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杀证道》 作者:海派蜡烛 文案: 师父在阿恬入门时说:遇到魔道中人,杀了便是。 阿恬:哦。 师父不放心,补了一句:魔道中人欲念深重。 阿恬:哦。 从此,天下之人于她不过,杀了便是。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主角:阿恬 ┃ 配角:追求天道的情敌们 ┃ 其它:天道 作品简评: 小镇姑娘白恬的生活在拜入北海剑宗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男神一样的师兄、推销成性的师父、怂的掉渣的师弟都让这个宗门显得格外妖艳,然而平静的修仙生活背后隐藏着汹涌的暗流,白恬也只能握起剑,揍翻所有登仙途上的拦路虎。 道法自然和与天争命到底孰对孰错?本文讲了一个人形杀器踏平所有岔路和诱惑,一心求仙问道的故事。故事节奏明快,人物鲜明生动,萌点与笑点齐飞,烧脑与热血一色,情节环环相扣,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值得一读。 第一章   北海剑宗登门的消息传来时,阿恬正在啃鸡腿。   一秒前还笑眯眯的劝她多吃的白夫人在听到通报的瞬间扔掉筷子跳了起来,激动的直拍身旁白老爷的背,成功的让白府当家人一口热汤没咽下去,直接呛到喷出来。   “哎呀,老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白夫人一边帮咳嗽不断的白老爷顺气,一边递上了手帕,脸上还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咳的快断气的白老爷默默翻了个白眼。   白夫人没有注意到丈夫的小动作,她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前来通报的小厮身上,“还不赶快把仙长请进来!”   小厮一听就苦了脸,“回夫人,仙长就在门口呆了一会儿,说是还要忙升仙大典的事,然后他就走了啊!”   “啊!”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白夫人闻言坐回了椅子上,眉头皱了起来。   慢条斯理的吃完了碗中的鸡腿,阿恬想了想,还是没有伸出筷子夹第二根,现在绝对不是引起白夫人注意力的好时机。   “怎么就这这么走了呢?”白夫人嘟囔道,“我还打算好好问问心离的情况呢。”   “得了吧,人家摆明就是不想跟咱们有瓜葛,”终于顺过气的白老爷倒是很看得开,“进了北海剑宗的门,那个臭小子就跟咱们没关系啦,再怎么惦记也没用,再说咱们不是还有阿恬吗?”   听到“阿恬”两个字,原本面露不悦的白夫人瞬间就欢喜了起来,她转过头看向安安静静的女孩,伸手握住了少女的手,语调哀伤的说道:“阿恬,娘就只有你了。”   阿恬闻言精神一震,知道还能不能吃一根鸡腿在此一举,于是她的眼眶立即被蔓延的泪水充盈,语调百转千回的喊了一声“娘”。   白老爷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倒是白夫人十分满意的又给她夹了一根鸡腿,觉得这个童养媳简直不能更贴心。   是的,童养媳。   白老爷和白夫人并不是阿恬的父母,而他们三个之所以能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吃饭,唯一的原因就是阿恬是白家的儿媳妇,名义上的。   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到惹得白夫人情绪波动的北海剑宗和“臭小子”白心离了。   作为齐夏国的一个普通商贾之家,就算知道这世上有一群人追求长生不老,有通天彻地之能,白家夫妇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惊天的馅饼能落到自家头上。   成仙,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   仙长,是碰触不到的世外高人。   话虽如此,其实在整个元光大陆都数一数二的顶尖仙宗——北海剑宗就坐落在齐夏国内,每十五年就广开山门割一茬韭菜,就连白家身处这种偏远小镇,也能听到升仙大典的消息。   而白家的独子白心离五岁的时候就正巧赶上了升仙大典开启。   一心把儿子往科举路上培养的白家老爷原本是不打算凑这个热闹的,这世间有修行资质的人万中无一,自家祖祖辈辈都是普通人,他可不打算做白日梦,可架不住亲戚朋友都对那捞什子升仙大典万分向往,不惜倾家荡产也要送自己家的孩子去碰碰运气。   白老爷琢磨了一下,在这种狂热气氛下,自己家一心培养读书人的想法简直特立独行,万一被人传出什么蔑视仙长的谣言可不是要遭?况且白心离从小就不合群,万一将来同龄人凑在一起回忆升仙过往,就他一声不吭,岂不是更不合群?   别怀疑,互相吹嘘自己当年升仙大典进了第几关可是齐夏国经久不衰的寒暄话题。   脑补了自家儿子被同僚排挤只能在家偷偷哭的悲惨场景的白老爷在与夫人商议之后,决定也带着儿子参加一回升仙大典,反正自家不差钱,坚决不能给孩子的童年留下任何遗憾。   于是,白老爷带着自家年仅五岁的儿子踏上了旅途,而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不仅是被北海剑宗的修士送回来的,手里牵着的儿子也变成了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姑娘。   白心离拜入了北海剑宗,正式踏上了仙途,而白老爷带回来的小姑娘,就是阿恬。   据白老爷所说,阿恬是父子二人在北海剑宗周围捡到的孤女。   “咱家那个臭小子,看到人家小姑娘连眼珠子都不转了,”白老爷一边喝酒一边向夫人诉苦,“我想着要是他喜欢,带回来当童养媳也不是不行,可谁知道!他竟然被选上了啊!”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想着,走这一趟,赔了儿子,怎么也不能净亏啊!就把儿媳妇给带回来了。”   白夫人被自家老爷的神逻辑给惊到了,恨不得上前挠花他的老脸,好在她理智尚存,知道这件事完全不关人家小姑娘的事,这才没有迁怒到无辜的阿恬身上。   一旦被仙门选中,弟子就要斩断俗缘,也就意味着父母彻底在白心离的生命里退场,对于他本人而言,这是一场滔天仙缘,然而对于白家夫妇而言,却很难说是幸事。   好在,就像白老爷所说的,没了儿子还有儿媳妇,夫妻二人还真就把阿恬当女儿养了,一养就是十五年,由于白夫人在这些年里再未怀孕,他们甚至做好了给阿恬招婿的念头。   儿媳妇眼看就要变成干女儿,三人也算过的美滋滋。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白老爷和白夫人就忘了自己还有个亲生儿子,北海剑宗会定期派遣专人来查看这些弟子亲眷的情况,而这就是他们得到白心离消息的唯一机会。   这也是刚才白夫人会这么激动的原因。   “又到了升仙大典的时间,”白夫人放下了筷子,“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啊。”   她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就好像只是单纯的在讨论这个十五年一度的盛事。   在元光大陆,修仙者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传说,撇开北海剑宗不谈,就算是斗升小民也知道还有另外三家与它齐名的仙门,至于其他的零散门派,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影响力就很不够看了,大多只有当地人才清楚他们的名字。   仅凭开山收徒就能震动整个大陆,这是四大仙门才能拥有的殊荣,每一门派的收徒时间各不相同,只不过对于齐夏国的人来说,其他三大仙门太过遥远,北海剑宗自然就是首选了。   “阿恬想不想去参加升仙大典?”她笑眯眯的问道,“这可是一辈子只能参加一次的大事,过了二十岁可就没有机会了。”   “是啊,是啊,”白老爷帮腔道,“反正咱家有钱,就当是去见见世面了。”   于是两双眼睛一齐望向不发一言的女孩,就等她的一个回答。   不能给孩子的童年留下遗憾,哪怕有了儿子当前车之鉴,白氏夫妇还是坚持自己的育儿经,哪怕以阿恬的年纪实在很难再称之为“童年”。   阿恬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她生的眉目秀丽,一颦一笑自有一股动人的风韵,再加上高挑的身材和纤细的腰肢,几乎镇子上所有年轻男子都干过趴在白家院墙上偷看她的傻事。   然后,他们就被偷看的美人揍了个屁滚尿流。   白恬,年芳十八,貌美如花,脚踢镇北周衙役,拳打城南张屠户,横扫全镇无敌手,就连镇上第一纨绔见了这位姑奶奶也要绕道走。   白夫人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将阿恬教导成大家闺秀,虽然成果有待商榷,但早已练就了四平八稳的大将之风,对于自家童养媳不可思议的武力值也解释的风轻云淡,“大概是随她亲生父母吧。”   此言一出,白夫人就成为了其他夫人争相模仿的精神偶像。   平心而论,白夫人说要带阿恬去参加升仙大典,还真的不是随口说说,而是打从心底认为,自家童养媳说不定真有几分希望能被选中,倘若她真的能一步登天,也算成全了十五年的陪伴之情,若是不成功,她就当自己从没生过儿子,从此把阿恬当亲闺女。   正巧,白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饱受瞩目的阿恬顶着两位长辈期盼的目光,羞涩的低下头,正是一派闺秀风范,完全看不出昨天才刚踹断了隔壁王老五的两根肋骨。   “阿爹阿娘莫拿女儿开玩笑,”她的声音如潺潺溪流,听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升仙大典召开在即,咱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   夫妻二人闻言对视一眼,顿时有泄气,北海剑宗的名字里既然有“北海”二字,地点简直昭然若揭,与白家生活的广开镇可谓是齐夏国的一南一北,以普通人的脚力,怎么也要花上一两个月。   白夫人的心血来潮被打散,自觉有些对不住阿恬,当初送白心离的时候,他们可是从半年前就开始打算,哪怕阿恬对此并不知情,也不妨碍她为自己的厚此薄彼而羞愧。   白老爷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张嘴就要打圆场,可还没说出第一个字,就被闯进来的小厮给打断了。   只见那小厮冲进门来,愣头青似的大喊:   “老爷!夫人!那仙长又、又回来了!” 第二章   又回来了?   这一次蹦起来的不再是单单白夫人一人了。   跟北海剑宗打了十五年的交道,白府已经非常熟悉这些世外高人的行动模式了,他们轻易不会插手俗世中的事情,往往确认了一家平安就会离开,这种去而复返的事情更是尚属首次。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真是让人不多想都难。   然而没有时间留给他们深思,就在小厮通报后不久,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就大踏步走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袍,在衣襟下摆处用蓝色丝线绣着一把长剑的标记,身后背着一把几乎有一人高的厚重大剑,被发带束起的长发随着主人的步伐摇动,尾梢扫过剑柄。   标准的北海剑宗弟子打扮。   来人当然不会是白心离,虽然眼前人浓眉大眼,怎么也算得上是一名俊朗少年,但如果白心离现在长这个样子,阿恬也只能认为他长残了。   果不其然,少年一开口就证实了她的猜测,“白家白恬是哪位?”   阿恬没有动,白夫人跨出一步,“敢问仙长找阿恬什么事?”   “你就是白恬?”少年一副被雷劈到的震惊模样,脚下还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年纪也太大了吧……”   或许是他的反应太直白,白老爷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夫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回答道:“我是白恬她娘。”   什么对仙长的敬畏,对反常的害怕,都随着少年少根筋的表现烟消云散了。   “哦哦哦!”来人摸了摸胸口,“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阿恬觉得白夫人此刻大概是想手撕了他。   大概是对自己的缺心眼挺有自觉的,少年反应过来以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随后又端正了脸色,自我介绍道:“我乃北海剑宗门下赵括,奉师门之名,来接白家白恬前去参加升仙大典。”   阿恬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对方找错人了,她下意识的看向白老爷和白夫人,只见他们也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   最后还是白老爷出面了。   “这位赵仙长,”他作了个揖,“小女确实叫做白恬,但从未跟仙门有什么联系,会不会是……弄错了?”   “没错啊,”赵括反问道,“齐夏国广开镇城南丝绸铺白家,不就是你们家吗?”   这就是没弄错了。   “十五年前,你们从北海带走了一名少女,取名为恬,”赵括继续说道,“我家师傅夜观星象,算出有一璞玉流落尘世,与我仙门有缘,特命我在升仙大典之际将其带回,正是你家女儿。”   撇开白恬的真实身份是童养媳而不是女儿,他这段话与事实丝毫不差,容不得人不信。   但其实赵括现在手心紧张的出汗,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只有他自己知道,以上这段八成都是在胡说八道——北海剑宗从上到下全部都是耍剑的,看个八卦图都头晕,还夜观星象呢!   作为一名以耿直著称的剑修,他很少会说谎,可有时候为了师门名誉,也不得不委屈一下。   “当然,我也明白空口无凭的道理,为了证明我的身份,白心离白师兄特意修书一封。”赵括拿出了放在胸前的信封,他也没用手,只是轻轻一点,信纸就从封中飞出,停在了白老爷的面前。   正是仙家手段。   白老爷颤抖着接过信,白心离离家时已有五岁,早已开蒙,信纸上的字迹虽然陌生,但依稀能看出幼年的影子,里面更是捡了一两件唯有白家夫妇才知道的小事说了说,引得白老爷几乎要老泪纵横。   再加上白心离身为北海剑宗弟子的事一直不曾张扬,就算是老邻居都记不太清白家曾经有个儿子,除了仅存的几个家仆和北海剑宗,外人对此事均不得而知。   既然赵括的身份得到了证明,白家人自然对他的说辞再无疑心。   不过有一点,赵括确实没撒谎,那就是他出现在这里,完全是师门命令,只不过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掐指一算,而是因为北海剑宗的大师兄,被誉为“年轻一代最接近天道之人”的白心离,打了一个探亲申请。   申请的内容很简单,先是阐述了自己已经离家十五载,对父母甚是思念,又念及自己还有个童养媳,再不回去看看估计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整篇申请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与其他人的探亲理由差别不大,本该也得到欣然应允,可坏就坏在申请人是白心离。   白心离的剑心非常特殊,受剑心影响,平日里的表现堪称无欲无求,因此他的申请瞬间就让整个北海剑宗高层严阵以待,生怕他是修炼修出岔子了。   偏偏引起轩然大波的本人看上去一切如常,让人捉摸不定,最后还是宗主拍板,决定先满足了要求再仔细观察,只不过这一切都要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进行。   宗主不能离开山门,自然就只能把人接过去了。   白家父母一直都处于宗门的保护下,见一面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白心离的申请里,最后着重强调了对“煮熟的鸭子飞走”的担忧。   他白心离都修仙了,人家姑娘还是个普通人啊!他们北海剑宗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嫁人啊!这果然还是修炼出岔子了吧!   白心离出没出岔子赵括不知道,他只知道在宗主亲自出面与白师兄详谈后,去把白师兄的童养媳接到师门的苦差事就落到了他头上。   接人并不苦,苦就苦在要撒谎上。可要是真的实话实说,北海剑宗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苦逼的赵括也只能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昧一回良心。   偏偏他是第一次来广开镇,镇内又不止一户姓白,才闹了这么一个“回马枪”乌龙。   白家自然不知道这个背后的隐情,只以为是阿恬仙缘深厚。   “我当年在北海边捡到你时,就该想到有这一天啊。”白老爷拍着大腿对阿恬感叹道,一旁的白夫人则边哭边笑,哭的是自己又要失去了一个女儿,笑的是阿恬终究有机会踏上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而阿恬本人,则被这块天降馅饼砸的七晕八素。   毕竟谁不想成仙呢?   赵括看着一家三口喜气洋洋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在没经过洗剑池之前,谁也不知道白师兄的这位童养媳到底有没有修仙的资质,他现在就是给人家画了一个大饼,却不一定能够充饥。   虽说只要进入了北海剑宗,哪怕是个普通人也能延年益寿,可赵括自己也是从普通人走过来的,自家人清楚自家事,只要进入了修真界,见识到了其中的瑰丽和广阔,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做到知足常乐。   只能希望这位白恬姑娘真的有仙缘了。   赵括也是幼年上山,不怎么通人情世故,心里这么想着,脸上自然就带出了一点,阿恬正巧抬眼,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愧色,眨了眨眼,却什么也没说。   鉴于赵括表示升仙大典举行在即,他们必须立即启程,白夫人就抹干了眼泪,亲自去为阿恬收拾了几件新衣裳和其他贴身物品,和白老爷携手将养了十五年的“女儿”送出家门,等看到阿恬跟着赵括走的不见踪影,才哭倒了在白老爷的怀里。   一顿饭的功夫就被改变了命运的阿恬跟着赵括不紧不慢的走着,此刻正是正午时分,小镇街道上人来人往,可偏偏所有人都对二人视而不见,想来也是赵括用了其他手段。   “白姑娘,前往北海之后,此生就再难回来了,你如果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不妨直接跟我说。”赵括回头对阿恬说道。   阿恬对他羞涩一笑,“仙长说笑了,若是我通不过升仙大典,那不是还要回来吗?”   赵括心想你这就是暗箱操作,谁下了你也下不了,但他也只能把真话憋回去,觉得自己的剑心都要转变为“撒谎精”了。   阿恬见他不语,又是羞涩一笑。   赵括突然觉得后背发冷。   二人就这么走出了小镇,来到了镇外的树林里。赵括自然能御剑飞行,然而剑修的本命剑从不会给第二个人碰触,为此的解决方法就是使用专门的载人法器。   赵括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大菜篮子,又掏出了一根麻绳,顶着阿恬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解下身后的重剑,将麻绳的一头系到了菜篮上,正拿着另一头往剑穗上系,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出了半米远。   我、我被一个凡人给踹倒了?   趴在地上,赵括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一个清冷的女声响了起来。   “赵仙长,这是你朋友的箭吗?”   赵括闻言一惊,猛地从地上跳起来,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吓的差点跌倒,只见他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有一只金灿灿的箭矢正被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握住,法力在箭矢上激荡,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却刺不破一层白皙晶莹的皮肤。   赵括认得这支箭,上面蕴含的法力足以令他心头一紧,然而更恐怖则是这支箭被人徒手抓住这件事。   他下意识的看向抓住了箭矢的姑娘:   阿恬不再笑了。 第三章   赵括认识这支箭,应该说修真界都认识这支箭,但绝对不是应该出现在此地的箭。   “天星门的追魂箭……为什么会……”他没说完便闭了嘴。   都差点被射个对穿了,再问箭矢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已经毫无意义了,很显然,对方的目标就是他。   然而,这不合理啊。   天星门的山门距离广开镇十万八千里,很难想象有人会千里迢迢的跑过来就为了刺杀他一个北海剑宗练气弟子,而且苍天作证,这是他第一次离岛,能有什么仇家啊!   心头涌上千万个念头,赵括或许确实没什么经验,但能进入北海剑宗的都不是傻瓜,放冷箭之人无论是否来自于天星门,都来者不善,况且对方能让他毫无察觉,显然修为在他之上,当务之急是还是先行躲避为好。   于是,他一边掐起剑诀,一边伸手去拉白恬,没想到,这一拉,竟然没拉动。   赵括大急,“白姑娘!你先跟我……!”   “他走了。”阿恬镇定的回答,左手轻轻拂掉少年抓着自己右臂的手,双手握住扔在劈啪作响的箭矢,干脆利落的折断了扔在地上。   赵括看着天星门标志性的法器在少女手里就像枯枝般脆弱,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做梦。   “仙长可有受伤?”全然不知自己做了多惊世骇俗的事情,阿恬扭头问他。   “哦……不不不,”赵括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你确认他已经走了?”   “走了,”阿恬点了点头,“跑的飞快呢。”   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果然是天星门的作风。   赵括心里有些发慌,北海剑宗的弟子到了年纪都要下山历练,考虑到他年纪小修为低,才把这个几乎没有任何难度的任务交派下来,谁知道竟然会出现一个疑似天星门的暗杀者,一下子就打乱了他的步调。况且大师兄这个童养媳明明左看右看都是一介毫无修为的凡人,不仅徒手接住追魂箭还能判定一位修士的行踪,令他着实大吃一惊。   只是赵括毕竟是男子,还自恃是一名剑修,总不能在一个凡人小姑娘面前露怯,这才能咬牙维持一个镇定的神态,只不过在经历了刚刚那场“美女救英雄”以后,他的世外高人形象估计是保不住了。   弯腰拾起了地上被掰成两截的箭矢,他仔细端详了一下上面残留的法力波动,对敌人的实力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练气后期。这个判断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比他高了那么一两层,可剑修一向攻击凌厉,足以弥补这点修为差距,如果双方正面对抗,他不一定会像这回这么狼狈。   只是,他并非单独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白恬,哪怕她刚刚做出了惊人之举,也改变不了她本身是个凡人的事实。   想到了这里,他站起身看向阿恬,咬了咬牙,“白姑娘,我们必须趁着他还没回来赶快走,其他的事情等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赵仙长,”阿恬打断了他的话,安抚般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要害怕。”   赵括看着对方那双大眼睛里写满了“你这么弱,在北海剑宗一定不好过吧”,体内运行的真气都差点走岔。   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阿恬露的那一手,换做他自己,绝对做不到。   白心离师兄一定要见这个童养媳真的是因为怕“煮熟了的鸭子飞了”吗?他突然对此产生了怀疑。   然而就算心中有再多疑问,现在也不是探究的好时机,既然遇上了意料之外的危险,赵括也顾不上“剑修的剑不予外人碰触”的规矩了,直接放弃了那个可笑的大篮子,把阿恬拉上了他那柄已经悬空的重剑,手上变换了一个法诀,长剑便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这是阿恬第一次经历御剑飞行,饶是她一向淡定也吓得抓住了身前少年的肩膀,看着脚下的重剑离地面越来越远,竟然产生了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也是在此时,她才有了眼前人真的是一名拥有神仙手段的“仙长”的实感。   虽然这名“仙长”不怎么能打。   “第一次御剑飞行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姑娘如果感觉有什么不适要及时跟我说。”哪怕不觉得阿恬这个能徒手折断法器的逆天身板会受不了区区一个御剑飞行,赵括依然尽职尽责的提醒道。   开玩笑,这姑娘要是没法修仙,那他就只能去后山种菜了。   阿恬的身体自然不会有什么不适,她的注意力依然放在刚刚的经历上,“方才是仙长的仇家吗?”   赵括闻言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或许吧,只是我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仇家。”   见到阿恬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他又打起精神继续说道,“既然姑娘与我仙门有缘,这一路也不知是否会有其他危险,我就与姑娘说道说道。”   “方才偷袭我们的人,应该是天星门的弟子,姑娘接住的那支箭,名为追魂箭,正是他们的招牌法器,天星门的功法一直以隐匿和迅捷著称,只不过我们只看到了一支箭,是否是他人冒充也未可知,”赵括说道,“只是天星门与我北海剑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实在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来袭杀我。”   “大约是他们看你不顺眼吧,县太爷的千金和吕秀才的女儿也是这样,总是斗来斗去。”在广开镇横行霸道多年的女魔王如是说道。   赵括不知内情,听到这句话却心中一动,天星门位于元光大陆的南端,正处于四大仙门中的方仙道的地盘里,一向以方仙道马首是瞻,而四大仙门之间的关系嘛,就算是剑心快要改为“撒谎精”的赵括都没法昧着良心告诉阿恬他们和其他三大仙门亲如一家。   元光大陆就这么大,能修炼的人就这么多,三天两头凑在一块,脾气再怎么好都不免会发生摩擦,更别说剑修得罪人的能力就跟他们的攻击力一样出众了,而众多同道里,北海剑宗得罪最狠的当属方仙道。   北海剑宗和方仙道结梁子的原因错综复杂,除开剑修那张欠收拾的嘴之外,还有顶尖势力之间不可避免的竞争和从上古时代纠缠至今的法修与剑修之争,如此之多的矛盾聚在一起,造就了一方觉得对方嘴欠不可理喻,一方觉得对方道貌岸然虚伪阴暗的麻烦局面。   然而,比起能广撒网的法修,剑修的修炼资质更加苛刻,这也意味着,北海剑宗的人数与独自霸占了整个南部大陆的方仙道相比完全不够看,打起口水仗来根本不占优势。   好在,北方还有一个门派跟方仙道更不对付,那就是同样位列四大仙门的太玄门。   如果说北海剑宗和方仙道是外部矛盾,那么太玄门和方仙道就是内部矛盾,而且更加不可调和。   从根本上来说,这两大仙门处于同源,上古时期是一家,然而在后续发展上却走出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方仙道修的是丹鼎之术,擅长炼制丹药,甚至还发展出了一套以自身为炉鼎祭炼五神的方法,而太玄门呢,则自称符箓派,以符咒之术闻名。双方均视对方为邪魔外道,玷污了祖师爷的道统,要是细数两派的恩怨,估计能写出一本波澜壮阔的编年史。   在这个大背景下,北海剑宗和太玄门抱团对抗方仙道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自小在广开镇长大的阿恬自然不明白什么是法修与剑修之争,也听不懂丹鼎派和符箓派的区别,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方式。   “我懂了,”她认真的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北姑娘和方千金都想当镇花,方千金是县太爷的女儿,家里有权,北姑娘是秀才的女儿,读的书多,然而读的书多终究就干不过家里有权,于是北姑娘就联合了富商的女儿玄小姐,共同对抗以势压人的方千金。”   说完她还感叹了一句:“你们也不容易啊。”   赵括不明白为什么修真界大佬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到了阿恬嘴里就变成了乡村宫心计,但仔细一想又貌似没什么毛病,只能张了张口,老半天憋出一句,“……什么你们,要说咱们。”   阿恬想了想自己正是要去参加人家举行的升仙大典,撇清自己确实很不地道,于是连忙点头以示补救。   然而,就算阿恬理解了为什么赵括会怀疑方仙道,也并不是说这个谜题就迎刃而解了。   方仙道作为一代大佬,很难想象它会指使手下的小弟去暗杀赵括这样的无名小卒,就算真的这么干了,也不会派一个修为也高不了多少的人试探了一下就草草了事。   不过在转身就跑这件事上他大概能理解对方的心情,毕竟看到一个凡人徒手接法器,他也吓的不轻。   想不通,想不通,怎么样也想不通。   赵括眉头皱起,感觉自己的思路走进了死胡同,然而这副模样看在别人眼里,自然是因为怕被袭杀而发愁。   “仙长莫要害怕,”阿恬温柔的说道,还不忘撸起衣袖露出白皙的胳膊,拍了拍上面薄薄一层的肌肉,“就那种菜鸡,老娘一个能打十个。”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面对瞪大眼睛的赵括,阿恬低头羞涩的笑了。 第四章   阿恬终究没有机会去证明自己有多能打。   对方一击失手并未纠缠,再加上赵括将御剑诀催发到了极致,御剑飞行,一日千里,何等之快,还没等阿恬看够脚下的河川大地,就发现原本蚕豆大小的景色在飞速变大,耳旁传来赵仙长惊慌失措的叫声:   “完蛋了!我没开这么快过啊!停停停!!”   他话音未落,脚下的重剑就因法诀失当而抖动了起来,阿恬闻言当机立断的趴了下来,右手死死抱住剑柄,伸出左手对还在跟法诀较劲的赵括喊道:“仙长,抓住我的手!”   然而赵括这时候全身心都扑到了控制飞剑上,奈何脚下这柄“断岳”不愧是与他心神相通的本命灵剑,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这点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   见少年修士仍在满头大汗的变换法诀,阿恬收回了手,眼疾手快的抓住了自己被吹飞的发簪,精心梳洗的发髻已经散了,快速下落带来的猛烈狂风吹鼓着她的长发和衣袍,带来了熟悉又陌生的咸湿气味。   那是海的气息。   顾不上下坠带来的失重感,阿恬抱着剑柄向周围望去,只见漫天的绯色晚霞渲染了整个天空,甚至蔓延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而在天与海中间,则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巨大浮空岛,透过薄薄一层的雾纱,依稀能看到其中的亭台楼阁,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一把斜插其上的巨大断剑,点点寒光带着凛然的剑意刺破了染满橙红的梦幻画面。   阿恬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断剑上移开,它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可怕,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怖剑势几乎要将她碾碎,清风朗月般的剑意却给予了她最温柔的劝慰。   她记不起自己正在坠落,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也听不到赵括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只是专注的凝视着那把断剑,彷佛它是此生唯一的情人。   “扑通!”   断岳剑带着阿恬和赵括一头扎进了海里,高强度的撞击足以让人在瞬间粉身碎骨,头先入水的赵括在瞬间就因冲击晕了过去,断岳剑立即散发出淡淡光晕护住了自己的主人。   而阿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被震离了飞剑,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完全包裹,带往更加冰冷黝黑的深度,一串串气泡从口鼻中升起,这不过这点痕迹也很快被水流抹去。   没有挣扎,没有自救,阿恬的心神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鸿一瞥之中,她的思绪甚至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十五年前。   漫天的火海焚尽了一切,女人的哭泣声如怨如诉,她坐在火海的中央,火舌舔舐着她的肌肤,吞噬着她的衣物,却感觉不到丝毫灼热和疼痛,反而有一种暖洋洋的情绪席卷了全身,还夹杂着一丝宣泄过后才有慵懒。   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来到了她的身前,他穿着暗紫色的长衫,衣袍下摆已经被烧掉了,只留下残破的边角。男人弯下腰温柔的抱起了她,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颊,阿恬抬头,却最终只捕获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   “你得死。”男人的语调很轻很轻,似乎怕吓到她。   年幼的阿恬“咯咯”笑了起来,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抱住了男人的胳膊,男人右手托住女童,左手覆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然后顺着阿恬的脸庞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了孩童细瘦的脖颈上。   滴落在脸颊的液体更急了,打的阿恬睁不开眼睛。   女人的哭泣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凌乱的脚步声,阿恬看到一个身影在火海外往内扑,和阻拦她的人扭打在了一起。   没用的。   没用的。   她穿不过这片火海。   随着女人的反抗越发剧烈,放在阿恬脖子上的手也慢慢紧缩,缺氧带来的窒息感让女童开始挣扎,然后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脖颈上的桎梏,她的眼前开始发黑,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把剑。   熊熊烈焰缠绕着长而窄的剑身,暗金色的铭文在漆黑的剑刃上忽明忽暗,明明悬立于深海,却仿佛连水流也能点燃。   阿恬不由自主的向黑剑走去,眼中再也装不下其他,而黑剑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剑身调转,红黑相间的剑柄微微向阿恬递了过来。   握还是不握?   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明明环绕着火焰,剑柄入手却触感温润,明明是第一次见,阿恬却发现她对它并不陌生:剑长三尺七寸,剑重一斤十两,八面研磨,无坚不摧……   她的手指轻触剑身,脑海里源源不断的浮现出各类信息,然而,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却丝毫想不起来。   剑名……   剑名……   剑名是什么?   “呼哈!”   猛的从海面探出头,阿恬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茫然的看向四周,直到神游的最后,她也没能想起黑剑的名字,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在不断上浮,就好像那一柄夺走她心神的剑只不过是生死之际产生的一抹幻影。   经历了这么一次落海,她身上的首饰彻底不见踪影,包括她在飞剑下坠时想要保住的发簪,那是白夫人赠予她的及笄礼物,似乎在暗示着她即将与俗世生活彻底割裂。   阿恬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发簪丢了也不见懊恼,反而环视左右,认真的寻起人来。   这里距离岸边可不近,她唯一能够依仗的就是一起掉下来的赵括了,哪怕坠海一事已经实力证明这位“仙长”一点也不靠谱了。   然而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水流会不断的带走体温,好在阿恬的运气一向不错,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就找到了同样漂在海面上的赵括。   此时这位半吊子修士依然处于昏迷之中,断岳剑散发出的剑芒正正好好的将他包裹起来,远远看上去像一颗不伦不类的“蛋”。   阿恬游到“蛋壳”周围,伸出手试探性的敲了敲。   “咚!咚!咚!”   “蛋壳”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围着“蛋”透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唤醒赵括或者进入剑芒的方法,而体温的流失已经让她原本嫣红的嘴唇开始发白。   阿恬皱起了眉头,她有些生气了。   “再不把你的主人叫起来,我就掰断你。”她面无表情的对断岳剑说道。   或许是错觉也说不定,被威胁的断岳剑似乎抖了抖,然后突然飞起来,对着昏迷不醒的赵括露在水面上的屁股狠狠刺了下去!   “啊!!!”   哪怕是修士也承受不住如此攻击,赵括发出了一声杀猪叫,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好、好痛,断岳你在发什么疯!”他捂着屁股抱怨。   “赵仙长,”阿恬凑了过去,脸上一派关心之色,“你还好吧?”   “白姑娘!”赵括惊喜的叫道,在断岳剑失控坠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白恬表现的再怎么奇怪也改不了她是个凡人的事实,这么一摔万一有个好歹,别说大师兄了,师门也绝对不会轻饶他的。   因此看到出了变得湿漉漉也没什么大碍的白恬时,他是打从心眼里高兴。   看到赵括醒了,阿恬反而并不急于上岸了,她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指着远处的浮空岛,轻声问道:“赵仙长,那把剑……?”   被本命剑暴力叫醒的赵括还有迷糊,他揉了揉眼睛,“……你是说祖师爷的剑?”   “祖师爷的剑?”阿恬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那是我们北海剑宗开山祖师的剑,”赵括点了点头,“相传,宗门所在浮空岛是祖师爷斩下了一条龙脉的龙头炼制而成,等到祖师爷飞升时,他留下了自己的佩剑继续镇压龙脉。”   说到这里,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后脑勺,“我是不知道传说的真假,不过我当初第一次见到这把剑的时候,被压的差点晕过去,这世上所有学剑的修士来了这里都要解剑,这便是万剑朝宗。”   “万剑朝宗……”阿恬看着那把贯穿了浮空岛的巨大断剑,顿觉目眩神迷。   白恬之前十八年的人生自暴自弃又随波逐流。白家养她,她便呆,北海剑宗唤她,她便来,怎样都可以,怎样都无所谓,她对未来早已没有了任何期待,   可现在,她仰视着这柄镇宗宝剑,却发现自己体内的每一滴血液,每一片骨头,都激动的发抖,彷佛这么多年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   朝闻道,夕死可矣。   “哈。”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从一开始的闷笑到彻底放开的大笑,乐不可支。   阿恬反常的表现自然引起了赵括的侧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白姑娘露出这样的表情,不再是大家闺秀式的矜持笑容,而是真真正正开心的笑。   此刻的阿恬可以说的上是狼狈,额发胡乱粘在额头,衣衫紧紧贴着皮肤,可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灿烂。   赵括的心跳稍微快了一拍。   “赵仙长,赵仙长,”她笑眯眯的唤道,“我好高兴啊。”   这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很快也感染了赵括,让他也跟着高兴起来,要是他再细心点,就会看到,阿恬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瞳孔的边缘,悄然出现了一圈火焰。 第五章   二人最终还是坐着断岳剑飞到了岸边,唯一不同的是,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这一回的断岳剑出奇的听话,再也没有出现停不住和抖动的情况,让身为主人的赵括在惊奇之余感动的热泪盈眶。   要是再出状况,他也别当剑修了,直接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其实赵少年也是有苦难言,他刚从舞勺之年迈入了舞象之年,比阿恬都要小上几岁,修行时日尚短,剑骨将将初具形态,断岳剑是他的本命剑,来自于他身负的剑骨,是剑心根源所在,与普通的死器大不相同,有着灵剑本身的脾气和秉性。   每一个北海剑宗的弟子都会有这么一把以自身锻造出的灵剑,一生的剑道根基都寄托于此,而如何与这些本命灵剑相处也成了困扰着所有人的难题。   北海剑宗的宗主,如今的修真界第一剑修段煊就说出了广大同门的心声:   “有时候真想撅断它。”   赵括和断岳剑就处于最鸡飞狗跳的磨合期,一天到晚捅娄子,能派这样的他去迎接阿恬也能看出北海剑宗这个仙门的一个重要处事特点——心大。   “尽力,尽力就好,”把任务派给他的执事长老笑呵呵的说道,“反正结果最坏就是心离出关把你暴揍一顿嘛,你还能把人家小姑娘给弄丢了不成?”   长老大人,我没把人弄丢,但我差点把人弄死,很可能活不过这一顿揍啊。   赵括心有戚戚然。   但若是因此就觉得赵括赵仙长一无是处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一名被心大的师长放养长大的苦逼孩子,他的日常法术早已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套清洁法术下去,就把两只落汤鸡收拾的光鲜亮丽。   “赵仙长,”阿恬目露崇拜,诚恳的说道,“您一定是家政专精的修士吧?”   心塞的赵括表示自己想静静。   然而已经走到了北海剑宗的门口,护送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垂涎欲滴的奖励就吊在眼前,他也只能强打精神,只求这最后一步别再出岔子。   作为四大仙门之一,北海剑宗自然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不提常年开启的护岛大阵,唯一的进出口也设有层层道法,虽说这些法术对赵括没什么影响,可白恬是来参与升仙大会的,总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人家带进去,因此,北海边的中转站就成了必去之路。   在元光大陆,修真者高高在上,远离凡尘,可总有不得不跟世俗接触的时候,因此,修真界与世俗之间的过渡地带应运而生,而北海边的升仙镇就是其中之一。   升仙镇,顾名思义,发源自北海剑宗十五年一次的升仙大典,在多年的演变中已经彻底成为了北海剑宗的一部分,也是外人拜访浮空岛的必经之地。   “拥有剑修资质的人,万中无一,很多人被涮下来以后,不甘心离开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错过了典礼,就会留在此地等待下一次机会,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镇子。”   赵括带领着阿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眼前这个紧邻海边的港口小镇正因新一届的升仙大典焕发着勃勃生机,无数拥有成仙梦的人从齐夏国乃至邻国涌入这里,造就了它十五年一次的鼎盛与繁荣。   与阿恬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相比,眼前的小镇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从门口的驿站到最东边的港口,各类商家连牌匾都没有换过,似乎只要跟修仙扯上关系,什么东西都很难再有改变,小镇如此,规矩如此,人也如此。   早在一个多月前,全镇的客栈就连马厩都住满了,普通人家里也大多有了借宿者,七八个人挤一间的也不在少数,赵括自然不会让阿恬这个妙龄女子去跟陌生人挤一间,他直接带她去了北海剑宗位于升仙镇的据点,一旦把这位小姑奶奶交到了驻守在据点的负责人手上,他就算甩脱了烫手山芋,可以美滋滋的去领奖励了。   “成为剑修的资质到底是什么呢?”阿恬问道。   “资质……”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打了个哈哈,“就是资质嘛。”   阿恬闻言笑了,点头称是,“也对,毕竟赵仙长是家政专精嘛,是阿恬孟浪了。”   “……你能把家政专精四个字忘掉吗,”心塞到内伤的赵括一脸绝望,“我告诉你就是了,不要再伤害我了,我还是个孩子。”   阿恬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咳咳,”自知被摆了一道的赵括右手握拳放在嘴上,清了清嗓子,“首先,你要知晓,剑修和用剑的修士是不一样的,后者只是选的武器正好是剑,或者也会几套颇有名气的剑法,可他们只是‘用剑的人’,剑可以换成刀、枪、戟,乃至流星锤、宝葫芦之类的兵器,远远称不上一声‘剑修’,而修真界中大部分持剑的修士,都属于这一部分。而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当得上‘剑修’这个称呼。”   赵括自认这段话说的荡气回肠,正想要欣赏来自于美人的崇拜目光,却见到那位备受期待的美人正用复杂的眼神看向自己,翻译成句大概是:“那你这只菜鸡是怎么混进剑修队伍的?”。   少年的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连带着嘴上也跟着结巴,“你、你懂什么!我、我的资质可是上等!我可是有剑、剑骨的人!”   “剑骨?”阿恬抓住了关键。   “对,剑骨,”赵括挫败的说道,“成为剑修唯一的要求就是拥有剑骨,它并不是某块特殊的骨头,而是你指身体里有着一柄正在孕育的‘剑’。”   “身体里……孕育剑?”阿恬懵懂的眨了眨眼。   “每个人都拥有精、气、神,它们汇聚在一起,有时候就会发生质变,”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摇了摇,“普通凡人,光是活懂一生,就很是难得,而天生拥有质变的人,就有资格去追去更加高渺的天地至理,他们便是修士。”   “剑修有剑骨,法修有符魂,魔门有魔念,修仙的资质千变万化,并不拘泥于一种,可在验证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资质,资质又是何种,因此才有了升仙大典的存在……”   “啊,到了。”   二人的脚步在一个算命摊前停了下来,摊主是一名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道人,只见他坐在一把藤椅上,面前桌子上摆着铜钱、八卦图等物,左边立着一面写着“仙骨何在”的旗子,右边的旗子则写着“一摸便知”。   算命摊的生意不错,等着摸骨的客人排起来一串长龙,就算大多数人都知道这算不得准,可也不介意在升仙大典开启前买个好兆头。   赵括正了正面色,两三步越过正在排队的人,走到正念念有词给人摸骨的道人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活神仙!”   被喊做“活神仙”的道人撩了撩眼皮,将手从面前的壮汉手腕上撤了回来,顺势把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铜钱匣子一关,对着等待的其他人摆了摆手。   “今日收摊,各位请明日赶早。”   正轮到的壮汉不干了,“活神仙!你还没说我的结果呢!”   “有什么好说的,”道人摸了摸胡须,“外强中干,房事不济,去对面的药铺开一帖吧!”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被戳破了隐秘的壮汉只得灰溜溜的走开,还真的进了摊位对门的药铺。   “散了!散了!都散了!”道人拖着唱腔喊道,把其余围观人等赶了个干净。   阿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稀奇的场景,小步挪到维持着鞠躬动作的赵括身边,蹲下来小声问道:“这位道长是谁呀?”   赵括细若游丝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这位是我宗的谭长老,外号活神仙。”   一个堂堂北海剑宗长老,在这里支着摊子给人摸骨算命?   阿恬愣住了,全然不知这一问一答已经分毫不差的落到了道人耳朵里。   谭长老捋了捋胡子,自我介绍道:“让姑娘见笑了,老夫谭天命,正是这个臭小子的师长,年幼时曾学过几手乡间把戏,也算是个爱好。”   “谭长老年幼时曾拜入太玄门,后因剑骨觉醒,才转为了剑修,因此也通符咒之术。”赵括在一旁解释道,还悄悄对着阿恬指了指脑袋,大约是暗示着眼前的谭长老脑子有点问题。   阿恬绷住了,她没笑。   “既然浑小子赵括出现在这里,这位想必就是白恬白姑娘,”一旁的谭长老眼珠子转了转,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册厚厚的账本,翻开其中一页,拿起沾饱了墨汁的毛笔在其中一栏上打了个勾,“我看看,白心离委托赵括前往齐夏国广开镇护送自己的未婚妻前往宗门,奖励嘛……研习指导一次。”   “啥?!”赵括闻言也顾不得行礼了,直接一蹦三尺高。   “哟,白心离的研习指导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小子这下子可走大运了,要好好把握啊,”谭长老摇头晃脑的说道,“老夫刚刚掐指一算,你这一路上也历经了不少险阻,待我详细的把过程写上,让你白师兄知道你有多不易。”   赵括瞬间面如死灰,整个人瘫坐在地,深切的感觉到了自家长老的恶意。   白师兄的委托是护送白恬平安的到达北海剑宗,他倒好呢?   他把人家的未婚妻扔!海!里!了!   “……我只怕是活不过这次研习了。” 第六章   “白姑娘是最后一个人了。”   谭天命没有理会如丧考妣的赵括,而是合上账册对阿恬和颜悦色的点了点头。   “如此,升仙大典便能如期举行了。”   “最后一人?”阿恬不解的问。   “老夫算了一卦,”道人捋了捋胡子,“按照卦象显示,本次参加升仙大典之人一共三千有一,加上姑娘,正好可以凑个偶数。”   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黄铜令牌递给了阿恬,后者接过一看,上面刻着“洗剑”二字。   “这面令牌,是升仙大典参与者的唯一证明,姑娘可千万要小心保管好了。”   证明?发放令牌证明什么?   阿恬的眉头微微皱起。   对于北海剑宗来说,参与升仙大典的是谁都无所谓,有资质的留下,没资质的驱走便是,根本不必在认人方面多费心思,那么令牌就肯定不是给他们看的。   那是给谁看的呢?   三千有二,凑个偶数……   结合谭天命之前所说之话,阿恬心中突然对这次升仙大典有了一个惊人的推测。   凑个偶数,凑个偶数干什么呢?当然是方便捉对厮杀。   怎么捉对?靠令牌辨认。   “谭仙长,想要加入北海剑宗,就要打赢所有人吗?”阿恬冷静的问道。   “起码不能输。”谭天命笑眯眯的回答,算是默认了她的言中之意。   “好,我知道了。”她挽起了袖子,又弯下腰别起了宽大的裙摆,露出了藏在裙子里的一双精巧的绣鞋。这并不是一身适合干架的装束,不过比起平日里的闺秀服饰,她现在穿的外出服已经足够轻便了。   等到阿恬整理完毕,她才发现无论是道人打扮的谭天命还是沮丧的赵括都失去了踪影,唯有算命摊孤零零的留在原地,不光如此,原本熙熙攘攘的街坊也在一瞬间变为了空城。   川流不息的人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穿梭在街巷中的黄风,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对着阿恬滚滚而来,少女闭上眼,滚滚黄沙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纤细的身影吞没,再睁眼时,周围已是一片荒凉。   “剑者,百兵之君也。剑骨,剑骨,剑即是骨,骨也是剑,想要剑开刃,唯有一条路可行。”   谭天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诸位如今身处我北海剑宗洗剑池内,是磨砺自身以求开刃,还是交出令牌以求自保,唯有顺应本心者方可跃池化龙。”   “心性、根骨、智慧、运气……那是法修才会考验斟酌的东西,对于剑修而言,观其剑便如观其人。”   “若是尔等体内有着一丝身为剑者的自觉,那便,拔剑吧!”   随着“拔剑吧”三个字在空中回荡,阿恬所处的整个空间都随之一变,头顶的天空变得浑浊昏暗,荒凉的大地上出现了一片断壁残垣,只见一道道光柱从天而降,带来了或茫然或兴奋的参与者。   不一会儿,阿恬所在的这片区域就运来了不少人。   ……二十……五十……一百……   她趁着在心中默默数着能看到的光柱,眼前的参与者也不过刚刚过百,思及道人之前所说的三千有二,也只不过刚到了总人数的零头。   显然,洗剑池的范围大的有点惊人了,不过仙家手段,要是不惊人才令人失望呢。   阿恬想了想,把谭天命给她的令牌拿了出来,挂在了腰间。   他说要参与者顺应本心,她的本心很简单,就是加入北海剑宗,既然如此,便要努力去做。   “小姑娘,我要是你,可不会把这玩意儿挂出来。”   一道粗犷的男声从阿恬的背后传来,她微微扭头,就看到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绕到了身前,正用不以为意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瞧你这瘦弱的模样,还是乖乖的把令牌交出来,免得刮花了你这张漂亮脸蛋儿。”   随着出头鸟的出现,不少人也不动声色的向阿恬靠拢过来,显然都是把她当做了第一目标,这些人中不乏经常参加各类仙门收徒考验的老油条,虽然谭天命刚刚语焉不详,也不妨碍他们从中获得潜台词:“击败他人,并夺取对方的令牌”。   也不知道是因为本来就没有几个女性参加升仙大典还是她们都没被排进阿恬所在的区域,这一百多号人里,竟然只有她一位女性,比起孔武有力的同性,所有人的目标自然是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这位大哥的好意阿恬心领了,”被虎视眈眈的少女掩嘴一笑,抬起右手攒成拳头,温温柔柔的说道,“只是我这一拳下去,你可能会死。”   阿恬的语调不高,音量也不大,可这语惊四座的一句不光传进了当事人的耳朵,也让法阵外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好!就是这种气魄!”   一人猛拍桌子,直接跳了起来,凑到水镜前为发出豪言的女孩摇旗呐喊。   “对对对!给他一拳!踢他裤裆!踢!再用力点!”   看到激动处,这人还一脚踩到了太师椅上,恨不得洗剑池里的人就是自己,看的满屋子同门黑线不已。   “咳咳,”为首之人看不下去了,假意咳嗽了几声,“洛师妹……洛师妹!”   “干嘛啊!没看到我正在兴头上吗!”被称为“洛师妹”的人不耐烦的一扭头,看到发言人顿时吓的规规矩矩坐回了椅子上,低着头叫人,“掌门师兄。”   见最难对付的刺头不再作妖,北海剑宗的掌门假装没看到对方偷瞄水镜的小动作,清了清嗓子对屋子里的其他人说道:“这倒是意外之喜。”   “所以我才给了她令牌,”谭天命依然是一副道人打扮,两撇小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翘一翘的,“那小姑娘也不得了,根骨已成,光是凭肉眼,贫道也能……噢!”   他这句“贫道”一出,就被身旁的另一位长老给了一拐肘,遭遇痛击的道人把惊呼吞了回去,笑嘻嘻的弥补道,“哎呀呀,这几天给人算命说溜嘴了,老夫早就不修道了,只修剑,只修剑,嘿嘿嘿。”   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愿意理他。   “这不是好事吗?”洛师妹满不在乎的说   道,“她有剑骨,白小子的要求不就顺理成章的完成了吗?不如把她归到我门下吧。”   “万一是符魂或者魔念呢?”坐在洛师妹另一边的长老泼冷水。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皆是一皱眉,按照各大仙门的钥匙约定,一旦发现了其他道统的苗子就要互通有无,谭天命就是这么被太玄门送过来的。   “谭师兄不是见过真人吗?”一个胖墩墩的长老打了个圆场,“不如让他说说看法?”   被点名的谭天命捋了捋胡子,“依我看,确实是剑骨,只不过,煞气太冲,我也看不分明,倒确实有点魔念的感觉。”   “那不就是魔剑吗?”刚才提出异议的长老啧啧称奇,“咱们北海剑宗还没出过魔剑呢!以后咱们是不是也能赚个魔门称号炫耀一下?”   “魔门?”所有人面面相觑。   “……李师弟,你只怕是皮痒了。”被搅了兴致的洛师妹阴恻恻撇了他一眼。   惹了众怒的李师弟立马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最后,还是掌门段煊给所有人吃了颗定心丸,“大道三千,终归通途,她修剑,便是我辈中人。”   阿恬自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就在这三言两语中被定下了,她正想办法去解决眼前的强敌。   是的,强敌。   在一片东倒西歪的伤者中间,只有一名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气喘吁吁的站立,而他此刻,正统混杂着不可思议和忌惮的眼神瞧着精神奕奕的白恬。   “再来!”清脆的声音从少女的口中发出。   还来?!我感觉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啊!   络腮胡在心底哀嚎一声。   他本是齐夏国的一名山贼,打小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平常刀剑轻易伤不得,凭此也拥有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寨,后经高人指点,知道了自己的天赋异禀其实是身蕴剑骨的表现,这才离开了寨子,想要来北海剑宗碰一碰运气。   谁知道,运气没碰到,反而碰上了煞星。   痛麻感顺着方才与白恬对拳的位置传来,明知道明智的选择是像其他人一样交出令牌,可有心中一股子犟气,让他怎么也无法示弱。   “再来!”少女的声音响起,她身上亦没有了一开始的整洁,而那双眼睛,却明亮的吓人,丝毫看不出半分疲态。   “这家伙是怪物吗?”   络腮胡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从身体里调出一股力气,对着白恬冲了上去。   “轰!”   二人又对了一拳。   骨头碎裂的疼痛从接触处传来,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怒吼,脚下死死抵住,用尽全身力气顶住了来自少女的攻击。   “啪!”   什么破碎的声音从体内传来,一股厚重如山岳的力量突然从体内涌出,在瞬间包裹住了山贼的身体,为他注入了新的生机。   “这是……”他吃惊的低头打量自己恢复如初的手掌,发现身体上有了一层莹白的光泽。   “宋之程,觉醒剑骨,合格。”谭天命的声音从高空传来。   我合格了?我能加入北海剑宗了?   络腮胡性喜若狂。   但有个人比他更高兴。   白恬此刻的状态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她对着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的男人说道:“再来!”   这家伙是疯子吧?没听到他已经觉醒剑骨了吗?   宋之程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见谭天命也没有出言阻止,随后心一横,卯足劲对着白恬挥出一拳。   “轰!”   更为恐怖的力量通过拳头的碰触传来,与此同时,漫天的火焰凭空出现,而他看见了少女那双被火焰点燃的眼睛。 第七章   “白恬,觉醒剑骨,合格。”   谭天命的声音再次响起,宋之程却丝毫不敢放松,生怕眼前的人再蹦出一句“再来”,奇怪的是,上一秒眼中还充斥着战意的少女在听到结果之后,立即放下了拳头,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也逐渐消散,完全是一副鸣金收兵的架势。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作为同样刚刚觉醒了剑骨的人,宋之程相当清楚在觉醒后会进入一种跃跃欲试的好战状态,不然他也不会冲动的与她又对了一拳,可现在白恬身上别说躁动了,连对拳时的战意都消失的一干二净,眼下这副细心整理仪表的模样,还真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这姑娘……深不可测啊。   而已经放下了袖子,松开了裙摆的阿恬注意到了络腮胡探究的目光,理了理散开的长发,对着他羞涩的笑了。   刚被揍了一顿的山贼感觉自己在风中凌乱。   好在留给他凌乱的时间并没有多久,被宣布合格以后,原本躺在地上嗷嗷叫的失败者就被新出现的流光挨个带走了,就在二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个新的声音响起了,这回是一个女声:   “本次升仙大典已经闭幕,合格二人。”   合格二人?   宋之程看了看白恬,白恬看了看宋之程,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参与这次升仙大典的一共三千有二,现在仅仅合格了两个,他俩以后走出去也是能吹嘘自己淘汰了三千弱鸡的人了。   三千多人参加选拔,能踏入仙途的却只有一个零头,这是阿恬第一次对赵括所说的“拥有资质之人万中无一”产生实感。   诚然,或许有很多人像原本的阿恬一样,打算老老实实的度过平凡的一生,从未有过搏一搏仙途的想法,再者,能来参加升仙大典的人谁对自己没有信心?可就是在这一群仙途可期的人里,也达到了无比残酷的淘汰率。   “我的妈呀,”宋之程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草鞋抠了抠脚,“没想到老子是真的能撞上大运,只是苦了我那群兄弟,只能自己搏前程了。”   他越想越觉得世事难料,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天生就该当土匪大佬的料,现在又要去修仙了,甭管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这听上去也跟话本故事一样波澜壮阔啊。   “白家妹子,看样子以后你我就是同门了,”他人看上去粗犷大条,实际却心细的很,竟然只听一遍就记住了白恬的名字,“老子是个粗人,若是有什么地方惹你不快,直说就是!”   那你能别抠脚了吗?   多年的闺秀教育阻止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阿恬用袖子遮住了下半张脸,留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在外,看上去真是温顺又可人。   或许是把所有失败者都送走了,跳来跳去的流光又回到了二人身边,围着他俩转了几圈,最后化为了一条丝带横在中间。   阿恬试探性地伸手抓住丝带的一头,灵活的绸缎主动缠住了她的手腕,宋之程穿上鞋,也有样学样的伸出手,得到了丝带无情的抽打。   “哎!哎!这破玩意儿怎么还嫌弃老子勒!”宋之程气愤的大叫,然后被丝带捆住腰,享受了一把惊险刺激的空中摇摆。   不得不承认,这根丝带的飞行技术可比赵括的御剑术好多了,起码阿恬在平稳上升的过程中没有感到任何颠簸,直到一下子扎出了水面,她才发现这并不是飞行,而是上浮。   洗剑池真的是一个池子,一股股池水在她周围静静流淌,却轻如薄雾,一经碰触便如烟霞般消散。那把贯穿了整个浮空岛的巨大断剑就浸泡清澈见底的池水之中,阿恬这才发现,它的剑刃竟然是月白色的,这似乎就是北海剑宗的颜色。与在浮空岛外的初见不同,明明与它靠的如此之近,她却没有感到那股逼人的剑势,仿佛它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装饰物。   丝带带着二人飞离水面,直接将他们甩到了湖边,而那里,有一名童子正的等在那里,看到二人东倒西歪的落地,方才施施然作了个揖。   “宋师兄、白师姐,弟子乃宗主门下的侍剑童子,奉宗主之命,特来迎接二位。”   白恬扶着哎哎叫痛的络腮胡站稳了,发现这童子虽长的玉雪可爱,表情和神态却无比呆滞,双眼也如一潭死水,看起来像是一个死物。   实际上,侍剑童子只不过是段煊随手点化的剑架,本体还真的是个没思想的死物。   他的出现还要从北海剑宗的老对头方仙道说起。   在神话传说中,但凡仙人所在,必定会有祥云与白鹤,对此,一向标榜自己为道门正宗的方仙道就动了脑筋,他们不仅把自己的山门布置的云雾缭绕,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千只仙鹤,点化成了人形,让这些白鹤童子负责平日里的一切生活琐碎,闲暇时还会让他们变回原形在云间跳舞,好一派仙门景象。   如此歪招一出,立刻在修真界引爆了模仿狂潮,就连一向与他们不对付的太玄门都偷偷的养起了仙鹤。   作为一个从来不承认自己人缘不好的死鸭子,北海剑宗自然也不愿意与修真界的最新时尚脱节,然而养仙鹤这一招,放到他们这里就不太适用了。   朋友,你见过不御剑坐仙鹤的剑修吗?   就算仙鹤同意,剑也不同意啊!   可别的门派都用仙鹤当门童了,要是他们还是修士亲力亲为总感觉低人一等,于是,在冥思苦想之下,英明神武的段宗主想出了歪招中的歪招:   既然没有仙鹤,我们先用剑架凑合凑合吧。   这就有了眼前这个一板一眼的侍剑童子,他只会在需要时被段煊唤醒,平日里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宗主房间当家具。   “我北海剑宗,成立于上古时期,至今已传承了近万年之久,”侍剑童子板着一张小脸,“现有宗主段煊及各大长老在内一共一千三百零六人,居四大仙门之末。”   最后半句就不用加了吧?   宋之程面色变幻,最后憋出来一句“这孩子真实诚”。   其实北海剑宗这个排名纯粹是吃了人少的亏,当初修真界评选四大仙门的时候,他们没法像方仙道、太玄门和法华寺那样无耻的让宗内弟子刷票,这才落了个最末的席位。   没有理会络腮胡的吐槽,侍剑童子继续说道,“两位自今日起,便是我北海剑宗的弟子,当遵守宗门清规戒律,如有违反,执法长老会教你们做人。”   这一句的口气与上一句的严肃截然不同,他更像是在复述其他什么人教的话。   “北海剑宗子上到下设有三级,宗主、长老和门派弟子,我们跟方仙道那种拥有一排太上长老的庸才团体不同,这个职位就是到了岁数没能飞升还要得意洋洋的昭告天下,太丢人,不设。”   这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口气了。   “本门施行大师兄制度,大师兄的权威等同于长老,所有弟子都要团结在大师兄的领导下,共同为北海剑宗发光发热,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羞耻,但只要放开了无谓的羞耻心就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来吧,解放你们的天性!”   说到这里,童子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的张口,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嘻嘻嘻。”   很显然,北海剑宗在跟风赶潮流这件大事上奇妙拐了个弯儿,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一路狂奔。   不过没事,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反正他们心大。   阿恬和宋之程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目瞪口呆”四个字。   这宗门………好像不太对啊! 第八章   虽然因为被不同人灌输了不同话语而显得画风奇特,但侍剑童子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领路人,他本身是剑架,一切言行都由主人控制,自然也不会有偷奸耍滑的想法和举动……大概吧。   只见它往洗剑池边老神在在的一站,用无比正经的语气说道:“本门施行委托任务制度,任何成员都可以通过完成他人发布的任务来获取报酬,为了让你们尽快融入宗门,从现在开始发布入门任务。”   “首先,你们需要一套新衣服。”   跟在侍剑童子的身后,听着前者“哒哒”的脚步声,阿恬意外的有些魂不守舍,眼前的景色是如此不同,无论是云雾缭绕中的亭台楼榭还是偶尔投来好奇视线的剑修弟子,都明晃晃的告诉她——她的人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不,应该说,她的人生又回到了正轨上。   阿恬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像是讥讽又像是冷嘲,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好奇的神色。   平心而论,北海剑宗完全可以满足普通人对仙宗的所有想象,无论是漂浮在半空中的演武场,还是巍峨高耸的正殿都属于凡尘见不到的奇景,连她这种还没有入门的人都能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凛然剑意。   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   这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她感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流淌,每一片骨头都发出了无声的欢呼,压抑了十多年的本性正在悄然苏醒,偷偷的发出了第一声呼吸。   这可有点糟糕。   阿恬压着心口漫不经心的想到,可似乎又不是太烦恼。   专门为弟子开辟的住所位于浮空岛的最南侧,远远就能看到成片的黄色屋舍,它们并非规规矩矩的整齐排列,而是有些歪歪扭扭的组成了一座“小山”,仿佛是某个人喝醉以后随意把这些房子堆叠在了一起。   发放日常用品和分配屋舍的内务堂就位于“小山”的山脚,负责的修士长得颇具福相,特别是那个圆滚滚的肚子让人忍不住想要拍一拍。   “哎呀呀,岛上又来新人了,”胖修士笑眯眯的打量着二人,“我是整座岛的大总管郭槐,你们可以喊我郭师叔。”   这么说着,他从身后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翻出了两套衣服,一人分了一件。   郭槐自称是北海剑宗的大总管,白恬可不敢真的就拿他当总管看了,她在来的一路上已经从侍剑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抽风式讲解中搞清楚了北海剑宗这个非主流仙门的大概情况。   或许是为了约束这群无法无天的修真者,修真界是一个十分讲究辈分和资历的地方,每一个称呼都是身份的象征,不能张口胡来。由于北海剑宗没有太上长老,辈分的排行就跟着宗主走,在这一代的宗主飞升之前,与他同辈的修士皆奉他为师兄,而在他在位时入门的弟子,则全算为下一辈。   因此,北海剑宗永远只会同时存在两代人,同时,由于辈分要到宗主飞升才能重新计算,同一辈人里年龄相差几百岁也不足为奇。   什么?你问要是宗主飞升了,其他没飞升的长老怎么办?   不,不存在的。   成日被杂事缠身的宗主都能飞升了,能尽情修炼的长老还没飞升,你说这得废成什么样?   这种人,在淘汰率惊人的修真界,一般是活不到能为长老的那天的。   郭槐让阿恬和宋之程叫他一声“师叔”就表明,他与宗主同辈,正是立于北海剑宗金字塔顶端的长老之一。   侍剑童子的介绍也应证了阿恬的猜测,“这位是宗门的执事长老,公认的脱单老大难。”   “啥?”   最后半句太过惊世骇俗,宋之程忍不住惊叫了出来,只不过他的后半句也好不到哪里去。   “宗门不发媳妇吗?!老子听说仙人都是发媳妇的啊!”   “你是智障吗?”   阿恬恍然间还以为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就听到侍剑童子继续说道:“你对这个全是老光棍的门派到底有什么误解?”   “全修真界论光棍数量,除了法华寺那群和尚就是这里了!”   晴天霹雳!   遭受了致命打击的宋之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凡人向往神仙时总是怀揣着最质朴的美好梦想,比如吃饱,比如穿暖,虽说宋之程怀揣的梦想有些不太一样,但到底还是质朴的梦想。   现在,他质朴的梦想被无情击碎了。   “被骗了……”他无力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被骗了啊!”   一个大男人竟然就这么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看的阿恬目瞪口呆,不由的把目光投向了在场辈分最高的那一个,然后她就看到一个同样痛心疾首的胖子。   “可恶……这些话一定洛师妹教的,”郭槐捂着心口念念有词,“……被戳中痛处了,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明明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连掌门师兄也还是独身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抬眼看了阿恬一眼,顿时埋头痛哭,“呜呜呜……我也想要童养媳……”   作为全场唯一一个能听懂这个梗的人,阿恬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以示安慰。   作为一名修炼有成的修士,郭槐的抗打击能力极为出色,萎靡也仅仅是一下,就抹干了眼泪为两个新晋师侄分配屋舍和其他用品。   “一层的东北角还有一个空房间,就给宋师侄了,白师侄嘛,就去二十层的第二个房间吧。”   宋之程一听这话也不颓了,连“老子”这个自称都忘了,“为什么她在二十层而我在一层?”   郭槐一脸的沧桑,“因为北海剑宗的女性修士连二十层这一层都没填满。”   抬头望了望仅仅有五个房间的二十层,习惯性的抠了抠脚,宋之程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然而他想静静,有人却偏偏不让他静,正确来说,是有剑架不让他静。   “既然两位已经登记在册,就算正式成为了北海剑宗的一员,亲切的领路就到此为止,请靠自己执行下一个任务。”   接下来的事情简直惨绝人寰,侍剑童子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把阿恬和宋之程指使的团团转,两个人凭一双肉脚几乎跑遍了整个北海剑宗,就算提出异议也仅得到了“我只是个剑架,不会走路”或“认清你自己!我可是宗主房间里的剑架!”,前者专应白恬,后者针对宋之程,差别待遇十分明显。   郭槐是这么安慰快要气冒烟的络腮胡山贼的,“忍忍吧,女剑修是全修真界的宝物啊。”   阿恬跟着赵括到达升仙镇的时候就已经是傍晚,哪怕在洗剑池里的时间不计算在内,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天也早就黑透了,更是加大了寻路的难度,等到她跑下这么一圈回到侍剑童子那里,已经快被如潮水涌来的疲惫淹没了。   除开惊人的攻击力,她自认与普通的大家闺秀并没有太大区别,而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必定是不会有增强体力的机会的,遇上了不按牌理出牌的北海剑宗,自然也只能认栽。   不过北海剑宗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起码她觉得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在浮空岛上迷路,入门任务虽然有折腾人的嫌疑,却真的让他们以最快的方式了解了这里。   擦掉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有些体力不支的阿恬还是咬着牙走到了等待在原地的侍剑童子和郭槐面前。   面对面露疲色的少女,郭槐皱了皱眉,但他最终还是看了一眼侍剑童子,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没有说话。   “最后一项,”侍剑童子毫无感情的声音响了起来,“拜会大师兄。”   拜会大师兄?   阿恬愣住了。   整个北海剑宗能被称为大师兄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这一代弟子的领头羊,作为一名新晋弟子,在入门的第一天就去拜会也是应有之义,然而,这对她来讲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北海剑宗的大师兄,白心离。   她十五年未见的夫婿,白心离。   而现在,她要去拜会他。   以这么一副满身汗臭、披头散发、一脸惨白的样子去拜会他。   作为一名大家闺秀,阿恬觉得自己要疯了。 第九章   阿恬对白心离的印象停留在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时候的升仙镇也是在飞霞满天中迎来了十五年一次的升仙大典,开启了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   作为一名被遗弃的孤儿,阿恬在升仙镇的日子不好也不坏,虽然她只能穿着脏兮兮的旧衣服,踩着已经烂了一半的草鞋跑来跑去,但这里的人还愿意施舍给她一口饭吃,也愿意在寒冷的夜晚给她一张尚算温暖的床铺。   就连白老爷都不知道,其实阿恬和白心离从没有说过话,他们之间的交集,仅仅在于巷子口的一次对视——被白老爷牵着的白心离偶然扭头,正好撞上了阿恬好奇的目光。   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一个是坐在街角的小乞丐,双方的视线因意外而交汇在一点,随后又各自滑开。   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对视,就像人生中的其他千百次对视一样,平静的开始,又平静的结束,惊不起半点波澜。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那天晚上,看了一天热闹的阿恬站了起来,掰着手指头数自己今晚应该去哪里蹭吃蹭喝,就被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拦了下来。   这个男人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蹲在阿恬的面前,干净的衣摆沾上了泥印,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类似于“我儿子没了”或“老白家光宗耀祖”这样的话,若不是他长的端正还衣着整洁,活脱脱就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倒霉蛋。   男人翻来覆去的说这些话,最后干脆埋头哭了起来。   阿恬怔怔的看着他发泄自己的情绪,直到现在她也搞不清楚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恐惧更多还是茫然更多。   也不清楚具体过了多久,男人才停止了啜泣,她只知道周围已经黑透了,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躲进了某家店铺,喝上了热气腾腾的粥。   “我姓白,单名一个韬字,家住齐夏国广开镇,”男人的声音因方才的哭泣而嘶哑,“家中有妻一名,为人纯善,我见你无父无母,在这镇上游荡乞讨,可愿意随我回家,做我女儿?”   这个自称“白韬”的男人自然就是白老爷,他千里迢迢带着爱子来见世面,却不想爱子竟然被仙长选中,领入了仙途。他不是无知的愚人,自然明白天降馅饼背后的残酷——他将永远的失去自己的长子。   作为一个深爱着儿子的父亲,他知道自己应该为儿子的幸运欣喜若狂,可内心深处,却是剜心掏骨般的生离之痛,这才出现了他蹲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那一幕。   抹干了眼泪,心情逐渐平复下来的白老爷很清楚,自己一个大男人尚且如此,一向视儿子为命根子的妻子只会更加矛盾和痛苦,因此,在跌跌撞撞的走到这条街上的时候,他想起了阿恬。   他会注意到一个街边小乞丐完全是因为爱子白心离。他记得在傍晚时分,自己牵着儿子的手走过这个拐角,因为与旁人打听消息而停下了脚步,等对话完毕,他就看到儿子在与一名穿戴邋遢的女童对视,因为这个举动对于白心离而言非常罕见,也让他在不经意间记住了这个孩子。   平心而论,白老爷找上阿恬绝对不是为了儿子这一眼,他其实就想给自家夫人找一个可以移情的替代品。   在外人看来,白府夫人精明能干、性格泼辣,只有身为丈夫的他知晓她其实是个嘴硬心软还有些脆弱的女人,白心离既然已经入了仙门,就与自家再无瓜葛,他也拿不准她到底受不受的了这个打击。   找上阿恬,就是白老爷未雨绸缪的第一步。   阿恬是被人故意遗弃在升仙镇的,在十五年后的她看来,此番举动未尝没有让她被北海剑宗捡回去的意思,只不过遗弃她之人也料不到半路会杀出一个白老爷,对年幼的阿恬提出了一个充满了诱惑的提议。   若是年纪再大一些,听到这类话语必然会加强警惕,然而当时的她只不过是一个3、4岁的孩童,哪怕天生早慧也正值天真烂漫之龄,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吃饱穿暖,自然就被能说会道的白老爷哄住了,真的跑去给他当了女儿。   然而,白老爷可以用蹩脚的理由去哄小孩子,不能也用同样的办法去应对自己的夫人,若是让白夫人知道他拐了人家女娃回来是存了养替代品的心思,那可真的就要天塌了。   为此,白老爷搬出了万能的挡箭牌——白心离。   他假装喝醉,硬生生在白夫人面前给自己这个此生不知道能否见第二次的儿子扣了个“见色起意”的帽子,让白夫人在心中将阿恬与儿子联系在了一起,逐渐接受了儿子变成“女儿”的现实。   作为当事人之一,阿恬当然清楚自己和白心离那“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阿猫阿狗都懂得趋利避害,更何况是人呢?   就这样,“做我女儿”变成了“当儿媳妇”,反正白心离已经被留在了北海剑宗,此生都不会再回来,她对此也不是很在乎。   白夫人确实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等到一开始的不适应褪去,她就开始发自内心的对阿恬好,为她请先生断文识字,为她亲手缝制各类衣物,做尽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事情。   阿恬并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白夫人对她的好,远胜于她降生以来碰到的任何人,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回应白夫人的期望。   白夫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成长为一名大家闺秀,而她,发誓一定要做到。   但在十五年后的今天,阿恬的誓言还是功亏一篑了,因为她只能以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去拜会白夫人心心念念的亲儿子——白心离。   这哪里是大家闺秀干的事!   “心离师侄与其他人不同,并不住在弟子院舍,”郭槐说道,“他常年生活在演武场的石室内,那里是闭关修炼的好去处。”   “那岂不是他一年到头都在闭关?”把沮丧的情绪先放一边,阿恬眨了眨眼睛。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心离师侄这样也是迫不得已,你见到他就明白了。”胖修士挠了挠脸。   怀揣着满腹疑问,阿恬也不再纠结外表是否整洁了,虽说在之前的跑腿任务里,她几乎跑遍了整个岛屿,却上不去浮在半空的演武场,不如说,那里本来就不适合他们这些只有一只脚踏进仙门的新人。   最终把阿恬送上去的是郭槐,宗门内禁止御剑飞行,他就用了从谭天命那里学来的袖里乾坤直接把姑娘装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等到阿恬被他抖出来时,已经到了白心离所在的石屋门外。   自认一直是一名亲切好师叔的郭槐本来想在外面等阿恬出来再送送她,然而一想到眼前这个姑娘和屋里的心离师侄有着对于他这种老光棍剑修不能承受的沉重关系,顿时觉得自己脆弱的心灵又中了一箭,于是借口还要送宋之程过来,在心内默默流着泪跑走了。   完全不知道郭槐内心戏的阿恬则是站在石室面前深吸一口气,怀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在外面的时候,石室看起来只是个小小的屋子,等走到了里面,才发现另有乾坤,里面的空间宽阔论大小比起外面的演武场也毫不逊色,只不过其中空空荡荡,有一种分外寂寥的感觉。   而在石室的中央则站着一个男人,以阿恬的位置只能看到他束起的长发、挺拔的背影和腰间配着的一把白玉剑。   咬了咬牙,阿恬对着男人弯腰一拜,“北海剑宗新晋弟子白恬,见过大师兄。”   这句话回荡在寂静的石室里,过了良久,男人才轻轻转过头,而他的视线,正好与阿恬对了个正着。 第十章   阿恬觉得,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自己就死了。   凛然的剑意铺天盖地而来,锐利的视线刺的她头皮发麻,压倒性的可怕力量碾的她骨头生疼,耳畔还能听见吱嘎吱嘎的响声。   双腿克制不住的弯曲,她在身体坠下的那一刻伸出手臂撑在了地上,一只膝盖重重的扣下,豆大的汗滴连续不断的从额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圆点。   然而排山倒海的威压并没有因她狼狈的反应而减弱,反而来势更加凶猛,迫使她支撑身体手臂开始微微颤抖,连骨头缝都泛起了疼痛。   要被折断了。   阿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危机感,与白心离相比,自己往日里仰仗的力量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可以与宋之程对拳,也可以轻易掰断令赵括束手无策的法器,但她受不住白心离的一眼。   什么是差距?   这就是差距。   这一路走来,她并非没领略过厉害的剑意也并非没见过厉害的修士,前者如祖师爷的断剑,后者有神叨叨的谭天命和笑呵呵的郭槐,然而祖师爷的断剑毕竟是个无主之物,而谭天命和郭槐毕竟是师叔级人物,一身修为早已圆润如意,又怎么会故意放出来吓唬一个小姑娘?   可白心离不一样。   弱冠之龄,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他不需要韬光养晦,也不需要故意藏拙,他的风华正茂,掩也掩不了,藏也藏不住。   身体和精神都绷到了极限,可内心深处却有一股子倔劲支撑她坚持下去。   不能跪下,不能跪下。   一旦跪了,就真的折断了。   零星的火焰从手指间冒出,然而刚一冒头就被一层薄霜掩盖,惊不起半点波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恐怖的剑意如水般褪去,失去了压迫的少女一个颤抖,整个人跌在了地上,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双眼无神喘粗气。   “心离师侄与其他人不同,他常年生活在演武场的石室内。”   “心离师侄这样也是迫不得已,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何止是明白了,简直是看透了。   这等程度的剑意,这等程度的压力,他若是呆在院舍里,估计没有人能在晚上睡得着。   衣服早就湿透了,粘在身上分外难受,可阿恬的精神却莫名的亢奋,一股放声大笑的冲动萦绕在她心头。   何为剑!   这便是剑。   何为道!   这便是道。   有意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她也想要这样的剑。   她也想要这样的道。   想的骨头都发疼。   “还能站起来吗?”   冷淡的男声在头顶响起,这声音并不算低沉,却足够磁性,还带着一些金属质的冰冷。   阿恬舔了舔嘴唇,笑了,“你就是个怪物。”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给出了回答,“多谢夸奖。”   在冰冷的地上赖了一会儿,阿恬才指挥着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手脚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白心离正站在她身前五步的地方,芝兰玉树,风华正茂。   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她这才有心思去端详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夫”的样貌。   白心离打小就长得很好看,精致漂亮的像个女孩子,长大以后虽然没有了小时候的雌雄莫辨,但也能让人忍不住捂着胸口赞一句“美郎君”,特别是那双眼睛,眼仁又黑又圆,深邃的像是见不到底。   阿恬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吹一声口哨以示尊重,但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她忍住了。   十五年没见面,一见面就跟登徒子一样吹口哨,就算是她也干不出来啊!   或许是对方刻意压制剑意了,她再没有感受到如芒在背的感觉,也有了想东想西的余裕。   虽说有一个“童养媳”的名分维系着二人,但阿恬和白心离在此前从未有过“那一眼”之外的其他交流,客客气气的当师兄师妹有点奇怪,可要是熟络的交谈……他俩真的不熟啊!   “抱歉,”最后还是白心离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是我让赵括把你带过来的。”   阿恬闻言愣了一下,她想过他会问白老爷,会问白夫人,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是道歉。   北海剑宗奇怪的举动背后有白心离的授意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令她感到意外,赵括嘴里的“掐指一算,与我仙宗有缘”完全是糊弄白家夫妇的谎话,若是真能算到缘分,阿恬又怎么会在升仙镇被白老爷捡回家?又怎么会老老实实的在广开镇生活这么多年?   她自认不算聪明人,但也不是傻子,在赵括去而复返的那一刻,她就疑心上了这位北海剑宗大师兄。   白家与北海剑宗的联系只有白心离,能让代表北海剑宗的赵括去而复返的,也只有白心离。   为什么会笃定白心离有如此影响力,还要谈到北海剑宗的定期访问。   一年一次风雨无阻,不是看一眼便离去,而是实打实的登门拜访,这些在传闻中心高气傲的修士却愿意对着身为凡人的白父白母作揖,这可是县太爷都享受不到的待遇,那时候她就猜想,这位十五年未见的未婚夫只怕在北海剑宗的地位不一般。   事实也果然如她所料,北海剑宗的大师兄,以弱冠之龄成为公认的年轻一代第一人,甚至胜过了修行岁月数倍于他的同门,这是何等之难!   修仙并不像给孩子开蒙,越早越能占得先机,修仙更像是修一场缘法,只不过是天道与自己的缘法。   缘法未到时,做什么都是徒然。   白心离五岁入岛,五岁的孩子,将将学全了千字文,骨头都没长开,剑骨更是只有萌芽,谈何修炼?谈何悟道?   这便是缘法未到。   就像赵括,他生长于浮空岛,却是在成童之后才被允许跟着师长修剑,至今才刚刚入门,而白心离比他大不了多少岁,这点年龄差在动不动就成百上千岁的修真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白心离却成为了北海剑宗的大师兄。   阿恬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名青年,是名真正的天才。   或许用她刚才的评价也行,白心离是一个“怪物”。   然而,“怪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如此,没道理白心离能幸免。   “你……”她迟疑的问道,“……修炼出问题了?”   白心离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念头通达,便水到渠成。”   那是为什么?   阿恬皱起眉头。   总不会真的是想成亲了吧?   看出了她的困惑,白心离闭了闭眼睛,给出了答案,“我只是……快要忘掉白心离了。”   忘掉……白心离?   可白心离,不就是他自己吗?   然而茫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阿恬随后就反应过来了后者的潜台词,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去看他腰间的那把剑。   那是一把和他本人一样要用吹口哨表示尊重的长剑,通体洁白如玉,唯有剑鞘和剑柄上掺有几道显眼的血丝,缠绕在白玉般的剑体上,透出几分妖娆来。   赵括并不是一个能闲的住嘴的人,在御剑飞行时对着她说了不少剑修界的常识,其中就包括剑骨与剑心。   剑骨造就本命剑,而本命剑决定了剑修的剑心,拥有这样一把美丽的长剑,拥有凌霜刺骨的剑意,却说自己快要忘掉自我……白心离的剑心,究竟是什么?   在这一刻,她对白心离的好奇程度达到了顶峰。   “我不能忘掉白心离,可也不能叨扰爹娘,所以我只能见你。”   青年看着阿恬,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作为回报,我送你一场,通天仙途。”   阿恬怔了片刻,刚想回答,就看到白心离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被人用狂草写着“北海剑宗——迈向通天仙途的最佳选择”。   白心离也发现了阿恬注意到了横幅,他的眼神不自主的开始有些飘忽。   “大师兄,下次照读的时候要更投入一点才好。”阿恬诚恳的建议道。   被阿恬看透了自己在念北海剑宗招生词的白心离慢慢的……脸红了。   “师父说这个词一定要用上才有诱惑力,”他轻声说道,嘴角微弯依稀是一个笑容,“不过我想,你大概是不需要的。” 第十一章   北海剑宗的一天,始于第一道穿透云层的朝霞。   阿恬是被高山泄洪一样的隆隆声吵醒的,迷迷糊糊之间,她下意识的张口来了句“阿爹?阿娘?”,又在话音未落的时候猛然清醒过来。   她已经不在广开镇白府了。   已经没办法睡下去了,阿恬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上昨晚已准备好的宗门服饰,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在梳妆台上面对着白夫人给准备的一匣子首饰犹豫了一下还是毅然合上了盖子。   她还没忘掉沉在海底的那根呢。   沾了点口脂在唇上点了点,阿恬站起来给自己热了个身,郭槐给的月白色罗裙柔软而合身,感觉可以轻松的来一个回旋踢。   梳洗完毕,就可以出门了。   她试探着推开门,然后就知道了吵醒自己的隆隆声来自于何处。   北海剑宗一共一千三百零六人,除开包括宗主段煊在内的五位长老,总共有一千三百零一名弟子,这些弟子里去掉常年闭关的白心离,也扣除正在外面历练的,住在这座院舍里的也足足有数百人。   昨晚阿恬回来的时候已经月朗星稀,自然感觉不出什么,一到清晨,这些弟子的存在感就彰显出来了。   一道道月白色的身影顺着小山状的院舍跳跃而下,在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中还夹杂了各类问候声,师兄、师姐、师弟……尊称和姓名响成一片,偶尔还有一两句“师叔”掺杂在其中,毕竟一层就是郭槐的地盘了。   阿恬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熟练的跳跃,只能老老实实的沿着陡峭的阶梯走下去,这一正常的举动在跳跃的人群中间就显得格外特立独行,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那是谁?”   “新来的师妹?”   “新来的师妹。”   “新来的师妹?!”   这条消息瞬间在弟子中间引发了轩然大波,他们全部停下了正在做的事情,齐刷刷的扭头看向正在认认真真下楼梯的阿恬,后者不紧不慢的挺住脚步,用袖子遮住了半张脸,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更是顾盼生辉。   “她……她、她不吃人吧?”   已经习惯了被师姐踩在头上作威作福的众男弟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如临大敌,然后他们就被人一脚一个踹下了院舍。   “早课时间快到了,你们不要浪费时间。”   在众弟子的惨叫声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了阿恬的视线里,只见来人穿着与她相同的月白色罗裙,黑色的长发被盘在脑后,脸上未着半点脂粉,她的样貌并没有多么出色,却由衷的让人感觉舒服。   女子走到阿恬身前,她的外表看不出年龄,气质却很成熟,起码阿恬这种丫头片子深感自惭形秽。   “这位姐姐,”她伸手拉起了女子的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当然见过,前几年我曾去府上登门拜访,”面对来自于同性的调戏,女子镇定的笑了笑,“我是素楹,你应该听大师兄提起过我了。”   阿恬脸上的笑容变淡了,素楹用一句话让她回到昨天深夜。   “见我?”阿恬歪了歪头,“见我做什么?”   白心离顿了顿,“我需要你的记忆。”   “在十五年前,你和还未踏入仙门的我有一次对视……”   阿恬打断了他的话,“那只有一瞬间。”   “一瞬间……就足够了,”白心离语气坚定,“哪怕只有一眼,那也是‘我’。”   思忖了片刻,阿恬摸了摸下巴,“……那么,你想我怎么做?”   对于她而言,这完全构不成一道选择题。   无论出发点是怎样的,白家夫妇都认真养育了她十五年,虽然这对夫妇总是嘴硬说什么儿子早就没了,但内心深处最牵挂的还是已经离开了十五年的白心离,这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她呢,已经斩断尘缘入了仙门,想要回报白家夫妇的恩情,还到了他们的亲生儿子身上也未尝不可。   而白心离呢?他说要送自己一场通天仙途,确实也做到了,如果没有他横插一杠,她会在广开镇里度过随波逐流的一生,或许也会人人艳羡,但那毕竟只是“凡人”的幸福。   白恬并不需要这种幸福。   因此她跟随着赵括离开,离开了养父母,也离开了庸庸碌碌的生活,打开了新的眼界,哪怕所见所知只不过是修真界的冰山一角,也足够波澜壮阔。   在看到那把贯穿了浮空岛的断剑时,她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而现在,白心离在这里向她提出了交易——用无关紧要的记忆来交换她所向往的一切。   这是彻头彻尾的阳谋,堂堂正正到了有点可爱的地步。   阿恬找不到理由去拒绝他的提议。   为什么要拒绝?   白恬的人生在三岁那年拐了个弯儿,又在十八岁这年拐了回来,这或许就是她与天道之间的缘法。   见到她应承下来,白心离本该感到高兴,然而眼前的少女穿着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惨白着一张脸,他的喉结动了动,最后说出的话还是拐了弯儿。   “还有一人等在门外,今夜你先回屋歇息,明早素楹师妹自会找你。”   等在外面的人自然就是宋之程,阿恬幸灾乐祸的等着第二天看他的笑话。   么想到,宋之程的笑话还没看上,白心离嘴里的“素楹师妹”就先找上了门来。   虽说被白心离称作“师妹”,素楹的年龄却比他大了不少,气质也更加沉稳,与其他的少年少女大不相同。   素楹本人对此的解释是这样的,“说来惭愧,我虚长大师兄许多,也奉师命照顾过他些许时日,只不过那时候大家还称呼他为白师弟。”   阿恬了然的点头,白心离上山时才五岁,仅仅是个孩子,说不定还很熊,要是没人照顾才奇怪。   此时她们两个已经重新回到了白恬的屋子里,素楹还不知从哪里变出了成套的茶具,贴心的为阿恬斟了一杯。   “大师兄将此事托付于我,是因为这件事也只能由我来做。”   她平静的说道,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琥珀色的短剑放到了桌上。   “此剑名为‘白驹’,是我的佩剑。”   “白驹?是那个白驹过隙的白驹吗?”阿恬问道。   素楹点了点头,“没错,我所参悟的剑心,便是岁月。你和大师兄的过往,其实就隐藏在你经历的岁月中。”   “我将会捕捉那段岁月,将它从你身上斩出,”说到这里,她的神情严肃了起来,“而你只会留下一段模糊的记忆,再也想不起其他,你可想好了?”   “老实说,我现在就记不太清了,”阿恬诚恳的回答,“我每天都跟无数人对眼,怎么可能都记得过来。”   “你说的好有道理……不对!”素楹说到一半猛的改口,她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既然如此!那你就从今天开始好好修炼吧!我会监督你的!”   “啊?”对方的形象变得太快,阿恬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凡人啊,白师妹!我这一剑下去,你就傻了呀!”   素楹一下子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模样哪里还有刚刚温柔大姐姐的影子?   “本来宗门都做好了用灵药砸出一个筑基修士的心理准备了,你拥有剑骨完全是意外之喜,省了一大笔钱呢!”   她说这句话的口气简直跟白夫人发现新招的伙计每月只用付一吊钱时一模一样,顿时让阿恬感觉产生了亲切感   “虽然咱们北海剑宗不差钱,但这群大老爷们成天大手大脚的,家大业大也禁不住乱花啊!在这方面,白师妹你简直就是贴心小棉袄!”   阿恬被夸的脸颊泛红,深有感触的点了点头,白老爷赚钱的能力是厉害,可他花钱的本事也不差,很多时候她只能与白夫人联手才能堵住他那颗永远躁动在花钱第一线的心。   作为唯一一个与她的烦恼产生共鸣的人,白恬这副羞涩的小模样更是惹得素楹心花怒放,大有遇到知己之感。   “喏!这是你的课表,每一节都要去听哦。”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阿恬。   ”课表?”后者疑惑的展开了纸张,“这是学堂吗?”   素楹闻言露出了一脸萧瑟的模样,“师妹你有所不知,咱们宗门人丁稀少,宗主加上长老一共才五个,实在是不够分啊。”   “为此,本宗废除了一对一的师徒制度,特意开设学堂,由长老和几位年长的师兄轮流授课,所有弟子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水平前去听讲。”   “听师姐一句劝,占位……是一场硬仗。” 第十二章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阿恬已经两顿没吃了,现在饿的要发疯。   素楹赶着去上早课,离开院舍的时候顺路带了她一程,而作为整座浮空岛唯二能够享受清闲晨光的人,她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毫不意外的看到了正在埋头大吃的宋之程。   “早啊,宋师兄。”她适应良好的喊了宋之程的新称呼,直接坐到了另一个位置上,从堆叠成小山的笼屉里抽出了一个放到了自己面前。   “啊,”被叫到名字的男人抬头,嘴里还咬着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白师妹,早啊。”   “……对不起,兄台你谁?”白恬在看到男人的脸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了?我是宋之程啊!”男人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撒谎!宋师兄明明是个有着络腮胡的伟岸男子!”阿恬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就有!啊……”男子也跟着激动的站了起来,连包子都掉到了盘子里,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往下巴上摸去,想当然,那里只有光溜溜的皮肤,“对哦,我的胡子没了……”   “我的胡子没有了!”   把桌上的笼屉一扫,疑似“被剃光了胡子的宋之程”的青年趴在桌子上发出了哀嚎,阿恬发誓自己从他颤抖的声音里听出了哭腔。   “宋、宋师兄?”她小心翼翼的提问得到了对方一句委委屈屈的“恩”,顿时吓得不行,“还真是宋师兄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也不怪她,任谁发现酷爱臭脚的虬髯大汉和眼前的白净青年是一个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被剃光了胡子的宋之程闻言抬起了头,一脸的萧瑟和生无可恋,“昨夜,他们叫我去拜会大师兄,我就站在石室外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你出来……”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阿恬却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抿了抿嘴唇,悄声问道:“你……晕过去了?”   宋之程对此的回答是无力的点了点头,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个家伙……太恐怖了,我没抗住,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站着郭师叔,他正在清洗我胡子的残骸,不仅如此,他还不让我再自称‘老子’,说北海剑宗不要丢人的土包子……”   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二人中间蔓延,阿恬双目满含同情,拿着筷子的手悄悄伸向了笼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那可真是过分……”阿恬含糊不清的附和。   “……喂,”宋之程看着她被袖子掩住的嘴巴,“你吃的,好像是我的包子?”   “你眼花了。”阿恬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对着他羞涩一笑,又夹了一个放进嘴里。   宋之程目瞪口呆的看着笼屉里的包子凭空消失,再瞅瞅依然用袖子掩住嘴巴的阿恬,整个人都被她的厚颜无耻给惊到了,“……你把袖子挪开看看?”   阿恬不好意思的看了他一眼,力道一个没控制好,筷子直接被捏成了几段。   “不,大佬,我不该多嘴问的,您请用……”   宋之程哭丧着脸将面前的笼屉全部推到了少女面前。   于是素楹结束了早课后就看到了阿恬坐在食堂的正中间,被新晋师弟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你们在搞什么?”她问道。   阿恬掩嘴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温温柔柔的说道:“宋师兄见我昨日辛苦,不忍我再多劳累,可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   素楹看着跑前跑后的宋之程,目露狐疑。   这家伙,不会是想撬大师兄的墙角吧?   宋之程简直冤的要六月飞雪了。   早课结束的弟子们陆陆续续的进入了食堂,他们端着食物依次在长桌旁坐下,传说中的仙人都是风餐露宿的,可实际上未能辟谷的修士都还需要进食,就算成功辟谷了,也有不少人乐意来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看着食堂内的人越来越多,阿恬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吃饭的人越多表明一会儿跟她一起上启蒙课的人就越多,她的危机感就越强。   “宋师兄,咱们先走吧?”她皱了皱眉。   “哎?为啥?我还想再吃一点……”宋之程对着手里的粥恋恋不舍。   阿恬面露难色,力道一个没控制好,手里的筷子步了前辈的后尘。   目睹了全过程的宋之程立即把头点地像小鸡啄米,“对不起,大佬!我这就走!这就走!”   火速解决完了早饭,师兄妹二人按照昨天晚上的跑腿路线找到了学堂的所在,那是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宫殿,与其他建筑比起来甚至有些寒酸,而挂有的牌匾有证明了两人确实没找错。   学堂的大门紧闭,门口盘踞着一座椒图石像,这货乍看像是一只背着蜗牛壳的大狮子。阿恬摊开了素楹给的课表,从今天开设的课程里找到了“开蒙”,按照表上的提示将手放到了门口椒图石像的头上,大声念出了授课长老的名字。   外形威武的椒图雕像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竟然直接从门口跳了起来,整只狮子都缩进了蜗牛壳里,再顺势一滚,就让开了通往内部的道路,上面还被人用金色的字写着“通往开蒙课程”六个大字。   二人依次进入,然后,他们两个就看到了一个撅起的屁股蛋。   把阿恬带到升仙镇后就消失无踪的赵括赵仙长正趴在一排排的桌椅中间,手上抓着一把黄符,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一点一点的向前爬。   “这人……有病?”   宋之程面露诧异,倒是阿恬很热情的挥手打招呼:“赵~仙~长~”   这催命符般的三个字传到耳朵里,赵括浑身一哆嗦,嘴巴卡了个壳,咒令都念错了,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轰!!”   一朵蘑菇云在学堂上空冉冉升起,看到的弟子都见怪不怪的继续手头的事情。   “咳咳,咳咳咳咳咳,”烟雾中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等到遮盖视线的烟尘都散去,被炸的灰头土脸的赵括像只虾米一样躬着腰,一边咳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嘴里还念念有词,“雷火山的霹雳弹……王八羔子,这是要搞出人命啊。”   “赵仙长?”阿恬担忧的看着他。   又听到了催命符,赵括下意识的又打了一个哆嗦以示尊敬,机械的扭过头,对着白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白、白师妹。”   这个称呼一出,他就想自打两耳光,叫什么师妹,叫什么师妹!这一听就像登徒子套近乎,那一顿打挨的还不够狠吗?!   阿恬自是不知他内心的戏剧性变化,想想自己都入门了还疏远的喊人仙长确实不合适,立即就改了口,“赵师兄,你也要听这个课吗?”   这个问题一出,赵括脸上的笑容更僵了,“温故知新,温故知新嘛!每一次听李长老讲开蒙的内容,我都会有新体会。”   嘴上这么说着,他内心却在流泪,因为护送不利的事情,他不敢去大师兄那里领任务奖励,生怕一个不好就弄丢小命,没成想,白心离热情的送货上门了啊!若只是被修理的鼻青脸肿还好,挨了一顿披着“见习指导”皮的毒打以后,白心离还没说什么,他亲爱的师父大人就率先出马了。   北海剑宗虽然废除了一对一的师徒制度,但如果你与某位长老特别投缘的话,依然有机会成为他的真传弟子,平日里照常跟着其他人一起听课,唯一的差别就是真传弟子还能时不时的享受一下自家师父开的小灶。   迄今为止,北海剑宗有三大真传弟子,掌门的真传之位自然被大师兄白心离牢牢占据,负责管理任务发布的谭天命谭长老门下有素楹师姐,而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赵括竟然也跻身其中,他的师父正是乐呵呵的郭槐。   由于任务期间的表现实在太糟糕,已经可以接触更高级课程的赵括被师父踢去回炉重造了。   当然,这话是不能跟白恬说的。   “赵师兄,你趴在地上做什么呢?”阿恬继续问道。   “我在拆除陷阱啊,”赵括摸了一把脸,“在咱们宗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你能破解对方留在自己座位上的防御和陷阱,你就能占据他的位置。只不过这群王八羔子为了占位经常会用一些危险品,还是要提高警惕啊。”   “原来如此!”阿恬右手握拳在摊开的左手上敲了一下,“那到底有多危险呢?”   “一群刚入门的小鬼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雷火山的霹雳弹,论威力,仅仅比天星门的追魂箭次一点,”赵括摆了摆手,“哼,不过是借助外力的雕虫小技,不要怕,让师兄带你们飞。”   “比追魂箭次啊……”   阿恬若有所思,然后她在宋之程惊骇的目光里径直的走向了桌椅,一脚跨过趴在地上的赵括,走到了视野最好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喂喂喂!那很危……!”   赵括着急的提醒刚说了一半,就看到刚刚给自己喝了一壶的黑色小球突然弹出,在即将炸开的那一霎那,被一只纤纤玉手紧紧攒住,预料中的爆炸声并没有传来,反倒是有黑色的碎屑从指缝中间漏了出来。   “我喜欢这个位置,”阿恬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扭头对呆若木鸡的两个男人说道,“抢位置也不是很难嘛。”   “好的,大佬,你说什么都对。”   赵括捂着脸回答,身旁站着脸上一片空白的宋之程。 第十三章   托阿恬的福,赵括和宋之程都抢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大部分弟子在用完饭后来到学堂,撇开痛失宝座位哭天喊地的倒霉蛋,其他人陆陆续续的入座,特别是坐在白恬周围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在分配院舍的时候,郭槐曾经说过,北海剑宗的女弟子连五个房间都没住满,而实际上,在阿恬入住以后,第二十层也没有满。   除开白恬本人,另外三位住户分别是住在阿恬隔壁的素楹、在外游历的陈芷,还有一位常驻剑经阁的柳嫣。   这就是北海剑宗的“三大天王”。   有了白恬以后,她们终于凑齐了一桌麻将。   北海剑宗十五年开一次山门,导致了在坐的不少弟子都是幼年上山,女剑修的稀少也决定了他们与同龄女性的接触经验不多,虽然也会聚在一起讨论哪个门派的女修更漂亮,但要让他们上前搭讪套近乎就太难为人了。   不敢上前,偷偷讨论总是可以的吧?   于是,窃窃私语声充斥在学堂的每一个角落,阿恬端正的坐在位置上,对投来的每一个好奇的眼神都回以礼貌的微笑,真是一派闺秀风范。   “哒哒哒。”   一串脚步声由远至近,嗡嗡地讨论声立即消失无踪,只见一名穿着青色外衫的纤细青年迈进了门槛,他一路向前,径直走到了讲台上。   直到他站定,阿恬才看清对方的长相,那是一张称的上清秀的脸,只是略带病容,哪怕他身姿如剑,也难免给人留下弱不经风、病秧子的印象。   “咳咳咳咳咳……”青年张口就是一串咳嗽,丝毫没有辜负他人对自己的印象,“……有新弟子入门,我便自我介绍一下吧,吾名李恪,是北海剑宗的长老之一,专门负责为弟子开蒙。”   “修仙者,求的是得道长生,念的是自在逍遥,无论是剑修、法修还是魔修,都绕不开一个话题,那就是——如何求真仙?”   说到这里,李恪又咳嗽了几声,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蒲团坐了上去,俨然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我辈中人,讲究一个性命双修,性,指的是性格、性情,命呢,自然是指寿命。不同的道统对此有不同的回答,法修叫引气入体,魔修叫魔念通神,咱们剑修嘛,则叫以剑试天。”   “大道三千,通天之路何止一条,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   “长老!长老!”阿恬举手提问,“这些道统之间有共通的地方吗?”   李恪闻言思索了片刻,还真给出了答案,“有,第一个阶段都叫练气,第二个阶段都叫筑基,不过筑基之后,咱们就没了,全看剑道修为,法修那边倒是还有金丹、元婴、化神、大乘这样的称呼,天天摆称呼论高下,他们也不嫌丢人……”   这大概是个笑话,学堂里顿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阿恬倒是没笑,这些修真界约定俗成的常识对她而言都非常新奇。   “法修和魔修的路数可以等到谭天命谭师兄上课时让他讲讲……咳咳咳咳咳……他可是正经的太玄门法修出身,在坐的诸位都是身怀剑骨之人,我便来说说咱们剑修。”   “咳,剑修,顾名思义,一身的修为都在剑上,而剑从何来?剑修的剑可不是那些凡铁,而是从你们身体里来,没错,就是你体内孕育的剑骨。”   “当你体内的剑骨成长到足以凝成实体脱离身体的时候,你才算是得到了剑修入门的机会,而你的剑骨,决定了你的剑心。”   说完这段话,李恪突然停了下来,不慌不忙的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洁白的手帕捂在嘴上,接下来就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烈的架势让阿恬都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李长老修的是病剑,没事就喜欢吐个血、卧个床,习惯就好了。”赵括小声的向白恬解释。   “病剑?”阿恬眨了眨眼睛。   “据说他一拔剑,方圆百里都会被瘟疫席卷,就算是修士也会中招,所以李长老轻易不会离开山门,老实讲,内部一直用李长老动不动手来判断咱们是不是要跟对方死磕。”   阿恬了然的点了点,不管在哪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是起震慑作用的。   这厢在窃窃私语,那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已经止住了咳嗽,重新开始讲解。   “剑骨是由修士的精、气、神孕育的,它代表着你的根源,而剑骨锻造出的本命剑,生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和力量便暗示了你的剑心。”   “剑心便是剑修的本心,它是最适合你的道法,无论有多么出人意料,都要敞开心胸去接受它,否则就是自绝于剑修之道,你看,我天天病怏怏的不是照样过了几百年吗?”   说着说着,李恪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   “其他门派都在赌李长老什么时候断气,但他其实是在装病,开盘的庄家就是宗主,光凭这一盘咱们就掏空那些肥羊的家底。”赵括说的话跟他严肃的表情丝毫不搭。   “长老!长老!”阿恬又举起了手,“我们该如何唤醒自己的剑骨呢!”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哀叹一声,把头埋进了手掌里,倒是李恪双眼一亮,也顾不上咳嗽了,称赞道:“好问题!”   “与剑骨沟通没有捷径,”他“刷”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还泛出了一丝微笑,“唯有剖析自我,解放天性才是唯一的出路!”   “每个人对自己的认识都是片面、模糊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情绪莫名高亢起来,“潜下心来,你会发现很多个想也想不到的自己!”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羞耻,但需要抛弃了无谓的羞耻心就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来吧!解放你们的天性!就像你们当初为了心离能当选‘天地英才榜’的榜首,不惜换上女装再去投一次票时一样!”   话音未落,学堂里就响起了一片哀嚎。   阿恬: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赵括木然的补充道:“顺带一提,为了不辜负一番精心变装,他们还去刷了‘女修最想共度夜晚’的榜单排名。”   “后悔?不,我不后悔,一旦沉浸在拜大师兄邪教里,你会发现一切都是轻松愉快的。”   “这就是我已经拥有了断岳,而他们还在开蒙的原因。”   男弟子们的诺大反应引来了李恪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嚎什么嚎!要接受那个穿女装的自己!羞耻的自己、丢脸的自己都是自己!不然你们何时才能发掘本心与剑骨共鸣!我可不想明年又看到你们这群哭丧脸!”   课程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被李长老在师妹面前曝出黑历史的男弟子们垂头丧气的鱼贯走出学堂,阿恬则是轻松愉快的开始期待午餐,倒是宋之称拉了一下赵括的衣袖,示意他留步。   “赵师兄,今日听了课,师弟我有一事不明白。”   “哦?”终于熬到被人喊“师兄”的赵括挑了挑眉。   “李长老说我们都身怀剑骨,也说了拥有剑骨者会有的表现,我自认无论是武力超群,还是凡俗刀剑无法伤害都符合,然而碰上白师妹就……老子,哦不,师弟我怎么说也是个大男人,打不过一个小姑娘也太……到底是我太弱,还是白师妹的剑骨品级真的如此之高?”   “不错嘛,能发现她的异常,你也算是有脑子的人了。”   赵括露齿一笑,仗着宋之程不知道自己在白恬面前的怂样,端起了师兄的架子。   “这事我问过师父,他告诉我,白师妹异于常人的原因在于她剑骨已成。”   “剑骨……已成?”   “剑骨,就像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是随着时间慢慢成熟的,像你们这些刚入门的人,大多都是剑骨萌芽或者是剑骨将成,体内的剑骨还没有到可以成剑取出的状态,还需要慢慢温养孕育,这便是我们剑修的练气初期,等到你剑骨长到可以取出来了,就可以锻造自己的本命剑,那就是练气中期,所谓的剑骨已成,则是练气后期的标志,再往上一步便是筑基,这才算真正入门了。”   “而白师妹,她的剑骨已经成长到了可以取出的地步,也就是她相当于练气后期的修士,你这样的凡人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说到这里,赵括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   “不过,还在身体里就能显出如此异状……白师妹身体里的那把剑,可真不是一般的凶啊……”   “赵师兄!宋师兄!”阿恬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得了,不得了啊。”   赵括背着手,摇着头,冲正对他们招手的少女走了过去。 第十四章   李恪提起弟子们集体穿女装为白心离刷票的事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自己其实是喜欢女装的变态,修为到了他这个份上,外在皆是皮囊表象,有时候连美丑都懒得判断,况且他也清楚,他们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的。   作为当世攻击力最强的宗门,北海剑宗却在四大仙门里屈居最末,吃的就是人数太少的亏,自此之后,但凡有任何投票活动,他们就会挖空心思弥补短板,也造成了弟子们大多有几件大家一起来保密的黑历史。   性命双修,性情在前,寿命在后,想要推开仙门,就要接受不完美甚至黑历史和缺点满满的自己。   如果说上午是初试牛刀,下午就是一场精准打击。   李恪对这些自小在山门长大的弟子有哪些糗事简直是如数家珍,每一句话都能快准狠的戳到对方最痛的那一点,学堂里顿时哀鸿遍野。   赵括对此的解释是:“李长老因为病剑的缘故不能轻易离开宗门,也是苦了他了。”   阿恬理解的点点头:就是闲的嘛。   等到一天的课程过去,除开白恬和宋之程这两个吃瓜路人,就连赵括也没有躲开李恪的毒手,被打击的灰头土脸。   在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时,李恪意犹未尽的咂嘛了一下嘴,连苍白的脸色都泛上了几分潮红,饱含深意的目光扫过宋之程,看的后者毛骨悚然。   跟着游魂一样萎靡的师兄们一起飘荡到了食堂,又结伴飘回了院舍,明明可以说是枯燥的一天,可在乖乖当了十五年富家小姐的白恬眼里竟也觉得乐趣横生。   脱下外衣钻进被窝里,阿恬偷偷的许了个愿,她也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然后,她又看见了那把剑。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听了一天的课才刚睡下,又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依然待在海底。   火焰弥漫了整个视野,黑色的长剑悬浮在火海中央,剑身雕刻的铭文上流光涌动,黑红相间的剑柄向她微微倾斜。   阿恬迄今为止已经见过不少剑,无论祖师爷那把蕴含着澎湃剑意的月白色断剑,还是白心离配在腰间的红丝白玉剑,亦或是素楹的琥珀色短剑“白驹”,乃至令赵括头疼的重剑“断岳”,都称得上是当时杰作,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在阿恬眼里,它们都不如眼前这把。   这把漆黑长剑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能够轻易夺走她的心神。   周围充斥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她恍若未觉得走进了火海中,火舌舔舐着她的肌肤,灼热又刺痛。白恬站在了黑剑面前,她张开手臂抱住了它,脸贴着冰凉的剑刃,感受着凹凸不平的铭文刻印,轻轻蹭了蹭。   “你……是‘我’吗?”   她死死的抓住剑身,也顾不得手掌会不会被锋利的剑刃划伤。   “不是的话……就掰断你。”   “嘭!”   张牙舞爪的火焰开始肆虐。   赵括是被喧哗声吵醒的,他粗暴的揉了揉眼睛,一脚踢开缠在腰际的被子,一边穿衣服还一边烦躁的嘟嘟囔囔,“大半夜的是谁不睡觉,让我抓到了就打死你们……”   好不容易眯着眼睛把衣服皱皱巴巴的套好了,他跌跌撞撞的走到门前,一口气拉开了被砸的“哐哐”响的房门,就感受到了一股热浪袭来,直接把他冲的后退了几步。   “赵师弟!!你终于醒了!!”还没把砸门的手放下的隔壁师兄松了一口气,“快跑吧!着火了!”   着火了?   赵括这下子彻底清醒了,他推开隔壁师兄走到外面,只见铺天盖地都是前所未见的绯红色,那是盘踞在院舍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世上还有人能在北海剑宗放火?   脑子里刷满了“我勒个去”的赵括也顾不上一开始的起床气了,连忙回头抓着隔壁师兄的衣襟摇了摇,“穆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括已经是练气中期了,能被他称呼一声“师兄”的人自然修为弱不到哪里去,只见这位穆师兄一把拍在他的肩上,稳住了这个惊慌的师弟,又拎起了他的后衣领,直接从十层的高台上跳了下去,落到了聚在最下层的人群里。   “赵师兄!”   眼尖的宋之程一下子就看见了从天而降的赵括,也顾不上回避这位师兄现在的狼狈形象了,立即挤开人群走了过来。   “……啊,宋师弟,”赵括刚站稳就看到了钻到自己面前的新晋小师弟,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位还没露面的小师妹,“说起来,你看到白师妹了吗?”   宋之程闻言露出了一丝苦笑,“师兄,你看在场这些人哪个能被称为师妹?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括一拍脑袋,也觉得自己是睡糊涂了,白恬住在第二十层,宋之程住在第一层,他俩能碰上才奇怪。   “如果你们说的白师妹是新来的小师妹的话,就不用找了,”一旁的穆师兄拍了拍赵括的肩膀,抬手指了指已经被火焰吞没的院舍,这时候还不停的有人从高层跳下来,“她恐怕还在屋子里,因为火焰就是从二十层烧起来的。”   此话一出,赵括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师兄的童养媳要被烧死了肿么破?!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把白师妹救……”   嚷嚷到一半,他自己反而说不下去了,二十层一共就住了四个人,素楹师姐今晚夜值,陈芷师姐不在山门,刘嫣师姐常年待在剑经阁,那么火焰是谁引起的就显而易见了。   “……她的时机到了,这也太快了吧?”他喃喃说道。   “有时候时运就是这么奇妙,咱们这位小师妹真是搞出了一个大动静。”穆师兄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搞清楚了着火的原因并不意味着就能松口气了,对于剑修而言,锻剑是重中之重,因为在剑骨即将破身而出的时候,也是最无法控制的时刻,一个不好就可能闹个根骨尽毁的下场,因此一般都会有师长在旁监护,况且,再这样下去,北海剑宗大概就真的要重建弟子院舍了。   赵括急的额头直冒汗,“偏偏这个时候师父不在!快去叫大师兄来!哦不!白师妹是女的!还是叫素楹师姐……”   穆师兄赞同的点点头,就在二人准备前往演武场找白心离的时候,就发现原本望着火场叽叽喳喳的弟子在瞬间陷入了寂静,又在一下秒激动的喊了起来:   “都让开!大师兄来了!”   大师兄来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给在场的北海剑宗弟子注入了主心骨,他们顿时自觉的向两边靠拢,让出了一条足以让一人用过的道路。   没有人能在祖师爷的剑下御剑飞行,因此白心离是一步步过来的,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稳,连带着让在场众人的心也稳了下来。   “大师兄!”   赵括大喜,连忙凑上前去,没想到被身旁的穆师兄冷不丁的一把推到一边,后者不仅占据了他的位置,还接着把他的话给说完了。   “大师兄!白师妹出事了!”穆师兄顶着自家师弟的怒瞪凑近了白心离。   “嗯。”   白心离闻言解开头上月白色的束发带,蒙在眼睛上系到了脑后。   然后,他便踩上了被火焰占据的台阶,自觉遭到挑衅的火焰瞬间迎风猛涨三尺高,却在快要碰触到他的时候被无形的力量结结实实的挡了回去。   他每走一步,火焰便回缩一步,就这样,他顺着台阶一步步的走到了白恬的屋外,火焰也被他压制在了这一间屋子周围,只留下其他屋舍上的焦痕证明了它曾经的肆虐。   “咚!咚!咚!”   白心离抬手敲了敲门,已经被烧灼到极限的木板在接触外力的刹那就变成了飞灰,露出了屋内的景象。   阿恬穿着一身单衣跪在房间的正中央,而一把漆黑的长剑正悬立在她面前,少女的右手放在剑刃上,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勾勒出了剑身上的铭文。   像是听到了声响,白恬回过头来,看到蒙着眼睛的白心离,眼睛顿时一亮,她的唇角勾起了类似于笑容的弧度,有些蹒跚的爬起来,单手握住了黑红相间的剑柄。   “大师兄,可愿……接我一剑?”   白心离闻言顿了顿,回答道:“……白师妹,请。” 第十五章   “大师兄可愿……接我一剑?”   白恬的手握上了黑红相间的剑柄,表面上的她与平日里无异,内里却已经充斥着杀意和战意混合而成的跃跃欲试,而这股跃跃欲试正是来自于她手上的这把黑色长剑。   真不愧是我的剑啊。   她漫不经心的想着,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令人头皮发麻,像是有人在脑海里偷窥你的想法,又像是知己在向你倾诉心声,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无法抗拒。   这时候无论谁来到她身边都只有一战这个结果,因此当她看到白心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时,她欣喜欲狂。   白家夫妇口中的白心离。   十五年未见的白心离。   改变了她的命运的白心离。   一眼就能全面压制自己的白心离。   太强了,太强了,太强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要对白心离拔剑了!!   阿恬知道自己在发疯。   清醒的发疯。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天生就注定做不成循规蹈矩的好姑娘,发发疯又有什么不好?   手中的剑柄由凉转热,两抹潮红悄悄爬上了脸颊,一心把阿恬往大家闺秀方向培养的白夫人当然不会花钱为她请武师来习教,她那些打架招式都是街头野路子,连拳头都握不对,更别说手持武器了。   然而对于剑修来说,最没必要学的就是如何持剑——天生就会的东西,还用人教吗?   白恬,自然也是如此。   白心离那句“白师妹,请”一出,她想也不想的反手一剑刺出,火焰汇聚在漆黑的剑身上形成了一道漩涡,配合着剑尖直指白心离的心窝。   她持剑的手很稳,剑身也很稳,直刺的动作准确而有力,就像是经过了千万次的练习,连剑尖微微的侧旋都给人一种妙到毫厘的感受。   这便是剑修,他们生而为剑。   然而,剑修也是有高下的。   这一剑在白心离胸前寸许被看不见的墙壁拦住,月白色的发带蒙住了他的视线也遮盖了他的表情,不过阿恬猜测,他一定像那日一样,高洁的犹如当空皓月。   然后,她就被强大的冲力击飞了出去。   被重重的砸在身后的墙上,阿恬整个人滑倒在地上,撕裂的痛感从右手虎口传来,有粘腻的液体从中涌出,并顺着剑柄往下滴。   疼。   前所未有的疼痛从背部袭来,霎时间就席卷了她的五脏六腑,把里面捣的乱七八糟,而她却想放声大笑,连手指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白心离并没有拔剑,他甚至都没有移动,仅仅是护身剑气就狠狠的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她之于白心离,就像宋之程之于她,蜉蝣撼树,不值一提,可偏偏,可偏偏,这样才对!   她剑骨已成,宋之程却刚刚萌芽。   白心离剑道有成,她却连门都没入。   宋之程想成为她,而她,想成为白心离。   而这又有什么不对?   白恬依着剑颤颤巍巍的爬起来,甩了甩右手残留的血珠,对着白心离灿烂一笑,“再来!”   她又刺出了一剑,比上一次更快也更刁钻,然而火焰依然无法穿过看不见的墙篱,而她又一次重重的跌落在地。   “哈哈……”她用左手手背抹掉了嘴角溢出的鲜血,又抬起了剑,“再来!”   想也知道,等待她的是下一次被击飞。   阿恬用剑撑着爬起来,白色的里衣已经沾上了点点红梅,而她却朗笑着说道:“再来!”   一次次举剑,又一次次被击飞,到了最后手上的鲜血让她握不住剑,只能任由剑柄滑出手心,身体被剧痛包裹,再也无法执行大脑发出的指令,她就这么依靠在墙上,对着渐渐靠近的白心离羞涩一笑。   像是为了防止她再次不管不顾的冲上来,白心离伸出一只手,用食指轻轻点住了她的额头,他的体温微凉,与这间充斥火焰的房间格格不入。   而阿恬呢,她喘息了片刻,缓缓伸手,微垂的指尖划过他的胸膛,在月白色的衣衫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啊,刺到了。”阿恬笑眯眯的说。   昏迷前,她仿佛听到了白心离叹了口气。   等到阿恬再次醒来,她还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只不过变成了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如常,只有墙壁与屋顶上的焦痕和身上的疼痛证明了肆虐的火焰并非是她的一场梦。   “你醒了。”   坐在床边的素楹对着手中的铜镜直皱眉,她最近总觉得自己眼下出现了一条干纹,并为此烦恼不已,不过就她的真实年龄而言,满脸褶子才算正常。   “疼吧?疼就对了,让你长长记性!挑衅大师兄,真是不要命了!”   素楹头也没抬,可这不妨碍她说教。   “话又说回来,我听说你昨晚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啊,幸亏我值夜,要不然昨晚对上你的肯定是我,我可没有大师兄的本事,不一定能制住你。”   在床头找到了自己的的本命剑,阿恬伸手摸了摸才稍觉安心,又觉得胸前有些凉飕飕,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仅仅只穿了一件单衣。   “呀!”她惊叫一声,缩进了被子里。   “呀什么呀,”素楹放下镜子,语气里有挥之不去的幸灾乐祸,“你昨夜可是穿着这件衣服缠着大师兄不让人家走,现在害羞有什么用!”   “大家闺秀是一定要害羞的。”阿恬认真的反驳道。   素楹对她的敬业精神表示惊讶,并感动万分的给了她一铜镜,“醒醒!我从来没见过大半夜拉着男人比试还放火的大家闺秀!”   阿恬揉了揉被打的额头,有点委屈。   “话又说回来,帮助师弟师妹度过锻剑所带来的躁动也是大师兄的职责之一,你也不用过意不去。”   “躁动?”完全没有过意不去的阿恬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   “剑,是凶器,一旦出鞘,必然会战斗欲高涨,而你的本命剑与你自身息息相关,会被影响是无可避免的。”   素楹认真的解释道。   “一把剑,刚出鞘的时候最为锋利,靠的就是一往无前的锐气,若是不让你在当时就彻底把锐气发泄出来,只怕日后剑心有损。”   阿恬不好意思告诉师姐自己平日里也这么疯疯癫癫,只好一个劲的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既然你已经锻剑成功,那么有些话就不得不说,”素楹说到这里,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感受到了吗,你的剑心?知道了吗,你的剑名?”   剑心和剑名,一名剑修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白恬温柔的抚摸着手中长剑,嘴里却提起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素楹师姐,大师兄他,很强啊。”   “怎么突然说这个?”素楹皱起了眉头。   阿恬笑了,“因为我也想变得那么强啊!”   素楹闻言却陷入了沉默,她思索了片刻,最终以大马金刀的姿势叉开腿坐在了床边,对着白恬说道:“白师妹,你知道大师兄的剑叫什么吗?”   阿恬想起了白心离腰间佩带的那一把漂亮的红丝白玉剑,摇了摇头。   “大师兄的剑……叫做‘无我’,”素楹的脸上一片肃然,“道法三千,万法无我,便是这个‘无我’。”   “大师兄被盛誉为‘年轻一代最接近天道之人’的原因就在于此,旁人终生的追求,他一开始就得到了,可越高的起点也意味着接下来的路越难走。”   “如何才能把持好‘无我’?失去自我会沦入永劫,太过自我则寸步难尽,剑心失守,这其中的艰难和困苦,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已经快要忘记白心离了。”   那句阿恬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回响在了耳边。   说到这里,素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说起来,我比大师兄的娘亲还要大上几岁,将他自小带大,可惜自从他开始养剑藏锋,就连我也搞不太懂他了。”   然而,自艾自怜的情绪没持续多久,总是忍不住破功的素楹师姐就愤愤不平的拍了一下床头,“臭小鬼怎么隐瞒慈母一样的师姐我,实在是太没有孝心了!简直岂有此理!”   阿恬把头点地像小鸡啄米。   平复了一下情绪,素楹又把称呼改了回去,“剑修无法选择自己的剑心,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本心,纵然这条路万般难走,大师兄也只能知难而上。”   “我说这些便是想让你知道,想要跟大师兄一样强大,怕也只能——知难而上。”   “修仙一途,没有捷径,唯有信守本心,感悟大道,才能从千万人中搏出一条通天仙途!”   她说着说着,便柔化了眉眼。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剑名是?”   “万劫,”阿恬也笑了,“万般劫难,方得始终。”   她歪了歪头,清丽的面容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天真烂漫。   “我喜欢这个名字。” 第十六章   锻剑成功了,阿恬也有了新烦恼。   锻剑以后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按照赵括的说法,她跳过了练气的打磨直接筑基成功,四肢百骸都被无以名状的力量所充满,阿恬甚至能听到火焰在经脉里涌动燃烧的声音,这意味着她已经正式踏上了这条求长生的不归路。   然而,她等于是还没考童生就成为了秀才,字都没认全就要学四书五经,想要更进一步必然要疯狂补习。   “李恪长老的开蒙课要继续上,”素楹拿出了一卷袖卷在桌子上摊开,然后拿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嗯……师父的星相、八卦与幸运指南谁选谁煞笔,划掉划掉。”   阿恬乖乖的坐在一旁看着慈母般的素楹师姐帮她选课,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按理来说,已经成功筑基的她已经能承受住“白驹”的力量,而问题就在于,她是个野路子,糊里糊涂就筑基了,空有一身筑基修为却半点不会用,而直接的表现就在于——万劫没有剑鞘。   本命剑没有剑鞘,就证明了剑修对自己的力量无法收放自如,再加上万劫一看就不是善茬,这时候素楹对着她来一剑,真真是后果难料。   反正不是她倒霉,就是白恬倒霉,从实力差距来看,还是后者倒霉的可能性更大,   当然,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北海剑宗,既然收放不自如,练到收放自如不就好了嘛!   “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接受洛荔长老的特别习教,另一条是跟着大师兄学养剑藏锋术。”素楹掰着指头说道。   “洛荔长老?”阿恬眨了眨眼睛。   “哦,对,我都忘了你还没见过她,”素楹一拍脑门,脸上的神色颇为复杂,“洛荔长老是咱们宗门五大长老中唯一的女性,她的本命剑是非常罕见的双剑,为人嘛……你见到真人就知道了。”   “哦,那我选她。”阿恬爽快的给出了答案。   如此迅速的决定让素楹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才在袖卷上写了几笔,只见她咬着笔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问出来了,“说起来,你和大师兄有婚约对吧?”   “嗯。”阿恬点了点头。   素楹闻言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只是感慨,就算是我带大的,大师兄果然还是北海剑宗的弟子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复杂。   “跟未婚妻见面,第一次把人吓趴下了,第二次把人打了一顿,这可真是太北海剑宗了。”   “所以?”阿恬不解的歪了歪头。   “所以……”素楹破天荒的吞吞吐吐起来,“你是因为他下手太重……才不选他的吗?”   北海剑宗这一岛光棍一直就是修真界老大难,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只煮熟的鸭子,她几乎要冲白夫人竖起大拇指,要是因为白心离不知轻重就让鸭子飞了,她一定要冲上演武场掐死他。   “不。”阿恬干脆的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这下换素楹不明白了。   就在素楹以为白恬又要说出类似于“未婚夫妻婚前要减少见面”或者“大家闺秀不能长时间与男子相处”这样的鬼扯理由,就看到她的脸颊突然染上了两道飞霞,竟一下子羞涩了起来。   “其实……”阿恬用袖子遮住了半张脸,“……我加入了拜大师兄邪教,再天天面对他的话,可太让人害羞了。”   “……哈?”素楹这回是真傻眼了。   “因为我很喜欢大师兄啊,”阿恬笑的眼睛弯弯,“喜欢到想要打飞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状似怀春少女,眼睛却亮的吓人,整个人在霎时间变得锋利又危险,一如她抱在怀中的那柄黑色长剑。   素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能深究。   虽然发出了要把白心离打飞的豪言壮志,二人之间天堑般的差距依然摆在那里,阿恬首先要做的就是乖乖去上课。   于是她背着万劫,左牵赵括,右擎宋之程,在其他师兄惊恐的眼神里,再一次出现在了李恪的课上。   “昨日,我讲了要解放天性,当晚就有人锻剑成功,吾甚感欣慰,”李恪递给了阿恬一个赞赏的眼神,“如果你们都能这么轻松的开窍,我能省多少心!”   身为师兄的男弟子们被说的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活像霜打的茄子,想到自己被烧糊的院舍,更是悲从心中来。   虽然也是师兄,但完全不在波及范围的宋之程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脱掉了鞋,抠了抠脚。   同样已经拥有本命剑的赵括面无表情的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既然有人更进一步了,那我们今日的内容也深入一些,”李恪不动声色的抽了抽鼻子,“主题就叫做‘破除迷信,走进修仙’吧。”   “锻剑成功后,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松一口气了,剑修们往往面临着一个更重要的关卡,那就是确定自己的道路。”   李恪的眼珠子转了转。   “赵括!你来说说,要如何确定自己的道路?”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赵括只得松开就没捏着鼻子的手,一股酸臭气顿时顶到了天灵盖,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无辜的抬头看着他。   被熏的脑仁疼的赵括身体晃了晃,凭毅力说出了答案:“与剑沟通。”   “很好,坐下吧,”不动声色的坑了师侄一把的李恪满意的点了点头,“与本命剑沟通确实是最为快捷的方法。”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然而,我辈中人,除了求得长生,更是要悟道,而道,是天地间的至理,是一切的起点和终点,你的剑心与你要领悟的大道息息相关。”   阿恬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而她不明白这到底跟破除迷信有什么关系。   “咳咳咳咳咳咳咳,”一连串令人怀疑他要把肺咳出来的咳嗽后,李恪伸出了两根手指,点着其中一根说道,“像我参悟生死,谭天命师兄参悟命运,都在大道三千之中,择其一走到极致,便是推开仙门之刻。”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册子,笑眯眯的说道:“前些日子,我搜集了一下你们私下向往的大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都有什么。”   不少人都在他掏册子时就面色大变,再听到他说的内容大多忍不住发出了哀嚎。北海剑宗的老弟子都知道,一旦李恪这个妖孽拿出了他的私家笔记,一场惨绝人寰的羞辱就要降临了。   果不其然,他美滋滋的打开了册子,翻到了中间,连必有的咳嗽都忘了,“让我看看,啊,当仁不让的榜首就是以获得压倒性优势获得胜利的——无情道,向往人员有……”   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被点到名字的弟子纷纷掩面,看样子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就连阿恬身侧的赵括都僵直了身体,唯有宋之程还在愉快的抠脚,这些天可憋死他了。   不明白其中奥妙的阿恬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紧张的赵括,后者发觉后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每、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嘛,白师妹。”   “我懂,我懂,”宋之程扭过头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我小时候看那些话本的时候,上面的仙人也说自己修的是无情道,可无情明明是一种状态,它怎么能是条道呢?”   赵括把头埋的更低了。   这时候李恪已经念完了那一长串名单,对于自己造成的群体毁灭性伤害非常满意,“很好,看样子你们都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甚感欣慰啊,赵括!你来说说错在哪里了?”   再一次被点名的赵括简直要哭了,他深切怀疑是不是自家师父生怕自己把处罚过得太舒坦就跟李恪说了什么。   “因为……”他哭丧着脸说道,“无情道是法修的说法。”   “对,也不对,”李恪摇了摇头,“世人以讹传讹的无情道,其实脱胎于太玄门的太上忘情,它并不是一个道理,也并不是一种修炼方法,而是他们终生追求的理想状态。”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这并不是指没有感情的无情道,而是指的有情却不为情牵,不为情困,潇洒而超脱的境界。”   “历数太玄门传人,最后达到‘太上忘情’之境的不过五指之数,你们这群剑修还想去东施效颦,简直就是脑子进水!”   被怒斥为“脑子进水”的弟子们都快把头埋进膝盖了。   “大道三千,通天之路也有千万变化,然而大丈夫在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就自行下岛去吧!”   李恪这句话说的极重,除开喜欢八卦这一点,这名病怏怏的长老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好脾气的长辈,而这一次,显然是动了火气。   他这通火有些莫名其妙,偏偏在场的弟子无人不满,反而个个一副无地自容的羞愧模样,看的阿恬和宋之程满头雾水。   “因为从上古时期延续至今的剑法之争,”赵括捂着脸小声说道,“无情道是法修那边故意篡改后扔出来的诱饵,为的就是迷惑修为低的剑修弟子,坏人根基。这件事把我们和太玄门都卷进去了,一石二鸟,挑拨离间,这么损的主意,我赌一根黄瓜,是方仙道干的。”   宣扬无欲无求、强大无匹的无情道是这些年异军突起的黑马,确实在年轻修士之间颇受追捧,毕竟这些人修为尚浅,心智不坚,阅历又浅,正是下手坑人的最佳时机。   剑修不能修习法修的法诀,法修不能修习剑修的剑意,而这一旦混淆,初期尚不觉得,中后却会发现道路越来越窄,直至完全堵死,前路尽毁,这对修士而言,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绝望未来。   这也是千万年来剑修与法修泾渭分明的根本原因,哪怕北海剑宗和太玄门交好,两家也完全没有互相串门的意图。   “无情道”这件事做的精明又愚蠢,太玄门不会拿自家镇宗之法和万年清誉来开玩笑,那么知道太玄门心法,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删改的,也只有与太玄门出自同源的方仙道了。   方仙道。   阿恬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想起了赵括送自己前往升仙镇时曾被天星门的人追击,而天星门背后正是方仙道。   “为什么?”她迷惑不解的问道。   “因为道统之争,不死不休。”   阿恬愣住了,回答她的,不是赵括。 第十七章   “从上古时期至今,剑修和法修之间的争斗就没有休止过,毕竟能够合道的位置就那么几个,谁先占谁就能超脱,但其实能够走到那一步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人连天劫都过不去,斗来斗去也没什么意思。”   阿恬闻声回过头,最先看到的一双搭在桌子上的靴子,而顺着这双靴子往上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身后的师兄换成了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人,她懒散的靠在座位上,而座位的原主人则站在一旁点头哈腰,狗腿的无法直视。   “当然,这并不是说斗争就能休止,”发现了阿恬的目光,女人咧嘴一笑,左脸颊上的疤痕随着她的动作弯曲,最上面只差一点就能碰触到眼睛,“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握手言和多掉份啊,就算你不去惹别人,别人也会来惹你,就是这么讨人厌。”   她耸了耸肩,“道统之争本就你死我活,技不如人,死了也活该,归根究底,这并非什么个人恩怨,只不过是双方不能碰触的底线罢了。”   “洛师姐,”李恪出声打断了女子,有些无奈的皱起眉头,“这是我的课……”   “别这么说嘛,李师弟,”女子搭在桌子上的双脚晃了晃,“入门的时候就挨个提醒过,如果触犯门规就会有执法长老来教他们做人,我这不是正在教嘛。”   阿恬听明白了,眼前这个脸上有伤疤的短发女人就是素楹说过的洛荔长老,也就是她未来的教习师傅。   就在李恪撇了撇嘴的时候,洛荔一下子从座椅上跳了起来,动作快到一直盯着她看的白恬也吓了一跳。   “喂,臭小子们,”洛荔在身旁弟子欲哭无泪的表情中一脚踩上了桌面恶狠狠的说道,“这么低级的当都能上,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赶人了,见李恪没有出声阻止,饱受惊吓的众弟子也隐约明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于是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学堂。   阿恬跟在赵括身边,身后是正在手忙脚乱穿鞋的宋之程,路过洛荔身边时她才发现前者的腰部左右各系有一把细刃长剑,只不过在她坐着的时候就隐没在了宽大的袍服下。   “白恬师侄。”   略显沙哑的女声打断了阿恬的观察,她一抬头就对上了洛荔似笑非笑的眼睛。她生的很高,阿恬在女子里就算得上高挑,却还是生生比她矮了半个头。   阿恬觉得,如果世上真有女人能让人从心底赞一句“英姿飒爽”,那就是洛荔这样的。   “你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女长老低声说道,“养剑藏锋会憋疯你的。”   “明日一早,去演武场找我。”   抱着万劫的手在瞬间收紧,阿恬点了点头,跟着人流走出了屋子。   说来也怪,守在学堂门口的石雕椒图十分怕生,在看到人影的那一刻就滚到一旁瑟瑟发抖,弟子们也见怪不怪的从它身边绕行,偶尔有坏心眼的还会从它头顶跳过去。   “啊,看到洛荔师伯的时候我差点呼吸都停了。”赵括夸张的拍着胸口,连他背在身后的断岳也扭了扭,似乎也在舒口气。   “为什么啊?”宋之程在衣服上摸了摸抠完脚的手,“我一看洛长老就知道她是个爽快人!”   “是啊,她动手揍你的时候也很爽快,真的是说揍就揍,没有前奏。”过来人赵括虚着眼附和道。   阿恬倒是对洛荔长老的行事作风没那么好奇,毕竟她明日就能亲身体验一回了,相比之下,李恪突然发难的事更能引起她的注意,“赵师兄,今日李恪师叔他……”   “嘘!”赵括眼疾手快的捂住了白恬的嘴,作贼心虚的左右张望一下,发现没人注意才松了一口气,“我的小姑奶奶呀,这事太羞耻了,咱们能回屋说吗?”   年少时期的黑历史被翻出来已经够糟糕的了,唯一的安慰是一起犯傻的同道中人坐满了房间,大家谁也别嫌弃谁,现在离开了学堂,他绝对不想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了!   作为一名堪称表率的大家闺秀,阿恬自认非常通情达理,以前县太爷家的千金和秀才家的女儿吵架时她就经常“以理服人”,照顾一下赵括师兄脆弱的自尊心也不是大事,起码她还没看到北海剑宗还有哪位是家政专精还愿意无偿帮她烘干衣服。   所以说,垄断真是要不得。   “无情道这恶心事,八成就是方仙道干的。”   一回到自家院舍,赵括就忙去忙后的准备茶水和点心,贤惠的不得了,他的房间也是一尘不染,足以让已经把屋子糟蹋成狗窝的宋之程羞红了脸。   然而,羞红了脸这么高级的词汇在山贼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他只会大模大样的脱了鞋,盘腿坐在藤椅上甩脚丫子。   “我以前还在当山大王的时候,也听说过方仙道,”他摸了摸下巴,“据说整个南面都是他们的人,前呼后拥,很是气派。”   “那都是分支,方仙道的本宗还是很低调的,”就算差点被坑,赵括还是说了句公道话,“方仙道的情况很复杂,别看他们现在还是四大仙门之首,其实内部早就乱套了。”   阿恬一边目露凝重,一边扫荡着桌上的吃食。   从师弟师妹好奇的眼神中汲取了存在感的赵括顿时忘却了自己之前的糗事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去过方仙道,他们是法修里的丹鼎派,嫡支的修士常年不出门,就在洞府里炼丹,久而久之,凭借着丹药的诱惑,他们身边就汇聚了许多跑腿的人,方仙道也因此得以壮大。”   “现在方仙道里的分支,比如器修、灵修之流,都是当年依附宗门的外人繁衍壮大后形成的,只不过日子久了,他们就不再像自己的先辈那样敬重方仙道的嫡系,各自有了小算盘。”   “我懂,我懂,”宋之程抠了抠脚,“就是奴大欺主嘛。”   阿恬不得不承认,宋之程还是很能把话说到点子上的。   赵括用手心摩擦着茶杯,想到了自家宗门虽然为了刷票出尽奇招,可同门之间到底相处融洽,哪像方仙道这样派系林立,不由感叹道,“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啊。”   北海剑宗的尴尬在于,就算想搞个内斗调剂生活,都不一定能凑齐人。   那厢弟子们围绕着“方仙道”叽叽喳喳,这厢长老们也没有脱俗到哪里去。   在赶走了一屋子弟子后,洛荔随意拖了个蒲团坐在李恪身边,嘴里哼着小曲儿,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她唱的很糟糕,不仅跑掉还五音不全,可自己丝毫不觉,还恬不知耻的凑到李恪鼻子底下招人烦。   “洛师姐,你去罗浮山了?”李恪在洛荔凑近他的时候鼻子动了动,像是闻到了讨厌的味道,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不然呢?”洛荔曲也不哼了,挑高了眉毛,“作妖作到我北海剑宗的头上,没直接砸了他们那扇破门,都是我给魏舍人面子。”   魏舍人,方仙道的宗主,元光大陆第一丹修,也是修真界出了名的老好人。   “这件事不会是魏舍人做的。”李恪的语气十分笃定,修真界讲究性命双修,性情达标了,修为才能扶摇直上。   “反正肯定是他们那些分支干的,”洛荔嗤笑一声,“方仙道这些年被那些家伙搞得乌烟瘴气,魏舍人也是倒霉,明明是一宗之主,听说他的话连主峰都出不去。”   “方仙道这些年走了太多捷径,会被反噬也是意料之中,”李恪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若是魏舍人能壮士断腕,方仙道还有几分起死回生的可能。”   洛荔闻言笑了,脸上的疤痕透出了几分凌厉,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也有着自己的风采,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递到了李恪的面前,“魏舍人不愿意壮士断腕的话,师弟你不妨帮他一把。“   李恪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接过信笺展开,只见上面有一个龙飞凤舞的“谈”字。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今年的清谈会,由你跟他去。”   “清谈、清谈……”李恪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几分红晕,“掌门师兄,这是不想用嘴谈了啊,只是我已不出山门许久,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人记得我李恪。”   “那又如何?”洛荔不以为然的笑了,“坏人根基、污人道统,这都要骑到我们头上来了,就别怪别人开染房了。人人都说我北海剑宗盛产疯子,只怕是他们都没有见识过我们真疯起来是什么样子。”   “在我把小疯子养起来之前,你这个老疯子就先辛苦辛苦吧。” 第十八章   阿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梦见故事的下半段。   男人的手掐在女童细嫩的脖颈上,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颊,猛然窜高的火舌噼啪炸响,窒息感与疼痛越来越强。   就在她双眼发黑的时候,铁钳一样扼住脖子的手突然松开,脱离了桎梏的女童在滚滚浓烟里发出了虚弱的咳嗽声。   男人无力的跪在火海里,紫色的衣袍逐渐焦黑卷曲,他双手捂住脸,哽咽的声音从指缝里流出:“为什么啊!为什么啊!稚子何辜啊!”   他猛地抬头,一拳锤在地上,将还没缓裹紧的女童一把扯进怀里,跪着爬了几步,对着站在火圈外的一到身影声嘶力竭的呐喊:“师父!师父!稚子何辜啊师父!”   白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这个场景了,大概是因为昨天听到了太多方仙道的消息才勾起了早远的记忆。   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虚汗,她也不打算睡下去了。跳下床拿起衣架上的罗裙换上,再用发带将长发束起,阿恬带上放在床头的万劫,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此刻第一道朝霞还没有穿透云层,四周被将亮未亮的朦胧感所包围,她独自站在二十层的高台上,注视着被薄薄一层云雾遮盖的浮空岛,微腥的海风吹动鬓角的散发,阿恬提起手中的剑,对着地面投掷了过去,同时脚尖轻点,随着剑的踪影直掠而下。   其他弟子在一间间院舍中跳跃的画面在脑海中播放,每一个落脚点都与记忆中的重合,阿恬如在飞舞般起起落落,最后用力一蹬,整个人高高跃起,宽大的裙摆化为了在半空中盛放的牡丹。   “谁啊,这么早……”   听到了声响的宋之程睡眼惺忪的推开门,就看到白恬翩然飘下的身影正好落在了扎入土中的万劫上,他正欲开口招呼,只见少女轻盈的跳下剑柄,将黑色长剑提起,金色的晨光打在她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薄妆。   宋之程愣住了,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可直到前者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一句“白师妹”还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阿恬在离开院舍后径直去了食堂,北海剑宗的掌勺人是个打扮的珠光宝气的大妈,手指上的戒指多的数不过来,她对于早起的弟子早已见怪不怪,看到阿恬就给了她一大碗粥和几个包子,后者拿到以后也没抱怨,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今天会是格外艰难的一天,她必须在短时间内摄取到足够的能量。   阿恬在北海剑宗学会的第一道术法便是御剑诀。说学会其实并不准确,它就和剑招一样,蕴含在她的骨子里,只需要激发一下,就能浮现在脑海。   与成天闹脾气、给赵括使绊子的断岳剑不同,万劫驱使起来可以用“得心应手”来形容,就像阿恬本人,用温顺的表象包裹着致命的内在,可饶是这样,在攀爬悬空演武场时也差点撞上地面,让看到的人都不由得为她捏了一把汗。   这个看到的人自然指的就是早早就来演武场上凹造型的洛荔了,只见她穿了一身男装,披着月白色的外袍,加上高挑的身材和齐耳的短发,忽视她脸上刀疤的话,乍一看上去还真像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   其实洛荔如此打扮也是有缘由的,北海剑宗的长老数量少的可怜,因此每一个都不能浪费,每一个都要用在刀刃上,比如作为门面的宗主段煊,比如负责外务的谭天命,比如管理内务的郭槐,更比如有威慑意义的李恪,还有负责充当打手的洛荔。   洛荔是北海剑宗的执法长老,同时也是他们对外的一柄利刃,从“无情道”事件一出她就直接打上了方仙道的山门来看,她一向充当的就是“不讲理”的角色,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现在的年轻人……”她的脸皱成一团,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像极了村口王阿婆,这或许就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   阿恬重新把万劫背在身后,小跑着来到洛荔身前,用袖子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温温柔柔的喊了一声“洛荔师叔早”。   有妹子的感觉真好!   洛荔内心几乎喜极而泣,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她吐掉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对着白恬点了点头,甩下一句“跟我来”就扭头向演武场深处走去。   北海剑宗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浮空岛,而演武场则是浮空岛上的浮空城,它并非是简单粗暴的辽阔广场,而是一座颇为壮观的漂浮山丘,最底下的平台是练气弟子练剑的地方,在山体上零星分布的石垒小屋专为闭关所建,而剩余的森林与山体才是弟子们真正的修炼场所。   “咱们北海剑宗位于北海之上,总是被那些占据山川的家伙嘲讽为小家小院,可那又怎么样?没有后山,自己建一个后山不就得了?”   洛荔带着白恬在森林中穿行,她脚步轻快,如履平地,却也没有特意提速,反而稍微放慢了步速跟身后的少女聊了起来。   说是聊天,其实也是洛荔单方面在念叨。   “谭天命说你的剑骨中蕴含着魔意,是一把魔剑,这其实是他早些年在太玄门时沾染的遗毒,虽然一觉醒剑骨就被送了过来,也废除了所有修为重新修炼,但到底有些毛病就扭不过来了。”   她说着,抬手拨开了一根树枝。   “对于咱们剑修来说,哪有魔念不魔念的说法,这世上有灭世之剑,也有救世之剑,剑修的剑心千奇百怪,剑意也各不相同,可无论如何变化,只有一样永不会变——它们都是杀人剑。”   “剑,是凶器。”   “内心软弱者提不起它,心怀慈悲者挥不动它,未怀杀心者刺不出它。”   或许是位于大海之上的缘故,山林间的泥土松软,甚至还有雨后特有清新,阿恬伸手扶住了一颗参天之树方才站稳,而洛荔也停下了脚步,扭过身看着她。   “但剑,也是君子。”   “心怀鬼胎者不配提它,虚伪假善者不配挥它,嗜血残忍者不配用它。”   “以上若有半点迟疑便不要拔剑,那只会让你的剑蒙羞。”   洛荔的眼睛犹如破天之剑,直直的刺进了阿恬的灵魂。   “然而,归根结底,用剑的,还是人。”   “剑修的招式来自于本命剑,剑修的剑心来自于剑骨,而剑修的剑骨,却是来自于剑修自己。”   “若是离开了剑就手足无措,那跟被剑操控的傀儡有什么两样?若是一切全凭剑来操控,那到底是你挥剑还是它挥你?”   洛荔转过身,月白色的外袍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她开始向着森林大步迈进。   “记住!你与它,既是半身也是敌人!”   “你要倾听它、理解它、探究它,一同追寻上苍降临于汝身的至理,同时也要压制它、降伏它、驱使它!让它知道谁才是主宰!”   这一次,洛荔没有等她,阿恬跑动了起来,顾不上鞋子上沾染的泥土,眼里只有视线中飘荡的月白色衣摆。   不知道走了多久,洛荔才在一座断崖边停了下来,白恬走进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断崖,而是一座颇为壮观的天坑。   在小镇子上长大的阿恬从来没见过这般壮美的景象,这座天坑纵深百米之上,目之所及皆是缭绕的云雾及攀附在陡峭石壁上的藤萝,坑口之大,远远看上去竟像是一片原形的天空。   “掌门师兄让我教你如何收放力量,然而先操戈,才能止戈,学习如何凝聚剑鞘,就要先会如何释放力量。”   “让我见识一下吧,能孕育出煌烨之剑的你有何等能耐。”   洛荔的声音在阿恬的耳畔冷不丁的响起,如此近的距离令她顿时心生不详预感,果不其然,一股力量从后传来,在她扭腰躲避之前就把她直接踹下了悬崖!   白恬的第一反应就是呼叫万劫,黑剑却呆在她背后纹丝不动,山风带着她迅速下坠,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坑口。   “好好努力啊,我可是跟他们说好了,要是成功就带上你。”   洛荔说着,透过层层山林望向了远处的议事殿,而在耸立于浮空岛中央的议事殿前,有两个身影正在门口静静等待。   “李长老、白师兄,”侍剑童子推开门对二人作揖,“掌教老爷有请。”   就在他们准备进入大殿时,一阵海风将二人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一张信笺悄悄从李恪的袖子里飘落,在空中打着旋,逐渐飞远,而在半开的纸面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清”字。   阿恬在坠落。   她闭着眼,感觉着身体的失重感,在快要到底时一剑刺出,剑尖直接点在地面上,原本坚硬的剑身此刻却弯出了一道弧度,凭借着这股弹力,她大头朝下,在空中滞留了几秒,长剑随着身体旋转,在空中舞出利落的剑花,。随着切中肉体的感觉从手柄传来,阿恬轻巧的单膝跪地,有什么液体喷溅在了她的脸上。   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突然亮起了一双双猩红的眼睛。   阿恬睁开了眼睛,明黄的火焰在她的瞳孔里跳动。 第十九章   洞口烟雾缭绕如仙境,天坑底下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阿恬不知道自己坠落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在最初的攻击后,围在她周遭的不明生物便退了回去,只留她警惕的站在原地。   这里实在太黑了,黑到没有一丝光线,就算知道有东西在不远处盘踞,她也看不到一点轮廓,唯有通过对方行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才能勉强判断后者的位置,然而,在那东西停止活动以后,周遭就完全沦为了寂静的世界。   失去了视觉以后,其他四感更加敏锐,手中万劫的脉动感,经脉里法力的流淌声,阿恬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般如此了解自己的状态,她甚至能感受到带着腥臊味的液体在顺着万劫的剑刃在流淌。   哎呀,这可善了不了了呢。   她漫不经心的想到了,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中,身体里的力量也逐渐汇聚在了眼、口、鼻处,随着力量的注入和精神的集中,她的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了四周的景象。   这是一片类似于地底溶洞的地方,空空荡荡,唯有悬挂的钟乳石和零星分布的石笋是单调的点缀,她将感知范围继续扩大,向着“那东西”坐在位置偷偷潜了过去,却一无所获——她原本以为的地方空无一物。   阿恬立马回收感知,然后就发现在自己的正后方,一只人面、兽身、犬耳还缠绕着两条青蛇的怪物正在自己身后无声的长大了布满层层利齿的嘴巴,她想也不想的反手一剑刺出,锋利的剑刃与利齿摩擦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而腥臊的液体喷涌而出,弥漫在她的脚下。   她转身一脚踩在怪物的下颚,将它蹬了出去,后者砸在了附近的钟乳石上,四只蹄子在地上刨土,正在无声的剧烈挣扎,阿恬走到了它面前,踩着它的肩膀,提剑一下子刺穿了它的天灵盖。   有一大股腥臊液体喷出,她后退了一步,感受到打斗产生的动静正迅速把别的东西吸引过来,她再次提起了剑。   阿恬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她抬头向左上方望了望,依然是漆黑一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些不对。   “掌教老爷,李长老和白师兄来了。”   侍剑童子的声音打断了段煊的思绪,水镜上正播放着白恬勇斗奢比尸的画面,他用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敲击了几下,左手摸了摸下巴,对着刚走过来的李恪神秘兮兮的说道:“李师弟……你觉不觉得……”   “不觉得。”李恪不仅冷酷的打断了宗主的话还堵了回去。   身为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他可太了解段煊了!要是任由这位掌门师兄发散思维,恐怕明年的今日他们都别想讲到正事。   被师弟驳回话题的段煊也没生气,到了他这个修为,想要生气都不容易了。   作为北海剑宗的宗主,段煊并非是外界所设想的沉稳中年人,反而拥有非常跳脱的性子,配合上正当年的外表,简直就像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   “好嘛好嘛,”段煊耸了耸肩,简单披着的外袍因他的动作而滑落,他的头发披散着,发梢擦过了肩膀,“那我就直奔主题了。”   “据可靠消息称,今年的清谈会决定在罗浮山方仙道举行,”他用右手撑着脑袋,斜靠在床榻上,“哎呀呀,那可是四大仙门之首的方仙道哦,我好怕啊,完全不敢一个人赴会呀!”   用懒洋洋的表情说着惊慌失措的话,论恶心人的功力,段煊也算得上修真界排的上号的了,天知道他所谓的“可靠消息”就是给太玄门的门主寄了封信。   “李师弟你可一定要陪我去呀,反正我胆子小,就多带点人吧,给小兔崽子们一个见见世面的机会,”段煊睁着眼说瞎话,“心离,你也去,可要好好保护为师我啊。”   被点到名的白心离默默的后退了半步。   “什么时候出发?”李恪问道。   “三日后,”段煊回答道,“洛师妹让我等三日,我便等等看,就让那些蠢货再快活几日吧。”   段煊说要等三日,就真的是等三日,第四日的清早,整个北海剑宗便因宗主要离开山门而炸开了锅,所有弟子争先恐后的跑到广场上来送宗主,这里面唯独缺少了洛荔和阿恬。   前往清谈会的队伍并不如何庞大,除开段煊和李恪,以白心离为首弟子也仅仅挑了十来个,虽说并不隆重,但也实打实的摆出了去参会的架势。   “能跟大师兄一起出门的机会!我却偏偏没选上!”赵括声嘶力竭的嘶喊道出了不少人的心声,于是被涮下去的弟子们纷纷悲从心中来,一时间整个北海剑宗上空都充斥着悲伤的情绪。   与此同时,演武场天坑旁,洛荔坐在山石上,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唱着小曲儿,还时不时的瞅瞅望不到底的天坑,没看到人就继续摇头晃脑的开唱。   就在她唱到精彩之处的时候,一只沾满血的手从陡峭的岩壁下伸出,死死的抓住了洛荔左脚脚踝,在上面殷出了一个血手印。   “哦?”   女子停下了哼唱,她挑高了眉毛,看着这只手的主人慢慢从刀削斧刻般的峭壁处爬了上来,只见她全身被血色沾染,罗裙脏的几乎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布料更是有多处破损,然而她背在身后的黑色长剑收在刻满了铭文的剑鞘之中,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甫一爬上来,阿恬便脱力般倒在地上,连续三天的高强度战斗,饶是她也已经被透支到了极限,有好几次,她甚至有会死在下面的错觉。   但也真痛快啊。   她眯着眼,嘴角满足的勾起。   白心离比她强太多,跟他打只会被那股压倒性的力量所慑;宋之程太弱,跟他打也就只是热个身的程度。   这大概是第一次,白恬毫无保留的发挥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哪怕伤痕累累,也是她最痛快的一次战斗。   “既然你出来了,咱们就走吧,希望还能赶得上。”洛荔这么说着,却发现阿恬毫无反应,仔细一看,才发现少女已经昏睡过去,她哈哈一笑,直接把人扛起来,向着浮空岛门口赶了过去。   彼时段煊一行已经快要离开岛了,洛荔将将赶上后大喊一声“你们忘了东西!”就把昏睡的阿恬扔了过去,被眼疾手快的白心离接住了。   “行!”段煊瞅了一眼白心离怀里的阿恬,点了点头,“带上她,咱们走吧!”   阿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盖着一件衣服飞在万里高空之上,她扶了扶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刚想起来就被一只手拦住了。   “盖着吧,剑上冷。”   没有穿外袍的白心离生坐在她身旁,那他们身下的自然就是他的无我剑。   “师父见你疲惫,就让我捎带着你。”他解释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阿恬茫然的问。   “去参加清谈会。”白心离想了想,他也不知道用“参加”二字到底合不合适。   阿恬没有追问清谈会是什么,左右她也不是多么好奇,白心离说的对,剑上很冷,她虽然筑基了,却也无法像他一样忽视严寒,只能默默裹紧了他的外袍。   之后便是尴尬横亘在了二人中间。   白心离对于阿恬而言并不是纯然的陌生人,但他俩也绝对谈不上熟悉,连尬聊的话题都找不到。   出乎阿恬意料的是,竟然是白心离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这么多年来,都是跟爹娘一起生活吗?”   “嗯。”阿恬点了点头。   “那你能说说……爹和娘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吗?”白心离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几分迟疑和窘迫。   这种感觉对白恬来说很新鲜,她和白心离之前唯一一次正经交流是在石室内,说出来或许没有人信,那时候虽然在实力上她一败涂地,在立场上却占领着上风——是白心离有求于她,而不是她有求于白心离。   而现在,他们又有了一次交流的机会,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就算有着惊人的剑道修为,也仅仅只比她大了两岁。   阿恬自然不会拒绝白心离的请求,她开始回忆自己与白家夫妇生活的一点一滴,从他们的喜好说到生活琐碎,在说到白夫人是如何管教白老爷的时候,身旁的青年放柔了眉眼,嘴角微弯,依稀是一个笑容。   白恬突然就好奇了起来,“大师兄,你也有想家的时候吗?”   白心离闻言抿了抿嘴,“初时很想,还闹过,时日久了,就习惯了。”   “那就没想过回去看看吗?”   她继续问道,换来了他深深的一眼。   “我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   “为什么?”   白心离没有回答它,倒是身下的无我剑突然颠簸了一下,阿恬猛地抬头,发现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群黑衣人所包围,这些黑衣人手持各种奇怪的法器,为首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白心离!纳命……”   他没能说完,他的同伴们也没能说话,纵横的剑气在瞬间将他们撕的粉碎,血珠如雨般纷纷落下。   阿恬诧异的看着身旁的青年,并非因为他刚刚在眨眼间便了结了多条性命,而是因为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白心离”消失了,明明身体还在原地,可她就是觉得身旁空无一人。   “普天之下,有四十八名道友与我道路相合,是以,只能不死不休。”   白心离突兀的说道,阿恬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也算是另类的解释了黑衣人的来由。   他有四十八名大道之争的死敌,他每时每刻都活在会被袭击的危机中,所以回不了家。   “失礼了。”   白心离道了一声,靠近了阿恬,拿自己的袖子轻轻擦拭着她沾在脸上的血珠,他的脸上其实也有,在鸦羽般的睫毛和白皙皮肤的映衬下竟显出了几分妖娆。   阿恬看着他,对于眼前的青年来说,天道的偏爱就像是一顶荆棘之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但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争下去。   扪心自问,她自己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顶通天的荆棘之冠,痛入骨髓也决不肯摘。 第二十章   合道。   一个只要是修真者就无法绕开的话题。   在学堂上开蒙课的时候,李恪曾经简单的说过一嘴,后来洛荔在扰乱课堂时也顺口提了一句,因此阿恬虽然还远不到要考虑合道问题的地步,但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   修士修炼的最终目的便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而合道便是他们达成这一目的的终究手段。   在世人的理解里,当了神仙便是大功告成,而对于修士来讲,成仙照样会被寿元所限制,飞升只不过是第一阶段告以段落,而下一阶段便是谋求合道。   合道,合道,合的便是天道,将自己的道路走到极致,将天地至理完全吃透,便能与大道合二为一,从而实现真正的不死不灭。   然而,修炼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道路总是越走越窄,哪怕大道三千,每一条道路能走到最后也寥寥无几,而最后合道的更是只能有一个。   当然,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况且品性又修到了极致,到时大概就是坐下来好好论一论道,论出一个第一名,让他先去试一试,若是失败了,再由后面的补上,与你死我活的道统之争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最大的可能性是当你走到了合道那一步,却发现早就有人占了位置,只能委屈巴巴的退居其次,等待下一次机会。   在修真界,大部分的人止步于第一阶段,等到飞升这个关卡涮一大批竞争对手,有幸错胎换骨的修士们才会开始考虑合道的问题,但就算是对他们而言,合道也太过虚无缥缈了,它更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激励着所有人的上进心。   刚刚一只脚踏进修真界的阿恬自然判断不出白心离现在的修为,剑修不同于法修,在筑基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明确的等级界限,但光从白心离还坐在面前这件事来看,虽然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确实非常厉害,但他还远不到飞升的境界呢。   因此,白心离会知道自己有四十八个同路人,还会遭到刺杀就很奇怪了。难道这四十八个人都认定自己能飞升成功并且修炼到最后,所以提前打听好了都有谁跟自己一样,好铲除竞争对手吗?在阿恬看来,这已经无法用“有信心”来形容了,简直迷之自信,纯属脑子有坑。   不过,白心离所走的道路本就非常特殊,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无法以常理度之的,这件事也只能跟“刺杀赵括的天星门弟子”一样成为现阶段无法解开的谜题了。   于阿恬而言,去思考合道这种问题实在太超前了,她连自己的道都没找到呢,况且,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亟待解决——她的仪容仪表。   白恬整整在天坑底部厮杀了三天三夜,即便没有照镜子,她都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和身上混合了血、汗和怪物脓水的气味有多难闻,而白心离竟然面不改色的坐在她面前,还凑近了帮她擦脸,这涵养功夫真是不服不行。   阿恬犹豫再三,还是咽下了跑到喉咙边的一声“壮士!”,作为一名称职的大家闺秀,被未婚夫看到这般模样真的是太糟心了,她都想先“嘤”为敬了,可不能再破坏自己的淑女形象。   “嗯……大师兄,”她吞吞吐吐的说道,“咱们要多久才能到那个清谈会?”   “差不多还有大半天的路程。”白心离在擦净她的脸后回答道。   “那……我能梳洗一下吗?”这句话阿恬问的实在忐忑,他们现在可是在万里高空,总不能因为她想要换衣服就耽误行程,况且她是被洛荔临时加塞的,全身上下只有一把剑,想简单整理都做不到。   白心离闻言皱了皱眉头,只不过他想的跟阿恬又不太一样了。同样在北海剑宗被放养大,白心离的生活法术并不比赵括差,他倒是可以对着阿恬来几个除尘咒,可问题在于后者身上的罗裙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没有了泥土和血渍的遮盖,就真的有春光外泄的风险了。   诚然,在路上,她可以穿他的外袍,然而到了清谈会,这必然会招致非议和闲话。   最好的办法是帮她借来一套干净的衣物,可无论是他、师父还是李恪师叔都是大男人,哪里会有女孩子穿的罗裙呢?   白心离皱眉思索了片刻,还真让他想出了一个人来。   “我们去问问柳师妹吧。”他说道。   他嘴里的柳师妹,正是北海剑宗三大女弟子中的柳嫣,此女常年呆在北海剑宗的剑经阁里,是以阿恬至今也只听过其名未见其人,没想到这一回段煊竟然也把她带上了。   白心离这话一出,阿恬明显感觉到身下的无我剑快了不少,显然之前是为了配合昏睡的她才故意放慢了速度。   身为北海剑宗年轻弟子第一人,白心离想要追赶谁,还真的就是眨眼的功夫,在阿恬把自己藏在外袍里的时候,他们已经与一柄木剑并驾齐驱了,而木剑上坐着一名同样穿着月白色服饰的女子,正是传说中的柳嫣。   “大师兄,有事吗?”她的声音温柔似水。   “柳师妹,”白心离点了点头,“我这里有点事想要麻烦你。”   阿恬躲在白心离的背后,好奇的伸出头打量着柳嫣,北海剑宗除去她一共有四位女剑修,她已经见过了其中的素楹和洛荔,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各有风格,而柳嫣又与她们大不相同——她梳着妇人髻。   月白色的门派罗裙加上高高挽起的发髻,再配上柔顺的姿态,这大概是阿恬见到的第一个能跟“温柔”扯上关系的女修士,虽然她之前也只见过两个而已。   柳嫣在见到阿恬的那一刻就明白了白心离破天荒找上自己的原因,她揶揄的看了他一眼,对着阿恬招了招手,“师妹,瞧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到师姐这里来。”   阿恬下意识的瞥了白心离一眼,见他没有出声反对,反而让无我剑更加靠近了木剑一点,就大胆的披着外袍站起身,刚走到两剑边缘准备跳,就看到无我剑微微提高了高度,稳稳的维持在木剑上方一点,让她能像下台阶一样平稳的走到木剑上。   就这样从容的换到了木剑上,阿恬转头想向他道谢,就看到无我剑稍一降速,以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了木剑的后面,而白心离本人则是解下发带蒙在了眼睛上。   阿恬打心里觉得,白夫人应该给素楹师姐绣一面锦旗,就在她考虑要不要找机会写封家书提一提这个建议,注意力就被柳嫣引走了。   “说起来,我和师妹是第一次见面,”她笑眯眯的说,“我常年在剑经阁里呆着,都不知道宗门里多了这样一个可人疼的师妹,师姐我姓柳,单名一个嫣字,负责驻守剑经阁,倘若你日后有了进阁的机会,一定要找我聊聊天啊。”   在北海剑宗里,剑经阁是个十分特殊的地方,里面保存着历代飞升弟子留下的佩剑,上面凝聚着他们各自的剑意,专门供后人弟子参悟,可以说是北海剑宗最重要又最值钱的地方了。   而柳嫣便是宗主段煊亲点的剑经阁守门人,她的实力之强横可见一斑。   简单利落的给阿恬刷了几层除尘咒去除污秽,柳嫣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了一件罗裙,“我这里正好有一套替换用的衣裳,我瞧师妹与我身量相仿,穿上应该正合适。”   阿恬接过衣服,把手放到了胸膛上犹豫了一下,她难道真的要在没有遮挡的情况下宽衣解带?白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哭的!   看出了她的犹豫,柳嫣微微一笑,拿过罗裙一下子抱住了阿恬,在后者惊讶的睁大眼睛后又轻轻放开了她,然后阿恬就惊讶的发现柳嫣手里的裙子变成了破烂不堪的样子,而自己身上则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   “很有用的小法术,”柳嫣冲她眨了眨眼睛,“我以前给儿子换衣服的时候常用。”   “儿子?”阿恬这回是真吃惊了。   “对啊,我是在送儿子参加升仙会的时候被选上的,”柳嫣为她正了正领子,“结果他反而当不了剑修只能送去太玄门,现在想来,也跟大师兄差不多大吧。”   “法修和剑修的界限太分明,我也有些年没见过他了,若是能在清谈会上看到就好了。”   柳嫣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却对母子重逢没什么期盼,倒不是对儿子没信心,而是因为北海剑宗要去参加清谈会这件事就没安什么好心。   清谈会,修真界的第一盛事,各门各派放下争端和矛盾坐在一处,对于天地大道析理问难、反复辩论,撇开那些门户和道统所带来的偏见,也释怀过往的恩怨情仇,哪怕一出会场就会兵刀相向,清谈会上也照样要和平共处。   然而,虽说是修真界的第一盛事,其实再加个“法修”做定语才更加准确,因为道统隔阂,剑修和法修坐在一起谈论心得无异于是一次自杀性互相伤害,而法修门派在大陆上遍地开花,剑修因为资质严苛的缘故,只有北海剑宗一枝独秀,应该排挤谁简直一目了然。   因此北海剑宗出现在清谈会上,从来只有一个意思——他们要砸场子。   本着这个指导思想,北海剑宗在挑选参会人员时,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战斗力。   于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李恪拥有了出去放风的机会,白心离被从石室里揪了出来,万年不出剑经阁的柳嫣被撵了出来,就连刚从演武场挣扎着爬起来的阿恬也光荣的登上了名单。   “掌门师兄哪里是要砸场子,这分明是想让他们死啊。”临行前,谭天命用“我已经看透了一切”的口吻说道。   他说的没错,段煊确实想让他们好好去死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妹子产生了疑问,我统一解释一下,这篇文最重要的基点就是道教的“性命双修”,也就是没有品性就没有修为,这是世界观的核心。 第二十一章   阿恬在之前已经听到很多人说过:方仙道是四大仙宗之首,雄据整个大陆南部。可在亲眼看到之前,这也只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几句描述,作为一名小镇姑娘,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它的山门该有多么气派,就像想象不出皇宫到底有多华美一样。   而现在,她亲眼见识到了它的模样。   肉眼可见的金光笼罩在层峦叠嶂的之上,翻涌的云海间隐约可见一道道灿烂的彩霞,拥有着黑色尾羽的白鹤在云间偏偏起舞,偶尔还发出一两声清亮的鸣叫,真是好一派仙家气象。   阿恬站在柳嫣身旁,正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景象,就听到旁边有人乍舌不已:   “啧啧啧,这才是肯花钱的人啊,光是这群仙鹤我就替他们肉痛。”   她一扭头,只见一名北海剑宗弟子正御剑飞在她们身旁,仔细一看,正是赵括的老熟人穆师兄。   平心而论,白恬与穆师兄一句话都没说过,可架不住赵括视此人为拜大师邪教内部头号劲敌,并对他夺走了某次能跟大师兄说话的机会而耿耿于怀,成天挂在嘴边抱怨,她想装作听不到都不行。   或许是她的视线太明显,穆师兄转头向这边看过来,发现阿恬后明显吓了一大跳,“……白、白师妹!”   奇怪的是,在看到阿恬旁边的柳嫣后,他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嘴里嘟囔着类似于“吓死爹了”、“竟然遇到了放火狂魔”之类的话。   阿恬不得不承认,赵括的话有时候还是有道理的,这个穆师兄确实很欠揍。   随着罗浮山越来越近,北海剑宗一行的速度也逐渐放慢,以段煊为首的队伍依次在方仙道的山门口停了下来,阿恬轻巧的从柳嫣的木剑上跳下,在空中飞久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反而让她有点不适应。   弟子们挨个下剑,汇聚在段煊身后重新编队,白心离站到了李恪的身旁,而本该站在队伍最后的阿恬被柳嫣拉了一把,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伸出脚,把碍事的穆师兄踹到了队伍的末尾。   被师姐和师妹一起欺负的穆易生无可恋的趴在地上,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对待。   段煊在最前面蹲了下来,试探着将手掌向前伸,刚进入金光覆盖的范围就激起了一阵火光乱窜,还附带着噼里啪啦的响声。   “方仙道的护山大阵,金光炼魂阵,”李恪实事求是的说,“据说这是针对魂魄进行攻击的阵法,虽说没有九曲黄河阵那么霸道,也算是当世罕见了。”   “威力嘛,倒还可以,”段煊收回手,耸了耸肩,“比起咱们的周天星斗剑阵还差了点。”   “如何?要破阵而入吗?”李恪冷静的问。   “不不不,”段煊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咱们可是来参加清谈会的,不能那么没礼貌,要客客气气的。”   说完,宣称“要客客气气”的他抬起脚狠狠的踹向了金光炼魂阵,二者相交时产生的震动让整座山脉都晃了晃。   “姓魏的!给老子滚出来!”段煊恶声恶气的喊道,又踹了大阵一脚,“你再不出来,老子就拆了你的罗浮山!”   李恪见怪不怪的叹了口气,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段煊这么一闹,魏舍人没有出来,倒是惊动了守山的弟子,只见两个穿着灰色道袍的童子从见不到头的楼梯上慌慌张张的跑下来,在看到北海剑宗一行后厉声呵斥:“大胆!这里是方仙道山门重地,岂容尔等放肆!”   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回应,这两名童子在跑下山门的时候,护山大阵自然而然的出现了一个缺口,虽然转瞬即逝,依然被段煊抓住了机会,他袖子一甩,一股锐利的剑气将所有人包裹在内,猛地向方仙道的山门冲了过去,在缝隙闭合之前冲进了护山大阵内部。   两名童子被狂风吹的东倒西歪,等他们爬起来,就看到一群不速之客已经大摇大摆的站在自家台阶上东张西望,随性散漫的像是来看风景的旅客。   “你、你们!”童子气的脸部涨红,小手指着他们抖个不停。   “这个就是仙鹤童子吧?我还是第一次见,”穆易说着,蹲到了两个小豆丁面前,一手一个狠狠按住,“咱们抓几只回去吧?这样咱们也是有仙鹤的人了!”   这句话说的北海剑宗其他弟子怦然心动,倒是段煊瞥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没出息,就这么个玩意儿还需要抢?必须要让他们方仙道哭着送给咱们!”   两个仙鹤童子要是现在还看不出来这群凶神恶煞的家伙是来找麻烦的就是脑子有坑了,两张小脸顿时吓得煞白,偏偏又被穆易压着跑不了。   “按照我的推测,以方仙道这群混蛋招摇的性子来看,清谈会的排场肯定小不了,这正合我意,找起来也方便,”段煊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台阶的尽头说道,“北海剑宗众弟子听令,给我从这里一路打上去,是时候让那群喝茶聊天的家伙见识一下咱们剑修的行事作风了。”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说到底,咱们还是客人,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但是,我就在这里一步步往上爬,倘若我追上了你们,我可就不保证你们回到宗门以后会有何种待遇了。”   这句话顿时让不少人头皮一紧。   “别听掌门师兄吓唬你们,”李恪笑嘻嘻的说道,从怀里掏出了常用的小本子,“最多在我的记录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要怕,正常发挥!”   穆易闻言腿一软,差点压制不住两只仙鹤,不少弟子也是面色发白,看着李恪手中的本子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   “李师叔,别闹了。”   一只手将李恪拿着本子的手压了下去,白心离的声音就像是一颗定心丸,让被两个师长吓得不轻的弟子们霎时间冷静了下来,只见他走到队伍的领头,站在阶梯上向下扫视了一眼,对穆易说道:“穆师弟,放开他们。”   作为拜大师兄邪教的资深成员,穆易自然是大师兄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身体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行动了,重获自由的两名仙鹤童子懵了一下,在下一刻就变回了原型,惊叫着飞走了。   随着他们的逃跑,仙鹤惊慌的示警声很快响彻罗浮山上空,可以想见,很快就会有人来阻拦他们。   白心离抬头看了看山顶,唤道:“白师妹,你来打头阵。”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到被点名的阿恬身上,后者闻言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忐忑,而是羞涩一笑,说了一句“好”。   她提起裙摆轻盈的穿过其他师兄,来到了白心离的面前,从背后解下万劫握在了手里。   此时,已经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台阶的尽头传来,空中的仙鹤鸣叫着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左手持剑身,右手握剑柄,阿恬慢慢的将万劫从剑鞘中拔出,星星点点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从剑鞘里溢出,朵朵镶嵌着黑边的火焰莲花汇聚在她的周身,温度渐渐升高,热浪袭来,等到万劫彻底拔出,火莲已经遍地盛开,让人恍惚间又回到了火烧院舍的那一日。   阿恬提着剑开始一步步前进,走到哪里,火莲便开到哪里,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却是因为兴奋。白恬不是不清楚自己实力低微,在北海剑宗这一行中都是垫底,更别说拥有无数英才的方仙道了。   她很可能一个也打不过。   可那又怎么样?   她本就不是为了打败他们才站在这里的。   输与赢都无所谓,对她而言,战斗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有了足够的意义。   她或许天生就不太正常吧?   没有恐惧,没有胆怯,血管里流动的与其说是血液不如说是战意。   她是剑,剑总是要出鞘的。   而她,要对着强者出鞘。   他们都比她强,这才是这件事情的真正美妙之处。   阿恬每走一步,身上的气势便强一分,万劫开出的火莲便多一朵,等到她的气势攀升到了巅峰,奔驰而来的人影也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方仙道山门!”穿着淡紫色道服的年轻修士大声呵斥,回应他的却是一柄缠绕着火焰的利刃。   “北海剑宗门下弟子白恬,”万劫的剑刃擦过修士的脸颊滑过,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血痕,阿恬的声音轻轻柔柔,“特来领教方仙道师兄的高招。”   她说着,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看着明显愣住的方仙道弟子和他身后源源不断赶来的人,“不全力以赴的话,说不定会死哦?” 第二十二章   阿恬很清楚,自己能够抓住的机会只有这一段阶梯,方仙道如今尚未了解他们的身份才会让低级弟子前来处理,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恐怕她也只有在一旁看着的份了。   于剑修而言,什么样的剑便会有什么样的剑法,万劫是把煌辉之剑,白恬的剑法便也如烈火般富有侵略性,她在此之前从未与法修交过手,无论对方手结法印还是祭炼法器都是第一次见,对阵时基本都是靠着战斗直觉来应对,竟也真的接了下来。   自少时起,在打人这件事上,她就有着远超旁人的天赋,不然也不会横扫广开镇,赢得“混世大魔王”的美誉。对面的方仙道弟子也仅仅是一开始占了点便宜,等到她习惯了对方的战斗节奏,便越打越顺手,越打越灵活,优劣形势在一瞬间逆转,很快就把第一个敌人踹飞了出去。   这名倒霉的方仙道弟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压到了赶来的同门的身上,造成了后面的弟子都有些手忙脚乱。   脚下一踏,阿恬一跃而上,手中的万劫对准了人群,火莲倾斜而下,引得对面各色宝光大气,远远看上去倒像是一朵朵撑起的油纸伞,好看的很。   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道金属令牌夹裹着澎湃的力量从天而降,在即将到达白恬眼前时一分为六,环绕在她周身。六个令牌互相牵引之下,阿恬只觉流淌在经脉里的火焰都凝滞起来,四肢也变得笨重不堪,她一下子单膝跪倒在地才勉强撑住了身体,而她看不见的是,在压制她后,六个令牌再次合二为一,对着少女当头打下!   “锵!”   金属相击声从头顶传来,阿恬努力抬起头,只见穆师兄不知何时挡在了她身前,用剑抵住了来势汹汹的令牌。   “姓张的,”穆易吊儿郎当的笑了笑,“我可就这么一个师妹,你别欺负她呀。”   “穆易!”   方仙道的弟子随即散开,为来人让出了道路,一名散发的削瘦青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他穿着同样的淡紫色道服,只不过衣摆上绣了一圈暗红色的花纹,从周围弟子恭敬的态度来看,他显然在方仙道有着不低的地位。   他眼窝深陷,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才有的苍白,眉头几乎可以打成一个死结,“你们北海剑宗来我们罗浮山干什么?”   “来寻仇啊,”穆师兄爽快的回答,“张泽衍,这事你可插不了手,还是回你的炼丹房去吧!”   “寻仇?”名为“张泽衍”的年轻道士脸上的不耐又深了几分,“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什么时候结过仇?”   “看样子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穆师兄耸了耸肩,“也是,你们嫡系一支成天把自己关在炼丹房里,估计就算外面翻了天你们也能乐呵呵的继续守着炼丹炉,我有时候真是羡慕你们这种心态。”   “穆易!”张泽衍沉下了脸,“你要是来参加清谈会的就好好说话,不是就给我滚出去!”   “参加,当然要参加。”回答他的不是穆师兄而是一步步走上来的段煊,而他身后正跟着李恪和白心离。   段煊的出现让张泽衍悚然一惊,旁人不认识这位元光大陆第一剑修,他作为方仙道掌门魏舍人的嫡传弟子,可是私下不知道见过这位宗主大人多少次了。穆易之前说他“插不了手这事”的时候,他是不以为然的,可现在张泽衍明白了,姓穆的这次还真的没说瞎话。   “清谈会这么大的盛事,我们怎么能不参加呢?少了我北海剑宗,这还能称之为修真界第一盛会吗?”段煊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一码归一码,参会是参会,这仇嘛,还是要寻的。”   “柳嫣,把这群小兔崽子给我轰回去!”   话音未落,原本安安静静爬着山路的柳嫣闻声拔剑,她的剑犹如冰晶般晶莹剔透,一出鞘便带来了一股海潮的气息。   只见她向前迈出一步,将长剑提于胸前用力挥出——霎时间所有人仿佛处于波涛澎湃的北海之上,而眼前则是翻天巨浪。这股巨浪夹裹着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将眼前的方仙道弟子全部吞噬,然后狠狠的拍了回去!   段煊平静的看着被拍回山顶的方仙道众人,对苦苦支撑的张泽衍说道:“张师侄,回去告诉你师父,我段煊上门拜访,谁要阻拦,我见一个打一个。”   知道此事绝无回转,张泽衍叹了口气,放弃了抵抗,任由巨浪将自己也卷上了山顶。   “白师妹,你还好吧?”穆易转过身笑嘻嘻的对阿恬伸出了手,“有没有感觉四肢发麻?”   阿恬倒是感觉尚可,经历过白心离那种足以把对手碾碎的剑压后,方才令牌的威势就没那么吓人了,只是到底浑身气血有些不畅通,她想了想,抓住对方的手臂撑着站了起来。   穆易挠了挠头,内心也松了口气,大师兄把他排在白师妹身后就是为了让他照看点这位小师妹,只是没想到小师妹强的超出预计,如果不是张泽衍出手,她说不定还真的能趁势冲上山顶,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她没这么强,张泽衍估计也不会出手。   算了,人没事就好。   “那是谁?”阿恬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谁?哦!”穆易一拍脑袋,“你是说张泽衍啊,那个阴郁鬼是方仙道嫡支的亲传弟子之一,师从掌门魏舍人,别看他脾气不好,嘴巴也坏,但其实是个好人来着。”   阿恬望了望“好人张泽衍”被拍走的方向,准确的抓住了穆易话里的重点,“嫡支?”   “你看到他穿的道服了没?方仙道分支太多,为了好区分,他们都在衣服上做了标记,”穆易用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比划了一下,“有暗红色花纹的就是嫡支,象征着燃烧的丹炉,有绿色花纹的则是灵修,象征着草药山川,诸如此类……黄色花纹的则是器修,只不过他们不太一样,器修的种类五花八门,他们喜欢把自己一脉用的法器绣在衣服上,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其中最不要脸的一脉了,他们竟然把剑绣在了衣角上,这不是明显学我们嘛!”   阿恬低头看了看自己罗裙上的蓝色小剑,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为了防止师妹你弄混,我要提醒你一下,那群绣剑的家伙可不是咱们剑修一脉,只不过是一群喜欢拿剑张模作样的讨厌鬼,”穆易的脸上露出了厌烦的神情,“明明走自己的道路就行了,偏偏要模仿别人……总之,你见到他们就明白了。”   “好啦好啦,”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走什么讨人厌的东西,穆易对白恬说道,“虽然此行危险重重,白师妹也不同害怕,师兄会保护你的。”   阿恬听了大为感动,上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还是隔壁王富户的小儿子,天天趴在墙头对她海誓山盟,可惜在看到她一脚踢断一名壮汉的肋骨以后就不见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她都修仙了还能遇到这样的好心人。   就在阿恬要点头的时候,一个声音横插了进来,“保护什么保护?你知道这座罗浮山上有多少妖魔鬼怪吗?自顾不暇还在师妹前面逞英雄。”   “宗、宗主,”被埋汰了一顿的穆易苦着一张脸,“我也没有那么差吧……”   “去去去,”段煊嫌弃的摆了摆手,对上白恬态度又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恬,到我这里来。”   宗主和师兄,当然是宗主更重要的,于是阿恬毫不犹豫的舍弃了委屈巴巴的穆易,按照段煊的要求走到他身后,站在了白心离身侧。   “哈哈,我老早就想这样了,”段煊无比神气的掐着腰,“带着金童和玉女才比较有神仙的风范嘛!”   “那掌门师兄你是财神爷还是送子观音?”李恪默默移开了几步,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嫌弃。   “我?”段煊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一甩袖子,“我既不是财神爷也不是送子观音,我是北海剑宗段煊!”   “走吧,去会会老朋友!”   也不知道是柳嫣太给力还是张泽衍把话带到了,阿恬跟着段煊一路畅通的走到了山顶,迈过最后一道阶梯,一座世外仙境就撞进了她的眼帘。   涌动的云雾缭绕在山林之间,随风摇摆的柳树汇成一阵阵波涛,而一条蜿蜒的小溪自山间而来,穿行在树林之中,托举着一个个褐色的木质茶盘沿着河道而下,溪水中漂浮的茶杯与茶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恬能想象到参加清谈会的修士们是如何或卧或坐在河边,从水中漂浮的木盘上取走清茶,与身边的同伴高谈阔论,这简直是只会出现在故事里的画面。   然而,这些本该潇洒的“高人们”此刻却严阵以待,就是因为这群来自北海剑宗的不速之客。   清谈会是法修齐集一堂的场合,这些戒备的修士自然也来自于不同门派,眼下同一宗门的人自觉的聚在一起,也正好方便了其他人辨认。   通过方才的交手,阿恬认出身穿黑色紫色道服的修士便是此地的主人翁方仙道,他们的下摆也确实如穆师兄所说绣有不同颜色的图案,而除开他们,在五花八门的服饰里,占有最大面积的便是另一群道士打扮的人了。   同样是道服,他们的颜色却以黑白灰为主,但样式打扮都与方仙道有些类似,这群人以一名闭眼小憩的邋遢老道为首,是全场唯一看上去不怎么紧张的群体。   “哟,没想到你们竟然会集体起立来迎接我,不敢当,不敢当,”段煊大模大样的走到这群人的跟前,熟练的对着老道士打了个招呼,“天恒老儿,多年不见,你还是蛮硬朗的嘛。”   假寐的老道长睁开了一只眼,瞥了段煊一眼后又闭上了,老神在在的回道:“这是法修的聚会,你这个讨人厌的剑修来干嘛?”   “剑修怎么了?”段煊一听就瞪眼了,“剑修也是修真界的一员!我们强烈要求享有公平公正的待遇!清谈会号称修真界第一盛事,结果竟然不邀请我们北海剑宗,这像话吗?”   “是吗?”老道士拖着长腔摇了摇头,“老道刚才也听了一耳朵,你在山下可不是这么说的,说什么……要来寻仇?”   “天恒你怎么也变得这么迂腐!这样何时才能修好你们太玄门的太上忘情!”段煊一脸的痛心疾首,“参会就不能寻仇了吗?寻仇就不能参会了吗?一次办两件事才能省时省力!”   大约是被他无耻至极的发言给惊呆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想起要打断二人之间的对话。最后还是方仙道的人坐不住了,一名中年男子站了出来,他的道服比身边的弟子要华丽许多,衣摆上依稀绣了一个葫芦。   “段宗主驾临罗浮山,蔽宗真是蓬荜生辉,只是不明白宗主要寻的是哪门子的仇?”   这段话说的也算是有礼有节,然而他对话的人偏偏不买账。   “嗯……”段煊摸着下巴,状似在思考,最后露出了礼貌却不失尴尬的微笑,“抱歉,你谁?”   全场突然寂静。   “哎呀呀,我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嘛,”他理直气壮的掐着腰,“之前都是魏舍人亲自来迎接我,没想到只是几年没见,方仙道就换掌教了?”   中年修士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别说掌教了,他连长老都不是,仅仅是一名分支的执事,只不过方仙道嫡支不问俗事已久,宗门里权力最大的人就变成了这些难缠的小鬼,时间久了,别人给方仙道的脸面和客气,也就变成了他们自己的脸面和客气。   “不过既然说到了寻仇,我便把话说开了,”段煊随手拿了个溪水边的蒲团坐了下来,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扔到了面前的草地上,“我就想问问,这到底哪位仙长想出的高招?段某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他这一举动成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这本册子上。   “无、情、道?”方仙道的中年修士一字一顿的念道,“这是什么东西,简直闻所未闻,难道是指太玄门的太上无情道?”   旁人听了这句话也很自然的讨论了起来。   “无情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怎么这么耳熟?”   “段宗主说来寻仇,难道是要跟太玄门寻仇?不会吧,他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被点了名的老道士不能再假寐了,他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在看清册子上写着“无情道”三个字的时候眉毛一挑,小册子便自己飞到了他的手中。   “既然如此,就让老道来瞧瞧。”他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沾了点唾沫,翻开阅读起来。   这一读,便读出了大事。 第23章   “圣人忘情。”   老道士懒洋洋的念出了小册子上的第一句话, 颇有些玩味的意思, “这不是我们太上忘情心经上的吗?”   他说着瞥了段煊一眼, 见后者没有接话, 就继续念了下去。   “兹人之一生,七情六欲理之不尽, 当断则断,方得清净。”   “这不是佛修挂在嘴边的歪话吗?”   读一句,点评一句, 天恒老道也算是自得其乐,然而他自娱自乐的开心, 听着的其他人心里就不对味了,不仅如此, 有些人直接脸色铁青了起来。   这本册子上的话,每一句都对,每一句都有出处, 可连在一起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   虽说三千大道皆可成仙,但归根究底,并非百无禁忌,人之精力, 何其有限, 一条道路都未必都够走下去,更何况是斑杂到了如此令人心惊的地步, 完完全全就是在误人子弟。   “法修有了,佛修有了……”天恒道长掰着指头数着, “就差一个剑修,我瞅瞅……”   他又翻了几页,看到里面的内容以后,咋嘛了一下嘴,“哟呵,齐活了!”   这么说着,他把册子上的内容亮了出来,对着其他人展示了一下,上面赫然是一道剑法图,旁边还用狂草写着“无情剑”三个大字。   “噗嗤。”   阿恬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也足够身边的人听清,引得白心离和李恪都看了她一眼。阿恬琢磨了一下,觉得比起李长老,自己还是跟大师兄更熟一点,便往白心离身边微微凑了凑,小声说道:“大师兄,你觉得这个像不像小时候那些骗人的小话本?”   白心离想了想,发现还真挺像,起码白老爷以前就拿这种东西逗过他,然而,那些小本子纯粹是凡人编造的,不像这一本,是真的用各家心法拼凑出来的四不像。   “段煊啊,你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成天看这种哄小孩子的东西。”老道士挑了挑快要垂到耳边的眉毛。   “要是我看的就好了,”段煊嗤笑一声,“这是我们从弟子房舍里搜出来的东西。”   “你可别驴我,”天恒道长似笑非笑的说道,“你们剑修一脉看什么剑谱,这是用剑的器修才会看的东西。”   “是啊,也多亏了这一点才逃过了一劫啊,”段煊也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我们看不看不要紧,他们以为我们看才是重点。”   李恪当初在学堂对弟子当头棒喝的时候就说过,“无情道”这件事办的既精明又愚蠢,精明在于,编造这本书的人完全抓住了少年人慕强又逆反的心理,愚蠢在于,此人在很多常识性的地方都犯了显而易见的错误。   这本册子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此人肢解了太上忘情心经,截取了佛经,偷窃了各家心法的总纲,最后杂糅了一本《无情道》,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移花接木,可偏偏,他不懂道统之间的互相排斥,他甚至不明白剑修是根本不看剑谱的。   前者让你觉得此人处心积虑,后者又让你觉得此人对修真界压根一无所知。   为什么样的人会有如此矛盾的特征?   一个将将踏入修真界,却能接触到各门派功法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亦或是他们对北海剑宗抱有极为明显的恶意。   在段煊看来,这并不是某个人单独的举动,除开明显是摘录的佛经,其他门派的内容都直指修炼总纲,非门下弟子无法得知,这也是天恒道长念一句就有一门的人脸色不好的原因。   自家压箱底的东西都被人知道了,脸色能好看才真的有鬼。   说白了,稍微有点修为的人都很清楚,道统之间,壁垒分明,撇开身为祸害目标的剑修不说,“无情道”直接把太玄门的太上忘情和佛教的六根清净混杂在了一起,脑子还清楚的人都知道这必然是坑无疑,也只能骗骗还未正式修炼的小孩子了。   编造的人不知道这是致命漏洞吗?   他们知道。   他们不想弥补吗?   想,但做不到。   段煊都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来自于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齐聚一堂,他们年轻,他们冲动,他们修为低微,他们唯二的共同点就是看北海剑宗不顺眼和脑筋不够用,于是,在某个领头人的带领下,他们决定执行一个大胆的计划。   一个大胆的傻子计划。   老实说,区区漏洞百出的“无情道”就想动摇北海剑宗的根基无异于天方夜谭,别说弟子踏入正轨后就会明白上面都是胡说八道,就算真有脑子一根筋的,他也相信自家洛师妹能够“身体力行”用“温暖关怀”拯救失足少年,可你有能力应对,并不代表着就可以任由旁人鱼肉。   有些事情,过界就是过界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天恒道长把怀里的小册子往旁边一扔,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事先声明,我们太玄门可没有掺和过这种事,依老道之见,这肯定是方仙道干的。”   周围的太玄门弟子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致力于把黑锅往自己的老冤家头上甩,反正他们和方仙道不对付又不是什么秘密。   对此,有人有不同看法。   “胡说八道!”   在被段煊羞辱之后就默不作声的方仙道中年修士突然高喝一声,义正言辞的怒斥老神在在的天恒老道,“天恒道长,枉你还是一派长老,怎么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   被如此驳斥的老道士也没有生气,反而对着方仙道弟子聚集的方向笑了笑,他的目光穿透了激动的中年修士定在了人群的深处,捋了捋自己的眉毛,“哎哟,这可真是稀奇,你竟然也舍得离开自己的宝贝炉子,快让老道看看,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话音未落,方仙道的弟子便自动的让出了一条通道,一个圆球从他们让出的窄道里挤了出来。   只见那圆球裹着一件紫红色的道服,头上戴着一盏金冠,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眯成缝,怎么摆都是个笑模样。   “你们在这前边闹,我后边一炉子金丹都快被闹炸炉了,再不出来看看,还不得翻天?”   方仙道掌教魏舍人,修真界第一炼丹师,连外形都像是一只长了腿的炼丹炉,脾气却不像丹炉那么爆裂,而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然方仙道也不会被搞成现在这幅分支各自为政的样子。   什么都行,什么都好,什么都可以——在修真界,只要有人提起这位大佬,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他这三句名言。   阿恬好奇的躲在北海剑宗的弟子堆里东张西望,这么一通张望,还真让她发现了点什么,在魏舍人的身后,有着一片明显颜色浅很多的布料,她定睛一看,才发现了几乎被挡的严严实实的张泽衍。   上了山顶这么久都没看到这位爷,感情是直接跑去找师父了,只不过从他直接去通知魏舍人也不愿意留下来撑场面来看,方仙道嫡支和分支间的间隙估计已经堪比海沟了。   阿恬很能明白这种感受,县太爷千金和秀才家的小姐正式撕破脸前,也有过这么一段纸糊姐妹情。她偷偷的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病恹恹的李恪长老看上去要被太阳晒化了,而穆易和其他几个不认识的师兄聚在一块窃窃私语,刘嫣师姐全神贯注的盯着太玄门的队伍看,似乎想从里面找出自己的儿子。   大概只有大师兄在认真听宗主说话了吧。   她天真的想着,然后扭头一看,发现白心离在闭目养神。   白恬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心疼起段煊来。   段煊自然不知道自己在阿恬的心里打上了一个“地位低”的标签,自打魏舍人现身,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这个老好人身上。   “段师兄,”魏舍人皱起了眉头,对段煊还是延续着旧日的老称呼,“我可以给你保证,我对这件事绝不知情。”   他说自己绝不知情,却不为方仙道打包票,显然也清楚自家宗门是什么德性,更何况,要说修真界谁最讨厌北海剑宗,方仙道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方仙道与北海剑宗交恶,除了剑法之争之外,最关键的就在于剑器修这一分支。   剑器修自认为也是剑修一脉,对此北海剑宗嗤之以鼻,二者之间的过节如过江之鲫,一时半刻还真说不清。   这么一分析下来,要说这件事剑器修没掺和进去,魏舍人自己都不信。   “你不知情,自然有知情的人,”段煊依然很平静,“放在平日,这么多法修门派挨个找过去固然很难,好在这世上还有清谈会,不是吗?”   “人会说谎,道心不会,是真是假,动手便知。”   “以剑心对道心,以真相碰真相。”   “弟子对弟子,长老对长老,宗主对宗主,从罗浮山的北山脚到南山麓,在场所有人,我北海剑宗愿意一个个试过去。” 第24章   “只不过,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段煊盘腿坐在蒲团上, 笑得灿烂无比, “我就坐在这里了,倘若有人想要中途逃走, 那可不就是打个半死能够解决的了哦?”   此言一出,原本各自开着小差的北海剑宗一行人突然动了,李恪向前走了一步, 身后的弟子从白心离开始排成一行,站到了段煊的身后。   “来吧, 随便挑一个哦?”   他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更像是“来送死吧”, 着实把在场的法修们吓得不轻。   众所周知,元光大陆最能打的宗门叫北海剑宗,第二能打的宗门叫做北海上的剑宗, 第三能打的大约就叫北海有一个剑宗,前三名是以完全碾压的姿态踩着第四名太玄门登上的宝座,以恐怖的武力优势压的整个修真界瑟瑟发抖。   没办法,与还需要学习和锻炼的其他修士不同, 剑修天生就对于干架这件事有着远超常人的天赋, 拔剑砍人对他们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自然,这就好像你还在辛辛苦苦的学着浮水和憋气, 人家已经能在水里呼吸了,完全超出了勤能补拙的范畴, 压根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   在这种前提条件下,北海剑宗弟子跟外人动手一般是这样的:   旁人自报家名,他们提剑砍人;   旁人思索招式,他们提剑砍人;   旁人比拼法宝,他们提剑砍人……   凶残的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说句老实话,大家修真的目的都是为了成仙,种种手段也不过这个终极目标的辅助,可剑修不一样,人家砍人就是修仙,修仙就是砍人,无论是法修、魔门还是那群神叨叨的大和尚,在这方面都望尘莫及。   搁在平时,剑修攻击力强也就罢了,毕竟修仙也不是武道会,并不以武力论高下,不然战斗能力连法华寺都不如的方仙道也成不了四大仙宗之首,打不过就不打呗,要知道剑修虽然一个个说话都容易戳你肺管子,可他们还真的是比大多数人都讲理。   当然,他们不讲理起来不是人。   因此,就算大多数人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情况就急转直下变成了要去跟北海剑宗弟子单挑,段煊这个元光大陆第一剑修发的话还真没多少人敢不听。   “这……”魏舍人皱着眉头,哪怕他眯着眼睛也能看出其中的为难,他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太玄门的天恒道人,“天恒师兄,你看……”   天恒捂住了耳朵,还扭过头,假装自己没听到。   开玩笑,跟气头上的段煊唱反调,那才真是嫌命长。   见到天恒道人都撒手不管了,身体站在这里,心还在后院炼丹炉上的魏舍人皱起了眉头。他从年轻的时候起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只不过其他师兄弟更不擅长应付才被选为了掌教,眼下的情况对于一个常年泡在炼丹室里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头疼,好在这么多年过来,魏舍人也总结出了一套不是办法的办法。   “既然这样,就如段师兄所言,咱们摆明车马,做过一场吧。”   话起了头,继续说下去就容易多了,魏舍人扭头对张泽衍说道:“你去把这一次清谈会的花名册拿来交给段师兄,让他好好数数。”   张泽衍听了到没什么,反而是一旁的中年男子修士激动了起来,“宗主!你怎么能放任北海剑宗的霸道行径!这样咱们方仙道的颜面何存!”   魏舍人闻言慢吞吞的回答道:“……我要颜面做什么?”   这下换中年修士愣住了。   “我方仙道自上古传承至今,讲究的就是清净无为四个字,无为就是有为,段师兄气不过,想要把罪魁祸首揪出来,随他便是,何必执着于捞什子颜面?”   摸了摸肚子,魏舍人转过身,又对张泽衍嘱咐了一句。   “为师还有一炉金丹炼制未成,你去把你师兄找过来,让他代替为师守在这里。”   张泽衍皱起了眉头,“可师兄已经十多年没有踏出过炼丹房了……”   “跟他说北海剑宗的人来了,”魏舍人顿了顿,“他总会出来看一看的。”   张泽衍对魏舍人的话将信将疑,然而师命难违,加上他也确实不想掺合进眼前的烂摊子,左右也没什么事,他还真的照着师父的话去做了。   先不提张泽衍到底请没请出自己那个把自己关在炼丹房十多年的师兄,这厢段煊拿到花名册后就彻底放开了手脚,各宗弟子在师长默不作声的情况下苦哈哈的去迎接自己被暴打的未来。   在知道了册子上的内容后,不光北海剑宗想要抓出幕后黑手,这些被杂糅了心法总纲的宗门更想揪出是哪个缺心眼的弟子干的混账事,如今段煊要替他们所有人了结这项心事,他们自然不会出声阻拦。   段煊之前说过“弟子对弟子,长老对长老,宗主对宗主”,但其实后两项并不会真正上演,就像李恪哪怕得到了这次难得的放风机会,也只能病怏怏的坐在蒲团上打盹——还没有谁这么看不开的去挑战他老人家。   而北海剑宗的其他弟子就没有这种待遇了,认命的各宗门年轻修士到了这一步基本看开了,反正怎么都要打一场来自证清白,当然要挑一个顺眼的来放对。   这不,好几个准备上前挨揍的修士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打算选哪个?”一名天星门弟子戳了戳身旁的青年问道。   被他戳的浣花派弟子蹲在地上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嗯……我觉得穆易不错,也交手过几次,看在以往交情上说不定能轻点?”   “我倒是觉得……喂!你们看!站在队伍末尾的是不是有个没见过的姑娘!”一名太玄门弟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了起来,“我的天呐,我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北海剑宗收新女徒弟!”   兴奋之余,他还不忘喊着同门一起围观阿恬,“柳师兄!柳师兄!你说咱俩一会去挑战那个新来的师妹怎么样?”   “得了吧,”被称为“柳师兄”的年轻道士一脸的兴趣缺缺,“要是被这位新师妹打的满地找牙你可别哭鼻子。”   “噫!应该不会吧……”先头的太玄门弟子闻言立马有些往回缩的意思,“我怎么说也比她修炼的时间长啊……好啦,好啦,我知道剑修的实力不是按照修炼时间推断的,柳师兄你别瞪我……”   再三思索下,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借此机会跟这位漂亮的师妹搭讪的想法,毕竟他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小姑娘暴揍一顿听着就比被另一个大老爷们暴揍一顿丢脸许多。   “那我还是随便挑一个吧,”年轻人哭丧着脸说,“柳师兄你想选哪个?”   柳师兄抬手指了指站在穆易身旁的柳嫣,吓得提问者一蹦三尺高,再次看向他的眼神就变成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柳师兄”。      “放弃吧,师兄,”他拍了拍柳师兄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我听说柳嫣师姐连儿子都有了。”   “我知道,”柳师兄回答的一脸深沉,“我就是她儿子。”   就在二人陷入大眼瞪小眼的囧境时,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向着站在原地的阿恬走了过去。   “在下方仙道朱篁,不知道是否有幸能知晓师妹的姓名。”一名紫衣道士在白恬的面前站定,抬手做了个揖。   阿恬打量着他,只见来人穿着方仙道统一的淡紫色道服,不同的是,他的衣摆上用黄色的丝线绣着一柄小剑。   “……黄色花纹的则是器修,只不过他们不太一样,器修的种类五花八门,他们喜欢把自己一脉用的法器绣在衣服上,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其中最不要脸的一脉了,他们竟然把剑绣在了衣角上,这不是明显学我们嘛!”   穆易的话回荡在耳边,阿恬对比了一下二人衣服上的剑,确实十分相似。   “我叫白恬。”   只见她轻声回答后,对面的青年站直了身体,平心而论,他的样貌算得上出众,丰神俊朗,正是年轻女孩最喜欢的一款,可惜阿恬没心思注意他的长相,所有目光都被他腰间悬挂的一柄白玉剑吸引走了。   这是一柄令她无比眼熟的剑,因为另一把一模一样的正挂在白心离的腰间,不同的是,后者哪怕静静悬挂也充满了存在感,而前者似乎只是一件死物。   “明明走自己的道路就行了,偏偏要模仿别人……总之,你见到他们就明白了。”   穆易的话再一次响起。   阿恬下意识的握住了万劫的剑柄,她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怎么回事啊,这种无比恶心的感觉。 第25章   本命剑, 是剑修的半身。   它的外表、能力、种类完全来自于剑修本人的精、气、神, 可以说是剑修在这世上的另一种体现。   白心离的无我剑, 素楹的白驹剑, 赵括的断岳剑,乃至白恬自己的万劫, 都是另一个自己,一个独一无二,与自己心心相印的“自己”。   而现在, 一把与无我剑几乎一模一样的长剑佩戴在眼前这个自称“朱篁”的青年身上,他当然不会拥有白心离那样的精、气、神, 因为这只不过是一把仿品,哪怕它精巧的几乎无法分辨。   阿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是存心想要羞辱白心离还是单纯只是觉得这个款式好看,而在她看来,这简直跟他戴了一张白心离的人皮面具却盖不住自己的全脸一样, 充满了丑陋、怪异和诡谲。   恶心是她唯一的感想。   这真真是恶心至极。   阿恬开始有些明白剑修与剑器修之间为何关系会如此之差,前者将剑视为半身,后者却仅仅把它们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更改外形的武器。   平心而论,二者都没错。   剑修的剑来源于自己的剑骨, 而剑器修的剑也确实是自己打造的武器, 然而,就像是水与油不相溶, 有些与生俱来的厌恶和反感是如何也无法忽视的。   如果阿恬是剑器修,她最多只会觉得朱篁刻意模仿白心离很古怪。   然而她是剑修, 她只想拔剑砍了眼前这个恶心的疯子。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万劫在瞬间出鞘,对着眼前的青年直刺而去,火焰组成的莲花霎时间将二人团团围住,迫使周围的人迅速远离,圈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朱篁的应对并不慢,他在阿恬出剑的时候就向一旁跳了过去,只是被蜂拥而上的火莲又堵了回来。   他面色难看的看向阿恬,“这位师妹……”   “北海剑宗白恬,请赐教。”   阿恬把话堵了回去,她提剑再刺,飘荡在空中的火莲汇聚在剑尖,对着朱篁倾泻而出。面对少女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朱篁并没有忍让,他也拔出剑,一股子辉煌宝气从剑身上传来,一时间竟有些让人睁不开眼睛。   白恬没有见过白心离拔剑,但她觉得,这肯定不会是无我剑真正出鞘的样子。可她又忍不住想,这世上有仿造的无我剑,那是不是也会有仿造的白驹剑、断岳剑,而许多年以后,是不是也会有仿造的万劫?   有生以来,阿恬第一次,对某个人,乃至某个群体,产生了真正的杀意。   她要折断把剑。   然而,在真正交手的一刹那,她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差距。   对于白恬而言,挥舞万劫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就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她从来没有过固定的招式,只是随心所欲的在出剑,觉得自己能做到便去做,可朱篁并不是如此,他的一招一式都像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招式之间连贯的恰到好处,像是经历过了千百次的练习,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其实,这也是剑修与剑器修的差别之一,剑修凭借着天赋挥剑,每个人的风格都大不相同,而剑器修却是按照世代相传的剑谱去学剑,每一式都经过无数辈人的推敲和演化,一旦施展开,便是延绵不绝的连招,力图将对手在初始就彻底击溃。   不得不承认,像阿恬这样的初心者,面对已经逐渐将剑法融会贯通的朱篁,实在是不占优势。   不占优势便不占优势。   阿恬抖了一下万劫,手中攻势一变,不再试图去寻找对手的破绽,脚下一踏,直接对他的面门一见刺出,朱篁显然没有想到眼前的少女竟然敢在劣势中强上,他其实也远算不上身经百战,施展剑法的手下意识的停滞了一瞬,而有这一瞬,便足够了。   首、眼、喉、胸、腕,直击、崩击再接挑,阿恬在刹那间爆发开来,她已经完全忘掉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也忘掉了战斗的缘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精神集中到了极致。   斩了他。   手中的万劫如雨水洗尘,又如激浪拍岸,她已经发挥到了极限。   斩了他。   猛然高涨的火焰迅速凝聚成型,黑色的火龙咆哮着自天而下,狂暴而凶厉。   斩了他!   “锵!”   白剑在一次次格挡中疯狂颤动,与少女纤细身形不符的巨力从剑上传来,朱篁的右臂发麻,在一次比一次更重的相击中苦不堪言。   这他妈是个女人?!   他咬牙切齿的想到,就这么一分神,手中的剑便被震的脱手而出,白玉剑在空中打了个旋,“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迅速被满地的火莲吞没了踪影。   如此变故令朱篁愣了一瞬,紧接着他便慌乱了起来,阿恬回剑再刺,直取他的命门,在即将刺中的那刻她却感觉心口一疼,四肢一软,便整个人跪倒在地,右手颤抖,几乎握不住万劫。   怎么回事?   她茫然的低下头,却看到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血流涌注,温热的液体打湿了月白色的衣衫,将其迅速染上了一片血色。   “你这混蛋在干什么!”   穆易的怒吼声模模糊糊的传进耳朵,同样跌坐在地的朱篁被人一把拎了起来,又被用力贯到了地上。紧接着,阿恬就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柳嫣左手泛着海蓝色的光芒,死死的捂在她胸膛的伤口上。   “这家伙暗箭伤人,绑起来。”柳嫣的声音冰冷至极。   北海剑宗的弟子逐渐聚拢在了二人身旁,神情紧张的将阿恬团团围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朱篁挣扎的声音透过人群传了过来,“你们都瞎了吗?!你们看看这地上的痕迹!魔念重的都快凝聚成实体了!这家伙是个天生的魔种啊!”   此言一出,四周立即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魔念?骗鬼呢?朱篁这家伙踢到铁板就胡说八道,我呸!”   “不不不,刚刚那些火焰真的感觉有问题!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筑基修士能有那么凶厉的威力……不过她是剑修啊,剑修……也说不好吧?”   “你们都给我滚开!朱师兄怎么样了?那个北海剑宗的魔种是不是伤到了他了?!”   “要我说,朱篁那王八蛋直接被杀了才是为民除害,打不过就偷袭,我器修的脸都被丢光了。”   “不好,朱篁这次只怕要惹祸,宗主呢?快去把宗主请回来了!”   这些声音汇聚成了巨大的嗡嗡声飘荡在四周,穆易狠狠瞪了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的朱篁一眼,蹲下身死死的揪着他的衣襟,“你说我师妹是魔种?”   大概是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到了,刚刚冷静下来的朱篁脑子开始迅速转动,他立即抬起手揭开衣袖露出了右手,指着上面的狰狞疤痕对穆易急切的说道:“你看!你看这个伤!”   只见他的手背上被火焰灼出了一道道爪痕一样的伤疤,看上去倒真是有些像被怪物抓出来的。   同样都是筑基修士,朱篁的修为其实更胜刚刚筑基不久的白恬,这也是他一开始就瞄准了她的原因,比起实力高强的其他弟子,一个修为略低还外观漂亮柔弱的少女显然是更好的目标。   他从一开始就想打一场轻松的战斗来刷刷人气,没想到这名漂亮的少女并不像外表那样柔弱。   穆易仔细检查了朱篁的伤口,给出了结论:“这确实很像魔念。“   “唰!”   围在阿恬周围的北海剑宗弟子在话音未落之时齐齐让出一步,把剑对准了正中央的阿恬。   还跌坐在地的朱篁嘴角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挣开穆易的手就想爬起来,然而在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只见这些弟子又齐齐转身,剑刃朝外,把阿恬护在了中心。   而他本人,爬到一半又被穆易一脚踹了回去。   “你个怂蛋逗老子呢?白师妹是魔种也好,有魔念也好,这与你他妈暗箭伤人有半点关系?!”   “是你先挑战的我师妹,然后我师妹堂堂正正与你比试,你却打不过就偷袭她!怎么?她是拿出神器砸你了?还是半路吞了一颗金丹涨了一甲子修为?你个怂蛋还有理了?想倒打一耙?!”   穆易简直恨不得当场把这个王八蛋掐死,却在一阵脚步声传来后恨恨的退到了一边。   一个人自队伍的最后踱步而来,穿过了剑阵走到了阿恬的身前,他身姿挺拔,月白色的衣袍在风中滚动,配在腰间的白玉长剑晶莹无瑕,一如他本人犹如芝兰玉树。   来者正是白心离。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狼狈的朱篁,将目光投向了已经完全陷入慌乱的方仙道众人。   “方仙道,可是欺我北海剑宗无人?” 第26章   清谈会上乱成一片的时候, 张泽衍正走在后舍幽深的小径上, 皱着眉头思考着如何才能把师兄从不见天日的炼丹房里劝出来。   老实说, 他知道这很难, 毕竟他那个好师兄已经把自己关在那个小破屋里整整十五年了,与其说是醉心于修炼, 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自我惩罚。   张泽衍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兄,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他的“好师兄”戚涵修的是着重强调内外丹的《周易参同契》, 而他学的则是方仙道另一门镇派心法——存思身神的《黄庭经》,为了防止两个走不同路子的弟子互相影响, 魏舍人从来不鼓励他们互相交流,这也正中二人的下怀。   真正的方仙道弟子向来都是不大愿意出门和交流的。   与外人看来的第一仙宗不同, 方仙道在如日中天的外表下是错综复杂的利益脉络,方仙道是方仙道,但也不是方仙道。   真正的方仙道是以魏舍人为首的嫡支弟子, 他们成天笑呵呵的守着炼丹炉,遵守着清静无为的戒训,乐得有人为他们去管理宗门,每日里不是在炼丹就是在修炼, 那一心向道的架势足以令人大多数修士汗颜。   而为他们管理宗门的人, 自然就是分支弟子们了。   会投靠方仙道的人,大多都不是有底蕴有天赋的修士, 比起老老实实的刻苦修炼,多吃几颗金丹延缓一下寿数才更实际一点, 也正因此,方仙道的分支弟子大多是被丹药堆叠起来的修为,或者学了一两手漂亮的花架子,反正嫡支的弟子们每月能都炼出好几炉稀奇古怪的东西,全部扔掉也太可惜。   北海剑宗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倘若阿恬没有修炼天赋,就从方仙道买点丹药回来硬灌,只不过这种方法也就在初期好用,灌到筑基基本就是头了。   修士都讲究“性命双修”,修为练不起来的最大原因就是心性跟不上,这些人被强行堆砌后也不会突然就开窍,突然大权在握当然会得意忘形,做出一两件出格的事也不足为奇。   世人皆说方仙道分支猖狂,嫡支懦弱,却不知他们这是一拍即合,乐得轻松。   起码,张泽衍就这么想的,他虽然觉得那群总是惹是生非的家伙烦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了他们之后确实就很方便,起码他这个掌教弟子就顺利从一大堆杂物里脱身了,否则戚涵师兄哪里能在炼丹房里一躲就是十五年?   漫无边际的想到这里,他在一间冒着滚滚浓烟的院舍前停下了脚步,嘴角抽了抽,还是捏着鼻子走了进去。   “咳咳咳……师兄?”   一进入烟雾缭绕的屋内,他就被呛的咳嗽个不停,戚涵很明显刚炸了一次炉,不然以他的本事,应该满室馨香才对。   抬手挥开了涌来的黑烟,张泽衍熟门熟路的绕过了摆在正厅的各类杂物,七拐八拐就走到了隐藏的炼丹室,然后毫不客气的踹开了紧闭的大门。   “师兄!戚师兄!”   屋里的味道比外面的更呛人,他用袖子掩住口鼻,大步流星的走到了正在炼丹炉前打坐的男人身旁。   似乎被他搞出的动静惊醒的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皮,瞥了他一眼后又有了要闭合的意思,“……是你啊。”   戚涵的声音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他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消瘦,深深的青黛色盘踞在凹陷的眼窝,颧骨高高突起,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上面甚至还有翘起的死皮。   张泽衍没工夫陪他绕圈子,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清谈会上出事了,师父让你去坐镇。”   “清谈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不去。”戚涵慢吞吞的说道。   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张泽衍也没有多费唇舌的意思。他早就明白了,任何劝戚涵离开他这座宝贝炉子的努力都不过是白费唇舌,可鬼使神差的,他想到了魏舍人的嘱咐,决定最后挣扎一把。   “来找茬的是北海剑宗,他们说要把清谈会上的人都揍一遍,师父让我来叫你。”   果不其然,戚涵依然面对着炉子,没有任何反应。   炉火把房间里的温度提的太高了,张泽衍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心里嘟囔着“师父的法子也不管用”,可就在他打算扭头就走的时候,就见戚涵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他实在是太瘦了,紫色的道袍套在身上还会打晃,外袍的下摆还被烧毁了一截,也不知道是不是炸炉的杰作。   “北海剑宗啊……”戚涵嘴里嘟嘟囔囔,“这个要去,要去的……”   还真有用啊?   张泽衍顿时傻眼了,感觉自家的师父在此刻莫名的形象高大起来,竟也有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感觉。   “愣着干什么?早去早回啊。”戚涵向外走了几步,发现自家倒霉师弟还愣在原地,便扭过头催促。   “啊?哦!”张泽衍立马回过神来,一撩衣摆便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离开屋舍,戚涵许久不曾踏出房间,此时被阳光一照,忍不住眯起眼又抬起手遮挡,他几近病态的苍白肤色被光线一打更是显眼无比。好不容易适应了阳光,双手往身后一背,他开始慢悠悠的往前走。别看他晃晃悠悠像个麻秆,每一步却走的稳稳当当,衬的跟在后面的张泽衍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戚涵是修习《周易参同契》的高手,内外丹早就到了圆满如意的境地,相比之下,张泽衍的《黄庭经》虽也有小成,然而放在一起就完全不够看了,一不注意就会被他带跑。方仙道和太玄门都脱胎于上古时期的黄老之说,走的就是玄之又玄的路子,修为越高,玄的越厉害,或者说,用“邪劲”来形容他们也不为过。因此,嘴上虽不承认,但张泽衍骨子里实在有些怕这个师兄。   天知道这家伙成天憋在屋里都想了些什么。   “恩……”   戚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表现的像是第一次来方仙道的陌生人,而不是一个在这里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修士,只是在看到几只在云间飞舞的仙鹤时露出了一脸复杂,招了招手示意张泽衍靠过来。   “师弟啊,你说这仙鹤……是不是,喂得太胖了?”   张泽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三只长了长腿的球在互相碰撞,依稀能看出是想摆出翩翩身姿,那冲天的傻气让他感觉快要窒息。   他一会儿一定得问问这片的仙鹤到底是谁在负责喂,到底还有没有基本的审美观!   好在戚涵其实也是捎带一问就放了过去,注意力又被其他的事物吸引,这些反应对于一个十多年基本不出门的人来讲并不稀奇,可张泽衍总是疑心,他这位师兄是在不留痕迹的拖延时间。   是想去又不能去?   还是不想去又必须去?   他感觉师父魏舍人和师兄戚涵之间在打一个哑谜,而他对此毫无头绪。   然而拖延再久,主峰就这么大,从广场到后舍的路就这么远,能看的东西就这么多,戚涵还是这么溜达到了清谈会的会场,刚一走进就听到了非比寻常的嘈杂声,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不知道在围着什么。由于人群聚集的太密,边边角角都挡的非常严实,导致二人也仅仅能看到最外围交头接耳的弟子们。   张泽衍此刻感觉非常懵,他只是离开了不到一炷香,怎么这边就又出事了。   相比之下,戚涵就非常淡定,他背着手走向人群,走到哪里,聚集的人群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向一旁推开,为他让出了一条足以通过的道路。   当然,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是其他人自动为他让了路。   圈子的正中央有泾渭分明的两伙人,一伙是如临大敌的方仙道弟子,一伙则是杀气腾腾的北海剑宗,而在这两队人马中间,则是坐在地上的朱篁和踩着他的穆易。   戚涵慢悠悠的向中央走去,路过中间的时候似笑非笑的瞥了二人一眼,脚下一转,绕开了他们。   白心离把目光从强撑的中年修士身上移开,正好就对上了戚涵投过来的探寻目光。二人目光一对上,戚涵咧嘴一笑,甩甩袖子就要继续往前走,而白心离则右手化指为剑,对着他前进的方向一指点出。   点出的剑指与戚涵在中途碰撞,一股强大的气流从交汇点中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全场,北海剑宗这边无数把剑自动出鞘长鸣,而戚涵身后则是各种宝光乍起,而来不及反应的人则是被气流吹的东倒西歪。   等到一切散去,白心离依然站在原地,戚涵倒是向后退了半步,他伸手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又背回手去,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一次,白心离没拦他。   “这就对了,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从外表来看比白心离也大不了多少的戚涵笑眯眯的说道,他踱着步子来到北海剑宗的防御圈前,抬手拍了拍一名弟子的肩膀,示意他让一让,自己则是伸着脖子往里张望。   看清了里面的景象后,戚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27章   “让开!”   戚涵沉声说道, 他突变的态度令守卫的弟子紧张了起来, 抱着白恬的柳嫣抬起头, 腰间的木剑自动升起, 对着他挥出了一道蓝色的月牙状剑气。   一动不动的硬挨了一次攻击,戚涵用手挡住脸, 停滞了半刻,放下手时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别紧张, 别紧张,你看看,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这丫头身上的伤是法器弄的吧?让我来看看。”   柳嫣扭头看向白心离, 白心离右手再点,戚涵脚尖处的地面便出了一个焦黑的原点。   收回迈出的脚,戚涵笑眯眯的扭头看着眼前的青年, “怎么?信不过我?”   虽然从未见过面,白心离之前也听过眼前这位方仙道嫡传的大名,此人成名于三百年前,若不是北海剑宗只有两代人, 他此刻应该规规矩矩的喊人家一句师叔祖。   当然, 修为和辈分不如人并不是说他就会让步。   白心离抿了抿嘴,“戚师兄, 白师妹毕竟是姑娘家,若要查看她的伤口, 请准备一间厢房。”   戚涵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愣住了,他脑子里从来没把自己当过外人,却忘了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他确确实实应该与她避嫌。   “对,对对对,”他干笑了两声,“是我疏忽了,看到有人受伤就一时心切……张师弟!为北海剑宗这位姑……师妹准备一间干净的屋子!”   突然被点名的张泽衍看着自家表现反常的师兄,满腹疑问却也只能暂时忽略,“好的,我这就去……”   “慢着!”   之前任由弟子出面处理的段煊此刻出了声,他带着李恪从外围走了过来,先俯身查看了一下阿恬的伤势,发现这个姑娘正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戚涵,虽说脸色有些难看,到底神志还很清醒。   像是感受到了少女的关注,戚涵也将目光投过来,只不过二者的视线一对上,后者就立即转开了,迅速的像仓皇而逃。   段煊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没事,没伤到要害,柳嫣你先把阿恬的伤口封住。”   嘱咐完了以后,他直起腰,对戚涵似笑非笑的说:“戚师侄,这事儿你说了可不算,得要你师父来。告诉魏舍人,他要是再顾着他那炉捞什子金丹,我可不保证他还能不能看到罗浮山。”   这句话说的极重,连老神在在的天恒道人都忍不住挑了挑眉毛,更别说被殃及池鱼的其他门派了,剑修说话向来说话算话,段煊说要挑了罗浮山,他就真的会去挑了罗浮山。   池子都要被挑了,他们这些鱼离倒霉还会远吗?   戚涵的眉头打成了一个结,他沉思了片刻,想到还躺在那里的白恬,最终还是决定退一步。   只见他抬起手,一片柳叶便脱离了枝条缓缓下落飘入了手心。戚涵拿起柳叶,双手捏住两段,凑近嘴唇,吹奏了起来。   阿恬躺在柳嫣的怀里,柳叶的声音清亮悠扬,让她不由得回想起了童年时光,可每当她要沉浸在其中的时候,胸口的疼痛又会将她拉回现实,提醒着她逝去的时光再也回不来。   这样也好,起码不会再做梦了。   在方仙道,用柳叶吹奏乐曲似乎是一种特定的交流方式,戚涵吹完没多久,另一首曲子就从后山方向传了过来,声音更加流畅干净,美妙的像是一场天籁,偏偏听客都不太买账,张泽衍在旋律响起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戚涵却彻底的放松了下来,打结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不好意思,段宗主,”戚涵脸上又挂上了游刃有余的笑容,“师父说了,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了,的确是我们方仙道的不是,您有任何责怪,我们全都担着。”   “知道了?只怕是算到了吧!”段煊闻言嗤笑一声,“我是搞不懂你们神神叨叨的卜卦,可他魏舍人说担着我的责怪?若是我说——我要这个小子的命呢?”   他最后一句音调拖的极长,长到让朱篁脸色骤变,他此刻被修为远超他的穆易死死的踩在脚下,挣脱不得的情况下,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同门,特别是那位之前帮他再三说情的中年修士。   方罗收到了朱篁求救的目光后,心中全是忐忑,他这个徒弟不光长得好,天赋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在用剑上相当有灵气,普通的剑法一学就会不说,高深一些的也总能有新体悟,着实令他相当满意,以至于下了大力气去培养。   是的,朱篁这个剑器修的师父并不用剑。   这其中的原因也颇为唏嘘,方罗在年轻时也曾是一名剑器修,可惜在一次战斗后彻底失去了拿剑的信心,痛定思痛下废除了一身修为重头再来,历经波折才走到了今日。   因此,朱篁可以说是他年轻时梦想的延续,可以想见他到底在他身上花了多大的心血。然而方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弟子会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于公开战斗中做出暗箭伤人的事情。   “如果这是段宗主的意思的话,”戚涵瞥了一眼面面露惊慌的朱篁,“也不是不……”   “戚师侄!万万不可啊!”方罗惊叫出声,“朱篁是我剑器修一脉最有天赋的弟子!”   “对对对,”方罗一开口,朱篁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慌不择言的喊道,“我可是未来的剑道第一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   张泽衍在朱篁出声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疯狂咳嗽,然而,段煊已经听清楚了。   “哦?未来的剑道第一人?”他饶有兴致的重复道,“这可真有意思了,老夫不才,窃居剑道第一人的称号已久,也精心教导了一名徒弟,本指望他继承我的衣钵,没想到这里竟然还藏着一位未来的剑道第一人,有趣有趣。”   如果说,刚刚他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方,此刻是真的有些认真起来了。   “既然如此,机会难得,方执事是吧?便让你这名弟子与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比划比划吧。”   “心离!”没等方罗回答,段煊便说道,“你好好向方仙道的师兄讨教讨教。”   方罗心中一片苦涩,段煊派出白心离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打定主意要废掉朱篁,这倒不是因为嫉贤妒能,而朱篁这个称号已经触碰到了天下所有剑修的逆鳞。   如果仅仅只是个人和门派的荣辱,他舍下这张老脸去赔罪,段煊怎么说也是成名经年的大人物,不会跟一个口出狂言的小辈太过计较,可偏偏,朱篁的话里暗含了剑法之争的意思。   修士的一生,修心也修命,可唯有一点是涵养多高都会挣个你死我活的,那就是道统之争。   只要牵扯到道统,基本无法善了。   方罗不是不明白朱篁的想法,他年轻的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精通多套顶级剑法,谁人见到不竖起大拇指,为什么不能在剑道之路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等到自命不凡的他碰到了真正的剑修,才明白剑骨真的是一道天堑,足以令你失去持剑勇气的天堑。   他当年也是在意气风发的时候遇到了同辈的一名剑修,一如朱篁即将面对白心离,不同的是,他还有机会重来,而朱篁恐怕是……保不住了。   他不能维护他,也不能求情,一旦开口,就由朱篁个人挑起剑法之争演变为了方仙道与北海剑宗之间的剑法之争,就算他再糊涂,眼界再狭窄,也明白那才是真正灾难的开始。   白心离踏出了一步,他的右手搭在了无我的剑柄上,表现的再明白不过——他要遵师命拔剑了。   修真界很多人都知道,北海剑宗的白心离修的是养剑藏锋之术,真正出剑的次数五根手指头就数的过来,可每一次拔剑,都足以让人津津乐道个几年。   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剑、法二道不相融,白心离一拔剑,朱篁于剑道一途就算彻底毁了。不光是他,其他人也开始紧张,闭眼、捂脸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人想要立即逃跑,生怕自己看到了那剑光以后也会沉浸其中断了未来。   穆易拿开了踩在朱篁身上的脚,又把他那柄仿制的白玉剑扔到了他身旁,这就是要他站起来公平对决的意思了。   朱篁面如死灰,刚才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连一个北海剑宗小师妹都没打过,现在还要挑战北海剑宗的大师兄?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怂了,那也基本跟死没两样了。   微微颤抖的手放到了白玉剑上,朱篁下定决心握住剑身,用手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他当初打造这把剑就是因为不屑于旁人对白心离的交口称赞,而现在,哪怕他暗箭伤人的事情很快就会在同辈弟子中流传,今后再也无法挺直腰板,可唯独在白心离面前,他不能退,也不想退。   见他准备好了,白心离握住了剑柄,“师兄,请……”   “等等!”   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心离侧过身,只见白恬用手撑着柳嫣的身体硬是坐了起来,她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反而尽是郑重之色。   他还没说什么,戚涵紧张的声音倒是先传来了,“你躺下!躺回去!”   阿恬没有理会戚涵,唤了白心离一声:“大师兄。”   “嗯。”他应道。   “他是我的对手。”她说道。   “好。”他松开剑柄,退到了一边。   这大起大落的发展让朱篁猝不及防,脚下一软,踉跄了一步,就在他不知道该为逃过一劫而庆幸还是为白心离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愤怒时,段煊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也好,我也一直支持自己的事自己做,”他摸了摸下巴,“这样吧,我们换个方式。”   “两日之后,就在此地,我们阿恬与你们这个小子再比试一次,只不过这一次,我们赌生死。”   “赢则生,输则死,怎么样?”   “好。”   不等朱篁回答,身受重伤的阿恬抢先一步应了下来,她看向了惊诧莫名的朱篁,认真的说道:“我不是魔种。”   戚涵狠狠的闭上了眼睛。 第28章   方仙道最终还是整理出了一间屋舍让阿恬住了进去, 戚涵顶着北海剑宗其他人的眼刀, 在柳嫣的全程监视下从她的胸口处取出了一颗已经在肉里炸开的铁花。绽开的花瓣完全嵌进了血肉中, 饶是戚涵也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之完全取出, 留下了血肉模糊的伤口。   怪不得这么疼。   阿恬看了看放在托盘里的暗器,又看了看自己胸前层层包裹的白纱, 大家闺秀的自我认知开始警铃大作。   祖师爷啊,她该不会留疤吧?   紧接着,她又想到了胸口有疤旁人也看不见, 刚刚提起来的心又稳稳的回到了远处。   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她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传来不知道哪个弟子挨揍时的叫痛声, 敷着药的伤口有着丝丝凉意,也驱散了她好不容易凝聚的困意。   阿恬对这间靠近大广场的屋子并不陌生, 她三岁前的时间大部分都在这里度过,住在罗浮山,却又与方仙道隔离。   这也很正常, 修士的孩子也并不是都有修炼天赋,修仙修的是天道与自身的缘法,并不能通过血脉强求,有资质就留下, 没资质就送走, 这才是修士对待子女的常态。   当然,在看不出天赋的幼年时期, 双方还是可以留下美好记忆的。   在燃起大火的那日之前,阿恬对于戚涵, 就只有美好的记忆。然而,太过美好的东西,都不太真实。   没错,阿恬是戚涵的女儿,不过这无关紧要。   她上山之前就不在乎这一点,也不可能受个伤就突然脆弱到想要依赖父母,更何况,戚涵也不是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相比之下,北海剑宗的诸位同门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你也不喜欢这里,对吧,万劫?”她躲在被子里对放在床头的黑剑悄悄说道。   万劫发出了一声轻鸣作为回应。   于是她忍着拉扯伤口的痛感掀开了被子,万劫立即蹦了进去,一人一剑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   有了万劫在怀中的阿恬这回终于能睡过去了。   然而,就在她睡的香甜的时候,一阵悠扬的乐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周公的迷梦,阿恬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从窗外已经黑透的天色来看,怎么也是午夜时分了。   乐声依旧在持续,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分外清晰,阿恬作为一个伤员平白被扰了清梦,心中一股无名火瞬间窜的老高。   大半夜的吹什么吹,是不是想被砍!   她爬了起来,一把揪起床上的枕头,对着门板用力掷了过去,枕头砸在门上发出“哐”的一声,扰人的乐音果然也消失了。   没了乐声的干扰,阿恬一下子跌回褥子里,打了个哈欠,困意再次袭来,在彻底投入周公的怀抱前,她还在心底发出了一句喟叹:   扔东西竟然没觉得疼,这药真好使。   这厢阿恬继续呼呼大睡,那厢被女儿进行了一次枕头袭击的戚涵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依靠着的门板,只是在夜色中他消瘦的身影怎么看怎么有些落寞。   “小时候明明要听我吹竹叶才能睡的……”他嘟囔道,慢腾腾的往后舍的方向走。   只是走到一半,戚涵停下了脚步,妻子在那件事后就离开了山门,他又不想回到自我禁锢了十五年的炼丹房,想了想,脚下方向一转,向着魏舍人的住所迈了出去。   作为方仙道的掌教,魏舍人不仅一个人独占了最大的炼丹房,还坐拥三个炼丹炉,每天都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这不,戚涵到的时候,他正在笑眯眯的擦炉子。   “哎呀呀,今天表现的真好,”魏舍人一边擦一边吸了一口炉子里冒出来的青烟,一副色授魂与的样子,就差把脸贴到炉子上了,“擦干净,擦干净……”   戚涵对师父的丢人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迈过门槛,颓然的靠在了门框上,看着魏舍人一言不发。   “怎么?见到啦?”魏舍人对这个一手养大的大徒弟再了解不过,一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见到啦,见到啦……”戚涵笑了笑,“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   “怎么样?”魏舍人一听也提起了兴趣。   戚涵的眉眼柔化了,他本就长得十分清秀,只不过现在已经有些瘦脱相了,“眼睛眉毛都像她娘,鼻子嘴巴像我。”   “那不是很好吗?”魏舍人放下了抹布,走过去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   “……师父,”戚涵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您是不是早就……早就知道她这次会来?”   “怎么?还真把你师父当神仙了?”魏舍人瞥了他一眼,拍了拍肚皮,“揣测天机是太玄门那群牛鼻子的事,咱们这群炼丹的强行推测的结果你还不知道吗?害人害己而已。”   “师父,你刚刚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咱们也是道士来着。”戚涵冷静的指出了这一点。   魏舍人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因为总是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才会在这个阶段卡这么久!”   戚涵不说话了,他这些年修为确实没什么太大长进。魏舍人看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最终还是没忍心再多说什么。   “唉……”他叹了口气,“我只是在北海剑宗的队伍里看到一个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像你,想让你去碰碰运气而已。”   “我害怕,师父,”戚涵望着房梁,“我想在北海剑宗看到她,我又害怕在北海剑宗看到她。”   他双目无神,似乎陷入了回忆里,“我送她走的时候,她还那么小,一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见不到她,我担心她死了,见到了她,她就又踏进了这个漩涡里。”   “她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回来的……”   戚涵嘴里念叨着,整个人滑坐在地。   “师父,我一直在想,一直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在揣摩天意这条路上走的太远了?”   他向前伸手,揪住了魏舍人的袖子,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当初没有算那一卦……如果当初没有试图去窥探天意……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和韵华的婧儿就只是个天生剑骨的孩子而已,我们可以快快乐乐的把她送去北海剑宗,见面次数少也不要紧……或者她根本没有天赋也好,我会找一个好人家让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魏舍人又叹了一口气,哪怕对于他的体型有点难,他还是蹲下来,与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对视,语重心长的说道:“涵儿,这事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   “就像你说的,咱们在窥探天意这条绝路上走得太远了,可惜这是条断头路,一旦踏上就绝无回转的方法。”   戚涵闻言浑身震动了一下,他死死揪住魏舍人衣衫的手被后者一把抓住了手腕。   “十五年前,我告诉过你,为了她好,不如杀了她,让她从这副皮囊中挣脱出来。”   “可那是我的婧儿呀,师父!”两行清泪在戚涵的脸颊上滑落,“我下不了手啊,哪怕明知道我也……”   “既然你舍不得她死,那咱们就让她活,”魏舍人继续说道,“把她放到升仙镇,任由她被凡人带走,都是为了这一个目的,她一辈子不踏入修真界自是最好不过,可她既然回来了,咱们就更不能自乱阵脚。”   说到这里,魏舍人胖胖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几分郑重,“你就当她的师兄,当她一辈子的师兄,让谁也没办法把她和你的女儿联系起来,今日方罗门下的那个弟子污她是天生魔种,这倒是个好身份,不如坐实了!”   “可我的婧儿不是魔种!”戚涵下意识的反驳道。   “她当然不是魔种,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世人只知冥冥中永远留有一线生机,却不知生的极致便是死,死到极点便是生……”魏舍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她不是魔种,反而是纯正的道种,可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以她现在的修为,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师父!”戚涵短促的喊了一声。   “嘘……小点声,可别让‘他们’听见了,”魏舍人捂住了他的嘴,抬头望向房梁,仿佛能看到外面广阔无垠的星空,“你放心,我会去找段煊聊一聊,我了解他,他当年能护住白心离,没道理会对婧儿袖手旁观,这件事若是有错,错的也不是你们夫妻和婧儿……”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也不免哀戚,“错的只有我这个试图一窥天机的老头子啊。” 第29章   柳嫣是在山顶的断崖处找到白恬的。   通往罗浮山顶峰的山路崎岖而艰险, 就连她在面对这条布满青苔的狭窄石道时都难免踌躇, 真不知道阿恬一个重伤员是怎么爬上来的。   踏上峰顶的那一刻, 少女月白色的身影就撞入眼帘, 白恬站在陡峭的山崖前,宽大的衣袍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 她如瀑的长发铺散开来,像是一条乌黑的绸缎。   “白师妹。”柳嫣轻生唤她。   “柳师姐。”阿恬闻声回过头,暖融融的朝霞打在她的侧脸上, 为她秀丽的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色,连细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到点了吗?”她眨了眨眼。   柳嫣摇了摇头, 与方仙道的生死赌约定在辰正,现在才刚到卯初。   “那就好, ”阿恬又把头转了回去,重新面对着眼前的飘渺云雾,“师姐, 你觉得这里美吗?”   柳嫣闻言环顾四周,只见满目尽是苍翠,无尽的云海在周身翻涌,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清亮的鹤啼, 依稀是她少时幻想中的仙境模样。   她不得不承认, 在四大仙宗里,方仙道确实是卖相最好的。   “我曾经觉得, 看着这般景色是理所当然的,后来, 我又觉得看不到才是理所当然的,”阿恬的声音轻的像远方传来的飘渺仙音,“你说,看得到的我和看不到的我,哪个才是对的?”   柳嫣不太懂白恬话里的意有所指,但她也不会轻易被问倒,“我夫君活着的时候,我觉得相夫教子是头等大事,我夫君死了以后,我又觉得求仙问道是头等大事,师妹觉得,哪个我才是对的?”   “在当时是对的,在将来是错的,”阿恬转过身,背对着万丈悬崖,“于义礼是对的,于师姐本身是错的。”   柳嫣笑了,“这世间的对对错错,哪有这么简单就能分明?”   阿恬认认真真的答道:“可我想要分明。”   “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当日对朱篁师兄拔剑到底是对是错?”   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柳嫣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并非因朱师兄的挑战而拔剑,真正驱使我的是愤怒。”   阿恬的语速很慢,却也清晰。   “朱师兄造白玉剑,意在羞辱我辈,我于情于理无法接受,内心滋生愤怒,因此拔剑,想要斩之。”   “然而,愤怒并非我之剑道,故而落败。”   “同理,羞辱他人也非朱师兄之剑道,于此一役,朱师兄与我,皆是败者。”   “这并非是剑修白恬和剑器修朱篁的较量,仅仅是白恬与朱篁二人之间的一场宣泄。”   少女的声音像是叮咚的泉水,在这山林间奏响。   “那么,我的剑道又是什么?”   “我热衷于战斗,向往强者,这无可否认,我天性如此。”   “我自知身怀杀意,却并非迷恋杀戮这一行为本身。”   又一阵山风吹过,撩起了她的长发。   “我乃求道之人。”   “因愤怒而杀人,是错。”   “因蔑视而杀人,是错。”   “因狂乱而杀人,是错。”   每说一句,她便向柳嫣迈出一步,四步走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消失殆尽。   “在拔剑时,我对朱篁师兄毫无敬重,自然,师兄也对我毫无敬重。”   “这便是错上加错。”   她说的十分认真,柳嫣听的也十分认真,于是她问道:“那你还要与他性命相搏吗?”   “我会全力以赴。”   阿恬干脆的回答。   说完,她越过柳嫣,踏上了下山的路。   盘旋而下的山道像是一场漫长而危险的试炼,她背着万劫走在被青苔和杂草覆盖的小道上,一步三看,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旅人,在为难走的前路而发愁。   等走到了山路的尽头,她身上的气势便强了一分。   阿恬继续向前走,她每走一步,身上的气势就盛一分,等到她走到那日与朱篁比试的地点,身上的气势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此时距离辰正还尚有段时间,可另一名主角已经等在了那里。   朱篁没有穿方仙道统一的紫色道服,反而是一身灰色麻衣,比起那日强撑出来的风流倜傥,此刻倒是有了几分真实。   他这两日过的很不好。   从众星捧月的后起之秀沦落到人人喊打的懦夫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师父方罗对他失望透顶,平日里围在他身边献殷勤的师弟和师妹也消失不见,而两派主事人许下的生死赌约更像是一道催命符,恐怕在不少人眼里他朱篁已经是个死人。   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朱篁不后悔偷袭白恬,也不后悔当众指控她为“魔种”,他对剑修的嫉恨已成心魔,仿制无我剑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朱篁的心魔,其实也是他师父方罗的心魔,或者说,是剑器修一脉共同的心魔。   在朱篁的眼里,这群高高在上的剑修就像是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时刻嘲讽着他们剑器修只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仿品,压的他喘不动气。   因此,在判断出白恬有可能身怀魔念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出手偷袭,在那一刻,心理上的爽快甚至战胜了理智和恐惧。   不过,他现在也不过是个等死之人罢了。   辰初已过,正是辰正。   阿恬拿出发带将披散的头发束起,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解下万劫拿在手里,走到朱篁身前,郑重的行了一礼。   “北海剑宗白恬,愿领教朱师兄精妙剑法。”   “我说,这是什么羞辱的新方式吗?”朱篁闻言讥讽一笑,“我说白师妹,别玩虚的了,要杀要剐……”   声音戛然而止,朱篁面对着重新站直身体的白恬,竟吐不出一个字。   她的脸上还挂着受伤造成的苍白,眼睛却亮的惊人,他能感觉到,刚才的话并不是他以为的羞辱和讽刺,也不像那日感觉到的愤怒与轻蔑,此刻的她,是发自真心的觉得他剑法精妙。   一个剑修觉得一个剑器修剑法精妙。   朱篁愣住了,彻彻底底的愣住了,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本能的觉得这是一个滑稽的梦,可理智又敲锣打鼓的告诉他这是现实。   “……什么啊,”过了好半天,他才一把捂住脸嘶哑的说道,“这样我还怎么在阿鼻地狱里咒骂你啊。”   阿恬依旧看着他。   “你说,想要领教我的剑法,对吧?”朱篁拿开了手,拔出了腰间的白玉剑,“那就退远一点。”   阿恬依言向后退了几步,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趁机偷袭。   朱篁看了她一眼,然后猛的将手中的剑向地面砸去!   “啪啦!”   曾经抗住了万劫多次斩击的白玉剑在主人的手中被砸的布满裂纹,碎裂的玉石从剑身抖落,露出了里面青黑色内胆。   “啪啦!”   朱篁又砸了一下,彻底将外壳砸碎,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我舞象之年时身骨长成,得以正式修炼,师父赠予我这把剑,带我学习了第一本剑谱。”   他熟练的挽了个剑花。   “白师妹,请。”   阿恬右手握住万劫的剑柄,她甚至感觉到了它的脉动,随着剑刃出窍,铺天盖地的火莲向朱篁攻了过去,被后者挡了下来。   然后她就再一次领略到了那套滴水不漏的剑法,朱篁的剑势如绵绵山川,又如潺潺流水,行云流水之余,处处杀招。   阿恬在技巧和经验上远逊于朱篁,上一次破他剑法,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而这一次,她依然如此选择。   凶戾的火焰一圈圈的缠绕在黑色的剑身,妖娆的火莲暗藏杀机,阿恬对着密不透风的剑网用力斩下,力道未尽时又紧接着上挑!   “锵!”   双剑相击的声音在空地上空回荡,她上前迈出一步,开始抢攻。   击剑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直到最响的一声传来,朱篁手中的铁剑在空中翻了一个圈,一头扎在了地上。   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局。   不同的是,当事人的心境和刺入朱篁胸口的万劫。   “师兄剑法精妙,我远不如。”阿恬说道。   “你说了可不算,”朱篁嘴角淌血,“世人皆知,剑修远胜于我剑器修一脉,你们可是天道的宠儿。”   阿恬眨了眨眼,“可铸剑的人是你,学剑的人是你,持剑的人也是你,管旁人的风凉话做什么呢?”   “剑道一途,独行足矣。”   朱篁呆了一下,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   “极是……极是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愿师兄下一世仍能握剑。”   阿恬对着毫无生机的朱篁说道, 她当然不会以为仅凭一次战斗和几句话就能扭转深深根植于朱篁内心深处的心魔, 可在她付出了相应的尊重后, 朱篁确确实实对她报以了相同的尊重。   这便足够了。   生死相交之间, 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在青年尸体前静默了几秒,阿恬决定去喊人来为他收殓, 在这之前,她首先要把万劫从朱篁的身体里拔出来。   然而,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 偏偏她怎么也做不到。   朱篁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极富吸力的泥潭,将万劫死死的卡在其中, 任凭阿恬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无法将剑刃拔出哪怕一寸。   这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的, 她准备松开万劫的剑柄,却发现右手完全不听使唤,手指像黏住一样贴在剑柄之上, 别说松开,连微微抬起手指都做不到。   就在她无计可施的时候,朱篁本垂落在身体右侧的手臂突然抬了起来,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阿恬的手腕, 力道之深, 手指甲都陷进了少女的皮肉里。   到了这个地步,阿恬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镇定的对上了朱篁重新睁开的眼睛,他的黑色瞳孔被无限放大, 几乎占据了所有眼白。   这不是活人的眼睛。   阿恬能够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通过朱篁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它平静又冰冷,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终于舍得让笼子里的蚂蚱发现自己的存在。   你是谁?   这句话卡在阿恬的喉咙里,最终没有问出来,她有一种预感,对方并不会跟她交流,亦或者,它是否有交流的能力都要打个问号。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阿恬敏锐的发现朱篁的身体正在悄然崩解,先从脚开始,他像是沙土堆砌的泥人一般开始瓦解,紧接着双腿、躯干、胳膊和脖子,悬空的头颅“啪嗒”一声砸在地上,也花为了沙尘。   可直到最后,“朱篁”的视线都没有离开白恬一秒。   躯体的全面崩毁并不意味着结束,这些由朱篁身体所化的沙粒开始在地面上移动,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沙粒逐渐形成了两幅玄妙的图画。   一幅图由黑白二点对称排列而成,一副则是同样的黑白二点组成了横、竖、斜三种数列,两幅图相辅相成,充满了玄奥。   阿恬微微皱起眉,她明明看不懂图上的意思,却感觉自己冥冥中多了些什么。   “这是……?”她歪了歪头。   “……河图洛书!”回答她的是一个喘着粗气的男声。   阿恬回过头,只见一名穿着紫色道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脸上是惊诧与悲痛混合的复杂表情。   她认识这个人,在两日前,正是他出面苦苦哀求段煊改变生死赌约的主意。   他是朱篁的师父方罗。   方罗自是不知道白恬在一瞬间就认出了自己,朱篁与白恬定下了生死之战,按照修真界的惯例,是不允许任何人进行旁观的,可他作为朱篁的师父,对他视如己出,又怎么能忍住?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看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他向前踉跄了几步,喃喃的说道:“这是河图和洛书……《周易*系辞上传》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上面记载着天地间所有的奥秘……”   河图和洛书?   阿恬也听过这两个名字,只不过她是听教书先生卖弄学识时说的,跟方罗这种正统道学出身差距颇大,起码她就分不清哪幅是河图,哪幅又是洛书。   比起还在纠结于如何分辨两幅图的阿恬,方罗知道的更多,想的自然也更多。   “……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自言自语道,突然抬起头,颤巍巍的倒退了几步,“那岂不是……篁儿他是……!”   他又猛的看向阿恬,眼睛瞪的极大,“这么说你也是……!”   阿恬茫然的看着方罗反常的举动,就看到他一下子失了力一样跌坐在地,埋头痛哭起来。   就这么哭了一阵子,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方罗挣扎着动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到河图洛书前,举起右手,法力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凝聚,然后猛的对着图案拍了下去!   “嘭!”   组成图案的砂石被掌心的法力吹散,阿恬甚至能听到方罗手掌与地面相击时的闷响。   “……不能留……这个不能留……”方罗不停的絮叨着,手掌一次又一次拍下,直到把朱篁所化的沙土全部吹飞才停了下来。   “方师叔?”阿恬轻声唤他。   被叫了名字的方罗整个人一僵,他像是才想起来阿恬的存在,急忙爬起来,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方罗粘着沙土的手在阿恬的衣服上留下了灰扑扑的印记,他也顾不上看,一个劲的把少女往外推。   “你快走,你快走,不能在这里留,快走,快走……”   “方师叔?”   发旋阿恬不动,方罗更急了,“别人问起来就说尸体是我收走了!除了段宗主,谁问你也别说!走啊!你快走啊!”   看他焦急的神情不似作伪,阿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决定依言行动。只见她点了点头,转过身向着后舍方向跑了起来。   目送着少女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方罗再一次跌坐在地,他看着朱篁尸体原本所在的地方,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我耽搁了你啊,都是为师的错……”   就在阿恬四处寻找自家宗主的时候,段煊则是悠哉悠哉的在魏舍人房间喝茶。   “你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伙请我喝茶,不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他吊儿郎当的盘腿坐在蒲团上,“丑话先说在前头,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该揍还是要揍的。”   “揍揍揍,你就知道揍,”魏舍人斜了他一眼,“你倒是说说你这两日揍出什么来了?”   这一问还真难到了段煊,说实话,单论揍人这件事,北海剑宗的弟子完成的非常完美,现在整个罗浮山,能完好无损的已经哪几个了,可要论起成效,那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北海剑宗试遍起清谈会是为了找出坏人道统的幕后黑手,现在人是找到了,各门各派都揪出了那么一两个,偏偏这群人没有一个能想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又是谁领头做的。   段煊不是没试过别的方法,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把一群小兔崽子整的哭爹喊娘也愣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如果不是这个领头人“调教”有方,那就是他们真的记不住了。   平心而论,他和李恪都更倾向于后者。   只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告诉魏舍人了。   “一次问不出来就问两次,”他故意沉吟了一会儿,“反正咱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段煊,你找不到罪魁祸首的,”魏舍人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我们方仙道做的,也不是太玄门做的,甚至不是天星门这些小门派做的,因为它根本不是‘人’做的。”   他用胖胖的手指提起茶壶斟满了段煊面前的杯子。   “你以为它针对的是你们北海剑宗吗?不,法修修炼了照样是死路一条。太玄门的太上忘情是先有情再忘情,不为情所累,而无情道呢?则是从根本上断绝七情六欲!人的七情六欲,正是我们感受天地万物无穷奥妙的媒介,断绝情感,与自断手臂有何区别?”   “那么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们法修想摇身一变成为受害人咯?”段煊拿起了茶杯。   魏舍人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你知道?”段煊向魏舍人的方向歪了歪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你来说。”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或许能够为你打开思路,”魏舍人叹了口气,“这话要从十八年前说起……”   段煊闻言立即放下了茶杯,作势要站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话绝对不能听,魏师弟,愚兄这就告辞了!”   然而他没能走成,因为魏舍人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的腰带,段煊敢对天发誓,他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个死胖子像现在这么敏捷过。   “十八年前,我的大徒弟戚涵迎娶了天星门门主的女儿蕴华,同年,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孩子天生剑骨,一生下来遍在罗浮山上放了一把燃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若不是她注定走不了法修一路,我都想让她和她爹做师兄妹。”   段煊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于是,我一时技痒,为她算了一卦。” 第31章   “你……为她算了一卦?”   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段煊一把打开了魏舍人的手, 用右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闻言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嫌弃脸。   “我说, 有事没事算一卦是不是你们法修的必备习惯啊?谭天命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多少事都是这么没事找事搞出来的。”   段煊这说的是真心话,他太明白这些法修的日常状态有多糟心了,就拿他那个从太玄门转过来的好师弟谭天命来说, 天天拿着龟甲和八卦图神神叨叨,见人就要一脸高深莫测的点评上一两句。更绝的是, 宗门里没人吃这套,他就跑到升仙镇当算命先生, 一天不折腾够,就浑身难受。   “段煊啊段煊,你不懂, ”魏舍人笑着摇了摇头,顺手从桌子下面摸出了自己常用的蓍草,将它们依次摆在了桌面上,“窥视天机, 是会上瘾的。”   段煊确实不懂, 剑修从来不讲究这些,于是他耸了耸肩, 不再插嘴了。   “在我们法修看来,算卦之法大致有两种, 一种叫卜,就是谭师弟用的龟甲占卜法,这也是太玄门普通爱用的办法,另一种呢,叫作筮,要用蓍草起卦,这是我们方仙道的惯用方法,”说到这里,魏舍人顿了顿才继续道,“那日,我便是用的筮。”   “想要用筮,就必须凑齐五十根蓍草。”   段煊随意的扫了一眼桌面,确实是正正好好五十根蓍草,他点了点头,“你们法修最爱说的大道五十。”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魏舍人将其中一根蓍草拿了出去,“五十根蓍草代表天地万物,一根是未出生的太极,其他四十九根是太极衍化的万事万物……”   他说着,伸出右手指了指天,又调转方向指了指地,“这世间万物,包括你,包括我,皆在这四十九根的卦相之中,无一例外。”   “然而,那日,无论我怎么起卦,又怎么推算,却怎么也无法从这四十九根蓍草里找到我那位徒孙的命运。”   魏舍人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我方仙道于卜算一道,虽没有太玄门那么精通,但也绝非门外蠢汉,我对着蓍草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有半点头绪。”   “没办法,我只好把推算全部推翻,重新再来。”   “我现在捂住耳朵还来得及吗?”段煊诚恳的问道。   “就是这一次,我发现了问题所在,”魏舍人没理他,而是将之前已经选出来的唯一一根蓍草举了起来,“四十九根算出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在这里。”   “不在后天,就是先天,她就是第五十个道种,我花了一天一夜才想明白这一点。”   段煊脸上懒洋洋的神情消失了,他眉头微皱,盯着魏舍人手里的蓍草看了一会儿,颇有警告意味的说道:“魏师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也难怪他如此郑重,因为对修士而言,“道种”是一个总能引起过分敏感的词汇。   在清谈会上,朱篁用“魔种”来称呼阿恬,这并非是一种身份,而是一个蔑称,它由魔门修士的自嘲演化而来,正道的修士们大都将它当作一句骂人话来使用,大体意思与“心术不正”或者“执念深重”能划等号。   这也是朱篁说阿恬是魔种以后,穆易那么生气的原因,因为这相当于他不仅质疑了阿恬的身份,还骂了她。   而道种不同,它是切切实实的一种特殊身份,而且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全天下只有五十个人能当得起这个称呼。   要说这件事还要回溯到三百年前,起因同样是一次卜卦。   “在我师祖的时候,我们方仙道和太玄门的关系还没有现在这么僵,”魏舍人揉了揉自己的下巴下巴上的肉,“起码现在让我和太玄门的天恒老道联手算上一卦,估计我俩都能被恶心的吐出隔夜饭,而我的师祖和他的师祖却想合作一把……”   “是啊,是啊,”段煊煞有介事的应和着,“把自己小命都玩掉了的合作。”   段煊知道魏舍人想说什么,应该说,修真界有点资历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只不过因为过程太惨烈,后果又太严重,大部分人已经讳莫如深了。   在三百年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算命算坏了脑子,太玄门和方仙道突发奇想,想要联合两个门派的力量,模仿上古圣人的事迹,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天机推算。   在这个疯狂的计划里,他们打算向前追溯五千年,再向后推演五千年,算出整整一万年的历史变迁,捕捉命运长河的流向。   想当然的,这个无比大胆的设想引发了意想不到的恶果。   在元光大陆,修士们修的是天地至理与自身心性,而检验他们修为的唯一标准,便是天道降下的天劫。   若是把修仙比作科举,把修士比作考生,那么天道便是主考官,由这位主考官负责出题教考学子们的能力与进度。   由于这位主考官做事公平公正,撇开某些偷奸耍滑的人,考生们尊他、敬他,却并不如何怕它,甚至还有胆大的会趴在他家窗户外偷看里面发生的种种故事。   日子久了,胆子逐渐大起来的考生们决定联合起来为主考官编一套起居注。   而主考官呢?   主考官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还是有脾气的。   领头的五名修士全部当场暴毙,他们涉入的太深,哪怕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也无能为力,而受他们牵连,参与的修士疯了一大半,脑子在瞬间就被破坏的一塌糊涂,只能颠三倒四的说着疯话。   一夜之间,方仙道与太玄门元气大伤,休养生息了许久才逐渐缓回来,而这也是这两个出于同源的门派彻底交恶的转折点,双方互相指责对方提出了这个馊主意,闹到最后就演变成了大打出手。   然而,这么大的阵仗,又死了这么多修士,这群胆大包天的狂徒最终还是从主考官家里挖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并通过少数幸存者将它带到了人世间——天道将会在今后的数百年里逐渐分崩瓦解,它会分裂出数名化身,通过化身应证天地至理,而这些化身最终会重新融合成为天道,并完成一次自我进化。   幸存者将这些化身称之为“道种”——他们天生就携带大道而来。   此消息一出,立即就震动了修真界,这等事情真是闻所未闻,人们不禁猜想,或许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天道已经完成了无数次类似于此的进化。   知道了道种的存在,接下来就是要确认道种的数量,经过了一番大佬的热烈讨论,修士们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周易》上。它的《系辞上传》里白纸黑字的将天下大道归结于五十这个数字,又将天地万物用四十九来涵盖,怎么看都比他们瞎琢磨要靠谱许多。   “道种有五十个这件事在接下来的推演里已经确定,然而他们分别是谁,又降生在何处却无人能知,老实说,若不是我心血来潮非要算一卦,也无法知道最后的‘遁去其一’也顺利降生,这样的话,所有的道种就全了。”   魏舍人皱紧了眉头,而在他身旁,段煊的脸色也很难说好看。   “我就知道你个死胖子找我准没好事……”过了半晌,他才恶狠狠的说道,“虽然你说的是谁我已经大致猜了出来,但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我那徒孙跟随父姓,单名一个婧字,然而世事难料,她最终抛弃了过去,拥有了新的名字,”魏舍人冷静的说道,“现在的她姓白,名恬,正拜在贵宗门下。”   段煊一把捂住了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戚涵那小子反应那么奇怪,我当时就该猜到的!”   整了整思绪,他又开口问道:“那些家伙……不知道这个事吧?”   魏舍人缓缓摇了摇头,这或许是唯一一个好消息。   戚涵口中的“那些家伙”和他那天夜里提到的“他们”是同一拨人,也正是因为这群人的存在,导致了十五年前骨肉分离的悲剧。   正确来说,他们不是“人”,而是神。   修炼成仙是所有修士的梦想,可有些人,成仙只不过是他们的起步——天地之间,灵气汇集之处,钟灵毓秀所在,总会诞生出天生的仙灵,或者换句话说,天生的神灵。   与修士不同,这些仙灵无法修炼,诞生时如何,消亡时亦如何,它们的一生,从开头便被固定死,之后也不会再有更大的变动。   可道种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局面。   吞噬道种,将天道取而代之——这项无与伦比的诱惑降临到了所有仙灵的心头。   天道是先天产物,他们同样也是,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别。   “比起生活在永无止境的追杀和觊觎里,我宁肯将她从这副躯壳里解放出来,重新成为这天地间冥冥中蕴含的生机,等待着下一次机会,”魏舍人叹了口气,“可我那徒弟不愿意,他舍不得,也看不穿,这对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艰难了。”   “我倒是觉得戚涵这小子做的挺对,”段煊摸了摸下巴,“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照你的说法,阿恬本身就是遁去的那一线生机,这样的话,我倒是挺看好她。”   “当然,我也很看好我们家心离,毕竟我可是他师父。”   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头,显然有些烦恼,只见他凑近了魏舍人,神神秘秘的问道:“你说,要是阿恬和心离最后打起来了,这算不算夫妻矛盾?”   “其他的暂且不提,”魏舍人干巴巴的说,“你先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夫妻矛盾?” 第32章   看到已经完全僵硬的魏舍人, 段煊捂住了嘴, 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大概、可能、大约是闯祸了。   “溜了, 溜了。”   他打了个哈哈, 接着就想逃跑,谁知刚起到一半就一双手死死扒住了他的腰部。   “你~要~去~哪~里~呀~, 段师兄?”   魏舍人以与胖胖的身躯不符的灵活身手保住了段煊,从后者的角度来看,他那双眯眯眼简直就是目露凶光。   “你这是要干嘛呀!”段煊抬手试图把这个粘人的超巨大挂件给拍下去。   “你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休想离开!”魏舍人死死的抓住段煊的腰, “我早就该想到你们这群老光棍不安好心!”   “什么不安好心!”段煊一听也急了,“老光棍怎么了?老光棍吃你家米啦?宁缺毋滥懂不懂!”   就在二人纠缠不清的时候, 茶室的帘子被一只手拦了起来,李恪以一副快断气的姿态一边咳嗽一边走了进来, “咳咳咳咳,掌门师兄,我大概是对罗浮山的空气过敏……”   他这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在看到段煊和魏舍人辣眼睛的状态后说不出话了。   过了好久,李恪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哦,对不起,打扰了。”他听见自己冷静的说道, 然后转身欲走。   “不!李师弟!你听我解释!”段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对对!”魏舍人也急忙撇清,“我和段师兄闹着玩呢!”   “别解释!”李恪背对着二人, 还不忘用袖子挡住眼睛,“眼睛都要瞎了!”   段煊一想, 若是李恪这么走了,等回到北海剑宗,只怕他和魏舍人的小道消息就要满天飞,哪里肯放他离开,趁着摆脱了超巨型腰部挂件的空档,一个飞扑死死巴住了李恪。   病怏怏的李恪哪里经得住这么一扑,顿时就要翻白眼,“……要、要……断气了!”   师兄弟这厢闹的正欢,那厢重新恢复了正襟危坐的魏舍人乐的看笑话,可看着看着,他就感觉冥冥之中一阵心悸。   他眉头一皱,掐指算了一下,这一算便猛然变了脸色,惊叫出声,“归位了一个?怎么会?”   顾不上解释,魏舍人连忙回到摆放着蓍草的桌子前,伸出双手迅速卜算了起来,可越算,他的眉头皱的越深,算到最后,脸色只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呼……归位地点是罗浮山,”他吐出了一口浊气,“刚刚才发生……”   此言一出,段煊和魏舍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白恬与朱篁的生死赌约,毕竟时间和地点都能对上。   白恬死了?   魏舍人悚然一惊,连忙重新卜算,然而结果令他大吃一惊之余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是朱篁输了。”   然而这个消息并不能令他眉头舒展,既然白恬没死,那就意味着在罗浮山上还有第二名道种存在,而且,此人在方才已经丧命。   段煊也立即想到了这点,“贵宗真是卧虎藏龙啊…”   “不对!”魏舍人摇了摇头,“死了不止一个。”   他开始重新演算,最后却得到了一个可以说是坏透了的消息。   “方罗死了,”魏舍人说道,“就在朱篁之后。”   “怎么会?”李恪此时也顾不上咳嗽了,他认真的分析道,“我并不是向着宗门的弟子,可朱篁之死尚且可以说是出于阿恬之手,可方执事修为远胜于将将筑基的阿恬,定是有他人出手。”   魏舍人没有说话。   段煊一摆手示意李恪先停下,他思忖了片刻,笃定的说道:“他们来了。”   魏舍人猛的抬起头。   “无论先前归位的道种是谁,他的死都把他们引来了。”   “如若朱篁是道种,他被阿恬击杀必然会让河图洛书现世,仙灵一脉自三百年前便时时监控着天机,定会察觉到异状,倘若方罗执事才是道种,那么他的死亡,铁定是一次处心积虑的谋害,也符合他们的作风。”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会影响接下来的结论,”段煊沉声说道,“眼下这座罗浮山上,有仙灵。”   这句话换来了满室寂静。   李恪是半路进来的,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可他毕竟不是一无所知的孩子,这么零零星星的听下来也多少猜到了一点。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掌门师兄……需要我去看一下情况吗?”   “不!”段煊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几乎嵌进肉里的力道昭示了他内心并不像表现的那样平静,“你不能去。”   “眼下的罗浮山上汇聚了修真界最出色的年轻一代,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动’。”   魏舍人闻言一把捂住了脸,他已经不知道,也不清楚,该以何种面目去见自己的大徒弟了。   正在四处寻找段煊的阿恬自然不知道茶舍里发生的事情,她此刻正在被其他问题所困扰。   在确信自己已经看到了第三遍熟悉的风景后,她停下了脚步,罗浮山很大,方仙道的布局也并不简单,可她还是很确定,从一开始,自己就在原地打转。   为什么?   她皱起了两道弯眉,右手搭在了万劫的剑柄上。   白恬自小被白家夫妇疼爱着长大,可她并非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姐,她很清楚,在一件异常的事情发生后,紧随起来的便是危险。   方罗歇斯底里的样子尚在眼前,他是方仙道的执事人,可以说是这座罗浮山上的实权人物,阿恬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在自己的地盘上表现出深入骨髓的畏惧。   可偏偏,这件事确实发生了。   无论朱篁死后显化的河图洛书代表着什么,显然,并不是什么好事,方罗对此知之至深,为此感到深深的恐惧,他叠声让她赶紧走,也清楚的表明了危机会紧接着降临。   阿恬有理由相信,现在,危机已经降临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跑呀,怎么不跑了?”   就在她停下脚步后不久,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了起来,阿恬下意识的扭头,一张布满狰狞疤痕的脸就撞入了眼帘。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近距离观察一名烧伤病人是极为恐怖的,筑基后的优秀视力令阿恬连每一道伤痕的褶皱都尽收眼底,饶是她并不喜欢一惊一乍,也着实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小丫头害怕我这张脸?”来人摸了摸脸上的伤疤,仰头大笑了起来,“这可有意思了,天道化身竟然会害怕我这张脸,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他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脸上已是狰狞扭曲,“毕竟我这张脸,可是拜天道所赐啊!”   阿恬这才看清他的样子,这是一名清瘦的男子,身上穿着类似于鳞片的古怪服饰,而他的脸有三分之二像是被融化了一般糊成一团,伤痕一直蔓延到脖颈,只有左眼和下巴处还保留着原本的模样。   “你还记得吗?将我从九重天宫打落的那一刻?”男人疯疯癫癫的说道,“听着我在雷火里哀嚎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很痛快?是不是很满足?看着我们颤抖的匍匐在你脚下是不是很愉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阿恬冷静的回答。   “你不知道?”男人讥讽一笑,“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高傲又冷漠,明明和我们才是同类,却偏心这些凡尘的生灵!”   “被你打落凡尘的这数百年来,我每日都痛苦不堪,只能像一个天生愚昧的蠢物一样在泥潭里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越说脸越扭曲,仅存的左眼中,怨恨之毒几乎要喷出来,“那时候我就发誓,若是有一天能重获自由,我绝对不会像以前一样对你摇尾乞怜!”   “或许是上苍垂怜,在三百年前,你消失了,”男人脸上的怨恨之色褪去,换上了垂涎之色,他伸出分叉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你消失了!我也自由了!而现在,我想要将你取而代之了。”   阿恬全身紧绷到了极致,她的直接告诉她,眼前这个古古怪怪的男人强大的可怕,或许说,这是她踏入修仙界以来遇到的最强之人,哪怕是宗主段煊也有所不及。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在瞬间席卷了少女,被她咬着牙压了下去。   男人发泄完情绪,似乎理智又回归了些,“哟哟哟,看这张漂亮的小脸,我是不是吓到我们伟大的天道化身了?这可真是罪过。”   他在瞬间又凑到了阿恬的面前,伸出舌头在她的脸上一舔,一只手死死的钳制住她的右手腕,“啊,真香甜,一定会很好吃。”   阿恬厌恶的皱起了眉头。   她的反应逗乐了男人,他立即变本加厉的凑近她,用饱满讥讽的语调说道:“让我猜猜,你这小脑瓜里都想了什么,是不是……在等你的师门长辈来救你啊?”   他也不等阿恬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别等了,他们是不会来的。”   “三百年前,天道崩解,失去了天道庇护的那群蠢货修士在我仙灵一脉面前不堪一击,于是为了能够苟延残喘,他们出卖了你。”   “他们与我们约定,修士不能干预仙灵对天道化身的猎杀,而我仙灵一脉也不能在未经确认的情况下进行杀戮。”   “是不是很讽刺?”男人笑嘻嘻的问,“这就是你所庇护的凡尘生灵,他们自私又胆小,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就会毫不留情的抛弃你呢。”   “当然,他们也不是一无是处,如果不是他们横加阻拦又四处隐瞒,我也不用日复一日的蹲守在这里,把所有人聚在一起,全杀个干净岂不痛快!”   “好在,等待是有意义的,三百年前如此,三百年后亦如此。我看到啦,看到你杀了那个道种引发了河图洛书,真浪费啊,若是早点确认,你和他我都能收入囊中。可笑那个牛鼻子道士自不量力的想要阻拦我,我便送他去地下跟徒弟团聚了。”   男人恶毒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阿恬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很清楚,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若是继续下去,她决计活不过今日。   哪怕是蜉蝣撼大树,她也绝不想轻易的放弃。 第33章   “你不是在跟我说话, ”或许是恐惧超过了临界点, 阿恬现在反而比任何时候的思路都更加清晰, “我也听不懂你说的内容。”   “听不懂?”男人的脸抽搐了一下, 似乎是想挑起眉毛,“哦……抱歉抱歉, 我太激动了,都忘记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吧?”   他知道阿恬是想要拖延时间, 但对于他而言,无论她想耍什么花招都无所谓, 仙灵一脉是汇聚天地灵气而诞生的天生神灵,哪怕因为天劫跌下实力巅峰, 他也不觉得这群凡尘修士能对自己做什么。   因此,他乐得延长自己甜美的复仇时间。   “你刚刚在杀那个青年的时候没感觉到吗?”他用甜腻腻的声线说道,“被那股天地浩瀚的力量涌入体内的感觉如何?是不是觉得自己变得无所不能?”   没有。   阿恬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方才杀掉朱篁的时候, 她确实感觉冥冥中多了点什么,但与男人描述的大相径庭。   是因为传言太过夸大其词?还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是他要找的人?   男人不知真相,依然在夸夸其谈,“涌入你体内的力量就是天道之力, 这股力量被均匀的分为了四十九份, 被藏在天道化身的体内,只要杀掉剩余的四十七个碍眼的家伙, 你就能独占这股力量变成天道哦?”   “不过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了,”他话锋一转, 声音变得黏腻,“很可惜,你的大部分同伴都进了我们一族的肚子,要不,你也来跟他们团聚吧?我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你也想成为天道?”阿恬问道。   男子闻言也不说话了,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她,过了半晌才说道:“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想啊。”   “我不太明白。”阿恬眨了眨眼睛。   “你当然不明白了,”他一只手握紧阿恬的手腕,伸出空余的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之重让少女忍不住皱眉,“你们这些被天道偏爱的凡人,又怎么能懂我们仙灵一族的苦楚。”   “你瞧瞧这座山,”他强迫着阿恬扭头,“你们这些家伙聚集在这里都是为了那个捞什子清谈会,而举办这个大会的原因无非是为了成仙。”   “从无知的凡尘蠢物到问道的仙人,这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便是天道给予你们的机会。”   大概是逐渐把眼前的少女与自己所记恨的天道区别开,那仙灵脸上的癫狂之色减退了不少。   “然而我们不同,我们从出生便已经注定了自己所能达到的高度,永远也无法向上再迈出一步,因为我们与天道皆是先天产物,这也决定了我们永远都要屈居在天道之下。”   “明明贵为神灵,却只能虚度光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向末路,而那些低贱百倍的凡人却能一步登天乃至与天地同寿,那感觉能把人逼疯。”   “而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成为天道。”   他的语气无比坚定。   “只要成为新的天道,我便能从这绝望的命运中解脱出来。”   阿恬明白了,天道是个主考官,合道之人就是状元,仙灵们也想成为状元,可在无数岁月的努力后,他们悲惨的发现,自己其实连考生都不是。   现在,他们想直接成为主考官了。   阿恬眨了眨眼,她白皙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一圈红痕,“变成天道有什么好?到时候的你还是你吗?”   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质问,男人愣了一瞬,阿恬手腕一扭,那仙灵抓着她的手出现了缝隙,她趁机用力一甩,直接挣脱了出来。   “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男人冷冷说道,没有勃然大怒也不再试图抓她。   “你们这些修道的,走到最后都想合道,而天道呢,很是吝啬,每条大道只给一个名额,你说我成为天道会失去自我,可合道同样会失去自我,你们这些修士还不是趋之若鹜?”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阿恬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量死死禁锢住,摸向万劫的手也悬在半空。   “我在仙界的时候,见过那些要合道的仙人,他们坐在一起辩道,一辩就足足三千年,直到众人皆服的胜利者出现才会停止,然后这名胜利者就有资格尝试合道。”   男人走进阿恬,依稀能看出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你觉得他们是傻子吗?”   “当然不是。”   “天道之奥妙,终其一生也无法参透,你若是曾经进入过那玄之又玄的领域,就再也忘不掉他。”   “每个人都想与天地同归,只不过你们走的更加克制,而我们表现的更加赤裸而已。”   什么样的诱惑能让人心甘情愿的放弃自我?   阿恬并不清楚,那是现阶段的自己无法理解的境界。或许在许久的将来,她会成为那仙灵的知己,再回头看过去的自己,只会觉得夏虫不可语冰,可若是不往前走,就连回头的资格都没有。   前方到底有怎么样的风景,总要亲眼去看看才行。   “好了,亲切的解释就到此为止,”仙灵恶劣的一笑,一把揪住了少女的额发,“让我想想,我们玩点什么好呢?”   他这么说着,竟还真的思考了起来,最终同一种欢呼雀跃到诡异的语调说道:“这样吧,你来跪一跪我吧?”   “对对,这可真是个好主意,以前都是我跪天道,也好想体验一下啊,”没等阿恬反应,他便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神情颇为陶醉,“如果你跪的好的话,我可以考虑晚点再吃你哦?”   他话音未落,阿恬便感觉到了一副重压从头顶传来,压的她骨骼吱嘎作响,上一次感到如此压力还是第一次见到白心离的时候,只不过那时明显是一次试炼,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致命危机。   不,不能跪。   她咬牙坚持着,四肢微微颤抖,膝盖无法控制的弯曲,又被硬生生顶回去。   “哦?”   男人手上加大了力度。   或许是为了能让她跪下就解开了禁锢,阿恬用颤抖的右手抓住了万劫的剑身,一把将它从腰间扯下来,插进了泥土里,以它为支点撑住了整个身体。   “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倔。”   男人事不关己一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次加大的压力让她忍不住从牙缝里漏出了几丝痛苦的呻吟。   疼。   太疼了。   全身都是要被碾碎的疼痛,她明确的感觉到了对方散发出的杀意。   阿恬相信,如果她坚持下去,真的会被毫不留情的碾成肉泥。   鲜血从指甲缝里溢出,白恬大脑一片空白,她的视野已经逐渐泛黑,这是撑到极限的征兆。   清醒的意识会到来无法承受的疼痛。   在明确了这一点后,阿恬果断放弃了维持清醒的努力,放任自己的被拉进了黑暗。   然后,她就来到了一片浩瀚星空之中。   一圈明明灭灭的光点围绕在她的四周,与远处的星河相映成趣,阿恬仔细一看,这些光点其实是一个个圆滚滚的小球。   四十九个。   准确的数字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正想抬手去摸,光点便萦绕着她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光芒也越胜,达到顶点后猛的炸裂开来!   阿恬下意识的挡住了眼睛,等待她放下手臂才发现周围的小球仅剩下面前的三颗,只不过变得暗淡无光,而在不远处则有三个对应的人影。   其他的四十六个去哪里了?   “他们都被吃掉了。”   回答她的是最右边的人影,他转过身来,一步步走近她,正是本该死去的朱篁。   “天道崩解,仙灵作乱,四十九颗道种仅存三枚,回归无期。”   他说着,抬手覆上了阿恬的额头。   “不要忘了,你最初的目的。”   最初的目的?   阿恬猛然的看着他。   是为了与其他四十九人相争,重新化为天道?   不,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我的目的是……”她喃喃说道,“我的目的是……”   随着她的话语,朱篁的身体金光大盛,身形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他再次拍了拍阿恬的额头,整个人化为了一条光柱冲天而起。   代表着朱篁的小球滴溜溜的转着,重新恢复了光彩。   阿恬猛的睁开了眼睛,就听到了那仙灵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叫着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道种怎么会突然归位了一个?!”   “明明凑不齐四十九个,天道是无法回归的!真是活见鬼了!”   他喘着粗气,显然受到了不小的刺激,阿恬头皮突然一疼,被拉扯着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狂乱的眼睛。   “我说,不是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搞得鬼吧?”男人咬牙切齿的说。   阿恬因疼痛皱起了眉,她头部以下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   “算了,只是一颗而已,”男人恶狠狠的说,“我先吞了你再做打算。”   说完他再次用力,想要把少女直接按倒在地,阿恬膝盖一软,终于无法支撑的弯曲起来,可就在她快要跪下的时候,一个硬物顶住了她的双腿。   那是一把白玉般的剑鞘,正好撑在了少女的小腿上。   然后,她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记的美丽剑光。 第34章   在选课的时候, 素楹就对阿恬说过, 白心离修的是养剑藏锋术, 讲究的就是不拔剑则以, 一出剑惊人,以平日里的孕养换取出剑时的极致爆发, 在最初的那一剑,威力甚至可以远超持剑人自身水平。   白心离等这一次出剑机会,足足等了三年。   璀璨的剑光刺破了胶着的空间, 以摧枯拉朽之势对着男子直刺而去,阿恬用手撑住身体, 她在一瞬间忘了疼痛,眼里只能看到这惊世的一剑。   在这极致的剑光里, 她感觉不到白心离,却能感觉到天地万物,这并不是一个人在出剑, 而是天地在出剑,这并不是白心离对男人的杀意,而是整座罗浮山对男人的杀意,天地间的共鸣在无我出鞘的一瞬间被拉高到了极限, 哪怕她修为还远不到如此境界也被包容其中。   罗浮山在愤怒, 罗浮山在哭泣。   罗浮山在对犯下罪行的男人发出了怒吼。   阿恬沉浸在天地共鸣里,她看见了方罗跌坐在朱篁尸首消失的地方哭泣, 却在仙灵男子现身后坚定的说“我不知道”。   “诚然,我告诉了你, 就能苟延残喘过今日,”他对修为远高于自己的男人说道,“可若是天道都死了,这凡世又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呢?”   仙灵是不会怜悯凡人的。   在发现了阿恬和朱篁的身份后,方罗就已经明白了,他今日必死无疑。   他可以不死,但他必须去死。   仙灵与修士的约定中将“修士不得插手猎杀道种”和“仙灵不得随意杀戮修士”设为了交换条件,他只能引诱眼前的仙灵杀了他,换来对方打破契约的前提,罗浮山上的修士才可出手,方能为白恬挣得一线生机。   他的运气很好,眼前的仙灵暴躁又疯狂,他的运气也很糟,因为他着实疼了很久很久。   疼到草木皆悲,山川共泣。   阿恬一头栽在地上,眼泪克制不住的涌出眼眶,她被这片山林彻底同化,只觉得万分悲伤。   无我的剑光已经走到了尽头,它与男子进行了第一次激烈的对撞,两股力量掀起的狂潮在这片天地间激荡,霎时间席卷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少女躺在地上,她的心却已经不在这里,这是她首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天地浩渺,也感受到了万物生灵的真实存在。   这感觉令她敬畏。   阿恬这个人是缺少敬畏之心的。   狭小而偏远的广开镇是个太过浅显的池塘,她浑浑噩噩的长大,学得会谦卑,却学不会敬畏。   来迎接她的赵括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邻家小弟,用着蹩脚的法术,做着半吊子的事情,这样一个与记忆中的父母完全不同的人,带领她重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修真界,那时候,她也学不会敬畏。   见到了祖师爷的断剑后,她被那恢弘的剑意所吸引,立誓走上握剑之路,心中涌动的更多是渴望和期盼。   在被白心离压的抬不起头的时候,她兴奋激动,将他视为一个追赶目标,却永远不会去敬畏他。   可现在,她学会了敬畏。   她敬畏这天地,敬畏这山川,也敬畏决然赴死的方罗。   阿恬开始感激洛荔师叔了,后者或许只是想让她来开开眼界,却在阴差阳错之下改变了她的世界。   在罗浮山方仙道,她认识了朱篁和方罗这对师徒。   前者教会了她尊重,后者教会了她敬畏。   一个连敬畏都不会的人,是见不到大道的真容的。   阿恬完全陷入了感悟之中,而交锋并不会因此而停止,白心离一剑破开了男子对时空的禁锢,剑尖却在他胸前寸许停了下来。   “就你的年龄来说,这可是了不得,”仙灵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但很可惜,你这一剑养个二三十年,说不定还能刺破我的衣角……但现在,还远得很。”   白心离没有继续再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二者之间如鸿沟般的差距。   “仙灵与我辈有约在前,”他说道,“你杀害方仙道的方罗师叔,已经破坏了约定。”   “那又如何?”男子的声音冷了下去,“就凭你个黄毛小子,也想拿个破条约跟我讨价还价?”   白心离不再回答,而是重新提起了无我,这柄白玉剑尚在鞘中的时候美的不可思议,真正拔出来了却让人不由得忽视,它就像是风,也像是水,更像是天边的云朵,似乎不存在,又似乎永恒。   它能映照出一切,却偏偏没有自我。   白心离又出了一剑,这一剑,用尽了全力。   罗浮山再次咆哮,而绿衣男子却哈哈笑着伸出了手,剑尖与掌心相接,谁也不肯相让,白心离的脚已经陷入了土地,有红色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溢出,可他不能后退半分。   他身后就是白恬。   而在遥远的山顶,段煊专注的看着骤起的剑光,在两股力量攀升到最顶端的时候,猛然低喝了一声:“李师弟!”   李恪应声向前踏出了一步,此刻的他半点没有平日病弱的影子,只见他全神贯注的看着双方交汇的一点,干脆利落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刺眼的绿色光芒剑刃的拔出照耀了天地,他将力量凝成一线,对着瞄准的方向挥了出去。   绿色的剑光眨眼之间便到达了战场,它准确的插入了白心离与绿衣仙灵力量的交汇处,顶掉了无我的剑锋,对着男子猛然爆发开来。   “啧……”   猝不及防之间被剑芒包裹住的男子不甘心的后退了半步,然后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迅速的虚弱了起来,自打被天道从九重天宫打落,他就不再是逍遥自在的神仙,自然也做不到以前的无病无忧。   李恪的修为在修真界算不上最顶尖,可谁也躲不过他这一剑,这也是他被修真界深深忌惮的原因。   男子知道自己并不会死,可留下来也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方才道种突然归位的情况让他对那个小丫头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为了一个存疑的道种拼命可太不值了,他并不打算做亏本买卖。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他耸了耸肩,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阿恬身上转了一圈,“这次是我看走了眼,真是老了,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这话说的简直厚颜无耻至极,白心离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然而仙灵并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反应的时间,只见他干脆的向后一倒,变化为了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白心离的视线里。   男人消失后,白心离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又等了一会儿,才一下子单膝跪在地上,对着地面吐出了一口鲜血,强行透支力量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沸腾的气血所冲撞,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稳定了一下伤势,他抬手抹掉了唇畔的血渍,站起身对着依然躺在地上的阿恬伸出手,而后者看着他,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   这就像是一个开头,紧接着喷嚏像是排队一样蹦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营造出了一种颇有节奏的效果,白心离看着小脸皱成一团的师妹,思索了片刻,收回了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再伸出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条手巾。   阿恬用无力的左手接过了手巾,一边捂在鼻子上,一边心如死灰。   她大家闺秀的形象大概是缝补不好了吧。   出了修士惨死的事件,清谈会这下子是彻底开不成了,北海剑宗也没有心思再去追究无情道的事情,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各门各派终于得以收拾行李回家了,其中不少人和阿恬一样惨遭李恪刺仙灵那一剑的波及,此起彼伏的阿嚏声回荡在罗浮山的上空,愣是让离别的画面多了几分滑稽。   作为首当其中的受害者,阿恬披着厚厚的外衣,挂着红彤彤的鼻头,依偎在素楹师姐柔软又馨香的怀里,感受着这冰冷世界唯一的温度。   而不远处,则是泪眼汪汪的望着女儿的戚涵和一头雾水的张泽衍。   “戚师兄,虽说我确实不太理解我们干嘛要对北海剑宗赔礼,可你非要赔我也不会拦着……”张泽衍捂了捂青紫的嘴角,“可你是想把自己的家底都赔过去吗?”   “你嫂子都没说什么,你管的着吗?”戚涵回嘴道。   “嫂子她远在天星门好吗!”张泽衍痛心疾首,“她能同意个鬼啊!师兄,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嫂子的事啊!白师妹都可以做你女儿了!”   戚涵扭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师弟,简直想打开他的脑袋看看是不是都装的是浆糊。   张泽衍口中可以做“戚涵女儿”的阿恬小可怜一边打喷嚏一边缩在师姐怀里,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睡着,柳嫣母性大发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瓜,扭头对一旁的白心离小声说道:“大师兄,你和白师妹的婚约还作数吗?不作数的话,我想把我儿子介绍给她。”   白心离看了她一眼。   柳嫣被看的扶住了额头,“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师姐没有欺负你,真的没有欺负你,你还是师姐最喜欢的师弟……”   已经点点头睡着的阿恬自是不知道二者之间的交谈,她在梦里又回到了绿衣男子面前,然后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第35章   白恬生病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北海剑宗低级弟子圈。   顺带一提, 这个圈子只分两拨人, 一拨叫做赵括和宋之程, 另一拨叫宋之程和赵括。   这完全是因为其他弟子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认识这两个奇葩, 一个直至今日还会被本命剑扔下高空,另一个则是脚臭的人神共愤。   悲哀的是, 他俩正好是阿恬在北海剑宗最熟的人。   “着、着凉了?”老是被本命剑扔下去的赵括坐在阿恬的病床前,看着少女难得一见的虚弱模样,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你就去了趟罗浮山看风景,竟然还能着凉了?”   相比之下, 经验更为老道的宋之程则是按耐住了永远在躁动的抠脚之心,敏锐的察觉到了眼前的机遇, 然后他戳了戳赵括的肩膀,递给了他一个眼神。   这个眼神大致可以用文字描述如下:   “赵师兄!这是女魔头千载难逢的虚弱期啊!”   在阿恬缺席的日子里,已经迅速与宋之程结下革命情谊的赵括迅速心领神会, 并且回了一个眼神:“妙啊!”   然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师兄的权威!”   “仙长的尊严!”   “重新建立!就在今日!”   就在二人激情彭拜的时候,一个凉凉的女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我是不管你们这么恶心巴拉的对视是在搞什么,再不让开我就把药倒你们头上。”   “对不起,素楹师姐。”   二人垂头丧气的站起来, 乖乖的给女大王让开了位置。   素楹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走到了阿恬面前, 用空闲的手在床上的被子卷上叩了叩,“起来啦, 吃药啦,李师叔的剑气可不是小打小闹, 硬抗并不会痊愈哦。”   床上的“毛毛虫”闻言蠕动了一下,敞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个红彤彤的鼻子率先伸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等到整个毛茸茸的脑袋钻出来,床边的三个人可谓是正了八经的目睹了一场“女鬼的诞生”。   新鲜诞生的女鬼张了张口,声音却嘶哑的完全听不清吐字,考虑到自己亟待拯救的淑女形象,阿恬矜持的闭上嘴,又矜持的接过了素楹递过来的药碗,矜持的一饮而尽。   大概是药实在太苦,少女的力道一个没控制好,直接将白瓷大碗捏成了几瓣,看的两位师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收拾完碎片,她拿手帕擦了擦嘴,冲着旁人羞涩一笑,又慢腾腾的缩回了被子里。   看到床上的被子卷又没有动静了,素楹叹了口气,对着身后的赵括和宋之程语重心长的说道:“你看,平日里别总是去招惹李恪师叔,他随便漏一点剑气都够你们受的。”   也不知道是被阿恬的惨状所威慑,还是屈服于素楹师姐的积威,两名弱鸡师弟把头点地像是小鸡啄米。   裹在被子里的阿恬扭动了几下以示抗议,她才没有招惹李恪,只是被殃及池鱼了而已。   当然,无论是素楹还是赵括、宋之程都不会知道她生病的真相,不光如此,一同前往罗浮山的北海剑宗弟子们,除了白心离,其他人也完全被蒙在鼓里。   他们是在昨天夜里回到北海剑宗的,有了段煊和李恪压阵,回来的路上没再横生枝节,只不过一路上一向没正形的段煊罕见的面露严肃,压的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在岛上降落后,他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来迎接他们的郭槐去找来洛荔和谭天命,五个师兄弟妹神神秘秘的开小会去了。   阿恬作为一名病号,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待遇,整个北海剑宗都因她出去玩一圈竟然会生病这件事大感震惊,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师妹这种柔弱的生物果然是不同的,”其中一位同行师兄边哭边说,“这种感动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才有了我真的有师妹了的实感。”   “你只怕是活够了……”来自战战兢兢的打量柳嫣的穆易。   无论如何,去清谈会找茬这件事都告以段落了,如果阿恬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没对上一张带着刀疤的脸的话。   “早啊,”刀疤脸的主人笑眯眯的对她打了个招呼,毫无一大早就吓人的自觉,“年轻就是好啊,睡的这么香,让老人家好生羡慕。”   我从来没见过会端着碗蹲在别人床头的老人家。   阿恬掂量了一下自己和洛荔的实力差距,默默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洛荔发现了少女投向自己手中汤碗的视线,就冷酷无情的一口干掉了剩下的面汤,还把空空如野的碗底在阿恬面前亮了亮。   “洛师叔,你这样很容易失去我……”   “说的好像我得到过你似的。”   洛荔嗤笑一声,看都没看就把碗往后丢,阿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着碗抛出去的路线,就看到它滴溜溜的转了几圈,稳稳的停在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   “不过,你说的也对,现在没得到,并不代表着将来得不到嘛!”   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阿恬看了她一眼,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听掌门师兄说了你在方仙道的遭遇,老实说,还是蛮跌宕起伏的,要是北海剑宗每个弟子都有这种能耐,我们也可以出个《北海群仙传》之类的赚他几个子。”   洛荔摸了摸下巴,对阿恬露齿一笑。   “虽说可以直接向你宣布掌门师兄的决定,不过我是个非常善解人意的长辈,很愿意来意思意思问一下你个人的意见。”   “喂,恬丫头,你愿不愿意,来做我的徒弟?”   这意料之外的问题令阿恬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她不解的问。   被反问一句的洛荔没有不耐烦,反而长臂一勾,将一旁的竹凳拿了过来,坐在上面自然的翘起了二郎腿。   “因为合适。”她干脆的给出了答案。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从掌门师兄那里知道了这次清谈会发生的事情,这里面包括你被一名仙灵追杀的事。”   阿恬并没有惊讶,要是洛荔对此一无所知才奇怪呢。   “我相信你现在脑子里一定有很多疑问。”   “仙灵是什么?”   “道种是什么?”   “我为什么会被追杀?”   “追杀我又有什么意义?”   “等等等等,这些问题一定会充斥着你的脑袋瓜。”   阿恬的睫毛颤了颤。   “而我,是解答这些问题的最好人选。”洛荔说道。   “你与这些事情有关?”阿恬歪了歪头。   “不,我会教给你这些全部都是扯淡。”   洛荔笑了,脸上的疤痕随着她的动作弯曲,显示出了无法忽视的侵略性。   “白恬,这世上有很多对于我辈修道中人的误解。”   “就拿你不久前经历的升仙会来说,入仙门,并不是越早越好,修仙,也不是资质越好越能成事,万事万物都要讲究一个方式方法。”   “像我们北海剑宗,男孩一律过了舞勺才能修炼,女孩嘛,怎么也要碧玉到桃李,等身体成熟了,再斩掉赤龙以后才行。”   这种说法阿恬还是第一次听,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小孩子的身体都是娇弱的,过早的拔苗助长会留下无数的隐患和暗伤,如果有人告诉你,他龆年就怎么怎么样,黄口又怎么怎么样,不要怀疑,他基本已经废了。”   洛荔伸出一根食指朝向上,“修仙,修的是你与上天的缘法,只要仙缘到了,耳顺老人依然能扶摇直上。”   “那么阿恬,你今年多大?”   阿恬慢条斯理的说道:“弟子今年一十有八,已过碧玉,未及桃李。”   “正是如此!”洛荔说道,站起身靠近了阿恬,厉声说道,“你正处于自己最好的年华,内心却被无关紧要的琐事所困。”   “忘掉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们只是通天之途上的障眼法,登天梯上的绊脚石!”   阿恬看着洛荔,几乎被她的风采所慑。   “你知道为什么你面对那仙灵时会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吗?”   “因为你才刚刚学会了挥剑。”   洛荔对她说道。   “寻道这种事对你而言还太遥远,那么我们就从眼下的事情开始说。”   “经验、技巧、适合的战斗方式,你什么都没有,你是靠本能在拔剑,所以你输了,因为你还不够强。”   “你是一张白纸,”她认真的说道,“谁都可以将你戳个窟窿,然而白纸柔软,却也能让人皮开肉绽。”   阿恬的手握紧了藏在被子里的万劫,她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从今天起。”   洛荔把手搭在了她的头顶。   “为师会好好教导你的。”   就这样,白恬在自己完全没有发表意见的情况下成为了北海剑宗第五名真传弟子,拥有了开小灶这项福利。   然而,享受福利的前提是,她能从病床上爬起来。 第36章   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在与苦药并肩作战了十多天后, 女魔头白恬满血复活了。   不得不说, 北海剑宗真传弟子的生活还是挺滋润的, 考虑到他们经常会被师父加课,竟然拥有吃夜宵的特权!   吃夜宵啊!   腐败!太腐败了!   当然, 真传弟子也就只有这一项特权了。   在阿恬的记忆里,北海剑宗之前只有三大亲传弟子,就算加上新鲜出炉的自己, 也不过是四个,因此, 她在去郭槐那里领弟子份例的时候,看到自己名下那个“五”字, 顿时感到十分懵逼。   “那是因为陈芷师姐,”赵括解释道,彼时他们正坐在学堂里等待着上课, “陈芷师姐的情况比较特殊,她和李恪师叔并没有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但基本上大家默认她是李恪师叔的亲传弟子。”   “这听起来可真奇怪,”宋之程抠了抠脚, “感觉他俩有一腿。”   “是有一腿, ”赵括点了点,“但此腿非彼腿。”   “得了吧, 卖什么关子,不就是陈芷师妹是李恪师叔的后人吗?”   穆易不知何时坐在了三人的前面, 回过头喷了两个师弟一脸瓜子皮。   “陈芷师妹好像是李恪师叔妹妹的后代,也是机缘巧合吧,入了咱们的山门,他会指点一下陈芷师妹也是人之常情。”   阿恬了然的点了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未曾谋面的陈芷师姐跟她一样,都是关系户。   “不对呀,”赵括一把抹掉脸上的瓜子皮,“这是初级课程,穆师兄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你不知道?”穆易撩了撩眼皮,“这节课是谭师叔的,这不,闲着的都来旁听了。”   阿恬闻言环视了一下四周,真别说,学堂里的人数是平日里的数倍,连走道和房梁上都坐满了人,人手一捧瓜子不说,她甚至看见了果盘和糖盒。   这哪里是学堂,完全是茶馆。   “谭天命师叔自小在太玄门长大,知道很多法修的事情,”穆易神秘兮兮的对阿恬说,“多稀奇啊!法修的秘密!”   阿恬明白了,所有人都是来听八卦的。   “话又说回来,”穆易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你们发现了没有,咱们北海剑宗几位大佬收真传弟子都喜欢跟自己的性子反着来。”   阿恬一细想,还真是。   段煊和白心离之间简直可以当经典对照组的反差就不多说了,陈芷师姐没见过也不好评说,可谭天命酷爱算卦、追寻未来,而素楹师姐呢,偏偏专注的是过去的岁月,郭槐作为北海剑宗的大管家支撑着整个浮空岛的正常运转,可他门下的赵括很难跟靠谱扯上关系……   那么自己跟洛荔呢?   她思忖了片刻,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难道说她新上任的师父是个隐藏至深的名门闺秀?!   其他人当然不知道自家小师妹已经陷入了绝顶恐慌之中,还在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当然要选跟自己反着的呀!”赵括想也不想的回答,“不然干傻事都没人拦着,多可怕!”   “宗主门下是大师兄,谭师叔门下是素楹师姐,李恪师叔名下挂着陈芷师姐……”宋之程掰着手指头数数,“洛荔师叔门下白师妹,郭槐师叔门下赵师兄……”   数到最后,他扭头瞥了赵括一眼,小声说道:“郭师叔得多上火啊……”   一门五真传,就数赵括菜。   这点嘟囔自然没有逃过穆易的耳朵,   他“噗”的一声又喷了两位师弟一脸瓜子皮,笑的前仰后合。   赵括自己何尝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可他毕竟在五人里年纪最小,倒也对这些不大在意,当然,这并不是说宋之程这样的小师弟也能骑在他头上了!   “那也比你这个连本命剑的影子都没看见的人强!”他一巴掌拍到了宋之程脑门上,力道大到让后者脑门上粘的瓜子皮都飞了起来。   就在几人闹成一团的时候,北海剑宗的谭天命谭道长迈着八字步慢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一现身,原本吵吵闹闹的学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又在下一秒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谭师叔!”   “谭师叔!”   “谭师叔!”   谭天命本人一边招手一边在热烈欢迎中走到了讲台上,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相信李恪师弟已经给你们讲过了修炼的大致概念,而今日,就由我来聊一聊,怎么去修炼。”   他捋着小胡子说道,显然对火爆的听课席习以为常。   “首先,我们先了解一下容易出现的种种误区。”   “在场的诸位都清楚,剑、法二道不能相容,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你对法修毫无了解,那么就算碰到法修的修炼窍诀也认不出,说不定还会以为是绝世仙法。”   曾经在被窝里藏过《无情道》的弟子都开始心虚的眼神乱飘,就差吹口哨掩饰了。   “……可如果你涉猎的太深,那基本是自毁根基,仙途无望,那么这其中的度要如何把握呢?”谭天命摇头晃脑,“很简单,今日我便教给大家最快分辨法修的方法。”   这可真是非常实用的内容了,连穆易也一改懒散认真听了起来。   “诸位都清楚,贫道,咳咳,老夫旧日曾为太玄门弟子,而太玄门呢,走的是符箓派的路子,修的是《灵宝经》,讲究通过祈祷神灵来祛除邪祟,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仙灵之力、神仙之力,乃至神霄天雷,都是他们的偏爱对象。因此,当你看到某个人掏出一大叠符纸还念念有词、蹦蹦跳跳,那八成就是符箓派的法修。”   学堂中“刷刷刷”一片提笔写字的声音。   “说到符箓派就不得不提与它分庭抗礼的丹鼎派了,说到丹鼎派就不得不提方仙道,方仙道的代表仙法当属《周易参同契》和《黄庭经》,二者各有千秋,但总归跳不出炉鼎的路子。”   “炉鼎”二字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在场的男弟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挤眉弄眼之下是心领神会——他们都看过某种不可言说的小册子。   谭天命见状在心底“啧”了一声,可他到底经验老道,有的是方法去治这群小兔崽子。   “炉鼎之道呢,分外丹和内丹,外丹就是他们成天守着炼丹炉炼的那玩意儿,内丹呢,则是指的他们自己,丹鼎派的法修会祭炼自身,以身为炉,以心为鼎,以追求人与虚空同等的境界,就算用的法器再怎么多变,也万变不离其宗。”   “坊间也多有以美貌女子及少年做炉鼎采补修炼的传闻,若是以床榻之间能增进修为为标准,恐怕当世唯有采补魏舍人才能做到,”他慈祥一笑,“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人觊觎魏师兄的美貌,真是令老夫大感意外啊。”   觊觎魏舍人的美貌?   阿恬克制不住的在脑海里勾勒出魏舍人的形象——一个胖胖的炼丹炉。   显然,见过现任方仙道宗主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一时间,学堂四处都有喷水声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穆易决定回去就把床底下的小话本烧掉,他的一世英名绝不能毁在这里!   看到自己造成的“惨状”,谭天命风轻云淡的一笑。   “说完了法修,我便说说我们剑修。”   “我们剑修一脉,没有剑谱,没有剑招,没有心法,走的是留存本真的路子。”   他手指成剑,随手一划,便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醒目的剑气。   “在初期,是孕养剑骨。”   谭天命的手在剑气的一端点了点。   “后面便是锻剑与养剑,”他的手随着话语在剑气上移动,“等到剑养成,便是筑基成功,一旦筑基成功,等待你们的便是漫长的求道期,直至渡劫飞升,才算是走过了一半。”   他的手停留在了剑气的中部。   “渡劫飞升后要如何,很遗憾,老夫并不知道,毕竟如果老夫飞升成功了,就不会在这里给你们这群小崽子讲课了。”   这话说的太有道理,弟子们都无言以对。   “当然,我也不是一无所知,起码我知道修士们的最终目标肯定都是一个——合道。”   谭天命的手最终点在了剑气的另一端。   “合道,顾名思义,与大道合二为一,上可元神合大道,下可凡身游世间,讲究一个形神俱妙,超凡脱俗的至高境界。”   看到弟子们听的云里雾里,谭天命顿了顿,换了一个说法。   “也就是说,如果我合道了,我在一瞬间就能知道你们所有人的大小。”   大小?什么大小?   阿恬愣住了,她下意识的扭头想问身旁的赵括,就看到后者捂住裤裆面如死灰。   作为一个男性数量占绝对优势的宗门,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有人用了一招万剑朝宗,不少弟子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下面,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不光如此,像穆易这样的师兄想的还深一层。   人们常说大道三千,三千只不过是个虚数,世间道理何止千万,若是其中有一半人合道,他们又闲着没事游世间……   想到这里,很多人下意识的裹紧了月白色的外套。   这令人绝望的世界,到底还有没有隐私可言。   见到弟子们的反应,谭天命满意的点了点头,“不要担心,老夫只是打一个比方。”   “因为从上古时代至今,英杰数不胜数,老夫还从来没听说过谁合了道,它就是天道系在我们头上的萝卜,引诱着你,就是不给吃。不过你们也别灰心,一次合不了,就多合几次,说不定大道眼一瞎,你就成功了呢?”   阿恬闻言一愣,顾不上几次琢磨“大小”了,柳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在罗浮山,那绿衣仙灵曾告诉过她,合道会失去自我,可谭天命却说,根本没有人合过道。   既然从来没有人成功合道,那绿衣仙灵又怎么会知道合道后是什么样子?   阿恬发现,自己眼前被人挖了一个坑,而她差点就踩进去了。   这个偷换概念的路数,跟《无情道》一模一样。 第37章   “瞧你这样子, 真狼狈。”   刻薄的女声从一面半人高的圆形铜镜中发出, 只见这镜身雕着蟠螭纹样, 花纹明丽, 泽漆光明,镜边镶嵌有玉石珠宝, 上面还刻有代表着十二时辰的铭文。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它微微凸起的澄黄色镜面,上面泛着水纹一样的涟漪, 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它或许应该被人妥善收藏,放到防卫森严的藏宝楼里, 而不是被随意摆在一个遍布着青苔和蔓藤杂草的洞穴内。   回应女声的是几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它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显然声音的主人正在极力压制自己的反应。   曾在罗浮山上逞凶的绿衣男子虚弱的躺在山洞的中央, 他身下是一层又一层的芭蕉叶,勉强能看出床的模样。腥臭的气息充斥着洞穴内部,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腐烂,脓水流的芭蕉叶上到处都是, 又在烂肉从骨架上掉落后渐渐长出了肌理。   男子眉头几乎打成了一个结, 一头一脸皆是冷汗,他的身体正在与残留在体内的剑气对抗, 那无异于一次次死去又一次次挣扎着活了过来。   “孰湖!”没有得到回应的女人不满的叫了起来,“你在装什么死!这点小伤难道还能要了你的命吗?!”   “……哈……闭嘴……疯婆娘……”被称为“孰湖”的男子一开口便是一连串的粗喘, 胸膛也加快了起伏,“……吵、吵死了……”   诚如女子所说,这道剑气远远没到能要他命的程度,可也足以折磨他一段时间了。   “呵,你现在倒是硬气了?”女人的语气里饱含讥讽,“你那本《无情道》收效甚微不说,去罗浮山寻找道种也能搞到自己一身伤,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孰湖躺在地上,忍受着身体上的疼痛,没有反驳。   那本惹得段煊气势汹汹打上清谈会的《无情道》确实出自他之手,迷惑几个普通修士根本没有什么难度,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指望修士们就这么轻易的被坏了道统,也不指望他们会杀个你死我活,但只要有人上当,双方的关系必然会出现缝隙,这就足够他伺机而动了。   对于孰湖来说,撒谎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因此,他在与那个疑似道种的小姑娘说话时,也顺带着骗了她一把,哪怕她当时很可能会被他直接吞进肚子里。   最难以分辨的谎言都是真假掺半的,他确实见过那些仙人辩道,可也仅仅只有这一句是真的罢了。   要是她真的按照自己说的去修炼就好了。   他满怀恶意的想到。   一个走火入魔的道种,多有意思啊!   “孰湖!你在听我说话吗?!”女子恼火的声音响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吐出了几口淤在胸口的血,男人花了好半天才稳住自己的气息,“……别咋咋呼呼的,蠃鱼,听的我脑仁疼,这么多年来就我和你能说几句话,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蠃鱼不说话了。   “现在已经不是九百年前了,”孰湖胸前的肉又掉了一块,”当年参加反叛的人,就剩下了我们两个,我呢,被打下了九重天,再难以神仙自居,你呢,被封在了这面破镜子里,也不复九重天第一美人的风光……”   “……若是我仙灵一脉最终能夺得天道的宝座,”蠃鱼轻声说道,“一定会接你我二人回去。”   孰湖闻言低声笑了起来,胸膛里的森森白骨也随着动作颤动。   “蠃鱼啊蠃鱼,你还是那么天真……你真的觉得,他们还能记得咱们两个可怜虫?”   “三百年来,咱俩为他们提供了多少次有关道种的消息?如果没有我们,他们能这么顺利的吞噬那四十六个道种?可结果呢?我们的境况有半分改变?   “可他们要是成了天道……”蠃鱼低声说。   “天道?”孰湖冷哼一声,“你说的好像之前的天道不算仙灵一样,天道最公正不过,也最残忍不过,谁知道化身天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徇私的念头。”   “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蠃鱼仍不死心,“只有抓住它,仙灵一脉才能改变命运!”   “嘿,说得好……咳咳咳咳咳咳……”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男子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自嘲,“可惜,等待咱俩的八成还是被困在镜子里和在泥潭里打滚儿。”   蠃鱼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孰湖挑起了一根眉毛,“要我说,这一次罗浮山上的那个道种归位了以后,四十九已现四十七颗,这凡间就只剩下最后两个道种,去找到他们,再吞噬他们,这样咱俩也有资格返回九重天了!”   由于天道和仙灵都是先天产物,仙灵吞噬道种以后就可以凭借身体里的道种假冒天道化身来蒙蔽天机,而每个仙灵最多只能吞噬一个道种,也就是说,这些拥有道种的仙灵依然要厮杀出最后的胜者。   蠃鱼这次沉默的时间分外长,她怀念外面自由的世界,也怀念那些花团锦簇的日子,比起成为天道这件事,回到九重天对她的吸引力更大。   最终,她对孰湖说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吧。”   就在她说出最后一个字,洞穴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孰湖看着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知道她心动了。   洞内的对话暗流汹涌,但好在还有地方遮风避雨,洞外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在洞穴爬满藤蔓的外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正小心翼翼的贴在上面,他的耳朵贴在石壁上,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趁着一道惊雷落下,四肢用力,敏捷的一下子跳到了另一块岩石上。   就这样,通过雷声的掩护,他顺利的远离了躲着两名仙灵的洞穴,一路狂奔到了山脚。   一走进山下的茶铺,他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笠扣在桌上,露出了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只是怎么看都有几分痞气。   “师兄!”   小二打扮的高壮男子走了过来,递给了他一条干净的汗巾,后者接了过来,对着自己的脸就是一顿胡擦。   “嘿,要不是那家伙受了重伤,我还真不一定能靠近那里。”   他一屁股坐在长凳,拿起高壮男子沏好的茶一口干了,嚷让道:“我的飞鹰呢?”   高壮男子闻言回了一趟内室,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只鸽子。   “哎哟,我的小心肝嘞。”青年接过了被取名为“飞鹰”的鸽子,另一只手拿起了师弟准备好的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了起来。   高壮男子看了几眼,发现上面不是挑衅的话语,就是讨人厌的用词,觉得自家师兄这欠揍的性格大概是好不了了。   “好嘞!”   青年学完以后,将信纸叠好放进了鸽子脚边的小竹筒里,拍了拍鸽子的头,“去吧,给那个讨厌鬼送过去。”   重获自由的鸽子抖了抖羽毛,打开翅膀飞进了雨里。   目送鸽子消失在滂沱大雨里,青年又坐回了长凳上,漫不经心的对高壮男子说道:“对了,你去跟那些等死的垃圾说,还是老样子,谁能杀了白心离,少爷我就饶他一命。”   “……师兄,你明明知道这一点用也没有的,”高壮男子表情颇为无奈,“你这只是让他们去送死。”   “那又怎么样?反正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青年耸了耸肩,“况且,我就想看白心离烦恼的样子,他越不自在,我就越自在。”   你这种行为跟想要得到心仪姑娘关注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   高壮男子用看熊孩子的眼神瞅着青年。   大概是被他看的毛骨悚然,青年搓了搓手臂,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我不管你现在在想什么!都赶快给我停止!”   “好吧,”高壮男子学着他耸了耸肩,“你是师兄,你说了算。”   “唉嘿嘿,”青年抄手得意的晃了晃头,“真不知道那家伙收到信以后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真期待啊。”   然而,白心离的表情注定会让他失望了。   飞鹰飞到北海剑宗的时候,段煊正在跟自己得意的弟子商讨真武大帝诞辰的事。   “你也知道,咱们每次都假托真武大帝诞辰去找魔修切磋,”段煊对白心离说道,“这一次咱们……”   然而,他的话被一声巨响给打断了。   二人同时扭头,只见一只鸽子一下子撞到了大殿的柱子上,然后啪的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一看就撞的不清。   “北海上哪来的鸽子……”段煊满脸不解。   白心离面无表情的转过头。   “杀了给白师妹煮汤吧。” 第38章   段煊一眼就看出来白心离认识这只傻不拉叽的信鸽, 他自认并不是会对徒弟的交友圈指手画脚的烦人精, 再说了, 鸽子炖汤, 也是极好的嘛!   北海剑宗这么多年只有这么一个病号,必须郑重对待。   于是他还真的假装自己没看到有一只鸽子在地上挣扎着想翻身, 又说起了真武大帝诞辰的事。   真武大帝,又名荡魔天尊,尊号全称是镇天真武灵应佑圣帝君, 属太上老君的第八十二个化身,是赫赫有名的北方之神, 光看名字就知道这厮极不好惹。   实际上也确实极不好惹,毕竟能打小立誓荡平天下妖魔的主不是太疯就是太牛。   北海剑宗在北方, 又是修真界罕见的武斗派,供奉一下这位大仙再合理不过,而且只有极少人知道, 真武大帝也代表着阴阳交感演化万物,也就是说,他也管恋爱。   管恋爱啊!   北海剑宗简直不能更需要好吗!   于是乎,凭借着多面手这一优势, 真武大帝顺利挤走了其他同级帝君, 成为了北海剑宗供奉的唯一神灵。   既然供奉了人家,那就要给人家过生日。   只不过与其他仙门会大摆祭坛做法事不同, 北海剑宗的庆祝方式就比较特别了——他们会去找魔门打一架。   说到这个其实也是一把辛酸泪。   修真界的主流是法修,法修呢, 讲究静、悟二字,凡人经常听到的“某某仙长闭关面壁九年一朝悟道”就是指的他们,反正具体表现就是心无杂念和没事不出门。   可剑修不行啊!   名字里都带着一个剑字了,那行修肯定是要打啊!   然而,问题就来了,那就是跟谁打?   在上古时期,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那时候洪水滔天,遍地都是异兽和异族,而且一个比一个脾气差,拿着剑走到他们面前绕一圈就能打起来。   可现在不行啦,异兽异族不知道有多难找,他们只能把目光投向同道,对此,法修自然是拒绝的。   开玩笑,与清谈会上的教训一下不同,剑修在平日里讲究的可是“不怀杀意不拔剑”,也就是一旦动手就是生死之争,大家修炼都不容易,他们是脑壳被天蓬大元帅踢了才会舍命陪君子。   既然法修死活不愿意,作为一个正经的修仙门派,北海剑宗也不能硬上,想来想去,他们就只能找魔门了。   魔门,元光大陆不容忽视的一股势力,但却总被主流有意无意的忽视掉了。原因很简单,这群家伙,是修魔的。   魔道功法嘛,总是跟主流不太一样,他们走的是放大七情六欲的路子,号称走到极致才能看透,先拿起才能放下,也因此,有些走岔路子的家伙特别容易搞出一两个大消息,惹得其他人对他们的感官越来越差。   因此在北海剑宗找上门的时候,魔门欣然应战,毕竟这群家伙是不害怕搞事的。   两个都被法修排挤的非主流这算是一拍即合了,定下了每年三月三拼个你死我活,这一天,正好是真武大帝的诞辰。   北海剑宗对此的解释是这样的:   荡平=打架。   妖魔=魔门。   完美。   法修无力吐槽。   “再过几个月就又到了三月三,”段煊摸着下巴,“要吃地菜煮鸡蛋啊……”   白心离看了他一眼。   段煊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声,“说到这里,你准备的如何了?”   白心离又看了他一眼。   “别这么看我嘛,”段煊心虚的说,“虽然我确实不大管你,但我身为师父,内心深处还是很关心你的……”   因为废除了一对一的师徒制度,北海剑宗对师徒的观念大概是全修真界最薄弱的了,可以说是从宗主到弟子脑子里都没有“师父要保护弟子这根弦”,长老与真传弟子之间,与其说是如父如子的师徒关系,更像是大户人家子女与自己的西席先生——要说没感情吧,不可能,要说感情多么深,也不可能。   这样极为有效的避免了拉帮结派、一熊熊一窝、打了小的搭上老的等难以处理的问题,宽松而自由的师徒关系也是北海剑宗保持整个宗门活力的秘诀之一。   当然,作为师父,该管的还是要管的。   “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不太好,”段煊摸了摸鼻子,“可你要不要去找素丫头去把阿恬的记忆取了?”   “我记得,魔门那边有个小子跟你不太对付吧?”他说道,“这一次的诞辰他一定会参加,而你养了三年的剑气已经释放出来,现在再养,也有些来不及了……”   他说的都是大实话,白心离也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确实有些不利。他的剑心非常特殊,一个不好就会沉浸在天地感应中迷失自我,可若是太过自我,就挥不出那样的剑法,唯有在二者之间找到那唯一一个支点,方才能获得平衡。   可以说,白心离每一次挥剑都是在钢丝上起舞,这也是他修习养剑藏锋术的根本原因——减少拔剑的次数。   “以你现在的修为,最多能撑五剑,”段煊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五”字,“五剑之后,你就会彻底融入天地,大罗神仙也挽不回。”   其实是六剑。   白心离想到。   白恬的出现刺激了他对于旧日的记忆,也模模糊糊的想起了幼年时与父母的不少事,状况比起之前倒是好了不少。   然而,五剑和六剑,在生死相搏的诞辰祭上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阿恬的记忆就格外重要了。   段煊的建议很中肯,这是他极少会履行师父职责的时刻,白心离闻言点了点头,“关于此事,弟子想要再与白师妹商议一下。”   斩断记忆,说的轻松,其实多多少少还是会产生损害,筑基以下的修士与凡人会直接变成傻子,而等待修为高深了又会影响自身修炼,可以说,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白恬没有生病的话。   白心离是干不出来对一个大病初愈的小姑娘下手这么丧心病狂的事,起码也要在下手之前给人家补上去。   秉持着这种思想,他在离开大殿时顺手带走了摔得七晕八素的鸽子。   飞鹰是认识白心离的,不然也不会被派过来送信,它那双小豆眼在看清提起自己的人是谁后就一直扑腾着翅膀,试图让对方注意到它腿上的小竹筒。   平心而论,白心离并不想理它,这并不是飞鹰的错、实在是它的主人太过招人嫌,可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伸手解下了鸽子腿上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了信纸阅读起来。   读信之前,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飞鹰,完全不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即将变成乳鸽的傻鸟亲昵的用喙啄了啄他的掌心。   信纸并不长,白心离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撇除没用的挑衅,其实里面也写了不少关键信息,表明写信人其实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这并没有什么用,白心离还是决定先去一趟火房。   与此同时,阿恬刚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回到院舍,这几日李恪和谭天命轮流上阵,硬是往弟子们空空如也的脑瓜里塞了不少东西,也多亏了如此,她也养成了去学堂带纸笔的好习惯。   “因为三月三快到了,”赵括是这么解释师长们的反常举动,“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啊,我知道三月三!”宋之程举手发言,“要吃地菜煮鸡蛋!”   然后他就被打了。   “你就知道吃!我说的是真武大帝的诞辰!”赵括对这着宋之程的榆木脑袋就是一顿拍,“你到底有没有自己是修士的自觉!”   宋之程觉得很委屈,他连本命剑都没有呢。   阿恬知道真武大帝是谁,毕竟十里八乡的道观怎么也不会少了这位爷,可她第一次听说,神仙也是要过生辰的。   这种新奇感一直延续到她在自己的房门前看到白心离。   后者一如既往的站姿挺拔,只不过手上多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盅汤,香气飘散出来,勾的阿恬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阿恬是从来不会跟吃的过不去的,她没有先去计较无事献殷勤的问题,而是欢欢喜喜的把青年迎进了屋内,接过汤盅打开瞧了瞧。   只见热气腾腾的琥珀色汤汁里有各色药材的影子,还有半截禽类的翅膀露出了汤面,看上去好不诱人。   阿恬很高兴,正打算向白心离道谢就听到了几声“咕咕咕”,她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就看到一只鸽子从后者的衣袖里钻了出来,正在她的木桌上踱来踱去,一双蚕豆眼好奇的瞧着自己。   少女眼睛顿时一亮。   哟,好肥美的鸽子! 第39章   “咳咳。”   看到阿恬注意到了这只不听话的鸽子, 白心离咳嗽了一声, 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师妹大病初愈, 本来捉了一只鸽子想给你补一补, 谁知去火房时发现厨娘已经备好了一锅鸡汤,就借花献佛……”   原本脑子里已经一溜烟的跑过乳鸽汤、烤乳鸽等菜品的阿恬闻言也有些害羞起来, 她微微低下头,羞涩的说道:“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养养。”   完全不知道眼前的两个人类说了多么凶残的话, 彻底从袖子里挣脱的飞鹰跳到桌子上,好奇的望着被打开的汤盅, 嘴里不停地发出“咕咕咕”的声响。   阿恬一时没忍住,拿起汤盅的盖子就盖到了它的脑袋上, 直接把这只鸽子给罩懵了。   唯一的旁听鸟消音了,两个人终于能好好聊一聊正事了。   “也就是说……”听完了对方的来意后,阿恬歪了歪头, “今日就要拿走我的记忆是吗?”   “如若师妹不愿,也可拒绝,”白心离慢条斯理的说道,“此事非同小可, 多思量也是应当。”   看了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盅, 又看了看眼前清隽的青年,阿恬突然笑了, “大师兄不必如此,我自然是愿意的。”   或许是她回答的太过干脆, 白心离竟然愣了一下。   “早在我筑基那日起,我就一直在等大师兄提起此事,”她轻声说道,“没想到,一等竟然等了这么久。”   素楹曾经说过,白恬拥有剑骨为北海剑宗省了一大笔钱,因为他们原本是打算用丹药硬生生把她砸成一个筑基修士,也就是说,一达到了筑基的修为,北海剑宗就应该取走阿恬十五年前的记忆,而不是放任她去方仙道的罗浮山晃悠了一圈之后继续悠哉悠哉的养病上课。   阿恬很清楚,能让四大仙门之一的北海剑宗不惜耗费资源帮一个凡人脱胎换骨,十五年前的那一次不经意的对视,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但恐怕对白心离至关重要。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只不过立于不败之地的是区区一介凡人的她。   话又说回来,阿恬能在北海剑宗如此轻松度日,而不是被人鞭策着修炼,自然是因为另一个当事人白心离的态度。   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他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急切,没有示好也没有偏私,在救了她一命以后也毫无挟恩图报之意。甚至于,阿恬相信,如果不是在罗浮山为了救她破掉了养剑藏锋术,他也不会在今日出现在她房门前。   可就算出现了,他张口第一句话提的也是他捉了一只鸽子想炖给她吃。   他有求于你的时候,他会直接说出口,他想讨好你的时候,也会直接说出口,除此之外,谄媚也好,阿谀也好,处心积虑也好,都与他无关。   阿恬觉得自家大师兄坦荡到了可爱的地步。   说不定会在拜大师兄邪教里陷的比预想中还深。   她有点苦恼的想。   起码她已经有点理解那些师兄为什么宁愿穿女装也要帮白心离刷票了。   “我愿意将记忆予师兄。”她拿袖子掩了半张脸,眼睛弯的像月牙。   北海剑宗的反应很快,在阿恬答应斩取记忆后,几乎是在一眨眼间,素楹就出现在了房间里,迅速的像是她方才都趴在隔壁屋的墙上偷听。   “啊,我确实偷听来着,”拥有琥珀短剑的女修士爽快的承认了,“不光是我,几乎整个北海剑宗都趴在外面,毕竟大师兄去食堂端汤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这么说着,她猛的拉开了阿恬房间里的另一扇门,就听一阵子“乒乒乓乓”的动静,一群人以叠罗汉的姿势整个倒了进来,阿恬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脸。   “你这是拉着大家一起死啊,素楹师妹,”穆易一边抱怨一边从人堆里爬了起来,“为了不让大师兄发现,我都转内息了,头发丝都不敢乱动……”   其他躺在地上的人也频频点头,都露出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就差捶胸顿足指着素楹骂“叛徒”了。   这些家伙全是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放到修真界也能混出个响亮的名号,也正是如此,他们才敢顶着被白心离发现的危险躲在门后听八卦,修为稍微差点的都要在一百米外恨恨的咬衣角。   然后,他们就被赶到的洛荔全部扔了出去。   “小兔崽子们成天不学好,”她拍了拍手,把矛头指向了阿恬和白心离,痛心疾首的说道:“还有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阿恬你何时变成这么不检点的姑娘了,为师的心好痛!”   “不,师父,”阿恬提起飞鹰为了大家闺秀的声誉据理力争,“这屋里明明还有一只鸽子。”   这下换成洛荔就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白心离了。   有了执法长老的暴力镇压,围观八卦的弟子们瞬间就作鸟兽散去,在搞清楚了来龙去脉以后,作为“北海剑宗一霸”的洛荔当场拍板决定立即就把这件事给办了。   “真武大帝的诞辰在即,”她难得的摆正了脸色,“此事拖的越久越不利,心离如此,阿恬亦是如此。”   说白了,真武大帝诞辰祭在北海剑宗可不是一场欢腾的庆典,而是真刀真枪的厮杀,筑基以上的修士全部会卷入这场与魔门的战斗之中,而无论是白心离巩固修为还是白恬更进一步需要的都是时间,段煊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会提出这个建议。   此时距离诞辰尚有四个月的时间,正正好好,不多也不少。   洛荔一向雷厉风行,作出决定以后就把在地上装死的素楹拉起来,带上还没回过味来的阿恬和已经自觉放弃了发言权的白心离直奔练武场而去,而被留在屋子里的飞鹰左摇右看,抖抖翅膀就想飞回主人身边,就在它刚刚腾空的时候,一只手快准狠的死死抓住了可怜的鸽子,惹得“咕咕”声和羽毛齐飞。   “差点让它给跑了,”重新潜回院舍的穆易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嘴里嘀嘀咕咕,“这可是大师兄捉到的鸽子,怎么也得找个笼子关起来。”   阿恬自然不知道有人特意把她未来的口粮给养了起来,此刻她正盘腿坐在她第一次见到白心离的那间石室内,感受着背上青年轻轻搭住的手,身上月白色的罗裙并不厚实,饶是白心离的体温偏低也透过去了一片温度。   “我会引导你回忆过去,”将手搭在白驹剑柄上的素楹说道,“一旦白师妹想起你和大师兄的第一次交集,我就会将你的记忆斩断,然后将它转移到大师兄身上。”   素楹与一旁压阵的洛荔对视一眼,拔出了手里的白驹短剑。   琥珀色的剑光骤起,如绸缎一般在少女的眼前展开,它轻柔的包裹住了打坐的二人,也掩盖住了周围的景象。   等到剑光散去,阿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罗浮山上,她正半跪在地上,而眼前则是在对峙的白心离和绿衣男人。   阿恬眨了眨眼。   眼前的身影又变成了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赵括,他高声喊着剑飞得太快,他停不下来。   阿恬又眨了眨眼睛。   白夫人正在一边数落白老爷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耳垂上的玉石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恬再眨了眨眼睛。   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窝在街角,抬起头与不远处的漂亮男童投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紧接着,天旋地转。   她发现自己的视角陡然变高了不少,而眼前的景象也变成了她在俯视着一个瘦弱到不成样的小乞丐。   还没等到阿恬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化。   在北海剑宗的洗剑池前,段煊慈爱的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一起走向远处的屋舍。   场景再变。   高了不少的“她”独自坐在清冷的石室内,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放在膝头的长剑。   看到这里,阿恬几乎可以确定,这是白心离得记忆。   这是因为素楹师姐要转移记忆才造成的吗?   她并不清楚,可按照方才的经验推断,只要记忆回溯到现实的时间,那么就算成功了。   然而,她刚做出如此判断,就感觉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飘了起来,她飘离了白心离得身体,紧接着就飘出了石室,飘出了演武场,飘出了北海剑宗。   时间又开始疯狂的流动起来,只不过,方向似乎转了个弯。   身下的浮空岛上的建筑在迅速减少,很快就变成了光秃秃的一座岛,到后来,岛也消失了,原本的大海被隆起的高山所替代,一名拿着剑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手握一柄月白色的断剑,将一座高峰拦腰斩断……   再后来,持剑的男人也消失了,群山也消失了,阿恬从空中飘落,脚下是一片平地。   她抬头,看到的是太古的星空。 第40章   阿恬曾经见过这一片星空, 就在罗浮山上。   那时候她被绿衣男子逼到了绝境, 反而陷入了不可思议的状态, 在幻境中的星空下看到了四十九颗神秘的光球及仅剩的三个人影。   哦不, 在朱篁死后,人影也只有两个了。   阿恬并不是一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 在洛荔提醒之后,她便将这些解不开的谜团放到了一边,可就算如此, 她也能认出头顶的这片星空与幻境中的是同一片,这并没有什么根据, 仅仅是属于她的直觉。   漂浮在空中的感觉很奇妙,少女整个人平躺下, 放任自己在星辰之间飘荡,没有了四十九颗光球的干扰,她得以仔细的观察所处的神秘空间, 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并非是她想象中的完全静止。   无数星辰在这里破灭又重生,本该无比漫长的过程却悄然加速,以一种绚丽到壮烈的方式展现在她眼前,阿恬着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隐约感受到了自己与星辰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就这样, 她从星辰明灭看到了开天辟地,从上清下浊看到了草木山川, 从一片寂静看到生机勃勃,而就在这时, 她感觉到自己又飘动了起来,无数光线从她身上抽出,渐渐汇聚成了一个硕大的圆球,它像是那四十九个小球的扩大版,悬停在空中,代替了她原来的位置。   然后阿恬就发现,自己能动了。   既然能动了,那便走吧。   于是,她开始用双脚丈量这个世界。   她爬过高山,淌过河流,走过平原,也到过峡谷,下过深渊,游过深海,她对每一抔泥土了如指掌,对每一捧海水如数家珍,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呼吸。   就在阿恬游荡在天地之间时,第一批生灵诞生于先天之气,世间终于热闹了起来,她看着琼楼玉宇拔地而起,看着种族之间纷争不断,自己却置身事外,仿佛只是一缕游魂。   与冷眼旁观的她相比,真正管理这个世界的,正是那一颗分离出她的光球。彼时它已经失去了肉眼可见的形体,化为了天地万物,也拥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天道。   天道是世界的骨骼,是世界的脉络,是天平两端的守护人。它将仙界与凡尘隔开,平衡着仙灵与凡人的差距,维持万事万物的规律与规则,支撑着世上一切事物的运转。   天道为自己定下了周期,带着世间万物踏入一个又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   然而,在某一天,这个守护人消失了。   圣人曾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其意思便是,天道是没有仁爱与喜好的,它并不会偏向谁,更不会苛待谁。   而人心,却是有善恶的。   阿恬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仙灵的肆意妄为、仙人的探究天地都让平衡日渐岌岌可危,最终,已经不堪重负的天道分解为了四十九颗道种,进入了新一轮的轮回。   可惜,这一次,它没有顺利归来。   自觉被压制的仙灵早已厌倦了遵从它定下的规则,他们试图通过猎杀道种来将天道取而代之,而仙人们呢?他们或许也厌倦了永无指望的求道,对仙灵的举动放任自流。   “这世间,走错了路。”   阿恬抬起头,看到了大道崩解。   “吱吱嘎嘎”的断裂声不绝于耳,而在此间的生灵却充耳不闻,整个世界都在发出悲鸣,却根本无人在意。   支撑世界的是天道,那么将这辆失控的马车从毁灭边缘拉回来的也只能是天道。   既然走错了路,那便扭过来!   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愤怒涌上心头,阿恬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前所未有的高热从她身体内部爆发开来,最终化为了吞噬万物的火焰。   火焰燃烧的越盛,她的内心愈加平静,就连眼神也变得淡漠而冰冷,一如那日斩杀朱篁后看到的陌生眼睛。   生到极致便是死。   死到极点衍化生。   万事万物逃不过阴阳轮转。   她是生机,也是死劫。   低下头,燃烧的火焰遮盖住了少女的神色,却没有挡住她的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我愿以剑……试天下!”   回到初始的白恬在太古的时光里徜徉,而将她送回过去的素楹就远远没有这么轻松了。   “怎么回事?”   她维持着挥剑的动作不敢动,有些惊慌的看向压阵的洛荔。   “记忆已经转移好了,按理来说,大师兄与白师妹应该早就醒过来了。”   也是首次碰到这种情况的洛荔皱着眉头,素楹的本命剑为“白驹”,参悟的便是时光大道。她能够回溯一个人一生的岁月,再将需要的部分截取出来,拼接到另一个人的岁月里,这在整个修真界也是独一份的稀罕本事。   这也意味着,万一她出现了失误,也没有人清楚应该怎么去应对。无论如何,洛荔都不打算束手待毙,在思忖了片刻之后,她决定强行破除白驹的剑光。   打定了主意,洛荔不再迟疑,她上前一步,并指为剑,正打算对着笼罩在白恬和白心离身上的琥珀色剑光指去时,一个硕大的阴阳鱼图案出现在了二人的身下,首尾相接,不断轮转。   首先睁开眼睛的是白心离,他收回了搭在少女肩膀上的手臂,胸膛起伏多次,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青年伏地半蹲着,支撑着身体的右手上青筋凸起,手指几乎要险入地里,他咬紧牙关,却还是从嘴角溢出了几缕鲜血。   “心离?”   洛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白心离压下了胸膛中翻涌的气血,转而警惕的看向依然维持着打坐姿态的阿恬,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才算得上真正棘手。想到这里,他握住无我作势拔剑,却被一只手轻轻点住了。   “师叔?”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洛荔手指用力,将无我按了回去,“伤成这样了,还要命就少折腾,况且有师叔在这里,还能轮到你拼死拼活?”   “洛荔师叔,”被阻止了的白心离冷静的问道,“你与我师父,谁更强一点?”   这话问的着实很失礼,洛荔闻言愣了愣,但还是给出了答案,“从经验、悟道和修为来看,掌门师兄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可要是单从能打与否来算,不是师叔我吹牛,北海剑宗还没有人能打得过我。”   “那么,就拜托师叔了。”白心离说道,他刚吐出最后一个字,就卸掉了所有力气,看上去竟是要晕过去了。   “大师兄!”素楹惊叫出声,她也顾不上继续维持姿势了,连忙跑到白心离身边扶住了他。   与此同时,依然盘坐在地的阿恬猛的睁开了双眼,身下的阴阳鱼霎时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凭空出现的狂暴火焰。   少女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双眼空无一物,瞳孔深处似乎有火苗在跳动,腰间的万劫自动出鞘,被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握住。   火焰在瞬间充满了整个石室,与修为不符的凶暴力量从纤细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让洛荔在一瞬间有与同辈修士对峙的错觉。   “这么凶的力量涌进身体,心离这小子能撑到现在也真是厉害,”洛荔摸了摸后脑勺,“我这个徒弟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洛师妹,你要帮帮她。”   段煊的话回荡在耳边,短发女子看着明显失去了神志的弟子,表情夸张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揽了一个苦差。   “喂,阿恬,还能听得见吗?”   她双手交叉,一左一右搭在了腰间双剑的剑柄上。   “说起来,为师还没有认真自我介绍过。”   “吾名洛荔,乃北海剑宗执法长老,执掌门规,训诫弟子。”   她说到这里,看着毫无反应的少女,突然笑了。   “我之前说过吧?只要你够强,就不需要想太多,这可不是骗你的瞎话。”   这么说着,她缓缓拔出了双剑,璀璨的霞光从剑鞘里泄了出来。   “可言语上的教导总是有些太过单薄,不如身体力行体会更深。”   洛荔双剑交叉,霞光频闪,阿恬本能的上前一步,一剑刺出。   霞光与火焰在中途碰撞,阿恬气流直接卷出了石室,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然后落在了外面的空地上。她单膝跪地,一只手柱着万劫,一只手扶着额头,眼睛里逐渐有了几分迷茫。   洛荔从石室里走出来,“难得有这个机会,为师可要好好活动活动筋骨哦?”   白恬放下了扶着额头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萦绕在周身的火焰由毫无章法的乱窜变为了一朵朵盛开的美丽火莲,火红的花瓣逐渐镀上了黑边。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无比。 第41章   少女从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惊醒的一刹那, 看到的便是自家师父一剑斩来的景象。   剑气横扫而来, 刺的她皮肤生疼, 也带走了木然和迷茫, 万古的光阴和莫名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她由天道又变回了名为“白恬”的小镇姑娘。   少女再次闭上眼睛, 在时光长河里看到的一幕幕就像是朦胧的梦境,到了梦醒时分便烟消云散,就算再怎么努力回忆, 也只能抓住残破的泡影,天道的彷徨、天道的悲哀、天道的决意从她身上丝丝抽离, 取而代之的则是白恬的彷徨、白恬的悲哀和白恬的决意。   “我愿以剑……试天下。”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白恬。   她猛地睁开双眼, 提起万劫挡住了洛荔自上而下的斩击,金属交击的声音骤起,随即越来越密集的响了起来。   阿恬曾经听人说过, 洛荔拥有的是北海剑宗独一无二的双剑,那时候的她没能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而现在,她亲身体验到了。   两把长剑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依次落下, 她面对的是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对方并没有运用本身的修为,仅仅用普通的斩击就完全掌控住了战斗的节奏, 她控制的非常好,既能够给白恬足够的压迫感, 又不至于让她手忙脚乱,可以说是一眼就看透了自己徒弟的水平。   阿恬聚精会神的应对着师父的攻击,在她看来,这与其说是对战不如说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示。在洛荔展示之前,她从未想过剑还有如此之多的用法,而一招与另一招的衔接之间还可以玩出如此之多的花样。   就像洛荔所说,阿恬之前都是在凭借本能挥剑,作为剑修,这无可厚非,不过现在她可以学点技巧了。   在与朱篁对战时,她曾经赞叹过对方行云流水般的剑招与滴水不漏的应对,现在,她在洛荔身上又看到了这两个特质,只不过朱篁是通过研习前人留下的剑谱方才能有惊艳的表现,而洛荔则是完完全全凭借着自身的千锤百炼。   有意思。   手腕一抖,少女用力震开了交击的双剑,她趁着对手回剑的空隙,率先上前一步平刺而出,在即将刺到洛荔时手腕一沉,立即改刺为劈,一击劈空后力至剑尖,自下而上撩剑而起。   这正是洛荔之前施展过的连招。   有了开头,后面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阿恬将洛荔用过的十三式剑招依次使出,再挨个分解,将之变成了自己的东西,后者也配合着她,耐心的一次又一次喂招。   留在石室内照顾白心离的素楹被外面的动静所吸引,透过门扉向外张望,正巧就看到了阿恬这一连串回击,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面色依然苍白的白心离,顿时有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荒谬感。   “同辈弟子里出了两个怪物,这可真让我这种老人家吃不消。”她报复性的捏起白心离的脸颊肉恶狠狠的说道。   而被她归类到怪物的白恬则是有了新的难题,随着她应对越来越熟练,洛荔的攻击也变得越来越难应付,直到最后,她使用了剑意。   洛荔的剑意是阿恬遇到过最刚烈的一个,仅仅是一照面,她就有一种直面剑山刃海的错觉,剑风压着她的头皮飞过去,带走了飘散的发丝,并在演武场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阿恬毫无怀疑,如果自己没有侧身躲过,恐怕现在就已经被切成两段了。   “剑名千刃,”洛荔耸了耸肩,“请多指教。”   “师父你这不是指教,你这是想弄死我吧。”   阿恬埋怨的看着她,换来了对方一个俏皮的眨眼。   没有办法,少女开始了惊险的逃跑。   剑意,阿恬并不是没有,可她很清楚,还未明确剑心的自己勉强使出的剑意与洛荔相比就是一个空壳,稍微一碰就会碎的稀里哗啦。   于是,她只能跑。   左闪、右躲、弯腰、仰头……阿恬自修炼以来,从未跑的如此迅疾又快速,她像是回到了广开镇老家,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白家的大院子里与玩伴们相互打闹,敏捷的躲避着一个个丢过来的小沙袋,只不过白夫人他们缝制的小沙袋可不会有开山裂石的威力。   “天地之初,混沌清虚之气,名为太极,后太极化阴阳……”   游刃有余的洛荔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颇有教书先生的架势。   “重阴必阳,重阳必阴,物极必反,莫过如此。”   阿恬知道这句话,因为教书先生还真的说过。   这是太极阴阳互相转化的老生常谈,随便在街边碰到一个算命先生都能给你说的头头是道,然而洛荔在此刻说这些,必然不会是字面上那么简单。   阿恬沉下心,开始思考。   手中的剑叫做万劫,那心中的剑又叫什么?   她见过白心离的剑意,感天地之共鸣,明万物之悲戚。   她也见过素楹的剑意,时光如水,轻薄却又延绵。   她现在见到了洛荔的剑意,剑山刃海,锐利无匹。   可这都不是她的剑意。   阿恬的身体还在躲闪,精神却开始飘远。   剑心,与本心息息相关。   她要去做,最想做的事。   “别忘了你最初的目的。”   朱篁的话在耳边响起,少女逐渐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向天空,她站着不动了。   然而,洛荔的剑光却不会、也来不及停下。   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她也曾无数次抬头仰望过天空,在太古之时,天空更加高远也更加清透,而不是像现在,仅仅是一个被仙界隔绝后的空白。   破空声响起,锐利的剑光以摧枯拉朽之势自身后而来,她充耳不闻。   这个由天道一力挑起的世界是不是错了?   对此,天道有了答案,阿恬却依然迷茫,或许身处此世也不过是作茧自缚的牢笼,可若是不走出去,就连认清牢笼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世界的对与错,就让她亲自去衡量吧。   “我想要……”阿恬喃喃的说,“……再看一次过去的天空。”   璀璨的剑光已经到了她的后脑勺。   密切关注着演武场情况的素楹见状提起剑就想出手,她的白驹是最快的剑,转瞬之间就可以拦截洛荔的剑光,可就在她要拔剑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阻止了素楹的行动。   她顺着手向上看去,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的白心离正站在她身后,他的面色依然很差,精神却不糟,注意到素楹疑惑不解的目光后,青年缓慢又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么一耽搁,就错过了最好的出手时机,素楹只能焦急的看着剑光射向少女,生怕下一秒就是血溅当场的结局。   相比之下,最应该着急惊慌的洛荔却很平静,她在发现自家徒弟不躲也不闭的时候,并没有急忙拦截剑光,反而气定神闲的吹了一声口哨。   或许是为了应证姜还是老的辣,就在三人的注视下,锐利的剑光在仅距离少女后脑勺半寸的地方停了下来,而拦截它的,正是一朵朵盘旋而上的火焰莲花。   阿恬闭着眼睛,她的手在万劫的剑柄上收紧,然后缓缓的将剑刃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然后,他们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剑光。   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它,一方面,它凶狠、暴戾、充满了毁灭之气,夹裹着狂澜横扫于天地之间,另一方面,它又温柔、梦幻,带着勃勃的生机吹拂过大地。   就是如此矛盾的美丽剑光,从万劫的剑鞘里倾泻而出。   漫天的火莲也紧随着剑光而变化,一半逐渐透明,一半则颜色宛如浓墨般漆黑,二者相互交汇,最终在少女身后组成了阴阳二鱼的图案。   阿恬手腕一转,上前一步,扭身将万劫的剑尖对准了被火莲簇拥着悬停在半空的锐利剑气,身后的阴阳鱼开始转动,最终黑鱼跃动了起来,狂暴的黑色火莲霎时间就吞没了那单薄的剑光,以雷霆万钧之势对着洛荔袭去。   “来的好!”洛荔哈哈笑着,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火焰将自己吞没,“如果没有这点本事,也不配做我的徒弟!”   火焰噼里啪啦作响,素楹远远看着都能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可怕力量,而洛荔却像没事人一样,她发现火舌舔舐之下,她连衣角都没有泛黄。   “宗主找洛荔师叔去教导白师妹,可真是太英明神武了。”她小声嘀咕。   而在演武场中,洛荔带着满身火焰一步步走到了阿恬的面前,笑着对她说道:“怎么样?清醒了吗?”   “清醒了,”阿恬也笑了,习惯性的歪了一下头,“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她睡了太久,也该清醒了。 第42章   阿恬明确了剑心以后, 自觉神清气爽, 走路带风, 分分钟就要横扫北海剑宗走上人生巅峰。   当然, 最后一句是梦话。   事实上,以她现在的水平, 说不定穆易都横扫不了。   不过不要紧,梦想总是要有的,反正话本里的主角总是会横扫宗门, 再横扫修真界,最后横扫仙界, 每横扫一个地方,掌门、修真界第一人、某某帝君都会拜倒在他的喇叭裤下, 然后献上自己的掌上明珠。   按照这个发展的话,等她横扫了北海剑宗,段煊就会拜倒在她的月白色罗裙下, 然后献上、献上……大师兄?   糟糕,有点想要怎么办。   阿恬羞涩的一低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发现没有人, 才偷偷的原地蹦哒了几下。   发泄出了心中的激动, 少女眉头一皱,又愁苦了起来。   在被师父喂招的时候,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事情的缘由,可等到空闲下来, 她一回忆,才发现自己大概、可能、约莫是闯了大祸。   她把白心离给坑了。   自家大师兄在罗浮山为了救她硬扛了仙灵一击,她早就该想到,自打那个时候,白心离的状况就没有看上去那么好了。   白心离是很强,也正是因为他强悍的实力,阿恬才会一直对他虎视眈眈,与绿衣仙灵对招的那一剑,更是对他实力的最好背书。   但这并不意味着,白心离不会受伤。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与一个修为远超自己的可怕人物拼了两招,对方又不像洛荔对阿恬那样处处手下留情,白心离再厉害也做不到毫发无损。   偏偏,他又绝对不能表现出任何伤势和疲态。他太有名了,如果白心离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其他人势必会对当日罗浮山上发生的事情起疑。   也就是说,白心离在保护阿恬,结果他又被保护的人给坑了一把。   阿恬爆发的时候,与她岁月相连的白心离可以说是首当其冲,在她的剑气外显之前,就在白心离的身体里游了一圈,按照素楹师姐的说法就是“我看着都疼”。   是很疼。   想想都心疼。   阿恬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   对此,贴心的师父洛荔有话说。   “对对对,再添点热水,撒花瓣,撒花瓣。”   她把阿恬指挥的团团转,享受着有弟子服其劳的感觉,把脚伸进泡脚桶的时候还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你啊,就是太傻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猛戳阿恬的额头,另一只手掐着腰,活像是白家的那个远房姨妈。   “多好的机会啊!你都看不出来!我养你到底有什么用!”   “师父你根本就没养过我。”阿恬实事求是。   “也是,”被一句话拆穿的洛荔耸了耸肩,“我也不打算养你。”   她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阿恬坐下。   “我这个人也活了不少岁数,具体也记不太清,反正五百年是有了,虽然孑然一身,但自认关于人生这件事也是很有资历的嘛!”   阿恬看着自家师父,觉得她的脸和经常拜访白夫人的王媒婆在此刻高度重合。   “今日为师就跟你分享一下我丰富的人生经验。”这么说着,洛荔豪迈的一拍大腿,因为穿着男装的缘故,还真有了几分老大哥的气势。   阿恬连忙坐正,洗耳恭听。   洛荔循循善诱,“你说,有个小姑娘被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救了,现在公子受伤了,她应该怎么做?”   阿恬努力思考,小心翼翼的说:“给他一锭金子让他滚?”   洛荔的表情顿时十分复杂,“……你真的是大家闺秀吗?”   阿恬委屈巴巴,“我娘说了,这种人都是骗小姑娘的登徒子。”   洛荔的表情顿时更复杂了,白夫人的坑儿式育女让她始料未及。   不过!区区小事难不倒她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洛荔姨母,哦不,执法长老!   “大错特错!”她板起脸,有了脸上刀疤的加持,更是平添几分威严,“在我们修仙界,遇到这种情况,要负起责任才行。”   “首先,”她伸出了一根手指,“你要去捉一对活的大雁。”   大雁?   阿恬有点懵。   “把这对活雁送给掌门师兄,才能表现出你的诚意,”洛荔侃侃而谈,“虽说现在大雁已经南飞了,但只要你需要,为师可以立刻启程去捉一对回来,也算是聊表心意。”   阿恬:“……我怎么觉得这个流程听上去有点耳熟。”   洛荔全听当没听见,“送完了雁以后,你就可以向掌门师兄讨要心离的生辰八字了,接下来,拿着心离的生辰八字,再带上你自己的,去找你谭师叔合一合。”   阿恬确定了,这个流程确实非常耳熟。   见她不说话,洛荔还以为她在担心合八字的结果,于是宽慰道:“你谭师叔是这方面的行家,无论横着合竖着合还是斜着合,保证给你合出一个大吉来!”   “师父……你果然是在忽悠我吧?”   洛荔看着房梁吹起了口哨。   看透了自家师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真面目,阿恬明智的抛弃了她,决定自己想办法,气的洛荔一脚把她踹出门,让她自己有多远滚多远。   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阿恬从地上爬了起来,大雁是送不了了,她决定送鸽子。   于是命途多舛的飞鹰正在笼子里扑腾着翅膀吃着小米就被一个眼冒绿光的女魔头从穆易师兄的屋子提了出来,而它的临时饲养员一听是炖给大师兄就无条件的拱手相让了。   阿恬是个十分冷酷无情的女人,于是她拔出万劫就要给飞鹰一个痛快,就在即将血溅三尺的时候,这一幕被从剑经阁里出来晒太阳的柳嫣看见了。   “这不是魔门的鸽子吗?”她说道。   “魔门?”   “你看它的左腿上是不是有个黑色的倒三角?那就是魔门的印记。”   阿恬不顾飞鹰的挣扎依言把它倒过来,果然在左腿上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倒三角。   她纠结了起来,这只肥美的鸽子突然有了来头,那到底炖还是不炖呢?   前面说过了,阿恬是个十分冷酷无情的女人,她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鸽子拎到火房去,这么一去,她就差点没出来。   从头到尾珠光宝气的胖厨娘正在准备整个宗门的晚膳,几百口大铁锅一起冒热气的场景简直让人心潮和胃一起澎湃。   “你们真奇怪,来这里还自带食材,是不是看不起我?”   厨娘拿着抹布擦了擦手,斜了阿恬手里的飞鹰一眼。   “没有没有没有!大佬你千万不要误会!”阿恬把飞鹰往身后一藏,一个劲的陪笑,“大佬那笼蒸包我能不能……”   “不能!”厨娘冷酷无情的打掉了阿恬伸出的罪恶之手,“我给心离炖了盅汤,你给他端过去吧。”   阿恬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   厨娘闻言一把将刀剁在了菜板上,气势汹汹的扭过头,“你还想给哪个野小子端?!”   阿恬被这虎躯一震的王霸之气深深折服了,赶紧端起汤盅就溜。   等到她端着汤盅,揣着飞鹰站到白心离房门口,觉得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白心离的房间在院舍的最高层,平日里为了不影响其他弟子,他一直呆在演武场的石室里,可要是养伤,石室就未免太寒酸了。   阿恬腾不出手来,索性就没有敲门,她一边心虚一边用脚轻轻踢开虚掩的房门,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   然后,她就看见了坐在窗边假寐的白心离。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就闪过这句诗,而且还觉得贴切的不得了。   阿恬很早以前就承认过,白心离长得非常好看,他或许并不是最好看的那个,但却是让她觉得最舒服的那个,这家伙从小就有一副好皮相,那时候的他呀……   那时候他长什么样来着?   哦对,她已经失去那段记忆了。   看着阳光下的青年,少女第一次觉得就这么忘掉十五年前的那次初见有点可惜。   “白师妹吗,进来吧。”   或许是因为少女迟迟没有动作,青年有些无奈的睁开眼睛,出声催促了她一下。   阿恬闻言“啊”了一声,上前几步,把端着汤盅放到了白心离面前的竹桌上,向他的方向推了推,说道:“本来捉了一只鸽子想炖给大师兄,可没想到火房已经有了,便借花献佛……”   话没说完,她自己就先愣住了,这与白心离那日去找她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少女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白心离也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阿恬的额头轻轻一点,这个举动让她想起了剑骨觉醒的那个午夜,她也这样伸手点过他的胸膛。   “你看,我们扯平了。” 第43章   阿恬觉得自己遭遇了大危机。   白夫人教过她怎么对付碰瓷的年轻公子, 可没教过她怎么应对她亲生儿子的撩拨啊!   毫无经验可言的少女感觉自己被硬生生的分成了两半, 一半想要吹口哨以示尊重, 另一半想要低头脸红, 真是难以抉择。   偷偷用眼睛余光瞟了瞟白心离修长的手指,阿恬也不得不感叹一句长得好就是沾光, 要是换做别人,别说脸红心跳了,她能直接揪着这根手指头给他一个过肩摔。   好在白心离一向举止很有分寸, 只是蜻蜓点水一样碰了一下就收回了手,快的阿恬甚至来不及感受他指尖的温度。   这也不要紧, 她想着,大师兄的体温偏低, 她去方仙道的时候就知道啦。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小秘密。   待在笼子里的飞鹰好奇的把头伸出来,歪着头发出了一声“咕咕咕?”。   这叫声一下子就提醒了阿恬, 她先小心翼翼的移开汤盅,才把笼子放到桌子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厨娘的爱心汤给弄撒了。   直觉告诉她,让那样的惨剧上演的话, 她可能会死。   做完了这一切, 她抬起头看着白心离,犹犹豫豫的说道:“大师兄, 柳嫣师姐说……这是魔门的鸽子。”   出乎她意料,白心离对此的反应很平淡, 甚至有些平淡的过头了,只见他微微点头,肯定了柳嫣的说法,“恩。”   阿恬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白心离并不是顺手捉了一只魔门的信鸽,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鸽子的来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阿恬总觉得白心离看向鸽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嫌弃。她思忖了片刻,伸手打开笼子,想把鸽子抓出来,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咦”了一声,颇为惊讶的看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粉色的鸽子,很是纳闷。   这魔门的鸽子就是不一样,竟然还会害羞?   很快,她就发现是自己弄错了。   不光是鸽子,汤盅乃至竹桌都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粉色,她一抬头,就看到白心离已经站了起来,正在透过窗户向外眺望。   来北海剑宗有一阵子了,阿恬也很快明白过来这些粉色光芒代表的含义——有人要锻剑了。   不光如此,与粉色光芒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阵接一阵的隆隆声。   只是,为什么是粉色?   要知道北海剑宗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除开五名女性,其他全是实打实的大老爷们,锻起剑来不是风霜就是雨雪,再厉害一点的还会劈几道雷电,万万不该有这种一看就像绝世美女才配拥有的异象。   作为大师兄,白心离自然不能在此刻袖手旁观,而阿恬也怀揣着看热闹的小心思跟了出去。二人一出门,就看到整座院舍都被甜蜜蜜的氛围所包裹,不少人也跟他们一样跑出来东张西望,都想知道这到底是哪位爷搞出来的“大阵仗”。   “大师兄!”   穆易老远就对着白心离招手,只见他身上背着一个奇奇怪怪的包袱,正以颇为扭曲的姿势往院舍上层爬,直到他走近了,阿恬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包袱,而是死死扒着他不放的赵括。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穆易好不容易爬到白心离和阿恬的身边,正准备张口说话的时候,赵括突然暴起,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连珠炮似的大喊:“大师兄!是宋之程宋师弟!他在一层最边上的房间!”   说完他还“嘿嘿”一笑,颇有报了当初被穆易抢话之仇的意思。   宋、宋之程?   阿恬愣住了,感觉脑子都有点不够用。   北海剑宗有几个宋之程?   北海剑宗当然只有一个宋之程,在跟着白心离走到了熟悉的房门前,她终于放弃了垂死挣扎,认命的说服自己接受宋师兄内心其实住着一个小姑娘的事实。   老实说,从他会相信仙门发媳妇这件事来看,说不定他粗鲁的举止下正是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灵呢。   少女感到有些烦躁,耳畔响起的隆隆声也越来越大了。   与上次白恬锻剑时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不同,哪怕地点就在一层,也几乎没有人接近宋之程的房门,在场的弟子全部都退在几米开外,还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   阿恬在白心离打开宋之程房门时知道了他们如临大敌的原因。   她用袖子猛的捂住了口鼻,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可就算这样也觉得屋内的酱臭味直冲脑顶,依稀是宋之程的招牌脚臭。   就算宋之程内心是个小姑娘,那也一定是个爱抠脚的小姑娘。   宋之程内心当然不会住了一个小姑娘,但他确实对抠脚抱有非比寻常的热爱,起码白心离进入房间后,看到的就是他一脸深沉的盘腿坐在床铺上……抠着脚。   有那么一霎那,白心离想退位让贤。   “老子当山贼的时候曾听说,”坐在床上的宋之程用回了久违的自称,显然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平静,“凡是大人物……总会有那么一两处与旁人不同。”   他抠了抠脚,声音压抑,随后用哭腔嘶吼道:   “但这特么的也太不同了吧!”   白心离的目光在室内游弋,他在找宋之程的剑。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目之所及,他并没有看到任何能跟“剑”挂钩的东西。   有点麻烦。   他这么想着,一步上前将宋之程倒提了起来,在后者的吱哇乱叫中伸出脚一勾旁边的竹凳,轻松的让凳子反扣过来,露出了锋利的凳腿朝上,然后他拉住宋之程的腰带一抽,竟直接让这样一名分量不轻的男子以头朝下的姿态在空中旋转起来。   白心离控制的角度非常微妙,宋之程一边旋转着一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离锋利的竹凳腿越来越近,他毫不怀疑这么掉下去自己的脑袋会被刺出个窟窿来。   神经在瞬间紧绷,整个头皮都在发麻,宋之程的瞳孔收缩,下坠的势头在眼睛与竹凳距离仅仅只有一指距离的时候停下了,刺激的他浑身冒虚汗。   白心离一只手揪住宋之程让他悬停在空中,一只手准确的夹住了直冲着他太阳穴而来的剑尖。无论何时,护主都是本命剑的第一反应,他正是用这种方式把宋之程消失不见的本命剑给逼了出来。   “软剑……”   他放下宋之程,看着手中盘成好几圈的柔软长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不停喘粗气的宋之程,微微的别开了头。   辣眼睛。   屋内闹腾着,屋外的众人也没闲着。好不容易报复成功的赵括与痛失与大师兄对话机会的穆易掐的不可开交,两个人互相卡着脖子,愣是像凡人一样纠缠在一起互相殴打,最后被姗姗来迟的郭槐一人赏了一个脑瓜崩。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闹,”郭槐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后半句话问的是阿恬。   “大师兄已经进去了。”她回答道。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郭槐耸了耸肩,“心离应付这些臭小子的经验很丰富,区区小事难不倒他。”   阿恬回想起白心离面不改色的走进散发着恶臭的房间,不由得面露崇敬,点了点头。   “只不过……”郭槐话锋一转,“宋小子的住所就在我的隔壁,我也仔细查看过他的状态,以他的积累,本不该这么快就发动才对。”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阿恬这样天赋异禀,在毫无修炼的情况下也能让剑骨大成,大部分人走的都是先锻剑再养剑的路子——在剑骨基本成型后取出锻造,然后慢慢的温养本命剑直至大成。   郭槐修炼了不知多少岁月,眼睛毒的很,偶尔与宋之程打个照面就能看出他的剑骨才初具形态,起码要再长几年才能取出锻造。   偏偏,宋之程在方才出现了锻剑异象。   “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促使了剑骨的提前成型,”郭槐肯定的说道,“这也是因此,才会有这么奇怪的变异。”   阿恬听明白了,如今这粉色光芒并不是宋之程真的有一颗少女心,而是中间出了岔子。   她挠了挠头,对郭槐说道:“郭师叔,你有没有……听到隆隆声?”   “隆隆声?”郭槐怔了一下,随后脸色严肃了起来,“你听到多久?”   “从粉色光芒出现开始,”阿恬捂住了耳朵,“现在声音越来越响了。”   郭槐闻言立即抬手对天挥了一下袖子,只见原本聚拢在北海剑宗上方的云雾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散开,露出了浮空岛周围的环境。   然后,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无数水柱冲天而起,正围绕着浮空岛不断旋转。   这便是隆隆声的真面目。 第44章   北海剑宗被水柱包围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其扩散速度堪比李恪拔剑传播瘟疫。   “宝贝!一定是有宝贝!”   魏舍人手里抓着蓍草, 还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他的目光在两名亲传弟子身上依次滑过, 最终伸手拍了拍张泽衍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大师兄算是废了, 这一把就看你了。”   “什么叫我算是废了,”戚涵不满的一挑眉毛,“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怎么可能从千万修士中脱颖而出, 师父你也是老糊涂了。”   被说成“乳臭未干”的张泽衍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师兄的实力,决定忍辱负重。   “那也比你强!”魏舍人一掌盖在了他的脑门上, “一听北海剑宗四个字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是指望不上了,怎么着, 与其在你身上浪费力气,我还不如修书一封给蕴华!”   “修书也没有用,”戚涵的回答十分光棍, “蕴华绝对不会拆开任何跟咱们方仙道有关的书信,这点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魏舍人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人家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你俩倒好, 直接给我来了个老死不相往来, 是不是打算气死为师啊!”   戚涵很冤枉,“这难道不是师父的错吗?”   魏舍人一想, 他这句话确实没什么毛病,千错万错都怪他非要在十五年前手贱, 顿时就不说话了。   张泽衍见师父和师兄突然都陷入了沉默,不由得有些尴尬,于是解围道:“这一次异宝出世偏偏是在北海剑宗,恐怕我们是无法从虎口下拔牙了。”   开玩笑,前段时间挨的打他还记着呢,怎么也不会想不开再去找一次揍啊。   “不不不,”戚涵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正是因为在北海剑宗才能去争上一争,跟吾辈法修不同,他们那群剑修大老粗根本用不上什么天材地宝,拿到手了也不过是放在府库里落灰而已。”   “哎?”张泽衍惊讶出声,“可以往有了什么异宝出世,他们明明到的比谁都快。”   “那纯粹是为了捞一笔,”魏舍人没好气的说,“他们跑得快,修为也高,一般人万万是抢不过的,这群混蛋参与争夺就是为了抢到手再待价而沽,我还能不知道他段煊的小算盘?”   张泽衍就更想不明白了,“可是他们修炼又不用额外的资源,没事挣那么多钱财做什么?”   “修山门,”这次是戚涵给出了答案,他面无表情的说道,“你以为北海剑宗那个特别气派的浮空岛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咱们贡献了三分之一,太玄门贡献了三分之一,其他门派零零总总又凑了三分之一。”   张泽衍不说话了,他光从师兄的语气里就听出了方仙道那些年的苦难史。   “反正,这一次咱们绝对不能再让段煊得逞,”魏舍人一拍桌子,“别忘了还有太玄门那群老小子在虎视眈眈,也不能让他们渔翁得利!”   “那也太难了,”掂量了一下自家宗门那群拖油瓶的实力,张泽衍有些绝望,“干脆把师兄绑去天星门负荆请罪吧,这样我们起码还能有个靠谱点的盟友。”   魏舍人一听有理,随机把希冀的目光移到了大弟子的身上。   “不去,”戚涵梗着脖子说道,“坚决不去。”   魏舍人这下子是真的想抽他了。   方仙道为了夺宝的事伤透了脑筋,却不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盟友天星门也没有闲着。   “姑奶奶!姑奶奶!”   一名天星门的弟子风风火火的从大门口往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呼喊着,引得其他人纷纷为他让路。   鉴于天星门只是个二流门派,与独自拥有浮空岛的北海剑宗不能比,与拥有一大片山脉做山门的方仙道、太玄门也不能比,可他们也有他们的特色——整个门派在山谷里结庐而居,这在修真界也算是独一份了。   “姑奶奶!姑奶奶!”   穿着淡黄色袍服的青年从一丛丛山花中穿过,灵巧的绕过一座座茅庐,最终在最大的一间前停下了脚步。   “嚷嚷什么嚷嚷!”守在门口的女子训他,“老远就听见你的大嗓门了。”   “师姐,师姐!”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后脑勺,“这不是有急事嘛!”   他说着,还忍不住踮脚向敞开的门里张望,被女子嫌弃的一把推开。   “姑奶奶正在里面与祖奶奶商议要事,”她狐疑的打量着青年,“你还是先回吧,过几日再来。”   “哎呀,过几日就来不及啦,”青年摆了摆手,凑到女子耳畔小声说道,“是关于北海剑宗的!”   女子闻言一皱眉,“真的?”   “那还能有假!”青年赶忙说道。   “好吧,下不为例,你跟我来吧。”   很显然,带来北海剑宗消息的人在这里总会有些特权,女子思忖了片刻,还是点点头,带着青年走进了草庐。这间是天星门最重要的议事场所,也是掌教祖奶奶的住所,只是在姑奶奶从方仙道回来以后,主事人就又多了一个。   进到正堂,二人就见到相对而坐的一老一少,坐在主位的是一个看上去已过花甲之龄的老妪,这便是在修真界也赫赫有名的天星婆婆。   要说这位婆婆也算是传奇人物,她是在人生过半时才被上代门主从一个小山村里发掘,单论资质并不如何优秀,可她吃苦耐劳,愣是通过刻苦勤奋的练习,将自己的师兄弟姐妹都比了下去,成为天星门的掌门人,门下弟子都要尊称她一句“祖奶奶”。   而坐在她对面的美丽少妇,就是天星婆婆的亲生女儿——姑奶奶蕴华。   蕴华是天星婆婆的老来女,因为本身也有修炼天赋,可以说是千娇万宠着长大,就算是婚事也是嫁给了方仙道嫡支的戚涵,可以说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了。   可就是这位人生赢家,在十五年前突然拎着大包小包从方仙道跑过来了,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而方仙道的反应则更为奇怪,他们对蕴华的行为不管不问,也没有任何迁怒天星门的意思。   师姐弟二人到的时候,这对母女正在话家常。   “说起这件事我就生气,”蕴华俏脸挂霜,“只是让他们去拦截一个修为低微的小鬼都能失手,事后竟还有脸辩解说对方身边跟着高手!”   她一拍座椅扶手,语气愤恨,“当时跟在那小子身边只有我们婧儿,婧儿又从未修炼,哪里来的高手?”   “小孩子做事不妥帖也是有的,你也不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天星婆婆慢条斯理的说道,“为娘本来就不太赞同你派人去拦截他们,只是你惯是个有主意的,我拉不住你便不拉了。”   “……我这也是……为了婧儿好。”蕴华咬住了下唇。   “为她好就能乱来了?觉得她修炼有危险就干脆不让她修炼?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傻闺女哦,”天星婆婆手指点着桌面,“还有姑爷那边你要怎么办?就这么耗下去?”   “我……”蕴华刚想说什么,在看到有人来了以后就咽了回去。   “祖奶奶,”二人先是向天星婆婆行礼,随后又对着蕴华作揖,“姑奶奶。”   “谁让你们进来的?”蕴华柳眉微皱,当即便要训斥,“还有没有规矩!”   不得不承认,这位“姑奶奶”在天星门内声望颇高,是不折不扣的姑奶奶,于是二人连声道歉,赶紧把来意说了一遍。   “北海剑宗被水柱围了?”   蕴华闻言吃了一惊,她下意识的捂住嘴,瞥了母亲一眼才稳下来,摆出威严的样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北海剑宗好端端的怎么就被围了?”   “姑奶奶,这可千真万确呐!”传信的弟子一听就急了,“外面可都传遍了,说是北海里面有宝贝!”   “净胡说,”蕴华冷哼了一声,“北海里有宝贝那北海剑宗还能留着?”   这一问倒是难倒了青年,他哪里知道为什么呀?说不准北海剑宗的特色就是这样呢?   好在,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天星婆婆就出言为他打了个圆场。   “既然如此,想必其他门派都会派人前去查看,”她说道,“蕴华你也代表咱们天星门去吧。”   “阿娘?”蕴华惊讶的叫道。   “你想去看看吧?想去就去,别憋着,”老妪闭目养神,“正好,婧儿在,姑爷估计也在,你们好好做个了断,别让为娘一把年纪了还在为你操心。”   “哦,对了。”   天星婆婆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女弟子去旁边的屋子里拿东西。   “你也别空手去。”   她说道,看着女弟子抗出来的狼牙棒慈祥的笑了。   “带上它,见到姑爷,为娘也放心。”   蕴华看着还沾有斑斑血迹的狼牙棒,面露复杂之色。   娘啊,这一棒子下去,你闺女八成是要守寡啊。 第45章   整个修真界都因为出现在北海上的水柱活泛了起来, 而正处于事件中心的北海剑宗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阿恬把自己的小板凳放到赵括身边,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 想要从乌压压的人群里找到熟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毕竟还在修养的白心离,整个北海剑宗的人都聚集在洗剑池这里, 就连柳嫣都被人从剑经阁里给拉了出来。   这么做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不让弟子们错过自家山门被好几道龙吸水包围的壮观场景。   坐下来以后阿恬才发现,赵括身边还缩了一个宋之程, 她瞬间连眼神都变了。   “呵,”少女冷哼了一声, 端的是冷艳高贵,“弱鸡。”   莫名遭受攻击的宋之程则大气口不敢多喘一口, 本来本命剑锻造是天大的好事,可放到他身上就成了飞来横祸,不仅要经受住师兄们古怪眼神的洗礼, 还要遭受师姐莫名的敌视和攻击。   没错,这里的师姐单指姓白名恬的那位大佬。   宋之程有点慌,好吧,是非常慌, 自打他锻剑成功, 白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遇到了人生劲敌。天地良心,恬大佬这种徒手能掰断法器的人形神器能跟他有什么竞争关系?同样是锻剑锻出了奇闻, 人家是煌烨之焰,而他呢, 是香风阵阵,丢尽了天下所有土匪的脸,从此再无脸面面对山寨父老。   只能选择笑着活下去的宋之程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括,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奈、痛苦、希冀和委屈,煞是楚楚动人,看的阿恬眼神一凛,全身心投入了备战状态,至于一个七尺抠脚大汉怎么会有“楚楚动人”的眼神这个问题……大佬说有就有吧。   大约是被好兄弟惨烈又悲壮的目光所打动,被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的赵括放弃了装死,试图和稀泥,“白师妹,你也来了,好巧啊,哈哈哈……对不起,大佬,您继续……”   被白恬一个眼神杀死了所有勇气的赵括又躺回了地上。   宋之程瑟瑟发抖。   好在上天也不愿意一代抠脚王陨落在此,很快就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救他于水火。   “咳咳。”   一位不认识的师兄站了起来,抬脚踩在了自己的板凳上清了清嗓子。   “如此良辰美景,不如我为大家赋诗一首。”   阿恬的眼睛霎时间就亮了起来,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在她的印象里,作诗可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起码广开镇最有文化的吕秀才和县太爷对这件事都是不太擅长的,与之相反的则是赵括用手捂着脸发出了一声悲鸣,只不过声音太小,没怎么引起旁人的注意。   自告奋勇的师兄酝酿了一下,用饱含感情的声音摇头念道:“海海海……哎呦!”   没能把诗念完的他发出一声痛叫,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旁边掉落了一颗小石子,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则席地而坐,淡淡的说了句“别吵”,正是北海剑宗的当家人段煊。   只见他摸了摸下巴,看着包围了浮空岛的水柱,若有所思地说:“妙啊。”   “掌门师兄你说啥?”坐在他旁边的郭槐对他这神来一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说,妙啊!”段煊重复道,抬手指着远处的水柱,“郭师弟,你不觉得这个主意太妙了吗!”   “说人话。”接话的是冷酷无情的洛荔师妹。   段煊早就习惯了洛荔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因此被扰了兴致,而是一拍大腿,兴致勃勃的道:“方仙道养仙鹤算什么?咱们养龙吸水才是本事啊!”   “你们看!”他直接蹦了起来,“咱们虽然叫北海剑宗,但其实所修习的功法与北海并没有关系,可若是咱们有了龙吸水奇观,那感觉就不同了啊!顿时就气派多了啊!”   “师兄你说得好有道理……哦不,”郭槐一拍脑门,“先不纠结气派不气派,这龙吸水奇观必然是被某样事物引起的,咱们总不能因为喜欢就由着这个情况继续下去吧?”   这倒也是,段煊点了点头,虽说现在这几道龙吸水除了让宋之程的本命剑被提前引动之外没有显示出任何其他影响,洛荔没有去换女装,男弟子们也没有产生想要涂脂抹粉的冲动,但谁也无法打包票的说它们就绝对无害,只有深入其中,将一切的根源揪出来,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当然,事情的症结也不仅仅在此。   “就算我们想留着,其他门派也不会允许的,”洛荔抄着手盘腿而坐,“无论引起这一切的是异宝还是灾难,从异象出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白日,修真界只怕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方仙道、太玄门这两只肥羊暂且不提,其他小门小派恐怕也会来凑个热闹。”   “那好办,”这回接话的就是捋着山羊胡的谭天命了,“甭管引起龙吸水异象的是什么,把它变成咱们的东西不就成了?”   “没错!”被这句话点到心坎的段煊掐着腰说道,“无论海底下是有宝物还是有异变,就算是有个仙灵趴在礁石上大喘气都无所谓,只要把它变成北海剑宗的就行了。”   说完,他还伸手拍了拍谭天命的肩膀,万分感动的说道:“这么多年,谭师弟你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   “哦,”谭天命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行凶,“信不信我一个罗盘砸你头上。”   “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一旁听完全程的李恪咳嗽了几声,慢悠悠的张口说道,“只是我们历来对天材地宝不甚感兴趣,只做倒手的买卖,这次贸然参与争夺,恐怕会节外生枝。”   “李师弟担心的也不是没道理,”身为大管家的郭槐赞同的点了点头,“眼下引起异象的原因未明,是福是祸暂不可知,况且法修、魔门的人到了以后会引起的种种情况也不得不考虑……”   “你们说的对,可不能让那群家伙把咱们的山门搞得乌烟瘴气,”段煊摸着下巴,完全忘了自己前段时间对方仙道的罗浮山做了什么,“既然这样,我也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做法。”   说到这里,他一抬手。   “请周天星斗剑阵!”   周天星斗剑阵?   阿恬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在跟着段煊和李恪打上方仙道的时候,彼时两位大佬认真的比对了一下方仙道的护山大阵和自家宗门的差别,然后就发生了“段煊脚踹罗浮山”这件历史事件,然而,那时候的阿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见识到师长嘴里的“周天星斗剑阵”。   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   开启了剑阵以后,浮空岛就相当于与世隔绝,不仅能防御龙吸水可能造成的伤害,也能够隔绝其他门派的窥探,可谓是一举两得。   前提是他们一定要去一探究竟的话。   段煊作为北海剑宗的掌事人,哪怕平日里总是没个正形,也老被师弟师妹嫌弃,但他性格里到底还是有强势的那一面,在宗门里也切切实实拥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放在别的宗门,只因为掌门一时心血来潮就开启护山大阵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到了北海剑宗,只要不拿浮空岛去撞太阳,其他都不能算是事。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北海剑宗的周天星斗剑阵是可以随着人移动的,简直就是别在腰间的护山大阵。   “布阵!”   随着段煊一声号令,整个广场上的弟子都动了,连不明所以的阿恬和宋之程都被赵括一手拉着一个跟着大部队开始跑动。   只见他们围着矗立在洗剑池中的月白色断剑依次站好,摆出了整整齐齐的队列,阿恬不懂法阵,可她能明确的感觉到,随着每个人站定位置,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开始在洗剑池上空凝聚,她甚至能看到一条条月白色的丝线为断剑为中央,连接在每一个人身上,挂在腰间的万劫震动了起来,清脆的剑鸣声四起,最终脱鞘而出,与其他佩剑一起悬挂在半空,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闪烁的星辰一般。   “这便是周天星斗……”   她喃喃说道,却在下一秒瞪大了眼睛,原本围绕着北海剑宗自顾自旋转着的几条龙吸水在大阵形成之后就像是受到了吸引一样,水柱冲天盘旋而起,又在最高处陡然下折,奔流而下的海水与升腾的剑阵在半路相撞,激荡的力量瞬间就传遍整个浮空岛。   前所未有的轰鸣声在耳畔炸裂,阿恬看着赵括飞快开张的口型却听不到声音,她看见段煊做了一个手势,其他长老占据四个方位同时举剑,剑阵在瞬间星光大作,铺展成半球状笼罩在浮空岛上方,分流的海水从罩子两旁淌下,形成了一圈水帘,恢弘的剑意从身后的断剑上传来,迅速包裹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少女抬头望着倒流的海水与星辰相击,突然觉得这一幕更像是一个缩影。   修士与天地对抗的缩影。   天地之力何其伟哉,而人呢,则想胜天。 第46章   龙吸水对剑阵造成的冲击比北海剑宗预想中的还大。   源源不断的海水从天而降, 甚至给人一种北海是否会被这么抽干的荒谬感。   “掌门师兄, 我们就这么僵持下去吗?”洛荔将声音逼成一线, 在周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显得有些飘忽。   “再等等, ”段煊对她打了个手势,抬头望向水幕, 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说,这些玩意儿, 是不是能感受到法力波动?”   “什么?”   段煊没有再接话,而是再次抬起手, 并指为剑,向着东南方向射出了一道剑气, 这股剑气不像洛荔那般锐利,也不像李恪那么奇怪,而是在稳重和飘忽中不停转化, 倒是很有段煊本人的特色。   只见这股剑气转眼间就到了阵法的东南角,奇怪的是,随着它的移动,倒灌的龙吸水也像是被吸引一样, 竟一路跟着它的路线在动, 水压的重心在剑阵上压出了一道清晰的轨迹。   阿恬自然也看到了这奇异的一幕,显然, 这些龙吸水的突变是因为周受到了天星斗剑阵凝聚力量的影响,这并不代表段煊的决定有错, 正相反,请护山大阵这一行为简直不能再正确。   “我的个乖乖,”宋之程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也顾不上阿恬的反常态度,下意识的往她身边靠了靠,“这要是有人练剑引动了它们,还不得出大事啊。”   赵括也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就是不知道到底多大的力量才会引动它们了。“   他们能想到的事情,北海剑宗的高层自然也能想到。   “我们……要不要把剑阵撤了?”谭天命瞎出主意,“反正只要不轻易动用法力,它们就乖的像盆景……”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郭槐激动的打断了,这位胖胖的和蔼长老罕见的发了火,他把咆哮逼成一线后在谭天命的耳边炸开:“你是不是算命算坏了脑子?!你知道上面顶着多少海水吗?!一撤掉剑阵咱们的屋舍都要完蛋!你知道这是多少银两吗?!”   像是还感觉自己说的不够重,他又补上了一句,“你敢撤剑阵,我就敢让你吃一千年的咸菜!所有维修费都从你的定额里出!!”   谭天命深深的被大总管的王霸之气所折服了,顿时闭嘴不再说话,不光是他,其他三个人也被这出罕见的训斥吓得不轻。   “郭师弟息怒!息怒!”段煊隔空摸了摸他的肚子,“身子要紧啊!”   洛荔捂住了眼睛。   在关键时刻,唯有病怏怏的李恪展现了比旁人都要坚韧的神经,只听他冷静的问道:“所以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他确实问到了点上。   段煊沉思了片刻说道:“郭师弟说的对,剑阵不能撤,不光是院舍,这一千多号弟子的安全也必须考虑,只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龙吸水是随着力量强弱而动的,那么仅仅留下我们五人维持阵法就够了。”   “也就是说,要让弟子去查看情况了?”谭天命很快反应了过来。   “咳咳咳……保险起见,我建议最高限定在筑基,”李恪想了想后开口说道,“既然宋师侄锻剑是被引动的结果,那龙吸水必然早于他锻剑出现,可昨日的例巡并没有发现异常,因此,我们不妨假定其出现的时机为今日清晨。”   “清晨……那时练气和筑基修为的弟子都在上早课……”洛荔刚想击掌就想起自己还在维持法阵,只能惺惺放弃,“也就是说,筑基以下是不会引起龙吸水注意的。”   “正是这个道理,”段煊肯定了李恪的说法,“这么耗下去并非上策,坐以待毙也不是我北海剑宗的作风,与其坐在这里让其他仙门看咱们的笑话,不如主动出击。”   “话虽如此,进入龙吸水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危险,”谭天命说道,“贫道,哦不,老夫觉得,练气后期到筑基就可以了,修为太高的弟子易引起不必要的危险,修为太低恐成拖累。”   “那样的话……就让我门下的赵括去吧,”沉默了半晌的郭槐突然说道,“这孩子的修为已经在练气后期卡了许久,说不定会是一次突破的机会。”   “啊!”洛荔跟着叫了一声,“那一定不能落下我们阿恬!她一只手能打趴十个赵括呢!”   你不会说话能不能不说!   顿时三道谴责的目光就会聚在了洛荔身上,为首的段煊痛心疾首,食堂的掌勺只听给她发工钱的郭槐一个人的话,宗主的身份搁她面前根本不好使,他可不想因为师妹口无遮拦就跟着一起吃咸菜。   对自家徒弟实力门清的郭槐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他反而担心起了白恬。   “阿恬的天赋和实力有目共睹,假以时日必然是我北海剑宗的支柱,”他眉头微皱,“只是她修炼时日尚短,对修真界的很多事情要么一无所知要么一知半解,贸然让她去会不会反而是害了她?”   “那就让她和赵括一起去,”洛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就知识与实力并存了。”   “虽然咱们宗门一直倡导师父不要对徒弟太过投入感情,但你这师父当的真是好随意……”李恪忍不住吐了句槽。   洛荔闻言笑了,“修仙之途本就危险重重,不拼一把、搏一回,万万走不到最后,若是这么点小事也扛不住,往后也走不了多远,就算死了也是她实力不济,怨不得旁人。”   “女子有时候真是比男子心狠多了。”李恪感叹了一句。   洛荔冲他咧嘴一笑,“多谢夸奖。”   经过一番讨论,最终由段煊拍板定下了三个人——阿恬、赵括和宋之程。   选阿恬是为了实力保障,选赵括是为了他颇为不错的理论成绩,而选宋之程的理由就比较玄妙了。   段煊是这么说的:“他不是本命剑被龙吸水影响了嘛,带进去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呢。”   得出了结论,接下来的事情就轻松多了。   “就把它列为宗门任务吧,”管理任务收发的谭天命拿出了自己那本厚账册,“奖励嘛,可以设高一点。”   对此,其他人当然没有异议。   掌管宗门任务的是谭天命,那么向当事三人发布的自然就是他的亲传弟子素楹了。   “这确实是件危险的事,就算你们拒绝也是可以理解的。”   素楹没有摆出师姐的架子威逼利诱,而是实事求是的说道。   “宗门任务就摆在这里,不是你们也会是其他人,这一次我们这些年长的弟子都被限制,只有低级弟子可以参与,老实说,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不,我想接,”阿恬想也不想的打断了她的话,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请交给我吧,素楹师姐。”   “哎?”少女答应的太爽快反而让素楹愣了一下。   “没错!”赵括掐着腰,精神奕奕的接过了话柄,“这种事舍我其谁!放着我来!”   就连宋之程也在一旁猛点头,脸颊上甚至还浮现了两抹古怪的红晕,只见他偷偷蹭近素楹,用能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道:“任务奖励是与大师兄共度习教两天一夜是真的吗?”   是真的。   素楹的第一反应是点头,在看到青年眼睛“刷”就亮了以后,出于人道主义,又把“不过你和赵师弟大概会变成单方面挨揍两天一夜”给咽了回去。   算了,年轻人有劲头是好事。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大师兄老花眼呢?   白心离老不老花,白恬不知道,倒是赵括和宋之程两个发下豪言壮语的人在看到盘旋而起的水龙后有些犯晕,毕竟三人里修炼时间最长的赵括也是在去接阿恬的时候才第一次离开山门。   “龙吸水其实并不是真龙在喝水,而是一种自然现象,”赵括干巴巴的说道,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紧张,“其实就是天上有头龙,它飞过海上面的时候突然觉得口渴,就一张嘴,呼啦啦把海水吸上去了……”   阿恬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赵师兄你知道你已经语无伦次了吗。”   刚刚锻剑的宋之程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见他哭丧着脸说道:“我才想起来,我一个山贼……我、我、我……我不会游泳啊!”   阿恬的反应格外冷酷无情,“呵,菜鸡。”   一个安慰,一个嘲讽,这差别待遇让宋之程此刻感到格外委屈。   然而看着慌乱紧张的两位师兄,少女叹了口气,一只手按在赵括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搭上了宋之程的肩头。   “赵师兄,宋师兄,别害怕,师妹会保护你们的。”   “那种货色,我一个能打十个。” 第47章   “师妹会保护你们的”一出, 赵括就觉得事情稳了。   上一次白恬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徒手掰断了天星门的夺魄箭, 这一次, 他估计她能徒手掰断龙吸水。   至于自尊和心塞?   呵,这些东西在大师兄的习教指导面前一文不值!   白心离之前以一次习教为报酬找人去广开镇接童养媳, 赵括就凭借着师傅的关系抢到了宝贵的名额,虽然因为任务完成的太过稀烂而被痛揍了一回,但这依然阻拦不了他追随大师兄的脚步和信心!   身为拜大师兄教中流砥柱的他无所畏惧!   别流泪, 宋之程在打小算盘,别低头, 穆易那个贱人在偷笑。   看着瞬间又变得斗志昂扬的赵括,阿恬发自真心的觉得白心离也是够不容易的, 当然,作为拜大师兄教一员的她也没什么资格说这话。   话虽如此,她也不打算把这一次难得的机会拱手相让, 距离她上次与白心离过招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时日了,在听到报酬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在欢呼雀跃。   白心离是她最初的目标,旁人轻易无法取代, 这种感觉很难说明——太低的目标没有挑战, 太高的目标不过是好高骛远,唯有不高也不低、不远也不近才是正正好好的那一个。   对于阿恬来说, 正正好好的那一个就是白心离。   不过,这些都是圆满完成任务之后的事情了。   他们首先要面对怎么入水这个难题。   宋之程的建议是直接跳进去, 然后这个简单粗暴的建议就被赵括一票否决了。   “如此大规模的龙吸水必然会在水下形成多个暗流漩涡,一旦卷入就算是修士也很难挣脱,”打小在海边长大的青年说道,“海平面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一旦被暗流捕捉,转瞬之间就会被带到千里之外,北海上处处皆是杀机,绝不能仗着自己有修为就掉以轻心。”   也算是在江湖上飘过的宋之程也不逞能,“那赵师兄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赵括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咱们三个之中,我的水性最好,白师妹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不多说了,连宋师弟你也不会水,那么用通常的办法就很难成功。”   一直把“不靠谱”这个标签贴在身上的赵括很少这么认真的说话,一扫他当初失败的御剑术给阿恬留下的悲催印象。   “赵师兄说的对,”少女赞同道,“凫水并非一时三刻便能学会,更何况是潜入危险复杂的海底,这并不是初学者能够胜任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我记得初来升仙镇时,曾经失足落入海中,”阿恬一边说一边瞥了赵括一眼,后者心虚的移开了眼睛,“那时我失去了意识,可奇怪的是,我并因此没有溺水,等我醒过来就看到了同样漂浮在水面的赵师兄,而他躺在断岳的剑气圈里毫发无损。”   赵括看看天,再看看地,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假咳,阿恬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因此我想着,不溺水的秘诀或许就在咱们的剑上。”   “剑上?”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抠脚的宋之程似懂非懂的重复道。   “没错,赵师兄没有溺水全赖断岳的保护,可我呢?”阿恬指了指自己,“两位师兄都知道,我在升仙大会前,剑骨就已经长成,实不相瞒,我在落水的一霎那,确实见过万劫。”   换言之,她能安然无恙也同样是靠本命剑的保护。   “也就是说,你想让我们裹上剑气再入水?”赵括眼睛转了几圈,似乎是在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不是吧?”宋之程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就我那剑气能见人吗?”   此言一出,赵括回想起那粉色的霞光和阵阵香风,脸色微变,倒是之前反应最大的白恬恍若未闻。   “我的想法是,不能直接入水也不能进入龙吸水,”她继续说道,“合我们三人之力,直接切入海中,不要与海水直接接触。”   阿恬的策略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单的是他们三个会像一柄利刃一样直接插入海里,复杂的是水下情况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可这确实是对旱鸭子宋之程最友好的方式了。   事到如今,悲催的宋师兄已经差不多接受了自己就要跟一柄香风软剑共度一生的事实,并且发自内心的认为,无论觉得引动他剑骨的东西是什么,都八成跟他有仇。   “行!他豁出去般抹了把脸,“就这么干吧!”   方法既然已经决定,剩下就是去做了,考虑到宋之程刚抠完脚,谁也不想跟他手拉手,三人决定并排一起下水。   说起来,这是阿恬第二次与北海亲密接触了,在海里的感觉很奇怪,它比河里的浮力更大,摆动四肢也需要更大的力气,为了方便移动,就算有了万劫的剑气保护,她也用着泳姿前进,一旁的赵括亦是如此,倒是宋之程正以溺水的气势飞速下坠。   拜龙吸水所赐,北海剑宗附近的海域算是彻底没有了鱼类的踪影,只留下一个幽暗的水世界,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块亘古留存的蓝宝石,偏偏又深不见底。   阿恬能够感受到剑芒破开层层暗流的感觉,晦涩又艰难,在这个没有参照物的世界里,危机往往都悄无声息,她改变姿势向下游去,从浅海透过来的光线逐渐消失,周围变成了漆黑一片。   好在,他们有宋之程。   几乎是在黑暗降临的瞬间,粉红色的光芒就从更深处透了过来,包裹着宋之程的剑气在这幽深的海底就像是一盏明灯,指引着阿恬和赵括迅速向他靠近。   也不知道到底下潜了多久,三人才落在了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顶着“师兄”名头的赵括率先开了口。   “情况不太对啊,”他皱着眉头说道,“这海底下也太安静了,能够引起多条龙吸水的异宝绝不可能是普通货色,偏这海底又一丁点宝光都没有……”   “难道我们只能去龙吸水里看看了?”在水里没法抠脚的宋之程抠了抠鼻子,“不是我说丧气话,进那里的话,我可能会死。”   这倒不是夸张,宋之程才刚刚锻剑,加上心里总是迈不过那道坎,至今也没跟缠在腰间的软剑怎么磨合,就连赵括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这柄“传遍北海剑宗”的剑。   与自带的粉色霞光和阵阵香气相比,宋之程这把软剑外观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少女,起码剑柄是棕黑色的,远远看上去像是腰带。   “不,不能去龙吸水,“赵括沉重的摇了摇头,诉说着他一直突破不了筑基的症结,“……我怕断岳把我扔里面。”   就在这难兄难弟相顾只有泪两行的时候,阿恬蹲下了身子,水流严重干扰了她的五感,可就算在如此迟钝的状态,她还是觉得脚下的感觉有点不太对。   散开了右手上包裹的剑气,少女伸手摸了摸脚下的礁石,入手的是粗糙的触感和微微的刺痛,并不是河畔鹅卵石那样的光滑,她甚至可以顺着开裂的纹路在脑海中勾勒出其表面的花纹和附着在上面的粘滑海草。   “有点奇怪……”   她在最光滑的部位按了按,触感是硬中微带软,可因为没有游历海底的经验,她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对是错,可心中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瞥了一眼依然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的两只呆头鹅,作为一个即将把地盘从广开镇扩展到北海剑宗的女魔头,阿恬觉得,是时候展现大佬的实力了。   于是她抽出了腰间的万劫,就像是重现了那时的幻象,艳丽的火焰在深海之中蔓延,魅惑的莲花在黑色剑身盛开,点点绿意顺着火焰凝聚的枝蔓流淌,为死寂的空间带来了丝丝生机。   万劫出鞘造成的异象自然也引起了赵括和宋之程的注意,他俩停止了永远没有结果的拌嘴,齐齐扭头看向主掌小队命运的师妹。   “赵师兄,宋师兄,请务必小心。”阿恬提高了剑刃。   “白师妹,你这是要干嘛……”赵括的嗓子莫名的有点发紧。   然后他的问题就被阿恬用行动回答了,只见万劫剑尖笔直朝下,带着雷霆之势猛的刺向脚下的巨大礁石,坚硬的礁岩与剑刃相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火焰顺着剑刃扑到了礁石上,演绎出了一幕匪夷所思的海底火场。   这一击结束,礁石岿然不动。   赵括陡然变了脸色。   打小在浮空岛长大的他很清楚这些礁石有多坚硬,但作为剑修的他更清楚白恬这一击有多强,万劫与礁石碰撞,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不过礁石是卵,万劫是石。   礁石没有变化,才是最大的不寻常。   “再来一次。”   阿恬看了看情况,向上浮了浮,再次提起了剑。   这一次的火焰更加迅猛也更加狂暴,铺展开的红莲晃花了人眼,然而等到一切平静,礁石依然毫发无损。   这下就算宋之程也察觉到不对了。   “力量不够,”赵括在审视之后说道,“咱们三个一起来。”   于是断岳和软剑也跟着出鞘,二人也浮到跟阿恬同一高度,三人合力对着大片的礁石出了一剑。   这一次的力量远胜阿恬之前的攻击,海底的沙泥被力量掀起,在水中翻腾不断,遮盖了三人的视线,而在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被攻击的礁石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在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这条缝隙越来越大,最终一下子彻底崩裂,露出了所遮盖的东西。   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正不怀好意的望向上方混沌的海水。 第48章   阿恬看到那只眼睛是在海水恢复清澈之后, 不光是她, 其他两个人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这只眼睛非常圆, 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捎带着里面的瞳仁也圆的惊人。   老实说,这真的是个惊悚画面, 任谁发现自己刚刚落脚的“礁石”竟然只是一只眼睛的一部分,都会感到无可避免的惊慌。   是的,无可避免, 因为它实在太大了。   当有些东西完全超出你的认知的时候,超出的部分就会转化为同等份量的恐惧, 在刹那间支配你的大脑。   阿恬三人现在就陷入了这种状态。   “……你、你们看到了吗……”宋之程咽了口唾沫,“那、那……那是啥玩意儿……?”   “……不要惊慌, ”赵括故作镇定的说,“说不定是咱们眼花呢?……呵呵。”   他会发出最后一声是因为那只眼睛眨了眨,开合的眼皮上动抖落了无数碎石, 彻底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我觉得……”阿恬一脸凝重的说出了惊人之语,“这就是传说中的龙王爷吧?”   “啥?”   “不是说海里有龙王爷吗?这就是吧?这就是吧!每顿要吃三百童男童女的那个!”少女认真的点头,显然对自己的推测非常自信。   “有道理!”宋之程恍然大悟,“不过龙王爷不是大鲤鱼吗?还要定期娶媳妇!”   “凡间到底都流行些什么奇怪的话本啊!”就算在如此危机时刻, 赵括也没忍住吐了句槽。   就趁这个空档, 那只硕大眼睛里的黑色瞳仁就瞄向了三人的方向。   “喂……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宋之程不确定的问道。   赵括对此的回答是气沉丹田后发出的一声暴喝:“跑!”   阿恬闻言立即头也不回的往上浮,或许是看穿了三人想要逃跑的意图, 被各类礁石和海藻覆盖的眼睛主人动了,起初或许只是微微一动弹, 就让北海剑宗三人组无法招架。   地动山摇。   恐怖的震感从海底传来,污浊的砂石将海水侵染成混沌一片,水流在瞬间变为了夺命的漩涡,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准备苏醒。   阿恬将万劫催动到了极致,无坚不摧的剑芒在乱流之中明明灭灭,赵括的断岳在三把剑中个头最大,他紧紧跟着少女创造出的空隙,用重剑的剑刃开辟出了一条略微平稳的通道,以供修为最低的宋之程能够跟上。   三人就这么一路上浮,也顾不得分辨风向,只是一味的从湍急的漩涡中拼搏出一条生路。   直到到达有光线照射的浅海,阿恬才停下催动万劫的动作,她低头向下看去,只见深处完全变成了混沌一团,而在这混沌一团中,突然出现了两盏灯笼。   不,不那不是灯笼,而是一对眼睛,只是两只眼睛的间距太过惊人,让人很难将之联系在一起。   “我的祖师爷啊,”宋之程气喘吁吁的感叹道,“这鱼得是多大的脑袋呀。”   “鱼?”赵括下意识的接了一句。   “眼睛这么老大还那么圆,可不得是鱼眼睛吗?”宋之程想也不想的回道。   “你家鱼眼睛能眨眼啊!”赵括气的直拍他的剑气圈,“你没看到那家伙睡觉还闭着眼吗?!”   “别拍!别拍!要散了!”宋之程惊叫,“白师妹你来评评理!”   过了十五年大小姐生活的阿恬露出了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连串的“噼啪”和“隆隆”声从海底传来,声音之响、规模之大都令人心惊,光从音源来判断,底下那只正体不明的怪物起码有浮空岛那么大。   然而,最恐怖的地方在于,这种礁石断裂的声音还在向远处蔓延。   “糟糕了……”赵括的嘴唇发白,“这么大的动静,还有升腾起的污浊……这只怕是会引起海溢和海立……”   “海溢”和“海立”二词一出,其余两人愣住了。   “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阿恬先反应了过来,“若是真的海立了,宗门也会有危险!”   “就怕海面上已经立起来,”赵括大声喊道,“之前的方法太慢了,我们恐怕赶不上!御剑术!都用御剑术!”   在海中使用御剑术并非良策,御剑术的速度太快而水下的情况又复杂无比,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被卷入漩涡或者暗流之中不得脱身,可在如此紧要关头,他们也顾不上这些了。   阿恬捏起法诀,率先驱使万劫向上冲了出去,还不太会御剑的宋之程眼疾手快的抽出腰间软剑抛出去,软剑险之又险的缠到了万劫的剑柄,一人一剑瞬间就被带离了原地,看的艰难控制着断岳的赵括目瞪口呆。   可赵括也不是吃素的,他深知自己的御剑速度远不及白恬,一下子就抱住了宋之程双腿,让三人直接连成了一线,对着海面直冲而去。   三人冲出水面的时候正好在拔起的海浪中部,飞剑的速度何等之快,眨眼间就将猛然扣下的浪潮险险的甩在身后,然而如高山般拔起的海浪紧追不舍,阿恬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周天星斗大阵俯冲,调转方向引起的作用力全部落在了充当链接绳的宋之程身上,他的身体几乎被弯成了一个直角,引得这位抠脚的土匪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叫声。   “白……师妹!这样会……撞上剑……阵的!”   赵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自身后传来,阿恬没有去理会,身后的巨浪穷追不舍,现在是拼一把的时候了!   万劫的速度不降反升,对着星辉闪耀的剑阵就撞了过去,她在赌,赌段煊在海立四起的时候还能注意到他们三人的踪迹。   宋之程依然在惨叫,赵括已经不上了眼睛,三人直直的冲进了剑阵之中,无数的剑芒从四面八方刺来,又在下一瞬化为了虚无。   段煊真的发现了他们。   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万劫,抵消了它的下降速度,将三个劫后余生的倒霉蛋稳稳的放到了地上。   几乎是一落地,阿恬就感觉到了四肢的脱力,精神松懈下来的她几乎无法从万劫上爬下来,这也难怪,带着两个大号拖油瓶极速冲刺,饶是她也已经到了极限。   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冰凉的触感让因冲刺而发昏的头脑冷却了不少,她这才发现,放他们通过剑阵的并不是原本以为的段煊,而是不知何时离开院舍的白心离。   “师父他们要全力加固阵法,因此暂由我来控制法阵。”青年解释道。   全力加固?   阿恬闻言扫视四周,顿时明白了白心离的言下之意。   只见百米高的巨浪代替龙吸水环绕在了浮空岛的四周,就连头顶的天空也被海浪所遮盖,唯有海浪拍下的瞬间能看到几分阴云密布。   就在他们冲进大阵之后,北海下起了倾盆大雨雨。   风雨飘摇不过如此,大海第一次以无比狰狞的面目出现在了阿恬的眼前。   “海底有什么?”白心离问道。   阿恬回过神来,想起了赵括与宋之程的争辩,“有……一只怪物。”   “怪物?”   “它的头部……跟山门一样大,它的眼睛……好比练武场,很像鱼眼珠,偏偏又不是……”   少女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极为恐怖的咔嚓声自海底传来,紧接着便是前所未有的剧烈震感,她死死的抓住大师兄的胳膊,甚至有了一种海底已经断裂的错觉。   或许,这并不是错觉。   白心离一只手盖在阿恬的额头,另一只手抽出了鞘中的无我,白玉剑一出鞘就自动环绕在主人的身周,俨然一副备战状态。   身后接连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传来,阿恬也顺着白心离的视线望去,顿时整个人就是一惊。   一个遮天蔽日的黑影出现在北海剑宗浮空岛的上方,它像鱼又不是鱼,有着一个大到夸张的嘴巴,几根须子从鱼唇部位垂下,无数海藻、贝壳和泥沙从它的头顶顺着海水滑落,落在海里发出接连的扑通声。   “我的祖师爷呀,这是什么妖怪?”旁边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叹。   “鲲,”白心离给出了答案,“这是鲲。”   阿恬还在思索是哪个字,赵括就已经反应了过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躺在地上小声念叨,从这个角度来看,能看到鲲仅仅是露出了一个头,大部分的身躯依然掩藏在海中。   “北冥就是北海……”他哭丧着脸,“……可是,这难道不是一个胡扯的神话吗?”   “傻孩子,”回答他的是恨铁不成钢的郭槐,“我们在凡人的眼里也是胡扯的神话啊!” 第49章   “师兄, 师兄, ”张泽衍顶着一片巨大的荷叶趴在地上, 用手肘捅了捅身旁同样趴着的戚涵, “我昨日算了一卦,今日向北行为大忌, 唯有穿绿才能躲避灾祸,师弟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方法最为合适, 还可以有效遮蔽自己的行踪,还为师兄你也准备了一顶, 来,快戴上吧。”   戚涵看着递到眼前的荷叶面露复杂之色, 不知道张口该说“大海里根本不长荷花,你是最显眼的那个傻帽”还是“你小子有胆给我一顶绿帽子是不是已经活够了”,最后还是在张泽衍期待的目光中叹口气, “张师弟,你还是别学《黄庭经》了吧。”   “为什么呀?”张泽衍不解的问。   “以你的智商,我们俩很难沟通。”戚涵诚恳的回答,   莫名其妙被师兄嫌弃的张泽衍很委屈, 他只好顶着自己那片大荷叶, 又趴回了原地。   戚涵用眼睛的余光扫到师弟萎靡的模样,知道自己的态度伤到了这个跟儿子一样看着长大的青年, 可看到那顶为他准备的荷叶帽,嘴角又忍不住抽搐。   “你师弟自小在方仙道长大, 之前也没有下过山,不知道一些凡间常识也是可以理解的,你看他自己戴的还不是很开心?”   魏舍人的劝慰之语又回荡在耳边,而戚涵还是坚定的不想陪自家师弟当一对傻帽。   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在养儿子,他心酸的想到,可不可以把这个假儿子换成真闺女,这样他一定二话不说就戴上。   然而阿恬是不会提这种要求的,除开她并不傻帽这件事不说,她本人现在还呆在北海剑宗的周天星斗剑阵里,是万万不会出现在戚涵面前的。   这也是方仙道这对师兄弟趴在地上的原因。   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升仙镇外的一个小山丘上,正好可以远远眺望到北海剑宗。   现在的北海剑宗可不是往日的仙岛模样,铺展开的星辰剑阵把整个浮空岛都包裹了起来,远远看上去就是星空的缩影,而一条前所未见的大鱼正露出头部,用一左一右两个胸鳍巴住悬在空中的星空球,正在懒洋洋的晒太阳。   这条鱼实在太大了,每当它翻身,戚涵仿佛都能听到星空球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或许是晒的舒服了,大鱼用鳍拍了拍身下的浮空岛,背部缓缓排出了数条水柱,原来围困北海剑宗的那几条龙吸水正是它的排气孔。   只见那鱼浑身呈灰蓝色,通体光洁滑润,露出水面的头部像纺锤的前端,嘴巴前端呈楔形,开合之间还能看到里面一片又一片的长须。   “……这家伙一口能把北海剑宗吞进去吧?”张泽衍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他就遭到了自家师兄无情的袭击。   “乌鸦嘴!乌鸦嘴!”戚涵一边揍他一边念叨,“叫你乌鸦嘴,叫你乌鸦嘴!”   莫名其妙又挨了一顿打的张泽衍更萎靡了,觉得自己一定是跟师兄八字不合,戚涵以前守着练丹房不出来的时候,宗门大事小事都要他盯着,生怕一不注意那些分支就惹出事来,现在戚涵出门了,他的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这位师兄发自心底的认为自己是个傻帽。   “修《周易参同契》的人都那德行,不要理他,”魏舍人私底下是这么劝慰的,“当年我师兄也这么讨人厌,可你看,最后掌门之位还不是我坐吗?”   张泽衍憋了好久才把那句“可师伯飞升了啊”给憋了回去,看着圆滚滚的师父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顿生一股悲凉之意。   想到独占了三个炼丹炉的师父,张泽衍也忍不住嘴角抽了抽,来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北海底下有宝贝,结果这是什么见鬼的宝贝?能连吃三年的铁锅鱼吗?能围困北海剑宗的就算是铁锅鱼也是铁锅鱼中的战斗鱼啊!   说到铁锅鱼,这到底是什么鱼啊?   于是张泽衍又用手肘捅了捅戚涵,“师兄,师兄,那到底是个什么?”   平心而论,虽然怨言很多,但张泽衍还是很信服戚涵的,说到他这位师兄,在自封于练丹房之前,也是个能与北海剑宗段煊争锋的天才人物。   当然,不是在战斗力方面争锋。   很多人都不知道,论年龄,戚涵和段煊才是同辈人,只不过北海剑宗的辈分太大,而段煊又在后来接掌了宗主之位,成为了跟魏舍人和天玄道人同级的人物,修真界才慢慢不再将后者与同龄人相提并论。   在十五年前,比起“修真界老好人”魏舍人,戚涵才更像是方仙道的活招牌。   “不知道!不知道!你这都不知道!”戚涵的回复是对着他脑门来了一巴掌。   张泽衍确定了,自己跟师兄确实是八字不合。   “那是北海中的异兽鲲鹏,”戚涵吐出了嘴里叼着的草梗,“海中为鲲,天上为鹏,据说身躯有几千里那么大,现在看来,几千里估计是有点夸张了,不过也可能是这只还没长开。”   这么大还没长开?   张泽衍一脸震惊。   “奇怪的是,这玩意儿活跃在太古时期,早在上古和中古就逐渐绝迹了,”戚涵玩味的摸了摸下巴,“现世根本不可能会见到才对。”   “说不定是一直都有,只不过吾辈不知晓而已。”张泽衍想也没想的回答。   “嘁,小孩子懂什么,”戚涵冷哼一声,“你看看它的体型,知道要养活这么大一只异兽需要多少灵气吗?整个元光大陆的加在一起都不一定够!只有天地初开、混沌之气未散的太古时期才能有这样的天生异兽,那时候的灵气浓郁的能凝结成实体,远非现世可比。”   “可现在就出现了啊!”   “所以我才说奇怪……就算是从太古沉睡到现在,除非灵气浓度上升……”戚涵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张泽衍,突然换了话题,“你胳膊上的血点是怎么回事?”   “血点?”张泽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掀开遮挡的衣袖,发现小臂到手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淡红色斑点,“哎?我都没发现,北海上还有能咬修士的蚊虫?”   他自己没当回事,倒是戚涵陡然变了脸色,他立马爬起来蹲到张泽衍面前,抓着他的胳膊就端详了起来。   “怎么了,师兄?”张泽衍不明所以。   然后他就被看上去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戚涵一下子拽了起来,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咱们其余的人在哪?”戚涵问道。   “都在升仙镇上啊,其他门派的人也都在。”张泽衍不明所以。   “除了咱们还有谁在?“戚涵接着问。   “太玄门、乾坤坊、浣花派……”张泽衍掰着手指头数起来,“……哦对了,天星门也要来。”   “走!走走走!”戚涵闻言立即拽着他下山坡,“还想要命就赶快走!”   张泽衍第一次见到自家师兄如此仓促,他懵懵的由着自己被拖向山丘下的小镇。   而戚涵迫切想回的升仙镇正处于升仙大会时节之外的诡异繁华之中,拥有着与平日全然不同的热闹。   城中卖面点的刘大爷面无表情的掀开了蒸锅盖,里面是一锅刚出炉的馒头,他熟练的拿出黄油纸将这些热气腾腾的馒头包起来,然后依次递给摊位旁排队的修士们。   没错,不是以往梦想成为修士的凡人们,而是实打实的修士。   刘大爷承认在这群仙长降临的最初,他确实很激动,可几天下来,这群家伙天天来他摊位上买吃的,他已经麻木了。   拿到了馒头的修士们拆开油纸包就有序的蹲在街角啃了起来,细心的人会发现,这群用同一个姿势啃馒头的修士连衣服都一模一样。   “天恒师叔祖,给,吃我的吧。”   一名青年道士把手里的馒头递给了邋遢老道,被老道扬扬手推开了。   “我吃一个就行了,”天恒道人含糊的说道,嘴里嚼着馒头,“好好填饱肚子,之后说不定有场硬仗要打。”   青年心知老道指的是围困北海剑宗的那条大鱼,很多小门小派冲着宝贝来到这里,发现情况与想的不一样,立即扭头就走,可其他门派能跑,他们太玄门却是万万跑不得的。   太玄门与北海剑宗虽然一法一剑,但到底还算是同气连枝,两派弟子的私交也好,比如天恒身边的这个小道士,他娘就是北海剑宗的弟子,若是自顾自的一走了之,门派的心也就散的差不多了。   天恒挠了挠头,觉得最近尽是苦差事,无论是清谈会还是这一次的北海寻宝都跟预想中的差太远了,看样子是他流年不利,回去要好好闭关躲一波清净。   馒头啃到一半,对面的酒馆走出来几个紫衣修士,与太玄门朴素的黑白道袍不同,他们的衣服一看就是缎子,端的是低调奢华有内涵。   “啧,方仙道的。”一名道士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同是法修巨头之一,他们住客栈,吃大餐,我们蹲在街口啃馒头。”另一名道士冷静的指出了残酷的现实。   “没办法,咱们穷啊。”天恒道人吃饱了就斜靠在墙上,哼起了小曲。   “四大仙门,咱们最穷。”青年道士看着钱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很是发愁,其他道士齐齐叹了一口气。   太玄门也不想混的这么惨,然而他们符箓派的花销颇大,又不能像丹鼎派那样让人死心塌地的送钱,像凡尘道士那样开坛作法骗吃骗喝又有失仙门风度。其实他们也不是穷的揭不开锅,而是从不在不必要的地方多花一分钱,那就只能多吃苦了。   “坤予,现在留在这镇上的还有哪些?”天恒道人闭着眼睛问道。   “除了方仙道,好像还有乾坤坊和浣花派,其余的人刚刚出镇……对了,听说天星门也要来。”道号为“坤予”的青年道士回答道。   “天星门……?”天恒一撩眼皮,“他们是谁带队啊?”   “据说是蕴华师叔。”   “这真是奇了,方仙道带队的是戚涵,天星门带队的是蕴华,他们俩那笔乱帐算清了吗?这次碰面是要和解还是大打出手啊?”先前开口的道士说道,在一群埋头啃馒头的同门里,他八卦的像是一道清流。   “李师叔!”   柳坤予低喊一声,抬手猛的捂住了他的嘴,道士眼睛睁圆,刚想挣扎,在看清了不远处的景象后就乖乖的坐好了。   那气势汹汹的拖着人向他们走过来的可不是他刚刚还在八卦的主角之一?   “哟,这不是戚贤侄吗,”天恒似笑非笑的打了个招呼,“这么大火气是怎么了?碰上我蕴华侄女了?”   “蕴华也来了?!”   原本气场满格的戚涵立刻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在诈他,然而天恒道人毕竟是长辈,他也只能把这笔帐记在心里。   “天恒师伯,”他抖了抖袖子,“我这次是有正事找你。”   “有什么正事能比我蕴华侄女更重要,不是我说,你这思想很危险啊,”天恒拖着长腔,“罢了,说来给老道听听吧。”   “师弟,过来。”   深知以方仙道和太玄门的关系,天恒道人嘴巴是不会留情了,戚涵郁闷的把张泽衍揪了过来,推到了太玄门众道士面前,一下子撸开了他的袖子,露出了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血点。   “哎哟,张师侄这是怎么了?”天恒啧啧称奇,“被蚊子咬了?”      “师伯,”戚涵没有急着去解释这些红点的由来,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我不知道太玄门有没有去确认北海剑宗的情况,弟子今日可是亲眼看见了,那是头鲲。”   天恒道人当然知道那是头鲲,说实话,他在到升仙镇的第一日也被惊的不轻,于是他轻抬眼皮示意戚涵说下去。   “我们是在镇外的山丘上看到那头鲲的,我想恐怕没有人比我们的位置更近了吧?”戚涵环视四周,见没有人打断便继续说道,“然后,我师弟的胳膊上就渐渐出现了这些血点。”   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理会茫然的其他太玄门弟子,而是直勾勾盯着天恒道人,果不其然,老道士的脸色逐渐郑重了起来。   “张师侄,过来,”天恒道人坐直身体,冲张泽衍招了招手,“让老道好好瞧瞧。”   到了此刻,再不明白自己身上的血点不是蚊虫叮咬这么简单的话,张泽衍就真的是一根棒槌了,他依言走到天恒道人的面前,挽起了衣袖,把两只小臂都递到了后者面前。   “这……”   天恒的手指在张泽衍的手臂上轻轻划过,然后狠狠的对着一片血点按了下去。   “嗯!”   张泽衍咬紧牙关忍住了一声呼痛,额头上顿时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说来也奇怪,等到天恒的手指离开他的皮肤,锥心的疼痛又陡然消失了。   “是灵气冲体,”天恒搓了搓手指,“没想到这么稀罕的事情,老道有生之年竟然能遇上。”   见到天恒都发言确认了,戚涵也不知道该为自己判断正确而高兴还是因这个消息而愁苦。   “师叔祖,灵气冲体是什么?”柳坤予问出了其他人的心声。   “灵气冲体嘛……”天恒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打个比方,你只能喝两杯水,你平日里也只喝两杯水,可是有一天,突然让你喝三杯四杯乃至五杯六杯,不喝也要给你硬灌,会怎么样?”   “……我会撑死吧?”柳坤予打了个寒颤。   “灵气也是这样,每个人对天地灵气的容纳度都不一样,可大体不会超过两杯水的程度,而天地间呢,只有两杯水供我们取用,而正在北海剑宗上面晒太阳的大家伙呢,它的量起码是二十杯水,也就是说,它所生存的地方必然也能提供这二十杯水,那当二十杯水的环境遇上了两杯水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就是他这个样子,”天恒指着张泽衍说道,“只是远远蹭了一下,就出现了血点,若是真的近距离接触,七窍流血而亡也不稀奇,这便是灵气冲体。”   “可是为什么呀?”柳坤予疑惑不已,“这天地间的灵气虽不会每个地方都相同,但也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吧?况且若是北海灵气如此充裕,北海剑宗又是如何生存的呢?”   “北海以前是没有这么充裕的灵气的,”戚涵开口说道,“自中古时代结束,这天地间也不会有如此充裕的灵气,就像鲲早就应该灭绝。”   “然而不应该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呢?”天恒咂嘛了一下嘴,“没有人知道,起码我们眼下没法下结论。”   就在太玄门众人深陷灵气冲体这个噩耗的时候,在无数修士争相涌出的升仙镇镇口,有一队戴着斗笠的人逆着人流进入了镇子,因队尾一人特别高大,还引得村口王大爷多看了几眼。   “姑奶奶,”一名青年恭敬的对领头的女子说道,“升仙镇已经到了,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怎么做?”女子冷笑一声,从斗篷里掏出了一支狼牙棒,“你们先随我拜会一下方仙道的诸位大老爷吧。” 第50章   “一碗白粥, 一碟小菜。”   白恬从神色恹恹的厨娘手里接过简陋的饭食, 这大概是她加入北海剑宗后最清汤寡水的一餐了, 然而结合眼下宗门的境遇, 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端着自己的那一份,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入座, 饭堂如今空空荡荡,谁也不知道浮空岛到底要封闭多久,为了节省食物, 宗主到弟子能辟谷的全部辟谷,只有筑基及以下的弟子能领到简陋的三餐。   不顾上淑女礼仪, 阿恬把咸菜倒进白粥里,一手端碗一手执筷, 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她得赶快去替赵括的班。   现在的护山剑阵完全是由长老们在支撑,而弟子则被分成了好多组, 昼夜不停的巡视着浮空岛和大阵的情况。   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从头顶传来,少女放下了喝了一半的汤碗,她知道那是鲲在翻身的声音。   从早上晒到晚上,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鲲。   显然,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脾气火爆的厨娘,只见她切咸菜的刀一顿, 整个人极为不爽的“啧”了一声,紧接着提着菜刀就走出了饭堂, 然后阿恬就听到了她的咒骂声:   “烦死了!信不信我把你做成一鱼三吃啊!”   “罗婶,你跟它吵什么呀?它又听不懂。”   一个声音在咒骂声后响起,跟着就是脚步声,阿恬抬起头,正好看到穆易走进来,他看见她立即笑嘻嘻的打个招呼,径直走了过来。   穆易并不是来吃饭的,像他这样的资深弟子一直在密切关注着阵法的运行,可他们都愿意在轮班的时候来饭堂坐一坐。   “能碰上小师妹,我的运气可真不错,”他坐在了阿恬的身旁,一如既往的有些吊儿郎当,“说出去大家肯定都羡慕我。”   “穆师兄是刚从外面回来吗?”阿恬注意到他的衣服上的夜露。   “我哪有那个能耐,”穆易闻言露出了苦笑,“这时候还敢离开大阵的只有大师兄了。”   听到白心离被提起,阿恬眨了眨眼睛,“已经危险到这个地步了吗?”   “外面的灵气浓度高的吓人,”穆易压低了声音,“老实说,如果大阵崩塌,恐怕除了宗主和四位长老,咱们都得去地府黄泉走一遭。”   阿恬若有所思。   “穆师兄,鲲是突然出现的……”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灵气浓度也是突然就提高了的,这方面的原因你有头绪吗?”   “没有,”穆易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对此一筹莫展,不过根据宗主的推测,灵气变化应该只是区域性的,这也是那头鲲一直赖着不走的原因。”   鲲离开这片海域就会死,对外界而言是个好消息,对北海剑宗就是噩耗了。   “大师兄一直试图穿过海域到陆地去,”青年继续说道,“老实说,我现在看他离开剑阵就提心吊胆。”   阿恬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让大师兄或者柳嫣师姐替代某位师叔主持大阵,以师叔们的修为,必然可以穿过这片海域,可惜这招完全行不通,”穆易指了指头顶,“你别看这个大家伙现在一副惬意懒散的样子,要是让它察觉出阵法有了薄弱点,咱们就彻底惬意不起来了。”   说到这里,还要提到剑修已经没法拯救的糟糕人缘。   如果说在修士中,与北海剑宗罪不对付的是方仙道,那么在元光大陆,最恨他们的肯定是异兽。   没办法,谁让剑修的修炼主要靠实战,而异兽又是最好的对手呢?   与道统之争不同,剑修与异兽之间的梁子是经由一场场抵死战斗越结越深,也就是说,无论这头鲲沉睡了多久,起码在它生活的年代,都不可能和北海剑宗弟子一起手拉手的洗海澡。   鲲趴在剑阵之上,除了要晒太阳,恐怕也是一种另类的监视。   “哎哟,不跟你多说了,”穆易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一会儿大师兄该回来了,我得去看看情况。”   目送穆易的身影离开饭堂,阿恬放下了手中的空碗,她也该去接替赵括的班了。   被周天星斗剑阵包围后,浮空岛上已经没有了日夜,弟子们只能靠今天吃了几餐来判断时辰,等到分组排班以后,计时的方法又变成了值了几次岗,碰面时的头等大事也变成了推算时辰,生怕落下了哪次换岗。   如此高度紧张的应对源于北海剑宗如临大敌般的态度。   其实,面对一头拥有通天之能的鲲鹏,再怎么慎重也不为过。   “凡人的神话里总是说某某仙人驯服了什么什么神兽当坐骑,那都是胡扯!”   阿恬到达的时候,赵括正在跟自己的搭档侃大山,他的搭档并不是老熟人宋之程,而是一个年纪更轻的练气弟子,比赵括本人还要小一点。为了以防万一,练气弟子都是两两一对,因此后期带着中、前期就成了最常见的组合。   “噫!”   只是个半大孩子的练气弟子看上去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赵括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在枕头底下藏话本的自己,都一样的青涩而懵懂,于是他更来劲了。   “沈师弟,你好好想想,神兽那得是什么级别?在异兽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赵括掐着腰,“放到神仙里是五方帝君,要是仙灵的话,怎么也是泰山府君,那样的大人物会跑去给你当坐骑?白日梦都不敢这么做呀!”   梦想破灭的沈师弟一脸深受打击。   阿恬看不过他们大孩子欺负小孩子,于是清了清嗓子宣示了自己的存在。   沉浸在交谈里的二人听到声音俱是一惊,扭头看到站在一旁的阿恬时都忍不住脸颊泛热,只见赵括故作镇定咳嗽了几声,倒是沈师弟板起一张稚嫩的小脸,很有架势的对着她作揖。   “白师妹,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好的。”小大人严肃的说道。   阿恬从善如流,“沈师兄教训的是。”   或许是师妹的乖顺抚平了梦想破灭的窘境,小大人的耳朵霎时变的通红。   “白师妹,”被撞破了坏心眼儿的赵括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时间这么快就到了啊。”   然后他就接收到了来自恬大佬的谴责目光。   “我并不是在欺负他……”赵括无力的辩白道,“与其日后让他壮烈在李恪师叔的课上,不如让我来……”   或许是自己都觉得这解释太苍白,最终他也没能说完,只好带着不明所以的沈师弟灰溜溜的逃跑了。   送走这对熊孩子以后,阿恬开始了巡逻,她负责的这一块区域在浮空岛的西南端,也是距离海岸最近的地方,在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浮空岛上甚至能眺望到升仙镇,不过她估计现在最多也就能看到个鱼肚皮。   呵,那头心机鲲。   巡逻要做的事并不轻松,她必须密切关注着剑阵与鲲的动向,还要兼顾着其他异常情况,然后她就在悬崖上发现了白心离。   他正站在浮空岛的边缘注视着眼前的剑阵,发现了她的到来,还遥遥点了一下头,阿恬连忙小跑过去,也同样注视着剑阵,这一看,还真看出了问题。   一个只能用奇形怪状来形容的黑影在变着法的撞击剑阵,引得星辰之光泛起阵阵涟漪,它一会儿东敲敲,一会儿西敲敲,还会像打鼓一样画着圈的撞击中央,像是发现多了新人,黑影撞击剑阵撞的更欢了。   阿恬拔出了万劫,聚精会神的观察着黑影撞击的规律,在最有把握的那一刻毅然出剑。   万劫的剑尖穿过了剑阵,准确的迎上了发起新一次撞击的黑影,然后她就听到了一声极低的呼痛声。   很好,这起码不会是条鱼了。   她扭头看向白心离,就见后者抬起手臂,手掌贴到了运转的周天星斗大阵上,腰间的无我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剑鸣,天地无我的剑意一出就与剑阵完成了共鸣,而原本防守严密的剑阵也在一阵颤动后露出了一丝缝隙,黑影就瞄准这个空档,从缝隙里渗透了进来。   阿恬提着万劫严阵以待,只见那黑影像是一滩没有形状的液体一样滑落在地,几乎是在它进入的瞬间,白心离移开了手,紧接着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鲲的鱼鳍重重的拍在了已经恢复如初的剑阵之上。   在颤动袭来的时候,白心离一只手按在少女肩膀,他的手很稳,将阿恬牢牢按在了原地,不至于被震得东倒西歪。   随着震动与吱嘎声,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出现在了剑阵之外,眼珠子转了几圈,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开。   穆易说的没错,这头鲲真的在盯着剑阵的变化。   阿恬抬头与白心离对视了一眼。   “我说,我能理解你们孤男寡女突然旧情投意合、干柴烈火,可能不能先把脚从我身上移开?”   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阿恬忙低头,发现被她紧急踩住的黑影翘起一角,似乎是想敲她的脚踝。   登徒子。   她面无表情的用力碾了碾才移开了脚。   饱受蹂躏的黑影在重获自由后便一跃而起,在半空中迅速膨胀,胀大到极限就“嘭”的一声炸裂四散,等到爆炸引起的风浪过去,在原地出现的就是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年轻公子。   他看起来像是从画本里走出来的浪荡子,桃花眼、轻佻相,上门提亲都会被女方父母拿着扫把打出来。   阿恬有点想给他一锭金子让他滚了。   “小姑娘长得漂亮斯文,没想到脾气还挺大,”青年舒展了一下筋骨,眉宇间有股若有若无的邪气,“姓白的你也真够意思,竟然看着她捅我。”   白心离不理他。   自讨了没趣的青年嗤笑一声,又凑到了阿恬这边。   “你叫什么名字?”他挑眉一笑,一边说还一边瞟了白心离一眼,“北海剑宗什么时候还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徒弟?我记得以前只有洛奶奶、柳姑姑和陈、素两位大姐啊,哎哟,你还不到桃李吧?啧啧啧,好鲜嫩。”   这句话传出去,他一定没法活着离开浮空岛。   “你是谁?“阿恬警惕的看着他,“想通过调戏我来引起大师兄注意是没用的!”   她已经准备好金子砸人了!   青年被她说的一怔,反应过来以后就有些气急败坏,“不要用那么恶心的说法!说的像是我对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似的!”   阿恬虚着眼看他,你倒是反驳一下“引起大师兄注意”这一条啊。   “喂!我告诉你,我可是你大师兄请来的救兵啊!”青年指着白心离说道,“我说姓白的,你就这么在一旁看着?你对救兵最起码的尊重呢?我告诉你,现在能过这片海的可就爷我一个啊!”   白心离还是不理他。   被漠视的青年一脸不可置信,最后恨恨的一摆手,“嘁,好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徐,名世暄,乃庐临州魔门弟子。”   魔道九州,庐临是领头羊。   既然对方先服软了,阿恬也不梗着,“北海剑宗,白恬。”   “哦,白恬,我知道你!”徐世暄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我们家飞鹰认识你!”   飞鹰?   阿恬犹自思索飞鹰是谁就见到徐世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无比眼熟的肥鸽子,鸽子见到她以后歪了歪头,发出了一声熟悉的“咕咕咕?”。   “哎哟,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没憋着你吧?”徐世暄小心翼翼的抚摸着鸽子,抽空对阿恬说道,“我们家飞鹰是流光鸽,可是稀有的灵兽,转瞬千里,不在话下,若不是它,我还不知道北海有这等热闹可看呢。”   他还不忘捎带上一旁的白心离,“姓白的,你说句话,要不是我们飞鹰你能送信出这片海域?”   “嗯。”   白心离终于说话了,只不过是对着白恬。   “大补。”他补充道。 第51章   徐世暄对于眼前这对狗男女预谋炖煮飞鹰的阴谋给予了强烈谴责。   “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他痛心疾首的呵斥, “你们知道养流光鸽要花费多少银两吗?”   想回答“我们小仙女不需要良心”的阿恬被他的气势所慑, 隐隐想起了白夫人训斥打翻了花瓶的白老爷的场景。   “你知道这只肥鸟每年吃掉我多少俸禄吗?!”他双手抓起飞鹰递到了少女的面前, 鸽子睁着蚕豆大的眼睛一脸无辜, “你不知道!因为你只关心口腹之欲!”   阿恬没太明白这个逻辑关系。   白心离给她翻译了一遍,“他的意思是, 价钱没到位。”   阿恬看向徐世暄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瞧什么瞧?”后者表现的十分之横,“没见过不要脸的魔门弟子啊?”   她还真的没见过。   阿恬修炼时日尚短,徐世暄是她遇到的第一个跟魔道九州有关系的修士。   这句话其实并不太确切, 严格来说,这天下的每个人都与魔道九州脱不了干系, 因为魔道九州就是实打实的天下九州。   与法修和剑修不同,魔门走的就是先得再放的路子, 讲究先入世再出世,肯定是要扎根在凡世的。   “庐临州乃龙脉汇聚之地,”徐世暄坐在山石上翘着二郎腿, “我们一脉世世代代都在给凡间的皇帝当国师,比那些成日里勾搭凡人亲亲我我的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受诸位同道抬爱,就做了魔道九州的领头人。”   “这一次接到北海剑宗的飞鸽传书, 宗门不知具体情况, 便差我走这一趟。”   魔门的修炼宗旨就是放大七情六欲,方法也是五花八门, 其中不乏一些邪崇之术和旁门左道,也出过几个为祸一方的魔头, 虽然这些人最后都因心性跟不上修为而迅速陨落,但也不妨碍魔门在修真界沦落到比剑修还要不受欢迎的境况。   当然,旁门左道也并不是完全没用,像是这一次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然而,哪怕魔道九州高喊着“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大部分的法修宗门依然极力避免跟这群麻烦精扯上关系,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一不留神就走火入魔了。   但要说法修跟魔门关系差,那也未免太冤枉,因为冲在反魔第一线的是以法华寺为首的佛修。   “我们那边的皇帝也不知道被那群大和尚灌了什么迷魂汤,成日里心心念念着要建佛寺、渡来生,”徐世暄的语调相当不屑,“那群秃驴有什么好?能让他金枪不倒还是长命百岁啊?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想掏空他的国库?”   阿恬眨了眨眼,“慈悲为怀的大师怎么能跟你们一样呢?”   “这就是白师妹你天真了,”打了个响指,徐世暄笑的意味深长,“能够看破这凡尘的大和尚早就成佛了,还留在这里的都是看不破的。”   “想要建更多的佛寺,想要更多的信徒,想要更多的布施……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即便是得道高僧也无法完全摆脱,我也不是说他们心性不佳、六根未净,只不过在我看来,那群佛修与吾辈魔道众人其实并无不同,都是在这红尘中挣扎的可怜虫罢了。”   “要是双方摆明车马倒也还好,做过一场定输赢尚算爽快,可人家就不,非要打机锋、讲佛道,还美名其曰佛渡众生,我们最不擅长和这样的家伙打交道了,真是太烦人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手掌心。   “啊,我想起来了,姓白的,前几年是不是还有个小尼姑追在你后面,哭着喊着要还俗来着?”   “还说什么要跟他当一对普通的凡尘夫妻,体会最平凡的幸福,”徐世暄越说越来劲,“你是不知道,可把法华寺那群秃驴给吓坏了,跑来北海兴师问罪,结果呢,到头来这两人其实就说过一句话,还是在修真界投票的时候说的客套话!”   此话一出,阿恬震惊极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为了男人不想当神仙的人?   她保持着震惊的情绪扭头去看白心离,白心离看上去跟飞鹰一样无辜。   徐世暄已经乐不可支了,“哈哈哈哈哈这件事简直可以支撑我乐个百八十年,让那群大和尚什么人都敢收,吃到苦头了吧?”   无论如何,从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来看,他们跟佛门的关系确实已经差到一定地步了。   说白了,还是因为他们两家利益竞争的太激烈,凡间的国家就那么几个,皇帝也那么几个,国库也就那么大,这个多得,那个就吃亏,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算来算去,跟魔道九州关系最好的竟然就是北海剑宗了,虽然二者每年三月三都要打个你死我活。   依阿恬看来,徐世暄能与白心离如此熟络,在庐临州魔门中地位一定不低,可白心离一封信就能让庐临州魔门派徐世暄冒着生命危险登岛,如此行为,远胜不少法修门派,这难道还真是打出来的感情?   此时的阿恬还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徐世暄在魔道九州的地位,不过不要紧,当事人很快就要亲自纠正她了。   “既然你来了,便随我去面见师父吧。”被揭了往日八卦的白心离说道。   “不急,不急,”徐世暄摆了摆手,“我还没跟白师妹好好熟悉熟悉呢,机会这么难得,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阿恬觉得是时候掏出金子让他滚了。   “毕竟天地间的道种就余下咱们三个,怎么说也是一伙的,不好好认识认识可怎么行?”   徐世暄的这句话成功的让阿恬停下了掏金子的动作。   “……道种?”她歪了歪头。   “对啊,”青年耸了耸肩膀,指着她说道,“道种甲。”   他接着指向白心离,“道种乙。”   最后他指了指自己,“道种丙。”   “三颗地里黄的小白菜,这下子齐了。”   没等其余两人做出反应,徐世暄就把飞鹰又塞进了袖子里,从山石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少女面前,“来重新认识一下吧,白师妹,虽然你我在此之前从未谋面,但现在也为时不晚。”   “如今现世的道种,四十六颗被仙灵吃了,一颗归位了,只剩我和白心离,现在师妹你又横空出世,我觉得,我们很有必要坐下来好好谈谈啊。”   “……大师兄,也是道种吗?”阿恬认真的问道。   白心离点了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她心中的很多疑惑便迎刃而解。   在前往罗浮山的路上,白心离被奇怪的修士追杀时说的“天下有四十八人与我道路相合,是以不死不休”和他在绿衣仙灵袭击时不顾修士与仙灵的约定悍然与其动手,都是因为他也是道种。   考虑到朱篁至死都不清楚自己的道种身份,那么指使修士袭杀白心离的人也呼之欲出了——就是眼前这个徐世暄。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   徐世暄乐此不疲的派人追杀白心离,可他本人看上去倒没对后者怀有多深的恶意,加上道种之间的争夺不能假他人之手,这家伙的一系列行为就明显是在找事和刷存在感了。   阿恬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心中的小本本上把“徐世暄”三个字记到了“宋之程”的旁边,还不忘打上一个重点记号。   “按理来说,咱们三个现在就应该打的昏天黑地,毕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白师妹列为劲敌的徐世暄犹自继续说道,“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仙灵那群大老爷成天搞事,把足足四十六颗道种都吞下肚了,自然也不会放过咱们这三条漏网之鱼,修士又被约定所束缚,这种情况下,要是咱们再窝里斗,那也未免太没眼色了。”   阿恬和白心离对视了一眼,也都坐了下来,算是赞同了他的说法。   见到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徐世暄显得很高兴,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门功法的缘故,他的喜怒哀乐都表现的颇为明显,倒是有了一股孩子般的天真。   “凡人敬畏老天爷,修士敬畏天道,而仙灵呢,则是对天道满腹怨言,”他摇头晃脑的说道,“可天道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恐怕谁也没有我们更清楚了。”   “天道是个支撑架,”他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个方形,“天地初开时万物蒙昧,自天道诞生起才拥有了秩序与规律,万事万物得以自行运转,世间也得以不断延续。”   徐世暄一摊手,灵力勾勒的方形也随之消失了,“可现在,这个框架崩塌了。”   “天道一日无法归位,世间一日走不上正途,这种状况维持一日两日当然没有感觉,一年两年也问题不大,可一百年两百年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在第三百年,天地开始分解崩坏,”说到这里,徐世暄指向了剑阵之外,“你们看这北海,看这头苏醒的鲲,它们就是天地崩坏的最好证据,有灵气汇聚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灵气消散的地方。”   “依我看,这凡世间,只怕是离完蛋不远了。” 第52章   阿恬明白徐世暄的意思。   在失去了天道的支撑以后, 哪怕万物都在按照惯性继续在原本的轨迹上运行, 可整个元光大陆其实已经走上了失控的道路, 惯性可以让它们在初期保持原样, 却无法保证它们永远都呆在原本的位置上。   天道分解为四十九颗道种后,本该在三百年前就顺利归位, 然而因为方仙道和太玄门的推演泄露了天机,导致早已不服天道管制的仙灵一脉趁机发难,四十九颗道种被吞噬了四十六颗, 致使天道回归遥遥无期。   然而,在依靠惯性坚持了三百年后, 元光大陆最终还是彻底走向了失控。   俗话说得好,没有规则, 不成方圆。   现在的元光大陆,早就没有了方圆。   鲲鹏生活在太古时期,依赖着天地初开残留的混沌清气而生, 随着混沌清气的消散,这等异兽早就注定了沉睡至死的命运,而现在这头能苏醒并且在北海上兴风作浪,并不是因为混沌清气重现人间, 而是因为原本分布于各地的灵气开始向北海倾斜。   这世间的灵气总是恒定的, 向一方倾斜自然就意味着有的地方会变的稀薄。   “平衡被彻底打破了吗?”白心离若有所思,“这样就基本无解了。”   徐世暄故作沉重的点了点头, “谁说不是呢,你们八成是要跟这条大鱼日日夜夜相伴了。”   阿恬听着他们的对话, 抬头向剑阵外望去,闪烁的星空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到鱼鳍的下摆,这只太古异兽正对北海剑宗虎视眈眈。   那又怎么样呢?   她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冷漠的说道。   仙灵胡作非为,修士袖手旁观,这只不过是必然的结果而已。   天道并不会怜悯世人。   阿恬再次明确了这一点。   她也好,白心离也好,乃至徐世暄也好,都是一路货色,道种终归是道种,从根本上,他们就与旁人不同。   然而,天道并不是不会悲伤。   站起来走到剑阵边缘,阿恬把脸贴到了亿万星辰组成的圆壁上,而圆壁的外面就是鲲的鱼鳍,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淌下。   阿恬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被割裂成了两半,她的内心平淡无波,肉体却在痛哭。   这是一种难言的悲恸,它并非为了仙灵的叛逆,也不为了修士的冷漠,更不是为了自身的悲惨,而是为了这方即将走向灭亡的天地。   阿恬从来不知道,亲眼目睹自身守护的世界走向末路,会是如此之痛。   痛到灵魂都会麻木。   “她跟我们都不一样,白心离。”   徐世暄看着白恬的背影说道,这一次没再故作亲热的去恶心身边的青年。   “我很讨厌你,但我还挺喜欢她的。”   白心离看了徐世暄一眼,越过他走到了少女的身边。   “大师兄,你说,我为什么会这么悲伤?”她用袖子擦了擦脸。   “因为……我们现在都是人吧。”他最后这样回答。      阿恬并不是一个会伤春悲秋的女子,在脸上的泪渍被擦干后,她就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了。   “天地再怎么崩溃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说道,“解决北海上的这头鲲才是当务之急。”   “问题是——怎么解决?”徐世暄打了个响指,“我和我师弟是混在天星门的队伍里到达北海的,除开他们,还留在升仙镇的就是方仙道和太玄门了,若是你们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我也可以让师弟捎句话。”   听到天星门和方仙道的名字并列出现,阿恬的睫毛颤了颤。   “不必,”白心离说道,“北海剑宗的事情,由北海剑宗来解决。”   剑修与异兽打交道,自古以来就只有“迎战”这一个方法,之前按兵不动不过是顾虑北海沿岸的凡人乡镇会受到波及,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是如此了,不过这个问题在修士们到达升仙镇后就完美解决了。   方仙道这群炼丹的暂且不提,起码在北方扎根的太玄门是不会允许异兽在他们地盘上危害百姓的。   “那话题又绕回来了,你们要怎么解决?”徐世暄的二郎腿荡啊荡,“不是我唱反调,外面的可是一头太古遗留下来的鲲鹏,它能与仙人争锋,而你看看你们北海剑宗,连一个渡劫期的修士都没有,难道是要去送菜吗?”   这话阿恬就不愿意听了,“难道向其他门派求助就可以抗衡了吗?”   “不能,”徐世暄干脆的给出了答案,还冲她抛了个媚眼,“但是你可以拉着其他人一起死,得到一场盛大的陪葬。”   “哦,”少女淡定的回答,然后单手拎起了一脸欠揍的魔门弟子,作势就要把他扔出剑阵,“既然如此,徐师兄你就先走一步吧。”   鉴于修真界真的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在徐世暄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他曾经认真设想过很多自己陷入窘困或者绝境的画面,并且为此设计了多套应对方案来脱离险境,可这无数套方案里,没有一套是告诉他在被一名少女单手提起来时该如何做的。   世事难料啊。   双脚离地的他发出了一声沧桑的叹息,然后身体一扭反手抱住了阿恬的手臂,大声喊道:“白师妹,冷静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恬表示自己万分不想冷静下来,于是她晃了晃手臂,准备投出一个完美的直球,就在她伴随着徐世暄的惊叫晃荡的时候,她眼睛的余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白心离。   少女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个完美的大家闺秀,在自己的未婚夫面前,表现了一出效果堪比胸口碎大石的“单手提男人”。   阿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罗浮山上破损的闺秀形象还没缝补好,现在更是遭遇了致命一击,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命运对她发出无情的嘲讽。   世事无常啊。   她沧桑的叹了口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放下了徐世暄,把双手背在身后,假装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既然如此,那大师兄我们就不要耽搁了,”阿恬温温柔柔的说道,“趁早与宗主他们商议一下吧。”   人生经历如过山车的徐世暄看到叹为观止,而白心离更不是易与之辈,只见他恍若未见般对白恬点了点头,“白师妹说的是,这倒是我思虑不周。”   说完,他干脆的转身离开,从头到尾一点异样的情绪都没有展露出来,他镇定自若的态度真是帮了白恬的大忙,反倒是另外一个劫后余生的家伙不满了。   “等等,那我岂不就是个传声筒?”徐世暄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展现我能力的环节呢?让我大发神威的机会呢?你知道修真界有多少少女在等着看我的飒爽英姿吗?喂!喂喂喂……”   被少女偷偷伸出的一只脚牢牢的踩在原地,徐世暄挥舞着双手大喊大叫也只能目送白心离的身影越走越远,连头都没有回。   “唉。”   他颓然放下胳膊,整个人蹲到了地上,很是唉声叹气。   “好不容易碰面了,竟然没有恶心够他,真是浑身难受。”   这么说着,他又站了起来,凑到阿恬面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仔细打量着她,就差围着她转几圈,在看的后者都想拔剑给他刺一个窟窿的时候,又卡着爆发边缘后退了几步,成功逃过了一次血光之灾。   “你在白心离眼里一定是绝世美人,因为我看你都很漂亮。”他突然蹦出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听得阿恬额角青筋直跳。   她掏出了在袖子里蓄势待发很久的金子,并且举了起来。   “不不不,我没有轻薄你,真的没有轻薄你,快放下凶器!”徐世暄对着足足有他头那么大的金锭紧张的喊道。   大概是他的求生欲太明显,阿恬放下了白家夫妇给她熔铸的嫁妆,决定暂且听一听这厮想说什么。   “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徐世暄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爱上别人固然很难,喜欢自己却很简单,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讨厌自己的那一部分,也不能一概而论。”   “说人话。”阿恬手持金锭,看上去格外冷酷无情。   徐世暄也不怵她,而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假设把天道看做是一个人的话,那我和姓白的就是互相讨厌的那一部分,而你和他相处的不错,那就是互相喜欢的那一部分。”   “我说,你要不要去找白心离告诉他你心悦于他?要是你脸皮薄,我也可以去找他帮你说这句话,实在不行,我看你也感觉不到看他时的那种厌烦感,干脆我牺牲一下,让你心悦一下?”   阿恬深深地被他神奇的脑回路给镇住了,“……你只怕是想死。”   “哎?难道我看错了?”徐世暄也一脸震惊,他抬手握拳,把空出来的两个大拇指对在一起,神秘兮兮的问道,“你们两个难道……不是这种关系?”   阿恬目瞪口呆。   “白师妹,我给你讲,在咱们修真界一点也不流行矜持的!”他苦口婆心劝道,“你学学人家小尼姑,喜欢就要行动起来,你刚才也看到了,剑修那犟脾气,说不定明天就会被鲲给吞咯,那多……唉哟!”   话没说完,一块巨大的金锭从天而降,直接把这位魔门修士砸了个大马趴,在落地的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黑影的状态,可还是被压在地上直哼哼。   “大师兄不会被鲲吃掉,我们也不会输。”   阿恬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因为我就是生机。” 第53章   庐临州的孙智上门拜访时, 戚涵刚把自己塞进客栈房间的衣橱里。   “师兄……你至于吗?”在旁观看了全过程的张泽衍很是无奈, “你又不是打不过蕴华嫂子。”   “小孩子家家知道些什么!”戚涵倚靠在事先摆好的棉被上, 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就算我能打得过又怎么样?我能跟她打吗?我要是还手,天星门绝对会炸锅, 到时候要怎么收场?”   “说白了还是给自己找借口,”张泽衍小声嘟囔,“咱们方仙道还用看天星门的脸色吗?你一直躲着蕴华嫂子其实就是心虚吧?”   “心虚?我又没做错事, 干嘛要心虚?”戚涵耳朵尖,一下子就听到了师弟在编排自己。   “你没做错事, 蕴华嫂子也没做错事,”张泽衍摊开了手, “那你俩到底为什么吵了这么多年啊?”   戚涵和蕴华这对曾经的神仙眷侣到底是怎么翻脸的,由于当事人对此三缄其口,这在修真界至今还是未解之谜, 并且看这架势,大概也不会有揭开谜底的那一天了。   “去去去,”戚涵嫌弃的一摆手,“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 有空关心师兄我的家务事, 不如好好去修炼!《黄庭经》有进展了吗?卜卦卜的准了吗?师父布置的功课都做了吗?”   大概每一个当徒弟的听到这连珠炮似的学业追问都会头大,张泽衍也不例外, 他被问的哑口无言,只能垂头丧气的“哦”了一声, 连“师兄我已经一百多岁早就不是小孩子了”都被咽回了肚子里。   反正也一定会被师兄用“连五百岁都没有,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人”给堵回来,张泽衍以此已经相当有经验了。   戚涵偷偷瞄了蔫哒哒的师弟一眼,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过分,可他现在真的没有心力去应付张泽衍的各类疑问。   要说北海剑宗被鲲围困,升仙镇上谁最着急上火,那必然是他和太玄门的柳坤予,当然,在蕴华率领天星门到达后,着急的人更多了一个。   柳坤予的娘亲是北海剑宗的柳嫣,当初母子二人一同入仙门也是一段美谈,既然同在修真界,自然也不需要斩断俗缘,因此母子感情倒是保持的很好,柳坤予原本兴冲冲的跟着天恒道人来这里就是想找机会母子相聚,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情。   而他和蕴华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为了那个他们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抛弃的女儿。   多讽刺啊。   这可真是太讽刺了。   戚涵抬起手捂住眼睛,自从作出遗弃的决定,他和蕴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不是不想见,而是没脸见,只要一见到对方的脸,就会想起女儿那双黝黑的眼睛,还不如两厢分开,起码清净。   他很清楚,这段自我逃避必然会在升仙镇中画上句号,他们夫妻两个迟早要面对面,可他还是下意识的想拖久一点,再拖久一点。   他一向没有足够果断的魄力,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决定杀死女儿的当口又反悔,在这个点上,蕴华远胜于他。   嗯,狼牙棒也用的比他好。   想起了妻子家传的那根凶器,戚涵抬起另一只手整个捂住了脸。   为了治一治他优柔寡断的毛病,魏舍人为他求娶了天星门的蕴华仙子,然而没有人告诉他,天星门压箱底的功夫是一套狼牙棒法啊!   这下好了,不光他的性子,连他整个人都跟着一起被收拾了,导致分开这么多年的现在,他想起来还是头皮一紧。   就像是嫌他还不够害怕,一阵敲门声传来,张泽衍在师兄的眼神示意下晕乎乎的去开门,在看到来者的衣着后,猛的又一下子把门合死了!   “怎么了?”戚涵问道。   “咕嘟……”张泽衍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回过头,紧张兮兮的回答道,“师兄……我瞅着好像是天星门的衣服……”   “什么?!”   戚涵“刷”的一下子坐了起来,反应过来以后又“刷”的一下子躺下,还不忘伸出双手轻轻的把衣柜门给带上了。   看着已经完全关闭的衣柜,张泽衍又咽了一口口水,视死如归的打开了房门。   想象中迎头打来的狼牙棒并没有出现,门外的是一个穿着天星门服饰的高大男子,他看上去得有八尺高,足足比瘦弱的张泽衍宽了一倍,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鼓起肌肉所带来的张力。   明明是如此具有威胁感的人物,张泽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放松了下来,原因无他,他认识眼前的男子,对方也并不是天星门的弟子。   “孙智?”他狐疑的问道,“你不在庐临州呆着跑到这里干嘛?还有,你为什么要穿着天星门的衣服?”   “久违了,张师兄,”名为“孙智”的男子笑着跟他打招呼,“请问戚师兄在吗?”   张泽衍原本松弛下来的神经随着这句问话又紧绷了起来,他警惕的打量着孙智,却也并未一口回绝,“你找师兄有事吗?”   孙智憨厚一笑,“徐世暄师兄让我给戚涵师兄捎句话。”   张泽衍这下子更紧张了,“是我认识的那个徐世暄吗?“   孙智还是憨厚一笑,“魔道九州就只有一个徐世暄呀。”   然后,张泽衍奉献了一场精彩至极的颜艺表演,将他内心的纠结、紧张、惊讶完整的表达了出来不说,还恰到好处的点缀了一丁点恐惧。   徐师兄到底对他做过什么啊?   孙智在这一刻不禁陷入沉思,然而从坚持不懈的挑衅追杀白心离和监视仙灵动向就可以看出来徐世暄这个人实在是跟“安分守己”四个字没什么关系,作为这位爷的忠实跟班,孙智在回忆到十分之一的时候就干脆的放弃了努力。   徐大爷最起码得罪了半个修真界,与其他大佬相比,方仙道的张泽衍还要去庐临州魔门总堂门口排队领号呢。   正想着呢,面前的张泽衍又“啪”的一声把房门合死了,孙智悄悄上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只听到里面一阵窃窃私语,正待仔细分辨,他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连忙回到原位站好。   随着开门发出的推拉声,张泽衍耷拉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后,活像是霜打后茄子,只见这只茄子精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了一通,没看到旁人才有气无力的对孙智抬了抬下巴,“师兄让你进去。”   孙智提起衣摆迈入了客房,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只有客房标配的木桌、床榻等家具,并没有看到戚涵的身影,他刚欲扭头询问张泽衍,就听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声音从衣橱内传了出来:   “孙……师……弟……”   与此同时,衣橱的门从内缓缓打开,露出了一张消瘦而憔悴的脸,特别是那双空洞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由于戚涵自封于罗浮山炼丹房,孙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模样,乍一看现在这个瘦的快不成人形的鬼样子,还真是实打实的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是张泽衍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妖怪要暗算他。长吁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算是稳住了突然提速的心跳。   “师兄,我就说你这个样子会吓到他。”   张泽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得到了戚涵的嗤之以鼻。   “是他先假扮天星门弟子来吓唬我的!”他理直气壮的反打一耙,“我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话虽这么讲,但戚涵其实也明白,由于魔门名声不好,仇家也多,孙智充其量是借了套天星门衣服混进升仙镇,而天星门到底只是个二流门派,就算他们发现了自己队伍里有庐临州魔门的人滥竽充数,也多半会做个顺水人情假装不知。   “魔门弟子要是胆子这么小就干脆别修炼了,”死鸭子嘴硬的他倚在棉被上搓了搓鼻子,“说吧,孙师弟,找我什么事呀?”   被评价为“干脆别修炼了”的孙智面色如常,对着吊儿郎当的戚涵行了一礼,“我宗徐世暄徐师兄有一句话让我带给戚师兄,他说,决战之日便是今日。”   “决战?决什么战……什么?!”戚涵直接从衣柜里蹦了起来,他也顾不上整理一下压得乱七八糟的衣物,赤脚踩在地上也未发觉,只是一个劲的对着孙智追问。   “徐世暄那小子现在在北海剑宗?他是怎么穿过那片灵气海的?哦不不不……你们魔门化为魔影自然就能穿过去,我真是昏了头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高大男子,“你们庐临州脑子被驴踢了?竟然放徐世暄乱跑?他要是死在了北海,你们哭都来不及吧?”   “那也是我们庐临州魔门的问题了。”孙智不卑不亢的回答。   戚涵其实也不怎么在乎他的回复,他这么问纯粹是拖延一下时间,好让乱成一锅粥的脑子好好理顺一下,孙智带来的这句话蕴含的信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至于他抬手捂了好一段的脸才感觉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确定吗,今日?”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确定。”孙智回答。   “北海剑宗那群倔驴!”戚涵恨恨的一摔手,指着浮空岛的方向就开始骂,“这是他们一个宗门的事吗?!不是!大家一起想办法会怎么样?!会死吗!”   如此暴躁不安的师兄,张泽涵还是首次见到,他看了看垂着不语的孙智,又看了看暴跳如雷的戚涵,犹犹豫豫的开了口:“可是师兄……他们是剑修啊。”   这句“他们是剑修啊”像兜头凉水直接浇在了戚涵的头上,把他的火气和急躁都给浇灭了。   是啊,他们是剑修,他们就是要自己扛,你能拿不讲理的剑修怎么办?   “张师弟,你留在这里,”戚涵抹了一把脸,迅速做出了应对,“如果咱哥俩都搭进去了,只怕师父要发疯。”   “师兄?!”   戚涵没有理会张泽衍的呼喊,直接扒开了客房的窗户,他一只脚踩上了窗框,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孙智说道:“孙师弟,烦劳你转告徐师弟,如果今日过去,戚某侥幸能活下来,戚某承他这个情。”   孙智闻言咧嘴一笑,“这话我一定带到,不过或许咱们三个很快就能在地府团圆了,也无所谓带话不带话了。”   “这倒也是。”   戚涵点了点头,然后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师兄!”   张泽衍猛地冲到窗边向下望去,就看到戚涵轻松落地,径直对着太玄门占据的街角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什么,街上的行人纷纷为他让路,戚涵消瘦的身影在人群中七躲八闪,很快就失去了踪迹。   张泽衍当机立断,立马也要跟着跳下去,却被一旁的孙智一把按住了肩膀,他冲着前者摇了摇头,“戚师兄是缩地成寸的好手,你这样是追不上的,他这么急急忙忙的,肯定是要召集人手去海边,不如我们先去那边等他。”   见到张泽衍面色松动,他拍了拍后者,指向窗外,“你看,那边已经开始了。”   张泽衍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已经维持了好几日风平浪静的北海上此刻阴云密布,那头海上巨兽也不再懒洋洋的趴在浮空岛上,只有偶尔露出水面的蓝黑色尾鳍证明了它依然在附近游弋。   北海剑宗呢?   张泽衍花费了些功夫才从起起落落的海潮中找到那座熟悉的浮空岛,只见围绕着岛屿的剑阵已经不是之前亿万星辰齐辉的璀璨模样,反而变得无限与海天同色,上面还会泛起阵阵波纹,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不断起伏的海潮,也难怪他粗略之下没认出来。   然后,在张泽衍惊愕无比的目光里,北海剑宗解除了护山大阵。 第54章   剑之一道, 宁折不弯。   白恬站在北海剑宗洗剑池旁, 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在她身畔, 段暄和四名长老分别占据五方之位, 联通着他们身体的光线明明灭灭,高踞洗剑池的月白色断剑时不时便发出一声轻啸, 引得围绕在其周围的弟子们微微颤动。   在月白色断剑发出第七十七道轻啸时,阿恬动了,她踏着剑鸣组成的拍子, 一步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坚定的走到了洗剑池的最前方, 而在她身后,便是整个北海剑宗。   几乎是在少女站定的同时, 包围了整个山门的剑阵发生了变化,星辰闪烁的光辉开始暗淡,悬挂在头顶的一柄柄利剑逐渐从剑阵中脱离, 对着自己主人的方向缓缓下落,最终在他们身周盘旋。   没有弟子说话、移动,甚至没有人睁开眼睛,他们盘坐在广场之上, 被一道道月白色的细线连接, 最终全部汇聚到了占据了中央方位的段煊身上。   而段煊的手,则搭在同样紧闭双眼的白心离的肩膀上。   所有佩剑归位后, 大阵又有了新的变化。   已经暗淡的星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灰烬飘散在空中转化为了蓝色的光带, 迅速在浮空岛的上空编织穿梭,与湛蓝的天空和蔚蓝的海水融成一片,再也分不出你我。   断剑的啸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频繁,白心离没有睁眼,可他的手依然准确的握住了盘旋的无我。   随着他的手与剑柄碰触,磅礴的力量开始在众人组成的线网中传递,由弟子到长老,再由长老到宗主,最后在段煊体力合流,通过梳理后统统涌进了白心离的身体。   白心离举剑,万物无我的剑意在霎那间覆盖了整座浮空岛,所有人都被卷入了一场无可抗拒的天地共鸣之中,在天与海的澎湃宏伟之中,个人渺小的就像是一颗海底的沙砾,在层层海浪的冲刷中消失无踪,然而仍有东西在这天地间矗立,那便是祖师爷的断剑。   无我的剑身洁白无瑕,剑尖却泛起了几分血色,红色的血丝越来越密集,最后汇集成了血红的一片,它指向的正是站在最前方的白恬。   白心离将所有人拉入了他的剑意世界,而他最终目的却并非如此,他真正要将之联系到一起的,是白恬与断剑。   在上古时代,无名剑客于北海枯坐七七四十九天而悟道,斩断龙脉以开宗立派,这便是北海剑宗的开山祖师。   因此,祖师爷的剑,便是北海的剑。   想要战胜称霸北海的鲲鹏,唯有变成包容它的北海这一途。   剑修的剑意和本命剑无法被他人使用?   不要紧,他们能够共鸣天地的白心离。   北海剑宗没有能够比肩开山祖师的修士?   不要紧,他们可以凑出来一个。   然而就算这些问题都被解决,承受他人剑意依然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剑意已经成熟的人无法与它相融,还未形成剑意的人会迷失自我。   但放在北海剑宗,这也不能称之为难题——他们有双重剑意转化的白恬。   天时、地利、人和。   得其一便可一战,得其二势如破竹。   旁人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北海剑宗何惧之有?   能让剑宗龟缩在家的东西,大概是还没生出来。   阿恬的精神开始随着白心离的指引靠近不断轻啸的月白色断剑,渐渐的,她听到了剑內传来的海潮声,闻到了海风独有的咸腥味,甚至感受到了海鸟清脆的鸣叫。   然后,她就看到了大海。   一望无际的海洋充斥着视野,泛着朵朵浪花的潮水在金黄的沙滩上来了又回,一个人影盘腿坐在海边,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阿恬站在了他的身后,男人依然晕晕欲睡。也不知道这么呆立了多久,高悬于空中的烈日也渐渐要隐没在海天边际,褚红色的云朵已经布满了天空,男人终于站起身来深了个懒腰,随着眼前的景色发出了一声感叹:“这是海呀。”   “这便是海呀。”   他笑着说道,周身泛出瑞气千条,七彩的霞光萦绕在他头顶,不知何处传来了仙乐阵阵。   没有轰轰烈烈的战斗,也没有荡气回肠的事迹,就是在这平凡的一天,这个枯坐在沙滩上看潮涨潮落的男人,得悟大道。   白日飞升也不过如此。   男子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柄月白色的长剑,没有花哨的装饰,也没有勾人眼球的机关,这柄剑一如他这个人,平凡的让人过眼即忘。   拔出了剑,男人便离开了海滩,阿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开始遍寻名山大川,他游历了五湖四海,他曾战胜洪荒异兽,他开始声名鹊起,然而,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又回到了最初悟道的地方,轻轻打起了瞌睡。   这一次,他并没有睡很久。   在第二日的涨潮之时,男人睁开了双眼,他拔出了那柄月白色的长剑,削下了最为陡峭的山峰。   这半截山峰被翻转过来,变成了一座悬浮在北海之上的小岛。   男人哈哈大笑着向小岛走去,走到半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下了脚步。   他第三次拔出了月白色长剑,只不过这一次,他用力掰断了它。   “剑之一道,宁折不弯。”   他转过身,将已经变成了半截的月白色长剑递给了白恬。   “纵然千难万险盘踞前路,一剑在手又有何惧?”   “去吧,去吧!”   阿恬接过了断剑,男人甩手扔掉剑尖,仰头大笑着离去。   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唯有手中断剑的触感依然真实,少女举起了它,月白色的剑刃微微颤动,似是哀鸣,又似是激动。   白恬右手握紧它的剑柄,左手轻轻在剑身上抚过,她手指到过之处,剑刃开始变黑,等到一遍过去,手中的断剑已经变成了万劫,而四周的景象又变回了万年后的北海剑宗,断剑也依然矗立在洗剑池中。   可阿恬知道,祖师爷已经把配剑借给了她。   “这便是海呀。”   她轻轻说道,话音未落,包围着浮空岛的剑阵便彻底消失,前所未有的恐怖力量如潮水般涌入她的七经八脉,将一名小小的筑基修士在瞬间拔成了谪仙。   阿恬嘴角一勾,笑了。   隐藏在海水之中的鲲察觉到了浮空岛的变化,它自幽暗的深海而来,庞大的身躯在水面上露出冰山一角,光是强健的鱼尾就足以将这座毫无防护的小岛击打的粉碎。   它探出了头,突出的鱼嘴几乎要碰触到岛上的山石,那双巨大的眼睛注视着广场上盘坐的弟子,黑色的瞳孔透出了鲜明的恶意。   鲲没有心急,它又潜回了海底,围绕着浮空岛游了一圈又一圈,在确认了这些渺小的蝼蚁没有设下陷阱后,猛然腾空而起!   那是用语言很难形容的恐怖画面,足足有小岛三四倍大的鱼身遮天蔽日,将白日在转瞬间变成了夜晚,鲲跃起向浮空岛扑来,破空声震耳欲聋,强劲的狂风夹裹着海水刺痛脸颊,这一幕足以让最勇猛的战士丢盔弃甲。   “来的好。”阿恬轻生说道。   她的战意前所未有的高昂,兴奋感已经全面取代了恐惧这项本能,她抬起万劫,海水汇聚在剑身,化为了滔天巨浪,对着鲲兜头拍去!   北海剑宗,便是以这样一种狂放到疯狂的姿态向这头太古巨兽迎面而去。   海是最温柔的力量,也是最恐怖的力量。   它孕育生命时有多温柔,翻脸无情时便多恐怖。   对人来说如此,对鲲来说亦如此。   鲲是海洋之灵,它在海洋中诞生,大海赋予了它无穷的力量,它的一举一动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轻而易举就能让他人遭受灭顶之灾。   被鲲怒拍的感觉有如天崩地裂,整个浮空岛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然而阿恬凛然不惧,她对准巨兽,再出一剑。   只见一层层水幕自海平面升起,像是一只只大手包裹住了鲲腾在半空的身体,平日里的甜美家园在这一刻变成了最有力的桎梏,它硬生生的将这头巨兽禁锢在了原位,一股股水龙缠绕而上,用力捆绑着它摆动的鱼鳍。   北海在瞬间变成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渔网,纵横交错的水柱编织成了天罗地网,任由鲲在里面挣扎、碰撞也纹丝不动。   一条鱼又怎么能与大海抗衡呢?   见到局面被逐渐控制,阿恬不敢托大,她抬起剑尖,由下向上一挑。   随着这个挑击的完成,柔软如绸缎的海水猛然化为了尖利的地牢,一根根水柱变为了锐利的鱼叉,在霎那间突破了鲲刀枪不入的皮肤,将它的身体彻底贯穿!   悬挂在空中的鲲鱼全身上下被刺出了无数血洞,它张开大嘴发出了无声的悲鸣,淅淅沥沥的鱼血滴落到了浮空岛上,把弟子们月白色衣袍染的血迹斑斑。   然而,下着下着,滴落的一滴滴鱼血就变成了一根根一人高的黄褐色羽毛,蕴含着无比愤怒的鸣叫声响彻天空,不少弟子的耳朵眼里溢出了血迹。   阿恬感受到发出的剑意被一股巨力不断冲击,她闷哼了一声,握剑的右手用力一挥,用水卷着鲲鹏向远方掷去。   海水的禁锢一消失,翅膀拍打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狂暴的风潮遂即袭击了暴露在外的浮空岛,阿恬升起一道水墙,她甚至能听到远处建筑倒塌的声音。   鸣叫声再起。   恐怖的身影再现人间,一只金色的巨鸟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只见它双翼展开几乎遮盖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天空,尖利的喙部能够凿断山峰,恐怕真龙前来也无法从这头大鹏手中夺得半点好处。   现在这头可怖的巨兽心中充满了怒火,脱离了海水的桎梏之后,它将翱翔于九天之上,可惜灵气的限制注定了它无法离开这片海域,只能由鹏鸟变为家雀。   大鹏厉鸣一声,双翼再次掀起狂风,带动着它庞大的身躯不断上升,显然是想升到最高点摆脱海水的侵扰。   “有意思。”   白恬放下了手中的剑,她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风刀,突然放声大笑。   “纵然千难万险盘踞前路,一剑在手又有何惧?”   “来吧,来吧!”   缠绕在万劫剑身上的水龙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朵朵盛开的火莲,它们美丽妖娆、枝繁叶茂,铺满了整个浮空岛,又挥舞着花瓣向空中蔓延。   阿恬知道,自己的剑意就像是初生的嫩芽,无法与祖师爷那样的参天大树相媲美,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剑在手,就没有人能让她后退半步。   与此同时,鹏鸟终于升到了足够的高度,它尖啸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俯身冲了下来!   白恬重新提剑,火莲化为了红色的旋风,迎着俯冲的鹏鸟逆流而上,二者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我北海剑宗,宁折不弯。”   这句话出自一人之口,却像是无数人的和鸣,千把盘旋在广场之上的佩剑齐齐震动,剑鸣声甚至盖住了大鹏的厉啸。   铺天盖地的火莲在瞬间炸开,它带起了漫天的尘埃和排山倒海一般的气流,这些气流从北海剑宗上空向外扩散,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了岸边的城镇,携带着巨大的冲力撞上了紧急张开的屏障。   “加固!加固!”   张泽衍声嘶力竭的喊声被吹散在风中,他在一排排修士身后不断奔跑,遇到力竭的便掏出丹药塞进他们嘴里,遇到薄弱的环节便出手支撑,孙智跟在他身后推着一个一人高的炼丹炉,为了防止携带的丹药不够,他竟然冒险现场开炉。   “真是不知道是鲲鹏更可怕还是炸炉更可怕。”孙智感叹道,尽力保护身旁的这个危险源不受北海上激烈战斗的影响。   有了戚涵在其中穿针引线和太玄门的天恒道人坐镇,仍然逗留在升仙镇上的修士们很快就被组织了起来,考虑到附近村镇的规模和修士的人数,他们最终决定以太玄门的防御阵法为根基,构建出一道坚固的屏障。   布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一个涵盖了这么多人的大阵,它需要无数次的磨合和练习,然而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无论是磨合还是练习都是白日做梦。   好在太玄门来的人最多,也比方仙道分支那群傻蛋厉害多了。   他们从白恬与鲲缠斗的时候开始尝试布置,在爆炸袭来的前一刻才将将建好,真可谓是千钧一发。   然而,第一波的气浪只是一个开始,接二连三的冲击打在构建的屏障上,莫大的反噬力从阵法的节点处传来,一旦有人不支倒下,等在后面的替补就立即向前,可就算是这样,几轮下来,所有人也只能是苦苦支撑。   “这可有些糟糕啊。”   天恒道人的须发都在风中狂舞,他也顾不上整理,而是愁眉苦脸的眺望着远方被烟雾笼罩的战场,翻腾的尘埃遮挡了所有的视线,连鹏鸟的身躯都被盖住了。   也就是说,他们无法根据战况去支援北海剑宗,虽说从之前的情况来看,如此激烈的战斗他们也插不上手就是了。   “我没事,去看看你嫂子!”戚涵打开了师弟想要搀扶他的手,“去天星门那里!”   张泽衍闻言不敢耽搁,提起衣摆就向天星门负责的区域跑去,就如戚涵所料,天星门的状况并不好,这也难怪,他们的实力本来就比不上方仙道和太玄门,能在几乎是神仙等级的对战中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阿衍,如果一会儿鲲鹏挣脱出来,你就往内陆跑,”蕴华脸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别管我,也别管你师兄,一定要赶快跑,你师兄也是这个意思。”   张泽衍整个人都愣住了。   “今日,所有人都可以放弃抵抗逃命去,唯有我和你师兄不可以,”蕴华继续说道,“我们两个虽然分居多年,但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嫂子,为什么呀?”张泽衍不解的问,“我们尽力就好了呀?鲲鹏离不开这片海域,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把它困在这里,为什么要为北海剑宗做到这个地步?”   “不,我们不是为了北海剑宗,那群死犟的剑修才不值得我浪费时间呢。”少妇摇了摇头。   “那是为了什么呀?”张泽衍都快急哭了。   “是为了自己……”蕴华看向远方,小声却坚定的回答,“我们两个是为了自己啊!”   张泽衍张了张口,可没等他再说什么,身旁就传来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还有几声没憋住的惊呼,他闻声望去,只见那鹏鸟竟然挣脱了烟雾,拍打着翅膀,直冲屏障的方向飞来!   “撑住!谁也不许后撤!”   天恒道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即便他不说,在场的众人也清楚,若真的让鹏鸟冲出去,没有人能从风暴里逃生,唯有撑住屏障倒还有一丝生机。   鹏鸟越飞越近,狂风为它先行探路,修士们顿时被吹的东倒西歪,不少人硬巴着身旁的礁石才没被吹走。   “趴下!”   有人在风中怒吼,然而来不及了,张泽衍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眼睁睁的看着鹏鸟快要撞上摇摇欲坠的屏障。   完了!   他心里想到。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鹏鸟撞上屏障的前一刻,无数火焰藤蔓自鹏鸟身后涌出,瞬间将它捆了个严严实实,被绑住的大鹏发出了一声悲鸣,顿时被扯着向后退,张泽衍这才发现,之前鹏鸟的举动与其说是攻击,更像是在逃命。   鹏鸟被藤蔓拉了回去,一头栽进了海里,重新化为了一条伤痕累累的大鱼,奄奄一息的漂浮在水面,而捆绑它的火焰也慢慢退散,汇聚成了一道光向后射去,最终停留在了北海剑宗的上空。   一个少女抬手握住那道光,扭头向岸边看来,然后与呆愣的张泽衍对视了一眼。 第55章   各门派修士在战斗结束后第五日才登上了北海剑宗的山门, 彼时浮空岛上一片狼藉, 屋舍庭院几乎被肆虐的力量夷为平地, 漂浮在半空中的演武场也被打塌了半截, 造成了悬空泥石流这样的奇景,若不是怕被剑修揍的皮青脸肿, 不少修士私下都觉得这一幕真是颇为壮观。   然而,北海剑宗放他们上岛并不是为了方便他们参观的。   击败了一头货真价实的鲲鹏,这群北海上的霸王这下子彻底成为了真正的“霸王”, 再夸张一点,说他们一跃成为了修真界的“霸王”也不为过, 起码日后再发起宗门排名投票,估计没有哪个敢昧着良心把第一名投给别人。   原因无他, 他们平日里光知道剑修战斗力惊人,从来没想过会惊人到这个地步啊!   哦不,还是有人知道的, 比如每年都要跟北海剑宗做过一场的魔道九州。   “怪不得他们敢把徐世暄给放出来,敢情是有把握北海剑宗能无事,不过就算这样还是要冒风险,他们心也是够大的。”   戚涵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他现在正坐在北海剑宗唯一还算完好的广场上, 背靠着标志性的洗剑池,旁边是同样盘腿而坐的段煊。   “哦, 对了,”戚涵那胳膊肘捅了捅段煊, “你们打算把那个大家伙怎么办?”   那个大家伙自然指的是依然躺在海里装死的那头鲲。   比起还有心思瞎琢磨的戚涵,段煊看上去要疲惫多了,也是,在之前的战斗里,他是所有力量的集合点,也正是有了他的梳理和调度,白心离和白恬才没有被一拥而入的力量给撑爆了。   “放在那里呗,还能怎么办?”段煊无精打采的说道,“北海现在灵力浓度高的吓人,多亏它为了养伤吸收了大部分灵气,咱们这群脆弱的家伙才能得以喘息,不留着它消耗多余的灵气,那我们只能天天啥事也不干,就支撑剑阵了。”   这段话很无奈,但也非常现实。北海的灵气浓度已经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若是一直保持着这样惊人的灵气浓度,可以说除了这头鲲鹏,诺大的海域恐怕连条鱼都剩不下,更别说这一岛大活人了。   “你可别忘你们可是差点把它给打死。”戚涵提示道。   “那不是更好吗?俗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邻里之间的小摩擦也是因为爱嘛,”段煊煞有介事的说,“况且我真的是挺喜欢它引起的龙吸水的,多气派呀。”   戚涵颇为无语的看着他,顿时想要收回评价庐临州魔门心大的话,跟北海剑宗比起来,魔门那群家伙才哪到哪呀。   大概是不太满意现在这种你问我答的局面,段煊先是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反将了戚涵一军,“说起来,我一直没看到贤侄媳啊?”   面对戚涵必提蕴华,这已经是所有跟方仙道不对付人士的共识了。   “啧,”戚涵的脸在一瞬间皱成了一团,“谁知道,大概是在岛上的别处吧?”   “你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依靠着自身辈份大,段煊趁机摆出了长辈的架子,“男人嘛,对夫人该服软就服软,人家蕴华生气了,你就要去哄回来,这么梗着是干嘛?”   戚涵此刻已经分不清是被一个同龄人教训更窝火还是被一个老光棍教导夫妻相处之道更窝火了,怼回去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你不懂,”他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她愿意在这里转转就转转吧,看了就没念想,看了也就明白了。”   这么说着,他整个人呈大字躺倒在地上,对着蔚蓝的天空喃喃说道:“她再怎么不愿意接受也要接受,毕竟人生哪能万事如意呢?”   事实证明,真的再没有人比戚涵更了解自己的妻子了,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蕴华确实正在浮空岛上闲逛。   说实话,现在的浮空岛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刚经历过一场灭宗危机,这里正处于热火朝天的重建之中。北海剑宗招待修士们上岛未尝没有存着想征用这些壮劳力的心。然而再怎么拉壮丁,他们也是决计拉不到天星门领头人头上的。   冷酷的出卖了门内的弟子,蕴华得到了在全岛通行的准许,她在各个废墟之间不断来回,若是有人把她的足迹连起来,就能看出这位姑奶奶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她并不是迷路了,而是近乡情怯。   说白了,身为法修的蕴华并不想参观什么捞什子北海剑宗,她想见的唯有一个人而已。   可她偏偏又怕见到她。   也不知道就这么兜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磨掉了多长时间,她突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停下了原地打转的脚步,向着打听好了的方向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   一路上不断有路过的弟子停下与她打招呼,她一边心不在焉的应付着,一边加快了脚步,最后,她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蕴华所在的地方正是浮空岛的一座悬崖旁,而她所找的人正盘着腿坐在悬崖上,眺望着远处浮出水面的巨兽。   “蕴华师姐。”   白恬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对她点头示意。段煊与魏舍人同辈,按照规矩,她确实应该尊称嫁入方仙道的蕴华一句“师姐”。   “别这么叫我!”蕴华下意识的就喊了起来,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我是方仙道戚涵的妻、妻子,你应、你应当……”   “戚夫人。”阿恬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   这声“戚夫人”一下子就把蕴华满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她嘴巴像脱水的鱼一样开开合合,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她设想过无数次与少女的重逢,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仅仅得到一句充满了疏离的“戚夫人”。蕴华这才开始仔细端详眼前的人,发现她与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也大相径庭。   阿恬此刻依然穿着北海剑宗统一的月白色罗裙,头发用一支精巧的掐丝银簪挽了个秀气的髻,经过了几日的休整,她的脸色红润了一些,皮肤更是在唇上口脂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剔透。   她长得很是漂亮,几乎是综合了蕴华和戚涵的所有长处,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赞叹一声。然而,她却有着蕴华所没有的气质,那是方仙道和天星门都养不出的清丽。   这是与白家夫妇共度的十五年打在白恬身上的烙印,也是她曾被精心养育的证据。   见到蕴华一直不说话,阿恬微微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的对方眼眶微湿。   眼前的少女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模样,仅仅几句话的交谈就击碎了蕴华对于女儿的所有幻想。   在她的想象里,她的婧儿应该与天星门的那些活泼女弟子一样,每日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继承了她的倔脾气和她父亲的聪慧,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机灵鬼,偶尔也会出去惹是生非,让长辈不得不出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可是想象就是想象,就像白恬永远成为不了戚婧。   她在十五年前遗弃了她,自然也没有底气在十五年后以娘亲的身份自居。   “戚夫人也是来看鲲的吗?”少女贴心的问道。   “……是啊,”蕴华低着头回答,像是在说服自己,“就是这样。”   “太好了,小女有一事一直在思索,想要夫人指点一二,”阿恬笑了起来,她的两颊出现了一对浅浅的梨涡,“夫人你看那头鲲,它如今虚弱之极,正是降伏的大好时机……”   蕴华顺着阿恬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了鲲身上的斑斑伤痕,那日曾有无数条水柱贯穿了它的躯体,等到水柱散去后留下了许多可怖的伤口,就像后者所说的那样,就算现在北海剑宗应要驯服这头太古神兽,鲲鹏也毫无反抗之力。   “可是我想,就算如此,若要让它臣服于我,它也是宁死不肯的吧,”白恬的声音在海风中有些飘渺,“因为它虽是兽,却有傲骨。”   “这头鲲于我无缘,有些东西再喜欢,也还是不能强求,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她扭头看向蕴华,“戚夫人觉得呢?”   蕴华没能回答她,因为白恬突然眼前一亮,用欢快的语气喊道:“大师兄!”   掩饰好了自己的不知所措,蕴华转过身,就看到曾有几面之缘的白心离站在不远处,对着自己恭敬的作揖。   “师兄来接我了,”身旁的少女笑着说道,“看样子今日不能多陪夫人了,我北海剑宗有不少美景,希望夫人一定不要错过。”   说完,白恬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她身旁,很快就走到了白心离身旁,师兄妹轻声交谈着走出了蕴华的视线。   蕴华闭上了眼,她刚刚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起,她在这一刹那明白了戚涵的沉默。   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话可说。 第56章   “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回荡, 躺在芭蕉叶上的男人佝偻着身体, 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体内的痛楚。   腐烂的伤口已经长出了新肉, 四溅的脓水最终也只留下了道道干痕, 比起之前惨不忍睹的可怖模样,他如今已然好转了很多。   “呕……”   男子颤抖着爬了起来, 在类似于痰盂的罐子里呕出了暗红色的内脏碎片。   “哈……哈呀……”他趴在罐子边缘喘息着,这副身躯里的脏器已经坏的差不多了,好在强悍的恢复力让他能够长出新的器官去替换掉残破的旧品。   等到五脏六腑里的翻搅之感退去了, 孰湖脱力般躺回了稻草床上,看着自己肮脏的衣袖, 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在被天道贬下九重天之前,他也过着食灵果饮仙露的清贵生活, 衣服上的一针一线都由天女亲手织就,哪像现在,活的比乞丐也不如。   “天道当初还不如一道雷劈死我呢……”他喃喃说道。   仙灵自诞生起便算是位列仙班, 他们在仙界可谓是树大根深,从凡间飞升上来的仙人大多一心修炼,对衣食住行并不看重,这就大大便宜了他们, 实力最强大的仙灵甚至可以用奢靡度日来形容, 可想而知孰湖贬落凡间后的心理落差有多大。   “若是让仙界那群混蛋知道我现在凄惨的样子,他们大概会笑出声吧, 可真够恶心的,无论是我还是他们……”   与被依然沉浸在往日风光里的蠃鱼不同, 孰湖很早就对依然高高在上的同族不再抱有幻想,他很清楚那些家伙都是什么货色,自私自利、尔虞我诈、曲意逢迎……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样的手段都能用,什么样的肮脏事都敢做,毕竟——仙灵可不需要心性。   孰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也是这个肮脏糜烂的种族的一员,话又说回来,追求无尽的寿命、力量和财富又有什么不对呢?   “孰湖、孰湖!”   空灵的女声从一人高的铜镜中传出,一道女子的倩影在模糊的澄黄色镜面上浮现,她再开口,声音里就带出了几分急切,“仙界来消息了。”   “哦?什么消息?”   躺着的男子不屑的撇撇嘴,语气相当讥讽。   “是又催促咱们两个可怜虫早日带着道种给大爷们上贡还是又心血来潮,想要什么天材地宝、精怪美人?”   “说起来,你的好情郎呢?”他挪揄道,“他有没有温言细语的哄你呀?要不是为了他的登天大道,你这位仙灵第一美人也不会沦落到与我为伍的可怜境地啊。”   若是放在以前,有人敢这么跟蠃鱼说话,只怕已经被割掉了舌头,而被封印在铜镜中的这些年,她早已听惯了搭档的冷嘲热讽,再也没有了小题大做的兴致。   “你就是口无遮拦才会遭了天谴,”她无奈的说道,“所以你到底还要不要听我说完?”   “说说说,您请。”孰湖的态度依然恨的人牙痒痒。   “仙界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蠃鱼的声音里有了些不安,“他们说元光大陆已经撑不住了,要我们加快寻找道种的速度。”   “撑不住?哈!当然会撑不住!”嗤笑一声,孰湖摇了摇头,“早在他们把一颗颗道种吞进肚子里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这个后果了,现在还假装什么无辜!”   “孰湖,不管他们是不是在假装无辜,若是元光大陆出了事,我们都首当其冲!”提高了音调的蠃鱼变得声音尖利,“他们说整个凡间的灵气走向已经失衡,这正是破灭之兆啊!”   “啧啧啧,生活真是一个残酷的东西,它能折磨的仙子像泼妇,”男子挑了挑眉毛,显然被勾起了兴趣,“怎么?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要跟我分享吗?”   知道自己刚刚失态了,蠃鱼稳定了一下情绪才开口:“他们说,北海上似乎出现了鲲鹏。”   “哦?它在北海上大开杀戒了吗?还是被人架起来烤了?”他的语气变得兴致勃勃。   “孰湖!”女子警告性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鲲鹏苏醒的条件你我都很清楚,这天地间的灵气失衡快要彻底爆发了!”   “你之前提的事我通通都答应!我们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放松,放松,宝贝儿,”比起蠃鱼的急切,男子更加从容不迫,“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见到蠃鱼没有歇斯底里,他话锋又一转,“只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状态简直不能再糟,就算想要行动,也得把身体养好吧?”   蠃鱼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天地崩灭非一日之功,别看现在闹的凶,其实离最后关头还有很远……你放心,我比你更想活,”孰湖安慰她,“我已经对道种的身份有猜测了,等待我身体大好,就去把仅剩的两颗给取回来,到时候你一颗、我一颗,咱们就能回到仙界了。”   被困在铜镜里的仙灵第一美人被他这段半真半假的话给安抚住了,她果然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而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关心起了男人的伤势。   孰湖一向是撒谎的高手。   嘴上这这么说,他内心其实已经飞快的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哪怕互相陪伴了这么多年,他也依然不相信蠃鱼。   这个女人也根本不值得信任。   平心而论,蠃鱼本不该困在铜镜中这么多年,也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脏乱潮湿的洞穴里。当年,她的美丽倾倒了整个仙界,就连最高傲的帝君也会忍不住在她的轿撵经过时驻足,可偏偏,这样的一个美人,上了爱情的恶当。   那时候的仙界和凡尘还未像现在这般泾渭分明,仙灵和修士的关系也未闹的如此之僵,那时候风光无限的蠃鱼有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心上人,哦不,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等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昔日的仙灵第一美人已经因为袭击凡间的一名女性修士而被贬下九重天。   孰湖并不知道蠃鱼为什么要做下这等蠢事,也不知道三人之间到底有怎么样的感情纠葛,他那时候全身心都集中在另一件大事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只是嗤笑一声而已。   后来,大事失败,他也被劈下了九重天,与蠃鱼做了一对难兄难妹。   “不要担心,等我验证了心中的猜测,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他安抚道。   “猜测?什么猜测?你心中已经有人选了吗?”镜中仙子忙不迭的问道。   “只是怀疑而已,还待进一步的验证,”孰湖柔声回答,“蠃鱼,你也知道,我在罗浮山的失手已经引起了修士的注意,上面的那群家伙毕竟与他们约法三章,我也不好做的太过火。”   这当然是他随口说出来糊弄她的瞎话,天知道跟她说实话后她会迫不及待的拿给谁去邀功?被困在铜镜里也就意味着基本与世隔绝,与已经被命运改造的面目全非的他不同,蠃鱼还是蠃鱼,痴心与嫉妒就是她的原动力。   天地已经失衡,距离彻底崩灭只是时间问题,虽说现在异变只出现在凡尘,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烧去九重天,想要逃过这一场浩劫,要么让天道回归,要么成为新的天道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世界。   孰湖选择了后者,他必须步步为营。   而他的计划里,没有蠃鱼。   “咱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也不瞒你,”他抹干了嘴角的血迹,慢悠悠的说道,“我是在罗浮山发现此人可疑的,然后我就明白了,我先前的目标是找错了,这才让修士揪住了小辫子,被打的身受重伤,直至今日还未好全,我思来想去,发现这是一个局。”   “局?”   “他们故意让我看到两个道种互相残杀的画面,营造出了河图洛书的天地异象,让我认定活着的那个也是道种,其实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为了掩藏真道种的身份与重创我的计谋。”   他的声音低沉又轻柔,让人忍不住相信。   “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活了下来,也猜出了他们想隐藏的秘密,可惜为时已晚也没有证据,无法再借此翻盘,好在有了目标,寻找起来就不难了。”   “既然如此,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那人是谁。”蠃鱼说道。   “哎哟,我的蠃鱼仙子,”孰湖笑了起来,“我虽然现在落到了如此狼狈的境地,可到底也是个男人,想要在你这样的美人面前逞威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呸!就你油嘴滑舌,什么时候还想这种无聊事!”蠃鱼啐道。   “放到别人身上自是很无聊,可放到仙灵第一美人身上就不无聊了啊,请务必给我一次机会嘛。”   这段话显然让蠃鱼很是受用,她不再坚持要知道道种的身份,反而嘱咐了他注意安危。   “知道了,我的好仙子。”   孰湖嘴上这么说着,脑子里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第57章   各宗门修士是在数日后被赶下浮空岛的。   这群家伙深深为北海剑宗的伙食所倾倒, 过的乐不思蜀, 纷纷拍着胸脯保证要为剑修同胞修建一座全新的山门, 换言之, 短时间内是不打算走了,其中以太玄门弟子为最。   然而, 面对这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北海剑宗却很恼火。   没办法,任谁被蝗虫过境一样的扫荡饭堂后都会有这种感受, 在忍无可忍之后,段煊出面把这群懒着不走的烦人精统统轰了回去, 这才换得了久违的平静。   但就在整个宗门都神清气爽的时候,却有一个人抱怀着巨大的烦恼, 这个人就是在与鲲鹏一战中大出风头的白恬。   阿恬发现,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了。   被强行灌注的修为在法阵停止后就消失了,无论是从低处被一路拔到最高, 还是随着修为的流失一路从最高跌回原样都是很神奇的经历,那种感觉有点像视野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回到了模糊。   在谪仙状态的时候,她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天地间每一丝灵气的流向, 也能看到哪里才是灵气汇聚的节点, 以北海陡然上升的灵气浓度来说,她甚至觉得铺天盖地都是灵气点, 而现在,她眼前被蒙上了一层纸, 再也看不到灵气流向。   可是,她的身体还记得。   阿恬顺应着感觉抬手在空中一划,细小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引起的灵气乱流刮过她的身体,却因为力量太过微弱连罗裙的都没有穿过。   有些苦恼的揉了揉脸,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吓得少女连忙呆立不动,生怕一不注意就惹祸。   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揍到哪炸到哪里呢?   阿恬很苦恼。   就在她苦恼的时候,师父洛荔那张刀疤脸就浮现在了脑海里,这厮教徒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段时间更是只有在泡脚的时候才会想起她,是时候把万劫架到她脖子上逼她履行师父义务了。   说干就干,阿恬开始在山门里四处寻找洛荔。   她首先去的是最新修成的鲲鹏码头。   是的,鲲鹏码头。   顾名思义,这里是眺望和参观鲲鹏的地方。   关于北海剑宗要如何与鲲鹏和平共处这个问题,高层里面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毕竟这么大个的神兽放在自家门口,其中的风险也容不得忽视——不是每一次北海剑宗都来得及反应的。   最后商讨不出万全之策的四位长老毫无同门情谊的把问题丢给了掌教师兄,逼的段煊以大无畏的舍身精神跑去正在休养生息的鲲鹏背上盘腿坐着,冒着被一鱼鳍打粉碎的风险试图与被揍的灰头土脸的邻居进行交流。   或许是因为段煊的体重对于鲲鹏而言太轻导致后者根本没有分清他和背上其他海鸟的区别,鲲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合上了眼睛,完全没有出现“大鱼一怒,伏尸段煊”的人间惨剧。   也不知道他们那天到底怎么交流的,又交流了些什么,等段煊慈从鱼背上爬下来,就宣布了建造“鲲鹏码头”的计划。   “我们要建一个巨大的铜铃,当鲲鹏需要我们的时候就会敲响铃铛。”   他趁着各门各派齐聚在饭堂的午膳时分跳到桌子上。   “北海剑宗是一个热爱和平的仙宗,我们致力于邻里互助友爱相处。”   “铃音不绝,友谊不绝。”   他最后如此诚恳的总结,活像是要去参加仙宗大会竞选盟主。   在场包括北海剑宗弟子在內,没有一个人相信段煊的鬼话,可他们还是在张泽衍哭爹喊娘的痛哭声中融了他的炼丹炉做铜铃。   铜铃在码头上挂了起来,鲲鹏可就高兴了。   北海的灵气平衡现在全靠这位爷的吸收和消耗,想要加大消耗量就需要多活动,这就跟运动完总是想多吃几碗饭一个道理。   于是,当鲲鹏大爷兴致来了的时候,北海剑宗筑基以上的弟子们就会在码头上排起一字长龙,挨个下海与大爷搏杀一回。   当然,对于他们是搏杀,对于鲲鹏大爷就是嬉戏了,弟子往往会被揍的鼻青脸肿,像一颗颗被霜打过的茄子。   段煊也因此被称为“卖徒求鲲第一人”。   “我这也是没办法,”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北海剑宗宗主摊了摊手,“荡魔天尊诞辰眼看就快到了,现在修真界人才稀缺,靠谱的看门大爷很难找的。”   哦对,还有荡魔天尊诞辰。   阿恬在人头攒动的码头没找到自家师父就转身向岛中央走去,北海剑宗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三月三与魔门的约战了,长老们聚在一起作准备的可能性也很高。   谁知,在洗剑池旁她没找到洛荔,然而看到了纠缠着谭天命的赵括和宋之程。   “谭师叔!”赵括拉着道人拿着笔的那只手一个劲哀求,“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你就把奖励给我们吧!”   拉着谭天命拿着帐册的另一只手的宋之程忙不迭的点着头。   被左拉右扯的谭天命纹丝不动,只见他的山羊胡翘了翘,意味深长的说道:“两位贤侄,不是老夫不讲人情,也不是老夫蓄意克扣,只不过你们当初是三人一同领下的任务,现在你们两个就想拿走奖励,未免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宋之程嚷嚷道,“谭师叔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几日,因为素楹师姐喝醉说漏了嘴,白师妹和大师兄的关系全宗门都传遍了,以她未婚妻的身份,什么时候想要指导都行啊!可我们俩不一样,跟白师妹一起接受习教还能有我们什么事吗?”   “就是就是!”这回换赵括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我能不能突破筑基就看这一回了啊师叔!”   “这……”谭天命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俩。   阿恬听明白了,他们在说宗门之前发布的探秘龙吸水的任务,奖励是与大师兄共度浪漫的两天一夜,哦不,能够获得大师兄为期两天一夜的习教指点。   呵,这两个小婊砸是想瞒着自己偷偷领了奖励啊。   阿恬没有立刻上前去揭破两位同门不要脸的行径,她躲在一旁看着他们对谭天命死缠烂打,抱胳膊的抱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最后磨的谭天命实在受不了了,把他们两个赖皮鬼给甩了出去。   “奖励我可以给你们,”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青铜令牌,“但是你们自己拿去用了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保证啊。”   这句话说的颇有深意,可那两个家伙才不管呢,他们一开始就抱着铤而走险的心,看到谭天命松动可是高兴极了。   “谢师叔!谢师叔!”   赵括用衣摆擦了擦手,连忙双手去接,却在半路中看到一只纤纤玉手横插过来,早他一步拿到了令牌。   “谢师叔。”   阿恬一边笑眯眯的说道,一边把令牌揣进了兜里。   “白白白白……白师妹……!”赵括乍见阿恬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巴了半天才蹦出下半句来,“……好巧啊,哈哈。”   说完他就想打自己两巴掌,巧个鬼啊巧,明显白恬早就在附近了,他和宋之程一门心思放在谭天命身上,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位小姑奶奶。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同样笑容满面的谭天命,深切怀疑这位师叔是发现了白恬的到来才突然松口要把令牌给他们。   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   他猛拍大腿暗自悔恨,一点也没想到对于阿恬而言自己才是不淑的那个人。   “对了,谭师叔,”阿恬收好令牌以后问道,“你看我师父了吗?”   “洛荔师姐?”谭天命愣了愣,随后突然兴奋了起来,“这你就问对人了!”   “你谭师叔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祖传算命!”他撸起了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放心吧,白师侄,我一定会帮你算出师姐的位置,这一次就当开业大吉,不要你钱啦!”   见他这么热情,阿恬准备好的那句“你不知道我再去找别人问问”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只见谭天命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大号的手持罗盘,手指算来算去,嘴中念念有词,把乡村风水先生的做派是学了个十成十,让阿恬恍然间有点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嗯……”   一通推演之后,谭天命面严肃之色,看的三个旁观的弟子心里都咯噔一声。   “我掐指一算,”谭天命沉吟了一下,然后猛的抬起手对着他们伸手一指,“她就在哪里!!”   阿恬立即回头,就看到自家师父以一种夺命狂奔的姿态向这边冲过来,眨眼间便冲到了她身边,然后一把将少女捞起来抗到了肩头,继续发足狂奔。   “洛师妹!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后面传了过来,一听就是病秧子李恪,“……你快……快把白师侄放下!”   “李师弟!你撑住啊!”这是惊慌失措的郭槐。   “……师父,”白恬冷静的开口,“你做了什么?”   “带你亡命天涯啊!” 第58章   洛荔说要跟阿恬亡命天涯, 然后她就真的把阿恬给带出了北海剑宗, 或者用扛出才更恰当。   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在耳边呼啸, 阿恬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离开宗门会是以这样一种被人扛在肩头的窘困姿势, 搞得活像是被山大王抢亲的小娘子,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 洛荔连升仙镇都没停留,等到她被放下地,已经不知道离开北海范围多远了。   阿恬揉了揉酸痛的肚子, 洛荔的肩膀咯的她够呛,也顶的她想吐, 然而她眼下最需要的还是一面镜子,能让她将自己那头已经放飞自我的长发整理整理。   她觉得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像一个疯婆子。   “这就是剪掉长发的好处了, 徒弟你还是太年轻啊。”某个罪魁祸首还说着风凉话。   怨念的看了一眼洛荔清爽的短发,阿恬在心底默念了十遍尊师重道。   “喏,拿去用, 拿去用。”洛荔大概也明白小徒弟再撩拨可能就要暴起了,连忙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梳子递过来。   “哎?”阿恬接过了梳子,发现这竟然是用象牙雕刻而成,最顶端还有一块精美的玉背, 一看就价值不菲, 一点也不像是自家师父会用的东西。   “哎什么哎,”洛荔呲了呲牙, “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有一两把梳子有什么可惊讶的。”   “只是很难想象师父坐在梳妆镜前的样子。”阿恬实事求是的回答。   “这有什么可难想象的, 哪个姑娘没怀春过,我也有少女时期啊,”洛荔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这个梳子是别人送我的,其实我根本没用过。”   别人送的?   阿恬顿时震惊无比,“……师父,你还跟人私定过终身?!”   也不怪她如此惊讶,赠送梳子这种行为往往发生在关系亲密的男女之间,可洛荔怎么看也跟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沾不上边呀。   若是非要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她宁愿相信自家师父是赠送梳子的那个人。   “没有,”这个猜测几乎是立即就遭到了当事人的否定,洛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怎么可能。”   随后她语气一变,又恢复了往日的轻快,“为师可是北海剑宗一枝花,才不会为了一棵歪脖子树放弃整片森林呢。”   阿恬决定识相的换个话题。   “那么北海之花,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从宗门跑到这里来吗?”她无奈的问道。   “当然是为了你的前程!”洛荔掐着腰,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为了我的前程?”   阿恬在这一瞬间想打开师父的天灵盖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你看看你,都是筑基修士了,还成天在学堂里跟一群练气弟子混在一起,你都不会脸红吗?”洛荔振振有词,“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有剑心,有了剑意,却还是不能去学习更高层的课程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的基础课还没上完吗?”阿恬颇为无语,“而且,我才入宗了不到两个月,师父你不要说的像我入宗了二百年一样。”   “啊,那都是借口啦,”摆了摆手,洛荔又露出了姨母般的笑容,看上去颇为不好意思,“其实就是我们也没想好要教你什么。”   这个答案太有冲击性,阿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若是普通弟子我们当然经验丰富,”洛荔继续说道,“可你是道种啊!全天下就这么五十颗,你和心离的情况又不一样,鬼知道要怎么教,我也是很为难的啊!”   “师父你在收我为徒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阿恬虚着眼看她。   “坑蒙拐骗的时候当然要说的你心动才管用啊,剑修自古以来就收徒艰难,若是再不懂话术就更难混了,”洛荔说的仿佛天经地义,“你入门的时候心离是不是跟你提过’通天仙途‘?那是咱们北海剑宗的统一口径,快学起来,以后你收徒弟会用到的。”   阿恬被她的厚颜无耻深深折服了。   “然而,我是一个靠谱的、有责任心的师父,是一个不会被困难所击退的师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洛荔毫不吝啬的往自己脸上贴着金,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本阿恬十分眼熟的册子——李恪那本令所有北海剑宗弟子闻风丧胆的笔记。   阿恬好像明白了洛荔夺命狂奔的原因。   洛荔翻开了笔记,埋头翻找了一阵子,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喜的欢呼,“找到啦!”   然后她就照本宣科的读了起来。   “白恬师侄的剑意本质为由死至生,又由生至死的转化,与余参悟的生死大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余思忖良久,但觉师侄之剑意固然犀利难挡,却缺少杀心……”   读到这里,洛荔“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册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说道:“综上所述,为师发现你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缺少杀心。”   阿恬想说“李恪师叔竟然没有给你一剑,他对师父你也算是真爱了”,临到嘴边还是换成了“什么叫做缺少杀心”。   “杀心嘛,顾名思义,就是杀人的想法,”洛荔摸着下巴解释道,“我以前说过,吾辈剑修,未怀杀意不拔剑,但其实,杀意深重也是要分人的。”   她竖起一根手指,“比如你赵括师兄,他性格跳脱,本命剑断岳走的又是势大力沉的路子,他战意不强,好胜心也弱,不宜过于逼迫,这也是你郭槐师叔放纵他的原因,为的就是水到渠成四个字。”   这么说着,她又竖起了一根手指,“再比如你家心离师兄,他的剑意为万物无我,自然也不适合过于激烈刚猛的剑心,对于他而言,顺其自然才是最佳状态。”   “可你就不同了,”洛荔的手指抵在了阿恬的心口,“你的剑名叫万劫,你的剑意为生死,杀心越炽,威力越大,道法自然也好,水到渠成也好,这些温温吞吞的法子都不适合你,你要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杀戮之道。”   “可你自己却连杀心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阿恬听后有些恍然。   洛荔说的很对,她确实不太有杀心。   阿恬迄今为止只对一个人起过杀意,那就是已经死在了她剑下的朱篁,但同样也是朱篁,教会了她尊重,这与单纯的杀心完全是两码事。除此之外,她就再也没对谁产生过杀意,就算面对鲲鹏,想的也仅仅是击败对方。   这些事放到旁人身上并无问题,放到阿恬身上就变成了大错特错。   因为她修为窜的实在太快了,导致本来可以慢慢积累的东西全部被甩在了修为后面,变成了一颗颗被埋下的隐患。   “你就像是一个空怀宝山的孩子,富可敌国却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洛荔说道,“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帮你。”   她闭了闭眼睛。   “我并非鼓动你滥杀,也并不想逼迫你,只是三月三与魔门之战近在眼前,彼时就是一场真真切切的厮杀,魔道九州绝非易与之辈,真正的战斗也没有师长看护……”   “以你现在的状态,会死的。”   洛荔又重复了一遍。   “会死的。”   这三个字随着洛荔的声音一起烙在了阿恬的心上。   “当然,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仙门,我们对你的情况也并不是完全束手无策,”洛荔话锋一转,“我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让你去一趟鬼城酆都。”   “酆都?”阿恬大吃一惊,“酆都大帝藏了三千美人的那个酆都吗?”   “不,是三千恶鬼聚集的酆都,”洛荔已经习惯了阿恬时不时的口出惊人,“当然,你说的也对,酆都里确实能见到酆都大帝。”   趁着少女呆愣的功夫,洛荔拿过她手中的发梳,轻轻插在了她挽好的发髻上。   “修仙并不是过家家,中途陨落也并非稀罕事,没有谁能够平稳的走到巅峰,危险与机遇是一对难缠的双生子,他们结伴而生,从不分离。”   “即便与魔门相比,酆都镇的恶鬼单纯美好像是不知世事的花季少女,但我仍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阿恬表示洗耳恭听。   “与你接触过的庐临州魔门不同,酆都镇中隐藏着真正的魔道中人,遇到他们,杀了便是。”   “但酆都之中同样也有普通精怪,清清白白,毫无罪孽。”   “是黑是白,是杀是放,全在你心。”   “师父,”阿恬诚恳的看着她,“说人话好吗?”   “哦,”煽情到一半被喊了急刹车的洛荔面无表情,“在三月三到来之前,干翻他们。” 第59章   阿恬对酆都城里有三千美人的奇葩印象来自于洛荔房间里的一套陈年话本, 之所以叫做陈年话本, 是因为其笔触之幼稚、情节之老套都透出了一股浓浓的怀旧风, 令阅遍天下话本的恬大佬看后不禁莞尔一笑。   那册话本的内容很简单, 讲得是少年酆都大帝是如此经历了退婚、打脸、父母双亡等凄惨经历后痛定思痛,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至于为什么天生神灵的酆都大帝会有父母还能有未婚妻这种神奇的操作就不要深究了, 看话本本来就是看它的胡说八道嘛!   既然都是胡说八道了,真正的鬼城酆都也必然不会是话本中的香艳模样。   “酆都城严格来说并不在人间,因为它是地府的大本营、鬼神的聚集地, ”洛荔像模像样的介绍道,“按照天道的规划, 所有的神仙都应该离开俗世,只不过地府一系的神仙和仙界互有隔膜, 而且他们掌管六道轮回,这才在凡间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地盘,那就是鬼城酆都。”   阿恬一边听着师父的话, 一边环视着四周,她们所在的地方是不知名的荒郊野外,起码她就完全判断不出自己到底是在元光大陆的那个角落。   “别看了,我的缩地成寸学的不错, 咱们已经距离北海有几万里了, ”优哉游哉的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洛荔拍了拍阿恬的肩膀, “缩地成寸用好了可比御剑术都快,而且基本没有可以追踪的目标, 就算是掌门师兄想要找我们也要费点功夫,毕竟咱俩可是在亡命天涯嘛。”   阿恬没有理会她的玩笑话,“那酆都鬼城就在这里吗?”   “喏,就在前面,”洛荔抬手指了指眼前的羊肠小道,“与仙界不同,酆都是完全融入凡间的,他们甚至在凡间的朝廷里有相应的编制,皇帝还会定期派遣官员入驻,里面也生活了为数不少的凡人,估计那些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究竟在跟什么做邻居。”   洛荔的步伐很快,她身材高挑,步子自然也颇大,阿恬必须要加快步速才能顺利的跟上,二人一路沿着羊肠小道前进,很快就走上一条宽阔的官道。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座凭空出现的城镇。   之所以说它“凭空出现”,是因为官道走到一半的时候,阿恬的左右突然出现了平民打扮的行人,他们有的背着箩筐,有的牵着骡子,还有的坐在马车上,周围的环境也在瞬间变得嘈杂,各类声响不绝于耳,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座并不起眼的城池,悬挂的牌匾上硕大的“酆都”二字格外显眼,人们在牌匾下汇集,并且排着队通关。   更离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城门口,扭头向后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的树林和隐藏在其中坟包。阿恬对这生活化的一幕幕并不陌生,她甚至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广开镇,不知道酆都里会不会有互看不顺眼的县太爷千金和秀才家小姐。   在阿恬最初的设想里,酆都就算不是满地白骨、哀嚎遍野,也起码要是鬼气森森、阴森恐怖,哪像这里,完完全全就是一座随处可见的热闹小镇。   这里的一切都太正常了,正是因此,才分外古怪。   “是不是很惊奇?”洛荔出现在了她的右手边,“酆都大帝的手段永远超乎旁人的想象,若不是事先知情,谁也不会想到此酆都就是彼酆都,应该说不愧是几乎与天地齐寿的老不死吗?”   或许是阿恬的错觉,洛荔在说到“老不死”时,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二人越走越接近城门,在靠近排队等待的人群时,洛荔抬手拦下了阿恬。   “我就送你到这里,我自知自己并不是个好师父,但有几句话你最好听一下。”   阿恬敏锐的发现师父的态度在酆都出现后就有了些许变化,她的语气冷漠,神情也更淡漠,与平日里毫不在乎的惫懒模样相去甚远,就连跟自己说话,也没有以前都会带上的亲热劲。   “酆都城,鬼门开,活人进,死人出,里面会发生什么就连大罗神仙也难以预料,”洛荔看她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复杂难解,“若想活命,绝不可轻举妄动,也绝不可犹豫不决。”   “弟子晓得,”阿恬点了点头,“师父会在这里等我吗?”   “不会,”洛荔回答的相当干脆,“做为北海之花,为师还要兼顾整片森林,是不会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浪费时间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后补充了一句,“更何况,该在这里等你的人不是我。”   阿恬不解的看着她,正待说些什么,就被洛荔向城门方向推了一把。   “你到底想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女剑修挑起了眉毛,“别妄想了,为师还急着回去宠幸三千男宠,是不会跟你来一场感人至深的告别的。”   这才是阿恬熟悉的洛荔,她莫名的松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对着师父鞠了一躬后就加入了等待进城的长长队列。   洛荔站在原地,目送着阿恬随着队列前进,月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了攒动的人头和各色箩筐之中,可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络绎不绝的行人在她周身来来去去,却不往她身上投去一眼,仿佛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   洛荔就这么等着,看着少女经过了守卫的检查进入了酆都,才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你大概会恨我吧?”   她喃喃自语。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若是你有命活着出来,可以尽管来找我算账。”   洛荔又笑着摇了摇头,“当然,那也得我还活着才行。”   像是在等什么人,她干脆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一只手支在下巴处,远远看上去像是在闭目养神。   洛荔这一等,就从白日等到了午夜,空无一人的城门口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最后一班守卫将敞开的大门缓缓推上,随着“咔吧”一声,城门已然落了锁。   酆都城就在落锁声响起后变换了天地,悬挂在城墙上的红灯笼突然熄灭,再亮起时,翠绿色的鬼火跃动在白色的笼箱内,像是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分外阴森可怖。   原本已经锁好的大门“吱嘎”一声缓缓开启,露出了黢黑的门洞,城郊树林里的幽蓝色的火团从一个个坟包悠然升起,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透过清冷的月光,能隐隐约约看到有一队人影在慢悠悠的走过来,随之而来的则是断断续续的嚎哭声。   那是要去鬼门关报道的孤魂野鬼。   看到这一连串的变化,洛荔不仅没有紧张,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刚一放松身体,就感觉到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了她的后颈,锋利的寒芒让她的汗毛倒竖。   “李师弟,你来晚了,”洛荔满不在乎的说道,“她已经进去了,酆都城,活人进,死人出,活人进去简单,出不出的来就要看造化了。”   “……洛、师、姐!”   李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恍惚间竟有些像杜鹃啼血。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不咳嗽,看样子愤怒真是比药好用。”被人用剑指着后脖子,洛荔还有心思开玩笑。   “师姐,那是你的徒弟。”李恪说道。   洛荔闻言耸了耸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轻举妄动会不会被割破皮肤,“与其说是我的徒弟,不如说是你的,老实说,我可半点东西没教过她,如果不是因为我有私心,当初掌门师兄询问的时候,我一定会让给你。”   李恪沉默了片刻才再开口,这一次他说的很慢,“师姐,白恬是北海剑宗的弟子。”   这句话一出,洛荔的身体瞬间紧绷了起来,她咬紧了牙关,似乎前面那么多句话都没有这一句让她痛苦。   过了良久,女子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回答,“……而我已经……不配做北海剑宗的弟子了。”   “回去告诉掌门师兄,把我的名字……从谱系里删掉吧……”洛荔闭上了眼睛,“不要让我玷污了列祖列宗的盛名。”   话音未落,刀剑碰撞的声音骤起,李恪一手持剑,一手持鞘,挡住了洛荔的双剑,借助月光,他能清晰的看到对方剑刃上的斑斑铁锈。   本命剑几乎是剑修的一切,而洛荔的,却已经开始生锈了。   “三百年了,师姐你还没有解脱吗?”他问道。   “我也以为我解脱了,”洛荔苦笑着回答,“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没有。”   “大概是因为……我欲念深重吧。”   洛荔皱了皱眉,她的脸上伤疤……又开始疼了。 第60章   阿恬在迈入酆都城的那一刻就抛却了所有侥幸, 与周围步履平常的行人不同, 她几乎是被一股强大吸力给抓进去的, 繁华的街道只在最初一闪而过, 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等到她扶着头站稳脚步, 眼前便是前所未见的阴暗世界。   阴云密布的昏黄天空与时不时闪过的落雷只是开胃菜,脚下的路面如蛛网般支离破碎,她甚至能够从裂开的缝隙里看到深处翻涌的岩浆, 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她身旁一个个露出青面獠牙的同路人。   他们依然维持着在城外时的打扮,可那铁青的脸色、布满眼白的眼睛还有双手双脚上凭空出现的镣铐, 都证明了他们根本不是活人。   阿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拔头上的发梳,然而她的手将将碰到发梳的时候, 就被铁钳一样的冰凉物体死死的按住了。   “别拔,多好看啊,”一个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我徒弟就很喜欢这些东西,生前喜欢,死后也喜欢,可惜她现在成了鬼, 就只能披头散发了。”   白恬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倒竖了起来。   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动, 眼珠子慢慢、慢慢的转向左边,就看到一个双雪白的鞋子, 她顿了顿,眼珠子又从左转到了右边,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漆黑的布鞋。   这是两双男人的脚。   “这是仙界的梳子。”黑色布鞋的主人言简意赅的说道。   “可不是吗,上好的昆仑玉,最顶级的法器材料,我上次见到还是在西王母的寿宴上,”白鞋的主人拖着唱腔说道,“那只母豹子当时戴着一整套的头饰,看得我眼睛都直了,要不说人家是正经神仙呢。”   “咱们也是正经神仙。”   “呸,《真灵业位图》上咱们排第几?排第七!”男人啐了一口,“咱们陛下自天地初开就执掌这阴间众生、六道轮回,比之四御也差不到哪里去,竟然还排在二十八星宿和一些散仙的后面,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何必跟凡人置气。”黑色布鞋的主人劝慰道。   阿恬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感受空气中的灵气漩涡。   或许是觉得困住眼前的少女已如瓮中捉鳖,二人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你说我要是把梳子拿去给徒弟,是不是能重新建立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   “这是洛荔的梳子。”   “那又如何?她把这玩意儿当做标记就是不想要了,估计也不会在意它的去向。”   “我们要把它和道种一起交到陛下手上。”   对话到此停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双方进行了无声交流还是白鞋的主人正在思考,阿恬强迫自己全身心投入对灵气走向的感应中,酆都与北海的灵气构造截然不同,或者说这里充斥的其实是鬼气。   过了良久,白鞋主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道种,我以为会是个圆球之类的东西。”   “毕竟是陛下的药引,我们得快……”   黑鞋主人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突然出现的巨大声响打断了他的发言,一根纤细的手指准确的切入了灵气漩涡的中心,原本稳定的构造在瞬间崩塌,接下来就是接二连三的爆炸。   灵气漩涡爆炸引起的动荡连鲲鹏这样的异兽都有些受不住,更别说别人,虽然阿恬这一次引起的混乱也无法媲美北海上那一次,但也足以令白鞋主人下意识的松开压制她的手腕。   她无比庆幸他们只按住了她一只手。   压下了胸膛内翻涌的血气,阿恬一获自由就按住了万劫,御剑术在一刹那释放,转瞬之间就带着少女窜了出去。   鲲鹏事件过后,她就能感受到周身一丈范围内的灵气流向,并为此产生了不少苦恼,本来她四处寻找洛荔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结果还没说出口就直接被洛荔绑走,这件事也就被耽搁了下来,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   她对酆都城一无所知,只能随便寻个方向逃去。   “啧,跑掉了。”   爆炸引起的烟尘慢慢散去,撇开那些被炸的七晕八素的恶鬼,有两个站在原地的人影显现了出来。   “白费了我们辛辛苦苦伪装成活人跟她一起进城,”白衣人扶正了头上的尖帽,“倒是小看了这丫头。”   “洛荔可没有说过她能引爆灵气漩涡,”黑衣人说道, “这件事必须回禀陛下。”   “行吧,听你的,”白衣人裂开嘴笑了,“量她也跑不出这阴曹地府。”   白衣人说的没错,阿恬确实是跑不出去。   在这个亡魂的世界,她就像是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窜不说还无比显眼,一开始为了逃跑还好说,之后大摇大摆的逃窜只会加速自己被抓的速度。   她可没忘记那两个人对话里出现的“神仙”二字。   酆都城里是有神仙的。   脚下的熔岩道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断头路,道路两旁是昏黄的河水,阿恬私下猜测这就是老人们嘴里的黄泉路,能够亲眼见到黄泉的活人一只手能数过来,可这对她而言真的算不上好消息。   只有一条路也就意味着没地方躲藏。   体内的剑气开始剧烈燃烧,阿恬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黄泉路并非没有尽头,既然叫阴曹地府,自然会有其他建筑,很快,她便看到了一片瓦屋和宫殿,万劫夹裹着她像一条流光在天空中划过,引得下面的鬼魂争相抬头。   “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鬼差指着剑气在空中残留的痕迹,他的手指上还沾着墨迹,显然之前在奋笔疾书。   “啊!它往奈何桥去了!”   “啪!”   一个烟袋锅狠狠地敲在了鬼差的脑门上,坐在他身旁的女鬼抬起手又给了他脑门一下,看着逐渐飞远的流光说道:“好好干你的活,黄泉路都被堵住了!”   说完,她嗤笑了一声,“要去奈何桥要先过十殿阎罗和陛下的宫殿,一个小小的修士还能翻了天去?”   “师父这种东西,谁信谁傻,”她慢悠悠的说道,“只有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才会对脆弱的师徒情谊存有幻想,真是好久没见到这种傻子了。”   挨打的鬼差听着她的话,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毛笔,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阿恬最终在一片低矮的瓦屋前停了下来,她依靠着冰凉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一颗一颗往下滑,气息却一点都没粗,不仅如此,还在不断地减弱。   情况危急,她必须尽可能的隐藏自己。   观察了一下四周,少女舔了舔嘴唇,重回人间之法尚且不明,酆都之人抓捕自己的原因也未知,继续逃窜下去并不明智,不如先潜入这里,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再做打算。   绕着几间瓦屋走了一圈,阿恬选择了角落里的一间小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它正好位于视线的盲区之中,若是不走进去看,旁人大多都会忽略它的存在,而且其他瓦屋或多或少透露出的生活气息不同,这间屋子看上去很新,显然没有多少人曾出入这里。   房屋的门并没有锁,她几乎是轻轻一碰就“吱呀”一声敞开了,阿恬悄悄闪入其中,见到了与朴素外观完全不同的内室,鎏金镶珠的摆设、沉香木的家具,还有内屋最显眼的金丝楠木拔步床都彰显了小屋主人的富有。   阿恬在这一刻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断大错特错,这间屋子之所以人迹罕至,并非是因为地处角落,而是因为屋子主人的地位要远高于其他人。   可这时候再退出去重找一间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新的屋子也未必会像这间一样幸运的空无一人。   在屋子里简单的搜索了一下,阿恬不得不承认,屋子主人吃穿用度阔气的惊人,比起酆都里的鬼神更像是一国公主。她将万劫顺着衣橱门的缝隙伸进去,确认无人后才打开,看到了里面只简单的挂着几套衣服,白色的是女装,黑色的却是男装。舒了一口气,她离开衣橱走向了梳妆台,一拉开抽屉,就火速重新关上。   差点被闪瞎眼。   在差点被珠宝刺伤眼睛后,少女明智的决定放弃内室,转战了外面的书房,比起珠光宝气的闺房,书房的布置就简陋多了,显然房间的主人并不怎么热衷风雅。   桌子上还铺设这白纸和未干的笔墨,阿恬翻了翻摆放在一旁的书籍,意外的翻到了一本无比眼熟的册子。   她当然见过同样的册子,在洛荔的房间里,她还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是酆都大帝的后宫史。   一模一样的话本出现在了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手里,阿恬无法说服自己当做巧合。   然而,她早就阅读过这本话本,里面确确实实只是无聊的臆想而已。   她还是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话本,确认了里面的内容并没有变化后,她开始一页一页的翻阅,洁白的纸页上除了零星的墨点以外什么都没有。   打发时间用的话本上为什么会有墨点?   这个疑问就像是一道灵光突然劈开了黑暗,阿恬合上书籍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打发时间用的话本上当然不会有墨点,除非有人在写东西的时候将它摊开在一旁。   阿恬把话本倒扣在桌子上,开始疯狂翻起了宣纸和插在花瓶里的卷轴,也不知道翻了多久,最后她在层层宣纸的最底下找到了一张同样沾着墨点的废纸。   那上面有着像是沾墨过多透下来的印子,提起来仔细端详才能看出似乎是一连串的数字。把废纸铺到桌子上,阿恬重新拿起话本,开始对照纸张上的印痕在上面查找相应的文字。   “三、七、六……道。”   “二、一、三……仙。”   “五、八、四……”   每找到一个字,她就提笔记下来,最后落在纸面上就变成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道种现,升仙约。”   少女吐出了一口浊气,虽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却明白了这本册子的用法,住在这里的人用它来写信,而旁人也可以用它来解读这些信件。   这本写满了歪史的话本,就是洛荔与酆都城联系的凭据。   平心而论,阿恬和洛荔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撇开北海剑宗那种淡化师徒关系的宗门制度不说,阿恬踏入仙门才区区两个月,而她们被师徒名分相连也没过一个月。   没有人会对仅仅认识一个月的人如父如母,洛荔和她确实是师徒,可惜两人都没有情感过度泛滥的毛病。   况且洛荔平日里对她格外放养,一不注意就会消失不见,比起几乎没什么交流的师父,她和每日都会相见的李恪师叔感情还能更深一点。   讽刺的是,洛荔对她的疏于了解反而在这时候救了她一命。   正因为她并没有全心全意的信任过洛荔,才没有一头扎进后者漏洞百出的谎言里。   阿恬早就发现了洛荔的不对劲,可惜那时候她已经被带出了北海,而双方实力差距过大,随机应变才是更好的选择。   踏入仙门两个月就修炼到了筑基难敌,放在外面是足以吓掉不少人下巴的恐怖速度,可阿恬在受制于人的那一刻,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真是太弱了。   她的身份注定了敌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是普通人。   然而修炼这种事,是急不来的。   深呼吸一口气,阿恬咬住下唇,她依然想不明白洛荔如此做的原因,不同于淡漠的师徒情谊,后者对北海剑宗却是实打实的感情深厚。   让洛荔背叛北海剑宗,无异于直接杀了她。   想不通,想不通。   阿恬跌坐在太师椅上,感觉脑汁都要搅干了,双眼放空的看着桌子上拜访一个镇纸,那是整块黄晶雕刻而成的俏皮猫咪,一看就价值不菲。   “怎么?你对我的陪葬品有兴趣?” 第61章   “闯空门可不是修士该做的事。”   阿恬闻声望去, 就看到一名白衣女鬼正靠在博古架旁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如果她再仔细看一点, 会发现眼前这个女鬼和黄泉路上教训鬼差的是同一个。   “你是谁?”阿恬镇定的问。   “你在我家里, 还要问我是谁?”女鬼戏谑的说道,转了转手里的烟杆, “这未免有些厚脸皮?”   阿恬低着头对她羞涩一笑。   女鬼虚着眼看她,“我看着你的方向,就猜你会不会来这里, 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看着我的方向?”   “你头上的梳子, ”女鬼用烟杆对准了阿恬的头部,“是仙界的东西, 还是来自九重天,上面散发的恶臭仙气在我们这阴曹地府就像是指路明灯,顺着味都能寻过来。”   阿恬抬手碰了碰发梳, 不管她表现的有多淡然和冷静,被洛荔背叛依然让她心乱如麻,证据就是她竟然忘了摘掉头上这件标记物。   “你也别想着摘掉它,我师父已经对它下了咒, 那个老混蛋打架不行, 偏门法术倒是很有一手,除非你的修为胜过他, 否则休想破除咒语拿下来,”像是看穿了阿恬的心思, 女鬼紧接着说道,“不过很可惜,他的名字怎么说也记载在《真灵业位图》上,是个实打实的神仙呢。”   “别拔啊,多好看。”   白鞋主人的声音回荡在了阿恬的耳畔,她只怕是那个时候就中了套。   洛荔虽然混蛋,但在送她入酆都前倒是说了几句大实话——这酆都城里没有一个善茬。   “若想活命,绝不可轻举妄动,也绝不可犹豫不决。”   洛荔的嘱咐取代了白鞋主人的话语出现在阿恬的脑海里,她不知道对方是出于愧疚还是真的想让她搏出一线生机,可这句话确实成了她在酆都的行动准则。   阿恬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只要能活命,她一点也不在意是谁放下的梯子。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开始打起精神应付眼前的不知名女鬼,师父尚且如此,徒弟自然也不会好相与到哪里去。   “我从来没有想到师父会这么对我,”她露出了一丝苦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半真半假。   她确实不知道洛荔的目的,可她也没有什么兴趣去追究,或许是天性使然,白恬从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对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懊恼或后悔。   但是,她要拖延时间,起码要搞出更多的情报才行。   “有意思,你在套我的话?”女鬼轻笑一声,抬手撇开了挡住了脸的乱发,阿恬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反而长相颇为甜美,若不是在酆都碰上了她,根本想不到这已经是个死人。   “你这个当徒弟的都不知道师父的心思,我这个外人又怎么会清楚?”   女鬼的手指灵巧的转动着烟斗,染着丹蔻的指甲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格外显眼。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我们的目的。”她的尾音拖的极长,像是一个个小钩子,等待着鱼儿上钩。   阿恬的眼睫毛颤了颤。   “你应该知道这世间的生死轮回都由北阴酆都大帝掌控,他老人家是天生的神灵,与天地同寿,明万物之腐朽,也正是因为六道轮回的存在,世间才能正常运转,生老病死、花开花谢,自成一套规则。”   女鬼停下了转烟杆的动作,看着阿恬的目光无比郑重。   “这便是我们酆都一脉存在的意义。”   “然而,这套规则眼看就要崩塌了。”   “……崩塌?”阿恬迟疑的问道。   “因为陛下快死了。”女鬼干脆的给出了答案。   掌管生死的酆都大帝快死了?   这个消息带给阿恬的荒谬感堪比有人告诉她天快塌了,可女鬼接下来的话证明了这并不是一句玩笑。   “天道自三百年前崩解,这世间一切秩序都走向了崩坏,能够这么多年安然无恙,全靠着各方大帝勉励支撑,然而,再怎么支撑也是有限度的。”   惊人之语从女鬼口中说出,仿佛这些在修真界被列为秘密的消息于她只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常识。   “当崩坏超出了挽救的限度,天地就会走向无可挽回的崩裂,而我们陛下作为天地灵气孕育的神灵,在这场劫难中自然首当其冲。”   “大概在一百多年前,陛下的身体出现了无法回转的衰败,自那时候整个酆都都明白了我们的大限已到。”   阿恬整个人都愣住了。   “果真,在这一百年里,我们用尽了方法,陛下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败,按照这个速度,这人间恐怕是没有下一个三百年了。”   女鬼说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丝讽刺的笑容。   “陛下的情况尚且如此,我还真想知道仙界那群高高在上的帝王是怎么个狼狈相。”   阿恬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对神灵和修士都没什么好感。   “白恬,”女鬼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你知道如果陛下死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阿恬摇了摇头。   “六道轮回会彻底消失,压在酆都地狱的十八层厉鬼会倾巢而出,将整个人间都化为炼狱,更可怕的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新生命降生,宿命因果全部乱成一团……相信我,你永远也不会想看到那个惨烈的画面。”   此言一出,女鬼的口气陡然一边变。   “白恬,我问你,若是牺牲你一个能挽救千万人,你救还是不救?”   阿恬过了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们要让他成为天道?”   “不错,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女鬼应证了她的猜测,“只要吞噬道种,就有资格成为天道,想要解决酆都的危机,陛下非为天道不可!”   “会死的,”阿恬说道,“就算他成为天道,开辟的也将是新世界,你们依然会死。”   “不,”女鬼摇了摇头,“只要陛下不死,吾等终会重生。”   “况且,”她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早就死了啊!”   阿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跟早已死透的人讲生死确实非常可笑,酆都的情况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不过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那就是这群破釜沉舟的鬼神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天下道种如此之多,为何偏偏是我呢?”最终她只能这么问。   “那就要问你师父了,”女鬼歪了歪头,“是她主动找上我们的。”   话虽如此,女鬼还是解释了几句,“几百年前,你们修真界有一帮子蠢货,不知道被谁挑拨,竟然异想天开要去谋算天机,结果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算出了天道崩解的秘密,完全给别人做了探路石。”   “后来天道如期崩解,没有了天机遮掩,降生的道种被蓄谋已久的仙灵大肆杀戮,我们阴曹地府当时作壁上观,等到陛下身体出了问题,再想要也不知去何处觅寻了。”   “然而,就在一个多月前,你师父主动找上门来,说有一笔买卖要与我们做一做,你不妨猜一下这到底什么买卖?”   阿恬没有搭腔,无论洛荔所求为何,她都是她手中的至高砝码。洛荔显然很早就知道了酆都的危机,并且一直伺机而动,这才能在第一时间就将她作为条件交换给了酆都。   不是不伤心的,北海剑宗有两个道种,而她的师父选择了牺牲她。   阿恬能理解她不选择大师兄的理由,后者被她看着长大还是掌门亲传,于情于理都不好出手,而对初来乍到的白恬就没有这些顾虑了。   话又说回来,阿恬对于白心离没有被洛荔下手这件事,到底还是有些庆幸。   “阴曹地府一直不欢迎修士到来,也不想与仙界扯上瓜葛,可这件事,我们没有选择,哪怕洛荔那个小丫头片子是在撒谎,我们也要赌一赌。”   “好在,剑修还是能信的,我们赌赢了。”   女鬼对着阿恬嫣然一笑,后者却皱起了眉头,“师父她到底……”   且慢!   阿恬猛然住了口。   女鬼说天道在三百年前崩解,那时候道种已经全部降世,也就是说,第一批的四十九颗道种活到现在的怎么样也该三百岁了,可是白心离不过弱冠,徐世暄二十有三,就连她杀掉的朱篁也达不到三百岁这个标准,可她确确实实验证了后者是一名道种。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道种是不会转世的,要么死去回归,要么被他人吞噬,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之大的年龄差距?   阿恬的手心开始冒汗,她不着痕迹的瞥了女鬼一眼,后者看起来对她的异样毫无察觉。   她想,她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一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大秘密。 第62章   “其实我们地府也并非对道种一无所知。”   女鬼的声音拉回了阿恬的注意力。   “毕竟就算是大罗金仙, 投胎转世也要在生死簿上留一笔。”   生死薄?   阿恬心中一动。   “难道道种降世也会在生死簿上显现吗?”   女鬼微微一笑, 并没有正面给出答案, “我知道你原名姓戚名婧, 但你绝对不会用这个名字,我还知道你也不喜欢被人连名带姓的喊做‘白恬’, 因为这会提醒你自己原本还有别的姓……我说的对也不对?”   她说的当然都对,可阿恬并不信她。   道理很简单,知道了她的名字后再去查生死簿和一开始就在生死簿中看到她完全是两个概念, 如果真的能一降生就确定道种是谁,哪里还轮得到洛荔来做买卖?   眼前的女鬼显然在诳她, 地府与洛荔有联系,知道她的名字再去查生平再容易不过, 但她的回答起码应证了一件事——道种降生后确实会在生死簿上留下记录。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阿恬在这一刻无比感谢县令千金和秀才家小姐之间的明争暗斗对自己的多年熏陶,要是换了赵括这样的天真少年,此刻估计已经被地府鬼神们绑着扔进药锅里了。   想到这里, 阿恬决定不再多留,眼前的女鬼说话半真半假,明显诡计多端,她毕竟身处下风, 再纠缠下去不知何时就会钻入对方的圈套, 不如速战速决为好。   可在要张嘴称呼对方的时候,她却犯了难, 按照女鬼的外形,称呼一声“姑娘”也当得, 但考虑到后者刚刚称呼洛荔为“小丫头片子”,“姑娘”这个称呼就格外不合适了。   “……请问您老贵庚?”她小心翼翼的问。   女鬼闻言也是一愣,但还是痛快的给出了答案,“老身今年三千有八。”   这可真是高寿了。   阿恬面无表情的感叹,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大概就跟刚出生的孩子没两样。   “……老祖奶奶,”她搜肠刮肚想出了一个称呼,右手按在了万劫的剑柄上,“恐怕晚辈不得不得罪了。”   “你要和我动手?”女鬼欣然笑纳了这个称呼,“你知道此刻半个地府的鬼差都围在外面吗?就算你侥幸能突围,我酆都有五方鬼帝、十殿阎罗,你不会天真到以为能从他们手中逃脱吧?”   “我自然不敢与五帝、阎罗这样的大人物比肩,”阿恬慢慢抽出了剑,“然车到山前必有路,束手待毙不是我的作风。”   说完,她突然抬剑削掉了自己的发髻,束成一团的乌黑发髻掉到了地上,原本绾起的头发散落下来,变成了参差不齐的短发,只听“啪嗒”一声,被施下咒术的发梳失去了支撑物,从发丝间滑落,砸到了地上,点缀在梳子顶端的昆仑玉一下变得四分五裂。   白鞋主人只是不让她摘下,可现在发梳没有了支撑,自然也无法呆在原地。   “啧啧啧,你可真舍得。”   女鬼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指被削掉的长发还是摔碎的玉石,亦或者兼而有之。   “有句话希望老祖奶奶帮我带给家师,”阿恬说道,“这梳子我不要了,师父……我也不要了。”   “倘若相逢,我必杀她。”   “好,我一定帮你带到,”女鬼点头答应,“当然,前提是你能活着出这酆都。”   “锵!”   女鬼用烟杆稳稳接住了袭来的万劫,锋利的剑刃在烟杆上留下了蛛网般的裂纹,女鬼微旋压杆,让裂纹卡住了万劫的剑刃,然后手臂一撑,整个人腾空而起,对着阿恬一脚踢出,被后者歪头避了过去。   “反应挺快嘛。”女鬼赞道。   阿恬手腕一转,拔出了嵌入烟杆的万劫,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仅仅过了一招,她就发现眼前的女鬼极为擅长近身抢攻,与她之前遇到的对手风格完全不同,加上对方有三千年的修为打底,正面对抗容易自找苦头。   阿恬的目标是突围,而非分出个你死我活。   战胜女鬼固然很难,可突围就容易多了。   挽了一个剑花,少女欺身而上,灼热的火莲点亮了昏暗的房间,漆黑的剑光在一瞬间变为了明亮的绿色,勃发的生机在方寸之间炸开。   女鬼在接触生机的那一刻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那是死者对生者最本能的憎恨,在这一霎那战胜了她的理智,迫使她还击的动作一顿。   阿恬抓住了这一空荡,燃烧剑气猛的向门口冲去。   一股阴冷的波动从她身后袭来,最顶端几乎是贴着她的后脖颈,阿恬知道这是女鬼的追击,她没有回头,驱动万劫加速向前。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到阿恬冲出大门,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在冲出门口的一刹那,森森鬼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女鬼没有骗她,无数鬼差早就守在了外面,而在这些攻击中,最显眼的是一条银色的铁链,它就像是有自己的思想般,总能找到最刁钻的角度攻击。   如果阿恬再多上几堂课,就会知道这是阴曹地府用来拘魂的锁魂链,只会出现在黑白无常的手里。   身后的阴冷气息穷追不舍,面前又有鬼差围堵,奇怪的是,阿恬的心却很平静。   剑气在剧烈燃烧,几乎要将她奇经八脉里的灵气燃烧殆尽,然而每当丹田快要干涸,充足的鬼气就会在瞬间涌入她的身体,成为了支撑剑招的燃料。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比起凡间灵气浓度的威胁,地府里的鬼气友好的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呆在这里一样。   然而,现在并不是能静下心来思考的时候,阿恬脚尖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万劫在空中挥舞了一圈,挡开了所有袭来的刀剑,然后她让剑尖向下,对着鬼差一张张青白相间的脸,猛然释放了全部力量。   这一次的威力远胜过阿恬之前所有的练习。   威猛的火龙在空中盘旋咆哮,带着怒吼对着追兵俯冲而去,火焰在四周弥漫,二者对冲引起的爆炸带着阵阵尘土席卷了在场所有人。   等到尘埃落定,被炸的七晕八素的鬼差们才发现,本该被围追堵截的人竟然消失不见了。   “咳咳咳……”   一连串的咳嗽声响起,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的像是涂了粉,头顶十分夸张的尖帽子,整个人看上去风吹一吹就能倒。   “竟然在一天之内让那个小丫头跑了两次,我可怎么跟上面交代呀。”   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若是阿恬在,准能一下子就听出此人就是黄泉路上给她下咒的人。   “怎么是你来了?”   女鬼从房间里慢悠悠的走出来,她当时见机不好便躲回了屋子里,现在倒是比其他人都齐整多了。   “师叔怎么能让你在关键时刻来误事?”   “有你这么跟师父说话的吗?”不知为何,男子一见到女鬼就莫名矮了半截,总是显得有些心虚,“你不是也没拦住她吗?”   “你是白无常,我又不是。“女鬼干净利落的回答。   男子被堵的语塞,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只能呐呐的说:“……我、我是文职!文职打不过……也很正常……”   这话也对,黑白无常一向分工明确,比起白无常,确实是黑无常更擅长打斗。   女鬼懒得看自家师父的蠢样子,他们的师徒关系在很早以前就薄的像层纸了,她倒是很能理解白恬的感受,被师父当猴耍的感觉真是谁经历谁知道,她一直忍着没去套这个蠢货的麻袋简直是个奇迹。   “那个小丫头有问题,”她直接奔了主题,“她的实力明显在到达酆都后翻了几番,要不然方才我们也不会被区区一个剑招拦住。”   “你是说洛荔骗了我们?”白无常摸了摸下巴,“她应该没这个胆子吧?”   女鬼招了招手,一名鬼差立即凑了上来,“去找我师叔范无救,顺便去森罗殿通知一下崔判官,恐怕我们不得不劳烦他老人家出手了。”   鬼差立即领命而去,女鬼看了看其他呆楞在原地的手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都去搜啊!”   此言一出,鬼差们立即作鸟兽散,显然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这位姑奶奶的霉头。   “徒弟,徒弟,”白无常谢必安厚着脸皮凑了上来,“接下来咱俩干嘛?”   “你不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女鬼没好气的说道,“鬼门关眼看就要开了,你还不赶快去黄泉路上看着点那群新魂?”   “至于我嘛……我要去搬救兵。” 第63章   阿恬其实并没有走远。   她躲在参差不齐的屋檐下, 靠着错落的屋脊掩住身体, 鼻息由外转内, 趴在瓦片上一动不动, 像是一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身体虽然静止,可她的脑子却在高速运转。   在依仗着素楹师姐的白驹梦回太古以后, 少女就逐渐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修真界对于道种的认知和她自己感受到的有很大的不同。   简单来说,就是双方对道种的理解有了巨大的分歧。   北海剑宗也好, 方仙道也好,甚至还包括在罗浮山上袭击自己的绿衣仙灵, 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都表明了他们认为道种拥有自己的意识,也就是说, 他们相信道种是天道意志,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魏舍人和戚涵想在十五年前杀了自己和绿衣仙灵对自己啰啰嗦嗦的发泄着对天道的不满。   魏戚二人杀死自己其实为了让道种进行二次转世,因为他们自认如今的修真界无法对道种进行有效保护, 与其让自己的后代生活在追杀和恐惧里,不如直接让道种重新投胎再静待时机。   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他们错估了情势,元光大陆早就没有了等待的时间, 而道种也根本无法转世。   能够转世轮回的只有拥有生命和灵魂的东西, 一个宝物、一个道理又要怎么去轮回呢?   这就是二者之间认知最根本的差异了。   不光修真界觉得道种能回轮,恐怕仙灵那边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也不会有绿衣仙灵把阿恬当做天道一个劲的抱怨个不停。   对着一个人抱怨的前提是——认为对方能听懂并且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情绪,这点在绿衣仙灵那里恐怕是天经地义, 对她而言,则是完全不成立。   因为天道根本没有自我意识,更别提情绪这玩意了。   她能够在回溯时间的时候产生感悟和想法,归根结底,是因为“白恬”拥有情绪,而不是天道拥有情绪。这就像是你在看话本,你围绕着书中人物的境遇而产生喜怒哀乐,那么话本本身有情绪吗?   答案是没有,当然是没有,因为话本根本没有生命。   天道是规则,是法则,是框架,它不是一个人,那么它分解出的道种,自然也不会是人。   道种降生为人只有一次机会,那就是天道崩解的一刹那,规则让它们能够去投胎,可当规则消失了,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让它们进入六道轮回,这也是道种能被吞噬的原因,因为当它们寄身的肉体死去,留下来的就是一个异宝,当然能被抢夺和吞噬。   在阿恬看来,不妨将天道视为一个具有五十颗零件的法宝,而所谓的天道回归,就是这五十颗零件的重新组合,这样一切就豁然清晰了。   抛开最后降临的一线生机,第一批道种数量为四十九颗,他们如果活到现在,年龄必然是不多不少的三百年。   修真界和仙灵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们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认为道种死后也能轮回转世,这恐怕也是修真界肯与仙灵签订契约的前提——他们认为总有机会去翻盘。   但其实这个机会根本就不存在,因为迄今为止,所有已知的道种都没有三百岁,不仅如此,他们的年龄还极为接近。   极为接近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他们都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投的胎。   而道种都是清楚自己无法转世的。   这也意味着,除了一无所知的朱篁,白心离和徐世暄都很清楚自己的年龄问题。   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阿恬感觉自己手脚冰凉,她能明确的感觉到,一个铺天盖地的大网正在向她徐徐展开,而她自己,早已躲避不及。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朱篁在回归前对她说的“别忘了你最初的目的”,恐怕也不是她原本以为的那个。   阿恬决定去看生死簿,唯有生死簿能应证她所有的猜测。   “去找我师叔范无救,顺便去森罗殿通知一下崔判官,恐怕我们不得不劳烦他老人家出手了。”   女鬼的声音传入耳朵,其中的“森罗殿”和“崔判官”两个词让她精神一振,阴曹地府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是人间也有诸多的传说流传,所有人都清楚,传说中的生死簿和判官笔都由地府的崔判官掌管,而崔判官所在的地方,正是审判鬼魂的森罗殿。   阿恬感觉自己大概真的是时来运转了。   她要跟着这名鬼差。   打定主意以后,她并没有急着行动,而是默默记下了传信鬼差的模样和离去的方向,又在原地呆了一阵子,直到女鬼和白无常也依次离去,才悄悄的从砖瓦上爬起来,追踪着传信鬼差而去。   阴曹地府比阿恬想象中的要大很多。   在有关地府的民间传说里,最常出现的就是阎罗王,似乎这位爷就是地府最大的官员了,可实际上,阎罗王只不过是十殿阎罗中的一个,而在他上面还有着五方鬼帝和君临整个阴间的酆都大帝,再往外散发一下还能牵扯到同样有司掌生死轮回职责的泰山山神,因此阿恬不得不怀疑,其实酆都城就在泰山上。   鬼气的加持让阿恬的步伐更加轻盈,身手也更加敏捷,她对此充满疑惑,可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这点加持无疑对她是雪中送炭,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先利用起来。   她的运气确实不错,森罗殿就位于黄泉路的尽头,有不少孤魂野鬼被鬼差看押着进进出出,这大大减少了深入地府后的可能遇到的危险,也方便了她悄悄混进去。   找准机会打晕了一名个子矮小的鬼差,阿恬三下五除二的交换了对方和自己的衣裳,地府的服饰上都沾染着浓重的硫磺臭,熏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好在鬼差大都有个帽子遮挡一下面部,这才混在人流里进入了森罗殿。   与森严的宫殿外观不符的是,森罗殿里热闹的像是一个菜市场,喊冤的、哭诉的、嚷嚷着要还阳复仇的,各类鬼魂闹成一团,吵吵的让人脑仁疼,几个鬼差在尽力维持着秩序,看到闹得过火的直接拿下拖出去,阿恬刚找到一个角落站定,就看到了坐在最前面的崔判官。   那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干瘪老头,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一张口就能看到满嘴的黄牙,卖相简直可以用“有碍观瞻”来形容了。   “一个一个,慢慢来,”崔判官嘬了一口烟嘴,开始吞云吐雾,“这么性急做什么,反正都死了。”   这句话不可谓不扎心,因为它一出口台下的哭闹声就又大了几分。   传信鬼差在这个纷乱的场面里如鱼得水,只见他绕来绕去,就轻轻松松的避过了纠缠的鬼魂跑到了崔判官的身边。   只见二人交头接耳的一阵子,老态龙钟的崔判官点了点头,放下了笔,一把合上了面前翻开的账簿,对着还在吵闹的鬼魂们说道:“今日就到这里,散了,散了!”   堂上顿时炸开了锅,阿恬盯着桌子上的账本看了半天,决定冒一次险。   趁着殿内一片混乱,她悄无声息的爬上了房梁,故技重来,趴在上面屏住呼吸,看着鬼差们很快就把森罗殿清理一空,而崔判官也慢悠悠的背着手走出了殿门口。   阿恬没有动。   她一向耐心很足。   约摸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少女才轻手轻脚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来到了崔判官的桌子前,就看到上面合死的账簿上写着“生死簿”三个工整的大字。   地府对这本至宝的态度可以说是随便至极,不过想想也是,生死簿的珍贵只是针对活人来讲,对鬼神而言就是他们的工作记录,实在没什么可宝贝的。   阿恬拿起生死簿开始翻阅,她的目标很明确,因被亲生爹娘遗弃的缘故,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更别说白心离和徐世暄的了,可她依然有一个明确的日期可以查询,那就是朱篁的死期。   没有人比她这个杀人者更清楚朱篁死去的时辰了。   大概是因为事发的时间至今并没有过多久,阿恬很快就在生死簿上看到了朱篁的名字,她没有去关注他的死因,而是顺着诞辰不断追溯他的前世。她的动作越来越急,生死簿被她翻的哗哗作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找到了吻合的时间。   阿恬不自觉的念出了账簿上的名字,“……木、德、星、君。”   木德星君?!   最糟糕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她整个人都僵了一瞬,待再去仔细查看的时候,翻开的生死簿就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给合死了。   纸张撞击发出的“啪”的一声,宣告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终于画上了句号。   阿恬缓缓抬起头,手的主人是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他俊秀无比却面无表情,仅仅是一个对视就让她差点被翻涌而来的热浪给掀翻,而她的身后,则是一片阴冷。   “抓、住、你、了。”   趴在她后背上的女子欢快的说。 第64章   被一堆鬼神围着是什么感觉?   阿恬表示拒绝回答。   阴曹地府为了抓住她也算是相当尽心尽力, 她在围住她的人堆里不仅看到了眼熟的女鬼和白无常, 还有明明已经走掉的崔判官和看起来像是黑无常的男子, 当然, 最重要的还是合死生死簿的年轻男人,她的直觉告诉她, 这个家伙比其他人加起来还要厉害。   明明身处在致命的危险里,阿恬却很镇静,不如说, 自从迈入地府开始,她就镇静的出奇。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森罗殿翻生死簿, ”趴在她肩头的女鬼说道,“好奇心害死猫, 这点我还是很感同身受的。”   “如果你们办完了事,就赶快走吧,”崔判官慢悠悠的说, “老朽还要继续判案呢。”   “行,等我们先困住她,”女鬼沧桑的叹了口气, “这丫头实在是太能跑了。”   然后,阿恬就有幸感受了一把五花大绑是什么感觉。   一共四条锁魂链捆住了她身体上几乎所有能动的地方,连抬根手指都很困难, 像是过年杀猪一样被鬼差们举到了头顶,他们甚至还喊着口号一路向前跑,搞得像是在举办某种庆典而不是在运送幼小、可怜又无助的无辜少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阿恬在他们眼里确实跟待宰的年猪没差别。   好在恬大佬胸不够大但心大,她决定通过与女鬼搭讪来纪念这难得的一刻。   搭讪嘛,当然要先吹口哨以示尊敬。   大家闺秀不会吹口哨,不过不要紧,她现在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年猪”。   于是阿恬熟练的吹了一声口哨,扭头对跟在鬼差旁边的女鬼说道:“小娘子长得真漂亮,来陪爷玩一玩嘛。”   此言一出,万籁俱静,就连让阿恬忌惮万分的年轻男子都投来了诧异的一瞥。   就这么保持了诡异的静默状态几呼吸,活了三千多年结果被一个十八岁小丫头片子调戏了的女鬼心情复杂的拿出了烟斗,看到上面密布的碎裂纹路后心情更复杂了。   阿恬也是首次搭讪姑娘,碰到如此尴尬的场面也是有点抓瞎,于是她又吹了一声口哨。   女鬼默默捏碎了烟杆。   这下真的没有人会跟恬大佬说话了。   没有人说话,她就只能不受控制的脑子里回放今日的所有境遇,阿恬不喜欢这样,她已经足够清醒了,不需要再被一遍又一遍的提醒。   木德星君,木之精华孕育而生,乃五星君之一,村姑如阿恬也听说过这位爷的大名,因为司春令的缘故,可以说是天生神灵中最广受欢迎的一位了。   朱篁的前世是木德星君,那他根本不是道种,而是吞噬了道种的仙灵。   阿恬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她很清楚一件事,朱篁不是道种,那么白心离与徐世暄也不会是。   天道真的已经死了,她到现在才真正确认了这件事。   在原本的计划里,在证道之路上走的最远的道种可以融合其他道种成为天道,而现在,他们都死光了,这也意味着,天道最初的计划已经被彻底堵死,想要挽救天地的崩颓,只能靠互相吞噬选出新的天道。   情况远比她最先预想的要糟糕的多。   酆都大帝因天地的变化而面临死劫,那其他神灵呢?同样与天地共生的他们难道就能置身室外?   不能的,朱篁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没有人想死,求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这也意味着,为了生存,所有与天地共生的神灵都被迫卷入了这一场道种之争当中。   泄露天机的是修士,屠杀道种的是仙灵,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谁对谁错早已说不清了。   然而让阿恬不敢深想的并非这些,而是更加残酷的疑问——那么她又是什么呢?   她似乎一直游离于道种之争的外围,没有她的参与,天道依然能够融合,可因为她的出手,朱篁所吞噬的道种确实重新化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一线生机的降临是天道最后的自救,只要杀掉了所有吞噬道种的仙灵,再让白心离和徐世暄一分高下,天道就能重临,她之前一直是这么确信的。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先不提现在只能互相吞噬的尴尬局面,她已经完全无法信任自己的身份了。   大师兄也好,徐师兄也罢,他们明显都跟朱篁一样并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那么谁能打包票白恬就没有等待恢复的前世记忆呢?   起码她自己都不敢,因为生死之间从来都没有想当然。   不过阿恬的处境其实还算宽松,她游离于道种争夺的核心,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从酆都大帝的药碗里跳出去。   是的,从药碗里跳出去。   嘴上说着她是药引,这群鬼神竟然真的从一间像是食铺的地方找了一个超大的瓷碗装着她,阿恬透过碗沿甚至能看到疑似超度的经文,在拿到碗以后,队伍掉了个头,开始向地府的外围走去,也不知道分界线的具体位置,周围的环境就从阴风阵阵的阴曹地府变为了熙熙攘攘的街道。   此刻已经接近黄昏,天边泛黄的云朵与红日相映成趣,街上摊贩们的吆喝声也稀稀拉拉起来,不少人已经开始收拾卖空的箩筐,打算趁早出城。   在这样一个如此平常的场景里,一支抬着青花大碗的队伍就这么大刺刺的出现在了道路中间,队伍成员的衣裳非黑即白,怎么看都怪异十足。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入了鬼门关,就不再是活人,”女鬼将一口烟雾喷到了阿恬的脸上,“活人又怎么能见到死人呢?”   阿恬并没有被她的瞎话吓到,凡间自古以来就有阴兵借道的说法,他们这些地府鬼神都能将酆都划进正式的州郡里,没道理还能轻易被凡人看破了行踪。   队伍一路前进,直奔坐落在酆都城中央的大宅,在走到宅门口的石狮子前才算住了脚,黑白无常上前几步成了领队,二者互看一眼,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就是没一个人肯上前,最后看的女鬼不耐烦了,就抬腿踹了沉默的年轻男子一脚。   “瞧你们这出息,”她一脸嫌弃的说道,“当家的,你去。”   黑白无常闻言顿时如临大赦,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躲到了队伍的末尾。   平白挨了一脚的年轻男子也不恼,他对着女鬼笑了笑,提起衣服下摆就走上了石阶,抬手握住朱红大门的门环,轻轻扣了三下。   三下扣完,他就退到了一边,只见朱红大门“吱嘎”一声敞开了一条缝隙,然后这条缝隙就扩展成了足以容纳青花碗经过的空当。不用青年发号施令,鬼差们立即又抬起了阿恬,一行人就这么进入了宅邸。   大门、走廊、正屋、回廊……这座酆都大帝居住的宅院与白府也没有太大的差异,阿恬甚至看到了精致的亭台水榭和池子里肥嘟嘟的锦鲤,似乎宅邸的主人经常卧在那里喂鱼。   青花碗一路颠簸着被抬进了屋内,少女悄悄探出头,看到在外间的卧榻上坐着一个穿的里三层外层的中年男子,他的长相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更别说脸上还满是病容,看上去比李恪师叔更萎靡。   直到除了青年之外的所有鬼神冲着他都弯腰行礼,阿恬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把自己包成了粽子的中年人就是要把她当药吃的酆都大帝。   “这不太好吧,孤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啊,”酆都大帝看着花一样的阿恬皱起了眉头,“况且地藏老儿不是要孤清心寡欲吗?”   话里的内容与预计的差别太大,阿恬……阿恬不知所措。   “咳咳,”女鬼清了清嗓子,纠正了酆都大帝出格的发言,“陛下,这是那洛姓剑修送来的道种。”   “哦,”中年男子兴致缺缺的答道,“既然送到了,她所求之事,孤允了。”   “那这道种?”   “拉下去,做满汉全席吧。”他摆了摆手,又恢复了没精神的样子。   阿恬从一踏入这间宅邸浑身的汗毛就炸了起来,来自上位者的浓重威压让她极为不适,她很清楚自己只能等待,等待一个能够出逃的机会。   现在,机会似乎降临了,要做菜必然要解绑,她舔了舔嘴唇,一言不发。   然而,命运总是格外爱捉弄人,还没等阿恬高兴完,就听到酆都大帝的声音再次传来,“咦?等等,把她抬过来点。”   鬼差们把碗对着床塌挪了挪。   “再近点!不知道我上了年纪吗?”酆都大帝不满的说道,“你们还怕她咬我还是怎么着?”   有了他老人家发话,这一次碗移动的距离果然大多了,阿恬屏住呼吸,就连腰间的万劫都跟着震了震,然后她就听到酆都大帝以一种闲话家常的口气说道:“闹了半天怎么是你,别来无恙啊?” 第65章   哥们你哪位?   白恬的第一反应是一脸懵逼,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跟这样的大人物有过瓜葛, 随后她立即反应了过来, 酆都大帝认识的并不是“白恬”。   他认识的是成为“白恬”之前的自己。   果不其然,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对方的第二句话,“我说这三百年怎么都没看到你, 原来你也跑去蹚浑水了。”   最糟糕的预感得到了验证,阿恬反而松了一口气,就像是你一直被绑在断头台上, 铡刀落下的那一刻反而最轻松。   不如说,她如果是最后的道种才会让人头疼, 扶持新的天道总比让天道死灰复燃更简单,虽然二者都比登天还难。   少女抬起头迎上酆都大帝玩味的目光, 她很清楚,对方病弱的外表下隐藏的是用“老奸巨猾”也无法形容的阅历和智慧,与他相比, 仅仅活了十八年的自己单纯的就像是一张白纸。   想通了这一点,阿恬明智的放弃了耍心眼的打算。   “我不得不承认,你可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酆都大帝打量着阿恬啧啧称奇,“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掌六道轮回,恐怕也会看走眼, 不过伪装太完美也有坏处,倘若不是我多心,现在你都已经进锅了。”   “那陛下现在不打算吃我了吗?”阿恬说出了进屋来的第一句话。   “吃还是要吃的。”酆都大帝笑得无比慈祥。   不知为何, 阿恬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把脚下的大碗扣到他头上的冲动。   “虽然你大概已经忘掉了,但咱俩的关系其实挺糟糕的,”酆都大帝懒洋洋的说道,“你看,你都愿意为了活下去当一个凡人,我吃个道种又怎么了?”   阿恬听着听着,不自觉的就皱起了柳眉,酆都大帝的每一句话都称得上滴水不漏,她甚至无法从中提炼出任何有效信息去猜测自己的前世身份。   酆都大帝执掌地府,和他关系糟糕的神仙何其之多?   先不提与地府一直不对头的仙界,光是与酆都有过龌龊的地仙就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况且地府内部说不定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把这些因素加起来,这句话基本就等于没说。   现在唯一能给予她心理安慰的是对方在认出她后一直用“我”自称而非“孤”,起码证明了她前世的地位就算不比他高也不会相差很远。   这一切的行为都昭示了——酆都大帝在防着她。   “看样子陛下是不愿与阿恬相认了。”她最终总结道。   “阿恬?这真是个好名字,比你以前的强多了,”这么说着,酆都大帝手腕一翻,一把无比眼熟的梳子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对着发梳端详了一阵,又瞥了眼阿恬新鲜出炉的短发,颇为遗憾的叹了口气,“多好的一块昆仑玉啊,你说摔就摔,复原它可花了我不少的功夫。”   “我记得我已经丢掉它了。”阿恬说道。   “是是是,你不光丢掉了它,还大闹了我的森罗殿,翻阅了我的生死簿,”男人的口气颇为敷衍,“不过也多亏了你,不然我还不知道木德那孙子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转世了,看样子我这几年确实是虚弱的厉害。”   阿恬不说话,毕竟根据常理推断,她很有可能跟“木德那孙子”是一伙的,看样子酆都大帝说他和自己的关系不好,确实不是在蒙她。   “成天穿着绿纱衣戴着绿帽子的娘娘腔都搞到道种了,我这种伟岸的男子却只能卧病在床,苍天不公啊,”酆都大帝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其实也是仙界那群蠢蛋太无能,都折腾了三百年了还没搞出一个天道来顶顶事,光有野心有什么用?”   “陛下不想成为天道吗?”   “成为天道干嘛?”瞥了她一眼,酆都大帝漫不经心的说道,“我本来就与天地共生,是六道轮回的化身,成为天道也不过是换个活法,还是最无聊的一种,本来看他们闹得欢,就打算看看好戏,谁知道天地都快崩溃了,他们还没闹出一个结果,果然不成器的小仙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   男人的语气很平缓,可提到小仙时的不以为然连掩藏都不屑,阿恬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忽略了的事——仙灵是分等级的。   对于凡人而言,神仙就是神仙,无论哪个都法力无边,可在仙灵内部,他们依然能够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仙灵无法修炼,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当中没有强者,强如酆都大帝这样的存在,他们从一开始就达到了其他人追求的与天地共朽的至高境界,自然没必要去掺和所谓的天道争夺。恐怕酆都大帝唯一失算的就是没想到这场争夺竟然拖到了天崩地裂都没有结束,甚至危急到了他自身。   “看样子活的久了,人就会变得迟钝,”只听他感叹道,“凡间修士们的锐意进取也不是不可学啊。”   就在酆都大帝摆出架势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那样絮絮叨叨的时候,屋外传来了隐隐的轰隆声,并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啧,”男人极为不爽的咋了一下舌,“姓洛的小丫头竟然在别人家门口打架。”   洛荔在跟人打架?   阿恬闻言顿时精神一振,能在这个关口与洛荔发生冲突的,必然是追踪手册而来的李恪,可她心里也很明白,就算是李恪也无法解决她眼下的困境。   唯有离开酆都城,她才能与宗门汇合。   “怎么?你觉得逃命的机会来了?”酆都大帝一看她的表情就乐了,“你放心,你那好师父是不会让他们越雷池一步的,毕竟她还有求于我呢。”   “有求于你?”阿恬扭头看向他。   “看在咱们几万年的交情上,我告诉你也无妨,”酆都大帝把玩着手里的发梳,“你师父要去九重天杀一个人,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已经必死无疑,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呢?”   “上九重天杀人?”这个理由听上去荒诞至极,阿恬不由得追问道,“她要杀谁?”   “谁知道,或许是给了她这把梳子的人吧。”   “不对,”少女摇了摇头,“以洛荔的资质,假以时日必然会飞升,何必冒着被宗门除名的危险来求助于你?”   酆都大帝被否定了也没闹,反而笑呵呵的回答道:“你说的没错,如果她没在三百年前被人直接打断了剑骨,飞升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被人打断了剑骨?   阿恬猛然睁大了眼睛。   “你没有发现她的双剑上布满了铁锈吗?”酆都大帝挑了挑眉毛,“那个小丫头,在三百年前就该死了,她当时都踏上了奈何桥,接过了孟婆汤,结果硬生生的跳进了黄泉里想要游出去,可我这阴曹地府哪里是这么好闯的?没等她从河里出来,就被直接绑回了森罗殿。”   “这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哪个人甘心死去?可当她掏出这把梳子,事情就变的很有意思了,”将梳子在手心里垫了垫,酆都大帝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来自九重天的梳子,她区区一名修士哪能拥有此等宝物,必然是有人送她的。”   “我本来以为,这又是一出舍不得情郎的无聊戏码,她却告诉我,她还阳,是为了上九重天杀人,”酆都大帝盘腿坐在榻上,接下来说出的话让阿恬瞬间有些无语,“我并不在乎她是要去杀谁,不过能让九重天不快活,我就快活了。”   她觉得,酆都大帝已经去跟徐世暄拜把子了。   “当然,我也不能做亏本的买卖,我让她还阳,帮她上仙界,代价就是她必须要用道种来交换。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对此寄予厚望,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倒是意料之外的能干。”   “这算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为了不让九重天那群家伙发现是我从中作梗,还特意做成了她主动找上门的假象。”   剑骨,是剑修一身根本所在,剑骨之伤必然会显露于外。   阿恬没有仔细观察过洛荔的双剑,但她见到过后者那道横亘在脸上的伤疤。   在北海剑宗内部其实对执法长老洛荔脸上的伤疤有诸多猜测,有人说这是她年轻时被对手所伤,有人说是被异兽所伤……然而无论何种猜测,最后一定都是以“洛师叔以此伤激励自己,卧薪尝胆,发愤图强”为结尾,然而没有想到,真想远比猜测更残酷。   洛荔大概比谁都想消除这道伤疤,但她做不到。   答案一揭晓,洛荔之前的不修边幅都得到了解答——照镜子这个简单行为对她而言恐怕是一次又一次的凌迟。   洛荔的剑骨被打断了,后来,她的剑心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断裂了。   她被折断了。   被折断的剑修与死无异。   阿恬闭上了眼睛。   酆都大帝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她的反应,“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有没有什么启发?”   “启发?”   “你并不想被我吃掉吧?要不要学你师父跟我做一个买卖?”   酆都大帝用诱惑的口吻说道。   “咱们毕竟认识了几万年,虽说关系不怎么样,但我也不好做的太过,不如这样吧?以此宅邸大门为界,你若能在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在我地府鬼差的全力追捕下闯出鬼门关,我便放你一马。”   阿恬抬头看他。   “对你而言,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吧?”酆都大帝摸了摸下巴,“接受或许有一线生机,不接受就死路一条,我可是很难得会发善心,你不如认真考虑一下?”   阿恬的直接告诉她眼前这位丝毫没有帝王风范的神灵必然别有所图,可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她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希望您一言九鼎。”她说道。   “当然,当然,我一向说话算数。”酆都大帝满意的点点头,抬手打了个响指,将少女死死捆住的锁魂链便应声而断,悉悉索索的落到了地上。   阿恬活动了一下四肢,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她扭头环视四周,等待着的鬼差们眼神已变得杀气腾腾,抓住她的女鬼还呲了呲一口白牙。   这是一场硬仗。   “哦,对了!”   酆都大帝突然说道,他一把抓过阿恬的右手,将本已经摔碎的发梳强硬的塞了进去,“别忘了把这玩意儿带走,都快把我的酆都城给熏臭了。”   阿恬握紧了手里的发梳,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第66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荔喘息着, 鲜血从她张开的口中溢出, 肺部发出风箱一般的呼啦声, 面上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愉悦。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与你刀兵相向, 李师弟,”她平息了一下气息, 对着同样有些狼狈的李恪说道,“可现在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接一招, 你会死的,师姐。”李恪沉声说道。   甫一交手, 他就发现洛荔的身体简直就是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已经变得腐朽又破烂。这个事实让李恪吃惊不已, 很难想象洛荔若无其事的拖着这副身躯过了三百年,要知道她在不久前还去大闹了一次方仙道!   随着二人的交手,李恪的剑意一次又一次在洛荔身上积累, 相比较于接了一剑就立即撤退的绿衣仙灵,洛荔体内的量多到她还能站在这里都是奇迹的地步。   “我死不了的,师弟, ”洛荔毫不在乎的抹了抹嘴角的血痕,“阴曹地府可不会收我这样的叛徒。”   “洛师姐!”李恪不赞同的皱起眉头。   “什么人死如灯灭,我死了以后才知道都是屁话, ”洛荔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就自顾自的说道,“人死了, 并不会清净,反而会杂念丛生,以往从不在意的小念头会一个劲的冒个不停,扰的你心烦意乱,几欲发狂。”   “我本来想着,我识人不清,命该如此,可当我的嘴挨到孟婆汤的碗沿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意难平。”   “越想越痛苦,越想恨得越深,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浅薄的女人,可偏偏这就是事实,”洛荔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弯,“我在三百年前已成厉鬼,厉鬼又哪里还有人性呢?”   “厉鬼也不会为了背叛宗门这点小事痛苦的,洛师姐。”李恪说道。   洛荔的笑容消失了,她还待反驳,却突感心头狂跳,几乎是本能的抬起手回身一刺,然而剑锋将将刺出就被两根手指牢牢的夹住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洛荔不得不承认,李恪的剑气让她虚弱的超乎寻常——她竟然一点也没感觉到有人在靠近。   “看样子是到告辞的时候了,”她哑声对来人说道,“你来晚了,白师侄,她出不来了。”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剑锋崩裂的声音。   “不算晚。”白心离回道,扔掉了手中的半截剑锋。   洛荔扔掉了断剑,抬起手捂住不断呕出鲜血的嘴巴,她的剑骨早就断了,此刻就算费了本命剑也糟不到哪里去,只是她真的应该走了。   脑子已经开始盘算起撤退路线的她自然不知道,被她视为必死无疑的徒弟正打算奋力一搏。   阿恬走出了酆都大帝的卧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洛荔的发梳被她贴身收好,上好的昆仑玉印在皮肤上带来了一阵阵凉意,也让她的神智更加清醒。   连接着正房与大门的通道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和起点缀作用的细碎鹅卵石,每当踩到鹅卵石时,脚下的凸起感都像是一次对灵魂的刺痛,当她走到朱红大门的时候,感觉曾经的自己已经死在了酆都大帝的药碗里。   以往十八年的人生全部被推翻是什么感觉?   其实阿恬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感觉自己的情绪都被铜墙铁壁困在了身体深处,也多亏如此,她才能保持冷静。站在门槛前,她回头看着对自己亦步亦趋的鬼差们,脑子开始飞速运转。   “你头上的梳子是仙界的东西,还是来自九重天,上面散发的恶臭仙气在我们这阴曹地府就像是指路明灯,顺着味都能寻过来。”   假设女鬼说的是真话,那么携带发梳就意味着她永远也摆脱不掉地府的追踪。她在被抬来府邸的时候曾仔细观察过酆都城的地形,或许是为了方便对孤魂野鬼的管理,相比较她成长的广开镇来说,这里的布局意外的简单明了,一切都围绕着疑似黄泉路的中心道路展开,而横亘在这条中轴线上的就是这座酆都大帝所在的府邸。   也就是说,一路向前是最快捷的路线。   可这也是最难的路线,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鬼差们会以怎样的姿态蜂拥而上。   “我当初脑子一定被驴踢了,”阿恬叹了口气,“转世自找麻烦,做人真的好难啊。”   然后,她就迈出了门槛。   战斗几乎是在她脚后跟离地的同时爆发的。   酆都大帝与她约定了是“地府鬼差的全力追捕”,追捕人员自然也限定在了“鬼差”这个级别,就连黑白无常也成为了这一场你追我逃的看客,可就算这样,骤然袭来的攻击也让阿恬产生了一种在千军万马中穿梭的错觉。   与修士比起来,鬼差们的战斗方式要接地气很多,他们更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凭借着互相配合来发挥远超自己实力的战力。   夜间的酆都城空旷而死寂,白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像是一场幻境,然而平静的街道,也不过是隐藏着凶厉獠牙的假象。   阿恬向前疾跑,灵活的闪避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她将手搭在了万劫的剑柄上,闭上了眼睛。   “你要与剑沟通。”   曾经学过的知识浮现在脑海,她开始在心中呼唤万劫的名字。   “它就是你。”   万劫的名字逐渐变成了她自己的名字,然而,这呼唤始终无法引起内心最深处的共鸣,因为她还有一个埋葬在心海之底的秘密,它躲避在“白恬”和“戚婧”之后,隐藏于层层迷雾之中,被重重铁链封锁在轮回的中心,那是她真正的“姓名”。   阿恬有一种预感,只有破解了这个谜题,她才能真正走上巅峰。   而现在,她有“白恬”就够了。   “你要变成剑。”   喷涌的火焰从剑鞘蔓延到了周身,抽筋断骨般的疼痛在瞬间支配了她的身体,过高的温度甚至让她的身躯开始融化,点点绿意在奇经八脉游走,保护着脆弱的经脉。阿恬的眼前一片空白,她的注意力全部被身体的变化吸走,就连周围的攻击也顾之不及,几息的时间漫长的像是百年,等到剧烈的疼痛褪去,站在原地的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柄流光四溢的长剑。   北海剑宗的化剑术,能够实现一次短暂的人剑合一,届时力量与速度都能到阶梯式的提升和爆发。   阿恬很清楚,以她如今的修为,最多维持这个状态半柱香的时间,想以此强行冲过鬼门关无异于痴人说梦,好在她的目的从来不是强行冲关,而是甩脱身后的追兵。   在来的路上,她曾见到一座破败的庙宇,陈旧的牌匾上的字迹已然脱落,叫人看不出来历,可遍布的尘土和蛛网都昭示了庙宇的主人在这酆都受到的冷遇。   虽然很难想象阴曹地府里的鬼差们烧香拜神,但被忽视到如此地步,显然供奉对象与地府的关系很难说相处融洽,也就是说,对方是仙界神仙的可能性高的出奇。   隐藏一样东西的最好方式就让它混进千千万万的同类里。   宝贝如是,仙气亦如是。   携带着发梳的阿恬想要摆脱层出不穷的追捕,就必须跑到一个充盈着仙气也不奇怪的地方。   开始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化身为剑令少女的实力得到了飞跃式的提升,她轻而易举的破开了鬼差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长剑斜飞冲上半空,在攀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彻底引爆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四射的剑气准确的插入了一个个灵气结点,在酆都城上空制造了一场堪比鲲鹏复苏的灵气失衡。   一个结点的爆炸引起了另一个结点的爆炸,连锁式的崩塌在眨眼间破坏了半个酆都城的灵气结构,导致空中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强大的吸力一出现就主宰了整个区域,掀起了一条颇为壮观的风潮。   阿恬待在最为平静的旋风中心,看着追击的鬼差们被吹得东倒西歪,趁着他们自顾不暇的时刻,调转剑尖向下,整个剑身收敛起所有剑光,瞄准方向跃入旋转的风潮之中,任由自己被风力甩脱出去。   长剑在空中打着旋,它在不断下坠,一下子插入了松软的泥土之中,剑身泛起了光芒,最终变成了一名持剑的少女。   阿恬回头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漩涡与风潮,提着万劫迅速闪入了小巷之中,在半空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准了方向,此时进入巷道也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左转。   被风掀起的屋顶擦着她的身躯呼啸而过。   右拐。   凌厉的风刀割的她脸颊生疼。   直行!   阿恬发足狂奔,对准破庙的半扇木门侧身撞了过去,脆弱的木板在冲力下立即碎裂,她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滚了一圈,才卸去了冲刺的力道。   等到身体适应,她立即爬起来环视四周,只见满屋子都是一座座残缺的神像,有泥塑的,有纸扎的,甚至还有石雕。   这里与其说是庙宇,更像是破旧神像的丢弃场。   奇怪的是,整间屋子虽然破败不堪,却充斥着一股莫名让人舒心的力量,与阴森的地府截然不同,倒是跟发梳给人的感觉相近。   阿恬想,这或许就是女鬼口中的仙气,只不过她并非地府中人,对此不甚敏感。   在庙宇的最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泥塑神像,依稀能看出是一名盘腿而坐的高大男子,只不过泥塑的脑袋不知怎的被削去了半截,变得难以辨认。   阿恬绕过了重重障碍走到泥塑脚下,她扒开厚厚的蛛网,用手抹开了掩盖在泥塑台子上沙土,但见一行小字显露了出来:   东岳大帝。 第67章   东岳大帝是谁?   大名鼎鼎的泰山山神, 明明应该算地祇, 却因为同样司掌阴阳生死之事而被归到鬼仙, 硬生生在真灵业位上矮了无数头的倒霉蛋。   供奉他的庙宇出现也符合阿恬最初对酆都城位置的猜想——它在泰山附近。   知道是东岳大帝的香火后, 庙宇的破败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东岳大帝和酆都大帝同样都掌阴阳生死, 天生的职权就重叠,虽说实际控制六道轮回的是酆都大帝,但显然他并不打算允许自己的子民去给对头贡献香火。   更尴尬的是, 两个大老爷们争来争去也影响不了其实凡间的香火都被泰山奶奶笑纳了的残酷事实。   没错,阴阳生死这一亩三分地还有第三个执掌的神灵, 那就是拥有“北碧霞,南妈祖”之称的碧霞元君, 这位泰山奶奶与前面二者的职权有微妙的不同,相比较于“死”,她更加侧重于“生”, 自然更受凡人的欢迎,因此威名和地位也是一路狂飙,光是各种封号就可以写个几米长, 而且人家算地祇,按照天神地人鬼的次序,位列可比鬼仙高多了。   最重要的是, 虽然被喊做“天仙神女”,碧霞元君可是实打实的武神,考虑到悬殊的武力值, 酆都大帝和东岳大帝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   想到这里,阿恬在散落了一地的神像里找了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身披彩衣的碧霞元君像,比起直接被削掉了半个脑袋的东岳大帝,这座神像只是看上去稍微破旧了点。   找到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接下来阿恬又在这间破庙里找到了三清的泥塑和四御的小像,还意外收获了东王公和西王母,出于恶趣味,她把这堆神像按照业位摆成一排,看起来颇为喜感。   拍了拍沾满灰尘和泥土的手,阿恬有些犯起了难,酆都大帝把这堆五花八门的神像都扔进了这里虽然等于是为她建造了一个藏身点,可她也清楚这种安全不过是暂时的,不提日出之前的限制,等到外面的空气漩涡消散,鬼差们找到这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再说了,这场混乱对她冲击鬼门关非常有利,阿恬也绝不允许自己白白浪费这一次机会,可既然意外的收获了这些神像,她也不打算空手而归。   酆都大帝是赫赫有名的鬼仙,虽然位列落后,可单论实力来讲,一般的天仙也难匹敌,阿恬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位爷亲手布置的鬼门关能轻轻松松被冲破,这时候的助力自然是多多益善。   神像这个东西说起来还颇为微妙,它准确来说并不是什么宝贝,可只要是被供奉过的神像,就或多或少会沾染上本尊的仙气,若是用法得当,当真可以引出本尊的力量,相当于一次神灵亲自出手。   这当然是彻头彻尾的法修手段,阿恬这个剑修本该不知道,可架不住北海剑宗有个曾在太玄门呆过的谭天命,经常会开一些乱七八糟的课程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在吃干饭,剑法二道不相容,也就像借力术这样的纯技巧能被他拿来显摆显摆。   阿恬最先排除的是泥塑的神像,就力量而言,三清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这三位大佬早就超脱于世,怎么作也不用担心会被秋后算账,然而泥塑实在是太重了,她还不打算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样排下来,屋子里的神像虽多,可能用的还真不多,最后本着要挑就挑最大的指导思想,阿恬把目光集中到了四御的小像上。   四御,指的是四位代表着宇宙万象的最高神祇,可以说三清之下,就数他们最大。   “玉皇、紫薇、勾陈、后土……”阿恬掰着手指头数道,然后把玉皇大帝的小像拿出来摆到了东王公和西王母身边,“天道都死了,执掌天道的就先跟总管们呆一会儿吧。”   然后,她又挑出了后土,后土娘娘宅心仁厚,任何借助她名讳的防御法术都事半功倍,然而为了能冲出酆都城,她现在最要舍弃的就是防御。   这样剩下的就只有执掌周天星斗的紫微大帝和执掌万物生灵的勾陈大帝,考虑到北海剑宗的护山大阵就是周天星斗大阵,阿恬怎么也该选紫微大帝,可她最后还是手一偏,拿起了另一座神像。   勾陈上宫天皇大帝,紫微大帝的同胞兄长,执掌三地人三才,主管世间众生万物,然而他还有第二个职能,那便是主管一切兵戈战事,可以说是最高的武神。   结合眼下阿恬的处境,再也没有比勾陈大帝更适合的选择了。   拿起小像绑到腰间,少女感觉原本消耗一空的剑气已经在仙气的影响下重新充盈经脉,她提起了万劫,贴到了破庙的门边,微微探出头查看情况。   外面依然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只是空气漩涡比起之前已经小了不止一圈,恐怕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会彻底消失。   没有时间去耽搁了。   阿恬抬手巴住门框,胳膊用力一撑便翻上了庙顶,她压低身体贴住瓦片,开始查探鬼门关的情况。   鉴于她是在宅邸周围炸开的剑意,是以空气漩涡的并没有波及到酆都城门口,负责把手的鬼差依然在尽职尽责的站岗,对城内的混乱视而不见,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这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抬手摸了摸腰间沉甸甸的小像,阿恬抬起右手食指放到嘴边,张嘴咬出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泊泊的从伤口中流出,被她悉数抹到了勾陈大帝的神像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低声念着晦涩的法令,“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璇玑星君,冲然撮炁,紫虚蔚勃,果证玄灵。”   她闭上了眼睛,按照记忆中谭天命的示范掐动着法诀。   “今弟子白恬,请勾陈天帝显灵。”   感受到腰间的神像开始微微发烫,阿恬知道,借力术算是成了。   事不宜迟,她放弃了继续隐藏踪迹,瞅准了鬼门关的位置,直接从庙顶跳到了另一个屋顶,极速奔跑起来。   阿恬没有选择更加迅速的御剑术,她必须把每一滴力量都集中到冲破鬼门关这件事上。   离开了东岳大帝庙以后,发梳上的仙气重新变成了晃眼的标靶,加上屋顶上的奔跑与跳跃,地府很快就重新确定了阿恬的行踪,时不时就会有“在这里!”或是“拦住她!”之类的呼喊声从下面传来,你追我逃的游戏一开场就进入了白热化。   阿恬听不到这些呼喊,她从未跑的如此之快,快到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快到嘴里逐渐泛出血腥气,她全心全眼都只有矗立的城门,周围的一切都如泡影般破碎。   她的全力冲刺远远超出了鬼差们的速度,将所有追兵都甩在了身后,然后她遥遥对着如临大敌的城门守卫拔出万劫,挥出了一剑。   咆哮的火龙乍起,艳丽的火莲蔓延,代表了生机的绿光破开了鬼气垒起的屏障,让锐利的剑意在守卫中间轰然炸开。   然而,就像她预计的那样,势头猛烈的火龙在横扫了卫兵后撞上了城门,然后消弭于无形。   她的力量还不够。   阿恬没有灰心,接连又挥出三剑,一剑更比一剑强,强横的剑气没能冲破城门但也让守卫苦不堪言,在第三剑强弩之末的时候,她正好跑到了鬼门关前。   抓住腰间的神像,阿恬用力将其向着城门口投掷了出去。   “今弟子白恬,请勾陈天帝显灵!”   她最后挥出一剑,剑气尖端精准的点在了飞落的神像上………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阿恬愣住了,她的施法明明成功了。   看着神像不断下坠,它上面的仙气也在鬼气的消磨之下逐渐减少,眼看就要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雕像。   失败了。   她真的失败了。   阿恬没有时间去懊恼或者后悔,如今鸡鸣已过,日出就在眼前,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她咬了咬牙,还是握紧万劫欺身而上。   然而,就在鬼门关外,正与洛荔对峙的白心离突然一摆手震退了对手,拔出无我对着城门的方向点出了一剑。   万物无我的剑意骤起,剑光没入城门,穿过了时空和鬼气的阻隔,正好打在了快要落地的神像上。   下一刻,一股宏大的力量从神像上倾泻而出,它在瞬间包裹了在场的所有人,竟在这布满阴森鬼气的地府勾勒出了一副震撼的万物生灵图景,而这万物共鸣后掩藏的是剑锋般的杀意。   这杀意的目标并不是躲闪不及的鬼差,也不是陷入苦战的阿恬,而是那扇厚重无比的酆都城门。   “吱嘎。”   神像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缝,只听“啪啦”声响起,它彻底碎成了千千万万片,这些细小瓷片掉到了地上,被仙力夹裹着对着城门而去。   勾陈大帝,显灵了。 第68章   阿恬是被乱流席卷着飞出鬼门关的。   勾陈大帝作为道门四御之一, 在天仙里也是最为顶级的存在, 他的一次攻击不光彻底炸毁了鬼门关还顺带着夷平了三分之一的酆都城。   “咳咳咳咳……”   从废墟里挣扎出来, 沙土顺着她的头发不断滑落, 阿恬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灰头土脸过,她正努力睁开眼睛, 就感受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捂在了上面。   “小心眼里进东西。”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她莫名的松了口气。接着,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将她搀扶了起来,整个过程都能听到沙土滑过布料的沙沙声。   “白师侄没事吧?”李恪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听上去有些急切,在得到“无事”的回答后, 他静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抱歉,让她趁乱跑了”。   这里的她,自然指的是洛荔, 方才的动静闹的太大,哪怕李恪已经分了大部分注意力在她身上也没能拦下他这位师姐。   说实话,阿恬对此并不意外, 倘若酆都大帝没有蒙她,那么洛荔就是为此足足准备了三百年之久,而且已经破釜沉舟, 要是轻易被人抓住才稀奇。   “嗯,”白心离简短的应了一声,“此地不宜久留。”   他说的没错, 酆都大帝并不是一个软包子,他与阿恬约定的条件是冲出鬼门关,现在倒好,她直接把鬼门关给弄没了,怎么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白心离的动作很快,她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放到了一片冰凉的硬物上,紧接着便是阵阵微风拂面和轻微的失重感。   她很确定,他们正在御剑飞行。   “我为师妹擦拭一下眼睛,若是忍痛也请忍耐。”   白心离说着,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过阿恬的双眼,帮她扫去上面残留的沙土和灰尘。   感觉双眼被清理干净的阿恬终于能试探着睁开眼睛了,她的视线一恢复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白心离衣衫上有一道又一道的灰色印子,显然是在碰触她时被蹭上的。   阿恬的双颊微微发热,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上天派来督促大师兄换衣服的,每次二人碰上感觉到要弄坏一件。   她抬眼看着白心离熟悉的面庞,初次见面时她就觉得他长得可真是惹眼的要命,若说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也使得,甚至比“广开镇白府公子”这个身份更可信一点。   结果他当真的是九重天上的仙人,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心中五味杂陈,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就带出来了一些,听到白心离轻唤一声“白师妹”才回过神来。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她托着下巴想到。   就算在基本已经确定了白心离也是仙灵转世的现在,她面对他时也没有什么紧张感,本来嘛,大家都是冒牌的道种,相煎何太急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形势其实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白心离、徐世暄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需要通力合作。   阿恬想着想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鼓出的勇气,竟然抬手拍了拍白心离的肩膀,学着神棍的语气,老气横秋的说道:“少年,我看你骨骼轻奇,想要送你一场通天仙途啊。”   白心离看了她一眼,没有责怪她突然发什么神经,反而点了点头,说道:“好啊。”   北海剑宗三人是拍拍屁股走人了,地府众鬼却只能笑着面对艰难的鬼生。   鬼门关捎带着三分之一个酆都城都化为了乌有,这可是连提出交换条件的酆都大帝都没有预料到的惨淡结局。   咿咿呀呀的呻吟声从废墟下面传来,光是把鬼差们从里面挖出来就要耗费不少时间和人力,更别说之后的重建工作,几乎可以想象到银两会像流水一样淌出酆都大帝的荷包。   没错,就是他的荷包,谁让他嘴欠非要做什么买卖。   “我是真的搞不懂您。”   为了方便监工,地府干脆在废墟旁摆了张八仙桌,上面摆好了茶壶和瓜果零嘴,此刻追捕白恬的女鬼正坐在长凳上,一边数落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   “甭管那小丫头片子是不是您的熟人,直接抓来吃了行了,还给她一次求生的机会,平日里也没见您这么矫情过啊!”   被数落的酆都大帝顿时涨红了脸,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眼睛一瞪,对正在剥花生的青年说道:“你瞧瞧,你瞧瞧,这都是什么话?有这么跟孤说话的吗?你就不能管管你媳妇?”   青年敷衍的点了点头,把剥好的花生放到了小碟子里推到女鬼面前,又拿了一个又圆又红的苹果准备削皮。   见到救兵无法指望,酆都大帝清了清嗓子,拿着右手食指在桌子上点来点去,“你知道些什么!你瞧瞧这片废墟,就算是勾陈亲临也不过如此了吧?这里面的水深着呢!孤可不想真的去淌一淌。”   “怎么着?”女鬼好奇的往他那边凑了凑,“那小丫头片子是三清下凡还是四御重生呀?陛下您也让小的开开眼。”   “去去去,”酆都大帝摆了摆手,“要真是这样的大人物,孤之前在宅邸就直接跪下去了好吗?不过那家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真是一见就头疼,从来都没好事。”   “不能吧?”女鬼挑起了眉毛,“您还能怕碧霞娘娘之外的人?”   “别随便说那个名字!”酆都大帝抬起手想呼她一下,看到一旁的青年后又放下了手,“这里面的事复杂着呢,小孩子家家别打听。”   “行行行,我不打听,“女鬼低头吃起了苹果,“可眼下酆都出了这么大乱子,仙界肯定有所察觉,他们要是派人下来查看,陛下您可得兜住了。”   “他们还能派谁来?八成还是东岳那个倒霉催的,”酆都大帝不以为然的说道,“我对付不了三清和四御,难道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山神?”   “那您倒是把他的庙给夷了啊,像现在这么留着净惹乱子。“女鬼对他的说辞可不怎么买账。   “夷了不就撕破脸了吗?不妥,不妥。”酆都大帝捋着胡子摇摇头。   “您俩还没撕破脸呢?”   酆都大帝对这句拆台充耳不闻,抬手摸了摸下巴,“孤又不是傻子,那家伙都掺合进去了孤还费什么劲?正好让她去教会那群混球什么叫做找死吧,让他们也尝尝孤曾经的痛苦!”   他越说越带劲,“之前是没有人能信,现在不一样了,高枕无忧的日子终于来了!孤简直梦寐以求!孤就等着在家里收喜讯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酆都大帝清了清嗓子,又换了一种口吻,“当然了,毕竟是老熟人,孤实在是下不了口啊。”   “孤可是真、善、美的化身啊。”   最后一句说的是情真意切,听的女鬼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连忙接过青年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   “陛下您这么嘚瑟就没想过万一仙界来的是碧霞娘娘呢?”女鬼面无表情的还击。   这下子换酆都大帝噎住了,“……你、你又没见过那个老虔婆,别搞的好像你们很熟似的。”   女鬼冲天翻了个白眼。   就在二鬼互相伤害的档口,一声“陛下不好了!”打断了这场没有尽头的较量,只见白无常谢必安衣冠不整的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陛下……仙、仙界来……来人了!”   “这么快?”酆都大帝惊讶的说道,“你可看清来的是谁?”   “……是、是一名头戴斗笠身穿彩衣的仙姑,”谢必安皱着眉头回忆道,“她还带了一众兵甲,来者不善啊,陛下!”   这段话说的含含糊糊,仙界符合这个条件的仙姑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可酆都大帝还是立即叫破了来人的身份。   “老虔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他絮絮叨叨,“她怎么来了,她怎么会来?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觉自己乌鸦嘴了一把的女鬼心虚的往一旁缩了缩。   “陛下,您快拿个主意啊!”谢必安都快急哭了。   “……请,”酆都大帝捂住了脸,咬牙切齿的说道,“去把仙子好、好、的、请、过、来。”   “不用,我已经进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把地府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一名头戴斗笠身穿彩衣的女子率领着一队天兵跨过了废墟,正向他们这里走来。   女子走到八仙桌旁,抬手摘掉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自己的真容,女鬼情不自禁的“咦”了一声又连忙捂住了嘴,酆都大帝则是面色铁青,憋了半天最后只化为了一句话:   “别来无恙啊,元君。” 第69章   阿恬在回去后受到了北海剑宗的热烈关注, 生怕她因为师父叛变的打击而一蹶不振, 然而她并没有机会去享受这种被一个宗门捧在手心的感觉——泡在洗澡木桶里, 看着因蒸汽而朦胧的浴帘, 我们的阿恬姑娘毅然决定去闭关。   这一闭关,就把自己关了足足一个多月都没出来。   这下子北海剑宗更紧张了, 生怕她受不了师父叛变的打击而割腕自杀,天天派弟子守在阿恬闭关的石室门口,准备一有不好就冲进去救人, 就这么等啊等,等到石室外面的各色慰劳礼物都堆积成山了, 紧闭的大门依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你说白师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赵括叼了根狗尾巴草蹲在石室门口,旁边是席地而坐的穆易, 后者正在成堆的水果里挑挑拣拣。   “还能干什么,思考人生呗,”穆易拿起一个梨咬了一大口, 说起话来就有点含糊不清,“洛师叔出那么大的事,白师妹肯定很受冲击, 静一静也好。”   “这也思考的太久了啊!”赵括也开始在水果山里扒拉,“我都筑基成功了她还没出来,我很怕她想着想着就决定出家啊!”   “放着大师兄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未婚夫守活寡, 自己跑去出家?不可能,不可能啦,穆易随手扔掉了果核, 又开始寻觅下一个目标,“白师妹又不是你……啧,那群臭小子以为师妹是猴子吗?怎么光送水果……”   “说话就说话,干嘛要人生攻击?”赵括顿时就不干了。   “反正你就别瞎操心了,白师妹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就出来了,”穆易对师弟的抗议充耳不闻,“说不定她现在跟宗主一样正赖在床上不起来呢。”   “啊,宗主啊……”赵括闻言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要说洛荔的叛变给谁的打击最大,其实并不是在闭关的前一天还大吃了一顿的白恬,而是一向表现的“天塌了当被子盖”的宗主段煊。   在把洛荔的名字从宗门谱系里划掉的那一日,他抱着大殿柱子哭天喊地,什么“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我愧对列祖列宗”、“师妹啊,你心里有苦为什么不跟师兄说”一套一套的往外蹦,场面一度相当惨烈,等到洛荔两个字逐渐从谱系上淡去,段煊更是直接哭到不省人事了。   宗主把自己给哭晕了,这简直是北海剑宗建宗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可能也是修仙界极具记录意义的第一次。   反正自打那一日起,段煊就没出过房门,一开始可能是真的黯然神伤,后面就纯粹变成了想要偷懒,但凡你表露出一点让他起床干活的意思,迎来的必然是大滴大滴的眼泪和痛不欲生的神情,气的几位长老恨不得把他拉出被窝毒打一顿。   “别管宗主啦,是个人在勤勤恳恳几百年后都想消极怠工的,”说着相当善解人意的话,木易又拿起了一个桃子,“你也别担心咱们白师妹,等她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修为涨了多少呢,倒是你要好好担心一下你自己,你这小子筑基的也太不是时候了,眼看就要到三月初三,咱们要去跟魔道九州大打一场,就你这刚筑基的小身板,能够人家几下揍的?”   “我这也不想的,”赵括挠了挠头,“我就没打算参加今年的荡魔真君诞辰祭,可运势来了挡也挡不住,挖了这么多年的渠就等这水到呢,总不能逼着水再倒回去吧?再说了,我都卡在练气那么多年了,眼看都要被宋之程超过,再不住筑基我都没脸当师兄了。”   “啧啧啧,郭师叔一定很上火。”穆易用沾满桃汁的手拍了拍前者的肩膀。   赵括也是愁眉苦脸,“别说了,明日宗门就要启程了,师父都帮我看好了坟地和棺材,就差做一套寿衣了,死老头就不能想我点好。”   “刀剑无眼,生死相搏,每个北海剑宗弟子都要经历这一天的,”穆易不以为然,“我的不也是在后山放着吗?有备无患啊,赵师弟。”   “呸呸呸!小爷我活得好好的呢!”赵括一下子挣开穆易站了起来,他看到身后的石门,又有了点迟疑,“那……白师妹的,谁给她准备呢?”   这下子可真把穆易给问住了。   剑修一道凶险异常,因此剑修历来都有提前准备棺材和寿衣的习惯,也表明自己一心向剑,虽死未悔的决心。按理来说,为弟子准备棺材和寿衣是师长的责任,可现在白恬的师父跑路了,她的棺材和寿衣就成了一个问题,总不能去路边随便订做一副吧,那也太不庄重了。   “不行,我得去问问!”   赵括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没等穆易喊住他,一溜烟就蹿了出去。   “哎!哎!你等等!你要去问谁呀!”   穆易招手喊了半天,就看到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也干脆不费力气了,又盘腿坐回了原位,拿着桃核敲了敲身后的石门,叹了口气,“白师妹啊,你这师兄有点傻啊。”   赵括一路小跑,从演武场爬了下来,站在浮空岛上也有点懵,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去问谁,可他就觉得应该去问一问。   虽然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但赵括对白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心,这要归功那个护送任务,人们总是对于自己经手过的人事物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哪怕完成过程不是那么完美,也毕竟是赵括一步步把懵懂的白恬带进了修真界,所以旁人都可以不管白恬,唯有赵括不能不管。   秉持着这个想法,他咬了咬牙,决定当面去问宗主。   这个决定下的并不容易,作为一名普通弟子,好吧,是普通的真传弟子,赵括也继承了修真界历代弟子的通病,见到宗主就打怵,颇有种举子见到主考官的感受。   段煊居住的主殿在浮空岛的最高峰上,想要上去也颇为费功夫,因此当赵括总算到达大殿门口的时候,他也已经气喘吁吁了,刚准备冲进去找段煊,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正是他的师父郭槐。   “掌教师兄,师弟觉得,在如此境况下依然举行荡魔天尊诞生祭是否不太妥当?”郭槐说道,“如今地灵气失衡,宗内人心惶惶,我怕大动干戈反而不美。”   接下来是段煊的声音,只不过他像是闷在被子里,声音听着很不清脆,“……人家是病人,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样子师兄需要清醒一下,师弟愿意效劳。”郭槐平静的说道。   “郭师弟!!”   在什么重物上压的声音后,段煊发出了一声惨叫。   “要、要被压死了!!快——起来!!!!”   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里面发生了的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情,想到郭槐壮观的体重,赵括此刻发自内心的对段煊油然而生了一股浓浓的同情。   “唔……咳咳咳咳咳……我刚刚都看到奈何桥和死去的娘亲了……哈哈……”   “师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郭槐无奈的问道。   “……我怎么想的你还不清楚吗?”段煊理直气壮的回答,“我压根什么都没想!”   郭槐顿时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屁股坐死这个不要脸的。   “师弟啊,我知道你的顾虑,”大概是看出了自己命在旦夕,段煊软化了语气,“可就算有顾虑又能怎么样呢?”   “这天地间的异变为何而起,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可那有什么用?能够遏制越来越糟糕的处境吗?不能。”   “既然束手无策,咱们还是要继续生活,难道要因噎废食吗?成日里忧心忡忡难道就能应对接下来的动乱吗?”   段煊拍了拍郭槐的肚子。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啊,师弟。”   这段对话听的赵括云里雾里,他也明白此刻不是进去追问的好时机,只能退出来往山下走去,可就在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熟人,一个不该在此地出现的熟人。   少年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等到确定了自己确实不是眼花了才惊愕的喊出声:“白、白师妹?!“   只见在山阴小道上,本该呆在石室內闭关的白恬面对着横七竖八的木板,正挽着袖子干的热火朝天。她一只脚踩在最长的木板上,手里拿着锯子,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她嘴里叼着铆钉。   赵括印象里的白恬,比起修士更像是一名深闺淑女,进度有度,恭谨守礼,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不拘小节的做着木匠活,不如说,这些粗活本来就跟她搭不到一起去。最奇怪的是,看她如今的进度,只怕是早就开始了,可从今早上他和穆师兄就守在石门前了,她这么个大活人跑出来他们竟然一点也没发现?   他觉得,自己恐怕要对这位师妹的实力有个新的评估。   “白师妹……你在做什么?”赵括问道。   “哦,赵师兄,”阿恬手上的动作不停,抡起一旁的小锤把铆钉依次敲进木板中,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在她手中初见雏形,“我在给自己做棺材。”   给自己做棺材?!   赵括闻言吃了一惊,修道之人虽然大多对生死之事看的极淡,但肯给自己亲手做棺材,恐怕还真没有几个。他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位把自己关了一个多月的师妹来,乍看之下,觉得她一点也没变,再看一眼,又觉得她已脱胎换骨。   这种感觉非常难以形容,它并不是皮相上的变化,而是某种由内而外的潜移默化,正因为这种变化,才让眼前的白恬与一个多月前的她判若两人。   “白师妹你……”他喃喃说道。   “没事的,师兄,棺材只不过是器物一件,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呢?”阿恬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头挡住刺眼的日光,“我这些日子已经想明白了,爱恨贪嗔都是过眼烟云,心中有道,亘古长存,心中无道,苟且偷生,我一心向道,九死未悔,又何必拘泥于吉利不吉利?”   赵括想问的不是这个,可此刻他也差不多已经把想说的话忘掉了。   “早啊,赵师兄。”阿恬笑眯眯的与他打招呼。   明知眼下已近正午,可在他想明白之前,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回应:   “早啊,白师妹。” 第70章   戊戌年二月二十, 雨。   宜入殓、祭祀、动土, 忌移徙、入宅、作灶。   睡的七晕八素的阿恬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被素楹师姐给拉起来的。   “起床啦, 起床啦!”慈母般的师姐一边欢快的说着一边抽了她的被子, 一把拎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女,十分熟练的扒掉了她的里衣, 拿起自己带来的衣服就往上套。   睡了一个多月的石板床的阿恬对自己柔软的被褥恋恋不舍,整个人像是一滩软泥一样靠在素楹的怀里,任由师姐把自己当做一个大号布娃娃摆布, 只在后者拿沾湿的汗巾给自己抹脸时短暂的清醒了一会儿,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去会周公了。   因此, 当她被脸上的瘙痒感给弄醒的时候,顿时就被镜子里浓妆艳抹的自己给吓清醒了。   “别动, 小心一会画歪了。”素楹训了她一句。   阿恬顿时僵住了身体,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镜中同样露出惊愕表情的宫妆美人,完全搞不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仅如此, 她很快就察觉到,自己穿的也不是平日里的月白色罗裙,而是一套正正经经的齐胸襦裙, 不论是柔软的布料、轻盈的薄纱还是绚丽的花纹都表明了它其实价值不菲,更别说素楹正在忙先忙后的为她描眉梳妆,小心翼翼的在她的眉心贴着花钿, 然后对着齐耳短发一脸愁容。   “这可怎么办呀,谁家的千金小姐会把头发绞了啊。”   “想要当姑子的千金小姐呗。”阿恬下意识的回嘴,被师姐瞪了一眼。   “亏我还问柳嫣师姐要了簪子, ”素楹摊开手让阿恬看里面点缀着五彩宝石的发簪,“没办法,我只能去给你找个斗笠来了。”   阿恬撅着嘴看她。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一头雾水,”素楹拍了拍她的脸蛋,“你也知道吧,三月初三的荡魔真君诞生祭,咱们要去魔道九州,正好是今天出发。”   阿恬点了点头,这事她昨日从赵括那里听说了,可现下明明离出发的时辰还远,素楹叫醒她的行为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你也知道魔道九州其实就在凡间,咱们这一大帮子人要是御剑飞过去,会惹出多少乱子?”素楹谆谆教诲,“况且咱们也不是过去串门,而是实打实的要去打架,要让凡人知道了,可不得天下大乱。”   “这就是你把我画成鬼的理由?”   “什么叫画成鬼?你对我磨练了一百多年的技术有什么不满?”素楹的声音顿时危险了起来。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迫于师姐淫威的阿恬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名义上每年的三月初三,咱们都要去魔道九州斩妖除魔,可实际上,魔道九州遍布元光大陆,哪能同时打过去,咱们和魔门有约定,九大州要一个一个轮着来,今年就轮到了庐临州魔门,他们之前派出徐世暄和孙智来这里也有查看情况的原因。”   她这么一说,当初魔门的举动就有了更加合理的解释,远比徐世暄宣称的“收到了白心离的求救信”更可信。   “正所谓魔道九州,庐临为尊,庐临州在魔门的地位之高,堪比咱们在剑修中的地位,盖因他们历来都与当朝君王有着密切的联系,即便是在凡世,也拥有着极为雄厚的底蕴。”   “所以呢?”   “所以他们的事就比较多,”素楹拿起口脂纸示意阿恬抿一下,“你想想,哪个皇帝能接受自己仰仗的国师其实也会被人打的抱头鼠窜?”   这确实是个问题。   “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庐临州魔门并不愿意暴露与我们约战的事情,因此他们要求咱们乔装前去,咱们这边呢,与魔门的关系一直不算糟,这点小条件还是乐意满足的。”   “完成了!来看看我的成果,”素楹拍了拍手,扶住阿恬双肩让她正对着铜镜,“怎么样?是不是商队大小姐本尊了?”   平心而论,阿恬觉得比起捞什子的大小姐,自己这副打扮更像是怡红院的老鸨。   水红色的齐胸襦裙衬的她肌肤似雪,配上同色的口脂和花钿,妍丽至极,好看是好看,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人。   原谅她吧。   阿恬自我安慰道。   素楹师姐毕竟已经是百岁老人了,说不定在她那个年代,大家小姐就是穿成这样呢?   这么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等到素楹开始陶醉的念叨“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时,她也能淡然以对了。   哪怕在白府当闺秀的那段时间,阿恬也没有这么盛装过,习惯了北海剑宗的罗裙以后,再穿上这些繁复的衣裳总觉得行动不便,光是从屋里走到屋外这几步路,她就一直在琢磨裙子里怎么藏把剑才能不突兀,可一出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把这点小心思震出了九霄云外。   如果有人问阿恬她看见了什么,她也只能回答那人一个词——命运。   她看见了员外打扮的郭槐帮穆易整理账房先生挂在肩上的口袋;她看见了疑似小厮的赵括正在跟宋之程依依惜别;她看见像是商妇的柳嫣师姐笑盈盈的往白心离的腰间别挂坠,旁边还围着一圈扮作护卫的男弟子……   这还远远不是重点,真正的惊喜在于,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都来自于不同的朝代。   阿恬觉得,自己大概是走错了地方。   “什么情况?”素楹说出了她的心声,不过下一句就彻底跑偏了重点,“以大师兄的姿色当什么护卫啊!直接给我们阿恬当面首就很好嘛,现在最流行这种话本了,这是谁分配的角色啊,到底懂不懂行啊!”   于是分配角色的段煊清了清嗓子。   素楹顿时不说话了。   资深话本爱好者阿恬则表示自己完全不想说话。   不想说话也没事,只要长了腿能跟着走就行了,鉴于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这一次庐临州一行的带队人由段煊变成了郭槐,护送的长老也由原本的两个人裁成了让郭槐自己兼任。   “李恪师叔是不能轻易动的,宗主要盯着那头鲲鹏,我师父要时刻关注着北海的灵气密度……”坐在事先预备好的马车里,素楹掰着手指头挨个数过来,她们此刻正在前往庐临州的路上,就像他们承诺庐临州魔门的那样——完全采用凡人的方式,力争做到低调再低调。   当然,一个活像是服饰变迁展览的商队到底能低调到什么地步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跟齐夏国这样的小地方不一样,庐临州可是在元光大陆的中心,论繁华也好,论鼎盛也好,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皇帝太过迷信方士,才让魔门找到机会做大……”   听着素楹滔滔不绝的介绍,阿恬伸出手悄悄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北海剑宗一行彻底伪装成了一支商队,不仅郭槐摇身一变成为了齐夏国有名的郭巨贾,他们还拿到了庐临州开元国国师的手书,拥有了一个“运送炼丹仙药”的唬人名头。   对于甚少有出门机会的弟子们来说,这一趟出行虽然又慢又麻烦但也不失趣味,就连有人斗蝈蝈都能围观个老半天,在驿站里暂歇的时候更是恨不得上跳下蹿,惹的郭槐每回都要亲自跑出去把人抓回来,几天下来,竟然奇迹般地整个人都轻减了一圈。   “你说这一趟下来,我们会不会发现郭师叔其实是被埋没的修仙界第一美男?”   素楹这厢还在说这说那,那厢阿恬就直接没声了,等了半天还没有得到回音,前者只得扭头就看,就发现自家师妹聚精会神的盯着窗外看个不停。   “官道有什么好看的啊。”   她一边说一边凑过去,就见阿恬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前方,素楹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一辆马车正停在官道的另一边,他们似乎是在这里歇脚,一名都戴斗笠的妇人被一个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扶了下来,二人刚刚站定,就有人从卡车上搬下了一面铜镜。   这恐怕是阿恬见过的最大的铜镜,它足足有一名成年男子高,上面的纹路和花样虽然因距离远而无法确定,但也能看出其中的古朴与沉淀。   这是一面有相当年分的镜子。   马车在不断前进,二者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没过一会儿,北海剑宗的马车就到了妇人家马车的身旁,或许是感受到了阿恬的目光,妇人突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阿恬的心一跳。   明明应该是陌生人,她却觉得对方似乎在哪里见过。   妇人很快就低下头,阿恬放下了掀开窗帘的手,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第71章   “你们都小心一点, 弄坏了咱们娘娘的东西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男人尖声尖气的说道, 哪怕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股子颐指气使的姿态也丝毫没有削减。   被他训斥的侍卫苦于身份差距, 只能诺诺称是,倒是一旁的妇人轻笑一声, 慢悠悠的开了口,“只不过是一面镜子,比旁人大一些罢了, 哪里有这么金贵。”   “娘娘说的是,我只是怕这起子奴才不当心。”男人立即殷勤的走到妇人身边, 语气有多谄媚就多谄媚。   “我一个不受宠的妃嫔何苦去摆架子,只是我这面铜镜想要保养的好, 就必须拿出来晒一晒,倒是麻烦你们了。”   妇人的声音轻柔,带着似有若无的媚意, 光是听着就让人骨头发酥,只见她莲步轻移,来到了铜镜面前, 伸手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花纹,似有无限眷恋。   “我什么都没有啦,唯有这面镜子陪了我许多年, 实在是割舍不下,还望诸位多多费心。”   “娘娘这里哪里话,您这次回去, 必然会宠冠六宫,陛下这次让小的接您回去,就是满脑都是您呀。”男子连忙说道。   “借您吉言吧,”妇人柔声说道,随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反正就算他不想,我也要会让他会的。”   说完这句,她似有所感的抬起头,看着正行使过去的马车,看着微微露出半张脸的少女,斗笠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阿恬对于那一日的对视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后几日再没有见过同样的马车,在打发了几批对着她念歪诗的书生以后,一行人顺利的到达了庐临州的皇城脚下。   然而,他们没能进去。   数千铁甲精兵将城门口团团围住,所有进城人员都被层层盘问,最夸张的是他们还设置了一层又一层的路障,仿佛随时会有人冲关。   郭槐让队伍停了下来,打发穆易前去查看,可怜的穆师兄还没走几步,就被突然窜出来的黑影一卷又扔回了马车上,黑鹰也紧跟着跳上了车,化为了许久不见的徐世暄。   “北海剑宗的各位,有没有想我啊?”   他吊儿郎当的盘腿坐在宽敞的车厢内,左手搭着素楹,右手碰着白恬,一副风流公子做派,然后被一拥而上的北海剑宗男弟子们提着后衣领往外拖。   “哎哎哎,这是你们对待道友的态度吗?”徐世暄死命挣扎,“我可是一大清早就在这里等你们了!”   “徐师侄,”站在车外的郭槐笑眯眯的说道,“敢问这城门口是什么情况啊?”   “你问我可算是问对……啊啊啊!”   徐世暄的注意力一被转移,就被几个弟子七手八脚地拽了出去,然而他双手死死的扣住木板,眨眼间就变为了滑不溜秋的黑影,灵活的从弟子们的手中溜了出来,再恢复人形时就坐在了车辕上。   “算我怕你们了,我不进去了行吧?”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你们老实点,开元的皇帝此刻就在城楼之上,闹出乱子来就别想进城了。”   “皇帝?”白心离问道,“他来这里做什么?”   “哟,这不是我的老相好嘛,”徐世暄夸张的说道,故意凑过去把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拖着长腔回答道,“还能干嘛……跟我一样来会情人呀。”   “呵。”阿恬冷笑一声。   徐世暄冲她撇了撇嘴,撤回胳膊抖了抖身体,显然也被自己刚才的发言恶心的不轻。   “我可没撒谎,老皇帝确实是来会情人的,”他摸了摸鼻子,“这事还是要从一个多月前说起,也就是鲲鹏大闹北海的时候,老皇帝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方士接到了身边。”   “他干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无非是想寻点新鲜顺便再制衡一下我们,这方士无门无派,一看就是不知道打哪来混饭吃的散修,对我师父也万分敬重,我们便也没当回事。”   “怎么?现在被人家架空了?”穆易挪揄了一句。   “架空?你当我们是谁?”徐世暄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在这庐临州,还没有谁能架空我们,况且这方士并不干预朝政,仅仅只在后宫这方寸之地舒展本事,与我们倒也相处融洽,可以说是少有的明白人了,起码比那群秃驴强。”   穆易立即就不服了,“说的那么好听,还不就是个卖春药的!”   此言一出,不少男弟子立即哄笑起来,男人在后宫的那点子事可不就是在床榻的方寸之间嘛!   “哈,所以才说你们是土包子,”徐世暄故作神秘的摇了摇手指,“人家不仅管裤裆里那点事,还负责开导老皇帝的情感困苦。”   “情感困惑?”还是纯情少年的赵括听懵了。   “估计是年纪大了的通病,近些日子,那皇帝老儿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被驱逐多年的旧爱,日日夜夜梦见旧时缠绵,那叫一个食不下咽啊,去找方士解梦,那人也很会投其所好,只是一味推脱,说是见到真人才能算准,其实啊,大家心里都门清,就是给皇帝老儿一个吃回头草的机会。”   “这不,他立即就派了心腹太监去接人了,”他抬起手指向门口,“现在只怕是在巴巴的盼着呢。”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郭槐拍了拍肚皮问道。   “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讲究斩断尘缘,不愿意过多掺合这些杂事,等到皇帝老儿等到了人,这里的关卡都撤掉了,我自然能领你们进去,”徐世暄晃悠着二郎腿四处张望,突然惊喜的叫到,“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瞧,那妃子来了。”   阿恬掀起帘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到一辆眼熟的马车,正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的轮子吱嘎吱嘎响,最终稳稳的停在了城门口,还是黑衣男子最先下了车,殷勤的搀扶着妇人走了下来,领头的近卫连忙上去迎接,将妇人恭敬的迎上了城楼,当然,也没有忘掉那座大的出奇的铜镜。   目送妇人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城楼中,徐世暄跳下了车辕,背着手踱步到了关卡处,也不知道他和卫兵说了些什么,卫兵很快就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赶快通过。   “发什么呆呢,快走快走,”徐世暄小跑回来,“我带你们去见师父。”   有了国师的徒弟打包票,伪装的商队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入开元国的皇城,阿恬回头张望着越来越远的城门,很快又被繁华的街道吸引了注意力。   与此同时,城楼上,蒙着面纱的妇人在统领的引导下进入了皇帝所在的房间。   “陛下,”她袅袅娜娜的行礼,“妾身没有想到还会有与陛下再见这一日。”   老皇帝并没有回应,而是用一双多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自己在此之前都快忘记长相的妃子,他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痴迷于黄老之术,比起与目的不明的美人温存,他更倾向于砍掉她的头颅。   “别着急,陛下,”妇人嫣然一笑,转身走到铜镜之畔,“您所有的疑问和想要的一切,都在这面镜子里。”   她说着,一下子拉开了盖住铜镜的幕布,将这面镜子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皇帝面前。   老皇帝精明的目光在接触到镜面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因为那里有着一个只能用国色天香来形容的美人,就连剪影也勾魂夺魄,他眼珠一转不转的粘在了美人身上,神色逐渐呆滞。   “过来呀,陛下,您难道不想摸一摸她吗?”妇人提高了音调。   听了她的话,皇帝真的站了起来,机械的迈出一步又一步,在镜子前站定,抬起手轻轻触碰到了铜镜的镜面。   然后,镜子里的美人陡然变成了一张横亘着刀疤的脸!   皇帝立马清醒了过来,他试图抽回手,却发现手指死死的粘在了镜面上,拔也拔不下来。   “来人!护驾!”他声嘶力竭的喊道,然而没有人回应,就连事先安排好的近卫也双目无神的一动不动。   “没用的,”妇人不以为意的冷冷说道,“你是逃不掉的。”   就在皇帝的手指与铜镜碰触的一霎那,远在皇宫里的一名男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地纵横,经纬为网。”   低沉的男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点燃的一根根蜡烛正随风明明灭灭。   “地为棋盘,人为棋子。”   他一句一句念出口诀,城楼内老皇帝的身体在迅速干瘪。   “龙气为引,万物皆杀。”   随着最后一丝龙气被吸入铜镜,男子对着面前的棋盘,下上了第一颗黑子。   “这盘棋,活了。”   看着老皇帝被吸成人干的尸体,妇人冷笑三声,一下子扯掉了面纱,露出了自己枯朽的面容,这人分明是一个熬干了心血的糟老太婆,哪有先前风情万种的影子?   一点零星之光从镜子中溢出,没入她的眉心,老妇人皱皱巴巴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气,眨眼的功夫由行将就木变为了镜中美人的模样。   “哼,没想到竟然成功了,看样子这天地之力是真的在不断消散。”   女子喃喃说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这副借用的身躯差强人意,但也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神仙棋吧,孰湖。”   “哦不,北斗星君。” 第72章   危机是在转瞬之间降临的。   “天上星, 亮晶晶, 看星先看北斗星。” ,   稚嫩的童声传入了马车, 彼时徐世暄正在照例骚扰白心离, 阿恬和素楹凑在一起编排徐某人的坏话,郭槐乐呵呵的看着几个小辈凑在一起斗嘴, 而苦命的赵括在不同的马车间来回跑,充当师父的传声筒。   “开元国不愧是大陆有名的鼎盛,连稚童都知道观星之道, ”刚与徐世暄结束了唇舌大战的素楹感叹道,“我在那个年纪还只会唱‘小孩儿, 小孩儿,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杀猪’呢。”   什么童谣都不会唱的阿恬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觉出了不对。   如果是车队旁的小童在唱, 那声音未免也太清晰了,清晰的就像在耳畔吟诵一样。   “一曰正星,主阳德。”   “二曰法星, 主阴刑。”   “三曰公星,主祸害。”   “妈的,是个哪个丧门星在给老子扫兴!别唱了!”   “爷, 消消气,消消气啊……”   一阵喧闹从外面传来,阿恬掀开帘布, 只见车队不知何时走到了秦楼楚馆前,一名酒气四溢的男子正在鸨母和姑娘的搀扶下破口大骂,而他们周围的路人也纷纷左顾右盼,显然也在寻找着什么。   不对劲。   真的不对劲。   可即便如此,歌声依然在继续。   “四曰伐星,伐无道。”   “五曰杀星,杀有罪。”   “六曰危星,主天仓。”   “七曰部星,主兵戈。”   “下车!全部下车!”郭槐当机立断的喊道,“散开!全部都散开!”   北海剑宗弟子惊人的执行力就在这一刻显现了,甭管是从窗口钻还是直接卸了顶盖出来,仅仅眨眼间,所有人都出现在了马车外,抛下留在原地的货物和车马,立即散进了周围的百姓之中。   歌声还在继续。   “北斗北极,七星君。”   “南斗主生,北斗死!”   最后一个“死”字出来时,稚嫩的童音陡然转化为了苍老的男声,语调之恶毒令人背后冒汗。   与此同时,一道道墨线从天而降,纵横交错,将整个国都划分为了一块块方格,如此异变一出,行人纷纷惊叫避走,一时间街道上乱成了一锅粥。 “站在格子里!都别乱跑!”郭槐对着惊慌的行人喊道,很可惜,他的外形实在是缺少信服力,除了小部分将信将疑的停下脚步,大部分的人继续四散而逃。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苍老的男音说道,最后跟着的就是欢快的童音。   “斗柄东指,繁花似锦!”   然后,阿恬就真的看到了繁花。   一蓬蓬的血花从奔跑的人群中炸开,之前降下的墨线缓缓升起,化为了最为锋利的铡刀,将所有躲避不及的人从中一分为二,有些人矮下身想从下面钻出,就被直接切掉了脑袋。一时间,断掉的四肢与头颅在地上滴溜溜的滚动着,惊呼与惨叫混杂在一起,谱成了一首无间地狱般的悲歌。   阿恬从未想过,世间还会有如此惨像。   “师妹,你知道神仙棋的传说吗?”站在她身边的素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   “神仙……棋?”   “相传上古曾有一樵夫,在某日上山砍柴时碰到了一老者与一小童下棋,他站在一旁观棋,等到对弈结束下山才发现,自己身上衣衫褴褛,甚至连斧头柄都烂的精光,再问路人,才知道竟然已是数百年后。”   素楹的声音随着讲述越来越稳,最后时里面已经带上了决意。   “你看这墨线,横线十九道,竖线十九道,共有三百六十有一个交点,此乃棋盘……” , ,   “一盘棋上……只能存在三百六十一个子。”阿恬帮她说完了下半句。,   “没错,若是真的如我们所想,无论下手之人是谁,他此刻必然是在清理,”素楹沉声说道,“清理到只有三百六十一枚棋子为止,此棋方成。”   “不加陵邑,开元国都,有户八万八百,有口二十四万三千六百二十有三,”就在她们旁边一格的徐世暄开了口,“若是真如你们所想,这地将在今日化为血城。”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素楹说道。   她拔出了白驹,琥珀色的剑刃折射着暖阳,在这血花盛开之时,显得格外残酷。   “时光可追!”   素楹对着一颗滚到她们脚边的头颅挥剑,琥珀色的剑光笼罩了这颗还残留着惊愕的头颅,在白驹的影响下,时光开始回溯,头颅开始飞向自己的身体,连溢出来的鲜血也在渐渐收回,等到它接回切口之上,头颅的主人眼睛眨了眨,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起来还有些迷惘……   “落子无悔!”   苍老的男声和童音同时怒吼,刚刚复活的男人又在一瞬间尸首分离,死状凄惨。   “噗。”   素楹捂嘴跪坐在地,鲜血不住的从她的指缝中溢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上逐渐汇成了一小泊。   阿恬立即就想去扶住她,却被白心离用一句“别动”喝止,只见他望向天空,冷声说道,“来了。”   “斗柄南指,天下皆夏。”苍老的声音响起。   “斗柄南指,水涨潮漫!”稚童的声音响起。   “啪!啪!啪!” ,   击打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棋子落盘一般,无形的巨力从天而降,不少棋格上的人直接被碾成肉泥,唯有鲜血流了出来,汇聚在一起,像是一条小河。   “沈师弟!”   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阿恬的背后响起,里面的悲痛之意,让她僵在原地不敢转身。   “沈师弟啊啊啊啊!”悲呼逐渐变为了痛哭。   阿恬记得这个名字,从方仙道转过来的半大孩子,鲲鹏困岛的时候突破的筑基,曾经在北海剑宗的悬崖边,一本正经的对她说“白师妹,偷听人说话是不好的”,还会在被夸了之后偷偷地脸红。   现在,一本正经没了,脸红也没了。   两轮下来,依然站在棋盘上的人,便整整少了一半。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现在的人数对于三百六十一这个标准来讲,还太多太多。   “别哭了,”郭槐声音传了过来,“哭有什么用,现在你们要想的,是怎么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   阿恬抬头看着天,天空依然碧蓝无云,丝毫没有被地面上的鲜血所沾染,美好的像是一场梦境。   就像高高在上的执棋人,永远听不到棋子的悲哀。   “……师妹,”素楹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流血,她压低声音对着阿恬说道,“我知道这首歌谣,唱的是北斗七星分四季,下面还有两句。”   “我是不太行了,若是后面咱们运气不好被选中了,师姐豁出命去倒回时间,你往大师兄那边的格子跑,他一定有办法把你接过去。”   “师姐,没事的,我带着你跑。”阿恬也贴到了她身旁。   “我的伤太重了,带着我是累赘,”素楹闻言轻笑了一声,“以往师父总是神神叨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从来不认真听,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以后不能总是嘲笑法修算来算去啦。”   阿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捏了捏素楹的手臂。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无论多么不愿意,催命般的声音还是响起了。   “斗柄西指,落叶归根!”   话音未落,无数树藤破土而出,甚至顶破了房屋,惨叫声再起,粗壮的树根化为了最为有力的绞绳,将被缠住的人死死绞住,一时间骨头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噼里啪啦的声音听的人浑身发冷,等到树藤回到土中,棋格上只留下一具具肢体扭曲的尸体。   阿恬闭上了眼睛,抓着素楹的手却越来越紧。   只剩最后一句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最后的铡刀落下。   “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斗柄北指,冰封千里!”   此言一出,周围的温度陡然下降,单薄的纱衣很快就被冻透,阿恬和素楹紧紧的捱在了一起,火焰从万劫的剑鞘中跑出,围绕着二人点了一圈,然而这点暖意在冰天雪地里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而在两人不远处的凡人,他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在不停发抖,直到他抖不动了,就一头栽倒在地,身体上立刻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只是那双眼睛睁的极大,里面依稀还残留着对生的渴望。   比起毫不讲理的前三轮,第四轮像是对幸存者在精心挑选,能扛过则活,抗不过则死。   感觉到温度逐渐回暖的时候,阿恬松开了抱着素楹的手,后者因低温失血已经脸色难看的像个死人,她茫然的站起身环顾四周,低低的啜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   “大师兄……”她听见自己这么说,也不知道是在问白心离还是问自己,“神仙……就能为所欲为吗?”   “……以前不能,”白心离轻声回她,“现在……能了。“   他刚说完,恐怖的童谣再次响了起来。   “北斗北极,七星君。”   “邀你来下,神仙棋! 第73章   在得到下棋的邀请之后, 幸存者们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在童音消失的最初, 所有人都不敢动, 直到半柱香后也没有新的歌谣响起, 才有人拿起还未化干净的冰块扔出格子,冰块咕噜咕噜的滚出好远, 墨线没有丝毫反应。   有了第一次试探,第二次就好做多了,郭槐慢慢的将手伸向棋格的边界, 也毫无阻拦的穿了过去。   “呼。”   舒了口气的人们纷纷放松了下来,看样子执棋人并不想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给玩死。   阿恬搀扶着素楹来到一片残壁旁, 小心翼翼的让她依靠在墙壁上,白心离说了声“得罪”就拉起师姐的手臂, 并指顺着她的血管脉络向上划了一道,渡过去不少剑气,这才让素楹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这期间郭槐也过来看过, 在他身后,北海剑宗的弟子们正红着眼收殓遇难的同门,尸体完好的便殓起尸体, 身体已经不能看的,就收起他们的配剑,连剑都被碾碎的, 就从肉泥里一点一点挑出来。   阿恬看着师兄们在忙忙碌碌,就听到白心离轻声说道:“剑修的剑就是他们的真神,就算凑不齐尸骨, 起码也要拼凑出完整的配剑。”   她扭头看向白心离,后者依然低着头为素楹渡剑气,从阿恬的角度,能够看到他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   “登天之路难之又难,北海剑宗的弟子自入门起便已做好了陨落的准备,不必过于伤怀。”   “大师兄,我知你是安慰我,”阿恬看着他说道,“然而修仙修的是与天道的缘法,天道都没了,我们又在修什么呢?”   “我们日夜勤加修炼,为的就是有一日得道成仙,”她喃喃说道,“可若是神仙就是如此恐怖的产物,那我们现在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心离闻言抬起了头,认认真真的回答道:“修的是大道,修的也是心。”   阿恬愣住了,白心离作为北海剑宗的大师兄,往往都以稳重的形象示人,可他现在的神情却像一个倔强的不肯放弃梦想的少年。   “修仙是自己的事,与旁人何干呢?”   他看着阿恬,眼神清澈。   “你若想修仙便去修,若不想便不修,不问他人,只问自己。”   “仙人无心,你便有心。”   “仙人无德,你便有德。”   阿恬闭了闭眼睛,“可是师兄,若是有一日,你得知自己与这下神仙棋之人是一路货色,你又该当如何呢?”   “阿恬,”白心离没有喊她“白师妹”,“吾辈中人,只求今生。”   “无论你前世为仙为魔,皆已烟消云散。你今生是阿恬,便只求阿恬。”   这句话里涵盖了太多信息,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大师兄你……”   “若有一日,我不再是白心离,你必杀我。”   青年松开了素楹的手腕,抬手帮阿恬将鬓边的碎发理到脑后。   “若有一日,你不再是阿恬,我必杀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一下子就柔和眉眼,“我很清楚,我没有三百岁。”   衣冠冢很快就立了起来,不,或许用剑冢才更为合适。   郭槐率领众弟子对着剑冢拜了再拜,就连徐世暄也难得老实的在队伍末尾抬手作揖。   然而,眼下的当务之急依旧是如何破解神仙棋的困境。   “那首童谣唱的是北斗七星,”在白心离多次渡剑气后,素楹终于恢复了大半力气,她抚摸着地下的墨线,若有所思的说道,“最后结尾的也是北斗七星君,显然此事与北斗星君有关。”   “北斗七星分别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放到星象里又称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   “且慢,”赵括忍不住打断了素楹的介绍,“师姐,这些复杂的名字说了我也记不住,可这北斗星君,一听就是个神仙吧?”   “没错,”素楹点了点头,“与二十八星宿同列。“   “可是神仙,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杀人啊?”少年皱着眉问道,“我不是说神仙不能杀人,而是他要杀人的话,何必大费周章?”   他说着,伸出手指在众人身上画了一圈,“不是我灭自家威风,若是神仙出手的话,就算是咱们北海剑宗也无力抵抗,更别说这些凡夫俗子了,他难道干这种事就是为了取乐吗?”   “好吧,就算是要取乐,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赵括一摊手,“杀到就剩三百六十一个人,突然就良心发现了?还是刚刚一口气杀太多了,决定歇一会儿,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不是神仙。”白心离说道。   “……什么?”突然被打断的赵括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是神仙,”白心离重复了一遍,“施法的是仙灵。”   说着,他抬手在周围的断壁残垣上划过,“我能看到,他借了这里的势,若真是神仙,不必如此。”   “大师兄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经不是星君了?”穆易顿时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从星君掉到了普通的仙灵,就是因为实力不够,所以才需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是也不是,”郭槐终于开了口,“这些年,我与仙灵一脉也打不过少交道,对他们也些了解,仙灵,仙灵,就是天生的仙人,他们从诞生就比咱们强许多。”   “为此,人仙们曾与他们约法三章,他们也应允绝不在凡间滥杀无辜。仙灵们虽然看不起凡间,但倒也有信誉,这么多年,我也仅仅见过一次毁约的实例。”   阿恬知道他说的是绿衣仙灵在罗浮山上杀了方罗的事。   “师叔的意思是……他们撕毁了条约?”她问道。   “不,我的意思是,若是布下此局的人当真身份如我们所想,那他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所谋所求必然甚大。”   郭槐面色严肃。   “或许是不能修炼的缘故,这些家伙虽然寿命悠长、法力高强,但做事极有目的性,甚少会浪费时间在无用功上,如此大的阵仗,绝对不是为了杀一两个人,更不可能是为了取乐。”   “大师兄说这盘棋借了地势倒让我想起了师父以前讲过的事。”   素楹说到这里,忍不住喘了几下。   “其中的第一星贪狼,也就是天枢,代表的是阳德,亦是天子,也就是说,这盘棋所借的便是国都内的龙气,也更是因此,这盘棋才会有如此霸道的表现。”   “若说元光大陆龙脉中龙气最盛的,谁都比不了开元国,”徐世暄摸了摸下巴,“换言之……这里是他精挑细选的地方!”   “难道咱们就是误入的倒霉蛋?”赵括显然对此不能太接受。   “与其说倒霉蛋,不如说是意外收获。”   白心离站了起来。   “四散,全部站到交点上去,他腾出手来了。”   此言一出,原本围在一起的弟子们立即散开,就连阿恬也扶着素楹站到了两个相邻的焦点上,就在她们将将站定的时候,催命般的童谣再次响了起来。   “一星不明亵鬼神,天子伏尸宗庙前!”   感受到脚下的墨线开始移动,阿恬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抓素楹的手,没想到这一动却扑了个空,整座棋盘都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将站在交点上的众人随着墨线的移动而迅速交换位置,一时间也是一片慌乱。   “冷静!注意脚下!”   郭槐的声音遥远的像是梦境里周公的呢喃,阿恬扶住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撑这么久。”   妩媚的女子依靠在高高的阁楼之上,眺望着远处的惨剧,柔顺的乌发披散在肩上,发梢垂落在地,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   “不愧是昔日的星君大人,哪怕堕落成了令人不齿的异兽,也能使出这等通天手段,该说不愧是孰湖吗?”   她手指轻点着脸颊,自有一段妖娆风情。   “哪里像我,被困在镜子里数百年,早就不敢再提以前的名字了。”   “不过你应该还记得吧?”她转过身看向摆放在身边的铜镜,“只有你不会忘记了,那段属于我的过去。”   她将手放到了铜镜上,本来安静的铜镜里竟然传出了模糊的怒吼声。   “讨厌,对人家这么凶干嘛,”蠃鱼微微扁嘴,顿时流露出来了娇俏之色,“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皇帝老头,我不是已经把他的尸体处理了吗?”   说着说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高兴了起来,   “哦,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我把你困在镜子里而生气,是吗?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需要静养的,你看,我不是每天都带你出来晒太阳吗?我以前呆在里面的时候,就希望有人能带我去晒晒太阳。”   这么说着,她轻拂镜面,铜镜上渐渐显出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被铁链捆住了四肢的短发女人,她衣衫破烂,半低着头,脸上依稀能看出疤痕,听到蠃鱼的声音,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   “难道说,你是因为我们伤了北海剑宗的人而不满?”蠃鱼明知故问,“哎呀呀,这不关我的事,谁知道他们这么早就会来这里,这大概就是命吧。”   “又是这个眼神,”蠃鱼注视着镜中女子充满恨意的眼睛,“你痛苦吗?我也很痛苦。”   她抚摸着铜镜。   “既然我们都无法快乐,那就一起痛苦吧。”   “反正这世间快乐那么短暂,唯有痛苦永无尽头。”   她说着,整个人都贴在了镜子上,像是与镜中女子互相依偎。   “或许等到仙界被打开,你和我的痛苦就都能终止了。” 第74章   阿恬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太妙。   天旋地转退去以后,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像是宗庙的地方, 一层又一层的牌位被摆放在供坛上, 打眼一看是密密麻麻, 而围绕着供坛的则是一支支被点亮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正随着风微微摆动。   她提起剑在庙中走了一圈, 没有发现异样,然而手中的万劫一直在微微在颤动,提醒着她危险近在眼前。   毫无疑问, 这庙中有强敌。   “滴答、滴答。”   似有若无的水滴声传进了阿恬的耳朵,她神色不动, 左脚迈出一步,右脚脚后跟轻轻一旋, 整个人轻盈的转过身,拔剑一下子对准了自己的斜上方!   而那里,赫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嘿嘿嘿……我还在想小丫头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呢?”   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恬剑指的地方赫然是一名被人用长钉钉在房梁之上的络腮胡男子,而她先前听到的水声,便是他身上血液顺着长钉滴下的声响。   “我本来想, 又来一个送死的,没想到是北海剑宗的人。”   “我可没穿北海剑宗的衣裳,你怎么能断定我是北海剑宗的弟子?”阿恬冷静的问。   “嘿!老夫都不知道跟你们这些死硬的剑修打过多少次了, 还能认不出你们那股子臭脾气?”男子说完还吹了吹自己乱糟糟的胡子。   听到这句“不知道打过多少次”,阿恬心中一动,脱口而出, “前辈可是庐临州魔门中人?”   “脑子转的够快。”男子赞许道,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少女仔细打量男子,发现他和徐世暄在打扮和气质方面还有些相似,与她见过的其他修士都不一样,沾染着魔门特有的世俗烟火气。   “小丫头,既然你是北海剑宗的人,那么我问你,你可见到过吾宗徐世暄徐师侄?”   她的思绪刚绕到徐世暄身上就听到男子的询问,顿时坐实了他出身庐临州魔门的身份——也只有知道徐世暄“道种”身份的人才会在第一时间去关心这名普通弟子。   “见过,”她干脆的回答道,“他还活着。”   “这样啊……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男子得到答案后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对着阿恬笑了笑,“丫头也看到了,老夫我被锁魂钉钉在了这里,实在动弹不得,我也可以告诉你,钉住我的正是下这盘神仙棋的家伙,也算是我们一门看走了眼,愣是把蛟龙看成了爬虫,才槽此横祸。”   “下这盘棋的人是谁?”阿恬连忙追问。   “他说他叫孰湖,是一名散修,不过现在看来,咱们都应该称呼他一句仙长啊。”   孰湖?   这对阿恬来讲是个纯然陌生的名字。   “小丫头,咱俩在此相逢便是有缘,”男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在你告知我徐师侄下落的份上,老夫便提点你几句。”   “这盘神仙棋是以北斗七星作引,以龙气化死气下的一盘生死棋。北斗主死,本该十死无生,可天衍五十,遁去其一,致使天下万事万物都能拼得一线生机。”   “神仙也好,我辈修士也好,施法布阵都无法回避这条铁则,因此这盘棋中一定有生门,找到了生门,就能破解死局,你若愿意,老夫可传你推演口诀。”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提议得到了阿恬的一口回绝,“数术推衍非我所长,前辈大可不必费心。”   “你……”   阿恬抚摸着万劫的剑柄,“他人阻我,我便打他,他人杀我,我便杀他,破阵之法,于我而言,这般便够。”   说完,她不再多费唇舌,转身径直走向宗庙的出口,没有理会身后欲言又止的男子。   她并非不信任男子的好意,而是剑修自然要用剑修的法子。   一下子打开庙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比屋中浓郁千百倍的血腥气,在这股血气之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臭味,正是伏倒在台阶上的一具具尸体发出的,尸体的数量颇为可观,一个摞在一个上,保守估计足足有二三十个人,连台阶都被血水染成了暗红色。   “一星不明亵鬼神,天子伏尸宗庙前!”   童谣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这并非一个人的脚步声,而是一支军队的脚步声。   无数身穿铠甲的武士伴着阵阵军号出现在了阿恬的视野里,他们步履沉重,每一次前进都伴随着地面微微的颤动,像是一道金色的海浪,正在向孤岛一样的宗庙前进。   身后的大门猛的闭合,阿恬看着眼前的尸体,发现诺大的台阶竟已没有落脚之地,只能跳到了垒在一起的尸体上,远眺着金甲士兵,看着没有尽头的整齐列队,一股雄浑的气势从他们的脚步声中穿来,这是一支真真正正的虎狼之师。   素楹师姐说过,第一星贪狼代表着天子,童谣唱的又是“一星不明”,显然指的是不敬鬼神、亵渎宗庙的无道天子。   这支虎狼之师是来讨伐天子的。   而她从唯有天子能够进入的宗庙中出来,自然就成了这个场景里应该被讨伐的“无道天子”,而脚下的这些倒在台阶上的尸体,自然就是已经被讨伐了的“天子”们。   在北海剑宗稍事休息的时候,已经有一批幸存者被拉入了棋局经历生死之灾,这倒也符合下棋的规矩——棋子总是要一颗一颗被放到棋盘上的。   “天子伏尸宗庙前吗……”阿恬轻声说道。   她俯下身提起碍事的裙摆,双手用力撕出了一道小口,心里对裙子的原主人柳嫣师姐说了句抱歉,就沿着小口将红色的纱裙裙摆完整的撕了一大圈下来,露出了晶莹匀称的小腿,然后她将鞋尖上缝着的绒球挨个揪下,随意的扔到了一边。   将私下的裙摆多次横向折叠,阿恬将它搓成了一根长长的绳带捆在自己腰间,双手一勾便灵巧的打了个活结,然后她摘下头顶已经脏的不成样的的斗笠,将它盖在了自己脚下死不瞑目的修士的脸上。   金甲军队越走越近,在距离宗庙还有数丈的地方停了下来,随着一声军号,一扇扇铁盾被垒在了一起,组成一道铜墙铁壁,而从盾牌的缝隙里,则是伸出了一根根长毛和刺钩,明晃晃的闪人眼。   阿恬拔出了万劫,她看着在盾牌后面拉起弓弦的士兵们,突然笑了起来。   “你在看着吗,孰湖仙长?”她说道,“那我劝你还是闭眼为好。”   “我怕我发起疯来,会吓哭你啊。”   “嗖!”   石破惊天的声音响起,拉满的弓弦终于被放开,齐发的万箭带着隆隆的破空声对着少女飞来。   阿恬脚下一蹬,右手持剑左手持鞘整个人迎着箭雨腾空而起,勃发的剑意衍化黑白二龙,黑龙夹带着熊熊烈焰对着箭矢咆哮而去,锐利的羽箭在高温中逐渐化为灰烬,带着点点绿意的白龙盘旋少女的周身,伴随着她一头扎进了金甲军队。   第一剑。   阿恬向前迈出一步,万劫挥动,锐利的剑锋与坚固的盾牌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哗啦”声,金色的盾面上出现了道道裂纹。   第二剑。   阿恬再次向前迈出一步,剑势汹涌,黑龙扫过之处,矛头与尖刺齐齐断裂。   第三剑。   阿恬一脚蹬在了已经裂开的盾牌之上,另一只脚踏在了盾牌的顶端,双龙在军队之中纵横翻滚,她脚下用力,再次腾起,右臂挥剑,丛丛血花整齐的在前排盛开,尤戴着头盔的脑袋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转。   双龙打着旋飞回主人的身边,哪怕是悍不畏死的军队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失去了首级的士兵依然保持着持盾的姿势,他们有的单膝跪地,有的维持着垒盾牌的动作,然后在某一个时刻,一起轰然倒下。   没有人上前。   阿恬低头看着万劫,血花溅在她脸上留下了点点猩红,齐耳的短发因挥剑而稍显凌乱,她用剑尖挑起其中一颗头颅的头盔,露出了里面干尸一样的可怖面容。   在这一瞬间,阿恬突然有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似乎在何时也曾经历过今日的场景,然而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升仙大会的洗剑池,面前是踌躇犹豫的宋之程和其他虎视眈眈的升仙者。   重要的不是在哪里,而是这种感觉。   这种久违的感觉。   阿恬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都是在自寻烦恼。   仙灵也好,道种也好,转世也好,其实都无关紧要。   她拜入北海剑宗是因为为剑所迷。   她只要为剑所迷就够了。   伸出手轻轻弹了弹万劫剑刃上的血珠,阿恬听着清越的剑鸣声,对着踌躇的金甲卫兵说道:   “再来!” 第75章   一个人对一支军队, 听上去颇为匪夷所思的场景, 在宗庙前切切实实的发生了。   如果阿恬能够注意到这一点, 她一定会吐槽这简直就是无脑话本里的情节, 可现在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战斗上,自然没有余裕再去想东想西。   对于修士而言, 一个人应对凡间的军队并不是不可完成的事情,可神仙棋里出现的军队,自然远非普通军队可比。   将万劫从一名士兵的身体中抽出, 阿恬转身用刀鞘架住了袭来的长刀,顺着刀势向后一仰, 腰部一旋,右腿趁势踢出, 直接一脚踢掉了袭击者的脑袋。而脱离了身体的脑袋滚落在地,在眨眼间就变成了干瘪的模样,连喷出的鲜血都像被什么东西抽干, 变成了近乎黑色的血迹。   这些家伙并非死物,但也绝不是活人。   黑白双龙在敌阵中横冲直撞,无形的剑气让即将成型的战阵功亏一篑, 少女的脑子很清醒,金甲军队的优势就在于人多势众,若是他们协同作战, 恐怕自己也难逃过扑倒在宗庙前的命运。   这就有点像斗兽。   先来一个下马威,然后趁势把它打到死。   军号再次响起,沉重盔甲落在地上激起了阵阵尘土, 停下攻击的武士们纷纷卸下了自己身上的甲胄,露出了被遮挡的真容。   “这是……”   阿恬微微睁大了眼睛,卸掉盔甲之后,呈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衣着单薄的士兵,而是一个个半人半兽的强壮怪物。   金色的鳞片一片一片的浮现在光滑的肌肤上,从敞开的衣襟一直蔓延到脸部,橙黄色的眼睛里是兽类独有的竖瞳,这些卫兵身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很快就撑破了衣衫,有些甚至长出了尾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剑气凝聚的双龙盘旋在阿恬周围,同样的兽瞳警惕的盯着卫兵。   她不由得想起了罗浮山上见过的绿衣仙灵,也是被鳞片覆盖了半张脸,只不过若是那仙灵是邪气冲天的话,眼前这些士兵身上的气息倒是更接近于战场上淬练出的锐气。   倘若穿着盔甲的卫兵还是人,那么脱下盔甲的他们就更接近于兽性了。   阿恬矮身躲过一个向她扑来的怪物,反手将剑刺进了他的胸膛,这一举动就像是一个信号,顿时引发了进攻的狂潮。   异化后的士兵速度和力量都比之前要强上数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阿恬被跃起攻击的敌人所包围,利爪几乎已经伸到了她的鼻尖。   她不慌不忙的将万劫举到面前,黑色的剑刃折射不出半点光芒,然后她闭上了眼,轻声说道,“此乃复苏之剑。”   白龙盘旋而起,点点绿意挥洒在空中,化为了一道坚固的屏障,将袭来的士兵统统挡在了外面。   阿恬没有睁眼,继续说道:“此乃煌烨之剑。”   黑龙仰天长啸,汹涌的火焰喷洒而出,变为了千万利刃,将一拥而上的士兵拦腰斩断。   而在她所看不见的宗庙之中,随着万劫斩断的士兵越来越多,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的痛苦呻吟越来越大,被钉在房梁上的魔门男子咬紧牙关,他被钉透的四肢微微颤抖,大股大股凭空出现的血水正透过他的伤口钻进体内。   “……不……滚……”   男子从牙缝里断断续续挤出了几个单字,却无法成句,他的额头滚动着豆大的汗珠,浑身衣衫湿个精透,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啊……不……”   血水源源不断的涌进他的身躯,数量甚至超过了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限度,男子沁出的汗水也变为了浅粉色,似乎全身上下都被浸泡了个透,直到爬行类特有的鳞片出现在了他的额头,呻吟声才戛然而止。   男子低下头似乎昏迷了过去,等到他再睁开眼睛,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双兽瞳。   禁锢着他的长钉自动松开,男子整个人从房梁摔倒了地上,他无力的面朝下窝在地上,颤抖了好一阵子才止住,身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个不停,像极了骨节碰撞规整的声音。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他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只是那双支撑身体的手,已经变成了丑陋的利爪。   “……呃……呃……”   男子抬起头,露出了几乎被鳞片完全覆盖的面容,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语气词。于是他开始双手捶胸,一下比一下更重,每一下都发出了沉闷的声响……终于,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再张嘴时,就有了一声低沉的兽吟。   阿恬几乎是在瞬间察觉到了危险的降临。   她当即一脚踏到了面前士兵的胸膛上,另一只脚蹬地,借助去势向后翻去,一下子就脱离了包围圈,而在她刚落地的下一秒,什么东西从身后蹿出,风压刮过她的头皮,擦着头顶扑了过去,重重的落在她原本的位置。   用袖子遮挡了一下迎面飞来的砂石,阿恬透过红色的纱衣看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男人。   不,连他现在是不是人,她都不能确定了。   “……杀招原来是在这里。”   她就感觉奇怪,金甲军队虽然不容小觑,可对能与剑修争锋的魔门修士而言也并非难以抵抗的强敌,为何台阶上会有如此之多的尸体?   现在答案揭开了。   男子是庐临州魔门出身,而且地位恐怕不低,能在开元国国都活动的修士大多与庐临州魔门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去特意防备被钉在宗庙里的他了。   只是她不知道,男子到底清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了。   回想起男子之前对自己的提点,再看着那双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眼睛,阿恬摇了摇头。   动作迟缓的转过身,四肢着地的男子躬起了身体,这是野兽进攻前的特有动作,一条格外粗壮的尾巴在他身后摇摆,像是蛇尾,却又有着鬃毛,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男子嘴巴咧开,对着阿恬身旁的黑白二龙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咆哮,全身的鳞片都随着他的长吟而竖起。   阿恬听清楚了,这是龙吟。   可是这家伙明明是人,怎么会突然变成龙呢?   “这盘神仙棋是以北斗七星作引,以龙气化死气下的一盘生死棋。”   男人的提点又浮现在了脑海,就像是有人点灯照亮了黑暗,阿恬豁然开朗。   他被龙气同化了。   不光是他,这些与她战斗的金甲士兵,其实也是龙气的一部分。   正确来说,是龙脉的一部分。   自古以来,建国立都就要在龙脉之上方能借助龙气保王朝运势,而龙脉,说白了,就是山川灵脉的一种。   大师兄说过,那名叫“孰湖”的仙灵布棋是借助了国都的龙脉地势,也正是如此,神仙棋才有如此赫赫威势。   阿恬对龙脉并不陌生,北海剑宗的浮空岛就是祖师爷斩断了一条龙脉,取其龙首部位的山峰制成,这才有了得天独厚的灵气与气脉,因此,把眼下的国都视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浮空岛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这里的龙气成为了她最大的敌人。   而在这个场景里,龙气的具体化身就是眼前的已经完全被异化的男子了。   不知为何,阿恬突然觉得有些生气。   这股怒火来的毫无缘由,却又鲜明热烈,像是炙烤的太阳,烧的她浑身燥热。   就在这时,眼前的男子动了,他此刻不再是人,而是一座山脉,一举一动都带着铺天盖地的可怖压力,像是千万山石由头顶压下,压的人骨头吱嘎作响。   阿恬没有动,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人,是抵抗不了山岳的。   眼前的男人在此时此刻已经化为龙脉的山灵,他举起已经完全变为龙爪的右手,携带着泰山压顶之势,想要把眼前弱小的少女拍成肉泥。   阿恬还是没有动,然而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盛。   “放肆。”   她听到了冷淡至极却又分明属于自己的声音,然后右手自动提剑,对准近在咫尺的龙爪刺了过去!   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从她的身体内部迸发出来,就连当日在北海之上斗鲲鹏时也没有此刻强横,只这轻描淡写的一挥,便是前所未见的剑刃风暴。   这是怎样的一剑啊。   原本雄浑难挡的男子还未接触剑尖便浑身喷血倒飞了出去,而在他身后,一整支金甲军队都在剑光中灰飞烟灭,而剑光仍未终止,它撞在了棋盘的禁制之上,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阿恬的身体恢复了自由,她走到了倒地不起的男子面前,抬脚踩住了他的头,提起万劫,对准他的眉心就要刺下。   然后她看见了他的眼泪。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男子的眼眶中滑落,他的眼睛不再是呆滞无神的样子,反而有了几分在幼童身上才能见到的天真和懵懂。   这不是她见过的那个魔门修士。   阿恬不知为何心中万分确定。   哭泣的,是龙脉。   男子张口,鲜血从中涌出又渗入了土地消失不见,他还是只能发出类似于龙吟的吼叫,这次进到阿恬耳朵里却奇妙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救……救救……”   龙脉的声音断断续续。   “……救救我……娘娘……” 第76章   ……娘娘?   阿恬只呆了一瞬就又提起剑往下刺, 却将将在剑尖要没入对方的眉心时停了下来。   “快动手啊……”   沙哑的男声响了起来, 倒在地上的男子身上的山岳之气在逐渐消散, 他的眼神再度变化, 这一回出现的就是男人本尊了。   “……咳咳……你若不下手,我和这个小山灵就都要回到宗庙去了, ”男子咳出了几口血沫,抬手艰难的在衣襟里摸索着什么,“能被山灵喊娘娘, 小丫头你想必也有着了不得的出身,不过你运气好, 我已经没心力去追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他的手臂因身体的伤痛而颤抖,从脖颈处掏出佩戴着的小长命锁, 微一使力拽断了线绳,将手中的东西向阿恬递了过去。   “把、把……这个给……给徐师侄……”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身下已经汇聚了一滩金色的血液。   “我……我杀了太多同门……已经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眼泪再次潸然而下, 只不过这次哭的不再是山灵。   “动手吧……我们两个……都想解脱了……”   阿恬接过长命锁,手中的万劫刺进了男子的眉心。   随着男子眼中的神采暗淡下去,澎湃的龙气从他的眉心伤口中喷涌而出, 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条金色小龙。   “……娘娘……”   小龙围着阿恬盘旋了几圈,声音若有若无,最后化入了风中。   阿恬知道, 她所见到的只是这山灵的一小部分,甚至连完整的思维能力都没有,因为真正的它已经被拆解成了无数块, 分别塞进了棋盘的各个角落。   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已经死了。   “一星不明亵鬼神,宗庙列祖斥天子。”   男子死后,童谣也响了起来,只不过比起前几次,这一次的内容有了微妙的变化。   “天子一怒斩忠臣,阳德有损贪狼变。”   “贪狼隐去天下乱,国脉断送竖子手。”   阿恬抬手合上了男人的眼睛,她站起身来,警惕的环视着四周。   男子曾说这一关必然有生门蕴含其中,而她直接击杀了执棋人布下的杀棋,看样子也算是用另类的方法破解了关卡,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样的境遇。   就在阿恬聆听着恼人的歌谣时,在她所处位置的不远处,有两个人同样深感困扰。   “捂住!捂住!”   徐世暄脱下外袍团成球形按在了素楹的腰腹之上,他抓起后者无力的双手一起按在布团上,从伤口处涌出的鲜血很快就染湿了布料,将两人的手也镀上了一层血色。   “二星不明广营宫,民不聊生妄凿山。”   童声甜甜的在头顶响起,听得徐世暄心烦意乱。   “闭嘴吧,烦死人了!”   他腾出一只手按在了素楹的脖颈处,指腹下的脉搏弱的几不可察。   “喂!喂!”他在素楹的耳旁大声呼唤,试图唤醒她的意识,“醒醒!你不要命了吗!保持清醒啊!”   “……啊!”原本昏昏沉沉的素楹突然张开嘴,整个胸膛向前挺起,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鱼,眼睛睁圆,汗水像是开了阀般往下淌。   “啧!”   徐世暄双指一并,贴着她的脉搏向内渡法力,他并非剑修,渡进去的灵力不能像白心离的剑气那样很快起到作用,只能加大输送的力度,指望能靠量去弥补质的不足。   所幸的是,他的努力到底没白费,大约是持续了百息的时间,素楹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重新依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追……”她的双唇毫无血色,“……追来……了……?”   “没有,除了烦人的童谣以外什么都没有,”徐世暄赶紧回答,“你算的方位很对,咱们快要出去了!”   素楹闻言无力的勾了勾嘴角,依稀是个笑容。   她腹部的伤口依然在往外冒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徐世暄面色也难看的要命,他一点也不敢放松捂住伤口的布团,生怕她连内脏都会流出来。   “你撑着点,”他急促的说道,“只要走出了这里,我就给你把伤口缝起来。”   “或者我们能遇上我的师门长辈,他们身上都有救命丹药,我去讨要一颗,你就没事了。”   大概是自己都不太信自己说的话,徐世暄不太敢看素楹那双通透的眼睛,后者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安抚。   “……我,我的剑骨……被凿穿了……”她一开口鲜血就往外冒,内脏被牵扯着翻江倒海,连发音都变成了一件极度痛苦的事,“已经……活不成啦……”   “喂喂喂!”徐世暄急的声音都变调了,“你撑住啊!你要是死了,姓白的和你那个师妹会杀了我的!就算是为我着想,你撑着点啊!”   素楹没有理他,她的眼睛已经逐渐失去了焦距,“……我好想吃家乡的麻花……又香……又脆……好、好多……好多年都没……吃过了……”   “……最香的要洒椒盐和花生,”她的声音越来越顺溜,脸上也越来越有光,精神奕奕的像是根本没受过伤,“咬一口啊……真是赛过当神仙。”   “我不去当神仙啦……”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是师姐……要让着师弟和师妹……要给他们、给他们……”   这句话没能说完,一大口呕出的鲜血打断了她,紧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徐世暄连忙给她顺气,被后者一把抓住了手腕。   “……咳咳……走啊……”她厉声说道,可惜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力度,“……难道你也想……死在这里吗?”   徐世暄没有动。   素楹接着说道:“……这盘棋在……不断变幻……我推出的生门……在半柱香后……咳咳咳咳……就、就会消失……走!”   面对态度坚定的素楹,徐世暄破天荒的有些无措,他想要带着她一起走,又不敢移动已经重伤濒死的素楹分毫,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进退两难的感觉。   然而,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   “师姐今日之举,徐某铭感五内。”他说道,也不知道是在感谢素楹还是在自我欺骗,然后他把牙咬的吱嘎响,慢慢的站了起来,素楹也顺势松开了手。   两个人没有告别,这时候说什么拜别的话都太过苍白无力,徐世暄梗着脖子迫使自己不回头,素楹则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然后,她哭了。   无声的泪水从脸颊滑落,也不知道这么过了多久,回光返照的力量渐渐退去,她才对着天空喃喃说出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师父……楹儿好疼啊……”   “真的,真的,好疼啊……所以今日……就不练剑了……”   于是,她就再也不动了。   失去了主人的白驹在剑鞘中颤了几颤,见没有人回应便自己飞出剑鞘,琥珀色的剑刃上布满了裂纹,在空中晃了晃,像是被什么牵引住了,对准一个方向直直的飞射出去。   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剑骨的灵剑已与死物无异,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墨线和屏障在白驹面前荡然无存,它就像是一块最普通的废铁,被执棋人视而不见,任由它以最狼狈的姿态向着最终归宿飞去。   终于,颤颤巍巍的白驹到达了自己的终点,那是一个简陋的剑冢——里面埋葬着“它”的师弟们。白驹“啪”的一下子摔到地上,距离剑冢上摆放的其他灵剑仅有半步之遥,却怎么也飞不动了。   几不可闻的剑鸣从剑身上传出,像是低声啜泣。   就在这时,一只手拾起了白驹,将它插到了同门身边。   在剑刃入土的一刹那,剑鸣声消失了。   “素楹师姐,”白心离松开了剑柄,沉声说道,“一路……走好。”   在七轮选拔结束后,幸存下来的北海剑宗弟子都被棋盘运走,唯有白心离被留在了原地。   墨线并不是不想带走他,而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他脚挪动一步,若是靠的太近,还会有被剑意割断的危险。   “怎么回事?!”   孰湖吃惊的看着棋盘,此刻的棋盘早已不是先前的模样,而是化作了一座缩小的国都城池,让他把每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这个家伙干了什么?”他咬牙切齿的说道,“明明只有业位远超过我的天仙才能挣脱棋局的禁锢……”   话说到一半,孰湖却突然禁声,因为棋盘上缩小无数倍的白心离突然抬起头望了过来,明知道这不可能,可二人的眼神还是一毫不差的对上了。   孰湖突然心跳如擂鼓。   “屠戮同门之仇,”白心离的声音也穿过空间的阻隔传到了他的耳边,“我接下了。” 第77章   孰湖觉得, 事情逐渐超出了控制。   他一把推开棋盘爬了起来, 周围明明灭灭的烛火因他这个举动而摇晃, 更显得宫殿内空旷而孤寂。   看着在墨线上行走如履平地的白心离, 他眉头紧皱,破天荒的感到慌乱的滋味。   这个在罗浮山上跟他动过手的小子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只是特殊的法术或者宝物, 孰湖很有自信能够将之击溃,可若是另一个可能,那就棘手的多了……   想到这里, 他连忙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块乌黑的木牌,上面书写着“贪狼”二字, 颇有银钩铁画之意。   这并不是第一块,紧接着, 他直接敞开了外袍,翻了开来,只见上面挂着足足五块同样的木牌, 分别写着北斗剩余五星的名字,只缺了一个——破军。   这些牌子并不多么显眼,也没有蕴含着多么看恐怖的力量, 却让他顿时安心了许多。   先天大帝斗姆元君有九子,长二子为勾陈和紫薇这两位天帝,而其余七子就是北斗七星君, 而他手上这些就是北斗七星君的命牌,能够比勾陈、紫薇亲弟弟业位还高的神仙能有几个?恐怕一双手就数过来了。   话又说回来,符合条件的家伙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天仙, 怎么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此事还是不能托大。”   孰湖重新收好命牌,他已经离开了仙界近千年,仙界那群混蛋又提防着他,是以对这些年月里的变迁一无所知,况且,若是让人知晓他手中握有命牌一事,基本就等于是直接捅了马蜂窝,在如此情况下,他绝不能行差踏错。   说起来,孰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像他在洞窟里对蠃鱼说的那样,他要回到仙界。   天地灵气逐渐失衡,凡人必然首当其冲,再没有人比孰湖更清楚自己在仙界的那群同党了,他们绝对不会有牺牲自己拯救人间的天真想法,因此,想要活的更长久,就必须要回去才行。   为了这个目的,吞噬道种都可以退居次席。   这才有了他化作散修跑来开元国的事情。   开元国的皇帝有着天下所有当权者都有的通病,那就是盼望着长生不死、羽化登仙,这就正中了孰湖的下怀,使点小伎俩糊弄这个老家伙对他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在成为皇帝的座上宾后不久,他就逐渐控制了后宫,那些妃嫔为了争宠对他言听计从,老皇帝也愈来愈将信任的天平从国师转向他,这才有了这盘足以震惊天下的神仙棋,为了这一刻,他一直在潜心谋划,在凡人面前装傻充楞,在修士面前伏低做小,把属于仙灵的骄傲和自尊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反正我本来就不是正统,吃这么点亏又能算什么?”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阴郁至极。   他俯下身托起了棋盘,为了更好的取信于老皇帝和庐临州的魔门修士,他一直作宽袍广袖打扮,也方便了他隐藏身上的命牌,此刻一动作,衣袖自然而然的扫到了棋盘之上,虽然没有挪动棋子,但也多少造成了干扰。   白心离看着法力波动引起的涟漪,脚下不停,脚尖一转,已是微微调了一次方向。   不知道自己无心之间暴露了方位的孰湖在爬楼梯,他所在的这座宫殿是老皇帝用来修仙的,其实是一座高塔,取隐于世而接苍天之意,并不属于最中央显眼的皇宫范畴。而是藏在国都的一个角落,再适合布阵不过。   他一手托着棋盘,一手提起衣摆,拾级而上,他的步速很快,每一层都几乎是飘上去的,若不是顾虑到棋盘上的阵法,可能他都想从外面直接跳到顶楼去。   顶楼是他的老朋友蠃鱼的地盘。   而此刻,她依然倚栏而望,光是背影就曼妙至极。   “怎么了?我的星君大人?”   蠃鱼头也不回的问道,声音娇媚婉转。   “可是有了难解之题才匆匆来找奴家吗?”   孰湖没有理会她的调侃,而是开门见山的说出了来意,“镜子呢?”   “哎呀呀,这可真令奴伤心,明明眼前有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你们却一个个都想着那面破镜子。”   蠃鱼的声调突然变冷,孰湖知道她这是又犯了病,也不去计较,而是继续说道,“情况有变,我要再确认一遍咱们的计划。”   “……怎么了?”   蠃鱼闻声站起身来,走到孰湖身前,看到他手上拖着的棋盘,惊异之色更甚。   “别废话了,你的宝贝镜子呢?”孰湖又问了一遍。   “喏,在屋里呢,”蠃鱼伸手一指,“我怕把她逼疯了,就给挪进去了。”   孰湖闻言脚下一顿,他扭过头看着恶狠狠的瞪着女子,“你把她摆出来了?!”   “怎……!”   发现自己说漏嘴了的蠃鱼下意识的想要捂嘴却被男人死死的抓住了手腕。   “我有时候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孰湖咬牙切齿的说道,“我费尽功夫逮住她可不是为了给你泄愤用的。”   “那又怎么样?”蠃鱼不甘示弱,“我看到她那张脸就生气!她有我万分之一漂亮吗?!”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孰湖撇开她的胳膊,转而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女子抬头看着自己,“你之所以有这等容貌,是因为有人想要你长成这样,只有你回到仙界,这张脸才能发挥作用。”   “你非要把话说的这么刺耳吗?”蠃鱼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不少。   “我说的刺耳?你不妨想一想,若是你达不到他的期望,你那好情郎还愿不愿意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孰湖嘲弄的说道,“到时候可不是被我刺几句就能过去的吧?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长了双翅膀,就真的能翱翔九天?”   蠃鱼的胸膛急促的起伏了几下,她不得不承认——孰湖说的对。   于是,她放软了声调,适当的对男人示弱,“只要能回仙界,我都听你的。”   “那你就好好的给我供着镜子里的那个丫头,我不管你们之间到底多少笔烂账,都给我忍着!”相比之下,孰湖就显得格外不客气,“酆都大帝那个家伙把打开仙界大门的方法告诉了她,你若有胆子就去酆都城找他问,没胆子就哄的里面那位姑奶奶张金口。”   蠃鱼不说话了。   “既然都做不到,那就闪开。”   孰湖一把推开她,径直走了进去。   蠃鱼目送孰湖的身影没入屋内,她双手捂脸,掩藏住了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再放下时,就又恢复了千娇百媚的模样。她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依靠在栏杆上向外眺望。   在之前的三百年里,她被困在铜镜中,寂寞又压抑,一朝重回自由,哪怕是虚伪的自由,外面的一切都对她充满了吸引力,可看的越多,就衬的以前越凄惨,心中的恨意就越深,唯有眺望远处景色的时刻,她才能获得最大的平静。   可看着看着,蠃鱼察觉出了不对来。   整座国都已经变成了死城,幸存者也都困在孰湖的神仙棋里痛苦挣扎,那么,正在向这里走过来的青年是谁?!   她不自觉的站了起来,双手死死的巴住了栏杆,眼睛死死的盯着正闲庭信步的青年,看着他越走越近,而试图阻拦的墨线每次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就会烟消云散。   蠃鱼感觉自己的嗓子发紧。   而在另一边,进入了殿内的孰湖一打眼就看到了被放置在空地上的铜镜,他走上前去,把手里的棋盘放到了一旁的木桌上,熟门熟路的在镜子上划了几下,镜面上就逐渐显露了短发女子的身影。   她还是那副被锁住的狼狈模样,感受到外面的动静连头都没有抬。   “洛仙子,”孰湖假模假样的行礼,“小仙这里有礼了。”   女子依然维持着低头的姿态,似乎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啧。”   孰湖咂舌,他现在拿不准蠃鱼那个疯婆子到底给她看了多少,若是真的从头看到尾,那恐怕他是绝对撬不开后者的嘴了。他不是不知道开启仙界的办法,只不过他的办法就像现在这样,总是大费周章。   就在孰湖琢磨着要怎么说的时候,蠃鱼的声音传了进来。   “孰湖!孰湖!你出来!快出来!”   这声音古怪的很,像是有人掐住了她脖子一样,憋闷又难听。   孰湖直觉不好,也顾不上依然耷拉着脑袋的洛荔,直接奔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盯着楼下一动不动的蠃鱼,跑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嗓子也被卡住了。   白心离就站在高塔之下,在他下看时正好抬头……   这是一次让孰湖汗毛倒竖的对视。   偏偏蠃鱼还在一旁小声的说道:“……孰湖,我、我……觉得他有些眼熟……”   糟了。   孰湖咬紧了牙关。 第78章   熟悉的天旋地转再次来袭, 等到晕眩过去, 阿恬发现自己被传送到了一片废墟, 纵横交错的剑痕和墙壁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孔洞都证明了这里曾经爆发了一场激战。   墨线回归平静, 她试探性的踏出了一步,果不其然, 恼人的歌谣声又响了起来。   “二星不明广营室,民不聊生……妄……凿……山。”   奇怪的是,童声最后半句说的断断续续, 就好像有人扼住了这个“熊孩子”的喉咙。   干脆直接掐死他吧。   阿恬面无表情的想到。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在第一时间就开始查看地上尸体的情况, 毫无疑问,这些尸体大部分都来自于徐世暄的同门, 倘若神仙棋真的是对应着北斗七星有着足足有七个关卡,那么庐临州魔门这次恐怕是遭遇了堪比灭门之灾的祸事。   与宗庙前不同,这里的尸体并没有堆积在一起, 而是零散的分布在各个角落,但要论恐怖程度,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个都像是被万箭穿心过, 无数大大小小的窟窿让他们像是一块块破烂的抹布,被随意的丢弃在了地上。   虽然已经被破坏的不成样子,阿恬还能从断壁残垣里看出这里原本是一条无比狭窄的小巷, 这就导致倒在两旁的尸体把街道占据了一大半,将能够落脚的地方再度缩小,而在仅存的窄道上, 有一道连续的血迹格外明显,就像是有人曾经拖着重伤的身体从这里经过,她甚至可以从凌乱而残缺的脚印中推断出当时的情形——一个男人搀扶着一个女人,二人形容狼狈,不知要逃向何方。   伸出手指在斑斑血迹上沾了沾,血液还未凝固,显然距离它滴落没有过太久,阿恬决定跟着血痕,眼下救人比什么都更重要。   越往巷子深处走,道路两旁的尸体数量就越少,而断壁残垣上被溅的血迹就越夸张,光从童谣的内容来猜测,就知道他们的遭遇绝对不会多么愉快,而随着阿恬的不断深入,她终于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开元国的国都布局非常规整,严格的按照天圆地方的规则对各个坊区有着清晰的划分,就算没有地上的墨线,也像极了一块规整的棋盘。若是从上俯瞰,这样的布局可谓是再赏心悦目不过,可若是身在其中,就会发现明白布局的缺陷——所有的地方都太过相似,导致行人常常难以分辨方向和位置。   阿恬现在就面临了这样的境况,虽说尸体和血迹避免了分不清自己走到哪里的尴尬,可面对分叉口时,也难免会陷入选择的纠结之中。   好在,她有血迹做参照。   经过了几个岔口之后,阿恬很快发现,血迹的主人并非慌不择路,而是有着规律的做出选择,这一点倒是很像神神叨叨的法修,干什么都要掐算一番。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在潜意识里一开始就排除了对方会是同门的可能,也正因此,没有人知道白恬在看到血迹主人时是怎样的感受。   “哐当!”   在看清依靠在墙壁上的尸体后,少女的手指一下子失力,原本握在手心的万劫掉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素楹……师姐?”   阿恬大脑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可她分明感受到了素楹身上未干的血迹、依然柔软的皮肤和还残留着生前余温的脸颊,耳边传来哭声和嘶吼,陌生的像是另一个人,带着恍若隔世的歇斯底里。   等到她回过神,茫然的看着被捶打出血的双手,身体犹自在不断啜泣,她颤巍巍的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素楹的脸颊,果然柔软又温暖——她才咽气没有多久。   素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没有闭合的眼睛空洞的看着远方,她还保持着双手捂住腹部的姿势,手下压着的衣服已经被血污染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上线绣着银线证明这正是徐世暄穿在身上的那件。   阿恬看着死不瞑目的素楹,忽然想起了自己曾问大师兄的那句话——神仙就能为所欲为吗?   答案当然是能的,因为束缚着神仙的枷锁消失了。   而这个枷锁,就是天道。   太过强大的力量失去控制会酿成灾祸,无所顾忌的人冲破了内心屏障会变为恶鬼。即便是愿意割肉饲鹰的人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最肮脏的泥潭里变为择人而噬的野兽。   天道划下了不可逾越的底线,而它告诉所有生灵“你不能过线”,而现在,这条底线消失了。   由此,师父会将徒弟推进火坑,仙人会为了一己之私大开杀戒。   在她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戚涵曾哭着对魏舍人喊过一句“稚子何辜啊师父!”,没错,稚子无辜,可素楹师姐、沈师弟、魔门男子,乃至开元国都所有百姓,他们难道就是罪有应得吗?   可哪里去找一个“戚涵”帮他们去质问“魏舍人”呢?   阿恬颤抖着把脸贴到了素楹的脸上,二人的泪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你我。   “师姐,你说,让天道回来好不好?”她嘴唇微颤,声音几不可闻,“只要你说了,我就努力去做。”   素楹没有说话,她永远也说不了话了。   于是,阿恬抹掉了泪水,她站了起来,眉宇间再也看不出半分脆弱。   “我要让天道回来。”   她坚定的说道,说给素楹也是说给自己。   “我一定会让天道回来。”   说完,她俯下身轻轻拿开了素楹捂住布团的手,将已经被血污覆盖的外袍系在师姐腰间,用来挡住了腹部狰狞的伤口。然后,她解开腰上的布条再单膝跪地,小心翼翼的拉起素楹依旧柔软的身体搭到了自己挺直的背上。以万劫作为支杆,用布条将后者固定在了自己身上后,阿恬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北海剑宗的每个弟子都在后山有着属于自己的棺材,她要带素楹师姐回去。   阿恬没有迟疑,她顺着素楹选好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每一步都很难,每一步也很沉,可她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巷道窄小又阴暗,却时不时的从墙壁和脚下传来金属的摩擦声,她知道,那是杀害了素楹师姐的“东西”醒过来的声音。   “二星不明广营室,民不聊生妄凿山。“   这一次响起的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苍老的男声,随着歌谣的出现,摩擦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少女脚下的巷道逐渐变成了崎岖的山路,周围的残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样负重前行的劳工,只不过,他们背上的是盛满石块的竹篓。   劳工的面部被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阿恬很清楚,斗笠下是一张张干瘪的脸。   龙脉都死了,龙气又怎么活呢?   金属摩擦声已经近在耳边,阿恬闭上了眼,感觉到脚下和两边有什么东西正在探出、变形。   她脚下的步速不乱,歪头躲过了冰冷物体的袭击。   阿恬不敢动作太大,她怕弄疼素楹师姐。   用力咬破了舌尖,她对外喷出一口血箭,紧接着什么破碎的声音传来,再睁开眼时,她又回到了狭窄的巷道,只不过两边的墙壁完全扭曲变形,一根根足以把人刺个对穿的尖刺从上面伸出,正以无比刁钻的角度向她袭来。   阿恬闭眼又睁眼,周围的景象转回了山路和劳工。   她站在了原地,危机四伏的巷道和平静的山路,到底哪个才是真实?   答案当然是——都是。   阿恬开始提速,她背着素楹在快速奔跑,周围的劳工霎时间也动了起来,将她团团围了起来,他们就像是一道铜墙铁壁,成为了她最为坚固的屏障。   利器刺穿肉体的声音传来,重物跌落的声音传来,阿恬充耳不闻,只是一味的向前奔跑,她身边的劳工一个个倒下,包围圈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名劳工失去了声息,她才停下了脚步。   走到这里,迷障就散了。   阿恬回头一看,刚刚走过的小巷已经变成了布满尖锥的地狱,唯有她走过的地方被一具具本已死去的身体隔出了一条通道,直通眼前的生门。   他们每一个她都曾在来路上见过,而现在,他们集体在为她送行。   “……娘娘……”   轻轻的一声呼唤,逐渐消散在了风里。   阿恬提了提背上的素楹,漩涡状的出口被开在死胡同的墙上,正在逐渐逐渐缩小,很快就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钻出去。   背着素楹,她就出不去。   而放下素楹,“白恬”就会被留在这里。   没有任何犹豫,阿恬伸出手巴住了漩涡的边缘,剑意在瞬间覆盖了双手,她手往下压,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与缩小的漩涡对抗。   “啊啊啊啊啊!”   手掌被割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一个劲的往外涌,阿恬感觉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几乎要把她碾的粉碎。   就在她快要力竭的时候,陌生的力量再次从身体深处涌出,只听“嘶啦”一声,原本快要闭合的生门竟然被她硬生生的又给撕开了。   抬手舔了舔手上的伤口,在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几乎被割成两半的手掌飞速愈合,阿恬又提了提背上的素楹,喃喃安慰道:“师姐,没事,我带你回家。”   无论路途多远,北海剑宗的弟子终究是要回家的。 第79章   “砰!砰!砰!”   赵括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声音有如擂鼓, 又如春日炸雷, 清晰又有力, 可偏偏,带来的是刮骨般的疼痛。   “啊……”   他觉得自己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呼, 可在别人耳朵这大概是堪比猪叫,不然也不会有人惊慌的大喊“压住他!”。   热。   伴随着疼痛还有几乎要把骨头缝都融化的高热,有时候他会产生一种自己已经着火了的错觉, 可每次被碰触后,对方肌肤带来的冰凉感又告诉他这只不过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四肢被牢牢按住, 赵括盯着穆易近在眼前的脸,后者的脸色并不好看, 也是,他若是在这等情况下还跟以前一样吊儿郎当,他一定会忍着疼跳起来打爆这恶贼的狗头。   汗水像开闸一样从额头往下淌, 他只能眯着眼睛努力维持清醒,费了半天劲才发现穆易是压在他左边,而压右边的则是一名稍微有点眼熟的高大男子。   大兄弟, 你谁呀?   赵括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等到他迷迷瞪瞪的盯着男子看了半晌,才模模糊糊想起了他的身份。   是不是……是不是庐临州魔门的那个谁?   那个谁来着?   赵括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被烧坏了脑子, 脑壳里完全是一团浆糊,哪怕男子的名字爬到了嘴边,可就是这么也说不出来。   “孙智师弟, ”穆易贴心的解决了赵括的烦恼,他扯着嗓子喊出了男人的名字,“这样不行,赵括这个臭小子再升温非要把自己都给烧化了不可!”   不,我觉得升温挺好的,起码温度上去了,疼痛就减轻了。   赵括糊里糊涂的想到,只觉得自己背部一片滚烫。   哦,当然,能给他翻个面就更好了。   “砰!砰!砰!”   心跳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大,他觉得它已经不甘于在自己的体内蹦跶,随时都要冲出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老子养了你十多年,现在一朝得自由就想跑。   赵括顿时鼻头一酸,也不知道是真伤心还是单纯给疼的。   絮絮叨叨的歌谣声一直响个不停,他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东西,就像他到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赵括和穆易是一起被传送的,可他刚被墨线放下,就莫名其妙的发起了高烧,心跳快的要冲破胸膛,若不是穆易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很可能会直接倒地摔出个好歹。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孙智是在赵括倒下的时候被二人发现的,他的状态也很难说好,毕竟当你看到一个断了一只手臂的男人时,很难不把他归到“太糟糕”的类别里。   不过孙智本人倒是不太在意,他觉得如果舍弃一条手臂就能从七轮选拔里活下来的话,那这笔买卖实在是太值了。   “首先让他别乱动,”孙智冷静的说道,他空荡荡的右臂部位被简单的用布条做了止血包扎,可依然有血迹从中渗出,“要是任由他乱来,恐怕在被烧化之前就先把自己折成两半了。”   他说的很在理,赵括的精神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但他的身体正在不断痉挛,如果不是二人一直压着他的四肢,恐怕此刻已经扭曲成了可怖的模样。   “七星不明四方乱,不安夷夏金龙坠。”   童声像是捣乱一样唱个不停,奇怪的是,除了不停地重复这一句,棋盘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把他们送过来只是为了有三个听众。   这绝不合常理,然而穆易也好,孙智也好,现在都顾不得这些了。   高热和痛苦仍在持续,赵括整个人昏昏沉沉,可能是已经混乱到了一定地步,他开始听见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有人在哀求。   “我……已经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有人在呐喊。   “走啊!难道你也想死在这里吗?!”   有人在哭泣。   “师姐,你说,我让天道回来好不好?”   有人在惊慌失措。   “这不可能!”   各色声音充斥着赵括的耳朵,让他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真实,慢慢的,慢慢的,他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一股无可抗拒的困意升了起来,几乎要卷走他仅存的理智。   “……星君……星君……星君……”   飘渺的呼唤在耳畔响起。   “……星君……醒醒……”   “星君”二字就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契合进了他脑子里早就准备好的凹槽,带着里面的浆糊和迷惑转动起来,他甚至有一种机括在体内张开的感觉,   然后,赵括就看到了幻像。   “此事万般危险,敌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人中间,听着一名威严男子侃侃而谈。   “吾等若想要破解此劫,需得一击必中。”   赵括听的云山雾绕,刚又有了犯困的趋势,就被身边的另一名男子拍了拍肩膀。   他扭过头,只见对方笑着说道,“你怎么又偷偷打盹儿?这一次的事非同小可,哪怕是你也要认真听啊。”   赵括心里想着“兄台,你哪位?”,一开口说的却是“五哥你也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反正事到临头,我都听哥哥们的。”   男子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副惫懒模样真是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要是哪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呀?”   “去投奔大哥和二哥呗,”赵括嬉皮笑脸地回答,“嘿!咱头顶上有人!”   男子哑然失笑,笑过之后目光却深邃了许多,“……我只盼望,今日所说,不要成真。”   “……哎?”   “哦,对了,”男子没有回答,反而示意他转头,“你看谁来了?”   赵括转过头,就见远处一名绿衣男子正大步走来,巍峨高冠,宽袍广袖,正是一派仙家模样。   “听说你们两个相处的不错,”五哥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样也好,你平日里总是跟我们在一起,交几个好友也是好事,在这仙界,朋友多了才好呆。”   “我觉得他挺没意思的,”赵括听到自己满不在乎地回答,“成日里端着仙人的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住在了九重天,无聊,真无聊。”   “那是因为你们不一样,”五哥看着他,意味深长的说,“你从出生就拥有这一切,而他,是一步步自己爬上来的,更加珍惜又有什么错呢?”   “行吧,我听五哥的。”赵括挠了挠头。   二人正交谈着,绿衣仙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只见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对着兄弟二人作揖。   “小仙见过星君。”   赵括好奇的打量着他,正好与抬起头来的仙人对了个正着………   “孰湖!!!!!!!”   怒吼声从赵括的胸膛中发出,他的上半身几乎要从地上立起来,清秀的面容因愤恨而扭曲,他怒目圆睁,焦点汇聚在半空,似是看到了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压住他!”孙智大吼一声,“别让他乱动!”   “赵师弟!赵括!”穆易喊着他的名字,“你清醒点!”   赵括听不见,他连续发出怒吼,青筋凸起,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有着说不尽的怨恨。   穆孙二人用尽了全力才没让他跳起来,三人就这么僵持着,就在二人快要力竭的时候,赵括又一下子软了身子,直接倒了回去。   “……死了……都死了……”   他喃喃说道,像是梦中呓语。   “……全都、全都……死了……”   穆易与孙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凝重。   赵括的体温已经烫的像烙铁,可他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星君,此事可行。”   眼前的景象已经换成了新的,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站在他的对面。   “星君,此事可行。”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道,像是将每一个字都烙进了他的灵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孰湖!!!!!!!”   分不清是怒吼还是惨叫的嘶吼从赵括嘴里发出,他整个人紧绷,温度一下子升到了穆易和孙智抓不住的地步。   “啪啦……啪啦……”   赵括已经一片通红的胸膛竟然在二人眼前裂开了好几道缝隙,露出了几乎是岩浆一样的内里,他猛挺起胸膛,左胸口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露出了黑色的什么东西。   穆易大着胆子走进查看,就看到原本应是心脏的位置,竟被一块乌黑的令牌所取代。他咬了咬牙,把头凑了过去,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破军。   这便是令牌上仅刻的两个字。   “七星不明四方乱,不安夷夏金龙坠。”   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这一刻却让穆易打了个激灵。   北斗七星的第七星,就叫破军。 第80章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会让你过目不忘。   一种是丑的惊天动地, 一种是美的目瞪口呆。   白心离当然没有丑的惊天动地, 虽也称不上美的目瞪口呆, 可那张脸见过的人也无法轻易忘掉。   “……他是……他是……”蠃鱼看着楼下的青年, 浑身都在发抖,“……我绝对见过……在、在……西王母的蟠桃宴上……”   孰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害怕, 西王母统领所有女仙,地位崇高不用多说,还拥有两样广为人知的宝贝——能让凡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和能令神仙增寿的蟠桃, 而蟠桃宴说白了就是西王母的诞辰宴,只有在这个宴会上, 众仙才能一睹仙桃的真面目。   孰湖没有参加过蟠桃宴,因为他业位太低。   凡人和修士总是在嘴边挂着“神仙”、“神仙”的, 但他们不知道,“神仙”只不过是个封号,只要受领仙位就能拥有, 就像凡人里也总有那么几个能去当官。   其实全天下的仙人都被划分为了天神地人鬼五等,当然,还有第六等, 那就是不入流。   还在仙界的时候,孰湖最喜欢的娱乐就是前往升仙台,看着凡间飞升的修道者被告之自己不过是倒数第二等时的样子。   什么逍遥自在, 都是假的,人多的地方,哪里还能有逍遥。   每当修道者露出震惊的表情时, 孰湖总是笑的前仰后合,有时候连眼泪也能笑出来,可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才没有资格去笑话他们。   崦嵫之山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   孰湖是异兽,异兽就是不入流。   不入流的意思就是,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这前五等仙人都能骑在他头上。   抛开能够不断修炼提升实力的人仙不说,业位大概是仙灵们最重要的东西,它决定了你的出身和地位,决定了你在庞大的仙界里到底能享受多少又要忍受多少。   天仙高居九重天,地仙遨游名山间。   能参加西王母蟠桃宴的仙人,最次的也是地仙。   孰湖这辈子最接近天仙的时候,就是他与破军星君做朋友的时候,为了能上九重天,他什么事情都干过,当坐骑、当童子……恬不知耻的令他自己都作呕。   可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这么想着,孰湖伸手摸了摸衣服里的六张命牌。   他现在是天仙了。   哪怕这只不过是鸠占鹊巢,也是他的业位了。   “慌什么,”他冷声训斥发抖的蠃鱼,“你这样子也算九天玄女吗?!”   “我根本就不是九天玄女!”蠃鱼歇斯底里的尖叫道,“你这个蠢货根本不明白!这可是真正的天仙!跟你我这样的假货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孰湖怒瞪着她,眼球里布满了血丝,“九天玄女的命牌在你手里!她的业位在你手里!她的脸都在你身上!你就是九天玄女!”   “哈!他们以为我是九天玄女不过是因为这张脸!”蠃鱼反唇相讥,“孰湖你拿着六块星君命牌,他们就承认你是北斗星君了吗?还不是被天道打下了九重天!你该不会忘了那些在泥里爬的日子了吧?!”   孰湖几乎是咬着牙才咽下了堵到嗓子眼的咒骂,“……没错,我确实是失败了,你可成功过啊,蠃鱼。不光是你,仙界还有很多你我的同道中人,你不如猜猜,现在上面还有几个真货?”   “………你疯了,”蠃鱼摇着头向后倒退着,“你真的疯了。”   “当初谋害北斗星君,你这位九天玄女难道就没出过力?”到了这个地步,孰湖已经懒得再用甜言蜜语去哄着她了,“咱们是一丘之貉,蠃鱼。”   “那是因为你们找到了我!”蠃鱼竭力争辩,“我、我、我……我没办法……”   “得了吧,承认自己欲壑难填有这么难吗?”孰湖冷笑道,“与天道联系的越紧密,仙灵的业位也越高,天道在千年之前就逐渐式微,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一日比一日虚弱,抓住这个机会的可不止我们这几个,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蠃鱼的嘴唇抖个不停,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孰湖,像是不可置信,又对他的说辞愤怒难当。   “你也别怕,”看到自己的说辞起了效果,孰湖也不再遮掩,“实话告诉你,我在罗浮山上和这小子交过手,天仙又如何?现在还不是个毛头小子,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他机缘巧合下恢复了以前几分实力,我有北斗六星君的命牌,你有九天玄女的,就算发挥不出全力,凭这七个天仙的力量,难道还能输了?”   摇了摇头,蠃鱼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眼中的惊恐越发浓烈,就在孰湖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方才听到她说:“……你说的很对,前提是你没下这盘棋。”   “什……!”   “你以北斗星君的命牌来下神仙棋,就是继承了他们的业位,”蠃鱼语气里微微带着怜悯,“那么在天地之间,你就不再是孰湖……诚然,孰湖的实力低微,让你不再留恋,可星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孰湖焦躁了起来。   “你如今在这里与我啰嗦这些,无非是觉得那人无法轻易突破你下在这栋楼上的禁制……”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无比的恐慌,“可是你知道……他……是谁吗?”   没等孰湖发问,她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就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   “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他……”她吞了一下口水,“……勾陈……他是勾陈呀孰湖!!”   勾陈?   孰湖一愣。   哪个勾陈?   可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前强装出来的镇定在瞬间土崩瓦解。   还能有哪个勾陈?这天地间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勾陈!   孰湖突然明白了蠃鱼的绝望从何而来,勾陈帝君是北斗七星君的长兄,更是他们的领头羊,这九个兄弟里,勾陈执掌万物,紫薇执掌群星,而北斗七星君,既是弟弟,也是下属。   他们是不会反抗勾陈的。   也就是说,在以身替代北斗星君的那一刻,孰湖就废掉了。   诚然,六大天仙的叠加让他拥有了可以下出神仙棋的强大力量,可这也是他的催命符。   这简直就是世间最大的一折讽刺戏。   如果孰湖还是孰湖,他今日绝无性命之忧。   可他费尽心机抛弃了孰湖成为了北斗星君,那么今日,他必死无疑。   巨大的荒谬感一下子砸中了他,孰湖想笑又笑不出,想哭也哭不来,挫败、讥讽、懊悔和不甘一起涌上来,把他的理智冲到最不起眼的角落。   蠃鱼下意识的望了望孰湖的身后,强所未有的求生欲让她转身就向屋内跑去,她占据的是九天玄女,虽然也受压制,却不会像孰湖这般凄惨。   勾陈还未成仙,她还能逃!   冲进屋内的第一时间她就奔向了铜镜,一把抓起镜子,她一刻不停的冲向了最近的窗户,木制的窗花和精美的窗纸一起被她直接装癖,这具借来的身体在瞬间就被割的伤痕累累。   见状,蠃鱼直接舍弃了肉体,她化为可一道金光,依稀可以看到长着双翼的鲤鱼模样,然后一下子包裹着铜镜向开元国都外飞去。   窗户被撞的声音重新勾起了孰湖的理智,他猛然意识到,如果他的禁制对勾陈无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还没出现?!   是蠃鱼的判断失误?   还是北斗星君本身就对这个长兄不满?!   绝望过后的极度狂喜逐渐占据了孰湖的情绪,就在他要大笑出声的时候,稍微向后仰的脖子碰到锋利的冰冷物体。   他僵住了。   大喜大悲的切换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帝君?”   他颤巍巍的说道。   “……帝君,我错了,帝君。”   他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然后,他抬起手开始猛抽自己耳光。   “我罪该万死!”   “咣!”   “我不是人!”   “咣!”   “我对不起北斗星君!”   “咣!”   “我对不起北海剑宗!”   “咣!”   孰湖手上一点也没留力,他满心只想着自己不能死。   他苦心经营了几千年,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啊!   “我给您当坐骑!我给您当杂役!”   孰湖想跪下,可他不敢动,后脖颈上的利器没有丝毫移开的意思。   “帝君!帝君啊!!!”他涕泗横流。   “嗯。”   简短的答复从身后传来,然后,他就不能动了。   不是孰湖不想动,而是北斗星君不想动。   在这个声音出现的刹那,他身上的命牌都发出了喜悦的颤动,开心、愉悦的陌生情绪慢慢爬进了孰湖被恐惧占据的大脑,与他自己真实的情绪两相对立。   “别担心,她跑不了。”身后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说的是蠃鱼吗?   孰湖已经没法思考了,因为脖颈后面的利器正在一分一分的刺进他的脖子。   缓慢,又冰冷。 第81章   徐世暄很紧张。   彼时他正趴在在一面坍塌了一半的墙壁前, 把耳朵紧紧的贴在墙面上。   “扑通, 扑通, 扑通。”   这是脉搏在跳动的声音, 而这声音的源头却在墙里。   “咕嘟。”   咽了一口唾沫,他用手指轻轻在墙面上摸索着, 砖泥混合的表面上凹凸不平,被抹了一层又一层墙灰已看不出原色,可他还是在细致的摸索, 轻柔耐心的像是情人间的亲呢。   就徐世暄本人而言,他十分不想牺牲自己英俊鲜活的肉体去跟一面土墙搞暧昧, 可他实在没什么选择。   他觉得这面墙有问题。   正确来说,他觉得这座国都有问题。   身为魔门弟子, 徐世暄并不像法修那么精通阵法和推演,在这方面他甚至比不过救了他一命的素楹,但他也没像白恬那样对此一无所知。   神仙棋再怎么厉害, 再怎么仙家手段,再怎么超出常理,归根结底, 它就是一种阵法。   它不像是天赋神通,说打你就打你,丝毫不讲道理。   只要是阵法, 就是讲道理的。   就像它必须遵守留一线生机的铁则,它也必须满足布阵的必要条件。   阵图、法诀、祭品,缺一不可。   法诀这种只能找到布阵者暴打一顿逼问的东西就别指望了, 他现在就是要找到对方放置的祭品或者压阵的宝物,然后通过这些东西摆放的位置和方向,大体推测出阵图的走势和阵眼的位置。   之前他都在疲于奔命,结果眼下神仙棋的攻势不知为何完全停滞,绝好的机会就降临了。   没错,他打算破阵。   徐世暄这个人,其实很有点轴劲。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初衷背道而驰。   就拿修道这件事来说吧,徐世暄一开始是压根不想修道的,就他的本心而言,最适合的职业大概是去当冰人,因为他从小就有一种怪癖,那就是看到合适的男女就忍不住去说和说和,像是他在北海剑宗的浮空岛上调侃白恬和白心离,就是这种怪癖的体现。   修仙界因道统之争,挑选道侣一向有着自己的讲究,这就憋坏了徐世暄,他只是想说媒,又不是想结仇,就只能硬生生的闭嘴。   不过有时候,他也实在是憋不住。   一个如此不想修道的人为什么还是在修仙界混呢?   这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宗门庐临州魔门了。   世人都说大道三千,其实三千只不过是个约数,并不是说能够成功的道路就只有三千条,只不过你说大道三千,就很有超然于世的感觉,你说大道三万万,那就像当街大甩卖,顿时就不值钱了,感觉谁都能去凑凑热闹。   不过大道三千也好,大道三万万也好,都改变不了一个尴尬的事实,那就是没人能合道,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太难了。   大道这种东西是越琢磨越探究就越觉得其深奥无穷,你之所得,与浩瀚无穷的大道相比,有如一颗小小的沙粒。   仅凭一颗沙粒,就想去霸占人家一片汪洋?嘿!天底下哪有这等美事儿!   因此合道漫长而无期限,像是天道为修士编织的美梦。   徐世暄并不打算将自己的一辈子都耗在跟大道互相伤害这件事儿上,他压根就不想去研究那些道理,于是他就只能选择入魔门。   魔门中人并不相信遥远的长生和威能,人之一生,能活得明白已是不易,求外不如求内,他们选择在红尘之中摸爬滚打,不求得道长生,只求自在逍遥。   什么问题就来了,因为他徐世暄偏偏就是一颗道种!   这下好了,大道三千没有啦,大道三万万也没有了,他彻底被限定在了四十九颗道种的身份里面,不上不下的吊在了半空里。   徐世暄他愁吗?   他愁呀。   徐世暄他苦吗?   他苦呀。   如果说别人面前是一片星辰大海,那么他眼前流淌过的就是一条小溪,还必须要跟其他四十八个不要脸的恶贼互相伤害。   在没有意识到年龄问题时,他觉得自己在天道里大概是个添头,被扔下来凑数的,等到他明白自己身份有问题后,一边觉得以前的自己脑子坏掉了,一边又觉得这一定是有人陷害他,说不定就是白心离那个小白脸干的!   于是,在被命运玩了这么好几手之后,徐世暄就再也不肯委屈自己了。   他喜欢北方,就老往北边跑。   他喜欢看热闹,就哪里都有他。   他喜欢给人做媒,好吧。这个还得憋着。   也就是老往北边跑的原因,他就和另一个难兄难弟白心离越来越熟。   他第一眼看到白心离的时候,就打从心底觉得跟他不对付。   同样是道种,同样被限定在小溪里捞沙子,凭什么他白心离就没被命运玩的心神俱疲?   难道就凭他长得好看吗?   这种感觉让徐世暄很不爽,而且他冥冥中觉得自己本来也应该看白心离很不爽,有点就有点像他徐二狗和白铁柱一起追求村里的天小花,偏偏人家天小花只看白铁柱,就是不理他徐二狗,厚此薄彼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秉着绝不让自己受委屈的中心思想,徐世暄开始日复一日的找白心离麻烦,持之以恒之下已经成为了他的一样固定娱乐,一段日子不去招人烦就浑身难受。   就是这么一个有点轴劲的人,现在要破解神仙棋。   轴也有轴的好处,布阵之人最怕遇到这种二愣子,因为只要掘地三尺,哪怕是天皇老子的阵也能给破给你看。   现在,徐世暄就凭借着他的轴劲,不厌其烦地在墙壁上摸索着,每一个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了翘起的一小块皮。   这也不知道是什么皮,甚至他凑近了猛盯半天才确定这确实是块皮,因为上面被刷了厚厚的墙灰,如果不是皮后用来糊住的血没刷匀,徐世暄也找不到这么一块翘起。   看着这块皮,他猛然想起来老皇帝曾听散修的话重新粉刷过国都的墙面,只不过那时候打的旗号是为皇帝祝寿,再加上涂抹墙粉也花费不了多少银子,他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果然是从那时候就掉以轻心了吗?”   他小心翼翼的用指甲抠起翘起的部位,试图通过翘起的部位将皮从墙面上撕下来。这需要很仔细,动作也要慢慢来,否则稍不留神脆弱的外皮就会碎掉。   掏出随身的匕首斜着插入皮与砖的缝隙里,他仗着外面那层厚墙灰直接开始撬墙皮,随着墙皮一块块脱落,被掩盖在下面的鲜红花纹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   还不够。   感受着手掌下墙壁发出的脉动,徐世暄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很快,完整的图案展露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副他此生见过最精细的阵法纹路,每一条细细的红线都像是一道血管,细细密密的纠缠在一起,远看却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徐世暄把手贴上了“牡丹”的花蕊,果不其然,手心下传来了脉搏跳动的感觉。   这些花纹是活的。   这座阵法,是活的。   他能感受到像是血液的东西在通过这些纹路不断流淌,无论那个叫做“孰湖”的散修做了什么,他都赋予了这座阵法“生命”。   恐怕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的原因。   想要赋予死物生命,自然需要超乎寻常的祭品。   明白了这一点后,情况顿时急转直下,徐世暄感到无比的棘手。   自古以来,破阵也不过是老三样,要么杀掉布阵人,要么破掉阵眼,最笨的方法就是传说中的拆除大法,无论是什么东西,见到就给他砸烂。   可当阵法有了生命,一切就不一样了。   它可以脱离布阵者独立存在,就算你把布阵者碾成了肉酱,它也运转不误,而且作为它“心脏”的阵眼也会不断移动,在这种情况下,最笨的方法反而成了最好用的方法。   然而,时间和范围都不允许徐世暄去搞拆除大业。   阵法停运的机会稍纵即逝,况且这盘神仙棋的范围包括整个开元国都,如此范围之下,捣毁一两面墙完全无济于事。   “孰湖!!!!!!!”   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徐世暄向着声音发出处眺望,却只能看到一面又一面的土墙,然而,随着这声怒吼,他鲜明的感觉到手下的脉搏突然提速了。   “扑通!扑通!扑通!”   墙壁上的“牡丹”越发妖艳,阵阵血气从上面散发出来,徐世暄抬手搓了搓手臂,周围的环境在急剧降温,并非是第七轮选拔时那样的寒冬,而是某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之意。   徐世暄知道,这是怨气,是所有惨死于神仙棋中的人汇聚在一起的怨气。   无论孰湖布下此阵的目的是什么,显然,它快要成功了。 第82章   被剑刃刺穿脖子是什么感觉?   孰湖觉得自己抖成了糠筛, 可那除了让伤口更加血肉模糊之外, 没有半点用处。   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来, 若是像凡人那样被刺穿就会死, 怎么样也比现在满刀子割肉痛快许多。   然而想想也只能想想,事实是他不得不战战兢兢的维持着被刺穿的状态,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被剑刃冰冻,没有流出来半滴,努力维持着昂头的动作, 他一步一顿的往屋内走,带领着身后的人来到了棋盘前。   被刺穿了声带的孰湖已经说不出话了, 只能一边发出呜咽一边颤巍巍的伸出指头指向已经模拟出开元国度的棋盘,看着上面逐渐泛出血色的流光, 眼里流露出了愤恨的神色。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成功了!   此刻的棋盘上仿佛诞生了一座血色地狱,整座国都都被密密麻麻的红色线条所覆盖,像是人体内数也数不清的纤细血管, 它们脉动着、纠缠着,散发着淡淡的灰败,白心离甚至能从红线上看到细细密密的血色脸庞, 都是惨死在神仙棋下的凡人痛苦挣扎的表情。   孰湖已经走到棋盘的边上,他停住不动,脸上布满恐惧和哀求, 倒是跟红线里的人脸极度重合,让眼下的场景充满了难言的讽刺感。   白心离很清楚,这盘被冠以“神仙棋”之称的魔棋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 哪怕杀掉了始作俑者孰湖,它也会朝着本来的目的继续运转下去。   他没工夫也没兴趣去搞清楚孰湖大动干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这盘棋停下来。   既然在此阶段已经无法制止,那不如干脆帮它一把,当一样东西越接近完成,它就越容易被摧毁。   至于罪魁祸首本人,心中反而升起了几分侥幸,现在能停下神仙棋的人非他这个布阵者莫属,无论白心离还是勾陈,只要他想拯救深陷阵法里的同门,这些条件就有的谈!   这么想着,孰湖的眼里透出一丝精光,再没有人比他更会跟这群天仙打交道了。   心中有了成算,他才觉得额头流下的汗水好歹有止住的苗头,可惜先前的汗水已经把脸上的面具泡的鼓胀起来,隐隐露出了毁容的半张脸,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恶心模样。   嗓子无法说话,他还可以从胸膛逼出声音,就在他提起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滚烫的液体溅到了脸上。   “噗——”   像是开闸放水般,鲜血从孰湖脖颈伤口处喷涌而出,血液溅的四处都是,大部分都落在了桌子的棋盘上,然后被迅速吸收了进去。   顾不得下巴会被剑刃割裂,孰湖长大了嘴巴,嘴里发出了类似于惨叫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被一股力量从身体中抽出,连灵魂都在强大的吸力下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痛苦。   这股力量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来自于他亲手搭建的神仙棋。   在血液被棋盘吸收的那一刻,他这个执棋人也成为了神仙棋的养料。   很快,他连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白心离拔出了无我,任由孰湖倒地挣扎,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血淋淋的默剧,讽刺又残酷。   等到干瘪的仙灵终于不再动弹了,原本挂在他衣服上的六块命牌自动飘了起来,在白心离面前依次排号,叮叮当当的互相撞击着,像是六个熊孩子在推推搡搡。   “好了,”白心离说道,“安静点。”   命牌闻言顿时老老实实的飘在半空中不动了。   白心离注视着一片血红的棋盘,一道流光正在迅速在其上划过,向着棋盘的边缘飞速移动。   命牌又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白心离没有会理叽叽喳喳的命牌,他举起无我,对着棋盘的中心位置狠狠的扎了下去!   白玉般的剑尖与血色的光线一接触,强大的气流就直接掀翻了塔顶,支撑的木梁与摆放的家具全部被卷了出去,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六块命牌像叠罗汉一样垒在一起,像是害怕自己也被吹走一样躲在了白心离的衣摆下面。   白心离的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他没有后退,右手用力,为无我与棋盘的僵持又加了一把力。   蠃鱼抬起头,看到的就是空中陡然出现的巨大剑尖,它像白玉般无暇,又折射着冰冷的光芒。   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脚叫,她挥动翅膀加快了速度,可是怀中的铜镜实在太重,磨的她鳞片都跟着发痛。   逃不掉!   看着越来越接近的剑尖,她紧张的直摆尾巴。   这样下去绝对逃不掉!   在强大求生欲的催使下,蠃鱼一甩尾巴,一枚玄色的命牌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也不顾及自己现在仅仅是一道元神,她鼓起两腮张开大口,直接把命牌给吞了下去!   下一刻,清亮的鸟鸣声响起。   蠃鱼原本的鱼身逐渐伸展,长出了片片夺目的绚丽羽毛,鱼头变为了鸟嘴,鱼身变为了鸟身,原本的翅膀更是增加了一倍,除开保留的那张美人脸,活脱脱就是一只神鸟在世。   变身为玄鸟以后的蠃鱼飞行速度大增,她煽动翅膀向边界拼命冲刺,险险的将白玉剑甩在了身后。没过多时,棋盘的边界就出现在了视线内,她心中大喜,更是加倍挥翼,却没有发现铜镜里伸出了一双手,悄悄的搭在了她的背上。   “变成神仙的感觉怎么样呀,蠃鱼?”   沙哑的女声从脑后传来,让飞翔的玄鸟忍不住颤了一下,高度陡然下降,吓得她连忙煽动翅膀才稳住了身形。   “洛荔?”她惊慌的叫道,“你怎么出来的?!”   “你是个胆小鬼,蠃鱼。”洛荔的声音继续说道,她伸出镜面的双手向上摸索,然后狠狠的勒住了蠃鱼的脖子!   玄鸟发出了一声没有完成的悲鸣,失去了平衡的它在半空中挣扎,羽毛如羽般抖落,却怎么也甩不脱粘在背上的铜镜。   洛荔的双手死死的卡在她的脖颈上,带着嘲弄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我都听见了,你原来只不过是一头可怜的异兽,假扮仙人欺骗世人,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又怎么能成真呢?”   二人不断下坠,蠃鱼挣扎的更加激烈。   “你拥有天仙的业位,我那心离师侄现在远不是你的对手,可你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依然逃了,为什么?”洛荔的双手深深的潜入了玄鸟的身体里,神鸟的鲜血烧的她皮肤肿痛,却引得她心中恨意更深,“因为你从骨子里,就不是什么九天玄女,还是可怜又可悲的蠃鱼!”   说到这里,她突然“哈哈”笑了几声,压低声音更是凑近了玄鸟,“所以没用的你才会被他抛弃啊。”   “闭嘴!!!!”   玄鸟张口,发出的确实女子尖利的喊叫。   洛荔笑得更开心了,玄鸟彻底被她的话语吸引了注意力,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白玉剑停止了追击,更没有注意到洛荔已经松开了一只手,而那只松开的手上出现了一柄断剑。   “闭嘴?为什么?”洛荔说道,“我可不想闭嘴,你也给我叫啊!!”   这么说着,她将手中的断剑猛的扎进了玄鸟的腹部,右手反手抓住剑柄,用力向下割,竟是想活活把蠃鱼的肚子给刨开!   洛荔将玄鸟的肚子刨开一半,另一只手伸进去东翻西找,神鸟的鲜血混合着女子的惨叫洋洋洒洒的从半空滴落,成为了片片的血雨撒向大地。   “呀,找到了。”   随着洛荔的一声欢呼,她从蠃鱼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掏出了一块黑色的木牌,沾满胃液和鲜血的牌子上依稀有着“玄鸟”两个字。   失去了命牌的蠃鱼彻底没了力,她不再挣扎也不再鸣叫,直直的往地上堕落。   “你打断我的剑骨,我刨开你的肚子,很公平吧?”   洛荔阴魂不散的声音响了起来。   “别担心,我很快也要下去向列祖列宗赔罪,不过在这之前,我会先把他送下去陪你,这样咱们三个,也算是齐齐整整了。”   “怎么样,你开心吗,蠃鱼?”   开心吗?   蠃鱼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开心呀。   她恍恍惚惚的想到。   三个人齐齐整整也很好……   起码这样,在下面就不寂寞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然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玄鸟砸落到了地面上,瞬间就扭断了脖子,半边身体化为了烂泥,她最后挣扎了两下,彻底躺着不动了。而她身后的铜镜则弹了起来,在地上滚动了好几圈,最后正正好好的倒在了棋盘的外界。   一道白色的流光从空中闪过,落在地上化为了提剑的青年,白心离看着落在外面的铜镜,眉头微微一皱,正想上前,却突然回首。   “轰隆!”   “轰隆!”   “轰隆!”   紫色的雷电自阴云密布的天空带着赫赫威势劈向了地上的法阵,紫色与血色相击,恐怖的威压自天儿降。   无数的雷电围绕着神仙棋开始滚动,而棋盘上的血色更胜从前。   “孰湖!!!!!”   从雷电劈下的位置传来了这样的怒吼。 第83章   “滴答。”   “滴答。”   阿恬抬起头, 雨滴落在脸颊上带来了微微的刺痛感, 此刻的天空阴云密布, 无数的闪电在乌云间若隐若现, 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像是一名越走越近的远古巨人, 带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凶悍与野蛮。   若是换一个多愁善感的在场,必然会说苍天忍不住为发生的惨剧落下了眼泪,可阿恬很清楚, 这只是情况越来越糟糕的征兆而已。   毕竟天道都没有了,哪里还有眼泪。   赵括的吼声依然萦绕在耳边, 若不是声音没变,她几乎无法想象那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充满了愤怒、绝望和不甘。   她抬手提了提背上的素楹,加快了脚步。   阿恬不懂阵法,也不会破阵, 因此她采用了最朴实的一个方法,那就是直接杀出一条直线路径来。   能拆就拆,能踩就踩, 趁着致命的墨线毫无动静的功夫,她循着怒吼声已经走过了一大半的路程。   然后,她就遇到上了老熟人。   阿恬发现徐世暄是在她推倒了一面墙后, 被剑意整个冲出了一个大洞的土墙旁尘土飞扬,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始作俑者白恬就和被喷了一脸土的徐世暄顺利汇合了。   “咳咳咳咳……”   青年一边扶着还未倒塌的半面墙一边咳的直不起腰来, 快到嘴边的骂声在看到少女后被硬生生的咽了口去,正确来说,是看到少女背着的女子以后。   二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徐世暄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化为了一句,“你这样太麻烦了,跟我来。”   要说现在谁能熟练地穿过开元国都,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徐世暄当仁不让。   有了地头蛇的带领,阿恬的前进速度就快多了,她跟在徐世暄身后左拐右闪,跑过一条条隐蔽的小道,就这么钻来钻去,竟真的往落雷处接近了许多。   “这个法阵快要完成了!”徐世暄边跑边说道,“棋盘并不是停滞了,而是祭祀的部分已经结束,墨线自然不会继续杀人。”   “这个阵法是要做什么?”阿恬问道。   “啧,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青年不耐烦的咋舌,“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看不到那群烦死人的法修啊,平日里不是满大街乱窜吗?”   对于徐世暄这样有话痨倾向的人来说,抱怨一旦有了开头,接下来就很难收住了。   “本来嘛,要不是那群牛鼻子闲着没事非要窥探天机,现在哪还会有这么多麻烦?”   “用脚趾头想想都怂恿他们去推演天机的人不怀好意啊,果然是脑子都被驴踢了吧。”   阿恬抬头看了看越来越狂暴的落雷,忍不住抬起脚踹了徐世暄的屁股一下,吓得后者赶紧止住喋喋不休的抱怨加速跑。   有了白恬冷酷的监督,徐世暄的效率一下子就提高了许多,等到二人一前一后跑到目的地的时候,天上的落雷才将将降下了第四道。   可就这四道落雷,也够在场的修士喝一壶的了。   “顶住!!”   孙智一声大吼,全身的肌肉鼓起,身体化为了一道黑色的液体屏障,将倒在地上的赵括罩在了身下,而在他身旁,苦苦支撑着剑阵的穆易已经被雷击劈的满身布满黑色焦痕,就连握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该死!”   徐世暄低声咒骂了一句,也化为了一道黑影,灵活的越过四溅的电弧叠加到了孙智的身上。   “师兄!”发现了徐世暄的孙智精神一震。   “喊什么喊!”徐世暄斥了他一句,“你脑子是榆木疙瘩吗?四象里谁的防御力最好?给我换成玄武!”   有了他的发号施令,孙智立即就变换了形态,只见他的身体不断膨胀,最后竟变为了一头巨龟的模样,而徐世暄则像是一条巨蟒,紧紧缠绕在了巨龟上。   这对师兄弟竟然模拟出了玄武。   阿恬解开了腰间的布条,将素楹放到了地上,她拔出万劫,用剑尖围绕着素楹的尸身画了一个圈,黑色的火焰腾起,将尸体和外部隔绝开来,做完这一切,她便头也不回的进入了雷电圈中,替代逐渐力竭的穆易成为了剑阵的支撑者。   “哈啊……白师妹……”撑过了整整三道落雷的穆易喘着粗气,对阿恬耳语道,“你仔细看赵师弟的胸部……”   阿恬闻言低下头,就看到了几乎已经要脱离赵括身躯的那块玄色木牌。   命牌。   不知为何,这个名词一下子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是个啥……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天雷就是瞄准了它劈下来的……”稳定了一下气息,穆易的脸上尽是沁出的冷汗,“这玩意儿该不会就是赵师弟的心脏吧?”   “……破军。”阿恬读出了上面的字,她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楚地钻进了其余三人的耳朵里。   “……不是吧?”一个蛇头猛地竖了起来,“我没听错吧?上面是破军?”   徐世暄的声音在雷声中显得断断续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姓徐的!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穆易在阿恬耳边大吼了一声,然后他迎来了蟒蛇不耐烦的一尾巴。   “这盘神仙棋是以北斗七星君的名义下的,虽然执棋人肯定不是这七位星君,但在规则上,它就是北斗七星军君下的,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徐世暄的解释听起来有点像是绕口令,好在在场的都不是蠢人,不需要他多费口舌。   “无论执棋人的目的是什么,这盘棋都进行了一场盛大的血祭,这绝对不是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的事情。”   说到这里,蟒蛇吐了吐信子才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天罚……这是天罚。”   “这是针对北斗七星君的天罚。”   “你们这位师弟,恐怕被天道认定是破军星君了。”   阿恬明白,徐世暄想说的并不是“赵括被认定为破军星君”而是“赵括就是破军星君”,只不过在场的还有穆易和孙智这两个局外人,他不得不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   可是,天道都已经崩解了,哪里还有天罚呢?   随后,她想到了朱篁。   这位怀抱着道种转世的木德星君,被她亲手杀死在了罗浮山上,而他所拥有的那一颗道种也重新回归了天上,点亮了浩瀚星空中四十九颗小球中的一个。   这便是仅存的一丝天道,也是世界能够维持住危险平衡的支点。   可就是因为它仅仅是残破的一丝,才促成了现在的局面。   残破的一丝天道无法辨认出孰湖用的移花接木之术,在赵括暴露了身份后,就被锁定成了“真凶”,代替真凶受到了惩戒,这恐怕是孰湖本人都没有料到的发展。   这是一次错误的审判。   阿恬以前一直不明白,天道为何要自动分解为道种降世,惹出这么一连串的麻烦,可现在,她感觉自己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就算是承载了天下所有规则道理的天道,固步自封的话,也终将走上歧路。   “轰隆!”   第五道天雷落下。   电弧跳跃,粗壮的雷电像是龙蛇飞舞,刺的阿恬睁不开眼睛。   黑白双龙低吟出声,从剑刃上腾空而起,迎向了劈下的天雷,二者在半空中相遇,气势凶猛的双龙在天劫面前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艘小船。   “唔!”   阿恬左脚向后撤了一步,身体重心下移,脚前掌死死地顶住地面,甚至才出了一个深坑。   剑之锐气,一挫即损,她不能跪,就像剑修之途,宁折不弯。   “孰湖!!!!!”   被层层护住的赵括犹自陷在梦魇里,他浑身痉挛,四肢扭曲,目眦尽裂,不知道看到如何可怖的画面。   “轰隆!”   第六道天雷落下来了。   “啊!”   顶在前方的玄武虚像晃了晃,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流下的汗水滴落到了眼睛里,为少女带来了鲜明的刺痛感,她反手把剑插入地面,一只手撑住了身体,此刻四人所在的地面已经被落雷冲击的变为了一个深坑,与旁边的地面有足足了一丈的落差。   “……要撑……不住了……”穆易得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恬知道,四个人都已经到了极限,可他们不能让,就算被一起劈成了焦炭,也绝对不能让出半步。   “轰隆!”   第七道天雷准时落下,然而预想中的恐怖威力并没有来袭,阿恬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道胖乎乎却在此刻格外高大的身影。   “哎呀呀,”顶住了第七道天雷的郭槐扭过头,圆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血迹,“徒弟一直发出杀猪叫,我这当师父的……爬也要爬过来呀!” 第84章   北海剑宗一共有五位长老, 撇开被誉为“第一剑修”的宗主段煊不提, 剩下四个无疑都是赫赫有名的强者。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州。   每个从北海剑宗走出来的修士, 都当得起这样一句盛赞。   阿恬见识过李恪的“病”,也见识过洛荔的“快”, 而现在,她见识到了总是笑眯眯的郭槐为什么能与前二者齐名。   与其他剑修不同,郭槐的身上从来看不到他的本命剑, 据说是因为——太重了。   实际上,也确实因为太重了。   那是一柄起码有一人高的斩马剑——或者说是陌刀才更合适, 宽大的双面剑刃更像是一道盾牌,伸出的手柄堪比长枪, 当郭槐把它插入地面立起来时,剑身足足比他高出了一头还多。   在这把陌刀面前,赵括的重剑无疑是相形见绌的。   愿得斩马剑, 先断佞臣头。   阿恬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就是这句诗,如果说这是一场审判,那么毫无疑问, 天道就是那昏君,而孰湖便是要被断头的佞臣。   从这方面来看,再也没有比斩马剑更适合此刻的兵刃了。   “趴下。”   郭槐说道, 他单手拎起了斩马剑,将它在头顶抡了起来,雷霆万钧都被厚重的剑刃隔绝在了防护之外, 第七道天雷结束了,第八道天雷紧随而来,然而斩马剑岿然不动,一如郭槐本人。   剑之一途,有攻势,自然就有守势。   并不是每个剑修都有无匹锋芒,就像并不是每个剑修都能大巧不工。   郭槐,是北海剑宗守势第一人。   他没有段煊的霸道,也没有李恪的诡谲,更没有洛荔的侵略性,他甚至比不上谭天命的神叨,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有在需要领取份额时弟子们才会想起这位宗门大总管。   可只要郭槐在,北海剑宗便永不会被击落。   “缩紧点,”郭槐一边挥动斩马剑,一边躲在他身后的四只鹌鹑说道,“天劫只是开胃菜,这盘棋要发威了!”   阿恬闻言抬起头,透过缝隙向上看去,就看到无数血红色的丝线冲天而去,穿透了黑压压的云层,而天空在此时近的不可思议,就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往下拽一样,在铺天盖地的红线中,一道道落雷也像是渔网里挣扎的小鱼,失去了原本的威严。   孰湖到底要做什么?   少女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她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觉得背后隐藏的这名执棋人所图已经完全超乎了想象。   “喂喂喂……”徐世暄惊诧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也太夸张了吧?”   “你们看……那个,是不是手?”   穆易吞咽了一下口水,悄悄的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头顶,阿恬把头探过去,发现他的位置正好是一片缺口,能够看到云层后面的世界。   之所以说是世界,是因为那真的是一个世界。   山川河流、亭台楼榭一应俱全,霞光万丈、阵阵仙乐无一不有。   “仙……仙界?”   穆易迟疑着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时候再看不出来孰湖目的的就是傻瓜了,他这是要把仙界给拉下来!   疯狂,太疯狂了。   这是唯有最无可救药的疯子才会干出来的事!   “虽说我之前听说过,可没想到真的能办到……”郭槐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比起目瞪口呆的四个小辈,他倒是镇定的多,“不如说,真的能办到才最可怖。”   “郭师叔?”穆易一脸疑惑的叫道。   “在上古时期,曾经出现过一个鬼才,不,或许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天才了,”手上的动作不停,郭槐说道,“他对于修士们要渡劫才能飞升这件事提出了质疑,他觉得,人们根本不必去九死一生的渡劫,想要去仙界,不必去接近它,只要让它接近你就可以了。”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疯掉了,祖师爷却觉得这个设想很有意思,于是请他来宗门做客,这位鬼才将自己的设想写成了手稿,留在了剑经阁里,你们如果得到了进去参悟的机会,就可以看到它。”   说到这里,郭槐顿了顿。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绝对不可以去施行的滔天恶行,是连想也不能想的疯狂漩涡,就连鬼才本人,直到飞升之时,都没有付诸过实践。”   阿恬屏住了呼吸。   “这世上有阴就有阳,有善就有恶,万事万物就像是两条首尾相衔的太极鱼,永远都有着两极转化的可能,太极两端相互排斥又互相吸引,这条道理亘古不变。”   “相对于阴阳,天地又有清浊二气,上浮为清气,下沉为浊气,仙气为清气,而魔气也好,鬼气也罢,皆是浊气……”   郭槐的声音越来越低。   “因此,想要清气,只要用足够的浊气把它抓下来就行了。”   话说到这里,一切都豁然开朗。   孰湖布置神仙棋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制造足够的“浊气”,去把九天之上的仙界给“抓”下来。   魔气、鬼气皆为浊气,那么谁又能说怨气不是呢?   祭品越多越强,制造出的“浊气”就越多越强,相比之下,修士是比凡人更好的祭品,也无怪他会瞄准了北海剑宗与魔门约战的时机悍然发动所有的布置。   谁又会放过自己撞进网里来的大鱼呢?   “难道……他是要让仙界把这里撞毁?”孙智化为的大龟口吐人言。   “那样现在的怨气还远远不够看,”郭槐否定了他的猜测,“他是要回去。”   “他穿不过九天清气和劫雷,就只能让清气和劫雷来将就他了。”   阿恬沉浸在真相所带来的震撼里久久不能回过神,就在这时,徐世暄的声音颇为煞风景的响了起来:   “你们看,这小子是不是快不行了?”   他嘴里的“这小子”自然只会是赵括。   阿恬连忙低下头,只见赵括面色惨白的躺在最下面,他胸口的木牌几乎完全脱离了身躯,眼看是出气比进气多了。   “括儿身体里这张木牌上萦绕着仙气,此地如今清浊二气交汇,它受到吸引也是情理之中,”郭槐冷静的解释道,“当务之急是保住他的性命。”   保住赵括的性命?   这件事说的轻巧,做起来却万般难。   “……师弟,”徐世暄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身上有回天丹吗?若有的话,就拿出来,事后我帮你担着。”   “师兄,都这个时候了,我还会在意那一点子宗门责罚吗?”孙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咱们和方仙道的关系你也知道,差的不能再差,就算花了大价钱也只能搞到一点,全由门主和长老调配,可这一路上,我是一个都没碰到啊……”   “……这样啊……”徐世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回天丹?   宗主和长老才有?   阿恬敏锐的抓住了二人对话里的关键。   在贪狼那关里,被操控的魔门男子曾经给过她一把长命锁,并且点名要转交给徐世暄。   是什么?   阿恬的心跳猛然加速。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在濒死的一刻依然念念不忘,一定要交给徐世暄?   会不会就是师兄二人口中的回天丹?   顾不得再去犹豫,阿恬决定赌一把。她拿出了收好的长命锁,在徐世暄陡然提高的“砸碎它!”中把长命锁按到了地上,竖起万劫的剑柄,狠狠的砸了下去。   一下。   两下。   三下。   也不知道砸了多少下,长命锁终于在万劫的剑柄下裂成了两截,一颗通红的药丸从中滴溜溜的滚出来,落在了地上。   有了!   阿恬立即捡起药丸,一只手扶起赵括的头,另一只手将药丸往他口中送去,却被挡在了紧紧咬死的牙关之外。她几乎是立刻变换手势试图把赵括的嘴巴捏开,可锁的死紧的肌肉让这面牙关变成了铜墙铁壁,任由她如何施力都岿然不动。   怎么办?   阿恬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她打算开口向穆易求助的时候,一只手伴随着清脆撞击声从斜上方伸了出来,轻轻的在赵括的脸颊处叩了叩,原本她怎么也打不开的牙关就这么缓缓开了一条缝,足够药丸落进其中,然后这只手双指一并,顺着少年下巴到脖颈这么一划……   赵括的喉结一动,只听“咕嘟”一声,药丸被他咽了下去。   阿恬彻底松了一口气,她抬手轻轻盖在了这只手上,手的主人没有挣扎,就维持着弯腰的动作由她盖着,不进一步,也不往后撤。   阿恬闭上了眼睛,不用抬头,她都知道身畔站着的是谁。   全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能让赵括这么听话。   白心离……到了。 第85章   白心离得到来可以说是直接给所有人打了一支强心针, 起码穆易就进入了乐的找不到北的状态里。   遗憾的是, 他心心念念的大师兄并不想在安慰了小师妹后再顺手摸他狗头。   “我第一次觉得能理解姓白的……”徐世暄小声槽了一句, “毕竟落差太大……”   然后他就被化为巨龟的师弟用前腿一把按到了龟壳上, 彻底捂住了嘴。   想当然,他们得到了穆易的怒瞪。   没有理会这对魔门师兄弟的胡闹, 白心离抽回手站起身,从衣袖里掏出了整整六块与赵括胸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木牌来。   “这是……”郭槐刚抗过第八道天雷,声音多多少少带了一丝喘息, 然而他很快就没有了说话的功夫,因为头顶的劫雷在这六块命牌现身后突然爆涨数倍, 足足有水缸那么粗的紫雷以毁天灭地之势劈了下来!   “最后一道了!”   郭槐怒吼一声,战马剑上剑光冲天而起, 四周被雷电渲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天,这块落脚的深坑就像是怒涛里的一叶扁舟。   阿恬试图通过万劫来固定身形,地面在强大力量的冲击下又开始了下陷, 他们周围已经是数丈高的土石,一旦崩塌就会把在场的七个人全部埋起来。于是黑白双龙再现,二者围绕在了几个人的身边, 将越来越有倾颓之势的泥沙一次又一次的推远。   硬物敲击的声音再次响起,六块木牌一边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边在赵括上方围成一圈,白心离在阿恬惊讶的目光里推开了徐世暄和孙智幻化的玄武, 没有了阻拦的第七块木牌几乎是在瞬间就要从赵括的胸膛蹿出,却直接撞进了白心离的手里。   青年的手掌正对着少年胸口的裂缝,然后他挡住木牌的右手施力, 直接将它往下压去!   他要把命牌重新压回赵括身体里!   六块木板围绕着第七块转起圈来,微弱的星辰之力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北斗七星的虚影在白心离的手边浮现,代表着破军的第七星突然大放光彩,让所有围观的人都忍不住抬手遮眼。   白心离的手很稳,他一点一点的将命牌往下压,随着他的动作,破军的星光越来越璀璨,等到命牌彻底回到了赵括的体内,星光彻底攀上了顶峰,又在下一秒自动钻进了赵括的伤口里。   几乎就是在命牌入体的同一时间,自天儿降的雷电之力突然消失了。   “……大……大……大……”   赵括缓缓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他的脸色不再是惨白一片,而是稍微有了几分血色,也不知道是回天丹还是命牌的功劳。   他张嘴只能发出微弱的语气词,在尝试了好几次后,只能闭嘴作罢。   “……呼……呼……”   把斩马剑插进泥土里,郭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整个人不住的喘着粗气,他的脸色颇为糟糕,显然消耗极重。   也是,他可是凭一己之力硬扛了一次雷劫,哪怕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也累的够呛。   然而,放松的时间还远远未到,天雷消失了,可神仙棋依然不断运转,无数血色丝线正试图将仙界抓下来。   “再这么吸下去,庐临州的灵气都会被这盘鬼棋给吸干的。”   此时孙智已经恢复了人形,脸上无法避免的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或许还有几分忧心忡忡。   “……恐怕是已经吸干了吧,”徐世暄整个人呈大字躺在地上,“北海异变的时候,天地灵气就向着北海倾斜,庐临州的灵气日益减少,那群大和尚都跑了,也就是咱们家底儿都在这块,想走都走不了。”   说到这里,他反而笑了起来。   “哈哈,幸亏大和尚走了,不然一起做了神仙棋的盘中餐,只怕是到了下面咱们两派也会吵个不疼,净给阎王爷添麻烦。”   阎王爷不知道,只不过酆都大帝大概会很欢迎你们在他的地盘吵。   阿恬想起了一说起玩就格外兴奋的某个中年人。   毕竟他无聊的要命。   穆易摸了一把脸,“呸呸”的往外吐了几口唾沫,“……咱们现在怎么办?等到这盘破棋自己停下吗?”   “此地灵气日益稀薄,恐怕这阵法也撑不了多久,既然六块木牌都在心离师侄手中,显然罪魁祸首已经伏诛……”郭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就这么呆着吧?”   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胖子,他实在是不想多运动了。   阿恬没有参与讨论,等到她喘匀了气就扶着白心离站了起来。   既然危机过去,她得去看看素楹师姐。   还在几丈高的深坑还难不住她,几下子爬到坑口,在看到之前布下的防护依然在运转,少女松了一口气,直接躺倒在了地上。   从她的角度来看,被劫雷和清气层层包裹的仙界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可透过了半透明的球壁,依然能一窥其中的景象。   仙宫、仙山、仙乐、仙兽……   她默默数着能看到的景象,觉得这与记载可真是一般无二,看样子话本里还是偶尔会说说真话的。   或许是到底有些脱力,还是今日经历了实在太多,她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以前的她就住在那里吗?   大师兄也住那里了吗?   他俩能不能当邻居?   憋了一天的思绪一开闸,立刻就像脱缰的野马。   仙界也会有鸡腿吗?   没有的话能吃仙鹤吗?   她到底该不该趁着赵师兄无力抵抗篡夺拜大师兄教中流砥柱的宝座?   阿恬盯着头顶,想了一堆有的没的,然而她盯着盯着,就盯出了不对来。   一个黑点落到了“球壁”上,紧接着是第二、第三个……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球壁”上就落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远看上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阿恬立马爬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回了深坑。   那些黑点……与广开镇大集上围观猴戏的居民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在眺望着仙界,而仙人……也在眺望着人间。   阿恬对仙界的了解完全是根据绿衣仙灵和酆都大帝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很可惜,拼凑出来的实在不是一个世外桃源。   从这两名仙灵的口吻中不难看出,这仙界,做主的并非飞升的修士。   这可真是……糟透了。   不光她这么想,留在坑底的六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白心离和徐世暄自不用说,他俩跟阿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更别说现在还有一个代孰湖受过的赵括躺在这里。   能让堂堂一位星君凄惨至此,怎么想也不会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   “球壁”上的黑点越来越多,甚至有些能够清晰的看出是一条漫长的仪仗——有大家伙到来了。   “作为一名魔门中人,我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紧张中,”徐世暄一副实事求是的模样,“你们说,头顶的这群神仙大人,会不会一出来就把我给斩妖除魔了?”   孰湖既然打算通过这个方法回到仙界,那么这群仙人自然也有门路从里面跑下来,这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相比之下,郭槐思考的就更深一层了。   修士与仙灵的约法三章在这次开元之灾后几乎形同虚设——一个尚且被限制在凡间框架里的仙灵都能够在修士的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这盘神仙棋完全暴露了修真界一直不愿揭露的短板——他们其实对仙灵毫无办法。   这很正常,再次的仙灵都是仙人,再强的修士,都还是修士。   仙凡有别,残酷又无奈。   约定是人仙与仙灵定下的,可就算如此,大批量的仙灵涌入人间,人仙又怎么可能一一看顾的过来,到时候,失去了约束力的约定也只不过是废纸一张,就算想去补救,灾难也早已酿成。   “不能让他们出来,”郭槐低声说道,“现在的凡间根本承受不住。”   “可是要怎么做?”徐世暄问道,“破坏阵眼还是毁坏阵图?恐怕还没等咱们找对地方,上面那群家伙就冲破屏障了!”   这句话确实问到了点子上,郭槐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用破坏阵眼也不必去找阵图,”就在大家愁眉苦脸的时候,白心离开了口,“只要把阵法关闭就行了。”   这么说着,原本围着他不停转圈的六块木牌停止了嬉戏,老老实实的飘到了众人中间,挨个排好。   “此阵是以北斗七星君的名义布下,自然也能用北斗七星君的名义关闭。”   “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穆易挨个点着木牌数道,最后手指指向了半昏迷的赵括,“……破军?”   “七张木牌,”孙智接口道,“咱们也正好……七个人!”   “能关,咱们能关上!”   此言一出,阿恬当机立断,在旁人长大的嘴巴里抬起手扇了昏昏沉沉的赵括四个大嘴巴。   “啪!啪!啪!啪!”   在清脆的让人心惊的声音里,赵括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再看清了施暴者以后,流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你……你……你……”   你什么你?   阿恬有点纳闷。   这小子难道以前被我揍过? 第86章   赵括“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有多吐出半个字, 反倒是表情越来越迷茫, 显然又要陷入神游里去, 被阿恬干净利落的又来了一轮“友好唤醒”后才彻底清醒过来。   值得一提的是, 白恬每打一下,漂浮在半空中的六块木牌也跟着颤抖一下, 非常到位的诠释了何为兄弟情深。   “……白师妹?”赵括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委屈的简直要当场哭出来。   收回手的阿恬习惯性的想对他羞涩一笑,却发现自己连嘴角都勾不太起来, 努力了好几把都以失败告终后,她就干脆的放弃了这项徒劳无功的尝试。   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虽然还不太懂这到底是什么, 但我猜测七块木牌就是对应着七个关卡?”恢复了人形的徐世暄好奇的打量着悬浮的木牌。   “……这不是木牌,而是命牌, ”赵括捂着脸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每一个人骨节都随着动作二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更是疼的他龇牙咧嘴, “水火不侵、万劫不朽……”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吐出了下半句,“……硬要说的话……这玩意儿就是仙人的心脏, 当然,我指的是天生的那帮……”   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发言有点颠三倒四,少年一把捂住了脸, 却又因为碰触脸颊而倒吸了一口凉气,最后也只能万分沮丧的埋下了头,“……抱歉, 我感觉我的脑子刚刚被鲲甩了一尾巴。”   那确实是很大的冲击了。   想起了那位成天在北海上晒太阳和敲钟的大爷,穆易心有戚戚然的点了点头。   “恩,”郭槐蹲到了徒弟身边,冷不丁的问道,“你十二岁的时候尿床的事还记得不?”   “师父!”赵括脸一下子涨的通红,竭力反驳道,“我六岁就不尿床了好吗!”   “哦,”郭槐再接再励,“你第一次在早课上被心离师侄夸奖以后兴奋的一晚上没睡……”   “我没有!”偷偷瞥了白心离一眼,赵括的语气里充满了心虚,“……我只是兴奋到了下半夜而已。”   “……可怕,”穆易在阿恬身侧小声嘟囔,“这简直堪比被李恪师叔把糗事记到本子上……”   好在郭槐最后还是放过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赵括,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这小子是我徒弟没错了。”   被揭了老底的赵括委屈的撇了撇嘴。   阿恬清楚郭槐的担忧,赵括的怒吼和刚清醒时的表现都让人不由得怀疑眼前的少年究竟还是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郭槐为此试探他也无可厚非,就连赵括本人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埋怨的又喊了一声“师父!”。   “我当然还是我!”他挠了挠头,“只不过……我脑子里多了很多信息,也不说记忆,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   “比如这个命牌,”他指着空中漂浮的木牌,“就是一看见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法控制。”   “知识,”白心离下了定论,“他记住的是知识。”   阿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曾听医馆大夫们聊起的失魂症,病人明明记不起过去一星半点的记忆,却能像常人一样生活无碍,这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记忆,却没有失去常识。   赵括在刚才无疑是短暂的恢复了属于破军星君的记忆,可顷刻间记忆又烟消云散,而留给他的,则是属于“破军星君”的常识。   也就是说,现在的赵括有没有破军星君的能力还是两说,可他起码拥有了破军星君的知识,哪怕只有一小部分。   确认了这一点后,阿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大概是踏入这座开元国都后得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   “命牌对于仙人至关重要,它是一切力量的源泉,”赵括咽了咽口水,“唯有死去以后,命牌才会从仙人身体里脱离,所以当你看到某某仙人的命牌,这就往往意味着他已经死了。”   “大部分的仙灵死后都会将最后一点真灵寄托在命牌上,只有小部分才会舍弃命牌完全投入轮回……因为太危险了,谁知道会转世成什么?很大的可能是永远就在人间沉沦了。”   那么你为什么能带着命牌转世?   用眼睛的余光扫了扫脸色严肃的其他人,徐世暄识趣的把疑问咽回了肚子里,反正问现在的赵括也是白问。   赵括从空中摘下了一块命牌放在手心摩挲,“北斗七星君的真灵还在命牌上,不然它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有灵性,实际上,仙灵能够抛弃命牌去转世只有死亡的一霎那,除非之铁了心要这么做,否则都会被困在命牌里日渐湮灭……”   “也就是说,”郭槐用手指敲了敲大腿,“这些命牌其实有残留的意识,说不定还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或许吧……?”赵括其实也不是很确定,“也可能傻乎乎的?”   然后,他就被六块木牌轮流对着脑袋给了一下。   “很好,星君大人们明显思路清晰。”孙智一边看着赵括的惨样一边事不关己的说着风凉话。   “这盘棋将北斗七星旗帜分明的划分了出来,我曾从上往下眺望过,整个阵法看上去就是一个漏斗,”白心离一伸手,教训赵括的命牌又听话的回到了他手上。   “七块命牌对应七个区域,这便是七个节点……”阿恬若有所思。   “若是在七个节点同时使用这些命牌,那么阵法就会停下来了!”徐世暄挑高了眉毛,故意把话头抢了过去。   “既然如此,”郭槐一拍肚皮,“咱们分头行事吧。”   有了他老人家拍板,众人这才算彻底行动了起来。   白心离将命牌分别发给了赵括之外的五人,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阿恬拿到手中的竟然是“贪狼”。   “贪狼”,这一关对于阿恬而言,正是一切的开端。   少女抬起头看向白心离,试图从他的眼睛看出点什么,却只能看到一如既往的风光月霁。   她看不懂白心离。   如果说赵括是《三字经》的话,那么宋之程就是《千字文》,徐世暄是《大学》的话,孙智就是《四书》……   他们各有各的特点,也各有各的晦涩,只不过有些很容易就会被读透,有的还需继续琢磨。   但白心离不一样。   他是无字天书。   他把一切都坦荡荡的展现给你看,你却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这也是无字天书引人入胜的地方。   阿恬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宗庙,这地方依然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遍地尸首流下的血迹淌满了万劫造成的剑痕,像是一条条暗红的小溪。   头顶被“球壁”隔开的仙界越发的近了,仅凭肉眼就能看到里面模模糊糊的人形。   她拿出“贪狼”的命牌抛入空中,自己盘腿在垒起的尸体上坐下。   命牌一现身就引起了周围一切的共鸣,金色的光点从脚下的尸体、血液和大地中析出,温柔的包裹着她,逐渐积聚成了金色的海洋。   “停下……停下这一切……”   阿恬闭上眼睛,努力的与命牌沟通,在后者的配合下,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很快就进入了与阵法同调的境界。   这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身心愉快的体验,一旦沉浸进去,她就不得不去面对无数亡魂的哀嚎与怨恨,他们化为了宽阔血河里的一张张脸,对她恣意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心神合一,抱圆守缺。   万劫在腰间跳动,偶尔泄露出的剑气令怨灵退避三舍,阿恬在血河中慢慢前进,随着她不断的深入,亡魂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减少,最后甚至有人跪在她面前,哀求着从怨恨中解脱。   没有多看围绕在身边的亡灵,阿恬继续举步前进,也不知道在血河里淌了多久,就连挣扎的人脸都看不到了,阿恬才停下了脚步,而在她面前,从深深的血水之中,逐渐探出了一个脑袋。   有了脑袋,就有了躯干和四肢,只不过它们大多有些支离破碎,令拼成的人形分外可怖。   “……娘娘……”   那是一个看上去还没有赵括大的男孩,看着阿恬,在布满伤痕的脸上流下了两道血泪。   “……快走……娘娘……快走……”   他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支离破碎的话语。   “……走……快走……”   “……我……撑不……住……”   “咔吧——”   “咔吧——”   阿恬皱起了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陡然间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眼前的少年重新投入了血河之中,她也在现实里睁开了眼睛。   从入定中出来,少女的第一反应就是抬头望天,阵法已经被顺利关闭,失去了血丝牵引的仙界正在慢慢上升,很快就会回到云端之上。   “咔吧——咔吧——”   断裂声依然不绝于耳,她紧接着低头,就发现脚下的大地出现了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纹,就像是远古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试图将地面上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神仙棋最终还是榨干了山灵最后的力量,而现在,一切都到了崩灭的时候。   阿恬握紧了万劫,贝齿紧咬。   事情最终还是滑向了最糟的深渊。 第87章   一直以来, 胆怯这个词似乎都跟阿恬毫无关系。   她是个天生的剑修, 哪怕从小被当做闺秀教养也扭转不了本性, 一如从她体内诞生的万劫, 坚韧又锋利。   可她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山灵的惨状那一刻, 她害怕了。   用左手猛地抓住了右手手腕,阿恬依稀能感觉到上面持续不断的颤抖,一种毫不讲理的莫大恐惧在瞬间击中了她, 以至于脚下一歪便摔倒在了裂缝的边缘,脚尖处零星的石子滚落深渊, 跳跃了几下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踪影。   阿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在罗浮山上被朱篁偷袭时,她没有害怕。   在被绿衣仙灵追杀时, 她没有害怕。   在北海上直面鲲鹏时,她没有害怕。   在酆都镇艰难逃生时,她也没有害怕。   乃至在神仙棋的赫赫威势下, 她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可现在,她怕的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打转, 握剑的手抖个不停,胃里江海翻滚几欲呕吐。   而在恐惧之余,她又感觉到了一股愤怒的火苗正在心田熊熊燃烧, 这股无名之火越演越烈,让她想要仰天怒吼,又想要以拳捶地。   恐惧与愤怒, 二者夹击之下,轻易的粉碎了她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阿恬本能的觉得,这不是她。   可如此鲜明的情感,又能是谁呢?   死掉的山灵,她自认并不认识,表面上对方冲她喊着一声声“娘娘”,发出了一次次求救,可实际上,却是山灵一次又一次的在帮助她。   他帮她走过了布满了杀机的阴暗窄巷,也在濒死之际对她发出示警,而最后,等待他的却是被神仙棋榨干了仅存一丝力量,连本体都要彻底崩裂。   阿恬觉得自己可能确实认识这条龙脉的山灵,不然也不会无法自控到如此程度。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外如是。   她可以大大方方的给自己做棺材,也能坦然走上危机四伏的修剑之路,然而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绝非一言两语就可以轻描淡写的带过。   强迫自己用颤动的胳膊支撑起身体,地面上的裂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颤动的地面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先前撕裂的裙摆让纤细的小腿毫无保护的暴露在了坚硬的山石之前,等到她摔摔爬爬稳住身形,腿上已经不知道添了几道伤痕。   “撑过去,白恬,”她对自己说道,“你要克服它,你必须得克服它。”   其他人都分散在神仙棋的各个节点,没有人能在山崩地裂的情况下还有多管闲事的余裕,如果放任自己被情绪吞没,等待她的必然是被彻底埋没的命运。   身体犹自在颤抖,无力感依然充斥着四肢,阿恬咬紧牙关,艰难的拔出万劫,对着自己赤裸的小腿狠狠的刺了下去,锋利的剑刃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血液从齐整的伤口渗出,火辣辣的痛感让少女精神一振。   疼痛有时候真的是最好的良药。   在痛感的帮助下,阿恬逐渐从本能手里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她把万劫当做了拐杖,腿软脚软的向棋盘的边界走去,然而她挪步的速度远逊于地面开裂的速度,不得不连滚带爬才能勉强几次死里逃生。   在泥沙石块之间摸爬滚打,阿恬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这么能豁的出去,穿在身上的纱裙已经变成了土红色,衣袖也被磨成了一缕一缕的破烂样子,脸上更是不知道盖了多少层的沙尘,可她只是全心全意的往外突围,等到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拉了起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赶到了事先的汇合地点。   在穆易和赵括“白师妹你怎么了”的大呼小叫里,阿恬被白心离直接打横抱了起来,她茫然的环顾四周,嘴巴不停颤动,她方才太过心无旁骛,以至于现在有些缓不过神。   “走!”郭槐背着素楹的尸身,对着所有人一声猛喝,“城底下的龙脉彻底枯竭了!它要崩塌了!”   风声从阿恬的耳边呼啸而过,她能透过白心离的肩膀看到远处不断崩塌的开元国都,琼楼玉宇、亭台楼榭,这些显赫的证明正被塌陷的大地所吞噬,若有若无的呼救声和哭泣声伴随着风传进众人的耳朵,而声音的主人不知正躲在哪个角落。   她觉得所有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让她触摸不到又隐约透露出一丝倩影。   直到自己被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阿恬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阿恬这是怎么了?”   她听到一个关切的女声这样问道,然后脸上传来微痒的触感,是有人在用手帕轻轻擦拭她蹭上的泥土,来人动作轻柔,身上还带着淡淡兰花香气。   “柳嫣……师姐?”   阿恬抬手抓住了执帕人的手腕,视野中映出女子熟悉的秀美容颜,顿时鼻子一酸。   她想说“柳嫣师姐,素楹师姐死了”,她想说“我没有救下龙脉,我没有救下任何人”,她还想说“师姐,我真的很害怕,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最后只化为了一句带点小委屈的“师姐,我弄坏了你的衣服”。   那些悲伤、绝望、恐惧、无力,对于她而言太过陌生,以至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柳嫣将眼眶通红的少女拥进了怀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阿恬把头埋进了柳嫣的胸前,凑近了才发现,兰香里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怎么也挥之不去,就像柳嫣衣摆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是痛苦挣扎过的证明。   “……老实说,看到你哭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柳嫣柔声说道,“我总是很担心,你实在不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不哭不闹也不使性子,女孩啊,比起懂事,还是任性一点好……”   “人这一生啊,七情六欲也好,爱恨贪嗔痴也好,都要经历过才算看透,”柳嫣继续说道,“先入世才能出世,先有情才能忘情……”   柳嫣的话,阿恬听的懂,却悟不透。   就算依偎在师姐的怀里,盘踞在她心头的恐惧依然没有退去。   这很没道理,她明明已经安全了。   然而纠缠着她的恐惧在此刻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柳嫣并没有陪伴少女多久,她们此时正在开元国都数里之外,陆陆续续的有修士从正在倾颓的城市中逃来这里,其中有北海剑宗的弟子,也有庐临州魔门的门人,他们大多身负重伤,狰狞的伤口刺的人眼睛生疼。   可就算如此,能够活着站在此地等待也只有不到百人。   “庐临州完了……”   坐在一旁的徐世暄冷静的说道,而在他不远处,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孙智正在接受包扎。   “经此一役,此地天地灵气几乎消耗殆尽,加上龙脉崩塌,恐怕会沦为最为贫瘠的修炼禁地,不出百年,仙人啊,修士啊,在这里都会成为真正的传说吧。”   阿恬站起身来,举目四望。   然后,她看见了白心离,后者正独自站在平地的一角,与这满目疮痍像是划分在了两个世界。   他是如此格格不入,就像她一样。   双腿不由自主的像青年的方向迈去,无关于风月也无关于旖旎,阿恬有一种预感,她的疑问,只有在他那里才能得到解答。   “大师兄。”   她站到了他面前,后者扭头看过来,这场景有点像她第一次坐上无我——平静里隐藏着试探和犹豫。   “大师兄,”阿恬又叫了一声,对着柳嫣时说不出口的话到了白心离面前却意外的简单,“我很害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拘泥于仇恨,彷徨于悲伤,我……畏惧于死亡,我怕到站不住脚,握不了剑,可当我重获安全时,回想之前的经历,害怕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深了一层。”   “我开始害怕那个畏惧的自己,我害怕的是自己在恐惧本身……”少女茫然的看着他,“大师兄……我是不是跟师父一样,快要被折断了?”   白心离抬起手轻轻放到了她的头顶,就像她以前感受过的一样,温柔却不逾矩,亲近却不亲昵,就像他本人,永远把握着最有分寸的距离。   “别害怕,”她听见他说,“你只是终于变成人了。”   阿恬一直被恐惧包裹的身体在这一刻停止了颤抖,她愣了愣,抬起手捂住脸,终于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哭的涕泗横流,哭的缩成一团,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抽离,有什么东西又在缓缓诞生。   你只是终于变成人了。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她如此悲伤,却又打从心底感到了喜悦。 第88章   就像徐世暄所说的那样,庐临州确确实实完了, 最为繁华的开元国都已经变为了一个无底深坑, 群龙无首之下乱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究竟是凡人之间的麻烦, 对于修仙之人来讲, 庐临州魔门的状况才是真正值得关心的问题。   “今后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凉拌呗。”   徐世暄的坐姿就跟他本人一样总是没个正形,而他身后则是伤痕累累的同门们,打眼看上去还真是一群老弱病残。   “门主和长老都不见踪影,按白师妹所说的情况来看,八成是凶多吉少, 被人当做活祭填了法阵, ”他嘴里叼了根野草, 神情里倒没有多少悲痛, “说实在的, 能逃出这么多出来我就已经很喜出望外了, 毕竟我们先前对孰湖的态度可不怎么美妙。”   这么说着, 他接过了孙智递过来的名册,打开瞧了几眼, 扁了扁嘴,“得了,几千年攒下的家底全部付之一炬了, 真是看着就肉疼。”   庐临州魔门本来就是靠着给皇帝当国师起家的, 现在皇家都没了, 他们自然也就沦为了闲人一群。   “门派驻地是没有了,”一脸牙疼的合上名册,徐世暄对着面前的白心离无奈的耸了耸肩,“以后我们大概会去别的魔门打秋风吧,毕竟庐临州已经不适合修士呆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他说完一下子凑近了一言不发的青年,脸上也换上了不正经的笑意,他暗搓搓的用手肘捅了捅后者。   “说起来,真应该被大力关怀的是你们家白师妹呀,我可是听说了,小姑娘都吓哭了啊。”   “什么叫我们家白师妹,”白心离终于搭理了他一句,“姑娘家的名声是让你随意败坏的吗?”   “啧啧啧,假正经,咱俩谁不知道谁呀,你其实觉得她超——可爱吧?”   众人临时驻扎的营地就这么大,那日白恬对着白心离哭的样子被许多人都看到了,要说里面反应最大的当属徐世暄了。   不管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事后白恬和白心离之间气氛的微妙改变都没逃过徐大冰人的法眼。他发自内心的认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他这张巧嘴发挥的时刻了!   一个走上人生巅峰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正对着他忙不迭地招手,热情的堪比勾栏里的姑娘。他激动,他兴奋,若不是时机不太好,他差点就要按耐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跑去对郭槐献言献策了。   虽然他也没能忍多久就是了。   这又有什么呢?反正他和白心离两看两相厌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谁还在乎关系能不能更糟啊。   要是能被姓徐的几句话就说的面红耳赤,那白心离这些年真是白忍受他的骚扰了,因此他闻言只是停下了擦拭无我的动作,抬头看了徐世暄一眼。   “好好好,是我孟浪了,”徐世暄被看的连忙举起双手告饶,“是你们北海剑宗的白师妹,这样行了吧?你姓白,她也姓白,三百年前是一家,不要这么严苛嘛。”   “这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夸张的做了个捧心的动作,徐世暄冲天翻了个白眼,“但我提醒你啊,你可是讨不到媳妇的剑修,太君子会吃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突然又兴奋了起来。   “对啊!你们是北海剑宗啊!瞧我这脑子,竟然一直没反应过来!你们最不缺的就是光棍啊!”   “你这么朽木不可雕不要紧,白师妹还拥有整个山头的树啊!”说着说着,他还真就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了,“姓穆的不行,不靠谱,姓李的不行,太老了,姓方的也不行,跟大爷我同款的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就这么把北海剑宗的适龄男弟子轮了一遍,越数越摇头的赵括突然兴奋的大喊了一声,“有了!”   无视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他一下子凑近白心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的问道,“这位道友,你看赵括赵师弟如何?”   “亲传弟子,长得也俊俏,性格也好,一看就是听话的那种,就是年纪小了点,可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   徐世暄越说越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然而在最激动的时候却戛然而止了,因为白心离……又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大佬,原谅我年幼无知,”他往后猛退了一步,“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千万要克制砍死我的冲动。”   离大佬欣然点头。   发觉自己逃离了生命危险的徐世暄长舒了一口气,盘腿坐到了地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胆大包天的又去戳离大佬。   “说正经的,”他把音量控制在了仅能让对方听到的范围,“看她反应那么大,白师妹她以前……不会是山神吧?”   没等白心离反应,他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明人不说暗话,咱俩都是过来人,人们都说杀鸡儆猴,但其实杀鸡是儆不了猴的,真正能儆猴,当然还是杀猴。”   “我第一次看到有仙灵死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怎么也想不清楚,明明看到死人也不会多眨一下眼,为什么会被这点事吓得浑身发抖?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是因为我从骨子里就没把自己当人看。”   “那种发自于本能的恐惧,我一个大男人都扛不太住,更何况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亲眼看着一名山灵被活活榨干本源,于我们而言,不亚于目睹一场残忍的凌迟,她竟然只是哭一场,我都要自愧不如了。”   “别说是我,”徐世暄伸出手指着擦剑的青年,“你白心离难道就没害怕过?”   “怕,怎么不怕,”白心离将无我收回了鞘里,扭头与徐世暄对视,“恐惧正是我还存在的证据。”   “我们变得越来越像人了……”徐世暄喃喃念叨着,然后陡然一拍大腿,“所以你更要抓紧啊!凡人都讲究早婚早育,你知道吗!”   三句离不开催婚……白心离这回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自讨了没趣的徐世暄悻悻的摸了摸鼻子,他决定转移目标,再战江湖。   “………狡猾……太狡猾了……”   赵括双手死死扣住棺材沿,盯着徐世暄和白心离的方向愤愤不平,以至于阿恬不得不担忧他会把素楹师姐的棺材给弄坏,哪怕这口棺材也只是权宜之计。   毕竟他们是打算扶灵回去的。   不光是素楹师姐,他们为所有死去的同门都制作了棺材。身体不完整的就拼起来,拼不起来的就带走剑,阿恬自己记不清这些日子在深坑里翻找过多少次才凑齐了所有人。   “可恶,”赵括絮叨个不停,“那个姓徐的不会是个断袖吧,一有机会就霸占着大师兄,他只怕是想死。”   围绕在他身侧的六块命牌纷纷撞击表示同意。   “呵。”   阿恬低头温婉一笑,手指发出了“咔吧”一声。   赵括打了个寒颤,哭丧着脸说道,“白师妹你别这样,我现在一看到你就害怕……总觉得你揍过我。”   别说,赵括还真的被阿恬揍过,毕竟同门弟子总是避免不了切磋切磋,可这次不一样,那种感觉毫无道理又逼真的要命,硬要形容的话,那就是:   他觉得自己被往死里揍过。   赵括本能的觉得这样不行,于是他打算从罪魁祸首下手,“温柔点,师妹你对我温柔点,你可是大家闺秀啊!”   被劝诫的阿恬深觉有理的点了点头,“赵师兄,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自己必须要遵照闺秀的准则来才行,后来我觉得我要遵从本性,不要勉强……”   赵括想起了在半山腰飞自己做棺材的白恬,那时候的她确实变了一些,平白让人生出了距离感来,可眼前的白师妹好像又回到了刚入宗门的时候,甚至比那时更有真切感。   简单,又很纯粹。   他这么想着,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就猝不及防的听到了下句。   “可那日哭完之后我突然想明白了,”阿恬温温柔柔的说道,“修仙之路,巍峨险途,何必要刻意勉强自己呢?想当大家闺秀没什么不对,想要遵照本心也没什么不对,二者兼顾也很简单,只要把所有人都揍到承认我是大家闺秀就行了。”   “不,我觉得不是这个道理……”   大吃一惊的赵括还想挣扎一下,然后他就被人从身后按着脑袋推到了一边。   “小小年纪就会霸占姑娘,去去去,找你大师兄玩去!”徐世暄的语调无比嫌弃。   被偷袭了一把的赵括很想打包这恶贼的狗头,可这点报复心最终还是输给了跟大师兄独处的诱惑,带着同样雀跃的六块命牌屁颠屁颠的跑走了。   没了碍事的人搅局,徐世暄认认真真的打量了阿恬几眼,郑重其事的说道,“我不太懂你啊,白师妹。”   阿恬愣住了,然后就听到了他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你明明那么近水楼台,干嘛不对月亮下手啊!师兄我为你着急啊!”   他一边说一边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棺木上。   “你和白心离那么合适,发展发展嘛!”   阿恬想要开口,又被他伸出手给制止了。   “你别说,听我说,”徐世暄清了清嗓子,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你瞧瞧,我给你数数看啊。”   “父母之命。”   “你们有了。”   “媒妁之言。”   他指了指自己。   “所以你们到底在折腾什么?”他皱着眉头,“能用一对大雁解决的问题都不要迟疑啊!”   话没说完,徐世暄突然哎呦一声捂住了后脑勺,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石子在地上弹了弹。   阿恬看着他的惨样,噗嗤一声笑了,不是方才故意吓唬赵括的假笑,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笑容。   曾经有一个人也提到过大雁,后来她背叛了她。   曾经有一个人也提到过婚约,现在她躺在了手边棺材里。   她发誓会取前者性命,她决心为后者讨回公道。   除此之外,不必烦忧。   “你说的对,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她歪了歪头,手轻轻搭在棺材盖上,像是在抚摸,“既然我与大师兄的婚约已成事实,那就不要浪费了。”   这下换徐世暄愣住了。   阿恬抬起头,看向了站在远处的白心离,后者被赵括缠的忍不住弹了颗石子在少年的脑门上,于是她又笑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打过他才行。” 第89章   阿恬一行人回到北海剑宗的当口, 庐临州发生的惨剧已经传遍了天下。   于是当扶灵的队伍走到升仙镇门口的时候, 看到就是屋檐下挂满的白绫和在码头满身酒气的段煊。   比起好像是逃难灾民一样的众人,他还是穿着往常的月白色长衫, 只是上面被洒上了大片大片的酒渍,不用说都知道是来自于身侧东倒西歪的酒坛。   阿恬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段煊。   在她的印象里,这位掌教师伯比起世外高人更像是一头老谋深算的狐狸,与其他同门的恣意妄为不同, 他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下隐藏的则是量尺和缰绳,总是能在这群熊孩子快要脱缰的时候把他们抽回来。   然而比起往日可靠又尽责的宗主,她突然觉得这个会在洛荔背叛师门时哭到晕厥, 会在躲在被子里逃避公务,会这样毫无形象的在升仙镇码头上举着酒坛子喝的满身都是的段煊,或许才是躲在层层责任和束缚后面的真正的他。   他内心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然而他亲手把这个孩子锁进了名为宗主的箱子,只身扛起了北海剑宗。   扶着棺木的队伍在段煊面前停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后者瞥了狼狈不堪的弟子们一眼, 醉醺醺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拎起一个开封的酒坛,右手抓在坛口, 就这么直接按在了领头的郭槐胸前。   “主人酒尽君未醉, 薄暮遥途归不归?”   郭槐没有回答, 抬手接过了酒坛, 他没有喝, 而是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数口棺材,一扬手全部浇在了地上。   “来吧,咱们到家了。”   随着郭槐这一声“到家了”,段煊洒然一笑,他又拎起了一坛酒,对着身后的北海一洒,酒液倾泻而出,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缤纷的光芒,于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弧度,然后拉长凝聚,竟变为了一道玲珑剔透的拱桥,正好连接着浮空岛与码头。   “入我仙门,登仙桥。”   段煊一下子砸碎了空酒坛。   “登我仙桥,世无忧。”   登上这道酒香四溢的仙桥就真能一世无忧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只不过求仙问道之人大都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而来,当他们不得不离去时,自然也要伴随着最初的美好离去,也不枉,曾在这波澜壮阔中留下过一笔。   阿恬扶着棺材踏上了这座“酒桥”,酒香混杂在飘渺的云雾中,于头顶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拱顶,将北海上凶暴的灵气隔绝在外,远处传来鲲鹏撞钟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悠扬又绵长。   北海剑宗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有仙宗气象,可若是仙宗气象的交换条件如此之高,她又宁肯宗门永永远远都停留在侍剑童子的吆五喝六里。   扶灵的队伍走过拱桥,在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则是面色肃然的谭天命。   没有穿黑白道服,也没有拿着罗盘,更没有夸夸其谈,首次以剑修面目出现的谭天命甚至让阿恬觉得陌生,他一言不发的走上前,继而矮下身,将素楹的棺材扛在了肩膀上。   随着他的动作,一同等待的弟子队伍里传来了明显的抽泣声。   阿恬的眼泪早在庐临州就已经流尽了,可对于留守宗门的人们而言,悲伤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很顺理成章,素楹最终还是躺进了她在后山早已备好的墓穴里,谭天命给她埋了足足够吃几十年的麻花,段煊带走了白心离,而包括阿恬在内的伤员都被郭槐挨个拎着丢进了洗剑池,被祖师爷的剑意好好关照了一把。   等到阿恬久违的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再穿着月白色长裙走出房门,面对着一声声的问好和熟悉的脚步声,她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然而,改变是切切实实发生了。   少女得到了一张新的课表,跟她一起坐在学堂里的人也由练气期的小鬼们换成了筑基的师兄们,只不过这一次再没有一个人会一门一门的帮她选课了。   于是她只能自己拿起笔,在谭天命的“星相、八卦与幸运指南”后面打了个勾,固执就像是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同样筑基了的赵括也光荣的成为了阿恬的学伴,可能是受到了破军星君的影响,亦或是厚积薄发,他的进度一日千里,虽然在晨练的时候还是会被小师妹打的满场逃窜,但断岳总算不会动不动就把他甩出去了。   身为大师兄的白心离不得不补上了洛荔叛逃后留下的空缺,每五日便要为师弟师妹们授业解惑,这也导致了占位斗争的逾加白热化,就连阿恬也不得不为此跟赵括、穆易建立了攻守同盟,一同捍卫自己在第一排的固定位置。   对,这个同盟里没有宋之程。不是考虑到他还是只弱鸡,而是因为大家闺秀与妖艳贱货的斗争永不停息。   阿恬誓死捍卫大师兄的清白,哪怕宋之程抠脚自证也无济于事。   就这样,生活好像重新步上了正轨,日益失衡的天地、蠢蠢欲动的仙灵、不知所踪的洛荔都被隔绝在了宗门的保护层外,若不是后山多出的墓碑,少女说不定真的会以为庐临州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绝不会因刻意遗忘而消失。   阿恬是在被鲲鹏一尾巴拍到岸上的时候得知段煊要见自己的,彼时她正浑身湿透,躺在码头上活像是一只落汤鸡,搞得来传话的师兄看天看地看鲲鹏,就是不敢看她,恨不得直接用手把自己的眼睛给捂死。   “宗主找我?”少女闻言从地上爬了起来,指挥万劫绕了一圈把衣服烤干,这才拯救师兄于窘困。   终于能正眼看人的男弟子连忙点头,临走前还特意指点了师妹一点对付这头难缠异兽的小技巧。对于师兄的热情指导,阿恬听的津津有味,北海剑宗同辈之间修炼年岁跨度极大,或许在同龄人里她算得上出类拔萃,可放到了年长的师兄师姐面前,就成了刚学会走路的小童。   于是她一边听一边跟着师兄走,等到后者对她告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宗门大殿的外面,透过常年敞开的大门,就能看到宗主大人正俯首在案几上,拿着笔似乎在冥思苦想。   “阿恬啊,别愣在那里,快过来。”段煊头也不抬的说道。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好奇的走到他身边,发现他面前摆的竟然是一份画了一半的大陆灵气走向图。   在段煊的这份图上,整个庐临州已经成为了大陆灵气含量的低谷,相对的,北海剑宗的位置则是被一再标红,与此同时,大陆的其他地区也有不同的低谷和危险区,方仙道所在的罗浮山就赫然在列。   “啪!”   段煊思索的太久,手中的毛笔滴落了一大滴墨渍在纸上,黑点迅速渲染开,将规整的线条糊成了一团。   “啧。”咂舌一声,段煊扔掉笔杆,将废掉的图揉成了一团,扔到了身后的纸团堆里,然后把脸埋进手掌里狠狠的搓了搓。   阿恬眨了眨眼,偷偷在心底猜测宗主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为什么我一个剑修要在这里做这种事,说真的,就不能把魏舍人打一顿威胁他干吗?”段煊这句话简直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恬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如果不是对大陆地形图了解颇深,光看前者的大作,她会以为他想吃煎鸡蛋。   “我这里收到了这个,”发泄过不满以后,段煊从案几下面掏出了一封信递给阿恬,“我觉得还是由我亲自交给你比较好。”   阿恬接过信笺,“方仙道戚涵”五个字让她的手指在划过时不由得顿了顿。   “方仙道的戚涵……师侄很关心你,”段煊在说到“师侄”时有了一次不易察觉的停顿,显然并不习惯这么去称呼前者,“当然了,他们来信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个……”   “心离已经把庐临州的事全部告诉了我,让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可真不容易,最重要的是……”他抿了抿嘴,“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很糟糕,远超出我之前的预计。”   阿恬低头拆开信笺,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戚涵的字一如其人,纤瘦的让人觉得一折就断,像他本人一样的优柔寡断也在充满了诸多废话的行文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在犹豫。   少女得出了结论。   他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后面的内容。   果不其然,她在直接翻到末尾后就看到了整篇信笺的关键。   “……天地异变越演越烈,我宗决定不再束手待毙,师父已经联络了太玄门的天玄道人,想要合我二宗之力重演数百年前的联合做法……”   联合做法?   方仙道和太玄门这对老冤家什么时候联合做过法?   唯有推演出天道崩解的那一次。   阿恬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段煊,就见后者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这修仙界……恐怕是要变天啰。” 第90章   戚涵放下了笔,他看着面前写好的信笺, 最后还是拿起撕了个粉碎。   “不是吧, 还来?”一旁为他研墨的张泽衍露出了蛋疼的表情, 他活动了一下又酸又痛的手腕, 夺走了戚涵重新铺好的信纸, “听我说, 师兄你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半天时间了,之前不是送出去一封了吗?你还在纠结什么呀?”   “唉,”被夺走纸张的戚涵也不恼,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笔,整个人向后倒在了长榻上, “你不懂, 儿女都是债啊。”   “我是不懂, ”张泽衍盘腿坐在他对面, “可师兄你也没有孩子, 就别装深沉啦。”   我不光有孩子, 我闺女还十八了。   戚涵当然不会跟张泽衍说实话, 可他也不是吃亏的性子,当即就把这个危险话题给四两拨千斤了过去, “多亏师弟你从小在眼皮子底下长大,为兄对慈父心肠也颇有心得啊。”   “……等等,师兄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张泽衍后知后觉的说道, 理所当然的, 他没有得到戚涵的正面回应。   被他质疑的师兄翻了个身, “你有空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提前筹谋一下过几日跟太玄门那群小兔崽子如何相处。”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张泽衍那张端正的脸就皱成了苦瓜。   “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嘟嘟囔囔,“咱们和太玄门扯到一块还能有好吗?”   戚涵没有回话,其实他理解魏舍人的想法,只是有些话注定不能跟张泽衍说。   若单纯论个人好恶,恐怕修仙界再也没有两个宗门会像方仙道和太玄门一样关系恶劣了,可要是从练手的效果出发,又再也没有比方仙道和太玄门更合适的盟友了。   毕竟他们两家根本发源于同一个道统,比起其他门派,二者之间的差异只不过是左手和右手的差别。   话虽如此,在两派漫长的历史里,方仙道也仅仅和太玄门联手过一次,然后就铸成了弥天大错。   可以说,如果没有方仙道联手太玄门推演了那一次天机,天道崩解的秘密就不会被泄露,三百年前的道种屠杀也不会发生,这凡间态势也不会发展到如今难以挽回的地步。   屠杀道种的元凶固然是心有不甘的仙灵,可在这件事上,被人鼓动之下做出了晕头决定的太玄门和方仙道也难辞其咎。   没错,被人鼓动。   事情的关键点就在这里。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魏舍人坐在炼丹炉前的身影又浮现在了戚涵的眼前,鉴于掌门能够独享三座炼丹炉,这道身影也因为缭绕的蒸汽而变得模糊。   “有人鼓动——两大门派联手推演——秘密现世——天道崩解——屠杀道种……”他顺着时间线把发生的所有事都捋了一遍,“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吗?”   “就好像有一个人早就知道天道会崩解,只不过他需要一群傻瓜帮他算出具体何时会崩解而已。”   “师父你的意思是……这三百年来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有人谋划好的?”戚涵倚靠在门框上,不由得顺着魏舍人的思路思考了起来。   联合推演发生的年份,正好是法修对于天机追求最狂热的时候,为了追求卜算之道,他们做出的疯狂举动数不胜数,就算硬扣一个“过分痴迷引起灾祸”的帽子在当时也没人会怀疑,然而时过境迁之后,再回头去品一品当年发生的事情,就怎么都觉得不对味。   太巧了,真的是太巧了,巧到一环扣一环,让人不得不多心。   “这件事自推演之后,所有的发展都有清晰的脉络和缘由,唯有一点是全然模糊的,”魏舍人为自己的宝贝炼丹炉加了一把火,“那就是在‘被鼓动’这个环节上。”   “被谁鼓动的,又鼓动了些什么,到底是多大的诱惑才能让咱们和太玄门放下恩怨去联手……这些全部被迷雾笼罩,没有任何解答。”   “无论他们最初的目标是什么,肯定都没有预料到此举惨痛的后果,”戚涵就事论事,“那一场做法几乎埋葬了两大仙宗所有有生力量,倘若不是剑修和佛修一个比一个没有进取心,恐怕四大仙门早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涵儿啊,为师……打算促成本门与太玄门的第二次联手,”魏舍人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凝重,“让我们一起重新推演一遍天机。”   戚涵几乎是立即就跳了起来,他惊诧万分的喊道:“师父?”   “如果说那场做法就是一次阴谋,那么背后之人肯定一开始就清楚了天道的情况,”魏舍人慢吞吞的说道,“此人能够察觉到天道的异变,还能将咱们和太玄门玩弄于鼓掌之中,让法修替他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绝非吾等修士可以匹敌……这样的人物会来自于哪里,就算不说你也清楚。”   仙界。   答案瞬间闪过脑海,戚涵垂下了眼帘。   “我不知道当初的前辈们面临着怎样的难题,可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难题也只多不少,”魏舍人继续说道,“幕后之人的身份、天地灵气的走向、世间还能存续多久,乃至如此死局是否还会有转机,这些我都想知道,也必须要知道。”   “修士在这场博弈之中并不占优,想要起死回生,哪怕舍了我这条老命,咱们也绝不能做没头的苍蝇。”   话说到这里,魏舍人的决意已不容撼动。   从回忆里出来,戚涵无视了张泽衍絮絮叨叨的抱怨,他唯一的师弟还不知道自家师父要做出怎样的疯狂之举,尚自沉浸在年轻人简单的烦恼中。   这样不好吗?   不,这样很好,什么年龄做什么事,顺其自然当然好。   可惜,戚涵早已过了可以拥有简单烦恼的年纪了。   第一次的联合做法直接导致了方仙道陷入了嫡支没落、旁支猖狂的窘境,现在这个外强内干的宗门真的还能经得起又一次折腾吗?   戚涵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在太玄门的天玄道长点头的那一刻……此事已成定局。   “……说不定掌门的三座炼丹炉最后都要便宜这个傻小子。”他又翻了个身,背着张泽衍叹了口气。   这厢方仙道在烦恼不已,那厢有着“方仙道夫人宗”戏称的天星门自然也没有闲着。   撇除了跟方仙道众所皆知的裙带关系,天星门真正借以在修真界立足的是他们神出鬼没的身姿,或许在正面迎敌时并不占优,可谁也不敢说自己能在被一名天星门弟子盯上的时候还能高枕无忧。   哦,北海剑宗不算在内。   北海剑宗几乎就没有被算在内过,剑修总是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在高超身法的加持下,刺探、传递各类情报就成为了天星门的拿手好戏,自打北海冒出个鲲鹏后,大陆各地也陆陆续续有了不少异兽苏醒的消息和征兆,这也让天星门弟子不得不化为勤劳的小信鸽来往于大陆各地。   当然,他们也会抽空去挣点无伤大雅的外快。   “哼,就这么点……”   一名天星门的女弟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轻飘飘的重量昭示了她的囊中羞涩,她此刻正待在宗门位于海昭州的一处小堂口,等待着有没有肥羊自动送上门。   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就在话音未落之时,已经许久没有人推开的店门发出了“吱嘎”一声,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全身都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说他是男子是因为还没有哪个姑娘能拥有如此粗壮的骨架。   “我听说这里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来人的声音嘶哑至极。   女弟子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那要看您能出多大的价钱了。”   男子闻言将手伸进衣襟,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布包,它可能还没有女弟子的钱袋大,可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的澎拜灵气说明了它身价不菲。   “呼……哈……”   女弟子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   “贵客想知道点什么呢?”她立即堆满了笑容。   “我要找一个人,庚辰年生人,姓戚名婧,很大可能是一名女孩,今年刚满十八,或许会天赋异禀……”斗笠人将小布袋往女子那里推了推,“找到她,并告诉我她在哪儿,这个就是你的了。”   “……道友,”女子脸上露出了迟疑,“我能问一下你找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吗?你应当清楚,我们天星门绝不介入修士的恩怨……”   “不该问就不要问,”斗笠人打断了她,伸手将布袋敞开了一个小口,浓郁的灵气瞬间将女子包围,“万事都有特例,你说……是吗?”   理智告诉女子应该立即拒绝这个神秘人,可她的脑子似乎都要被舒服的感觉给融化了,她咬了咬唇,伸出颤巍巍的手想要关上袋口,却又在最后忍不住整个抓住了布袋。   “明智的决定。”   斗笠人似乎是笑了。   “来吧,我们立契为证。” 第91章   阿恬觉得, 方仙道和太玄门可能是真的脑子有病。   一般来说, 正常人已经吃过一次大亏后还会再去自找一次亏吃吗?   正常人不会,可他们会。   由此可见, 这两家很难不被划分到不正常的分类里。   她低头沉思“方仙道和太玄门到底病的多重”这个纪元难题,一抬头就看到了段煊无限放大的那张脸,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你也觉得法修很不可理喻,是吧?”段煊幽幽的说, 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在某些方面,他们固执己见的惊人, 还很认死理。”   曾经差点就被亲爹掐死的阿恬不由得点了点头。   “算了,”段煊右手捏了捏鼻梁,左手冲她摆了摆手,“这件事我还要跟你师叔们商讨一下,既然信我也转交到了, 你就先去做自己的事……哇哦!”   随着段煊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一团黑影突然从外面砸了进来, 阿恬向旁边顺势一侧, 黑影擦着她的袖子直冲段煊而去,被后者伸出一根手指牢牢的顶在了案几的外面。   “我折腾了好半天呢, 要是弄坏就宰了你。”笑眯眯的宗主如是说。   黑影打了个冷颤。   阿恬这才发现, 这团所谓的黑影原身是一名看上去跟赵括差不多大的男弟子, 依稀曾在晨练时有过数面之缘, 而这位被段煊定住的少年正朝向她, 一脸的泫然欲泣,双脚离地,身体悬空,真是可怜、弱小又无助。   在少年横插一脚之前,段煊和阿恬是面对面的,此刻他面朝着阿恬,也就是意味着背对着段煊,加上他奇怪的姿势,很显然,这家伙是被人丢进来的。   果不其然,在被段煊放下以后,少年就一转身冲到了案几前,他动作看着大实际上却很小心,连墨汁都没有惊起涟漪,看样子是把宗主的威胁记到了心里。   “不、不好了!”少年惊慌失措的喊道。   “怎么了?”段煊抬了抬眼皮,“火烧你屁股了?”   “宗主!”先不满的抗议了一声,少年一脸的委屈巴巴,“陈、陈芷师姐回来了!”   阿恬可以对天发誓,他在说到“陈芷”这个名字的时候打了个激灵。   “陈芷?”段煊狐疑的瞅他,“你确定是陈芷吗?不是陈志或者陈智?”   这句话在阿恬听起来活像是一句顺口溜,然而少年愣是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面对现实吧宗主,”他一脸悲凉的说道,“不是陈志师兄,也不是陈智师弟,就是陈芷师姐,北海剑宗唯一的陈芷师姐。”   段煊不说话了,他先是静默了几息,然后猛地一下子把沾满墨的毛笔摔到了桌子上,也不管四溅的墨点,直接用手捂住了脸,含含糊糊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漏了出来,阿恬怀疑那是一句脏话。   过了好一会儿,段煊才放下了手,露出了跟眼前少年如出一辙的泫然欲泣表情,也是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这个当口回来……她该不会是听说了洛荔师妹的事了吧……?”他犹豫不定的问道。   “……恐怕不仅是知道了,”少年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她已经要冲上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段煊对此的反应是立即躲到案几后面,而阿恬的第一反应则是直接掠出了大殿,她觉得自己的好奇心都快要溢满了。   少年说的没错,外面确实闹的很大,阿恬还没跑到半山腰就听到了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借着地势往下望,就看到了里三圈外三圈围着的弟子们和最中间对峙的二人。   正巧,对峙得一方是她的老熟人——白心离。   北海剑宗竟然还有没被拜大师兄教吸纳的弟子?   阿恬越来越好奇了,她迅速的向人群靠拢,在奔跑的过程中终于想起了心底那点对“陈芷”这个名字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   陈芷师姐。   北海剑宗仅有的五名女剑修之一,挂在李恪师叔名下的亲传弟子,她曾经听无数人提起这位师姐,最后往往都会加一句“可惜她在外云游”,搞得神秘万分,可从今天她回宗的架势来看,所谓的“在外云游”恐怕是要打上个问号。   脑子里想七想八,阿恬已经跑进了人堆里,只不过人头攒动,让她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就在她想要“知书达理”的对前面的师兄们伸出魔爪的时候,站在她前面的倒霉蛋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反而跟旁边的友人聊了起来。   “真怀念啊,这个画面,全门派也就陈芷师姐会跟大师兄这么杠了。”   他的友人点点头,“毕竟差一点咱们有的就不是大师兄而是大师姐了,陈芷师姐其他都还好,就是脾气太爆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遗憾啊。”   “怎么会?你可以质疑我的人格但不能质疑我对大师兄的忠诚!”   不知怎的,这两名弟子明明站得笔直,可在阿恬眼里已经弯成了面条。   于是,她伸出手点了点这两根不矜持的面条的背部,二人接连回头,与笑眯眯的师妹对了个正着。几息之后,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两位师兄自发绕到了阿恬的身后,把自己的宝贵位置让了出来。   没有了碍事的人头阻挡视线,阿恬终于看清了“陈芷师姐”的真面目:   那是一名算不上顶美却也能赞一句秀气的女子,她看上去有二十多岁,穿着橘色的袄裙,颜色跃动的像冬日里的太阳。   女子身形十分娇小,尤其是在被男弟子团团围住的时候。北海剑宗位于北方,招收的弟子也大多生长于北方,虽然称不上各个人高马大,可拉出去站成一排也很有气势。毕竟身高摆在这里,只要不是瘦到一根杆,就总能捞到一个“人高腿长”,再配上白心离那样的脸,就足以被赞“惹眼的要命”了。   在这种情况下,陈芷的娇小玲珑就格外突出了。   阿恬自认颇为高挑,可还是比白心离矮了一个头,而当后者跟陈芷站在一起时,陈芷看上去将将到他的胸膛,若不看脸,还以为会是个瓷娃娃。   “心离师弟你让开,多年未见,我可不想第一次叙旧就是兵戈相向。”   女子并没有称呼白心离为大师兄,而是用了以前的旧称,仅仅是一句话就在自己和围观弟子之间划出了距离。   阿恬闻言挑了挑眉,陈芷并不承认白心离大师兄的地位,结合方才两位师兄谈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这似乎也在意料之内。   “你不能把骆师弟扔出去,陈师姐。”白心离也沿用旧称配合女子,声音里破天荒的有些无奈。   陈芷对此不以为然,“若是你继续挡路,被扔出去的就不只是那个小鬼头了,师弟。”   这是威胁,明目张胆的威胁。   拨拉开前排人的脑袋,阿恬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要是论性格中的攻击性,陈芷可以算是她所见过的修士中的第一人,确实是个爆竹脾气。   这个女人恃才傲物,并且桀骜不驯。   可若能让段煊都感到头疼,仅仅是这一点还不够。   或许是阿恬的视线太过炽热,原本侧对着她的女子突然扭头看了过来,在她露出全脸的那一刻,阿恬整个人如遭雷劈。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脸,却让她莫名觉得熟悉,周围的嘈杂声陡然放大了许多倍,像是一道道雷鸣,有一个声音穿越过远古的岁月在她的耳畔炸裂:   “要让我对着那种人奴颜婢膝,不如直接杀了我好了!”   阿恬不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在何等情形下说的这句话,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它,彷佛曾有人对着她这么歇斯底里的喊过。   这毫无道理,她与陈芷素不相识,亦或者,这只是基于对方恶劣态度而诞生的疯狂臆想,可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抽出了万劫,撑着前人的肩膀翻入圈内,迎着陈芷拔出的幽蓝色长剑刺了过去。   “轰!”   二人就这么对了一剑,阿恬被气浪直接掀翻,于空中翻了个跟头后单膝着地,握着万劫的右手微微抖动,这只手连带着手腕都被震麻了。   而那厢陈芷也是后退了两步,抬手活动了一下手腕,露出了一个微微惊讶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不过有两下子嘛,小丫头。”   发什么疯?   阿恬其实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从刚才开始,她就很想揍对方一顿。   显然,对方也有同样的感觉。   陈芷打量着她,随后露出厌恶的表情,“……你这家伙,微妙的不招人喜欢啊……”   阿恬舔了舔嘴角。   既然两看两相厌,那么就干脆打一场吧。   就算她没有胜算,她也会把对方自命不凡的脸皮给撕下来。 第92章   将万劫在手里转了一圈,阿恬就着半跪在地的姿势微微伏低了上半身, 对面的陈芷则是左脚向后撤了半步, 维持了一个不丁不八的站姿, 双方鲜明的战意一出, 周围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终于到了决定北海剑宗第一母老虎的时候了吗!”赵括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宋之程扯着嗓子喊道, “押陈芷师姐的放左边, 押白恬师妹的放右边……就这么点钱还犹豫什么!”   “不!不!不!万一压错了我就倾家荡产了!”   北海剑宗的弟子们把头摆的像拨浪鼓,看的宋土匪无比怀念自己留在山寨里的小弟们,就在他感叹“人心乱了,赌局不好开”的时候,一把白玉剑被放到了他面前。   “大、大师兄……?“宋之程看了看白玉剑又看了看白心离, 顿时吓得不轻。   大师兄难道是要用自己的佩剑去押白师妹胜?这也太真爱了吧!宋之程自忖是万万做不到的, 哪怕平日里对自己这把粉色软剑百般嫌弃, 可真要抛弃它还真是怎么也舍不得。   然后, 他就看到白心离对着他轻笑一声。   嘴角上勾, 尾角微弯, 这确实是一个实打实的笑容。   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殊荣的宋之程顿时受宠若惊, 整个人都沉浸在“大师兄对我笑了!”的惊喜里,然后, 他就听到了白心离略显轻快的声音:   “宋师弟,绕宗门跑三十圈,现在开始。”   “啊?”他说的内容与想象中差的太大, 宋之程一时间竟然理解不了。   “宗门律令第三十六条, 同门切磋禁止设盘, 违者……”   后面的内容宋之程没认真听,大喜之后紧接着的大悲让他摇摇欲坠。   如果可以,他想立马晕过去。   “要让我对着那种人奴颜婢膝,不如直接杀了我好了!”   这一声怒吼回荡在阿恬的脑海,却让她的注意力更加集中。   无论是曾与白心离争夺第一的名头的事实还是萦绕在她周身的圆转剑意,都昭示了陈芷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强敌。   阿恬不喜欢陈芷,但她喜欢强敌。   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撑住地面,她脚下一蹬,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对着蓄势待发的女子直接挥剑,一剑落空之后扭身由挑转劈,直取陈芷的面门。   “锵!”   两剑在距离陈芷面庞四寸的地方相交,直劈的万劫与横拦的蓝剑撞在了一起,迸发出了一连串的火星,一如二人之间突然点燃的火气。   “我就是看你们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顺眼。”   脑子里回荡的话又换了一句,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对方那欠揍的语气。   阿恬眉头一皱,借着下坠的重力,一只脚稳住身形,另一只脚直接对着陈芷的腹部用力踢去,后者侧身躲过,然后回手对着少女就是一剑。   “锵!”   “天生就拥有力量却不会用的是蠢材,天生拥有力量并会用的是庸才,唯有无中生有才是真正的天才。”   不光是话语,阿恬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而你,庸才而已。”   向后跃了一步,阿恬一把将万劫扔了出去,黑色长剑射入了陡峭的山壁,她扭了扭手腕,全身的骨节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对面的陈芷冷笑一声,有样学样的把剑射到了万劫的旁边,低声说道,“小心你的脸,小丫头。”   这等发展顿时让围观者都看傻了眼。   “喂喂喂,她们不会是要肉搏吧?”赵括拉着穆易的肩膀不停摇晃,晃的后者头晕眼花。   他的话音未落,阿恬上前一步,一下子抓住了陈芷的双肩,脚下一绊,直接把后者狠狠的砸了地上,“该小心脸的恐怕是你,师姐。”   陈芷躺在地上没有动,她对着阿恬轻蔑一笑,眼睛却亮的惊人,像是霜寒夜里最冰冷的剑刃,却又在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勃发的怒火,这幅画面逐渐与阿恬脑子里的模糊人影相叠,最终完全重合。   “我是绝对不会跟仙灵同流合污的。”记忆里的女子如此说道。   “哦。”阿恬应道,然后提起陈芷来了个过肩摔。   “哈哈哈……”   被摔的够呛的陈芷竟然笑出了声,她舔掉了嘴角的血迹,在嘴里品味了一下,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果然,我是真的看你不顺眼。”   说完,她猛地从地上窜起来直接对着少女扑了过去。   没有剑气,没有剑意,甚至连灵力都没用,两个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扭打了起来,硬要解释的话,这大概就是身体力行版的“你根本不配我拔剑”了。   “我的祖师爷啊,”穆易喃喃说道,看的叹为观止,“她俩这是干什么啊。”   “……小和尚下山去,老和尚有交代,”赵括双眼发直的哼唱着,“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见了千万要躲开……”   “大师兄!大师兄……”有弟子猛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尊大神在,不由得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了沉默不语的白心离。   被点到了名字的青年默默的移开了目光,视线破天荒的有些游移不定。   眼看这位也拿打的热火朝天的两位姑奶奶没辙,北海剑宗的单身汉们是真的有些绝望了。   “陈芷师姐已经就是跟洛荔师叔,哦不,逆徒洛荔不对付,才宁肯在外面飘着也不回宗门,”一名弟子捂住头蹲了下来,“难道现在还要在陈芷师姐和白恬师妹之间二选一吗?作为一名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我只想天天见到她们所有人啊!”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北海剑宗弟子的心声,周围立马小鸡啄米的点成了一片。   然而他们的心声并没有什么作用,两名珍稀的女弟子依然沉迷于让对方毁容的事业,就在弟子们越来越绝望的时候,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咳咳…你们在做什么?”   多日不见的李恪被一名少年搀扶着向这边走来,如果阿恬抬头,必然会认出少年就是被扔进大殿的骆师兄。   显而易见,李恪是段煊搬来的救兵。   “……怎么打起来了?”李恪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一咳嗽起来更有撕心裂肺的架势。   “小芷!阿恬!”他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咳咳……你们都停下来!”   没有人理他。   等到李恪再开口,声音里就罕见的带上了严厉,“陈芷!我让你停下!”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咒语,打的正凶的陈芷突然就停下了动作,“……舅舅?”   陈芷一停,阿恬也只能停了下来,二人茫然的对视了一眼,又同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舅……啊,李恪师叔,”发现自己嘴瓢了的陈芷连忙改换了称呼,“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是打算把师弟师妹统统打一遍?”李恪冷冷的说。   “我只是想找掌门要个说法,”陈芷一脸倔强,“既然他们现在都知道了洛荔的真面目,那我也要为你讨一个公道……”   “小芷!”李恪陡然拉高了音调,见到陈芷闭嘴以后又放缓了语气,“你今日闹的太过了,跟我走吧。”   此言一出,陈芷虽心有不服,可她到底挂在李恪名下,也只能狠狠的瞪了阿恬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悻悻得跟在了李恪的身后。   这场闹剧终于随着当事人之一离场而落下了帷幕。   “嘶……疼!”阿恬倒抽了一口凉气,坐在竹凳上通的眼泪汪汪。   “知道疼还打,”柳嫣拿着药膏轻轻涂在少女的左膝上,那里有一大道血痕,“以后还挑不挑衅师姐?”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冲上去了,”阿恬气鼓鼓的说,“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丑了吧……啊!疼!”   “你呀!”柳嫣收起了药膏,对着她的额头用力一点,“小芷不是个坏孩子,你平日里也很乖,明日你俩互相认个错……”   “我不!”阿恬一扭头,少见的闹起别扭来。   柳嫣拿她没办法,只好嘱咐她早点休息。目送着师姐离去,阿恬气哼哼地爬上了床,盖着被子把房梁想象成陈芷的脸“呸”了一声。   经历了一场激烈运动的身体很是疲惫,困意几乎是在她一沾枕头就围了上来,阿恬习惯性的把自己缩成了虾米,意识逐渐步入了黑甜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阿恬突然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不对!   有人在房间里!   她伸出手去摸放在床头的万劫,却被不知道从哪伸出来的手死死的扣住了手腕。   借着外面洒落屋内的月光,阿恬眯着眼试图辨认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然后,她看见了陈芷的脸。 第93章   床头出现一张人脸该怎么办?   阿恬的对策是直接一拳打过去。   陈芷眼疾手快的接住了这一击, 就觉得双臂一沉, 白恬竟然将她的双手当作支撑点,整个人都从床上直接翻了起来, 直接越过了陈芷的头顶,在她的身后落地。   如此位置转换让陈芷再也抓不住阿恬的手腕,只是她刚一撒手就被后者反手抓住,攻守关系在顷刻间得到了逆转。   在打架这方面, 阿恬确实很有无师自通的天赋。   而陈芷也没平白担着师姐的名头,她身子向后压,身体腾空想要同样后翻, 迫的阿恬只能松手把她推开。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阿恬率先开了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假设你很清楚,我的房间就在隔壁?”陈芷挑了挑眉。   阿恬用同样的句式怼了回去,“我假设你很清楚, 这是我的房间。”   “没错,”陈芷干脆的承认, “我就是来找你的。”   接下来就是相当令人难堪的沉默了。   阿恬与陈芷大眼瞪小眼, 老半天挤出来一句,“……我对中老年女性没有想法。”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深究, 不然我怕会忍不住打死你。”陈芷摆出了死鱼眼。   “那你到底找我干什么?想继续打一架吗?”阿恬皱着眉拉起了有滑落趋势的里衣, 这个天气里赤脚站在地上让她觉得自己是个煞笔。   “这个建议听上去还真的很有诱惑力, ”陈芷咧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不过今晚我有正事, 就下次再约吧。”   然后她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了什么,直接对着少女扔了过去,阿恬下意识的接住,发现是一个沉甸甸的酒坛,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还差点脱手。   “我是来找你喝酒的。”   陈芷又扛起了两坛酒,阿恬怀疑她可能血洗了段煊的酒窖。   “找我?喝酒?”少女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始思考眼前的女人患有失魂症的可能性,会有人大晚上跑来找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的敌人喝酒?   “嗯,”陈芷扬了扬下巴,“就去咱们头顶上那间屋子喝。”   头顶?屋子?   这一排院舍上面只有一间屋子,那就是白心离的房间。   阿恬明白了,陈芷不仅要夜袭自己,还要带着自己去夜袭白心离。   真是太不要脸了!   她一下子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就算要夜袭大师兄,这种美差她也绝对不会带这个奶奶辈的老妖婆的!   大概是阿恬的表情太过明显,陈芷顿时露出了牙痛的表情,“不管你想了什么都敢快给我打住!谁不知道心离师弟都呆在演武场的石室里?我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跟你聊聊而已。”   “聊聊?”阿恬狐疑不已。   “对,聊聊,”陈芷点头,“聊一聊你的好师父洛荔。”   洛荔。   一个阿恬不得不严阵以待的名字,自从她活着离开了酆都镇,就再也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位曾经的执法长老,更别说特意为此聊天了。   实际上,阿恬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顾忌这个名字。   洛荔对不起的是白恬,并不是北海剑宗,没必要因为她的个人恩怨就影响了整个宗门。   毕竟对于养育了她们二人的北海剑宗来讲,无论她和洛荔谁会死在这场恩怨里,都绝不值得庆祝。   “难道你不想听听我想说的话?”   陈芷说完扛着酒坛踹开门走了出去。   “想听的话就跟我来吧。”   阿恬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披上外套抱着酒坛走出了门。   北海剑宗的夜晚带着倒春寒独有的凉意,在素楹师姐去世之后,这一排院舍就剩下了阿恬一个人,现在突然冒出了一个陈芷,倒也让冷清下来的院舍有了几分活力。   站在木板桥上,阿恬向下看去,其他弟子依然沉浸在梦乡里,她向上抬头,看到了月光下攀爬的陈芷。   脚步踌躇了一下,阿恬还是提气跟了上去。   就像陈芷预计的那样,白心离果然不在院舍内,事实上阿恬也只在他养病的时候见他回来住过,可当陈芷随意的推开屋门的时候还是让她忍不住扁了扁嘴。   “怎么了?你不知道心离师弟平日里不会锁门吗?”陈芷一副“不要大惊小怪”的模样。   阿恬在她说到“心离师弟”的时候忍不住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小动作被陈芷纳入眼底,她突然提起了兴趣。   “……你很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你的大师兄?”她一下子凑近了阿恬,又在下一秒拉开了距离   ,“啧啧啧,瞧我发现了什么,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嗯?”   阿恬抱紧了怀里的酒坛。   “既然如此———那我就偏要说,”陈芷拖着长腔吊足了胃口以后,语速立马就成了连珠炮,“心离心离心离心离心离心离心离……”   她一边说还一边得意洋洋的摆着头。   阿恬对此的回答是给了她一酒坛。   趁着后者被砸的七荤八素,她火速蹿进了房间然后找出了一根绳子帮白心离把门捆死,然后几步就跳上了房顶,等到陈芷从晕眩里回过神,就看到自己眼前被五花大绑的方块,配合着在房顶上耀武扬威的少女,一口老血梗在了喉头。   没事,没事,不要跟一个黄毛丫头计较。   陈芷如此自我安慰。   过了今晚再找个机会宰了她!   做了好一番心理暗示,陈芷才跟着阿恬爬上了屋顶,刚一上去,却直接破功笑了出来。   没办法,少女举这脑袋还大的酒坛东张西望的样子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你不会,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吧?”陈芷挪揄道。   “喝过,当然喝过!”阿恬冷哼了一声,然而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她就算喝酒也是盛在小小的酒盅里,喝的时候还要用袖子掩住嘴,这样直接把酒坛扔给她面前的还真的尚属首次。   你大概是在为难我胖恬。   在好吃好喝的供奉下长了几两肉的阿恬看着酒坛口的泥封一个劲的犯愁。   陈芷可没有好心到帮她解决难题,这人放下酒坛后就坐在了屋顶上,看着夜色里的北海剑宗,发出了怀念的感叹,“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回来,宗门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明明多了个鲲鹏码头,你是瞎吗?   阿恬冷着脸看她。   “哎呀呀,如此月色,当浮一大白!”陈芷用手敲开泥封,举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口,多余的酒水扑洒到了衣衫上。   阿恬看着她堪称豪迈的姿势,默默的往旁边移了移。   “李恪师叔跟我说了你的事情,”陈芷用手背一抹嘴,“老实说,洛荔那个家伙会做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惊奇,那个混蛋早就被七情六欲腐蚀成了一个筛子,干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混蛋?”   “喏,看那里,”陈芷抬手一指,对着正是她俩今天打架的地方,“差不多近十年前吧,我和洛荔在那里打了一架,打完之后,我就离开了宗门四处游荡,直到最近,她叛逃的事情在修仙界闹的风风雨雨,我才重新打起了回来的主意。”   阿恬不喜欢陈芷,但她也不喜欢洛荔,她想象了一下这两个讨厌鬼死战的样子,觉得那画面一定大快人心。   陈芷自然不知道身旁这个小兔崽子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在美酒的作用下,她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   “我自小体弱多病,有夭折之相,娘亲绝望之下,在北海边跪了三天三夜,硬生生将已经斩断了俗缘的舅舅给跪了出来,舅舅发现我天生剑骨就给留了下来。”   “舅舅?”阿恬惊讶的问。   “对,舅舅,”陈芷又喝了一口,“我知道宗门怎么给你说的,说我是李恪师叔妹妹的后人,这也不算错,我可不就是我娘亲的后人吗?”   “可你的年龄?”   阿恬在心底算了起来,李恪师叔少说也有六七百年的修为,作为他的亲外甥女,陈芷怎么也不会现在的年纪啊!   “我的身体实在太弱了,舅舅把我封在了他的剑鞘里,吸了我体内的病气数百年,后来把我放出来以后,身体生长也变得出奇缓慢,为了避免麻烦,宗门对外就宣称我是他妹妹的后人,但其实长老们和年长的弟子基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长不高的真相吗?”阿恬犀利的点出了重点。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芷气呼呼的把喝空的酒坛丢向了阿恬,被后者侧脑袋闪了过去,酒坛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好好好,那你是怎么跟洛荔打起来的?”发现对方已经带有醉意的阿恬顺着她问道。   “因为我发现了洛荔的秘密……”陈芷拿起了另一坛酒开始拆封口,“你应该也知道吧,你的好师父其实早就不是剑修了,她被人打断了剑骨,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起死回生的,但也不可能继续修炼了,更别说身上日益浓烈的鬼气,说她是个徘徊在人间的厉鬼也不为过……”   阿恬想起了酆都大帝说的话,点了点头。   “可你难道就不奇怪吗?”陈芷突然扭头看向她,“为什么宗门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一个断了剑骨的剑修凭什么瞒天过海了三百年?”   “因为有人在帮她,帮到甚至耽搁了自己的修炼。”   “而我,撞破了这件事。” 第94章   “你猜是谁?”   陈芷扭头看向阿恬,微醺的眼睛在夜空下亮的惊人。   “反正肯定不是李师叔。”阿恬干巴巴的说道。   半夜找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讨厌鬼倾诉自己舅舅的秘密, 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干。   “以你这贫乏的脑子绝对猜不出来, ”陈芷猛的凑近少女, 手指揩掉了嘴角的酒液, 神秘兮兮的说道, “毕竟我撞见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呢。”   阿恬对此的回答是打了个哈欠, 她真的是很困了,“……你要不说我就走了。”   “啧啧啧,真是没耐性,完全不知道你这样的小丫头是怎么从洛荔手中活下来的,”陈芷又灌了一口, 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哈……还是说, 她良心发现了?”   阿恬二话不说举起了手中的酒坛。   “好吧好吧, ”把嘴边的酒液舔掉, 陈芷在挨打前给出了答案, “我是在升仙镇碰上的他们……直接说出名字未免太过无聊, 不如咱们猜一猜吧?你知道,咱们修仙界有一个宗门极度擅长炼制丹药, 门中有一位成名经久的大人物,身形极有辨识度……”   她几乎是在明示阿恬了。   是魏舍人。   方仙道的魏舍人。   这个答案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浮现在了阿恬的脑海里,并且让她真真切切的吃了一惊。   “怎么会?”她脱口而出, “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   “那又怎么样?”陈芷冷哼一声, “我的眼睛可不会撒谎, 自那日之后,我就一直盯着洛荔,终于确定了他们每月都会碰面的事实,当然了,法修的不善战斗和洛荔日渐衰弱的能力都帮了我大忙人。”   “你说他帮洛荔,是怎么帮的呢?”白恬又冷静了下来,她学着前者的口吻,故意不直接说出魏舍人的名字。   “用丹药,”女子伸出食指摇了摇,“每月初五,他会为洛荔炼制一炉丹药,吃下去以后,会把她的死气锁在体内,并用浓郁的生气掩盖她的异状,让我们的好师叔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从三百年前到现在,一月不落。”   阿恬屏住了呼吸,如果陈芷说的都是真话,这实在让人背后发凉。   三百年,就是三千六百个月,这背后是常人绝难比肩的毅力、耐心和谨慎,而费这么大的功夫,难道仅仅是魏舍人善心大发?   那阿恬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   发现了她的动摇,陈芷趁机火上浇油,“你就没想过吗?他作为修仙界的大前辈,就连他的师兄弟都早已飞升,为什么他还连渡劫的边都没摸到?”   “那家伙在当年也是有名的俊彦,绝非扶不起的阿斗。”   说到这里,她的话锋又一转,脸上也带出了几分茫然,“说来也奇怪,我曾多次见过那位前辈,可我觉得,那时候的他……跟往常很不一样,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陈芷皱着眉头思索魏舍人的奇怪之处,随后又干脆的选择了放弃。   “然而,我当时毕竟修为大不如今,很快就露出马脚被洛荔抓住,可比起被我发现了秘密,她似乎更愿意相信是我舅舅发现了秘密。”   喝了一口酒,陈芷嘴角扯出了冷笑。   “自那以后,洛荔对舅舅一再的旁敲侧击,有时候甚至会步步紧逼,就是为了搞清楚他是否知情。”   “那你呢?”阿恬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李恪师叔真相?”   “因为………我说不出口。“陈芷提起酒坛喝了个精光。   “我舅舅是个格外心软的人,不然也不会被我娘亲从宗门里跪出来。他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恩人。”   “我要怎么告诉他,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已经是个死人?我不敢说,我一点也不敢告诉他。”   “我不懂你,”阿恬摇了摇头的说,“我真的不懂你。”   “那是因为你不是我!”陈芷反驳道,“在这宗门,舅舅是我最重要的人,为此,我直接找上了洛荔,然后你也知道了,我们大打出手了。”   阿恬知道重点来了。   “我与她立下誓约。她赢了,我就离开宗门,我赢了,她就告诉宗主真相。我知道我打不过她,可打不过又怎么样呢?”   阿恬一侧头又躲过了陈芷扔掉的空酒坛,看着她四仰八叉的躺在屋顶,脸上一片醉酒带来的潮红。   “结果你也知道,我竭尽全力还是输了,只能出走远方。”   “那李师叔呢?”阿恬追问,“李师叔难道没问过你为什么?”   “舅舅?”陈芷“噗嗤”一声笑了,“我总是疑心他喜欢洛荔,不过谁知道呢?北海剑宗的男人就是这点讨厌,喜欢你也不会说,会一直一直憋在心里,这是剑修的老毛病了。”   “可女人就是这样的傻瓜啊,比起行为对她好的,更容易相信嘴上说她好的。”   陈芷望着星空也不知道喃喃说给谁听,“……我不能让他夹在我和洛荔中间左右为难,我不能忘恩负义……”   “且慢……”阿恬一字一顿的说道,“你是在暗示我……我师父其实是个红颜祸水?”   “哈哈哈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躺着的女子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那因为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洛荔,三百年前的洛荔……那时候的她,美的让人心醉。”   阿恬睁大了眼睛,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洛荔的长相,就算去掉伤疤,也很难算是美人。   “如果你有机会去剑经阁,那里有历代杰出弟子画像,第三排正数第七个就是洛荔,你看了一定会吓一跳。”   陈芷对着阿恬翻过身,还恶劣的眨了眨眼睛。   “只不过,她夺人心魄的美貌随着剑骨一起消失了,这其中,恐怕她每月必吃的丹药也功不可没,三百年过去了,大家已经记不得她曾经的夺目,留下印象的只有北海剑宗的女疯子吧?”   剑经阁。   又是剑经阁。   阿恬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找个时间去里面看看了。   默默讲“申请进入剑经阁”提上日程,她舔了舔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是——啊——为什么呢?”陈芷露出了一个很难跟友善挂钩的笑容,“大概是因为……我不怀好意吧。”   阿恬明白了,陈芷会把消息说出来,是因为这些秘密极度危险,知情并非好事,她自认无法让其他人信服,可又不甘心把这一切烂在肚子里,所以她选择了自己。   对于陈芷而言,白恬是洛荔的徒弟,又与她毫无交情,由此,她选择对她倾诉最危险的秘密。   陈芷一直避免对魏舍人指名道姓,是因为指控四大仙宗之首的方仙道宗主是洛荔帮凶本身就是极度严重的大事,她手上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况且这事说白了也指控不了什么,对方大可以解释自己与洛荔关系好,不忍看她痛苦沉沦,或者洛荔花了大价钱买药,他们只是公平交易。   能去方仙道求药的修士大都有头有脸,总有几个人的原因难以启齿,魏舍人保护洛荔的秘密,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是遵从道义。   阿恬或许不够了解修仙界,可她并非不懂人情世故。   陈芷是想让她做出选择。   是冒着风险去段煊那里吐露秘密?还是当个胆小鬼把一切都烂在心底发酵?   可她不知道,对于阿恬而言,这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方仙道要联合太玄门进行天机推演,如果魏舍人有问题,那这次推演绝不能进行下去!   “哈哈哈……哈哈……”   已经逐渐被酒精麻痹的陈芷在屋顶上又哭又笑,显然怀揣着秘密的这些年并不好过。   阿恬打开了怀里酒坛的封口,小心翼翼的对着嘴饮了一小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了身体,像是吞咽了一团火,让她忍不住想要咳嗽。   这酒真的是太烈了。   又辣又苦,酸涩惊人。   少女把酒坛放到了陈芷枕边,她站在院舍的最高层,望了望头顶的月亮,深吸一口气,直接对着地面跳了下去。   夜风在耳畔呼啸,阿恬迅速的向下坠去,动作熟练的在空中微微调整着角度,喝下去的酒液让她身体发热。   轻盈的落在地上,她先是确定了一下大殿的方向,心里有些踌躇,不确定大半夜是否还能找到段煊,除去段煊之外,郭槐和谭天命也是不错的选择,起码郭师叔一定会待在院舍附近。   这么想着,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就看到了远处有个人也正不紧不慢的向自己靠拢。   她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本该待在石室里的白心离。   夜风猎猎,他一身月白色长衫,芝兰玉树,一如初见。   “抱歉,你和陈芷师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青年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   阿恬瞬间了然,就算不常住,那里到底还是白心离的住所,肯定不会真的大门敞开放着不管。   白心离的耳根微微泛红,显然自己也没有料到留下的防御会让他偷听到别人的谈话,不过很快,他就面色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我去说。” 第95章   “这件事, 我来说。”   白心离如此告诉阿恬,这句话换个说法,其实完全可以变成“这件事, 我来扛”。   陈芷把此时透露给阿恬本来就是存了个心眼, 魏舍人暗中帮助洛荔这件事其实存有各种疑点,况且以魏舍人在修仙界的地位, 在单凭嘴说的情况下,比起他被揭穿真面目这种过于天真的想法, 阿恬被扣上妖言惑众的帽子才更贴近于现实。   就像陈芷大大方方所说的那样, 她对阿恬不怀好意。   然而, 阿恬不能不说。   眼下方仙道正在联合太玄门大张旗鼓的进行第二次天机推演,若是领头的魏舍人心怀不轨,其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因此,哪怕明知道自己或许会担上天大的罪责,阿恬也不能袖手旁观。   可这时候,白心离告诉她, 这件事由他来说。   白心离跟她不一样,白恬只是无名小卒,放到修仙界根本没人知道, 但白心离是北海剑宗的招牌,他若是言辞有失,恐怕引来的反噬是白恬的千倍万倍,承受的压力也无法比拟。   也就是说, 白心离去说面对的危险远比白恬承担的更多,这个选择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把白恬从麻烦里择了出来,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后续是好是坏,都与她一个小小的北海剑宗弟子没有了干系。   “回去吧,”青年的声音消散在夜风里,“明日一早,此事便会有结果。”   有什么结果呢?   阿恬看着他没有说话。   结果无非就是事情的承担人由白恬变成了白心离,其中的风险与诡谲半点也没有减少。   阿恬很清楚,只要她听话的回院舍里去,白心离就会帮她把这件事扛起来,没有任何条件,也没有任何代价,明天一睡醒,所有的一切麻烦都会离她远去,就像陈芷干脆的把麻烦推给了她。   然而,陈芷将一切推给她是因为陌生和厌恶。   那么她将一切推给白心离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就是为了自私与逃避?   话又说回来,她默许陈芷将一切推给她是因为紧迫感和责任。   那么白心离主动将一切揽过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他奉献牺牲精神太高,碰到了麻烦不牺牲一下自己就浑身不舒服?   别逗了。   北海剑宗的弟子天天不是徘徊在闯祸的边缘就是已经欢快的去闯祸了,白心离要是有普度众生的想法,那他肯定活不到这么大。   青年的衣摆沾染着夜露,昭示了他是听到了她和陈芷的对话后赶过来的,之前的镇定自若只是一层假象,被他沾湿的衣领和袖口出卖。   答案似乎就在嘴边了,然而阿恬不说出来,就像对面的白心离肯定也不会说出来。   “北海剑宗的男人就是这点讨厌,喜欢你也不会说,会一直一直憋在心里,这是剑修的老毛病了。”   陈芷的抱怨在耳畔回响,阿恬觉得,其实这句话大可以把“北海剑宗的男人”换为“北海剑宗的人”,因为剑修就是一群不太会表达好意,也不太会去接受他人好意的傻瓜。   李恪喜欢洛荔,却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忍让着她。   陈芷想要维护李恪,也说不出口,只能远走他乡。   洛荔被仇恨蒙眼,也不愿拖累宗门,最后选择以惨烈的姿态决裂。   而现在,白心离匆匆赶来,将她从危险的边缘拦下,却也只能说出一句“这件事,我来说”。   不会说。   不想说。   不能说。   剑修似乎永永远远都在吃沉默的亏。   阿恬是剑修,但她更不想吃亏。   “大师兄,你这样是不行的,”她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响起,“姑娘家总是喜欢听些顺耳的话。”   白心离愣了一下。   “只是默默去做是不够的,因为有些事情,你不说别人就永远不知道。”   阿恬笑了,给出了致命一击。   “素楹师姐说你心悦我,徐师兄说你心悦我,那么……大师兄,你心悦我吗?”   这句话不可谓不大胆,如果戚涵在场的话,恐怕会当场气晕过去,然而他没能在场,因为他正在和倒霉师弟一起帮师父晒丹药。   很多修士都认为丹药只要出炉就算大功告成了,但其实,这是外行人才会产生的错觉,起码在方仙道里,需要在成丹后晒足七七四十九天日月精华的丹药就多的能当饭吃。   “铺开,全部都铺开。”   他指挥着张泽衍将一匣匣丹药洒到地上的布匹上,一只手里拿着账册,一只手捏着笔杆,倒空了一匣子就记一笔,连具体的个数也登记在册。   “……呼哈……呼哈……”   被丹药匣压的直不起腰的张泽衍累的气喘吁吁,对袖手旁观的师兄非常不满,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瞧瞧你这体力,”戚涵还不忘落井下石,“要我有闺女,绝对不会嫁给你,太虚了这也,吃药都补不好。”   张泽衍觉得自己体内一百多种自尊心中的其中一种刚刚被践踏了。   “……我、我……哈……哪里虚!”他放下药匣严正抗议,“你……你知道……这批玩意儿……多沉吗?!”   “知道,知道,在没你之前,这种体力活都是师兄我一个人在干,”戚涵敷衍的摆了摆手,“别抱怨,赶快的,要是耽搁了晒药的时辰,小心师父泰山压顶。”   想到了自家师父那二百斤的“曼妙身材”,张泽衍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顶着浓郁到了冲鼻的药香,老老实实的又俯下身伺候这些丹药大老爷。   “清神丹二百一十九……醉仙丹一百四十六……”   他勤勤恳恳的把月光下闪闪发亮的丹药分门别类,这个活精细的很,只因丹药总是长成差不多的样子,只有日夜与它们打交道的方仙道嫡支弟子才能精准的分辨,是以绝对不能交待到旁支那群门外汉手里糟蹋了。   “……定风丹一千有二……我说师兄,师父这炼的也太多了吧?”张泽衍一屁股坐在了空地上,累的满头大汗,“这足足比去年多了一倍啊!”   “恩,当然多了,里面也有我炼的,”戚涵不动声色的说出了真相,“我在屋子里憋了十五年呢,那些药也都要拿出来见见光了。”   “……你是恶鬼吗?”张泽衍指着冷酷的师兄手指抖啊抖,“你这家伙绝对是恶鬼吧?”   “多谢夸奖。”戚涵头也没抬。   张泽衍气呼呼的放下手,还不忘放狠话,“……折腾人还嫌弃别人体力差,师兄你要是有个闺女,就干脆嫁给剑修吧,体力好!”   戚涵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账本和毛病,右手攒成了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吓得张泽衍立即向后爬,一不小心就压到了丹药上,被大老爷们硌的屁股疼。   青年伸出手把屁股下面的药丸都拨开,手指意外碰触到了一个格外大的,拿起来对着月光仔瞧了瞧,还没看出来所以然,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下。   “哎呦!”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脑袋,正因为这个动作,举着的丹药就更显眼了些。   “这是什么?”   戚涵从师弟手里夺过了丹药,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这颗丹药的模样很是奇特,借着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黑色的外壳上有着凹凸不平的起伏,依稀是个人脸的模样。   “嘶……这什么破玩意儿啊,长得怪吓人的。”躲在戚涵背后的张泽衍踮着脚张望,被丹药上的人脸吓了一跳。   相比之下,当师兄的戚涵就镇定多了,“醉红尘,十分偏门的药方了,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啥?”   “罕见的给鬼物服用的药物,”戚涵把药丸换了个角度,“据说只要服用了它,十八层地狱的厉鬼也能如活人般享受这万丈红尘,因此得名醉红尘……奇怪,我记得因无人能炼制成功,它的药方早就失传了……”   “哎?难道是师父还原了药方?”   张泽衍趴到了地上开始拔拉,试图在成堆的丹药里再找出一颗醉红尘来,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看到第二颗的影子,就连魏舍人用来记录的账册里都未找到一横半撇,就像是这颗丹药从天而降混进了方仙道的丹药堆里似的。   “这不会是什么秘密吧?”张泽衍皱起了眉头。   “师弟,”戚涵依然着迷般的注视着药丸,“你听说过西王母的长生不老药吗?”   “当然!”青年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对方仙道的弟子而言,长生药的传说简直能倒背如流。   “传说西王母的不老药是少数能够延长仙灵寿命的神药,世所罕见,”戚涵轻声说道,“它的‘神’就在于,它可以作用在仙人身上,而咱们凡间的丹药,只能作用在凡人和修士身上,故而落了下乘。”   “所以?”张泽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醉红尘的药方会失传……”戚涵把指尖的丹药举到了师弟眼前,“因为它作用于鬼神,凡人根本无法炼制……”   “这是一枚仙丹。” 第96章   “久违了。”   海昭州的天星门堂口里, 女弟子又一次见到了戴着斗笠的神秘男子,在她推开大门的时候,他早已坐在了内堂的太师椅上, 像是等候多时了。   平心而论, 她并不想这么快见到这个人,哪怕她确实对他提出的报酬心动不已。   因为她对他的要求一无所获。   女子作为这一堂口的主事人, 之前也曾碰到过不少棘手的委托,可像这件一样完全摸不到边角的尚属首次, 说出去实在是丢人。   然而, 当客人主动找上门的时候,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据实以告了。   “没找到?”   男子的声音比上次要清朗的多,不再是沙哑到刺耳的旧貌,或许是太过于清朗了, 听到女子耳朵里竟然有了几分阴柔之意。   “我按照您给的条件排查了所能查到的全部修士,”女弟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其中,名叫戚婧的二十有一, 庚辰年生人的则是三人,但很可惜,按照记录, 她们没有一个活到了现在。”   “死了?”神秘人扬了扬头。   女弟子吞了吞口水,“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可在我所能查到的范围里,确实是这样没错。您也知道, 我们天星门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的仙宗,也不能强迫每一名修士都在我们这里登记造册……”   男子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而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太师椅的扶手,再开口的时候甚至比一开始还和煦了不少。   “散修确实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他欣然道,“那么如果我想要凭借已有的这点线索去寻人,除了拜托贵宗,是否还有其他的方法呢?”   无论是语气还是声音,他都让女子在瞬间有了如沐春风之感,女弟子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中了套,可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将答案脱口而出了,“……去方仙道或者太玄门,他们的卜算之术可以帮到您。”   我在说什么?   女弟子顿时惊慌了起来,可是控制不住嘴巴,“近日,他们两个门派要联合起来推演天机,可算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要知道,平日里他们可不会凑到一起去。”   “哦?”男子站了起来,他走到呆滞的女弟子面前,看着她与木讷面容截然相反的慌乱眼神,语气温柔的问道,“说起来,我还未得知姑娘的姓名呢。”   “桃枝,”女弟子机械的说道,“我叫桃枝。”   “好的,桃枝,看着我。”神秘人这么说着,抬手掀起了自己的斗笠。   桃枝不受控制的抬起头,与斗笠内的眼睛对个正着,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巴发出了“呜呜”的声音,然而很快,她的瞳孔就涣散了起来,面露茫然之色,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神秘人的眼睛,最后腿一软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   “没说谎啊,意外是个老实人嘛。”   神秘人轻笑了一声,也不管地上呆滞的桃枝,重新放下斗笠,转身走向门口,在把手搭上门扉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然后回头把一个小袋子扔到了女子的面前。   “差点忘了,这是你的报酬,桃枝姑娘。”   小小的布袋砸在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桃枝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她缓缓眨了眨眼睛,扶着额头茫然的看向四周。   “我怎么睡着了……?”   她看到了地上的小袋子,疑惑的捡了起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仅仅是几颗碎石子。   “讨厌……是谁把石头扔进来的……”   黑衣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海昭州名义上带着“州”字,其实是一座面积不小的岛屿,与其他的几个州不同,这里罕见的实现了修士和凡人的混居,或许时不时来袭的海兽要对这种和谐共处的状态居功甚伟。   也正因此,男子这样遮遮掩掩的打扮也就不再显眼了。   “讨厌的海腥味……”黑衣人不满的嘟囔着,“这种苦差事从来都丢给我,好像我欠他们的似的……啧,这么快就跟上来了。”   话未说完,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脚下一拐就进了偏僻的小巷,右手按住左胸口,一股炽热从体内袭来,眨眼间,黑衣男子就变成了一名穿着彩衣的姑娘,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她头上的那顶斗笠。   就在她整理好装束不久,两名天兵打扮的男子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对着女子行了一礼,“元君。”   “嗯,”女子在二人询问自己行踪前抢先开口,“鬼门关的事有结果了吗?”   两名天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开口说道:“酆都大帝坚持说鬼门关的毁坏是一场意外,是鬼差们在运送神像的时候不小心惹出了乱子。”   “呵,老狐狸,”女子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请娘娘定夺。”另一名天兵恭敬地说。   “勾陈陛下半月前宣布的闭关,酆都是料定咱们没法去向他老人家求证,”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裙子上的彩坠,女子嗤笑一声,“就好像我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似的,盯紧他,总能抓住狐狸尾巴的。”   “是!”天兵连忙答应,“……元君,那庐临州之事?”   “庐临?”女子转过头,斗笠下的脸似笑非笑,“让咱们呆在凡间的谕令是为了追查鬼门关被毁一事,至于其他,我相信昊天陛下自有成算。”   “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谕令的期限到来之前搞清楚鬼门关被毁的始末,毕竟心不在焉可交不了差。”   看着两名天兵都露出了明显的不安之色,她话锋一转,又透出了安抚之意,“话又说回来,这事既然让咱们给碰上了,袖手旁观也并非上策,你们继续盯着酆都,我会注意庐临州的情况的。”   有了她这句话保证,天兵的脸色立马好看了很多。   “谢娘娘费心。”他俩行礼说道。   “行了,”女子摆了摆手,“去吧。”   费心费力应付着天兵的黑衣人不会知道,自己大费周章要寻找的人现在呆在北海剑宗的大殿里,听着自家宗主对陈芷所说之事翻来覆去的斟酌和分析。   当然,旁边还站着大师兄。   阿恬石破惊天一问的结果是他俩谁也没扭过谁,只能一起跑去给段煊通风报信。   “……唉……唉呀……”段煊双手揣在袖子里,一个劲的唉声叹气,“不好办啊,不好办呀……”   阿恬一边装作认同的点头,一边偷偷的去瞄身侧的白心离,后者一感觉到少女的目光就立马把头往反向一别,只让她看到微微泛红的耳垂。   一种小混混调戏良家妇女的感觉在阿恬心田油然而生,于是她开始变本加厉的偷看青年。   不是阿恬不想严肃,而是段煊把愁苦的状态从昨晚维持到了现在,眼下正午的日头都要回落了,他还是没拿出一个决断来,就像是一根牛筋绳,绷大了总是会疲沓的。   “这样不好……”段煊换了个姿势继续喃喃自语,“那样也不太妥……难办呀,真的难办呀。”   阿恬开始东张西望,她想干脆搬个凳子坐到白心离面前,他看向哪里都往哪里坐,反正他没听过白夫人的教导,一定不会拿银子砸她这个“登徒子”的。   就在阿恬已经物色好凳子就差实践的关口,段煊突然一拍大腿,高喊了一声“有了!”,把一个躲一个撩的小年轻儿给吓了一跳。   “我决定了!”   段煊双手抬起挽了挽袖子,一扫刚才的愁眉不展,脸上简直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   “据天玄老道的来信,这一次的法坛是要设在太玄门,这也很合理,毕竟方仙道那边能够参与此事的也就三个人……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太玄门位于一座湖心岛上,端的是易守难攻啊,怎么样才能长驱直入把他们都给揍趴下?嗯……有难度,很是有难度啊。”   “合着您一晚上加半个白日都在琢磨这个吗?”阿恬忍不住问道。   “那还能有什么?”段煊仿佛吃了一惊,“只要能登上湖心岛,咱们就铁定能揍趴他们,难度当然在登岛这件事上啊!”   只能说,段煊不愧是北海剑宗的宗主。   “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他插着袖子说道,“魏舍人与洛荔师妹表面上并无交集,这件事情确实疑点重重,可我与你们师叔们所思考的不仅仅是这些……”   “师父并不想他们做法成功?”白心离直接点出重点。   “没错!”段煊打了个响指,“你们可以想想,哪一件跟法修的卜算扯上关系的事最后能有好结果?他们那点爱好根本就应该叫下咒,谁沾谁倒霉,谁算谁丢命。”   差点因为占卜而被掐死的阿恬明智的保持了沉默。   “现在修仙界要面临的难题并不是算几卦就能解决的,”娃娃脸的宗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有一种预感,这群混蛋会捅大篓子,就像之前的那场一样。”   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场做法,绝对不能成功。” 第97章   段煊说不让做法成功, 那么北海剑宗就真的不打算让方仙道和太玄门去作死了,为此,他们甚至在洗剑池旁召开了一次宗门大会。   “我了解太玄门, 就像我了解自己会先迈哪条腿。”重新振作的谭天命振振有词, 他又穿回了那身游方道士的装束,一只手里拿着宝贝罗盘, 一只手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咳咳……庐临州出事以后,天地灵气的失衡越发严重, ”终于下了病榻的李恪端起了一杯热茶, “小芷这些年孤身在外, 也发现了不少咱们忽略的问题。”   “现在修仙界其实人心惶惶,再怎么迟钝的修士都察觉到了天地灵气的变化,”陈芷趴在段煊画好的灵气走向图上, 用炭笔在上面做着标注,“除开咱们北海上出现的鲲鹏,实际上其他门派也多多少少遇上了相同的事,只不过都没有鲲鹏这么严重罢了。”   “太玄门也有相同的情况吗?”段煊站在她身后问道。   陈芷闻言思索了片刻, “咱们四大仙门的山门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北海既然成了灵气汇聚之地,那么方仙道的罗浮山和太玄门的湖心岛也不会有多大差别, 罗浮山上的情况我不清楚,倒是我听说过太玄门出现夫诸的传闻……”   “夫诸?是‘像白鹿,但有四角,招大水’的夫诸吗?”柳嫣有些担忧的皱起眉头,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在太玄门求道的儿子。   “不光如此,”陈芷抬起头看着她,“我也听过有人目击了昆仑山出现青鸟和白泽……”   “昆仑是西王母的道场,”谭天命拨弄着罗盘,“就算这位娘娘已经移居仙界也没有人敢没眼色的去占地盘,青鸟和白泽都是上古神话里归顺她的瑞兽,露出踪迹也没什么稀奇。想想吧,昆仑为天下龙脉之首,咱们这边都灵气浓郁到了可以让鲲鹏苏醒,天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鬼状态,恢复到了上古时代我也不会惊讶。”   “是我的错觉吗……”赵括在人堆里偷偷跟阿恬咬耳朵,“为什么其他人那里出现的异兽都不太凶,咱们这边偏偏就是超级凶的鲲鹏?我感觉咱们被针对了!”   “相信我,任何一个异兽见到剑修都是超级凶,前辈们为了修炼结下的梁子了解一下?”穆易在一旁懒洋洋的拆他台。   “好在这些异兽一旦离开灵气汇聚地区就会死亡,”已经好久没捞着跟大佬们混在一起的宋之程刷了一把存在感,显然他这些日子也没有在白忙活,起码恶补了不少知识,“不然一起跑出来的话,一定会天下大乱吧。”   阿恬没有理会三人的拌嘴,她心里在琢磨些更为紧迫的事情。   在酆都镇的时候,无论是无名的女鬼还是话里有话的酆都大帝,他们无不向她暗示了与洛荔有恩怨之人来自于仙界的九重天,就连二人之间的信物也是仙界独有的昆仑玉。   白无常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可不是吗,上好的昆仑玉,最顶级的法器材料,我上次见到还是在西王母的寿宴上,那只母豹子当时戴了整整一套的头饰,看的我眼睛都直了,要不说人家是正经神仙呢。”   西王母的道场在昆仑山,洛荔梳子上的是昆仑玉,要说里面一点联系都没有,起码阿恬是不信的。   从头到尾,与洛荔之事扯上关系的都远非凡人,酆都大帝自不用说,能够高居九重天,恐怕那位神秘仇人的身份也绝不简单,她可还没忘孰湖当初是如何向她炫耀自己曾上过九重天。   而在这些被牵扯的仙灵里突然出现了一名凡间修士的时候,就怎么感觉都很突兀了。   魏舍人,背后恐怕有着远超出他人想象的秘密。   在罗浮山上的时候,阿恬曾跟这位方仙道第一人打过交道,与记忆里极为抽象的“爹爹的师父”形象不同,真正的魏舍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好人,哪怕是被段煊当场整了个没脸,他也能笑眯眯的接话,仿佛真的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可方仙道的主事人,一个能够让岌岌可危的宗门稳如泰山的呆在四大仙门之位上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是个任由人搓扁捏圆的傻瓜?   修仙界讲究“性命双修”,在自身涵养这方面,魏舍人不可谓不登峰造极。   一个在修仙界地位如此崇高的人物大可不必去搞什么阴谋诡计,就连陈芷自己都说她所见到的魏舍人与平日里很不一样。   况且,洛荔的过去显然并不是一名修士能够插手其中的。   阿恬不得不开始考虑魏舍人是否已经与仙灵有了不可言说的联系。   “仙灵也好,仙人也罢,是不能长期滞留在凡间的。”   开大会前,她把赵括堵在了角落里,可怜的少年被气势汹汹的少女吓的够呛,直到确认白师妹这回真的不是来揍自己的,这才放下了吊着的心。   “一旦度过了天劫,凡人也能成为天仙,生命层次就不同啦,再呆下去只会加重凡间的负担,因此天道立下了规矩,所有仙人不得逗留凡间。”   “可酆都的鬼神们……”   “啊,那个是特例。”赵括抬手打断了阿恬的话,低头在胳膊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了一块地瓜干叼着,还顺手给了阿恬一块。   阿恬抬眼一看,赵括的篮子里放着满满当当的瓜果和糕点,怎么看怎么像供品,就踌躇了一下没接。   全北海剑宗都知道,赵括喜欢拜荡魔真君,就因为后者还兼管恋爱,似乎这样他就能讨到一个温柔体贴、跟师姐师妹完全不同的可人儿。   阿恬觉得,如果荡魔真君的神像能说话,他对赵括说的第一句话一定会是“做梦”。   “没事,没事,”对师妹的腹诽一无所知的赵括一个劲的往她手里塞着糕点,因嚼着地瓜干而吐字含糊不清,“这些都是带给我哥的,他们现在跟荡魔真君的牌位摆在一起,不会在意你吃了供品啦。”   阿恬只好接过了地瓜干,和他一起蹲在角落里磨牙。   “确实有些仙人上不了仙界,酆都那群鬼仙和少数地仙都算在内,可他们也不在这凡间呀,”赵括继续解释,“师妹你去过酆都,应该知道,他们呆的地方都是内有乾坤的,也算是一个小世界,与凡间连接,却有差别,有点类似于大和尚们开辟的净土。”   阿恬点了点头。   “当然,也不是说仙人就不能下来,一般而言,你在凡间看到正经仙人有以下三个可能,”他说着竖起了三根手指头,“第一,持有昊天陛下,哦,也就是玉皇大帝的谕令,这样的仙人大多是有公差在身,也有着严格的逗留时限,时限到了就要麻利儿的滚蛋。”   阿恬了然,这就跟钦差大臣一个样。   “第二种,就是被天道给贬下来的,”赵括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比如在庐临州摆神仙棋的那两个缺德鬼,就是犯了事被剥夺了仙人的身份和能力,被扔下来镇压的。“   “那第三种呢?”   “第三种呀,”又拿了一块地瓜干,赵括思忖了片刻,“……第三种很复杂,就是请神上身。”   “长久的供奉一位神明,然后祈求神明降下力量到自己身体,很偏门的法术了,在修仙界并不流行,反而是凡间的游方道士颇为偏爱……”赵括挠了挠头,“据说也可以由仙人主动附身……破军的名声不好,从来没被人请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   请神上身。   请神……上身……   阿恬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的咀嚼,就在她陷入沉思的时候,冷不丁被人推了一把。   “白师妹!”宋之程的声音把她带回了现实,“别发呆了,散会了!”   从回忆里出来,阿恬不着痕迹的瞥了眼正在跟穆易师兄互掐的赵括,心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然后她一回头,就看到一旁的宋之程正好奇的瞅着她,腰间的粉色软剑分外显眼。   无论看到多少次,她都觉得粉色软剑和抠脚大汉的搭配辣眼睛。   “真稀奇,师妹你竟然会走神,”宋之程咂嘛了一下嘴,“不过我能理解你,一想到要跟大师兄并肩作战,我的内心啊,就像是有一只拨浪鼓,齐个隆咚锵一锵~”   他最后一句竟然还唱出来了,阿恬眯了眯眼睛。   然而宋之程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犹自一边抠脚一边说道,“像我这么敬爱大师兄的人,竟然也是一个七尺男儿,还是一名家大业大的山寨寨主,到现在才能暂时抛弃肩上的重担去跟随他,这是多么令人扼腕的悲剧啊!”   “呵。”   方才还有些恍惚的阿恬这下子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然后狠狠的给了这个不要脸的土匪头子一脚。 第98章   这是一双“圆转如意”的手。   通体白皙、柔软, 手指娇嫩,就连指甲都修剪的整整齐齐,只有指尖残留着常年捣腾金石染上的淡黄色。头顶一声绵长的叹息传来, 这样一双手竟然是长在一个大男人身上, 未免也太过浪费了。   不仅是一个大男人,还是一名老男人。   手的主人将点燃的盘香放到了碧绿色的香炉内, 缭绕的白色烟雾从炉顶的镂空花纹里探了出来,更是让原本就沾染着沉沉烟气的房间更昏暗了一些。   香案上早已摆放好了供品, 香、花、灯、水、果一样不少, 男人抽出了三根竖香, 想了想又减去了两炷,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估计能被三清扇肿脸,还是不点香给这三位大神添堵了, 虽然三清早就超脱于世,连在不在这个世界都是两说。   三炷香表示“三清三宝”,一炷香表示“一心向道”。   他自己并不在乎所谓的大道,可他这具身躯的主人求仙问道, 既然用着人家的身体,这点礼仪他还是愿意去遵守的。   将香凑近火烛点燃,他抬头望去, 眼前是密密麻麻的神像和排位,从最顶端的三清四御到下面的方仙道渡劫成仙的列祖列宗,粗略算下来,这里供奉的仙人只怕是近百。   倘若不是三百年前有仙灵为了争夺道种杀了太多被殃及的修士, 只怕能够登上供堂的远远不止这个数。   “急功近利之徒总是做蠢事,你说是吗?”   男子挽了一下袖子,像是在与谁对话。   “不过也是,天仙们早就自顾不暇了,只有目光短浅之辈才没有注意到危机的迫近,可惜尔等的先辈终究无法扶照后人,这才让我趁虚而入,有趣,当真有趣。”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语,男子也不在意,只是轻笑一声。   “便宜你们了,”他弹了弹香灰,“这里半数的家伙都受不起我这一拜。”   将点燃的竖香贴近额头,男子作势恭敬的拜了一拜,他的腰背挺得很直,魏舍人庞大的身躯在此刻竟有了几分挺拔之意。   他弯下腰,再抬起时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做甚么?”与眼中的悲意不同,男子的神态带着嘲弄,“你的师门长辈不愿意回应你的请求,我回应了难道不好吗?”   “别在这里要死要活,”他语调冷酷,“我可没有滥杀的爱好,亦不会动你的门人,这点在过去三百年间不是已经证明了吗?”   “师父!”   身后的帘子被突然掀开,一名青年探进了半个身子。   “大家都准备好了,师兄请您过去。”   “好。”   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男子拿出手帕仔细的把痕迹擦干净,声音如常。等到他转过身,除了眼眶微微泛红,再也看不出半点异状。   “这种盘香的劲真大,熏的人眼睛疼,以后不要再买了。”他神色自若的对小徒弟说道。   “啊?哦!”张泽衍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帘子外面是大片的湿地,空中充斥着湖边特有的腥湿气,魏舍人看着整装待发的方仙道众人,紫色的华贵衣衫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微微一抬手,装满了神像的房子就迅速缩小跃进了他的掌心,被他揣进了袖子里。   “走吧。”他对着众人说道,率先走向了不远处的湖心岛。   每个初次拜访太玄门的人都会再见到他们的山门后感到惊奇,那是一座岛,又不是一座岛,正确来说,那是一株生长在湖心的大榕树,在经历了成千上万年的风风雨雨之后,变成了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   独木成林,这等奇观,也只有榕树能做到了。   然而,如此吸引眼球的奇观也不过是障眼法,就像围绕着它的湖水和隐藏在枝桠间的一只只白鹭,都带着虚无缥缈的气息。   魏舍人慢悠悠的走到湖边,脚下没停,直接踏进了冰凉的湖水中,戚涵和张泽衍率领着众弟子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着,任由湖水淹没头顶,而在湖底,一座半黑半白的城池正座落在那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太玄门未必有天上白玉京那般恢弘,可在这仙宗中也是数一数二了。   魏舍人带着弟子们一路向前,走到城池的脚下时,就看到有一邋遢老道早已等在了那里。   “啧啧啧,瞧你们这排场,真是堕落哟。”老道士咂嘛了一下嘴。   方仙道弟子的衣衫都是紫色,为的就是取“紫色东来”之意,相较于太玄门的黑白二色和北海剑宗的月白色就显得无比扎眼,也成了经常被人抓住调侃的点。   “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做主送你几件,天恒,”魏舍人不以为忤,依旧眉目含笑,“当然,都是在斋醮之后。”   “哼,你还是这副假惺惺的老样子,”天恒道士不满的撇了撇嘴,“师兄早已准备好了道场,跟我来吧。”   出乎意料的是,城池内部干爽又洁净,让人很难想象它头顶着一片湖泊,魏舍恩抖了抖衣袍,贴在身体上的布料重新变得干燥,方仙道的其他人也各显神通,唯有张泽衍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拧了一把外套上的水。   或许是提前打好了招呼,宽阔的街道上并没有出现太玄门弟子的身影,天恒老道带领着方仙道一行穿梭在街头巷尾,偶尔还会跟魏舍人杠上几句,直到把人带到了一座开阔的广场上,才总算停了下来。   “到了,师兄在前面等你。”他捋了捋胡子,一溜烟小跑进了广场,没走几步就消去了踪迹。   “这可真是被小看了呀。”魏舍人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有些不以为然。   在修仙界,论阵法和符箓造诣,太玄门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若是真正的魏舍人在这里难免会头痛一番,然而这点伎俩放到现在的“魏舍人”面前就未免太不够看了。   “都跟着我。”   他说完便迈开了步伐,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踩着每一步,随着他的动作,眼前空无一人的广场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无比复杂精美的法阵,而法阵上,数名道士打扮的人盘腿坐在不同的节点上,里面俨然就有方才消失的天恒。   魏舍人没去理会天恒,而是走到了最中央正在闭目养神的中年道士旁边盘腿坐下,对着他熟谙的搭话道:“天玄道兄,别来无恙?”   天玄道长闻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珠子往他身上偏了偏,又重新闭了回去。   “道兄的脾气这些年还真是一点未变,”魏舍人脸上的笑容不变,一扬手,方仙道的弟子也纷纷找到位置坐下,“既然如此,也不必浪费时间寒暄,咱们开始吧?”   天玄对此的回答是立即启动了阵法。   幽幽的蓝光顺着事先画好的阵图依次点亮,将在场的众人都连接在了一起。   “龙马跃河出,神龟浮水面。”   魏舍人朗声念道,点点蓝光从阵图上分离,汇聚在中央勾勒出了两张图的形状。   “马背负河图,龟壳呈洛书。”   两张仙图的形状越来越清晰,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从天上传来,惊醒了逐渐沉浸在法术里的天玄,他猛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城池顶上的防御阵法已经被激活,有什么东西正从外面向内凿。   “掌门师伯,不好了!”   一名弟子从远处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他停在了阵法的外围,扯着嗓子喊道:“北海……北海剑宗突然打上来了!”   打上来了?   天玄在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太玄门和北海剑宗一向交好,怎么可能是打上来?   就像是为了应证弟子所言非虚,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段煊的声音:   “天玄老儿,把阵法停下!姓魏的有鬼!”   天玄闻言悚然一惊,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站起来,就被身旁伸出的一只手死死的按在原地。   “道兄要去哪里呀?”   魏舍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阵法一旦开始,可就不能离席了。”   随着他的话语,幽蓝色的光芒大盛,化为了一道道锁链缠上了天玄道人,后者发现自己在眨眼间就失去了对阵法的所有控制。他举目望去,看到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哪怕是天恒师弟都依然保持着沉浸的状态,似乎对外界之事毫无察觉。   而他们的身上,有着同样的蓝色锁链。   “别担心,我会遵守仙灵与人仙的约法三章,不会随便取他们性命,只盼你们也遵照约定,别妨碍我的事。”   “魏舍人”冲着扭过头的天玄笑了一下,却让后者顿时如坠冰窟。   这个笑容与魏舍人的是如此不同,令人一眼就能辨别。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天玄冷静的问道。   “魏舍人”没有搭腔面沉如水的道士,而是将作法继续了下去。   “河伯献河图,宓妃献洛书。”   终于成型的河图和洛书开始了重叠。   “向我揭示……天地之理!”   “啪!”   完美重叠的河图洛书在话音刚落之时炸成了千千万万浅蓝色的光点,它们在阵法中央跃动,组成了一句句卦辞,相互追赶翻滚,推演着天地万物的至理。   “修士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起码这推演之阵就很方便,”魏舍人称赞道,“那么,现在,我想知道,这凡间……”   “到底还剩多少道种?” 第99章   “布阵。”   段煊拔出了佩剑, 将之插进了湖边湿润的泥土里,他的剑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只有与之对阵的敌人才清楚这柄普普通通的青锋剑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随着他一声令下, 北海剑宗的弟子迅速散开, 顺着周天星斗的位置站定,纷纷将自己的本命剑拔了出来, 同样插入了泥土中。   阿恬握着万劫的剑柄,感受到冥冥中有丝丝力量将她与周围的同门联系在了一起, 脚下的土地随着汹涌的剑意浮现出了千万条图纹, 泥土里的灵剑就是一颗颗星辰, 千万星辉汇聚之一处,于空中投影出了一卷万丈星图。   时隔多月,北海剑宗的护山大阵又一次闪耀在了凡尘间,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防守人,而是实打实的进攻者。   剑光凝聚的星图笼罩在了湖心岛的上方,像是万仞剑山, 闪闪寒芒对准了郁郁葱葱的榕树和无忧无虑的鹭鸶。   “集中精神,北方是不会有这么大棵的榕树的,这只不过是太玄门搞的小把戏。”   共享的力量导致了共享的思维, 当段煊的声音在脑内响起时,阿恬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她甚至听到了赵括腹诽着“北方也没有这么大的湖”。   挟裹着星辰之力,剑阵开始缓缓下压, 似乎是感受到了危险的到来,原本闲适自在的白鹭们纷纷抬头,对着天空发出了尖利的鸣叫,巨大的榕树在鸟叫声中缓缓收拢枝桠,在它的带动下,整座岛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攒紧的拳头,对着缓缓下落的剑阵迎了上去。   “吱嘎吱嘎——”   “吱嘎——”   挤压声让人不自觉的牙齿发酸,锋利的剑刃与榕树的枝叶相触,过程并不激烈,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却让人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看着僵持不下的剑阵和榕树,段煊也皱起了眉头,他们此番前来是为了阻止方仙道和太玄门开坛做法,可不是来结深仇大恨的,突破这层屏障固然并非不能办到,可若是那么做了,他都可以想象到天玄那张深沉的老脸皲裂的画面了。   就在他思索对策的时候,不动如山的榕树突然开了剧烈的抖动,树叶发出了簌簌声,如雨般从枝头抖落,白鹭们也纷纷惊起,围绕着榕树飞成了一圈,这种抖动很快就扩散开来,连带着湖水也泛起了阵阵涟漪……   不。   阿恬看着风波骤起的湖面,否认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从一开始,抖动就是从湖底发出来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股股幽蓝的光芒就从湖水中射出,将半边天渲染的像九幽地狱,阿恬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他们的脸都被映的蓝汪汪,她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开始了。”有人低声说道。   “疯了吧?这时候还开坛作法?当我们不存在吗?”另一人不可置信的说道。   糟了。   段煊心下一沉,他和天玄打了几百年的交道,后者除了法修那点对卜算的狂热外基本挑不出大毛病,可就算是那点狂热,也远远没到能够让他抛却理智的程度。   太玄门的反常必然事出有因。   “天玄老儿,把阵法停下!”段煊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偏偏每个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姓魏的有鬼!”   这句提醒喊了出去后,蓝光确实停滞了一瞬,还没等众人松口气,就看到蓝光一下子暴涨几丈,更显威势。   “准备破阵,”段煊沉声说道,“恐怕天玄老头已经被挟持了。”   剑修不通阵法,段煊说要破阵,那就是要直接毁了这座岛。   阿恬跟着师兄们拔出了万劫,剑身传来轻微的龙吟声,向她传达着激动、兴奋,还有不可忽略的跃跃欲试。   “起!”   端煊一声令下,剑阵陡然上升,就像是破茧成蝶般,在高度提升的同时,束缚着剑阵的星纹一点一点的断裂,缓缓露出了里面无匹的锋芒。等到升到最高点,真正的星斗剑阵以巅峰的姿态铺展在了湖心岛的上空。   眯了眯眼睛,阿恬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星辉所灼伤。   “下!”   千万剑刃齐声鸣动,在铺天盖地的剑啸声中,剑阵对着抖动的湖心岛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次,没再有让人牙酸的吱嘎声,两股力量激烈对撞掀起的气流扫荡了全场,阿恬的衣衫被吹的猎猎作响,她挽好的发髻在风中散开,心一个劲的砰砰跳,一如万劫的鸣动。   “破!”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剑刃嵌进了榕树支撑起的结界,地面的抖动越来越剧烈,连幽蓝的光束都跟着波动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四周,淡绿色的光膜在剑阵的攻击下出现了无数道裂痕,最终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破了!”有人兴奋的大喊,“大阵破了!”   阿恬抬手挡住在额前,她眯着眼睛试图瞧清楚情况,破裂的光膜消失厚,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树林的深处酝酿……   那是……?   她皱起了柳眉,似乎看到某种银色线状物体,耳边也隐约响起轰隆隆的杂声。   然后,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小跳。   一只纯白色的生灵缓缓的从榕树林中走了出来,它形状似白鹿却有着棕褐色的四角,看上去温顺又圣洁,琥珀色的眼睛漂亮的有些过分。   “夫诸……”阿恬说出了它的名字,“传闻竟然是真的……”   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夫诸,是兆水的凶兽。   “全部抓稳了!”段煊的吼声遥遥传来,差点被隆隆的异响盖了过去。   阿恬终于看清了银色线状物体的真面目,那分明是越来越近的水浪翻起的白色泡沫。   足足有数人高的水浪气势汹汹的奔腾而来,它们一浪接着一浪,绕开了夫诸脚下的土地,化为了一道无法避过的水墙,从三面向北海剑宗众人包了过来。   夫诸出现的太过突然,谁也没想到太玄门会把这头上古异兽藏在自家山门里,剑阵依然在下落,此时再改已经太晚,滔天巨浪转瞬之间已经冲到了弟子们的面前。   要被冲走了!   阿恬第一反应就是将万劫横在身前,试图抵挡近在咫尺的水浪,她很清楚,若是人被水流卷走,那么现在凝聚的剑阵必然会烟消云散。   然而,当她整个人都被水浪吞没的时候,剑芒在水流强劲冲击下显得岌岌可危,她压低了身体重心,两只脚几乎要陷进泥里,身体轻微的颤动,肌肉高度紧绷,抵抗着面前的洪流。   这样下去不行。   感受到体内剑气消耗的速度远高于补充,她清楚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就算外形再无害,夫诸仍是凶兽,它或许不会像鲲鹏那样带来灭宗危机,可要拖延北海剑宗的脚步也是绰绰有余。   平心而论,夫诸并不是多么可怕的异兽,它没有獠牙,也没有利爪,更没有坚不可摧的身躯,然而它却可以引动天地之力,带来一场滔天洪水。   就算是最杰出的仙人,在天地伟力面前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更别说连仙人都不是的修士了。   若论四两拨千斤和借力打力,恐怕大家都要甘拜于夫诸之下。   阿恬向后撤了一步,当初面对鲲鹏时,她借住的是祖师爷残留在断剑里的剑意,可现在,她必须依靠自己才行。   万劫是煌烨之剑,遇木则生,遇火则强,这到了水里嘛,她也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不会被冲走了。   四周的洪水严重干扰了少女的行动,她用双脚抓住泥泞的地面,平生第一次希望自己都再胖一些,这样才能止住身体不断上浮的势头,然而,被水流削弱的除了灵活还有五感,当一双手臂从后面整个将她轻轻搂住时,阿恬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认出来人是谁。   比起阿恬的狼狈,白心离则要惬意的多,一层薄薄的剑意贴在了他的身体之上,将水流与衣衫、肌肤隔绝开来,狂暴的洪水靠近他后就变为了温柔的细流,连带着被他碰触的阿恬也得以摆脱洪流的干扰。   看了看依然风度翩翩的大师兄,再瞧瞧出了一身汗的自己,阿恬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有点嫉妒,可随后又立即释然了。   万物无我的剑意确保了白心离几乎可以应付任何突发情况,只不过,这条道路上隐藏的危险与陷阱也足矣抵消它所带来的好处。   白心离倚仗着剑意在水中行动自如,他带着少女离开了原地,阿恬这才发现,北海剑宗的弟子大部分都被水流卷离了原地,正被段煊挨个拉回来。   感觉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她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青年,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蓝光包裹的水下城池。   他们竟然被夫诸给冲到太玄门的家门口了! 第100章   “那么, 现在,我想知道,这凡间……到底还剩多少道种?”   魏舍人此言一出, 蓝色的光点开始飞速推演, 斑驳的光影一闪一闪,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停下。   这也难怪, 推演天机本来就是最难也最危险的卜算,多费点功夫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魏舍人也不急, 反而惬意的拍着腿唱了起来,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陶醉的摇着头哼唱,一词一句倒也标准,“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自娱自乐的唱完了一段,魏舍人睁开了眼睛,入目的就是天玄道长惊诧莫名的眼神,仿佛他突然长出了三头六臂。   “这三百年来我的脾气真是好了不止一点, ”魏舍人漫不经心的说道,“以往敢这么看我的人,可不会全须全尾的活着。”   天玄悚然一惊。   “别怕别怕, ”他微微一笑,“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对你做什么,等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见到了想见的人, 自然会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太玄门。”   天玄垂了下眼帘。   “我这三百年间,每月都要下凡一次,倒也接触了不少新鲜玩意儿,”魏舍人也不在意他的沉默,“这戏词就很有意思,我尤爱这《牡丹亭》,可惜夫人更爱《杜十娘》,在天上的时候,我若是想对唱一出,她都是不肯的。”   “尊夫人倒是性格刚烈。”天玄不冷不热的回道。   “非也非也,她对亲近之人总是格外容易心软,”魏舍人笑着摇了摇头,“我夫人有一多年相伴的弟子,聪明伶俐,年轻貌美,可惜情路不顺,所托非人,是以最后落到了修为尽毁、性命不保的悲惨境地。”   “我夫人对此万分懊悔,只因她曾从中穿线搭桥,事后无论如何都想弥补这名弟子……”他对天玄说道,“道长也是主持一派之人,想必对此情况并不陌生,你说,我这做人夫君的,是否该帮夫人分忧?”   天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一名仙人坐在一起讨论对方的家事和烦恼,一时间有些语塞,还在他并非易与之辈,只是微微一滞就给出了答案,“于尊夫人而言,此乃幸事,于那名弟子而言,恐怕是祸非福。”   “哦?何解?”魏舍人挑高了一边的眉毛。   “仙君帮她只是为了给夫人解忧,并非真心助她,又怎么能是福事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仰头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魏舍人头一次正眼打量眼前的干瘦道人,给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恐怕我很快就能在仙界见到你了,道长。”   天玄闻言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可还是可以维持着与他“相谈甚欢”的表象,而在这座阵法之外,有一个人正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用建筑物遮挡住自己的身形,黑衣男子紧贴着墙壁遥遥向阵法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立马收回头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一个劲的往下流,衣衫眼看就要湿透。   在这一刻,他突然无比羡慕阵法里的那个道士,起码后者对于自己面前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恐怖存在一无所知。   黑衣男人也希望自己一无所知,很可惜,凡人察觉不到的仙威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响个不停的警钟,每一刻都更加深不可测。   “别这样……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的……”他小声自语,右手放到了左胸口,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不行,他不能变成碧霞元君,他还不知道这个下凡的家伙的真面目,贸然行动太过危险。   平息了一下呼吸,他决定静观其变。   “……真知灼见,道长,”魏舍人轻轻颔首,“啊,结果出来了。”   结果确实出来了,只可惜答案是“无”。   “好吧,看样子是我问的不对,”他若有所思的说道,“那么我重新换一个问题。”   “拥有道种的仙灵还剩多少?”   魏舍人提问的时候漫不经心的瞥了身旁的天玄一眼,看的后者在刹那间心惊肉跳。   或许因为有了之前的推演基础,这一次光点给出答案的速度格外快,幽蓝的光芒一再变化,化为了“五十”,随后这个数字不断下减,最终停留在了“七”上。   “这不是没几个了吗?”魏舍人摸了摸下巴,“有意思……”   他说完直接站了起来,因他这个动作,流传运转的阵法一下子失去了控制者,只能停滞了下来,蓝色的光幕也越来越淡,眼看就要消失。   “我说过,我得到了想要的就会离开。”   魏舍人对天玄轻笑。   “不过,我还没有见到要见的人,在此之前,只能麻烦你们睡一觉了。”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力量就袭上了天玄道人的后脖颈,他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不光是他,在阵法崩溃之后,原本被锁链束缚的修士们纷纷歪倒在地,显然也是人事不知。   “好了,碍事的都睡了,现在能否出来与我一叙。”魏舍人朗声说道。   黑衣人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脸色发白,汗流浃背,就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的时候,他听到了对方的下一句:   “没想到在此能与故人相逢,还是两位,吾内心实在是欢喜不已。”   两位?   故人?   黑衣男子顿时瘫在原地,高悬的心又放回了原位,只是到底有些虚脱。   在听到“两位”的时候,阿恬就知道,自己和大师兄是藏不住了。   托夫诸的福,他们两个被直接冲到了方仙的山门口,加上防御的大阵已经被剑阵攻破,想要进入并不难,可若是因此就觉得夫诸站在了北海剑宗这一边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这只上古异兽只是想看他们和太玄门两败俱伤而已。   无论是把它关在护山大阵里的太玄门,还是跟它有个远古愁怨的北海剑宗,对于夫诸而言都是敌人,只不过有个轻重缓急而已。   若是放任它自己呆在上面,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段煊只好率领北海剑宗中人与这头异兽周旋,而被冲出去的阿恬和白心离就担上了进入太玄门查探情况的重任。   白心离上前一步,挡在了阿恬的前面,二人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走出了藏身之处。   “啊,我可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看到这一幕,”看着他俩一前一后的出来,魏舍人笑眯眯的调侃,“毕竟你俩以前关系可没这么近。”   “仙君难道认识我与师兄?”阿恬冷静的问。   “认识,怎么不认识?”魏舍人笑的更开怀了,“我和你很熟,和他嘛,情分也不错,你俩以前若是有什么联系,那大概就是都是我的熟人了。”   说到这里,他表情一变,眉眼无比温柔,“阿回让我转告你,她很想你。”   念完这句话,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不过我一点都不想你,你还是不回来更清净。”   阿恬微微松了口气,听“魏舍人”的意思,双方应该不是会大打出手的关系。   不过也不一定,还是要见机行事。   “我听说我那调皮的徒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魏舍人对她说道,“不过你也取了他的性命,这算两清了吧?”   阿恬一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指的是谁,好在白心离接过了话茬,“你不会是为了寒暄才来的吧?”   “当然不是,”魏舍人转向白心离的时候口气就稳重了不少,“我掌管的仙籍册已经被涂抹的乱七八糟,要是再不管管,恐怕我自己那一栏也要改旗易帜了。”   掌管仙籍?   阿恬捕捉到了关键点,她觉得自己大概对“魏舍人”的身份猜测有那么点眉目。   “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洛荔?”她试探着问。   “为什么?”魏舍人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回味了一番,“我是个公平的人,就算咱俩以前交好,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一问换一问,”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至于我为什么帮洛荔,等你恢复记忆就能知道,大可不必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不占你的便宜。”   阿恬安静了下来,眼前的“魏舍人”在应对上滴水不漏,与其浪费机会,不如保持谨慎。   “……阿回,”白心离这时候突然说,“西王母便姓杨,名回。倪君明,你何必说话如此拐弯抹角?”   阿恬听的一头雾水,倒是“魏舍人”摆出了一副“服了”的样子。   “哪怕失忆了,跟你说话也半点马虎不得,”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不过,我更喜欢你喊我东君或者青提。”   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阿恬不知道他们两个打的是什么哑谜,她或许知道各个仙君的封号,但要论到真名,那可真是半点不通。   她想着想着,突觉背后传来一股如有实质的目光,猛然回头,却扑了一个空。   而就在远处,黑衣男子捂着自己的左胸口,感受到体内某个快要破体而出的东西,激动紧张到浑身发抖。   “………找到你了。”他低声说道。 第101章   天地之初, 有神灵。   日月星河,山川湖海,风雨雷电, 最初的仙灵便诞生于此。   三清、四御、五方, 乃至各路山神、水神、星辰之神,皆在此列。祂们古老而悠久, 强大而残酷,远非后来者可比拟。   直到后土受天道之命赋予了大地生机, 才让这个仅有神灵的世界热闹了起来, 当然代价就是这位四御之一陷入了没有期限的沉睡。   最早诞生的是异兽, 它们介乎初代仙灵与凡人之间,由后土的神力中诞生,苏醒于山川湖海之间, 成为了天地间的第一批点缀。   随着异兽得出现,人类和飞禽走兽也依次孕育,生命出现的越多,后土的神力就越弱, 直到最后,出现的生灵就彻底沦为了凡物。   大地就这样热闹了起来,生灵开始繁衍生息, 然而在那样的一个混沌年代,比起强大却数量稀少的异兽,凡人虽然有着庞大的数量,却脆弱得不可思议, 只要异兽动动小指头,就能轻易的压死一片。   于是,异兽想要繁衍,凡人想要力量,二者一拍即合,两族逐渐通婚,以求生下拥有异兽力量的孩子。   事实上,他们成功了,并且这项非凡成就直至今日还在延续。   这些拥有异兽力量的孩子成为了最初的修士,但谁也没想到,修士的出现反而引爆了异兽与凡人之间最大的矛盾。   通婚?   黑衣男子嘴角抿出了一丝冷笑。   这只不过是最好听的说法罢了,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的喜欢上外形丑陋古怪的异族?   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远处的三人,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激烈的心跳让他呼吸急促,然而脑子里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这也难怪,他早就过了会热血冲头的年纪了。   男子的手指抵上了胸口,感受着皮肤下面有力的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咬住牙关,手指用力,竟硬生生的将手指抠进了肉里。   异兽和人类的孩子降生,得到了力量的凡人欣喜欲狂,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名为嫉恨的毒液正在自己曾经的姻亲血管里流淌。   异兽终究还是仙灵,而仙灵,是无法修炼的。   凭什么呢?   男子的手指越陷越深,血流如泉涌,悄无声息的流淌而下汇聚成了一小泊。   你的力量明明来自于我的血脉,凭什么你可以摆脱天道的桎梏?   嫉妒、愤恨、不甘……在上万年的时光里,被酝酿成毒酒,等待着有人前去开封。   异兽的等待没白费,在三百年前,这坛毒酒终于被人撬开洒了个干净,只不过洒向的并不是修士,而是以往高高在上的仙人们。   手指碰触到了肉间的硬物,男子心下一狠,竟将硬物连带着肉块一起掏了出来!   说不清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剧痛,起码在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恨不得晕死过去,等到理智归来,他发现自己手里拿着被肉块包裹的木牌,嘴里不住的喘着粗气。   这可真是太他妈疼了。   男子看着木牌,就像是看到了心中那坛毒酒,他咧开嘴无声的大笑,可又像是来自灵魂的啜泣,被挖走了一块肉的胸口重新传出了心跳,久违的兽性蔓延到了全身,就连手指也恢复成了爪子的模样,依稀能从袖口看到手臂上迅速蔓延的黑色鳞片。   “呼——”   他吹了一口气,气息吹拂之处泛出了点点绿意。   “嘶——”   他吸了一口气,刚刚钻出泥土的幼嫩新芽就挂上了冰霜。   男子看着自己的作品笑了,假扮了这么久的仙人,都快忘记自己的原本模样了。   没错。   他在心中低语。   你就是这个样子,丑陋又恶心,只是一头低贱的走兽。   可他有时候又觉得,为了摆脱过去不惜假扮女人的自己更恶心。   用已经完全转变为利爪的手指将木牌从肉块里挖出来,他盯着牌子,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隔着斗笠看起来有些模糊。   这块命牌来自于最古老的山神之一,确实赋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和自由,可惜的是,命牌的原主在死亡的那一刻就毅然转世,而失去了原主的元神,他永远也无法发挥出命牌真正的实力。   没有足够力量的人迟早都会被抛弃,这一点蠃鱼就已经用亲身经历证明了,九天玄女的命牌同样没有元神,在那些人发现她无法真正的顶替玄女后,这位第一美人就成为弃子。   男人不想被抛弃,可他也确实力不从心,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找到转世的原主,把元神重新附到命牌上。   于是他趁着被派往地府的机会偷看了生死薄,虽说寻找的过程有些波折,可到底还是有了意外收获。   除开降临的仙君,现在简直就是天降良机。   要不要赌一把?   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属于异兽的力量在身体里活跃起来,不用看他都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恢复了兽瞳。   仙君又怎么样?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他现在也发挥不出全力,绝对不会有第二次这么好的时机了!   “咕嘟。”   男人依靠在墙壁上,冰冷的墙面刺激着他保持最后的理性,然而最终还是兽性占了上风。   他张开嘴,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阿恬觉得自己被猛兽盯住了。   无论是如芒在背的感觉还是疯狂示警的第六感都暗示了危险在不断逼近。   她转过身,谨慎的向感受到视线的方向走了几步,白心离想要跟上却被身后的“魏舍人”一把拦了下来,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抹黑色的影子从一条缝隙中滑出,正贴着地面向她飞速爬来。   这是什么东西?   万劫在下一息出鞘,阿恬展现了惊人的爆发力,她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就刺出了一剑,剑锋一往无前,却在刺入黑影身躯时被某个硬物堪堪挡住。   阿恬定睛一看,挡住万劫得是一块乌黑的木牌,她尚未看清上面的刻字,就被眼前的黑影吸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只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他的下半身是一条长长的蛇尾,从衣袖里露出了锋利的前爪,斗笠挡住了他的脸,不过这大概是件好事。   黑影发出了低低的“嘶嘶”声,像是蛇在吐信,又像是龙在低吟。   嘶嘶声越来越有规律,它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字,声音由模糊到清晰,最后印在少女的脑子里,犹如擂鼓。   碧霞!   阿恬耳膜被震的隆隆响。   碧霞!   她的双眼开始模糊,四肢麻木。   碧霞!   一名身穿彩衣的女子取代了丑陋的黑影凭空出现,她身姿窈窕,头带薄纱斗笠,由远处一步步走来。   阿恬努力睁大了双眼,她想要撤回万劫,身体却纹丝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越来越近,在近到咫尺的时候,抬手脱下了斗笠,露出了………跟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碧霞。”女子轻柔的呼唤她。   少女整个人呆滞了,而在旁观者眼里,她只是持剑呆立在原地,而那头怪物已经快要将猩红的信子吐到了她的脸颊上。   “放手!”   白心离低声呵斥,然而钳制他的手臂突然如铁钳,他腰身一转,旋力带着无我直接架到了身后之人的脖子上,他对着岿然不动的“魏舍人”道,“倪君明,你要做什么!”   “我要让她醒过来,勾陈,”“魏舍人”冷静的回答,“这是一次机会,命牌与本尊接触有极大的几率刺激本尊觉醒。”   “但也有很大可能是本尊被命牌禁锢。”白心离冷冷的驳斥。   “那就要赌一把了,”被拆穿谎言的“魏舍人”并没有惊慌,“心慈手软可不是你的作风。”   白心离没有接话。   “你不知道仙界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什么地步了,勾陈,”倪君明沉下声,“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担心第二天醒来的是一头披着我的外皮的异兽!”   “碧霞拥有着第五十颗道种,那是遁出的一线生机,唯有在那群反叛者之前凑齐道种,咱们才能赢!仙界倾颓近在眼前,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等她了!”   “……你会毁了她的。”无我在魏舍人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也比仙界被毁了好,我统领男仙,执掌仙籍,这是我的责任。”东华帝君最后说道。   白心离不再理他,扭头去看少女的情况,就发现她眼神迷离,似乎沉浸在外人面前看不见的景象里。   “揍她!揍她!揍她!”   “元君!元君!元君!”   阿恬猛的惊醒,她发现自己正被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在正中间,密密麻麻的都是起哄的人,而喊的最大声的竟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她的好师兄赵括。   “碧霞!别留手!给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仙点颜色瞧瞧!打得那个……呜!”   赵括穿着一身锦袍,对着她挥舞手臂,喊到一半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而一边捂着他一边向她投来歉意目光的竟然是早已死去的朱篁!   “我呸!灵虚师叔祖才不会输!”有人对着赵括大声反驳。   阿恬这才发现,围观的人虽多,却也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拨。   “怎么了?不会是见到这点小阵仗就害怕了吧?”   一道女声响起,阿恬顺着看去,就见陈芷正站在她对面,穿着月白色的窄袖,正把长剑抗在肩上。   “害怕了赶快认输,”后者拿剑指向她,“别浪费小姑奶奶的时间!”   手臂自己动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指过来的长剑,阿恬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 第102章   “认输?你大概还没睡醒吧。”   冷淡的女声响起,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张开了嘴,阿恬几乎不能想象这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   面前的女子皱起眉想把剑抽回来,却被她反向用力一拉, 一下子拽到了身前, “被打了别回去找大人哭,我可没有时间陪小孩子过家家。”   说完, 她反手夺过长剑,无视剑身上窜出的蓝紫色雷电, 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又扔回了对面酷似陈芷的女子手中。   “哦哦哦哦哦!”   挑衅般的举动成功的让仙灵这一边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和哄笑, 相对的,人仙那一边的脸色就不好看多了。   然而,阿恬却从心底感到了一股厌倦。   那是属于碧霞元君的厌倦。   眼前的女子叫做灵虚, 在人仙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据说在凡间的时候就有着莫大的盛名,到了仙界自然更上一层。若是放在平时,她不介意陪这样的小姑娘玩一玩, 可要是让她配合被人观赏的猴戏,那就别怪她太不解风情。   没错,在碧霞元君看来, 这场比试就是一场猴戏。   不光如此,还是老套的杀鸡给猴看的戏码。   作为泰山的山神,碧霞元君并不需要买太多人的面子,很可惜, 这些不用理会的家伙里并没有一个叫做“玉皇大帝”的讨厌鬼。   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仙界的主事人,作为登记在册的仙人,她也不得不接受前者的管理和调度,其中也包括这场无聊至极的比武。   她看着眼前被怂恿到给自己下战贴的女子,内心没有任何波动,给飞升的人仙来一次下马威几乎成为了仙界的惯例,过段时间就肯定要上演一次,今年不是你,明年就是他,仙界几个成名的武神几乎被轮了个遍,大概只有勾陈帝君才能逃过一劫。   玉帝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便于统御仙界,毕竟飞升的修士大多都是桀骜不驯之辈,总得要让刺头们知道厉害才好管,而人仙方面也希望能借仙灵的手给自己的后辈好好上一课,磨掉他们多余的戾气和傲气,是以日积月累之下,竟然也算是形成了传统。   “嘴皮子厉害可没用,”灵虚拔出佩剑挽了个剑花,“咱们手下见真章吧。”   灵虚的剑就像陈芷的一样透着蓝紫色的光芒,与后者不同的是,她的剑芒已然成型,幻化成了万钧雷霆,剑意流转之时犹如龙蛇飞舞。   她与陈芷的差别,好比登峰造极的大师与蹒跚学步的幼童。   然而,这等实力放在碧霞元君面前还是太不够看。   面对着倾斜而下的蓝紫色剑光,她不慌不忙的抬起手,黑白二气在手心中旋转,变为了两条首尾衔接的阴阳鱼,凝聚的阴阳鱼腾跃而上,将袭来的剑光牢牢的挡在了外面。   碧霞抵挡着灵虚疾风骤雨般的攻击,眼睛的余光偶然扫到旁观席,就看到木德星君在一个劲的冲自己挤眉弄眼。   哦对,她漫不经心的想到,好像还要求打的炫一点?   心思一动,她手上的动作立即就变了,温顺可爱的阴阳鱼盘旋而上,化为了一黑一白两条壮硕的神龙,对着灵虚咆哮而出。这两条神龙须爪俱全,栩栩如生,有力的尾巴甩过人群,惹得在场的仙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灵虚眯着眼盯着盘旋而起的神龙,她回剑转身,粗如儿臂的雷霆在身侧环绕,编织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电网,光是上面乱窜的电弧就让人头皮发麻。   没用的。   碧霞抬了抬眼皮,抬起的手掌向下一盖,攀升到了顶点的两条巨龙交缠着向下俯冲,一条夹裹着亿万鬼泣,一条衍化着勃勃生机,二者相辅相成,共同谱写一场浩浩荡荡的生死之劫。   “我的三清啊……”破军这下子也不呐喊助威了,他克制不住的缩了缩肩膀,“她不会失手把那个小丫头给弄死吧?”   木德星君……木德星君一脸麻木的看着黑白二龙身后铺天盖地的泰山虚影,真的不是很想说话。   好在,碧霞元君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   仙力幻化的神龙咆哮着冲向了蓄势待发的电网,黑白二气与蓝紫色雷电相交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闪的在场诸仙都忍不住抬起袖子挡了挡,等到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回场内,黑白双龙与蓝紫电网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深坑还有里面单膝跪地、形容狼狈的灵虚。   “灵虚师叔祖!”   有一名仙人立马就想跳下坑去扶她,刚一动就被正巧站在他身旁的破军给拦住了。   “哎?你干嘛?想要干扰比武结果吗?”他表现的痞里痞气,任谁也想不到这家伙也是刚刚松了一口气。   “什么?!”那仙人闻言吃了一惊,“比试胜负已分,怎么会还未结束?”   “哈哈,咱们之前约定的明明是打到认输为止吧?”破军不怀好意的对着灵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知道你们的师叔祖愿不愿意直接认输?”   仙人一时语塞,大概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小祖宗的倔脾气了,在凡间她就没有服过谁,难道到了仙界被碧霞元君揍了一顿就能转性?   他对此不报什么希望。   此时人仙方也爆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显然也对灵虚的性格知之甚深。   木德真君又开始疯狂的对碧霞元君挤眉弄眼了。   收到了暗号的碧霞面无表情的走到坑边,自觉已经做足了凶相,举起右手,阴阳鱼再现掌心,摆出一副“只好打到你认输”的恶人姿态。   眼下坑中央的灵虚状况并不好,她单膝跪地,全靠着插进土中的长剑支撑着身体,身上亦有数处焦痕,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看到敌人靠近,她用尽力气想要站起来,却只能歪歪扭扭的爬到一半就又无力的摔回去。   碧霞在刚才的攻击里动用了泰山的威势,灵虚现在要是能起来才有鬼。   女子倔强的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服输。   哦。   熟悉的动作再现,碧霞反手一盖,泰山的虚影再次凝聚,直接压的女子爬在了地上,头正好冲向她,远远看上去还真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灵虚师叔祖!”有人在焦急的大喊。   “认输吧,”碧霞的声音平淡无波,“再来一下,你会死。”   灵虚咬紧牙关不说话。   “苦心修炼千百年,最后死在了争强斗勇上,”她垂下了眼帘,“何其愚蠢。”   说完,她便打算补上最后一击。   碧霞本来就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做戏,若是对方不知好歹,她也不介意直接送她上西天。   谁知,听了她这句话,原本咬牙切齿的灵虚竟神色缓和了下来,她深深的看了碧霞一眼,也不顾自己正把脸贴在泥土里,深吸了一口气,“……我认输,你说的对,我修道并不是为了这个。”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仙人提着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   先前呼唤灵虚的仙人率先跳入了坑中,把动弹不得的女子扶起来,抬眼看到碧霞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恭敬的对着她点了点头。   碧霞干脆的直接转身,她的任务完成了,没必要继续久留,然而她注定获得不了清净,因为很快破军和木德这对混小子就追了上来。   好在二人默契的没提刚才的闹剧,倒是互相拆起了台。   “元君,你说说他!”木德星君师从东华帝君,因此倒也跟她熟稔,“这家伙竟然想要翘掉晚上的宴席去找荡魔天尊算姻缘!”   这倒是件稀奇事,碧霞瞥了被揭老底的破军一眼,后者正脸红的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   “我、我也是没办法!”他强辩道,“谁不知道真武那家伙跟我大哥合不来,我、我要是大张旗鼓的去找他,岂、岂不是落大哥的面子吗!”   “得了吧,勾陈陛下才不会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木德星君白了他一眼,“不是我说,你要是真对哪个女仙有好感,不如去找我师娘,她老人家统领女仙,总能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   破军一下子捂住了脸,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让西王母知道,东王公也会知道,那大哥也会知道……饶了我吧。”   碧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斗嘴,虽面上依旧冷淡,但也并无不耐,在没被惹到的时候,她一向很好相处。   “那宴会是镇元大仙专为宴请你们北斗七星君才举办的吧?”木德星君好奇道,“你要是不去的话,岂不是请帖就多出一张,镇元大仙的宴会哎,很浪费啊。”   “没有啦,”破军撇了撇嘴,“我把请帖给别人了。”   “谁呀?”   “孰湖,”破军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那家伙叫孰湖,我看他实在想去,就给他了。”   孰湖。   多么熟悉的名字。   回忆里的碧霞不为所动,她体内的阿恬却心惊肉跳。   在庐临州的神仙棋里,几乎濒死的赵括,也曾撕心裂肺的吼过这两个字。 第103章   当了这么多年的神仙, 碧霞第一次知道,凡间的雨会下的这么大。   “巩固住禁制!”有人扯着嗓子在喊,“别让他冲出去!”   然而哗啦啦的雨声依然掩盖了他的大部分声音, 暴雨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与狼藉, 就像是嘲笑着在场所有人的无能为力。   “不行!他已经完全被本能控制了,我们压制不住!”另一个人回应道, “还没有来吗?!玄女娘娘、碧霞娘娘哪个都行!勾陈和紫薇陛下有人去请了吗?!”   “到哪里都找不到玄女娘娘!”女仙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她应该也参加宴会了啊……三清啊, 元君!元君来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 碧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镇元大仙是地仙之祖, 甚至能与三清平辈,他的道场五庄观位于人间,里面有着令人神往的人参果, 其偌大名头甚至能与西王母的仙桃并论。   宴会就设在镇元大仙的道场,为了防止影响到凡间,所有与会者都会收敛力量,像凡人一般推杯换盏, 体验着仙界没有的乐趣。镇元大仙的宴会已经举办了无数次,可没有人能想到,这一次的结果会是如此惨烈。   整齐的院舍已经变为了废墟, 就连人参果树都断成了两截,了无生机的尸体遍布庄内的每一寸土地,有些甚至已经不成人形。   而让它们如此凄凉的原因,正是庄内那个正在痛苦嘶吼的男人。   庞大的星辰之力被外围的仙人们拼死禁锢在了庄内, 无处可走的力量在有限的空间内肆虐,破坏着能碰触到的一切,除了男人脚下的六具尸体,而尸体的主人她也再熟悉不过,正是,男人的六位哥哥。   没错,那个抱着尸体哭泣的男人正是早些时候还兴高采烈的要去算姻缘的破军。   “娘娘,”一名仙娥跑了过来,脸上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半是看到她的喜出望外,“我们快要遏制不住破军星君了,此地分属凡间,若是让他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碧霞了然的点点头,无论破军平日里表现的多不着调,他依然代表着军队与破坏,当他的个人意志占据主导的时候还好,要是像现在这样沉浸在感情里失去了控制,那一身充满了破坏欲的力量不趁机撒欢才有鬼。   换言之,他本性如此,只是被过于乐观单纯的性格掩盖了而已。   “这里发生了什么?”她问道。   “……我不知道,”仙娥拼命摇头,“一开始只是正常的宴会而已,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玄女娘娘和镇元大仙也不知所踪……”   知道从她的嘴里是得不到什么了,碧霞推开了仙娥,她径直向跪倒在地的破军走去,忽视了在力量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的禁制,这些小仙已经尽了全力,可惜对于北斗星君而言,这点阻拦就如杯水车薪,冲破束缚是迟早的事。   “……为什么啊?”感觉到了碧霞的到来,破军抬起了布满泪痕的脸,瞳孔却毫无焦距,“为什么啊!”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盖在尸体上的袖子被移开,碧霞这才看到躺在破军怀中的贪狼星君胸口破了个大洞。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左胸同样的位置,那是命牌所在。   消失的主人、被掏走的命牌,还有特意选在凡间举办的宴会,这些因素串在一起,就像是一道细细密密的大网,在仓促一瞥中初露峥嵘。   很显然,杀害北斗星君的是凶手是有备而来。   雨水顺着发梢躺下,脚下的血水沾湿了鞋袜,碧霞眯了眯眼睛,注视着仍旧在痛苦嘶吼的青年,她很清楚,这时候的他听不见她的话语,亦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已经被悲痛和本能支配了。   女子摘下了斗笠,盘旋的罡风扫过她的脸颊,略显苍白的肌肤上嘴唇却透着殷红,就像是被鲜血沾染的五庄观。   如果说破军星君的本能是破坏,那么碧霞元君的本能就是战斗,他们这群天生的仙灵,本来就是这么纯粹的存在。   于是,她扔掉了斗笠,纯白的薄纱落在地上被染上了红色,然后,她抬起右手放到了破军的肩膀上。   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重压,巍峨、沉稳、厚重,有如撑天之柱。   “……唔!”破军发出一声呻吟,他的半截身子在眨眼间便深深的被按进了泥土里,而环绕四周的罡风也躁动了起来。   “承天——”   碧霞举起了左手,泰山的虚影在空中凝聚。   “镇封——!”   她猛地向下拍去,山岳之势兜头而下,与肆虐的罡风相撞,发出了巨大的异响,群仙布下的禁制像是脆弱的气泡,在“啪!”的一声后彻底破碎,整个五庄观都在泰山的威势下发出了被挤压的“吱嘎”声,房舍被碾成废墟,罡风被一寸寸压至地面,旁观的仙人被掀了个人仰马翻,而承受着最强力量的破军忍不住发出了怒吼。   碧霞的左手没有一丝颤抖,她清丽的面容在暴雨中像是由白玉雕刻而成,精美绝伦却冰冷至极。   膺九炁而垂慈示相,冠百灵而智慧圆融。   这是凡人为她书写的宝诰,然而,多情便是无情,慈悲便是冷厉,她右手能赋予生机,左手便恩赐死劫。   “轰!”   她的左手最终还是压到了破军的头顶,二者相交引爆了所有力量。   “噫!”   先前曾与碧霞元君搭话的仙娥努力稳住自己东倒西歪的身体,她整个人趴在地上,用宽大的袖子罩住头部,等到外面的动静变小,才怯怯不安的露出了脑袋,向五庄观的方向偷偷张望。   只见原本的道观已经完全被夷为平地,破军星君已经被整个人按进了土里,而碧霞元君的手正正好好的停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明明是如此情势,其他六位星君的尸体却安然无恙。   “清醒了吗?”碧霞元君开了口。   “……元君?”破军茫然的看着她,吃了一惊的表情像是这才发现眼前有个大活人,“……你?……我?”   然而还没说两句,他头一偏看到了地上横七八竖的尸首,瞳孔一缩,萦绕在周身的仙力又有了暴动的迹象。   碧霞皱起了眉头,她可不打算一巴掌一巴掌的拍下去,就算她不嫌累,破军也不一定能受住,况且这里也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事与愿违,破军的眼神又一次空虚起来,倒是不能怪他心智脆弱,而是北斗七星君相辅相成,互相太过紧密,其他六位星君之死对破军的冲击远远不止“失去亲人”这么简单,弄不好连根基都会动摇。   为了防止破军再次发疯,碧霞只得再次举起左手,泰山开始重新凝聚……就在这时候,一只手率先盖到了破军的头顶,只是轻轻的在上面拍了拍,破军身上原本趋向癫狂的气息就骤然消散的一干二净。   碧霞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可不熟悉吗?   勾陈上宫天皇大帝,仙界有名的美男子,单论受欢迎程度的话,他远在玉皇大帝之上,起码有三分之一的女仙偷藏过他的画像,而她碧霞元君,赫然就在这三分之一之列。   当然,这是个秘密。   想起了被妥善安放床头倒数第三个格子里的画像,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乍一见真人,她还是绷不住的有点心虚。   与酷爱彰显自身尊崇的胞弟紫薇大帝不同,同列四御之位的勾陈大帝深居简出,如果不是这一次北斗七星遇袭,估计仙界没几个人能想起他才是北斗七星君的长兄。   像这一次,显然是那群慌了神的小仙先去寻的紫薇大帝,遍寻不到才想起了这位爷,导致了他姗姗来迟。   “……大哥……大哥……”   微弱的呼唤声从脚下传来,打断了碧霞盯着勾陈猛看的动作,就剩一个头露在外的破军见到长兄后明显镇定了许多,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哀求,十足的可怜样提醒着女仙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刚把男神他弟一巴掌拍进了土里。   碧霞顿时更心虚了,只是习惯性板着的脸让她堪堪维持住了属于元君的高贵和冷艳。   “……大哥……三哥他们……都……死了……”破军断断续续的诉说,从虚浮的气息来看,碧霞那一拍给他造成的影响着实不轻。   “我晓得了。”   勾陈如此说道,拿起了按在弟弟额上的手,站起身来,把注意力转到了静立不语的碧霞身上。   “帝君。”她颔首。   勾陈看着她,微微侧首,没有计较她之前近乎冒犯的注视,就像是数百年后他每次耐心回答师妹问题时一样放缓了语气,“元君,有劳了。” 第104章   五庄观的惨案轰动了整个仙界, 为了躲避一个劲要她复述经过的无聊人士,碧霞不得不闭门谢客,可就算这样, 外界的消息还是通过怎么也拦不住的木德星君源源不断的传进了她的耳朵。   事发当日遍寻不见的紫薇大帝封锁了曾经风光无限的五庄观, 带走了所有仙人的尸身,其中甚至包括了掘地三尺才发现的镇元大仙本人, 据说这位辈分奇高的祖师被掏的仅剩了一层人皮,如果不是他们把破军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翻了出来, 恐怕这位惨遭毒手的地仙之祖会莫名其妙背上一大口黑锅。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你的功劳, ”木德星君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如果不是你把破军给拍土里了,谁也想不到镇元大仙会被藏在那里。”   碧霞对此不置可否。   已经习惯了她冷淡态度的木德星君不以为意,拿着玉简在手掌心敲了一下, “前几日,他们于邽山找到了失踪的玄女,根据我师父所说,被发现的时候, 她蓬头垢面,精神恍惚,连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来, 师娘将她接回了昆仑,修养了好些日子才慢慢恢复了点,只不过我眼瞅着性情倒是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碧霞决定给他个面子。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胆子变小了吧?”木德星君说完自己倒是笑了, “瞧我都说了些什么胡话,那可是把皇帝和蚩尤耍的团团转的九天玄女哎,她要是能被说一句胆子小,那仙界大概就没有胆子大的了。”   九天玄女是军略之神,但在凡间最广为流传的还是她“黄帝之师”的美誉,只不过这位“老师”可不老实,在奉命协助黄帝的同时还暗自说服共工投靠了蚩尤,将争夺凡间霸权的两方玩弄于鼓掌之中,如果不是最后天帝对她下了死令,按照黄帝“九战九败”的可怜战绩,现在被凡人供奉的估计就是蚩尤了。   碧霞元君与九天玄女有数面之缘,她与东华帝君相熟,后者则是西王母的弟子,这就导致了碧霞被东华从宅邸里揪出来带回紫洲府做客的时候,十次里有三四次能见到这位艳冠仙界的女仙。   平心而论,她不太喜欢跟这位仙子打交道,后者心中太有沟壑,并且善恶难辨,总感觉像她这样的老实人一不注意就会被坑。   木德星君对“会被坑”大力赞同,对“老实人”极有眼色的不予评价。   碧霞低头盯着杯中的清茶汤,能让难缠的九天玄女怕到行为异常,恐怕那晚五庄观之事可怖的超出想象。   木德星君喝干了一杯茶,非常自觉地提起茶壶又给自己斟满了,“昊天陛下对此事下了封口令,那些风言风语才平息了点,也就是我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还愿意来跟你通通气,这可是顶着违抗玉帝的罪名,你可要感恩戴德啊。”   碧霞懒得理会他的自卖自夸,“这件事交由谁处理了?”   此言一出,面前的青年一改轻松神态,面露凝重,玉简在手中敲了几下方才给出了答案,“陛下将此事交给了人仙。”   碧霞举起茶杯的手一顿,眼睛透过睫毛向上一瞟,最后若无其事的饮下了送到嘴边的茶汤。   如此重大的事情,昊天玉帝却交给了更为疏远的人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不信任仙灵。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挖空左胸一看就是冲着命牌去的,而命牌这个东西,则是仙灵共同保守的秘密。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弱点四处宣扬,哪怕这个弱点在同族中众所皆知,他们也不会轻易对异族吐露半个字,碧霞估摸着,人仙那边知道有“命牌”存在的可能不出五指之数,况且,他们要这个也没用。   比起每个都可能是凶手的仙灵,人仙那点嫌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对了!你知道人仙那边把这事推给了谁吗?”木德星君突然兴奋的一拍手,对她挤眉弄眼,“你一定猜不到,就是那个被你打趴下的灵虚仙子!”   这个答案一点也不出人意料,碧霞夺过茶壶杠到了木德星君英俊的脸蛋上,作为他夸大其词的惩罚。   灵虚刚飞升不久,对命牌和仙灵还停留在一无所知的阶段,再加上刚被狠狠落了一次面子,正是与仙灵最为疏远的时候,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的清白无辜,简直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查不出来的。”碧霞元君下了定论。   木德星君没有反驳女子略显武断的话语,人仙和仙灵之间一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许多在仙灵看来属于常识的事情,到了人仙那里就是无解的难题,原因无他,对异族讳莫如深而已。   灵虚初涉仙界,毫无根基,注定对许多事束手无策。   就像他们猜测的一样,数日之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灵虚仙子把仙界闹了个人仰马翻,可在这闹腾与风光背后,隐藏的是她处处碰壁的残酷现实。   然而,出乎所有仙灵意料的是,在这等劣势下,凶手还真的落网了。   孰湖,一名靠溜须拍马爬上九重天的小小异兽,被指控为了五庄观血案的真凶,并在当日就引得玉帝引动天道降下天雷,直接把这头畜牲劈下了九重天。   就在孰湖被天罚以后,阔别多日的破军星君出现在了碧霞的面前,他看上去消瘦又阴郁,从那张秀气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曾经的开朗。   “孰湖罪该万死,可幕后黑手也不是他,”破军开门见山的说,“就他那点水平,能够袭击我兄长、玄女和镇元?”   确实不能。   碧霞没有搭腔。   只是自从出事以来,仙界人人自危,这时候确实需要一个人出来顶下所有罪孽稳定人心。   “我一定要查出杀害兄长的真凶……”破军咬牙切齿的说,眉宇间的郁气变为了戾气,“也一定要追回兄长的命牌。”   碧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一向不擅长这些,只能转移了话题,“两位帝君怎么说?”   听到别人提起最为年长的两名兄长,破军却一下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大哥让我稍安勿躁……二哥他……他让我别惹事……”   “我不懂,元君,”他一下子卸掉了所有力气,瘫在座椅上喃喃说道,“我真的不懂……难道大哥和二哥都对三哥他们的死无动于衷吗?”   “星君,”碧霞注视着他,“勾陈帝君并非冷酷无情,有如此反应,只因天劫之日近在眼前。”   她嘴里的“天劫之日”,正确来说,是“天道崩解之日”,出自凡间修士的卜算,讲的是天道会在特定的时间分解成道种降临人间,虽说有不少仙人对此嗤之以鼻,但不可忽视的是,还有更多的人对此如临大敌。   而占卜出来的“特定期限”,不日就会到来。   五庄观血案加上天劫之日,此时的仙界确实神经前所未有的紧绷和脆弱,经不起折腾。   “明明离期限还有很远!”破军烦躁的反驳,“我都算过了,起码还有……!”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碧霞粗暴的打断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星君,凡人卜出的卦,当然是用凡人的时间。”   破军整个人如遭雷劈,讷讷的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只能彻底泄了气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破军星君,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茶具的碧霞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在看到访客的脸后直接甩上了门。   “干嘛呀!”   差点就被撞歪鼻子的灵虚双手死死巴住门框,一只脚塞进了门缝,用尽全身的力气顶住快要闭合的门板,还不忘冲关门的某人叫嚣。   “你好歹也被尊称为一声元君呢!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你可不是我的客人。”碧霞语带讥讽。   “可我是九州的人!”灵虚争辩道,“庇佑众生,灵应九州,这是你的职责吧?”   说完她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香炉,差点杵到碧霞的鼻子下面。   “我可是摆过香案的!你难道不是碧霞元君吗?!”   被人供奉不是稀奇事,被供奉人追到家里倒还是首次,碧霞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昊天陛下已经收回了御令,你不能随便在仙界乱来。”她冷冷的表示拒绝。   “没错,我确实没有了御令,”灵虚爽快的说道,又扬了扬手里的香炉,“可是我是你的信徒!你要把虔诚的信徒拒之门外吗!你这样也算灵应九州吗?!”   信徒你大爷。   碧霞只得不情不愿的给这位“虔诚的信徒”开了门。   谁知灵虚一进门,就直接对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北海剑宗弟子灵虚,请碧霞元君娘娘指点迷津。”   我能指点你什么?怎么抱着勾陈帝君的画像睡觉吗?   碧霞顿时无比后悔自己开门的举动,违背了职责最多被不痛不痒的电一电,放这个麻烦精进来说不定要吃大亏。   “弟子……”跪在地上的灵虚咬了咬牙,“想要查明五庄观的真相。”   “你找错人了,”碧霞干脆的回答,“你应该去找的是破军星君和九天玄女,再不济也该去寻地仙们。”   “我是人仙!”灵虚喊道,“他们根本不会理我!”   碧霞略显惊讶的打量了灵虚几眼,后者低着头,唯有轻微抖动的身体暴露了她内心的矛盾,显然这些日子的经历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没有用的,”碧霞犹豫了一下,语气稍有软化,“眼下并没有人会去追查真凶……”   因为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   灵虚惊讶的抬起头,还没等她继续发问,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就彻底掐灭了她说话的机会。   茶案上的杯子一下子从中间断裂,残骸滚落地上摔了个粉碎。   碧霞不再迟疑,她一把捞起还趴在地上的灵虚,脚尖一点就冲出了屋子,外面也正一片混乱,不时有仙人在惊慌的逃窜。   她看了看脚下龟裂的土地,颇有些头痛的叹了口气。   天道,恐怕是真的要塌了。 第105章   碧霞觉得, 倘若神仙也能生病的话,自己一是在发烧。   她蜷缩在床榻上,不住地打着寒颤, 上下牙碰撞发出脆响, 偏偏身体滚烫不已,入手的感觉简直媲美烙铁。   然而,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她能够鲜明的感觉到力量从指间溜走时发出的沙沙声, 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沙漏, 就算再怎么极力挽留, 也无济于事。   碧霞一直知道天道崩解对自身的影响,可在亲身体验之前,谁也想不到会这么严重。   与天道联系的越紧密, 受到的冲击越明显,泰山为峻极之地,自古就能沟通天地和人神,可以说是人间与仙界的交点, 因此,当天道分崩离析之时,泰山的山神自然首当其冲。   她相信东岳大帝此刻也一定好受不到哪里去。   天道的崩解是无法阻拦的, 就像没有人能阻止日升月落,也没有人能影响斗转星移,好在凡间与仙界的时间流速不同,只要咬牙等到天道重组, 以前的舒畅日子就回来了。   如果,没有出意外的话。   “嘭!”   房门被人由外撞开,浓重的血腥气也随之传来,多日不见的木德星君大步走进了屋内,看着虚弱不堪的女子眉头直皱。   “碧霞,还能站起来吗?”他的气息极度不稳,显出了少见的狼狈。   “不仅能站起来,还能让你进土里爽一把,要不要试一试。”碧霞有气无力的说道。   “还有精神顶嘴就是没问题了,四十九颗道种已经现世了一半,”木德真君抹了一把脸,“异兽不顾昊天陛下的禁令下凡大肆屠杀修士搜罗道种,人仙已经与他们打起来了,现在外面乱成一团,人人自危……”   这么啰嗦了几句,他才说到了重点,“我师父想要见你。”   有些头昏脑胀的起身,碧霞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透着酸疼,木德真君的师父就是东王公,这种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在这种十万火急的当口找她,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走。”   她搭住木德的肩膀下了床,滚烫的体温让后者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状态相当糟糕啊,碧霞。”他小声说道。   “没事,”她嘟囔,“死不了。”   两个力量在不断削弱的倒霉鬼,你拉我一把,我拽你一下,几乎是互相搀扶着挪到了东王公的紫洲府,这也要多亏了一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毕竟谁也不想在这个前所未有的虚弱期里出门找死。   出乎意料的是,东王公与西王母这对恩爱夫妻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腻在一起,一踏进紫洲府的大门,碧霞就闻到一股浓的惊人的血腥气,想来木德身上的血气就是在这里沾上的。   “你们来了。”   东华帝君背靠着一扇桐木门席地而坐,膝盖上摊放着一本账册,他那张憔悴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的风华。他的真身是鸟面人身而虎尾,还能维持这副潇洒青年的模样说明尤有余力,不过从已经皓白的头发来看,也没轻松到哪里去。   “喏,”他把膝头的账册扔到了碧霞的脚下,“看看。”   一手搀着木德,一手捡起账册,普普通通的动作却耗费了多于平日数倍的力气,碧霞喘了口气,觉得体内的仙力流逝速度有了变快的趋势。   这说明天道也加快了崩解速度。   东华帝君扔的颇有技巧,账册的页数依然维持在他摊开的地方,碧霞捧起来,发现上面竟然密密麻麻记载着各个神仙的仙籍和出身,比如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朝阳之霞光”,就这么一目十行的扫下去,她的目光被其中一条突兀的记载给吸引了。   “九天玄女,邽山,蠃鱼,”站在她身后的木德星君念出了声,“……是我记错了吗?玄女的原身我记得是玄鸟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干脆就噤了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碧霞将手里的仙籍薄又翻了几页,毫无意外的在其他几名小仙的名下看到了陌生的记载。   “如果你是指玄女的话,大致是从五庄观之后,”东华帝君低声说道,“对于北斗星君被挖走命牌一事我心中存疑,恰巧那时玄女的病情转好,我便离开了昆仑回了紫洲府,翻阅仙籍薄时意外发现了这些变化。”   女子“啪”的一声合上了账册,方才所看到的东西非比寻常,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九天玄女已然换了人。   很显然,被换掉的也不止她一个。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也能搞出来一个新的碧霞元君?   她扭头看向旁边的木德星君,后者的脸色也难看的要命,估计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   糟糕,实在是太糟糕了。   她的手指扣紧了账册的背脊。   有异兽在蓄意取代天生的仙灵,他们做的隐蔽又迅速,若不是骗不过东王公的仙籍薄,恐怕等到整个仙界都被换了一遍血,这场大戏也能瞒天过海。   现在再去纠结他们是这么做到的已经于事无补,重点在于,要怎么去应对。   碧霞下意识的咬紧了下唇,她逐渐明白为什么勾陈和紫薇要约束破军了,诚然,他们确实可以按照仙籍薄提供的线索将“假货”一个个揪出来,可偏偏,现在的仙人完全没有了这么做的实力。   在这场无妄之灾里,与天道联系紧密的仙灵被大幅度的削弱,唯有人仙和异兽还看不出影响,与其说天道崩解的太不是时候,不如说,敌人早就掐好了时机,就等着绝妙机会的降临。   可以说,从天道出事的那一刻,仙灵们就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咱们的处境,”东华帝君扯出了一抹苦笑,“我现在怀疑他们大肆在凡间捕杀道种是否就是为了延迟天道恢复的时间。”   “玄女此时在何处?”木德星君忧心忡忡的问。   “她去了凡间,你师娘跟着她,”东华帝君若有所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持有命牌的原因,她并没有像咱们一样受到严重的影响,阿回想要趁着天道还没有完全消失,引动天罚把她劈下界去。”   这确实很有西王母的风格了。   “二大爷,你心中有何成算?”碧霞认真的问道。   “都说了别叫我‘二大爷’……”东华帝君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自打有传说让他和东岳大帝当了兄弟,又让碧霞给东岳客串了女儿,他就获得了如此“爱称”。   这么说着,他一手撑地站了起来,身体摆了几下才站稳,“跟我来吧,哦对了,木德你守住门口。”   木德星君真的是对东华帝君身后门里有什么万分好奇,好在他分得清轻重缓急,将碧霞搀到门口,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摆出了一副就地扎根的架势。   东华帝君转身打开了桐木门,反手把还慢腾腾的碧霞给抓了进去。   甫一进入房间,碧霞的整个人都是懵的,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其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猩红,仔细端详的话还能看到墙壁上四溅的血肉渣滓,奇怪的是,她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比在外面舒服了不少,连身体里的高热都消退了一些。   然后,她就看见了躺在房间正中央的那个人,他的腹部被人掏开了一个大洞,伤口血肉模糊,正是所有血气的来源,而就在这伤口中,有一颗澄蓝色的小球,泛着夺目的流彩,仔细倾听的话,还能听见微小的歌声——虽然模糊,但也确实是大道纶音。   碧霞的眼皮一跳,这竟然是一颗道种!   见女子停在原地,东华帝君在身后推了推她的腰,后者顺势上前几步,这才看清了伤者的真面目。   碧霞睁大了眼睛,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凝结的声音——那个人竟然是勾陈。   她几乎立即扭头瞪向东华,吓得后者不得不抬起双手以示清白,“别看我,他跑过来找我的时候就这样了,费了不少功夫才吊住了他一口气。”   猛地拍了拍脑袋,碧霞感觉道种发出的大道纶音让她快要烧成浆糊的脑子冷静了不少,她把目光转回了勾陈身上,后者浑身血迹斑斑,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在道种的映衬下虚弱的像是一具尸体。   “三十天,差不多三十天,道种就能完全融入他的体内了,”东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只不过就算这样,他这具肉身也保不住了。”   “就算被削弱,能袭击帝君的也仅有……”   碧霞说到一半,被东华直接打断。   “嘘……”他把食指放到了唇畔,“慎言,碧霞,仙籍薄上对此可没有任何应证。”   碧霞的眼睛盯着脚背,不再多言。   “被仙灵这么一闹,天道必然无法按时回归,就算回归了,我们这些仙人还能剩下几个也是未知之数,”东华帝君越过她,站在了勾陈的身畔,“对此,我和勾陈事先也不是全无准备。”   “碧霞,我们想要在你身上,赌一把。” 第106章   将头从逐渐发胀的异兽尸体上抬起来, 碧霞抬手擦拭掉了嘴边溢出的血渍,喉咙里似乎还残留着黏腻的血肉,这是她这一生吃过的最恶心的东西, 腥臭的肉块带来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 讽刺的是,正是这些堵在喉管的血肉赋予了她自由行动的力量。   她太虚弱了, 如果不靠吞噬去摄取他人体内的仙力,连直立行走都会是问题。   如果能侥幸活下来, 自己说不定也会堕落成异兽吧?   扯出了一个不成形的讥讽笑容, 碧霞把脚边的异兽尸体踢到了一旁, 她已经在人仙和异兽的战场上混迹了将近四日,对于往日不屑的捡漏和补刀格外驾轻就熟。   从清贵的元君到茹毛饮血的“凶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的巨大落差, 脑子里已经完全被一个念头所占据——她一定要找到灵虚才行。   “我这里没有,”清朗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来自于她眼下唯一的同伴,“那个小丫头到底跑哪里去了, 可别在咱们找到她之前就死了啊。”   “别乌鸦嘴,真武。”她找到了一块巨石掩盖身形。   真武,全称真武荡魔大帝, 赫赫有名的荡魔天尊,也是四方中的北方神,碧霞之前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看勾陈大帝不顺眼的话痨上,没想到在如此关键时刻, 反而是这位大爷义无反顾的站到了她的身边。   “别这么冷淡嘛,姑娘家不要学勾陈那个小白脸,”真武大帝继续絮叨,“你猜猜我刚刚发现什么,啊哈!一颗无主的道种!我要把这个宝贝藏起来,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救咱们一命!”   身为四方神,真武与天道的联系并不如四御那样紧密,因此他也成为了少数几个还能活蹦乱跳的仙灵之一。   “说说话嘛,碧霞,”表演了一段单口相声,他终于开始穷极无聊的撩拨同伴了,“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差,别憋着,都跟哥倾诉,憋大了容易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这个词是他最近跟人仙学到的。   “安静,”碧霞元君谨慎的从巨石后面探看,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我找到她了。”   “她一个人吗?”真武大帝立即放弃了洋洋洒洒的废话。   “不,”碧霞看着将灵虚死死围住的异兽们,“有一堆追求者在呢。”   经过了四日的磨呵,真武自然能听懂她的话里有话,沉默了几息,他方才说道:“我去引开那些躁动的家伙。”   他们的行动绝对不能暴露在异兽的眼皮底下,而灵虚落单的机会又不可轻易放过,比起必须将力量用在刀刃上的碧霞元君,本身就有荡魔职责还尤有余力的真武责无旁贷。   “我开始怀疑自己会捡到道种是命中注定了,”他的声音有点飘忽,“希望他们的数量不会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干巴巴的笑了几声,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在这里暴露自己拥有道种的事情无疑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点了一盏明灯,恐怕全战场的异兽都会放弃眼前的对手,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冲向他。   可不亮出道种的话,真武又无法保证自己能引走所有的异兽。他很清楚,接触灵虚这件事,绝对不能有失。   “……我之前可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甘于奉献的一面,”他叹了口气,“好吧,我最多撑一炷香。”   “够了。”碧霞闭上了眼睛。   灵虚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仅剩的剑意在经脉里流转,比起对面澎湃的仙力,她这点激战后的残余可怜的像涓涓细流,随时都有彻底干涸的危险。   可她不能退,在你死我活的战斗里,死亡紧随着退却和软弱。   蓝紫色的雷电缠绕着剑身,她的额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经脉在催动下涨的发疼,而周围的异兽已经蠢蠢欲动。   她大概会死在这里吧。   可就算如此,她也无法对屠戮修士的异兽坐视不理。   灵虚很倔,剑修总是很倔。   她抬起了剑,准备殊死一战。   包围了灵虚的异兽们对视了一眼,正准备一拥而上,一道天蓝色的璀璨光芒就洒落在了他们身上,异兽统一扭头向光源处望去,就见到一名男仙正在将一枚蓝色的球体收入手中。   “道种!”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原本气势汹汹的异兽顿时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灵虚,转而向男子的方向扑去。   糟糕。   灵虚暗道不好,在杀红了眼的异兽们面前暴露自己持有道种,无异于自寻死路,她正打算跟上去协助男子,就被身后伸出一双手臂一下子搂住拖进了巨石后面。   “唔!”   灵虚的第一反应就是反手一剑,可惜刺了一个空的同时碧霞压的极低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别动。”   “元君?”   剑修吃惊极了,自打天道出事,往日里趾高气昂的仙灵们全部跑了个没影,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最危险的战场上接连碰到两个。   “时间紧迫,”碧霞说道,“我要给你来一次醍醐灌顶。”   说完,没等灵虚做出反应,她的手已经紧紧罩上了后者的脑袋,潮水般的信息被强制灌了进去,那种感觉绝不能用美妙来形容,起码灌顶结束后灵虚直接就吐了出来。   “……呕……”   吐出了最后一口酸水,女子汗津津的跌坐在地,喘息了半刻才有了说话的余裕,“……所以你们不是作壁上观,而是自身难保。”   这句话可谓是说出了仙灵们的真实处境,从道种被屠杀开始,他们就陷入了一盘死局,失去了天道的仙灵只会越来越虚弱,这样下去,等待他们的是死路一条。   想要破局,先要破己。   仙灵挣脱不出,那就干脆不做仙灵好了。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想法,”灵虚捂住了脸,“最可怕的是,我竟然想要陪你们疯一把。”   碧霞微微弯曲的手指松开了,如果对方说一个“不”字,她就打算强行动手。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我为什么会在战场上落单,”她嘴角泛出了一丝苦笑,“因为我们打算跟那群家伙握手言和了。”   碧霞的神经一下子绷了起来。   “约法三章的内容很快就会传遍大陆吧,用不插手道种争夺来换的他们不再屠杀修士……我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舔了舔干裂得嘴唇,闭上了眼睛。   “可是这样就算了吗?为了大局忍气吞声?那些道友和同门难道就白死了吗?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人们就是倒霉吗?不!我不接受!”   “我灵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碧霞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种浓烈的像是火焰般的感情,在她漫长的生涯里从未有过,破天荒的,她在此刻竟然发自心底的感到了嫉妒。   她在嫉妒灵虚,并非嫉妒女子本身,而是嫉妒她身为人的那一份鲜活……那是碧霞元君永远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我可以帮你们,这条命尽管拿去,”灵虚的话还在继续,她一只手死死的抓住了碧霞的肩膀,“但是你要跟我保证,你们绝对能翻盘!”   “没有人能下这个保证,”碧霞抬手握住了她的,“我们只是殊死一搏,难道这样不够吗?”   灵虚闻言愣在当场,半晌之后,她注视着碧霞,缓缓的笑了,“你说的对,这便足够了。”   得到了剑修的首肯,碧霞就开始了行动。   灵虚褪去了衣衫,密密麻麻的猩红字符被挨个烙在她的肌肤之上,碧霞的脚下堆积着空瓶,那里原本装着她的血、勾陈的血、破军的血,甚至是有一瓶是属于木德和真武。   “我残存的法力只够维持三百年,这三百年间所有转世的仙灵都会汇聚在你身边。”   画完最后一笔,碧霞站起身来,力量的透支让她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我同样也有送子娘娘的职责,可以直接送你转世轮回……作为酬谢,你可以挑选自己的出身。”   “出身?”灵虚笑了起来,“我只需要能继续练剑就可以了。”   这么说着,她的佩剑从地上浮了起来,直直的悬垂在主人的头顶,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轻鸣。   “哦,对了,我还想再次拜入师门,因为……北海剑宗,宁折不弯。”   灵虚闭上了眼睛,长剑径直落下,一剑刺穿了她的天灵盖,失去了控制的剑意化为了数道雷霆爆发开来,迫使碧霞不得不趴伏在地,等到威能消散,她盘做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唯有道道剑痕证明了发生的一切。   与此同时,静躺在房间内的勾陈身体一阵颤动,腹部蓝色的道种光芒大盛,瞬间包裹着了青年的身躯,等到光芒退去,床上只留一具枯骨,在他的门外,木德吞下师父递来的道种,抬手拍碎了自己的天灵盖,而在一片废墟的战场中央,被追的狼狈不堪的真武突然哈哈一笑,无匹的力量从身体里爆开——他竟当场兵解了。   碧霞扶着巨石站了起来,她能感受到灵虚的灵魂正在进入轮回,随着最后一丝力量被抽出,她双腿一软,又无力的向下跌去……   然而,她并没有跌到地上,因为一只手从身后穿透她的左胸膛。   “看我发现了什么?”夹带着“嘶嘶”声的古怪声音响了起来,“这不是万人崇敬的碧霞娘娘吗?我的运气可真不错。”   碧霞讷讷的低头看着在自己身体里翻搅的手,这荒诞的场景让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要死了吗?   是的,仙灵失去了命牌都会死的。   可是灵虚还没有成功转世……她要是死了,那么一切的努力和牺牲,都会付之东流。   就像是被这个念头吓醒了一样,碧霞突然清醒了过来,她身体一扭,竟利用胸骨把敌人的手卡在了身体里!   她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   “搞什么,死婆娘!”   没法顺利掏出命牌显然令身后的异兽烦躁不已,他一只手抓住女仙的肩膀,一只手在碧霞的身体里翻来搅去,血水撒了一地,激烈的疼痛让她神智都开始模糊。   好痛啊。   受伤原来是这么痛的事吗?   她拖延的时间够了吗?   她还没有去找破军,那个傻孩子能平安转世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碧霞统统不知道,在剧烈的疼痛来临时,有什么东西投入了她怀里,轻柔又舒适的力量熨烫着她的灵魂,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满天星辰和一颗颗圆滚滚的小球……   这是……   碧霞元君的意识中断了。   她被掏出了命牌。 第107章   阿恬清醒过来的时候, 差点就被熏了个仰倒。   猩红色的蛇嘴对着她大张,两颗獠牙溢出晶莹的毒液,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最重要的是, 蛇头与她挨的很近, 近到稍微一动就会亲上。   阿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蛇,于是她一只手抢过命牌, 另一只手抡起万劫,毫不客气的给了它一剑柄。   “嘭!”   猝不及防的黑衣人毫无缓冲的挨了这一击, 只见他直接飞了出去, 落在远处砸出来一个大坑, 唯有尾巴露在外面直抽搐。   东华帝君下意识的捂住了脸,惊觉这太不符合自己英俊潇洒的形象就放下了手,转念一想, 他正在用着魏舍人的身体,还要什么形象?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挪到了白心离的身后,只望着后者的脸蛋能够在少女抽过来的时候充分发挥迷惑性作用。   阿恬有些茫然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的力气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大?   随后她瞥见了手里拿着的命牌和上面书写的“碧霞元君”, 顿时释然了,论谁被泰山打一巴掌都要扛不住啊。而她之前所看到的,应该就是碧霞元君死前最为深刻的记忆。   被砸出的坑洞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异响, 黑衣男人用尾巴保持着平衡,撑住坑口边缘直接跳了出来,他的斗笠在方才的击打里彻底损坏,露出了他一直不愿意示人的真容。   那是一张被红色鳞片包围的脸, 这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眼睛,不过,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还不如说是两道竖立在面部的裂缝,看上去阴森又可怖。   “烛龙……”阿恬叫破了他的身份。   “作为三百年后的重逢,这可真是让人无法招架的热情啊,碧霞,”男子嘴上这么说着,眼珠子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啧,竟然没有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被禁锢,我该说真不愧是泰山神女吗?”   他的语气很冷,就像是三百年前那只插入碧霞元君胸口的手,带着彻骨的寒意。   阿恬很清楚烛龙讨厌自己,正确来说,烛龙讨厌所有的仙灵。因为他,原本是凌驾于所有仙人的存在。   在太古时期,天地混沌初开,秩序初见雏形,那时候,主导着日升月落,执掌着四季轮转的神兽,便是被称为“烛九阴”的烛龙。   他人脸蛇身,通体赤红,身长千里,能呼风唤雨,睁眼时天色大亮,闭目时黑夜降临,吹气时冰封千里,呼气时万物复苏。要是给太古的仙人们排个名次,恐怕连三清都要老老实实的呆在烛龙身后拍他的马屁。   然而,曾经捧的多么高,跌落云端的时候就摔的有多惨。   在某一天醒来,完善的天道诞生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四季轮回都变为了自然规律,这意味着世界不再需要烛龙。于是烛龙死去了,延绵千里的身躯消亡于钟山,而它的意识,则是苏醒于一条弱小的异兽身上。   那是烛龙第一品尝到不甘的滋味,而不甘就像是慢性毒药,一旦饮下它,就会深入骨髓再难根除。跌落神坛的他被嫉恨啃食了不知多少年,终于在三百年前抓住了命运赋予的机会。   “没办法,你太丑了。”阿恬的回答异常耿直。   “……丑?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状若癫狂的仰天大笑,笑完之后倒是端正了脸色,“碧霞,我这些年过得很痛苦,但我不后悔,一丝一毫都没有。”   话已至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阿恬握住了万劫,剑柄入手的冰凉触感让她在刹那间竟感到了陌生,似是察觉了主人的情绪,万劫不满的震了震,换来了前者的洒然一笑,她将手中的命牌向大师兄的方向一扔,右手重新握上了剑柄。   接下来就是——出鞘。   这是一场完全失控的战斗,因为阿恬完全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量,实际上,她也控制不住。   命牌与本尊的重逢让她彻底体验了一把碧霞元君的威能,每一次挥剑都像是一场崩灭,强硬到恐怖的力量直接摧毁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筑,如果不是白心离和东华帝君还在场,恐怕陷入昏迷的太玄门众人也会死伤惨重。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过如此。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湖面上,一座泰山的虚影正缓缓降临,威压浓的让人喘不过气,就连滔天的洪水都迟缓了几分,虚影降落在了星斗剑阵上,仅仅是一个照面就将剑阵碾个粉碎,段煊胸膛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尚如此,更别说其他弟子,一时间,北海剑宗几乎等于是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被牵制的夫诸终于获得了自由,可它的第一反应不是乘胜追击,而是转身立马逃跑。   它没能成功。   在迈出第一步的瞬间,这头状似白鹿的上古凶兽就直接爆掉了脑袋。   这世间或许有人可以对泰山不敬,但也绝不包括它夫诸。   有了异兽的前车之鉴,原本打算四散的剑修立即就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段煊试探着放下了剑,散去了凝聚在身上的剑意,就在他这么做的那一刻,周围肆虐的洪水也消失了,沉重的威压化为了轻柔的抚摸,安抚着他因激战而留下的伤痕,这种感觉很奇妙,与其说像是慈祥的母亲,不如说是君王在犒赏顺从的子民。   没有了剑修的阻碍,逐渐凝实的巍峨高山带着铺天盖地的黑影正式落在了太玄门位于湖底的山门之上,湖水被激起万丈高,露出了下面几乎一半被摧毁,一半被冻结的城池,偶尔可以看到里面透出来的剑光和冰凌。   泰山重重的落在了城池之上,被震落的冰晶摔下来化为了碎屑,发出了一声声脆响,汇聚成了震耳欲聋的震响,就在山体要将整个湖心岛都夷为平地的时候,虚影突然停止了下坠,而在仅剩一半的太玄门山门里,阿恬用万劫将烛龙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我不后悔,”被刺穿了真实心脏的烛龙笑了,他的脸上,鲜红的鳞片与血迹混杂在一起,“与其被抛弃然后苟延残喘,不如奋手一搏,你迟早也会明白的。”   “那我拭目以待。”阿恬说道,拔出了万劫对准了他的脑袋,就要挥下。   清亮的鸣叫声骤然响起,她抬头往声源处望去,入目的便是两条狰狞的黑龙,它们自泰山与城池的缝隙中穿梭而来,因巨大的阻力而发出愤怒的咆哮,而站在这条龙背上的则是一只人面鸟身的童子,他一脚踏一条,手持柳鞭,作牧童打扮,只是布满羽毛的身体配上那张清秀的脸倒是有了几分诡异。   阿恬觉得他很眼熟,答案到了嘴边,却像是隔了层朦朦胧胧的纱布,怎么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躲在后方的东华帝君低喊出了一声“不好,是句芒,我先走了”,然后他便整个人直直倒下,要不是白心离在前面撑着,只怕魏舍人会被这么一砸出个好歹。   “句芒……?”少女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可就跟他那张脸一样,仔细一想又觉得其实毫无印象。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句芒飞到了三人不远处,他的声音轻柔中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脆,若不是在如此场景下见面,定能让人顿生好感,“前面的难道是碧霞元君?”   “不,”阿恬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承认,于是她一脸诚恳的道,“是路过的村姑。”   “……我第一次见到破坏力这么强的村姑,”句芒闻言一时也有点无语,“你是村姑的话,那你身后的两个又是什么?”   “俺相公和二大爷,”阿恬想也不想的回答,“俺们是来给太玄门送菜的。”   “……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哎呀?”她低头看了一眼万劫,“回仙长,是菜刀呀!”   倘若不是句芒还没有老到神志不清,阿恬这套应对从表情到语气都无懈可击,特别是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仿佛她真的是太玄门下的菜农。   知道少女打定主意装糊涂,芒句轻笑一声,轻轻招手,烛龙的脑袋便直接从身体上分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飞到了他的手里。   “你是碧霞也好,村姑也罢,今日我就不深究了,”他微微一笑,“只不过玉帝的御令在他的脑袋里,虽说我俩并没有什么深厚情谊,但我若是想要回仙界可少不了这个。”   他这话未必没有试探阿恬的意思,可惜后者拿出了每次闯祸后哄白家夫人的看家本领,不仅一脸真诚,还特别自然的向后退了几步,挽上了白心离的胳膊,一副“俺们是吉祥的一家”的表情。   句芒觉得自己的智商大概受到了侮辱,可他真的是没时间耽搁了,况且,他到的太晚,也确实拿不准烛龙到底背着他干了些什么。   “好吧。”他耸了耸肩,从手中的脑袋里掏出了一块玉坠,上面散发的柔光散发出来,令人无法直视。   白心离第一时间就用袖子挡住了阿恬的眼睛,等到刺目的光芒消失,烛龙的尸身和从天而降的句芒都消失无踪了,唯有一句话还轻飘飘的回荡在二人耳边:   “今日到此为止,下次再会吧,送菜姑娘。” 第108章   要说此次天机推演的最大输家是谁, 太玄门肯定会有毫无疑义的当选,所谓赔了媳妇又折兵说的大概就是他们。   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北海剑宗小师妹说,天玄道人清醒过来后看着已经完全变为废墟的山门和噤若寒蝉的弟子, 一下子眼眶就红了, 当场就要暴打扫把星魏舍人,被围观人士好说歹说才避免了后者血溅三尺的惨剧。   可就算这样, 太玄门与方仙道的关系也创了历史新低。   在经历了惨痛的教训后,太玄门众人终于认清了“与方仙道搭边就没好事”这条铁则, 决定以后都把这个倒霉催的宗门拒之门外。   当然, 彻底绝交怎么也要等到山门重建结束, 在这之前,方仙道的弟子还是要认命的拿着扫把卖力做苦工。   相比于用完了就会被扔的方仙道,力挽狂澜的北海剑宗的待遇就大不一样了, 除开两大仙门本就关系不僵这一点,当某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能扯上“大义”的名头时,旁人就很难阻拦他耍流氓了。   “魏宗主是被一名仙人附身了,”当事人白某煞有介事的说道, “虽然我并不知详情,但观其做派、言行,应是老谋深算之辈, 幸好我与师兄及时赶到,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   “没错!就是这样!”一向大公无私的段某激动的一拍桌子,对着身旁面无表情的天玄道人说道,“这可真是千钧一发啊!天玄道兄!”   天玄道人默默咽下了“可你们拆了我们山门”这句诉苦, 他叱咤修仙界这么多年,还是学不会不要脸。   这头天玄道人败退了,天恒老道代师兄出征,他比起脸皮薄的天玄道人来,有一项优势非常明显——他压根没脸没皮。   “幸甚,幸甚呀,”他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咱们俩家关系一向亲厚,我就一直是把贵宗弟子当自己的子侄辈,咱们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这一次敝宗遭逢大难,幸好得上苍庇佑转危为安,又恰逢贵宗千里迢迢而言,喜上加喜,不如多留几日,让我等聊表心意啊。”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把北海剑宗主张的功劳撇了个一干二净,全部推到了死无对证的老天爷那里,还顺带着恶心了一把段某人,听的天玄道人直想鼓掌。   作为一名老油条,段煊一下子就识破了天恒老道隐藏的陷阱,他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容,恬不知耻的说了一句,“什么?你们对我们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啊。”   此言一出,饶是天恒老道也愣了一愣,等他反应过来以后,二话不说立马还击,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假笑对客套,无耻对装傻,这么过了几个回合的招,才得以各自挂着热情的笑容挥手告别。   “呸!”   在段煊带着白恬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立即对着地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骂了句老狐狸,殊不知,天恒老道在屋内也是这么做的。   剑修和法修亲如一家?   做你的春秋大头梦去吧!   话虽如此,北海剑宗该帮的还是要帮,毕竟之前鲲鹏来袭的时候,太玄门也是出了力的。   阿恬老老实实的跟在宗主身后,她方才大义凛然的胡说八道深得后者的欢心,而她把所有黑锅豆套到东华帝君头上,其实也是不得已的举动。   若是实话实说,就难免会扯到她和大师兄的为何与仙人如此熟悉,与其多费唇舌去自找麻烦,不如把东华帝君拖出来顶缸,反正他之前也确确实实时通过控制魏舍人在协助洛荔,做的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这么想着,她和魏舍人就撞上了柳嫣师姐训儿的稀奇画面。   “娘,我没事,我真的没事,”高大的青年颇为害羞的别开头试图躲避母亲的手,“我都多大了……您别这样……”   然而他这点微弱的反抗在柳嫣小姐看来完全不堪一击,只见她表现出了罕见的强势一面,一只手按住了儿子的头,也封住了他的反抗,另一只手就开始检查起来,“你多大了也是我儿子,也要喊我一声娘。”   和段煊与天恒的假客套不同,柳嫣是真的做到了“与太玄门亲如一家”,毕竟人家的亲儿子就在太玄门内修习,而且母子感情一直保持的不错。   不光如此,她大概是少数几个在法修中间依然保持着高人气的剑修了,从周围的太玄门弟子投到柳坤予身上的嫉妒目光便可推测一二。   “真好啊……”段煊看着她眼前“母子情深”的画面不由得感叹道,“这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岁月,那时候师父还没飞升,她也曾像慈母一样关怀过我和洛师妹……好吧,或许没那么慈母。”   阿恬眨了眨眼睛,于她而言,洛荔只是一名心怀鬼胎的师父,而对段煊来说却是从小看到大的师妹,平日里再怎么注意,不经意之间还是会多少带出来一段过往,毕竟,若是事事妥帖、处处精细,那估计也就不是剑修了。   况且,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洛荔的形象正与某个令她忌惮不已的熟人重合,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以她对后者的了解,这段时间的沉默与风平浪静只能代表一件事——她在默默策划着什么。   与她那位坑死人不商量的熟人相比,之前洛荔玩的小把戏只能用可爱和青涩来形容,对此,大概坟前树木成林的黄帝和蚩尤最有发言权,哦对,共工肯定也有话说,若是允许的话,她、共工、黄帝还能来一段关于“被师父坑了怎么办”的经验交流。   “我听陈芷那丫头说,你想要进剑经阁,”不知道阿恬心思的段煊继续说道,“剑经阁是本门的根基所在,唯有对宗门有过杰出贡献的弟子刚才能入门,就算是心离,我也没让他踏进过半步,按理来说,你是绝对没有资格入内的……”   他顿了顿,“不过今日之后,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溜进去一趟,前提是你要向我保证,绝不把你在剑经阁看到的东西向外透露半个字。”   段煊嘴里的“保证”当然不会是空口说说,他要的是阿恬对着自己的剑心起誓。这是剑修最为隆重的誓言,一旦违背便会剑心破碎,终此一生,无法再次拿剑。   阿恬进剑经阁当然是为了看洛荔的画像,可从段煊的语气判断,恐怕北海剑宗隐藏的秘密远非这一项。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唯有深思熟虑后的答案才不会让你后悔,”段煊说道,少见的没有嬉皮笑脸,“我师父教导过我最有用的一句话那就是不要去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句话本该由洛师妹再传授给你,她做不到,也只能由我这个当人师兄的代劳。”   “当你做出了选择,无论是对是错,都不要去后悔,因为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不后悔……”   虚弱的女声在洞窟里回响,洛荔躺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她左手拿着从蠃鱼那里抢过来的玄木牌,右手则是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的尖对准了左心口,上面闪烁着几点寒芒。   “我不后悔……”   她又重复了一遍,平淡无奇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横亘在脸上的伤疤也随着肌肉扭曲,更是添了几分可怖。   “我绝不后悔。”   她最后说道,手中的匕首刺进身体,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她咬紧牙关,面色发白的同时汗水如瀑,手上用力下拉,在胸口留下了一道极深的竖直切口,然后她丢掉了匕首,将切口拉开,露出了里面跳动的心脏。   若是有人旁观的话,八成会觉得她是疯了。   没错,她这确实是疯狂之举。   她想要模仿蠃鱼和孰湖,凭借着命牌去得到仙人得力量,这对于可以不断修炼的修士就像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完全是自毁前程,可放到洛荔身上,大概可以算得上豪赌……   毕竟,她的剑骨已断,早就无法更进一步了。   扯出一个癫狂的笑容洛荔毫不犹豫的将命牌直接烙到了自己的心脏上,随着席间全身的剧烈疼痛,她忍不住发出了惨叫。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喊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剧痛才退去,洛荔在中途好几次发自心底的怀疑自己撑不过去,然而事实却是她在昏暗肮脏的洞窟里再次醒来。   “仇恨真是个好东西,”她的语气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它能赋予凡人远超自身的力量,促使他们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的极限,这也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什么?别说废话?”她自言自语道,“别这么急躁,我当然记得要做什么……”   “就让那些家伙看看吧,你和我得仇恨会创造怎么样的奇迹。” 第109章   北海剑宗一行人是在魏舍人事发三个月后才得以返回浮空岛的, 受太玄门的天玄道长委托,他们还特意押送了魏舍人回了方仙道,就怕他半路又被上身搞出什么幺蛾子。   要说这一路上两个宗门相处融洽那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方仙道这次跟着来的不仅有戚涵和张泽衍, 还有一众器修弟子,罗浮山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 无论是《无情道》惹出来的乱子还是朱篁的死都像一根刺梗在双方之间,引得双方三天两头就要撸起袖子干一架。   阿恬对于器修们层出不穷的时候挑衅照单全收, 碧霞元君的力量充斥在身体里, 对她而言既是仙丹也是毒药。   她想要把这股庞大的力量化为己用, 又不想被碧霞元君数万年的记忆给同化,那些记忆久远又悠长,单单是碧霞死前的回忆就让她好几天没缓过神来, 若是一股脑儿的照单全收,恐怕“白恬”会当场消失在人世间,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其实上,烛龙的选择已经向她暗示了这是一条独木桥——想要碧霞元君的力量, 就必须成为碧霞元君,但凡还有点其他方法,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扮作女性数百年。   有没有什么方法能避开记忆去吸收力量呢?   苦思冥想无果下, 她只能厚着脸皮去请教救苦救难的大师兄了。   正确来说,是要请教他继承的勾陈大帝的知识。   在碧霞的记忆里,勾陈最后是顺利转世的,他的命牌从未脱离过身体, 也就是说,他的命牌依然在自己手里。   这种状态与转世为赵括的破军很像,都是命牌没丢,那么,把赵括的反应照搬到白心离身上也八成不会出错。   赵括说他拥有知识却没有破军的全盘记忆,由此可知,白心离也是同样的情况:   他拥有勾陈的知识却不是勾陈,换言之,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倾诉对象了。   然而,对于现在的阿恬而言,这可真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别看当日糊弄句芒的时候,她极其不要脸的给对方扣了一个“相公”的名头,可危机一过,想到自己都干了什么,她就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她都干了什么呀!   大家闺秀的名头还要不要了?   更要命的是,只要她一看到白心离的脸,碧霞元君藏在床头的那幅画像就在她眼前打转,提醒着她自己当过痴汉的事实。   出于少女微妙的羞涩心理,她很是借各种约战躲了白心离一阵子,可当她把随行的器修几乎挨个揍了一遍后,气馁的发现命牌的影响一直挥之不去,就自然而然的又想起了白心离。   彼时他们已经护送了方仙道一路,只差一点点路程就能大功告成,器修们也已经好几日没来找茬,也不知道是因为快要到家而内心力呢还是被打太惨导致恢复不过来,无论如何,这就给了阿恬暗搓搓去勾搭大师兄的机会。   算了吧,阿恬。   她给自己加油打气。   真正的勇士要勇于直视痴汉的过去。   怀抱着“老娘已经转世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吧!”的自欺心理,阿恬羞答答的从万劫蹦到了无我上,完成了一次惊险的高空跳跃。   与前几次被接到无我上的情况不同,已经成为了熟客的她已经能自觉的跑到白心离身侧   坐下,还捡起他放置在一旁的外袍披上了。   熟练的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阿恬敏锐的察觉到不远处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盯在背上,仿佛要在衣物上开个大洞,她扭头查看,就见骑在炼丹炉上的戚涵正用幽怨中带着点谴责的目光瞅着她,非要写出来的话大体就是“你何时变成了这么不检点的姑娘,爹爹好痛心”。   哦。   阿恬冷漠的回过头,又往大师兄那边凑了凑。   “戚师兄是在担心你。”白心离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有书本翻页的哗哗声。   “担心什么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担心我对你不轨,”白心离回答的很坦荡,就好像他嘴里的“坏人”并不是他自己一样,“我觉得戚师兄的担心不无道理,你着实应该多警惕我。”   这句话说得倒是稀奇,阿恬还是第一次见到提醒别人要警惕自己的,一时间玩心大起,她眨了眨眼睛,故意说道:“也就是说,大师兄你确实想对我不轨咯?”   有了“你是否心悦于我”的前车之鉴,她早就不指望能轻易撬开白心离的蚌壳了,想想碧霞元君痴汉了勾陈大帝没有万年也有千年,从勾陈对她的语气也能看出男方也并非全然无意,可就算这样,最后在旁人的眼里二人的关系竟然落得个“不熟”,就可以想象这家伙到底有多难搞。   白心离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他微微低头对上了阿恬的双眼。   “我以为,”矜贵又淡然的语气和阿恬记忆里的勾陈大帝重合了,“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意想之外的回答让阿恬怔住了,她感觉脸颊发烫,可还没等她开口,白心离就把话题带开了,唯有发红的耳垂证明他并不像表面那样风轻云淡,“所以说,你找我有何事?”   阿恬一把捂住了发烫的双颊,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慢吞吞的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了命牌,乌木入手的冰凉触感让她高热的脑袋冷却了不少。   “……我想请教师兄,”她咬着下嘴唇,真到说的时候却有点词穷,“如何……如何……”   “如何利用命牌里的仙力?”   白心离闻歌而知雅意,他抬手抓住阿恬的左手手腕,引着她将手掌放在了他的心口,体温透过薄薄一层衣料传递到了阿恬的手心,与它结伴而来的还有有力的心跳声。   “这里,是勾陈大帝的命牌,”他垂下了眼眸,“自我出生起,它便替代了我的心脏,为了转化里面的一小股力量,我花了整整十年。”   阿恬的手指卷曲了一下。   “力量炼化的越多,我能继承的知识就越多,直到庐临州之后才能看到一星半点的记忆碎片,”白心离的声音有些飘渺,“或许只有等到我渡劫成功的那日,它才会完全变为我的力量。”   这个推测十分合理,命牌里储存的是实打实的仙力,自然只有仙人才能动用,想要彻底搞清楚命牌的意义,说不定还真的要等飞升仙界的那一日。   阿恬皱起了眉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强行的融合命牌的话,会发生什么?”   “你会前功尽弃,”白心离给出了答案,“命牌会彻底吞噬你,你会重新成为碧霞元君,但是阿恬,仙灵是破不了局的。”   没错,仙灵是破不了局的,所以他们才要大费周章的转世投胎,恢复成碧霞元君从短期来看确实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可实际上,这举措简直愚蠢透顶。   “唉……”她叹了口气,她的手依然维持着抚摸青年胸膛的动作,为此,她的背部都快被戚涵的视线给烤焦了。   注视着空闲的手里的命牌,她是真的感到发愁,到嘴边的肥肉吞不下去可真是令人感到惆怅,就在她快要认命的放弃这块垂涎欲滴的肥肉时,白心离伸出手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噫!”   阿恬迅速抽回手捂住脑门儿,委屈巴巴的看向罪魁祸首。   “每日抽出一点进行修炼也无碍,”他又将手轻轻盖在了少女被弹的地方,那将触未触的感觉带来了点点痒意,“只是阿恬,有件事你必须要知道。”   “勾陈大帝直到重伤濒死前,都没有想让碧霞元君去做什么,”白心离的语气十分笃定,“他只是期望……她能在这场浩劫里活下去而已。”   然而勾陈不知道的是,在他昏迷后,东王公直接找上了碧霞元君,二话不说就将后者拉进了他们岌岌可危的疯狂计划,也间接造成了碧霞元君痛苦的死亡。   后面这些事情,白心离不会告诉阿恬,他也没必要去替曾经的自己去长篇大论的争辩和诉苦,可就算如此,有些话也一定要说。   于是,勾陈大帝当年无法告诉碧霞元君的,在兜兜转转三百年后,在此时此地,由白心离诉之于口,落入了白恬耳中。   无关那些计划,也没有多余的阴谋,我从始至终,只是期盼着你能活下去而已。   “这可真是世上最难的事。”   阿恬笑了,她闭上了眼睛,徘徊在眼眶里的泪珠滚落脸颊,烫的她心底发颤。   这是碧霞元君的眼泪,在不甘的死去三百年后,她隐秘的心意终于得到了回应,虽然在外人看来未免太迟,可对于当事人而言,也足够了。   迟到,总好过于没有。 第110章   白心离说要帮助阿恬炼化命牌, 便说到做到。   于是,在回到山门后,少女终于体验了一把姗姗来迟的“与大师兄共处三天三夜”的顶级待遇, 可惜相处过程和暧昧、迤逦毫不沾边, 等待她的是永无止境的被击倒和再爬起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阿恬骨子里的凶性就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以至于在三天三夜的磨难过后, 旁人问起来的时候, 她只能耷拉着脑袋说一句“大师兄真的很严格”。   没办法, 当她完全投入到战斗时,其实根本残留不了多少理智,顶多能记住自己到底被揍趴了多少次, 只不过,这样的魔鬼训练成果也非常显著,哪怕还没能把命牌里的力量收为己用,阿恬也觉得自己的实力上了好几个台阶, 而直接的表现就在于万劫的变化。   作为一个在踏入仙门之前就把本命剑养到筑基水平的大佬,阿恬在此之前一直没能领略到筑基后本命剑脱胎换骨的变化,要不是宋之程的那把软剑在她眼皮底下变成了惊人的亮粉色, 她还以为这只是个遥远的传说。   而如今,她终于亲身体验了一把。   就外表而言,万劫还是以前那副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黑漆漆模样,唯有上手的时候, 才能感觉到它翻天覆地的变化。   万劫并不是一把多么沉的剑,剑长三尺七寸,剑重一斤十两,就连女性也能轻松提起并使用,可现在,若是阿恬之外的人去拔它,必然会被重如泰山的可怕分量给压趴。   实际上,还真的是泰山的重量。   而用生命验证了这一事实的还是牙被打掉往肚子里咽的赵括赵师兄。   彼时她刚刚逃脱大师兄的摧残,按照惯例与赵括组成了晨练的搭档,然而双方刚刚拔剑,倒霉的赵师兄就猝不及防的被自己的本命剑带着抱头鼠窜,好在旁观的柳嫣师姐及时出手解救才避免了他被甩到海里的命运。   重新脚踏实地的赵括蔫了吧唧的抱着剑蹲在地上,开始日常怀疑人生,“……我真的是剑修吗?这世上会有见了别人拔剑就吓得四处逃窜的剑修吗?”   因为我上辈子把你拍进土里了啊。   知晓真相的阿恬和柳嫣师姐一左一右,慈爱的抚摸着赵括的狗头。   就在这时,正好附近溜达的谭天命一听有热闹可以看就蹿了过来,不光如此,还拿着罗盘煞有介事的掐算分析,“依我拙见,断岳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实因你们两个啊……八字相冲。”   “……谭师叔你明明根本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吧?”智商正常的赵括小声质疑。   “呵,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生辰八字?”谭天命不屑的捋了捋胡子,“你瞧,你的剑叫做断岳,阿恬的剑能招泰山……断岳、泰山,你们要是八字能和才有鬼!”   这……很有道理啊!   赵括顿时一脸明悟,智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好好的普通少年即将变为迷信活动的忠实信徒。   眼看谭天命就要忽悠成功,柳嫣忍无可忍的踹了他一脚,然后趁着前者痛的原地蹦跶的功夫,把阿恬和赵括一手一个给牵走了。   作为一名正处于人嫌狗憎年纪的少年,赵括甚少感受到师姐慈母般的关怀,这一牵让他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热泪盈眶,就听到此时正被圣光笼罩的柳嫣师姐红唇轻启,吐出了一句,“我和阿恬还有事做,你先自己去玩吧。”   于是赵括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冷酷无情的柳嫣师姐抛弃了像奶狗一样在原地眼巴巴盼望的师弟,拉着一头雾水的师妹大步向另一个山头走去。   “剑经阁唯有每月的初九才可以进入,”柳嫣边走边说,“错过今日,你就要再等一月,心离也是算准了时间才把你放了出来。”   “不,我觉得他是揍我这个沙袋揍腻了,”阿恬语气沉重,内容却极度的放飞自我,“不过不要紧,打是亲骂是爱,我脚踏仙界之日,就是迎娶大师兄之时。”   柳嫣被王霸之气四溢的回复给惊得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师妹你真的不考虑把房间里的话本都扔掉吗?”   “……讨厌!”少女的目光因心虚而闪躲,“我明明说的是真心话。”   柳嫣“慈爱”的看了她一眼。   作为北海剑宗的宗门重地,剑经阁的外观不仅不金碧辉煌还简朴的有些过火,起码阿恬在乍看到这栋疑似四面漏风的破烂小楼时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北海剑宗原来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知道少女的心思,柳嫣熟练的挪走了挡在门口的木棍,推开了破破烂烂的阁门,回头发现阿恬还傻站在原地,赶忙招手示意她跟上。   “因为剑经阁轻易不会有人来,多花钱去修葺也没有意义,所以很多地方都不再光鲜,不过里面倒是很干净,”她一边说解释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平日就住在这里,我辈修道之人,财帛享受都是过眼云烟,倒也不必拘泥。”   看着小房间内简陋的木板床和衣橱,阿恬顿时对这位温柔似水的师姐肃然起敬。   “剑经阁一共三层,”柳嫣毫不在意的扶了一把快要倒地的立灯,“第一层就是我这个守塔人住的地方,没有宗主的允许,任何人擅闯都要过我这一关。”   说完,她有意无意的摸了一把腰间的木剑。   阿恬警告自己一定要识相点。   “第二层呢,挂着历代杰出弟子的画像,”柳嫣继续介绍道,“说不定日后你也会被挂进来的。”   阿恬听后心中一动,陈芷曾经说过,洛荔的画像就挂在剑经阁里,上面记录了她原本的模样。   “至于最顶层,则放置着祖师爷的手记,”说到这里,柳嫣扭头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上去看。”   这就是一定要上去看的意思了。   在接收到师姐的目光后,她诚恳的点了点头,换来了后者满意的笑容。   简单的介绍结束,接下来就要登塔了。剑经阁的内部并不如何宽阔,盘旋的楼梯也隐藏在墙壁的一侧,又陡又窄的台阶上落满了灰尘,稍微一用力踩上去就会发出难听的吱嘎声,若是走快了,还能感觉到整个楼梯在摇晃。   阿恬小心翼翼的扶住两侧的扶手,几乎是踮着脚尖在往上爬,身前的柳嫣还在火上浇油,“小心一点,鲲鹏袭击之后咱们就拮据了不少,要是剑经阁的楼梯再塌了,郭师叔一定会发疯的。”   郭槐,北海剑宗最惹不起的男人,无论何时,上到智斗宗主,下到恐吓小师妹,只要搬出他的名头都相当有用。   果不其然,为了自己今后的伙食,阿恬连呼吸都不敢喘重了。   就这么煎熬着爬完了第一层的楼梯,她跟着柳嫣走到了第二层的入口,后者用手捂住了少女的双眼,轻声叮嘱道:“别睁眼。”   阿恬听话的闭上眼睛,任由柳嫣牵着自己走完最后一阶台阶,在她踏上二层的那一刻,剑啸之声不绝于耳,像是有千千万万把剑在震响低鸣,引得她腰间的万劫也蠢蠢欲动。   而就在这纵横的剑意里,有一道格外显眼,它如波涛般汹涌,又如浪花般静谧,浩瀚无边又温柔宽广,在这一层层的冲击与叠加中,竟让她产生了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阿恬熟悉这股剑意,她也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截断浮空岛的断剑,又像是每日清晨自洗剑池畔走过。   万剑朝宗。   她按下了想要一跃而出的佩剑。   柳嫣确实没骗她,在剑经阁的深处,隐藏着祖师爷的东西,而且,假如阿恬够聪明的话,也绝对不要踏入顶层半步。   于剑修而言,过早地接触顶尖的剑意并非好事,年幼者很有可能因此被击垮自信或者被带偏了道路,祖师爷的剑意便归属于极度危险的类别,哪怕阿恬曾在段煊的保护下短暂的向断剑借过剑意,她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丝毫不受祖师爷的影响。   “到了。”   柳嫣的声音响起,罩在她眼睛上的手掌也被移开,阿恬缓缓的睁开双眼,却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剑光所伤。   那是一长一短两束剑光,如破晓的流星,又如璀璨的耀阳,少女下意识的抬起万劫,剑光打在剑鞘上发出了脆响。   将万劫在手里挽了个花,她维持着半垂眼帘的姿态一点点将目光聚焦到身前的画像上,她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剑光,在她那位好师父手里。   感觉眼睛已经适应了剑芒的亮度,阿恬完全睁开了双眼,就看到面前挂着一幅画像,而上面正画着一名手持双剑的妙龄女子。   仅看第一眼,她完全没有认出这是洛荔,画中女子无与伦比的美丽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球,特别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带着勾魂夺魄的意味。   白恬并不认识这张脸,好在碧霞元君认识。   “……玄女。”   她听见自己喃喃说道。 第111章   陈芷久违的做了熟悉的梦。   第一次梦到自己孤零零的抱着膝盖坐在海边还是她跟踪洛荔后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她躲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犹记得正在递给洛荔药瓶的魏舍人抬头向她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又跟没事人一样移开了目光, 唯有激烈的心跳证明了那一眼确确实实存在。   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 陈芷都陷在“魏舍人到底有没有发现她的疑问”里,直到后来她出走远方, 这才算是不了了之了。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就在于她又发现自己抱着膝独自坐在海边, 看着潮起潮落, 洁白的浪花拍在金黄的沙滩和裸露出水面的褐色礁石上, 配合着海鸟的鸣叫,美好的有些虚幻。   陈芷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曾过这样孤独又舒适的时光,毕竟她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了舅舅的剑鞘里。   她曾日复一日的做过这个梦, 熟悉到了甚至可以细细描绘出所有细节,包括远处的浮空岛上一共有几朵云彩,而梦里的海浪声又应和了鸟鸣多久。   可是,在这之前, 无论她多么努力想搞清楚梦境的来历与秘密,最后也只能以远处传来的呼唤声作为结尾,甚至于, 连旁人呼唤了她些什么也听不清。   就这样吧。   在被梦境搞得心力交瘁之后,她自暴自弃的想到。   反正只是荒诞的梦境而已,大概是因为年少的时候没能四处乱跑吧。   奇怪的是,困扰她多日的梦境在离开北海剑宗之后就消失了, 在久违的与一场美梦相逢后,陈芷就把永无止息的海潮声给抛到了脑后,直到她再次回到北海剑宗,躺在了自己阔别多年的床榻上,闭上眼,脑海中又想起了熟悉的海潮声,让人分不清是来自于恼人的梦境还是窗外的现实。   这时候再不明白梦境意有所指就是傻瓜了,然而永远在即将回头的那一霎那醒来也并非她能控制。   海鸟鸣叫到了第十七声,陈芷知道,当第十八声响起的时候,就是远方呼唤传来时,她突然觉得非常烦躁,无论是对于傻呆呆坐在海边的自己还是这个永没有结果的梦境。   要是这时候跳进海里会怎么样呢?   夸张的念头突然从脑袋瓜里蹦出来,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海鸟又发出了一声鸣叫,远方的呼唤声也随之而来。   “过来——”   清晰的人声传来时,陈芷整个人都愣住了,直到第二声响起,她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不,她还继续呆在梦里就已经够让人惊掉下巴了。   “灵虚!过来——”   就在第二声呼唤响起的时候,陈芷的身体突然动了,她没有回应呼唤,而是猛的向眼前的大海跑去,赤裸的双脚踩在松软的沙滩上,每一步都往下一陷,随着她的奔跑,脚下的沙滩也越来越硬,眼看着海潮也越来越近,就在她快要扑进海水里的时候,就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拎了起来。   双脚离地的陈芷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透过海水的倒影,她看到的是一名略显瘦弱的小女孩,依稀是自己六七岁时的样子   ……奇怪。   还没等她细想,就看到了身后模模糊糊的人影,然后整个人被拎着她的手往空中一轮,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就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哎哟,瞧瞧这是谁,不是我们的小灵虚吗?”抱着她的男人调侃道。   “祖师爷爷,讨厌!”她听见自己这么抱怨,“我差一点就能悟道啦!”   “悟道?就你这个小不点还想悟道?”男人顿时乐了,“那你跟祖师爷爷说说,我们小灵虚是打算怎么悟道啊?”   陈芷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就被后者顺从的弯腰放到了地上,她抬起头,看到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个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头上戴着草帽,身上穿着蓑衣,脚上还踩着一双草鞋,胡子拉碴的脸上就差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了。   陈芷认识这张脸,虽然比画像上吊儿郎当了很多,但从大体的轮廓和穿着打扮上还是能看出他的身份,而之后“小灵虚”的话语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师父说祖师爷爷当初就是对着大海看了好几年才悟道的,”小丫头扒拉着男人的衣摆,“灵虚对着大海看几年,肯定也能悟道。”   “哈哈哈,”男人朗声大笑,附身刮了刮女孩的鼻头,“我们小灵虚肯定能悟道,可是啊,要等到你长大以后才可以。”   “为什么?”小丫头立刻就不乐意了。   “因为啊………”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上面泛着如波涛般的幽光,“等你长大了,你会有自己的剑,肯定跟祖师爷爷的不一样,那祖师爷爷的法子,你也用不得啦!”   渔夫打扮、临海悟道、波涛剑意,这么多线索串在一起,男子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就是北海剑宗一直供奉敬仰的祖师爷。   “小灵虚有小灵虚的道路,谁也模仿不了。”   男子说的很郑重,灵虚眨巴了眨巴眼睛,任由他又把自己抱了起来,熟练的巴着后者的背,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小脚丫一个劲的翘来翘去。   “可是我也想像祖师爷爷一样厉害,”她小声说道,“这样数千年以后,也会有人把我当神仙吧。”   “当神仙?”男人噗嗤一下就笑了,“当神仙也没那么好,要当差又要听遣,哪有现在逍遥自在。”   “可是师父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一旦仙界分离出去,祖师爷爷就要离开我们去当仙人了。”   “没错,”出乎意料的是,北海剑宗的祖师爷爽快的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似乎没有打算因灵虚年纪小就随便糊弄她,“仙界已经成形,天道的意思很明显了,我们这些天仙都要脱离凡世,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我就把老伙计留给你们,也算是做个纪念。”   他说的老伙计自然是指腰间的佩剑。   “那你还能回来吗?”   “不能了。”   “那我能给你塑个金身吗?”   “不能哦。”   男人抱着女娃轻轻松松的从沙滩跃上了远处的浮空岛,骤然的腾空让灵虚抱紧了祖师爷,而在她的眼前则是一片蔚蓝的大海和海里偶然会冒出头换个气的鲲鱼。   这片海域是鲲鹏的领地——在祖师爷开山立派之前。   拖着女娃娃稳稳地落地,男人踢开摆放在地上的钓竿,带着灵虚坐在了浮空岛的边缘,二人双腿都在空中当啷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动了女孩的羊角辫。   “这不公平,”她眼眶红红的嘟囔道,“别人都有祠堂和寺庙,都可以接受拜祭和香火,为什么你不能呢?”   “因为被人铭记,是一项特权。”   男子看着远处的小村庄,抬头摸了摸小丫头头顶的小卷毛。   “我活的太久太久了,久到自己也记不太清到底是活了多久,从混沌初开的与天争命,到现在的道法自然,我认识了太多人,也见过了太多事。”   “这些我认识的人里,不乏名震一时的大人物,可最后,他们都化为了历史的尘埃,被善变的信徒忘到了脑后,”他整理了一下女娃额间的碎发,意有所指的说道,“越想要留住赫赫威名,它溜走的越快,时代的变迁是无法阻拦的,总会有前浪被拍在沙滩上……遗憾的是,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像我这样老老实实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祖师爷爷?”灵虚不解的看向他。   “就算把仙人都隔绝去了仙界,仓皇的人心也不会变化,”祖师爷的话似是而非,“隔绝纵然能得一时平安,却无法保万世太平,从高处跌落者,必然比谁都憎恨着底端……这天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祖师爷爷!”从来没有这么忽略过的小丫头有点生气了,她嘟起了小嘴。   “……哦哦!”男子回过神来,连忙哄怀里闹脾气的女娃娃,“是祖师爷爷不好,小灵虚大人有大量,就饶了祖师爷爷这一回,啊?况且,爷爷还给小灵虚留了礼物。”   “礼物?”听到这个词,她顿时就精神了。   “对,礼物的地点祖师爷爷就告诉小灵虚一个人,”他凑到女孩耳畔神秘兮兮的说道,“在我住的那座小阁楼的三楼,我留下了一个宝贝……”   “宝贝!”   “嘘………”他的胡茬刺的她直痒痒,“现在,你可不能去拿。”   “那什么时候能拿呢?”她也压低了声音。   “……什么时候呀?”祖师爷思忖了片刻,“就到………你能想起这段记忆的时候吧。”   “哎?”   “虽然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但那个时候,小灵虚一定成为出色的剑修了吧?” 第112章   陈芷是一下子从床上惊醒的, 心有余悸的同时梦里的景象以前所未有的清晰状态烙印在了脑子里,她喘息了一会儿,下床掀起挡在窗前的帐幔, 大亮的天光就照射了进来。   她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头了。   三下五除二的套上衣服, 她推开门一跃而下,落地的时候身体一蹲, 在直起身后就看到了有几名男弟子正勾肩搭背的走了过来。   “别伤心啦,赵师弟, ”左边的青年一边揉中间的少年一边安慰, “柳师姐和白师妹大概是有别的事, 姑娘们总是有着不能告诉你的秘密。”   “就是就是!”右边的青年啃着地瓜,两腮鼓鼓囊囊,“穆师兄说的对。”   “你看!学一学宋师弟, 人家才是最有资格加入师姐师妹小团伙的人!”   看了眼宋之程腰间越发显眼的软剑,被围在中间的赵括并没有感到安慰。   白恬和柳嫣?   听到他们对话的陈芷心中一动,她还记得自己曾撺掇过白恬去剑经阁查看洛荔的画像,而柳嫣就是剑经阁的守门人, 她们两个凑到一起……   不会这是她想的那样吧?   这么想着,陈芷上前拦住了三人组,她那把蓝色的长剑一亮出来, 三个难兄难弟就打了个激灵,“陈芷师姐!”   “白恬和柳嫣往哪里走了?”她黑着脸问道。   穆易和宋之程齐刷刷的看向最中间的赵括,后者颤巍巍的举起手,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而剑经阁,正巧就在他所指的方位。   “嘁。”   陈芷忍不住咋舌,然后想着赵括指着的方向拔足狂奔。   “……陈芷师姐这是怎么了?”   目送女子的身影越来越小,三个无辜路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知道,大概是去找白师妹的麻烦吧?”赵括没太有把握的挠了挠脸,“她俩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吗?”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最为年长的穆易望着陈芷离去的方向,“以防万一……我去通知一下大师兄。”   不提这边三人组是如何急急忙忙的四处寻找白心离,确实和柳嫣师姐呆在剑经阁的阿恬对于陈芷的即将到来一无所知,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眼前的画像山,正确来说,是在九天玄女身上。   假设碧霞元君没有忘性大到记不清人,那么眼前画像上的绝色美人毫无疑问就是失踪已久的九天玄女,那么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为什么洛荔后来的容貌变了,真的是因为剑骨被打断的缘故吗?   不对,阿恬觉得的自己忽视了很重要的东西,她干脆在柳嫣的轻呼声中盘腿坐到了地上,对着洛荔的画像冥思苦想。   她一定是忽略了非常紧要的线索。   陈芷在用尽全力奔跑,她第一次如此觉得北海剑宗不允许在山门内御剑飞行的规定如此麻烦,在奔跑的同时,她脑子里也在回忆梦境的内容:   那个叫灵虚的家伙是谁?   为什么跟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灵虚和祖师爷的关系是什么?   祖师爷又给灵虚留下了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冒了出来,每一条都让她跑的更快了一点,无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亦或者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确切的答案,可唯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剑经阁三楼的“宝贝”,是祖师爷留给灵虚的。   她有一种预感,那样东西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先看到。   “我知道了!”   阿恬突然一拍手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她在原地转了个圈,摸着下巴来来回回的踱步,直到意识到旁边柳嫣师姐惊诧的目光才发现到自己都做了什么,连忙整理了一下被压出褶子的衣衫,摆出了最为熟练的羞涩模样。   这是她用来掩饰自己真正情绪时的惯常动作,低头可以遮掩表情,垂眸可以躲避视线,因为她接下来的所思所想,都绝对不能让柳嫣察觉。   自己竟然被一个障眼法给骗了这么久,碧霞元君的名头都在暗自哭泣吧?   没错,这是一个障眼法,可跟普通的障眼法不同的是,它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是真实的。   洛荔的容貌变化是真的,她被打断的剑骨也是真的,她原身为九天玄女也是真的,可这些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全部变为了假的。   为什么九天玄女被打断了剑骨后会产生容貌变化?   这个油然而生的疑问,就是最大的障眼法。   因为它或许从根本上就不成立。   因为东王公和西王母的关系,碧霞元君与九天玄女接触过多次,或许是因为有西王母在场,大部分的时间里,双方的接触都轻松又友好,而轻松友好的会谈,往往都缺少防备,可以说,整个仙界除了那对夫妻,她或许才是对玄女了解最深的人。   九天玄女很美,这毫无疑问,她是仙灵乃至整个仙界的第一美人,几乎每个见到她的仙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她无与伦比的美丽夺去魂魄。   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算不露脸,她也可以仅凭一个剪影、一截晧腕就吸引全场的注意。   而玄女本身,也对自己的美丽了解甚深,对于这位军略之神来说,美丽,同样是她无往不利的武器。   正是因为太了解自己的优势,她才能布下这场大戏。   既然所有人都会关注她的脸,那么她就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但其实,九天玄女毁容也好,性情大变也好,被人利用又抛弃也好……这些事当然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可究其根本,完全无关紧要。   这是九天玄女抛出来吸引他人注意力的难题和疑问,就算你解开它背后的谜题,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可悲女人的狗血故事,而她真正要隐藏的东西,等到那个时候,就算你想要去追寻,也于事无补了。   那么九天玄女要隐藏的真正关键是什么呢?   阿恬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鞋面。   眼下的北海剑宗一共有四名曾经的仙灵和一名曾经的人仙,其中,她、大师兄、赵括的出现都是碧霞元君布在灵虚身上的转生阵法所致,而灵虚本人,更是被碧霞元君动用“送子娘娘”的职责直接给指到这里的,那么……九天玄女呢?   转生法阵只是一个趋势,并不能赋予转世的仙灵剑骨或者指定他们的命运轨迹,就算是同样受到法阵影响的木德和真武,也仅仅是与灵虚所在的北海剑宗有牵扯,可是,为什么这么凑巧,早在她们执行计划之前就已经下落不明,甚至连命牌都落入他人之手的九天玄女也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纯粹就是一场巧合?   答案当然是“否”。   在碧霞元君的认知里,九天玄女最擅长的就是用一个秘密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很显然,她这次也这样做了,而恐怕,她的掩盖也不止一层。   “该死!没事把宗门盖这么大做甚么!”   陈芷烦躁的在下课的人流中穿行,剑经阁盖在浮空岛的一座小山头上,爬山这种事情本来就会不可避免的降低速度,更别说还有这些横冲直撞的毛孩子们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醒来后,她内心的焦躁于是与日俱增,就像是有个人在心底歇斯底里的高喊着“快点!再快点!”,她能感觉到时间一点一滴的在流逝,内心的烦闷几乎要破膛而出。   不管了!   “让开!让开!”   她高喊着冲进人群,把几个闪避不及的弟子撞的东倒西歪,被身旁的伙伴扶住才好歹没出什么意外,这也造成了一大片的骚乱,跟在弟子里同样刚从学堂里走出来的李恪抬手止住身前弟子的倒势,“小芷?”   陈芷没听到舅舅的呼喊,她现在满脑子都被“跑过去”给占据了,就像是有一千个大和尚在念经,聒噪的声音遮盖住了其他的声响,如果有一面镜子,她就能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的疯魔。   “柳嫣师姐。”   阿恬歪了歪头。   “我记得咱们的祖师爷是上古时代生人吧?”   “正确来说是太古到上古的过渡期,”作为剑经阁的守门人,柳嫣对此倒背如流,毕竟这里可曾是祖师爷的住所,“那个时候统治这片大陆的是三皇五帝,祖师爷是五帝时期的人,这么说来,似乎也曾经参与过逐鹿之战呢。”   “如果按照逐鹿之前的地域划分的话,祖师爷岂不是九黎的人?”   “是这样呢,”柳嫣思索了片刻,“不过按照五帝统治划分的话,北海就是颛顼的地盘哦。”   颛顼,五帝中的北方上帝,其余四个分别是中央的黄帝、东方的伏羲、西方的少昊和南方的炎帝。   当然,在玉皇大帝为首的仙界出现后,凡世间已经很少会有人提“五方上帝”的话题了,比起真正的被视为仙人,他们如今更像是凡人眼中“被神化”的先祖,在时间的冲刷下,被后世子孙慢慢的淡忘。   “说起来,也有传闻说祖师爷是在逐鹿之战中被仙人点醒,才领悟了独特的剑修之法,创立了北海剑宗哦,”柳嫣补充道,“不过这种道统由来都喜欢夸大其词,若是真的较真的话,大概也只能去看祖师爷的手记了。”   逐鹿、蚩尤、颛顼、仙人……   阿恬把这几个词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咀嚼。   逐鹿之战的双方是黄帝和蚩尤,颛顼是黄帝的孙子,至于仙人……仙人……   她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画,舔了舔嘴唇,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柳嫣突然怒喝了一声:   “谁在擅闯剑经阁?!”   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逼二层而来。   阿恬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陈芷的身影在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楼梯口,而她对在场的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径直向着三口的入口冲去!   “拦住她!三楼有祖师爷的剑意封印,她会受伤的!”   阿恬闻言立即拔剑,然而此时陈芷的手已经引动了残留的剑意,在一阵波涛声传来后,她的手臂竟然毫无阻拦的穿了进去。   “怎么会……?”柳嫣顿时吃了一惊。   “九天玄女奉天命相助黄帝,又秘密派遣共工投靠蚩尤……”   千钧一发的时刻,这句话浮现在阿恬的脑海,她拔腿就向陈芷跑去。   “别进去!” 第113章   阿恬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陈芷碰触到禁制就算成。   在地动山摇般的震动传来时,她一只手拽住陈芷的衣衫, 拉着她就势在地上一滚, 两个人双双躲到了角落里,慢了他俩一步的柳嫣则是当机立断的趴下, 周围的画像在周而复始的海潮声中颤动,储存在画轴上的各色剑意被激活, 在狭窄的空间内交错, 有些甚至击穿了地面的墙壁。   “抓住我!”   阿恬压低身体, 向着柳嫣的方向伸出手,后者也小心翼翼的伸长胳膊,就在柳嫣的手扣住阿恬的手腕时, 天崩地裂般的爆炸突然袭来。   来不及布阵了!   一边手臂用力将柳嫣师姐拉过来,一边把浑浑噩噩的陈芷脑袋按回去,就在她打算召唤命牌的时候,剑鸣声骤起, 原本在四处乱窜的剑意编织成了一张大网,将三人笼罩在了其下,而没有性命之忧后, 阿恬方才透过剑网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剑经阁的整个三楼都消失了,只余下了一截悬浮在空中的剑,一叠又一叠的海潮声萦绕在它的四周,像是永不止息的海浪, 又像是翻滚的暗流。   阿恬见过它的另一半,就在北海剑宗的洗剑池里。   这是祖师爷的佩剑。   剑尖这半截面世后,整个浮空岛都开始了震动,再也经受不住的剑经阁完全解体,脚下的木板和倚靠的梁柱断裂,各色剑光收敛成了一个球体,在小楼倒塌的时候将三人安稳的送到了地上。   “咳咳咳。”   一落地柳嫣就咳嗽个不停,她方才趴下的最晚,位置也最糟,爆炸的时候难免吸入了不少粉尘。   阿恬环视四周,脚下的大地依然在震个不停,稍不注意就会摔个东倒西歪,整个山门都因为地震而陷入了恐慌,不时能听到弟子们仓皇的呼喊声,直到最大最响的声音传来:   “所有北海剑宗弟子,听我号令!”   段煊的声音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   “远离洗剑池!”   话音刚落,更为激烈的震感来袭,阿恬连坐姿都无法维持,一下子就趴到了地上,她尚如此,更别说其他二人,然后,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传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下被拔出来……   不对!   她立即扭头望向洗剑池方向,就见已经矗立在北海剑宗千年万年的断剑像是被看不见的巨力给提了起来,碎石不断从剑身滚落,暗淡的剑刃重新绽放出璀璨的光芒,当它彻底脱离洗剑池时,呼啸一声,向着剑尖所在飞了过来。   当两截断剑合二为一的时候,海潮声前所未有的洪亮起来,浮空岛下的北海顿时波涛汹涌,几长高的海浪狠狠的拍打在摇摇欲坠的小岛上,就连原本在懒洋洋晒太阳的鲲鹏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往更深的海底潜去。   “……祖师爷爷……”   陈芷呢喃着向天空伸出手臂,被扑上泥灰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一阵温柔的海风吹拂过她的头顶,像是有人在轻轻抚摸。   双手撑地稳住身形,阿恬抬头望着重新完整的巨剑,眼睛一瞬不瞬的粘在了长剑身上。   能将本命剑折断后又在千万年后重新锻造,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壮举?   光是被折断剑骨的痛苦就足以让洛荔性情大变,做出背叛宗门的疯狂举动,那么自己主动折断灵剑呢?   在做出这项会令自己痛苦万分的决定时,祖师爷在想什么呢?是想要保宗门一时安定,还是想报九天玄女的点化之恩,亦或是二者皆有?   在碧霞元君的记忆里,最初的修士都是凡人与异兽的后代,唯有如此,凡人才能拥有与天争命的力量,甚至于在上古时期,人与异兽的分界更是到了模糊不清的地步。   蚩尤面如牛首、背生双翼,黄帝之女是为旱魃,炎帝之女化为精卫,颛顼之子变为四凶,更不要说那场决定了凡人未来的逐鹿之战,处处皆可见到仙人与异兽的影子。   而这场凡间大战的执棋人,名为九天玄女。   她教授黄帝战法,与他春风一度,可她也派出共工襄助蚩尤,毫无顾忌的两边下注。   由此,炎黄一方视她为无上神女,蚩尤一方奉她为座上宾客,整个凡间,逃不出她五指之间。   祖师爷生于蚩尤统帅的九黎部族,逐鹿之战后并入炎黄,归为颛顼麾下。在他所生活的年代,人们或许不敬天地,但一定会敬玄女。   那么点化他长生之法的仙人,自然不做他想。   阿恬并不认为玄女会站在自己一方的对立面,从异兽们找到成为仙灵的方法后,双方就已势不两立。这种情况下,仙灵一方任何的软化都是与虎谋皮,更何况天道崩塌后的他们实力一再衰退,已经没有了震慑四方的威能。   九天玄女死于异兽之手,她必会复仇。   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阿恬担心的是,除了玄女本人和祖师爷,谁也不知道在上古时期,她到底有着怎样的布置,而这个布置在如今又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这世间最恐怖的事,便是未知。   木已成舟的现在,她也只能赌一把——赌他们这位祖师爷,人如其剑。   断剑已经重接完毕,这柄曾经削断龙脉的月白色长剑终于以真正的形态重现人世,它的一如初见般威严,却多了几分令人无法直视的凌厉。   “……它动了。”柳嫣压低声音提示。   阿恬闻言心中一动,只见月白色巨剑调转了剑身,锋利的剑刃直指九天之上。   一声喟叹自天际降临,像是惋惜,又像是在无奈,随着这声叹息,数道水龙窜天而起,透明的海水像是一道道绢布,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缠绕于巨剑之上,形成了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帘。   “所有弟子听命!”   段煊的声音响彻全岛。   “趴下!”   他话音未落,月白色巨剑带着翻涌的水龙猛的射出,目标直取九天之上!   不,它的目标并非悠远的云层,而是在更深处,在那人眼看不到的高空,隐藏在厚厚云朵之后的繁华仙界!   轰鸣声。   阿恬伏在地上抱住了头。   足以震破耳膜的轰鸣声取代了海浪与海风,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的剑芒,携带着北海之威,扎入了仙界外层的劫云。   北海与天劫,与数万米的高空,展开了一场殊死较量。   蓝紫色的雷霆与翻滚的水龙纠缠在一起,电弧顺着水柱一路蔓延入海,躲在深深海底的鲲鹏发出了一声惨叫,庞大的身躯跃出水面,巨大的背鳍变为了遮天蔽日的双翼,盘旋在笼罩浮空岛的水帘上方。   而海岸边的升仙镇也因突如其来的异变而乱成了一锅粥,而在试图逃离镇子的人流之中,一名逆流而行的女子格外显眼。   她从头到脚被包的严严实实,身上出了两把佩剑别无他物,镇口卖糕点的老汉在人群中瞅见了她,生怕她是不知情的求仙者,连忙呼喊道:“姑娘!北海剑宗出事了!快跑啊!”   “就是出事了才要去。”女子的声音曼妙无比,光是听就让人酥了半边的身子。   老汉因这个答案呆在原地,目送着她窈窕的身影向海边走去。   “没想到呀,当年的布置没有成就我的野心,反倒是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看着已经完全被海水包围的岛屿与冲天而起的无数水柱,女子站在悬崖顶部,身上的白纱泛起一道道波浪。   “这幅景象,倒是有点像共工撞不周山时的场景。”   “我这几名弟子,黄帝死了,共工也死了……没想到最后是你拉了我一把。”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   “……如果你知道我的真面目,就不会愿意帮我了吧,辟胥。”   最后一句话会快就飘散在了风中。   被团团包围的北海剑宗当然不知道升仙镇上来了位不速之客,他们正被更大的危机搞的焦头烂额。   “抓紧了!!”   陈芷嘶吼道,用力到像是要撕破嗓子,她是在叹息声响起的时候清醒的,这是个好消息,代表着阿恬和柳嫣不用再费心保护她了。   蓝色的长剑被当作支柱钉进了土里,作为在场最不害怕雷电的人,她承担起了固定住其余二人的责任,然而这点努力在整座岛屿的疯狂震动下显得杯水车薪。   “怎么办!”柳嫣扯着嗓子大喊,“没有祖师爷的佩剑,我们要镇不住北海了!山门会被掀翻的!”   “让开!”   阿恬扶着陈芷站了起来,她闭上眼睛,一只手搭在后者肩头,一只手举过头顶。   一切喧嚣都消失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与灵虚对阵的那一日。   泰山的虚影在北海上凝结。   “承天——”   她反手拍下。   “镇封——!” 第114章   失去了断剑的浮空岛在逐渐崩塌。   哪怕北海剑宗里最为迟钝的弟子都发觉到了这一点。   阿恬毕竟不是碧霞元君, 凡间也不允许超出修士界限太多的力量出现,祖师爷留下断剑时已经证道成仙,她就算竭尽全力, 也不过是阻拦了岛屿坠落的速度。   “三天, ”谭天命伸出了三根手指,破天荒的没有摆弄他的那套算命宝贝, “照这个速度,最多三天, 咱们就会一头扎进北海里。”   “这样的话可不太妙啊, ”郭槐忧心忡忡的摸了摸肚子, “咱们这群老家伙倒是没什么,可若是连鲲鹏都不敢呆在海里,我担心弟子们……”   段煊清楚郭槐没说完的半句话, 能逼得鲲鱼化为鹏鸟躲上天空,说明北海眼下比雷电密布的高空更要危险,这也难怪,水龙还在与雷劫纠缠不清, 整座北海现在就是一个巨大号的天雷储蓄池,真的是谁碰谁死。   “哎呀呀,不敢相信我们根本就没有预想过会发生这种情况, ”叹了口气,段煊撸了撸自己头顶的卷毛,“明明都一把岁数了心还这么大呢。”   “既然如此,我提议把所有弟子都集中到饭堂吧, ”谭天命搓了搓手,“这样大家一起被电成烤鸭以前还能吃一顿饱的……嗯……说不定八宝鸭就是这么来的?”   郭槐闻言怒瞪了谭天命一眼,然后他眉头紧锁,思忖了片刻,像是下了极为艰难的决定,“……好吧,我去把之前埋的酒挖出来,都这个时候了,大家一起喝了吧。”   “极好极好,这样就是醉鸭了……”段煊一听有酒就顿时笑完了眼,说到一半才略显崩溃的反应过来,“且慢!别直接放弃抵抗啊!再想想办法!为什么一点别扭都没有就接受了变成鸭子的命运啊!”   此言一出,谭天命就有气无力的反击道:“能有什么办法啊,咱们门派的惯例就是一切靠蛮力解决,可这一次,咱们用蛮力解决不了啊。”   “师兄,船到桥头自然直吧。”郭槐一边愁眉不展一边说着不负责任的话。   段煊看着两名毫无斗志的师弟,嘴巴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又全部咽了回去。   理智告诉他“你是宗主,你不能放弃”,但他心知肚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与郭槐和谭天命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不是放弃了抵抗,他们只是不能去抵抗。   一名剑修折断自己的佩剑并舍弃是需要何等大毅力又要忍受何等的痛苦,再也没有人比北海剑宗的弟子更清楚了,正因此,当祖师爷要收回自己的佩剑时,他们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支撑浮空岛的是祖师爷的断剑,想要阻止浮空岛的崩溃就要让断剑归位,可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情他们怎么做的出来?   这么多年来,北海剑宗的弟子能够拥有栖身之所,能够毫无后顾之忧的去追求自己的剑道,全是赖于祖师爷的荫庇,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能拿整个宗门的存亡去理直气壮的要求祖师爷继续牺牲。   他们是剑修,哪怕平日里再没脸没皮,内心也有着绝对不能践踏的准则。   祖师爷的佩剑,必须原璧归赵,哪怕要为这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把弟子们集中到饭堂,告诉厨娘做一顿好的,”段煊最后还是顺从了内心,“咱们这几个老家伙再拼一把,护住这群小崽子,说不定扛过了海里的雷劫就能成仙呢。”   他开始麻利的分工,“麻烦谭师弟去岛上逛一圈,把能找到的弟子都送去饭堂,郭师弟和我去饭堂,咱们两边行动……哎?李恪呢?”   “哦,他呀,他说看到陈芷师侄魂不守舍的,担心出事就跟过去了,”郭槐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李师弟这舅舅当的跟亲娘也差不多了。”   “所以叫亲娘舅啊。”谭天命冷不丁的说道。   段煊打了个冷颤以示对这个冷笑话的尊重,他正打算再吩咐几句,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   “宗主!”   上次宣告了陈芷的回归的某骆姓男弟子出现在了门外,依然是招牌似的哭丧脸。   “外面有人要强行登岛!”   “登岛?这时候?”段煊惊讶道。   “李师叔正在跟对方对峙,您赶快过去看看吧!”   骆师弟在急切的搬着救兵,而他担心的李恪师叔也实打实的陷入了一场危机。   “洛荔……师姐……”   他几乎是以震惊的状态看着揭下了面纱的白衣女子。   相比之下,女子就没有了他的顾虑和惊讶,笑吟吟的说道:“李师弟,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啊。”   那张笑脸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距离上次见到已是三百年前,久远到只能在记忆里一遍又一遍重温过去的温情,就是这巨大的落差感让李恪霎时间惊醒了。   “不,你不是师姐,”他摇了摇头,“你是谁?”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锐,”女子不紧不慢的说道,“很少有人能在见到我这张脸后还能保持着警惕,若是当初喜欢的是你就好   了,这样你的洛荔师姐也不会如此痛苦。”   “你到底是谁?!”李恪低吼,胸膛因强压的咳嗽而剧烈起伏。   “我?我就是她,”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其他的名号。”   “王母使者、天命玄鸟、黄帝之师、商朝之母……林林总总、许许多多。”   李恪暗自握紧了病剑。   最终,他迎来了问题的答案。   “吾名九天玄女,”女子说道,“乃西王母座下弟子,今日特来拜见勾陈帝君,还望道友代为通报。”   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都被碾的粉碎,李恪咽下了喉咙里的腥甜,目光巡回在玄女的脸上,试图在上面找到属于洛荔的蛛丝马迹,当然的,他失败了。   那张完美的面容,美丽,却也冰冷,写满了洛荔所没有的高高在上。   “咳咳咳咳咳……”嗓子里的瘙痒再也压不住了,李恪弯腰咳嗽个不停,等他平静下来,已是数刻之后,“……恐怕娘娘是找错地方了,蔽派没有勾陈帝君这样的大人物。”   没想到玄女并没有顺着他追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李师弟,说了多少次了,身体不好就不要硬撑,我知你剑意特殊,可还是要多顾虑自己一些。”   关切的语气,熟稔的态度,面前的美貌女子又在霎那间变回了他所熟悉的师姐,就像是每一次晨练相遇,责怪着他照顾不好自己。   李恪几乎是咬碎了牙齿才克制住拔剑的冲   动,而玄女的下一句又让他一下子失了力。   “我知你的心意,只不过我早已是为了复仇而游荡在人间的幽魂,又怎么自私的拖你下水呢?”   玄女轻皱眉头,看上去苦恼不已,这样的美人面带愁容,可真是让人心怜不已。   “其实师弟你也很清楚吧,我心中未尝没有你。”   李恪合上了眼睛,九天玄女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就算明知道她是在虚情假意,可句句都点在了他的穴位上,让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他爱慕了师姐洛荔多年,从她美丽绝伦到毁容平凡,从窈窕佳人到战斗疯子,虽说早在洛荔出卖白恬的时候就决定彻底埋葬无望的心意,可留在内心的灰烬依然期待着复燃的那一日。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感激玄女了,正是因为后者的这一席话,他才不得不承认了自己一直不肯面对的事实——他的师姐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洛荔是不会给李恪希望的,因为她是他的师姐,是他的亲人,是北海剑宗的弟子,她绝对不会把他推进深渊,也绝不会利用他隐忍的爱慕去谋求自身的利益。   在九天玄女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剑修洛荔死去了,而眼前的女子,对凡人毫无怜悯之心,就像是一尊冰冷的泥塑。   在这一刻,李恪决定拔剑,他的手握紧了剑柄,就在要出鞘的一瞬,被另一只手给压了回去。   “哎哟,真是稀客,”段煊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显然他早就到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人物登门拜访,北海剑宗真是蓬荜生辉,不知玄女娘娘有何要事?”   “看样子终于来了一个明白人,”九天玄女收起了之前的惺惺作态,干脆冷酷的让人绝望,“我想要拜见勾陈帝君,还望道友代为通报。”   段煊与李恪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狐疑。   “哦,对了,我还要见碧霞元君,”玄女笑着说道,“她也是我的老朋友,别担心,我并不是你们的敌人。”   她指了指天上。   “真正的敌人在那里呢。” 第115章   阿恬是被段煊和李恪一左一右从地上架起来的, 她悬挂在半空中的时候还一脸懵,觉得两名师长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之奇怪。   非要打个比喻的话,就跟北海剑宗弟子平日里看鲲鹏大爷, 充满了一种传说中的稀罕物种降临眼前的新鲜感与诧异感。   “阿恬, ”段煊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嗡里嗡气,“你有个熟人来找。”   熟人?   阿恬的第一反应是镇子口的大黄找来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大黄作为一条普普通通的土狗, 大约是不可能学会飞的。   可鉴于她在广开镇当了这么多年“女魔头”的辉煌历史, 除了大黄, 她也实在找不出会思念她到千里迢迢找到北海剑宗的人。   “……对方是人吗?”深思熟虑之后,她也只能问出了这么一个颇像废话的问题。   段煊面露难色,也是纠结了半天, 才缓缓摇了摇头。   阿恬惊呆了,难道真的是大黄?   等到她被带到北海剑宗的饭堂单间里,看到正坐在里面悠然品茗的九天玄女时,顿时就明白了段煊当时的纠结。   九天玄女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物种上来讲, 都跟“人”没什么关系。   就这么分神思考了一下“仙人到底算不算人”这道高深的哲学问题,少女就被两位师长毫不留情的按到了玄女的对面,她的屁股刚沾上软垫, 就见他俩退出了房间,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这发展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稀里糊涂的扭过头,阿恬看着自斟自饮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道对这堪称荒谬的展开说什么好。   “来了?”玄女一副主人家的派头, 也给阿恬倒了一杯,青色的茶汤上余烟袅袅,“你们还真是穷啊,这都是什么破茶。”   嫌我们穷就不要自己喝的那么起劲!   阿恬一下子把茶杯砸到了桌上,正打算来个气势汹汹的开场,就见九天玄女从自己的斗篷里拿出了几个油纸包,油纸包一出现,浓郁的香味就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   “我带了茶点,”玄女将油纸包放到了桌子上,现在的她与段煊和李恪面前的她判若两人,“吃吗?”   阿恬看了看九天玄女,又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咬着下唇思考了片刻,“……吃!”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玄女嘴角微翘,依稀是个笑容,她伸出手打开包裹着吃食的油纸,“怎么?不怕我毒死你吗?”   “你才是,”阿恬叼着筷子反击道,“你敢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我直接一剑捅死你?”   “怕啊,怎么不怕,”玄女把热气腾腾的糕点推到了少女的面前,“你碧霞元君有几分本事,我还是很清楚的。”   阿恬毫不客气的夹起了一块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的说道:“说吧,你把李师叔怎么了?”   玄女闻言轻轻瞥了她一眼,目光流转之间,端的是风情万种。   “李师叔进门后一眼都没有看你,与其说不屑一顾,更像是刻意隐忍,你把人得罪的不轻啊。”   “我只是帮了他一把,我不喜洛荔,可她也确实算是我的转世,我作为原身,自然也要收拾她留下的乱摊子。”玄女冷静的说道。   “这可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阿恬也笑了,只不过,这是一个属于碧霞元君的冷淡笑容。   自打进屋看到九天玄女,她就知道了这位老熟人是有备而来,洛荔与她的那笔烂在北海剑宗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可仅从此次会面来看,洛荔在这具身躯上竟消失的一干二净,干净到像是从未存在过。   能做到这种地步唯有一种可能——作为九天玄女的前世割裂了名为“洛荔”的今生,并且杀死了后者。这也意味着,属于洛荔的爱恨情仇,全部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地计策,完美的钻了天道残缺不全的漏洞,就是执行起来颇有难度,可看她现在的样子,恐怕已经全部顺利解决了。   “让我来猜猜你做了什么,”阿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第一步就是让‘剑修洛荔’的身份消失,这很简单,修仙界还能记住洛荔以前容貌的不过五指之数,你只要用自己的真容出现,就不会有人把你们联系在一起,时间久了,‘洛荔’自然就消失了。”   玄女又为她倒满了茶杯。   “第二步,让与洛荔纠葛最深的人承认你并非洛荔,”少女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她,“我那个傻瓜师父,自小生长在北海剑宗,纠葛最深的人自然也在这里,一个是她的嫡亲师兄,一个是爱慕于她的师弟,从李恪师叔的反应来看,你已经得手了吧?”   “啪!啪!啪!”玄女抬手鼓了三声掌,“不愧是碧霞,我就是喜欢你这个聪明劲,跟聪明人说话总是很省事。”   “没错,我故意刺激李恪和段煊,就是为了让他们否认我与洛荔的联系,当我和她的联系彻底撇断的时候,在这天地之间,我就是我而已了。”   她说着,夹起一块糯米饼送到了白恬的嘴边。   “现在的天道残缺不全,用这种小计策骗过它并非难事,只要它认定了九天玄女与洛荔是两个人,其他人的想法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只要天道认定了九天玄女仅仅只是九天玄女,原本洛荔惹下的债务自然就落不到她的身上。   洛荔是北海剑宗的叛徒,而九天玄女点化了祖师爷,是北海剑宗的恩人,是以,宗主和李师叔也只能将后者迎进山门,以上宾身份进行款待。   这是一步绝妙之棋,一下子就将死了整个北海剑宗,甚至包括白恬本人。   如果天道崩解,她就算把这个讨厌女人的脑袋砍下来也没人管,可偏偏,有一颗道种归位了,那一颗道种成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天道,只要她敢动手,天罚稍后就到。   毕竟点化道统是大恩,决计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阿恬没有张嘴,她已经没太有胃口了。   “碧霞,我知道你讨厌我的所作所为,”玄女维持着动作没有动,“可我主掌军略,就像你断人间善恶,都是天职所在,乱世成就军神,纷争造就辉煌,我诞生于此,改无可改。”   阿恬还是没有张口。   “别闹别扭了,好姑娘,”软化了语气,玄女小声哄道,“吃完这一口,就来听听我的计划,毕竟在面对仙界那群冒牌货的立场上,咱们还是一致的,不是吗?”   “你确实很聪明,玄女,”阿恬终于说话了,“在这凡间,无论有多少转世的仙灵,你确实是唯一一个拿回业位的,仙凡有别,你是仙,我们是凡,你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玄女啊,你总是太过依赖计谋,才总是看不清真正的关键。“   “你就没想过吗?为什么勾陈、我,真武,破军都要转世成人?”   “碧霞?”玄女皱起了眉头。   “因为凡人……拥有更多的可能性!”阿恬笑了,这一次,是属于白恬的笑容。   “你曾经对我说,要止戈,先操戈,你也对我说过,身为剑修,要常怀杀心,无杀意,不拔剑。”   少女直视着女子,她眼中的光芒在此时此刻更盛于后者的容貌。   “因此,我愿舍弃慈悲之心,我愿舍弃善恶之责,我愿舍弃灵应之能,我愿舍弃……碧霞之名。”   “我白恬,于今日,愿以杀心证道,我将手持屠刀,直至止戈之日!”   “啪!”   玄女手上的筷子落在了木桌上。   “兄弟们,我后悔了。”   宋之程说这话的时候正趴在白心离的石室外,整个人抖成了糠筛,眉毛嘴唇上都挂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我也后悔了。”   在他不远处的穆易只比他稍微好一点,只不过也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   “你们在说什么呢!”   三人之中唯一元气满满的竟然是赵括,他面色虽然也泛出青白却比其余二人好了太多了,似乎并没有受到石室透出来的寒气多大的影响。   “再加把劲咱们就爬到了!”   “那样也就死了吧!会死了吧!”宋之程崩溃的大喊,“大师兄原来这么恐怖吗?”   “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他的自制力,话说我竟然在这方面还没有赵括这个怂包强……”穆易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这是上苍对于我最近多吃了两碗饭的惩罚吗?”   体内的破军命牌正在源源不断发出热量驱散寒意的赵括挠了挠头,“说出来你们别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大师兄的实力还要再强一些,起码比现在要强的多。”   “别说了,”宋之程一把捂住了脸,冰霜刺的他一激灵,“再强咱们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唉。”穆易哀叹一声,干脆躺在地上不动了。   眼见两个同伴都放弃了努力,赵括独自坐在地上,真是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话说三人原本是担心陈芷师姐又去找白师妹麻烦才商量好去通知大师兄,谁知道都快把北海剑宗翻了一遍也没看到白心离的影子,只能硬着头皮爬上了演武场,没想到刚走了一半就看到祖师爷的断剑飞起来了,吓个半死的同时三人只好往白心离所在的石室狂奔,没想到的是,真跑到了石室门口反而处境更糟糕。   “我、我们……”宋之程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赵括突然就蹦了起来,一手一个拎起他们两个开始狂奔。   “我想起来了!这个场景我经过一次!”   他一边发足狂奔一边喊道,然后瞅准了眼前的一个浅坑跃了进去,把其余二人摔进了坑底,自己也紧贴着泥地,拔出断岳张开了结界。   “大师兄恐怕是要突破了!” 第116章   最先碎裂的, 是命牌。   轻微的噼啪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阿恬在九天玄女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了乌木牌子,无数道细碎的裂痕遍布其上, 往往老的一条还没有彻底成型, 新的一条就已经诞生。   “我愿以杀心证大道。”   深吸了一口气,玄女这才真真切切的确定, 眼前的少女并没有在说气话,她的的确确打算行疯狂之举。   “你是个疯子, 碧霞。”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   “我叫白恬。”阿恬给了她唯一的回答。   “啪啦!”   命牌从中央裂成了两半, 狂暴的力量从裂缝里漏了出来, 张牙舞爪,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玄女“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就像是身后有洪荒巨兽在追赶。   实际上,在她身后发生的一切要远超出一头巨兽所带来的恐惧。   阿恬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命牌的力量撕裂, 皮肤皲裂、鲜血流出、骨头碾碎、灵魂泯灭……   在这场堪比挫骨扬灰的酷刑里,她挺直了腰板,目视着前方,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下,在下巴处滑落。   “滴答!滴答!”   血液滴落在地面,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断裂成无数片的命牌从她的手中滑落,彻底释放的力量在房间内盘旋并直接撕裂了穹顶, 远处隐隐传来不知是谁的惊呼,可涌血的双耳早已辨不分明。   此时此地,支配了这具身躯的,唯有剧痛。   疼痛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碧霞被掏心时的回忆。   阿恬目不转睛的直视前方,在旁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有一名身着彩衣的斗笠女子正站在那里,她一只手搭在斗笠的帽檐,另一只手垂落在身旁,像是要揭开薄纱露出真容。   而在女子的身后,则是一幕幕不断滚动的影像,有些是正在接受凡人祭拜的她,有些是与好友宴饮的她,有些是对着画像发呆的她,更多的却是沉浸在战斗里的她……   “你会死的。”女子开了口,她的声音冷淡又高渺。   像是为了配合她,身后的影像也变为了碧霞被烛龙挖心的那一幕,彩衣沾满了血污,纤细的身躯在地上无力的挣扎。   这是碧霞元君此生最为狼狈又最为无力的时刻。   “你会死的。”女子又重复了一次。   “啪!”   腰间的万劫滑落在地,因为它没有了支撑的倚靠,少女的半边身体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被浸湿的衣带也撑不住了长剑的重量。   阿恬很清楚,她只要对面前的女子服软,撕扯碾压她的恐怖力量都会化为最轻柔的微风,只要她肯接受女子身后的记忆,北海剑宗的危机会轻而易举的被彻底平息,就连方才试图控制她的九天玄女也要换副语气恭恭敬敬。   可她不能这么做。   仅仅活了十八年的白恬与拥有上万年回忆的碧霞元君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她若是屈服于对后者力量的渴望,只会变成第二个洛荔,彻底泯灭在对方浩如烟海的记忆里,化为了最不起眼的一段。   “你已经死了。”   阿恬对女子说道,她有些口齿不清,毕竟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   女子停下了摘斗笠的动作。   “你在三百年前,就死了。”   她再次吃力的说道,粉色的肉块从张开的嘴里掉出,不用看她都清楚自己此时的模样可怖至极。   “你不会成功的,”女子又开了口,“你修炼的时日太短,妄自冲击仙凡界限不过是死路一条。”   “那么要修炼到何年何月,才算修炼圆满呢?”阿恬问她。   女子没有回答,因为根本就没有答案。   求仙问道,本来靠的就是悟性。   开窍可能在下一刻,又可能一生无望,与对天地的领悟相比,肉体力量的积累微不足道。   有人一朝悟道,白日飞升,有人苟延残喘,枯坐万年。   从一开始,修仙就不是一场比谁力气大、比谁活得久的无聊游戏。   “你无法悟道。”女子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因这天下已经无道可悟,”阿恬回答,她的左眼球掉到了地上,滚落了一圈又一圈,“既然道法自然已无路可走,我便要与这天地争一争。”   她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只不过这一次的聆听者换了一个人,“我白恬,愿手持屠刀,直至止戈之日!”   “这样啊……”女子低声叹息,“这样也很好……”   她放下了搭在帽檐的手,转身走向了身后上演的一幕幕回忆,女子走进了画卷,随意的坐到了宴会中,接过身旁木德星君递过来的酒杯,而当她饮下杯中酒时,这些曾经的过往都在转瞬之间支离破碎。   “咔嚓。”   阿恬的脊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她的身体被折成了两断,上半身无力的垂落了下来。   “咔吧。”   更清脆的声音响起,地上的万劫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在九天之上与水龙纠缠不清的劫雷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丢下激烈对抗的长剑,对着遥远的陆地,决然劈下!   轰!   水桶粗的雷霆准确无误的落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饭堂,将这座不知迎来送往过多少弟子的建筑变为了废墟。   这是第一道。   “娘娘,”已经带着弟子退居到浮空岛边缘的段煊冷着脸看向略显狼狈的玄女,“我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支撑起结界的玄女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扫视了一下四周,就看到了一双双夹杂着愤怒与不解的眼睛,而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种复杂的情绪,却唯独没有恐惧。   我的随手之举说不定铸造了一个了不得的门派。   她在心里默念,嘴角却勾勒出了讥讽的弧度,“解释?段宗主,这世间最难得到的就是解释。”   第二道天雷降临了,它劈在了断壁残垣之上。   “仙灵受天命应运而生,只能应天命行事,你们都说仙灵不会怜悯凡人,其实这大错特错,就像是现在正在接受雷劫的碧霞,她的职责里就有“灵应九州”这四个字,”她伸出手指向化为废墟的饭堂,“不能拒绝,不能回避,不能懈怠,可谁又关心过碧霞愿不愿意去灵应九州呢?“   第三道天雷顺势而下,彻底湮灭了饭堂存在的痕迹。   玄女一字一顿的说:“天道怜悯世人,仙灵怜悯世人,可谁又去怜悯仙灵呢?就算现在,天道、仙灵皆遭难,你们这些往日里求神拜佛的修士还不是作壁上观?”   “如果不是当年人仙选择与异兽妥协,情况又怎么会恶化到如今的地步?”   第四道天雷降临,电光照亮了阴森的天空。   段煊的嘴唇微微发白。   “我很清楚,对于你们来说,谁成为天道都无所谓,”玄女乘胜追击,“但当我绝望的死于异兽之手时,当我的命牌被生生挖出时,当我不得不当机立断转世投胎时,谁又能给我一个解释?”   第五道天雷落下,空地上已是焦黑一片。   “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顺应本性逐利而已,哪有什么可解释的?”玄女掩嘴而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第六道天雷如约而至,北海剑宗的弟子们看着被夷为平地的饭堂,眼睛瞪的酸痛也不肯移开目光。   “真是奇怪,您造就了我们,却对我们毫不了解,”段煊的脸色苍白,眼神却无一丝动摇,“天道公平也好,偏心也罢,仙灵慈悲也好,残酷也罢,只不过是遥远又虚妄的传说而已。”   最后一道天雷落在了焦黑的灰烬上,纠缠着雷电的水龙终于赶来,天空开始飘起了蒙蒙的小雨。   “我辈中人,从始至终,仅是一群求仙问道的愚民和狂徒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能做的,也唯有求仙问道这一件事。”   段煊说完,不再理会沉默的玄女,而是大步走出了后者支撑的保护圈,站到了蕴涵着雷劫力量的小雨中。   他的目标正是那一团被雷劫劈过的灰烬,但就在他快要走的时候,灰烬突然动了起来,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泥土中伸了出来,莹白的皮肤与焦黑的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是衬的前者连骨节都泛着晶莹。   而当这只手出现,一股强横无匹的气息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压的段煊有些喘不过气。   灰烬又抖动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准备破土而出,而在遥远的演武场上,白心离于石室中睁开眼睛,他的左眼为阳,右眼为阴,乍看就像是一对在不断旋转的阴阳鱼。   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   浮空岛坠势,停止了。 第117章   从焦黑的泥土里伸出了一截莹白的手臂, 这一幕放到哪里都会变为怪谈的开场,段煊谨慎的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手指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随着手臂露出的部分愈来愈多, 泄露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强横, 等到另一只手破土而出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已经不得不跪到地上才能站稳了。   “师兄, 后退吧。”   郭槐的声音从后面遥遥传来,段煊抬手空闲的左手摆了摆手,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他牙齿咬得死紧, 豆大的汗珠打湿了衣衫,对方透露出来的威压甚至压过了九天玄女隐隐露出的气息,让他难以招架。   然而对于身负一宗之责的段煊而言, 今日里发生的意外已经足够多了,无论是祖师爷佩剑的异动还是九天玄女的出现都让他一头两个大,要是再让一众弟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事,他这位宗主真的是可以买块豆腐撞死了事了。   这“一众弟子”的范围, 自然也包括被留在饭堂里的白恬。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听话的后退,”九天玄女冷淡的说道, “我可不保证碧霞那个疯子现在还能不能认出你是谁。”   碧霞?   段煊花了点功夫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碧霞”指的是白恬,他的脑子似乎也随威压的增大而迟钝了不少,不如说,他在内心深处还没有完全接受门下的弟子身份突然大转变这件事。   也许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去找白心离,而是选择了隔着一层的白恬,毕竟师妹的徒弟是神仙可比自己养大的亲传弟子是神仙好接受的多。   可这并不是说,有了这层神仙的身份,白恬就不再是北海剑宗的弟子了。   他又把目光投向了那双莹白的手,在将手探出来后,被埋在地下的“活物”似乎是累了,再也没有了动静。   段煊顶住压力强迫自己又往前了几步,然而这几步的距离,就像是一道分界线,让他来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威压消失了,痛苦也消失了,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舒畅包裹着他的身体,某种与灵力截然不同的陌生力量充斥着莹白双手方圆一丈的范围,渺渺的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一个音符都熨烫到了他的心底。   段煊突然就明白了刚才的雷劫代表了什么。   那是登仙劫,唯历劫难,方能登仙。   作为北海剑宗的弟子,段煊见过许多师长渡劫,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竟然还有能看到弟子渡劫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拍着大腿笑了起来,笑的直弯腰,觉得这件事情有趣极了。   修士千方百计想成仙,神仙宁肯转世也要为人,而双方兜兜转转最后竟然还成了一回事。   神仙做了人,人想当神仙。   “世人都晓神仙好,谁知神仙真不少,”他喃喃说道,“反正这下子,我海剑宗最菜宗主的名声是跑不掉了,师父、徒弟都飞升了,唉……愁死个人哎。”   恐怕他是建宗以来第一个又送别师父又送别徒弟的废柴宗主了。   北海剑宗,段煊最菜。   真是想想就糟心。   想在这里,他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发起愁来。   没有进入仙乐范围的人自然不知道自家宗主关键时刻又欠抽了,实际上他们也没心思去管他了。   分出一部分力量化为登仙劫后,雷劫的力量就削弱了许多,这就给了水龙极好的机会,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剑意抽走,若是继续下去,或许岛上的所有人都将有幸目睹一次“北海干涸”的奇景,无法计数的海水悬浮在高空之上,那壮观的景象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真是搞出了一场大动静啊,”玄女抬头注视着沦为战场的天空,语气冷静的仿佛她与这一切毫无干系,“辟胥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哪怕我基本没在他身上画什么心思。”   北海剑宗众人保持着沉默,玄女于这片风雨飘摇之中为他们撑开了庇护伞,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双方之间的壁垒就像是玄女身周的一圈空地,在无形中越加坚固。   九天玄女点化辟胥,本来是无上的恩德,可北海剑宗会有今日之难,也全拜玄女所赐,双方之间是恩是仇,已无法用一言两语说清,而恩仇之间,亦无法简单取舍。   “娘娘,”最后还是郭槐打破了沉默,这位北海剑宗大总管已经召出了自己的斩马剑,随时做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您传下了剑修一脉的道统,作为后世子孙,您就算要咱们的命,也万万没有不给的道理,可就算是要咱当鬼,也请让咱当个明白鬼。”   “今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笑非笑的瞥了郭槐一眼,玄女理了一下鬓间的碎发,就在其他人以为又将迎来一顿讥讽时,她还当真给出了解答。   “黄帝与蚩尤之战,我相信你们没人不清楚,”她仰望着天空,慢悠悠的讲道,“最初时,黄帝九战九败于蚩尤,后黄帝于王屋山琼林台摆出祭坛,向昊天上帝祈求了整整三日,吾师西王母受天帝之命,遣吾助之,授与奇策,遂定鼎天下……以上说的都是冠冕堂皇之言,自然算不得数。”   这等上古秘闻可是错过这村便再无这店,就算对玄女的心结逾深,散在周围的弟子们还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那时年轻气盛,对于屡战屡败的黄帝不屑一顾,”玄女的脸上露出了追忆之色,“只是我违抗不了天帝的谕令,又心有不甘,便决定让黄帝多吃些苦头。”   “于是,我派遣共工襄助蚩尤,想着若是黄帝不济,败于蚩尤之手,也怪不到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说来也可笑,我那时心中对天帝不满,故而显露神通来博得凡人的崇拜,想要在凡间取而代之,可又怕事情败露,无法重回天庭,就给自己寻了一条退路。”   “那时仙界与凡间相通,这才有了后来的刑天杀上天庭,可也不是没有不尊法纪的仙人被驱逐的先例,为此,我需要一个能够凭一己之力就能打开两界通道的人。”   “难道……”谭天命忍不住出了声。   “仙灵的力量来自于天地与使命,穷其一生,我的力量也不会有哪怕一点一滴的进步,而辟胥,就是我千挑万选之后找到的最佳人选。”   玄女眺望着指挥水龙的巨剑,微微点了点头,“他生于九黎,天资聪颖,并且重情重义,绝不会辜负我的苦心。”   “你看,”她扭头对郭槐说道,“我的眼光一直很准,辟胥也从不会让我失望。”   “仙界的大门,要重新打开了。”   像是为了应证玄女的话,于九天之上激烈交锋的巨剑和天雷终于分出了胜负,北海之水汇聚的龙群发出了一声声宛如海涛声的长吟,对着萦绕在仙界周围的九天清气和雷劫发出了最为迅猛的攻击,咆哮的水龙带着怒涛拍岸的气势,撞上了岌岌可危的屏障!   霎那之间,一切都静止了一瞬。   等到时间重新流动,倒悬于天际的海水轰然回落,巨大的轰鸣声响起,万吨的重压从天而降,却又巧妙的避过浮空岛重回了海床。   而在水龙冲击的地方,一柄月白色的巨剑,牢牢的刺进了仙界的屏障之中,而无数道裂缝,正在它刺入的地方滋生。   “啪!噼啪!”   物品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一道道流星一般的黑影逐渐于裂缝处汇聚,似乎他们也在等待——等待着屏障小时的那一刻。   与此同时,浮空岛上,坐在地上的段煊像火烧屁股一样猛然跳了起来,转身头也不回的往九天玄女撑开屏障的方向跑去,而在他背后,两只白皙色手臂又动了起来,它们死死按住地面像是支撑着什么,而在它们后面,一个土包正在缓缓升起……在升到最高点时,干脆的直接炸了开来!   “轰!”   段煊被身后的冲击直接撞飞了出去,泥块打在身上痛的要命,他在空中调整姿势,单膝支撑着落了地,膝盖顿时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右膝八成是碎了。   没有理会很可能碎掉的膝盖,他忍着疼抬头望去,就见到原本的土包和手臂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正是本该被天雷劈成灰烬的白恬。   散落的及腰长发,月白色的飘逸罗裙,她看上去与之前别无二致,却又感觉大不相同。   然后,她对着九天之上碎裂的屏障和蠢蠢欲动的黑影遥遥伸手,咸湿的海风吹起了她如瀑的长发,就在这时,段煊听见她说:   “剑来。” 第118章   阿恬说, 剑来。   出现在她手中的却并不是剑,而是一望无尽的火海,黑色的火焰跳跃在苍穹之上, 像是连云朵都已点燃, 雀跃的火苗铺展开来,倒映在北海之上, 于碧蓝之中催生出道道鬼影,而就在火海成型的刹那, 本就到了强弩之末的仙界壁垒彻底破开一个口子。   破开了阻碍的巨剑发出了一声带着欢喜的清啸, 穿过敞开的洞口, 掠过查看情况的数位仙人,锋利的剑气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惹起了一片惊呼和骂声, 然而他们也只是嘴皮子上动动,谁也不敢真的去与长剑比划比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剑飞向仙界的深处。   除了少数几个还在交头接耳以外,大部分的仙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屏障上无比显眼的窟窿那里, 有一个大着胆子迈开步子走过去,将手试探着伸出了窟窿——没有阻碍,没有天雷, 手臂就这样轻轻松松的穿过了屏障到达了凡间。   “咕嘟。”   这名小仙下意识的吞了一下口水,然后的猛的把胳膊收了回来,蹲在了地上开始大扣喘气,而原本旁观的仙人们则争先恐后的涌向了缺口。   然而, 这些第一批逃出仙界的仙人却在钻出洞口后就再也没能回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哀嚎声出自最糟踏出壁垒的仙人,他跑的最快,走的也最远,因此,所有人都目睹了他一头扎进火海里的景象。   黑色的火焰如附骨之蛆盘旋而上,顷刻间便将他正个吞没,只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形在火焰中若隐若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烧成了灰烬。   这只不过是第一个,当一涌而出的人群发现情况不对时,火焰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后路,有人当机立断就要硬冲回去,就发现离开了仙界后的身体异常沉重,坠的人一路向下,投奔至火焰的怀抱。   同伴被活活烧死的悲惨景象阻止了这些安逸了多年的仙人们的脚步,他们开始观望,怀着恐惧和震惊。   很明显,有人并不想让他们离开仙界。   第一个确认了壁垒缺口的小仙将自己窝在不起眼的角落,警惕的目光扫过经过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名为青霖,在天道崩解之前,曾是紫洲府的仙童,可惜天道消失之后,东华帝君闭门谢客,也把他们这些往日的追随者统统驱离,他才不得不抛弃了往日的高傲,开始学会在夹缝中生存。   “我敢打赌,那些迫不及待的家伙里有那种人。”另一名小仙凑到了青霖的身边,小声的跟他咬耳朵,显然二人极为熟稔。   闭门谢客的仙人并非东华帝君一个,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仙界大部分的仙童和仙娥都失去了靠山,仙灵一脉也逐渐示弱,为了能在形势越发严峻仙界生活下去,这些不起眼的小仙们只得抱团取暖,久而久之倒还真的成了一小股暗中的势力。   有了势力自然就会或多或少听到一些往日不知道的风声,很快,他们或多或少的察觉到了一些仙人身上荒谬的变化,有些性情大变,有些则是越发深居简出。   见识的匮乏让这群小仙看不出种种变化下的可怕真相,可他们还是给对方起了“那种人”这样语焉不详的绰号,用来与其他仙人作区别。   瞥了同伴一眼,青霖没有急不可耐的去赞同后者的怀疑,这么多年在仙界求生的经验让他养成了绝佳的耐性:   “现在汇聚在这里的充其量不过是小喽啰,真正的大人物总是稍后才到。”   在如今这个表面祥和实则暗流汹涌的仙界,与其去当吃螃蟹的人,不如跟在大人物身后捡些残羹冷炙——三百多个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早就让他抛下了无用的自尊和骄傲。   果不其然,在半柱香的等待和观望后,熟悉的仙乐响起,两排身穿紫色纱衣的仙娥列队从远处飞来,她们手持花篮,一边飞舞一边抛洒花瓣,乍看上去,竟好似百花齐放。   这支纯粹由紫衣仙子组成的漫长队伍在打头得仙娥的带领下落到了地上,正款款向屏障缺口处走来,随着她们的不断靠近,聚在一起的小仙们终于得以看清被仙娥簇拥在最中央的是什么东西——那是一座纯金的轿撵。   而在这座奢华轿撵上闭目假寐的是一名异常清贵的紫衣青年,在他露面的一霎那,在场众仙不少已经开始恭敬的弯腰行礼,就连屏障外传来的哀嚎声都在此刻小了不少。   没有人不认识这名青年,也没有人会不识相到去引起这名青年的注意力。   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四御之一,万星之主,在后土仙逝、勾陈闭关的眼下,他便是整个仙界仅次于玉皇大帝的二号实权人物,旁人轻易招惹不得。   队伍在屏障缺口前彻底停下了,仙娥们挎着花篮围到轿撵周围,整齐划一的跪坐下来,铺展在地上的裙摆连成一片紫色的花海。   紫微星一直都是帝王的象征,顺带着连紫微大帝也是四御里最热衷于展示自身地位和权柄,这一点与他深居简出的胞兄勾陈帝君大不相同,就连玉皇大帝也甘拜下风。   假寐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就连他的眼中都有着万丈霞光,令人不敢逼视。   “怎么回事?”   紫微的声音并不清朗,反而声线很是沙哑。   面对帝君的疑问,众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有主动释惑的意愿,只得站在原地维持着恭敬的姿势。   “怎么?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不成?”紫微嗤笑一声,“不说也好,你们就继续跪在这里,一直跪到说为止,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陪你们耗,反正近日也甚是无聊,不如一起陪我打发时间?”   此言一出,在场的仙人脸色俱不好看,紫微大帝的招摇和任性是出了名的,若是让他不快,直接被扔进外面的火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事实上,自从北斗七星君出事,勾陈大帝也闭关后,他行事就越发乖戾,性子上来了就连玉帝的面子也不买,比起帝君倒是更像是魔头。   紫微已经入了魔——仙人之间多多少少都传过类似的碎嘴。   青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缩到了最小,紫微大帝在天道崩解前也经常出入紫洲府拜访东华帝君,是以也多次见过当时身为看门仙童的他,他并不害怕紫微大帝,他害怕的是会被紫微大帝认出来。   他有着绝对不能被叫破身份的理由。   不着痕迹的用眼睛余光扫过四周,青霖毫不意外的在恭敬的群仙中看到了令人胆寒的身影:   凸脑壳、白胡须、慈眉善目,还有鹤发童颜,如此特征,除南极仙翁外不做他想。   代表着长寿的南极仙翁在仙界出了名的受欢迎,几乎每位仙灵看到他标志性的大脑门和长拐杖都会发自内心的舒畅起来,试问,谁不喜欢能为自己延年益寿的福星呢?   很可惜,青霖不喜欢。   只不过他不喜欢的并不是南极仙翁,而是隐藏在仙翁皮囊下的那头凶残怪物,就像是三百多天前那场开启所有灾难的宴会和只剩下一张皮的镇元大仙。   青霖心中埋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夜不能寐,寝食不安,只能用装傻充愣去躲避敌人的追击。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道,对方那日充其量听到了你的名字,可他不知道你的脸,只要无法对号入座,你就是安全的。   青霖以前不叫青霖,好在知道他真名的除了几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基本都死的死,逃的逃,竟也让他就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蒙混了这么久。   他所保守的秘密,就是他的梦魇,在这旷日持久的折磨中,他不是没想过找到东华帝君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但他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既然已经知道他当时在场,就必然会死死盯住东华帝君的动向。   找东华帝君等于自己送上门,可除了他服侍了多年的帝君,诺大的仙界,他竟也没有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就在青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名字冷不丁的就出现在了紫微大帝的口中。   “你是说,最先发现此地异状的是一名叫做青霖的小仙?”紫微注视着一脸讨好的小仙,后者正是之前与青霖凑近乎的那一位,“那你口中的这人,又在哪里?”   完蛋了。   青霖在被人七手八脚的扯到了紫微轿撵前时浑身血液都要因绝望而冻结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隐姓埋名躲了这么久,最后竟然是以如此可笑的方式功亏一篑。   在趴伏在紫微脚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被当众揭穿身份的准备。   然而,命运似乎就是喜欢开他的玩笑。   “哦?这可真是生面孔。”   紫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是青霖?”   大喜大悲的起落让青霖差点就当场疯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狂喜在他听清紫微的话语时充盈在心底,可同样的,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也充斥在了他的心田。   紫微大帝没有认出他。   可是这怎么可能? 第119章   “你总是犹豫不决。”   紫薇眼眸半垂, 看着撵下颤颤巍巍的小仙,只有他知道,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明明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却还是期盼着自己可以回头, 就像是调皮捣蛋的小弟弟,就算做了坏事, 也总是想要回头去找可以遮风避雨的兄长撒娇,可偏偏, 你早就没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人, 在你切开勾陈身体的那一刻。”   真是太烦了, 这家伙到底要唠叨到什么时候?   他是真的记不太清眼前这个有点眼熟的小卒子是谁了,自从那晚过后,他的记忆就时断时续, 很多东西都像是隔了层纱,再也看不分明。   或许真的像外面那些无知小仙私下传的那样——自己已经疯掉了。   换了个姿势掩饰自己的不耐,紫薇用手指敲击着扶手。   “哒,哒, 哒。”   跪坐在轿撵旁的仙娥忍不住偷偷的抬头瞄了他一眼,她们这些服侍紫薇左右的人都清楚,这是帝君心情变差的征兆。   每当紫薇大帝敲东西的时候, 他都会做出惊人之举。   仙娥怕被发现,仅仅是扫了一下就赶紧低下头,生怕这个举动会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其实,以前的帝君不是这样的。   她有些悲伤的想到。   以前的紫薇大帝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虽然招摇、任性还总是心血来潮,却并不令人敬畏或者生厌,比起北斗七星君,他才更像是勾陈帝君的小弟弟,需要得到全仙界的关注和宠爱。   中天紫薇大帝,本来就是仙界最为明亮的星斗。   然而,在北斗七星君死于非命的那一夜,众人遍寻不到的紫薇大帝是在第二日的清晨带着满身的露珠出现在五庄观的,当他看到面目全非的道观时,眼底是化不开的郁色,自那时候起,他就变了。   期初紫薇的变化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毕竟一下子失去了六名弟弟,任谁都会行为失常,更何况那时候还有一个反应更加激烈的破军吸引着人们的注意,与歇斯底里的破军相比,紫薇大帝的那点忧郁显得微不足道,直到破军失踪、勾陈闭关,惊慌失措的仙人们才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君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变得喜怒无常,特别是大部分上位仙灵都不怎么露面之后。   “这名小仙会坏了我们的大事,”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无论你愿不愿意,现在你跟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紫微皱起了眉头,但在外人看来他是因青霖的畏畏缩缩而不满。   而青霖本人心惊胆战的举动更是从侧面应证了这一点,“……帝君,小仙什么也不知道。”   放弃吧。   把目光重新投到眼前的弱小仙灵身上,紫微听到了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劝告。   反正到最后你也控制不了自己,就像是当初亲手切开兄长的身体,就算事后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满手的血迹哭泣又能怎么样呢?罪孽并不会因为身不由己和悔恨而消失,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也无法扭转。   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兄长。   紫微杀了勾陈。   唯有这一点,无法辩驳。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了男人的心头,他必须趁着那个唠叨的家伙还没有掌控整个身体前结束这场闹剧。   “把他带回去,”他摆出吊儿郎当的模样,“在我禀明昊天陛下之前,谁也不许擅自离开仙界,当然了……你们似乎想走也走不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还特意瞥了一眼外面的火海。   紫微想将青霖带回去,纯粹是因为后者眼熟,可以作为维持理智的线索,可没想到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引起了对方的激烈反应。   “小仙不愿!”   青霖猛的站起来,一下甩脱了前来拉扯自己的仙娥,他脸色一会儿胀的通红,一会儿又变得煞白。   “明明大家都看到了,刺破屏障的是人仙那边的手段!我只是碰巧路过这里而已!为何要带我走?”   认定自己此去凶多吉少的青霖在高喊时声线都在颤抖,可他更清楚的是,要是被紫微大帝带走,自己的身份必然再也瞒不住,到时候他身死事小,只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就真的会变成永远的秘密。   因为参与者全部殒命,没有人知道其实那日五庄观里还有一名幸存者,那是一名溜进宴会偷酒喝的小小仙童,在惨剧发生的时候被廉贞星君一把塞进了半满的酒缸里,香醇的酒液掩盖了他的气息,以至于到屠杀结束,残忍的刽子手都没有找到这条漏网之鱼。   “木隅,”廉贞星君倚靠在酒缸外壁,他的胸口破了个大洞,半块命牌露了出来,“一会儿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只要你不出声,他就看不到你,出去告诉所有人……小心……小心……啊!”   “小心什么呀?”   令人胆寒的声音插了进来,叽叽咕咕的声音传入酒缸,像是有人在掏着什么,青霖浸泡在酒液里,双手捂着用嘴巴,整个人都被恐惧包围。   “啧,真能跑,废了我老大功夫。”   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木鱼?目鱼?真是个古怪的名字……算了。”   “木隅?木隅?你在哪里呀?”这个声音用甜蜜的语调呼唤道,“别躲了,快出来吧。”   发觉声音近的可怕时,青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偷偷的看向缸口,就看到一张只露出了一半的狰狞人脸出现在了那里,布满脸上的是长长的绒毛。   “木隅?木隅?你是吗?”人脸露出了可怖的笑容,嘴巴一开便是锋利的獠牙。   青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在他快要被吓哭的时候,廉贞星君最后的嘱咐滑过脑海:   “只要你不出声,他就看不到你。”   从来没有一刻,青霖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提前捂住了嘴巴,若是没有这样做,他一定会忍不住惊叫出声。   也不知道这么对视了多久,就在他快要崩溃的前夕,那人突然咂舌一声,一下子把酒缸踢的老远,“啧,也不在这里啊,到底躲在哪儿。”   唯有青霖知道,在那一刻,自己泪流满面,廉贞星君最后的把戏成功了,对方真的看不见他。   从那天起,他苟延残喘的唯一目的就是帮廉贞星君复仇。   而在大仇得报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我不服!”他梗着脖子冲紫微喊道,“帝君虽然贵为万星之主,可我并非星君,并不受帝君约束!”   “若想审判我!必须掌管万物的勾陈陛下亲至!”   青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急智和勇气。   “我要见勾陈陛下!我要见勾陈陛下!”   围观的众仙人一片哗然,紫微的脸顿时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来,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双眼目露茫然之色。只不过,茫然之色在他脸上一闪即逝,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恢复了常态。   可只有紫微自己知晓,开口说话的人,已经不再是他了。   “大哥已经闭关了。”   大哥已经死了。   “没有因小小的仙童就去惊扰他的道理。”   是我杀的。   “既然你口出狂言,不如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紫微”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强撑着的小仙伸出了一根手指。   快跑啊!   就在这根蕴含着玄妙力量的手指即将碰触到青霖的时候,一声清脆的鹤鸣响了起来,随着鸣叫越来越近,一只拥有着洁白尾羽的仙鹤自远处飞来,落地后优雅的整理了一下羽毛,扭头时竟口吐人言:“陛下且慢,昊天陛下已经得知了刚才之事,壁垒破碎绝非小事,急需商议对策,特命我来传信。”   “紫微”依然没有收回手指。   “东王公已经面见昊天陛下了,”白鹤童子说道,“您还要继续耽搁吗?”   东王公?那个自天道崩解就闭门不出的东王公?   感觉到身体的控制权慢慢回到自己手上,紫微抬手盖住了自己复杂难辨的表情。   如果没有白鹤童子打岔,自己已经杀了这名唤作“青霖”的仙童了。   为什么?   他明明没有任何理由去杀他。   从记忆迷糊到听见幻音,从沉浸幻觉到失去控制……   紫微放下了手臂,此刻的他面色如常,脸颊上甚至有几分红润。   他在安静的、理智的、无人察觉的渐渐发疯。   “我知道了,既然是昊天陛下的意思,我这就去。”   紫微笑着说道,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淡到极致的绝望。   他发疯也好,痛苦也好,挣扎也好……无人听到。   因为,就像那个讨人厌的声音所说的那样,会为他遮风避雨的人,已经死了。   是他亲手杀的。 第120章   赵括望着满天的火海, 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从下巴上滑落,觉得自己大概是还没睡醒。   回首过去的一年,过的比他之前十多年都要刺激, 每天睁开眼不是在搞事就是在去阻止别人搞事的路上, 或许剑修天生就不太安分,明明一直疲于奔命, 他竟然还过的挺惬意。   也是,按部就班的修炼—飞升, 终究算不上跌宕起伏, 也没法满足扎根在他骨子里的冒险欲和破坏欲。   毕竟, 他上辈子可是破军星君呢。   “我的祖师爷呀。”   跟他一起趴在土坑里的穆易抖了抖身上的冰凌。   “一门双飞升,就算是画本都不敢这么写。”   方才另一边渡劫的声势太过浩大,直接把演武场的动静给盖了过去, 大概全门派只有他们三个才知道石室里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改变,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也没有天地变色的异象,有的, 仅仅是脱胎换骨的改变而已。   无声,无息,却瑰丽绝伦。   “不知道为什么, 我现在激动的想嚎几嗓子,”宋之程压低了声音,“咱们这算是化险为夷了吗?”   “难说,你看着天上这架势, 祖师爷的剑都回去了,天晓得后面会发生什么,你说对吧,赵师弟?”穆易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赵括,然而后者并没有给他反应,他就又补了一句,“赵师弟?”   赵括还是没有回应。   觉得奇怪的穆易支起上半身,就发现赵括躺在坑里,正望着被火焰烧红了的半边天哭泣。   “你……”   穆易愣在当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赵括哭的很平静,他没有啜泣,脸上甚至没有悲伤,泪水从眼眶脱落,划过没有波澜的脸颊,最终没入衣领,如果不是红彤彤的眼眶,他看起来更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可穆易就是莫名觉得,赵括其实很伤心。   “我没事的,穆师兄。”   赵括开了口,但眼睛依然直直看着天空,仿佛能够熊熊燃烧的烈焰看到万里之外的仙界。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他的声音很稳,稳到根本不像是在哭泣。   “只是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   “赵师弟……”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伤心哭泣的并不是赵括。”   仅此一句,没有过多的解释,他很清楚,有些事情,永远只有他自己能体味。   对于赵括而言,他以前对破军星君的印象就是单薄的“神仙”,若是加上话本的演义,或者还能还能变为“不吉利的神仙”,是以,当所有人都告诉他,你以前是这位“不吉利的神仙”时,哪怕他自己也清楚胸口跳动的不光是心脏,也没有任何实感。   他没有破军的记忆,也没有破军的感情,不知道破军以前做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恨过谁又爱过谁,可以说,他对于破军星君一无所知,他又怎么可能是破军呢?   赵括就是赵括,哪怕拥有了破军的知识,他也无法变成破军。   可现在,破军在借用他的身体哭泣。   这股悲伤来的毫无缘由,却让他招架不住。   赵括能够感觉到,就在大师兄渡劫的时候,破军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重要到哪怕他毫无记忆也止不住泪流。   这让他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想,又在快要切入的时候及时抽身而出。   赵括不是破军,他也不打算变成破军,为此,他必将割舍掉曾经的自己。   话虽如此,在这万般悲伤的时刻,他却做了一个与初衷背道而驰的决定。   他决定,当半柱香的破军星君。   起码,在眼泪停止之前,他作为破军哭泣。   这是赵括所能给予的最大的让步。   三人没有再说话,直到宋之程发出了一声低呼,他指着石屋的方向,“大……大师兄?”   穆易应声抬头,果不其然,原本覆盖在石屋之上的冰雪在逐渐融化,初化的雪水甚至汇聚成了一条小溪,顺着崎岖的地势蜿蜒而下,失去了冰雪屏障的石门被人从内推开,从越来越大的缝隙里能看到推门之人修长又白皙的手指。   他曾千百次的见到这五根手指握剑,也曾千百次的被手指主人毫不留情的掀翻,大概没有一个北海剑宗弟子会不认识这只手——这是白心离的右手。   宋之程猜的没错,大师兄要出来了!   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穆易习惯性的想去摇赵括,却在手指将将要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去。对于穆易少见的识相,赵括内心是感激的,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他眼下确实一点也不想见到白心离。   就在二人做小动作的时候,石室的大门彻底打开了,身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走了出来,然而,这只是视觉上的看见而已,宋之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白心离明明就只敢在眼前,他却有一种看到了幻影的错觉。   相比较于修行尚短的宋之程,穆易则有另一套辨别办法,只见他干脆闭上了眼睛,没有了视觉的干扰,真相反而更为直观——天、地、山川、河流、生灵……在这短短的一瞬,穆易感受到了万物,而这浩瀚之感震撼到了可怖的地步,逼得他立即睁开眼睛,中断了感知。   “哈……哈……”   喘着粗气,穆易低下了头,手指深深扣入沙土,与其说前面站着的是一个人,不如说那只是这三千世界的一个缩影。   这种感觉,这种恐怖……除白心离外,再无第二人拥有。   像是察觉到了来自他人的窥视和试探,青年偏过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沙坑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可还没等里面的三人反应过来,他就迈开步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呼……”   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穆易把自己摔到了地上,他不愿意承认,在被发现的那一刻,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跑”。   无我,无我,万物无我。   白心离的剑道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他走的越远,失去的就越多,越贴近大千世界,保留的自我就越少,只是不知道,在渡劫成仙之后,他所熟悉敬仰的大师兄还会残留多少?   这个问题的答案,穆易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知道,干涩的眼眶逐渐湿润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被感染了赵括的情绪。   如果能够大哭一场就好了。   白心离在前进,他已经多日没有踏出石室,随着力量的突飞猛进,压制剑意变成了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可当他突破了成仙这道坎以后,那些毕露的锋芒,又统统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像是他已经变为了这世界的一部分,他是风,是雨,是雷霆,也是朝露,他与天地相融,与万物共存,一呼一吸,都随心所欲到了往日想也不敢想的地步。   他解放了,他被从那间寒冷而潮湿的石室里解放了,或许还从名为“白心离”的躯壳中解放了。   但这是不行的。   白心离不能消失。   他继续前进,目标是已经空无一物的洗剑池,头顶的漫天火海隐隐传来了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要立即调转步伐去寻找气息的源头。   可是不行。   起码现在不行。   青年在残破的洗剑池旁站定,往日里清澈的池水统统顺着断剑消失后露出的缺口流走,露出了干涸的池底,他弯下腰,捡起一块从断剑上崩下的碎石,闭上了眼睛。   从石头上传来的是不绝于耳的海潮声,一声叠一声,延延绵绵,像是能持续到地老天荒。   那是祖师爷残留的剑意。   相传,祖师爷枯坐海边数年方才悟道,而成就他的北海,就在他们的脚下。   青年抬起了手,一股海水透过断剑留下的窟窿冲天而起。他一只手摩挲着石块,另一只手则控制着海水,两厢配合,原本的水柱竟渐渐有了长剑的模样。   一丝一丝品味,一点一点雕琢,一柄完全由北海之水塑造的断剑就从他的手中诞生,代替了原本的佩剑矗立在了洗剑池之中,就在断剑成型的那一刻,浮空岛开始缓缓上升。   做完了这一切,青年丢下了手中的碎石,终于任由脚步将自己向着火焰的源头牵引。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不大也不小,宛如被人用尺子丈量,维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就像是十五年前在父亲的陪伴下走过升仙镇的小巷,而在那里,他与尚还年幼的白恬有了一次漫不经心的对视。   他能够鲜明的描绘出那一刻,甚至包括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步和白恬看过来时颤抖的睫毛……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来着?   哦对,向右微微一偏头。   于是他向右微微一偏头,就看到同样向这里望过来的少女,她穿着月白色的罗裙,表情与十五年前分毫不差。   于是他放心了。   只要她还看过来,白心离就还存在。 第121章   成仙的感觉很奇妙。   起码阿恬是这么认为的。   她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团火焰, 吐纳之间火星四溅,而天地间的灵气则从朋友变成了手持镣铐的狱卒,正从四面八方对她进行挤压。   这大概就是人们飞升后会迫不及待进入仙界的原因——凡间确实在实打实的排斥着仙人们远超界限的力量。   按照惯例, 现在的她应该立马被接引至仙界, 但显而易见,后者现在并没有要招待她的意思, 特别是在她在天上放了一把火后。   说不定这样反而更容易混进去呢。   刚刚荣升为仙人就客串了一把纵火犯的阿恬毫无悔意的想到,彼时她正贴在戴着斗笠藏身在万劫化作的火海里, 等待着驻守壁垒缺口的天兵天将疏忽的那一刻。   “仙界的壁垒一旦被破坏, 以昊天玉帝现在的状态, 很难在短时间内补好它,毕竟天道崩解后受到影响最大的人就是他。”   九天玄女冷静的分析在脑内响起,阿恬又给自己身上的伪装盖上了一层火焰。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按照玄女那个冤家的指示行动, 还要追溯到数日之前,她渡劫飞升的那一天。   北海剑宗的危机在白心离模拟出断剑剑意的时候就被解决了,可后续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好不容易接受了输给白恬的残酷事实的段煊在见到同样渡劫成功的白心离后明显受到了更大的打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 像是一朵干瘪的小花,因缺水而无精打采,吓的郭槐和谭天命围在他身边一个劲的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生怕宗门的顶梁柱就这么一蹶不振。   然而北海剑宗里受到打击最大的并非沉浸在“历代宗主,段煊最菜”里的段某人,最起码陈芷的状况就比趁机偷懒的他要糟糕的多。   陈芷自断剑重续之日起,就发起了退不下的高烧, 李恪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外甥女,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充分显示了啥叫又当爹又当妈。   而作为不速之客的九天玄女,就是在这个当口找上了白恬。   “我有一个计划,你要不要听一下?”   她拦下了正打算去鲲鹏码头一雪前耻的阿恬,而后者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拽上了大师兄,以至于玄女看到与勾陈长得一模一样的白心离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左眼皮子就一直跳个不停。   就算一直把“拜见勾陈大帝”挂在嘴边,可在九天玄女的内心深处,她却对于勾陈转世的白心离秉持着能躲就躲的策略。   原因无他,就是单纯的怯场。   多稀奇啊,运筹帷幄的九天玄女会害怕深居简出的勾陈帝君,她明明连玉皇大帝的谕令都敢在执行的时候耍花样。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玄女忌惮勾陈,甚至在忌惮里夹杂着浓浓的恐惧,可归根结底,她会有如此反应并不是勾陈如何凶狠,而双方职责不同导致的结果。   勾陈帝君掌管天地人三才,统御万物,他的神权决定了他的行为中保留的自我部分被压制到了最低,一举一动贴近的是天地万物。   换言之,勾陈是仙灵里最为贴近天道的一个,而九天玄女,偏偏计算的便是人心。   聪明的人大抵如此,他们习惯了掌控全局的感觉,是以对于无法掌控的事物格外敏感,而当所谓的“无法掌控”远超出自己的能力限度时,就会转化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天长日久之下,甚至会变为敬畏。   玄女对勾陈就是如此,在她看来,勾陈大帝更像是一场凶暴的自然灾害,光是看着,就有引发心梗的危险。   因此,当看到白心离出现在茶桌前的时候,她也只能把之前准备对阿恬耍的小花招全部都咽回了肚子里。   “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回到仙界复仇。”   放弃了弯弯绕绕之后,九天玄女少见的开门见山。   “辟胥已经完成了与我的约定,我们两清了,可若是贸然回到仙界,等待我的依旧是死路一条。”   这是大实话。   在仙界的人看来,九天玄女在三百年前就因袭击凡人触犯天规被罚至凡间,这时候她若是出现在仙界,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情况不对,很容易打草惊蛇不说,连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都会断送。   就算能够打开屏障,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回到仙界,这便是玄女面临的困境,也是她会来寻找白恬的根本原因。   想要复仇,她就需要帮手,而凡间的转世仙人里,勾陈难以捉摸,真武吊儿郎当,破军懵懵懂懂……又有谁会比她的老熟人碧霞元君更合适呢?   “我想要回仙界复仇,而你们想要阻止异兽的蚕食,双方的目的并不矛盾,可以说,咱们才是站在同一个战壕里。”   想了想,九天玄女又给自己加了一枚砝码。   “我无意冒犯,但你们应该也很清楚,人仙是不会成为你们的助力的,哪怕你们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同类。”   阿恬点了点头,修士从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合道,他们不断锤炼自身,皆是为了达成这一终极目的,除此之外的事情,都被视为是虚妄和干扰,   修士,真的是天底下最自我的一群人了。   然而,这没什么不好,这也并不是错,起码拼个你死我活,并将世界推入险境的仙灵和异兽是绝对没有资格去对安分守己的修士指指点点的。   “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有多少矛盾和冲突,我们也并不是敌人,”九天玄女终于抛出了铺垫已久的橄榄枝,“比起之前的小打小闹,咱们真正的敌人,可还在天上舒舒服服的睡大觉呢。”   “陛下、元君,咱们联手吧。”   回忆到此结束,阿恬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彩衣和斗笠,她盯紧了正在换班的天兵天将,九天玄女之前的嘱咐浮上了心头。   “我了解句芒,他曾拜在太昊麾下,更曾为黄帝作战,这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谨慎和明哲保身。”   “因此,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将在太玄门看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他现在名义上的君王。”   “从始至终,那家伙认可的君王,也唯有已经死去的太昊伏羲一人而已。”   阿恬舔了舔嘴唇,一道小剑模样的火舌缠绕在了她的手腕,被宽大的衣袖遮盖了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破开火焰,大大方方的走向了壁垒的缺口。   “所以眼下整个仙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假扮碧霞元君的烛龙已经死了。”   少女就这样大步走到了缺口处,毫不意外的被守卫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他气势汹汹的问道。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阿恬冷笑一声,模仿着记忆里碧霞的语调说道,天知道她藏在手腕上的万劫已经做好了出鞘的准备。   然而,九天玄女就是九天玄女。   军略之神,算无遗策。   “元、元君?!”   守卫愣了片刻突然惊喜了起来。   “天道保佑!您可终于回来了!”   他脸上的喜悦太过鲜明和真实,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安心让阿恬不由得一怔。   在这些普通仙灵的心目中,身为武神的碧霞元君就代表着安心和踏实,哪怕是被烛龙冒充之后,对于仙人而言也仅仅过了三百多日,连一年的时间都没到,而积累了几万的印象依然根深蒂固。   “您不在的时候,仙界可出大事了!”   手舞足蹈的天兵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女仙是从缺口走进来的,而是激动的说个不停。   “人仙那边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把仙界的屏障打出了一个口子,后来紫微陛下出面才压住了那群蠢蠢欲动的家伙,真是不知道他们发了什么疯,人间有什么可去的……”   “人间自然有人间的好,当然,这点好也比不上仙界的逍遥自在。”   年迈却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阿恬扭头,就看到一名身穿明黄色长褂的老者正站在不远处,只见他大脑门、拄长拐,虽然胡须雪白却面色红润,颇有些鹤发童颜之感。   阿恬认识这个人,起码在广开镇的时候,人人家里都有他的贴画。   “南……南极仙翁?”   天兵率先叫出了来者的姓名,像是大吃了一惊。   “您来这里做什么?”   被称作南极仙翁的仙人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说话慢慢悠悠,语气也异常和蔼,“那日紫微陛下不是见过一名叫做青霖的小仙吗?陛下他日理万机,尚有事找他相询,便叫我这把老骨头跑一趟,特来问一问仙家,有没有看到那名小仙呀?” 第122章   “……青霖?”守门的天兵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咱们仙界有这么个人吗?”   “是吗?不知道呀……”南极仙翁捋了捋胡子,“不知道也没办法,老朽再去问问别人吧。”   说完他作势要走, 转身的时候瞄到了沉默不语的阿恬, 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竟又转过身来,“这不是元君吗?不知昊天陛下交代之事办的可还顺利?”   阿恬自然不会知道假扮自己的烛龙到底被玉皇大帝布置了什么任务, 反正布置了什么都不妨碍自己打爆那厮的狗头。   这是一次试探。   她立即就明白了南极仙翁的用意, 他在怀疑自己并不是之前离开仙界的“碧霞元君”。   想想也是, 句芒当初是撬开烛龙脑袋找到玉帝谕令才得以回到的仙界,也就是说,“碧霞元君”本来就拥有穿过仙界屏障的依仗, 根本不需要借助被临时打穿的缺口。   既然碧霞元君不需要依靠这个缺口,那么她自然也不会出现在缺口处。   顺着这个思路下来的话,阿恬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疑。   那又怎么样,她可是能拿着尤在滴血的万劫对着句芒理直气壮的称呼自己为“路过的村姑”的女人。   于是, 阿恬冷淡的“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的太过玄妙,连发问的南极仙翁都懵了一下。   这一句“嗯”到底是顺利还是不顺利?   一旁的天兵不由自主的纠结起来。   “倘若仙翁尚无他事,我就先走一步。”维持着高冷的表象, 少女扔下这句就抬步向着远处的琼楼玉宇走去,只是在即将与老者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一根斜过来的桃木杖拦了下来。   “元君请留步,”回过神的南极仙翁笑呵呵的说道, “老朽多年未曾离开仙界,不知凡间有何变化,今日难得巧遇元君,不如去老朽那里煮雪烹茶,说个尽兴?”   阿恬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透过斗笠垂下的薄纱,她能看到南极仙翁油光铮亮的脑门,上面写满了“不怀好意”。   “不了,”她诚恳的拒绝道,“我怕喝穷你。”   这句话说的实在情真意切,听的南极仙翁脸皮一抽。   他这么一抽,就让阿恬瞧出了破绽。   南极仙翁是大名鼎鼎的寿星公,一向以百岁老人的模样示人,这也意味着他会弓腰驼背,身高也会随着弯曲的腰杆打了一个大折扣,而白恬本就生的纤细高挑,二者站在一起时,她竟硬生生比他高出了半个头,能够勉强瞅见后者的脑瓜顶。   寿星公的脑瓜顶自然是圆润如意的,如果没有他方才那一抽的话。   南极仙翁大概不晓得,在他面皮抽搐时,脑门的正中间上会出现一道清晰的疤痕,它将他的脑袋完美的一分为二,就像是一道中轴线,偏偏仔细打量的话,又能看出上面遍布着歪歪扭扭的锯齿,像是曾经裂开又被特意粘合到了一起。   这道伤痕昙花一现,在南极仙翁抹平嘴角的时候就消失无踪,迅速的像是单纯的眼花。   阿恬知道,她没有眼花,那是道真真切切存在的伤痕,就像是眼前慈祥的老人面皮底下隐藏着一头正对她虎视眈眈的野兽。   不知怎的,她猛然想起了木德星君的一句无心之言:   “镇元大仙被人掏的只剩一张人皮,被埋在了五庄观的土里。”   只剩下一张皮的镇元大仙和疑似沦落到同样境地的南极仙翁。   这难道是巧合吗?   必然不是。   可要说这件事保准是异兽所为。   那也未必。   因为异兽,是可以轻松取代仙灵的。   天道、仙灵、异兽,说白了其实是同一种东西,都是天地灵气自我繁衍的结果,山川草木的灵气汇聚成异兽,天地阴阳之气造就了仙灵,而当这些力量积累到了极致,天道应运而生。   从本质上,三者毫无差别。   因此,异兽可以取代仙灵,仙灵能够进化成天道,而二者中的任何一方,都可以通过吞噬道种加入到争夺天道身份的残酷竞争之中。   当道种被屠杀并被吞噬,新的天道就注定只能在异兽和仙灵之中诞生。   因为,凡人根本就无法融合道种,更别说成为天道了。   合道,合道,这本来就是修士迄今为止无人达成的终极目标。   “奇怪,真奇怪。”   她喃喃自语,觉得自己抓到了灵光一闪时留下的小尾巴。   “什么?”南极仙翁显然没想到有人在这种关口还会走神,很是吃了一惊,随后,他就被阿恬直接扒住了脑袋。   “异兽取代仙灵的方法非常简单,”她按住了后者脑门说道,“只要将挖出来的命牌直接塞进身体里就行了。”   “可你的方法不一样。”   “传说,将猎物的血肉掏个干净,再趁着热血未干糊到身上,就可以让猎物的外皮紧紧地附着在自己身上,柔软贴合的像是第二道皮肤,然而这个方法麻烦又血腥,实在不是首选之方。”   “既然异兽取代仙灵的方法如此简单,也就没有人会大费周章的选择吃力不讨好的办法,”手指划过伤痕存在的地方,阿恬注视着被明显冒犯了可还笑眯眯的南极仙翁,“不是仙灵,也不是异兽,身上更没有修士的气息……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是令人吃惊,”后退一步挣开禁锢,南极仙翁还是那副慈祥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会虚与委蛇一阵子呢。”   “没有必要,”少女干脆的答道,“假如我的猜测是真,你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我并非‘碧霞元君’,因为你很清楚,原先的‘碧霞元君’到底是谁。”   为什么南极仙翁要千方百计的拦下她?为什么他一定要一再试探?   答案简单的有些过火:他从一开始就和烛龙是一伙的。   烛龙可以扮演碧霞元君,阿恬也可以扮演碧霞元君,但是阿恬扮演不了烛龙,所以,她能骗过守卫缺口的天兵,却骗不过早就心存怀疑的“南极仙翁”。   “元君?仙翁?”   当了半天背景板的天兵十分无措,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位上仙之间的气氛陡然就变得万分险恶。   “拿下她!”南极仙翁一只手持桃木杖跺地,一只手指向了阿恬,“她是假冒的元君!”   天兵悚然一惊,下意识的举起长矛对准了少女的方向,很显然,比起刚从凡间回来的阿恬,他潜意识里更愿意相信一直呆在仙界的南极仙翁。   而在他举矛的一瞬间,阿恬已经当机立断的选择了一个方向飞射而出。   既然混不进去,咱就硬闯吧。   这是阿恬登仙后第一次使用御剑术,火焰凝聚成了万劫黑色的剑体,仙气的灌入让它拥有了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久违的飞行显然让万劫小祖宗异常兴奋,长长的火光汇聚在剑尾,在空中留下了一道道绚丽的痕迹。   坐在玄色长剑上,她扭过头,看到了身后逐渐成型的大片黑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逐渐凝聚的追兵。   “事先声明,我是一名娴静的大家闺秀。”   她爬了起来,一脸忧伤。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动粗呢?”   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阿恬控制着万劫绕开了越来越近的琼楼玉宇,在与一座高塔擦肩而过的时候并指为剑,将这座归属不明的华美塔楼拦腰截断,噼里啪啦得断裂声响起,失去了支撑的半截盖塔直接倒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趁着烟尘四起的空档,阿恬调转剑头,指挥着火焰长剑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继续疾驰,而自己则直接从高空中一跃而下!   狂风吹的她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失重感带来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刺激,戴在头上起遮蔽作用的斗笠被直接掀翻飞远,阿恬放任自己下坠,在快要着地的时候再次并指为剑,重新化为火焰剑镯的万劫上流光一闪,万千剑气向着地面射去,借着剑气带来的缓冲,少女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的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几乎是在落地的同时,阿恬就察觉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脚下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剑指再出,削掉了遮挡视线的灌木,而她动作不停,于空中一扭身,下落时就准确的用一只膝盖压住了窥探者的腰部。   “呀!”   带着些许生嫩的呼声响起,阿恬一只手揪着身下只认定的头发强迫后者抬起头,举看到一张被抹的面目全非的脸,干裂的黄褐色泥块从他脸上不断掉落,可就算是这样,她也凭借着出色的视力认出了后者的身份。   “……木隅?”   阿恬不太确定的唤道。 第123章   “我猜, 她已经碰上木隅了。”   玩味的女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遮盖,九天玄女拎着酒葫芦走到了屋檐下,看着廊下汇聚成溪的雨水, 坐到了沉默不语的青年身边。   “木隅是个单纯听话的好孩子, 还真的为了偷酒喝潜入了宴会,也不枉我特意告诉他五庄观的酒窖在哪里, 平日里师父里约束弟子甚严,连带着东王公门下也不能幸免, 偏偏仙界中人哪个不是酒鬼, 怎么忍得住的肚子里的馋虫?”   这么说着, 她拔开了酒葫芦的塞子,勾人的酒香从里面飘了出来。   “这是洛荔埋的酒,埋的时候她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天才, 可惜,最后白白便宜了我,”九天玄女晃了晃酒葫芦,把它递向一旁的青年, “啊,真是好酒,来一口?”   白心离没有抬手, 他望着逐渐被倾盆大雨浇灭的火海,那里正慢慢露出漆黑的天幕。   “就算这么看也看不到你的心肝宝贝儿,”自讨了个没趣的玄女自己喝了一口,眼睛半闭, 流露出了几分妩媚之色,“若我所料没错,她现在已经与可怜的小木隅碰上了头,若是运气好的话,还能从小木隅嘴里听到一小部分真相。”   “部分真相?”白心离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对,部分真相,”玄女将散落的鬓发挽到耳后,笑的恣意,“这世间没有人能做到全知全能,每个人要弄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够难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这可不就是……部分真相吗?”   白心离微微皱眉。   “说到这个,勾陈陛下,哦不……白道友,是这么称呼的吗?”往青年身边凑了凑,九天玄女对着他吹了一口酒气,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倒是有了几分洛荔的影子,“你看,趁着另一位白道友不在,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   雨下的越来越大了,哗哗的水声似乎能够遮掩住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就像我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抱怀着属于自己的部分真相,只有当所有人的故事都拼凑在一起,才能还故事一个原原本本的面目。”   女子的手指灵活的在葫芦上敲击着,配合着叮叮咚咚的水声,倒像是在弹奏不知名的乐曲。   “我知道,白道友你也有着自己的部分真相,凑巧的是,你的那一部分正好是我迫切想要知道的。”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吧?用我的故事,来换你的故事,公平的很。”   公平?   白心离站起身,迈出一步错开了身畔快要贴上来的女人,后者扑了个空也不尴尬,而是趁势抬起一条腿踏在门槛上,另一只脚在空中乱晃,配合着下面林立的院舍,仿佛是脚踏着大地。   二人此时就在白心离位于弟子院舍最顶端的房间门口,向上是恒古不变的星空与苍穹,脚下是已经陷入沉睡的院舍,简直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倾诉秘密了。   九天玄女拿起葫芦灌酒的动作像极了洛荔,在白心离的记忆里,洛荔师叔就总是喜欢在下雨天喝酒,每次一喝就会醉上一整天,一开始其他人还拦一拦,时日久了,就随她去了,反正修士也不会被简单醉死。   洛荔已经消失了,在这种时候她残留的部分被故意放出来,也只是为了能勾起白心离的熟悉感放松警惕而已。   她可以用洛荔去刺激李恪,自然也能用洛荔去麻痹白心离。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就由我先来说吧,”玄女垂下了眼眸,“我相信你也从我之前的话里听出来了,五庄观的宴会本是一场特意布置的杀局,只不过,那晚本该死去的并不是北斗七星君,而我这个始作俑者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大概是因为她提到了北斗星君,白心离原已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鞋尖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无法避免的沾上了水渍。   “为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玄女干脆的回答,“因为这正是我所缺失的部分。”   “这话说出去恐怕不少人都会哈哈大笑,”她看向了窗外的雨幕,“总是耍人的九天玄女,也被旁人耍了一回,这恐怕……就是我之前所作所为的报应吧。”   “不足为奇,”白心离说道,“你本来就算不上聪明人。”   这是女子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的答案,她甚至因震惊而维持不了风情万种的仪态,如果这句无稽之谈不是从积威甚重的勾陈嘴里说出来,恐怕她的反应就不仅仅是震惊了。   九天玄女,军略之神,将整个凡间进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在白心离眼里甚至连“聪明人”都算不上。   白心离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勾陈的想法。   玄女忌惮着勾陈,而勾陈却从来没把她看在眼里。   这可真是偌大的讽刺。   第一次,这名艳冠仙界的女仙放下了苦苦支撑的仪态,也抛开了故意装出的姿态,她将手里的酒葫芦扔进雨里,葫芦砸在门前的台阶上,酒液流出混进了雨水之中,浓郁的香气也很快被咸湿的海风吹散。   “我不懂,”游刃有余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玄女如今的神态大概可以用冷若冰霜来形容,“请道友为我解惑。”   不去声嘶力竭的质问,大概是她最后的克制了。   或许白心离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怎么样戳在玄女的心上,引爆了她压在顶底的种种怀疑和恐慌。   就算万般不愿承认,对于九天玄女而言,无论是上辈子的惨死还是这辈子作为洛荔的失败,都令她如鲠在喉,都是她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出现的失败。可是这些话,都是夜深人静时才会冒出来的锥心之言,是她在四下无人时的自我追问,是必须用连接不断的胜利去掩盖的过去。   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做那个算无遗策的军略之神。   可现在这层遮羞布连带她的自尊心眼看都要被白心离用简简单单一句话给撕下来了。   勾陈呀勾陈,果然是她的克星。   玄女咬牙切齿的想到。   “玄女,”白心离没有看她,自打第一眼之后他就展现出了一种惊人的冷漠,“你始终不明白,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的时候,你就不再是聪明人了。”   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聪明人时,我就不是聪明人了?   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的在嘴里咀嚼了几遍,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九天玄女却如遭雷击。她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整个人依靠在门板上,脚下的木板湿滑的站不住脚,让她一下子就滑坐在了地上,散落的裙摆落到了雨里,很快就被浑浊的水流打湿。   青年没有动,甚至于,他连招呼女子进入木屋的意思都没有,二人之间的浅浅门槛,就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世界分为了屋外与屋内。   女子坐在门沿上,雨水落在她露出屋檐的半边身子上,让雪白的纱衣染上了阴郁的色彩,她垂着头,落下的长发掩盖住了表情,肌肤被闪雷映的惨白,仔细端详的话,还有几分抹不去的灰败——洛荔的身体早就已经死了,就算是九天玄女重临,她也无法逆转生死。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吗?”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才低声笑了起来,在这静谧的雨夜倒是有了几分渗人的意味。   “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我让镇元举办宴会,我引诱木隅前去偷酒,明明一切都很顺利,结果却完全变了个样……北斗七星君死了,南极仙翁死了,镇元大仙死了,就连我……也死了,可偏偏!该死的那个……却没死!”   “该死的人是谁?”白心离冷静的问道。   玄女没有理会他,她现在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怪不得,怪不得,那群家伙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才会利用我的计划反将我一军,这算是报应吗?我当年利用他们,现在被他们利用,可我这一次,我这一次是真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与虎谋皮,而在旁人的眼里,她九天玄女就是那头择人而噬的老虎,以虚情假意待人,最终也被虚情假意对待,可笑她一直都看不清,也想不到。   因为她被自负蒙住了双眼。   “契啊……契啊……” 她抬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渗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相信娘呢,明明,明明我……那么疼你啊!”   她的呼喊声太弱,弱到刚逸出木屋就被雨声和海潮声给盖的一干二净。   也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多久,玄女才放下手臂抬起了头,当她露出尚残留着泪痕的脸时,一道闪电与木屋擦肩而过,打亮了她眼中孕育的熔岩。   “白道友,我想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轻声说道,语调轻柔的惊人。   “你知道异兽取代仙灵的方法是谁想出来的吗?”   九天玄女的嘴角微微勾起,那是一个带着恨意与诡谲的笑容。   “是我。”   “轰!”   酝酿多时的暴雷终于落了下来,而在一片雪白之中,白心离甚至看不清玄女隐藏在雨中的另一半表情。 第124章   看着眼前瑟瑟缩缩的少年, 阿恬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她对于木隅的认识完全来自于碧霞元君临死前的模糊记忆,在后者的认知里,二大爷东王公有一名颇为大胆的门童, 他也是整个紫洲府少数几个敢跟她搭话的小仙了。   这么说来, 自打五庄观出事之后,碧霞元君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叫做“木隅”的门童, 当时尚不在意,现在想来确实不太寻常——鉴于在那个节骨眼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太寻常。   “木隅?你是木隅吗?”见之前的问题没有回复, 她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然而被询问的少年一脸警惕和瑟缩, 整个身子都躬成了虾米, 胳膊死死地抱着膝盖,一句话也不肯说。   难道是我太凶了?   阿恬先自我反省了一下,紧接着就拿出了被搁置许久的“大家闺秀”做派, 掀起面前的薄纱,半低着头,对着少年露出了一个温柔中带着羞涩的笑容,“请问……你是木隅仙长吗?”   少年顿时抖的如风中残烛。   被甩了面子的阿恬面无表情, “你小子只怕是想死。”   受到了威胁的木隅把头埋的更低了。   阿恬对他的反应很是不解,她一把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对着明显表示出抗拒的小仙说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她的提问, 木隅的回答是别过头。   他会有这种反应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根本记不得她是谁,另一种是他并不信任她。   从木隅不断游移的目光来看,答案显然是后者。   阿恬觉得, 这个世上最难的事之一,就是取信于人,毕竟愿意相信你的不由分说也会相信,不愿相信的磨破嘴皮也白费功夫。更何况,对于仙界中人来说,碧霞元君一直没消失过,谁知道烛龙都用她的脸做过什么。   若是换了另一个时点,她也不介意慢慢撬开木隅的蚌壳,可惜眼下她正在被天兵天将通缉,实在没空余耽搁。   少女扭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弥漫的烟尘正在散去,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追兵的身影。   “没办法了,”她扁了扁嘴,一把提起了离吓懵只有一步的木隅,“不管怎么样,你比我更怕被抓住吧?既然如此,就给我乖乖的。”   “这种被围追堵截的感觉可真是久违了,让我想起了令人怀念的过去时光。”   左手拎着少年,阿恬右手抬起,对着烟雾缭绕的方向一指,环在手腕的火焰小剑立即飞出,在她的手心中化为了熟悉的漆黑长剑,裂纹一样的铭文明明暗暗,带着硫磺的气息。   “不不不,”她弹掉了剑柄处附着的绿意,“这次我可没打算留手。”   万劫在她手掌心跳了跳。   “我年幼时曾随家人观戏,虽说大多听不太懂,但唯有一出记忆尤深。”   阿恬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那出戏叫什么来着?”   木隅屏住了呼吸,倒不是因为好奇,而是烟尘散去以后,黑压压的一片天兵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正杀气腾腾的向这里靠近。   “擅闯天庭的小贼!”为首的天将高声呵斥,显然先前阿恬破坏仙宫的行为惹来了更大的麻烦,“还不束手就擒!”   “到底叫什么来着?”   少女充耳不闻,犹自在努力回忆。   这种旁若无人的反应更加激怒了追兵,只见首领一挥手,黑压压的兵将就对着二人冲了过来!   “他、他们过来了!”木隅忍不住发出了惊叫。   “……你这不是会说话吗?”阴森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的少年汗毛直竖,阿恬见状轻笑一声,“我记得那出戏的剧情很简单,就是一只天生地养的石猴打上了天宫,将包括玉帝在内的所有神仙都掀了个人仰马翻。”   什么?   木隅瞪大了眼睛。   “现实中当然没有这样一只猴子,可我从老早以前就想试一次了,”阿恬继续说道,语调相当微妙,“如果把这假惺惺的一切都给砸掉会是什么感觉?”   木隅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反手主动的抱住了少女的胳膊。   “别紧张,”她朗声说道,“就算你摔下去,我也会接住你的。”   然后她握剑指向气势汹汹的天兵。   “煌烨!”   铺天盖地的火海随着剑锋的轨迹喷涌而出,向着敌人张牙舞爪的扑了过去,灼热的温度与水涨船高的火势都让天兵们自顾不暇。   阿恬整个人高高跃起,她身体保持着前冲之势,手中的长剑划出曼妙的弧度,与其说是挥剑更像是一场舞蹈,每一次出剑都伴随着低低的龙吟。   她灵活的穿梭于火焰与天兵中间,踏空而行,而在攀升至最顶点的时候,忽然左手一振,将挂在上面的木隅整个人抛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叫,引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别着急,别着急!”   她笑眯眯的说道,一脚踏在了最近的天兵头顶,硬是借力又往高处窜了窜,从这里低头望去的话,华美的仙宫也能尽收眼底。   “差不多了吧?”她耸了耸肩,剑尖调转向下,对准了下面密密麻麻的敌人,身体整个翻了过来,双脚对准了天空,而头部和长剑则冲着下方。   “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干,”阿恬眨了眨眼睛,“希望能过一把瘾。”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升到最高点的木隅开始下坠,然后他就看到了同样下坠的白恬,后者的速度更胜过流行,对着地面和天兵径直落了下去!   “承天——”   她说道,声音里带着欢快。   “镇封!”   万劫携带着赫赫威势从天而降,而地上的天兵们则高举盾牌严阵以对,二者在气势攀顶时轰然相撞,火焰与银白色盾牌相交,引发了一场席卷全场的恐怖冲击,熊熊燃烧的烈焰像一道黑红相间的天网,将一切的笼罩于其中,甚至包括碎裂的巨石及四溅的泥土。   木隅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狂乱的气流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强大的冲击力将他下坠的身体又掀上了顶峰,而在最高点到达的那一刻,倒霉的少年陡然下落!   声音、失重、下坠。   在那一刻,少年的脑子里闪过许多不成句的词组,过快的速度让他连尖叫都发不出来,而在他即将砸到地面时,脚踝被人稳稳的抓住了。   “哈……哈……哈……”   木隅的眼睛里沁出泪水,他的鼻尖距离地面仅仅寸许。   树木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鼻尖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土腥味,而在战场的中央,单膝跪地的女子站了起来,她左手握着倒吊的少年,右手拔起了插入地面的万劫,而她的身周则是伤痕累累的天兵们,有的昏迷不醒,有的痛苦呻吟,而一招救废掉了天兵军团的罪魁祸首看起来依旧活蹦乱跳。   “呼……感觉真舒服,”她的脸上带着樱色的红晕,“果然剑修还是需要酣畅淋漓的战斗啊。”   仍旧被倒吊着的木隅似乎是被吓傻了,久久回不过神,可惜,有人并不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他。   “喂!”   阿恬摇了摇他。   “人仙的居住地在哪个方向?”   在九天玄女的最初计划里,阿恬到达仙界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东王公和西王母了。而碧霞元君的血泪教训告诉她,跟着玄女的步骤走,那才真是容易被卖了还帮对方数钱。   阿恬不打算找东王公,也不去找西王母,起码现在不想。   她现在是剑修,自然要去修士应该去的地方。   被摇的快要口吐白沫的木隅眼睛已经被转成了蚊香,觉得自己一张口就会吐出来,就在阿恬决定直接掰开他的嘴时,一条细线无声无息的垂在了她面前。   顺着细线垂落的痕迹抬头,阿恬看到了自天空垂下的一根细细银线,像极了渔家专用的简易钓线,而在细线的最头上,则系着一根笔直的银针。   没有掰弯也没有诱饵,就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银针。   鬼使神差的,阿恬抬起手,轻轻碰触了银针一下。就在手指与针身接触的一霎那,一股强大的提拉力自丝线上传来,就像是有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拎着她的后衣领,阿恬的双脚直接腾空,接着就是四周景色模糊的倒退,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带着木隅浮出了水面。   “这……这里是?”   浑身湿透的阿恬爬上了岸,她环顾着四周,就看到了不远处穿着簑衣带着斗笠的高大男子,只见他手持一支简易的钓竿,正在缓缓收线,而他的钓线尽头,就是一根笔直的银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戴着斗笠的男子说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阿恬抹了一把脸,而呛了水的木隅咳嗽个不停。   “初次见面,吾名辟胥。”男子笑眯眯的自我介绍道。 第125章   “祖、祖师爷?”   顾不得浑身还湿漉漉的, 阿恬当即爬起来,从额头留下的水珠让她控制不住的眯眼睛。   “叫什么祖师爷,叫师兄, ”辟胥的眉毛高高挑起, 几下收起鱼竿,“你看, 大师兄是共工,二师兄是黄帝, 三师兄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你嘛, 当然就是小师妹。”   “啪!”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弹了一下少女的脑门。   小师妹……   捂住发痛的额头,在北海剑宗也一直当小师妹的阿恬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名为“无论如何都要当小师妹”的诅咒。   “唉,不对, ”辟胥拿起掉线尾部的直钩,对着少女摇了摇,“应该说是小鱼妹才对啊。”   阿恬屈辱的无法反驳,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自己还有当一条鱼的潜质。   这就是所谓的看到钩就忍不住想咬的本能吧。   她自欺欺人的想到。   作为一名活了不知有多少年的人精,辟胥一眼就看出了自己这位新晋“小师妹”脑子里的弯弯绕,考虑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他决定良心发现一次。   “别露出这副被欺负了表情嘛,”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孩子有好奇心是好事,我可不记得建过让人变得死气沉沉的门派, 如果一个宗门让小孩子没有了小孩子的样子,那估计也离完蛋不远了。”   “从我内心来讲,我是拒绝的。”阿恬面无表情。   “哎呀,这不是逼我把耍的小把戏说出口吗?”摆出一副“这就难办了”的模样,辟胥抖了抖手上的鱼竿,后者在阿恬的眼皮底子,就这样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月白色长剑,“我怎么说也是北海剑宗的祖师爷,总是会有点让弟子乖乖听话的小办法嘛。”   万剑朝宗。   剑经阁里所有剑意都折服于断剑之下的场景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阿恬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去摸直钩。   无关个人意志,身为北海剑宗的弟子,她从骨子里就在溯本求源。   每一名弟子入门时都会经过洗剑池,祖师爷的断剑永远是他们接触的第一把剑,就像祖师爷本人,就是北海剑宗的源头。   看到阿恬的面色逐渐明朗,辟胥也笑了起来,他手中的长剑又变成了鱼竿,再抬手甩出,把已经缓过气来正打算逃走的木隅捆了个结结实实,“就算我光顾着跟小师妹聊天冷落了你,也别无情的走掉嘛,大家一起来叙叙旧不好吗?”   偷跑失败还被捆成了粽子的木隅实在不知道自己和这名一看就来头不小的天仙有什么旧可以叙,真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他心中那点难以启齿的嫉妒了吧?   天神地人鬼,仙人五级,唯有人仙能挣脱等级的束缚一路攀登向上。   木隅是东王公的门童,就算到死他也只能是个门童,而辟胥或许刚飞升的时候只是区区人仙,可现在却是实打实的天仙,就算无法与东王公平起平坐,也远非木隅可及。   他正颇为悲凉的想着,就看到辟胥绕过挡在中间的阿恬,背着手施施然的走到自己的面前蹲下身。   “……不知上仙找小仙有何事。”被那双仿佛洞穿世事的眼睛注视着,少年紧张的直冒汗,就好像心底的那点小秘密都被人看了个精光。   “我说过了吧,我要找你叙叙旧,”辟胥耸了耸肩,他回头招呼了一下阿恬,将两只落汤鸡凑到了一起,“主题嘛,就是我们都很熟的一个人,西王母的弟子,你家的仙子,我们俩的师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九天玄女大人……”   阿恬和木隅一同愣住了。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他对着木隅说道,又把头扭向了阿恬,“我也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有些事藏着掖着是最无聊的,咱们坐下来一起,把话都说开嘛。”   坐下来把话说开?   如果这句话不是从辟胥嘴里说出来的话,大概会被人当作失心疯话一笑置之,可当它从一名积年天仙嘴里说出来,那可真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当我是老大的时候,无论说什么你们都要照做不误,这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强盗的逻辑可真是非常北海剑宗了。   摆出了一个乖巧的姿势,阿恬明智的放弃了抵抗,反正看祖师爷这架势绝对能活生生的撬开木隅的嘴巴。   就算撬不开,他也绝对能撕开。   木隅不是傻瓜,要不然也不会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躲了这么些年,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并且双目放空,摆出了自己真正的态度——非暴力不合作。   一般而言,自己兴致冲冲的提议遇冷绝对能让人压力倍增,可辟胥远非常人,愣是能在尴尬的气氛里侃侃而谈。   “在你们眼里,我那位不讨喜的师父肯定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形象,”他笑眯眯的摸了摸下巴,“确实,她一向自负,还喜欢耍心眼,每次出现都带来一堆麻烦,如果不是她点化了我的仙途,我也很想加入唾弃她的大军。”   “我以为……您会对玄女更敬重一些,鉴于您不久之前的举动。”阿恬意有所指的说道。   “我确实想要报答她,她对于我的恩情并非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痛快的承认之后辟胥话峰一转,“但我做哪些事情,也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她而已。”   “阿恬,”他正了一下脸色,“你有没有想过,仙灵、异兽和凡人,这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恬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好在辟胥也没有在意,仅仅是低头笑了一声,“我啊,以前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想的头都大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大概是这个问题点到了他的心坎,木隅忍不住破了功,“仙灵包括着天生的仙人和异兽,凡人就是凡人,就算飞升成仙也改变不了,二者之间泾渭分明,有什么可想的?”   听了他的回答,辟胥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面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如果是现在,你这个答案当然没错,”他轻声说道,“可惜的是,如此简单粗暴的答案,却并不能说服我。”   对于他的感应,阿恬并不感到惊讶,辟胥生于上古时期,那时候仙灵、异兽与凡人共存,三者之间纠缠不清,而作为第一批修士,并不像后人一样被一代代稀释着血脉,这也就意味着,他体内有着浓厚的异兽血统——修士本身就是凡人与异兽结合的结果。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男人既是异兽,也是凡人,两边都是,却也两边都不沾……   且慢!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既不是仙人,也不是异兽,更不是修士的东西……她不是刚刚才见过一个吗?   阿恬觉得自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我有时候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辟胥不紧不慢的说道,“是仙人?还是异兽?亦或者根本就是个白日做梦的凡夫俗子?”   “不光是我,我们这些老家伙大多有着这样的疑问。”   他嘴里的“老家伙”指的当然是同时代的人仙们,也是最终决定与异兽握手言和的那批人。   讽刺的是,他们人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异兽血统。   “那你们的答案呢?”阿恬问道。   “会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就代表着,我们认为自己是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辟胥扶了扶头顶的斗笠,“这么简单的事情,却那么难以想清,花费了数不清的时间,最后得到的却是一开始就知道的答案,像我们这样的傻瓜,怪不得一直没能合道,就算是天道,也会嫌弃我们蠢笨如牛吧?”   不着痕迹的,阿恬松了口气,要是祖师爷一脸认真的跟她论证自己其实事异兽,那她可就真的没辙了。   “是不是吓了一大跳?”   好似恶作剧得逞的孩童,辟胥突然凑近了她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老家伙讲古,不过就算是无聊,我也要从头讲起,”他单手撑着下巴,“毕竟,一切的源头都在于那场决定了凡间命运的大战,而众所周知,九天玄女,就是那场战争的核心之一。”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聊聊她。”   辟胥叹了口气。   “在旁人眼里,九天玄女是个咎由自取的疯婆子,可在我这种知情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可怜人。”   这种说法阿恬还是第一次听到,在她的印象里,仙灵们一提到玄女,总是一边赞叹她无与伦比的美丽,一边又忌惮她令人敬而远之的职责。   其实玄女未必喜欢每时每刻都在计算谋划,就像碧霞元君有时候也并不想庇护九洲。   “玉皇大帝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让玄女插手凡间的事务。”   回过神来,辟胥的声音还在继续。   “长年累月的与凡人相处,最终彻底毁了她。” 第126章   在上古时期, 这天地间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蚩尤率领着九黎向西掠夺,在击败了炎帝之后,他遇上了宿命为他选中的对手——黄帝。   “其实一开始, 姬姓小儿完全不是我们族长的对手, ”一说到久远的过去,辟胥兴致勃勃的抄着手, 毫无顾忌的说出了九黎一方对黄帝的“黑称”,“我们九黎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族, 三皇五帝中的三皇皆出自我们, 远非轩辕氏的部族可比, 因此在最初交战之时,他们九战九败。”   “直到姬姓小儿向上天祈求,让西王母奉玉帝之命遣来了得意弟子九天玄女。”   “其实我不太懂这个道理, 打不过就搬救兵,这不是跟打不过就回家向大人哭诉一样嘛?”   男子说的是唾沫横飞,就差一拍大腿高喊“姬姓小儿你这只菜鸡!”,考虑到北海剑宗的形象不能毁于一旦, 阿恬用眼睛余光扫过被秘闻震惊的浑身僵硬的木隅,特大声的清了清嗓子。   “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反应过来的辟胥笑的一脸真诚, “我现在是良民,良民。”   木隅觉得自己要是敢摇头,小命休矣,想到这里, 他绷直腰板,闭紧了嘴巴。   “据我所知,玄女其实并不愿插手这件事。”阿恬说道。   “确实如此,”辟胥点了点头,“她当时为了表达不满耍了不少小花招,可不满归不满,她毕竟在玉帝的麾下,玉帝的御令可容不得打折扣。”   阿恬了然的点了点头,自从天道诞生就给仙灵降下了各类职责,这些森严的规则与秩序,容不得半点挑战。   天道让玉皇大帝统领众仙,那么众仙就都要乖乖听话,而当有一天天道不再需要他们,他们也只能接受自己被遗弃的命运。   她不可抑制的想起了烛龙死前的话语,平静却又刻薄的像是诅咒:   “你迟早有一天也会明白的。”   如果真的有明白的那天,自己也会像烛龙一样内心充满了愤懑与仇恨吗?   就算扪心自问,现在的她也找不到答案。   “很多人都不相信,其实九黎一族并不怎么恨导致了自身失败的玄女,”伸出一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辟许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因为她其实意外的心软。”   “她不愿意相助黄帝,却手把手将他从一个九战九败的无谋之辈带成了战无不胜的军神,她献计击败了蚩尤,却不愿对九黎赶尽杀绝……”   “归根结底,玄女并没有对我们做过哪怕一件令人深恶痛绝的行为,其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于是,你成为了她的弟子。”   “是的,我于逐鹿之战后跟随着部族投降了黄帝,离开了故土,前往了北海,那是黑帝颛顼的领土。”   阿恬注意到,辟胥在提到颛顼时依然沿用了旧称,哪怕现在早已没有了五方帝君。   三皇五帝,在天道颁布新秩序时就被打落了神坛,变回了凡人,就像是掌控着黑夜的烛龙,也沦落成了最普通的异兽。   想到这里,少女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如果身为旧神的烛龙不满于自己的命运,那么三皇五帝呢?   从高处跌落者,必然比谁都憎恨着底端。   想通了这一点,她搭在膝头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面前的祖师爷依旧慈眉善目,可一张深不见底的大网正在徐徐展开,将冰山一角通过辟胥的叙述让她一窥峥嵘。   抬手摸了摸斗笠的边缘,穿着簑衣的剑修叹了口气,“你明白了,是吗?”   阿恬抿了抿唇。   也没有在意得不得的到回答,辟胥继续着自己的故事,“炎黄和九黎融合到了一起,黄帝成了天下共主,玄女回到了昆仑,我也悟道成功,创建了北海剑宗……事情到了这里,就该算是告一段落。   此言一出,就算是一直在脑海里盘算着逃跑路线的木隅也知道终于说到了重点内容,他不禁抬起头,暗自吞了吞唾沫。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在不久之后,玉帝对玄女下了第二道谕令。”   辟胥顿了顿,似是在组织语言。   “……他命她,诞下商的先祖。”   “天命玄女,降而生商。”阿恬轻声说出了幼时学过的歌谣。   “那时夏朝才建立不久,可是上天早就为它准备好了继任者,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但世间本就是在如此精密的驱动下不断前进,也正是因此,我们才能走到今日。”   感叹了几句,男人摘下了一直戴着的斗笠放到脚边,露出了额头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自然垂落的碎发将伤疤变得断断续续,却无法盖住最触目惊心的部分。   “玉帝是在强人所难,”辟胥冷静的说道,“无论玄女以怎样美艳的人形出现,她本质上还是昆仑山上的一只玄鸟,不能也无法诞下凡人的子嗣。”   阿恬舔了舔嘴唇,“可是商朝建立了。”   “没错,”微微颔首,辟胥搓了搓指尖,“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万般无奈之下的折中方法。”   “玉帝只是让她诞下商朝的先祖,可并没有指定必须要诞下谁的孩子,既然她无法与凡人结合,那干脆就找另一名仙灵好了。”   “与仙灵诞下孩子,再让凡人女性吃下她所诞下的卵,以便让孩子借由凡人之躯降生于世,就是这样的一个疯狂计划。”   “那……她找了谁?”阿恬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春日的一个雨夜,浑身湿透的玄女找上了我,向我转达了西王母的口信,”辟胥闭上了眼睛,“……她们要我,找到春神句芒。”   春神句芒!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春雷打在了少女的心间,她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脑子里零零散散的线索在这一刻串成了一片。   句芒、句芒……竟然是出现在太玄门的句芒。   九天玄女,人面鸟身。   春神句芒,人面鸟身。   确实再也没有比句芒更合适的选择了。   然而,句芒,是一名旧神。   句芒是司春之神,是木德之君,而将他取而代之的,则是东王公的弟子、碧霞元君的旧友、白恬亲手杀死的第一人——木德星君。   西王母与东王公是夫妻,如若句芒对东王公及其弟子怀恨在心,那么他必然也不会对西王母及其弟子抱有好意。   “原来如此,”阿恬喃喃自语,“怪不得那日句芒出现之后,二大爷躲的那么干脆。”   冤家聚头,当然要跑。   “句芒曾是太昊伏羲陛下的属臣,虽说在陛下去世之后也侍奉过炎帝,可到底算我九黎中人,若要找到一个说客,再也没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说着说着,他抬手了摸了摸额头的伤疤,露出了一丝苦笑。   “虽说我在拜访他之前就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将事情说出口后,句芒还是怒不可遏,这道鞭痕,就是他留给我的。”   “在被打出来之后,我本以为事不可行,没想到再数日后,句芒又找上了我,他答应助玄女一臂之力,条件是仙界建立之后,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玄女答应了他。”阿恬肯定的说道。   “是西王母答应了他,”辟胥耐心的纠正,“西王母允诺将他编为昆仑山中的一员,赋予他留居仙界的权利。”   “于是,在数年过后,玄女产下了一卵。与此同时,黄帝的曾孙帝喾有一次妃名为简狄,她被选中吞下了此卵,生下了名为黄帝玄孙,实为玄女之子的契。”   “至此,玄女的任务彻底完成。”   辟胥的声音越来越低。   “然而,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帮玄女说服句芒是我一生中最为后悔的事,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说什么也会拼死拦住她,绝对不让她跟句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联系,也绝对不会让她去见自己的儿子。”   苦笑几声,辟胥眉头皱起。   “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日复一日与凡人相处的时间里,原本游离在外的玄女也在一点一滴的改变,她失掉了身为仙灵的高高在上,可没能拥有一颗完整的人心,正是这种半吊子的状态,才让所有人都未发现她的变化……除了句芒。”   “玄女在句芒的建议下,一直都在远远的关注着已经变为简狄之子的契,她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拜祭自己……”   男子的声音里染上了无奈。   “然后,在某一日,她对我说,她想做一名真正的母亲。   “这便是无可挽回的悲剧的开始。”   “毕竟身为仙灵的玄女怎么会了解呢?就算每日拜祭、就算对外宣称,哪怕神魂来自于她,在契的眼里,他生母也唯有简狄一人啊!” 第127章   “道友肯定知道, 我曾经承天命产下一子,名为契。”   九天玄女语气淡漠,她在放出那句石破惊天的话后整个人就像是被冻结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 一个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孕育, 它激活了我身上某些残留的本能,那种被凡人称之为母性的东西……”   “行了。”   白心离开口打断了她, 他看着雨幕没有回头。   “你到底干了什么?”   把溜到嘴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玄女闭了闭眼睛, 缓和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道:“大约在一千多年前, 句芒找上了我, 他说他觉得我们的孩子若是像凡人那样生老病死就太可怜了,于是他保留了已经死去的‘契’的神魂,希望我能帮他重塑肉身。”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 可他保管的神魂上确实传来了血脉相连的感觉,而且也会用微弱的声音喊我娘亲。”   “就算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愚蠢的无药可救,可在那一刻,我被击中了。”   “噗嗤。”   突兀的笑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玄女停住话头,猛的抬头向外望去,大概是知道自己已经暴露, 从房顶上干脆利落的翻下了一个人影。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被淋了个湿透的来人摸了摸后脑勺,“我真的是憋不住了。”   一边说着, 他一边大摇大摆的越过玄女走进了屋内,身上的雨水落到地板上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汇成了一小滩水湾。   “这鬼天气,可真够呛,不过也多亏了它,我才能混进来。”   说完他还贱贱的凑到了白心离身旁,伸出手肘捅了捅他,“姓白的,你可真厉害,听了这么长时间的胡言乱语都不带笑的,我可没有这功力。”   瞥了一眼湿淋淋的青年,白心离嫌弃的向一旁挪了一步。   “……真武。”这个名字是玄女用后槽牙挤出来的。   “别用这么深情的声音嘛,小的承受不住呀,”徐世暄夸张的打了个冷颤,他几步走到玄女面前蹲下,“我说九天玄女大人,你是在逐鹿之战的时候被击中了脑袋吗?”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他继续说道,“毕竟这种事本来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凡人崇拜仙人是因为仙人会庇护他们,商人歌颂你是因为这样才能让政权稳固,跟他们自身的真实想法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挑了挑眉毛,“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呵,就算懂又怎么样呢?”玄女看着他,眼眶逐渐泛红,“对于我来讲,并没有区别啊!”   九天玄女在仙界的地位其实非常尴尬,在四御这等拥有绝对力量的仙人看来,她所擅长的军略谋划不值一提,而在同等仙人的眼里,她又是满腹阴谋的化身,不断被疏远和排斥。   而就是这样的玄女,也曾感受过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热情——在她辅佐黄帝的时候。   冷漠的同族和崇敬她的凡人,两厢比较,她内心深处更偏向谁自不用说。   “所以呢?你想给你那个便宜儿子重塑肉身,然后就把我们所有人都给祸害了?”徐世暄捏起了她的下巴,“你疯了吗?”   “我没疯!”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腕,玄女的指甲深深陷入了他的肉里,“我只是打算把他放到木隅的身体里而已!”   她对着徐世暄嘶吼,“我故意让木隅出现在五庄观的宴会上,就是想趁他喝醉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契的神魂替换进去,毕竟他只是一名门童而已,上位者可以随意驱使下位者……昊天上帝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强迫我去帮助黄帝!强迫我去生下商朝的始祖!强迫我当什么捞什子的军略之神!”   冷静的面具在霎时间破碎,九天玄女露出美艳外表下血肉模糊的歇斯底里。   “难道你真武就没有这样的时候吗?!难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顺从心意吗!就算不说你,那他呢!”   她指向了一旁的白心离,“什么勾陈大帝!不过是一个连自我都维持不了的可怜虫!”   “没错,我们确实是可怜虫,每个都是,我也相信所有仙灵都至少有一次想过‘天道那个王八蛋’消失就好了,可没有人会真的去做!”徐世暄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然后他陡然提高了音调,“什么母性!什么被蒙蔽了!别撒谎了九天玄女!你他妈本来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你只是想报复而已!”   “你想报复天道!你想报复玉帝!你想报复西王母!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你在拉着整个世界为你的顾影自怜陪葬!”   “……哈哈……就算是又如何呢?”下巴被捏的生痛的玄女笑了,她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嘴角却绽开了艳丽的笑容,“昊天现在说不定已经被蚕食的连渣都不剩了。”   “你果然知道,”徐世暄厌恶的一皱眉,“你到底拿那套说辞骗了多少人。”   将青年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倚靠在门框上的女人一撩长发,眼眸半闭,松散又慵懒,之前的仓皇、崩溃与伤心就像是旁观者的幻觉。   “一个,一个就够了,”她眯着眼笑道,“杀死我的人,以爱情之名引诱洛荔的人,试图通过亲情利用我的人……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呀。   “我的复仇,还远远没有结束。”   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雷鸣电闪,仿佛永不终结。   “不对。”   九天之上,阿恬如此反驳侃侃而谈的辟胥。   “哦?哪里不对?”后者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说的每一句都入情入理,可还是不对,”少女摇了摇头,“放到其他人身上,这套说辞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但一个饱受排挤、内心脆弱,还渴望认可与爱的女人……绝对不会是九天玄女。”   “将仙界最可怕的女人描述为一个被亲情蒙蔽了双眼的母亲,这可真是……莫大的侮辱。”   “啪!啪!啪!”   辟胥鼓了三声掌,笑着站起身来。   “你比我想象中发现的还早,也不枉我在这里拿腔拿调的费了半天口水。”   “我说的,都是真话也俱是谎言,”他重新戴上了斗笠,手中的钓竿也变回了长剑,“熟真熟假,你知我亦知。”   说完,他将长剑搭在肩上,提起放在一旁的鱼篓,哼着小曲,抬步就走。   “你要去哪?”阿恬喊他。   “修士道法自然,仙灵与天争命,”辟胥停住了脚步,但是没有回头,“你觉得,哪条路才是对的?”   没有等阿恬回答,他就又迈开了步子,几步之后,就彻底消失在了少女的视线内。   “……两个都对,也两个都错,”小声的说出自己的答案,阿恬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世间是非对错怎么能轻易评定,臭老头,少给我出难题了。”   这么说着,她转过身一脚踏在了试图起身的木隅肩膀上,把后者又硬生生的踩了下去。   “来吧,让我猜猜,你到底是谁。”   清风拂面,她注视着池水微微泛起波澜,上面倒映出他们二人的影子,站着的女子影影绰绰,坐着的少年则模模糊糊。   “玄女想要夺走木隅的肉身作为契的容器……”她歪了歪头,水中的影子也歪了歪头,“可她死在了五庄观出事的那一夜,那么她最初的计划,到底成功了没有?”   少年被踩的生痛,小脸皱成了一团,可他不敢出声,只能咬着牙坚持。   阿恬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将木隅按到了水边,而在水中映出的并不是满脸瑟缩的少年,而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年轻、英俊,却不是木隅。   “所以说,我到底该叫你被契附身的木隅还是误以为自己是木隅的契?”   阿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而少年看着水中映出来的人脸惊慌失措,他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就看到水里的男人做着同样的动作。   “啧,也就是说,我的行踪一开始就暴露了。”   有些厌烦的咂舌一声,少女清楚,离开了辟胥的保护,好不容易甩脱的麻烦又要接踵而来了。   所谓的“保守秘密”的木隅从一开始就是诱饵,这也是辟胥一直禁锢着他的原因——人仙和异兽正处于停战状态,他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点出对方诱饵的身份。   悉悉索索的声响传入了少女的耳朵,那是衣物在地面上划过的声音。   “玄女要是看到了这一幕恐怕在梦里也能笑醒吧。”   阿恬俯下身用右手抓住了少年的下巴。   “不过,偶尔让她称心如意也没什么不好。”   “咔吧。”   木隅的脑袋以诡异的角度耷拉向一侧,清秀的脸上还残留着清晰可见的愕然。   “其实吧,仙灵的苦痛也好,人仙的无奈也好,亦或是异兽与凡人的野心也好,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阿恬直起腰,对上了南极仙翁银白色的眼睛。   “我答应了素楹师姐要让天道回来。”   “那么就算血洗仙界,成为万恶不赦的魔头……我也一定要办到。” 第128章   “真有意思, 小丫头。”   放弃了装模作样的慈爱口吻,南极仙翁的声音低哑中带着刺耳,仔细倾听的话, 尾音处还能辨别出类似于兽类的嘶吼。   “你把他杀了, 就不怕九天玄女回来找你?”   “找我流下感激的泪水吗?”阿恬拔出万劫挽了个剑花。   “哈哈,能估计把亲生儿子当做诱饵和陷阱推出去, ”仙翁讥笑一声,“那个女人才不会有泪水这种奢侈品呢。”   “那你们明知道这是她的陷阱还要继续?”   “不是你们, 而是我, ”他纠正道, 最后扯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因为确实……很好用啊。”   “一个完全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的目击者,一个绝好的靶子, 源源不断的吸引着那些察觉到不对劲的猎物,托他的福,就算扮成了这幅老态龙钟的模样,只要有这些飞蛾撞进兜网, 我每日也绝不会无聊,”南极仙翁说着,一把扔掉了拐杖, 双手举起搭在了头顶,“契若泉下有知,要怪也去怪狠心的亲娘和被谎言蒙在鼓里的亲爹吧。”   阿恬垂眸,将木隅委顿在地的身体踢到了一旁, 只听“噗通”一声,尸首落入了水中,很快就沉了下去,“我以为你们是同伴?”   “别开玩笑了,”南极仙翁低声说道,他的手指陷入皮肤,揪着额头中间的细缝将盖在脸上的人皮向外拉扯,缝合用的细线被直接绷开,露出了血淋淋的内里,“我跟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随着嘶啦声阵阵响起,属于南极仙翁的破碎人皮被粗暴的扔到了地上,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内侧,而取代了慈眉善目老者出现在阿恬眼前的是个奇丑无比的怪物,人面虎身,却偏偏长了野猪一样的长獠牙,一身长毛乱蓬蓬的炸着,上面还挂着凝结的血块。   跟它比起来,曾经在罗浮山上狩猎阿恬的孰湖几乎可以被称为美男子。   阿恬右脚向前踏了一步,腰板挺的笔直,手中的万劫剑尖朝下,正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呼……还是这样舒服,老是呆在那副皮囊里,差点以为自己会直接憋死,”怪物活动了一下筋骨,浑身上下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哈哈,我这副样子难看吗?你真该找个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表情!”   “……梼杌?”阿恬的语调里充满了不确定。   “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倒是有几分见识,”怪兽裂开了血盆大口,显然相当享受外貌带来的震慑感,“我还以为现在的修士堕落到只认识穷奇呢。”   梼杌,颛顼的第六子,因桀骜难驯被列为上古四凶之一,真要论起来,他和颠倒善恶的穷奇还是实打实的亲戚,反正都是轩辕氏的不才子。   他,是被列为异兽的人类。   这样的话,对方态度乖张就再正常不过了,因为梼杌本来脾气秉性都恶劣至极。   阿恬知道,情况真的不太妙。   四凶还好,大不了当作再与鲲鹏做一场,可若是对方吞噬了南极仙翁,那么之前仅剩一张人皮的镇元大仙恐怕也是他的杰作。   也就是说,她要面对的是梼杌、南极仙翁和镇元大仙的聚合体。   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场恶战。   想到这里,她又上前了一步,就是这一步,让对面的梼杌笑了。   “胆识不错,不过没什么用,”他轻蔑的说道,“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你觉得我会独自来追名震仙界的碧霞元君?”   话音刚落,他布满了长毛的胸膛就亮了起来,一圈光晕在厚厚的皮毛下闪烁,不,那不是光晕……而是道种。   在弄清楚这项事实后,阿恬的瞳孔忍不住缩了一下。   十颗。   蕴含着天道力量的道种,这家伙拥有足足十颗。   “看样子你也并非不明事理,”或许是恢复了原形的原因,梼杌的声音更加接近兽吼,“比经历痛苦,不如直接束手就擒还比较好吧?”   “不,”阿恬闭了闭眼睛,她在此刻平静的不可思议,“在证道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将向死而生。”   于是,她再踏出了一步,将眼前的凶手纳入了攻击范围,而对方也上半身下压,摆出了标准的捕食姿势。   “多说无益,来吧。”   “你没有胜算的!”梼杌咆哮。   话音刚落,二人同时扑向了对方,梼杌胸前的光圈大亮,天上顿时乌云密布,数道落雷萦绕在其周身,银色的电弧隐藏在皮毛之间,无数电火花随着他的动作不断炸响,虎啸声骤起,他张开一口利齿咬向了一路冲来的少女!   “剑来!”   阿恬低呵一声,万劫上火焰熊熊燃烧,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对准了梼杌张开的血盆大口直刺了过去,锋利的剑芒吞吐着,却在即将刺进对方喉咙的时候被电弧形成的屏障硬生生的拦了下来。   溢出的雷电之力在剑身上舞动,带来了手臂熟悉的麻痹感,不久之前她还曾与这股力量较量——这是雷劫的力量,这是天道的力量。   然而,这对于拥有十颗道种的梼杌而言,仅仅是开胃小菜。   银色的雷电汇聚成球,于他喉咙处若隐若现,一条条电蛇爬上了两颗野猪般的獠牙,对着熊熊烈焰张牙舞爪。   面对如此威势,阿恬不退反进,她脚下一蹬,整个人以长剑为支点跃了起来,万劫与雷球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坚硬的剑身迫使梼杌也随着她的动作抬头,抢占了制高点的少女向远处眺望,毫不意外的看到斜下方透出点点星空的缺口……   辟胥最后还是帮了她一把,这里是对她最有利的位置。   一只脚踏上虎头,阿恬忍着疼痛的电击感,左手高高抬起,手心亮起了一个圆点,与梼杌胸前的一圈光晕相互呼应,雷电从光晕处滋生,像蔓藤一般缠绕上了纤细的手腕。   阿恬闭上了眼,脑海里的宇宙中,原本暗淡无光的小球一口气亮起了十一颗,点亮了昏暗的世界。   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她利用自己体内的道种去牵引梼杌拥有的那十颗后所引发的错觉。   可就算是短暂的错位,这十颗道种在这一刻也与她同在。   道种,是天道的一部分。   而雷劫,是修士登仙的重要过程。   在天道崩解的这些年里,修仙界再也无人飞升,因为再无一人可以引动雷劫,直到朱篁持有的道种归位才有了阿恬和白心离的飞升,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阿恬和大师兄登仙后没有被接引到仙界,是因为天道的力量太过微弱,弱到了几乎无法维持秩序,既然一颗的力量不够,那么十一颗呢?   感受到体内的道种开始躁动,梼杌一边扭动身体试图将这名脆弱的人仙甩下来一边怒吼一声:“尔敢!”   阿恬没有理他,这不是她听到的第一声威胁,也远远不会是最后一声。   “天劫!”   她牵引着道种的左手青筋毕露,踩在梼杌头顶的脚一踏,整个人向着早已对准的缺口坠下,利用猛然下落的力道拉着已经被道种吸引死死捆住的梼杌冲向了凡间与仙界唯一的连接点。   “降临!”   强大的雷电之力通过少女的身体传到了漆黑的长剑上,顺着万劫的剑尖喷涌而出,以龙蛇缠绕的姿态透过平常缺口直达下界!   “来了!”   倚靠在门扉的玄女猛的抬头,她用近乎贪婪的目光瞧着划破天宇的电光,神情里甚至带上了点癫狂。   目光从未从天际移开的白心离准确的捕捉到了雷电的路径,无我猛的出鞘,白玉长剑飞射而出,直接击中了滚落的雷霆,与后者融为一体后向着北海剑宗奔涌而来!   “剑来!”   白心离厉声说道,重新化为白玉剑形的无我率领着万钧雷霆眨眼间便洞穿了北海剑宗的防御,带着清越的剑鸣落回了他的手里,三人所在的木屋几乎是在瞬间就在磅礴的力量下毁于一旦,青年一手持剑,一手并指为剑,点在了盘腿打坐的徐世暄的额顶。   “嘿!”   感受到雷电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来,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徐世暄嘴角淌血,却仍笑了起来。   “古往今来,要渡天劫的魔门中人就数我一个!这算不算是创造了历史?”   九天玄女从地上猛的爬了起来,她解下了腰间的油纸伞,一下子抛出去,脆弱的伞面只在雷霆中坚持了不到一息,可这也够她冲到了徐世暄的身畔。   “我说,你俩可抓稳了。”   一口接一口的血从嘴里涌出来,徐世暄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能顺利去仙界的机会,可就这么一次。”   “来吧!让咱们百里加急一把!” 第129章   滚滚落下的天雷轰动了整个仙界, 仙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大都因忌惮天劫的威力止步于外围,只有少数几个敢稍微靠近。   “我没看错吧, 这么大阵仗的登仙劫?”   有两名仙人躲在人群中窃窃私语。   “自从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吧?”一名仙人用袖子掩住了嘴, 摆出了实打实的“掩耳盗铃”的架势来。   “废话,天道都没了, 哪来的登仙劫?”另一位则不屑的撇了撇嘴,“那些高位的仙灵自从那之后都龟缩不出, 要不是紫薇大帝偶尔还出来主持一下大局, 我都要以为他们死光了。”   “少说点吧你!”此言一出, 他的同伴立即就捂住了他的嘴,“别在这里口无遮拦的,不要命啦?”   “唔唔唔!!”被堵住了嘴的仙灵挣扎了几下, 发现挣脱不了束缚就气哼哼的放弃了抵抗。   撇开心思浮动的仙灵们,在银白色的雷海深处,阿恬与梼杌的对峙仍在继续。   “你以为这点小把戏就能牵制我吗?”梼杌玩味的看着以自身为媒介传导雷电之力的少女,“你应该知道, 能够继承天道力量的唯有仙灵和异兽,当你转世为人的时候,道种就对你毫无意义了。”   阿恬咬紧牙关, 她能感觉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自己的身体里盘旋,那是承受远超出身体限度的力量的后果。   “小丫头,拥有十颗道种对于一名仙灵到底意味着什么,干脆让我来教一教你吧。”   像是为了呼应梼杌的宣告, 白恬用来牵制后者的左手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力,整个攻守地位瞬间逆转,她扭过头,看到的是对方胸前越发明亮的光晕。   控制不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故技重施,却惊愕的发现后者并没有想要中断登仙劫的意思。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悠然的野兽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下颚,澄黄的兽瞳里满是残忍的笑意,仿佛接下来的提议能给他带来莫大的趣味,“登仙有七劫,既然你铁了心要下面的人应劫,那自己是否也该付出相应的代价呢?”   “天雷有七道,代价有七重……”嘶哑的兽吼带着刺耳的恶意,“我的要求也不多,在仙界呆了这么多年,我可饿了很久很久,这样吧,一道天雷劈下去,我便吃掉你一根手指,吃完手指就吃手掌,吃完手掌就吃小臂,一直到你无法忍受喊停为止,如何?”   这是一个无比残忍的游戏,加害者有着猫捉老鼠般的信心和难以满足的嗜虐心。   阿恬知道,对方并不只是想看到自己痛苦的模样这么简单,第二道雷劫已经在二人进行对话时落入了下界,而一旦答应进行这场荒诞的游戏,她至少会失去五根手指,而对方的目的则是吞噬掉被她放在左手的道种。   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她身体里有唯一的那颗生机,这是碧霞元君从天道那里获得的最后的馈赠。   他们想要抓住冥冥中的一线生机在绝对劣势里翻盘,这颗道种不可或缺。   阿恬不能让道种被吞噬,而她也不能松手中断雷劫,于是,她干脆的切断了左手的痛感。   “那就来吧。”她说道。   梼杌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然后张口咬掉了她的第一根手指。   仙人之躯,不染尘埃,不沾病疾,甚至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然而阿恬的手指在梼杌的利齿下就像是清甜的果实,唯有“嘎巴”的脆响证明了它应有的坚固。   咀嚼声响起,阿恬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专注的维持着流过身体的雷霆,右手稳稳的握住剑气四溢的万劫,就好似对方嘴里嚼的并不是她的手指。   与此同时,第三道天雷顺着剑尖传到了白心离得体内,被他一点一点打进了徐世暄的眉宇间。   “唔……”   打坐的青年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他的体内已经储存了前两道雷劫,仅凭凡人之躯去容纳天雷是何等痛苦从他逐渐暗影化的四肢就可见一斑——为了迫使自己在剧痛中保持理智,他不得不逐渐放弃身体里属于凡人的那部分。   “咔吧。”   第二根手指应声折断,鲜血从伤口流出,又被贪婪的舌头尽数舔走,梼杌就像是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闭着眼露出了回味的表情。   第四道天雷劈到了无我剑上,徐世暄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焦黑,他咬紧牙关,生怕一开口就会从中冒出黑烟。   “这样不行,”一直关注着他状态的九天玄女开了口,“我不知道白道友到底是找到了谁借的力,但天雷的威力比设想中还大,继续下去的话,我们会功亏一篑。”   她并没有用“会死的”或者“有性命之忧”来形容徐世暄糟糕的处境,因为从后者欣然接受她这个计划的时候,就没打算活下来过。   徐世暄是魔门中人,而魔门,是不求成仙的。   修一世繁华,争一生潇洒,只求红尘得意,不求超脱凡俗的魔门弟子绝对不会有雷劫这个东西,而他们也根本没有渡劫的可能。   所以徐世暄并不是在渡劫,他是在吞噬雷劫。   将登仙劫的力量储蓄在身体里,以此蒙蔽天机,让天道误以为真正的仙人诞生,以达到李代桃僵的作用,这项疯狂的计划不用多说都能猜到是出自九天玄女之手,令她意外的是,面对着这样一个十死无生的计划,徐世暄没有说半个“不”字。   他心存死志。   可谁又没心存死志呢?   参与这个计划的所有人,无论是白恬、白心离、徐世暄,乃至她九天玄女,全部心存死志,就像白恬说的那样,他们必须向死而生。   “我的目的只是报复而已。”   她在心底这么念叨着,将手搭到了青年的肩膀。   “所以谁跟我的仇人做对,我就帮谁。”   当她想报复玉帝和天道的时候,她可以假装母性大发,一面故意将异兽取代仙灵的方法透露出去,一面又能以受害者的身份逃离众人的视线。   而当她想报复想要利用她的情人和儿子时,她也能自然而然的调转炮口对向这二人,又为自己曾抛弃算计的同类出谋划策。   九天玄女很清楚,经此一役,她于仙、人、鬼之间都再无立锥之地,可这又怎么样呢,她本来的目标也不是单一而愚蠢的万寿无疆。   寿命这种东西,一旦存活的时间过久,就会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   “咬紧牙关忍住了!”   她厉声呵斥,仙力借由肢体接触,源源不断的涌入了徐世暄的体内,安抚着他躁动得心思,也化为了一条条锁链,将蠢蠢欲动的雷劫锁进了他的身体。   第五道、第六道天雷如约而至,徐世暄的人下半身已经完全变为了漆黑的阴影,等到连上半身都失去人形,他就离彻底完成没有多远了。   第七道天雷蓄势待发,阿恬的左手也仅剩最长的中指,梼杌看着她鲜血淋淋的手掌和掌心若隐若现的道种,眼珠子转了转,一张口就想要将手掌连带手指一齐吞下去!   就在他前扑的那一刻,阿恬手臂一曲,直接用手肘顶住了梼杌的突袭,利齿陷入肌理,猩红的血液四溢,她右手一抖,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紧接着她手势一变,硬顶着万钧雷霆将万劫提了起来!   彻底变为黑影的徐世暄顺着白心离的身体一路上爬,类似于液体的身体空前灵活,等到一股拉扯力传来时,九天玄女当即抓住了黑影的一角,随着二人一同被天上的吸力扯了回去!   利齿与骨头碰撞的声音从梼杌逐渐合上的血盆大口里传来,阿恬提起右膝,对着他的腹部狠狠的杠了一下,趁着后者浑身肌肉因疼痛而僵硬,她低喝一声,右手持续用力,终于,三个身影穿过缺口直直的向她飞来。   在快要到达的时候,九天玄女突然就松开了手,她对着阿恬摆了摆手,就对着仙界的一角坠了下去。   “闪开!!!!!”   升到最高点后猛然下落的徐世暄喊道,他被随后赶上的白心离踩着肩头一踏,顿时向着僵持的二人俯冲了过去!   “我说了都闪开啊!!”   这么高喊着,他伸出手臂对准了二人,瞬间就释放了身体里储存的所有劫雷,银白色的光芒立即横扫了全场,并在地面与空中游走之后,将几人脚下的区域整个圈了起来。   “来吧!”   他伸出双臂死死的抓住了梼杌的两颗长獠牙,毅然将身体向前送,后者锋利的獠牙直接刺穿了影子般的肉身,也迫使对方为了躲避他的攻击而放开了被钳制的阿恬。   “喂,丑八怪,”徐世暄逼近了梼杌,对他咧嘴一笑,鲜血从嘴角冒个不停,仿佛有人偷偷拧开了水闸,“……来吧,你和我们仨……看谁才能得到道种的垂青。” 第130章   当体内的道种开始躁动的时候, 句芒不得不停下手头的动作捂住了胸口。   心脏搏动的频率像是要跳出来,连带着锁骨处的两枚道种也在蠢蠢欲动,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在身体里弥漫, 一个声音在耳畔大声叫嚣着让他冲出去争夺其他道种。   单膝跪地, 一只手搭在棺材沿,句芒把头狠狠的撞向玉石雕刻的棺壁, 剧痛袭来才感觉清醒了一些。   他很早就知道,天道为了确保能顺利回归, 道种的持有者相遇时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厮杀的欲望, 唯有一方击败另一方才能夺取敌方道种的拥有权, 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如此鲜明的厮杀欲……这么多年来还尚属首次。   很显然,有为数不少的道种持有者正在不远处厮杀。   “别告诉我,梼杌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惹出大乱子了。”   趁着自己还没被战意和杀意搞得头昏脑胀, 句芒扶着棺材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手掌下的玉壁传来温润的触感,稍稍缓和了身体里的燥热。   上好的昆仑玉。   他注视着手下洁白无瑕的玉棺。   这是他成功被算入昆仑一脉后费尽千辛万苦才偷藏起来的,要知道在昆仑上, 所有的昆仑玉都属于它们名义上的主人西王母。   整个昆仑都知道,九天玄女被玉皇大帝逼着生下了商朝的先祖,而他句芒, 则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可这又怎么样呢?   他看着静静躺在玉棺内的人,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只要能达到目的,那些屈辱和痛苦就会烟消云散,他也一定能够苦尽甘来。   像是不满于主人的懈怠, 身体里的道种突然跳了跳,句芒低哼一声,知道不能继续耽搁,双臂用力将玉棺的盖子推上后就颤颤巍巍的向宫殿门口走去。   约莫是刚才推动棺盖的动作太大,一枚雕工精巧的玉梳从他的怀里滑落出来,就在即将摔到地上碎成几段的时候,被主人将将接住举了起来。   这是用玉棺剩下的边角料雕出的发梳,句芒还能记起自己在灯下一点一点修饰梳身的样子,可那时候怀着的心情,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三百年了啊,”他苦笑着感叹,“不过对于仙界来讲,应该算去年的事吧?”   发梳他做了一对,一只被贴身保管,另一只……恐怕早就被摔的粉碎。   多么讽刺啊。   找人狙杀九天仙女的是他,没过多久就与九天玄女的转世混到一起的也是他。   不,不对!   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哀泣。   九天玄女与洛荔,就像是摇曳的罂粟与盛放的虞美人,哪怕外表不分彼此,可骨子里却大相径庭。   “如果当初没有自寻烦恼就好了,”他低声说着,将梳子又放了回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强忍着气血翻涌,他走出了宫殿,在一只脚踏出门槛的一刹那,外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的清秀牧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名文质彬彬的青衫男子,只见他握拳放到嘴边低咳了几声,引得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的两条黑龙纷纷扭头瞅他。   “看住这里,”句芒吩咐道,“谁来也不许进。”   见到黑龙点头,他才松了口气,可这点安心在瞧到正前方的电闪雷鸣后就消失无踪。   毫无疑问,令他体内道种躁动的源头就在那里。   拔出了别在腰间的竹笛,青年强行压制住了四肢的颤抖,像个没事人一样向着漩涡的中心走去。   梼杌在刺中徐世暄的那一刻就知道要糟了。   獠牙就像是刺进一团棉花里,更要命的是,温暖舒适的感觉包围着他,就像是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獠牙上放出的力量也宛若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应。   徐世暄敏锐的捕捉到了梼杌兽瞳里一晃而逝的恐慌,于是他志得意满的笑了。   他将整整七道天雷储存进身体,忍受着五脏六腑全部位移的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他的体内完全充斥着来自于梼杌的劫雷,在这股力量消散之前,对方拿他毫无办法。   双手用力掐住露在外面的半截獠牙,鲜血将獠牙浸染的粘粘糊糊,倒是方便了他用力,徐世暄在心底默念法诀,梼杌发觉对面弱小的凡人体内突然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一点点勾动着本就活跃起来的道种。   愤怒的咆哮一声,他后腿一蹬,腰部一扭,试图将獠牙上的徐世暄甩出去,可道种与天雷之间的吸引力大的远远超出想象,任凭他如何动作,青年都丝毫没有被甩脱的痕迹,倒是道种的位置又松动了不少。   就在梼杌彻底被徐世暄牵制住的时候,阿恬干脆利落的用万劫削掉了左手剩下的唯一一根手指,她抖了抖胳膊,疼痛中夹杂着血脉突突的跳动,然后她看着光秃秃的手掌,将犹自带血的剑尖对准了不远处的白心离。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从天而降,落到了她仅剩手掌的左手上,那正是一颗圆溜溜的道种——原本属于朱篁的道种。   就在这颗道种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天与地同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所有人屏住呼吸听着无处不在的巨响,一股寒意悄悄的顺着尾椎骨爬上了背脊。   “天塌了!”   也不知道第一声是谁喊的,很快呼喊声就练成了一片。   “天要塌了!”   要说有人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岿然不动,那必然是持剑的阿恬和被她指着的白心离了。   “大师兄,”她笑着说道,“请赐教。”   想要让天道回归,必须凑齐五十颗道种,为此,多一颗少一颗都不行。   阿恬知道,想要苟且偷生很简单,只要每隔一段时间就强迫一颗道种归位,世界就能吱呀吱呀的再撑一段时间,然后寻此往复,直到所有道种归位为止。   可是,后果呢?   在这苟且偷生的过程中,庐临州的惨剧又会重演多少遍?   等到天道重新降临,那些双手染满血腥的刽子手就能摇身一变,依靠着一副人皮,大模大样的当起仙人来,受到凡人的敬仰和崇拜。   这样对吗?   不,应该这么问。   这样的事能容忍吗?   阿恬觉得,不能。   也不仅仅她一人觉得不能。   既然如此,就由他们来收集道种吧。   “我们……一剑定输赢。”   “好。”白心离答道。   阿恬记得,她在刚刚铸剑的时候也曾对着白心离刺出过一剑,只不过那时候,她无论如何都刺不中,她的竭尽全力对应的是他的游刃有余。   事过境迁,她最终还是与他刀剑相向,就跟最初预想的一样。   白恬曾经认真的告诉过每一个人,她想要击败大师兄,这句话传入不同人的耳里,有些人忘到脑后,有些一笑而过,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并不是说说而已。   她想要击败白心离,难道因为碧霞的业位远逊于勾陈就止步吗?   她想要击败白心离,难道因为心悦于他就心安理得的放弃吗?   就像她在庐临州时对徐世暄说的那样,她对与大师兄的婚约并无不满,只不过在考虑婚约前,她得先打过他才行。   说了一剑,就是一剑。   万劫出鞘那一刻,阿恬抛去了一切顾虑,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刺出的这一剑上,没有擅长的火莲也没有熊熊的火光,漆黑的剑身被一层淡淡的绿意所包裹,平平淡淡的送到了白心离的面前,然而她的目标,在剑尖刺中之前,就完全消失了。   白恬向白心离举剑,就像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向着天地万物举剑。   无从下手,无法下手,于天地而言,个人太过渺小。   然而,就这么放弃吗?能甘心就这么认输吗?   她不甘心,也而不愿意。   梼杌的咆哮声消失了,仙人们的喧嚣声消失了,就连万劫发出的轻轻剑鸣也消失了,当阿恬专注到极点的时候,天地万物也跟着消失了,而留在原地的,就是白心离。   白心离保有自我的一天,他就远不是天地万物。   能刺中。   这一剑,她能刺中!   当万劫拨开无我,漆黑的剑尖刺入青年的胸膛,鲜红的血液染透了月白色的衣衫,阿恬向前跨出一步,直接压上了向后倒去的白心离,二人一起倒地,她拔出万劫一把扔开,感受到了某种力量正源源不断的从后者的身体里传过来。   “白师妹,”白心离抬手轻轻抱住了她,“我心悦你。”   “我也是。”阿恬也轻声回答,她站起身来,重新拾起了万劫,对准了纠缠不清的梼杌和徐世暄。   万劫,万劫。   万般劫难,方得始终。 第131章   “哎呀, 这么快就轮到了我吗?”   明明背对着阿恬,徐世暄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冲愤怒的梼杌呸了一声, “嘿, 我才吸到了五颗,你最好用点力, 把我跟这个大家伙捅个对穿。”   “晓得了……”阿恬深吸一口气,就算拿到了白心离和朱篁的那一份, 她体内的道种数量还是逊于已经被徐世暄分走一半的梼杌, 如果不是有徐世暄牵制, 凭她自己一个,绝对拿不下后者。   单论实力白恬自认并不逊于梼杌,可不得不承认的是, 当梼杌拥有十颗道种的时候,她拿他毫无办法。   不仅她毫无办法,白心离和徐世暄也是一样。   道种是天道的力量,而天道则是天地规则的聚合, 你要如何去与规则抗衡呢?能与规则势均力敌的……唯有规则本身而已啊!   想要摆脱道种带来的压制,阿恬必须拥有比梼杌数量更多的道种,因此, 她要击败白心离,并且仅仅是白心离的话,还远远不够。   说来讽刺,为他们出谋划策的正是不知是敌是友的九天玄女。   “就算吞噬的道种总量达到了恐怖的四十七颗, 敌人那边持有道种的人也不会太多。”   坐在桌边,九天玄女认真的分析道,而她的对面则坐着阿恬和白心离。   “原因有二。”她竖起了两根手指。   “其一,我们的敌人并不是游兵散将,他们是有组织受约束的军队,因此,得到的宝物也会大都集中在高层的手上。”   “其二,成为天道并不是一件美差,可这世界缺了天道也不行,他们的目标是取仙人而代之,并不是毁灭世界,为了防止局面失控,肯定会将道种集中在几人身上。”   玄女说完,手指在面前的堪舆图上点了点。   “当初他们怂恿法修推演天机,就是为了寻找成事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对面的不管是什么,都是一群想活的人。”   “想活的人没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不想活的,”九天玄女的眼中异闪连连,“我知道咱们之间的信任很微薄,可接下来的每一步,你们都要照我说的走。”   “第一步,由白恬潜入仙界,碧霞元君这些年在仙界一直活跃,加上确实被玉帝派遣下界,就算晚点回去,也不会引起怀疑。”   “第二步,凭借着道种之间的感应,找到一名持有人并借助他的力量接引其他人,这个人到时候会自动送上门,至于到底是谁,还是请容我先卖个关子吧。”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玄女拖长了尾音,“你们要自相残杀,因为对方不会仅有一颗道种,而我们持有的三颗则太过分散,真正对阵必然会陷入不利的境地,不仅如此,分散的道种还会招致觊觎,既然如此,就干脆将所有道种集中在一人身上,虽说增强不了力量,也好过对战时遭遇对方的数量压制……”   第一、第二、第三……   迄今为止,阿恬的每一步都按照玄女的预设去走,现在,她终于走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第四步,一口气吞掉对方!”   玄女的眼睛在说这句话时亮的惊人,恐怕就连她本人都不清楚,唯有这种时候,她才鲜活艳丽的令人舍不得眨眼,哪怕她一直痛恨自己的职责和命运。   阿恬的手很稳,任谁也看不出来她现在几近虚脱。   梼杌依然在咆哮,只不过声音越来越虚弱。   “你一会儿准头得好点,”徐世暄的声线有些发颤,这是他强弩之末的证明,“对着后心来,我跟姓白的可不一样,被你来一剑可就真要去见阎王爷了,可千万别让我太痛啊。”   “你见不到阎王爷,”阿恬说道,“见酆都大帝倒是没问题。”   “得了吧,酆都那个老小子……”徐世暄有些头痛的皱起眉,嘴里碎碎念,“我真的是……啊!”   他眼睛睁的极大,双手死死的嵌进了梼杌獠牙里,被劈开的指甲与碎掉的獠牙表层混在一起,被手指尖流出的血液掩盖,漆黑的剑刃从他的左心口穿出,直直刺进了梼杌的体内,引得野兽发出了惨叫。   就像他要求的那样,阿恬的动作很快,快的让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吸走的梼杌颓然倒地,连带着徐世暄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感受着体内的道种都随着伤口一个接一个的向着阿恬方向蹦去,嘴角无力的勾了勾,扯出了一抹略带欣慰的笑容。   “白师妹,我真的觉得你和姓白的很合适啊……你们俩日后办酒,一定要给我烧一张请柬……”   徐世暄没有得到回答,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身体里骤然涌入了整整十一颗道种的阿恬在无声的抽搐着,她的肌肤在一片片裂开,只是裂纹下面的不是暗红色的肌理而是明黄色的涛流。   没有人知道这有多疼,阿恬抬起手狠狠的砸了一下地,地面被她这一拳直接砸出了一道裂纹,而不断滴落在地的,则是顺着她脸颊淌下的冷汗。   适应是个漫长的过程,等到她恢复了最基本的行动力,梼杌怒睁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四肢无力的垂在地上,显然已经死去多时。相比之下,跪坐在地的徐世暄则维持了难得的体面,只见他微微垂着头,双手依然保持着禁锢獠牙的动作,阿恬甚至能想象到他脸上的表情,满不在乎中有带了点志得意满。   她伸出手轻轻罩在了徐世暄的脸上,手掌向下一划,帮他闭上了眼睛,再抬起头时,就觉得整个视野焕然一新。   压在心头的紧张和紧迫被一扫而空,阿恬能够鲜明的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自己,令她体内的十四颗道种一齐蠢蠢欲动——还有道种持有人呆在这附近,而且对方的数量要远逊于她。   两三下跑回白心离身侧,她一边抱起了陷入昏迷的大师兄的上半身护住,一边向着感应到的方向眺望,在一个个神情惶恐的仙人里,准确无误的锁定了一名不太起眼的青年。   不太起眼的意思是:他长相英俊,却又没有让人一见难忘,他文质彬彬,却也没法见之忘俗,他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衫,腰间别着竹笛,硬要说的话,他倒是与木德星君神似形不似。   然而,真正吸引阿恬注意力的完全不是他的长相和作派,甚至不是他身体里传来的隐隐吸引力,而是站在他身后的女人。   在白心离他们到达仙界时就趁乱逃走的九天玄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青年的背后,她无声无息的随着青年移动,躲避着其他人的目光,像是盯上猎物的毒蛇,随时蓄势待发。   在发现阿恬的视线后,她抬起了手,食指压在嘴唇上,正是一个“嘘”的手势,做完手势之后,她嫣红的嘴唇轻启:   “合、作、愉、快。”   九天玄女对着阿恬无声的说道,嘴角的笑容甜蜜的像是坠入爱河的青涩少女,却让人无端背后发冷。   对于九天玄女的目的和打算,阿恬丝毫没有兴趣,在确认白心离依旧昏迷之后,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试图从中寻找到能够冲出重围的办法。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快看那里!”,少女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扭头,正在犹豫不决,就闻到了一股浓郁芬芳的花香。   这股花香清新又扑鼻,还沾染有清晨露水的气息,令人闻之忘俗,可也让阿恬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不再犹豫,干脆的扭过头,就看到远处有一支队伍正在缓缓驶来,为首的仙娥转着圈,艳丽的裙摆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而在她们身后的同伴则挽着花篮,将一抔又一抔的花瓣向外挥洒,她们簇拥着一座金色的马车,伴着悦耳的仙乐载歌载舞,一派仙界气象。   看清来人后,阿恬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在碧霞元君的记忆里,全仙界唯有一人能拥有如此骚包的排场,也唯有一人能怎么铺张浪费也被旁人视为理所当然。   中天紫微北极大帝,万星之主。   且慢。   阿恬突然僵住了。   北极大帝……北海剑宗……梼杌……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三者似乎有着被她忽略了很久的明显联系。   北极大帝,代表着北方。   北海剑宗,位于北方。   梼杌,上古五帝之一的颛顼之子……而颛顼的领地,就在北方!   “北极大帝……颛顼……北极大帝……颛顼……”   她把这两个词翻来覆去的在嘴里念叨,手指下意识的搓揉着白心离的衣角。   “……北极大帝就是颛顼?”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答案,而这时,载着紫微大帝的轿撵也停在了她的面前。 第132章   “轰隆!“   一道闪雷划过天际, 李恪抬头望了望,扔下了手中已经秃了的毛笔,一旁捧着砚台的陈芷也跟着站起身, 小心翼翼的喊道:“舅舅?”   “叫师叔, ”李恪几乎是下意识的回答,在看到女子有些受打击的神情后, 又懊悔的皱了皱眉,“抱歉, 小芷。”   自打祖师爷的断剑刺破了仙界, 陈芷的处境就变得尴尬了不少, 无论如何,她都是触发这件事的由头,就算所有人都不去责怪, 她自己心里也始终过不了这道坎。   最大的证明就是原本我行我素的她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对于宗门的决定也不遗余力去执行,与之前的桀骜不驯相比,简直是像换了个人。   李恪并不喜欢这个压抑了自己本性的陈芷, 他名义上是后者的舅舅,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也跟亲爹亲妈没两样了,成天为熊孩子操碎了心。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都快愁出白头发了,“你不必如此,祖师爷布置了几千年, 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去做的,结果并不会改变。”   陈芷没有说话,只是倔强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并将头向一旁偏了偏。   李恪在一瞬间也别想拔剑给她一下厉害的,让熊孩子感受一把什么是真正的天塌地陷,然而现实是他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新毛病,又蹲回了地上写写画画。   实际上,像李恪和陈芷这样的组合,在泰山的封天台上还有许许多多,不光是同宗门的师兄弟,还有不少不同宗门的临时组合,他们大都拿着沾染着朱砂的毛笔在地上精细描绘,由于人数众多,爬在地上的时候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   “我是不太懂阵法的。”   充分享受了一把宗主特权的段煊坐在一旁看着弟子们忙忙碌碌,而他身侧分别坐着魏舍人和天玄道人,二人一个拿着蓍草摇来摇去,一个对着八卦图念念有词,而他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这一左一右两位大爷谁也不想挨着对方坐。   太玄门山门遭袭一事后,方仙道和太玄门之间的梁子可谓越结越大,现在已经到了谁也不愿搭理谁的地步,可真到必须要沟通的时候,他们就需要一个任劳任怨的传声筒了。   没错,段煊就是这个任劳任怨的传声筒。   没办法,谁让在阵法方面,北海剑宗一点发言权都没有呢。   “说真的,明明咱们和方仙道的关系也不咋样,怎么现在还有机会当和事佬了呢?”   郭槐一边调着朱砂一边凑到谭天命身边小声抱怨,后者耸了耸肩,拿起阵法图挡住了嘴:“就他们得罪人的速度,咱们都得甘拜下风。”   “咳咳!”   就站在这两位长老身边的戚涵清了清嗓子,作为魏舍人的爱徒,他负责着阵法最核心的区域,可此刻也只能装糊涂。   “两位长老,”他假装不经意的说道,“此事关乎天下苍生,咱们三派能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实属罕见。正是大仁大义之举啊!”   蹲在地上的张泽衍被师兄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给惊呆了。   戚涵可不管倒霉师弟心里怎么想,他给对方戴完高帽就切入了正题,“说起来,这次白师妹没来吗?自打上次出那种事,我的心中就常怀愧疚……”   谭天命和郭槐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白恬的身世在北海剑宗几位长老之间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唯有毫不知情的张泽衍一听到师兄又提起北海剑宗的白师妹,吓得赶紧跳起来查看嫂子蕴华的位置,生怕一不注意就酿成一桩血案。   两个知情人闻言心情颇为复杂的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由能说会道的谭天命出马,只见他抬手郑重拍了拍戚涵的肩膀。   “万般皆是命啊,戚师侄,”他感叹道,“半点不由人啊!”   戚涵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给惊呆了,直到他听到谭天命的下半句。   “白师侄她呀,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   戚涵顿时就傻了,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偏偏谭天命还贱兮兮的凑到他的耳边风,小声说道:“儿大不由娘啊!不过戚师侄你放心,我们作为婆家人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什么“你们作为婆家人”啊!   戚涵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前特别偏爱的说一半留一半这么让人来气过,如果不是怕弄乱了刚画好的法阵,他恨不得直接把谭天命按在地上,强迫他把吞下去的话都给吐出来。   就在戚涵控制着岌岌可危的理智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喊,“完成了!”   所有人一同向声源处看去,只见太玄门的柳坤予对着他们直挥手,他身侧的柳嫣则笑着点了点头。   完成了!   这句话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为首的三个宗主蹭的一声就站起来,胖乎乎的魏舍人一路小跑的凑过去,爬在地上检查了半天才站起来舒了一口气。   这就是真完成了。   “所有人退出阵法区域!”天玄道人低喝一声,“全部下山!”   在他的号令下,众弟子御剑的御剑,掏法宝的掏法宝,捏符纸的捏符纸,一股头的向泰山山脚逃窜。   站在断岳上,赵括不停的回头望着山巅,还不忘对蹭剑的宋之程感叹,“……这阵法一成,白师妹他们就回不来了吧?”   “是啊,”宋之程闻言也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可是你也看到了,仙界破了那么大一个窟窿,要是咱们不去做什么,等到那些捞什子仙人出来作妖,十个庐临州也不够他们杀的呀!”   “可是就算咱们施法将大陆保护起来,又能坚持多久呢,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吗?”赵括扁了扁嘴,“还不是要寄希望于大师兄和白师妹能够在仙界解决问题,要是问题解决了,他们却因为阵法回不来……”   “唉……”听他这么一说,宋之程也很着愁眉苦脸起来。   “你们是不是脑壳都被鲲鹏给抽坏了?”同样蹭剑的穆易忍无可忍了,“醒醒!他们两个都成仙了!本来也不会回来好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两个拜大师兄教的死忠开始抱头痛哭。   穆易这回是真的不太想理会这两个二百五了。   飞剑很快就到达了山脚,就在三人挨个往地面跳的时候,山巅一道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在穿入云层后四散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将整个天幕笼罩在其下。   穆易弯腰捡起了一块滚落的碎石,将它死死的握在了手心。   泰山,贵为五岳之首,也在大陆的中心,这天下再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布阵之地了,而位于泰山山巅的保护阵法,则是修士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浩劫时最后的抵抗。   天地即将崩塌,仙人倾巢而出……这人世间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能被称之为“浩劫”的呢?   “仙凡有别,仙凡有别啊……”穆易低声说道,他张开了手,手心的石块已经变成了碎末,随着风逐渐飘散。   就在他发出叹息的时候,金色的光芒一路向上,最终抵达了仙界的外沿,将想要趁乱偷偷跑下界的几名小仙给尽数弹了回去。   “哎哟!”   一名小仙揉了揉摔痛了的屁股,对着光吐了几口口水,他趴伏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向一旁移动,生怕被守卫发现自己曾想偷跑。   好在,没有人发现到他的举动,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正中央上演的一幕给吸引了。   金色的轿撵在仙娥们的簇拥下落了地,衣着华美的青年站起身来,目光扫过梼杌的尸体时冷哼了一声,他抬步下轿,向少女走来,在看清她怀里抱着的人后愣住了。   “……大哥……”   而阿恬……阿恬觉得自己快瞎了。   在她的视野里,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紫微大帝,而是璀璨夺目的光团,伴随着阵阵大道纶音,她被体内躁动道种搞得气血翻涌。   这个家伙体内到底有多少颗道种?!   头晕眼花的她一只手抱住大师兄,一只手在腰间摸索着寻找万劫,手指接触到坚硬剑鞘的时候,她反手就想拔出长剑。   遗憾的是,她没有成功,万劫就像是被封死在鞘中,任她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   “哼!”紫微冷哼一声。   就这么轻轻的一生,一股重力平白出现,阿恬应声就被碾在了地上,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这便是四御的力量。   这也是天道的力量。   让人根本无从抵抗。   她的脸狠狠的撞到了凹凸不平的地面,被石子划开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不自量力。”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进耳朵,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何方小贼竟然在仙界行杀戮恶行,”像是紫微又不是紫微的男人说道,“来人,将这恶贼拘至我处,等待昊天陛下发落!”   不行!不能被抓住!   阿恬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和九天玄女的合作在重回仙界时就结束了,那个女人决定不会冒险来救她。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驱动的手指,身体却纹丝不动,就连体内的剑气都凝聚不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模模糊糊的人影对着自己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清亮的鹤鸣声响起,一道白影出其不意的掠过地面,一口将动弹不得的少女衔住,借着俯冲的余力迅速逃走。   “白鹤童子……”紫微望着远去的白影喃喃说道,“该死的东王公……”   “陛下?”失手的天将颤巍巍的喊道,“是否需要属下去……”   紫微太守制止了他的发言,他垂眸看向依旧昏迷的白心离,听着灵魂深处呼唤着“大哥!”的声音……   “闭嘴,吵死了。”他如是说道。   而另一边,被衔在鹤口的阿恬终于重获了力气,她看了看来时的方向,抬手捂住了脸。   “王八蛋,”她小声说道,“敢跟老娘抢男人。”   飞翔的白鹤不露痕迹的抖了一下。   “自从隔壁李二狗被揍的不敢掀我裙子,我真的是……好久没这么生气了。” 第133章   仙鹤带着阿恬飞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座宏伟的山脉出现在眼前,由西至东,看不到尽头, 终年积雪的山巅像是一道玉带装点在蔓延无际的山脉之上, 配合着缭绕的云雾,端是气象万千。   “昆仑……”阿恬说出了它的名字, 迎面而来的山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如瀑的长发像是绸缎一样在高空飞舞。   万山之祖昆仑山, 西王母的道场, 它的本体在凡间, 她倒是没有想到西王母竟然在仙界重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应该说真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王母娘娘吗?   仙鹤轻松的穿过了昆仑山外的禁制,在半山腰将少女放了下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处于雪线之下, 因此阿恬落地时还能感觉到柔嫩的青草气息。   “元君,”白鹤口吐人言,它用头顶了顶坐在地上的阿恬,“您还好吧?”   “不太好,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我想回去打爆紫薇的狗头。”   白鹤顿时不敢说话了。   对着山景望了片刻,觉得快要冲上脑子的火气终于被压了下去, 阿恬这才站起身,对着站在一旁的仙鹤行了一礼,“多谢道友搭救,之前阿恬多有得罪, 还望道友海涵。”   白鹤被她陡然转变的态度吓得差点跳起来,“元、元君,咱、咱们好好说话……”   “哦,”阿恬点了点头,“所以你这只胖头鹅是什么时候西王母勾搭上的?”   “胖、胖头鹅?!”大受打击的白鹤全身羽毛都炸了起来,“我是仙鹤!是仙鹤!”   阿恬敷衍的点了点头。   拳头打棉花上了的白鹤一下子就泄了气,它扇了扇翅膀,有些委屈的说道:“好嘛,在我发现师父有些不对劲的时候,西王母娘娘就找上了我……”   白鹤童子,南极仙翁的嫡亲弟子,基本上师徒俩是形影不离,若是有一人能一眼就看破梼杌的伪装,那必然是白鹤童子无疑。而东王公掌管着仙籍册,对这些藏在仙灵皮下的妖魔鬼怪了如指掌,作为他妻子的西王母能趁机拉拢白鹤童子也在情理之中。   哦不。   阿恬暗忖道。   或许也没那么了如指掌,起码在仙籍册上就没有显示紫薇的异常。   这是不是意味着,东王公只能察觉到夜位低于自己的仙人的状况?   大概是阿恬发呆了太久,白鹤童子有些惴惴不安的拿翅膀戳了戳她,“元君?娘娘等很久了,咱们进去吧?”   “走?”阿恬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当然,咱们走吧。”   说完,她抬起手干脆利落的把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重新挽好,然后凭借着碧霞留给她的残缺记忆驾轻就熟的找准了进山门的方向。   一大部分青睐亭台楼宇、琼台仙境的仙人不同,西王母治下的昆仑山依然保持了上古时代的风貌,这也与仙境主人独树一帜的作风有关,比起变幻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女神模样,她更喜欢维持着原本蓬头垢面的凶神本色,反正也没人敢指着女仙之首的鼻子骂她有碍观瞻。   这大概就是业位高的妙处了。   很少有人知道,西王母的道场昆仑山里藏着许许多多的异兽,除了从使者顺利晋升为仙人的九天玄女,还有三只青鸟适逢左右,更有瑞兽白泽在此栖息,后者更是曾跑到黄帝面前狠狠的忽悠了他一顿。   也正是有这些异兽存在,昆仑山才成为了少数几个在天道崩解后还保留了一战之力的仙人道场,也无怪乎东王公愿意放弃自己的紫洲府,屁颠屁颠的跑到老婆娘家蹭吃蹭喝了。   说来也巧,阿恬刚想到白泽,就在道路中央看到了这头传说中的神兽,只见它浑身雪白,乍看像是一头雄狮,脑袋顶上却长着山羊才会有的角。   少女走到懒洋洋翻出肚皮晒太阳的白泽身畔,顶着白鹤童子惊骇至极的目光伸手戳了戳神兽大人白嫩的肚子,觉得这厮比碧霞记忆中的胖了起码一圈。   “别动,”白泽眼睛都没睁,伸出爪子拍掉了她作乱的手,“你是来找阿回的吧?她就在洞府里,你们赶快把事解决了,让倪君明那个小白脸搬回他的紫洲府去。”   瑞兽白泽号称通晓世间一切,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对于它而言,仙界发生的一幕幕可能都是一出折子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得到了通行许可的阿恬停下给白泽揉肚子的动作站了起来,然后就听到她一脸郑重的对白泽说道:“……你胖了。”   “滚滚滚!快滚出大爷的视线!!”   于是被恼羞成怒的白泽大爷驱赶的二人灰溜溜的小跑到了一座洞府门口……叫洞府的原因是这真的是山洞门口,胡说西王母还会每天早上都在门口一侧的悬崖那里吊嗓子。   大概真的是赶巧,阿恬他们还没走到就听到了一声厉啸,声音之大之高恐怕能响彻整个昆仑山脉。   西王母是掌管天之五残和刑罚的凶神,她的厉啸其实饱含震慑和警告之意,等闲神仙闻之胆寒。阿恬扭头看向白鹤童子,却见对方虽然下意识的弯了弯细长的双腿,但里两股颤颤还有很远的距离。   显然,这便是西王母在衰弱的证明。   这么想着,翻过一个山坡,他们一抬头就拉到了站在悬崖上的西王母。   她还是远古神话里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上戴着红色的花环和玉胜,身后一条斑斓的豹尾甩来甩去,显然,她刚结束了今日的吊嗓子,不一会儿就有个人冲上去端茶送水,要多狗腿就有多狗腿,阿恬定睛一看,不是跑来媳妇娘家蹭吃蹭喝的东王公倪君明还能是谁?   怪不得白泽一心想把他赶回去,谁看他那副做牛做马的样子不闹心。   阿恬正腹诽,占据了地势优势的西王母就发现了他们这两只呆头鹅,只见她一把推开献殷勤的东王公,一个大跨步从崖顶跃下落到了少女的面前。   “我希望白鹤去的够及时,”西王母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恨不得把自己缩成球的白鹤童子,“这些年我困守昆仑,影响力远逊从前,想要那群乱臣贼子禁行令止已是不可能了。”   外貌凶神恶煞,西王母却并不是一个性情火爆的女神,她只是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近人情而已。   对,不近人情。   无论世人如何褒奖、赞美,但西王母绝对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神。   她倔强、固执,并且绝不听劝。   作为九天玄女的师父和女仙之首,若是西王母在玉皇大帝将各类天命强加于玄女身上时能辩驳一句,九天玄女的性格或许也不会歪曲的如此厉害。   然而,事实是她帮玄女找上了句芒,一力促成了“天命玄女,降而生商”的天命,也导致了之后玄女与句芒的互相折磨。   “登仙接引本来就是我的职责,加上异兽的行为不能摆上台面,最后八成还是会按南极仙翁被人谋害,凶嫌被你识破来算,”西王母继续说道,“这样一来,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你躲在我这里,他们也说不出二话来。”   “娘娘,”阿恬等到她说完才开了口,“我见过玄女了。”   西王母沉默了一瞬才回答,“……我那不成器的徒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把?”   “娘娘,您愧疚吗?”阿恬问道,“让她去相助黄帝,强迫她生下商契,甚至引狼入室,您愧疚吗?”   “愧疚,”西王母看着她缓缓回答,“正是因为愧疚,君明才会为了我下凡去帮洛荔续命。”   “那您后悔吗?”   阿恬继续追问。   “你对当初所做的一切,有哪怕一丁点的后悔吗?”   “没有,”西王母闻言笑了,她的笑容并不好看,反而有些狰狞,“我从未后悔过。”   “我乃天下阴气所化,与这世间息息相关,没有人比我们这些仙灵更清楚天命的重要,力量与职责是一对严格的双生子,容不得任何人挑三拣四。”   “因为天命,就是天命。”   西王母抬手摘下了自己头顶的玉胜,轻轻戴到了阿恬的头顶,而东王公也从悬崖上跟了下来,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你大可放心,君明和我为洛荔续命导致了你遭遇危机,这我们并不否认。你为此事对我们有微词也好,有埋冤也好,都理所当然。”   她抬手理了理阿恬落下的散发。   “但从现在开始,我们会无条件的站在你这边。”   “那是你们会站在天道这边,”阿恬握住了她的手腕,“因为闭门别无选择,也无法可想,若想不被取而代之,唯有这一条路可走。”   “不,阿恬,”西王母呼唤了她的名字,“因为天命,就是天命。” 第134章   在踏入紫薇的宫殿时, 句芒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提起衣摆匆匆走过台阶,穿过让人晕头转向的回廊和华美的大殿,看到的就是紫衣男人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陛下。”他弯腰恭敬的喊道。   “别这么拘谨, ”男子摆了摆手, 转过身来,“紫薇那家伙在看到勾陈的转世时心神大乱, 现在是我占上风。”   “您也是陛下。”句芒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哈哈,”占据了紫薇身体的男人笑了, “我真是喜欢听你讲话, 不愧是曾经在伏羲大人身边呆过的属臣, 若不是后土早就身化大地,伏羲复生无望,恐怕你也轮不到我来统领。”   说谎。   句芒敛下了眼帘。   羲皇出身九黎, 而九黎如今与炎黄关系微妙,若是黄帝复生,两族或许还能够尽释前嫌,可惜颛顼是万万做不到令他们握手言和的。   毕竟, 他连他那个不孝子梼杌都管不好。   想到这里,句芒的精神又是一绷。   他差点就忘了,梼杌已经死了, 就死在刚刚的骚乱里。   “你也看到了,白鹤童子把杀我儿的凶手送去了昆仑……”颛顼不知他心中所想,犹自说道,“西王母和东王公……这仙界万千仙灵, 倒是这对夫妻比四御都难搞些。”   “吾之一族卷土重来,这也是不得不攀过的高山,纵使西王母对吾等有恩,恐怕也要将恩情放到一边了。”   题眼来了!   句芒打起了精神。   西王母在上古时期与凡人之间密切程度虽然比不上其弟子九天玄女,可也算是经常显灵的仙人了,其麾下的瑞兽白泽甚至于东海提点过黄帝,换言之,她确确实实对黄帝一脉有着积年的恩情,哪怕这些恩情只不过是她顺应天道的结果。   “陛下,”句芒顺着他说道,“这位娘娘乃天下至阴之气所化,与四御同样为天道的延伸,乃天生的至高神灵,不死不坠,有多少人性尚未可知,恐怕她并不能体会到陛下的难处。”   这倒是大实话了,西王母与东王公正是天下阴阳二气的代表,从根子上就与凡人和异兽不是一路,这二仙与天道的联系恐怕仅次于四御,从异兽大肆捕杀道种延缓天道归位开始,双方就已经站到了绝对的对立面。   可这也是大谎话。如果颛顼真的顾念昆仑山一脉的恩情,那他在三百年前根本就不会安排蠃鱼去替代仙女,况且昆仑一脉都是谨遵天命而行,这些恩情追溯起来,其实都是天道对旧神的恩情。   天道啊天道。   句芒嘴里一涩。   施恩的是它,夺恩的也是它,让人又爱又恨,等它眷顾你的时候,你有求皆应,当它抛弃你的时候,你又一文不值。   世上最残酷的事之一,便是让你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明白自己在天下大势面前不值一提,但凡从高位跌落者或许都会对自己的遭遇耿耿于怀。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他顿时胃部涌上一阵恶心,春神这个业位的拥有者,他不会是第一个,木德星君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天道所需要的是一名穿青衫吹木笛的青年男子来行使职责,并不在乎他究竟姓什名谁,又有着怎样的来历和情感。   “在我面前走神,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还有胆量。”   颛顼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句芒从思绪里惊醒了,冷汗一下子就争先恐后的从发际冒了出来。   “别紧张,”他过激的反应一下子就把颛顼给逗乐了,“我好歹也是有名的贤君,不会因为臣下溜个小神就大发脾气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跟着变了,比起高高在上的君王倒更像是平易近人的长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句芒,这并不是虚伪的漂亮话。”   “我年轻的时候……远比现在要年轻的时候,”紫微依旧年轻的外表让颛顼老气横秋的语气显得有些滑稽,“也曾经迷惑过、愤怒过、纠结过……可最后我发现,天道并没有错。”   “没、没有错?”这答案太过出乎意料,导致句芒下意识的结巴起来。   “世间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发展,谁也无法停滞不前,跟不上时代的人被淘汰也是理所当然,与历史的进程相比,个人的得失可以忽略不计……固执的困守过去也不过是令自己的面目更加丑陋罢了。”   “我、我不明白,陛下……”句芒的瞳孔像是在经历地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那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们在做比固守过去更加丑陋的事情,”男人坦然的说道,“我们在篡改天命,这世间就像是一个一环扣一环的精美摆件,任何一环被破坏都会导致全线的崩溃,而通过逆天而行,我们已经把这个摆件拆的七七八八了。”   “长此以往,我们也不过是拖着所有人陪葬而已,与疯掉的九天玄女没什么两样。”   “您……您……”句芒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为什么我明知道这是条死路,还要继续走下去,对吗?”   颛顼笑了。   “因为我或许是贤王,却离圣人远的很。”   “人哪,就是一种欲壑难填到可怕的怪物,你看看仅仅是跟咱们接触,九天玄女就堕落到了什么地步,她不再甘心于为天命奉献自己,而她的不甘心也成为了我们最好的机会。”   一只手落在了句芒的头上,力道很轻却让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对于身怀两颗道种的他来讲,紫微充满了道种的身体简直就是另一个太阳,让人恐惧又向往,还没等他想出对策,就听手的主人说了下去。   “而我们呢?其实与她没什么不同,你将紫微的身体作为媒介唤醒了早已死去的我,而我和你又计划唤醒更多的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不甘心而已。”   “话又说回来,就算高喊着‘天道不公’,我们还是在做着与它一样的事,你不妨想想,延续世界需要重建天道,我们确实可以随便推一个倒霉鬼出去,让他失去自我意识,永永远远的维持着世间的平衡……”   颛顼轻松的语气让句芒浑身发冷。   “听上去是不是很熟悉?没错,这正是天道对我们做过的事。我们与玄女、与天道,哪有什么不同,只是立场相左罢了。”   “人就是明知道是错还会去做的矛盾体,我每天闭上眼,都能听到世界不堪重负的求救声,若是放任下去,很快就将迎来终结。”   句芒感觉按住自己的手微微用力,他顺从的抬起了头,迎接着颛顼如炬的目光。   “西王母他们想要收集道种换回天道就让他们去做,”他如是说,“收集到最后,也不过是站在我面前而已,成就天道的是他们还是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只不过,最后的关键一定要掌握在我们手中,今日我抢来了勾陈的转世,加上早已入套的昊天玉帝,我们起码可以再唤醒陛下和少昊,盯紧昆仑山,我可不想走到了这一步再功亏一篑。”   句芒闻言想到了放在自己府邸里的玉棺,“陛下……仪式还没……”   “别让我功亏一篑,句芒,你是个聪明人。”颛顼又重复了一遍,“事成之后,你也会心想事成。”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像是兜头一盆凉水将句芒浇的透心凉,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过来,就算说的再漂亮,颛顼也从未全身心信任过他。   因为他本是伏羲的属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从来不是句空话。   就像颛顼自我评价的那样——他或许是一名贤王,却离圣人很远。   “……我知道了,陛下。”最后,句芒也只能这么回答。   等到他浑浑噩噩的走出宫殿大门,仙娥们嬉戏的声响传进了耳朵,一股荒谬的逃生感油然而生,句芒扭头看向深不见底的宫殿入口,觉得此刻它更像是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洪荒怪兽,等待着择人而噬。   周围的热闹丝毫传不进他心里,句芒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回到熟悉的宅邸,看着占据正中央的玉棺,他才感觉到了一丝放松。   抬手摸了一把脸,嘲笑自己越活胆子越小,男子走到玉棺前,半透明的棺盖下影影绰绰,想到了颛顼之前的话,哪怕万般不情愿,他还是强迫自己推开了棺盖——   然而,躺在昆仑玉棺里的并不是失去了意识的玉皇大帝,而是一名令他心惊胆颤的美丽女子。   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安详的躺在棺材之中,艳丽的红唇在苍白面色的映衬下几乎要刺伤他的眼睛。   “啊!”   句芒猛的后腿了几步,脚下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然后,棺材里的女人直直的坐了起来,睁开双眼,对他风情万种的笑了。   “别害怕呀,夫君。” 第135章   “我开始确认你和九天玄女确实是师徒了。”   阿恬抬手抓住了头顶上的玉胜, 将它拿了下来,重新递回给西王母。   “起码,喜欢往别人头上放东西的习惯真是一模一样。”   “你看样子并不喜欢, ”西王母缓声说道, “就算我说,只要拥有它, 你就能统御整个昆仑,拥有数之不尽的丹药和仙桃, 当然还有人人都想拥有的昆仑玉?”   “用来做梳子然后再去骗女孩子吗?”阿恬耸了耸肩, “敬谢不敏。”   “我就说过这招不管用了, 阿回,”东王公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她跟碧霞不一样了。”   “你这是废话, 如果是碧霞,我才不用说这么多话。”西王母白了他一眼。   “……我觉得是变的更可怕了。”白鹤童子战战兢兢的小声说道。   “那你只怕是想见识一下朕真正的本事。”阿恬瞥了他一眼。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白鹤顿时不敢说话了。   震慑了嘴贱仙鹤的少女得意洋洋,一回头就看到面前的西王母正面色铁青的看着自己。   “完了。”东王公一把捂住了脸,还不忘露出两条指缝偷偷往外看。   “白道友。”   只见西王母面沉如水, 完全不是之前温和的模样,这让阿恬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而这种感觉, 只有在白夫人发现她又上树掏鸟时才会发生的。   果不其然,西王母的下一句就让她产生了重回广开镇白府的错觉。   “你刚刚说了什么?”   虽然语气、用词都大不一样,但这句话与气的直抚胸口的白夫人字字泣血的“你在做什么?!”在这一刻完美重合。   这时候真重复一遍的是傻子。   “我错了……”她熟练的耷拉下脑袋,摆出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没想到就算成仙了也无法摆脱大家闺秀的既定道路, 感受到西王母锐利目光打在身上的阿恬此刻内心五味杂陈。   “阿回真的很严格,我倒是觉得这样也很爽利呢,”看够了好戏的东王公决定当个好人,“你也要体谅体谅人家,毕竟未婚夫在眼前被抢了,再好的姑娘也会失态啊。”   “你闭嘴。”西王母面无表情的训道。   于是现在全靠媳妇生活的倪君明听话的闭嘴了。   “你是一名仙人,”她摆正脸色对阿恬讲道,“仙人要有仙人的仪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铭记,自己到底拥有着怎样的力量。”   阿恬知道这句话,应该说,所有仙灵都知道这句话。   “拥有力量,所以负担责任。”   “拥有业位,所以行使职权。”   “被寄予厚望,所以要回应期望。”   这三句话,几乎概括了碧霞元君的一生,哪怕有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她也一丝不苟的履行着职责,直到死为止。   “可是碧霞死了,”阿恬的右眼干涩无比,左眼流下了一行清泪,态度却冷静又克制,“谨守本分的碧霞元君死了,完成天命的九天玄女疯了,可是逆天而行的人反而得道猖狂,娘娘,您依然觉得仙灵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吗?”   “我不知道正确与否,”西王母摇了摇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因天道而生,为天道而死,这是无可更改的命运。”   “可是玄女想要更改,她几乎成功了。”阿恬反驳道。   “你错了,”西王母温柔的看着她,“大错特错。”   “玄鸟是我的弟子,我教导了她万年之久,就算她沾染上了人心,就算她堕入魔道,她的身上也依然有着我的烙印。”   这位女仙之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冷酷至极,但又平淡的理所当然。   “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   “她是笼中鸟,就算打开了笼门,也不敢飞向辽阔的天空。”   “我从来不知道哪只笼中鸟会导致天下大乱。”阿恬眨了眨眼,随着这个动作,左眼眶立的泪珠一个劲的滚下。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到她的笼子在哪,”东王公接过了话,他懒洋洋的依靠在山石上,大有当场躺下的意思,“我说,你们打算在这里闲聊多久?我刚刚好像看到不远处的白泽在瞪我,咱们能不能进洞里再聊?不好意思,天道崩解以后,我每天都虚弱的要命,站一会儿就浑身冒虚汗。”   大气不敢出的白鹤童子闻言悄悄扭头,发现瘫在地上就像是一张毛绒毯子的白泽确实在瞪着东王公,天知道他俩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仇怨。   显然西王母对于自家夫君和瑞兽的不对付心知肚明,况且让客人就这么晒着也不是她的待客之道。   “就你事多。”她嘴上这么嫌弃,脚下倒是迈开了步子,俨然一副领路的姿态。   “别担心。”   阿恬在经过东王公身边的时候听他小声传音。   “玄鸟,是不可能背叛阿回的。她身上的枷锁之重,远远超乎你的想象。”   “夫君,离那么远作甚么,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跟妾身亲近的吗?”   女子把一双纤纤玉足伸出了玉棺,嫁衣勾勒出了她纤细的腰身,只不过比起新娘,她此刻看起来更像是食人精魄的妖精。   “玄女……你竟然回来了……”句芒半晌才挤出了这句话。   “妾身当然要回来。”   九天玄女摇曳生姿的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一只脚踩上了男人的胸膛。   “毕竟夫君对妾身如此情深意重,妾身不敢辜负啊。”   她一边说着,脚下一边用力,句芒的胸膛就发出了骨头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春神句芒或许在逐鹿之战里算是个人物,可放到强者如云的仙界就远远不够看了。单论实力,已经失去了业位的他并不是九天玄女的对手,但体内的两颗道种又让他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就算如此,面对咄咄逼人的玄女,他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   说句心里话,句芒对玄女其实是又爱又恨的。   他忌惮于玄女的计策狠辣,又着迷于洛荔的懵懂和天真,两相结合,竟催生出了无比复杂的心境。   “……玄女,”他的声音略显嘶哑,“我并不知道他们当时预谋杀你,在五庄观动手的也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玄女轻声笑了,“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到能把一只鸟和紫微大帝搞混的地步。”   她都知道!   句芒闻言心中一凛。   “这个世界上,能破掉我计策的唯有绝对的力量,”她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分开腿跪坐在他的身上,涂着单蔻的指甲摸上了他的脖颈,“夫君,我好疼啊,被紫微大帝打死的时候,被蠃鱼剥走命牌的时候,我都好疼啊。”   句芒把牙齿咬的吱嘎作响,里面有多少是愤怒,有多少是恐惧,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啪!”   青年的脸被狠狠的一巴掌甩到了一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你可真有本事啊,句芒,”女子恨恨的说,“被你将了一军算我看走了眼,把李逵当作李鬼,可全昆仑都知道你挂着我夫君的头衔,你怎么敢踩着我的脸面跟一条长着翅膀的河鱼搞到一起!”   句芒一字不发,事到如今再说解释那是在配合蠃鱼假扮的玄女在做戏已经毫无益处,他很清楚——九天玄女并不在乎他的答案,她只是想找借口泄愤而已。   “句郎,我好疼啊,”她一脸的泫然欲泣,“你为何要让她打断我的剑骨啊,句郎!”   “阿荔……”句芒忽的瞪大眼睛。   “我的脸也毁了,”女子抬手捂住了半边脸,“我一定变得很丑吧,我的剑也断了,我快要死了……”   “但是、但是……”她慌慌张张的在身上摸索着,“你给我的发梳我一直都留着……在哪里……哪里呀!”   “阿荔……”句芒挣扎着想站起来,“发梳没了不要紧,你别……”   “是吗,那是因为你还有很多吧?”   冰冷的声音从女子嫣红的嘴唇里吐出,楚楚可怜的表情从那张美艳的脸上消失的一干二净。   “不好意思,你的阿荔宝贝可没这么爱你,那把梳子早就摔了个粉碎,她为了杀你可是不惜将我换了回来,你开不开心呀,郎君?”   句芒的身体从她的第一句就开始僵硬,在这一句时颓然的倒了回去。   玄女俯下身,双手掐住了男子的脖子。   “我本来没想这么快露面,可没想到你们已经盯上了我师父和昆仑?”   她凑到句芒的耳畔小声说道:“玉皇大帝现在在我手里,只有我知道他在哪,你很需要他的身体吧?想想如果让颛顼知道你把这么重要的道具给搞丢了……”   句芒抗拒般的闭上了眼睛,体内催动到一半的道种也停了下来。   “你现在是我养的哈巴狗了,句芒。” 第136章   目送着句芒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 原本站的笔直的颛顼颓然倒地,一只膝盖狠狠的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紧接而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撑住了身体, 而另一只手则是捂住左心口。   “唔……”他从鼻子里挤出了几声低哼, 熬到气息稳定才提起了嘴角,“……明明之前都很老实, 一提到勾陈就这么激烈的反抗,你这家伙难道还没断奶吗?”   讥讽的话语砸在了空荡荡的宫殿里, 理所当然的, 没有人会回答, 只是体内传来的抵抗之力越来越强。   颛顼知道,在三百年前就被他支配的紫薇这些日子反而愈发难以控制都是他吞噬的那些道种的功劳。   道种是天道的力量,比起他这个过去时的黑帝, 众星之主的紫薇大帝才更得天道的青眼,随着他吞噬的道种越多,后者汲取的力量也越多,这才造成了眼下对身体控制权分庭抗礼的情形。   这算不算作茧自缚?   颛顼很有自省精神的想到, 他本身并不是一个牙尖嘴利或者喜欢逞口舌之快的人,只不过发现言语上的打压意外的有助于压制紫薇的意识才选择了去扮演一个尖酸刻薄的角色。   毕竟谁能想到,地位崇高的紫薇大帝竟然害怕别人的言语指责呢?   “你可真是备受宠爱啊。”颛顼感叹道。   自身拥有崇高地位不说, 兄长是统御世间万物的勾陈大帝,弟弟是地位同样不低的北斗七星君,不得不承认,紫薇确实拥有永远任性下去的资本, 就算是玉皇大帝也不敢轻易驳他的面子。   顺风顺水,这似乎就是紫薇大帝一生的写照。   “我劝你最好听话一点,自从这具身体杀了九天玄女,你就跟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难道天道回归不会清算你的罪孽吗?”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半边脸扯出冷笑,半边脸痛苦不堪,“没错,杀了玄女,又杀了勾陈,你和我,我们都变成罪人了。”   颛顼已经习惯了用“有罪论”去控制紫微,然而后者这一次的反应之激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一不小心,他竟然被情绪极不稳定的紫微给顶了下去!   “哈啊……哈啊……”   把脸贴在地面上,重获身体控制权的紫微依靠着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在艰难爬行,他的半边身子依旧不听使唤,不过能自主行动已经是烧了高香,实在没必要得陇望蜀。   贴地爬行让身上名贵的布料皱成了一团,他每动几下就必须停下来喘息,可就算如此也并不打算干脆的放弃。   他的目标是正殿后面的内室。   紫微很清楚,就算被他压制在了一半的身体里,颛顼依然在冷静的注视着自己,随时准备夺回主导权,他与他抗争了太久,深知对方多么的危险和难缠。   艰难的翻过门槛,男人以一种格外扭曲的姿势继续前进,他的目标是内室中一座被帐幔层层遮挡的大床,在耗费了许多功夫挨到床角的时候,他用唯一能控制的手臂搭上了床沿,拉住帐幔的一角狠狠一拽,轻薄的纱帐如流水般滑落,露出了躺在床铺上的青年。   “大哥……”   紫微沙哑的唤道,然而床上的青年并没有反应。   他当然不会有反应,被剥夺了道种以后陷入一段时间的昏迷是正常现象,也就是知道着这一点,紫微才敢出现在他面前。   “大哥,大哥,对不起……”   眼泪冲出了干涩的眼眶,紫微把头埋进了被褥里,上面很快就沾染上了一块又一块湿痕。   “我当时真的是控制不住自己……大哥啊!大哥!”   他的呼唤没有回应,他的歉意也没有人接受,甚至于,内心深处的颛顼还发出了无情的嘲讽。   “勾陈已经死了,你在这里惺惺作态又有什么用。”   没有用。   紫微很清楚这一点。   就算再怎么哭泣道歉,时光也无法回溯,做过的事更无法消失。   最终也不过是再一次确认了可悲的事实——他失去了兄长,也没有守住弟弟。   紫微大帝,从很早以前就是孤家寡人了。   “所以你到底在抗拒什么。”   颛顼一边刺激紫微一边寻找他的破绽,后者并非难事,这么年因为他的附身和控制,紫微的神魂前所未有的脆弱,若不是有道种在滋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完全破碎也并不是危言耸听   “等到我们成功了,你依然还是至高无上的神明……”   “不!”紫微摇头激动的反驳道,“不……呃!”   男子萎顿在地,浑身止不住的抽搐,他的背部像受惊的野猫一样整个弓起,足足维持了十息左右才像是被抽了骨头一般滑了下去。   “咳……咳咳咳……”   过了良久,男子才像缓过劲一样咳嗽了起来,他一把扯下身上繁复的饰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等到气息喘匀,他就扶着地站起来,一屁股坐到床边上,看着依旧在沉睡的青年皱起了眉。   “你可真是个大麻烦,他已经好久没这么用力的反抗过我了,”颛顼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看样子我要让句芒加快速度了,起码少昊就算不同意我的所作所为,也不会给我增加麻烦……”   说到一半,他看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的青年突然卡了壳,停顿了半刻才半抱怨半调侃的说道:“明明是亲兄弟,你和紫微的穿衣品味怎么差的这么大?你们是小时候把他当作年画娃娃打扮吗?”   说完,他还一副心酸模样的叹了口气。   “好啦,我要去换衣服了,毕竟紫微可不会穿脏衣服。”   男子提着身上一团糟的外衫缓缓走了出去,屋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躺在床上的白心离睁开了双眼。   他的神情非常清醒,就像是并没有经历长时间的昏睡。   一开始,他并没有任何动作,一动不动的盯着头顶层层叠叠的薄纱帐,可是身上盖的被子却在大概是手腕的地方鼓出了一个包,这个包在被下迅速移动,很快就钻出了被角。   竟是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   “咕咕咕。”   获得了自由的鸽子抖了抖羽毛,左顾右盼了一下,小碎步跑到躺着的白心离身侧,低头用喙部啄了啄他的肩膀。   白心离这坐起身来,久躺让身体酸痛不已,他掀开被子走下床塌,鸽子自觉的飞停上了他的肩膀,一人一鸽就这么在房间内摸索着,直到前者熟练的打开了位于屋角的偏窗。   在外面的仙乐传入耳朵的时候,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到了窗檐上,白心离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跟头上一模一样的发带,递到了鸽子嘴边。   “飞鹰。”他轻声唤道。   “咕咕咕!”被叫了名字的鸽子豆大的眼黑看向他,并且低头衔住了他手心的发带。   “走吧。”   白心离推了推它,飞鹰扭了扭屁股,在青年的目送里它越飞越高,穿越亭台楼宇和成群结队,消失在了遥远的云层之中。   而在飞鹰冲向的远方,阿恬正在西王母的山洞里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古有哪吒莲花塑身,今有白恬断肢重塑。”   东王公一副江湖庸医的嘴脸,摇头晃脑之际竟然还唱了起来。   “来来来,各种材料任你挑选,千万别客气,阿回和我别的没有,就是家当多!”   阿恬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莲藕、树枝、石头还有其他说不出名字的奇怪物品,第一次产生了掩面而逃的冲动。   “木头的轻便,莲藕的保险,石头的耐用……哦哦,如果你乐意,我可以用昆仑玉来帮你恢复左手!”   就在东王公越说越离谱的时候,青鸟从外衔来了果实,轻轻巧巧的扔到了门口堆积成山的蔬果里,然后落到一旁开始慢条斯理的梳理羽毛。鲜果的香气盈满了屋室,阿恬忍不住吸了一大口。   然而,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食物吸引的人,之间客串过一把拦路虎的白泽大爷慢悠悠的从外面逛了进来,对着西王母点了一下头算是行礼就大模大样的趴在了蔬果山下面。   “别听他的,那个二半吊子恐怕会给你做个熊掌。”它一边啃鲜果一边不屑的说道。   倪君明一听就不乐意了,“我是二半吊子,那你就知道怎么弄吗?”   “笑话!这世间就没有我白泽大爷不知道的事!”   “那你倒是别敢说不做啊!”   “凭什么要大爷我帮你干活啊!”   两个人竟然这么撇下干坐着的苦主你来我往的吵了起来。   “白泽,”一旁老神在在的西王母出了声,“既然如此,我倒是想问你一件事。”   她一开口,东王公和白泽霎时间噤声,一齐扭头看向这位一家之主。   “紫微身上的道种到底有多少颗?”   西王母如是问道。 第137章   “紫微身上的道种到底有多少颗?”   西王母这个问题可谓是既不应景也不逢时, 立即就让洞穴里原本轻松到有些懒散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我以为阿回你永远不会问我这个问题,”白泽抖了抖身上如雪的皮毛,两只前爪交叠, 把脑袋搁在了上面, “毕竟,你总是极力避免依赖我。”   “全知全能的感觉会让人迷失自我, ”西王母冷静的回答,“可放着宝库不开也是愚昧之举。”   “哈哈哈哈哈哈, ”白泽像是被她的回答逗乐了, “怎么说都是你在理呢, 真是有你的风格,无论如何都会不让自己落到下风,玄女要是学到了这一点就好了, 那样今日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吧?”   被白泽忽视的东王公耸了耸肩,他拿起了小刀开始对着案几上的几样东西比划,阿恬发现只要提起九天玄女,倪君明就会表现出令人心惊的漠然, 这并非是对妻子门下女弟子的避嫌,而是丝毫不在乎后者死活的真实反应。   东王公在漠视九天玄女,就像她只是西王母的一个随身摆件。   说起来, 这倒跟他附身魏舍人时的表现很像,那时候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很难说清到底是在帮洛荔还是在害她越来越偏激。   “所以你的答案是?”   西王母的声音又把她的思绪从东王公身上扯了回来,阿恬偏过头就看到白泽冲她眨了眨眼,后者的瞳孔也是与毛发一样的银白色, 像是一眼就能把她看穿。   “当然,阿回你毕竟才是昆仑之主,”白泽轻声说道,“其实这件事就算不问我,你心底也应该有数。”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西王母轻声说道,“除开流落凡间的四颗,梼杌身上有十颗,剩下三十有七,这些全部都集中于紫薇一身?不不不,颛顼怎么可能不防着点句芒?他可从来都不跟炎黄一脉一条心。”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白泽又拣了颗果子咬在嘴里,“道种从来不是个好东西,成为天道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只要稍微脑子清醒一点就不会据为己有,最终,道种也不过是沦为了颛顼控制属下的方法而已。”   “对于那些不明真相的异兽,他用道种吊着他们的胃口,对于那些心怀鬼胎的下属,他用道种辖制他们的行为……但若是滥用这个法子,增加了重塑天道的难度不说,最后也逃不过离心离德的下场,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颛顼是明君,他脑子清楚地很,不会一条路走到黑。”   “你直接说他就是用这招对付他那个不孝子和句芒的就行了,”东王公嗤笑一声,一根惟妙惟肖的手指正在他手里成型,“数量多的道种会压制数量少的道种,谁会喜欢脖子上随时随地都被栓个狗链子?况且,拥有道种就意味着会有生命危险,那群家伙好不容易重获了现在的地位,才不会去随意冒险。”   “也就是说,眼下拥有道种的只有我、句芒还有颛顼本人了,”阿恬完好的那只手敲了敲案几,上面摆放的莲藕和树枝都随着这个动作颤了颤,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感觉不会是好消息啊……”   “两颗,句芒身上有两颗,”白泽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溢出的果汁,“我得帮颛顼说一句,这两颗全部都是他为了表忠心自己吞噬的,可不是人家强迫的哦。”   “三十四颗。”阿恬把令所有人动作都一顿的答案说出了口,她注视着只剩下光秃秃的左手,那些狰狞的伤口是她曾被压制的证明。   “胜不了。”   她平静的说道。   “仅凭现在的我,完全胜不了。”   “噗嗤,”东王公一下子就乐了,“你承认的还真干脆。”   “示弱并不是屈辱的行为,”这不过是句调侃,可出乎意料的,少女郑重的回答了他,“了解自身远比逞强更重要,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那你想如何?夹起尾巴先练它个几百年?”他饶有兴致的摸了摸下巴。   “你是把我当傻瓜了吗?”阿恬注视着自己的左手,“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努力的同时别人就不会努力,现在做不到的事情,没道理过几百年就能做到,我从证道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绝境,现在只不过是更加直观而已。”   “那你会死的,”男人轻松地说道,“就像勾陈,就像碧霞,甚至像我那个傻徒弟,成为天道回归路上的一具无名尸体。”   “君明!”西王母突然厉声喊了丈夫的名字,“你说的太过火了。”   “难道不是吗,阿回?”这是倪君明第一次反驳西王母,他少见的收敛了笑容,放下了手中刚成型的小指,“勾陈、碧霞、真武、木德……我们目睹了太多死亡,并且将一直目睹下去,这个丫头好歹喊我一声‘二大爷’,我不能看着她一无所知的踏上终途。”   西王母没有接话,洞穴内的一时间沉默的令人窒息。   而打破难堪的沉默的则是从屋外慌慌张张闯进来的白鹤童子。   “娘娘!王公!”它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长长的鹤腿还差点绊倒自己,“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天兵天将……”喘了好几口气,它才把气顺匀,有几根羽毛从扑腾的翅膀上落了下来,“外面来了好多天兵天将把昆仑给围了!”   这可真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发展,阿恬从来不认为那位黑帝陛下会放过身怀道种又杀害了他儿子的自己,可就像是西王母一开始说的那样,正在假扮仙人的他们并不会太快的撕开这层遮羞布。   比起顾虑重重的颛顼,这种以快打慢的方式倒是令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才分别不久的老冤家。   “白泽,你跟我出去瞧瞧,”西王母当机立断,“君明,白道友的手……”   “放心,肯定在你们撑不下去之前修好。”东王公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   于是西王母拎起瑟瑟发抖的白鹤童子走出了山洞,而白泽则是慢腾腾的伸了个懒腰,才甩着尾巴跟了出去。   “大拇哥、食指、中指、四指、小指,”在三人离开后,东王公数着初见雏形的手指们思索着什么,“老实说,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干,接驳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   阿恬抿着嘴唇,好奇的望着他手上飞舞的刀片。   “白恬,我方才说的不是玩笑话,”东王公头也不抬,“以你现在的状态,遇上了用着紫薇身体的颛顼,一照面就会被对方杀掉,我相信你心底也清楚。”   “我知道多说其他的也没用,所以只给你一条建议,”他放下了手中的刀,吹开了雕刻品上的碎屑,“……若是事不可违,就干脆成全他吧。”   “成全他?”阿恬迷惑的重复道。   倪明君微一颔首,“是的,他强任他强,他想当紫薇就让他当紫薇,他想当天道就让他当天道,就算半路他反悔也没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恬当然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她将体内的道种全部转移到颛顼的体内。   五十颗道种齐聚之日,便是天道重现之时。   “当然,我也不想糊弄你,这是一条死路,你拥有这十四颗道种的时间越长,它们就与你本身联系越紧密,这并不是身怀一两颗道种时可比拟的,恐怕你到时已经被视为了天道的一部分…也就是说……”   “当道种融合的时候,我也会被融合掉,”少女说出了他未尽的话,“如果我将道种过给对方,即便白恬会死,颛顼会死……可天道能活!”   天道能活。   这四个字简简单单,但倪君明知道,当白恬说出这句话,她就已经听了进去。   “我总是在做同样的事,”东王公还是没有抬头,“当初我也是这样,给了碧霞一个必死无疑的任务,明知道勾陈不会赞同,明知道她会拼死去完成……现在我又把一个必死无疑的任务交给了你……”   “抱歉,我没法去指责阿回或者玄女,归根结底,我们只不过是一丘之貉。”   “不。”   阿恬制止了东王公接下来的话,她用完好的右手拿起了他刻好的手指,对着左手的伤口比划了一下。   “你是个好人,二大爷,”她羞涩的笑了,“碧霞、勾陈都知道,而白恬……也知道。”   “这可真是我听过的……最讥讽得赞美了。”东王公抬手捂住了脸,脖子上似乎有千斤重压,让他不敢去看少女的眼睛。   “你明知道他心里窝着火,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这里?”白泽在走出山洞后不远不近的缀在了女仙的身后,“玄女是你的弟子不错,可勾陈、碧霞、真武是他的友人,木德更是他的弟子,你的弟子害死了他的友人和弟子,你们之间的矛盾只是隐而不发而已。”   不小心听到这对仙界最尊贵的夫妇之间的隐秘的白鹤童子整只鸟都僵硬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烦,白泽?”   西王母倒是没有在乎这点小事,她大步流星的攀爬上了之前的悬崖,如炬的目光穿透了厚实的云雾,直达云海之外。   那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黑点,而那飘扬的战旗则昭示着对方的来者不善。   西王母挑了挑眉,她将白鹤童子随意的往后一扔,在后者的惊叫声中发出了响彻山林的厉啸。 第138章   熟悉的厉啸从遥远的山林中传来, 九天玄女摸了摸身上的盔甲,感受到身体微微的颤抖,就像是昆仑上奔走惊叫的走兽, 回应着昆仑之主的征召。   在她的记忆里, 昆仑从未经历过战争,师父的威严也从未有人胆敢冒犯, 她在昆仑之主的膝下接受教导,也曾将那些教诲奉为圭臬。   可现在, 率领着军队想要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化为废墟的也正是她, 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摆脱过去的憧憬和崇敬, 彻底撕破温情的回忆,将她身上压抑的痛苦和疯狂全部释放出来。   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跟着天将们一步步逼近眼前的山脉,这支即将讨伐西王母的军队是她假冒玉皇大帝的名义调出来的死士,他们对昊天玉帝忠心耿耿,如果不是她拿到了玉帝的令牌, 也无法让他们听命行事。   实际上,到现在她也仅仅是作为玉帝特使混在这里而已。   恐惧、担忧、紧张和兴奋萦绕在玄女的心头,每当西王母长啸一次, 她也跟着神经质的咬着指甲。   飞禽走兽在主人的呼唤下聚集在昆仑的山脚,它们用啸声和鸣叫回应着女仙之首的呼唤,树海翻涌,飞沙走石, 昆仑仙境正逐渐露出祥和美景之下隐藏的獠牙。   来势汹汹的天兵已经兵临山脚,与蓄势待发的仙兽们仅仅隔了一道屏障,九天玄女拨开挡住视线的将士,就看到漫山遍野的野兽自发的让开了一条通道,而踏步而来的正是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人身、豹尾、戴花、玉胜。   九天玄女蹭无数次在梦中勾勒过这个身影,可每一场梦境都以后者冰冷的拒绝为结束。   “天命就是天命。”梦里的西王母如是说道,一如她记忆中的冷酷和坚定。   “啊,师父……”   两行清泪从女子隐藏在头盔下的脸颊上滚落,她边哭边笑,手中的长矛都差点砸到地上,可眼睛贪婪的注视着西王母,一刻都不愿意移开。   “我的旅途终于达到了终点。”   她哭哭笑笑了好一阵才从腰间摸索出了一块刻有“昊天”二字的令牌,颤抖的手指几乎捂不住牌面,然后她停下喘息了片刻,眼睛依旧牢牢黏在西王母身上,身体里有个声音在一直尖叫着“快停下”和“师父来救救我”,可最后,她也仅仅是对着昆仑用力抛出了令牌。   师父是不会来救她的,因为天命就是……天命。   令牌砸到了昆仑的禁制上,被直接弹了出去,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被弹开的命牌就是开战的信号,天兵们举起了盾牌和长矛,他们怒吼着冲向了曾高不可攀的昆仑仙境,而迎接他们的则是仙兽们的咆哮和利爪。   天庭与昆仑的战争,正式爆发。   “专心点。”   东王公唤醒了被洞外的喧嚣吸引的阿恬,他刚刚完成了五根手指最后的打磨工作,正一手拿着大拇指往少女的左手上接驳。   “可惜哪吒已经死了,不然还能让他来给你传授一下经验。”   他这么说着,毫不犹豫的将大拇指按到了阿恬的伤口上!   “唔!”   少女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如瀑而下,她用右手撑住了案几才避免自己整个人都滑落下去,而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第一根。”东王公数道。   “啪嚓。”   巨大的断裂声从洞穴外传来,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回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破碎。   “昆仑的屏障破了。”   东王公低着头拿起了食指,此刻仙兽的吼叫声已经转为了厮杀,高低不同的咆哮夹杂着兵器相接的脆响回荡在山林之中,合成了一首让人坐立不安的琵琶曲。   “第二根。”   阿恬把头埋进了手肘里,她浑身的衣衫已经湿了个精透,黏糊糊的贴在肌理之上。   “第三根。”   兽类濒死的哀鸣回荡在山谷间,重物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东王公注视着无法坐直的少女,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太近了,这些声音越来越近了。   这意味着昆仑的防线在不断后缩,也意味着西王母已经衰弱到了无法震慑敌人的地步。   倪君明并不惊讶,从天道崩解的那一日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他和杨回衰弱到无可挽回,他们将会走上终途。   “第四根。”   他精准的将四指接到了少女的手掌上,沉稳的动作就像是少女因疼痛而产生的挣扎和屋外逼近的兵戈声都不曾存在。   “我的手艺很不错,每一个伤口都完美吻合,”他还有心情孤芳自赏,“就跟你说白泽那家伙对我有偏见,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和阿回走太近。”   “……为什么?”阿恬抬起了汗涔涔的脸,连续四次的剧痛让她的声音格外虚弱。   “因为他觉得,我们终将分道扬镳。”   东王公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拭了拭汗。   “阿回和我分别代表着世间的阴阳二气,就像是首尾相衔的太极鱼,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白泽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危险又脆弱,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理念也有一定的道理,我们俩确实有无法相容的地方。”   “……那你们会分道扬镳吗?”   “阿恬啊阿恬,”男人笑了,“这个世间没有哪对夫妻之间完全没有矛盾,因为人和人本来就无法全然互相理解,互相妥协、互相让步才是夫妻,白泽那种孤家寡人是不会懂的。”   少女挤了挤眼,有一滴汗水差点滑了进去,她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是一声惊叫。   “啊!”   “第五根。”   东王公的动作完全能用“快、准、狠”来形容,他一边按住身体不由自主弹跳了一下的阿恬,一边挤眉弄眼的调笑她,“怎么样?姑娘家一聊到这种事难免就会移了神,若是这等时机发动偷袭,可真是一偷一个准。”   “……多谢提醒。”阿恬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她忍耐过最初的刺激后试探着蜷缩了一下重新拥有五指的左手,男人也配合的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像东王公自夸的那样,他的手艺确实出类拔萃,少女的左手简直可以用恢复如初来形容。   “一开始动作会有些迟缓,但也不妨事,多用几次就能好,”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只薄纱手套给她戴了上去,“好好珍惜它吧,下一次你再这么虐待自己,可没有二大爷来给你收拾残局了。”   阿恬收回了左手,缓缓收拢五指又张开,这么重复了几次,她突然用左手并指为剑,指尖剑芒爆涨一丈之多,锋利的顶尖擦过倪君明的喉结,准确的刺进了身后闯入洞穴的天兵的喉咙。   天兵举起的长矛砸到了地上,紧随而来的则是他轰然倒地的身躯,泊泊的鲜血从他脖颈处的缺口涌了出来。   少女干净利落的攻击引得东王公吹了声口哨,“漂亮!不过我得提醒你,谋害同僚可是重罪,你已经触犯了天规,需要我提醒你阿回执掌刑罚吗?”   “如果要追究我的话,恐怕娘娘要先把自己抓起来了,她可在外面带头违反天规。”   阿恬回击道,她踏过天兵的尸体向外大步走去,即将踏出洞口的时候脚下一顿。   “再见,二大爷。”   “再见,白阿恬。”   得到了回复的少女灿然一笑,她迎着厮杀声与血腥味大步向前,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平和的仙境沦为了人间地狱,离开了西王母洞府的保护,迎面而来的狂风携带着飞沙走石,几乎要将她切成碎片。   面对着不远处厮杀在一处的天兵和仙兽,阿恬抬起了右手。   “剑来。”   漆黑的万劫带来了浩大的声势,漫天绽放的火莲艳丽非凡,而在凭空出现的汹涌煌烨之中,一道白色的流光格外显眼,只见它灵活的穿过了纠缠在一起的敌人和不断变化的火焰,精准无比的撞入了少女带着薄纱手套的左手。   阿恬定睛一看,在她手中被撞了个七晕八素的正是一只肥美无比的白鸽,而它蚕豆大的眼睛正无辜的望向她,嘴里还叼着半根被烧焦的发带。   白心离的发带。   哪怕后者已经被火焰灼的泛黄发黑,她也对此无比肯定。   “走吧,下次再捉到你就真的把你给炖了。”   她一把扔开依然晕乎乎的飞鹰,将残留的发带系倒了剑柄上,举起万劫对准了不远处的天兵军阵。   “乖孩子,带我去大师兄哪里。”   东王公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女消失在洞穴口,也提起下摆跟了出去,灿烂的日光让他抬手遮住眼,如果不是漫山遍野的血泊与尸首,这样的天气倒是真的很适合踏青。   “好了,我也该回到阿回得身边了,”他喃喃自语,“毕竟,一个人走向终途真的很寂寞啊。” 第139章   句芒觉得自己这一生, 哪怕是在西王母面前谎话连篇的时候,都没有眼下这一刻那么紧张。他对着躺在床铺上的青年迟疑的伸出手,在将碰未碰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   “怎么?有难度?”   催命符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颛顼的话让句芒瞬间身体僵了僵, 他恭谨的微微偏过身,“陛下, 属下只是觉得,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么做有些冒险而已。”   “冒险?”颛顼挑了一下眉毛, “想要将四御的身体李代桃僵确实需要非常充足的准备, 这也是我们一直未能对玉帝动手的原因, 可放到了普通的人仙身上也未必有你想的那么难。”   一听到“玉帝”二字,句芒的神经就跳了跳,天知道九天玄女那个疯婆子把玉帝的身体藏到了哪里!   “陛下提点的是。”他最终也只能这么应承。   “尽快动手吧, 虽说勾陈大帝本来的身体才是最合适的,可既然时光无法重来,用现在的也可以凑合凑合,少昊会谅解的。”   颛顼说着, 向后退到了门口,唯留句芒站在昏迷的白心离身畔。   句芒知道,自己不得不动手了。   他必须用唤醒少昊来拖住颛顼的注意力, 避免后者发现九天玄女冒用昊天玉帝的名义去攻打昆仑。   句芒不是傻子,他清楚这件事根本就瞒不了多久,可在唤醒少昊后事发,他还能活, 若是在此时事发,他必死无疑。   颛顼从来不会对叛徒心慈手软。   句芒咬紧后牙根决定动手,而把他推入进退两难之地的玄女则是在乱军之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啊,在这里。”   她抬了抬头盔的帽檐,看着站在高地上用啸声指挥着仙兽反击的西王母,嘴角克制不住的高高扬起,倘若光看这个笑容的话,她竟在此刻露出了一种宛若稚子的天真和欣然来。   平心而论,西王母此时异常狼狈。   在九天玄女的印象里,她的师父总是高高在上,拥有着无边的法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腾云驾雾都做不到。   随着天道的没落,西王母已经面临着末路。   对于这个自己早已预料到的结局,玄女体会到了久违的欣喜欲狂,她想要细细品味大仇得报的美妙滋味,可嘴里泛上的只有苦涩。   她提起手中的长矛,悄无声息的绕到了已现疲态的西王母身后,然后毫不犹豫的对准她的心窝刺了进去!   矛尖刺穿肉体的感觉比想象的还要轻松,就仿佛这具身躯已经丧失了抵抗外界攻击的力量,西王母张大了嘴,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尖啸,她眼睛瞪的溜圆,鲜血从胸前长矛钻出的部位向外涌……   “噗通!”   她双腿无力的跪在了地上。   “娘娘!”不远处的白鹤童子发出了一声惊叫,“娘娘受伤了!”   可惜,他的声音很快被埋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咆哮和哀嚎之中,就算想要前去救援也会没走几步就被新的敌人缠上。   九天玄女拔出了长矛,鲜血四溅中,西王母重重的砸到了地上,前者一把掀开头盔跪在濒死的女仙身旁,美艳的脸上又哭又笑。   “瞧瞧我做了什么呀,”玄女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双手颤抖的伸向女子,上面还残留着温热的血液,“师父你看看我呀,师父你救救我呀?”   西王母满脸血痕,可表情却很平静,她能鲜明的感觉到生命在从伤口处溜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席卷了她的心灵和身体。   “……玄鸟,”她嘶哑的说道,“……你还是……来了……”   “我当然要来,落叶归根不是吗?”收起了泫然欲泣的表情,玄女认认真真的打量着难得虚弱的西王母,“这些年,我疯疯癫癫浑浑噩噩,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可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无法释怀。”   西王母看着她。   “师父你从小教育我要遵从天命,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哪怕只有午夜梦回时?”   玄女盯着她,固执的像是一个要糖吃的孩子。   “为了遵从天命,我听您的话和一个陌生人生了孩子!然后,我亲手把我的孩子送给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吃!最终那个吃了我孩子的女人生下的怪物还在假惺惺的奉我为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正统的名号!”   她的双手抓住了西王母的衣领。   “是的,我完成了天命,我得到了玉帝和天道的嘉奖,然后呢?全仙界都觉得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妇!虎毒不食子,我却不如虎!”   滚烫的眼泪落在了西王母的脸上,九天玄女哭的涕泗横流,再也没有半点风韵。   “您不是我的师父吗?不是您把我教养长大的吗?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求您了,您看一看我吧,您心疼心疼我吧!”   西王母抬手轻轻拢住了玄女的后脑勺。   “或许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变得太像人了,”来自师父的碰触让玄女镇定了下来,她破涕为笑,“我明明是恨着您的,明明是恨着玉帝和天道的,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违抗您呢?”   顺着后脑勺上传来的力量,九天玄女将头埋进了西王母的肩窝。   “您放心,”她用细如蚊吟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别害怕,玄鸟,”西王母低声回她,“师父很快就会去陪你。”   泪珠滚出眼眶,九天玄女合上了双眼,而在她的背后,一只手刺入了她的后心,直接捏碎了放置在左胸口的命牌。   “……我……我……”她的嘴唇微动,“我还是摆脱不了……天命啊……”   失去了力气的身体抽搐了两下,西王母移开了固定住她后脑勺的手,后者随之从高地上滚落,砸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眼看是不活了。   “你可真是过分个狠心的师父,”右手上残留着玄女血渍的东王公调笑道,好似并没有看到妻子身受重伤,“我都有点心疼她了。”   西王母没有回答他,应该说,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回答他了,失血带来的晕眩和虚弱已经支配了她的身体,方才按住玄女已经用光了她仅存的气力。   “阿回,你说咱俩可悲不可悲?”   东王公丝毫没有救她的意思,反而不合时宜的聊起了家常。   “我们因天命而诞生,因天命而结合,最后还因天命而死亡,这难道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有始有终?”   “你我终其一生,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瞬,连婚姻和爱慕都不由自主,比之你那个倒霉徒弟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她还有叛逆的可能,而我们连说个‘不’字都要再三深思……”   倪君明很少会这么啰嗦,可今天他无论如何都想多说一点。   “我得承认,我很多时候都很恨你啊,阿回,我估计你也是一样。”   “可到最后,友人、弟子、后辈……我什么都失去了,伸出手就能碰到的,竟然还是只有你……”   “这根本就是诅咒吧,阿回?”他笑个不停,“完完全全就是诅咒吧?把我们绑在一起互相折磨到了这个境地,到底是何等的恶趣味啊!”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若是后世提起我们,一定会说西王母和东王公是恩爱的一对吧,这样也挺好,起码有个美名,这玩意儿虽然虚的要命可贵在绵长,什么都得不到的话,有个好名声也不错……”   西王母闻言嘴角微动,依稀是个笑容。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东王公弯腰捡起了玄女留下的长矛,“如果有来生的话,阿回,我们来做一对真夫妻吧,反正你我怎么样都会被绑在一起嘛。”   说着,他跪坐下来,抱起了濒死的西王母,将矛尖对准了她和自己重叠的胸膛。   “放心吧,我动作很快,一点也不会疼,毕竟,阴阳二气要一同释放才行啊。”   而最后映在西王母眼底的就是漫天的血色和银亮的长矛。   “娘娘!!!”   终于冲破了重围的白鹤童子看着相拥而亡的两具尸体,发出了无法抑制的悲鸣,它煽动翅膀飞了起来,一头扎进了高空的云层。   “昆仑亡了!”   他高喊着飞向了远方。   “昆仑亡了!”   与此同时,正在对着白心离布阵的句芒动作突然一顿,他像是离水的鱼一般张口用力喘气,双手捂住胸口使劲后压。   “句芒?”   颛顼立即发现了不对,他刚要上前就听到一道轻微的“扑哧”声,然后句芒维持着捂心口得动作直直向前倒去,嘴里涌出的鲜血中夹杂着模糊的肉块。   “夫君,咱们可要夫妻同心啊。”   这是九天玄女离开前对句芒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140章   “昆仑亡了!”   辟胥从冥思中醒来的第一刻就听到了这句传遍了整个仙界的悲鸣, 他立即起身走出静室,发现门外人头攒动,原本的空地上站着满满当当的老熟人, 有些是他门下的弟子, 但也不乏以前的老对头和他们各自的弟子们。   “方仙道、太玄门、天星门、乾坤道……嘿!今儿人可真齐!”   他对着门口这群牛鬼蛇神点了半天才大摇大摆的走向北海剑宗的聚集处,还未走到就发现自家的猴崽子们正齐刷刷的抬头望着天, 就好像上面会掉下金子来。   “咋的啦,天上是会掉馅饼还是怎么地?”他好奇的拍了拍靠的最近的弟子的肩膀。   被拍了肩的弟子打了个激灵, 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正打算给罪魁祸首一剑, 发现吓自己的是自家老祖宗的时候又迅速变了脸, “祖、祖师爷!”   辟胥刚想说“叫孤父皇”就看见天空中慢悠悠的飘下了一张纸,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正正好好盖在了这名弟子的脸上,把他瞪大眼睛的惊愕模样挡了个严严实实。   现场顿时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像是涂了浆糊一样黏在了这名剑修的脸上——准确来说,是黏在了糊住他脸的纸上,那个灼热劲都恨不直接将纸张穿透,可是碍于德高望重还打不过的辟胥大老爷在场, 愣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作为一名千帆阅尽的老人家,辟胥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张纸就是人仙们跟呆头鹅一样望天的关键。   于是,他抬手揭下了这半旧不新的黄褐色纸张, 摆出一副村口大爷的架势对着太阳眯着眼睛瞅,其他人的目光也随着被举起的纸张而动,恨不得直接看清上面的蝇头小楷。   只消一眼,辟胥就变了脸色。   虽然从未见过实物, 可单凭上面的内容,他就认出了这张纸的来历——这是东王公掌管的仙籍册的一页,而更可怕的是,上面书写的内容正在飞快消失。   仙人的目力和记忆力都非同小可,他眼睁睁的看着写着西王母的字样正在褪色消失,而这位女仙之首的下面则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只有死去的仙人才会自动从仙籍册上消失。   假如他手中的这张本来记载着隶属于昆仑的仙人的话,那么它逐渐回归空白也意味着曾经占据了业位的仙人已然不在人世。   “这一天还是来了呀……”辟胥发出了一声叹息,而就在此时,另一张黄纸飘落下来,刚被一名方仙道的仙人接住就被身旁的剑修夺了过来,眨眼的功夫就送到了祖师爷的眼皮子底下。   拿起徒子徒孙们孝敬的纸张,辟胥瞟了一眼就不禁咋舌。   比起第一张,这一张并没有记载多么高位的仙人,可每一个名字后面的附加内容却更触目惊心。   “这仙界简直就是被渗透成了筛子……”他一脸的不忍直视。   “那头仙鹤恐怕是拆了东王公的仙籍薄,”一名道士打扮的仙人走了过来,“照他这个撒法,不出半日,仙界就会彻底乱起来,异兽和仙灵会打成一团,就是不知道最后能活下来几个了。”   “谁能抓住天道给的一线生机,谁就能活,”辟胥漫不经心的说,他将手里的两张纸胡乱塞进了怀里,“可就算能活下来仙界也不会是往日的模样了。”   “一个时代即将落幕啊……”道人感叹道,“吾等对入主仙界并无兴趣,然而天命难违啊。”   “你这要是让他们听去就是实打实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辟胥嗤笑一声,“得了,让你们家的小崽子们也打起精神,一会儿有的是用到他们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摆正了脸色。   “咱们得把仙界守起来,谁也不能放下去,仙灵已经牺牲了这么多,若是最后功亏一篑,咱们也没脸下去见人啦。”   作为最古老的剑修,辟胥在人仙中威望甚高,他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仙人纷纷领命而去,就连刚才与他搭话的道人也在其中。   “最后竟然要我们来扮演这个恶人吗?”独自一人的辟胥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现在就是你所期望的吗?抛弃异兽选择仙灵,再抛弃仙灵选择修士……花费百年时光,布下如斯棋局,就为了换得时代的前进……”   “这就是天意吗?”最后他闭眼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掺杂着一丝苦涩,“我果然离合道还远的很呐……”   就在人仙们瞧瞧围住仙界的时候,阿恬提剑刺穿了一个冲向自己的仙人。   她是遵循发带的指引从昆仑径直厮杀过来的,拜白鹤童子不遗余力的嚷嚷所赐,被揭发了身份的异兽和惊诧万分的仙灵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一路走来,四处都有对峙的仙人,无论他们在转眼之前还是多么亲密的亲人、友人,乃至情人。   残酷的真相毁掉了仙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谁也不敢保证对方那副熟悉的皮囊下没有隐藏着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   仅凭外表想要分辨真仙灵与异兽几乎不可能,阿恬自然也做不到,她所能做的唯有除掉所有拦路虎这一件而已。   事到如今,仙灵或是异兽都无所谓,她剑下的亡魂也不在乎数量与来头,斑驳的血迹染红了衣衫和鞋袜,从远处看倒像是一簇又一簇的挑染。   阿恬的目标很明确,她要找到大师兄,然后让颛顼成为新的天道。   回剑拦腰斩断了偷袭者,她抬手抹掉了溅到脸上的血点,在碧霞的记忆里,紫微大帝的宫殿总是富丽堂皇,可如今这里已经沦为了修罗之地,无论是穹顶还是立柱都被一层厚厚的血污覆盖,偶尔还能看到属于女子的纤细手指和碎衣,让她想起了那群挎着花篮跳舞的美丽仙娥。   她们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阿恬脚下加快了动作,紫微大帝的居所颇大,也很有他本人华丽的风格,发带的指引在踏入宫殿的那一刻便彻底混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与四御相比,白心离还算不上个人物。   而当阿恬距离寝宫越来越近,被句芒的血污喷了满身的白心离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分毫凌乱。   “句芒?”   颛顼皱着眉头大步上前,弯腰摇了摇失去生机的句芒,看着他呕出的内脏碎片,脸色颇有些铁青的意味。   “是谁咒杀了他?”他自言自语,在句芒的尸体上细细摸索了片刻才一无所获的站直了身体。   按理来说,施术者中途暴亡绝对不是一个好征兆,可事到如今,也轮不到颛顼说不干就不干。   法阵、符咒、祭品一应俱全,缺的只是一个支持者而已。   颛顼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上。于是他将句芒的尸体拖了出去,把弄脏的阵法重新描绘,看着一动不动的白心离,试探着伸出手罩在了他的眉宇间。   就是一刻!   白心离兀的睁开双眼,右手抓住他的手腕拉向自己,左手并指为剑直接点在了颛顼的左心口,万物无我的剑意骤起,白玉般的剑芒编织成了罗网,将男子囚禁在了方寸之间。   “你!你……”颛顼瞪大了眼睛,“你竟然……!”   失去了道种的白心离并不受他体内道种的压制,于是这就变成了一场发生在紫微和勾陈之间的拉锯赛。   平心而论,拥有道种增幅的紫微大帝要远胜于变为修士的勾陈,可偏偏,在白心离抵抗的那一刻,颛顼就察觉到了身体里紫微动弹了一下。   “……别碍事!”他低声咆哮,不知道是吼白心离还是吼蠢蠢欲动的紫微。   “不!不!不!”   他的半边脸在尖叫,因为没有另一半的配合,让他的呐喊听起来怪诞而荒唐,由紫微控制的左半边已经挣扎着撤回了手指,依旧听从于颛顼的右半边则是试图彻底挣脱剑芒的束缚。   双方就这么陷入了僵持,白心离神色不动,而紫微半张脸流泪,另半张脸则是在怒吼。   然而紫微在这么长时间的压制下越来越力不从心,颛顼每强壮一分,他就会更加的虚弱。   “大哥……大哥杀了我……”   他哭泣着,哀求着,然而在下一秒就会语气大变的斥责自己是懦夫。   “你和我们是一丘之貉!事到如今难道还指望着自己能赎罪吗?!”   就在颛顼即将夺回身体控制权的前夕,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屋外直接踹开,门板撞在墙面上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喂,离我的童养媳远一点,你这个丑八怪。”   浑身萦绕着血气的少女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将剑尖对准了动弹不得的颛顼。   阿恬终于赶到了。 第141章   “烛龙……”   “碧霞……”   两道截然不同的呼唤自一人口中吐出, 前者来自颛顼,后者发于紫微。   “哦对……烛龙已经死了,”属于颛顼的那半侧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你也不是碧霞。”   “物是人非呀, 你说是不是,紫微?”   属于紫微的那一侧沉默不语。   “所以你给我清醒一点, 你面前这个小子也不是名震仙界的勾陈大帝,只不过是一个刚飞升的剑修!你喊了他那么多声大哥, 他答应过你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白心离甚至未曾跟紫微有过一言半语, 也对紫微的每一句呼唤置若罔闻。   因为没有人比他本人更清楚了——就算拥有对方死前的记忆, 他也不会是勾陈大帝。   那些激烈的爱恨情仇就像是镜花水月,只能隔着水幕远远欣赏,却无法穿透镜面一探究竟。   “……大哥……大哥啊!”   紫微并非不懂这个道理, 可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的悲泣,一次又一次的道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与颛顼的争斗中占得一席之地。   “仙界的紫微大帝已经堕落到神智不清了吗?”颛顼故意讥讽,白恬的到来给了他极大的危机感, “还是说你已经疯到了听不懂人话的地步?”   “不,你说错了,”白心离看着颛顼说道, 手下的动作越发用力,而在他目光的尽头,阿恬手持万劫,正在一步又一步轻轻的靠近, “他只是在激怒我。”   这答案太出乎意料,颛顼是真真正正的愣了一下。   “三百年前,紫微受你控制杀死了九天玄女又偷袭了兄长勾陈,”白心离的语气非常冷静,就像说的是其他人的事情,“他这些年行为反常,做事乖张,都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和怀疑,而他自见到我以后表现出的癫狂和愧疚,也不过是为了刺激我想起勾陈临死前的记忆。”   颛顼低头看了一眼依然穿透自己自己胸膛的剑芒,对着白心离挑了挑眉,“照你的意思,紫微这些年都是在装傻充愣?那我倒是要听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心离注视着颛顼,他目光的尽头,依然是在缓慢靠近的阿恬。   颛顼拥有着整整三十四颗道种,远胜于白恬拥有的十四颗,这也意味着她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就被极度压制,显然颛顼也清楚这一点,不然也不会依旧老神在在的与白心离说着废话。   右脚向前踏出,左脚紧跟其后,如此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阿恬而言却无比艰难,光是保持站立已经千难万难,向前靠近更是无异于在刀锋上起舞,但她毫无畏惧。   她要成就颛顼的天道之路,要做的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因为他要寻死。”   白心离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   “因为这是他在三百年前就接受的天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哈哈哈哈,”颛顼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竟然笑出了声,紫微在白心离说出“寻死”二字时就陷入了沉寂,反而让这具身体的面部表情有了难得的统一,“也就是说……那群高高在上的仙灵大人,也被天道大老爷给舍弃了?”   他的声音嘶哑又轻柔,带着难以言喻的讽刺意味。   “没错。”白心离肯定了他的猜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歇斯底里的笑声加上蜷缩的身体,颛顼笑的几乎要流出眼泪,体内的剑芒拉扯着伤口,然而他顾不得撕裂带来的疼痛,只是一味的大笑,直到这笑声染上了悲凉之意。   “我不懂呀,我是真的不太懂,”他摇了摇头,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如果紫微是一直在故意配合我,那九天玄女岂不是也……怎么可能呢?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毫无怨言的甘心赴死?”   颛顼当然不会懂,他们为了逆天而行做了太多,也付出了太多,当然不会明白仙灵自愿赴死的行为。   “因天命而生,因天命而死,顺应天命,仙灵一生只能做这一件事而已。”   不是毫无怨言,也不是不想挣扎,可到最后,他们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命运中来,背负起随着业位一同降临的千斤重担。   白心离将他拎了起来,露出了被颛顼压住的句芒尸首,也露出了后者偷藏在手中的两颗圆球——正是颛顼趁方才大笑作遮掩从句芒身体里掏出的道种。   双方的眼睛在霎那间对上了,只不过一个静若深潭,而另一个酝酿着风暴狂澜。   没有迟疑,在计谋暴露的一刹那,颛顼顶着后脖上传来的寒芒引爆了体内所有的道种。   耀眼的光芒在室内爆开,澎湃的力量直接掀翻了屋顶和墙壁,整座宫殿轰然倒塌,白心离的衣衫被吹的猎猎作响,他一只手松开了颛顼的手腕,然后拔出无我直接代替剑芒刺穿了后者的身体。   颛顼不能动,他也动不了。紫微放弃了身体的一切防御,以至于白心离能轻松的将他定在原地,而后心传来的冰冷触感和疼痛也昭示了另一把长剑正在缓缓刺入体内的事实。   手中的道种融入了身体,体内的道种在欢呼雀跃,因为有另外十四颗正在逐渐靠近,而最后的完整的天道将在他体内诞生。   他能感受到,他体内的紫微笑了,于是,颛顼也跟着笑了。   “不,最后赢得会是我。”他如此说道。   万劫最终完全刺入了颛顼的身体,阿恬看着同样投来目光的白心离,偏头笑了。   “娘给你攒的聘礼都被我藏在院舍的床板下,”她眨了眨眼睛,“等有空你去取回来,省的你将来想用也没有。”   “都给你。”白心离答道。   道种一颗颗从身体剥离带来的负担让阿恬面色发白,可她听了青年的话以后脸颊还是泛出了几分血色。   大师兄长得可真好看。   她一边将道种送入颛顼体内,一边暗暗想到。   她现在算不算拳打四御、脚踏天庭,迎娶掌门掌上明珠,即将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就在十四颗道种剥离到就剩最后三颗的时候,原本一动不动的颛顼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此时他已经拥有了整整四十七颗道种,在天道的强大意识冲刷下,自我意识已经微弱的像风中残烛,就如他们脚下这座已经被风暴夷平的宫殿,随时都将彻底灰飞烟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颛顼突兀的笑声,在三人的不远处,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宛如云破日出,这道金光点亮了已经变为废墟的宫殿,而在金光的最深处,一个人形影影绰绰。   “……啊哈……啊哈……”同样并不好受的阿恬喘息着问,“……那是谁?”   “……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白心离给出了答案,他的声音因突变而压低,“也就是玉皇大帝。”   玉帝?   玉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颛顼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并不是武神。”   “战斗也好,杀敌也罢,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我只是一名君王而已,就算被子民捧成了神明,也终归只是凡人出身。”   “因此,我从未寄希望于兵戈之上。”   他已经距离天道很近很近了,近到每一句话都像是颤动的大道纶音,听起来美妙绝伦,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沉迷,却又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白心离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而阿恬眼前则一阵又一阵的发黑,颛顼的身体好似一个饥渴的无底洞,正试图将她整个吞噬。   包裹着人影的金光逐渐散去,露出了里面不省人事的男子,他看上去威严冷肃,与碧霞元君记忆里的昊天玉帝完美重合。   “我从未信任过句芒,”颛顼继续说道,“哪怕是他在紫微身上唤醒了我。句芒选择我只是因为后土已死,伏羲复生无望而已。”   “然而他的方法却给了我启发。”   “句芒追随伏羲,而我,也有想追随的人。”   “黄帝,”阿恬咬住了下嘴唇,“你这家伙要唤醒黄帝。”   “我知道你的打算,小丫头,”颛顼笑着闭上了眼睛,“我也不打算反抗,这世间总有一个人要做出牺牲,作为君王保护子民本就是应有之义。”   “句芒一直无法唤醒陛下,并不是他做的不好,而是我早就做了手脚,只有当我即将成为天道的时候,法术才会牵引着陛下苏醒。”   颛顼很平静,他的语气甚至带着欣慰,可他越平静,其他人心里就越冷。   又有两颗道种进入了男人的体内,而金光也彻底散去,玉皇大帝站立在原地,衣衫随风摇摆,看上去随时都会苏醒。   “我说过,最后赢的会是我。”   颛顼宣布了胜利,最后一颗也是陪伴了阿恬最久的道种在她体内颤了颤,像是在与少女告别,但没坚持多久也同样离她而去。   阿恬整个人开始恍惚,万劫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悲鸣。   与此同时,玉帝的眼睫毛颤了颤,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那眼仁,像是一道横亘的深渊。   他张了张口,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什、什么?”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像是直接打了颛顼一拳。   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鲜血源源不断的喷出,最后甚至夹杂着内脏的碎块,苏醒的玉帝挣扎着捂住胸口,踉跄了几步便直接倒地。   “砰!”   在倒地的瞬间,他的腹部直接炸开,飞溅的血肉糊了三人一身。   句芒死前的一幕在玉帝身上又上演了。   “不!!!!!!!!”目睹了全过程的颛顼崩溃的大喊。   “漂亮吗,这是烟花哦。”   冥冥之中,九天玄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也让阿恬从奏响的纶音中暂时清醒了过来,她一把按住了癫狂的颛顼,万劫的剑芒再起!   “师兄,闪开!!!”   白心离横过剑柄,直接将无我的剑刃向着颛顼的左心口拉去!   而爆裂的光芒,最后还是遮挡住了他所有的视野。 第142章   道种融合时发出的光芒席卷了整个仙界, 也让几乎已经杀红眼的异兽和仙灵两方停了下来,可惜这时双方活下来的已经寥寥无几。   “你感觉到了吗?”   辟胥一只手抓着斗笠的帽檐,抬起头望着天空, 那里湛蓝无比, 根本看不出晴空下曾发生过怎样的混战。   跟在剑修旁边的道人闻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仙界浓郁的灵气中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用看都知道远处曾爆发过可能不止一场血战。   “这是……”过于充沛的仙气差点把毫无准备的道人给呛到,他立即拿出了手持八卦盘, 就看到这个在天道崩解后就趋于废铁的玩意儿竟然奇迹般的有了恢复运转的迹象。   “这、这……!”他顾不得簑衣扎手, 激动的一把抓住了辟胥的胳膊, “天道!天道他……!”   “嘘……”辟胥将右手食指抵在了唇间,“我感觉到了……他逐渐回来了,小点声, 你最好可别引起他老人家的注意。”   道人闻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收起了八卦盘,双手抄袖斜了老神在在的辟胥一眼,“怎么着?老道一没作奸, 二没犯科,老天爷还能降下一道雷劈死我不成?”   “瞧你这话说的,”辟胥笑了, “你觉得是异兽作奸了还是仙灵犯科了?”   “……我觉得他们都干了。”道人小声嘟囔。   “哈哈!这倒也是!”辟胥将手里的鱼竿搭在肩上,“别小看老天爷,他虽然没有‘自我’,可还是精的很儿呐。”   他抬手指了指天空。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 也就只有那群没脑子的异兽傻乎乎的觉得能够反将大老爷一军,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在他们主宰天地的年代,天道才刚刚有了雏形,自然不能与现在同日而语。”   道人赞同的点了点头,“天道完善后用听话的仙灵取代了我行我素的异兽,三百年前正是他再度完善的契机,恐怕他这次归来以后就再也不需要借助仙灵之手去管理天地,不然也不会借崩解重塑的机会让仙灵和异兽相互消耗了。”   说着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拂尘,“我倒是很佩服接到天命的仙灵,若是放到我身上,就算老道我一心合道,也未必有这样的胆气。”   “西王母和东王公乃天地阴阳二气所化,四御更不必说,几乎可以视为是天道的延伸,他们当然不会自己跟自己唱反调,而余下的仙灵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会去抵抗,倒是我那师父猜出了真相,可惜她已经没有了反抗命运的力气。”   辟胥倒是对道人的感叹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既然天道已经顺利回归,大老爷他也不会允许再有天庭出现,咱们这群闲人到时候也要打回原形,不如各回各家,凭本事修炼去吧!”   “都走到这里了,你还要去哪?”   道人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血泊,一脸嫌弃的对辟胥做了个鬼脸。   “你还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你那两个不知道多少辈的徒孙的安危啊。”   “担心?担心他俩干嘛?”辟胥理直气壮的反问,“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自此万事万物皆有一线生机,这是铁律。那个小丫头跟这一线生机融为一体了那么久,要是她都抓不住,那咱们都别合道了,趁早洗洗睡吧!”   说完,他也不顾近在眼前的紫微宫废墟,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   “你要去哪儿?”道人扯着嗓子喊他。   “去钓鱼!”辟胥敷衍的挥了挥手,肩膀上的鱼竿也随之摇晃。   道人目送他摇摇晃晃的离开,无奈的摇了摇头,正准备抬步离去,脚腕突然一痛,他连忙低头,就看到一只手从泥土里伸出,死死得抓住了他的脚腕。   不光如此,另一只手臂很快也从土里伸了出来,而地面也迅速鼓起了一个大土包,并且有着越来越大的趋势。道士一看不好就想收腿,结果动作做到一半就被炸开的土包喷了一头一脸的沙土。   “无量天尊啊。”   道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他抬手抹掉眼睛上遮挡的沙土,刚放下手就看到了刚从土包里钻出的手臂主人,那是一名身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就算脸上沾着泥土,看上去也惹眼得要命。   道人不认得青年,但他认得这张脸,于是他说:“我的个乖乖。”   辟胥说要去钓鱼,他还真的去钓鱼了,地点就在他和阿恬初次见面的水塘边,依然是簑衣、鱼篓和旧草鞋,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早先的水塘在白恬和梼杌的战斗中被毁掉了大半,害的他折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适合落脚的地方。   一屁股坐到了巨石上,辟胥熟练的拿出了珍藏的直钩,鱼竿一甩就抛进了水里,然后他一只手抓着鱼竿,另一只手拍着大腿,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阿恬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下,不同的是,围绕在她周身的光球这一次全部被点亮,它们连成了一道光圈,围着她不停的转动,只是这一次再没有模糊不清的人影挡在面前,她得以将辽阔无际的星空尽收眼底。   阿恬在原地盘腿坐下,右手托着腮,静谧的夜空中群星闪耀,一股令人怀念的安心感包围了她,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这是错觉。   她的亲生母亲并没有抱过她几次,而白夫人是克己守礼的端庄妇人,自然也不会过多的去拥抱孩子,要说“白恬”这具身体对此仍有留恋和回忆,那也未免太过自欺欺人。   然而,她并非对安心感的来历一无所知。   对于碧霞元君而言,天道就是她的母亲,毫无疑问,她正在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换言之,“白恬”即将死去。   阿恬静静的注视着星空,很奇怪的,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有心思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在罗浮山的时候,歇斯底里的绿衣仙灵曾经这么对她说过:   “天道之奥妙,终其一生也无法参透,你若是曾经进入过那玄之又玄的领域,就再也忘不掉他。”   那时候的她对这句话一知半解,而现在的她却不得不承认那个毁容的丑八怪确实说的有些道理。   明明注视的是平淡无奇的星空,她却感觉自己连通着过去与未来,舒服和安心始终萦绕在心头,舒坦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在这样下去她会消失的。   心头清明到了残酷的地步,可身体依然留恋与天道融合带来的美妙。   但是,这并不是修士穷尽一生去追求的合道境界,只不过是她单方面被大道所吞噬而已。   “如果我真的融进了天道,那我就把大师兄找的道侣都劈死。”   她两颊鼓起,而五十颗道种中的其中一颗也跳了跳,像是在赞同她危险的发言,然后这一颗道种就脱离了幽蓝的光带,蹦蹦跳跳的跑到了少女面前,在一股暖意涌上心头的同时,眼前的星空突然裂了一道小缝,而从漆黑无比的缝隙中缓缓垂下了……一个鱼钩。   不,与其说是鱼钩不如说是笔直的银针,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我只是随便钓钓看”的随意,鱼钩在慢慢垂下,无声无息的降到了少女的头顶。   阿恬盯着眼前活泼的道种,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声叫嚷着“抓住它!”,然后她的右手就陡然充满了力气,不受控制的向着幽蓝小球抓了过去!   谁知,原本呆在原地的小球在少女的手指即将碰触它时一下子就蹿了出去,飞快的消失在星空之中,只留下了一道银色的小尾巴。   扑了个空的阿恬想要收回手,却发现手心有着一样冰冷的物体,她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根非常眼熟的银针,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拉力就从银针上传了过来。   也不知道曲子哼到了第几遍,哼到了辟胥整个人都昏昏欲睡,手中的鱼竿才突然动了一下,一股沉重的拉力传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有“大鱼”上钩了。   “不是吧,又要来一次?”   辟胥的瞌睡虫立马就跑光了了,他立即站起身来,单手将鱼竿往上拉,就在快要将猎物拖出水面的时候,对方的拉力陡然消失,害得他脚下一个没站稳,差点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就在这时,一只手把将将站定的祖师爷老人家推到了一旁,手的主人扑到了水池边,将手臂伸进池水,像是在捞什么东西。   阿恬从来没有想过,漆黑裂缝的尽头竟然是一方水池,她毫无防备的被拉进了水里,直钩带来的吸力顿时消失,她松开鱼钩向上游,在接近水面的时候看到了身下来的手,于是她拉住了那只手,被带出了冰冷的湖,而当水幕完全消失,她看见了趴在岸边的白心离。 第143章   仙界最终还是变了天。   人仙们在镇压了最初的混乱之后就又回到了各自的洞府, 完全没有趁机占地为王的意思,对此,作为代表的辟胥是这么解释的:   “那些亭台楼阁都给打烂了, 搬家还要先推倒重来也太麻烦了吧?”他提溜着鱼篓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阿恬诉苦, “况且有个地方住就行了,要那么奢靡干嘛?等以后有了新人飞升, 就让他们随便挑块地方建道场,谁住谁出力, 多好啊。”   作为飞升不久还没住所的新人, 阿恬很想打死这个老不要脸的。   对此, 辟胥还是想为自己争辩几句的。   “你住碧霞元君的洞府不就好啦?反正都是自己的地盘啦,把烛龙的东西扔一扔凑合凑合吧,反正等你履行了婚约, 就可以跟着你师兄去蹭勾陈大帝的宫殿啦!”   阿恬决定先“呵”为敬。   其实人仙对“搬家”这件事格外消极也并全是因为觉得麻烦,最主要的还是——异兽和仙灵还是有那么几个活蹦乱跳的。   天道从来不搞灭绝那一套,做什么都要按照“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准则, 只是这位大老爷实在“铁面无私”,就算你侥幸从他老人家手里夺回一条小命,不少人也要日夜忧心忡忡, 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犯了禁忌被当场劈死。   毕竟,人家可没有忘事这一说。   于是幸存的异兽老老实实的破开了伪装,被人仙们提溜着扔到深山老林,若是运气好, 说不定还能混个山大王当当,而仙灵方的大佬都死的干干净净,剩下些小仙小神也撑不起天庭这个巨大的架子,最终也只能卸下神职,安分守己的当起了散仙。   至此,天庭旧貌,已不复得见。   就像是曾经有人感叹的那样,一个没有天庭也没有仙灵的新时代正在拉开帷幕。   “这其实是正道。”   白心离是这么对阿恬说的,彼时他正在帮后者收拾被烛龙造成猪窝的道场,好好的宅邸被那位酷爱在泥水里打滚的上古神兽差点搞成了泥潭,饶是他也在清空了屋内的烂泥后擦了擦鼻尖沁出的汗珠。   “随着时间的推移,仙灵得到的人性越多,留存的私心就越重,到最后难免会积重难返,失去了本来的初心。”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   经过考验的总比没经过的好,比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质的仙灵,天道当然会选择更有保障的修士,况且后者也并没有机会像前者那样接管天地。   阿恬对白心离说的内容没什么异议,她更在意的反而是白心离过于冷静的态度。   这些话由旁人来说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感叹,可放到白心离这里,就是实打实的感受,正确来说,是勾陈大帝当初的想法。   师兄的剑名为“无我”,她也曾听很多人再三强调过他的情况特殊,可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这到底有多特殊。   特殊到了,他对自己的死亡也能无动于衷。   因为勾陈也好,白心离也罢,他们的立场从来不是自己,而是万物。   其余的仙灵,西王母、东王公、紫薇大帝,甚至于九天玄女,他们都将天命当做了使命,或许并非心甘情愿,只是无法违抗。   唯有勾陈,他是觉得“就应该这样做”。   从行动上来看,二者并无差别,可溯本回源,二者却天差地别。   万物无我,残酷就残酷在“无我”二字上。   如果说常人的情感有如深潭,那么白心离就只有浅浅的一茶碗,修为越高,茶碗里的水越少,已至到最后,可能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不去仔细观察就会被彻底忽略。   激烈的爱与恨于他都可望不可即,理智上能够理解,实际上无法拥有,因为当连维持自我都要如履薄冰的时候,谁都无法再有余力去玩什么轰轰烈烈、至死不渝了。   阿恬觉得,大师兄一定能合道,因为全天下真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与天道如此贴近了。   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赋,也是令人望而却步的诅咒。   “我立志要以操戈来求止戈,”她蹲在正在整理床榻的白心离的身旁,用双手托着腮,“可是如果有一天,我行差踏错,为害一方,师兄也会来阻拦我吗?”   “恩,”白心离一边把乱成一团的被褥拖下床,一边语出惊人,“我会把你吊起来打。”   “大师兄你可真是……”阿恬缩了缩脖子,把后半截话咽回了肚子里。   大师兄你可真是……太棒了。   阿恬在这一刻感到了无比的安心,平心而论,再也没有比这一句更能令她高兴的话了。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能把你扳回正途,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   于是她笑嘻嘻的围着白心离绕了一圈又一圈,然而这种快乐在看到青年发现了隐藏在床头的暗格时立即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不不不不!!!”   她一个飞扑冲向了床榻,整个人重重的落在了床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的同时,还像章鱼一样死死地扒在了上面,试图掩盖暗格口,然而当她胡乱挥舞着双手的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白心离已经顺利的打开了暗格,取出了藏在其中的画卷。   大意失荆州!   阿恬立即爬起来去抢,心里狠狠的甩了自己两巴掌,怎么可以一心偷懒就忘了床头上还藏着这么个玩意儿了!   平心而论,以白心离的性格,倘若对方明显表现出抵触,他绝不会再继续,可就在他打算将画卷还回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年岁太久的原因,上面的系绳“啪”的一下子断成了两截,然后整幅画就这么毫无阻拦的在他手上展开了!   “啊!”   阿恬挫败的跪在床榻上,双手捂住了脸,觉得碧霞元君近万年的老脸都被自己给丢光了。   作为一名高贵冷艳的元君,碧霞在床头偷偷藏了一副勾陈大帝画像的事是必须隐瞒到世界毁灭的秘密!   当年碧霞面对勾陈时有多风轻云淡和不屑一顾,现在阿恬就感到脸有多疼,这简直就是惨无人道的疯狂打脸现场,与这一刻相比,无论是被白夫人从床褥地下搜出避火图还是李恪师叔上课时的公开处刑都轻的像毛毛雨!   被强烈羞耻感包围的阿恬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然而这样也无法阻止白心离将画卷上的男子看了个清清楚楚。   毫无疑问,上面画的是勾陈大帝。   碧霞元君最大的秘密终于被曝光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阿恬已经成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团,正试图催眠自己不存在就听到白心离的声音。   “勾陈的宫殿里也有一幅一样的,”青年说道,“这是祭拜时用的神像,画的太过板正,他其实一直不太喜欢。”   “同样,他也不太喜欢碧霞元君的神像,可他只有那个。”   少女慢慢的把头从胳膊里伸了出来,目光微微一抬,就看到了青年红透的耳垂。   “我们都重新画一幅吧。”   白心离笑着说。   “我觉得我比他要好看些。”   对,你好看你说什么都对!   阿恬被这句话给砸的晕头转向,完全忽视了勾陈大帝也私藏碧霞元君神像这个劲爆的事实,然而在完全被绽放心花包围的时候,熟悉的“神像”二字还是勉强勾出了一丝她的理智……   总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呢……   不过这个念头也很快就被少女抛诸脑后了。   而在距离仙界十万八千里的泰山山脚,一个村姑鬼鬼祟祟的扶着一棵大槐树东张西望,在确认了没人埋伏以后又提溜着裙子一路沿着官道小跑,跑着跑着,整个人竟然在城门口直接消失了!   最奇怪的是,一个大活人就在身旁人间蒸发,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恍若未见,依旧该赶路的赶路,该歇脚的歇脚,就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少数人用眼睛余光偷偷瞄着村姑消失的地方,在他们的眼中,那座朱红的城门上散发着森森的鬼气,就像是怪物张开的大口,准备将来来往往的行人吞噬。   那正是曾经被白恬炸过一次的鬼门关。   村姑打扮的女子在进入鬼门关以后就扯下了头巾,那汹汹的架势让黄泉路上的鬼差和孤魂野鬼见了她都下意识的退避三舍,就这么一路通顺的径直走到酆都城中心的大宅,女子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大门,冲进了正堂,对着床榻上鼓起的大包扯着嗓子喊道:“陛下!陛下!您老可赶快出来吧,仙界那边完事儿啦!”   “什么?”模模糊糊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我说您又苟且偷生成功啦!”   “什么叫苟且偷生!”   酆都大帝一把扯开了蒙在头上的被子,干瘦憔悴的脸上破天荒的泛出了几分血色,乍一看竟然有一种容光焕发的错觉。   “我这叫有备无患!”   “对,您是‘有被无患’”女鬼敷衍了几句,“恭喜您成为唯一幸存的大仙,能从上古时代苟到现在,苟过了两次改朝换代,您这功绩也是独一份儿了。”   “胡说什么!”酆都大帝立马就不干了,“我在仙灵业位榜上才排最末等!谁是大仙!你可不要污蔑我!我就是个小小的鬼仙而已!”   女鬼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收回前言,您老人家绝对能苟到天长地久。”   “唉,”性命无虞的酆都大帝倒是摆出了伤春悲秋的架势,“老朋友都死了,就剩我一个啦,四御没了,东王公和西王母也没了,东岳那个混蛋也没了,他们背着我搞了这么多大事,我竟然一无所知……”   女鬼真的是一点也不想理他假惺惺的哀悼,然而这位毕竟是上司,她只好违心的附和了几句,“毕竟咱们地府排名末等嘛,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可定只会让大人们知道的,您要是知道了可不就活不成了嘛。”   “喔……”酆都大帝又叹了一口气。   “异兽之后是仙灵,仙灵之后是修士,说不定哪天修士也会被别的什么取代,但您一定可以苟到天荒地老的,反正除了地藏王菩萨,谁也不愿意自降身价来接收地府这个烂摊子。”   “呀……”酆都大帝再叹了一口气。   女鬼额头上爆出了青筋。   “您要是有空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去转轮王那里瞧瞧,那几位大老爷都快把转轮殿给掀翻了,不少鬼差嚷嚷着回家,导致了奈何桥人满为患,孟婆都要撂挑子了!”   “不去!”一口回绝之后,酆都大帝又缩回了被子里,“你当我傻吗?那群家伙业位每一个都比我高,我不去还好,一去绝对就蹬鼻子上脸了,倒时候更难搞!”   “那可别怪我没提醒您,天道如今都回归了,若是地府停摆了,您这身家性命可不一定能保住。”女鬼凉凉的说。   “……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被戳到软肋的酆都大帝一下子就怂了,“要不……我们给碧霞写封信吧?”   “啊?”   “反正她也占着泰山神女的名号!也是在咱们地府挂过号的!她还业位高!跟那群混蛋还熟的不得了!”   酆都大帝越说越觉得自己英明神武。   “就她了!东岳都死了!除了她还能有谁来为孤分忧!”   女鬼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深深的被他不要脸的精神所折服了。   而被折服的结果就是,阿恬收到了地府的来信,终于记起了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仙界都血流成河了,地府竟然啥事都没有,酆都大帝才是天道的亲儿子吧?   秉持着去拜码头的心理,她还是准时的出现在了鬼门关前。   这一次来接阿恬的还是曾经把她撵的满城乱窜的无名女鬼,只见她穿着白色的长衫,手里转着烟袋杆,完全没个正形。   “好久不见呀,白道友,”女鬼抬手对她打了个招呼,“近来可好?”   然后她就自来熟的举起一条胳膊搭上了阿恬的肩膀,一次大姐大的架势把她往门里拐,后者顺着力道走进了鬼门关,抬眼看到的却是与第一次来访时完全不同的景象。   脚下的道路像是望不到头,而在道路的两旁则是十座宏伟又阴森的宫殿。   “一步步走过去太慢了,咱们抄个近道。”   女鬼如是说道,然后拉着阿恬就向前大步走去。   “转轮殿是最后一殿,连接着奈何桥,所有等待转世的鬼魂都会在那里停留,这几日来自仙界的客人突然暴增,不少人根本不愿意老老实实的去转世投胎,把转轮王愁的都快自尽以谢天下了……”   絮絮叨叨的说着前因后果,女鬼在二人走到转轮殿门口的时候一下子把阿恬推了进去。   “最难搞的两个家伙就在里面! 拜托了!让他们两个赶紧喝下孟婆汤滚蛋吧!”   阿恬踉跄着进入门洞大开的宫殿,刚刚站稳就听到了熟悉的喊声。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白师妹吗?能在此重逢真是缘分啊缘分。”   吊儿郎当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欠揍,盘腿坐在太师椅上的徐世暄笑的格外张扬,在取笑阿恬之余还不忘招呼一下自己的伙伴,“姓朱的你发什么呆呢,这时候不好意思有什么用,赶快过来跟白师妹打个招呼!”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万般不乐意的从阴影里移了出来,殿内点燃的一排排烛火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来人正是方仙道分支弟子朱篁,正确来说,应该是木德星君。发现了阿恬投过来的目光,他“刷”的一下子捂住了脸,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   说来也是,这么多仙灵投胎,就数他转世后走的最歪,想想就觉得太过丢人。   “西王母她们早就喝了孟婆汤投胎去了,”徐世暄双手托腮冲着少女一笑,“可是我和他还是不放心,想在这里等等你。”   阿恬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地府会在这场浩劫中平安无事,因为再也没有第二个地府之主会像酆都大帝一样对死去的仙灵百般照顾了,这或许就是天道对仙灵们的最后馈赠。   “知道你们成功了,我也就放心了,”徐世暄对她挤眉弄眼,“以后你就跟姓白的好好过吧,也算是我折腾了这么多年,总算说和成功了一对。”   “就算你明知道大师兄只能给我一杯茶?“阿恬故意挑高了眉毛。   徐世暄闻言顿时乐了,“有的人拥有澎拜大海,但也只愿给你一杯茶,他只有一杯茶,可是能给你全部,这难道不好吗?”   “更何况,难道你能给别人的,不是也仅仅只有一杯茶吗?还是说,你在克制杀念的同时还能有空去唱首荡气回肠的牡丹亭?”   阿恬与他四目相对,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被人看到底的感觉。   “姓白的越强,你就越喜欢他,因为他是能够在你失控时让你停下的人。”   “一个无我,一个止杀,你俩可真是天生一对,就别祸害别人啦,”徐世暄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这不是很好吗?这个世上有个人能跟你一直扶持着走下去。”   “你选择的道路或许会比白心离更难走,”一直沉默的朱篁突然开口说道,“以杀止杀,稍有偏差都是歧途,白师妹,祝你成功。”   最后阿恬是被这两个人踢出转轮殿的,在她被扔出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徐世暄说个不停的声音:“哦对了,跟酆都打个招呼,给我选个好人家,就不用照顾木德了,让他去当乞丐!”   然后朱篁抓狂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当阿恬一屁股落地,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被过河拆桥的地府直接扔出了鬼门关,而一只熟悉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似是要扶她起来。   于是她把手搭了上去,抬头一看。   白心离也在微微低头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