于是宋如锦和贺兰恬说说笑笑剪着花枝,贺兰明站在她们身后,撑着伞,替两个姑娘挡住烈烈烫人的日光。   这时有个仆妇匆匆走来,道: “二姑娘,表姑娘,皇后娘娘下了赏赐,大夫人喊你们过去领赏呢。”   侯府的女眷们都接到了赏赐。刘氏和二夫人得的是金玉首饰,小一辈得的则是一些精巧的摆件,就连暂住侯府的元娘和贺兰恬也得了赏。另赏了刘氏十二盏燕窝,嘱她珍重身体。宋如锦也有一份额外的赏赐,是徽州的笔墨砚台。宋如锦心想,慧姐姐大抵是想让她好好读书练字吧……   传赏的宫侍见人到齐了,又道:“初十晚上,宫中举宴,不知府上各位夫人姑娘们可想进宫吃席啊?”   五月初十,是宋如慧的生辰。   侯府众人如今出了热孝,偶尔去一些宴席倒也无妨。   刘氏笑道:“自然是要去的。”   她也只有赶上这些宫宴,才能入宫见一面长女。   宋如锦跟着点头。   旁人就没有这种兴致了。宫里的宴席并不好吃,饭菜都是冷的,规矩又多——她们又没有亲女嫡姐在宫里,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这时曹氏道:“我也想去瞧瞧热闹……”话还没说完,二夫人便捏了捏她的手掌,笑着说:“你还怀着身子呢,好好养胎要紧,别整天想着凑热闹,还当自己是没出阁的姑娘哪!”   玩笑般的语气,带着几分亲切的意味,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待那个宫侍走了,二夫人才沉下脸色,道:“你身上又没有诰命,去宫里吃什么宴!”   曹氏心道:“还不是怪你儿子没能耐,不能给我挣个诰命。”嘴上却说:“我还没去过宫宴,总想见识见识。”她的手不经意地抚上了圆滚滚的肚子。   她如今怀胎将近六个月,肚皮高高的,像一座小山丘。身上穿的夏裳都是新近赶制的,柔软贴身。   二夫人终究顾念着她的身孕,没再多说什么。   元娘和二夫人不对付,连带着不喜欢二房,现在对曹氏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也不指名道姓,只淡淡地嘲讽道:“到底是商贾人家养出来的。”   一家子人都看着,曹氏的脸有些挂不住。   二夫人觉得,儿媳妇哪里不好,自己教训可以,旁人却是说不得的,她挑了挑眉梢,“瑢娘怀着身子,正是要当心的时候,宫宴上那么多人,若磕碰到了哪儿,生下来的孩子和明哥儿一样……”   “你给我闭嘴!”元娘瞪了二夫人一眼。她最恨旁人拿明哥儿的痴症说事儿。更何况此刻贺兰明也在——哪有当着孩子的面这般贬损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贺兰明。   贺兰明似乎没听见她们之间的对话。他立在众人后面,偏着头望着一个方向。   元娘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宋如锦站在那里,正拿着一枝蔷薇。蔷薇还没有盛放,只绽开了一点点花苞,就像她这个年纪娇妍芬芳的少女。她抬着手指,一片片地点着蔷薇,似乎在数统共有多少片花瓣。   日光散落,映得她把玩花枝的手指白皙胜雪。   人比花娇。元娘微微一愣。   此刻将近酉时。刘氏唤人摆了饭,众人坐下用膳,气氛缓和了一点,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   曹氏挑食得很,许多菜都不愿意吃,刘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还是多用一些为好,你不吃,难道让肚子里的孩子跟你一起饿着?”   曹氏腼腆道:“近日口味变来变去,昨天还喜欢吃的东西,今天便一口也吃不下。”   刘氏点点头,说:“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来跟我提。”   到了晚上,刘氏正由人服侍着梳头,周嬷嬷进来道:“征大奶奶说她想吃燕窝粥。”   “燕窝?”长发垂在脑后有些闷热,刘氏随手拿起妆台上的团扇,扇了扇风,“今天皇后娘娘倒刚赏了十二盏燕窝。”   周嬷嬷讶异道:“夫人打算把娘娘赏的燕窝给她?”说罢又有些不忿,“娘娘一片心意,凭什么给她呀。”   刘氏神色不变,“怎么能不给?用晚膳的时候我还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便不肯,旁人岂不是要说我言而无信?”   周嬷嬷不屑道:“征大奶奶也当真上不得台面,夫人给她根杆子,她竟然摸杆往上爬了。”   “恼什么,就快要分出去单过了。”眼前飞过一只小飞虫,刘氏挥了挥手中的扇子,小飞虫惊慌失措地飞走了。   次日,二夫人听闻曹氏讨要燕窝一事,当即去了曹氏的院子,道:“你想吃什么同我说便是,何必向他们大房讨要?”   曹氏爱占便宜这一点,她向来是明白的。只是开口便讨皇后赏下的燕盏,大房那些人又要笑话她没见过世面了。   曹氏道:“咱们就要分家了,现在不要,以后再想吃,还得自己花银子买。”   二夫人这才想起来——老夫人走了,他们这一房也该分府另居了。   “云姐儿还没定亲呢……”二夫人不禁忧心忡忡。   二老爷丁忧前在礼部任员外郎。虽是从五品,但到底是个闲职。若不分家,宋如云便是侯府嫡女,若分了家,宋如云只能算是员外郎府上的大姑娘。   这二者之间的说亲对象,可是天壤之别。   二夫人不禁蹙起眉头。抬眼看见曹氏的大肚子,轻轻舒了一口气,“你还怀着身子……至少你生产前,大嫂不会赶我们出府。”   过了几日,宋如锦编好了蔷薇头环,差人送去了昌平公主府,公主派人回信,说自己很喜欢,顺便带了一只黄鹂鸟给她。黄鹂鸟羽毛鲜艳夺目,打开笼子也不肯飞走,每日清晨都要叽叽喳喳闹一阵儿。   宋如锦便做了一份蜜饯青梅,送给昌平公主,聊表谢意。   两人这般一来一往,渐渐有了交情。   初十,宋如锦跟刘氏一起进宫赴宴。   小君阳如今特别爱笑,也能笑出声音来,但他经常笑到一半就停住,惹得众人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然后他就像得逞了一般,重又出其不意地笑出来。   他的模样长开了不少,眉眼和嘴唇越来越像宋如慧,脸颊带着婴儿肥,肉嘟嘟的泛着粉色。睫毛很长,眨着眼看过来的时候,眼眸便忽闪忽闪的,可爱得很。   天气暖和,地上铺着薄毯,小君阳就坐在地上玩——他如今已经能稳稳当当地坐着了,不会突然向后栽倒。   “我觉得大殿下真是太好伺候了。”宋如锦一本正经道,“又不哭闹,又不好动,都不用怎么费神。”   结果她话音刚落,一直安安静静坐着的小君阳就挪着小胳膊小腿朝她爬了过来,拉扯着她的裙裾,咿呀说了几个没人听得懂的字眼,然后就自顾自地咧嘴笑起来。   他已经开始长牙了,张嘴笑的时候,宋如锦一眼就能看见他牙床上鼓起的小白点。   乳娘们笑道:“殿下喜欢姑娘呢。”   宋如锦便蹲下来,面对着小君阳的脸,郑重其事道:“我也喜欢大殿下。”   说话间,已换好衣裳的宋如慧走了过来。今天是她的生辰,又是宫宴,所以穿得格外繁复华美,宋如锦看着她一身层层叠叠的衣裳,也数不清总共穿了多少件,忍不住道:“娘娘不热吗?”   宋如慧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道:“还好。” 第50章 千秋节宴   宋如锦瞧见她额上的汗珠, 嘟囔道:“娘娘还说不热。”却拿起一旁的竹骨扇子,替宋如慧扇了扇风。   刘氏很是心疼, “娘娘总是这样, 有什么不舒坦都自己忍着,从不肯告诉旁人。”   但她也知道, 位在中宫, 总不比寻常人家逍遥自在。   夏日的夜晚一向来得很迟,夕阳铺开绚丽的晚霞, 蝉鸣嘶哑长鸣,夏风和暖, 夕阳的余晖也蕴着温度。   姐妹俩挽着手去了大殿, 刘氏抱着小君阳跟着, 两排宫人举着仪仗紧随其后。   外命妇们已经到齐了,各自摇着绣面团扇——殿内也是有些闷热的。见皇后来了,纷纷起身见礼。   宋如慧微笑着颔首, 遇见稍年长些的,还会亲自把人家扶起来。   梁宣还没到。但没过多久, 他便传旨,让殿内用冰。   几个宫侍搬着冰盆进来,摆在楠木架子上。宫婢们执扇立在冰盆旁, 对着丝丝冷气外冒的冰块扇风。   凉风徐来,大殿之内一下子沁爽了许多。   宋如锦悄声道:“陛下定是心疼娘娘,怕娘娘热着,才传了冰。”   她说完抿嘴一笑, 两颊的肉堆了起来,露出一对笑靥。宋如慧掐了掐她的腮帮子,眼中也蕴着笑意,嘴上却排揎道:“你又知道了。”   她们两人的说话声并不大,所以旁人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场景鲜妍美好,让人忍不住会心而笑。   宋如锦今天梳着飞仙髻,因她还在孝中,便没有戴钗环绢花,仅仅在发间别了一柄珍珠华胜,配一袭玉兰云纹裙衫,和盛装打扮的宋如慧站在一起,当真各有千秋。一个明艳若牡丹,一个清皎若新荷。   在座的夫人们都有些羡慕刘氏。大女儿当了皇后自不必提,天下女子的极致也便是如此了。二女儿不仅模样好,还和靖西王的世子订了亲——那位世子幼年顽劣,当年靖西王妃替他挑媳妇儿,许多夫人都是瞧不上的,没想到“昔日龌龊不足夸”,如今人家也是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了。   于是诸位夫人夹羡含嫉地同刘氏攀谈起来。   宋如慧走去首座端坐,宋如锦就挨着刘氏坐下。面前的桌案上摆着炒得金黄的腰果,宋如锦抓了一把在手上,一边吃一边听众位夫人彼此恭维。   这时,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女走到宋如锦跟前,上下扫了她一眼,道:“原来你就是忠勤侯府的二姑娘啊。”   她的眼中带着些许轻视,宋如锦被她看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身旁有命妇提醒刘氏:“这是晋国公的独女,那个叫殷惠的。”   宋如锦顿时反应过来。这姑娘不就是徐牧之祖母相中的孙媳妇吗?   她也不吃腰果了,规规矩矩地坐正,目光也把殷惠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她长得不差,美貌可人,身上穿的戴的也很精致,一眼就能看出生在富贵之家。   晋国公府世代为官,族中子弟入阁拜相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他们家的先祖姓殷名其华,曾是前朝的肱股之臣。当年前朝昭文帝耽于酒色,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苦不堪言。太|祖陛下也深受其害,后来忍无可忍,集合了近万勇士,举兵起义。   大军抵临盛京城的城门,殷其华审时度势,决意“弃暗投明”,开城门放夏军进城,后又和太|祖陛下里应外合,一同杀进了皇宫。据说他提着刀冲进禁庭的时候,昭文帝正搂着两个美人饮酒作画,见殷其华身着盔甲手提刺刀走了进来,还失措大喊:“逆贼!逆贼!”   时过境迁,太|祖陛下登基坐上了皇位,殷其华便摘了“乱臣贼子”的帽子,摇身一变,成了本朝的开国功臣,荣封晋国公。因为从龙之功,后来还尚了公主——京中这一众勋贵世家,姻亲盘根错节,当真论起来,都和皇族结过亲。   殷惠生在晋国公府,按理说,应当不愁嫁,但她今年已经十五及笄,还没有定下亲事。   却是亲娘已然过世的缘故。   当初殷惠尚在襁褓,娘亲便染了重病撒手人寰。几年后晋国公就娶了继妻。继母倒也不曾苛待她,吃用都拣好的给她,出门交际也会带上她一起,从来不寻她的错处说她的不是。   多少有些“捧杀”的意味。   殷惠便渐渐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子,闯再大的祸也没有怕过——反正也有人替她收拾。   当世的贵女标范是谢昱卿那样的温婉柔仪,殷惠这样的性情便不是十分讨喜。京中的勋贵夫人们相看了一番,都不太想让殷惠当儿媳。   好人家都看不上她,次一等的人家她又不想嫁。亲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三个月前,她的姑婆,靖西王府的老王妃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道:“牧之定下的人家要守孝三年,我让他把亲事退了,娶你可好?”   殷惠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嫁出去了。   结果徐世子转头就请旨打仗去了。这不是……明摆着不想娶她吗!   她今日原也不想来宫中赴宴,但忖着宋如锦兴许会来,不知怎的,就想跟过来瞧瞧。   她想看看徐牧之认定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现在瞧见了,倒有些失望。   “我还当是什么样的天仙人物……也不过如此。”殷惠望着宋如锦轻笑了一声。   宋如锦心头一阵愠恼。   系统说:“宿主,你别和她吵,吵起来更丢人。你就当她说的不是你,装装傻就好……反正装傻充愣也算你本色出演嘛。”   宋如锦不禁默了一默。   刘氏亦是面色淡淡,仿佛殷惠不存在一样。   晋国公夫人过来拉扯殷惠,道:“胡说什么呢?这儿可是宫里,不能跟府里一样胡闹。”   殷惠见宋如锦不搭理她,反而更来劲了。她甩开继母,继续说:“你有哪里好?家世比不上我,相貌也不及我。”她睨了一眼宋如锦,“还是说你的才学尤其好?可我听说你在宗学读书都是垫底的。”   “宿主,你别听她乱说,我觉得你长得比她好看多了。”系统顿了顿,又道,“咦,除了这一点,她好像也没说错什么。”   太……太过分了!宋如锦顿时羞愤交加。   众位夫人们看着殷惠呶呶不休的模样,彼此无奈地对视一眼。有道是“丧妇长女不娶”,殷惠现在的凶悍行止确实像没有母亲教养过,起码在场的命妇们是不敢让儿孙娶她了。   “殷大姑娘。”这时兰佩走了过来,面上还笑容可掬,“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您别在这儿吵嚷,免得娘娘不痛快。”   众人心中明白,兰佩是皇后的贴身婢女,她说的话,基本就是皇后的意思——皇后现在不高兴了。   大家渐渐想起适才宋如锦和皇后亲昵说笑的场面,再想想刚刚殷惠对宋如锦的一番贬损,眼中不禁流露出了看好戏的兴味。   晋国公夫人当机立断,拉着殷惠跪下请罪。殿内一片静谧,殷惠忽然有些害怕。   恰在此时,圣驾来了。   殷惠听着宫侍长长的唱报声,心头蓦地一松,想来皇后当着陛下的面,总要立一个贤良宽容的模子,不会重重罚她。   众人齐齐跪拜行礼,梁宣说了“起”,晋国公夫人和殷惠还跪在地上。   梁宣便看了一眼宋如慧,问:“出什么事了?”   宋如慧不敢当着他的面回护宋如锦。她心中斟酌着词句,打算三言两语把这事儿揭过去。   梁宣见她垂着眼睫不答话,眼中便升腾起一片凉意。立时就有一个宫侍走上前,把方才发生的事细细同他说了。   下面跪着的晋国公夫人见势不妙,忙道:“陛下恕罪。是臣妇未尽教养之责,让不肖女冲撞了皇后娘娘……惠姐儿,快给娘娘赔不是。”   众人听得明白——晋国公夫人看似把过错全推给了自己,实则点明了殷惠的罪过。   到底不是亲生的啊……   殷惠还没来得及说话,梁宣就问:“你叫什么?”   他语气不善,殷惠不禁面露惧色,“臣女单名一个‘惠’字。”   梁宣神色微冷,“你犯了皇后的名讳。”   殷惠急急忙忙地解释道:“不是同一个字……是君子惠而不费的惠。”   “那也不行。更何况这两个字本就可以通用。”梁宣皱着眉,“把名字改了。”   母女两人只能应“是”。   梁宣又道:“晋国公府对皇后不敬,阖府罚俸一月。”   这处置合情合理,两人无从辩驳,只好又应了一声“是”。   “退下吧。”梁宣大手一挥。   众人不免同情地看着晋国公夫人和殷惠。来宫中赴宴,却被赶出去的,这两人算是头一份。 第51章 君问归期   这段插曲很快就被众人淡忘了。   舞女歌姬们依次入殿, 管弦丝竹咿呀响起,众人推杯换盏, 觥筹交错, 殿内渐渐喧闹起来。   小君阳似乎想看热闹,坐起来伸着脑袋, 到处张望。   宋如慧一直偏头看着他, 神色柔和。   梁宣道:“大皇子困了,带他回去休息。”   乳娘看着小君阳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迟疑了一瞬,“殿下现在精神还好……”   见梁宣脸色微沉, 乳娘顿时不敢多说, 抱着小君阳悄悄从偏门走了。   宋如慧的视线一路跟着乳娘, 直到一点儿背影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宋如慧轻声道。   他总是这样,不喜欢她过多地关注旁人。先前凤仪宫有个婢女梳头梳得很好,她赏了几样东西, 多跟人家聊了几句,他就说那个婢女岁数到了, 给了点赏赐就打发人家出宫了。   梁宣对上宋如慧的眸子——只有抱走孩子,她才肯把目光驻留在他的身上。梁宣明知故问:“不必如何?”   宋如慧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明白, 只道:“大可不必……勒令殷家女儿改名。历来避讳,同音近音皆可,既不是同一个字,便也没有什么妨碍。”   梁宣微微倾身过去, 声音低哑:“朕的皇后,理当独一无二。”   大殿这边正热闹,太后宫中却清静得很。   太后没有去今晚的宴席。毕竟皇上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皇后也不算她的儿媳妇。去了宫宴,也没人愿意尊着她敬着她,倒不如不去。   昌平公主也没有去。她今日一直陪着太后。宫婢送来了一盘新鲜橘子,她拿来一只剥了橘皮,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太后,一半自己吃。   太后笑道:“这些橘子皮也别急着扔,我明日搁偏殿后头晒一晒,日后混着茶叶一起泡水,很是理气化痰。”   昌平将橘子一瓣一瓣地掰下来吃了,道:“您缺什么吃用,同底下人说一声便是,哪里要自己动手?”   太后便说:“今时不同以往了……哪能同先前比呢?”   这时,进来一个老嬷嬷,道:“适才殿上,晋国公府的姑娘和晋国公夫人被陛下赶出去了。”然后就把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太后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老嬷嬷道:“约莫酉时三刻。”   现在已经过了戌时。太后对昌平笑道:“你瞧瞧,如今宫里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个时辰我才能知道。”   昌平便开解她:“母后别这么说。没人打搅,过得清静,也是好事。”   “说到晋国公府……晋国公最小的弟弟倒还没有娶亲。”太后把昌平公主拉近了些,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觉得他如何?”   晋国公的幼弟名唤殷景行,很是洒脱不羁的一个人物。生在晋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心里却对仕途宦海半点兴趣也无,平生所好,就是游山玩水。当年逐一匹轻骑去京郊踏青,日暮时分堪堪归来,行经护城河,朗朗君子骑马倚斜桥的模样,不知牵动了多少盛京闺秀的柔肠。   “母后看上了人家,人家可不一定看得上我。” 昌平公主吃完了橘子,就着湿帕子擦了擦手。   太后道:“胡说什么,哪有人会嫌弃公主。”说罢微微一默,旁的公主兴许没人挑剔,昌平公主却是各家好男儿都避之不及的。   太后叹了口气:“说到底,还不是怪你自己做了太多荒唐事……你呀,若能早些定下来,母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就答应母后,嫁出去好好过日子吧?”   又是商量,又是担忧。   昌平公主闭了闭眼,耳边似乎又有人在说:“承蒙公主错爱,罪臣唯有戍守边疆以报。”   那一年他也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不幸满门获罪,流放充军……如今鞑靼起兵,他或许尚且安然无恙,或许已然伤痕遍体,或许早就死在了敌军的刀剑之下……沙场白骨累累,他的尸骨兴许已和旁人的残骸混在一起,一并埋于尘土风沙,百年之后,都化作一抔黄土。   昌平公主低声道:“好,听母后的。”   仲夏天气,池塘边的石榴花初初盛放,犹如红罗。绿叶阴浓,树木阴翳处栽了一架秋千。夏日阳光热烈,一应景物都跟着浓烈鲜明了许多。   贺兰恬就坐在秋千架上,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秋千前后荡了荡,带起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喊道:“表姐,快来蹴秋千。”   宋如锦正立在石榴树下,提着一个竹编的果篮,仰着脸摘石榴。贺兰恬喊她,她的石榴还没有摘完,只好道:“等一等。”   贺兰恬却等不及,下了秋千,蹦蹦跳跳地朝宋如锦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上放石榴的竹篮,恬然笑道:“我帮表姐提着。”   宋如锦笑着说:“谢谢表妹。”   池塘边柳树低矮,树上鸣蝉相和,树下摆了几把藤椅,刘氏和元娘就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姊妹两人嬉闹。石榴树枝叶稠密,少女容色姣好,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散落在她们的脸上身上,光晕斑驳,整幅画面生动而鲜活。   元娘感慨道:“真好呀——看着她们,我就想起我待字闺中的时候,那会儿这棵石榴树还没有这么高,我就和丫头们一起爬到树上看池塘里的荷叶,回回都要被娘知道,回回都要被骂一顿,却也回回不肯悔改,逮着了机会还是要爬树。”   元娘本带着笑意,说完却有些怅然。   闺中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那个谆谆叮咛她的娘亲也不在世上了。   刘氏见她神色郁郁,便转了话头:“怎么没看见明哥儿?”   “他吃了药犯困,歇午去了。”元娘愈发忧愁了,“如今把苦药当茶水一样喝着,病症倒一点儿都不见好……上回我还见他盯着锦姐儿一直看,眼睛都不挪一下,虽说他自小就爱盯着漂亮姑娘看,但从没有这么失礼过……”元娘忽然一个激灵,“你说,该不会是那些太医开的方子不对症,反让明哥儿病情加重了吧?”   慈母心肠,总是这样瞻前顾后。   刘氏宽慰道:“都说病去如抽丝。哪有吃了药立时见效的道理?你且放宽了心,总能治好的。”   宋如锦拣着红皮石榴摘下,一连摘了七八个,贺兰恬渐渐拎不动果篮,拖长了声音道:“表姐,我提不动了——”   宋如锦说:“那就放地上。”   贺兰恬便把篮子搁在了松软的泥地上,踮起脚去够树上红通通的石榴。   就在此时,树叶深处冷不防地爬出一只蠕动的毛虫,贺兰恬吓了一跳,胡乱拍了一下叶子,结果那只毛虫就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贺兰恬惊慌失措地尖叫了起来:“表、表姐,有虫子!”   她使劲儿甩了甩手,毛虫却像粘在了手背上一样,纹丝不动。贺兰恬吓得都快哭了。   宋如锦其实也很怕这种长长的、耸动的虫子,但她觉得,自己是姐姐,关护妹妹理所应当,于是大义凛然道:“你别怕,我帮你把虫子拿开。”   她拿出一方绢帕,隔着帕子,心惊胆战地把毛虫捏起来,然后帕子也不要了,就往土里一扔,也不敢再摘石榴,拉着贺兰恬就走。   贺兰恬跟着她走了几步,回首望着地上的竹篮,道:“表姐,石榴还没拿……”   两个姑娘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走回去,一起提着篮子,走到母亲面前。   丫头们提来了刚从井里汲出的水。盛夏天气,井水却带着凉意。丫头们就着井水把石榴洗了洗,切开剥了皮,将石榴果肉扒拉下来放进两个小碗。   宋如锦把小碗递给刘氏,道:“娘先吃。”   贺兰恬也把碗奉到了元娘面前。   元娘很是欣慰:“到底有个年长的姐姐陪着的好,恬姐儿现在可比之前懂事多了。”   刘氏戏谑道:“那你们就一直住在这儿,不要回苏州府了。”   元娘知道她是开玩笑,也没有多说,只笑着回了一句:“那怎么成?”   很快夏天就过了一半。   这日北方传来消息,道是靖西王父子二人连战连胜,鞑靼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几个月前,鞑靼太师还扬言一年之内要踏破盛京城的城门呢。   朝中一众文臣纷纷吟诗作赋,讽刺鞑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圣心大悦,传旨犒赏三军。   十天之后,宋如锦收到了徐牧之的信。他写信的时候刚刚打完胜仗,字里行间的得意都不加遮掩,细细写了当时两军交战如何激烈,大夏军士又是如何金鼓连天、势如破竹,看得宋如锦心神激荡。   徐牧之那边的天气比盛京凉爽许多,但他也记得这个时节闷热,特意叮嘱宋如锦“乘凉避暑,静心消夏”。   末了又问道:“卿思我否?”   ——你想不想我啊?   这话便有几分“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意味了——明明是我归心似箭,明明是我眷恋不舍,明明是我日思夜想,我却偏偏要说是你在问我的归期,偏偏要说是你在牵挂惦念,偏偏要说,是你,在想我。   这种隐秘而委婉的小心思,细细读来,竟也觉得含蓄动人。 第52章 美人如梦   宗学里教书的先生病了, 给学生们放了假。按理,宋如锦应当进宫陪端平公主下下棋, 读读书, 但端平公主说了,时下天气炎热, 来回奔波未免辛苦, 不用她每日进宫陪伴。   宋如锦便安心在家歇着。   夏日朝阳炎炎。早上熹光照进纱窗,整间屋子都跟着一亮。眼前光明起来, 就不大能入眠了。   宋如锦起身穿衣梳洗。昌平公主送她的黄鹂鸟立在悬于半空的木架子上,啾啾叫了几声。   宋如锦给它取名为“凤梨”, 因为它通体都是黄澄澄的, 只有翅膀和眼睛边上覆着黑色的羽毛, 和凤梨的颜色一样。   鸟架子上嵌着一个小铁环,里头搁着一只瓷碗,宋如锦往瓷碗里倒了一点水, 凤梨便低下脑袋啄饮了几口,黑豆似的小眼珠子四处张望, 随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宋如锦也不管它。凤梨是极聪明的鸟儿,便是飞出去玩耍,不出两个时辰也必定会飞回来。   她穿戴好了, 就去同刘氏宋衍一起用早膳。   如今宋衍非常亲近刘氏。先前老夫人教养他的时候,大多还是像一家之长那样,教他明事理、守规矩、知孝道,虽也不差, 但终究还是刻板了一些。刘氏待他则更像一位慈母,不仅常常过问他的饮食起居,还会亲自替他缝衣叠被。   用了早膳,宋衍缠着宋如锦,央她教自己读书识字。   宋如锦就问:“你怎么想到了这一茬?”   宋衍道:“林嬷嬷同我讲的。她说读书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让我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将来考状元当大官。”   宋如锦不禁望向刘氏,后者笑道:“林嬷嬷说的没错,读书确实是件要紧事。你也别缠着你姐姐了,读书她是一点都不在行的。你若果真想学,我去外头给你聘个先生来。”   既然宋衍被当做嫡子一样养,那将来袭了忠勤侯的爵位、继承这份家业的,八成就是他了。虽说他现在才三岁半,但若能早早地启蒙,让他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好的。   宋衍点头:“我是真心想学。”   刘氏又道:“可是读书很辛苦,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诵书,临睡前还要挑灯夜读,你可愿意?”她故意把读书的情形说得艰苦了一些,微微笑着等着看宋衍的反应。   宋衍这个年纪尚想象不出起早贪黑念书是怎样的情景,只是因为林嬷嬷有言在先,所以对读书一事存着向往,此刻听了刘氏的话也没生出几分惧意。   “我愿意!”宋衍义正辞严道。   刘氏道:“那娘先同你说好,你既然要读书,就得好好读,不许半途而废,教书的先生训你,也不能顶撞,要不然你最喜欢的玫瑰糯米滋和芝麻凉糕就再不给你吃了。”   宋衍听了这话倒露出了几分犹疑,歪着脑袋忖了半晌,最后还是拍着小胸脯保证道:“娘放心,我一定好好读。”   刘氏点了点头,留心替宋衍寻起先生来。   用了午膳,宋如锦才回到自己屋子。暗香绕着空空如也的鸟架子转了几圈,托着下巴道:“这只黄鹂翅膀硬了,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宋如锦怔了怔,追问道:“一直没回来吗?”   暗香点点头。   从早上到现在,已将近三个时辰。宋如锦顿时急了,“快让人去找找,别是让府里的野猫叼走了。”   于是一院子的丫头跑出去找一只黄鹂鸟,宋如锦自己也出去寻了。   园子里几个仆妇便问:“二姑娘寻什么呢?”   “寻凤梨……哦,不是,是寻一只黄鹂鸟。”宋如锦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大概这么大个头……羽毛黄黄的,掺着点黑,鸟喙是暗暗的红色,跟风干了的枣子颜色一样。”   几个仆妇不禁笑了:“适才好像见过……像是往含秋苑里头飞了。”   宋如锦连忙转身,往含秋苑去了。   含秋苑已经收拾出来了,现在元娘母子兄妹三人住在里头。门口的丫头见了宋如锦,便问:“二姑娘是来找表姑娘的吧?”   宋如锦摇摇头,“我来寻一只黄鹂鸟。”说完又把凤梨的形貌特征描述了一遍。   丫头道:“好像是有一只黄毛鸟飞进来了。二姑娘,我帮您一块儿找找。”   两人就在院子里四处寻了寻,宋如锦傻傻地喊了几声:“凤梨——”   系统说:“你指望一只鸟听懂人话吗?”   宋如锦就不说话了。   系统见她确实心急,便在附近搜寻了一番,很快找到了目标,“你往前走,看到那扇窗户了没有?窗户底下就是。”   宋如锦快步走过去。窗棂用木杆撑开,黄鹂鸟就立在那根杆子上,鸟爪子扣在木头缝里,拳头大小的脑袋转来转去,看上去很是气定神闲。   知道凤梨没有被野猫叼走,宋如锦顿时放下心来。她摸了摸凤梨柔软的羽毛,和风细雨般地劝它,“下次可不能这么贪玩了。”   凤梨懒洋洋的,一动未动。这时,屋子里传来一道声音,“表姐同谁说话呢?”   宋如锦转头一看——是贺兰明。他身上穿着寝衣,轻轻打了个哈欠,不疾不徐地朝窗棂这儿走来。   宋如锦顿时一阵愧疚,“我不知道你正在歇午……吵着你了。”然后又指着凤梨,颇为认真地解释道,“这是昌平公主赠的黄鹂鸟,早上飞走了就一直没回去……我是来寻它的。”   贺兰明点点头,眼中的睡意褪去了不少,看上去清醒了许多。他道:“表姐进来坐吧。”   宋如锦看了眼凤梨。凤梨黑黝黝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然后拍了拍翅膀飞走了,宋如锦便没再管它,转身进了屋子。   因为贺兰明适才还睡着,四围的竹帘都放下来了,屋子里便有些昏暗。熏炉里点着沉香,一应摆设精巧而不华丽,像是贺兰明内敛低调的性子。   宋如锦拣了张椅子坐下。旁边的小几案上放着一卷书,她翻开看了两眼,是她死活背不下来的《易经》。书上还有细细密密的小楷批注,应是出自贺兰明的手笔。   宋如锦顿时肃然起敬。   《易经》旁边还摆着一个小瓷盘,里面放了不少饴糖。宋如锦捻了一个吃了,觉得甜甜的很好吃,就又吃了一个。   贺兰明披了外裳出来,便看见宋如锦一口一个饴糖,吃得正开心。   他愣了愣,无奈道:“表姐,这饴糖是王太医叮嘱我吃的药。”   宋如锦顿住了动作,怔怔地问:“那怎么办?都快被我吃完了……”   贺兰明静默了一会儿。他不说话的时候,眼中也藏着温煦的笑意,安定而宁和。   宋如锦紧张兮兮地等着他的答复,半晌才听他道:“本就是为了补脾益气才吃的饴糖,少吃一点也不妨事。”   宋如锦便放下心来。饴糖很甜,吃多了有些腻,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清茶下肚,甜腻的滋味便化开了不少。   贺兰明隔着几案坐到了她的旁边。近日他吃了不少药,现在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偏他整个人都裹挟着温润的书卷气,蕴着雅人深致般的从容,那几分苦药的气息便没有那么突兀,反而与他颇为契合,仿佛这样的风姿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携着这一份药香,如此才算卓尔不群,遗世独立。   两人没聊几句,外面的天便阴沉下来,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宋如锦笑道:“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这场雨过了我再走。”   她话音刚落,天空中就劈出一道雷来。   贺兰明忽然问了句:“表姐害怕打雷吗?”   宋如锦说:“小时候倒是害怕,但娘亲和姐姐都陪着我,渐渐就没那么害怕了。”   贺兰明道:“我也是……先时是很害怕打雷的,后来就不怕了。”   他五岁之前,确实很畏惧雷声。记得有一个夏夜,电闪雷鸣不止,他从梦中惊醒过来。那时候他不仅反应迟钝,还尤其笨嘴拙舌,也不知道唤丫头婆子进来陪着自己,只知道蜷在被子里发抖。   再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晚他梦见了一个美貌的少女。少女行经一处荷塘,脚步微微驻留,微风拂过她的衣角发梢,她转过了半张脸,贺兰明一下子看清了她的模样——杏眼弯眉,唇颊都沾染着笑意。   后来每一次打雷,贺兰明都会梦见这个少女。看着她在窗下温书,在案前习字……他再也没有怕过雷声,他心里甚至有些渴盼打雷。   他同母亲说了这件事,因为他素来有些痴症,母亲便不怎么信他的话。   他就把这件事埋藏在心中。   没过多久,家里来了个道士,说他沾上了不该沾的业障,胡乱作了一通法,往他身上贴了一道符。   自此之后,贺兰明再也没有梦见过那个少女,甚至连她的长相也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她生得姿容昳丽,一双杏眼清澈若水。   他真是恨死那个道士了。   再后来,他每一次遇见长相秀美的姑娘,都忍不住盯着人家细看——他总觉得,他还能找到梦中的那个人。   直到来了外祖家。   那日身着孝服未施粉黛的少女掀起帘子进门,一双杏眼光华流转,贺兰明猛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撞了一下。   他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贺兰明!你这个颜控!离我的锦妹妹远一点!!! 第53章 不如不见   雷震雨骤, 雨滴噼里啪啦地敲在窗棂上,冲刷着窗格木板。风也很大, 刮得外头的高树海潮一般哗哗作响。   宋如锦好奇问道:“江南的夏天也会下这么大的雨吗?”   因为下雨, 屋子里更昏暗了。贺兰明一面把竹帘卷起,一面说:“初初入夏的时候, 黄梅雨会连绵好一段时日, 到了盛夏,也是这样的雷阵雨。江南可采莲——我家门前就有一处很大的荷塘, 每逢夏日雷雨,雨滴便如琼珠乱撒, 打遍莲叶荷花。待雨过天晴, 荷塘花叶都被水洗了一遍, 便分外的鲜妍。”   宋如锦特别喜欢听他讲江南的风光,只听他说几句,眼前就能浮现出一片水乡图景。她道:“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 等孝期过了,我也要去江南看一眼。”   贺兰明转过身, 温煦笑道:“好,等表姐来。”   “不过我亲事既定,等孝期过了, 就要嫁人了。”宋如锦思量了一番,“若果真要去江南,也要看夫家答不答应。”   贺兰明怔住了。竹帘外雷电交加,点亮了阴沉的天色, 屋子里跟着亮了一亮。   贺兰明就被这亮光惊了一下,好半晌才问:“表姐……和谁定了亲?”   “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是靖西王府的世子,姓徐,三个月前鞑靼起兵,他随父奔赴战场了。”这一刻的宋如锦神色悠远而欢畅,竟似豆蔻少女思忆春闺梦里人。   其实她非常羞于在旁人面前谈起徐牧之,但有人问起的时候,她又忍不住说他的好,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这个身在沙场、肩负家国的少年是她将来的夫婿。   贺兰明倚在窗前,静默了许久。因他一向隔很久才会答话,所以宋如锦也没觉得奇怪。   贺兰明听见自己哑声道:“之前……倒没听表姐提过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觉得胸腔里不断有东西漫上来,渐渐变得词不达意,“若徐世子……若他不许表姐去江南一游,表姐可还愿意嫁给他?”   “若我说我想去江南,想来他也愿意陪我同往。”宋如锦的眼中是全然的信任,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若他不许,我就不去了,哪有背弃婚约不嫁给他的道理?”   雷声隐隐,雨势渐大。屋子里仍旧带着夏日的闷热,贺兰明却觉得自己遍体发凉,背后一阵阵地冒虚汗。宋如锦见他久不出声,走过去看了眼,便见贺兰明脸上一点血色也无,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力气一般,软绵绵地靠在窗棂上。   “明表弟?”宋如锦唤了一声。   贺兰明也不说话,苍白的手掌上前捞了捞,攥紧了宋如锦的袖子,然后把她拉近了一些,抓紧了她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拼尽浑身力气,挣扎着攀着一块浮木。   这位表弟身上是有些病症的……宋如锦心里一急,连忙抽出手,快步走到明间外头,唤了几个丫头进来。   几人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却见贺兰明已经歪倒在墙角,昏过去了。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好。宋如锦也吓住了,撑着伞跑去了正院,把贺兰明的情形告诉了刘氏。   刘氏赶忙命人去请王太医。   雨天路不好走,过了许久,王太医才姗姗来迟。贺兰明已经被移到了床榻上,王太医给他诊脉施针。元娘攥着帕子立在床前,贺兰恬也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元娘颤着声问:“明哥儿是不是不好了?”   刘氏安慰她:“王太医医术高明,明哥儿定然不会有碍的。”   王太医却不置可否:“眼下就看他能不能醒过来,若能醒转,应是无碍。不瞒二位夫人,在下行医三十多年了,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病症。”   一根根金针刺进穴位,贺兰明终于微微睁开眼。元娘松了口气,眼泪哗地一下出来了,“能醒就好……”   贺兰明抬眼望了望四周,道:“娘……”   元娘擦了擦眼泪,笑着问:“明哥儿可有哪里不舒坦?”   贺兰明摇摇头:“我觉得一切都好。”   元娘不禁一怔。这还是贺兰明头一次这么迅速地答话,不似先前那般反应迟钝了。   王太医细细地切了脉,“咦”了一声:“小郎君的病症似乎好了。”   元娘顿时喜出望外:“果真?”   “他这痴症,病得离奇,好得也离奇。”王太医抚着灰白的胡须,医者面对疑难杂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和蔼问道:“不知小郎君昏迷前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先前见了锦表姐。”贺兰明答道。他的目光划过母亲、妹妹、刘氏,还有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微微有些失望。   她不在。   贺兰明终究是内敛而不外露的性子,只说自己当时正和宋如锦说着话,然后心口忽地一痛,紧接着人就昏过去了,再醒来,便觉得自己神思清明,远胜以往。具体缘由,半句不提。   这世上许多事都不能用常理解释,许多病也不能用世俗药石医治。王太医也只好把这个病例归为“奇闻”一类。   元娘见贺兰明应答与常人无异,欢喜地不知说什么好,翻来覆去地说着一句话:“可算是好了……”然后眼眶便是一湿,又落下泪来。   王太医走之前,刘氏做主,给他包了一个大红封,道:“想来明哥儿也不是忽然就好了的,还是托赖您这几个月帮他悉心调养。他那痴症,逢了机缘,又有了这素日的调理,才好了过来。”   王太医半推半就地把红封收了。   元娘喜不自胜:“这回来盛京治病真是来对了!正好再有两个月便是秋闱,明哥儿还能去试一试!大嫂你不知道,他书读得一向不错,只是带着痴病,一直没去应考。”   刘氏跟着笑道:“我看你是乐糊涂了。他外祖母刚走,他如今还在孝中,哪能赶考去呢?”   元娘这才反应过来,也不觉得可惜,仍旧笑着说:“那就等三年后再去秋试,也是一样的。”   她们两人就坐在明间聊着,贺兰明半躺在里间的床榻上,也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他心里隐约明白自己的痴症为什么突然好了。   幼时那个游方的道士,不仅截住了他的梦境,还说他的痴病永远都不能好,若要治好,便要用旁的东西来换,或是寿数,或是姻缘。   当时他就在想,倘若姻缘联结的是梦中那个少女,那千万千万不要用这份姻缘来换,他愿意减寿,也愿意带着痴症过一辈子。   但他的姻缘终究还是被换走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不来盛京了。如果见到之后,注定要像风一样从掌心溜走,那他宁愿从来没有见过。   转眼夏天就过去了。   西风一吹,金桂飘香,红枫染火,中秋节也快要到了。   中秋节前夜,元娘在厨房忙活了一晚上,做了几十个苏式月饼。宋如锦眼巴巴地坐在厨房门口等着,月饼刚出锅炉,就凑上前把元娘夸了一通,“大姑母手艺真好!我老远就闻到月饼香味儿了!原来明表弟和恬表妹都这般有口福!”   元娘的手上还沾着面粉,闻言便刮了刮宋如锦的鼻子,道:“行了,别拼命夸了,想吃就拿几个去吃吧。”   面粉粉末沾在了宋如锦的鼻子上,她也不在意。道了谢,拿起月饼咬了一口。   苏式月饼和她往年吃的月饼不一样,外皮酥酥软软的,一咬就碎了。江南人口味偏甜,所以内里的豆沙馅儿也是甜滋滋的,却也细腻,才入嘴便化了。   月饼做得小巧,宋如锦又素来爱吃甜食,两三口便把一整个月饼吃完了。   元娘给她倒了碗水,“吃这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宋如锦喝了几口水,又伸手去拿月饼,却被元娘拦下。元娘道:“现在时辰晚了,可不能再吃了,要不然积在胃里头,撑着睡不着,反而难受。”   宋如锦便道:“那我替皇后娘娘拿几个,明天进宫带给她尝尝。娘娘也不曾吃过苏州府的月饼。”   元娘点头道好。   第二天便是中秋节。宋如锦下学之后,径直往凤仪宫走。她隔三差五便要来一趟,凤仪宫前的宫侍们已经习以为常,都不再特意问皇后的意思,就放她进门了。   于是宋如锦一路走到了正殿门前。殿门是开着的,但门口没有宫婢守着,一走近,就能听见纫秋的声音:“娘娘别伤心了,凤体要紧……”   紧接着宋如慧就道:“别说了……锦妹妹这会儿也该过来了,别让她听去了。”   宋如锦不禁顿了顿脚步。   殿内再没有什么声响。宋如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装作没事人一样迈进了门。 第54章 君恩凉薄   宋如慧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倦倦地挨着美人榻躺着。如今暑热尽褪,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 宋如锦还穿着单衣纱裙, 宋如慧的腿上却盖着厚厚的绒毯,怀里抱着鎏金镂空手炉。   见宋如锦进来了, 她便把手炉放到一旁的矮几上, 坐起身子,吩咐纫秋:“沏杯桂花茶来给妹妹尝尝。”   纫秋领命去了。   宋如锦搬了张绣墩, 挨着宋如慧坐下,犹豫了半晌, 还是忍不住道:“总觉得娘娘憔悴了不少……”   宋如慧笑道:“临近中秋, 晚上贪凉赏月, 便睡得迟了些。”   她也不过比宋如锦年长三岁,正当桃杏般绚烂的好年华,又生得美貌, 唇畔带笑的时候,整个人都跟着一柔。   便也看不出多少黯然神伤的情态了。   宋如锦信了她的话, 从怀里摸出帕子裹好的月饼,递了过去:“这是大姑母做的苏式月饼,娘娘尝尝。”   宋如慧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忽然背过身去,拿绣帕捂着嘴,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宋如锦连忙站起来,关切问道:“娘娘怎么了?”   “没事儿。”宋如慧缓过劲来, 仍旧柔柔地一笑,“豆沙馅儿太甜了,吃着有些腻。”   宋如锦恍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娘娘是不是有孕了?上回大嫂嫂怀了身子,也是这般要吐不吐的。”   宋如慧也不瞒她,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蛋,笑道:“就你懂得多……确实又有了。”   宋如锦的眼光就绕着宋如慧的肚子打转,喜滋滋道:“这回要生一个小公主!娘娘便能儿女双全了。”   “我也想要个女儿。”宋如慧缓缓道,“等君阳长大了,就能陪妹妹一起读书,两个孩子一块儿吃饭睡觉,就像你我小时候一样。”   宋如锦又问:“那陛下呢?陛下应该更想要小皇子吧?”   “他……”宋如慧眼睫一垂,没有继续说下去。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怅意。   梁宣不想要这个孩子。   寻常人家尚且盼着多子多福,何况深宫禁庭?梁宣分明也是想要孩子的……只是不想要她的孩子。他自己不要也就罢了,还想劝她也不要……她不肯,他便与她僵持下来。   先前的恩宠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旧梦。   她心里明白,只要他想,宫里会有大把年轻俏丽的女子愿意为他生孩子。但这不是普通人家,子嗣关乎储位……便是为了君阳,为了自己的将来,为了忠勤侯府,她也要护住腹中胎儿的周全。   系统说:“宿主,你慧姐姐好像有心事。”   宋如锦不由担心地唤了一声:“娘娘……”   这时纫秋端着桂花茶走了进来,道:“二姑娘尝尝这个,桂花都是新采的,混着茶叶一起泡了,喝着便是一口茶味儿一口桂花香。”   宋如锦接过茶盏,抿了几口,眼神还在往宋如慧这儿瞟。   宋如慧见她担心得不行,不禁笑了:“我没事儿,别多想。你先回去吧,若娘问起我,你就说我一切都好……暂时别把我有孕的事告诉娘。”   宋如锦点点头。   纫秋道:“今天中秋,二姑娘要不留下来陪着娘娘吧?晚上还有宫宴呢。”   宋如锦还没说话,宋如慧便出言拦住了,“今天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妹妹怎么能留在宫里?回府和爹娘团圆才最最要紧。”   宋如锦自然听姐姐的,喝完桂花茶,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待她走后,纫秋才问道:“娘娘怎么不让二姑娘留下来陪陪您……有家人在身边,到底是不一样的。”   宋如慧摇摇头:“若我留她久了,陛下又该恼了。”   “娘娘要不先向陛下服个软,依婢子看,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纫秋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帝后之间的事,她一个丫头总不能多嘴。   宋如慧淡淡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早就想到了这一日。”   君恩凉薄,她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帝王的宠爱本就是如云一般说散就散的,从她戴着凤冠嫁进东宫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准备——说起来,她嫁进东宫还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梁宣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他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靠她自己去打听,就连后来的逼宫……也是既成事实之后,她才隐约猜出来的。   他从没有把她当做可以交托的妻子。   她一向聪慧,其中的缘由也多少探听到了一点——他恨宋太傅,她的父亲,忠勤侯宋怀远。   他那样厌恶太子太傅,却能每日神色如常地同太傅商讨国事……宋如慧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有多深。这个每日睡在自己身侧的夫君,言笑晏晏地同她说话的时候,兴许就在想如何铲除她的家人。   她不敢信他。甚至有一点怕他。   再后来,他登基为帝,变着花样待她好,她也没有往心里去——他初初登基,平王一党虎视眈眈,他需要太子太傅的援持。但日子久了,她又生下了君阳,多少还是生出了几分眷恋。她也曾想抛却往事,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他都不想再让她生下孩子。   犹记得当年赐婚的圣旨送到侯府,她穿戴整齐跪拜接旨,那时候当真觉得自己一生的欢喜都系在那个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身上了。后来每一个待嫁的日子,都不知埋藏了多少摽梅少女的希冀与憧憬。   如今她已过了碧玉年华,这样的心境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细细想来,今时今日这般境况,倒也没有让她痛彻心扉,只是些微的伤怀而已。   宋如慧下了美人榻,疲色难掩,道:“我有些犯困,扶我去床上歇一会儿。”   纫秋应了一声。   这时,外头有宫侍唱报:“陛下驾到——”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碧空无云,到了晚上,一轮满月也格外明亮。   晚膳摆在了院子里,一张大圆桌,阖家上下围坐在一起。风送桂花香,空气中都沁着桂花的清甜味。   元娘给在座诸人敬了一杯酒,道:“这几个月真是打搅各位了,下个月我就带明哥儿恬姐儿回苏州府。”   刘氏出言挽留:“怎么说走就走?再住一段时日吧。”   元娘笑着摇头:“再住一段时日就要下雪了,路都被雪封住了,想走也走不了——我还想回苏州过年呢。”   刘氏点点头,不再多说。   二夫人道:“确实不能再住了,再住下去,可不成了寄人篱下?”   元娘斜睨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转头又同刘氏道:“三年之后,明哥儿来京赴考,怕是还要在府上叨扰一番。”   “他外祖家就是他自己家,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刘氏说完看了一眼贺兰明,皎月清辉之下,少年就如天上的明月一般朗润,确是簪缨世族养出来的清贵公子——到底痴症好了,怎么看都是好的。   二夫人搁下筷子。宋征不爱读书,也从不肯参加秋闱。这一点她比不过元娘。   就在这时,曹氏扶着肚子,低低地喊了一声,二夫人连忙问她哪里不舒服,曹氏痛得厉害,皱着脸答道:“似乎是要生了……”   因她肚子里的胎儿已经足月,所以府中早有稳婆备下。一群人烧水送药,忙活了大半宿,曹氏才把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女儿。   曹氏生完就昏睡过去了,也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醒来之后听说是个女儿,又是失落,又是遗憾:“没能给大爷生个儿子……”   反倒是二夫人宽慰她:“女儿也好。你们小夫妻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儿子的。”   宋征也笑道:“男女都好,我都一样喜欢。”   说着,就让人把孩子抱来给曹氏看看。刚出生的女娃娃只有半个成人手臂那么长,头上覆着短短的胎发,眼睛还闭着,一张婴儿脸红红皱皱,就那么小小的一团,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曹氏顿时不嫌弃这是个闺女了,满腔疼爱都要溢出来了,挣扎着坐起身子,道:“快给我抱抱。”   因是中秋月圆之夜生下来的,宋征和曹氏商量了一番,给孩子起名为“月娘”。   待曹氏出了月子,刘氏才同二夫人商议分家的事。她心里盼着二房一家子赶紧搬出去,话却说得很宽容:“也不必着忙,先好好收拾一番,别落下了什么东西,等月娘过了百日再走也不迟。”   城西有一处三进三出的老宅子,是老侯爷的产业。虽说地段比不上侯府,但占地并不小,二房一家如果分出去,就住在那里。   宋如云的亲事还没定下,二夫人自然不想分家。敷衍着应承了几句,一应家具衣物,都没有着手收拾。   刘氏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只能隔三差五遣周嬷嬷去二夫人屋里转一圈,说:“呀,这几个花瓶都是公中的。二夫人,您既然要搬走了,这些花瓶我就先拿去库房了。哦,这架屏风也是公中的……”   很快二夫人房里的摆件陈设都被搬空了。   这般明显的赶人之意,二夫人只作不知。偏二老爷也想靠着侯府这棵大树乘凉,夫妻俩一拍即合,都磨磨蹭蹭的不肯搬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都是误会!等这个坎儿过去了,朕就能和皇后相亲相爱了!   谢谢25803903小天使扔的手榴弹,么么哒! 第55章 冰河快战   刘氏自然不会受制于人, 见二房不肯搬出去,便把服侍二房的下人的月钱都停了。下人们干活儿没有工钱, 一个个的都不乐意做事, 二夫人缺人伺候,万般无奈之下, 只好主动去找刘氏。   这会儿已经入了十月,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一夜北风紧,前几日还盛放的秋菊都渐渐开败了。   二夫人就着刘氏屋子里的熏笼烤了烤手, 道:“我屋里那些服侍的人都没拿到月钱,大嫂您核核账, 别是让底下人贪去了。”   刘氏仿佛幡然醒悟:“是我漏发了……那些下仆你是打算带着一起走, 还是留在侯府?”   也没说补发, 还催她走……二夫人稍稍沉吟,总算同刘氏说了心底的想法:“大嫂,我也不瞒你, 我之所以待在侯府不肯走,都是为了云姐儿的亲事。你看, 咱们侯府的名头毕竟响亮一些,若不分家,云姐儿便还是侯府的嫡姑娘, 也更好说亲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夫人现在的态度亲切友好,刘氏便也笑着点头,应和道:“不错,是这个理儿。”   二夫人接着道:“咱们当娘的, 都是一样的心思。大嫂替锦姐儿挑夫婿,不也是千挑万选才挑中了靖西王世子吗?不瞒大嫂,我心里倒有一个女婿人选……”   她话还没有说完,外头便有人满脸喜色地进来,哐哐叩首道:“夫人,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又有孕了!圣上龙心大悦,封大皇子为太子!”   刘氏不禁站了起来,感激涕零道:“多谢陛下恩典。”   二夫人跟着道喜:“娘娘是个有福的。”   这话刘氏乐意听,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二夫人见她高兴,又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晋国公最小的弟弟——那个叫殷景行的,如今还没娶亲,我觉得他家世品貌都同云姐儿相配。大嫂常在那些勋贵夫人间走动,能不能帮忙牵根线?”   刘氏的眉头微微一皱。上回宫宴,晋国公的女儿殷惠还当众贬损宋如锦呢!如今再去跟晋国公夫人打交道,她是不太乐意的。   说真心话,侄女嫁得好与坏,关她什么事啊?   二夫人看出了她的迟疑之色,忙道:“大嫂,若云姐儿的婚事定下来了,我们就立马搬出去。”   宋如云还在孝中,按理说,成亲是不能,定亲却无碍,但二夫人怕晋国公府忌讳,又加了一句:“也不用急着纳采问吉,能给个准信儿就行。”   刘氏想了想,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还会赶你出门不成?至于云姐儿的亲事……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留意着。”   二夫人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刘氏冲周嬷嬷招了招手,道:“你帮我往晋国公府递个帖子,请晋国公夫人来侯府坐坐。”   “夫人当真打算帮她?”周嬷嬷皱着眉头,“人都是贪心不足的,二夫人这会儿说等亲事定下就搬走,等三姑娘亲事定了,她又要说三姑娘从侯府嫁出去才好。”   刘氏喝了口热热的茶,笑了笑:“今天皇后娘娘大喜,我心里高兴,帮她一回也没什么。就当是给太子殿下和未出世的小殿下积福了。”   再说了,她只是牵根线搭座桥而已,最后能不能成,还要看晋国公府的意思。   周嬷嬷又说:“二夫人倒是心气高,选女婿直接选了国公府的。”   刘氏道:“晋国公的幼弟素有风仪,整个盛京城都是有名的。照我看,配公主也是配得起的。若果真和云姐儿成了,也算好事一桩。”   到了傍晚,宋如锦一边等晚膳,一边陪宋衍玩。   刘氏已经替宋衍请了先生,他现在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虽然写得不是十分好。   离用膳的时辰还早,宋衍拿了一卷《诗》,央求道:“二姐姐,你能不能读几句给我听?”   宋如锦点点头,随手一翻,正好翻到了“秦风”一篇,顺口便念了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她略微停了停,忽然有些想念远赴沙场的徐牧之。   此时此刻,鞑靼军正与夏军隔河对峙。北方比盛京城寒冷许多,如今已是天寒地冻,河水也凝结成冰,夏军难耐严寒,徐牧之请军令速战速决,靖西王欣然应允。   是夜,夏军在马蹄上裹了麻布,骏马踏冰无声。将士们星夜渡河突击。   路线已在日间勘探好,所以并没有点火把。天公作美,月色暗沉,直到夏军到了鞑靼的营下,鞑靼兵士才反应过来,纷纷手忙脚乱。太师也木齐还在帐中同几个美人纵情享乐,听闻夏军已经近在眼前,气恨羞恼交加,拿起佩剑便把那些美人砍了解气。   鞑靼兵士无人指挥,自然阵脚大乱。也木齐走出营帐,正打算鼓舞士气,便听见有人大喊:“鞑靼败了!”   也木齐双眸圆瞪,喝道:“胡说!”   然而两军厮杀的声音响彻星天,没人能听清他这句喊声。   鞑靼军心溃散,节节败退。也木齐提刀踏马,这时迎面行来一个马上少年,盔甲映着惨淡的月色,泛着幽幽冷意。   也木齐定睛一看,终于认出了来人:“是你!”   正是今年元月被他嘲讽为“黄口小儿,当打仗是过家家”的徐牧之!   也木齐的心情复杂了一瞬。徐牧之一言不发,挽起长|枪便往也木齐脸上招呼。也木齐连忙避开,一面挥刀回击,一面调转马头走人。徐牧之也不去追,待也木齐行远了,才遥遥挽弓搭箭。   箭矢如流星,径直插入了也木齐座下的战马,马匹一惊,扬起一对前蹄。也木齐正在召集将领商量战事,立时毫无防备地从惊马上摔了下来。见势不妙,一脚将身边的将领踹下了马,自己跨坐了上去。   众位将领不禁有些心寒。   也木齐转过身子,恶狠狠道:“是谁放的箭?”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徐牧之又朝他这儿连放三箭。也木齐险险避开其中两箭,最后一箭没能避过,深深没入了他的左胳膊。   也木齐是惯用左手的,此刻只好换右手执刀,当下便有诸多不适应。   徐牧之策马上前,挥枪便刺。两人缠斗了一会儿,也木齐一时不慎,闪躲不及,枪尖便抵上肩膀,将他摔下了马。   也木齐慌忙回首喊道:“快来帮忙!”   身后一人也无。那几个将领都不知跑去哪里了。   也木齐的肩膀手臂都提不上劲儿,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徐牧之驭马疾行,马蹄纷纷,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也木齐身上本就有伤,如此一来,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腾挪了位置。   徐牧之折返回来,拔出佩刀,给他补了几刀,一面碎碎说道:“这一刀是替泱泱大夏砍的,蛮夷属臣,胆敢犯我国威!这一刀是替边关百姓砍的,若无战乱,他们便可安居乐业,不至流离失所……这一刀是替锦妹妹砍的……当日你在殿上欺侮锦妹妹,迫她和亲远嫁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也木齐渐渐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一场战役从天黑打到了天明,终于接近了尾声。因为将近年底,大夏兵士们都想着早点打完回家过年,所以格外勇猛,又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不出意料地大获全胜了。   没过几日,便是皇长子的周岁。   宫里为皇长子的抓周预备了不少东西。宋如锦到凤仪宫的时候,小君阳手里已经抓了一支毛笔,乳娘们接二连三地夸赞:“太子殿下长大后一定妙笔生花,写得一手好文章。”   昌平公主坐在一旁看热闹,见宋如锦来了,便招手唤她过去。   宋如锦走近几步,小君阳就发现了她,慢吞吞地朝她爬了过来,攥紧了她腰上的翡翠宫绦。   这也算“抓周”了。因这枚宫绦做得精巧,乳娘们继续拣好听的话说:“太子殿下日后定然富足一生,衣食无忧。”   宋如慧如今怀胎五月有余,已经十分显怀。她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面颊润泽,眼中也带着笑意。   宋如锦把宫绦解下来递给小君阳,正打算去边上坐着,小君阳又抓住了她的裙裾不让她走。   乳娘们愣了愣,不由沉默。这该怎么夸?总不能说太子殿下今后定然坐拥无数美人吧?   其中一个乳娘笑道:“姑娘和皇后娘娘长得像,殿下一定是把您当成自己母后了——可见啊,太子殿下今后一定会孝顺娘娘,敬爱娘娘。”   众人纷纷顺着这个意头往下说。   天子还在忙于政事,但也派人送了赏赐过来。乳娘们又接二连三道:“陛下心里是惦记娘娘的。”   昌平公主闻言便道:“咱们大夏哪一个皇帝不是情种?”   这话也就她敢摊开来讲,但也确实没有说错。   往远了说,太|祖陛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登基之后,大臣们劝他立晋国公殷其华的妹妹为后,太|祖执意不肯,搬出了“故剑情深”的旧典,坚持立共度风雨的糟糠之妻为后。往近了说,先帝专宠孝贞仁皇后,如今宫里还有几个老人记忆犹新。   所以当今天子分外爱重皇后,便也不足为奇。 第56章 恩爱如昔   小君阳抓着宋如锦的裙裾玩了一会儿, 便松开了手,仰起脑袋四处张望, 冲着靠坐在玫瑰椅上的宋如慧张开了手臂, 咿咿呀呀地喊道:“娘娘……”   他如今常常学着大人说一些简单的字眼。乳娘们教他喊“母后”,他总学不会, 听见宫里人总是唤“娘娘”, 就一直跟着喊。   昌平公主笑道:“殿下想让皇后抱呢。”   便有乳娘抱起小君阳,走到宋如慧面前。   宋如慧面上不自觉地泛出笑意。自她再度有孕, 担心小君阳碰伤肚子里的孩子,便不经常抱他, 小君阳却是十分依恋她的, 便是不抱他, 把他远远地放着,他也会在一群人中寻找她,找到了就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孩子比这世上任何珠翠宝物还要珍贵。   宋如慧真的很想再要一个孩子……幸而腹中这个初来乍到的生命也安然无恙地留下来了。   中秋节那日……梁宣带着满身酒气驾临凤仪宫, 撵走了满屋子的宫娥,眉眼都沾染着醉意, 低声道:“你若果真想要这个孩子,就留着吧……”   宋如慧不由问道:“陛下怎么改了主意?”她也不知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一时醉语,默了默, 又问,“陛下怎么醉成了这样?”   “你总是冷着朕……朕心里不痛快,便多喝了几杯。不让你要孩子,你就一句话都不同朕说……”梁宣走近几步, 环抱住宋如慧。宋如慧下意识躲了一下,梁宣便无奈道:“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安你的心?如慧,你不必生孩子固宠,我们有君阳就够了……”   他说到最后,连自称都忘了——可见确实是醉了。   当时宋如慧被他圈在怀里,极想问一问他,为什么不让她生孩子,也想问一问宋怀远的事……但最后她都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他与她未必会有一生的藤葛。   这日之后,一应恩赏照旧,外人看来,帝后还是恩爱如昔。   纫秋一直劝她:“娘娘别总藏着心思,多跟陛下讲讲。再不济……等二姑娘来了,就和二姑娘说说。总一个人闷在心里,不仅妨碍自己身子,对肚子里的小殿下也不好。”   “哪能同锦妹妹讲这些。”宋如慧摇首笑道,“妹妹心里也装不下这么多事。”   纫秋低头叹道:“娘娘就是太聪明了。要像二姑娘那样单纯懵懂,满怀赤诚才好呢。”   没过多久,宋如慧听见了风声,梁宣打算立皇长子为太子。   当今天子春秋正盛,膝下只有一子,朝臣们更希望他再生几个皇子悉心培养,而不是早早立下太子。   但梁宣还是力排众议,命礼部草拟了圣旨。   宋如慧明白,他是想“安她的心”。   他没有骗她。   小君阳在乳娘怀里蹬着腿,一双胳膊费力地朝母亲伸了过去。宋如慧站起身,抱着小君阳哄了哄。小君阳到她怀里,立马安分下来。   乳娘们端来蛋羹,打算喂给他吃。宫里的吃食格外精细,一盏蛋羹还飘着甜滋滋的奶味儿,应是放了牛乳。   宋如锦的眼光就在蛋羹和小君阳之间来回晃悠。   小君阳到底年纪小,先前抓周便闹了好久,现在到了母亲的怀抱,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系统说:“宿主!你可以去吃那碗蛋羹了!”   乳娘们轻声道:“婢子带殿下去偏殿歇息吧。”   宋如慧摇了摇头,柔柔道:“让我再抱一会儿。”   又过了几天,战事大捷的消息才传到了盛京城。天子下诏,命全军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隔日,晋国公夫人带着殷惠来忠勤侯府做客。   因先前天子勒令改名,所以如今殷惠已经改名为殷念。晋国公夫人和刘氏寒暄了一番,便问:“怎么没看见你们家的姑娘?”   刘氏笑着对周嬷嬷道:“去把锦姐儿喊来。”想到这回请晋国公夫人过府是为了宋如云的婚事,便又添了一句:“还有云姐儿。”   两姐妹路上遇见了,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宋如锦的身量更高一些,五官也生得更好,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宋如云也不差,体态匀称,温柔可亲,亦有了美人风韵。   晋国公夫人道:“念姐儿,上回你落了锦娘子的面子,正好今天来人家府上做客,你就去给锦娘子道个歉吧。”   原本也不用这般低声下气,只不过如今皇长子封了太子,忠勤侯府作为皇后的娘家,已经不能等闲视之了。   待宋如锦走近了,殷念才不情不愿道:“……对不住,宫宴那天是我说错了话,妹妹不要跟我计较。”   宋如锦落落大方道:“不妨事。”   二夫人听说晋国公夫人来了,连忙赶了过来。刘氏把她和宋如云介绍给晋国公夫人认识,略谈笑了几句,便渐渐点明了目的:“听说贵府的七爷还没有定亲?”   殷景行排行第七。晋国公夫人一听就明白她们瞧上了殷景行。   宋如锦亲事既定,她是知道的,那就应当是替剩下那个宋如云参详了。   晋国公夫人是晋国公的继妻,殷景行对她没有多少“长嫂如母”的尊敬与孺慕。她面露难色,道:“你们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形……七弟的亲事我怕是做不了主。”   刘氏道:“不打紧,你回去问问你家七弟的意思,说不定他也想成家安定下来,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   宋如云也不傻,听了这来回几句对话,就猜到她们是在替自己商量亲事,面色不由一红,忽地有些羞怯,悄悄对宋如锦道:“二姐姐,母亲们谈话,我们还是走吧?”   宋如锦没在意几个大人说了什么,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要用晚膳了,便不是很乐意来回跑,也小声道:“没事儿的。”她从荷包里找出一根彩绳,道:“她们说她们的闲话,咱们玩咱们的花绳。”   宋如云欲哭无泪。她们说的不是闲话啊!二姐姐!但她又不好意思独自一人跑开,只好同宋如锦玩了一会儿翻花绳。   倒也渐渐松懈下来,不似方才那般羞窘了,只不过少女本性,仍旧有些不自在。   知女莫若母。二夫人看出宋如云有些拘束,便道:“云姐儿,我来之前小厨房还炖着汤,你回去帮我盯着点。”   宋如云如蒙大赦,应了一声,微微红着脸跑开了。   刘氏也道:“锦姐儿,你带念姐儿去园子里折几枝梅花来。”   几个姑娘都走了,夫人们的对话也变得直白了许多。   晋国公夫人道:“我也不瞒你们,前几日太后也提起了七弟,问他可曾定了亲事。”   刘氏和二夫人不由一愣。太后好端端的怎么会过问臣下的亲事?八成是想给昌平公主挑驸马。   二夫人急道:“昌平长公主都二十岁了,殷七爷还比她小两岁呢!”   刘氏连忙拧了她一把。面上仍旧笑道:“太后随口问问,同昌平长公主有什么相干?”   天家的事不能随意拿来议论。二夫人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笑道:“大嫂说的是,是我想左了。”   晋国公夫人也只当没听见,微微笑着不应答,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刘氏出言缓和气氛:“殷七爷是个拔丛出类的人物。”   晋国公夫人投桃报李,赞道:“你们府上的姑娘,也是个个出挑。”   这话说得刘氏和二夫人都很高兴。二夫人笑道:“都是皇后娘娘开的好头。话说回来,若殷七爷果真和我们云姐儿成了,那他可算同圣上做了连襟!”   话虽如此,但刘氏听着便不怎么舒服——我女儿进了深宫,虽换来一家人的富贵,但我一年都见不了她几面。你沾了我闺女的光,偷偷摸摸乐着不好吗?非要堂而皇之地说出来,这不是给我添堵吗?   二夫人还浑然未觉,继续同晋国公夫人聊得起劲。   半月后,夏军凯旋而归,盛京城门大敞,迎接诸位兵士将领。   靖西王府的老王妃每日都在家等着长子长孙回家,结果等到最后只有靖西王回来了——徐牧之自请戍边,没有随军回京。   到了中午,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华平县主已经嫁出去了,徐牧之又没有回来,饭桌上便显得有些寥落。   老王妃拉着大儿子问道:“这都要过年了,牧之怎么没有和你一块儿回来?”   靖西王实话实说:“这不是怕您逼他退亲另娶吗?”   老王妃顿时又气又恼,“那也不能不回家啊!”自作主张请命打仗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家都不回!   年节快到了,老人家心底盼着一家人团圆,终于松口道:“罢了罢了,我也不逼他退亲了,你赶紧修书一封,让他早点回盛京!”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我要回来了!(兴奋地搓手手)严肃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是喜欢我和锦妹妹多一点,还是喜欢姐姐和皇上多一点? 第57章 久别重逢(上)   入了腊月, 天寒地冻,宋如锦便不是很乐意出门。不上宗学的时候, 就一直待在屋子里, 搬来椅子摆上软垫,坐在青铜熏笼边上, 抱着瓜果点心坐一下午。   贺兰恬托人给她送来了一幅小小的绣屏, 倘若叠起来,便只有一个手掌大小, 展开来共有八面,正反都绣着白墙黛瓦的房屋, 屋子前是涓涓河流, 沿岸栽着依依杨柳。绿树夹花, 倒也不觉得那黑瓦白墙过于素淡了。   贺兰恬附信说,表姐曾问她江南是怎样的风光,她不知如何描述, 只好把姑苏风光绣出来,赠予表姐一观。   江南的冬日湿润寒冷, 这副绣屏连带着书信都裹挟着淡淡的潮气。苏绣针脚细密,整幅绣品形神俱在,犹如画作, 确实费了一番工夫。宋如锦很喜欢,连日来都摆在手边把玩,心里琢磨着给贺兰恬回一份礼。   此去苏州府山高水长,路途遥远, 送吃食是极不适宜的。正好贺兰恬信中提到她近日正跟着兄长学吹笛子,宋如锦便寻来经年的冬竹,打算亲手做一支笛子赠给贺兰恬。   她书读得不好,于这些奇技淫巧倒是上心。刘氏也不拦着她,反替她请了专门做笛子的老师傅来教她。每一个笛孔,都是宋如锦拿着刻刀亲手磨出来的。   如此消磨了一段时日,很快月娘的百日就到了。   二房一家子能拖则拖,到现在还没有搬走。年节将至,刘氏想安心过个好年,便也不再催他们。二房就继续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   因还在孝中,所以月娘的百日没有大办,只是换了身新做的衣裳意思了一下。月娘不爱哭闹,性子安安静静的,大多时候都闭眼睡着,醒后也不吵闹,见了人便弯一弯嘴角,很是讨喜。也不认生,谁都能抱着哄一哄。   宋衍尤其喜欢同月娘玩。原本他在家中是最小的一个,现在添了月娘,便恍然觉得自己成了“长辈”,经常一本正经地对月娘说:“月娘堂侄女,我是你的六叔。”   宋衍如今四岁还不到,身量也不高,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便很是惹人发笑。宋如锦道:“月娘还小呢,不会说话,你这么教她,她也不会喊你的。”   宋衍便有些失落,问:“那月娘什么时候会说话?”   宋如锦是知道二房将来要分家单过的,便道:“等月娘会说话了,她也要跟着二婶婶和大嫂嫂搬出去住了。”   二夫人就坐在一旁,本来还高高兴兴的,听了这话,不禁轻叹了一口气——上个月她托晋国公夫人问问殷景行的意思,都过了这么久,还没有等到回信,也不知这门亲事还能不能成。   这日傍晚,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了白雪。过了一夜,外头便已粉妆玉砌,银装素裹,琉璃般的剔透晶莹。   今日宫中举宴,封赏三军。宋如锦下学之后就去了凤仪宫,亲昵地挨着宋如慧坐下,道:“今天在这儿多陪一会儿娘娘。”   宋如慧把她的心思看得明白,笑道:“你哪里是想陪我,分明是在等一会儿的宫宴。”   宋如锦也不答话,低着头把玩着腰上的宫绦。   宋如慧便又取笑她:“且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趁着宫宴见一面徐世子。”   宋如锦立时抬起头,红着脸反驳:“我没有!”旋即便对上宋如慧一双透着了然的眸子,宋如锦又低下头去,不情不愿地承认道:“确实这般想过……不过在我心里,娘娘才是最重要的。”   满殿的宫女都抿嘴笑了起来。   少女情怀,总是让人跟着欢欣雀跃。   宋如慧心下动容。此时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几下,她便拉着宋如锦的手放在肚子上,柔声笑道:“小公主同你打招呼呢。”   她心底盼着生个女儿,嘴上便一直唤着“小公主”。   这一胎怀得十分辛苦。头几个月吐得厉害,几乎吃什么吐什么,但她怕饿着孩子,所以再难受也忍着恶心吃东西。现在月份大了,倒是不再吐了,但脚踝和小腿都有些浮肿,孩子更是成天闹腾。身子又重,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平躺,只有稍稍侧睡才能舒坦一些。   但也一直睡不好,夜间孩子时不时地翻身子伸胳膊,把她闹醒了才安分。她醒了之后要过很久才能再入睡,但孩子像存心和她作对一样,每当她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时候,就又要开始折腾了。   当真比君阳还要磨人。   宋如锦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觉得新奇,便走到宋如慧面前蹲下,耳朵贴上她的肚子,认真听着里面的动静。   这会儿孩子反而不动了。宋如锦小声问道:“小殿下,你是不是睡着了呀?”   像回应她一般,孩子轻轻一动,像是蹬了一下腿。   宋如锦志得意满地向宋如慧炫耀:“殿下听见我说话了!”   宋如慧不禁莞尔。   宫宴快开始了,宋如锦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宋如慧便道:“你先去大殿吧,我过会儿再来。”她是皇后,总要端着身份,不能去得太早。   宋如锦口是心非:“我不急……我等娘娘一起走。”   话说得正经,眼神却到处飘着,心思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宋如慧笑着说:“去吧,我这儿也用不上你。”   宋如锦想了想,还是走了,临走前还弯下身子,同宋如慧的肚子说:“小殿下,我先走了哦。”   宋如慧又是一笑。   今天出了太阳,但夜里下了雪,现在正是化雪的时候,便格外寒冷。路上还有不曾清扫的积雪,宋如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行经一处回廊,便听系统说:“……徐世子在回廊后面看你。”   宋如锦不禁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几眼。回廊上挂着两排灯笼,北风把灯笼吹得左右飘摇。徐牧之就站在一盏灯笼下面。冬日微暖的日光笼罩着他,将他整个人的身形映得笔直修长。   系统说:“他站在那儿很久了。”   他站在那儿看你很久了。   宋如锦怔怔地回望着徐牧之,两人就隔着几丈距离看着对方,目光撞在一起,便觉得周遭寂静无声,曲折的回廊、摇晃的灯笼,皑皑白雪与青青松木都不存在了,眼里只剩下了彼此的身影。   徐牧之早就看见宋如锦了。他就是想着兴许能遇见宋如锦,才特意出了大殿到处晃悠。但真正遇到了,他又忽然有些情怯。   将近一年没见了,他的锦妹妹已出落得这样美貌。她绾着飞仙髻,便灵动美好如同仙娥,眉眼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却又透着几分欢畅欣然,提着鎏金暖炉的手堆雪一般的白皙细腻,虽穿戴得简素,但在猎猎朔风茫茫白雪之间,他还是能一眼瞧见她。   徐牧之本想走上前,见宋如锦柔缓的目光望过来,他忽然又挪不动脚步了。   好在宋如锦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回廊的台阶覆着一层薄雪,宋如锦踩上去便没有站稳,鞋底打滑,眼看着就要摔倒了,徐牧之上前扶了她一把。   她摔进了他的怀里。   徐牧之顺势揽住她,宋如锦觉得他箍得有些紧,便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徐牧之立马放开手,正色道:“是我唐突妹妹了。”   他初初从战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斧钺杀伐的气息,但遇见宋如锦之后,他便着意将这些冷冽的气息收敛起来。但又同先前不一样了,先前的他还带着少年不可一世的骄纵之气,如今虽仍明亮耀眼,却也成熟稳重了许多。   宋如锦仰着脸看他,越发觉得他可以倚靠终生了。   两人靠得极近,徐牧之被她脉脉而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心跳都漏了一拍,想说什么也忘了。   北风呼呼吹过,宋如锦的白貂毛披风被风吹起,发髻上也有一缕碎发被风吹散了,徐牧之立马伸手,替她把那缕碎发别到耳后,又问:“妹妹冷不冷?”   宋如锦摇了摇头,把手中的暖炉举起来给他看,道:“我有手炉呢。”   徐牧之“嗯”了一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虽说他单单看着宋如锦便觉得高兴,但倘若能听她说几句话,便是额外的欣然。   于是想了半晌,又问了一句:“妹妹近来都在干什么?”   宋如锦便从月初细细地说起:“每日除了读书练字,便是学着做竹笛——我新学的手艺,师傅还夸我做得好呢。此外便是去凤仪宫陪皇后娘娘说话。哥哥嫂嫂新添了女儿,我也时常去看她。”   在战场搏杀的那些日子,徐牧之经常梦见宋如锦,也是这般娓娓地同他说着话,现在梦境成了现实,他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但她柔如水娇似杏的声音又历历响在耳边,清晰明白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又见到锦妹妹了。   宋如锦絮絮说完,反问了一句:“世兄近来在干什么?”   徐牧之道:“我刚回盛京没多久……近日都在家歇着,偶尔也会去校场骑马练箭。”   他说完又静默下来。呼啸的北风吹着不远处的矮树,把枝桠上的雪都吹落了不少,雪屑如柳絮般轻舞。过了许久,他终于低低说道:“妹妹,我每天都在想你……” 第58章 久别重逢(下)   其实宋如锦也很想念徐牧之。   每每收到华平县主转交的书信, 她都会十分满足。但她不好意思像徐牧之那样,把这份想念宣之于口……却又十分迫切地希望徐牧之也能了然她的心境。   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轻声道:“我也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垂着眼, 都不敢抬头看徐牧之。徐牧之却神采飞扬起来,笑意满满道:“妹妹再说一遍。”   宋如锦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   此时宫宴也快开席了, 两人一起朝大殿走去。   半路遇见了昌平公主。   隔了这么久再遇见昌平公主, 徐牧之仍然有些警惕,不动声色地站到宋如锦的前面, 给昌平公主行了一礼,客客气气地问了句:“长公主也要去宫宴吗?”   昌平点了点头。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去宫宴。如今她过久了清静的日子, 也不像以往那样贪爱热闹喧嚣了。但太后听说今日殷景行也会来, 便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嘱道:“你且去一趟宴席, 看看合不合心意,若不喜欢,母后也不逼着你嫁。”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昌平啊……你过得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昌平公主遵从母命,无可无不可地来了。   三人一同进了大殿。   殿内已经坐满了人, 见他们三人一块儿进来,都静了一静——昌平公主生得美艳,本就是夺目的长相, 身后的宋如锦倒也没有被比下去,眉眼如画一般,娇美动人,尽态极妍。徐牧之身姿颀长, 剑眉星目,亦是难得的好模样。这三人站在一起,就像翠玉满堂,明珠一般熠熠耀眼。   众人侧首看了半晌,才继续谈笑风生。   殷念上回来宫宴被赶了出去,这回说什么都不肯再来了。晋国公夫人却在场,她凝神望着徐牧之和宋如锦两个人,隐约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有一股默契在涌动,心下不禁感慨——这当真是一对璧人,自己那个继女却是不能插足的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徐牧之比肩而行,宋如锦还是有些羞赧的。见端平公主坐在一旁,连忙快步走了过去,在端平公主旁边坐下。   没过多久,帝后联袂而来,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去年冬天,圣上下旨今后宫中“以红为贵”,所以今日宫宴上的杯盘碗勺都是清一色的鲜红釉。这批鲜红釉瓷器烧得极好,色泽鲜艳而纯正,华丽凝重得如同红宝石。昌平公主拿着一个小瓷杯,对着灯火赏玩了一会儿,身后的宫女缓步上前,替她倒了一盏茶。   昌平公主顺口问道:“你可知在座哪一位是晋国公府的殷景行?”   宫女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但她一直跟在昌平公主身边服侍,见公主有心想问,便特意去打听了一番,片刻之后回来,恭顺道:“左边第三列第九个便是殷七爷。”   昌平公主抿着茶水,闲闲地朝殷景行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实和传闻中说的一样,一副俊逸倜傥的贵公子模样。   昌平公主懒懒散散地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移开眼,殷景行便朝她看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勾唇笑了笑,举杯遥遥向她敬了一杯酒。   昌平公主不禁一愣。心下也明白,殷景行八成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太后想让他当女婿。   这事轮到旁人,定然避之不及,他倒一点都不介意。   昌平公主茫然若失,终究还是移开了眼。   端平公主一向不喜欢吃宫宴上的东西,便命人去取了一筒花签,和宋如锦一起悄悄占花签玩。   上首的宋如慧见了,便把面前盛着甜杏仁饼的盘子递给了兰佩,道:“送去给端平公主和妹妹尝尝。”   兰佩应了声“是”,笑道:“婢子记得二姑娘向来喜欢吃这些甜食。”   她端着盘子正打算走,便听天子道:“慢着。”   兰佩低头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把盘子放下……朕也喜欢吃。”   兰佩有些无措,宋如慧轻声道:“放下吧。”   端平公主和宋如锦没玩多久,便见靖西王领着一个青色直襟长袍的年轻男子走到御前,道:“陛下,此人在战场英勇无畏,威武杀敌无数,臣想替他讨个恩赏。”   梁宣现在心情不错,闻言便饶有兴致地扬着声调“哦”了一声。   靖西王又道:“请陛下免了他的流放之罪!”   众人停下了说笑,不约而同地朝青袍男子望了过去。昌平公主正在慢悠悠地喝茶,也跟着漫不经心地抬眼一看。   手中的茶杯便滑出了手。   鲜红釉的瓷杯滚落下来,幸而金砖地上铺着绒毯,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但茶水都泼了出去,沾湿了昌平公主秋香色的下裙。   宫女上前,低声问询道:“公主?”   昌平公主摆了摆手。她那样胆大招摇的人,此刻却微微颤着手指。   梁宣也愣了一下,透过天子冕旒看了一会儿,终于认了出来,“你是卫辙?”   青袍男子拱手行礼,道:“正是罪臣。”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如宋如锦这般年轻的兴许没听过这个名头,但稍年长些的都对卫辙其人记忆犹新——他出身定国公府,十五岁那年弃明经考进士,金銮殿奏对,侃侃而谈出口成章,先帝当场点为状元,除翰林院学士。   那是永平十一年——五年前的事了。   世家子弟大多安于祖宗荫庇,鲜少能像卫辙那样靠自己挣一个官身,一时人人赞不绝口。加之卫辙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状元及第之后,走马观花绕城一游,名动盛京。不知有多少主母看中了他,想让他到自家来当东床快婿。   可惜卫辙其人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也没有春风得意多久,定国公府便牵连了一桩贪军饷的旧案,阖府均被抄没,这个新近的状元郎也遭了无妄之灾,跟随老父长兄一起流放西北,充为末等兵士。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卫辙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在座的勋贵夫人们不由感慨万千。   虽说如今她们已经嫁为人妇,但她们当年待字闺中的时候,听的最多的就是卫辙。闺秀们聚在一起玩乐,也常常把他的诗词拿出来品读。谁若能去定国公府做客,定能惹来一片羡嫉。   卫辙曾是多少春闺少女的梦里人啊。   如今看着倒也不差。卫辙生于富贵,虽在边关苦寒之地锤炼了这么多年,但身上的贵气仍然半分未减。带着战场厮杀归来特有的冷冽,倒比当年更加沉稳坚忍了。   梁宣道:“既是为国效忠,自然可以除却罪籍。”卫辙文采武功样样不差,梁宣当太子时,先帝便常常夸赞他。梁宣也曾慕名读过他的文章,心下很是欣赏,后来得知他举家获罪,还替他惋惜了一阵子。如今见他立功沙场平安归来,还是挺高兴的。   于是又说:“你还要什么赏赐?不妨趁此时机提出来,朕都允了。”   天子给了脸面,但赏赐也不能乱讨。若狮子大开口,想恢复国公府的爵位,天子不仅不会答应,还会重重罚他——毕竟罚没定国公府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今上总不能违逆先帝的意思。但若只要金银珠宝,又未免落了下乘。   众人都好整以暇地等着卫辙的答复。   卫辙上前几步,跪下说道:“臣确有一个不情之请……臣,卫辙,愿求娶昌平长公主,请陛下赐婚!”   于是众人的视线就从卫辙转到了昌平公主身上。   昌平公主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的一片,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脑海深处倒有一道声音不期然地响起:“此番栉风沐雨奔赴边关,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缘回来。若有朝一日得以建功立业……”   他没有说下去。毕竟他要去戍守边关,若能建功立业,定是有敌军来犯。   他是光风霁月般的君子,终究还是希望盛世太平,百姓不用遭逢战乱之苦。终生荣辱,倒不是那么要紧。   他便转了话头,接着说道:“愿公主早日得逢良人。”   那会儿昌平公主刚去准驸马府上闹了一场,他说这话便也适宜,不至于让人多想。   但昌平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斩金截铁地说了一句:“我等你。”   那时候她堪堪及笄之年,这句话却说得极为郑重,像一个牢不可破的誓约。   当时的卫辙当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盛京了,唯恐误了昌平公主的终生,便轻笑着说道:“那公主至多等我三年——三年之后,便是公主不曾另嫁,卫某也是要另娶的。”   五载光阴匆匆而逝。卫辙随着凯旋的大军回到盛京。繁华帝都的碧天一如既往的澄澈清明,桃李之年的昌平公主也仍旧未嫁。   她真的等他了。   昌平公主一直不肯嫁出去,梁宣也头疼很久了,现在见卫辙愿意娶她,立马笑眯眯地允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了句:“昌平,你看呢?”   昌平公主站起来,目光落在卫辙身上,经年的光阴在二人之间流淌。她忽然觉得上天待她不薄,她都打算随便找个人嫁了,却又与他重逢。   于是嫣然一笑,道:“但凭陛下做主。” 第59章 未来可期   昌平公主的终生大事就这么定下了。   在座的命妇们还是挺羡慕昌平公主的。毕竟从边关归来的卫辙仍旧是个少年英豪, 没有半点“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的悲凉沧桑。   宫宴结束的时候, 天色已晚, 空中又飘起了小雪,白丝绒一般覆在檐角窗棂上。宋如锦撑了把竹骨绸伞, 正打算回府, 徐牧之大步走过来,道:“妹妹, 年节就要到了……等上元节那天,我带你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好不好?”   他没有撑伞, 漫天的飞雪便沾在了他的身上, 缓慢无声地融成水滴。宋如锦站近了一些,举着伞越过他的头顶,替他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她道:“我还在孝中, 出门游乐多有不妥。”瞧见徐牧之骤然黯淡下来的眼眸,便又解释道:“我这一年确实很少出门, 先前华平姐姐大婚,我也没有去吃席……至多也就趁着入宫上宗学,来几趟宫宴而已。”   徐牧之凝望着她, 一双眼睛温柔漆黑,说:“没关系,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这个“将来”,便是宋如锦过了孝期, 凤冠霞帔嫁给他之后的事。徐牧之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他们俩还有那么久才能美好圆满地生活在一起。但他又想,在他日复一日等待婚期的时候,宋如锦也在深闺静静地待嫁……这样彼此等待的时光便蓦地缱绻起来,竟也不觉得漫长了。   这时一个宫侍小跑到二人面前,递过来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狐狸毛厚披风,道:“今儿落了雪,皇后娘娘担心姑娘冻着,特意赏了这件披风,姑娘路上披着也能暖和些。”   宋如锦双手接过来,宫侍又拖长了声音道:“陛下口谕——”   天子口谕是要跪听的。徐牧之立马解下外罩的大氅,眼疾手快地放到宋如锦的面前,地上厚厚的积雪便被大氅盖住了。   两人一起跪在大氅上,听宫侍接着道:“陛下口谕,寒冬腊月,雪天地滑,宋二姑娘这几日就不用入宫上宗学了,等开了春再来也不迟。”   宋如锦不禁喜上眉梢——她一向不爱读书进学,平日总想寻个由头向宗学告假,这下好了,圣上金口玉言免了她每日来回奔波。   于是欢欢喜喜地行礼谢恩。   系统说:“如果你不去宗学,你就见不到皇后了。”   宋如锦这才反应过来。她之所以能隔三差五见一面慧姐姐,都是因为她在宫里读书啊!倘若不上宗学,便要像刘氏一样,逢上大节庆才能进宫一趟。   当下又有些失落。   徐牧之把宋如锦送到忠勤侯府,才回了自己家。   老王妃把他叫过去,一边喝参茶一边问他:“在宴席上见到宋二姑娘了?”   徐牧之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锦妹妹变得更好看了。”他想让老王妃对宋如锦多一些好印象,便把各种各样褒义的辞藻往宋如锦身上堆砌,“妹妹很是知书达礼,大方得体,又善良贤柔……”   老王妃却不喜欢徐牧之这种“千好万好妹妹最好”的模样。但她也答应了不逼他退亲另娶,便没有多说,只道:“这还没有嫁过来呢,就像珍宝一样放在心头了。”   徐牧之心里觉得,珍宝都是死物,不论如何都不能与宋如锦相比,但他不想同祖母争执这些,就笑了笑没再说话。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很快又是一年新岁。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才刚刚过了年节,池塘边的柳树便挨个儿抽出了新芽,嫩草破土而出,遥看青青近却无。猎猎北风也忽然转了方向,变成了柔柔东风。   二夫人也终于收到了晋国公夫人递来的消息——殷景行志在山水之间,暂时无意娶亲。   这其中还有一段缘故,晋国公夫人没好意思同二夫人细说——殷景行问她:“宋三姑娘与长公主孰美?”   他虽然没有明说是哪一位长公主,但晋国公夫人却下意识地明白他说的是昌平长公主。便道:“自然不及昌平公主明艳昳丽,但也是十分温柔可亲的长相。”   殷景行就说:“此生不娶貌不如长公主者。”而后便收拾了行囊,游历名山大川去了。   他是真正风流不羁的性情中人。   二夫人看好的人选就这么溜走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留意起其他人家。   月娘也已经五个月了。   宋如锦牵着宋衍去看月娘。这个小小的婴孩刚刚睡醒,低着脑袋,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眼皮。曹氏正拿小铁勺刮着苹果,将刮出来的果泥喂给月娘吃。   曹氏的月子没有坐好,休养到现在,脸色仍旧有些泛白,看上去病怏怏的。但她仍是精明的性子,任何事都不肯假手于人,月娘的起居都是她亲力亲为地照应着的。   她忙着照料女儿,便不怎么顾得上宋征。侯府这么多年轻娇俏的丫头看在眼里,纷纷起了富贵心思,一个个的状若不经意地往宋征跟前凑——即便分了家,宋征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嫡公子啊!   曹氏便愈加疲于应付。想到当日春霖说“自己娘家人,总好过外人”,终究还是往登州府去了一封信,让青娘来盛京帮衬自己。   算算日子,再过半个月,青娘就该到了。   月娘嘴挑,舔了几口苹果泥就不肯再吃了,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宋如锦,就冲她甜甜地笑了起来。   宋衍不免失落:“明明我同二姐姐一块儿来的,为什么青娘只对二姐姐笑不对我笑?”   宋如锦得意道:“我一向是有孩子缘的,以前太子殿下也常常冲着我笑。”   细细想来,她也许久不曾见到小君阳了。因天子口谕,让她开了春再去宗学,她就一味地待在家里躲懒,不肯入宫进学。现在春暖花开,也是时候去宗学读书了。   于是次日她便早早起来,穿戴稳妥去上宗学。下学之后,便径直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正捧着一碗红枣燕窝,小口小口地喝着。她如今已到了快要生产的月份,精神却不太好,孩子总是踹肚子,她夜里睡不着,早起连翻身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想着快点把孩子生下来,但想到当初生君阳的时候是那样的险象环生,又着实有些惴惴。   见宋如锦来看自己,她也不肯露出憔悴难受的脸色让妹妹担心,只摆出一副温柔的笑面来,指着不远处的落地青花瓷瓶,道:“那个花瓶前几日刚送来,妹妹去瞧瞧,你一定喜欢。”   宋如锦就走去花瓶旁边细看。等身的花瓶几乎和她一样高,底部是一圈万字纹,瓶身青花釉里红,绘着山间松石杂花,看上去既素雅又艳丽。   宋如锦果然喜欢,绕着花瓶看了许久。   这时小君阳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刚学会走路,还走得不是十分稳当,却不肯让人扶,坚持要自己一个人走,于是常常不经意地摔倒,惹来一众宫婢乳娘挂心。   宋如慧说:“让他多摔几次,就会走路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小君阳是当朝的太子,将来的天子,那群服侍的哪敢大意?只好加倍小心地伺候着。   此时此刻的小君阳显然瞧见了宋如锦,小短腿蹬蹬迈上前,结果又没走稳,直挺挺地朝宋如锦撞了过去。   宋如锦连忙扶了他一把,没想到他一丁点大的个头,重量倒是不小,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摔过来,反倒把宋如锦带累得滑了一跤。宫婢们连忙上前,把一大一小两个人从地上拉起来。   宋如慧取笑道:“妹妹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说摔就摔。”   宋如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绕着青花瓷瓶走了一圈,喃喃说着:“幸而是我摔了,不是它摔了……这样好的青花釉里红,碎了多可惜啊……”   “又胡说了。”宋如慧笑道,“再名贵精致的器物也都是死的,哪比得上人重要?”   小君阳如今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了。他爬起来之后,又推开了身边搀扶的人,蹒跚着朝宋如慧走了过去,奶声奶气地说:“要抱抱。”   宋如慧挺着大肚子,实在不方便抱他,便唤宋如锦过去,道:“你这个当姨母的,也来抱一抱君阳。”   于是宋如锦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了抱小君阳。   小君阳倒是来者不拒,由着她抱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又想学着走路,便自顾自地扶着桌椅墙角走远了。   没过几日,便是宋如锦及笄的日子。因她还在孝中,所以及笄礼并没有大办,只是换了衣裳绾着发髻,到父母面前磕了个头。   当天晚上,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生了。   是个小皇子。 第60章 两心相知   皇后再度生下皇子, 除了忠勤侯府的对家,剩下一众朝臣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帝王还是多子多福为好——当今天子的膝下实在是太单薄了。   宫里打算替二皇子办一场满月酒, 于是京中各府都开始筹备贺礼。   几日后, 曹青娘坐着一顶藏青色小轿到了忠勤侯府。曹氏遣春霖去侯府门口接她,春霖一面给青娘带路, 一面半是提点半是敲打道:“咱们这一房很快就要分出去单过了, 府里那些不要脸的蹄子们都卯足了劲儿往大爷跟前凑,指着跟大爷一块儿走呢。大奶奶又要将养身子, 又要照顾姐儿,实在应付不过来。这才让娘子来一趟盛京, 多少帮衬着点。”   青娘点了点头。曹氏往登州府去信的时候, 特意说了老夫人刚走一年, 所以青娘今天穿得朴素,头上也没有戴绢花钗环。看上去倒比先前精心打扮的模样顺眼了许多。   春霖领着她进了曹氏的屋子。曹氏正在给月娘哺乳,见青娘进来了, 便拢起衣裳,把月娘抱给她看。   月娘现在已经满六个月了, 性子安静,每日要睡七八个时辰,醒来就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张望。现下和青娘的视线对上,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青娘笑道:“姐儿眼睛生得好看,皮肤也白细,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儿。”   听人夸赞自己的女儿, 曹氏不禁露出笑意,但想到把青娘叫来的目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   “我让你来是为了什么……想必你也知道。”曹氏摇着月娘,想哄她入睡,声音十分轻柔,“该有的体面,我都会给你的,你也别给我生事。”   青娘连忙点了点头。   燕飞楼前有一株樱桃树。这个时节,樱桃花开得正盛。樱桃花不是浓墨重彩般的浅碧深红,仅是素白的花瓣,泛着微微的粉,略有些金黄色的花蕊点缀罢了。但盈盈堆叠了满枝,看起来也是极为清雅动人的。   春日犯懒。午膳后,宋如锦寻了一张摇椅,差人搬到了院子里,自己捧了卷书坐了上去。暖融融的日光撒在脸上,摇椅晃晃悠悠,困意渐渐席卷而来。   宋如锦干脆把书往地上一扔,歪着头在摇椅上睡了。仲春天气,午后的阳光已有些灼目。她拿了块帕子盖住眼睛,眼前便昏暗惬意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帕子被人拿走了。宋如锦半梦半醒,嘟囔了一声:“暗香——”   一定是暗香抽走了帕子!采苹可没有这么大的玩性儿。   宋如锦仍旧闭着眼睛,手却张牙舞爪地挥了起来,果然抓到了一个人。   周遭传来几个丫头的笑声。   宋如锦觉得不对劲儿,连忙睁眼一看——抓住的是徐牧之,他手上还拿着她的帕子。   宋如锦立马松开手,坐直了身子,脑子却还是懵的,怔怔问道:“怎么……是你呀?”   她刚刚睡醒,一双眼睛迷蒙得跟浸了水一样。徐牧之本来想好了要说什么,看着她这双水灵灵的杏眼,倒把想说的话都忘了,只静静地望着她出神。   适才走过来的时候,正有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枝头的樱桃花轻轻颤动,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沾在了宋如锦的衣裙上。她脸上还蒙着帕子,便如世外仙姝一般,朦胧而静好。   徐牧之本也不想扰她安眠,但也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揭开了她的帕子。看清她一张莹润的小脸,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世外仙姝,而是他的锦妹妹。   宋如锦揉了揉额头两侧,翻身下了摇椅,把方才扔到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抬眸撞见徐牧之的目光,忽然又有些脸热,便把书摊开当扇子一样扇了扇风。   徐牧之道:“二皇子的满月酒就要到了……我来问问妹妹,送什么贺礼为好。”   宋如锦又是一愣,“往后宫送贺仪,都是命妇们操心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   徐牧之坦白道:“确实没什么相干。只是我十分想念妹妹,所以借这个由头来一趟侯府。”   院子里的丫头们听了,又扑哧笑出了声。   宋如锦心下羞恼,推搡着把服侍的人都赶到屋子里去了。然后便指着院中的石桌椅,道:“世兄,我们坐那儿吧。”   徐牧之快步走过去,把手上的帕子展开铺平放在石凳上,说:“妹妹坐吧——虽说现在天气和暖,但石椅还是有些寒凉的,妹妹身子弱,还是垫层帕子再坐更好些。”   宋如锦“嗯”了一声,乖巧坐下。石桌上摆着一套红豆杉茶杯,她给徐牧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喝了几口便皱起了眉头,道:“这茶放久了,没那么清鲜了。”   徐牧之忙道:“我家有今年刚采的春茶,妹妹要喝吗?”顿了顿,又说:“若妹妹不方便出门,我给妹妹送来也是一样的。”   宋如锦却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惦记我,前几日刚赏了不少明前龙井。”   徐牧之便有些遗憾。默不作声地喝着茶,片刻之后又道:“年节那几日,有个同窗赠了我一面墨玉棋盘,我不通棋艺,不如把棋盘赠给妹妹吧。我记得妹妹下棋下得极好。”   系统得意洋洋道:“是我下棋下得好!”   春风拂面不寒。徐牧之望着宋如锦,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宋如锦是那样的好,他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但他又有些踌躇与失落:“你的嫡姐在宫里当皇后,想来墨玉棋盘这种东西你也是惯常见的,没什么稀奇。”   石桌旁边是一株西府海棠,正是去年宋如慧赏赐、徐牧之亲自送来的。这株名贵的海棠并没有亡于秋冬的风刀霜剑,如今草长莺飞,它也悄然无声地冒出了花苞。   宋如锦不自觉地扬唇一笑,道:“倘是世兄赠的,自是不一样的。”   樱桃花随风飘落,微暖的春风像吹进了徐牧之的心里。他忽然觉得人生遂意、诸事圆满。   三月中,皇后延请各家勋贵的夫人们和姑娘们入宫,吃二皇子的满月酒。   宋如慧这一胎怀得辛苦,生产时倒没费多少力气。当初生君阳,足足痛了一天一夜,这回倒没有耗费那么久,不过两个时辰,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大约这孩子也不忍心继续折腾母亲了。   只不过宋如慧一心想生个女儿,出来的却是个儿子,难免有些失望。但她看着小皇子能吃能睡,健健康康的,便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三年之内连生两个孩子,多少有些伤身子。宋如慧月子里便着意进补,如今看着倒稍稍丰腴了一些,面颊红润泛着柔光。   刘氏和宋如锦一块儿到了凤仪宫。宋如锦心急火燎道:“二皇子在哪儿呢?快抱出来给我瞧瞧!”   便有乳娘抱着一个襁褓走到她面前。刘氏也走过去看了眼,瞧见一张肥嘟嘟的婴儿脸,便笑道:“二殿下生了一副富贵长相。”刘氏打心眼儿里替宋如慧高兴,又问她:“可曾给殿下取名了?”   宋如慧说:“他出生那晚,陛下给取了一个乳名,唤作长友。”   小皇子还睡着,嘴巴半张,短短的胎发覆在脑后。宋如锦怕惊着他,都不敢大声说话,轻声细语地问道:“可是‘愿岁并谢,与长友兮’的长友?”   宋如慧不由莞尔:“妹妹读书长进了,确实出自这里。”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我希望能在万物凋谢的时节,与你长长久久地两心相知、结为知己啊。   宋如慧真的猜不透梁宣的心思。   这时纫秋和兰佩一齐进来了,纫秋捧着一沓红色的礼单,呈给宋如慧:“娘娘,这是各家给二皇子送来的贺礼。”   宋如慧略翻了翻,大多送的都是长命锁、金玉珠宝这种挑不出错的东西,也有人送字画琴筝这类风雅之物。   兰佩则端着一盘花生酥糖,径直走到宋如锦跟前,道:“二姑娘尝尝,是用花生仁混着白糖做的。”   宋如锦来者不拒,拿起两块酥糖吃了。花生味香而浓,糖味甜而不腻,宋如锦觉得好吃,便又笑眯眯地拿了两块。瞧见装酥糖的盘子中间绘着一枚花生,又笑道:“这盘子也好看,盛花生酥糖很合宜。”   宋如慧看着她脸颊上的笑靥,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样率性单纯,只要有好吃的点心、精致的器物,便能生出无限的欢喜。而不用每日胡思乱想,费尽心思揣摩上意。   宋如锦吃完了酥糖,便走到宋如慧面前,问她:“二殿下是我及笄那晚出生的,这么说,二殿下跟我是同一日生辰了?”   宋如慧点点头,笑着说:“等明年长友周岁,你可一定要来宫里吃席,也算是给你过寿了。” 第61章 一朝得势   刘氏闻言笑道:“这个傻丫头哪能同殿下相提并论呢?”见宋如锦嘴角还沾着酥糖碎屑, 便拿帕子替她擦了擦。   宋如慧道:“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我儿子, 都是亲人, 哪有什么身份之别、贵贱之分?”   母女三人说笑了一会儿,一齐去了宫宴。   宫宴摆在了太液池边。如今春日温煦, 杨柳微风裹挟着太液池的水汽徐徐送来, 很是沁人心脾。宴席吃到一半,宋如锦悄悄离了座位, 走到太液池畔看新开的杏花。二月杏花俏枝头——池水两岸都栽着杏树,沿堤还植着两排杨柳, 远远望去, 便如一片翠意之间染着淡粉色的轻烟, 绰约动人。   宋如锦正饶有兴致地玩赏,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犹豫的声音:“锦……锦表妹。”   宋如锦回头一看,来人是个半大的姑娘, 十五六岁的模样,同自己一样梳着飞仙髻, 估计也是未出阁的闺秀。   宋如锦想了想,京中能唤自己“表妹”的,也就只有义安侯夫人张氏的女儿了。义安侯府虽是刘氏的娘家, 但同侯府的来往并不是很频繁,所以宋如锦不认识也不奇怪。   她隐约记得张氏有个女儿叫梦姐儿,看年龄也像,便笑道:“你是大舅母家里的梦表姐吧?你一直体弱, 不怎么出来走动,我都没有见过你几回。”   少女微微低下了头,略有些尴尬地扶了扶发上的步摇,道:“我是昌宁伯的孙女……小字知媛。”   宋如锦不禁一愣。昌宁伯府同自己家一向没有来往,哪里来的表姐表妹啊?   系统就提醒她:“陈姨娘出身昌宁伯府。这个陈知媛和你四妹妹是一对表姐妹。”   宋如锦这才想起来。也不怪她不记得,自老夫人走了,陈姨娘就一直被关在梨香苑,宋如墨又不怎么出门,刘氏也不怎么管她们,这对母女就渐渐淡出侯府众人的视线了。   陈知媛同宋如墨是舅表姊妹不假,但宋如锦同他们昌宁伯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借着庶妹的关系来称她一声“表妹”,便有些过于亲近了。   关系的远近宋如锦还是能分清的,便也没有唤“表姐”,只礼貌道:“媛姐姐好。”   陈知媛又问:“墨表妹怎么没有一块儿来?”   “她一向不爱出门的。”宋如锦解释道。心想:四妹妹同慧姐姐又不亲,二皇子办满月酒,她来凑什么热闹?   陈知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明了目的:“祖母很是想念墨表妹,能不能让她来昌宁伯府做客?”   宋如锦又是一怔。她记得陈姨娘是个庶出啊,嫁到侯府当妾,生下的儿女也是庶出。昌宁伯夫人怎么这么记挂庶出的宋如墨?   “我也不能替四妹妹做主。”宋如锦迟疑道,“要不我回去帮你问问她……”   系统说:“你娘亲不喜欢宋如墨,八成不会让她出门做客。”   于是宋如锦又添了一句:“但到底能不能成,还要看娘的意思。”   陈知媛点点头,说:“如此就劳烦妹妹了。”   回府的路上,宋如锦跟刘氏说了这回事。刘氏皱了皱眉头,冷冷笑了一声。   刚刚在席间,已有人把昌宁伯府的事当笑话讲给她听了。昌宁伯的原配发妻前不久生了场大病,没捱过去,人就走了。昌宁伯也没有另娶,直接把妾侍甘氏扶成了正妻。   甘氏有一双儿女,儿子考中了功名,在外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女儿嫁到了忠勤侯府,也就是陈姨娘。甘氏成了正妻,陈姨娘可算不得庶出了,就连她生的宋如墨,也成了正经伯夫人的亲孙女。   甘氏一朝得势,想见一见闺女外孙女,替她们撑撑场子,便也实属平常。   适才刘氏还问:“昌宁伯府自诩清贵,怎么连抬妾为妻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便有人笑道:“甘氏的儿子在外头当父母官呢,昌宁伯对她更看重些也不为怪。”   也有人说:“老伯爷都那么大年纪了,难不成再娶一个美娇娘当续弦?再说了,昌宁伯府说是诗礼传家,但内里早就败落了,这些规矩也不必那么看重。”   还有人替陈知媛惋惜:“她本也是嫡出,往常见到甘氏连头都不用低,现在却要认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妾侍当祖母,每日早起请安,端茶送水的,心里一定别扭。甘氏又看不惯先头夫人生的嫡枝,定是要拿孝道拿捏她的。”   来宫中赴宴的夫人,哪一个千娇万宠养大的嫡女?一时感同身受,纷纷附和道:“也是可怜,尤其甘氏还是那样锱铢必报的性子……”   刘氏心里清楚,陈知媛今天来找宋如锦,多半就是甘氏的意思。   马车到了家门口,宋如锦扶着刘氏下车,刘氏拍了拍她的手,缓声道:“你就当陈家那个媛姐儿没来寻过你,也不用特意同墨姐儿提这件事。”   宋如锦点了点头。   刘氏想到宋衍也是陈姨娘生的,又是一阵头疼。   甘夫人在家等了一个月,一直等不到忠勤侯府的回信,多少也明白刘氏在当中作梗。她并非出身高门大户,便不怎么守礼,也没有往侯府递帖子,就兴冲冲过来了。   到了侯府大门口,她下了轿子,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门房从没有见过她,自然把她拦下。甘氏便趾高气扬地报出了身份:“我是昌宁伯的夫人,你也要拦吗?”   门房见她说得理直气壮,不似作伪,连忙去问刘氏的意思。   此时刘氏正在同二夫人说分家的事:“……城西那处宅子已经打扫好了,你们不妨先搬过去。云姐儿的亲事也不急在这一时,我会帮她留意的,若着忙了,反倒挑不到好的。”   二夫人敷衍地应和了几声:“大嫂说的是。”   然后门房就来了,说外头有个老妇,自称是昌宁伯的夫人。   刘氏的脸色立时一沉。   二夫人还是挺乐意看到刘氏自顾不暇的,便起身道:“大嫂你忙,我先走了。”   刘氏心下愠恼,对门房说:“让昌宁伯夫人从侧门进来吧。”   历来身份贵重的来客都是从正门走的,刘氏这么说,便是存心折辱甘氏了。   甘氏听了门房的回话,果然很是不情愿。现在天气渐渐热了,日头也有些晒,她便一边摇着绢扇,一边指着侯府大门破口大骂:“刘昭娘,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是来看女儿外孙的,又不是来看你的!你算什么东西!”   正巧这时候,宋如锦下学回来了,见自家门口吵吵嚷嚷的,还当出了什么大事,走近了一听,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正在羞辱自己的娘亲,当下神色就变了。正好今日送她回来的是宫里的马车,她便点了车夫并两个宫侍,道:“这个人辱没皇后娘娘的母亲,你们赶紧把她撵走。”   宫侍们瞧了一眼,见甘氏年约四十来许,身上穿的翠纹裙都是几年前的样式了,头上几支金钗亮闪闪的,看着贵重,却也俗气,不像是哪个世家的贵夫人,便不以为意地上前,一左一右把甘氏架走了。   直到回到家去刘氏那儿用膳,宋如锦才知道适才自己赶走的是昌宁伯夫人。   她便有些怔愣,低着头嗫嚅道:“我听她在羞辱娘,就把她撵走了……娘,我是不是做错了?要不……我明日去一趟昌宁伯府,登门致歉……”   刘氏摇了摇头,慈爱地看着她,说:“锦姐儿,你没有做错。”紧接着面色又是一凉,冷笑出声:“这种人也不必给她颜面。”   刘氏本以为甘氏被当众落了面子,不会再轻易来侯府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又厚着脸皮来了。   这回是带着陈知媛一块儿来的。   刘氏不想搭理甘氏,总不能连陈知媛一并拦着,只好让她们祖孙两个一块儿进来了。唤周嬷嬷拿点心招待她们。   陈知媛很是拘谨,喝口茶也要看一眼甘氏的脸色,估计在家里没少受甘氏的磋磨。刘氏看在眼里,想了想,道:“媛姐儿,你去后头找锦姐儿顽吧,你们小姑娘都年轻,也有话聊。”   陈知媛知道刘氏是想让她更自在些,不由感激地看了刘氏一眼,跟着两个丫鬟去燕飞楼寻宋如锦了。   甘氏凑近了问道:“芸娘呢?还有墨姐儿衡哥儿衍哥儿,都喊出来让我见见。”   刘氏也不搭理甘氏,自顾自地拿了一本账簿,懒懒散散地翻了一会儿,方抬首瞥了甘氏一眼,像刚听见她的话一样,道:“哦,你问陈姨娘啊?她被关在自个儿院子里了,如今不能出门——你别瞪我,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侯爷的意思,有本事你找侯爷说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想看甜甜的日常的话,我就开始走剧情了哦~   徐牧之(把刀架在作者的脖子上):那我是不是见不到锦妹妹了?   圆子(胆战心惊):把刀放下!不然我就写男配了!   徐牧之:……(默默地把刀扔了) 第62章 不识好歹   甘氏干笑了两声。   她到底见识浅了些, 听了位高权重的忠勤侯的名头,便生出了几分畏惧。当下没敢接话, 只道:“那芸娘就别来了……让我瞧瞧墨姐儿衡哥儿和衍哥儿吧。”   刘氏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 用茶杯盖刮了刮茶水上面飘着的茶叶梗子,从容不迫地抿了几口茶。   甘氏自然看出刘氏没把自己当回事儿, 心里恨得牙痒痒。但想到上回来侯府撒泼, 结果被两个宫侍拖走了,便忍着没有发作。   刘氏喝了半杯茶, 才道:“周嬷嬷,去唤墨姐儿和衡哥儿过来吧。”想了想, 又说:“还有衍哥儿……也叫过来吧。”   周嬷嬷差遣几个丫头去唤了。甘氏就在一旁翘首等着。   没过一会儿, 宋如墨和宋衡就一块儿过来了。   先前宋怀远提出让刘氏教养这双儿女, 刘氏没答应,宋怀远就把他们俩扔给了年岁稍长的岚姨娘。岚姨娘的出身远不如陈姨娘,人虽规矩, 从不兴风作浪,但却是十分胆小如鼠的性子。宋衡便被她教得越发自卑怯懦了。   甘氏见二人来了, 连忙唤他们近前。宋如墨眉目清冷,脸上也没有笑意,看上去颇为孤傲。宋衡畏畏缩缩的, 一直半垂着头,没有半点他这个年龄的朝气蓬勃。   甘氏细细看着,觉得这两个孩子都不怎么出彩,不由有些失望。   她还当忠勤侯府朱门绮户, 养出来的都是人中龙凤呢。   很快宋衍也由人领着过来了。如今天气渐热,他穿着湖蓝色的锦绸薄衫,头发梳成了总角,扎着同色的绸布带,身量不高,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看上去就跟玉雪团子一样可爱。   甘氏总算露出了笑意,冲着宋衍招了招手,道:“衍哥儿,来,到外祖母跟前来。”   宋衍仰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跑到刘氏身边,疑惑道:“娘……那是谁啊……”   甘氏面色悻悻。   刘氏笑道:“她是昌宁伯的夫人。你去打声招呼吧。”   宋衍立马乖乖走到甘氏面前,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道:“给夫人问好。”   甘氏两手按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欢喜,又无奈地说着:“傻孩子,我是你的外祖母呀。”   宋衍不明所以,扭头望着刘氏。   刘氏唤来两个丫头,道:“你们带衍哥儿出去玩吧。”   甘氏目不转睛地等着宋衍的反应,见宋衍摇了摇头,心头便是一喜,还当宋衍想留下陪她说说话,哪知道宋衍奶声奶气地说了句:“我想和二姐姐一起玩。”   刘氏点头允了,道:“正好今天还来了个媛姐姐,你也跟去凑个热闹吧。”   甘氏知道忠勤侯府的二姑娘便是刘氏的次女宋如锦,心内顿时五味杂陈,待宋衍走了,终于露出了不满:“你怎么把衍哥儿教成了这样?”   她也知道如今宋衍被记作嫡子养在了刘氏膝下。   刘氏挑眉笑道:“我是当家主母,家里的孩子们如何教养都是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外人插手了?”   她拿出了管教下人的气势,眉目间便十分严厉。甘氏终究不是正经的嫡夫人,气势不由矮了一截。再加上她本就是色厉内荏的性子,遇强难免变弱,虽仍有些愤愤不平,声音却低了下来:“你把衍哥儿教得都不认我这个外祖母了……”   刘氏道:“衍哥儿的外祖母是义安侯府的老夫人。”也就是刘氏的母亲。   正经算起来,宋衡和宋如墨的外祖母都是义安侯老夫人——陈姨娘只是一个妾,从她嫁进侯府的那一日起,便已同娘家的一切断了牵连。   但刘氏懒得同甘氏计较这些,更懒得同宋如墨宋衡计较这些。他们乐意认亲,就随他们去吧。   甘氏转而拉着宋如墨的手细细地问道:“姐儿可定亲了?”   宋如墨哪里知道这个?只好摇了摇头。   刘氏心思一动,接口道:“侯爷相中了翰林院学士吴莱……现下还没定呢。”   翰林院一听就是学问好的文臣去的地方。甘氏自己没读过书,自然对读书人多有偏爱,闻言不禁喜道:“那敢情好!”随后握着宋如墨的手拍了拍,道:“侯爷是在意姐儿的,特意给姐儿挑了门好亲事呢。”   刘氏心里冷笑——宋怀远就差卖女求荣了,还当是特意挑的好亲事……她静默了一会儿,又道:“那个吴学士已经死了元妻,再娶妻便是续弦……”   旁人兴许会在意这一点,但甘氏自己就是原配妻子死了才抬成正妻的,不也过得好好的?便也没有当回事。   刘氏继续道:“我还听说过那个吴学士一些不大好的风评……兴许他算不得什么良配。”她没有说得很明白。若昌宁伯府有心,自然也可以查出来。她心里想着,若宋如墨的外祖家愿意出力,替她阻了这场亲事,也算是好事一桩。   但甘氏见刘氏一直说吴莱的错处,只觉得她见不得宋如墨嫁得好,便道:“侯爷挑的自然是不差的,用不着你操心,难不成侯爷还会害我们墨姐儿?”   好心当成驴肝肺。刘氏见甘氏这般不识好歹,便没再多说什么。   甘氏又像模像样地问了宋衡的功课,聊了好一阵儿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还拉着宋如墨的手细细嘱咐道:“遇事万不要胆怯,有我替你撑腰呢。”   说罢,似有若无地朝刘氏那儿看了一眼。眼中的意味大抵就是“墨姐儿可是有人护着的,你可不能欺负她”。   刘氏差点笑出来。别说她不想搭理宋如墨,便是她存了心思要管教这个庶女,甘氏她管得着吗?   不过这日过后,宋如墨倒是开朗了一些。   往常她总觉得自己身份低微,比不得上头三个嫡姐。现如今,昌宁伯夫人同自己血脉相连,她为人处世的底气便足了许多。平日里丫头们背着她窃窃私语,她也不觉得那些人是在偷偷奚落自己了。   她自小就喜欢同宋如锦争高低,现在身份稍微贵重了一些,便又想着同宋如锦攀比。不过宋如锦每日进宫读书,都不再上闺学了,刘氏又免了宋如墨每日问安……是以她连宋如锦的面都见不到。   这感觉就像自己磨刀霍霍准备上阵,结果敌军跑了。宋如墨觉得软绵绵的很没劲儿。   后来入了夏,她倒见过一次宋如锦——毕竟侯府就这么大,多出去走走,总归能碰上的。   那时宋如锦正拿竹竿勾着池塘里的荷花,近处的荷花颤颤巍巍地迎风摇摆,宋如锦走近了一些,半边身子探过去,用力伸手够了够,摘了一对并蒂莲。   她身边没有丫头婆子跟着,四围静谧,连聒噪的蝉鸣也变得悠长起来。宋如锦坐在池塘边,抱着荷花赏玩的模样便显得格外娇俏静好。   宋如墨心下不忿。凭什么她每天都要煎熬地看旁人眼色过活,宋如锦却能这样恣意无忧、随心所欲?   她还是比不上宋如锦。   宋如墨忽然想起几年前姐妹们一起来钓鱼,她推了一下宋如锦,然后宋如锦便跌进了池塘……   “宿主,你四妹妹来了。”   宋如锦抬头望了望。宋如墨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宋如锦疑惑道:“四妹妹在哪儿呢?”   系统说:“在那棵石榴树后面……她走了。”   宋如锦便不再管,回了自己院子,找了个青花矮水缸,把新摘的荷花放了进去——朝采并蒂莲,暮绾同心结,暗香瞧见了这株荷花,不由戏谑笑道:“姑娘该不是想世子爷了吧?”   “摘一枝花也要被你编排!”宋如锦作势打她,暗香连忙跑开了,宋如锦追着她满院子跑,最后两人一起气喘吁吁地停下,扶着墙笑起来。   半月之后,二夫人终于定下了宋如云的亲事——许给了庆国公府的世孙。   此事也费了一番周折。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听说二夫人在替闺女相看人家,便主动找上门来,先找由头见了一面宋如云,看着很是喜欢,就同二夫人说,她的长子今年十七,才貌都不差,要不让两个孩子定下来吧。   庆国公府亦是世袭的勋贵。孝贞仁皇后便是出身庆国公府,先帝一直厚待他们家,府上既有文臣亦有武将,时至如今,这一大家子仍然煊赫鼎盛。   庆国公世孙若想娶妻,完全可以挑家世更好的闺秀,偏挑中了宋如云,还是主动寻上门来的……二夫人觉得奇怪,便让人着意打听了一番。   果真打听出了原委——那位世孙稍有几分腿疾,走路时肩膀一高一低,就因为这个,同一等的世族都不想把女儿嫁给他。世子夫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到了次一等的侯府。   二夫人探听清楚了,心下也觉得自己闺女值得更好的,毕竟她长姐可是当今皇后。   便没有答应世子夫人。但二夫人又觉得世孙还不错,除了腿疾,别的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家世自不必说,相貌才学人品也都不差,因而也没有推拒得很彻底。   世子夫人见她一直含糊其辞,很是不满。你觉得好便应承一声,觉得不好找借口推了便是,你一直吊着我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心1118和小甜饼呀的地雷~啾啾啾! 第63章 聪明自误   世子夫人便开始留意其他人家。   二夫人也相看了一圈。她挑旁人的家世才学, 旁人也嫌她女儿并非侯府长房嫡女,宫里的皇后亦不是一母同胞的嫡姐。   一时二夫人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她想来想去, 还是找机会见了一面庆国公世孙, 结果发现此人仪表堂堂,谈吐不凡, 也就走路时稍慢了一些而已。   便也不再挑剔。   世子夫人就同二夫人商量好了, 等宋如云孝期一过,就上门纳采问吉。   二夫人唯恐刘氏知道了这件事催她搬出去, 便一直瞒着刘氏。但到底还是没能瞒住——仲夏月皇后生辰,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特意走到刘氏座前, 笑吟吟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刘氏自然奇道:“这话怎么说?”   世子夫人就把自己儿子和宋如云姻缘既定的事细细道来。   刘氏这才明白, 二夫人已经相看好了人家, 甚至十拿九稳地定下来了。   次日,刘氏就去了二夫人的院子,也不说旁的, 只道:“昨晚宫宴,我遇上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了。”   二夫人立时明白了刘氏的来意——不就是想催她走吗?但刘氏不挑明, 她也不会主动说出来,便笑道:“他们家的世子夫人我也见过几面,很是稳重娴雅的一个人。”   刘氏跟着夸了几句, 笑着说:“现下云姐儿已经许了人家,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人手够不够?要不要找几个管事帮帮忙?”   二夫人叹了口气:“庆国公府挑中云姐儿,自然是看中了她侯府嫡女的身份,我心里盼着她能在侯府出嫁, 将来到了婆家,也不必被人轻看。”没等刘氏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就云姐儿一个女儿,你也就云姐儿一个嫡亲侄女,想来咱们俩的心是一样的,都希望她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刘氏挑了挑眉峰。毕竟是妯娌,她也不想让二夫人太过没脸,便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起身走了。   晚上,宋如锦来陪她用晚膳。   如今天气炎热,宋如锦贪凉,喝了两碗冰镇的酸梅汤,正想盛第三碗的时候,周嬷嬷劝道:“姑娘是女儿家,可不能尽吃这些寒凉的东西。”   宋如锦乖乖地放下了碗。   刘氏对周嬷嬷道:“还真被你说中了。二房果真贪心不足,原本说等亲事定下就搬走,现下又想让云姐儿从侯府出嫁。”   周嬷嬷道:“夫人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   刘氏淡淡一笑。一时兴起,问了句:“锦姐儿,你说这事儿应该怎么办?”   宋如锦正在剥石榴吃,听见刘氏的问话,她还没反应过来,张着嘴扬着声调“啊”了一声,一嘴的石榴粒。   刘氏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道:“现下你四妹妹的亲事已经定了,按理说,你二叔叔二婶婶应当搬出去住,但他们仍想托庇在侯府,一直不肯搬走。你说应该怎么办?”   宋如锦认真想了一会儿。   她心里觉得二叔叔二婶婶不搬走也没什么妨碍,毕竟现在二叔叔也不再想着纳暗香为妾了……但娘亲这么问她,定然不是想听她说这些的。   于是宋如锦便开始想,如果自己是刘氏,面对赖在家里不肯走的小叔弟妹,应当怎么行事。   还记得及笄那日,刘氏道:“锦姐儿,你以后就是大姑娘了,为人处事可不能像先前那般没有章程。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先在心里想一想后果,切记三思而后行。”   所以此时此刻的宋如锦考虑得格外认真谨慎。   刘氏也不催她,就微微笑着等她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宋如锦才说:“我就先去找二婶婶,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她赶紧搬走!若二婶婶不答应,我再去找二叔叔,再不济,便去找四妹妹……总之要劝他们搬走!”   刘氏笑道:“若二房夫妻一条心,都不肯答应你,且你四妹妹做不了主,你又该怎么办?”   宋如锦愣了愣。若他们不肯答应,她只能多劝几遍,还有什么法子?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对策。   系统温柔体贴地说:“傻孩子,你还可以找征大奶奶呀。”   宋如锦恍然大悟:“那我就去找大嫂嫂!”   刘氏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二老爷和二夫人贪恋侯府的权势地位,曹氏应当更希望掌家主持中馈吧?   刘氏揉了揉宋如锦的头,欣慰道:“锦姐儿真是长大了。”然后又耐心地教导她:“凡事能找个帮手,就能便宜顺利许多,人总不能孤军奋战——不止这一件事,旁的事都是这样的。”   这几日,月娘有些发热。刘氏带了一些平和温补的药材和平安府去了曹氏的院子。   青娘也在,正陪着曹氏说话,见刘氏来了,连忙站起来,说了句:“我去看看姐儿的药煎好了没。”便急匆匆地走了。   上回她来侯府,就是刘氏赶她走的,所以她现在一看见刘氏就发怵。   曹氏笑着说:“大伯母来了?快请坐。”   刘氏眸光一转,先发制人,道:“你怎么把青娘又叫回来了?”   曹氏面色尴尬:“我身子不大好,让她来帮忙照应着月娘……和大爷。”   “行了,不提这个了。”刘氏自然知道曹氏让青娘过来的目的,特意问一嘴只不过是为了让曹氏难堪。曹氏有了心理负担,接下来说什么都落了下风。   “我听说月娘身上不大好,特意来看看她。”刘氏把药材和平安符放到曹氏面前。   曹氏感激道:“谢谢大伯母。”旋即叹了口气,又忧愁起来:“月娘这几日总是哭闹,我起先还不当回事儿,后来觉得她身子烫得很,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是受了暑湿。”   刘氏了然地点头,道:“是热伤风——锦姐儿小时候身子弱,也常常被暑热伤着,便上吐下泻的,什么都不想吃。”   曹氏忙问:“那可怎么办呢?”   刘氏道:“锦姐儿现在长大了,倒不似幼时那般体弱了。这几日天气热,你记得把月娘放在荫凉的地方,让丫头们拿几面大蒲扇给她扇风,便是热着大人也不能热着孩子,你说是也不是?”   曹氏连连点头:“看月娘哭得这么难受,我真恨不得代她受了。”   “咱们当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刘氏笑道,“你婆婆也是如此,特意跟我说了,等云姐儿的亲事定下再搬出去。对了,云姐儿定给了庆国公府的世孙,你可听说了?”   曹氏微微一愣。她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刘氏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起这个,只怕是想提分家的事。   曹氏便照实答道:“这几天月娘病着,我忙着照料她,倒没有听说云姐儿定了亲。”   二夫人想瞒着刘氏,自然也不会同曹氏多说。   刘氏故意惊讶道:“这都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你婆婆怎么没告诉你?”   近日二夫人倒常来找曹氏,大多是来看月娘,偶尔也会让曹氏替宋征挑几个姨娘,曹氏本就十分疲于应付。现在小姑定了一门好亲,自己半点音信都没听说,最后竟然是大伯母告诉她的,她心里不由多想。   亏她同二夫人还是远亲呢!二夫人怕是从没把她当自己人!   ——二夫人悄悄替宋如云商定亲事、死死瞒着所有人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刘氏会借此摆她一道。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刘氏接着说:“不过等你们搬出去了,你就是长房媳妇儿,正儿八经的掌家娘子,府里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你。”   曹氏不禁有些意动。   刘氏皱起眉头,“只不过你婆婆现在说什么也不肯搬走……”   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了。   曹氏知道刘氏想骗她出面,但她就是忍不住上钩。   她略微沉吟,终于道:“大伯母的意思我明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听说皇后娘娘赏了几匹云锦,我见过了,真的又精细,又鲜亮,还有那架骏马图绣屏,绣得真好,活灵活现的……”   临走了还想捞一把!刘氏心头啐了一声,面上却是笑眯眯的,“瞧你说的,我还会亏待你不成?”   若能用那些云锦料子、绣面屏风换二房一家子搬出去,倒也值了。   隔天,曹氏去了一趟城郊南华寺。回来之后,便同二夫人说:“我想替月娘买个记名符,往后月娘就能记在菩萨那里,得菩萨的护佑。”   二夫人笑道:“这些事你决定就好。”   曹氏又说:“今儿还遇见了个得道高僧,说月娘现在住的地方不好,容易生病,要往西北角挪才行。”   二夫人立时想起了城西那处宅子——就在侯府的西北方。这种东西宁信其有,二夫人不禁犹豫起来。   过了几天,刘氏不再让大厨房往二房送饭菜了,同时陆陆续续停了二房服侍的人的月钱。顾念着几个老嬷嬷年纪大了,又一直在侯府伺候,月钱还是照旧,但那些丫头小厮的月钱倒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给了。   这回不管二夫人怎么找托词讲情面,刘氏都不理会。二夫人终于体会到了这位大嫂的内宅手段,再想想那位得道高僧的话,总算咬咬牙收拾东西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如锦:系统教我成长!   徐牧之(失魂落魄):又是没有出场的一天。   圆子:下一章有你……   徐牧之(突然兴奋):哇!   圆子:也有姐姐和皇上……   徐牧之:哦。(突然消沉) 第64章 心存芥蒂   二房人丁兴旺, 一房人搬了大半个月,才完完全全地搬走了。侯府宽阔寂静了许多, 账簿上也少了二房的种种耗用, 刘氏看着很是舒心。   天气转凉,渐渐入了秋季。西风萧瑟, 满池菡萏成了败荷, 枯黄落叶遍地,随风翻飞。桂花悄然盛放。   不觉到了中秋节。天子依照往年的惯例, 恩赏诸位大臣。忠勤侯府收到了两柄玉如意,一架水墨屏风。府中的女眷各有一套翡翠头面, 不过都是皇后另赏的。   宫侍来送赏的时候, 抬了好几个箱子, 看着倒跟往年没多大差别。但若去了皇后赏的首饰,单看天子的赏赐,便显得有些单薄了。   跟往年中秋不能比。   宋怀远觉得不对劲, 遣人去旁的勋贵府上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别家得到的赏赐和往年一般无二, 单单忠勤侯府少了许多。   宋怀远倒不是在意这些赏赐,毕竟金玉摆件他素日也见得不少。只不过赏赐的多寡往往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圣上的荣宠程度, 中秋这样的大节庆,恩赏忽然少了许多,不得不让人多想。   宋怀远思来想去,还是去了一趟正院, 同刘氏道:“今天晚上禁中举宴,你带上锦姐儿去一趟宫里吧。”   中秋一向是在家里过的,年年皆是如此。刘氏不禁疑惑:“怎么了?”   “今日宫中来了赏赐,同往年相比少了很多,我觉得圣上是有意所为。”宋怀远一向是会揣摩上意的,他皱着眉头,用命令的口吻说,“你且进宫问问皇后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怀远还要丁忧一年多。这时候天子薄待忠勤侯府,一年后宋怀远回到朝堂,定然得不到多高的权位——也无怪他这么着急。   刘氏虽不懂朝政,但见宋怀远这般忧虑,多少也能猜到此事关系到了他将来的仕途。   刘氏便不大乐意替宋怀远跑这一趟,尤其他还是这样颐指气使的语气。   刘氏没有接话,默不作声地走到桌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账册,漫不经心地翻了翻。   宋怀远见她这般举止,也明白她的态度了。   他是外臣,虽是皇后的父亲,但若是想见一面皇后、给她递个话,终究不比刘氏这个诰命夫人方便。   宋怀远便又说了一句:“别是皇后娘娘惹陛下不高兴了,陛下才这般苛待咱们侯府。”   牵涉到宋如慧,刘氏立时急了,用过午膳便换了命妇服制,带上宋如锦一块儿进宫了。   宋如慧还在歇午。   刘氏便旁敲侧击地问着纫秋:“娘娘最近如何?”   纫秋知道宋如慧一向报喜不报忧,便也只管往好处说:“娘娘近来吃睡都好,陛下也惦念娘娘,赏赐从没有断过。”   刘氏追问道:“陛下一向都赏些什么?”   纫秋笑道:“珠翠首饰,绫罗绸缎,古玩字画都有。这几日宫里新来了几筐贡梨,陛下全赏了娘娘。还有前几日,娘娘在勤政殿瞧见了一幅残荷图,不过多看了几眼,陛下便立即让人裱好了送到凤仪宫来……”   她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总之陛下待娘娘是不差的。”   刘氏是何等的精明?立时觉出了其中蹊跷,追问道:“那幅残荷图怎么了?”   纫秋笑道:“也没怎么。就是后来陛下又觉得那幅画绘得不好,着人毁去了。”   上一刻还好好地装裱了当作赏赐,下一刻便让人毁了?刘氏心下讶异,正打算细问,兰佩卷起水晶珠帘,道:“夫人,娘娘睡醒了,让您和二姑娘进去说话呢。”   刘氏理了理鬓发和衣角,和宋如锦一起去了后头的寝殿。   宋如慧刚刚起身,正由人服侍着梳头,她在梳妆镜里看见了母女二人,面色一柔,吩咐道:“把两位皇子抱过来,给母亲和妹妹瞧瞧。”   几个宫娥领命去了,刘氏走近几步,才发现宋如慧的下巴瘦削了不少,一时又是牵挂,又是心疼,道:“娘娘怎么瘦了这么多?”   宋如慧云淡风轻地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现在已经大好了。”对上刘氏担忧不已的眼神,她又笑道:“我觉得稍稍瘦些,人反倒显得精神,娘觉得呢?”   宋如锦插了一句:“我觉得娘娘瘦了更好看了。”   倒也确实如此。宋如慧长相端妍,以往看着,只觉得庄重美好,和画像上的历代贤后一般稳娴,现在瘦了,反倒平添了几分袅娜风情。   刘氏便没再多问。正好这时一大一小两个皇子过来了。大皇子是自己走过来的,他步子小而稳,小短腿迈得飞快。小皇子尚在襁褓,还睡着,是由乳娘抱过来的。   刘氏不禁浮出笑意,细细问了两个皇子的饮食起居。两个男孩儿都生得白嫩,小君阳还被教得颇为守礼,见到刘氏便低头一拜,唤道:“外祖母。”刘氏赶忙侧身避开,连声道:“太子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许是太过吵闹,原本沉沉睡着的二皇子渐渐醒了,大声哭闹起来。此时宋如慧也梳好了发髻,便接过二皇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襁褓,柔声细语地哄着。小孩子哭起来没个尽头,二皇子一直哭到打嗝儿才停了下来,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   小君阳抓着楠木椅的扶手,手脚并用地往宋如慧身上爬。宋如慧便把怀里的幼子交给了乳娘,转而抱住了小君阳。   刘氏笑道:“男孩子闹腾,娘娘还要同时看顾两个,可还忙得过来?”   宋如慧心里微微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说道:“忙得过来。”   前不久,梁宣也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自然说“不妨事”。没想到几天之后,梁宣就让人把东宫收拾出来,让一众宫娥奶娘带着太子迁过去。   小君阳正当孩提,怎么能让他离了母亲?宋如慧说什么也不肯,梁宣却道:“朕自小亦没有母后看顾,不也过得好好的?”终究还是雷厉风行地把太子赶去了东宫。   那时候正值夏秋之交,寒凉西风卷珠帘,宋如慧一不留神就病了。她心里挂念小君阳,忧思深甚,病得便格外厉害,成日昏沉倦怠。   到了夜里,梁宣来看她,立在她的床榻边,低低沉沉地说:“你实在不乐意直说便是,何必这么折腾自己身子?”   ——他以为她是故意把自己折腾病的。   到底还是把小君阳送回了凤仪宫。   小君阳回来之后便格外依恋她,经常像八爪鱼一样挂在她怀里,现在也是如此。   刘氏看着这幅其乐融融的场面,笑道:“娘娘也别急着再要孩子,接连生了二位殿下,很伤身子的,好好将养才最要紧。”   宋如慧懒懒地应了一声——梁宣也是这么说,真心假意暂且不论。她心里倒还想再要个女儿。但也只能想想而已,毕竟梁宣的态度摆在那儿。   刘氏想起自己今日进宫的目的,对宋如锦道:“如今宫里秋色正好,你去瞧瞧吧。”   宋如慧便知道刘氏有话要和她说,也让几个乳娘领着两位皇子去别处转转。   此时天色将晚,宋如锦沿着太液池信步走着。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万顷池水之上,碧波潋滟,粼粼动人。   徐牧之迎面走了过来。他见到宋如锦也愣了一下,怔怔道:“想不到在这儿遇见了妹妹……”   他又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宋如锦除了进宫,不会轻易出门,他便也经常往宫里跑。上个月乞巧节,宫中设宴,他来了,宋如锦却没有来。再上个月禁中演武,宋如锦亦没有出席。五月皇后生辰,宋如锦倒是来了,只不过略坐了片刻就走了,偏他那日来得迟,就那么与她擦肩而过。   真的很难得才能见她一面。   所以此时此刻,这不期然的邂逅便显得弥足珍贵。   寝殿内一众宫婢低眉垂首,鱼贯而出。殿门“嘎吱”一声,缓缓掩上。   刘氏把早上天子的赏赐细细说了,又道:“侯爷让我来问问娘娘,可有什么不妥。”   宋如慧也是刚刚知道赏赐这回事,秀美的黛眉微微蹙起。   天子做每一件事都必然有他的用意。不许她生孩子,薄待她的娘家,让她和太子母子分离……这几件事连在一起,真的有太多意味了。   她知道梁宣不待见宋怀远。如今天子已经登基三载,羽翼渐丰,出手惩治曾经厌恶的人也不足为奇。   宋如慧沉吟片刻,终于道:“陛下对爹爹似是多有芥蒂。”   刘氏忙问:“这是为何?”   宋如慧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心头闪过好几个念头,缓声说道:“若爹爹急流勇退……”她没有说完,就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宋怀远一心扑在官场,就等着丁忧之后回朝大展宏图,哪里肯舍却仕途?她想了又想,才接着说:“还请娘劝爹爹忠君严慎……便是为了君阳考虑,也要处处恭顺小心……切莫急功近利。”   刘氏不由拧紧了眉头。若天子果真不满宋怀远,待他女儿又会好到哪里去?她握紧了宋如慧的手,道:“我问娘娘一句真心话,陛下待你究竟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心1118小天使的地雷~ 第65章 桂花载酒   窗下的博山炉袅袅燃着沉香, 宋如慧望着那冉冉升起的烟气,低声答道:“陛下待我很好。”   若说梁宣待她不好, 这阖宫上下都没有一个人相信。但他却不许她待别人好。宫里的人, 她只要稍微另眼相看几分,他便要即刻把那人遣出宫去。前些日子, 他赏了一幅《残荷图》, 她只不过说了句“舍妹画技尤好,下次也让她瞧瞧”, 他便着人把那幅画扔了。   他总想把她变成无枝可依的孤木,不许她亲近任何人。   刘氏知道宋如慧的性子, 不论过得好与坏, 都只会往好里说, 从不让人牵挂忧心。她轻叹了一声,道:“娘娘若有烦心事,千万别憋在心里, 讲出来就好受了。”   宋如慧胡乱点了点头。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漫天的晚霞铺在水中,瑟瑟红红。宋如锦和徐牧之已经绕着太液池走了一圈。   晚风混着水汽,泛着些微的凉意。徐牧之把自己的锦绸薄披风解了下来, 披到宋如锦身上。   宋如锦便乖乖地转过身来,由着徐牧之俯身低头,替她系上胸前的系带。他身量高,披风也长, 宋如锦穿着便有一截拖在地上,走动的时候,那拖在身后的披风下摆便轧过了太液池畔枯黄的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笑闹声,宋如锦仔细望了几眼,似是几个宫女在扎孔明灯。   没过多久,便有一只点烛红纱灯缓缓升起,灯上还写了字。灯笼飘飘摇摇,字迹便不太清晰,宋如锦拉着徐牧之走近了看,才辨出灯上写的是“庆贺中秋”四个大字。   字迹骨骼清冽,遒劲有力,颇有几分眼熟。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竟瞧见了谢昱卿的身影。她梳着坠马髻,斜插了两支玉簪,一身金丝云纹裙衫,外搭一件素锦绣面披风。自她嫁作人妇,宋如锦就很少见到她了,现在瞧着,只觉得她人淡如菊,越发素雅且温婉。   谢昱卿身旁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放了笔墨砚台,还有不少红纱纸,她就立在桌子旁边,微微俯着身,提笔写字。   遇见了自然要打声招呼。两人走上前,徐牧之道:“昱卿表妹好。”   谢昱卿正写到最后一笔,闻言便没有理会,直到写完才抬头看着他们两人。   宋如锦笑着说:“我还在想那孔明灯上的字迹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昱卿姐姐写的。”   谢昱卿的眸光扫过宋如锦身上略显宽大的披风,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一旁的宫女解释道:“寿阳大长公主病了,夫人打算放几个孔明灯,就当是为母祈福。”   谢昱卿给宋如锦递了一支狼毫笔,道:“你可有什么想写的?”   宋如锦接过笔,絮絮念叨:“希望爹爹娘亲身子康健,皇后娘娘诸事顺遂,弟弟妹妹们都能称心如意……我想写的是不是太多了?”   徐牧之道:“中秋是团圆节,妹妹不如就写一句‘岁岁团圆’?既应景,又省事儿。”   宋如锦果真提笔写了“岁岁团圆”四个字。待墨迹干了,几个宫女拿着竹条上前,替她扎了一个孔明灯。   徐牧之和宋如锦一起把灯笼放飞。此时天色昏黑,灯笼摇摇晃晃地飞在太液池上方,池水里倒映着暖黄的灯影。徐牧之偏头望着宋如锦,轻声说:“愿与妹妹长团圆。”   明月初升。宫女送来茶点和桂花酒,谢昱卿叫他们两人一块儿去吃。宋如锦吃了半块月饼,觉得干,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时谢昱卿端着一杯酒递到她面前,笑道:“尝尝这个,和宫里的桂花酒不一样,用了我夫家的酿酒秘法,很是醇厚香甜。”   宋如锦连连摇头,推拒道:“我从不饮酒的。”   谢昱卿说:“这酒不醉人的,浅酌无妨。”   宋如锦便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口,感觉淡淡的桂花香在唇齿之间溢开,果真一点都不辛辣。她举着酒杯问徐牧之:“你要不要尝尝?”   徐牧之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几个年轻的宫女便笑起来,你推我搡了一番。谢昱卿回头看了她们几眼,几人立马收住笑声,安安静静地低头立在一旁。   宋如锦本也没觉得哪里不妥,见宫女们都看着她和徐牧之笑,终于觉出这样的动作过于亲密了。她脸颊一红,语无伦次地说道:“昱卿姐姐,我……宫宴快开始了,我先过去了。”   谢昱卿仪态娴雅地颔首。   宋如锦立马快步走开,徐牧之连忙追上去。他尚没有反应过来,只疑惑道:“妹妹,宫宴还早呢……”   宋如锦瞪了他几眼——就是他害自己遭了众人取笑!罪魁祸首!   美人即便怒目,也是顾盼生辉的。秋风吹过宋如锦鬓边的碎发,月凉如水,她的眼睛仿佛沾染了月华,明亮耀眼胜过星辰。   明明只喝了半杯桂花酒,徐牧之却觉出了几分醉意。   他愣了一会儿,才说:“妹妹真好看。”   宋如锦通身的愠恼顿时烟消云散了,她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首,说:“可我总有人老珠黄的时候,届时满头青丝都变作了白发,再不年轻,也再也不好看了。”   徐牧之笑着说:“那时候我也定然苍颜白发,老态龙钟,只希望妹妹不要嫌弃我才好。”   宋如锦又羞恼起来,道:“哪里让你想那么远了……”   ——明明是她提起的话头,现在却要反过来怪别人。徐牧之竟然不觉得她蛮不讲理,还十分诚恳地低头认错:“是我不好,妹妹别生气。”   宋如锦抿嘴笑起来。她仰脸望着徐牧之,此刻的他剑眉入鬓,眼眸含笑,是那样的俊秀倜傥。她着实想不出许多年后,他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的模样。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扑哧一声笑了,也认认真真地说:“世兄没错,是我迁怒了……我们去宫宴吧。”   到了宫宴,两人分席而坐。此刻已来了不少人,女眷们三三两两地围聚在一起说话。因方才在谢昱卿那儿吃了月饼、饮了桂花酒,所以宋如锦现在并不饿,便端着一盏热茶,饶有兴致地听着身边的命妇们闲话家常。   这时眼前走来一个人,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锦妹妹。”   是陈知媛。宋如锦礼貌地打招呼:“媛姐姐好。”   身旁的女眷们似有若无地望了过来。   陈知媛拿出一块叠好的帕子,道:“这对镯子,烦劳妹妹转交给墨表妹。”   帕子的一角掀开,露出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   陈知媛的衣袖滑下一截。她两只手腕空空,没有戴手镯。众人便把目光移到她身上,她穿得也简素,衣裳半旧不新,头上戴的玉钗的成色也很一般。   众人不禁窃窃私语:“陈甘氏怎么这么苛待这个嫡孙女?反倒对庶出的外孙女掏心掏肺,那样好的翡翠,我都没有见过几次。”   “又不是真的嫡孙女……也是个可怜孩子,甘氏一个‘孝’字压下来,她哪敢说一声‘不’?”   “甘氏果真不识大体,媛姐儿这么好的姑娘着实被她牵累了。”   细碎的议论声飘进了宋如锦的耳朵,她忽然有些消沉,对系统说:“我觉得媛姐姐好可怜啊。”   系统说:“确实有点可怜,但你放心,她比你聪明多了。你看,她大可以趁没人的时候悄悄把镯子给你,却偏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你,不就是为了让大家知道甘氏苛待她?况且她是伯府的嫡姑娘,再怎么落魄,也不会缺金玉头面、绫罗绸缎,她却故意穿得这么朴素,不就是为了博大家的同情?”   宋如锦没想到这一件小事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时有些怔愣。   陈知媛把镯子往前递了递,唤道:“妹妹?”   宋如锦接过镯子,说:“媛姐姐放心,我今天回去就把镯子转交给四妹妹。”   众人又是一阵喁喁私语。   陈知媛好像听到了那些女眷议论纷纷的声音。她似是觉得难堪,低着头快步走了。   没过一会儿,刘氏陪着皇后一道来了。义安侯夫人张氏拉着刘氏坐到僻静的角落,颇为谨慎地望了望四周。   刘氏笑道:“做什么这么神秘?”   张氏压低了声音,说:“我前几日听说了一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先给你提个醒儿,你心里也能有数。”   刘氏见她说得郑重,不由端正了神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张氏道:“你家侯爷在城北的猫儿胡同置了一处宅子……”   刘氏倒没听说过这回事,但她也不在意,盛京城多的是背着老婆买田购宅、置办产业的朝臣勋贵。便无可厚非地说了句:“一处宅子而已……”   张氏接着道:“那宅子里头……还住着一个女子。”   刘氏的脸色顿时变了。她倒不是恼宋怀远瞒着她偷偷养姨娘,只是恨宋怀远竟然在孝中养外室!若让人知道了,他被弹劾事小,就怕连累了整个侯府,甚至皇后娘娘!   张氏肯来告诉她,倒是一份天大的人情。刘氏感激道:“多谢告知……将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知会一声便是。”   张氏笑道:“咱们姑嫂亲戚,何必言谢?”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皇上之间隔阂很深,没那么容易冰释前嫌~   徐牧之:看到有人说不喜欢姐姐了我真的好开心啊哈哈哈哈哈!再问大家一遍,是喜欢姐姐和皇上多一点,还是我和锦妹妹多一点?(忐忑不安等回复) 第66章 自毁前程   宫宴结束之后, 宋如锦和刘氏一起回了侯府。   宋如锦先去了一趟宋如墨的屋子,把翡翠镯子交给她, 照实说道:“是昌宁伯府的知媛姐姐托我转交的, 她说是陈老夫人给的。”   宋如墨从没有见过这么剔透的翡翠,欢喜不已地带到灯下, 小心翼翼地转着镯子细看。见宋如锦一直望着她, 她便收起了满面的雀跃,眼中的得意却未加遮掩。她轻轻抬起下巴, 问道:“二姐姐可有这么好的翡翠?”   宋如锦可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比这水头更好的翡翠她都有, 正打算点头, 便听系统道:“宿主, 你还是否认吧……要不然你四妹妹又要嫉恨你了。”   宋如锦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宋如墨轻轻舒了一口气,志得意满。总算胜过宋如锦一回了。   与此同时, 刘氏正把今晚张氏同她说的事告诉周嬷嬷。   周嬷嬷听了,很是愤愤不平, 说:“侯爷怎么能这样呢?他把夫人您当成什么了!”   刘氏皱紧了眉头,道:“我倒没什么,就怕有人拿这件事针对咱们侯府。”她略微默了片刻, 又道:“你明天带几个人,去猫儿胡同那儿打探一番,查查住在那儿的女子是什么身份——悄悄的,千万别引人注意。”   周嬷嬷点点头, “夫人放心,老妇知道轻重。”   过了小半个月,周嬷嬷才探听到了确切的消息,细细地向刘氏禀道:“……确实有个妇人住在那儿,姓秦,闺名楚娘,是……青楼出身。”   刘氏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来历,难怪侯爷不敢往家里带。”   在孝期养外室,此事可大可小,趁现在还没传扬出去,赶紧稳妥处理了,日后兴许生不出什么事端。刘氏这般想着,又听周嬷嬷迟疑地唤了声:“夫人……”   刘氏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就是一凛,问道:“又怎么了?”   “那个秦楚娘……怀了身子。”   刘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刚刚还在想,若日后有人借着秦楚娘大做文章,不妨称她是宋怀远的故旧之女,受人托付,代为照管,旁人就算不信,也奈何不了他们。可现在竟然连孩子都有了!还正正好好是在孝期怀上的。旁人若抓着这个把柄拿捏侯府,定是一用一个准儿。   “孩子多久了?”刘氏问道。   周嬷嬷答道:“这倒不清楚。不过老妇远远地看了一眼,似是六七个月的模样。”   刘氏拧着眉头,问:“侯爷现下在哪儿?”   “在书房呢。”   刘氏气势汹汹地找过去了。   宋怀远正在书房品茗,面前摆着一卷《孟子》,看上去像极了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见刘氏怒气冲冲地进来了,神色颇为不满,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找侯爷。”刘氏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精巧的青花笔洗。笔洗很浅,里面盛着半盆水,尚未浸染墨痕,干净透明,水波不兴。   刘氏渐渐镇定下来,道:“我只是想问侯爷一声,三年孝期还没过,侯爷就悄悄养了外室,是不是等着被人弹劾?”   宋怀远愣了一愣,旋即愠恼起来,喝道:“你跟踪我?”   他眼中的不悦分外明晰。身为一家之主,一举一动却被妇人掌控着,这种感觉真的令他很不痛快。   “我可没有跟踪你。”刘氏眉目淡淡,“听说那个外室还怀了孩子,侯爷打算怎么处置?”   宋怀远不假思索道:“自然要接到府里来。”他也知道孝中纳外室,乃至怀了孩子极为不妥,便又添了一句,“待孝期过了,等一年半载再接进来……孩子的年岁就减两年再记上族谱。”   “侯爷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了吗?”刘氏的嘴角蕴着淡淡的嘲弄,“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是我大嫂同我说的。大嫂她一个内宅妇人都能知道这件事,你猜京中已经有多少人听说了?”   宋怀远这才慌了起来。   见刘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宋怀远便强自镇定下来,道:“此事你不用再管了,我自有主张。”   他的“主张”便是把怀有身孕的秦楚娘送去了别庄。   刘氏得知后,轻蔑哼了一声:“我还当他有多大的决心,能斩草除根呢。也只敢用这种法子避祸。”   周嬷嬷道:“那处别庄无人知晓,亦不在侯爷的名下,想来侯爷也是慎重考量过的。”   刘氏点了点头。眼看着侯府又要添新人了,虽说妨碍不到她的地位,但还是不免心烦意乱。她道:“这件事千万瞒紧了,免得横生枝节。”   周嬷嬷连连点头:“老妇明白。”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天气渐渐转冷,刘氏唤来织云坊的裁缝,给几个孩子添置冬衣。二房一家子搬出去了,公中的银子就宽裕了不少,她叮嘱了织云坊的人,拣最好的料子,用最好的绣娘,绣最时兴耐看的花样。   但几个孩子之间的待遇还是有差别的。宋如锦不在意这些,没感觉到什么不同。宋如墨却一向心思敏感,自然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的区别。那些绣娘裁缝,见到宋如锦和宋衍,脸就笑成了一朵花,衣裳做多长,宽松些还是修身些,用什么颜色,绣什么样的纹路……都细细地问过他们两人,唯恐他们有哪儿不满意。待她和宋衡就冷淡了许多,虽也带着笑同她说了几句闲话,但远没有待宋如锦和宋衍那样的热情。   宋如墨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恰好这时,刘氏来看他们,随口问宋如墨:“墨姐儿觉得可好?”   宋如墨便说:“我觉得不好。”   替她量尺寸的妇人不禁停下了动作。   当着外人的面,刘氏没有冷下脸色,反而宽和大度地笑问:“哪里不好?”   宋如墨抿紧了唇,一句话都不再说。见众人都看着她,她心里又是委屈别扭,又是忿忿不平,最后跺了一下脚,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刘氏笑了笑,对众人说:“这孩子性情古怪,让大家看笑话了。”   待冬衣制好,也到了腊月。又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宋如锦只想蜷在被子里歇着,根本不想去宗学读书。她每日从床上艰难爬起来的时候,都在思忖怎么装病逃学。   所幸很快就到了年节。宗学一直停到正月十五,宋如锦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睡醒了还要赖在床上躺一会儿,暗香来叫她起床,她就顾左右而言他:“真希望再也不用上宗学了。”   暗香便笑道:“等姑娘嫁出去了,自然不用再进学了。”   宋如锦睨了她一眼,凶巴巴道:“就你话多!”到底还是爬起来洗漱穿衣了。   上元节那日,阖家人围坐在一起用晚膳。少了二房一众人,便稍显出了几分冷清。但菜式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多精细。   因是灯节,屋子里便挂了两个琉璃风灯应景。丫头们呈上一大碗元宵,宋如锦给父母弟妹各盛了一碗,宋怀远笑着赞道:“锦姐儿到底及笄了,现在懂事又知礼,有姐姐的样子了。”   宋如锦抿嘴一笑。虽说宋怀远从不过问她的饮食起居,但此刻能听到父亲的夸赞,宋如锦还是打心眼里高兴。   一席饭还算热闹地吃完了,宋怀远对刘氏道:“昭娘,我有事同你商量。”   刘氏心里明白,但凡宋怀远流露出这般蔼然可亲的神色,就必定有求于她。她心念一转,吩咐几个丫头:“带哥儿姐儿下去歇息。”   待几个小辈都走了,宋怀远才继续道:“楚娘……生了个哥儿。”   刘氏眉心一跳。   宋怀远接着说:“哥儿还不方便入府,就暂时养在庄子上。楚娘生产辛苦了,我想让她先进府将养身子。”   刘氏觉得不可思议,问道:“进府?怎么进府?你还嫌旁人不知道你在孝期添了个姨娘?”   “自然不能道明她的身份。”宋怀远觍着脸笑道,“就假称是你的远房妹妹,趁夜从边门抬进来就行了。”   刘氏心口一噎,气得说不出话来。哪有让正房太太认一个青楼女子当妹妹的道理?没见过这么折辱人的!   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翻脸了:“宋怀远!你要不要脸?我再如何不济,也出身侯府,我哥哥现在还在朝中当一品大员呢!你把我当什么了?让那个楚娘进府……你想都不要想!你敢让她进门,我就敢赶她出去。我倒不信了,我还治不了一个勾栏院出身的!”   她越说越气恨,随手掀翻了两个茶杯,深吸一口气,道:“我明天就回娘家。还望侯爷顾忌着自己的声名,你自己怎么作死都不要紧,可别带累了皇后娘娘。”   宋如锦回到燕飞楼,没过一会儿,就有丫头来寻她,道:“二姑娘,角门那儿有人找。”   暗香奇道:“这么晚了,谁来找姑娘?”   “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   宋如锦听了,立马套上斗篷,提着纱灯往角门走。远远地望见一个颀长的影子立在那里,门下灯火随风摇曳,他整个人都沾着暖黄的柔光。   果真是徐牧之。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姐姐皇上那种虐恋情深的感情戏啊?吃我和锦妹妹的无脑小甜饼不好吗? 第67章 泥塑兔子   这时徐牧之也看见了宋如锦。两人的目光对上, 宋如锦唇颊不由自主地浮出笑意,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徐牧之怀里抱着一对泥塑的兔子。各自只有一个手掌大小, 灰扑扑肥嘟嘟的, 面对面趴着,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上, 很是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宋如锦的目光立刻被引过去了。   徐牧之便把两只泥兔子送到宋如锦面前, 道:“这是灯市上瞧见的,料想妹妹一定喜欢, 就买下送过来了。”   宋如锦点了好几下头,两颊笑靥若隐若现, “谢谢世兄……我很喜欢。”   墙内有一株腊梅延伸出来, 正好伸展在宋如锦的斜后方。小朵的腊梅馥郁幽香, 月照花影,叠着灯火的光芒,朦胧而秀雅。   宋如锦在家中穿戴得随意, 头发也只绾了一半,但立在夜色中花枝下, 却尤为姽婳昳丽,仿若踏月而来。   徐牧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抬手摘了一朵腊梅花,递给宋如锦, 神思不属地说:“我记得妹妹是喜欢腊梅的。”   见宋如锦两手抱着兔子,着实腾不出手拿腊梅,他便把腊梅花斜斜别进了宋如锦松松散散的发髻。   宋如锦呆了一呆。   徐牧之正色道:“妹妹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早些歇息。”   宋如锦应了一声,乖乖地往回走,走到一半又回过头,见徐牧之还立在角门那儿,便折了回去,仰首望着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祝世兄上元节安康。”   徐牧之的眼中柔光满溢。他道:“妹妹也是。”   宋如锦便揣着两只泥兔子走了。   回去之后,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困意全无。夜深露重,她披了衣裳起来,去院子里折了几株细软的腊梅枝,编了一对小花环,戴在两只泥兔子的头上。嫩黄的腊梅压着兔耳朵,泥塑的小兔子便陡然生动活泼起来。   做完这一切,宋如锦终于安心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周嬷嬷过来唤她:“二姑娘快醒醒,该起了。”   时辰尚早。宋如锦昨天又睡得晚,此刻自然醒不过来。她睡得昏沉,迷迷糊糊地听见声儿,还有些恼,背过身继续睡了。   周嬷嬷只好轻轻推了她两下。   宋如锦的意识渐渐回笼,终于想起今天是十六,是要去宗学的。她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嘟囔着哼了几声:“我不要去上宗学……”   哪知周嬷嬷道:“二姑娘今儿不用去宗学了,夫人带您回外祖家。”   听见不用去宗学,宋如锦便露出半个脑袋,惺忪的杏眼转了转,撒娇道:“让我再睡会儿嘛……娘回她的娘家,带我去干什么?”   ——夫人同娘家来往得少,若带女儿一起回去,尚可以说是走亲戚,若自己一个人回去,旁人岂不是要说她在夫家受了气,气不过才回了娘家?   当然这些话周嬷嬷没有说出来,只继续温声劝道:“姑娘先起来吧,夫人已经备好了早膳,有莲藕肉末粥,酸溜白菜,黄豆酱肉……”   周嬷嬷还没说完,宋如锦就翻身坐了起来,趿拉着绣鞋下床。   系统“呵”了一声:“就知道你听了吃的才会起床。”   宋如锦穿戴完毕去了正院。早膳还是热的,她埋首细嚼慢咽,一旁的刘氏细细地叮嘱着周嬷嬷:“我也就回去住三五天,这段时日,衍哥儿就劳你照看了。”   周嬷嬷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原就是我分内的事。”   “家中若出了什么事……”刘氏意有所指,“就赶紧遣人来告诉我,义安侯府离这儿也不远,我赶回来也来得及。”   周嬷嬷郑重点了下头。   不多时,宋如锦便吃完了早膳。母女俩一块儿上了马车。马蹄“哒哒”响了一路,约莫过了三刻钟,两人便到了义安侯府的大门前。   刘氏一早就遣人往这儿递了信,所以此时此刻已有几个仆妇在门口候着。一见到刘氏和宋如锦,便笑着迎上来,道:“可算把咱们姑太太和表姑娘等来了。”   那些仆妇穿戴都不差,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穿得都要好,显然在府中是得脸的。刘氏便也客客气气地待她们,道:“有劳几位带路。”   义安侯府祖上出身乡野,既不是战功累累的武将,亦不是开济辅国的文臣,仅仅凭借一口棺材换来了爵位,因而没有多少世家底蕴,其他勋贵府上的装饰都是不显山露水的清雅贵气,义安侯府则是坦坦荡荡的富丽堂皇,一眼看得出的奢贵。   幸而义安侯府的后辈们都勤学上进,大多都在朝中任着一官半职,如今新帝掌权,一大家子都乘着皇后的东风扶摇直上,现任义安侯已然累官至平章政事。   便没有人再嘲笑他们家暴发户般奢丽的装饰风格了。   宋如锦小时候也来义安侯府玩过,只不过时日隔得久了,已记不太清,现在顺着大门一路走过堂屋庭院,倒也觉得处处新奇。   张氏在二门那儿等着母女俩,一见到她们,就笑着挽起了刘氏的手,道:“一早听说你们要来,连忙让人收拾了一处干净院子,你们去瞧瞧喜不喜欢。”   刘氏道:“不过是来小住几日,哪需要这样兴师动众?”   张氏便放开了刘氏的手,佯怒道:“费心思招待你,你还不领情。”转而揽住宋如锦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说:“锦姐儿,我们俩走,不管你娘了。”   宋如锦偏头望着刘氏,怔怔地说:“那,那怎么成……”   张氏忍俊不禁:“傻姑娘,我骗你呢,你还真信了。”   刘氏拍了她两下,嗔道:“去去去,别逗我的锦姐儿,她性子单纯,你说什么她都是信的。”   张氏摸了摸宋如锦的后脑勺,又揉了揉她的脸,笑道:“锦姐儿长得好,性子也好,我一见就喜欢,就是要多和她聊聊。你也别舍不得,得会儿见了梦姐儿娴姐儿,随你怎么逗她们玩。”   张氏膝下共有一儿两女。儿子早已及冠娶妻,很是才华出众的一个人,已被请封为世子。一双女儿倒声名不显。姐姐名为刘近梦,素来体弱,不怎么出门。妹妹名唤刘近娴,才九岁,也一直养在深闺,不曾带出去见人。   刘氏便又笑着说:“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往里走。   刘氏先带宋如锦拜见了义安侯老夫人。老夫人眼睛不大好,招手唤宋如锦近前,细细打量了几眼,道:“长得比你娘好看。”   刘氏也不辩驳,就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以前宋怀远嫌义安侯府没有底蕴,不是真正的功勋世家,她便刻意少与娘家来往。现在见娘亲和女儿这般其乐融融,恍然觉得自己这些年都错了。   宋怀远那样让她不痛快,她又何必顺着他来?   刘老夫人对身后的丫头道:“去把箱子里那对紫玉如意簪拿来,都说好刀配良将,好簪子也要配美人。”   刘氏连忙拦了下来,说:“锦姐儿是回来看您的,又不是来讨东西的,您有什么好玉好簪子自个儿收着便是,给她做什么。再说了,锦姐儿还年轻,撑不起紫玉这样贵重的。”   宋如锦听刘氏这么说了,也跟着推拒道:“年节的时候,外祖母送了两串南珠链子,娘都给了我,外祖母不必再破费了。”   刘老夫人拍了拍宋如锦的手背,慈祥笑道:“傻孩子,喜欢你才给你的,梦姐儿娴姐儿她们都没有。”   这话倒也不尽其然,只是说来哄宋如锦罢了。外孙女再怎么喜欢,也不会比亲孙女来得亲近。   “不过紫玉确实老气……”刘老夫人想了想,又吩咐道,“去把我妆奁里那对红玛瑙耳珰拿来。”   红玛瑙算不得稀奇东西,也适宜小姑娘佩戴。刘氏没有再拦阻。   宋如锦微微笑弯了眼。本来不必入宫进学就足够让她高兴了,现下又得了好看的首饰,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没过一会儿,张氏也领着一双女儿过来了。大家坐在一块儿谈笑了一阵子,便有门房来报:“老夫人,夫人,华平县主来了。”   宋如锦不禁疑惑:“县主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近娴答道:“我哥哥娶的就是英国公府的大姑娘,和华平县主正是一对姑嫂。县主娘娘经常来给我嫂嫂送点心吃。”   宋如锦说:“县主做的点心都很好吃的,我吃过好几回呢!不过自她出嫁之后我就再没有吃过了。”   张氏笑道:“等你以后也嫁出去了,还愁华平县主不给你做点心吃?”   刘近娴没听明白,连忙问其中缘故。张氏就说:“你的锦表姐同华平县主的哥哥有婚约呢。”   刘近娴慢慢捋着这里头的关系,好半天才理顺了,对宋如锦道:“那表姐以后出嫁了,县主反倒要唤你一声‘嫂夫人’了!”   宋如锦不期然地想起那对泥兔子,明明满心都是欢喜,耳根子却是一热。张氏瞧见她红通通的耳朵,便半是打趣半是提点道:“你表姐脸皮薄,可不许聊她的亲事。”   刘氏斜睨了张氏一眼,“还不是你挑起来的话头,这会儿反倒扮起好人来了!” 第68章 罪不至死   几人喝着热茶聊着天, 久久等不到华平县主过来。   张氏便遣了身边的嬷嬷去问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嬷嬷折回来禀道:“世子夫人正缠着县主教她做点心呢, 学得像模像样的。”   张氏不由笑道:“我这个儿媳妇儿, 既娇气又贪吃,难得肯洗手作羹汤了。”   虽是嗔怪之语, 却透着几分亲昵喜爱的意味, 面上亦带着笑意。   刘氏不禁感慨:“娇气才好呢……年轻媳妇儿就应当娇纵活泼些。”   能娇气也是福气。有人疼宠着、在意着、爱重着,才有娇气的资本。如刘氏这般, 每日都要防着丈夫纳妾生子,时不时就要同丈夫斗智斗勇, 便是想娇气也娇气不起来。   春来日暖, 惠风温煦。到了下午, 宋如锦便和刘家两个表姊妹坐在一处下棋绣花,第二日又各自临了一幅字,比谁写得好。时日这般消磨过去, 很快三个小姑娘就形影不离了。   娘家虽好,但也不能久住。四日之后, 刘氏便收拾好了东西,打算带女儿回家了。   张氏挽留道:“难得来一次,怎么不多住几天?”   刘氏笑道:“都在京中, 还怕见不到了不成?”   刘近娴摇着宋如锦的胳膊,殷殷切切地说:“表姐记得常来玩啊……”   刘近梦身子不大好,但也特意出了闺阁,送宋如锦到了二门, 此刻正一手扶着月亮门,一手攥着绣帕,满目依依不舍地望过来。   宋如锦说:“你们也可以来我家玩……我还有个弟弟,才五岁,但养得很好,一张脸圆圆的都是肉。你们若来了,我就让你们捏他的脸。”   系统说:“……你就这么把你弟弟卖了啊。”   刘近梦惆怅地蹙着柳叶眉,轻声细语地说:“可惜我素来体弱,轻易不能出门。”她走近了几步,轻轻捏了捏宋如锦的脸颊,唇畔漾出柔缓的笑意:“想来捏锦表妹的脸也是一样的。”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刘氏见她们姊妹处得好,便又说:“以后得了空,还是会来小住的。”   母女二人回到家,正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宋如锦坐在桌子边等饭菜,宋衍小步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好久没有见到二姐姐了。”   他这个年龄恰是最喜欢表达自己的时候,因而又响亮地说了一句:“衍弟可想二姐姐了。”   这时刘氏也掀帘子进来了,宋衍便又“蹬蹬蹬”走到刘氏面前,一口童音软糯稚嫩,道:“也很想娘亲!”   刘氏不禁笑了,“鬼机灵,谁都不落下。”   母女姐弟三人坐在一起用晚膳。周嬷嬷走过来,附在刘氏耳边小声说道:“近几日侯爷经常不在府里,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刘氏眉头都没皱一下,神色淡然,“随他去。”   自打从义安侯府回来,她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现下正高兴,真的不想再理会那些糟心事了。   展眼入了阳春三月。花红柳绿的时节,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昌平长公主大婚的日子就定在这个月的月底。   婚期定得仓促。但四月不吉,五月是恶月,六月天气太热,七月又是鬼月……若细细筹备下来,婚事倒要推到入秋之后。   不论是昌平公主,还是准驸马卫辙,甚至是太后,都不想等那么久。所以干脆把婚期定在了三月的尾巴。   虽说大婚的日子选定得十分匆忙,但昌平公主毕竟身份尊贵,自有人为她往来奔赴——去各家各户递请帖,拟定喜宴的菜式,准备大婚那日赠与宾客的礼品……事情虽繁杂,倒也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帖了。   各府亦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贺礼。因宋如锦和昌平公主有几分交情,所以近几日经常有人写书帖问她,昌平长公主都喜欢些什么。   虽然昌平公主与今上不是一母同胞,但到底出身皇室,又是先帝头一个女儿,所以一众筹备贺礼的命妇还是打算投其所好的。   宋如锦就说:“公主喜欢奇巧的摆件。若不够奇巧,足够贵重奢艳也可。”   ——她确然把昌平公主的性子摸得很准。   宋如锦本打算和刘氏一起去公主府吃席,刘氏却说:“你还在孝中,哪儿能去吃喜宴?也不怕人家忌讳。”   宋如锦便打消了念头。彼时正是春夜,月上柳梢头,宋如锦走到窗前望月,随口说了句:“我听说爹爹每日都去饮酒作乐呢。”   刘氏陡然一惊,连忙问:“你听谁说的?”   宋如锦道:“昨儿下学回来,听几个门房在那儿说呢,说什么……侯爷每天都要叫一顶青帷轿子,去牡丹楼喝酒听曲儿……见我来了,他们就不再说了。”   牡丹楼是什么地方,宋如锦不知道,刘氏却是清楚的……怪不得宋怀远这几日一直不在府里!   本朝律令,朝廷命官不许上花楼狎妓,何况宋怀远孝期还没过……刘氏不禁有些心凉。   夜色渐深,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风雨飘进了窗棂,勤政殿内的烛火微微晃动。   天子坐在灯下,扫了眼面前的奏疏,当先一句写着“宋太傅罔念劬劳,孝期未满,宿娼纳妾……”   他静下心来,细细地读了下去。   下首站着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臣,姓陆名寿清,一大把年纪了,仍在朝中任着六科给事中一职——是有名的言官,连皇上都敢骂。朝中一众文臣武将,若想借用职权办一些私事,都要小心提防着他。   陆寿清俯身行礼,道:“臣以为……”   天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陆寿清颇有些不满,道:“宋太傅其罪有二,一则有悖孝道,二则违于律令。陛下岂能因为他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就轻轻揭过他的罪行?”   天子拿起那份奏疏,捏紧了前后扬了扬,好几张宣纸叠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天子轻轻笑了一声:“罪不至死。”   陆寿清一愣,不明白天子是什么意思。料想今上还是打算包庇国丈爷,心下不由忿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气呼呼地退下了。   雨势渐密。天子缓步走到门前观雨,细雨绵绵,落在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   春雨贵如油。待这场雨过了,万物萌发葳蕤,农事也跟着欣欣向荣……想来诸事都会完满的。   下了一夜的雨,宋如锦早上起来朝窗外一望,日光熹微,院中石阶上覆着湿润的青苔。采苹拿了件云锦缎子的薄棉袄进来,服侍她穿衣梳洗,末了又替她添了件绣面披风,嘴中念叨着:“一场雨刚过,怕是要凉一阵子,姑娘还是多穿一些为好。”   宋如锦还未完全睡醒,一双眼睛尚迷蒙着,采苹让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乖巧听话得很。   这场雨把府中的垂丝海棠都催开了,浓而不艳的粉色,一朵朵密密地簇拥在一起。宋如锦下学之后,停下脚步玩赏了好一会儿,才回到燕飞楼。   宋如墨也在。   宋如锦怔愣一瞬,说:“四妹妹怎么来了?”   宋如墨向来心思纤细,闻言立马反问:“怎么?我来不得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宋如锦笑了笑,“只不过四妹妹一向不来找我玩,我有些惊奇罢了。”   现在二房已经搬出去了,少了一个宋如云,按理宋如墨应当排行第三,但宋如锦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口,就一直“四妹妹,四妹妹”的叫着。   暗香道:“昨儿下了一夜雨,四姑娘的屋子被雨冲掉了一块墙皮,夫人已遣人去修缮了,四姑娘暂时没地方住,就在姑娘这儿借住一段时日。”   宋如锦点了点头——所以宋如墨不是来找她玩的,只是迫不得已前来暂住的。   来者是客。宋如锦吩咐采苹沏茶招待。沏的是上好的明前茶,清鲜甘甜,喝久了又觉得醇厚。   宋如墨难得喝到这样好的茶。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眼前是华美的刺绣屏风,屏风前摆着一张金丝楠木的小方桌,桌上放了一只饱满蕴华的杏圆瓶。明明只有几样东西,宋如墨却觉得琳琅满眼、目不暇接。   再看了看一旁的宋如锦,她身上的短袄灿烂如霞,似乎是寸锦寸金的云锦料子。外罩的披风还没有脱下,也绣着精细考究的花样。   宋如锦她……她怎么过得这样好呢?   宋如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倒也不是眼馋,不是想占为己有,只是有些迷茫的嫉恨与妒意。   但她并没有在宋如锦面前表露出来。一则,她年岁渐长,又处境尴尬,已渐渐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二则,她也不愿露出那样不甘而怨恨的情态,反让宋如锦得意。 第69章 为官敢言   是夜, 宋如锦刚刚入睡,便听见一段悠长的琴声, 好听倒是很好听, 高山流水一般,饱满流畅。但也扰人安眠。宋如锦在床上辗转反侧, 琴音连绵不断, 她就一直睡不着。终于还是把采苹唤来,问道:“大晚上的, 是谁在弹琴?”   采苹说:“是四姑娘。”   宋如锦把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这么晚了, 你让她歇着吧……”   采苹应了声“是”, 走去明间另一头的侧屋——宋如墨就住在那儿。她劝道:“四姑娘, 我们姑娘已经睡下了,您也歇息吧……明天再练琴也是一样的。”   宋如墨扣弦的手微微松开。琴声终于停了,宋如锦耳边安静下来, 渐渐入了梦乡。   孰料第二天晚上,琴声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这回不论采苹怎么劝宋如墨,宋如墨都不理会。   宋如墨心里也堵着。昨晚宋如锦要睡觉,让她不要弹琴了, 她就没有再弹。结果今儿早上,宋如锦要去宗学,卯时不到就起了,满院子的人都跟着起来伺候, 哐哐当当一阵乱响,把她也闹醒了。   凭什么宋如锦就能颐指气使地命令她,不许她练琴扰了她的歇息,轮到宋如锦自己,却不顾她的感受,天还没亮就弄出那么大的声响,早早地把她吵醒?   都是侯府未嫁的姑娘,谁还比谁低一等不成?   ——宋如墨就是这样别扭且敏感的性子,带着点孤标傲气,又有几分顾影自怜。她不能忍受自己比不过宋如锦。   她若把心底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同宋如锦说明白,宋如锦就算不能理解,多少也会体谅,但她就是要把心思都捂严实了,一句话都不肯表露,只管不停地弹琴,借此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于是两个姑娘无意间僵持起来。宋如墨每晚都不消停,要么吹笛奏琴,要么朗声读诗诵赋,总之要弄出点响声,不让宋如锦睡个好觉。宋如锦每天早上也是照旧乒铃乓啷一通乱响,宋如墨也必定早早地醒来,再难入睡。   宋如锦心想,反正四妹妹住几天就要搬出去了,她再忍一忍便是。结果宋如墨把那对泥塑兔子摔了——泥塑的东西一点儿都不经摔,于是一只兔子少了半条腿,另一只兔子缺了一双耳朵。   宋如锦觉得自己又是气愤恼火,又是委屈难过。她的院子借给宋如墨住,宋如墨不但不感谢她,还成天扰她安睡,现在又摔了徐牧之送给她的兔子!她在房中闷闷地坐了一天,都没等到宋如墨向她道歉。   宋如墨又不知道这两只兔子是谁赠的。她难得在宋如锦屋子里看见这么笨拙朴质的东西,一时好奇,拿起来赏玩而已。孰料没有拿稳,两只兔子就那么摔到了地上。   她心想,宋如锦满屋子的珠玉宝器,这两只兔子实在算不得稀奇,想必宋如锦也没有放在心上。   便一声未吭,没有同宋如锦解释。   宋如锦气得睡不着。系统说:“你怎么不去向你娘告状啊?”   宋如锦委屈巴巴地说:“我已经及笄了……不能事事都依靠娘亲。”   系统竟然觉得很欣慰。   幸而没过多久,昌宁伯夫人相邀,让宋如墨去昌宁伯府住一段时日。宋如墨便收拾好了东西,去了昌宁伯府。   宋如锦总算清静下来。   天气日趋炎热,府里的垂丝海棠渐渐随着夏风凋零。“五月榴花照眼明”,不觉已是仲夏。   初十是宋如慧的生辰。   凤仪宫早已用了冰,每天还有消夏的凉茶冰碗,宋如锦经常去蹭吃蹭喝。这日兰佩撑了一把油纸伞,到翰宸殿门前接宋如锦,道:“今日宫里冰镇了一只大西瓜,娘娘特意给二姑娘留了半个呢。”   宋如锦一双杏眼顿时变得亮晶晶的,“就知道娘娘惦记我。”   两人拣绿叶阴浓的地方走,绕了一大圈,才到了凤仪宫。   果真有半个切好的西瓜摆在案上,红肉黑籽,还往外冒着丝丝冷气。宋如锦向姐姐祝了寿,方坐下大口大口地啃西瓜。   宋如慧撑着额头看她,随口问道:“近日家中可好?”   宋如锦仔细想了想,除了先前宋如墨给了她一点不痛快,剩下就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了。便说:“一切都好。”   宋如慧轻轻点头,手指抚了抚眉骨,说:“我这几日眼皮一直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宋如锦满嘴都是瓜瓤,含混不清地说:“这种说法都是唬人的,信不得的。”   这时太子蹒跚走过来了,瞧见宋如锦面前的西瓜,便抓着宋如慧的手用力摇了摇,说:“母后,君阳也想吃那个。”   小君阳已经三岁半了。对待他的吃食,宋如慧一向很谨慎,从不让他吃生冷刺激的东西。但如今天气热,想来少吃一些冰镇的水果也无妨,便吩咐宫女切几片西瓜给太子尝尝。   年长的宫女把小君阳抱到了八仙椅上,就坐在宋如锦的对面。   宋如锦擦了擦满手的西瓜汁,从荷包里翻出一根花绳,道:“殿下要不要玩这个?”   小君阳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说:“这是公主们玩的东西。”   他这般说着,眼睛却盯上了宋如锦荷包里一串南珠,西瓜也不吃了,自己跳下椅子,走到宋如锦面前,指着那串珠子,说:“君阳想玩这个。”   宋如锦说:“这也是公主们玩的东西。”   小君阳年岁虽小,性子却是霸道且执拗的,认准了就不肯更改。他又重复了一遍:“君阳就是想玩这个。”   宋如锦便把整串珠子递给了他。   宋如慧又吩咐道:“看仔细些,别让太子往嘴里塞。”   时辰差不多了,宋如锦先去了摆生辰宴的大殿。   徐牧之也到了。   上回见到宋如锦,尚是元月寒冬,腊梅花绽的上元节。今日再遇,却已然烈烈盛夏。   徐牧之常常想,若能把所有相遇团聚的时光都封存起来就好了。这样他就算见不到宋如锦,也能在等待再次相见的日子里,把那段短暂却隽永的时光取出来,反复惦念回味。   他主动走到宋如锦面前,唤道:“妹妹。”   不少闺秀投来好奇的目光。   宋如锦不习惯这样的注视,轻声说:“殿外……石榴花都开了,世兄想去看吗?”   徐牧之连忙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   时近黄昏,天光已没有那般灼人了。宋如锦信步走到石榴树下,侧着头看一旁的徐牧之,说:“先前世兄赠我的兔子……被家里的妹妹摔了,两只兔子都缺了一块。”   原本她已忘了这回事,但不知怎的,一遇见徐牧之,她就把这回事想了起来,仿佛一看见他,所有与他相关的一切都能历历浮现在眼前。她所有的欢欣都能与他同享,所有的忧愁都能让他同担。   徐牧之立马说:“摔了就摔了,妹妹喜欢,我再买了送来便是。”   “那倒也不用。”宋如锦道。她忽然想起宋如慧曾说“器物都是死的,哪比得上人重要”,此刻徐牧之是那样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她便也不觉得那两只兔子有多么稀奇可贵了。   徐牧之又问:“妹妹近来如何?”   宋如锦道:“这几日骄阳炎炎,总觉得闷热,别的倒没什么。”   徐牧之就说:“我也是这般,除此之外……便是格外想念妹妹。”   两人如是聊着自己的近况,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回大殿。   很快宴席便开始了。   因是皇后的生辰,所以命妇们闺秀们都挨个儿到皇后面前,举杯祝酒贺寿。皇后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论来人是谁,都会温柔笑着说几句话,赏几样东西。   本来是十分睦睦融融的场景,却忽然有一位老臣上前,道:“臣陆寿清有事启奏。”   天子的声音有些沉:“今日皇后生辰,不谈朝事。”   陆寿清却执着地说了下去:“臣罪该万死——臣今日来此,是为弹劾忠勤侯,臣知道,他是皇后娘娘的父亲,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难道就因为忠勤侯是皇亲国戚,就能免却国法律例管束吗?”   陆寿清选在这时候揭发宋怀远,自有他的考量——此刻文武百官、皇亲贵胄都在,只要坐实了宋怀远的罪名,圣上必定要给众人一个交代,也定然不会轻轻放过宋怀远这个老丈人。他陆寿清区区一言官,自是微不足道,如若朝臣们俱是义愤填膺,他就不信圣上还能包庇宋怀远,让他法外逍遥。   陆寿清是很正派的人,他心里装的是大夏百年律法、朗朗日月乾坤。心中虽也有几分对皇权的敬畏,但他亦深知,他是“言官”,先是“敢言”,而后才是“为官”。   “陛下,忠勤侯孝期未满,却连日夜宿牡丹楼。”陆寿清说完这一句,殿内便是一片哗然,他接着道,“不仅如此,他还养了一个妓子当外室!如此贪色不孝之人,还请陛下依律论处!”   众人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似有如无地望着上首的皇后。不敢看皇后的,就朝宋如锦那儿望了过去。   梁宣不由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可以猜猜梁宣为什么恨宋怀远,猜中发红包~   估计大家尬猜是猜不到的,稍微提示一下,和孝贞仁皇后——梁宣的母后有关~ 第70章 骑虎难下   殿内窸窣了一阵, 渐渐冷寂下来。   几个喜好和稀泥的大臣笑着打起圆场:“现下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议论朝事不妥吧……”   ——忠勤侯是皇后的亲爹啊!这不仅是朝事, 更是皇后的家事啊!在皇后的生辰弹劾皇后她爹, 这不是明摆着打皇后的脸、给皇后找不痛快吗!   陆寿清置若未闻,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疏呈给天子, 道:“忠勤侯的罪状均陈列于此。请陛下裁夺!”   梁宣面色沉沉, 辨不出喜怒。   其实宋怀远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毕竟秦楚娘就是他遣去宋怀远身边的……宋怀远是很谨慎的人, 秦楚娘劝诱了他一年多,才把他赚进了勾栏院。他还尤其看重声名, 旁人故意来寻衅滋事, 态度轻狂无礼, 他也不会回应,从不借用权位作威作福,从不横行霸道动手伤人。   这样的人, 兴许会犯一些小错,但若想引他酿成大祸, 实在是太难了。   梁宣确实想治宋怀远的罪,但不是现在——不是在宋如慧高高兴兴过生辰的时候,也不是闹得兴师动众、满朝皆知, 而是等宋怀远犯下更为深重的罪孽之时,挑一个恰当的时机,名正言顺、悄然无声地把他处理了。   陆寿清这般行止,反倒让他骑虎难下了。   此时的宋如慧如坐针毡。   众人频频朝她看过来, 虽然仅仅是出于看戏的心思,但她就是觉得,他们在逼她表态。   看她这个当朝皇后能不能大义灭亲。   本朝对臣子的德行极为重视,且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要担当表率,言行都不能有缺。先帝在位时,有位肱股之臣流连花楼,甚至喝醉了酒,先帝连缘由也没问,直接罚俸三年,还命那个大臣写了一篇悔过书,着人誊抄了,张贴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个大臣丢尽了颜面,没过几年就自请致仕,告老还乡了。   但宋怀远的情形严重许多,不仅夜宿花楼,而且偷偷纳了个青楼女子当外室。且这些事均在孝中所为,罪加一等。   众人不禁好奇圣上会如何处置这位国丈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宋怀远还在丁忧呢,就遭了弹劾,也不知明年还朝之时能落个几品官。   哪知道天子还没说话,皇后便率先站了起来,道:“此事若属实,便是家父言行不当,忝为人臣……”   她还没有说完,天子便道:“你先坐下。”   宋如慧愣了一下,顺从地坐了下来。忽然想起梁宣曾说“千军万马,自有朕挡在你身前”,神思不由恍惚一瞬。   在场的朝臣们心思浮动——皇后显然打算大义灭亲,圣上却没让她说下去……众人揣摩了一下圣意,还是觉得今上打算放忠勤侯一马。   便有天子近臣禀奏道:“圣人云,刑不上大夫。何况忠勤侯尝为帝师,从轻论处,未尝不可。”   众人纷纷附和。虽然大家很看不起宋怀远的种种行径,但顾念着当今皇后是他的女儿,当今太子是他的外孙,便还是违心地奏请圣上饶过宋怀远。   梁宣不置可否。   陆寿清义正辞严:“昔有汉景帝腰斩晁错、明宣宗问罪戴纶。忠勤侯确实曾为太傅,但岂能因为这个身份,就免于礼法制约?”   也有一些刚正的文臣帮他说话。   自然有人辩驳:“本朝崇尚尊师重道……”   陆寿清便反问:“百善孝为先——是孝道重要,还是师道重要?”   两方争执不休。   宋如锦已经懵了。虽然宋怀远平日一点儿都不关心她,甚至一年到头都不会同她说几句话,但此时此刻,听见众人攻讦他、历数他的罪行,宋如锦还是很难过的。   系统宽慰她:“你别担心,这种罪名也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不会抄家砍头的……就是会被人议论取笑,有点难堪没脸而已。”   ……宋如锦并没有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慰。   这时梁宣问了句:“那诸位以为,忠勤侯应当如何惩处?”   ——这便是确定要给宋怀远定罪的意思了。朝臣们又争论起来,有的希望从轻论罪,小惩大诫,有的希望重重处罚,以儆效尤。又是一番各执己见,唇枪舌战。   主张从轻论罪的人觉得,停职半年意思一下就行了——半年后宋怀远孝期也满了,正好可以回朝为官。   主张重惩的人就比较狠了,不仅要停职——至少三年朝上,还要罚俸——不但是在朝为官的俸禄,还包括忠勤侯这个爵位的俸禄,甚至还有人建议天子褫夺宋怀远的侯爵……此外还要宋怀远遵循旧例,写一份悔过书,借以警醒文武百官。   可叹宋怀远今日没来宫宴,连为自己请罪辩驳、减轻罪责的机会都没有。   众人争论了一阵子,渐渐停下来,等着圣上的裁夺。   梁宣缓声道:“本朝以孝治天下。”   他只说了这一句,一众朝臣却闻弦歌而知雅意,都顺着这话说了下去,痛斥宋怀远不守孝道,罪大恶极。先前那些主张“尊师重道”的人也纷纷倒戈,跟着点头称是。   这群人本就是揣摩圣意惯了的。去年中秋,唯独忠勤侯府的赏赐少了许多,便已有人看出了不寻常。现在前后连起来一想,自然明白了天子的意图。   最后文武百官商量了一番,心有灵犀地跪在帝后面前,齐声请命道:“请陛下重惩忠勤侯。”   梁宣就顺理成章地说:“宋卿确实不堪为人臣。”   ——不配身在朝堂当臣子。这话中的意味已经很重了。   梁宣继续道:“就罚他此生再不许入朝为官。”   众人怔了一怔。他们只想让宋怀远罚俸停职三五载啊,结果天子一句话就把人家这辈子的官路都断了?   那些以往和宋怀远政见不合的大臣们差点额手称庆。   “另,褫夺忠勤侯的爵位。由忠勤侯府的世子……”梁宣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宋怀远还没有请封世子,便侧首问旁边的宋如慧,“刘夫人膝下长子叫什么?”   宋如慧答道:“母亲没有嫡子,只有一个嗣子,名为宋衍。”   梁宣便道:“那就让宋衍袭爵——宋卿一己之过,罪不及家人。”   陆寿清率先叩拜行礼,高呼:“陛下圣明!”   宋如慧垂下眉眼。若为刘氏考虑,天子这般裁夺无疑是最好的安排。父亲没有官位爵位傍身,在家中定不会像以往那样颐指气使,母亲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但若为太子考虑……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好好的,君阳若有一个能干的外祖父,有一个如日中天的外家,多少也有些用处。   总之她现在心绪颇为复杂。   随后梁宣又授了义安侯太保一职,位列三公。   忽然来了这么一道封赏,众人不免觉得奇怪。反应快的便朝皇后那儿努了努嘴,大家顿时恍然大悟。   现任义安侯是皇后的亲舅舅,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外戚”。重罚了宋怀远,皇后的母族不免势弱,同时提拔义安侯,也是为了平衡朝局、安抚后族。   众人细细品着其中意味,觉得今上此举亦有几分替太子铺路的意思。   宋如慧的心情更复杂了。   紧接着梁宣又封皇后的母亲刘氏为一品温慈夫人,皇后的妹妹宋如锦为舞平县主——给足了皇后脸面。   众人前前后后思忖了一番,发现虽然皇后的父亲遭受了弹劾,且被重重处罚了,但皇后的母亲舅舅甚至妹妹都得了封赏,皇后一点都没亏!   一场宫宴渐渐到了尾声。   宋如锦坐上马车回家,还没从今天晚上的种种变故中缓过劲儿来。她得了县主封号,本应当欢喜,但想到自己的父亲如今无官无爵,等同白身,她又有些无措。   刘氏近日犯了咳疾,今天便歇在了家里,不曾去宫宴。没想到一场宫宴上发生了这么多事。   好在明文圣旨很快就到了忠勤侯府。   刘氏看了圣旨,又听宋如锦讲了来龙去脉,神色凝了片刻,才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道:“他也有今日……”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宋怀远。   宋怀远此刻不在侯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带着满身酒味和脂粉气回到家,一进门就听闻了这桩变故,犹不肯相信,大着舌头醉醺醺道:“竖子陆寿清……污我声名。”   刘氏便在一旁凉飕飕地说:“你如今不过一介白身平民,哪里来的胆子辱骂朝廷命官?”   宋怀远登时酒醒了一半,连忙命下仆去取圣旨。   圣旨拿来之后,宋怀远便一把抢来,逐字逐句地读过去,面色青白交错,忽然一个倒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刘氏一愣,到底还是替他请了王太医来看诊。   王太医一向与侯府相熟,这些日子也听闻了宋怀远的遭遇,心下很是同情。他细细地替宋怀远切了脉,同刘氏道:“本就是宿醉,再加上暑热侵体,一时气急攻心,难免病倒。”   刘氏淡淡地点了点头。   王太医见她神色漠然,料想她已不再把这个因为眠花宿柳而丢了爵位的丈夫放在心上……医者父母心,他不由叹了口气,道:“还是仔细将养为好。” 第71章 惊鸿一瞥   隔日宋如锦再去宗学, 众人看她的目光已经不太一样了。   如今她头上顶着县主的封号,比在座几个宗亲贵女还要身份尊贵。   众人心下还是有些不忿的。县主历来只封亲王之女, 宋如锦凭什么获封?   ……还不是凭她那个皇后姐姐。   不甘心的宗女们只好想想宋如锦那个挨了重惩的父亲, 心下略微平衡了一些。   但话说回来,她父亲犯了那么大的过错, 也没有牵连他们家的富贵。等将来太子长成, 忠勤侯府只会更加鼎盛。   下学之后,宋如锦径自走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正在临一幅字, 宋如锦走近看了几眼,临的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   已临了半篇, 写得极好, 行云流水一般的风韵——宋如慧一向是有才华的, 只不过她不爱张扬,闺中的才名便不似谢昱卿那样人尽皆知。   宋如锦走上前替她磨墨,一边说:“爹爹病倒了, 太医说他是因为急怒攻心才这样的,要好好吃药将养。”   宋如慧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默了一会儿, 才继续执笔写字,却没有了临帖的兴致,便搁下笔, 没再写下去。   前日宫宴散了之后,她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她知道梁宣不待见宋怀远,日后恐怕还会再寻由头处置他。于是临睡前,她同梁宣说:“家父爱官如命……陛下这般惩处, 想来家父定能悔过自新。”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您已经要了宋怀远的“命”,就别再要他的命了吧?   也不知梁宣有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他以指作梳顺了顺她的头发,淡淡地说:“睡吧。”   寝殿点着安神香,宋如慧一整日心神俱疲,渐渐睡着了。   夏夜的弦月皎洁明亮,清辉如水。梁宣一直没能入眠。   再过几日,就是他的母后——孝贞仁皇后的忌日了。   母后因难产薨了,所以他从没有见过母后。别的皇子公主都有母亲,只有他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但也不是全然的孤单,东宫的下仆们簇拥着,弟弟妹妹们仰望着,乳母时刻陪伴着,他看上去倒也不怎么寂寥。   乳娘是自幼服侍母后的旧人。他经常问乳娘,母后长什么模样,乳娘就说:“娘娘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婢子还不曾见过谁能美过娘娘。”偶尔乳娘也会低头叹气,说:“有时候风华太盛,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时候梁宣年岁尚小,却很奇异地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他稍长大些,就偷偷溜到太庙去看母后的画像。宫廷画师笔下的美人都是一般模样,乌发细眉,华服锦衣,姿态娴雅而端庄。   他曾听宫里人说过,有一年元日大朝贺,晚上宫中设宴,百官携家眷同往,父皇就在那时候遇见了母后,隔年便娶入皇宫。   是怎样惊世的容貌,才能让父皇在一群簪金佩玉、云鬓花颜的女眷中间一眼看见啊。   他暗暗地想,太庙里的画像根本没有绘出母后半分美貌。   后来乳娘悄悄告诉他,母后本与渭南郡王梁苏情投意合,且定了亲事,就因为进了一趟宫,被父皇看了一眼,就迫不得已地退了婚约,转而嫁进皇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乳娘会说“风华太盛,不是好事”了。过分的美貌竟也是一种过错。   父皇和母后之间的故事,从不是他想象中的姻缘注定、天作之合。   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什么是皇权。   那时候的他当真厌恶极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想,倘若他将来有了心仪之人,定然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事事顺她的心意,永远都不逼迫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但几年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他是太子,那些弟弟妹妹们虽有母亲的庇护,但见到他仍然要俯身行礼。他在东宫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容置喙的法令,没有人会违抗他,反驳他,说他的不是。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也习惯了生死予夺的滋味,习惯了皇权的强硬。这时候他倒觉得,倘若自己有了心仪之人,一定会像父皇那样不择手段地抢过来,等她到了自己的手里,再倾尽天下补偿她。   这才是帝王的处事之法。   几年后,一直教导他的太傅过世了,父皇替他挑了个新太傅——忠勤侯宋怀远。   平心而论,宋太傅的学问并不差,虽不是当世的大儒,但也能熟诵诸子百家的经典。他为官日久,资历也老,深谙官场的弯弯道道,由他辅弼一个即将长成的太子,再适宜不过。   宋怀远当太傅没多久,就想把女儿嫁给他。   宋太傅在朝中人脉颇广,太子和他同盟、娶他的女儿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再者,宋怀远恋栈不去,也希望和东宫绑在一起。总之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但梁宣却觉得,自己怎么能娶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呢?   于是那年上元节,他唤来太子仪仗,大摇大摆地去了忠勤侯府。   阖府上下跪在他面前,他的目光就在一个个低下来的脑袋上巡睃……到底哪一个才是宋太傅的长女啊?   他命随侍的宫人去问,宫人打听好了指给他看——那个叫宋如慧的女公子正和姊妹们一起说笑,月色倾洒,她微微偏过头,笑得温善又柔和。   她长得真好看啊……梁宣忽然明白了父皇最初遇见母后时的感受。   他娶了宋如慧之后,没过多久,乳娘就生了一场重病,成日地说胡话。他纡尊前去探望,乳娘就抓着他的手跟他说,“娘娘是被人害死的……渭南郡王死得蹊跷,娘娘知道了才难产的……”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也不似胡言乱语。梁宣便着人暗查了一番。   过了很久,他才查清了来龙去脉——父皇当年想强娶母后,母后心里装着渭南郡王梁苏,自然不肯答应。于是那年冬狩,宋怀远趁没人在旁,故意把梁苏推下了断崖,以此向父皇邀功。   父皇果然给了宋怀远高官厚禄。断崖高而险,其下猛兽环绕,掉下去必死无疑。父皇都没有派人去找梁苏的尸骨,直接宣布了他的死讯。   母后终于乖乖地嫁进皇宫。   直到母后足月生产之时,一直嫉恨她的淑妃才把梁苏真正的死因告诉她。   母后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渭南郡王,成日内疚且自悔,当天晚上便难产走了。   淑妃、宋怀远,甚至他的父皇,都是害死母后的凶手。   后来那段日子,梁宣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宋如慧,干脆远远地避开了她。   好在很快他就登基了。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淑妃赶去殉葬。第二件事,就是着手收拾宋怀远。   ——事关孝贞仁皇后,这些往事便颇为隐秘,宋如慧托人探听了许久,一直没有打探出来。但她心里清楚,天子对宋怀远的恨意由来已久,仅仅撤官夺爵怕是不够。   现在听闻宋怀远病倒了,她反倒松了一口气。以她对梁宣的了解,宋怀远如果一直这么病下去,梁宣应不会再同他计较。   “请王太医去看了吧?开了什么方子?”宋如慧问道。   宋如锦说:“王太医倒是写了一张药方,但娘一直没有派人去抓药。娘说了,爹这病得靠静养,吃药是不顶用的。”   宋如慧微怔,半晌才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   过了几日,皇后办了一场赏荷宴,请京中的诰命夫人们入宫同赏。   皇后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设宴,多半是想借这个名目见一面自己的母亲。   刘氏心下明白,换了一品夫人的服制,早早地入宫拜见皇后。   宋如慧正陪着两个孩子吃点心,见刘氏来了,便让人带两个皇子去休息。   屋子里的宫娥们纷纷识相地退下。   宋如慧直截了当地说:“如今衍弟得了爵位,陈氏不能再留了。”   刘氏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虽说宋衍从小由老夫人亲自教养,后来又养在了她的膝下,但他毕竟是陈姨娘的亲生儿子。陈姨娘的生母又被扶为正室,见宋衍已然袭爵,兴许还会偷偷摸摸地给陈姨娘出主意……不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不能再留着这个人了。   刘氏道:“我省得。”去母留子本就是内宅手段,现在处置也为时未晚,“只是这事儿不能露了痕迹,还要好好谋划。”   宋如慧点点头,只字不提宋怀远,笑问道:“娘这几日可还忙得过来?”   虽然依照天子的意思,如今忠勤侯府的当家人是宋衍,但宋衍才多大?垂髫小儿一个,字还没有认齐,如何主事?所以如今侯府真正的掌管者其实是刘氏。   刘氏就说:“现下还在孝中,没有多少应酬,还算空闲。”   宋如慧道:“娘若忙不过来,不妨让妹妹帮忙……想来明年她就要嫁出去了,就当是磨炼她,免得她到夫家什么事都处置不好。”   其实刘氏这两年一直着意让宋如锦学着管家,宋如锦也学得有模有样。她不禁笑道:“锦姐儿虽不是一点就透的聪明性子,但也肯在这些琐事上用心,娘娘尽管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皇帝一家子都是神经病!只有我和锦妹妹,清纯不做作,又甜又可爱~ 第72章 馨香盈怀   天气转凉。微冷的西风吹散了夏日的潮热, 秋高气爽,正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节。   丫头们在燕飞楼前头的院子里高高地牵了两根绳子, 趁着日头好, 把被褥抱过去,挂在绳子上晒。晚上宋如锦躺在松松软软的被窝里, 就觉得暖融融的日光覆在自己的身上, 睡得很是香甜。   次日午后,张氏带着小女儿刘近娴来访。张氏自去同刘氏闲话家常, 刘近娴则来寻宋如锦,奉上一面手帕, 道:“听说表姐新封了县主, 我就自己绣了一面帕子, 算是给表姐的贺礼。”   刘近娴还不满十岁,绣工不是很好,针脚颇为粗糙。但宋如锦还是笑眯眯地把帕子收下了, 欣欣然道:“谢谢表妹。”   刘近娴道:“我娘说我绣得不好,都不让我拿来送给表姐, 免得丢人现眼。”   宋如锦真心实意地说:“东西好坏都不要紧,心意到了就行。”   刘近娴不禁翘起嘴角:“就知道表姐不会嫌弃!”   宋如锦唤来采苹,沏热茶、拿点心招待刘近娴。没过多久, 暗香走了过来,说:“姑娘,四姑娘来了。”   宋如墨月前就从昌宁伯府回来了,她的屋子也早已修缮好了, 便没有再借住宋如锦的院子。   暗香又道:“听说四姑娘从昌宁伯府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以前总是冷着一张脸,现在却时不时自顾自地笑起来。姑娘你说,是不是昌宁伯夫人给了她什么好处啊?”   采苹推了她一把,嗔道:“胆子越发大了,主子的事也拿来说道!”   刘近娴便问宋如锦:“她们说的是你那个庶妹吗?”   宋如锦点点头。刘近娴就一脸不屑地说:“一个庶出姑娘,哪值得费心教养。”   她家里也有庶出的姊妹,她一直对那些来抢父亲宠爱的庶姐庶妹们深恶痛绝。   恰好此时,宋如墨推门进来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刘近娴身上,脸色不太好看。   显然是听见了刘近娴刚刚那句话。   宋如锦问道:“四妹妹找我有事吗?”   她说得无心,宋如墨却觉得这是赶客之意。她垂下眼睫,说:“前几日姨娘病了,看着不太好……我想替她请个好大夫,仔细瞧瞧。”   宋如锦还没回答,刘近娴就冷笑了一声,道:“锦表姐又不是大夫,你来找她做什么?”   宋如墨抿紧了唇,到底有求于人,也没有辩驳,只道:“还望二姐姐跟娘说几句好话,让娘请个好大夫来看诊。”   宋如墨也不想这么低声下气地求宋如锦。但她去找刘氏,刘氏要么在歇息,要么在会客,总之不方便见她。如是几番之后,宋如墨终于明白刘氏根本不是在忙,只是不想见她罢了。   她也只能拜托宋如锦。   宋如锦鲜少见到宋如墨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由愣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应承下来。   用晚膳时,她就同刘氏说了这回事。   刘氏笑着说:“最近府中琐事繁多,我倒不曾注意陈氏。”又给周嬷嬷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明日就去请个大夫来,给陈氏好好瞧瞧。”   周嬷嬷会意地应了声“是”,笑容满面地奉承宋如锦:“姑娘就是心好,连个姨娘也不忘关照。”   待宋如锦用完晚膳回自己屋子歇息了,周嬷嬷才收起笑容,说:“四姑娘倒不笨,还知道去求咱们锦姐儿。”   刘氏道:“还不是看锦姐儿性子软,又心善。”   周嬷嬷走近几步,一面替刘氏捶着肩,一面问道:“明日老妇就不必替陈姨娘请大夫了吧?”   旁人不知道陈姨娘怎么生的病,周嬷嬷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刘氏不想再留着这个人了,她自然只能悄无声息地病死……如今正值夏秋之交,本就是容易染风寒的季节,陈姨娘的病症虽是突如其来,却也不显得蹊跷。   刘氏淡淡道:“大夫还是要请的,好歹我也答应了锦姐儿,总不能失信于她……倒也不必请医术多好的,随便意思一下就行了。”   周嬷嬷点了点头,说:“夫人放心,老妇明白。”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然季秋。满院子的皇菊傲霜凌寒而放,绣球一般金灿灿地舒展着,雍容而清逸。   今年的演武比试就定在了这个月的十五。   这天晴空万里,轻风拂云,大夏的军士们齐聚在京郊的校场,列阵演武。帝后和朝臣们雁字型坐在上首,饶有兴致地观看比试。   宋如锦也在。她本不想来,总觉得打打杀杀没什么看头,但端平公主想来瞧瞧热闹,命她作陪,她便一道跟来了。   此刻她正站在皇后的身后,将校场情景尽收于眼底。   这里极其开阔,极目远眺,能望见远处重峦叠翠的南华山,若往近处看,就能瞧见数不清的骑着战马的甲士,马蹄踏得尘土翻飞,旌旗随风飘舞。天气虽冷,但听着他们气吞山河的嘶吼声,宋如锦还是忍不住跟着热血沸腾。   演武自然要比骑射。场上这一列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郎,威风凛凛,英姿勃发。他们接连比了三四轮,仅剩下最后几人,再比最后一场,就能决出胜负。   天子来了兴致,解下腰间的二龙抢珠玉佩,道:“朕给诸位添个彩头——今日谁能取胜,这块玉佩就归谁了。”   场上的少年们更是斗志昂扬。他们大多是盛京城出身富贵的天之骄子,倒不是在意一块玉佩,只是盼望得到天子的褒奖。   宋如锦遥遥望去,徐牧之亦在其列。   说来也奇怪,明明场上有那么多人,都穿着铠甲戴着盔胄,但她就是能一眼找到徐牧之。   轮到他时,他便骑着一匹棕毛的战马,绝尘而去,行进间挽弓拉弦,连射三箭,箭箭都命中红心。   立时有一众人捬掌叫好。   几个老臣抚须感慨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到底是从战场上历练回来的,这三箭真是又快又准。”   “他父亲本是征西平狄的大将军,虎父无犬子——徐世子又会差到哪里去呢?”   宋如锦听着他们议论纷纷,不由抿嘴而笑。听别人夸徐牧之,就跟听别人夸了自己一般,一样的打心眼里高兴。   没过多久,场上便已决出了胜负,徐牧之果然拔了头筹。天子立时赏了玉佩,徐牧之上前跪拜领赏,抬头的时候下意识地朝宋如锦那儿看去,两人眼神对上,各自弯唇一笑。   徐牧之领了赏赐,就去一旁坐着了。宋如锦悄悄和宋如慧说:“娘娘,我想去更衣。”   宋如慧知道她什么心思,应了一声:“去吧,这里用不上你,也不必急着回来。”   宋如锦便走下坐席。徐牧之一直在打量她,见她走了,连忙跟了上去。   校场占地很广,两人渐渐走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演武场上的喧嚣声很远,但也能隐约听见,就像隔世而来。   深秋的风泛着凛冽的凉意,宋如锦身上裹着素色云纹的兜帽披风,徐牧之替她把兜帽扣上,道:“这边风大,妹妹可别冻着了。”   兜帽上有一圈狐狸毛,宋如锦戴上兜帽之后,那圈毛茸茸的狐狸毛就围着她一张小脸,她一双杏眼眨了眨,就跟小动物一样玉雪可爱。   徐牧之好想揉揉她的脸,但又怕她觉得唐突,到底还是打消了念头。   明明两三年前,他还敢偷偷摸摸地亲一口宋如锦,现在年岁渐长,反而规矩了许多,越来越不敢逾礼,也越来越在意宋如锦的感受,怕她恼他失礼,也怕她觉得冒犯。此外亦是为了全她的闺誉——毕竟还是待字的姑娘,总不能随意轻薄。   宋如锦也在看他。他已经卸下了一身盔甲,便与方才那般少年英豪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眉眼温柔,唇角含笑,更像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但眼角眉梢又蕴着他独有的张扬与明快。   宋如锦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世兄的骑射好厉害。”   徐牧之直言不讳:“往年都不曾夺魁……但今年妹妹来了,想到妹妹也在,便拿出了十分的认真对待,总不能在妹妹面前丢脸。”他又问:“妹妹想学射箭吗?”   宋如锦不喜欢这些舞枪弄棍的东西,但现下是在校场,适才又看了演武,她心绪略受了些感染,便怀着好奇点了点头。   于是徐牧之寻来一副弓箭,手把手地教她,“妹妹把手放在这儿……”他替宋如锦把箭矢放了上去,一双手名正言顺地叠在宋如锦的手上,帮她调整姿势。   他站在宋如锦的身后,伸手过来替她挽弓搭箭,便顺势把宋如锦圈在了怀里。宋如锦稍往后退了半步,后脑勺便撞上他的胸膛。隐约嗅到徐牧之身上清淡的沉香味,她便一动也不敢动,乖乖巧巧地摆好了射箭的动作。   徐牧之握着她的手,张弓拉弦,箭矢远远地飞了出去。宋如锦的眸光跟着追过去好远,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叹地“哇”了一声。   徐牧之换上一根新箭,说:“妹妹自己射一箭试试。”   他不帮宋如锦扶着,宋如锦就连弓都举不起来,但她也不肯在徐牧之面前认输,便仍然倔强地把弓抬了起来,弓弦却是真的拉不动了。   徐牧之本想帮她一把,但他又非常贪恋宋如锦此刻笨拙而可爱,又认真执着的模样,便没有上前襄助。   宋如锦费力地扯了下弓弦,弓箭倒也飞了出去,只不过飞得很是有气无力,才飞了三五丈距离,就随着秋风晃晃悠悠地坠下,落在沙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徐牧之轻声笑了出来。   宋如锦回过身,瞪着徐牧之,凶巴巴地说:“不许笑我!”   她眼睛大而圆,瞪人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凶,反而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兔子,明明是那样柔软可亲的模样,却偏偏要摆出凶狠的形容——但也不是真正的凶狠,那明媚的杏仁眼恶狠狠地瞪过来,竟说不清是羞恼多一些,还是娇嗔多一些。   徐牧之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下。   他咽了下口水,愣愣地说:“妹妹,我能亲你一下吗?” 第73章 娇俏含春   宋如锦怔了一怔, 才意识到徐牧之说了什么,立时拿起弓, 朝他身上砸了过去。   系统颇有经验地感慨:“傻孩子,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直接……不就好了。”   宋如锦力气小,她拿着弓打徐牧之, 自以为很用力, 其实一点儿也不疼。但徐牧之还是很给面子地左右闪躲,末了握住宋如锦的手, 说:“妹妹别打了,我挨打不要紧, 把妹妹累着就不好了。”   宋如锦果真停下了动作, 嘴上却仍然不依不饶:“你怎么有这么多歪理……”   徐牧之诚恳道:“不骗妹妹。这张弓本来就不轻, 妹妹又举了这么久,等下妹妹的胳膊一定又酸又痛。”   宋如锦将信将疑:“当真?”   徐牧之答得斩金截铁:“骗谁也不会骗妹妹。”他怕宋如锦手酸,便把她手中的弓拿过来, 又道:“我小时候和荣国公府的表兄们一起习箭术,师傅让我们举着弓箭扎马步, 一整日都这样练下来,第二天手臂酸胀得很,抬都抬不起来, 却还是要接着练。谁最先支撑不住了,就罚谁去马厩喂马。”   他说得有趣,宋如锦便忘了方才的事,好奇问道:“那世兄被罚过吗?”   徐牧之幼时顽劣, 骑射都不肯用心学,师傅若罚他,他就趁师傅歇午的时候,偷偷把喂马的干草塞到师傅的鞋子里。他是身份尊贵的王府世子,师傅除了吹胡子瞪眼,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久而久之,师傅就不再罚他了。   这些胡闹的往事徐牧之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丢脸,自然不肯告诉宋如锦,他语焉不详地说道:“师傅很少罚我,都是谢家的哥哥们挨罚。”   宋如锦便觉得徐牧之箭术习得极好,旁人都不如他。   日头西移,演武场上的比试也接近了尾声。徐牧之和宋如锦慢悠悠地往回走,秋日的夕阳散落着余晖,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现在已是九月,接下来就没什么大节庆了,徐牧之忖了一番,估摸着下回再见宋如锦,应是在明年元月的宫宴。他忽地生出几分不舍来,不知怎的冒出一句:“愿妹妹新岁安康。”   宋如锦奇道:“元日还没到呢,哪里就新岁了?”   徐牧之便解释道:“我是想着……下回见到妹妹就是明年了,我先贺妹妹一回,等到时见了面,再贺妹妹一回。”随即又有些沾沾自喜的得意,“想来我是最早祝贺妹妹新岁安康的……妹妹见不到我的时候,记得要想我。”   宋如锦还没理顺他的思路,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乖巧听话得让人想揉一揉。   等过了明年的元月,宋如锦的孝期就期满了。徐牧之侧着头看她。秋风乍起,兜帽上的白狐狸毛轻柔地拂着宋如锦的脸颊,将她整个人衬得飘逸美好。徐牧之又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话是这么说,但光阴荏苒,日子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厚厚的棉衣夹袄都上了身,屋子里也渐渐点起了熏炉和炭盆。落了一场雪,园子里的红梅陆续绽开了,凌雪独放,暗香浮动,清极不知寒。   展眼便是腊八了。   这天厨房里煮了腊八粥,花生和赤豆都炖得烂烂的,加了糯米和冰糖,很是软糯香甜。   宋如墨盛了一碗装进食盒,带去梨香苑探看陈姨娘。   虽然这两年宋如墨一直养在岚姨娘跟前,但她心底还是念着陈氏这个生身母亲的。以前她一直嫌弃陈姨娘出身不好,又是妾室,连累自己也只能是个庶女,现在陈姨娘病得厉害,宋如墨反倒只记得她的好,只记得她以前是那样温柔地哄自己入睡、细心地提点自己吃菜添衣……可惜陈姨娘现在缠绵病榻,每日能清醒地说一会儿话已是万幸,再没有工夫照管宋如墨了。   宋如墨推门进去时,荷香正在喂陈姨娘吃药。屋子里烧着炭盆,很是熏暖,陈姨娘躺在厚厚的被窝里,却仍然在喊冷。窗外远远地传来一阵喧闹声,陈姨娘轻声问了句:“外头怎么那么热闹?”   “今儿是腊八,那些丫头小厮们正在分腊八粥呢。”宋如墨走了进来,把食盒放下,捧出里头的瓷碗,“我给姨娘盛了一碗,姨娘尝尝。”   “也好,就当图个吉利。”陈姨娘勉力撑着身子坐起身子,自己抓着勺子吃了起来。虽说粥碗放在了食盒里头,但现今寒冬腊月,天气极冷,里头的腊八粥已经有些凉了。陈姨娘吃了两口,还是搁下了碗勺。   因吃了甜的,嗓子里便有些难受,忍不住重重咳了几声。自入冬后,她的咳疾就越发严重了。虽也按大夫开的方子抓了药,但总是不见好转。她本就身材瘦削,现今沉疴在身,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宋如墨上前替她顺了顺背,陈姨娘咳了好一阵儿,终于缓了过来,抬首望见宋如墨头上的缀珠银钗,笑问道:“这支珠钗是哪里来的?怎么从没见你戴过?”   宋如墨正搬着绣墩到床前坐下,闻言便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银钗,弯唇笑了一下,低下头说:“是外祖母家里带来的……”   她性子有些孤僻,素日都不爱笑,现在笑起来倒也有了几分娇俏含春的意味。陈姨娘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问了一句:“这支银钗是谁给你的?”   宋如墨不肯说,陈姨娘便一直追问了下去,直道:“你这孩子……你若不同我说清楚,我没病也要被你气出病来……我现在已经不大好了,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   宋如墨这才说了实话:“是……外祖家里的四表兄给的。”   陈姨娘心中便是一个激灵,仔细盘问道:“你怎么同他遇上了?”   宋如墨娓娓道来:“先前外祖母邀我去昌宁伯府小住,我便去了……就是在那时候遇上的。四表兄和衡弟不一样,他书读得好,人也开朗。我的帕子不见了,他还耐心地帮我找……”她说到这儿,仿佛想起了什么甜蜜羞窘的往事,眉眼都跟着明丽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回来之前,他就把这支缀珠银钗赠给了我……他说我人如明珠,戴这支珠钗最适宜。”   这件事埋在宋如墨心里好久了,其实她一直想找人倾诉,但她又怕旁人听了笑话她,现在当着母亲的面,倒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陈姨娘听完,不禁暗自恨起了刘氏。都怪刘氏一直把宋如墨关在府里,不带她出去见识世面,现如今宋如墨见了个稍与众不同的男子,略微听两句花言巧语,一根镶珠的银钗就把她哄骗住了。   昌宁伯府的四公子也不过是个庶子。照陈姨娘看,他也未必待宋如墨真心,只是贪慕她侯府出身、天子妻妹的身份而已。   但也没有挑明,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你四表兄是外男,以后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了,不然就是逾礼,会遭人闲言碎语的。”   “四表兄是我的母家兄弟,怎么就是外男了?”宋如墨说完,又有些不甘心,“先前贺兰家那对兄妹来盛京,二姐姐隔三差五就和那个贺兰明一起喝茶读书呢——他也不姓宋,也是外男,为什么没人管二姐姐?怎么轮到我就是逾礼了?”   旁的比不过宋如锦便罢了,这种细微的琐事上竟也不如她自在快活。宋如墨心中很是愤愤不平。   陈姨娘只当宋如墨是为了那个“四表兄”才这般着恼地顶撞她,不由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劝道:“可我听说……你爹爹给你挑了翰林院的吴学士……等你二姐姐嫁出去了,你也要安心备嫁,哪里能和什么表兄再来往呢?”   宋如墨立马道:“我不要嫁给那个吴学士!”随后声音低下来,“反正爹爹现在已经那样了,他定下的亲事自然是不作数的。”   “胡说!你爹爹费心给你挑了一门好亲,你不牢牢攥在手里就算了,还往外推!”陈姨娘略有些激动,说完这一句便喘了起来,缓了缓才继续道,“那你想嫁给谁?你那个四表哥吗?”   宋如墨垂着头,好半晌才“嗯”了一声,说:“想来外祖母也会帮我的。”   陈姨娘恨铁不成钢:“翰林院的学士可比伯府的庶子出息多了,你怎么不挑好的,反选个差的!”她也知道自己女儿性情古怪,怕她认准了不肯改,便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姐儿就听我的吧……我还会害你不成?”   宋如墨一言不发地静坐了片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姨娘见她这样,喉咙便是一腥,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荷香端来热水和药丸,给她送服下去。陈姨娘总算顺过气来,神色滞了一会儿,忽然嘲讽一笑:“当年老夫人病重,我去跟她抢衍哥儿,把她气进了棺材。现在我病成这样,轮到墨姐儿来气我了……可不是报应来了?”   荷香安慰道:“姨娘别这么说,四姑娘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以后她就明白姨娘是真心为她好了。”   “她自小就心思重,主意也多。”陈姨娘一面说着,一面摇了摇头,“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我给妹妹拜个早年!(美滋滋) 第74章 寒梅著花   今年风调雨顺, 禁中想挑个好日子庆祝,就定在了腊八节这一天。   下学之后, 宋如锦正打算走, 端平公主便和她说:“今天宫里备了筵席,你要不吃了席再走?”   宋如锦摇了摇头:“这个时节的宫宴, 饭菜送来的时候都是冷的, 我才不要吃。”   端平公主说:“听说今天膳房新做了一样点心,把赤豆、芝麻、花生仁碾碎了, 和糯米瓜子杏仁放在一起蒸,做成了枣仁糕, 跟腊八粥一样什么都有。”   宋如锦听得嘴馋, 便施施然走去了凤仪宫。   宋如慧正倚着绮窗看书。外头落了雪, 白晃晃的雪光透窗而入,室内便亮堂堂的,一点儿没有冬日的晦暗阴沉。   “好香啊。”宋如锦一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暗香, 抬眼一看,才发现屋子里摆了好几个花瓶, 里头都插着红艳艳的梅花。   幽香隽永的梅花香味拂着她的鼻尖,宋如锦笑道:“娘娘在屋子里待久了,肯定也沾了一身梅花味儿, 待会儿走出去,定然通身散着梅花香,不知道的还当娘娘是梅树变成的妖精呢。”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梅花,才特意命人折了这么多梅枝摆在屋子里。现在凤仪宫都不点熏香了, 单是这些梅花就足够好闻了。”兰佩笑着说,“咱们娘娘可不是梅树变的妖精,非要这么说,也该是梅林深处走出来的仙女。”   宋如锦认真想了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听说宫里做了枣仁糕,你们这儿可有?”   兰佩道:“枣仁糕没有,冬枣倒是有不少。”说着,便去洗了一盘冬枣,拿给宋如锦吃。   没过多久,太子迈着小短腿过来了。宋如锦顺手递了两个冬枣过去,问他:“殿下要吃吗?很脆很甜。”   太子正打算去给宋如慧问好,闻言便停下了脚步,把两个冬枣拿过来吃了,旋即解下自己腰上的玉佩,举着递给宋如锦,一本正经地说:“母后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你送我果子吃,我便回赠你美玉。宋如锦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接过了玉佩,道:“那我岂不是赚了?两个枣就换了殿下一枚好玉。”   兰佩就说:“那两个枣也是我们宫里的——二姑娘,您这是无本买卖!”   满屋子的宫娥都忍俊不禁。   宋如慧也柔婉一笑:“每日睡前都给君阳读《诗》,他倒当真记住了。”   前几天也是这样的情景。   那日她瞧见一幅仕女图,画上是个小美人,年岁不大,尚梳着丱发,正拿着团扇扑蝴蝶。她看着喜欢,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真想再要个女儿……”   彼时梁宣也在,前一刻还陪她一起煮茶赏画,听了这话就静默下来。   她便也不敢再说什么。空气一时冷寂。这时小君阳望着仕女图,忽然来了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算是把冷凝的气氛消解了。   那日晚上,她精神不太好,很早便睡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喊“陛下驾到”,勉力睁了睁眼,便瞧见灯影幢幢里,梁宣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梅花,见她想起身行礼,便上前把她按住,说:“不必多礼……睡吧。”   她本已倦极,听了这话便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恍惚间觉得梅花香贴近了不少,随后便听见他在耳畔低声说:“这枝梅花开得最好,便折来赠给你,所有你欢喜的东西朕都记得……可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有你的娘家人,有君阳和长友,连一株梅花都喜欢,就是没有朕……你还想要个公主……”他说到这儿,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不让你要孩子,你生君阳的时候就是难产……真怕你和母后一样,就那么扔下我走了……”   梁宣久为上位者,习惯了藏着心思让旁人揣摩,素日都不肯轻易表露心迹,只有待她睡着了,才肯推心置腹地说几句真心话。   但她那时候并没有全然睡着,早上醒来之后,还清晰地记得昨晚梁宣说的话,那低低沉沉的声音隐忍而伤怀,飘渺如梦中来。   此时此刻,小君阳已和宋如锦玩到了一处,宋如锦蹲下身子,同小君阳面对面。她搜肠刮肚地背着《诗》里面的句子,若小君阳能接出下句,两人便煞有其事地击一下掌。宋如慧看了二人许久,终于抿唇一笑,翻了一页手上的书。眼角瞥见一旁梅瓶上贴的花瓣形金箔,日光照进来便熠熠闪着光,衬得满瓶梅花鲜丽动人。   若日子一直这般过下去,她也十分心满意足。   到了下午,宋如锦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膳房送来的枣仁糕,总算肯离宫回府了。   虽然还没到年节,但诸事却繁忙起来。一整年的账簿要核对,除夕夜家宴的菜品要定下,还要给各府准备新岁的礼品——这些都是宋如锦斟酌着处置的。刘氏说了:“想来明年你就要嫁去靖西王府了,多学学管家总没有坏处。”   宋如锦忙得焦头烂额,每晚入睡前,脑子里都是账目上的数字,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库房清点东西。她着急起来又有些丢三落四,所幸系统一直在提醒她:“你打算送给英国公府的九桃粉彩花瓶已经在给安平郡主的礼单上了!”   “这个月的账算错了!你忘记减掉公中的耗用了!”   “菜单要换!冬天没有荷叶,做不了荷叶粥!”   宋如锦依照着系统的提示,一一改了,诸事渐渐办稳妥了。   刘氏见宋如锦一个人就能把所有事处理得这样井井有条,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同周嬷嬷说:“锦姐儿看着懵懂憨气,心里倒是很有数的。年底这么多琐事,换作我也要手忙脚乱好一阵儿呢,她倒什么错都没出,顺顺当当地把事情都处置好了。”   周嬷嬷便附和道:“二姑娘聪明着呢,也长这么大了,夫人还总觉得她是个孩子。”   “哪里还是孩子呢?都要嫁人了。”刘氏这般说着,一时又有些感慨,“这还是逢上了守孝,要不然早两年就嫁出去了。”   周嬷嬷看出了刘氏眼中的不舍,笑道:“夫人也别舍不得,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徐世子也等了二姑娘那么久,是值得嫁的好儿郎。”   刘氏点了点头。先前她听说过一些传闻,道是靖西王府的老王妃想让徐牧之退亲另娶,徐牧之执意推脱不肯,只认定了她的锦姐儿。就这一点来说,刘氏对徐牧之颇为满意。   周嬷嬷又道:“再说了,就算二姑娘嫁出去了,这不是还有老妇陪着您吗?您放心,老妇一直陪着您,您撵我走我也不走!”   刘氏不由笑了:“谁稀罕你陪了?锦姐儿出嫁了,我还有衍哥儿呢。”   说着又想起一事:“先前那个秦楚娘和她生的哥儿怎么样了?”   周嬷嬷说:“倒当真许久没有听闻那对母子的消息了……夫人别急,明日老妇便遣人去庄子上瞧瞧他们。”   与此同时,宋如墨来燕飞楼寻宋如锦。   宋如锦已打算睡了,见宋如墨来了,也只好忍着睡意招待她。   “采苹,去沏茶来。”宋如锦道。   宋如墨说:“二姐姐不用麻烦,我略坐片刻就走。再说这会儿天色也晚了,茶喝多了反倒容易睡不着。”   宋如锦笑了笑,道:“我现在正困呢,正好用茶提提神。”   宋如墨听出了几分赶客之意。她抿紧了唇,好半晌才说:“听说二姐姐最近在管家?年节往各府送的礼单都是二姐姐拟定的?”   见宋如锦点头,她又问:“不知二姐姐打算给昌宁伯府送什么?”   宋如锦神色尴尬,斟酌着措辞,说:“昌宁伯府门第不高,不至于咱们家送贺礼。”   她管家的这段时日里,刘氏也把京中的勋贵等级细细讲给她听了,哪家同哪家有姻亲,哪家和哪家有旧怨,哪家需要恭谨对待,哪家只需平常待之,哪家不必费心结交……都耐心同她说了。   因而宋如锦也知道昌宁伯府如今已经没落得不成样子,顾念着昌宁伯夫人是宋如墨的外祖母,便没有细说,转而问道:“上回你说姨娘身上不大好,现如今可痊愈了?”   宋如墨摇了摇头。想起今日自己当着陈姨娘的面摔帘子走了,一时又是内疚后悔,又是迷茫彷徨——她是真心喜欢四表哥,那样开朗善良的一个人,只要一见到他,周遭的一切都能跟着明亮起来。可是陈姨娘不让她同四表哥来往……   宋如墨沉默了一会儿,神色郁郁且挣扎,道:“若昌宁伯夫人来访,二姐姐千万记得叫我。”   宋如锦笑道:“你放心——昌宁伯夫人来咱们家,总不会来寻我,定是来找你和衡弟的。”   她本是顺口一说,宋如墨却觉得她在讽刺自己。适才宋如锦明明白白地说了“昌宁伯府门第不高”,现在又说昌宁伯夫人上门只是为了找她,不正是存心贬低她?嘲笑她身份低微、外祖家也门第不显!   宋如墨心里不舒服,扔下一句“二姐姐歇息吧”,就快步走了。 第75章 嫁杏有期   厚缎帘子晃了一晃, 挡住了宋如墨的背影。   宋如锦愣了好一会儿。   她也没说什么啊,为了照顾宋如墨的情绪, 还特意避开谈论昌宁伯府的败落。宋如墨为什么要甩脸子给她看啊?   系统说:“你四妹妹敏感多思,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戳到她的肺管子……”   这时采苹端着刚煮好的茶过来,道:“姑娘, 您要的茶来了。”   “不喝了。”宋如锦褪下外裳上床, “把灯灭了,我要睡了。”   采苹便把茶壶茶碗收好, 替宋如锦放下了床前的帐子,吹灭了蜡烛, 最后掩上门。   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片, 寂静无声。宋如锦忽然又不困了, 她睁眼望着暗沉沉的帐顶,委屈巴巴地和系统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四妹妹……她总是这样动不动翻脸,一点都不好相处。”   系统安慰她:“不是你的错……你也没必要讨好每个人。”   隔日晚膳后, 周嬷嬷悄悄同刘氏道:“夫人,秦楚娘和她那个哥儿不见了。”   刘氏不由皱起眉:“什么叫不见了?”   “庄子上的人说, 已经有月余不曾看见他们俩了,见有人来找,才去秦氏住的那间屋子敲门——门锁着, 怎么喊也没人应声儿,便拿斧头把门砸开了。里头竟一个人都没有,桌椅上还落着灰,可见早就人去楼空了。”   刘氏不禁奇了:“他们孤儿寡母能跑到哪里去?”   周嬷嬷道:“想来是听闻了什么风声, 知道大老爷已经势倒了,怕您跟她翻旧账,就急急忙忙地远走高飞了。”因宋怀远已被褫夺了爵位,所以如今侯府的下人们不再管他叫“侯爷”,都称他为“大老爷”。   刘氏冷哼一声,说:“算她识相。”   很快到了元日,又是一年新岁。   元月走亲戚。昌宁伯夫人甘氏带着几件金玉首饰来忠勤侯府,指明了这些首饰都是送给宋如墨的。   历来新年走亲访友,送贺礼都是送给管家的主母,主母收到之后,再斟酌着分给一家人。讲礼数的人家会给阖府上下备礼,再不济也要拣几个小辈面面俱到地送了,总之没有单独送给一个人的规矩。   刘氏也知道,甘氏这么做,不就是怕她贪了这点首饰,不分给宋如墨吗?当真出身不显,干什么都一副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   再说了,这些粗制滥造的首饰刘氏还真看不上,便十分乐意给甘氏这个面子,吩咐道:“去,把这些首饰给墨姐儿送去。”   宋如墨收到了首饰,才知道甘氏来了,连忙赶到刘氏这儿来。先拜谢了适才那几样首饰,又祝愿甘氏新岁诸事如意,最后踌躇了好一会儿,方道:“我有几句话……想同外祖母单独说说。”   刘氏挑起眉梢,道:“隔壁的次间空着,你们有什么话去那儿说吧。”   甘氏便拉着宋如墨去了隔壁。   刘氏对周嬷嬷使了个眼色,周嬷嬷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悄无声息地绕到次间后头的菱格花窗下头。   过了小半个时辰,宋如墨低垂着眉眼出来了,甘氏犹在谆谆叮嘱她:“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宋如墨“嗯”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甘氏又去瞧了瞧宋衡。待她走了,刘氏才漫不经心地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周嬷嬷慢慢道来:“先是说了陈姨娘的病情,四姑娘说陈姨娘像是不太好了,求甘夫人给她带点续命的好药材来,甘夫人也答应了。然后四姑娘就说起了自己的亲事……她说她不想嫁给翰林院的吴学士,她心中另有所属……是昌宁伯府的四公子。”   刘氏不由笑了:“墨姐儿竟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甘氏怎么说?”   “甘氏说什么也不同意,说自己家里那个陈四爷没什么能耐,书读得不好,又不曾在朝为官,半点都比不得吴学士。还骂四姑娘不识好歹,辜负了大老爷给她挑的好亲事。”   刘氏点点头。陈四公子是昌宁伯府长房所出,名义上和甘氏是祖孙,实际上一点血脉关系都没有。为人又不求上进,也难怪甘氏不肯把外孙女嫁给他。   但话说回来……“吴学士也算不得什么良配。”刘氏淡淡道,“墨姐儿接着还要守三年孝呢,她的亲事不用着急。”   周嬷嬷愣了一下,点头称是——陈姨娘虽只是个妾,但她若去了,她生养的宋如墨和宋衡还是要守孝的,宋如墨的亲事便要再往后推三年,此刻自然用不着操心。   陈姨娘也果真越发不好了。   开年之后,她的咳疾便加重了许多,时不时地咳出血来。院子里的丫头们私下议论:“别是得了痨病吧?”便你推我搡,谁也不乐意去服侍她。   陈姨娘跟前也只剩宋如墨和荷香端药送水地伺候着。   她身体败得怎么样,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偶尔清醒时,就跟宋如墨说:“听姨娘的,别挑那个四表哥……你真心待他,他未必真心待你……”   宋如墨抿着唇不肯吱声。她心底仍觉得四表哥是个好的,陈姨娘一直说他的不是,反教她生出了几分逆反的心思。   姨娘都没有见过他,怎么能妄下论断、说他不曾交付真心呢?   宋如墨真想不管不顾地嫁给四表哥,但她很快就迷茫起来。外祖母也说四表哥并非良配,不如翰林院的吴学士……她在家里本就孤立无援,主母不喜,姨娘病重,衡弟不肖,外祖母再不帮她,她就真的什么法子都没有了。   这么想着,再忆起四表哥赠她珠钗时耀眼的笑容,一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继而又是满腹的委屈——她不如宋如锦嫁得好便也罢了,竟然连挑个自己中意的也不能够。   过了几日,靖西王妃亲自登门来访。   刘氏去大门口迎她,亲亲热热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屋。靖西王妃直奔主题:“你看,咱们儿女的婚期定在哪一日为好?”   刘氏心底是想再多留宋如锦几个月的,况且也没有女儿家上赶着嫁过去的道理。便故意拖延道:“锦姐儿这个月底才出孝……接下来筹备嫁妆,延请宾客,有好一阵要忙呢。我看不如把婚期定在十月,诸事也能准备得稳妥一些。”   靖西王妃道:“十月也太迟了!”接着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宾客的事不用你烦心,我们家自然会挨家挨户送请帖去,你想邀谁家来吃喜宴也只管告诉我,哪怕那家人离京千里,我也给你请过来。也不用带多少嫁妆,你还怕我亏待锦姐儿不成?”   而后又叹了口气:“牧之过了年都二十岁了,别人家像他这么大的儿郎,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我倒是不急,可牧之的祖母急啊,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抱重孙子呢。”   刘氏就问:“那依你看,两个孩子婚期应定在什么时候?”   靖西王妃早有打算,闻言立时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看就定在三月底吧……就这么定了!”   一月底出孝,三月底就嫁出去?刘氏怔了怔,道:“这未免也太急了……”   靖西王妃笑道:“你放心,就算锦姐儿嫁过来了,我也不会拦着她回娘家看你的。你也别拿乔了,赶紧放她出阁吧!”   婚期就这么商量着定了下来。   正月十六,禁中大宴群臣。宋如锦先去了凤仪宫,一边陪两个皇子玩,一边等晚上的宫宴。宋如慧唤她近前,揉着她的头顶,说:“妹妹长大了,终于也要嫁人了。”   当真是流年偷换。她至今还记得昔年在闺中,和宋如锦一起下棋绣花,如这般的冬日,宋如锦贪睡懒起,她便去宋如锦的闺房掀她的被子,催她赶紧起来练字。宋如锦起倒是起了,就是抱着手炉不肯动弹,推说手冷,说什么也不肯练字……一转眼,她都生了两个孩子,宋如锦也要出嫁了。   宋如锦自己也知道,她和徐牧之的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三月二十,那天是个适宜嫁娶的好日子。她道:“等我嫁出去了,就再也不用上宗学了。”心底本是十分的雀跃,但转瞬一想,又有些失落,“可我若不去宗学,就不能每日来宫里看娘娘了。”   宋如慧温柔笑了笑,说:“徐世子是长房嫡子,你嫁过去就是宗妇,也是有品级的,将来逢上大节庆,还要入宫觐见朝贺,还怕见不到我?”   宋如锦抬着一双干净清澈的杏眼望着她——昔日天真稚气的妹妹,已是这样的娇柔姝丽,宋如慧看了好一会儿,又是一笑,轻轻揽住了宋如锦,悠长唤道:“我的好妹妹……”   冬日天黑得格外早。现下才酉时,天色便已昏暗下来。宋如锦提着一盏宫灯,欣欣然走去设宴的大殿。一路雪压红梅,月色下除了婆娑的树影,另有阵阵暗香引路。   穿过几株低矮的松树时,她听见有人唤她:“锦妹妹。”   是徐牧之的声音。宋如锦立马回头,徐牧之从灯火阑珊处一步步走到近前,间或有簌簌的落雪沾在他的身上。分明此刻天色已晚什么都看不清楚,宋如锦却觉得他眉目清朗,连眸光也隽永专注。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就要成亲了!!!(面红耳赤)想想就兴奋!!!   ——————   啊啊啊,我放进了存稿箱,结果忘记定时了,被自己蠢哭!我说怎么一直没人评论_(:з」∠)_ 第76章 不堪重负   徐牧之走到宋如锦面前, 站定了,说:“祝妹妹新岁安康……先前说过, 要再贺一回的。”   践的便是演武那日的诺言了。   宋如锦点点头, 道:“也祝世兄新年好。”想到昨日是上元灯节,便又道, “阖家团圆。”   徐牧之静静望着宋如锦, 自上回见到她,已经过了三个月。她仍旧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模样, 且很快就要披上嫁衣嫁给他了……明明已等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个把月, 他却觉得光阴遽然漫长起来。   他默了半晌, 说:“等明年的上元节……就能同妹妹一起团圆了。”   宋如锦下意识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徐牧之话里的意思,不由耳根发热, 顾左右而言他:“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世兄你看, 今晚的月亮也是很圆的。”   前几日下了好大一场雪,今天却放了晴,白日景明煦暖, 到了晚上,也是一轮朗月高挂,清辉遍撒。   徐牧之抬首望了望银盘似的明月,竟也觉出了几分圆满。   “倒忘了一件事。”他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弓, “这个赠给妹妹把玩。”   弓很小巧,只比成人手掌略长一些,做得很精致,弓柄上还缠着麻绳。   宋如锦却愣了愣,说:“你怎么能带兵器入宫呢?”   “这也算不得兵器,和小孩子玩的弹弓差不多,妹妹举不动大而长的弓,我便做了个小一点的,给妹妹解闷用。”徐牧之道。眼中明明藏着邀功的得意,面上却很严肃正经。   宋如锦又不期然地想起那日在校场,徐牧之教自己挽弓搭箭的情形。她接过小弓——一点儿都不重,很是趁手好用。她把玩了一会儿,仰着脸道:“谢谢世兄。”   其实她一向不喜欢这些冷冰冰的兵器,此刻却有些爱不释手。   投桃报李。宋如锦翻出一个小布包,倒出几颗杏仁来,道:“这是适才从凤仪宫顺来的甜杏仁,世兄要不要吃?”   其实徐牧之也一向不喜欢吃这些干果儿,此刻却从善如流地拿起一个杏仁吃了,说:“甜杏仁也不是很甜啊……”   宋如锦自己也尝了一个,而后坚定不移道:“是带着几分甜味儿的!”   她在一堆杏仁核里挑挑拣拣,末了选中一枚卖相最好的,拈起来送到徐牧之嘴边,说:“你尝尝,这个一定甜。”   徐牧之便张口吃了,意犹未尽道:“嗯,这个是甜的。”   宋如锦颇为自得。把整个小布包递给徐牧之,道:“那就都给世兄了!世兄带回家慢慢吃。”   徐牧之愣了一下,怔怔地说:“呃……好。”   一月底,忠勤侯府一家人孝期期满。   刘氏领着儿女们到祠堂祭拜老夫人的牌位。   这时荷香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道:“夫人,四姑娘,衡二爷,姨娘她……她快不行了!”   因侯府有规矩,不许下人进祠堂,所以此刻荷香正扒着祠堂大门的门框,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宋如墨说:“娘,我想去看看姨娘……”她竭力摆出镇定的模样,一张口,声音却止不住地颤起来。   “去吧。”刘氏道,看见一旁垂着头揉着衣角的宋衡,又说,“衡哥儿也一起去吧。”   姐弟俩一起快步走了。   刘氏淡淡道:“才开年呢,真晦气。”   ——漫不经心、漠然轻视的语气。声音虽轻,但宋如墨耳尖,倒是一字不差地听见了。   她脚步略停了停,继续头也不回地往梨香苑去了。   陈姨娘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屋子里很昏暗,带着久病之人住所里特有的药味儿和阴郁灰沉。陈姨娘躺在床上,病骨支离,面色暗如金纸,当初的姣好形容竟已荡然无存。   宋衡走到门口,望着病榻上的陈姨娘,竟停住了脚步,一步也不敢上前。   宋如墨拉了他一把,没拉动,便回首低声问道:“你停在这儿干什么?”   宋衡缩着脑袋,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怕,怕死人……”   “姨娘还没死呢!”宋如墨又恼又恨地瞪了他一眼,自己走进去了。   陈姨娘现在格外清醒,宋衡说了什么她都听得分明。   隐约记得当年自己坐着一顶粉色小轿从侯府侧门抬进来——那时候她才十五岁,自认出身在诗礼传家的昌宁伯府,心浮气盛,自命清高。后来生了庶长子宋衡,正妻刘氏膝下却只有两个女儿,她心里既得意又畅快……现如今,病卧在床,大限将至,那个曾带给她诸多快意与满足的亲生儿子,竟然连进屋见她最后一面都不乐意。   “姨娘……”宋如墨握住陈姨娘枯草一般瘦弱的手指,强忍着泪意,对荷香道,“快把外祖母送的参片拿来,给姨娘含着。”   荷香不知所措:“甘夫人送来的参片早已吃完了……”   陈姨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攥紧了宋如墨的手,却气若游丝:“墨姐儿,别嫁给那个四表哥……”   宋如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陈姨娘一字一顿地说:“听姨娘的。”她说得很慢,大约是真的力有不逮了,那几个字眼就像卡在了嗓子缝里,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挤出来。   宋如墨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仍然不肯吱声。   荷香在一旁劝说:“四姑娘,您就答应姨娘吧,姨娘都……都这样了。”   宋如墨觉得攥着自己的手渐渐松了,连忙用力抓紧,低头哽咽着说道:“我,我听姨娘的。”   陈姨娘终于浮现出满意而欣慰的神色。她眼前渐渐黑了,开始看不清东西,青色的床帐、宋如墨和荷香的脸,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天——她知道老夫人病重,存心去慈晖堂同她争执不休,果真把老夫人气得一命呜呼。   世事有如轮回。她自己造的孽,如今也该吃一记报应。是时候下去陪老夫人了……   荷香哭喊道:“姨娘!”   陈姨娘已经阖上了眼睛。宋如墨愣愣地望着没有声息的母亲,她仅仅像睡过去一样,她的手甚至还是温热的,只是不再紧紧攥着自己了。   宋如墨倒也没有嚎啕大哭。她面无表情,看上去出奇地冷静。但她心里却是烦乱且驳杂的——毕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姨娘临终前对她心上人的否定,以及意料之中的、姨娘的病逝,终究还是让这个孤立寡与的少女疲惫而不堪重负了。   陈姨娘病逝之后,侯府上下就出了孝。天气渐暖,所有人都忙着裁制春裳——这三年大家都过得简素,大红大紫的衣裳从没有上过身,这回做新衣裳倒可以挑一些鲜亮艳丽的料子了。   宋如锦也不用再上宗学了,安心在家里待嫁。   按理说,新嫁娘的嫁衣是要自己绣的。但侯府的姑娘也算是金尊玉贵的闺秀,这些事自然不用亲力亲为。织云坊的人量好了她的尺寸,紧赶慢赶地替她绣了一套大红织金的嫁衣,宋如锦只需在上面补几针,稍微意思一下就行。   紧接着就是一堆筹备嫁妆的杂事。除了明面上的六十四抬嫁妆和几间铺子,刘氏还拿体己私下贴补了宋如锦不少。   筹备妥当之后,刘氏便把嫁妆单子拿给宋如锦看,告诉她哪些东西要妥善收好,哪些东西能拿出来自用或是赏人,又给她看了几间铺子的账面,细细说了每年大致的利润。最后又问她:“你屋子里那么多丫头,你打算带哪几个走?”   宋如锦说:“我就带采苹和暗香走,剩下的娘看着办吧,配出去或者拨到旁的院子里伺候都行。”   刘氏想了想,道:“也好。采苹稳妥周全,将来你着手管家,她也能当你的帮手。暗香活泼,就陪你聊天解闷儿。”   终于入了三月。下了一场春雨,侯府的桃树悄无声息地冒出了花苞。宋如锦每晚望着整整齐齐叠在床头的嫁衣,终于有了羞涩而期待的心情。待到出嫁前夜,她也像当初宋如慧入宫前夕那样,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采苹看着卧房里的灯光亮了又熄,熄了又亮,不由笑着问道:“姑娘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宋如锦盖着被子翻来覆去,“以后就要离开娘,离开这个家,去别的地方住了。”   骤然离开熟悉的家人,去往陌生的环境,终究是紧张而胆怯的。   “哪个姑娘家不是这样过来的?”采苹劝道:“姑娘也别胡思乱想了,赶紧歇息吧,要不然明儿该青着一双眼出门了。”   宋如锦悚然一惊,强逼着自己闭眼睡觉,倒也真的渐渐睡着了。   正睡得昏沉,忽然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喧闹声,随即便是几个老婆子惊慌失措的喊声:“快来人哪!出人命了!”   宋如锦一下子醒了过来。   “采苹?”   采苹也被惊醒了,听见声音便掀帘子进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姑娘再睡会儿吧,才四更天呢。”   宋如锦问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采苹披上外裳,道:“姑娘稍待,我去外头问问。”   大约过了半刻钟,采苹便回来了,说:“是四姑娘——她投缳自尽了,所幸发现得早,人已经救回来了。” 第77章 盛妆待嫁   宋如锦拥着被子坐起身, 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投缳了?”   采苹道:“也不晓得是什么缘由。”她把屋子里的门窗掩紧了, 吵嚷纷杂的声音小了许多, “姑娘赶紧再睡一觉吧,等天亮了就要上花轿了。”   宋如锦乖乖地躺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寻死呢?她真的想不通。   此时刘氏也得到了消息。   周嬷嬷细细同她禀道:“……脖子上还留了道红印子, 人倒没有什么大碍。几个丫鬟婆子怕她再干蠢事,都在旁边盯着她。问她怎么想的, 她一句话也不肯说。”   “怎么想的?还不是想给我和锦姐儿添堵!”刘氏冷笑着说道,“早不寻死晚不寻死, 偏要等到锦姐儿出嫁的这一天寻死, 不就是存心给锦姐儿的好日子添晦气!”   “也罢, 我们去瞧瞧她。”刘氏年岁大了,半夜被闹醒便不怎么睡得着。于是披了衣裳起身,简单穿戴了一番。主仆二人一起往宋如墨的屋子去了。   宋如墨今天穿得很明丽。陈姨娘刚走两个月, 她却穿着绯红色的襦裙,头上戴着赤金簪子, 也细细地描了黛眉,抹了口脂——显然是打算体体面面地赴死的。   见刘氏冷着一张脸推门进来了,她古井无波的面孔终于有了波动, 除此之外,眼眸深处还浮现出了一丝惧意。   她心里也明白,她挑在宋如锦出嫁的日子上吊自尽,若成了便罢, 若不成,刘氏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但她真的对周遭的一切再没有眷恋了——若能称心如意地活着,谁会想死呢?   宋如锦即将出嫁,且嫁的是立下战功的靖西王世子。这两个月以来,侯府每日都迎来送往,那些相熟或是生疏的人家,都找着各种由头上门祝贺。梨香苑内却是冷冷清清,没有人知道有个姨娘在这里香消玉殒了。   宋如墨心底是藏着恨的。凭什么自己这般黯然伤怀的时候,旁人却那样大张旗鼓地祝贺宋如锦的良缘?那种截然不同的雍容热闹真的刺痛了她。   这几天她也见过一次宋如锦。当时宋如锦正在攀折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满脸都是待嫁的欢喜与憧憬。而她……而她却已答应了陈姨娘,要和四表哥断了往来。   宋如墨真的又嫉又恨。   但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嫉恨宋如锦了。记得小时候,老夫人把她们姊妹几个叫过去,让她们读《千字文》。宋如慧自然读得又快又好,宋如云也不差,只有宋如锦和她各自有好几个字不认识,磕磕巴巴地读不下去。   老夫人便刮了刮宋如锦的鼻子,让宋如锦多多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对她却是不闻不问,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说。   她宁愿老夫人拧着她的耳朵把她骂一顿,狠狠地训斥她,问责她为什么不好好读书,也不要老夫人这般漠然地无视她,仿佛……仿佛就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还不知道嫡庶有别,只知道宋如锦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却可以得到更多的关注。   羡嫉的种子大约就在那时悄然无声地埋下了。   后来她便总想同宋如锦争强,但总也争不过人家……从小到大,宋如锦就像噩梦一样纠缠着她。   现如今,陈姨娘已经不在了,她也歇了嫁给四表哥的心思,恍然觉得日子没什么盼头了。心里想着,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还不如死了呢……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自缢,而后这个念头便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狂地生长蔓延。   她想,她也不能白白地死了——她便是死了,也要让宋如锦不痛快。于是挑了宋如锦出嫁的前夜,拿出一早备下的麻绳挂上房梁……   夜深人静,理当无人察觉。可惜正好有个老嬷嬷起夜,见她屋子里仍点着灯,觉得奇怪,便进来看了一眼。   就这么被发现了。   屋子里的嬷嬷们看见刘氏,纷纷赔笑上前,道:“夫人,怎么把您也惊动了?”   刘氏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半夜的来这么一出大戏,想不被惊动也难啊。”   几个嬷嬷噤若寒蝉——毕竟方才就是她们高声喊着“出人命了”。   “这屋里怎么这么暗?”刘氏走到床头的烛台跟前,拿着剪子剪了剪烛心,火光摇了一摇,渐渐地明亮起来。   刘氏不痛不痒地敲打道,“屋子暗不要紧,最怕的是人心也跟着一起变暗,想方设法地使坏心思、用阴招。当真既愚蠢又可恶。”她的眸光在宋如墨身上扫了一圈,轻轻哼了一声,对旁边几个嬷嬷吩咐道,“仔细看着,别再惹出什么是非。”   她心中虽恼恨宋如墨,但今天是宋如锦出嫁的日子,她暂时不想同宋如墨算账。   几个嬷嬷连忙称是。   天渐渐亮了。   采苹去唤宋如锦起床,道:“姑娘,该起了,待会儿给您绞面梳头的嬷嬷就要来了。”   宋如锦一晚上没睡好,现在正昏沉着,恍惚间听见采苹喊她起床,竟觉得自己又要去上宗学了,连忙睁眼爬起来。瞧见采苹托着大红的嫁衣,才渐渐回过神——今天她就要出阁了啊。   便由采苹服侍着洗漱穿衣,顺口问道:“四妹妹如何了?”   采苹说:“夜里夫人已经去瞧过了,应是没什么大碍了。”   宋如锦便放下心来。   不多时,特意请来梳头绞面的全福嬷嬷来了。这位嬷嬷姓张,一进门就笑着夸赞道:“咱们新嫁娘长得可真漂亮。”   采苹也说了几句场面话,给张嬷嬷拿了喜糖和红包,道:“您来回路上辛苦了,这些东西就当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   张嬷嬷笑眯眯地纳入怀中。   宋如锦坐在妆台前,又有些睡意朦胧。这时张嬷嬷开始替她绞面,宋如锦疼得一个激灵,睡意顿消。   张嬷嬷也知道她疼,手上动作便迅速了许多,倒也很快折腾好了。随即便拿了把木梳子替宋如锦梳头绾发,采苹捧着整套的头面过来,张嬷嬷便当先拿起凤冠,往宋如锦头上一按。   宋如锦脖子便是一沉,喃喃道:“好重啊……”   张嬷嬷便笑着说:“都是赤金打的首饰,能不重吗?”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宋如锦头上添簪子和步摇。很快满头都是金灿灿的钗环,宋如锦觉得自己转个头都要费好大劲儿。不一会儿,脖子就开始酸了。   太受罪了!原来嫁人是这么痛苦的事。宋如锦一边由着张嬷嬷上妆,一边怔怔地想道。   过了一会儿,妆容也打理好了,宋如锦揽镜自照,便见自己脸上敷着白白的一层粉,两个脸颊则抹着两团厚重的腮红,看上去颇为喜庆。   “好、好看吗?”宋如锦迟疑地问道。她都快认不出这是自己了。   “好看。”张嬷嬷和采苹都这么说。   宋如锦暂且信了她们。换上绣鞋,去隔壁明间用早膳。刘氏已在那里等了许久,见宋如锦一身嫁衣出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上前攥紧了宋如锦的手,道:“我的锦姐儿,这么快就要嫁人了……”话音未落,眼泪便淌下来了。   “娘……”大约是分离近在眼前,宋如锦也忽然有些哽咽。   周嬷嬷劝道:“夫人,大好的日子,您哭什么?”   刘氏连忙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说:“好了好了,不哭了。锦姐儿,你嫁过去之后,要好好侍奉公婆,敬重夫君,若有什么缺的短的,尽管问娘家要……也不要怕使银子,手松一些,但凡能用银子处置的事,就尽量用银子处置……”   刘氏不厌其烦地交代了许多。   没过多久,便有人来报:“夫人,靖西王府迎亲的人来了!”   采苹赶忙拿来垂着金线流苏的红盖头,盖在宋如锦的头上。   忠勤侯府自分家之后,便没剩多少人,小一辈的又都年幼,因而徐牧之没怎么被刁难就畅通无阻地进来了。一进门便朝刘氏跪下,朗声道:“拜见岳母。”   刘氏说:“我可把锦姐儿交给你了,你若敢待她不好……”   徐牧之连忙道:“不敢!”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刘氏也不由笑了,把徐牧之扶起来,而后亲自把宋如锦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道:“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宋如锦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耳边是徐牧之毫不犹豫的声音:“岳母放心。”   时辰差不多了,徐牧之搀着宋如锦的手,扶着她走,一面说着:“妹妹小心,这儿有个门槛。”   宋如锦眼前是晃晃悠悠的红盖头,隐约可见一小块地面。脚下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里却是十分的安定。   采苹和暗香一左一右跟着她。后头紧跟着扎着红绸的嫁妆箱子。一群人到了侯府门口,迎亲的队伍过来帮忙抬嫁妆。   徐牧之把宋如锦扶上花轿,问道:“妹妹饿不饿?”   宋如锦说:“饿倒是不饿,就是脖子有点酸。”   徐牧之安慰道:“妹妹先忍一忍,很快就到了。”   骗人!宋如锦心道,她又不是没去过靖西王府,坐马车尚且要大半个时辰,坐轿子能快到哪里去? 第78章 百年好合   不知过了多久, 花轿终于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前行。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还有几个侍女一边走, 一边往两旁道上撒着绑红绳的铜钱,惹得一群市井孩童一路追着捡钱。   春风柔暖, 轻轻拂动轿帘。宋如锦又有些昏昏欲睡了。轿夫的手很稳, 她坐在里头倒也不曾东摇西摆,便悄悄闭上眼小憩。   才刚刚酝酿出睡意, 便听轿子外头传来采苹的声音:“姑娘,到了。”   只好驱散困意, 由采苹搀扶着下轿。   然后耳边便是一道喜气洋洋的声音:“世子妃, 您请拿着红绸的这一头。”   直到有人往自己手里塞了一截大红色绸布, 宋如锦才意识到那人是在唤她。   于是听话地攥紧红绸。随后便有专门的嬷嬷领着她,告诉她朝哪儿走,什么时候转身, 往哪儿下拜。也不知跪下起身了多少回,终于被人牵着进了洞房。   几个嬷嬷迎上来, 领着宋如锦坐到喜床上。紧接着便有侍女端着红漆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一柄玉如意。一个嬷嬷提点道:“世子爷,该掀新娘子的盖头了。”   徐牧之忽然有些紧张。先前在边关打仗, 冲在最前面同鞑靼人作战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紧张,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仿佛可以轻易蹦出胸腔。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拿起玉如意,轻轻挑起宋如锦的盖头。   一时四目相对。屋子里点着龙凤红烛,火苗跳跃,衬得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流光溢彩。   “新嫂嫂长得真漂亮。”耳边忽然传来一句稚嫩的童音。   宋如锦循声转头一看,才发现屋子另一侧站着不少女眷,还有几个半大孩子,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二人。   刚刚说话的便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衣饰都颇为华贵。   徐牧之挨着宋如锦坐下,同她解释:“那是我的嫡亲二弟,名唤思之,才七岁。”   宋如锦轻轻点了点头,脸却忍不住烧了起来——啊,怎么有这么多人在看啊……   随即又十分庆幸地想:幸亏脸上的妆又厚又重,腮红也浓,看不出她的脸有多红。   老嬷嬷端来一碗元宵。这是要夫妻二人一起吃的,取的就是“共牢而食”的意头。元宵分量不多,只是意思一下而已。   徐牧之说:“妹妹先吃吧,都累了一天了。”   宋如锦确实有点饿。她今天也就上花轿之前用了点早膳,拜堂之前吃了两块干巴巴的点心,除此之外,连口水也没有喝。此刻这碗带汤带水的元宵,简直就像雪中送炭一样。   遂拿起汤勺,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想到旁边还有不少人在看,仪态便刻意端庄娴雅。   但她没吃几个,就吃到一个夹生的汤圆,皱着眉吐到了帕子里。一旁慈眉善目的老嬷嬷笑着问她:“世子妃,是不是生的呀?”   宋如锦心想,厨房里的人煮了生的东西送上来怕是要受罚,便有心替他们遮掩,委婉道:“是有些没煮熟……”   老嬷嬷接着问道:“那生不生啊?”   屋子里的女眷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徐牧之明白老嬷嬷话里的意思,不想再看她们拿着宋如锦调笑,便主动接口道:“行了行了,生的生的——不许再笑话锦妹妹了。”   谁知他说了这话,惹来的却是更大的笑声。有个穿杏黄色褙子的年轻妇人拿帕子掩着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笑够了才清了清嗓子,说:“也罢,咱们世子爷说生,就一定能生。”   宋如锦把他们的对话琢磨了一遍,终于领会了其中的含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埋头吃元宵,诸事不管。   随后又有侍女端来合卺酒,盛在两个玉卮里头,杯子的底部用编着如意结的红线连在了一起。两人端起酒杯,徐牧之问道:“妹妹能吃酒吗?”   宋如锦摇了摇头,满头的步摇左右晃动,环佩叮当。   徐牧之捧着酒卮喝了一口,侧首温柔道:“妹妹放心,这酒一点儿也不辛辣。”   宋如锦便将合卺酒一饮而尽。   边上有个穿茶色罗裙的妇人笑道:“到底是自幼相识的情分,竟是这样的小意殷勤。”   她身边立时有人戏谑道:“三老爷还亏待你了不成?”   那妇人便不再说话了。   虽然调笑的不是宋如锦,但她还是觉得羞窘……真希望这一切赶紧过去啊。   侍女端着空空如也的酒杯退下,又一位老嬷嬷上前,将两个新人的发髻拆了,各剪了一束头发,放在一处,用红绳捆在一起,放进赤色绣和合如意的荷包,压在喜床上的枕头底下,说了几句“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   徐牧之现在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听了老嬷嬷一连串的吉祥话,想也没想便说:“赏。”   于是一群丫鬟婆子蜂拥而上,都拣着好听的话说,还将宋如锦夸了又夸。徐牧之便吩咐道:“秋蘅,带她们下去领赏去。”   于是一群人跟着秋蘅走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不少。但那些女眷孩童却一同走上前来,拿出一早备下的布袋子——里头装的都是同心喜钱、五色彩果,每人都抓了一大把,笑嘻嘻地向两个新人抛掷。   女眷们都已成了婚,手上有分寸,抛掷的时候便着意往两人后头的喜床上扔。几个小孩子只知道好玩,那些枣子栗子桂圆花生便扔在了宋如锦身上,砸得她生疼。   徐牧之抬手挡在宋如锦前面,说:“你们砸我就行,妹妹身子弱,不禁砸的。”   妇人们又笑道:“这才刚成婚呢,就当心肝宝贝一样护着了。”   一众人笑闹了好一阵儿。大约过了两刻钟,门外来了个婢女,道:“世子爷,您该去席上敬酒了。”   正巧这时,靖西王妃过来了,徐牧之便道:“娘,你陪着锦妹妹,别让人欺负她。”说完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屋子女眷又扑哧一声笑了:“哟,咱们世子爷还怕我们欺负他媳妇儿呢!”   靖西王妃却是向着自己儿子和新媳妇的,笑着说:“快别说了,新嫁娘脸皮薄,哪能由你们这帮刁钻的蹄子戏弄?”   此话一出,那些女眷纷纷不乐意了,佯装愠恼,嚷嚷道:“王妃有了儿媳妇就不记得我们的好了!还说我们是刁钻的蹄子!”   靖西王妃也不否认,笑道:“儿媳妇是新来的,又漂亮又乖巧,当然怎么看都比你们好。”   见宋如锦头上顶着沉甸甸的凤冠,脸上还带着妆,靖西王妃便唤来两个侍女,道:“快帮世子妃把脸洗了,换身轻便行头,再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两个侍女领着宋如锦去了隔间,帮她卸了一应发饰,打了热水给她净面——足足洗了三脸盆的水,可想而知早上那位张嬷嬷往她脸上刷了多少层脂粉。   两个侍女拿来家常衣裳——说是家常衣裳,但也是蹙金绣云霞翟纹的大红色锦衣,和喜服没什么两样,就是形制稍简单了一些而已。两个侍女正想给宋如锦换上,宋如锦就说:“让我自己的丫头过来服侍。”她不太习惯让不认识的侍女伺候着褪裳穿衣。   于是两个侍女依言退下,换了暗香和采苹过来。   换好了衣裳,又梳了个简简单单的发髻——仅用一根金簪子绾住。宋如锦揉了揉脖子,终于觉得自己的脑袋能自如活动了。   待她收拾稳妥了,先前那两个侍女才端着吃食推门进来,宋如锦问她们:“现在什么时辰了?”   “才过了戌时三刻。”   ——已有些晚了。宋如锦便没有多吃,只喝了一碗甜糯糯的红枣粥。   而后便回了隔壁寝屋。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靖西王妃便将那些女眷一一引见给宋如锦认识,指着先前那个穿茶色罗裙的妇人,说:“这是你三婶婶。”   宋如锦唤道:“三婶婶好。”   三夫人笑道:“先前你带着一脸妆,倒看不清是什么模样,现在把脸洗了,才知道你当真生得不赖——怪不得王妃夸你漂亮呢。”   靖西王妃便说:“其实这丫头你也是见过的,先前她没守孝的时候,还经常来找华平玩呢。”   三夫人隐约有了印象,恍然大悟道:“噢……想起来了,原来就是她呀。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靖西王妃又指着那个穿杏黄色褙子的年轻妇人,道:“这是你十婶婶。”   宋如锦便又唤道:“十婶婶好。”   十夫人说:“我也只比你年长三岁,你唤我一声‘婉娘’也是行的——叫什么婶婶,平白叫老了几岁。”   宋如锦也不知能不能叫得这么亲昵,便抿嘴笑了笑,没作声。   而后靖西王妃又指着剩下四五个美貌妇人,道:“这几个都是你十叔的贵妾。”   却没有挨个儿引见的意思。   宋如锦便识相地没有多问。   最后又把几个半大孩子认齐全了。此刻时辰已晚,女眷们领着孩子,纷纷找理由告辞。靖西王妃拍着宋如锦的手,道:“我先走了,你暂且歇一会儿,牧之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宋如锦乖乖点头。 第79章 夜停红烛   待靖西王妃走远了, 宋如锦绷了一整日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屋子里除了采苹暗香也没旁人,她便大大咧咧地往后一躺, 但很快又爬了起来——满床的干果儿铜钱, 硌得她生疼。   采苹走过来把床铺收拾了,笑道:“姑娘要不先睡一会儿?”   折腾了一整天, 宋如锦也确实又累又困, 便和衣躺下了。采苹拿来一条薄毯子盖在她身上。   宋如锦闭上眼睛,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喧闹声,采苹悄悄出去看了一眼, 见一群人簇拥着徐牧之走了过来, 连忙退回去唤宋如锦:“姑娘, 醒醒,世子爷回来了。”   ……宋如锦睡得沉,没醒。   徐牧之走到房门口, 拦住后头跟来的一众人,道:“你们送到这儿就行, 不用跟进来了。”   今晚他被灌了很多酒,现在面上都是醺醺然的醉意,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跟着过来的都是相熟的同龄人, 有先前国子监的同伴,也有比肩打仗的战友,还有几个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姑表弟兄。徐牧之此话一出,这些人都不乐意了, 扯着嗓子嚷嚷道:“我们过来自然是来看新娘子的,可不是来送你的!”   徐牧之和同龄人相比,成婚算是晚的,这帮吵着要见新嫁娘的人都早已成了亲,方才在喜宴上就特意拉着徐牧之喝酒,有意把他灌醉,现在跟过来也是存了闹洞房的心思——总之不想让徐牧之安安稳稳地过个新婚夜。   然而徐牧之一夫当关般地挡在房门前,十分坚决地说:“不成,就是不许进去。你们再不走,我可让人来轰了。”   他心想,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怎么能让宋如锦见呢?尤其是那些军中结识的,满嘴的粗话便罢了,还动辄开黄腔……万不能把他们放进去,免得吓着了锦妹妹。   众人见他执意拦阻,也只好作罢。毕竟徐牧之是靖西王府堂堂正正的世子,在场一众人虽同他称兄道弟,但还真没有哪个人的身份比他更尊贵。   大家便调侃了几句:“行了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赶紧散了,别拦着世子爷和新娘子洞房。”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了。   待这群人散尽了,徐牧之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进去。   屋子里很安静,徐牧之酒意渐消,莫名清醒了许多。   一进门就瞧见宋如锦歪在床上睡着,心便是怦然一动。   采苹上前行礼,紧张地解释道:“昨儿晚上家中出了点事,我们姑娘一晚上都没睡好。”庶妹上吊自尽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采苹就没有细说,“今天又累了一整日——才刚歇下呢。”   徐牧之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床前,轻声唤道:“妹妹?”   适才门外那么吵,宋如锦本就已是半梦半醒,现下听见徐牧之唤她,就睁了睁惺忪的睡眼。   她意识尚未回笼,眼神还是飘的,呢喃着说了一句:“怎么这么重的酒味儿啊?”   徐牧之站直身子,说:“我先去沐浴。”说完便去了隔间。   待他回来,宋如锦又蜷在毯子里睡着了,屋子里的丫头也都识相地退下了。徐牧之见她睡得熟,四围灯火却明亮,便想把床头那对龙凤红烛吹灭,但又想到新婚之夜红烛是要燃一整晚的,只好打消念头。   他沿着床边坐下,见宋如锦一只胳膊搁在毯子外头,就好心地帮她把胳膊放进毯子,转念一想,现下三月天气,正是最和暖的时候,也不必盖得这么严实,便跟脑抽了一样,又把宋如锦的胳膊搬了出来。   宋如锦也终于在这反复的腾挪中悠悠醒转。   对上她的眼神,徐牧之立时一惊,像干坏事被抓了现行一样,忙不迭地扭过头。   半晌,徐牧之问她:“妹妹可用了晚膳?”   宋如锦软软地“嗯”了一声,说:“晚膳用了红枣粥……现下倒也不怎么饿,就是有些困乏。”又问:“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了。”徐牧之左顾右盼,不知道往哪儿看好。   宋如锦打了个哈欠,重又闭上眼睛,嘟囔着说道:“这么晚了,世兄怎么还不睡?”   “这就睡!”徐牧之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宋如锦,见她还和衣躺着,便伸手替她解了外裳,一面说着,“妹妹把衣裳脱了再睡。”   宋如锦睡得昏昏沉沉,却也乖乖地任他帮忙解衣裳——柔顺听话、毫不设防的模样,整颗心都是全然的信赖。   很快便褪到了中衣。中衣的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凝脂般的肌肤,徐牧之瞟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偏过头,什么也不敢多看,但很快又恍然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锦妹妹已经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了,便又转过头,坦坦荡荡地望着她。   “妹妹……”徐牧之的音色不觉沙哑起来,“早上你说脖子酸……要不我帮你揉揉?”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宋如锦的答复——她又睡着了。   她的睡颜很宁静,乌黑的头发散在大红色的鸳鸯枕上,微微卷起的长睫毛贴在眼下,洗了妆容的肌肤润泽如玉,脸颊白细柔软得像一抹轻云。即便就这么看着她,徐牧之都觉得深沉而柔缓的欢喜悄然填满了胸腔。   可人家都已经睡熟了……徐牧之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替宋如锦盖上被子,翻身下了床榻。   大抵是翻身的声音惊动了宋如锦,她睡眼朦胧地问了句:“世兄你去哪儿啊?”   徐牧之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再去沐浴一趟。”   春夜静谧。徐牧之冲了凉水澡回来,挨着宋如锦躺下,听着枕畔轻浅的呼吸声,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倒也渐渐入梦了。   第二日晨光尚且熹微,宋如锦便被叫起来穿衣打扮,“待晓堂前拜舅姑”,今天是要拜见公婆的。   她穿戴齐整了,就和徐牧之坐在一起用早膳。徐牧之帮她把头上的步摇扶稳,说:“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去。”   他怕老王妃刁难她。   宋如锦咬着芝麻饼点了点头。直到用完早膳,嘴边还留着白芝麻粒,徐牧之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替她揩了揩嘴角。   他的动作熟稔自如,宋如锦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她便掏出自己的帕子来,递给徐牧之,道:“给世兄擦手。”   是日天湛似水,暖风和畅。走出屋子便是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道,两旁海棠丛生,绯艳动人,宋如锦看得入迷,说:“以前来玩的时候倒没有见过这么多海棠。”   徐牧之道:“都是花房的人新近移栽的,因着妹妹要嫁过来,家里几乎都翻新了一遍,我的屋子也重新布置过了。”见宋如锦的眸光还流连在海棠花丛那儿,便揽着她往前走,道:“我们先走——等见过了爹娘和叔叔婶婶,我就带你去后头逛园子,这时节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妹妹一定喜欢。”   远远地看到夫妻两人联袂走来,靖西王妃不由一笑。   宋如锦脚步稍慢,徐牧之便迁就着她的步伐,拉着她的手,时不时低头笑吟吟地同她说话。三夫人瞧得清楚,不由戏谑道:“新婚夫妻就是不同,每时每刻都这样的如胶似漆。”   今天大家都很给新媳妇面子,一家子人都到齐了。因昨晚才见过,是以那些女眷宋如锦都认得,颇为懂事地挨个儿叫人,得了一大堆见面礼。靖西王倒是头一次见,他为人正直刚毅,略说了几句嘉勉鼓励的话,却被靖西王妃嗔了一句:“这是你儿媳妇,又不是你的下属,这么公事公办做什么?”   靖西王立时截住话头,笑了一笑。   老王妃也在,倒没有怎么为难宋如锦,却也没有十分热情,给了一对赤金嵌宝的镯子,神色淡淡地吩咐宋如锦赶紧生个孩子。   接着又拜见了两个叔翁——三老爷和十老爷。靖西王府的老王爷性情风流,统共纳了七八房姨娘,庶子庶女生了一大堆。但老王妃手段高明,老王爷一走,她就变着法儿把那些碍眼的庶子赶出了王府,庶女们也被她匆匆许配了出去——因亲事定得匆忙,几乎都是低嫁。   现如今还住在王府的靖西王、三老爷、十老爷,都是老王妃的亲生儿子。十老爷当初险些被不长眼的妾侍下毒害死,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之后,老王妃便格外疼爱他。他的性子倒和老王爷如出一辙,一样的取次花丛、贪好美色,小妾纳了一个又一个,院子里服侍的丫头都被近过身。但他年岁不大,如今也才二十五岁,一句“年少风流”就能遮掩过去了。   宋如锦到十老爷面前见礼,后者便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挑眉笑了一下,说:“哟,是个美人。”   徐牧之知道这位十叔一向是喜好猎艳的,此刻见他神态轻挑,心下不由着恼,念在他是长辈,就没多说什么,拉着宋如锦走开了。   随后,宋如锦拿出先前备下的红包和饴糖蜜饯,分给几个小辈。这些小孩子出身富贵,相比沉甸甸的金银财宝,反倒更喜欢那些甜滋滋的糖果,不约而同地拥上来追着宋如锦讨要,热闹了好一会儿,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成了亲也什么都不敢干(抱头痛哭) 第80章 燕尔新婚   靖西王妃料想他们年轻夫妻有的是话要聊, 便没有留二人吃饭。徐牧之和宋如锦自行回屋用了午膳。   这两个人吃菜的口味还不太一样,徐牧之打小吃着金莼玉粒长大, 很是挑嘴, 菜品的火候一定要恰到好处,太咸太淡都不行。宋如锦则是一味的偏好甜食, 红糖冰糖桂花糖, 来者不拒。   现下徐牧之尝了一块糖醋排骨,便十分挑剔地评价道:“这道菜做得不好, 糖放得多了,太甜了。”   埋首吃饭的宋如锦抬起脑袋, 说:“我觉得很好吃啊。”   徐牧之立马改口:“妹妹说的是, 仔细尝尝还是挺好吃的。”   一旁伺候着布菜的秋蘅不由一怔——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原则呢!   但这也不是徐牧之头一回这样了, 秋蘅还记得几年前宋如锦来王府做客,徐牧之巴巴地拿了一幅辗转买来的好画给她看,宋如锦却道那幅画过于精雕细琢, 反倒流于刻意,徐牧之想都没想就附和她, 转而称那幅画作笔触生硬,毫无意境。总而言之,锦妹妹最好, 锦妹妹说的都对——比纶音佛语还要管用。   两人用完了午膳,又喝了半壶茶,徐牧之问道:“妹妹要歇午吗?”   宋如锦摇摇头,说:“不困。”   “妹妹还是睡一会儿吧, 现在先歇一时半刻,晚上就没有那么困乏了……”徐牧之说着,望见宋如锦一双明净如清溪的眼睛,又说,“若实在不想睡便罢了……”   然而春日犯困。宋如锦本不想睡,可外头暖洋洋的日光透窗而入,照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觉出了几分倦意。终于还是卸了钗环上床躺下了。   徐牧之想了想,也走到床边褪下外裳。宋如锦便往里挪了挪,让出半张床铺给他。   徐牧之把床前的帘子放下,宋如锦眼前昏暗下来,倒没有先前那么浓厚的困意了。她饶有兴致地问道:“世兄从小就住在这儿吗?”   徐牧之说:“倒也不是,小时候和芙妹一起住母亲的院子。我们家没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一直到十三岁,我才搬出来一人住一个院子。”   徐牧之幼时顽劣不堪,直到十岁出头,仍旧是家里的混世魔王。靖西王妃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倒不是出于溺爱不舍,只是想好好教导他,把他往更端正知礼的道路上引。   “我第一次遇见妹妹,就是在十三岁那一年,那时候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娶妹妹回家。算起来……我们都认识将近七年了。”徐牧之偏过头,凝望着宋如锦,后者正抬眼看着赤色帐顶,上面用金色的织线绣了“双禧”和如意纹,察觉到徐牧之在看她,她便也侧首望过来,两人视线叠上,颇为默契地相视一笑。   徐牧之又娓娓说道:“娘的屋子后头有一小片竹林,每年春来,竹笋新发,我和芙妹就悄悄带上铁锹去挖竹笋,那时候我们年纪还小,难免磕碰,每每挖笋回来都带着满身的泥巴,还自以为那些跟着服侍的老嬷嬷没有发现……待竹子长出叶子,我们就把竹叶摘下来,含在嘴唇上吹,那声音和口哨声一样,又清又远,我们就比谁吹得响。若逢上这样日光灿烂的日子,还会有很多黄鹂鸟飞过来,叽叽喳喳地绕着我们飞……”   他的音色和他的人一样明亮轻快,却也不疾不徐,温柔而清晰,宋如锦像听故事一样听着,渐渐歪着头睡着了。   大约是气氛过于美好,徐牧之鬼使神差地横过一双胳膊,轻轻揽住了宋如锦。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如锦迷迷糊糊地觉得拂面尽是沉香木的味道,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蜷在徐牧之的怀里——他一贯都用沉香当熏香的。宋如锦微微仰起头,就和徐牧之四目相对。   红纱帐帘削弱了明媚的日光,床帐内的光线暧昧而柔缓,徐牧之心念一动,低头亲了亲宋如锦的额头。   宋如锦立时脸一红,从他怀里爬出来,说:“……有点热,我下去透透气。”   她踩着绣鞋下了床榻,走到博山熏炉前,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除了沉香,还隐约闻到了郁金和百里香的味道,很是清雅好闻,便又添了一把香料进去。   徐牧之仍倚在床榻上,单手撑着头看她。春衫单薄,勾勒出她婀娜轻盈的身段。闻香的时候,她白皙的脖颈便微微低下,俯就着铜制的博山炉,姿态娴雅而柔美。仅仅看侧影,也觉得风姿绰约。   徐牧之下意识地说了句:“妹妹真好看。”   宋如锦偏过头来,目光脉脉带笑。两人就这么未发一言地对视了一会儿,末了宋如锦道:“先前不是说要带我逛花园?”   徐牧之点点头,穿衣下床,见宋如锦一头黑发还散着,忽然来了兴致,说:“妹妹你坐着,我替你绾发。”宋如锦就乖乖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徐牧之折腾她的头发。   可惜徐牧之动作生疏,接连几次扯得宋如锦头皮一痛,宋如锦忍无可忍,终于回过头,苦巴巴地说:“要不……让丫头们来吧?”   徐牧之默了一默,唤了秋蘅进来给她梳头。   两人各自收拾稳妥,也没有带侍女,就手牵着手往后头的园子去了。   这处花园宋如锦以前也来玩过,只是四时之景不同,如今即将入夏,除了开得正盛的海棠,那些桃花杏花都已凋零得差不多了。   但景致倒也曼妙。草叶葳蕤,各式牡丹盆栽杂而不乱地摆着,微风吹过盈盈花枝,那些轻红淡粉的花瓣便飘落下来,随风飘进波澜不惊的池塘,犹如蜻蜓点水。池边建了水榭,也有成堆的花瓣积在那里,簌簌如轻雪一般飞舞。   良辰美景,总令人心生欢喜。   宋如锦行经一处假山,还看见山石上缠着繁茂的枝叶,几枝蔷薇盛放其间——花匠心思奇巧,蔷薇的花枝几乎铺满了整座假山,再过一段时日就是蔷薇花期,想来到时漫山都是盛开的花朵。   宋如锦兴致勃勃地摘了一朵蔷薇花,笑吟吟地回首望着徐牧之,“世兄你看,才三月份,蔷薇都开了。”   她今天头上戴的绢花也是蔷薇的样子,绢花做工精致,和身后的盛放的花朵放在一起,竟分不清孰真孰假。阳光碎金一般地倾洒,她笑得眉眼弯弯,比两侧生机勃勃的蔷薇还要鲜妍耀眼。   徐牧之看得入神,忽然欺身上前,轻轻地啄了一下她的唇角。   宋如锦呆了一呆。徐牧之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将她抵在假山上,攫住她的唇瓣细吻。宋如锦有些喘不上气,恍惚间觉得日头分外灼人,晒得她整张脸都烫了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传了一道软糯的童声:“哥哥……”   两人一起循声望了过去——是靖西王妃的次子徐思之。   徐牧之问他:“你来做什么?”   徐思之指着不远处的水榭,道:“我来陪娘亲和婶婶们赏春。”说完,还颇为懂事地给宋如锦见过礼,道:“嫂嫂好。”   宋如锦红着一张脸回礼,悄悄往水榭的方向看了一眼——靖西王妃,三夫人和十夫人都在那儿。   随后徐思之飞快地往水榭跑,边跑边喊:“娘!我刚刚看见哥哥把嫂嫂按在假山上亲!”   小孩子嗓音尖亮,估计整个花园里伺候的下人都听见了。再一传十十传百,过不了一个时辰,整个王府的人都要知道这回事了……真的太、太丢人了!宋如锦愣了好一会儿,十分羞恼地打了一下徐牧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牧之连忙追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妹妹我错了。”   宋如锦回头瞪了她一眼,徐牧之再接再厉,道:“二弟太不懂事了,我一定想法子惩治他。”   宋如锦睨着他,说:“关他什么事啊……”   徐牧之立马改口:“确实不关他的事……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他低头望着宋如锦,她大抵是真的恼了,眼神明亮得像要烧起来一样,却也更加明艳旖旎。他心底很想再亲她一口,但想了又想,还是没敢。   宋如锦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然抿嘴笑了,却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走了。   徐牧之也不知道该不该追。正踌躇着,便见宋如锦被路上的碎石子绊了一跤。   徐牧之连忙追过去,把宋如锦扶了起来,问她:“可摔到哪儿了?”那些打理花园的下人真是太不尽责了!这么大的碎石块竟然留在了路中间!一群蠢货!他一定好好罚他们!   宋如锦说:“似是摔着了膝盖……但也不怎么疼。”   “妹妹能走吗?”   宋如锦点点头。   徐牧之便小心翼翼地搀着宋如锦走,宋如锦半边身子倚靠在他怀里。徐牧之忽然觉得那些打理花园的下人们蠢得可爱,也没必要同他们斤斤计较。   但回了屋子,卷起裤腿,看到膝盖上大片的淤青时,徐牧之还是很心疼的。宋如锦就比他镇定多了,一点也不娇气,神色如常道:“过几天就能好了。”   秋蘅拿来滚烫的花椒酒浸过的帕子,给宋如锦热敷在膝上,反反复复敷了好几回。效果倒是显着,到了晚上,淤青已经消退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还有十来天就能完结了!   目前打算写两个番外~一个写男女主,一个写姐姐和皇上。大家还想看谁的番外可以留言呀(不一定写) 第81章 三朝回门   临睡前, 宋如锦问徐牧之:“后日就要回门了,你说带什么礼回去好?”   这种内宅琐事, 徐牧之自然不甚了解, 但也命人取来了库房的册子,递给宋如锦, 大大方方地说:“妹妹随便挑, 若想多送一些贴补娘家也行。”   随后又想到忠勤侯府亦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几乎每月都有中宫赏赐, 哪儿用得着“贴补”?便又道:“妹妹看着添减吧。”   靖西王府是世袭罔替的勋贵之家,库房里的御赐珍品数都数不过来。宋如锦翻了几页库房册子, 感慨道:“你家倒是真富贵。”   徐牧之神态自若地说:“我家不就是你家?”   宋如锦抬首一笑, 拿笔勾了几样小件的金玉摆设。   徐牧之又吩咐秋蘅:“去十婶那儿讨库房的钥匙来。”   秋蘅领命去了, 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道:“世子爷,十夫人已经睡下了。她贴身的丫头说, 明儿一早就跟十夫人说这回事,到时再把库房钥匙送过来。”   徐牧之点点头, 又同宋如锦说:“时辰不早了,我们也睡吧。”   宋如锦便拆了发髻,洗脸漱口上床。徐牧之在她身侧躺下。屋子里伺候的丫头们替他们吹灭了一半蜡烛, 换了安神助眠的熏香,然后纷纷默不作声地退下。   待人都走了,宋如锦才好奇问道:“库房钥匙怎么在十婶婶那儿?”   徐牧之也不瞒她,细细说道:“十叔好色风流, 纳了不少姨娘,其中还有出身国公府的贵女。但十婶的娘家没落不显,手上能支使的银子甚至没有一个妾侍多,十叔……也不给她脸面,膝下还没有嫡子,便把庶子庶女生在了前头。我娘见十婶处境尴尬,便给了她一把库房钥匙,让她撑撑门面,管教那些贵妾的时候也能挺直腰板。”   宋如锦颇为同情:“十婶婶好可怜呀……”   她还记得新婚那夜十夫人拿着帕子掩嘴而笑的模样——笑起来那般温柔可亲的人,背后竟是这样难堪的苦楚。   “十婶又是十分软弱的性子,一向不争不抢的……便是拿着库房的钥匙,那些妾侍也敢欺到她头上。”徐牧之道。过了一会儿,又郑重其事地说:“我永远都不会辜负妹妹。”   宋如锦抬起一双亮晶晶的杏眼看他。徐牧之莫名觉得她的眸光潋滟动人,便探身过去,对准她的脸颊,试探般地亲了一口。   见宋如锦没什么反应,徐牧之胆子便大了起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啄吻。宋如锦觉得闷热,扭着身子躲开,徐牧之立时把她抱紧,手摸到了中衣的系带,便顺势解了开来。   身上只剩一件亵衣,宋如锦吓得直往后缩,漆黑的杏眼里浮出了一层水汽。徐牧之本能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按,轻轻吮吻她的耳垂,声音不可抑制地低沉喑哑起来:“妹妹别怕……”   暮春的晚风带着几分熏暖,徐徐吹过屋后枝繁叶茂的树木,繁密的树叶“哗啦哗啦”作响,渐次连成一片,如江潮一般起伏涌动。夜风潮热,裹挟着初夏的气息,从窗棂吹了进来,热浪一重叠着一重。弦月西移,悄然掩于云后,月色迷离而晦暗,万籁终于归于寂静。   次日,直到日高三丈,宋如锦才渐渐醒了过来。迷茫地盯着帐顶看了一会儿,意识慢慢回笼,听见有人问她:“妹妹醒了?”   宋如锦偏头望过去,便对上徐牧之缱绻而专注的目光。   徐牧之望了她半晌,靠近了些,啄了啄她的眼角。宋如锦立刻裹紧被子,凶巴巴地说:“你别过来!”   她现在浑身骨酸肉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   徐牧之便从善如流地退开了些许。   宋如锦又闭眼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黏腻得难受,就睁开一双沾着水光的眸子,软软地说:“我想沐浴……”   徐牧之披衣下床,说:“我帮你备水。”   宋如锦一脸警惕道:“不用你来!”   徐牧之便说:“那我唤秋蘅进来服侍。”   宋如锦道:“也不要她来……让采苹伺候就行。”   徐牧之就替她唤了采苹进来。片刻之后,采苹已在隔间布置了木桶和热水,走来服侍宋如锦起身,瞧见她一身红紫的印记,便小声埋怨了一句:“世子爷手上怎么没个轻重,姑娘膝上还带着伤呢。”   隔间内点了鹅梨香,水汽氤氲,宋如锦浸在热汤里,终于觉得好受了许多。采苹给她端来早膳,她拈起两块红豆糕,将就着吃了。过了两刻钟才出浴,穿戴稳妥之后,听闻十夫人已把库房钥匙送来了,便领着采苹暗香一块儿去库房搬东西。   这一日风平浪静地过去,到了晚上,徐牧之把玩着宋如锦的头发,两眼放光地看着她,宋如锦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早点睡——明天还要回门呢!”   徐牧之迟疑道:“忠勤侯府离这儿又不远……”见宋如锦一双含羞带恼的眸子瞪过来,便收住话头,笑着说,“也行,都听妹妹的。”   宋如锦斜乜了他一眼,搬来两床被子,义正辞严道:“我们分两条被子睡。”   她现在对徐牧之的人品非常怀疑。以前她一直觉得徐牧之很听她的话,尊重并且爱护她,直到昨天晚上,她呜咽着求他停下,他却毫不理会……她便不怎么信任他了。   二人各自歇下。宋如锦特意背过身,朝床的内侧睡了,就留给徐牧之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墨发逶迤在枕畔,纤细的背影柔顺而袅娜,徐牧之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发顶,而后才翘着嘴角睡下了。   第二日,刘氏一大早就在侯府门前等着,远远地瞧见靖西王府的马车辘辘行来,竟不觉热泪盈眶。   宋如锦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她,又一向娇气黏人,突然嫁出去了,她心里难免空落落的,每日都百无聊赖。   但是,当宋如锦下了马车,像小鸟一样朝她扑过来的时候,刘氏还是忍不住板起脸,说:“都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这样的淘气?”   虽是斥责的话语,但说话的语气却是欢喜而欣慰的。   徐牧之上前恭谨地见礼,刘氏问他:“锦姐儿没给你惹祸吧?”   徐牧之连忙摇头,拣着各种好词儿夸赞宋如锦:“锦妹妹温文知礼,娴雅稳重,家中长辈都喜欢她。”   刘氏心知他有意溢美,却也不点破,只是笑眯眯地颔首。几人一道进了大门。   正好今日二夫人领着曹氏和宋如云一道来做客,侯府难得热闹起来。   宋如云许久不见宋如锦,乍然瞧见倒觉得眼前一亮,道:“二姐姐穿得真好看。”   如今天气渐热,宋如锦便穿得单薄,石榴红色的绸布上襦配着十幅月华裙,袖口和裙摆都用金线绣了缠枝纹,梳着倾髻,簪绢花戴金步摇,桃李一般的明丽美好。   徐牧之就陪在她身边——玉树临风,进退有度,目光半刻不离宋如锦。二夫人不由笑道:“锦姐儿倒是嫁了个好夫婿。”   曹氏则看着宋如锦身上精致的衣裙出了神,想象了一下靖西王府的贵气逼人,颇为赞同地点头,又着意讨二夫人的欢心:“算起来云姐儿明年也要出嫁了——庆国公世孙也是不差的。”倒把宋如云说得俏脸一红。   二夫人又笑道:“当真论起来,咱们家还是皇后娘娘嫁得最好。”   刘氏听着很是舒心。   几人热热闹闹地喝茶聊天,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坐下一起用午膳。   宋如云环视了一圈,没瞧见宋如墨,不由问了句:“怎么不见四妹妹?”   宋如墨自缢未果的事,刘氏对外瞒得很紧,二夫人她们自是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   刘氏淡淡道:“墨姐儿病了,不方便出来见人。”   宋如云本来还想细问,二夫人轻轻拉了她一把,宋如云便低下头专心吃菜——她知道刘氏向来不待见宋如墨这个庶女……反正她也不住侯府了,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惹刘氏不痛快呢?   宋如墨自然没有生病,只是在闹绝食。刘氏把她关了起来,眼不见为净,随她怎么闹腾。荷香劝她吃饭,道是:“若姑娘就这么白白地去了,岂不是正中夫人的下怀?姨娘若还在世,定不会让姑娘这么糟践自己。”   宋如墨却是当真觉得了无生趣。房内的嬷嬷们怕她再扯根绳子上吊,便轮流盯着她,她屋里的针线剪子、稍长一些的披帛衣物都被收了起来,连块碎瓷片也没有,她想寻死都没有法子,便起意绝食,什么都不肯吃。   几个嬷嬷劝了又劝,她都不听,嬷嬷们只好慌慌张张地禀告刘氏,刘氏却道:“不必管她。”   竟是任宋如墨自生自灭的意思。   嬷嬷们互相商量了一下,都打算听刘氏的,果真不再管宋如墨。   荷香倒是忠心,见宋如墨都快饿晕了,便心急火燎地煮了一碗薄粥,喂给宋如墨吃了下去。宋如墨却不领情,还冷冷嘲讽道:“当真是天生的丫头命。”   再滚热的心碰上冰块,也是会变凉的。荷香又气又委屈,哭了一晚上,第二日便病倒了。   她病了,更加没有人管宋如墨了,宋如墨又下定决心不肯吃东西,便无可避免地虚弱下来,成日歪在床榻上,渐渐饿得没有知觉。这日听着窗外喧闹,就缓声问:“外头出什么事了?”   一个老嬷嬷正坐在窗下做针线,随口答道:“今儿世子妃回门,正和二夫人她们一起吃饭呢。”   宋如墨忖了半晌,才明白这个“世子妃”说的就是宋如锦。她怔了一会儿,竟坐了起来,穿鞋下床,转头见桌上摆了一盘脆枣,还拣了几个吃了,倒把老嬷嬷看得一愣。   随后宋如墨十分凉薄地牵起嘴角,推门走了出去。   “姑娘……”老嬷嬷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追了上去,“夫人让您待在院子里好好休息呢!”其实就是不许宋如墨踏出院门。   宋如墨理都没理,径自往前走,心头似是憋着一股意气,所以走得飞快,根本不像一个久馁无力的人。   老嬷嬷毕竟年岁大了,追她也追不上,只好作罢。 第82章 缀珠银钗   今日的回门宴摆在侯府后院的池塘旁边, 暖风拂过水面徐徐递来,倒也清爽惬意。菜品都是精心筹备的, 菜式齐全, 分量也足,而且都迎合了宋如锦的口味, 她几乎把每一道菜都尝遍了。   二夫人见她吃得开心, 便笑问道:“锦姐儿觉着,是夫家的饭菜好吃, 还是娘家的饭菜好吃啊?”   宋如锦夹了一筷子清蒸鳜鱼肉,“桃花流水鳜鱼肥”, 现在这个时节正是鳜鱼最鲜美肥嫩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地吃了下去, 说:“自然是娘家的饭菜好吃。”   毕竟从小吃到大了呀。   二夫人不嫌事大地说了句:“那锦姐儿干脆就留在家里, 不要回靖西王府了。”   徐牧之提着一颗心等她的答复。虽然他知道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待会儿到了晚膳时分,宋如锦定然是要跟他走的, 但他却莫名地在意宋如锦心底的想法。   宋如锦拿帕子擦了擦嘴,自然而然地说:“那怎么成?饭菜哪有世兄重要?”   二夫人和刘氏都笑了起来。二夫人道:“还叫世兄哪?该改口唤夫君了!”   宋如锦和徐牧之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弯起嘴角,似有无声的默契在二人之间流淌。   二夫人又忍不住打趣了几句。   这时忽然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哟,真热闹。”   大家循声看去。来人是宋如墨。她的面色蜡黄而晦暗, 穿着很是素淡,头上也仅仅别着一支镶珠银钗——她毕竟还在孝中。   刘氏的脸色微微一沉,道:“你来做什么?”   宋如墨的目光在宋如锦身上一扫而过,阴阳怪气地说了句:“自然是来瞧瞧我风风光光回门的好姐姐。”   她走到宋如锦面前, 问道:“二姐姐,你快活吗?”没等宋如锦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自然是快活的,娘还活得好好的,你嫁得又称心,哪儿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气氛莫名冷凝下来,只剩宋如墨一个人自说自话:“二姐姐,你是嫡女,从小到大,不论什么事娘都帮你事无巨细地打点好了,婚姻大事也是千挑万选,费心参详。我就不一样了,我什么都要自己争……我还争不过你。”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头上的缀珠银钗,心内酸涩不已,“我甚至连争取一下都不能……”   宋如锦听得一怔,背脊忽然有些发凉。   刘氏不想忍耐宋如墨在这儿神神叨叨地说话了,点了两个健硕的嬷嬷,道:“墨姐儿还病着呢,带她回房歇息。”   两个嬷嬷上前拉扯宋如墨,宋如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一般地挣开,一双眼睛凉渗渗地盯着宋如锦。   系统说:“宿主,我觉得你四妹妹看你的眼神怪渗人的。”   果然下一刻宋如墨就靠近了些许,忽然拔下了发上的银钗,朝宋如锦的脸刺了过来。   众人都骇了一跳,宋如锦直接呆滞住了,一旁的徐牧之连忙把宋如锦拉开,他毕竟在军中历练过,反应奇快,立时上前半步,按住宋如墨的胳膊用力一扭,宋如墨的手臂就被他卸下来了。旋即顺手把她手里的珠钗抽了出来,远远地扔了。   缀珠银钗坠进了旁边的池塘,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宋如墨的视线就随着珠钗移到了池塘,望着水面上晃悠悠的波纹出神。   徐牧之快步走到宋如锦旁边,按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问道:“妹妹没事儿吧?”   其实宋如锦有点被吓到了,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她还没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听见徐牧之的问话,就懵懵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还有些呆愣。   徐牧之平日待她既温柔又耐心,一点斧钺杀伐的气息都没有,她也是头一次见到徐牧之这样果断而狠厉的模样,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徐牧之见她被吓得怔住了,不由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脸。但这儿是忠勤侯府,不是他自己家,他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二夫人她们也看呆了,也不知道分家之后这俩姐妹生了什么龃龉,一时又是担忧,又是好奇。   刘氏拧着眉,心知宋如墨八成是故意的,投缳自尽挑在了宋如锦出嫁当日,现在宋如锦回门,又想着刮花她的脸,分明存心跟宋如锦过不去!让新姑爷看笑话!   幸好锦姐儿已经嫁出去了,宋如墨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到靖西王府去……刘氏扫了眼那两个不知所措的嬷嬷,冷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墨姐儿拖走!”   等宋如锦回婆家了,她再好好和宋如墨算账。   宋如墨却没等人来拖拽她,自己转身走了。两个嬷嬷看了看彼此,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走到池塘边,宋如墨缓缓停住了脚步,忽然纵身一跃,跳进了池塘。   大抵是抱着求死的心跳下去的,一点儿挣扎也没有,很快水面就平静下来,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衡也在饭桌一旁。他性子本有些卑弱,此刻却慌张地跑到刘氏面前跪下,磕头恳求道:“娘,救救墨姐姐吧……她、她不是故意和锦姐姐作对的……”   刘氏蹙紧了眉,对周嬷嬷挑了下眉梢,道:“去喊几个会水的人来。”她怕落人话柄,便是宋衡不来求她,她也会让人救宋如墨的。   周嬷嬷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是”。   又让新姑爷瞧见自己家姑娘的糟心事……刘氏心里气得厉害,转头去看徐牧之的脸色,见他正揽着宋如锦轻声细语地安慰,便放下心来。   过了好一会儿,周嬷嬷才领着几个下仆过来。如今天气和暖,这些下仆便毫无避忌地脱了上衣,跳下池子救人。   二夫人暗暗心惊——宋如墨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被这些赤膊的下仆湿淋淋地从水里捞上来,为全名节和闺誉,多半是要嫁给救她的那个人了。   但宋如墨被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眼睛紧紧地闭着,指甲缝里都是淤泥,手里还攥着一把水草,似乎一直在池塘底下胡乱抓着什么东西。   徐牧之一手搂着宋如锦,另一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道:“妹妹别看。”   刘氏忽然想起好几年前,也在这个池塘边,几个姑娘一起钓鱼玩,宋如墨把宋如锦推下了池塘……此刻她通身湿透被人从池子里捞出来,就恍若命运的因果轮回。   刘氏道:“去请大夫。”而后转头对众人说:“这孩子性情古怪,让大家看笑话了。”   宋如云不禁心绪复杂。宋如墨应是过得很不顺心,才会这般轻生,她很同情;但此事若传扬出去,旁人不会说“宋四姑娘”的不是,只会津津乐道地谈论“侯府姑娘”跳水自尽了——宋如云也算出身侯府,她还没出嫁呢!宋如墨来这一出当真带累她的名声。   又过了很久,大夫才匆匆赶来。因水里待的时间久了,上岸之后又没有好好救治,人已经去了。   二夫人感叹道:“呀,真是可怜!”她觉得今天这一趟没有白来,饭也吃了,热闹也看了。于是略说了几句惋惜的话,而后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刘氏疲惫地点点头。她确实十分厌恶宋如墨,但此刻她真的消停了,再也不变着花样闹腾了,她又觉得宋如墨可怜——碧玉年华的姑娘,本应该像花骨朵一样徐徐绽放,她却执意让自己凋零。   回门的好日子出了这种事,终究不怎么吉利,刘氏想了想,又对宋如锦道:“锦姐儿,你们也回去吧。”   徐牧之便向刘氏辞别,承诺“改日再来拜访”,而后就牵着宋如锦走了。   直到回了靖西王府,宋如锦仍觉得自己心情沉重。她从没有想到宋如墨对她藏有这么深的恨意……她还记得那银钗朝自己扎过来的时候她心底涌起的恐惧,倘若没有徐牧之……她不敢想象自己将面临什么。但她也没想到宋如墨就那样轻易地没了,像是史书上不成功便成仁的刺客,行迹败露之后便义无反顾地赴死。   宋如锦盘腿坐在美人塌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应当怨恼她、怪责她,还是可怜她、同情她。   徐牧之猜到她心里别扭,便坐到她身边,把她圈在怀里,轻轻啄了啄她的额头聊作安慰,宋如锦情不自禁地依偎着他,徐牧之心神一荡,托着她的后脑勺迫她仰头,沿着她的眉骨亲吻到了唇畔,渐渐有些把持不住,手掌不规矩地探进她的衣领。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宋如锦听见动静,连忙把徐牧之推开,飞快地跳下美人塌。   秋蘅走了进来,只当什么都没看到,恭顺地行了礼,道:“世子妃,王妃请您过去一趟。”   徐牧之理了理衣冠,道:“我陪你一起去。”   秋蘅迟疑地解释道:“王妃是想同世子妃商量管家的事……”这种主母照管的琐事世子爷您就不要插手了吧?“想来王妃也不会为难世子妃……”也不用护得这么紧嘛!   徐牧之就笑着说:“那妹妹记得尽快回来。”   宋如锦点点头。秋蘅走在前面替她带路,两人分花拂柳而行。 第83章 主持中馈   路上, 宋如锦随口问着秋蘅:“你几岁进的王府?服侍世子多久了?”   秋蘅规规矩矩地答道:“五岁进的府,到十岁才拨来伺候世子爷……到如今也有十年了。”   这个进府的岁数倒是挺早的。宋如锦又问:“你是家生子?”   秋蘅摇了摇头, 道:“婢子出身贫苦, 小时候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父亲为了两个饼子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秋蘅说到这儿, 略有些哽咽, 但很快又摆出笑脸来,“后来老王妃找人牙子买丫头, 婢子有幸被挑中了,这才进了王府。先前是在老王妃屋里伺候, 老王妃见婢子做事勤快, 就把婢子拨来服侍世子爷。”   宋如锦自小锦衣玉食, 当真不能想象有人会为了两块饼把亲生女儿卖了……她又问道:“你还记得家在哪儿吗?要不要回去看看?”   秋蘅笑道:“婢子签的死契,哪里还能回去呢?不瞒世子妃,在府里为奴为婢的日子, 比从前在家舒坦多了,不愁吃不愁穿的, 婢子也不想着回去,若果真回家了,兴许父亲又要为了几件彩礼把婢子嫁了。婢子还是专心伺候世子爷吧。”   两人一路聊着, 也渐渐走到了正院门口。   宋如锦推门进去,靖西王妃正在等她,见她来了,就招呼她近前, 问她:“牧之没欺负你吧?”   宋如锦连忙摇头。   靖西王妃道:“若他欺负你,你尽管来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主。”   宋如锦又点点头。   靖西王妃见她拘谨,便命人端来茶点,让宋如锦挑着吃,随后柔声道:“以前你来做客的时候,可是活泼得很,怎么现在嫁过来了,反倒拘谨了许多?”   世伯母和正经婆婆还是有区别的啊……宋如锦想了想,道:“以往只把您当作长辈,如今却将您当成我自己的娘亲一样看待,因而除了敬重,更添了一份孺慕与谨慎。”   系统不禁感慨:“宿主,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啊!”   靖西王妃笑着揉了揉宋如锦的脸,道:“既然把我当娘亲看待,就不要那么谨慎了,多一些亲昵才好。”   见靖西王妃仍是记忆中慈眉善目的模样,宋如锦逐渐放松下来。   王妃又问她:“这几日住得可习惯?”   宋如锦答道:“挺习惯的,和在闺中一样,什么都不缺。”   靖西王妃便说:“若想添置什么东西,就自己去账房支银子,缺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知会我,反正我也打算让你帮衬着主持中馈了。”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正听靖西王妃说出来的时候,宋如锦还是一愣。想到以往跟刘氏学管家时面对的那一堆琐事、各府之间复杂的人情往来、怎么算也算不平的账目……宋如锦不禁有些头疼。   靖西王妃接着说道:“你和牧之还是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本不应当让你照管家里那些琐事,但我毕竟年纪大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这两天核账,眼睛都酸疼得厉害。反正你现在不主持中馈,以后也是要主持的,倒不如先接手过去,我也能照应着点。你看呢?”   宋如锦乖乖巧巧地点头,道:“都听您的。”   靖西王妃说:“虽说你主母的身份摆在这里,没人能越过你去,但你才刚刚嫁过来,那群管事的下仆们既精明又刁钻,见你是新妇,又年轻,肯定要来阳奉阴违的那一套。我留两个嬷嬷给你使唤,若有不懂的,就多和她们两个商讨。”   说着,命人唤来了两个老妇。两个嬷嬷一个姓苏,一个姓杨。苏嬷嬷生得高瘦,看上去颇为爽利精干。杨嬷嬷体态微丰,面上笑眯眯的,很是心宽体胖的模样。   二人一起向宋如锦见了礼。   靖西王妃怕宋如锦多想,还特意同她解释:“不是我不放心你,故意派她们俩盯着你,实在是咱们家人多事繁,我怕你应付不过来,才挑了两个能干的嬷嬷帮衬你。你凡事自己做主就行,也不必来问我的意思。”   宋如锦明白靖西王妃是真心待她好的,很是感激地说道:“倒让您为我费心了。”   靖西王妃笑道:“这么见外做什么?”而后又当着宋如锦的面嘱咐两个嬷嬷,道是:“你们记得诸事以世子妃为先,不许越俎代庖,若让我知道你们借用世子妃的名头干了什么自私利己的蠢事,定不轻饶!”   两个嬷嬷忙道“不敢”。   靖西王妃又笑着同宋如锦说:“以后王府就交给你了。你也不要嫌琐碎、嫌麻烦,若实在不想应付那些杂事,就赶紧生个儿子,等他将来娶了媳妇,就能把这些琐事交给儿媳妇了。”   ……王妃您就是这么干的吧!宋如锦这般想着,又听靖西王妃道:“若能生个女儿就更好了,待她长到十三四岁,就能帮你管家了。”   而后靖西王妃就殷殷切切地看着宋如锦,眼中的意味清晰分明——快生孩子,稳赚不亏!   可惜宋如锦现在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处置的那些杂事,根本不能领会靖西王妃的言下之意。   随后,靖西王妃又说:“倒忘了告诉你——库房的钥匙在你十婶婶那里。”   然后又把十夫人种种苦处都说了一遍,最后道:“既然现下是你主持中馈,那诸事定然都由你做主,你若想把钥匙要回来,我也不会反对。”   宋如锦仔细想了想,说:“十婶婶是个可怜人……”话虽如此,但她觉得这么议论长辈不太好,便及时地收住话头,转而道,“那钥匙就放在她那儿好了,总不能让她再被人看轻了。”   靖西王妃点了点头。见时辰已晚,便让宋如锦回去歇息。   大抵真的不能背后说人,回去的路上,宋如锦便迎面遇上了十老爷和十夫人。   秋蘅上前给二人见礼。   宋如锦心下对十夫人很是同情,因而她对十老爷这个罪魁祸首便十分憎恶。但也礼数周全地打了招呼。   十夫人也笑着同她问好。十老爷则风雅有度地摇着一把折扇,因他年轻,看上去便很是倜傥风流。   十夫人见宋如锦是从正院过来的,就问她:“王妃莫不是同你商量了管家的事?”   宋如锦点点头,有心卖十夫人一个人情:“库房的钥匙仍旧交给十婶婶保管。”   十夫人婉约一笑,道:“世子妃放心。”   这时系统说了句:“我觉得十老爷看你的眼神怪渗人的。”   宋如锦陡然一惊——中午用膳的时候,系统说宋如墨眼神渗人,下一刻宋如墨就拿着银钗想剐她的脸,现在系统又说十老爷眼神渗人……宋如锦勉强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不打算再同这对夫妻多聊,拉着秋蘅赶紧走了。   十老爷微微眯起了眼。   他一直觉得宋如锦这个年纪的新妇是最诱人采撷的,身子骨已经长开了,又刚刚知晓情|事,眼角眉梢都藏着春意,如初绽娇花一般羞媚横生。更何况宋如锦生得那样出挑,眼眸清澈如同泉水,唇红齿白,肌肤胜雪,一对笑靥能甜到人的心里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间尤物了。   十老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追着宋如锦的背影,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停了许久。   十夫人与他数年夫妻,多少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蹙着黛眉低声道:“她可是你的侄媳……”   十老爷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次日,天还漆黑着,宋如锦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半睁着眸子瞄了一眼,便见徐牧之已然起床穿衣了。   她就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世兄你去哪儿?”   “上朝啊。”徐牧之答道。   他自边关打了胜仗归来之后,就在兵部任了个闲职,虽是闲职,每日也是要入朝觐见的。大夏有律,朝廷命官婚假三日,今日是新婚的第四日——该上朝了。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蜡烛,外头似乎还是漆黑的一片,宋如锦便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徐牧之答道:“才五更。”   宋如锦忍不住笑出来:“倒比我以前上宗学还要早。”很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刚刚睡醒,笑起来便不似平日那般娇憨灵动,却更加天真懵懂,像误入凡尘而不谙世事的仙子。徐牧之有些意动,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子,轻轻含吮她的唇瓣。宋如锦立时缩回被子,撒娇般地拖长声音:“你快去呀——别误了时辰。”   徐牧之低低笑道:“时辰还早。”却也迁就地退开,自去穿戴整齐。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看宋如锦,见她还没睡,就问她:“妹妹饿不饿?”   宋如锦本不觉得饿,听他这般问了,倒觉得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于是可怜巴巴地说:“是有点饿。”   徐牧之便取了几样点心过来,亲手拿着喂给宋如锦吃,怕她觉得渴,便泡了小半盏新制的茉莉花茶,吹凉了才端给她。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又换了清茶给她漱口。   宋如锦软绵绵地说:“哪里要你服侍我了?”   徐牧之理所当然道:“我乐意。”见宋如锦吃饱喝足,眼中又有了几分朦胧的睡意,便替她吹了蜡烛,道:“妹妹再睡会儿吧。” 第84章 恩威并施   如今暮春天气, 正是最容易困乏的时候。宋如锦心底很想多睡一会儿,但想到靖西王妃把管家之责交给了自己, 便心事重重地睡不着, 干脆早早地起来了。   穿衣梳洗之后,便着人去请苏嬷嬷和杨嬷嬷。   两个嬷嬷匆匆赶来。宋如锦问她们讨要了王府的账簿, 一边喝茶一边翻看。   账簿有两本, 一本是明面上的、应付朝廷核查的账簿,凡缴税、征饷之事, 皆以此为准。另一本是真正的账目记载,林林总总记了一堆外人不知道的进项。   宋如锦看了那本真账簿, 才知道靖西王府在京郊还有几百亩的田庄, 东市那边有几处锻铁铺子也是他家的产业, 此外还把持着南方一条水路的漕运——确实是累世的富贵之家。根系繁茂,家财万贯,欣欣向荣。   如今正好逢上月底, 一整个月的账目都要核对,靖西王府各项耗用名目繁多, 宋如锦看得头疼,心想:怪不得靖西王妃说她核账的时候眼酸呢!便是自己这个年轻媳妇儿看着,也头昏脑涨啊!   月初有好几个二十两银子的支出, 也没标明缘由。宋如锦觉得奇怪,便把两个嬷嬷叫来,问道:“这些银子都拿去做什么了?”   苏嬷嬷答道:“这是给几个姑娘买胭脂水粉用的银子——每个姑娘不论嫡庶,都有二十两, 这是定例,每个月都是有的。”   二十两银子都够一个小户人家过一年了。宋如锦再如何不通市价,也知道胭脂水粉用不到二十两银子。再说了,靖西王府的姑娘们除了嫁出去的华平县主,剩下的都是不满十岁的姐儿,哪需要抹胭脂搽粉地打扮?   这银子多半是被人贪去了。   宋如锦又问:“是谁在负责采买这些?都买了什么胭脂水粉?拿来给我瞧瞧。”   苏嬷嬷和杨嬷嬷看了看彼此,面露尴尬之色,道:“正是我们两人去外头采买的……”而后又竭力解释道:“买的都是焕云阁最好的妆粉,不是街上那些粗糙的便宜货,确实值这么多银子……”   见宋如锦静静的不说话,两人也拿捏不准她的心思,苏嬷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要不……世子妃稍待,老妇去找姑娘们把妆粉讨来,拿给您瞧瞧?”   宋如锦想了想,笑道:“这回就算了,现下是月底,想来妹妹们已将那些胭脂水粉用得差不多了,也不方便核账。以后若再采买脂粉回来,务必要先给我看一眼,总归要账实相符才稳妥。”   苏嬷嬷和杨嬷嬷都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宋如锦想起刘氏曾教她,若想让人尽心为你做事,便要给旁人一些好处。再转念一想,靖西王妃未必不知道这两个嬷嬷趁着采买胭脂水粉捞油水,却没有加以管束……于是宋如锦又说:“妹妹们都是王府金尊玉贵的姑娘,你们也别替她们俭省,就拣最贵最好的妆粉买吧。”   这却是允许两个嬷嬷在里头贪银子的意思。   她今日说这些本是无心,但苏杨二位嬷嬷却觉得宋如锦这番话有些恩威并施的意味,乃是为了在她们两个面前立威——也确实颇有成效。两个嬷嬷本觉得宋如锦年纪小,又一副娇气绵软的样子,原只把她当那些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一样看待。现下却觉得她说话做事都有条理,不容小觑,于是十分恭谨奉承地服侍起来。   到了下午,宋如锦拿了个算盘开始算月末的总账。刚开始她还认认真真算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头痛了——这些繁多而琐碎的账目,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系统好心地帮她算完,把结果报给她。   宋如锦如有神助,飞快地拿笔记了下来。   两个嬷嬷见了不由惊奇——宋如锦连算盘都没拨一下,怎么算出的结果?苏嬷嬷不信邪,暗自算了一遍,发现宋如锦写的一点都没错。   苏嬷嬷就悄悄地同杨嬷嬷说:“咱们世子妃算术极好,能心算,且过目不忘,前头的种种收支明细都记在了心里,不用翻就能算出来。”   杨嬷嬷连连点头,道:“也难怪王妃这般放心地把管家的事交给世子妃。”   两人越发不敢轻视宋如锦了。   很快入了五月。春花落尽,菡萏新开,天气一日比一日闷热。骄阳似火,热烈的日光照着,一应景物都跟着鲜艳明亮起来。   这段时日,老王妃经常叫宋如锦过去陪着说话,让丫头取一本书给宋如锦,说自己年纪大了看不清字,让宋如锦读书给她听。   如今天气炎热,照着书念虽然不费脑子,却很容易口干舌燥,老王妃屋子里的丫头们受了老王妃的叮嘱,都不给宋如锦倒茶。   老王妃这么做分明是想磋磨宋如锦。但宋如锦觉得孝顺长辈本是应当,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差事。   徐牧之倒是看得明白。只要宋如锦被老王妃叫去,两刻钟后,徐牧之必定会找各种由头把宋如锦叫回来。老王妃也给他面子,只要徐牧之遣人来找宋如锦,她就立马放人。   暂且相安无事。   初十是皇后的生辰。   午后,宋如锦就开始琢磨晚上穿哪件衣裳进宫。最后挑挑拣拣,在两套衣裙之间犹豫不决——一身是杏黄色的对襟襦裙,配翡翠纱质半臂;另一身则是朱红色的坦领刻丝襦裙。   徐牧之说:“我觉得穿那身杏黄色的更好。”   宋如锦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挑了那身朱红色的。她道:“皇后娘娘喜欢红色。”   徐牧之便道:“也行。妹妹穿什么都好看。”   随后宋如锦又开始苦恼配什么发饰。徐牧之给她挑了一对玉簪,插上她的发髻,稍稍退开打量了两眼,笑道:“就戴这个,这对玉簪成色好,映着光都是剔透的。”   宋如锦忖了忖,还是把玉簪拔了下来,换了妃色的宫制绢花,说:“皇后娘娘喜欢看我簪花。”   自打不上宗学,她就再没有见过宋如慧,今日逢上宋如慧的生辰,才能以命妇的身份入宫见她一面。想到待会儿自己可以穿着宋如慧喜欢的红裙子,戴着宋如慧喜欢的绢花,高高兴兴地出现在她面前,宋如锦心里便是乐滋滋的。   徐牧之不禁有些失落。他是宋如锦的夫君,此生与她携手与共的人,她就不能稍稍顾及他的想法吗?为什么只在意她姐姐的喜好啊!   而后便见宋如锦晃了晃他挑的那对玉簪,说:“明天……就戴这对簪子,穿那身杏黄色的襦裙。”   徐牧之很没骨气地弯起嘴角。宋如锦去隔间换了衣裳,出来之后,徐牧之帮她理了理裙衫,顺口说道:“皇后娘娘要过生辰,陛下的心情都好了不少。前几日陛下一直沉着一张脸,大家都战战兢兢的。”   宋如锦不由好奇:“这是什么缘故?谁惹陛下不痛快了?”   徐牧之细细说道:“柳州府缺一任知府,陛下在朝上问哪位大臣想去知柳州,结果没人愿意去。陛下便点了几个人,那几人要么说自己家有老母需要奉养,要么说膝下幼子尚在襁褓不忍离开,总之都在找各种理由推脱。”   这是朝堂之事,本不应当同宋如锦说,但此时此刻屋子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个,徐牧之便毫无隐瞒,一五一十地道来。   “当知府不好吗?”宋如锦疑惑道。她记得宋怀远先前外放的时候就任过知府,也是正四品的大官儿呢。   徐牧之就同她解释:“盛京城在天子脚下,万国来朝,便是在京中当一个九品小吏,也比当柳州府的父母官好些,一则在京为官,积攒的便是京中的人脉,日后若想往内阁、六部、五寺升迁,都能顺遂许多。”   “二则盛京富饶,柳州府荒凉,妹妹可读过河东先生的诗?道是‘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柳州府便是这样瘴气横行的地方。”徐牧之同宋如锦说话的时候,总是细致且耐心的。   宋如锦听明白了——若能去江南那样富庶的地方任知府,只怕人人都要抢着去,轮到柳州府这样的荒僻之所,便人人都避之不及了。   但大家都推脱不去,也很打皇帝的脸啊……“难怪陛下那么生气。”宋如锦道。   徐牧之说:“换作是我,我也不想去。”他轻轻抵着宋如锦的额头,说:“若换作我,我可不忍心带妹妹一起赴任,我舍不得让你跟去柳州府吃苦。但若把妹妹留在京中,我又定然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初在边关打仗,大半年没有见过妹妹……我再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了。”   好在他是靖西王府的世子,身份贵重,又是武将而非文臣,天子选谁去柳州府,都不可能选到他头上。   徐牧之偏过头,亲了亲宋如锦的脸颊,又是眷恋又是欢喜,说:“我要和妹妹永远在一起。”   他如今总喜欢做一些亲昵而自然的举动,说一些直白而动人的情话。宋如锦原先还有些不适应,现在却已经习惯了。   到了傍晚,两人一起坐马车去了禁中。宋如锦想瞧瞧两个皇子,便打算先去一趟凤仪宫。徐牧之不方便去后宫,就同她约定一会儿的宫宴再见。 第85章 酒壮人胆   宋如锦到凤仪宫时, 宋如慧正在绣一幅扇面。倒不是宫中女眷常用的团扇,而是一面折扇。绣的亦不是花草, 而是山水, 青山连绵,碧水悠悠, 看着很是意境高远。   宋如锦奇道:“娘娘有什么想要的绣面, 吩咐宫里的绣娘去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伤眼睛不说, 还费工夫。”   宋如慧柔声道:“长日无聊,绣些东西权当消遣。”   兰佩笑着说:“二姑娘有所不知, 咱们娘娘是替陛下绣的扇面, 哪能由旁人代劳呢?”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脸, 说:“我倒忘了,现在不能叫二姑娘了,该称世子妃了。”   宋如慧睨着她, 说:“多嘴的丫头——还不快给锦妹妹斟茶?”   兰佩便装模作样地向宋如慧认了错,而后给宋如锦倒了杯茶。   虽是盛夏, 但殿内用了冰,喝热茶倒也正好。宋如锦捧着茶盏,问道:“怎么不见两位殿下?”   兰佩说:“二殿下略受了些暑热, 现在正在寝殿歇息呢。太子殿下才去了偏殿读书。”   宋如锦很是佩服:“太子殿下这么小就进学了?”   宋如慧道:“倒也没有替他请太傅,只是略教他认了几个字,给了他几本书,让他自己看去了。”说着, 又吩咐道:“去把太子叫来。”   兰佩领命去了。宋如慧同宋如锦说:“你许久不曾进宫,不知道君阳还认不认识你。”   宋如锦想了想,道:“小孩子忘性大,多半是不认得了。”   正说着,小君阳已经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跑到宋如锦面前,大声说:“姨母,你可算来了!”   宋如锦欢喜地笑起来:“殿下还记得我?”   小君阳言之凿凿:“姨母这般貌美,君阳自然不会忘记。”   宋如锦笑得更开心了。   宋如慧也笑着摇头叹气:“心里只记得美人——打小就这样。”   小君阳一脸认真地辩驳道:“《孟子》中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君阳记得年轻美貌的姨母,有什么过错?”   宋如慧又叹了一声,对宋如锦道:“你瞧瞧,让他读书,他都读了些什么!”   宋如锦笑倒在美人榻上,过了半晌才撑着美人榻上的薄毯坐起来,也一本正经地拿《孟子》里的句子回应小君阳:“殿下,你还是‘人少则慕父母’的年纪啊。”   ——人小时候都是倾慕父母的,等长大了,“知好色”了,才知道喜爱年轻姣好的美人呢!   小君阳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便一言不发,像是陷入了沉思。   而后宋如慧招呼宋如锦去吃石榴。小君阳就不再苦苦思索了,跟宋如锦一起坐下剥石榴吃。   过了三刻钟,便是宫宴开始的时辰。   这回宋如锦和徐牧之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不用分席而坐,两人并排坐在一张桌案前面。徐牧之一直殷勤地给宋如锦夹菜,知道她不会吃酒,还特意吩咐宫侍换了甜甜的蜂蜜水过来。   一向不爱吃宫宴的宋如锦难得吃了不少饭菜。   宋如慧总是情不自禁地朝他们两个看过去,次数多了,梁宣就问她:“你总看着他们两个干什么?”   宋如慧下意识地说:“许久没有见到妹妹了……”而后才发现问话的是梁宣,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他们夫妻恩爱和顺,臣妾看着高兴。”   梁宣神色淡淡地点头。   宫宴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末了,帝后先行离席,朝臣命妇们各自归家,徐牧之正打算同宋如锦一起回去,便见一个宫侍走来,道:“世子爷,陛下有事要和您商讨。”   徐牧之见天色已晚,就跟宋如锦说:“妹妹先回去吧,早点歇息。”   宋如锦便独自一人坐上马车,往靖西王府行去。   徐牧之则去御前觐见。   梁宣问他:“朕近来为一事所扰,徐卿可知是什么事?”   徐牧之心道,陛下您说话能不要拐弯抹角吗?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完行吗?我还赶着回去陪媳妇儿呢!   但他面上仍是恭谨严肃的模样,拱手行礼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梁宣悠悠道:“是柳州府一事——徐卿你说,我派谁去当那里的知府为好?”   徐牧之怔了怔。大家都不想知柳州,这时候说谁都是在得罪人。他斟酌着答道:“臣无识人之明。此等朝廷命官、一方知府,上承圣意,下济黎民,还需陛下裁定。”   ——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梁宣便一脸信任地说:“徐卿太谦虚了。”也不等徐牧之回答,又紧接着说道:“徐卿先回去仔细想想,明日上朝务必给朕一个人选。”   梁宣也知道这是件损人不利己的差事,他就是故意交托给徐牧之的——谁让方才宴上皇后总看着你们夫妻俩、不搭理朕呢?你让朕不痛快了,朕也让你不痛快。   徐牧之只好应了声“是”,硬着头皮将这得罪人的差事接了下来。幸而只是让他推举旁人,不是让他自己远赴柳州府上任。   其实梁宣心底很想把徐牧之夫妻两人远远地打发走,最好去柳州府这样山长水远、离京万里的地方,但他倘若真的这么做了,宋如慧定然要同他置气……其实他能感觉到,这小半年来宋如慧都在试着接纳他,渐渐也有了心有灵犀的默契,他已经舍不得打破这份美好了。   既然如此,那留着她那个碍眼的妹妹在京中住着也未尝不可……反正现如今宋如锦也不能随意进宫了,再不会三天两头跑到宋如慧跟前晃悠。陪伴宋如慧最长久的人,终究只有他一个。   随后梁宣又假惺惺地赏了徐牧之几样东西,便放他离宫归府了。   这时候宋如锦已经到了王府的花园。   夏日的夜空宁静深邃,星幕广阔,半轮明月高挂,皎洁的月光撒在后院的池塘上,静影沉璧,便如同给水面笼上了一层烟雾般的轻纱。   月华明澈,几乎将前路照得通明,宋如锦便没有点灯。正沿着花园里的鹅卵石小径走着,旁边的高树后头忽然斜喇喇地窜出一个人。   宋如锦来不及收住步伐,迎面撞了上去。   那人扶住了她的肩膀,“哟”了一声:“这么晚了,世子妃怎么还在外头闲逛?”   宋如锦抬眼一看——是十老爷,他似乎喝了酒,看上去醉醺醺的。一旁还站着一个娇美的妇人,宋如锦也认识,她是十老爷新纳的章姨娘。   宋如锦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道:“刚从宫里回来……”   十老爷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进了一些,轻佻地捏着她的下巴。   一旁的章姨娘哆嗦着解释道:“世、世子妃……爷吃了不少酒,已经糊涂了……”   宋如锦蹙起了眉头。她身上仍是进宫前换上的朱红色的坦领襦裙,衬得白细的颈子和领口一小片肌肤凝脂般的滑腻。黛眉微微蹙起的模样,更令她像悲春伤秋的美人一般楚楚动人。   十老爷看得眼睛都直了,大抵是真的酒壮人胆,他摇摇晃晃地上前半步,箍紧了宋如锦的胳膊,喃喃说着:“是个美人。”   宋如锦立马踹了十老爷一脚,用力挣扎了几下……没能挣开。   平日徐牧之也常常紧紧地揽她入怀……她只要稍稍挣扎就能挣脱……敢情都是徐牧之在让她啊!   背后有只手顺着脊骨抚了下去,宋如锦顿时毛骨悚然。因今日进宫,不方便带侍女随行,此刻她身边连个帮忙的丫头都没有。只好冲着章姨娘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拉开!”   章姨娘走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同十老爷商量:“爷,咱们回去吧?”   听见章姨娘的问话,十老爷似乎清醒了一些,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不少。宋如锦便趁机挣脱出来,飞快地往屋子那儿走。走到半路才觉出了屈辱和不甘,便又回过头,强自镇定地说:“此事我自会请世子替我做主。”   十老爷很是不以为意:“他能拿我怎么样?”而后又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说道:“我可告诉你,你若随便告诉旁人,坏的可是你自己的名声!”   这世道对女子就是不公平的,明明是男人做错了事,但最后遭人非议的却是柔弱无辜的女子。   宋如锦顿了顿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回到自己屋子,她仍然觉得心里闷着一口气。采苹见她脸色不好看,便揣测她在宫宴上吃得不好,于是端来茶点果脯放到她面前。   宋如锦把盛点心的碗碟推到一旁,站起身,道:“备水,我想沐浴。”   待她沐浴完毕,徐牧之也正好回来了,见她头发还潮潮的,便拿来软巾替她擦拭头发。   宋如锦渐渐松懈下来,问道:“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徐牧之说:“就是柳州府的事——陛下让我举荐一个人去任知府。”   宋如锦轻轻地“嗯”了一声。   徐牧之又道:“陛下还给了几样赏赐,有一对南珠耳珰,南珠都有拇指大小,妹妹一定喜欢。”   宋如锦不禁头痛,“怎么又有赏赐了?明日又要逐个登记入账。”   徐牧之知道她近来主持中馈十分辛苦,便也不恼她不解风情。 第86章 瞻前顾后   夏夜闷热, 宋如锦的头发很快干透了。徐牧之拉着她就寝。宋如锦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适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徐牧之的眸光便是一冷, 但很快他的神色又温柔起来, 道:“妹妹别恼,我替你出气。”   次日, 徐牧之上朝时, 向天子举荐了礼部主客司的徐主事——靖西王府的十老爷,外放柳州任知府。   陛下顺口问了问徐主事的意思。   徐主事立即推说家中老母年事已高, 不忍离去。   徐牧之立马道:“祖母自有我看顾,还请十叔放心就任。”   一众朝臣这才想起来这两人是一对叔侄。   而后众人就不太理解徐牧之的举动了——礼部主事虽是六品, 却是京官, 又在六部, 将来大有可为。更何况徐主事如今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仕途的上升期,若去荒僻的柳州府当知府, 则无异于明升暗贬,今后的官路也会坎坷许多。   徐世子为什么要把他的亲叔叔往火坑里推啊!   天子倒是乐见其成, 即刻下了明旨。   消息很快传到了靖西王府。老王妃得知后,急忙把徐牧之叫去,问他:“你怎么举荐你十叔去柳州府了?”   徐牧之知道老王妃不喜欢宋如锦, 便没有同她细说个中缘由,只含糊其辞地搪塞道:“陛下勒令我举荐一人,我觉得十叔挺合适的,便推举了他——本也是随便一提, 哪知道陛下同意了?”   老王妃心知徐牧之没说实话,便派人在暗中仔细查问,不知怎的问到了章姨娘的身上,章姨娘胆小,见有人来问,便把皇后生辰那晚的事说了出来。老王妃略一想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于是老王妃又把徐牧之叫过去,说:“你十叔只是喝醉了酒,才做了一些荒唐事,你跟他这么计较做什么?”   徐牧之心想,喝醉了也不行!今日借着酒醉随意轻薄锦妹妹,若不给他个教训,日后再吃醉了酒,指不定他还会干出什么事!   去柳州府,他活该!让他到那个瘴气横行的穷乡僻壤调戏美人去!   但他当着老王妃的面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娓娓说道:“倒也不是这个缘故,实在是陛下非要我举荐一个朝臣知柳州,若举荐旁人岂不是要遭人记恨?倒不如举荐自家人,想来十叔也不会怪罪我。”   五日后,十老爷领了委任状,南下远赴柳州府任职。他嫌十夫人性子沉闷,便没有带她一起赴任,只带了四个美妾充当婢女一起走了。   四个美妾哭哭啼啼地收拾包袱跟去柳州,反倒是十夫人安安稳稳地待在了盛京。   十老爷是老王妃最小的儿子。他突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老王妃每日都止不住地牵挂。   虽然徐牧之否认了,但老王妃心里清楚,此事多半就是因宋如锦而起。   当娘的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儿子做错了,老王妃只是恼宋如锦,都是她的错——勾得儿子酒后迷了心窍,孙子为了她,竟把自己嫡亲叔叔设计去了柳州。   于是老王妃便经常摆脸色给宋如锦看。靖西王府没有每日定省的规矩,宋如锦便和府中的哥儿姐儿一样,每隔五日去给老王妃问安。老王妃就时不时让宋如锦替她捶背揉肩。起先宋如锦也没往心里去,侍奉老王妃原就是她的分内事。但次数多了,宋如锦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为什么老王妃总让她干这种服侍人的活儿啊?满屋子的丫头是死的吗!   她总算明白老王妃是存心针对她了。   虽然知道老王妃不喜欢她,但她心底仍然渴望得到老王妃的认可,于是侍奉得更加小心,往往不等老王妃开口,便主动给她揉肩捶背。   但老王妃还是要挑剔:“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小?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还不如我的丫头呢。”   拿堂堂正正的世子妃同丫鬟相比,未免也太折辱人了。宋如锦当真觉得难堪。   她不敢反驳,暗香却忍不住替她说话:“我们姑娘也是娇生惯养的侯府贵女,何曾伺候过别人?”   老王妃轻慢地瞥了暗香一眼,道:“主子们说话,你插什么嘴?”说罢,挑着眉梢问宋如锦:“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宋如锦委屈地摇摇头:“不敢。”   很快夏尽秋来。西风微微泛凉,卷起遍地落叶枯枝。宋如锦换下了薄薄的纱衣绢裙,穿上了稍厚一些的绸布衣裳。   这日老王妃不知从哪儿寻来了一本厚厚的经书,递给宋如锦,道:“这经书上的字太小了,你替我重新誊抄一份,字写得大些、清楚些。你也曾在宗学念过书,想来这些都是不会出差错的。下回过来问安的时候给我就行。”   下回问安便是五日后。宋如锦翻开经书看了两眼,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又是这么厚的一本,她迟疑道:“五天时间怕是抄不完……”   正好今日徐思之也在老王妃这儿,他刚刚启蒙,已认了不少字,闻言便道:“那我帮嫂嫂一起抄。”   老王妃哪舍得孙子做这等熬眼睛的事?忙道:“你跟着先生读四书五经便是,抄这些佛经有什么用?”而后又转过头,一脸和蔼地对宋如锦说:“就劳烦你这个长房孙媳妇了。”   宋如锦连忙说:“应当的。”   只好乖乖地抱着经书回去誊抄——确实是很辛苦的事,一则佛法玄妙,经书上便有不少生僻字,抄起来很是费神;二则这本佛经上的字很小,看久了眼睛又酸又涩。宋如锦担心五天之内抄不完,这几天都不曾歇午,用了午膳就坐到案前,逐字逐句地誊抄。   暗香气呼呼地说:“当初进宫当伴读,帮端平公主罚抄,都没有这样辛苦的!”   正巧这几日徐牧之去兵部轮值了,每天至晚方归,宋如锦那般不知疲倦地誊抄佛经的场景,他都没有瞧见。   到了夜里,徐牧之兴冲冲地抱着宋如锦亲吻,正打算更进一步的时候,宋如锦就头一歪睡着了。且睡得很熟,很是疲累倦怠的模样。   一连四个晚上都是如此。到了第五日,朝中休沐,徐牧之陪着宋如锦醒来,幽幽问道:“妹妹这几天怎么这么容易困啊?”   宋如锦默了默,只字不提老王妃,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近来都不曾歇午……晚上便尤其容易困倦。”   徐牧之见她睡醒了,便把她拉进了些,沿着她的眉眼亲了下去,双手不自觉地钳住了纤瘦的腰肢。宋如锦连忙把他推开,起身下床,穿衣洗漱。   她还要抄佛经呢!   徐牧之失落了很久,终于也起了床。用过早膳,便见宋如锦一直待在隔壁次间,伏在案前奋笔疾书。   徐牧之觉得奇怪,走到近前细看,才瞧见宋如锦正在誊抄大段大段的佛经。   徐牧之不由问道:“妹妹抄这些东西做什么?”   宋如锦迟疑着要不要告诉他,一旁的暗香就忍不住说道:“还不是老王妃支使的!看咱们姑娘好拿捏,就拿她当丫头一样使唤,先前让姑娘捶背捏腿的,现在又逼着姑娘抄经,姑娘抄得手酸,也一刻都不敢停,怕抄不完,连歇午都省了。”   暗香连珠炮一样的说完,随后又气势汹汹地说:“别当我们姑娘好欺!逼急了我们都回忠勤侯府去,再也不回来了!”   徐牧之知道,老王妃从不是吃斋念佛的人,也不信佛法,诵读佛经多半只是个幌子,有意磋磨宋如锦才是她的目的。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娶回家、捧在心尖尖上珍重爱护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这样的委屈,徐牧之真的心疼。   他问道:“这么久了……妹妹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如锦心想,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呀?反让你夹在中间为难。她低着头说:“若我同你说了……岂不是在挑拨你们祖孙二人?”   徐牧之愣了愣,直直地望进宋如锦的眼睛,道:“你我夫妻,今生都要携手而行,妹妹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必瞒着我,不必这般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而后又放软了声音:“我定然是向着妹妹的。”   他觉得老王妃确实做得过分了,但毕竟是长辈,他总不能说老王妃的错处,便把那本佛经拿走,道:“妹妹别抄了,祖母那儿我帮你解释。”   宋如锦把佛经抢了回来,说:“总共五卷,我已誊抄了四卷……这会儿再说不抄,先前那么辛苦都白费了!”   徐牧之笑着说:“那妹妹歇着吧,我帮妹妹抄。”   宋如锦怔怔地说:“那怎么成……”   徐牧之便对准她的菱唇亲了一下,道:“乖,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徐牧之:@老王妃,您根本不知道,在锦妹妹抄佛经的那段日子里,我错失了什么...(强颜欢笑) 第87章 中秋佳节   暗香还在旁边看着呢……宋如锦略有些羞恼, 瞪了徐牧之一眼,红着脸走开了。   徐牧之坐下, 磨墨润笔, 替她把佛经抄完了。   次日,徐牧之同宋如锦一起去拜见老王妃。他把抄好的佛经递给老王妃, 道:“锦妹妹誊抄得十分辛苦, 我就帮她抄了一卷,也让我向祖母尽尽孝心。”   老王妃瞟了一眼宋如锦, 淡淡道:“倒学会告状了。”   徐牧之就说:“锦妹妹可没同我提,若非我自个儿瞧见, 我都不知道祖母把这种繁累的事交给她做。”他把“繁累”两个字咬得很重, 又道, “想来祖母这儿的丫头都没读过书,祖母才想着劳烦锦妹妹抄经——我特意寻了两个识字的丫头过来,祖母日后若想誊抄什么佛经诗文的, 尽管让她们去做。”   说着,将一直立在门口的两个丫头唤了进来。两个小姑娘的祖父中过秀才, 家里开了间小小的私塾,二人自小一起旁听。可惜后来祖父病死,家道中落, 一家子人饥馁无以为继,只好把一双姑娘卖给了人牙子——所幸两人略识几个字,卖的价钱还不错。   两个丫头落落大方地走进门,向老夫人见了礼。   老王妃知道徐牧之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护着宋如锦, 便没再多说什么,慈祥地收下了两个丫头,道:“难为你一片孝心了。”   徐牧之便说:“原是我该做的。”接着又吩咐屋里的丫鬟婆子们好好伺候老王妃,而后便拉着宋如锦走了。   回屋的路上,木芙蓉开得正盛,绿油油的叶子粉艳艳的花,迎着西风轻轻地颤动。宋如锦停下赏了一会儿花,静默地仰着脸望着稀疏的花叶间穿过的日光,许久才道:“你今日这般行事……你祖母更要厌恶我了。”   徐牧之就认认真真地同她解释:“祖母这么针对你,多半是因为十叔那件事……左右你也不可能讨她的欢心,与其放低姿态任她磋磨,倒不如硬气地抗议。”   宋如锦便颇为懊恼:“本不想让你为难,到头来,还是教你替我费心了。”   想到他们都是这样的在意彼此,这样的费心为对方考虑,徐牧之便忍不住扬起嘴角。他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握紧了,说:“便是替妹妹费一辈子的心,我也乐意。”   隔日,徐牧之又请了南华寺的得道高僧过府,去给老王妃讲经。理由也找得冠冕堂皇,道是:“既然祖母近来在参悟佛法,想来单单看几本经书是不够的,我特意请来了这几位得道高僧,祖母参禅悟佛若有什么疑问,大可以问他们。”   老王妃又不是真的喜欢读佛经悟佛法。那几个僧人成日在面前晃悠,同她说什么“人生八苦”,她听着就嫌烦。本想命那些僧人回他们的寺庙去,但想到当日她让宋如锦誊抄的正是厚厚一本佛经,此刻再说不爱听佛法未免打脸……也只好耐着性子听那些僧人论佛讲道。   老王妃心里明白,徐牧之正在以这种堂堂正正而无可厚非的方式,委婉而坚决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靖西王妃见老王妃屋里总是在诵经,心下觉得奇怪,便传老王妃跟前服侍的丫头过去问了几句,那丫头便把个中原委说了。   靖西王妃就同老王妃说:“新媳妇进门还不满半年呢,又不曾犯过什么错,您何必这么为难她?牧之又那样喜欢她,您总是苛待她,牧之只会更加心疼她,同您生分了。”   靖西王妃也挺喜爱宋如锦这个儿媳妇的——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便真心希望她过得舒坦称心。   老王妃一想也是。暂且消停下来,没有再使唤宋如锦干这干那。   因而接下来的日子,宋如锦过得还算惬意。每日游园赏花,读书品茗。得闲还同府里的姑娘们一起蹴秋千、踢毽子、下围棋、占花签。   她从来都不端着架子,不论玩什么,若赢了,就给大家散东西,或是绢花,或是绣帕,要么就是吃食,输了也不恼。因而那些姑娘们都特别喜欢同她一起玩。   到底入了秋,天气忽然就凉了下去,落叶纷纷,拂面的风都是凉爽而清冷的。椅子上坐榻上都添了一层绒垫子,箱子里的熏笼手炉也都取出来备用。   展眼便到了中秋节。   这天宋如锦去院子里折了几枝桂花,挑了个东青釉的高瓷瓶插着,搁在明间。一进门就能瞧见淡黄色的花枝,衬得整间屋子明丽而雅致。桂花清幽而馥郁,满室盈香。   到了晚上,就是中秋节的家宴。用膳之前,中宫来了赏赐,有首饰有摆件,仅仅赏了宋如锦一人。宋如锦知道这是宋如慧有意替自己争脸,高高兴兴地谢了恩。   三夫人膝下的宝姐儿见皇后赏了好大一个箱子,连忙追过去看。三夫人便同宋如锦说:“这孩子没见过世面,让世子妃看笑话了。”   宝姐儿才七岁,正是贪玩的时候,三夫人说她“没见过世面”,只是自谦的托词罢了。   宋如锦笑道:“自家妹妹,哪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因是中秋,待会儿还要赏月,所以晚膳便摆在了院子里。月上柳梢头,一家子人陆陆续续地入座。   宝姐儿笑嘻嘻地跑回来,道:“全家只有嫂嫂一个人得了皇后娘娘赏赐,我们姐妹们都没有,嫂嫂要罚酒三杯才行。”   一群小孩子跟着起哄。   徐牧之便替宋如锦拦了下来,道:“你们嫂嫂不能吃酒,要喝几杯?我替她喝。”   一众孩子又开始坐地起价:“拿大海碗来——要喝三碗才成。”   便有仆妇去取盛汤的大海碗过来。大家闹着让徐牧之喝了三大碗,徐牧之也不推辞,依言喝完了,把碗底亮出来给大家看。一众孩子叹服不已,一边鼓掌一边喊道:“哥哥好厉害!”   宋如锦担忧地看着徐牧之。徐牧之从容笑道:“以往随军驻扎在边关,到了冬日,天寒地坼滴水成冰,全军都喝烈酒驱寒。这个是桂花甜酒,于我就像甜水一样,根本不怎么醉人。要不妹妹尝尝?”   宋如锦想了想,点点头。犹记得去年中秋去了禁中,也曾喝过谢昱卿带来的桂花酒,酒味并不重,还带着桂花的清甜——反正挺好喝的。   徐牧之便给她倒了半杯酒。   宋如锦好奇地饮了一口。同在谢昱卿那儿喝到的还是有差别的,酒味似乎更浓厚一些。   宝姐儿瞧见宋如锦捧着酒杯,立时大声嚷嚷道:“嫂嫂明明能吃酒!嫂嫂要多喝两杯才行!”   姑娘们纷纷端着茶盏过来,道:“以茶代酒,敬嫂嫂一杯。”   ——都是平日一道荡秋千、打双陆的妹妹们,见她们殷切地望着自己,宋如锦也不好意思拒绝,再想想今日是中秋节,热闹一些也是应当。于是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好几杯。   徐牧之连忙给她夹了几筷子菜,道:“妹妹多吃点菜,这酒也是有后劲儿的。”   宋如锦听话地埋头吃菜,再不饮酒了。   然而不到一个时辰,这酒的后劲儿便显露了出来。彼时正好朗月当空,宋如锦抬首一望,竟觉得天上有两个月亮。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脑袋,道:“世兄,我头疼……还有点晕。”   她眼中泛着酒意,就像沾着细碎的柔光一样,带着微微的朦胧和迷离。徐牧之知道她有些醉了,就想带她回去歇息,怕她没有吃饱,便又拿了一枚月饼,掰了一小块递到她的嘴边,道:“妹妹再吃点。”   宋如锦乖乖巧巧地张嘴吃了。见她嘴角沾了月饼的屑子,徐牧之自然而然地抽出她手里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月饼屑。   宋如锦也柔顺地任他擦拭——她真的醉了,平日她是不肯在人前与他这般亲密的。   待吃完了月饼,徐牧之便把宋如锦拉起来,扶着她回房。   宋如锦走路有些摇晃,偏她还不自知,总觉得是徐牧之拽得她东摇西晃。很是着恼地挣开了徐牧之的手,说:“你别拽我了……”   她喝醉了,徐牧之还清醒得很,见她自己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着,连回屋的路在哪儿都不知道,便又上前扶着她,揽着她的肩往前走。   好在这回宋如锦没有推开他。却也不安分,瞧见廊下的柱子便要驻足一会儿,细细端详上面雕刻的花纹;若有路过的侍女上前见礼,她还会一脸认真地追问那侍女的年岁籍贯。   ——醉酒的人都是没有道理的。徐牧之也只好陪着她闹腾。   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总算回了自己屋子。丫头们闻见酒味,便走上前,打算替宋如锦换一身衣裳,宋如锦忽然踮起脚,亲了一下徐牧之的喉结。   徐牧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也像喝醉了酒一样恍惚,说话都忍不住结巴:“你们都、都出去……”   丫头们纷纷行礼退下,替他们带上了门。   宋如锦又踮着脚亲了一下徐牧之的下巴,低声喃喃道:“世兄,我好喜欢你呀……”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潜意识里的自言自语,徐牧之却一字不差地听清了。   他当真想不到宋如锦吃醉了酒是这种模样。 第88章 颠倒黑白   暮云收尽, 银汉无声流泻。月色正好。   本就是团圆的佳节,朗朗明月悬于星幕, 清秋天气便也不显得寂寥。   徐牧之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宋如锦, 低着头在她的耳畔说:“我也好喜欢你。”怕她听不清,还说了很多遍。   明间的丹桂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混杂着清淡的酒气。他的唇叠上她的, 起先还是温柔的试探,后来便情难自抑地掠夺起来。   不知是醉酒还是旁的缘故, 宋如锦渐渐腿软得站不稳,徐牧之拥紧了她。玉盘微转, 月辉水一般的清澈柔润, 徐牧之当真觉得人生完满, 和今夜的皎月一样圆满而明亮。   这时候采苹推门进来,道:“听说姑娘吃醉了酒……”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徐牧之凉飕飕的目光, 采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道,“这是醒酒汤……婢子先退下了。”   徐牧之想了想,终于还是把醒酒汤端了过来, 揽着宋如锦坐到自己怀里,自己先尝了尝,觉得温度适宜不烫口,才拿着勺子喂给宋如锦喝。   宋如锦瞧见那青花瓷碗里头黑乎乎的汤水, 和小时候吃的苦药一样,她的小性子出来了,摇着头不愿意喝,一直往他的怀里缩。徐牧之便问她:“妹妹头还疼吗?”   宋如锦应是听见了,埋在他的胸膛上点头。   徐牧之就说:“妹妹喝了这个头就不疼了。”   ……连说的话都像哄人吃药的话,宋如锦越发不肯喝。醉后的她尤其喜欢撒娇,像孩子一样懵懂烂漫,却也不讲理,不论徐牧之怎么劝都不听,徐牧之只好作罢。   也没过多久,宋如锦就揉着眼睛说困,徐牧之替她拆了发髻,她便自觉地爬上床榻躺好,徐牧之道:“妹妹先别睡,把脸洗了再睡。”   宋如锦把脸埋在大迎枕里面,睡眼朦胧地“嗯”了一声。   丫头们都被遣了出去,徐牧之亲自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宋如锦却已经闭着眼睡着了。徐牧之不忍心把她叫起来洗脸,便拿布巾沾着热水,替她擦了擦脸。随后又替宋如锦褪了外裳,盖好被子,将她收拾稳妥之后,才自去洗漱,挨着她躺下。   月夜悄然无声。徐牧之的耳边又恍惚响起宋如锦醉后娇而软、甜而柔的声音,他靠近了一些,将宋如锦圈进自己的怀抱。   大抵是因为睡得早,次日平旦,宋如锦就醒了。她撑着被褥坐起来,拿手拢了拢头发,头仍然痛得厉害。   徐牧之已经去上朝了,她唤采苹进来服侍,问她:“我昨日是不是吃醉了酒?”她只记得昨晚被劝着喝了不少酒,后来的事就记不太清了,“我怎么回来的?”   采苹点点头,道:“是世子爷扶着您回来的。”   宋如锦虽不曾吃醉过酒,但也知道那些醉汉是会耍酒疯、说胡话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昨天晚上没发酒疯吧?”   若撒泼般地闹腾起来,让阖府上下瞧见了,未免太丢脸了。   采苹笑道:“那倒没有。”   宋如锦便放下心来。   这日过后,徐牧之总是想赚她喝酒,说是:“妹妹且练一练酒量,往后旁人给你敬酒,你也不必推脱了。”   宋如锦便很单纯地相信了他。但后来她发现每次徐牧之劝她喝酒,都会把她劝到喝醉,她就渐渐觉出了不对劲。   系统冷冷地说了句:“你知道你每次喝醉都会主动亲徐世子吗?”   宋如锦悚然而惊,再也不敢随便喝酒了。   冬日昼短,日子过起来就格外地迅速。难得寒冬腊月不用上宗学,宋如锦每日都蜷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到自然醒。但年节要到了,有一大堆事要忙,宋如锦也不能一直赖床——终究还是要起床管家的啊。   腊八节那天下了雪。宋如锦吩咐厨房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和秋蘅采苹一起,用食盒盛了粥给几个长辈送去。   老王妃屋里烧着炭盆,热腾腾的熏暖。老王妃倚在坐塌上,额上围着寿字纹的抹额,腿上盖着厚绒毯子,手上也捧着一只暖炉,见宋如锦一行人提着食盒来了,便让丫头们过去搭把手。   秋蘅对老王妃道:“粥已有些凉了,您记得热一热再吃。”   老王妃打量着秋蘅,笑道:“你一贯是个妥贴的。”随后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秋蘅道:“等过了年,就二十一了。”   老王妃又笑了笑:“倒和牧之一个岁数。”随后又问宋如锦:“年底诸事繁杂琐碎,你可还忙的过来?”   难得被老王妃关心了一回,宋如锦受宠若惊,道:“托您的福,一切都顺利。”   老王妃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管过家,知道这里头的难处,腊月正是最繁忙的时候,想来你也常常忙得脚不沾地。”接着话锋一转,道:“你忙起来定然没工夫伺候牧之了,不如我找个人帮衬你?”   这便是想给徐牧之纳妾的意思。   然而宋如锦并不是那种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旁人若不直白地把话说出来,她是不能领会那人真正的意思的。   系统倒是听懂了老王妃话中未尽的含义,但系统并不想提醒宋如锦。   于是宋如锦笑着推拒道:“让您费心了——现下苏嬷嬷和杨嬷嬷都在帮衬着,我还应付得过来。”   老王妃见她一味地装傻充愣,干脆把话挑明了:“秋蘅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丫头,自小就服侍牧之,我瞧着她是个好的,你挑个好日子给她开了脸抬作姨娘吧。”   宋如锦愣了愣。   秋蘅先是一怔,然后心里便有喜意漫了出来。她十岁那年就被拨去伺候世子爷了,这么多年一直在近前服侍,若说一点富贵心思都没有,倒也不可能。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至多再过两三年配个得脸的管事……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等着她。   老王妃见宋如锦神色呆呆的,心里莫名惬意了许多,笑眯眯地说:“我见你嫁过来的时候也没带个通房丫头,就做主给你选了秋蘅,只不过她毕竟是牧之跟前的大丫鬟,做通房太委屈她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宋如锦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外头风吹雪落,经冬的树木枝叶呼啸着,乱糟糟的一团。过了好一会儿,宋如锦才艰难地问道:“秋蘅,你觉得呢?”   秋蘅抿着唇,没有说话。   老王妃便道:“问她做什么?主子们做事,她一个丫头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宋如锦又道:“那我……我去问问世兄的意思。”她觉得心头闷闷地堵着,眼睛也酸涩得想哭,拼命地忍住了,“我、我这就去。”   老王爷一生纳妾无数,老王妃自然不信徐牧之会推拒。   但徐牧之得知这件事之后,便给了秋蘅一笔银两,当天就把她打发出去了。   他屋里剩下的丫头们自是心有戚戚焉——秋蘅都服侍世子爷十年了,说赶走就赶走了。   老王妃觉得徐牧之不喜欢秋蘅那样温柔细致的姑娘,便替他重新挑了一个,那丫头同宋如锦一样娇俏灵动。徐牧之仍旧面不改色地把人家赶出了王府。   而后老王妃便着意选了一个弱质纤纤的美人……也被徐牧之打发走了。   总之,老王妃看中了谁,他就把谁打发出去。   于是,整个王府的丫头们人人自危,平日见到老王妃都不敢上前行礼,老王妃自己院子里服侍的丫头也不敢往她跟前凑,生怕被老王妃塞给世子爷当妾——这都快过年了,她们还想留在王府安安稳稳地过个好年呢!   老王妃便把徐牧之叫去,问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牧之神态自如地说:“当年锦妹妹等了我那么久,我怎么能辜负她呢?”   ……当年到底是谁等谁啊!老王妃没想到徐牧之竟这么颠倒黑白。   老王妃道:“她成日忙着主持中馈,哪有工夫伺候你?”   徐牧之神色坦然,道:“哪用得着锦妹妹伺候我?”   有时候宋如锦夜里睡不着,他便陪着她说话,给她拿夜宵,给她端茶倒水。她晨间懒起,还要哄着她起床,替她穿好衣裳。每次欢爱后抱着她去沐浴,帮她擦洗身子。她若有什么头疼脑热,他还要亲手端着药碗劝她吃药。   哪能指望她伺候他啊?他伺候她还差不多。   这世上从没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徐牧之不愿意纳妾,难不成还能强逼着他纳一个摆在屋里?   老王妃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夕这一日也终于来临。徐牧之和宋如锦一起往门上挂了桃符,往窗上贴了窗花,辞旧迎新的气氛渐渐浓厚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再甜一甜就完结了哦~ 第89章 辞旧迎新   傍晚时分, 暮色昏暗。   这几日又落了一场大雪。徐牧之命人把院子前面的积雪清扫了,拉着宋如锦在院子门口放鞭炮。   鞭炮一节一节地炸开, 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弟弟妹妹们纷纷跑过来看热闹, 胆子大的便走近了看,蹦蹦跳跳地鼓掌, 胆子小的就站得远远的, 捂紧了耳朵,眼睛却忍不住往这儿瞟。   随后阖府上下围坐在一起用团圆饭。   席上配了酒, 徐牧之小声问着宋如锦:“这是去年酿的梅花酒,酒中还带着梅花味, 妹妹要不要尝尝?”   宋如锦摇了摇头。   徐牧之又道:“这酒没什么后劲儿, 妹妹喝几杯, 不妨事的。”   宋如锦不知怎的羞恼起来,神色坚决地推拒道:“不喝。”   晚膳吃到一半,宫中的赐菜就到了, 送菜的宫侍还传了一道旨意,说是皇后娘娘被诊出了喜脉, 圣心大悦,元日的大朝贺推到正月初十。   徐牧之便笑道:“正好能陪妹妹一起守岁。”   晚膳用罢,丫头们把剩菜碗碟撤下, 换了热气腾腾的炒栗子上来。几个小辈一边剥着栗子聊天,一边忍着睡意守岁。   宋如锦也抓了一把栗子,放在手边剥着。屋角的银丝炭融融地烧着,满室都是栗子香。她也不贪心, 剥好了栗子就主动分一半给徐牧之。   徐牧之笑吟吟地陪着她吃。   冬日总是懒倦。没过多久,宋如锦就有些犯困。徐牧之便同她闲聊解闷:“芙妹小时候也同你一样贪睡,有时候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我去瞧她,她嘴边犹在流口水。待她醒了,我同她说起这回事,她却不肯承认,恼极了还要追着我满院子的跑,追到了便要把我痛打一顿。”   宋如锦果真没那么困了,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好奇问道:“那你会不会还手?”   自是要打回去的!但这话说出来未免太没有风度了,徐牧之便委婉道:“她可打不过我。”   那时候这对兄妹才多大啊?都是黄发垂髫、初梳总角的年纪,打打闹闹再正常不过,但徐牧之说得有趣,宋如锦便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靖西王妃笑着说:“你们瞧瞧,为了逗媳妇儿高兴,咱们世子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拿出来说道。”   老王妃意有所指地说道:“可不是把他媳妇儿放在了第一位?尽心尽力地替她打算呢。”   靖西王妃知道前段日子老王妃张罗着给徐牧之纳妾。虽说她觉得此事不妥,但她也是当儿媳妇的,总不能指摘、阻拦自己的婆婆。因而一直没有插手这件事。   宋如锦闻言,略有些窘迫。徐牧之则坦坦荡荡地说:“锦妹妹既然嫁给了我,我当然要费心替她打算。”   十夫人又是羡慕,又是感慨,笑道:“世子妃是有福气的。”   不觉到了子时。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靖西王府并没有通宵守岁的规矩,一般守到子时,便算是到了新年。几个年纪小的哥儿姐儿早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各自随着娘亲回去歇息。徐牧之和宋如锦也回了自己屋子。   许是困劲儿已经过去了,现在时辰虽晚,宋如锦却毫无倦意。   她洗漱之后,便散着及腰的墨发,微微俯身剪着蜡烛的烛芯。   一抬头,就对上徐牧之专注的目光。宋如锦不由笑了,道:“你看我做什么?”   “总觉得妹妹怎么看也看不够……”徐牧之道。   灯花“噼啪”一声,烛光微微一晃。宋如锦的脸庞莹润而柔和,她走到徐牧之的近前,两条胳膊圈起来勾着他的脖子,俏皮又认真地眨了眨杏眼,道:“那你再仔细瞧瞧。”   她的神色妩媚动人,却不自知。徐牧之仔细端详了她许久,轻轻揽住了她,半晌又低低地笑了出来。   宋如锦便问:“世兄笑什么?”   “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徐牧之想了想,道,“大抵只要见到妹妹,我就觉得快活……也很满足。”   次日一早,两人换上簇新的衣裳,去给几位长辈拜年祝寿。晚上又一同在靖西王妃那儿用了晚膳,元日便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基本都在外出走亲访友和在家迎来送往中度过。到了初十,宫中设宴,宋如锦和徐牧之一起坐马车去了禁中。   因宋如慧再度有孕,又逢上新年元月,整个凤仪宫都洋溢着喜洋洋的气氛。一进殿门,清雅的梅花香就拂面而来。兰佩替宋如锦褪下白貂毛披风,笑道:“世子妃快进去吧,娘娘等您半天了。”   宋如锦快步走了进去。两位小殿下都在,宋如慧正在教他们下棋。见宋如锦来了,便吩咐纫秋:“把那碗糖蒸酥酪拿来,给妹妹尝尝。”   纫秋应了一声,端着一个鲜红釉瓷碗走到宋如锦面前,道:“本是小厨房做给娘娘吃的,但娘娘怀着身孕,不爱吃这种甜腻的东西。想着世子妃一向爱吃甜的,便特意留给了您。”   酥酪上撒着杏仁片和葡萄干,飘着甜滋滋的奶香,一看就很好吃。宋如锦一边拿勺子挖着吃,一边看两个皇子对弈。   小儿对弈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两个皇子还是单纯可爱的年龄,尚没有百转千回的棋路、出其不意的后招。只不过看着他们故作深沉地举棋不定,严肃而正直地说着“君子落棋不悔”,便觉得格外好笑。   待吃完了酥酪,宋如锦便走到宋如慧近前,摸了摸她尚没有显怀的肚子。   “娘娘,小殿下几个月了啊?”她问道。   宋如慧答道:“已有三个月了。”顿了顿,又说,“希望这回能生个公主。”   宋如锦便指着两个小皇子,说:“男女都好。”   宋如慧点头笑道:“陛下也是这么说的。”   这时两个小皇子下完了一局棋。二皇子年纪还小,已有些疲累了,眼睛微微眯着,似乎颇为困乏。   宋如慧便吩咐宫女们带他去寝殿休息。   小君阳没了玩伴,看着很是百无聊赖。宋如慧唤他近前,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耐心地告诉他:“这里有个妹妹,再过七个月,就能和君阳见面了。”   小君阳好奇地摸了摸。又蹬蹬走到宋如锦旁边,摸了摸她的腹部,问道:“姨母肚子里也有妹妹吗?”   宋如锦莫名脸一红,道:“还没有呢。”   宋如慧笑着说:“锦妹妹,你也不用急,耐心等等,总归会有的。”   宋如锦道:“我没有急啊。”   纫秋跟着劝道:“娘娘说的是——这种事急不来的。”   宋如锦的脸更加红了,羞愤道:“我真的没有急啊……”   这日宫宴过后,上元节也临近了,着急的人家已经挂上了灯笼。今年冬天和暖温煦,大家都乐意出去走走,于是大街小巷都热闹起来。   上元节前夜,徐牧之折腾得有些晚,宋如锦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夜里还不安分地踢被子。到底才是孟春,天气仍旧寒凉,宋如锦踢了被子就觉得冷,不自觉地往徐牧之那儿挪。   徐牧之睡得浅,她一凑过来,他就察觉到了,黑暗中下意识地捉住她的手,觉得她手心泛凉,就摸索着被子替她盖好。   宋如锦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徐牧之的怀里,后脑勺抵着他的胸膛。他身上暖和得很,像一个小暖炉,源源不断地递着暖意——不用入朝的时候,他都会陪着她一起睡到天明。   “妹妹醒了?”徐牧之问道。   宋如锦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正打算唤丫头进来服侍,便有轻轻的细吻落在她的后颈。她的声音渐渐娇媚起来:“今天就是上元节了呀……”   徐牧之应了一声:“晚上带妹妹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好几年前,他们就约好上元节一起去看护城河边的烟火了,只是一直没能如愿。   宋如锦说:“我还想去街上吃馄饨……就去我们曾在上元节去过的那家馄饨铺。”   徐牧之道“好”,自背后抱住了宋如锦。   ……嵌得有些深。宋如锦微微的不舒服,本想退开,却被紧紧地按住了腰。帐帘轻轻飘动着,间或有冬日的晨光从床帐掀起的一角透进来,恍若浮光跃金,宋如锦的眼前便是忽明忽暗。   新岁比腊月柔暖了不少,先前下的雪都融化得差不多了。宋如锦才用过午膳,华平县主就带着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回了娘家。给府里的公子们送了笔墨纸砚,给姑娘们送了珠宝首饰,给宋如锦的则是一个点心盒子,里头有山药糕、红豆饼、海棠酥、芝麻球……宋如锦就着清茶吃点心,情真意切地说:“我可想念县主姐姐了,姐姐记得常回娘家看看。”   华平县主直截了当地拆穿她:“你哪里是想念我?分明是想念我做的点心!”   宋如锦自然不肯承认,立马将点心盒子拿远,擦了擦满手的点心屑,一本正经地说:“县主姐姐自是比点心重要得多。”   华平县主大笑了几声,道:“我姑且信你一回!”   姑嫂两人一块儿下了几盘棋。待到黄昏时分,华平县主便回了夫家。   采苹煮了元宵呈上来,道:“有红豆馅儿的和花生馅儿的,姑娘想吃哪一种?” 第90章 花好月圆   宋如锦说:“都想吃。”采苹便给她各盛了一碗。   宋如锦分别尝了尝, 道:“花生馅儿的更好吃。还有没有?明儿混着酒酿一起煮。”   这时徐牧之走了过来,道:“妹妹别吃了, 待会儿去街上吃馄饨。”   宋如锦正吃得高兴, 自然不肯停下,她拿瓷勺舀了一枚汤圆, 举着勺子递到徐牧之的嘴边, 道:“世兄你尝尝。”   徐牧之愣了一下,张口吃了。接着便如吃人嘴软一般, 妥协地说道:“……妹妹再吃一会儿吧。”   宋如锦又吃了半盏茶的工夫,随后便坐到妆台前面梳头绾发。   采苹道:“街上什么人都有, 也不必佩多么贵重的首饰, 就给姑娘簪两朵绢花吧。”   宋如锦点点头。采苹将专门放绢花的匣子取来, 给宋如锦挑拣。   宋如锦回头问徐牧之:“世兄觉得哪一朵好看?”   徐牧之望了一眼匣子,里头各式花卉都有,五颜六色的, 他也辨不出优劣。便说:“都行,妹妹戴什么都好看。”   宋如锦便是一笑, 给自己挑了一枝红芍药。采苹替她梳了堕马髻,将芍药花斜斜地插在她的发髻上。   而后宋如锦就穿上披风,跟着徐牧之一起出门了。   今日天气好, 这时候天际还有艳丽无边的晚霞,缓慢而高调地变换着颜色。   徐牧之替宋如锦戴上了兜帽。兜帽扣在脑后,遮住了她的妇人头,仅仅露出一张莹润俏丽的脸蛋, 猩红色的披风衬得她唇红齿白,看上去仍像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街上已有不少人,灯笼也已高高挂起。街道两侧的摊铺店主扯着嗓子叫卖,几个垂髫小儿互相追着赶着,笑闹声连绵不绝。   宋如锦和徐牧之慢悠悠地沿街走着。两人都是好相貌,男俊女俏,气度华贵,比肩而行便宛若金童玉女,很是出挑夺目。   街上有个卖花灯的老汉。宋如锦想买一只兔子灯,徐牧之便上前问了问价钱。那老汉见他们两人衣衫鲜丽,佩饰精巧,便揣度他们是“懒谈阿堵物”的贵人,故意漫天要价:“二两银子一个。”   徐牧之正打算给银两,便被宋如锦拦下了。宋如锦说:“府里找人牙子买七八岁的丫头,也不过给二两银子的卖身钱。”   她主持中馈也有大半年了,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通市价的闺中少女。   徐牧之便收回了银两。倒不是心疼银子——若散尽千金能搏宋如锦一笑,他定然不会吝啬那些钱财——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迁就宋如锦的意愿罢了。   那老汉见他们不经骗,便主动降下了价钱:“罢了罢了,给一两银子就行。”   一两银子就是半个丫头啊!宋如锦仍旧不肯。   老汉只好将价钱一降再降,最后只要五十文——一只兔子灯本也只值这个价钱。   宋如锦笑道:“世兄你瞧瞧,这里头能牟取多少暴利。”   老汉很是无奈。他倒是想牟取暴利来着!   徐牧之笑着付了钱。他只带了大个儿的碎银子,那老汉反倒找了他不少铜板。   徐牧之就拿着这些铜板买了不少小玩意儿,拙朴的面具、意趣十足的字画、不倒翁、香包、小泥人……宋如锦手上都快拿不下了。   天还没有黑,便无灯可看、无月可赏。徐牧之牵着宋如锦的手,饶有兴致地看了几出角抵戏。有个半老的妇人提着一篮子甜糕,走到两人面前兜售。徐牧之问道:“妹妹想吃吗?”   出门之前才吃了元宵,所以宋如锦并不饿,但节日的氛围感染了她,于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徐牧之便又买了几块甜糕递给她。   甜糕裹在芦苇叶子里头,还是温热的。宋如锦一边吃着甜糕,一边看不远处的人们杂耍。   徐牧之问她:“好吃吗?”   “其实……也不怎么好吃。”宋如锦答道。她平日吃的点心是何等的精细?外头这种寻常的糕点根本吸引不了她。   “甜倒是很甜。”宋如锦又咬了一口甜糕,软软的糯糯的化在嘴里,再想想这是徐牧之买给她吃的,心头便是一暖,“仔细尝尝也挺好吃的。”   甜糕上有一层糯米粉,沾在手上黏糊糊的。宋如锦吃完了,便拿出随身的帕子擦手,徐牧之见了,皱着眉说:“这么擦哪能擦干净?”   他牵着她走到街后的巷子里,这里有一道细细蜿蜒的明渠。徐牧之拿来宋如锦的帕子,就着明渠里的水洗了洗,天气冷,水也是凉的,徐牧之拿着浸湿的帕子替宋如锦擦了擦手指,说:“外头不比家里,没有时刻备下的热水,妹妹将就着点。”   宋如锦点点头,柔顺地伸着手任他耐心擦拭。   徐牧之替她擦完之后,将她一双手放在掌心暖了一会儿,而后才十指相扣地拉着她往街上走。   巷口有一株蜡梅,开得安静且清幽。宋如锦看了一会儿,想折一枝把玩,奈何低矮的枝桠上的蜡梅花已被人摘尽了,高一些的花枝她又够不上,只好求助于徐牧之:“世兄……”   她才说了两个字,徐牧之就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折了一枝高处的蜡梅,递给宋如锦——他们总是很有默契,用膳的时候,宋如锦只需稍稍转一转眸光,徐牧之便知道她想吃哪道菜;若一同在书房读书,徐牧之只消抬手一指,宋如锦便明白他想要哪本书。他们两人,不觉已是这样的心意相通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但沿路都张灯结彩,天地便仍然亮堂堂的。街上喧闹了许多,游人如织,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宋如锦挑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戴上,故意张牙舞爪地朝徐牧之扑了过去,徐牧之敞开了怀抱,等她扑过来了,就一把将她抱住。   宋如锦摘下面具,笑吟吟地问道:“世兄害不害怕?”   徐牧之笑了一下,说:“不怕——我见到妹妹喜欢还来不及。”   时辰不早了,他领着宋如锦去吃她那心心念念的馄饨。两人在馄饨铺略微休憩了一会儿,便一同朝护城河走去。   开年之后天气暖和,河水便不曾结冰,但立在护城河边,潮潮的冷风迎面吹过来,还是有些寒凉的。宋如锦裹紧了斗篷,兴致勃勃地望着水面上斑斓的花灯——大多制成了莲花的模样,当中点着蜡烛,顺着水面层层荡开的涟漪飘远。   上元节放莲花灯亦是本朝约定俗成的惯例。未出阁的姑娘们把心愿写在纸条上,放在花灯里头,若花灯随着水流远远地飘走了,就意味着心愿可以达成。不少怀春的少女都会写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样委婉含蓄的告白。   宋如锦一时兴起,也走去买了一盏莲花灯,取了一片小纸条,提笔写道“阖府安康”。徐牧之凑过来,添了一句“永以为好”。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不自觉地笑了。徐牧之把纸条卷起来,夹在层层莲花瓣之间,又问店家要了蜡烛,把莲花灯点亮,顺便将宋如锦手里的兔子灯也点亮了。两人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走回了护城河畔,一同把莲花灯放到了水面。徐牧之轻轻一推,那泛着柔光的莲花灯便慢悠悠地飘远了。   这时候圆月已然东升,明亮的月影璧玉一般倒映在护城河之上,水天相接,恍然连成一片。那河面上承载着无数少女情思的莲花灯渐行渐远,仿佛蔓延在无垠的星幕。   护城河边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人潮涌动,徐牧之怕旁人冲撞到宋如锦,便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宋如锦身上散着很淡的茉莉花香,是晨间他抱着她去沐浴时用的香胰子的味道。徐牧之抱紧了一些,望着青云端白玉圆盘一样的皎月、散落在水面上的星星点点的银辉,满足而又欣然地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月色了。”   他刚刚说完,河对岸便有一束烟花升到了半空,“砰”的一声绽开,比月光还要明亮,护城河畔顿时亮如白昼。   众人纷纷涌过来瞧热闹,徐牧之拥着宋如锦往前。烟火像星雨一样坠下,转瞬又有一排银焰火花跟在后头升腾起来,渐次连成一条长河,点亮了整片夜空。   大家嬉闹着,欢笑着,人声鼎沸。烟火的声音也噼里啪啦接连不断。宋如锦倚着徐牧之的胸膛,竟觉得那些喧嚣热闹的声音离她很远,她的耳边只有徐牧之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眼前的烟花是那样的绚丽、灿烂、浩瀚而夺目,过了很久,才渐渐沉寂下去。宋如锦回过头,望着徐牧之,道:“真好看呀……”   匀净的面庞上洋溢着欢喜,秀美而柔软。明明烟花已经燃尽了,徐牧之却觉得她眼中映着璀璨的烟火。他亲了亲宋如锦的额头,笑道:“你也很好看。”   宋如锦仰着脸,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徐牧之的眉眼。他也生得好容貌,剑眉星眸,玉面俊秀,身姿挺拔如同临风嘉树。此刻他的眼睛明亮极了,眸光却很温柔,就像今晚静静流转的月华,毫不张扬地脉脉流淌着。   宋如锦弯着唇说:“世兄也很好看。”   徐牧之再度把她揽紧。   又一轮烟火燃放起来,如同流星铺洒在天幕。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光阴在此刻变得隽永而悠长。   作者有话要说:  嗯,完结了,让一切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吧~   推荐一下我的接档新书《太子府的小厨娘》,点进专栏可见,大概会讲一个病娇太子和一个落难贵女的故事,喜欢的小天使可以收藏一下呀~   另外,大家都看到这儿了,应该也有点喜欢我……吧?那顺便收藏一下我的作者专栏,好不好嘛~ 第91章 番外一:孕期记事   盛夏天气, 晴空万里。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悠长的蝉鸣,树木阴翳。   宋如锦连日都有几分犯困, 提不起精神来, 食欲也不振,吃什么都没胃口, 用膳的时候, 只肯夹几片菜叶子吃,往往没吃几口就搁下筷子, 懒洋洋地爬到床铺上睡了。   如此几日之后,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徐牧之看着心疼, 时常哄着她多吃点菜, 宋如锦便道:“也不知怎的, 瞧见那些荤菜就犯恶心。”停了停,又道,“这个时节本就容易让人困倦厌食, 兴许入了秋就好了。”   徐牧之便吩咐丫头们在屋子里备几样点心,若宋如锦饿了, 多少也能将就着填填肚子。   隔日用晚膳的时候,徐牧之给宋如锦舀了一碗豆腐鱼汤,得意洋洋地邀功:“妹妹尝尝——是我跟着厨房里的吴嬷嬷一起煮的。”   前段时间, 宋如锦夸过吴嬷嬷烧的鱼汤鲜美,徐牧之一直记着,正好宋如锦近来食欲不振,便着意学着做来讨她欢心。   宋如锦原本没什么胃口, 听了这话倒来了兴致,嗔怪着说道:“君子远庖厨……”手却已经捧着碗勺吃了起来。   但没吃几口,她就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鱼腥味儿,紧接着胃里就开始翻腾,连忙跑到隔间,吐了个昏天黑地,连带着先前吃的饭菜都吐了出来。   徐牧之也跟着来了隔间,见宋如锦吐得难受,便帮她顺了顺背,待她缓过劲儿来了,就给她倒茶漱口,神色中还有几分不敢置信:“这么难吃吗?”   “鱼腥味儿……太重了。”宋如锦眼泪汪汪地说道。已经吃下去的东西再这般不受控制地吐出来,都是反酸的,当真不好受。   徐牧之倒觉得鱼汤的味道正好,鱼肚子里放了姜片,便尝不出什么腥味儿。即便不够鲜美,也算是差强人意。不过在他心里,宋如锦说的都对,于是十分痛心疾首地谴责了自己:“都是我的错……害得妹妹这么难受。”   而后又让丫头们盛了清淡的青菜肉粥过来,道:“妹妹喝点粥,别饿着肚子。”   宋如锦忍着恶心吃了两口……没一会儿又吐了。   系统说:“宿主,你别是怀孕了吧?”   宋如锦愣了一下。   徐牧之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要不请王太医来瞧瞧?别是吃坏了肚子。”   宋如锦立马点了点头。   两人本打算明日一早就请太医过府,但夜里宋如锦又吐了两回,头也有些晕,徐牧之又是担心又是心疼,连夜派人去请王太医。   王太医来得倒快,细细地给两只手把过脉,问道:“世子妃近来还有什么症状?”   宋如锦说:“也没什么不寻常,就是尤其犯懒嗜睡。”   徐牧之一脸紧张地问道:“没什么大碍吧?”   王太医笑着说:“依我看,世子妃十有八九是有身孕了。”   此话一出,徐牧之和宋如锦都怔住了。   徐牧之仅仅怔愣了一瞬,随即面上便浮现出不知所措的欢喜,强自镇定下来,吩咐人给王太医付了诊金,又亲自塞了一对金元宝给他。   王太医乐呵呵地收下了,叮嘱道:“月份还小,要格外当心。”   徐牧之应承下来,回屋后就捧着宋如锦的脸蛋亲了一口,笑容收都收不住,傻里傻气地说:“妹妹,我们有孩子了。”   宋如锦仍然有些懵。   虽然听了系统的话,她也隐约有了猜测,但真正得知自己有孕的时候,她心底还是茫然的。   她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没有身孕,她也不放在心上,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老王妃却想抱重孙,时不时在她耳边念叨:“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生了三个孩子了,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宋如锦就装傻糊弄过去。   后来华平县主生了宏哥儿,带回娘家见外祖母,宋如锦也去瞧热闹,靖西王妃便当着她的面,抱着小外孙,自言自语道:“宏哥儿要是有个表兄弟作伴就好了。”   ……宋如锦就装没听见。   但被长辈们这般明里暗里地催着敦促着,她心里也开始着急了,有时也会默默期待着孩子的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盼望已久的小生命真的来了,她又有些手足无措。   ——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啊!她尚没有完全做好为人母的准备。   徐牧之倒是真的高兴。他成婚晚,与他同龄的亲朋的长子长女们都开始进学了,他仍旧没有儿女绕膝。   不过他也不觉得失落——虽说暂且没有子女,但他有锦妹妹啊!   有宋如锦在,他就很满足了。   如今得知宋如锦怀了身孕,他便觉得人生如同锦上添花一样圆满。   然而宋如锦此刻却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徐牧之问她:“妹妹不高兴吗?”   宋如锦爬上床榻躺好,说道:“我觉得……生儿育女的担子太重了……不仅仅是把他们生下来这么简单,还要给他们吃穿,教他们读书明礼。”她枕着绣花枕,一双手不自觉地搁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没有我娘那样的耐心细致,也不像皇后娘娘那样稳重、温柔。你瞧我——我就知道和妹妹们一起踢毽子跳皮筋,玩那些闺阁女儿玩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端庄矜持……我这样……怎么能当一个好母亲呢?”   徐牧之挨着她躺下,轻轻揽她入怀,道:“‘人非生而知之者’,我也不知道如何当一个好爹爹,等孩子生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学着为人父母。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说到这儿,徐牧之又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想到宋如锦正愁眉不展,便忍住笑意,倾身过去亲了亲她的唇瓣,含混不清地说着:“到时候,我们就知道怎么为人父母、教养儿女了……”   第二日早上,宋如锦什么都没吃就开始干呕,然后一整日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变得恹恹的,那些精致的凤梨酥、玫瑰饼、糯米丸子、芙蓉糕……明明都是她以往爱吃的东西,现在看着却什么胃口都没有。   因她实在吐得厉害,便不再吃口味重的东西——不然吐的时候实在是太难受了。一日三餐都改喝白粥,稀稀的容易吃下去,又没什么味道,吐起来人也好受些。   徐牧之看在眼里,当真恨不得代她受了。每天都抱着宋如锦柔声细语地哄着,变着花样抚慰她。   每当这时候,宋如锦就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好在入秋之后,便不再吃什么都吐,胃口也稍稍好了一些,见到红烧鲫鱼、排骨汤之类的荤菜也没那么排斥了。   中秋节那日,她和徐牧之一起入宫赴宴。走在宫殿前层层的石阶上,不知怎的有些腿酸,便同徐牧之说:“我走不动了……你扶我一把。”   徐牧之二话没说,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就这样拾级而上。   宋如锦脸一热,捶了捶徐牧之的肩膀,说:“你快放我下来……这是禁中,有好多人在看呢!”   徐牧之说:“我抱我自己的夫人,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他说得坦然,宋如锦反倒不知道怎么辩驳,只好鸵鸟一般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总觉得周遭宫人们的视线全都聚在他们两人的身上。   这日晚上,宋如锦带着皇后赏的燕窝回了府,发誓生产之前再也不进宫了。   再然后,月份就渐渐大了。宋如锦的肚子慢慢地鼓了起来,后腰钻心的疼,疼得她睡不着。便是睡着了,也要频频起夜。小腿还时不时地抽筋,徐牧之帮她揉腿的时候,她很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徐牧之忙问:“哪里不舒服?”   宋如锦抽抽噎噎地说:“也没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难受。”   如今胎儿已经将近七个月了,徐牧之便安慰她:“妹妹别哭……再忍三个月就好了。”   宋如锦赌气道:“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徐牧之说:“好好好,不生就不生。”   宋如锦抹了抹泪珠子,又控诉道:“你骗人!哪有人不盼着多子多福的?”   徐牧之隔着一个大肚子抱住了宋如锦,说:“我娶你回家,是因为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能替我生孩子。你不想生,那就不生。你惬意、快活,才是最要紧的。”   宋如锦莫名觉得雀跃,安安静静靠在徐牧之的怀里。屋角的银丝炭暖融融地烧着,肚子里的孩子蹬了蹬腿,她不由自主地弯唇笑了起来。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腹中的胎儿终于呱呱坠地——是个粉嫩嫩的哥儿。靖西王妃亲自操持了满月酒,逢人就炫耀:“我儿媳妇生了大公子——能吃能睡,一看就是有福的。”   刘氏也来看外孙。刚满月的奶娃娃被喂得白白胖胖,十分讨喜。刘氏笑眯眯地逗了他一会儿,拿出赤金打的长命锁给他戴上,又叮嘱宋如锦好好歇着,别劳累了。   宋如锦道:“如今有了孩子,才知道娘当初怀我有多么辛苦。”说完,便忍不住依偎在刘氏的怀里。   刘氏笑道:“你也是当娘的人,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话是这么说,却也轻柔而慈爱地拍了拍宋如锦的后背,道:“当初怀你确实辛苦,但看到你从那样小小的一团慢慢长到现在,嫁人生子,过得称心如意,娘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宋如锦也逐渐懂得了“值得”这两个字的含义。   孩子出生在元月,又是长子,便唤作“元哥儿”。元哥儿渐渐学会了翻身,时不时攀着床榻上的枕头被褥翻来覆去。宋如锦想看他翻身的时候,就戳一戳他的肚皮,元哥儿便会“咯咯”笑起来,然后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子,过一会儿,又翻回来,歪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宋如锦。   宋如锦一颗心都要融化了。   到了年底,元哥儿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了。他嗜甜,宋如锦便盛了半碗熬化了的桂花冰糖,拿筷子沾了一点点糖浆喂给他吃,半哄半教:“叫娘——娘——”   元哥儿舔了舔嘴唇,奶声奶气地应和:“娘。”   宋如锦心满意足。早已将怀胎和生产时的种种痛苦抛诸脑后。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只要孩子能顺顺当当地出世、平平安安地长大,她受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便忽然很想再生一个孩子——看着孩子一天天地成长实在是太有成就感了。   上元节那日,她和徐牧之把臂赏灯,回府之后,宋如锦顺口说了句:“我倒想再生一个孩子。”   徐牧之下意识地侧首,亲了亲她的额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不由笑着问她:“怎么又改主意了?”   他还记得宋如锦怀元哥儿的时候,曾信誓旦旦地说了句:“以后再也不生孩子了!”   宋如锦想了想,道:“就当给元哥儿添个伴儿。”   丫头们呈上芝麻馅儿的元宵,宋如锦和徐牧之分着吃了。徐牧之的嘴角沾着点汤汁,宋如锦便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虽然已为人母,她的眉眼间仍然留存着少女般的娇憨与天真。   徐牧之的眸色便是一深。   二月底,宋如锦又被诊出了喜脉——已经一个多月了。   ……也算不清是不是上元节那晚怀上的。   这回宋如锦的心态平和了许多,心底也是期待多于忐忑。   徐牧之仍然像先前一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唯恐她哪里不舒坦。外头的应酬都推了个干净,恨不能时刻与宋如锦腻在一起。   三夫人便笑着同靖西王妃说起了这回事,道是:“都成婚三年了,倒比新婚的时候还要如胶似漆。”   靖西王妃笑眯眯道:“这样才好呢——夫妻恩爱和顺,日子就能和和美美地过下去,多少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三夫人点头称是。   她心底也是羡慕的。三老爷待她不差,但远远不比徐牧之待宋如锦那般殷勤体贴。听说宋如锦前几天突然想吃葡萄,徐牧之便把葡萄挨个儿剥了皮喂给她吃——就是这样的小意温柔,当成心肝一样呵护爱重。   三夫人又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第92章 番外二:岁月静好   用过晚膳, 天色便昏黄了许多。天际一轮红日掩在重重宫阙之后,夕阳的余晖缓慢地铺散开来, 煌煌胜锦。   几个宫女举着蜡烛, 将凤仪宫内的纱灯挨个儿点亮。宋如慧见了,便道:“这会儿天还没黑呢, 也不必急着掌灯。”   宫女们垂首应“是”, 正打算将灯火灭了,梁宣便阔步走了过来, 道:“怎么连蜡烛都舍不得点?你是一国之母,不必这么俭省。”   宫女们匆匆俯身行礼, 都有些茫然无措, 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宋如慧道:“画戟朱楼映晚霞——这会儿晚霞正好, 何必再添烛光?”   梁宣就问:“你喜欢看晚霞?”   宋如慧不觉想起以往待字闺中的光景,那时她常常和宋如锦一起蹴秋千,傍晚云霞漫天, 五色霞光变幻,如同仙娥的彩衣。秋千高高地荡起, 她离天空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华美仙衣。   现如今身在深深宫闱,晚霞依旧布满天际, 却遥远了许多,再不似当年那般触手可及了。   宋如慧便轻轻摇了摇头——深宫高墙之内的晚霞,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梁宣瞧着宋如慧眼中微微展露的怅惘怀恋之色,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他真的不喜欢在宋如慧脸上看到任何回忆追念的神色, 那些她埋藏在心底的、时刻惦念而追思的往事,全都没有他的参与。他娶她入宫,就像一个野蛮的侵略者,强行将她从静好的岁月里抽离出来……但事实上,她是不能同过往一刀两断的。   若她眼里心里时刻只有他一人就好了。   “你分明喜欢……”梁宣正说着,殿门外便有人传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于是梁宣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太子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进来,腰上小巧的佩玉前后晃动,身后跟着一群紧张惶恐的宫人。宫人们看见梁宣,立时一惊,齐刷刷地跪下请罪。   ——太子冲撞圣驾,圣上只会怪责他们这些服侍的人,总不会治太子的罪。   这时太子也看见了梁宣,兴高采烈的神色顿时褪了一半,低着头行礼,道:“父皇。”   然后又往宋如慧的方向挪了两步,抬起头,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两颊也堆起了笑意,唤道:“母后。”   ……为什么一看见宋如慧就满脸带笑,一看见他就那么苦大仇深啊!梁宣又皱了皱眉。   宋如慧见梁宣沉着脸,一直不说话,便唤太子上前,柔声问他:“怎么来得这么匆忙?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而后又睇着地上跪了一片的宫人,道:“你们怎么伺候的?”   领头的宫人一边叩首一边解释:“不知圣驾在此……”   宋如慧打断他:“再有下回,决不轻饶。”   她先把大家教训一顿,梁宣反倒不好再说怪责的话、治这些宫人的罪了。   梁宣知道,她一定是见他脸色不好看,怕他拿宫人们出气,才这么做的。   她还是很了解他的……这么多年同食同寝的生活,终究还是在她的世界烙下了他的印记。   太子从怀里掏出一枚草编的蜻蜓,双手举到宋如慧的眼前,道:“这是君阳亲手编的,想快点拿给母后看。一时有些失仪……”他偷偷往梁宣那儿瞄了一眼,“还请父皇、母后不要怪罪。”   宋如慧侧首望着梁宣,道:“孩童天性,自然不必怪罪。”   梁宣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是夜临睡前,梁宣随口说了句:“君阳同你倒是亲昵。”   ……言下之意就是同他不够亲昵了。宋如慧笑道:“陛下平日总是挑君阳的错处,他见了陛下难免拘谨。”   梁宣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但凡太子言行有失,便要被他拎到跟前耳提面命一番。   其实梁宣并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好父皇。   他同母亲生了一样的眉眼,先帝一见到他就会想起孝贞仁皇后,所以很少召见他,反而对继后所出的平王呵护有加。   梁宣一直觉得,先帝不喜欢他,且不看重他,他只是占着“嫡长”的名头才好端端地坐在储君之位。   先帝驾崩前的许多个日夜,他都寝食难安,总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刀,半夜惊醒更是寻常——毕竟赐死太子改立他人的旧例,前朝本朝都曾有过。   梁宣本心是想好好教养君阳的……即便这个孩子占去了宋如慧太多的心神。   他原以为,不让君阳担惊受怕、教他是非对错,就足够了——比他的父皇不知好了多少倍。   宋如慧又道:“君阳也到了进学的年纪,陛下心里可有合适的太傅人选?”   梁宣微一点头,说:“还要好好挑一挑。既然要选太傅,君阳便不能再住凤仪宫了。”总不能让太傅出入中宫教导太子。   宋如慧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说道:“那……就迁去东宫吧。”   她心里略有些舍不得,但除了君阳,她膝下还有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有时候三个孩子一起闹腾,她也十分疲于应付。   趁此机会让君阳迁宫别居,倒是恰逢其会。   梁宣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好几年前,他就想让君阳搬去东宫了。   宋如慧说:“这几日先命人把东宫打扫一遍,等太傅的人选定下来了,再搬走也不迟。”   梁宣点了点头。   虽说他希望君阳赶紧搬走,但相看太傅的时候,还是着意精挑细选,不曾潦草对待。   朝中有个名唤贺兰明的青年才俊,是苏州府人士,先时连中三元,很是才华横溢、文采飞扬。   他的命途也颇为传奇,据说一出生就得了痴症,直到十三岁那年才被王太医治好了。而后便像开了窍一般,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人人都要赞一句大器晚成。   ——却也算不得“晚成”,贺兰明在金銮殿被钦点为状元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岁。历来考进士科的学子,能有几个在尚未及冠的年纪考取进士?更何况贺兰明还是难得的连中三元,说一句“天资卓越”也不为过。   如今贺兰明仍旧有几分“痴”性儿。他认死理,一根筋,正直而坚定,不会长袖善舞的那一套。   梁宣向来欣赏这种臣子——为帝为君者,只需要你的忠诚,不需要你的圆滑。   当年殿试,贺兰明对答如流、出口成章,彼时梁宣便觉得此人才思敏捷,颇有宰辅之质,再过几年,定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再过几年,君阳也长成了,届时着手监国理政,若能有一个位高名远的良臣辅弼,便再好不过。倘若这位“良臣”还当过太傅,那一切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梁宣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贺兰明真是个不错的太傅人选。   便派人去查贺兰明的家世人品。查过才知道,贺兰明竟还是宋如慧的姑表弟弟,放在寻常人家,君阳还要喊他一声“舅舅”。   有这一层关系在,贺兰明定当全心全意地辅佐太子。所以于情于理,贺兰明都是非常合适的太子太傅。   太傅便这么定下来了。梁宣吩咐服侍君阳的宫人们收拾东西,搬去东宫。   凤仪宫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梁宣颇为满意。   贺兰明也开始承担起太傅的职责,耐心教授君阳习字读书。   其实君阳早已启蒙,且已读过不少书,每日进学并不觉得吃力。但他时常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诗》云: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可西周覆灭,分明是幽王的过错,为何要把整个王朝的覆灭怪责到一个弱女子的身上?”   贺兰明竟没有办法反驳。   再比如:“太史公曰: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若想成伟业,必先历经困厄,太傅以为然否?”   贺兰明点头。   君阳便又问:“父皇是天子,亦为当世之伟人。敢问太傅,父皇经历了何等困厄?”   天子之尊,不可妄议。君阳问的是道送命题啊!贺兰明只好从往圣先贤入手,顾左右而言他地讲了一通。   宋如慧听宫人们说了东宫种种,颇有些哭笑不得,便去了一趟东宫,交代贺兰明:“……劳太傅费心了,太子还需要多加引导。”   贺兰明一见到宋如慧就怔住了——她也生了一双杏眸,不经意地望过去,倒同宋如锦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看还是有区别的,宋如锦的眼睛偏圆,宋如慧的眼睛则更狭长一些。   这天梁宣本想摆驾凤仪宫,听闻宋如慧去瞧太子了,便又拐道来了东宫,正好瞧见贺兰明直愣愣地望着宋如慧的情形。   起初梁宣还没往心里去,毕竟贺兰明的“痴”是有名的,偶尔也会目光凝滞。但随后他就发现,贺兰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往宋如慧的方向看!   再想想贺兰明的身份——他是宋如慧的表弟,兴许他们俩以前就认识,甚至同桌用膳、比肩而游——总之,又是他不曾参与的、属于宋如慧的过去。   想到这儿,梁宣不禁有些烦躁。   时近黄昏,宋如慧先行回了凤仪宫,贺兰明也正打算出宫回府,梁宣叫住他,道:“听闻爱卿还不曾娶妻,朕给你指一位贤内助,如何?”   贺兰明张口欲言,梁宣却没等他回答,继续道:“朕的皇妹,端平长公主正值摽梅之年,同爱卿恰是一对佳偶。”   贺兰明拜了又拜,言辞恳切道:“陛下美意,本不该推拒。但家母有言在先——年至及冠,方可娶妻。”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一边跪下来行礼,一边痛心疾首地说着:“臣愧对圣恩。”   梁宣眉心一跳。   你一个不曾娶妻的臣子,一直盯着皇后看,让你尚公主你都不乐意……你想干什么?   那一瞬间,梁宣简直想换个人当太傅,但很快他的理智就回来了——太傅是东宫辅臣、储君近侍,贺兰明并没有明面上的过错,若随意更换,不仅朝臣会揣测他不喜太子,宋如慧恐怕也会多想。   他不能再让她担惊受怕了。   “你……退下吧 ”梁宣道。待贺兰明走远了,又叮嘱东宫的下人们:“若皇后再来,即刻派人禀报于朕。”   晚膳时分,梁宣驾幸凤仪宫。宋如慧吩咐纫秋:“去添一副碗筷。”   晚膳摆在一张红木小圆桌上,梁宣在宋如慧身边坐下,见她一双手交叠着搁在桌子的边沿,便下意识地捉过来,攥在自己的手心。   握得很紧,宋如慧不解地望着梁宣,道:“陛下,该用膳了。”   梁宣便松开了手。明明来的路上有许多话想问她,现在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静默了半晌,才笑问道:“如慧觉得贺兰明这个太傅如何?”   江南才子,文质彬彬,才学斐然,水乡一般温和内秀,非急功近利之辈。宋如慧觉得不错,便道:“陛下选的人,自然不会错的。”   梁宣说:“算起来……他还是你的表弟。你以前可曾见过他?”   宋如慧奇道:“他家不是在苏州府吗?隔着千山万水,哪有机会见面?”   梁宣心里莫名熨帖了许多。而后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言行是多么的小人之心。   然而,几日后,东宫来人禀报“皇后驾临”的时候,梁宣还是停下了一应冗杂政务,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东宫。   宋如慧坐在纱窗下,君阳坐在她的对面,两人正在下棋。烂漫的阳光柔柔地透进来,玉质的棋子蕴着温润的光芒。   贺兰明也在,倒也不曾逾矩,只远远地站在门边上,行止恭谨有礼。   梁宣放慢了脚步,走到母子两人面前,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棋局。君阳知道自己下棋下得不好,见父皇看得认真,顿时一脸羞愧,更害怕父皇说他棋艺不精,心中又慌又乱,一连几步棋都走得不妙,纵使宋如慧有意让他,他也逐渐显露出了败象。   宋如慧便斜斜地睨了一眼梁宣,道:“陛下总看着君阳,他都忘了棋怎么下了。”   梁宣便被这一眼摄去了心神——宋如慧极少露出这样嗔怪的神态,乍看之下,亦是说不出的妩媚鲜妍。   梁宣的视线停在她盈盈的眉眼间,笑着说:“君阳才多大?他这个年纪,能同你完完整整地下完一局棋,已经十分难得了。”   宋如慧莞尔,轻轻点点头:“陛下说的是。”   梁宣又问君阳:“怎么一见到朕来了,就慌张了不少?”   君阳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答道:“君阳怕父皇……怪罪君阳棋艺不精。”   “你是一国储君,治国理政才是你的要务,下棋仅是怡情之用,棋艺不精也没什么要紧。”梁宣顿了顿,接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大事尚且不用着急,更何况别的小事?往后不论遇见了什么事,都不能再这样慌张了。”   平日他待君阳,大多是严厉的说教、生硬的关怀,鲜少露出这种循循善诱的慈父模样。一时君阳和宋如慧都有些怔愣。   梁宣又同君阳道:“你坐下。朕今日也陪你下一盘棋。”   君阳不由自主地咧嘴一笑——这还是父皇头一次陪他下棋呢!察觉到梁宣正看着他,便有意敛去笑容,换成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   梁宣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只不过是陪着下一盘棋,君阳就能高兴成这样,可见平日教了他那么多“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都没什么用……梁宣这般想着,心底却冒出一丝奇异的欣慰——君阳也很喜欢他的陪伴啊。   宋如慧亲自端着茶壶,给父子二人沏茶。梁宣看了眼殿门边上的贺兰明,道:“爱卿回去吧。”   贺兰明行礼告退。于是殿内除了三个主子,只剩下寥寥几个宫人。   四下寂静无声。棋子敲在棋盘上,微微一记轻响,清晰可闻。宋如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梁宣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再看看捻着棋子苦思冥想的君阳,心脏一角蓦然变得柔软。   君阳想让梁宣多陪自己一会儿,所以每一步都是仔细斟酌之后才落子的。过了大半个时辰,一局棋才拖拖拉拉地下完。君阳乖巧地跑去习字,宋如慧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教他运笔。   接下来一段时日,梁宣渐渐理清了同君阳的相处之道——抽空陪他用膳、下棋,偶尔考几句他的功课,再潜移默化地将自己治国的经验传授给他。   如今君阳待父皇也很亲昵。   很快又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宋如慧拾了几片枫叶,晒干了夹在书册里。瞧见桌案上摆了好几份字帖,忽然来了兴致,便取了一份临摹。   梁宣不知何时进来了,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专心致志地临帖。   宋如慧全神贯注的模样也很动人。她是站着临帖的,微微低着头,一撮碎发便晃晃悠悠地垂在她的耳畔。穿的戴的都很简单,翡翠簪子配浅碧色纱裙,却也清丽美好,如画中人。   “这几个字……临得不够好。”待宋如慧写完了,梁宣才低笑着说道。   宋如慧把纸举起来细看,也不否认:“平日一直临王右军的书帖,再换成颜体难免手生……让陛下看笑话了。”   颜体方正圆厚,宋如慧却写得飘逸风流。她自己看着也不满意,便换了张新纸,重又执笔临摹。   梁宣仍旧站在她身后,道:“朕幼时习字,学的便是颜体。”他握住宋如慧执笔的手,“朕教你写。”   ……这有什么可教的?临帖谁不会啊!宋如慧道:“陛下国事繁忙……”   梁宣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空出来的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平静而正经地说:“不忙。”   隔日梁宣便把自己的御笔亲书送到了凤仪宫,同宋如慧道:“你也不必临那些旧书帖,临这些就行。”   宋如慧自然认出了这是梁宣的笔迹,愣了一愣,连忙推拒:“这、这不合规矩。”   梁宣道:“不妨事。”见宋如慧仍有顾虑,便又添了句,“朕特许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人能临摹朕的字。”   他的字脱胎于颜体,除却厚雅,笔锋之间还带着他独有的凌厉。所以也是十分耐看的好字。宋如慧照着写了一段时间,便发现她自己的字,同梁宣的字越来越像了。   梁宣便笑道:“这样也好,等将来朕卧病之时,你还能替朕批阅……”   宋如慧连忙打断他:“陛下别说这些没边儿的话……”   梁宣说:“朕没有乱说。如慧,你是皇后,更是我的妻子,我愿意把江山国器,连同我自己,都交付给你。”   宋如慧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又何尝没有把自己交付给你呢?”   嘉义七年是国泰民安的一年。入冬之后,天子便偕同皇后前往温泉行宫避寒。   行宫湿暖,栽了不少喜水的花草,一眼望去便是生机勃勃的一片,毫无冬日的萧瑟之感。行宫建在山腰,引了几处山间的温泉。这个时节泡温泉最适宜了,五脏六腑都能跟着温热的泉水暖和起来。   帝后驾临行宫的第四天,天晴日暖,霜减雪融。梁宣替宋如慧披上斗篷,道:“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宋如慧问他:“去哪儿?”   梁宣笑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宋如慧怔怔地点头。   两人都没有带随从。梁宣牵着宋如慧,出了行宫的偏门,顺着山间的阶梯,一路闲庭信步地往上走。山头低矮,山路也平缓,不多时,两人就来到了山顶。   正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斑斓的云霞散落在落日周围,斜阳照着青山,一派难以言说的恢宏壮美。   “喜欢吗?”梁宣轻轻扣住宋如慧的手。   四围是那样的静谧,只有将化未化的白雪落在枯草上的响声,和穿林拂叶呼啸而过的风声。没有时刻跟随的宫侍婢女,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座山头,这抹残阳,和他们这双携手比肩的人。   许久,宋如慧才缓缓说:“……很喜欢。”   梁宣道:“朕就知道,你喜欢看晚霞。”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姐姐皇上都卡文,写他们俩番外简直卡到怀疑人生,这对CP真的是卡文小能手...   下次更新应该在这个周末~ 第93章 番外三:岂不尔思   烟花三月下扬州。   货船抵达了运河的河岸, 殷景行阔步走下船,随意掏出一块银锭扔给船家, 遥遥拱了拱手, 朗笑道:“多谢搭载。”   他性好云游,却是第一次来扬州。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沿岸翠柳如烟、繁花似锦, 与随处可见的亭台楼阁相映成趣。扬州城秀美温雅的风韵便展露无遗。   殷景行望着四周的景色,略微恍惚了一瞬, 方闲庭信步而行,不多时, 街边一家酒垆便映入眼帘。   春风拂动, 酒旗迎风招展, 醇厚的酒香四处飘溢。   酒垆旁还栽着一树琼花,洁白如玉。殷景行不由自主地驻足。   酒垆内有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见殷景行停在那里不动弹, 就气呼呼地走出去,冲着殷景行喊了一句:“你别杵在那儿呀!挡着门了, 耽误我家卖酒!”   殷景行回过头,温文尔雅地一笑,道:“贪看琼花, 一时入了迷,多有打搅,实在抱歉。”   他本是姿容俊雅的世家公子,整个人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长身玉立、侧首而笑的模样就如同琼树芝兰,挺拔修长,明朗卓然。   酒垆的小娘子看得一呆。世上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呀?真像画上走出来的人。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道:“沿湖有一片琼花林,郎君不妨去那儿看。”   她听殷景行并非扬州口音,便猜他是外乡人,不认得路,于是又添了一句:“顺着这条路直走,再拐个弯就到了。”   殷景行笑道:“多谢。”他向小娘子沽了半斤陈酒,装在随身的酒囊里,道是:“饮酒赏花,最适宜不过。”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阵管弦丝竹之音,夹杂着如泣如诉的歌声:“其室则迩,其人甚远……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殷景行微微愣神,问道:“这是哪里的歌声?”   小娘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地回答:“好像是后边那条巷子……”   殷景行点点头,正打算走,小娘子急忙唤住他,涨红了一张脸,道:“后巷那一带都是妓馆……脏乱得很,郎君别去。”   殷景行笑了笑,还是提步走了。   小娘子望着他的背影,忿忿地自语:“还当是什么神仙人物,也不过是个浪荡公子,就知道流连青楼楚馆——当真配不起这副好皮相!”   其实殷景行并没有去后巷,他向来“取次花丛懒回顾”,家里也教得好,把他养成了十分清贵自矜的性子。冶游这种事,殷景行当真做不出来。   他去的是方才那个小娘子指路的琼花林。   暖风微薰,琼花轻轻随风颤动,殷景行席地而坐,拿出酒,不紧不慢地啜饮。   后巷的丝竹声不绝如缕,依然连绵不断地传来。   这是殷景行第二次听见这首曲子。   第一次听见,是在永平八年的上巳节。   那一年,他才十岁。也是这样一个春意融融的日子,他跟着家中的兄长一起出门踏青,到了护城河畔,几个哥哥和同窗们玩起了曲水流觞,他年岁小,不比哥哥们才思敏捷,便兴致泛泛地走去别处玩耍。   恰好不远处立着一个半大姑娘,看上去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同样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殷景行仿佛找到了同伴,加快脚步朝她走了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生得颇为明艳,乌发如云,眉眼精致,赤衣金钗衬着红唇皓齿,那样招摇夺目的容貌,却让人生不出厌恶来。   她穿戴得都不差,应是哪个世家的贵女。   殷景行望了她好几眼,先走去护城河畔,折了几株兰草和芍药,然后才走回来,把手中的芳草递给那位贵女,故作老成地问她:“你是哪一家的闺秀?”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彼时殷景行还不知道,上巳节送兰草和芍药到底是什么意思。   贵女显然十分错愕,反问道:“你是谁?”   殷景行正打算自报名姓,就在此时,河上行来一艘画舫,雕窗上的纱帘悠悠晃动,徐徐递出歌女低柔的吟唱。   歌女们并非盛京人氏,唱曲都带着家乡的口音,贵女听不懂她们唱的词句,又随口问道:“她们在唱什么?”   这位贵女的眉眼间总蕴着几分傲气,连问话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殷景行却不觉得失礼,仿佛她生来就应当这样高傲尊贵。   他道:“她们唱的似乎是‘岂不尔思,子不我即’。”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神色笃定了许多,“她们是淮扬一带的口音。”   南方的方言不容易听懂,贵女还是听不明白,虽明知唱的是“岂不尔思”一句,却怎么也嵌不到曲子里。她怀疑地看着殷景行,道:“当真?你怎么知道?”   殷景行说:“我家有个厨娘就是从扬州府过来的,不会错的。”   贵女这才彻底信了。随后又好奇问道:“扬州府是怎样的风光?”   殷景行说:“我也没有去过……大抵是琼花遍地,处处都有亭台流水。”   贵女道:“琼花?”   殷景行点点头,说:“当年炀帝为赴扬州赏琼花,还特意凿了一条大运河……”   他说到这儿,略微停了一停,毕竟炀帝这件轶事是他从野史杂书上看来的,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   贵女却是一脸神往:“听你这么说,我倒想亲眼看一看了。”   殷景行说:“我也想看!先生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后我们不如结伴而游,一起南下扬州,泛扁舟赏琼花,好不好?”   他言辞热切,贵女便认真思忖起来。殷景行怕她不肯答应,又道:“人道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可见扬州是个绝好的去处。”   快答应我呀!   贵女终于轻轻颔首,道:“以后再说。”   这时,一个侍女打扮的丫头寻了过来,匆匆向贵女行了个礼,小声道:“公主怎么跑这儿来了?皇后娘娘正找您呢。”   侍女说话的声音虽小,殷景行却听清了。他忽然想起几日前兄长们似乎说过,圣上打算在上巳节那天,携皇后、诸皇子皇女微服出游。   想来面前的贵女就是当今的皇长女,昌平公主。   殷景行还在犹豫要不要见礼,昌平公主却已跟着侍女走远了。   殷景行下意识地跟上去,想叫住她,又怕她觉得冒犯。迟疑之间,脚步便渐渐慢了下来。   但他的目光仍然追着昌平公主,看着她走到了河对岸,那里有一位衣衫鲜丽、佩饰华贵的妇人,昌平公主把手中的兰草和芍药递给一旁的侍女,笑吟吟地朝妇人见礼。   殷景行怅然若失。   他知道她是天家长女昌平公主,她却不知道他是晋国公府的殷景行。   后来殷景行遍游名山大川,几度下江南的时候途径扬州,皆是绕道而行。   他原先真的以为,会有人和他一起,同游扬州、遍赏琼花。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这个月底,就是昌平长公主和卫辙大婚的日子。   后巷的歌声越发哀怨婉转。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殷景行恍然觉得那歌声忽远忽近,有时候清晰如在耳畔,有时候却远在天际,就好像飘忽不定的云,风来了,云就散了。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我怎么能不思念你呢?可你却不愿意陪伴我。   所有的取次花丛懒回顾,都只是因为一个人罢了。   殷景行轻叹一声,又低低地笑了起来,洒脱地将酒饮尽。仰首看着大如玉盘的琼花。日光照进了他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今年扬州城的琼花开得真美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番外!彻底完结了~   原本定大纲的时候,是打算让昌平公主和卫辙BE的,写的过程中有点不忍心,就改成了大圆满结局。   殷景行(冷笑):所以最后就我一个人BE了?   感谢陪伴~下本书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