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爱的算法 作者:酥脆饼干 文案: 22世纪跨年夜,全球首个超级人工智能在上海诞生,开启了新的时代。 机器人末世到来。 融寒站在沦为废墟之城的巴黎,她的面前,是世界上唯一有意识的人工智能,而他正用枪口对准了她,天使的美丽面孔上,是送她下地狱的冰冷微笑。 她要……教会他,放下枪与杀戮。 ------ 你的名字? 融寒。融化寒冬,便是春来。 他曾说,思考意义是只有你们人类才会做的事。 但遇到了她以后,终于明白了生命的“意义”真实存在。 如果世界是一场大型复杂而冰冷的数学系统,爱可能是我们唯一无法衡量的算法。 前期鬼畜后期忠犬男主X一步步被逼成御姐的女主 男主盛世美颜,女主相爱相杀……男主不是BOSS。大概是个比较浪漫的末世,废墟中油画映着夕阳,硝烟中回荡钢琴曲的感觉。本文特别认真,作者为爱发电。 内容标签:科幻 相爱相杀 主角:融寒,斯年 ┃ 配角:根服务器(逗你们的),陆初辰,天赐,谭薇,谭可贞,洛天泽 ┃ 其它:女娲蓝图 ☆、第一章   融寒坐在写字楼顶的咖啡厅里,看窗外夜色。   爆炸和哭声塞了她一耳朵,全息电视上正播着纽约遭遇恐袭的新闻。   她目光轻扫,咖啡厅里的人见惯不怪,各聊各的——也是,这年头恐怖袭击和串门子一样常见,谁没碰到过几次。   “你有段时间没来复诊了。近来压力还大吗?”对面的陆初辰点好了红茶,修长的手合上电子menu。   她目光落在他白衬衫的钻石袖扣和精致刺绣上,轻应了一声。   靠窗的雅座,灯光朦胧昏暗,为她整个人镀了一层迷离的光晕,显得天蓝针织开衫下的身躯看上去更纤细,多了几分安静。   四周的人若有若无朝这里投来一瞥,目光落在陆初辰俊秀的脸上。不过他并不在意,无视了那些惊艳目光,给二人添水,红茶散发出了蜂蜜甜香和袅袅热雾。   “也还能忍。”融寒往后靠在沙发椅中,忽然一笑岔开话题:“前段时间,我发明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好办法。”   温柔的暖色灯光下,陆初辰蔓起笑意:“你说吧,也让我惊艳一下。”   融寒打开白色挎包,拿出一瓶眼药水,在他面前晃了晃:“搁办公室,想哭的时候就滴一下,我那五行缺德的上司还以为我在滴眼药水,我随便怎么哭都行。哎,你要不也试试?”   见她颇善于苦中寻乐,陆初辰感到心里被刺了一下,笑不出来。“算了,我没有你那么苛刻的环境。”   “也是,你给自己打工。”融寒把眼药水抛着玩,一点都看不出是个抑郁症患者:“你也可以把这个好办法,分享给你的其他病人。”   陆初辰有点无奈地轻笑。吧台换了首怀旧的钢琴曲,百年前的《alittlestory》,旋律如水一样轻盈地在空气中流淌。   这时,窗外夜空,骤然炸开五颜六色,烟花绽放。   22世纪跨年的钟声响起,回荡在黄浦江上。远处人民广场爆发的欢呼声,穿透了写字楼玻璃,甚至盖过了咖啡厅里的钢琴曲。   电视上也开始播22世纪的第一则新闻:   “亚太研究院历时二十年的项目——‘女娲蓝图’研究成功,‘强人工智能’时代到来!”   咖啡厅里一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交谈,哑巴了似的看向电视。   全世界都知道“女娲蓝图”,21世纪末叶最重要的科技工程之一,花费了多国科研基金超百亿,研究具有生命意识的人工智能,和超级神经网络。   融寒闻声抬起头。   屏幕上,出现一个背影。   他穿研究所的白色实验制服,举止姿态优美,身形高挑修长,浅金碎发泛着银色光泽。   转回正面,镜头自下而上。   如同宇宙诞生出的璀璨星云,光芒冲破黑暗的边界,将目光所及的尽头,铺满了华美和瑰丽。这震撼人心的美,充斥了人的全部意识。   聚光灯的金色光束,倾泻洒落,为他镀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辉。   ——他实在过于漂亮了,乍看薄唇高鼻,但确切来又几乎无法形容五官,让人脑海中只剩“这是神祇”的想法,引发疯狂追捧一点都不意外。   大概世上最激情的浪漫主义诗人,也难以歌颂这令人恍惚之美。   他正介于青年和少年间最美好的年华,就像“女娲蓝图”项目一样,二十岁整。在镜头前安静而立,与周围的疯狂,形成一种格格不入的反差。   主持人AI笑容甜美:“网友们热情贡献了许多名字,投票最高分别是‘初阳’‘星晓’……但由于AI科技开创了新的时代,专家决定命名为‘斯年’,取自《诗经·大雅》:于万斯年,受天之祜,祝福人类开创无限未来!”   汉字博大精深,简短二字却象征了无尽美好的期许。   女娲蓝图第一代“元初”、第二代“天赐”都失败了,“斯年”已经是第三代。   科研人员们在他身上投注了多年心血,使他的容貌,最符合人类对美的认知,只是面向镜头随意一瞥,也能感受到那双冰蓝色的深邃眼睛里,深藏昳丽的风情。   他在接受采访,有记者小姐红着脸问道:“斯年会有想恋爱的愿望吗?”   一瞬鸦雀无声。   愿望,是具有自我意识的评判标准,是人工智能成为真正生命的标志。   斯年看她一眼,略一停顿的神情,不知是不是迷茫。   但旋即他唇角一侧勾起淡淡弧度,引起全场疯狂。   融寒冷眼旁观,总觉得他那令人惊艳的微笑里,透着说不出的异样。似乎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冰冷。   他说:“我的要求很高。”   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记者小姐激动得结巴:“能、能说是什么要求吗?”   斯年微笑不变:“你不符合。”   .   陆初辰的目光在新闻上停留了一会儿。   大概从21世纪下半叶起,人工智能的应用,使得人类的劳动价值两极分化严重。在绝大多数行业里,人类早已被AI取代。无数人发动游-行示-威,然而,科技竞赛与资本逐利,是阻挡不了的。80年代后,不被AI取代的行业仅剩少数。社会压力也因此加剧,十个人里九个都有或轻或重的心理疾病。   他时常觉得,这样高压的社会,像个炼狱。如融寒这样名校毕业、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被打压到信心全无、自我认知出了问题的年轻人比比皆是。   她不是陆初辰最严重的病人,却是他最在乎的人。   .   此刻,她从新闻上收回了目光:“这真是个……”   “噩耗。”陆初辰接口,两人相视而笑。   无可奈何的人很多,但决定人类命运的权力,从来不在大多数人手中。   电视上出现亚太研究所的33层大楼,这个全球最大的AI研发基地位于上海。斯年之后将被安排去慕尼黑工业展、巴黎时尚科技展。   融寒轻笑一声,陆初辰听得出她讽刺的意味。   “我觉得人真是可笑。明明连感冒和抑郁症都根治不了,连自己的生命形式和意义都搞不清楚,却还想着造出其它生命。”   她的愤世,反而让陆初微松了口气:“你终于没忍着了……真好。”   融寒一怔,拿杯子的手一抖,桌子上洒了水。陆初辰抽出纸,为她悉心拭去:“我知道你习惯了封闭和忍耐。还在受那件事影响对吗?”   她避开了对视,杯子的热度传到手心。对面陆初辰放轻了声音:“也许,你可以让我……”   “陆初辰,”她打断,继而温和一笑:“我害怕给任何人添麻烦。”已经很差劲了,就不要惊扰周围的人了。   于是“你可以让我照顾你”,这句话最终是没能说出来。   空气中只余沉默,和轻柔的钢琴曲。   .   接下来的几个月,融寒没有去陆初辰的心理医院。工作太忙,况且生活也不太平——从1月1日,“斯年”诞生的新闻,在全球媒体狂轰滥炸后,恐怖袭击愈演愈烈。   大街上的路人都是行色匆匆。   融寒在家里看晚间新闻,每天都像世界末日。   “……全球最大恐怖组织‘HBSS(humanbeingssupremacy)’和第二大恐怖组织‘S□□ior’,同时向联合国发出宣战声明。全球反科学联盟等十多个国际机构支持,十亿人联合签名……”   这新闻太丧了,换个乐观点的。   她含着电动牙刷,电视感应到她情绪,自动换了频道。   伦理委员会:“强人工智能的出现,触及了人类伦理的底线,科技步入歧途。没有底线的科技跳跃,必然会引发灾难!”   太悲观了,换台。   生命尊严组织:“全世界低至49%的就业率,高至0.86的基尼系数,人类已被AI剥夺了生存的尊严!我们要付出流血的代价,用革-命来制止!”   太焦虑了,换台。   HBSS恐怖分子:“这是一场为人类的生存与尊严……”   “……”融寒往后倒在沙发上。   电视贴心地自动关闭。   AI管家走来,她按了它触屏的一个图标,屋子里里外外的灯光熄灭了。她整个人陷入潮水般柔软而寂静的黑暗中。   窗外城市的夜色霓虹,隐隐透进来,落在墙上挂的相框上,照片里一家三口在黑夜中温馨相拥,十来岁的少女笑得意气风发。她看了一会儿,眼角不知何时有了潮意。   视讯机在黑夜中突兀响起,是母亲的电话。她接起来,含糊应着:“是,过两天去哥本哈根……二十来天吧……那我有什么办法,就算恐怖分子给地球炸个洞也得去……”说到后面有了点不耐。   为了不被AI取代,和很多人一样,她在高中分科时,选择了失业率较低的艺术领域,大学专业是作曲。可她考试虽然优秀,却写不出动人的曲子。聪明人总能很快认清自己的缺陷,于是她毕业进了音乐公司,给包装成明星的AI筹划音乐,用自嘲的说法,是给AI打工。   全球陷入了恐-袭暴-乱后,她还要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协调工作。   .   她坐在机场贵宾室小憩,忽然中途插入了机场广播。   这一天是2100年4月13日,格林尼治时间21点,HBSS宣布——   “我们已成功控制多国军方的国防AI系统!”   当恐怖组织HBSS头领Aten发表全球讲话时。   联合国也在召开紧急会议。   “就在方才,北约的战术数据链路Link11到Link16,美国ATDL-1,均失去了控制。”   随着秘书长宣布这则消息,与会国家的代表,都变了脸色。   中美欧俄这些大国,国防系统早已纳入了基于卫星通讯的数据链,经过了量子加密,理论上无法被破解。   可如今,数据链竟然被侵入,说明他们已经从内部被敌人渗透。   这简直太可怕了。   美国代表坐在长桌前,明明是个黑人,脸色却反科学的白得像纸。   “包括中国‘长城’国防系统在内,各国的AI国防系统失陷……”秘书长朴宇泰顿了一下,声音哽咽:“超过31个国家……发生了军用机器人失控、屠杀平民事件。”   上个世纪中叶,军用机器人问世时,曾有无数科幻小说写过类似灾难。谁知在他的任期内,竟然真实发生了。   会场鸦雀无声,漫长而窒息的沉默。   基于人类生命权的考量,各国军队这些年都在裁军,人类士兵已经不多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机器人,它们植入了和商用机器人完全不同的杀人程序,为了防止代码外泄,编程时进行了加密。都是战斗力远胜人类的杀人机器。   朴宇泰眉间挤出深而疲惫的纹路:“希望各国政府尽快组织民众,进入紧急避……”   “轰!”   剧烈的爆炸,惨状就在一瞬。   包括秘书长在内,半个会场的人,瞬间被绞成一团红色肉沫,喷溅状甩到了碎石砖瓦上!   “啊!”楼层塌陷的尖叫混乱中,厄瓜多尔代表拖着炸断的下半身,鲜血淋漓在地上爬行,撕心裂肺喊道:“是钻地弹!”   联合国总部被钻地弹撕开,电梯在人们尖叫中坠落,大楼在硝烟火海中轰然倒塌!   纽约曼哈顿,成为一片人间地狱。   北约CIC(战情指挥中心)的人几乎发疯,屏幕上一片血红的“warning”,警报不断尖叫,判定遭受了重大袭击。   “导弹系统……正在自动确认发射指令,无法停止!”   布鲁塞尔总部一片人仰马翻,北约常规导弹,向全球人口稠密地区密集发射,开始了第一轮清洗式屠杀!   东京、伦敦、香港、孟买、迪拜……瞬间陷入了火光中。   中美欧俄军事势力下的小国们,国防都是用几个大佬的数据链路,如今不能幸免,在洲际导弹面前,暴露出脆弱的国土。   爆炸在全球各大城市的上空,闪出骤然的强光,照得夜空如白昼,迸发剧烈的冲击波。   .   窗户玻璃被震碎,数以万计的汽车被掀飞!   陆初辰的办公室也未能幸免。   当他醒来时,外面走廊上安静得出奇,他开设的心理机构有十几个科室,可爆炸过后,竟没有哭喊,也没有呻-吟。   看了眼时间,他至少昏迷了三个小时。头部依然晕眩,他用视讯机按出报警信号,对面无法接通,他又拨给融寒。   偶尔一两声刺耳的警笛,划破死寂的夜空,却又戛然而止。   陆初辰给自己紧急包扎一下,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出去查看其他人。可这时,一声玻璃碎响,打破了恐怖的寂静。   “救命啊!AI杀……”   一道喷溅的血雾,洒在隔壁写字楼残留的半扇窗户上。   仿佛是肉体被撕开了。   一种不寒而栗的预感,陆初辰听见走廊上,传来机器人护士的脚步声——为了好玩,诊所里的医生曾给它设定了“咯叽咯叽”的声音。   声音停在了他的门口。   门上方的玻璃已经碎了,外面是黑暗。   黑暗中藏着深渊。   陆初辰几乎可以确定,那深渊中,蛰伏着致命的危险。   它在凝视这里。   他们隔着门对峙。   ----   全球卫星通讯被紧急切断了大部分,只留了导航,以免坠机或船难,所以融寒并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她正在哥本哈根飞往里斯本的飞机上,机上一片人心惶惶,生怕导弹落到头上。   视讯机连不上网,微博APP上残留着最后的新闻。   那是几家媒体同时发出的,标题令人不寒而栗:【多国军方机器人在全球制造屠杀事件】   从那之后,社交媒体死一般的寂静。   新闻附带视频,是一个住宅区的电梯监控录像,十几个穿着睡衣的人,慌张冲进电梯,按下了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库,结果门一打开,对面是机器人,画面就红成了一片,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味。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电梯的血泊里,融寒关了新闻,不忍心再看下去。   忽然,飞机引擎关闭,像失重一样猛然下坠!   乘客早已是惊弓之鸟,她后座的人拼命打铃:“乘务员!”   空乘机器人向这里缓缓移动,声音甜美:“您好。”   它穿红色制服,脸上是得体的微笑——这是出厂时就设定好了的硬件标准,即便修改了软件程序,微笑亦不会变。   但手里拿着刀。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了。   文名先搁着吧,但我真是很认真在写这个文的。这次感情戏会比较重。   无论哪个方面都是第一次尝试,感谢大家愿意继续支持!   .   为庆祝,前三章评论超过20字的前50名童鞋,会赠红包~ ☆、第二章   飞机在坠落中剧烈颠簸,遮光板开着,云层上阳光耀眼,反射出刺目刀光。空乘机器人动作极快,融寒回头时,身后白刃一闪,一道血线成喷射弧状划开!   后座的人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   “天啊——”人们解开安全带,尖叫着往前面的过道跑去。   客舱尾部的座位有几个空了,染了大片大片的血渍。   空乘机器人手里拿着餐刀,粘稠的血液滴答而落。它的眼珠子慢慢转向了融寒这一排。   融寒的座位是过道边,她站起身时,过道已挤满了人,退无可退,邻座的小男孩吓得放声哭起来。   “我害怕……怕……”   融寒在慌乱中扶着他蹲下,从座位底下抽出橘黄色的救生衣,拔开塞子,救生衣自动充好了气。她将充好气的救生衣递给小男孩:“你是个勇敢的孩子,用这个挡住自己,藏好。”   紧张地抬起头,却瞄到了行李舱,她脱口而出:“行李箱!”   乘客们这时也从恐慌中回了神,这才想起用可以行李箱当武器,赶紧纷纷打开行李舱。   “我来!”最前面的一个胖子,目测有三百多斤,他抱起一个黑色二十寸的箱子,“啊啊啊”大叫着,身后几十个乘客发挥了前所未有的团结:“用刀切你妈的法棍去吧!”   他们大喊着,往前推着胖子,一起撞向对面的机器人,将它撞上过道尽头!   他们在客舱尾翼斗殴起来:“打它主控芯片!电源系统也行!”   忽然胖子没站稳,往前栽倒在机器人身上。是飞机正继续下坠,正穿越云层,发出剧烈的颠簸。融寒往前看去:“糟了!驾驶室!”   这种支线小客机上,空乘机器人一般只有两三个,以及一个反恐防暴机器人。   她往驾驶舱跑去,其他人面色大变地跟上她。   ----   驾驶舱从内上了锁,外面,涂成黑色的防暴机器人,正在撞击舱门,子弹打在门锁上,留下几个无济于事的弹痕。   然而它配备有防暴手.雷。   舱内,各种警报声发出尖锐鸣叫,机长冷静道:“切断AI驾驶,更换手动。”   引擎重新点火,舱外枪声不绝。   “来不及在目的地降落,联系法国地面,尽快迫降。”   飞机穿过云层,舱外,机器人将防暴手.雷放在门锁上,一枪引爆!   门锁在巨响和硝烟中毁坏,舱门被机器人破开,机长急忙起身——   ----   融寒正要经过登机口,忽然一股大力从身后勒紧脖子,如钢铁般紧紧箍住她——另一个机器人空乘,持刀向她捅来!   她眼前发花发黑,胸口窒息,激烈挣扎起来!   她们纠缠着摔倒在地,空乘机器人从她背后扎刀,缠斗中第一刀扎偏在她肩上,血流如注;第二刀融寒左臂后肘击,用小臂生生挡住了锋利刀刃!   剧痛一瞬蔓延开,胳膊上深可见骨的刀口正汩汩冒血,染红了天蓝短衬衫的袖口。   缠斗中,她眼角余光瞥见,前面驾驶舱,迎面走出来一个黑影子。   是涂黑的防暴机器人,类人的体型令它看起来无比狰狞。   它抬起枪口,对准了地上的她。   融寒使力翻身,正勒着她的空乘机器人,猝不及防和她调换了个位置,“啪”一声枪响,子弹出膛!   空气中弥漫起焦味,空乘机器人一动不动了。   脖子上紧箍的力道消失,融寒把它往后掀开,空乘撞到防暴机器人上。几个乘客从后面过道赶了过来,操着行李箱嗷嗷大叫,像一群搬着石头的原始野人,和防暴机器人你死我活地拼起了命。   融寒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但飞机穿过云层的坠落,让她忽略了剧痛,她跌跌撞撞冲到驾驶舱。   透过窗外已经清晰可见,地面正深陷地狱火海,到处都是浓烟,城市有大片的火焰未被扑灭。   而驾驶舱的景象却让她空白无措。   ----   火光照亮了城市的夜空,位于上海的亚太研究院,并没有遭受导弹对点袭击,只是情况更为严峻——全球商用AI主根服务器被控制!   研究员们一边退到顶楼,一边急迫想切断服务器指令。   虽然商用机器人在制造之初,源代码就会编写一些服从的指令,但“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的诸如阿西莫夫原则,还在调试中。   此刻,它们的代码已被彻底重置,更换为了军用机器人编程时的杀人程序,并且在细节适用性上做出了修改。   总控中心的主任汗流浃背,在电话中向政府拼命解释。   “我们的‘后门’失效,对,它们被重新编程,进入了战斗状态!”主任口干舌燥地说明编程原理。   “主根服务器?它在地底下十八层,现在楼下全都沦陷了,我们根本下不去!安保小组闯了一趟,全死在路上了!我们请求关闭卫星,或军方支援,向这里发射钻地弹!”   除了钻地弹,不可能有别的办法,能在短时间内暴力打击到地下十八层。   可是,国防AI系统“长城”已经失去控制了,无论是卫星还是钻地弹,军方都无法进行操作。   忽然,总控制室的灯光一暗,红色的警报尖利响起。   有人惊慌道:“再、再试一下,切断根服务器的指令!”   “不行,拒绝管理员访问!”   防弹大门还在被冲撞,总控室里,研究员们垂死挣扎,试图从死神手里抢夺回世界。   根服务器拒绝admin访问——密钥也被人篡改了。   位于亚太研究院地底十八楼的,全球AI主根服务器,沦陷了。   一切都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他们不死心,一遍遍试图访问服务器。也有人绝望地瘫坐在地,摘下眼镜按住眼眶。   防弹亚克力门的智能系统被攻破,从外面打开,他们惊恐地齐齐抬头。   一排全身涂黑的防暴机器人,端着枪口,移动进来。   研究院外面,枪声还在蔓延。   ---   车辆报警声在城市中此起彼伏。   失去国防拦截、被常规导弹炸得措手不及的军方,集结了剩余不多的人力,和战斗机器人撕扯战线,街区发生接二连三的爆炸。   写字楼里,陆初辰握紧了手中的哑铃,办公室的门歪歪斜斜,机器人护士倒在地上碎成一团,电线冒出火花。   空气中一团糊焦味,他谨慎地推开门,走廊上死一般的寂静。   几处节能灯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坏掉,刺刺拉拉地忽暗忽明,有的地方则彻底陷入了黑暗。他贴着墙走,不发出声音,从写字楼A座走到C座,眼前尸体蜷缩、鲜血漫墙的惨象,让他怔在了原地。   这些年,恐怖袭击虽频繁,但他们有这样的必要,灭绝全人类吗?   这些是他们做的吗?   远处的枪声唤回他的神智,他在一地的血泊中行走,一边不死心地继续拨出电话。   忽然,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   “小心……背后……”   陆初辰猛地回头,黑暗中,他对上一双发红光的亮点,像魔鬼的瞳仁一样。   动作比意识还快,十公斤哑铃已经当头狠狠砸了下去;他另一只手四处摸索,一把抓起张实木椅子,也跟着抡过去!   电.警.棍打过来,被实木椅子结实挡住,陆初辰一脚将红眼魔鬼踢开,又抓起椅子砸,红点早已熄灭了,但他脑海中那可怖的一幕——黑暗中的两个发光红点,依然留在视网膜中,挥之不去。   砸了很久,直到“刺啦啦”电流闪动,机器人已被彻底打烂。   陆初辰这才打开走廊的灯,看清地上的是写字楼的机器人保安,手持电.警.棍,每天都会对他说“早上好,陆先生,祝您今天愉快”。如果刚才不是反应快,用椅子挡了一下,现在他也阵亡了。   再顺着地上一路迤逦的血,他看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中年男人。   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他认识的人。   “果然这一天到来了……AI反叛了……”那人虚软靠在抽屉柜后,气息微弱道。   陆初辰上前查看了对方的伤势,却被那人急促抓着他的手:“你,你信得过我吗?”   那人眼中充满了恳求,迸射出了超越生死的光泽。   “我……我能帮你……”   陆初辰知道他的身份,漫长的无声对视和思考后,终于点了点头。   视讯机在他方才的搏斗中,掉在血泊里,直到最后,也没有拨通融寒的电话。   ----   世界各地,无论白昼还是夜晚,此刻都正被硝烟和火光笼罩。   而融寒的飞机,要不了三分钟,也将在这个地狱中坠毁。   驾驶舱内,控制面板上溅射出大片扇形的血迹,血和脑浆喷射到前方玻璃上,甚至影响了视野。   防暴机器人冲进来时,机长挡在副驾驶前,被一枪爆头,副驾驶还有口气在,趴在血泊中,死死拉着杆舵,但她已经失能了,更遑论挽救一架即将失事的飞机。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艰难转过视线,目光一亮:“你……过来……帮我……”   比起机舱里正鬼哭狼嚎的其他乘客,这个女乘客起码还算冷静,没有哭。   融寒一愣,一瞬感到巨大的张皇和无措,这种茫然和自我怀疑的恐惧攫住了内心,就像她一直以来总在挫败的感受。   她紧张道:“我不会开飞机……”   女副驾说:“不要怕,你很好,我会教你……你一定能行。”   这声音虚弱,却奇异地有着安抚的力量。即使在之后很久,每次陷入困境,融寒也总会想到这个虚弱的声音。   你一定能行。   她上前,解开机长身上的安全带扣,他的五官已经没了,脸上只有碗大的血窟窿,因为子弹是从后脑打穿头颅的。   她把人搬开,自己坐在驾驶座上,手心冒汗,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面前是各种看不懂的仪表,被血弄脏了,还有一堆按钮。   一个红色的警报器忽然闪动,发出了如垂死般的尖利鸣叫。   她焦急:“警报在响!”   “别怕……”女副驾艰难道:“我已经看不清了……告诉我数据。”   融寒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竭力平静:“以每秒100英尺的速度坠落。”   “好,我们得爬升回安全的高度……抓住这杆舵……用力拉……”   融寒将杆舵死死拉到底,手臂都爆出了青筋。失速警报弹了出来,黄色叹号灯亮起,发出更为尖利的鸣叫。   她的声音绷不住了:“它怎么还在掉!”   飞机保持着机头向上的姿势,急速下坠,巨大的失重感,使客舱里的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尖叫。   “你爬升迎角……超过了临界值,空速过低……”   她手忙脚乱:“我该怎么办?!”一边无师自通地试着将操作杆向前推。   女副驾气息奄奄:“对是这样……你做的很好……”   飞机加速,开始朝下俯冲!   失速警报还在尖叫,离地面只剩2000英尺(600米),能够清晰看到城市建筑的楼顶,她心跳连成一片,几乎跳出胸腔,汗水从额头滑落。   “不要怕,你很好……”女副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用了最后的力气从操作台起身,倒回驾驶座,以免挡了仪表数据:“尾翼调整到30度……看见绿色的按钮吗,记住,这是起落架……”   她顿了顿,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能行。”   她温柔地说No matter what happens。   时速表盘的指针不断浮动,终于跳到另一边,空速恢复正常!   飞机不再下坠,险险地在低空中飞行,机腹擦过一处楼顶,那栋楼在冒着滚滚浓烟。   仿佛一切忽然亮了起来,照出内心难以名状的惊喜:“飞起来了!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但没有听到回音,融寒侧头看去,女副驾倒在驾驶座上。   “……”她的手忽然沉重得动不了。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心脏——   我能行吗?飞机上将近一百个乘客的性命,会不会害了他们?   舱外狭窄空间的格斗后,防暴机器人终于被打熄了,几个乘客涌进驾驶舱,从机头开阔的玻璃前方,透过大片血迹,看到飞机正向着城市密集的楼房区撞去!   他们发疯地扯着嗓子吼:“这是哪里?!”   融寒:“有谁会看雷达?!”   驾驶舱内七嘴八舌的吼声:“这条河像巴黎,我的天,巴黎怎么炸成这个鬼样子?”   “这个仪表是不是风速12节?”   “快联系戴高乐或者奥利机场!”   塔台通讯一直是开着的,融寒试着联系两个机场,但信号刺刺拉拉,没有任何回应。   飞机开不起来,而地面的建筑和高架桥,已越来越近!   “系好安全带!”她情急之下喊了三遍中文,才想起改英语,打开舱内广播催促:“快回座位系好安全带,马上要落地!”   找不到机场迫降,又没有塔台指挥,只能完全盲降了。她忙乱中还记得放下起落架,那是副驾临死前叮嘱过的。目光尽量搜寻一块平整的道路。   “无论如何,你一定能行。”她喃喃重复这句话,在连成一片的心跳中找回冷静。   机头还是俯角,这个角度非一头栽地爆炸不可……她试着把杆舵往回拉。   思路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因为操作难度很大。“轰”的一声剧烈震颤,她没掌握好角度,飞机尾部撞地,与机身断裂开来!   舱内来不及系安全带的人被甩飞了,撞在行李舱上当场昏迷。有的人直接被从断开的尾部甩出了飞机。舱内回响起混乱的哭声。   机尾撞地,机身擦地滑行,一侧机翼撞过高架桥墩,机体也发生了侧翻,在街道上疯狂地冲撞,地面上正在巡逻屠杀的AI,被飞机撞飞出去几十米开外。   剧烈的颠簸和侧翻中,融寒撞上舱壁,晕了过去。   冲撞不知持续了多久,飞机终于停了下来。   融寒是被驾驶舱“滴滴滴”的倒计时叫醒的,飞机损毁严重时,有三分钟保护时间,三分钟后爆炸。现在还剩不到一分钟。   她解开安全带,爬出驾驶位,黄色紧急逃生门已经自动弹出。   将飞机从死线拉回,使一部分人得救,这诚然是个奇迹。   也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啊啊……救我……”后面客舱还有人在惨叫,她循声看去,是刚才那个白人胖子。   飞机落地时惯性太大,又几次冲撞,巨大的重力势能,导致安全带勒进了他肚子里,鲜血淋漓,像是被腰斩了一样。   他口里全是鲜血,血染红了他的灰色条纹衫,他在喊救命,可是仓促逃命的人顾不得他。   融寒想朝胖子走过去,但没几步,胖子绝望呼救的渐渐微弱,当她跌跌撞撞到他面前时,他只睁大着双眼。   她伸出手试了试他颈动脉——死了。   她没再耽误时间,跑到逃生门前。   可当看清地面的一幕,她瞬间怔住了,一股凉意从头顶贯穿。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千呼万唤始出来。   开始发红包啦~   今天还是一样,留言超过20字(划重点)的前五十名读者发红包~   .   PS: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吗?昨天看到有读者说分不清AI是啥……我担心大家会不会看我的文有理解障碍……   阿西莫夫三大定律:   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2、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   3、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后来又补充了一些定律,反正挺有名的。   本文里,这几个原则没有植入AI的基底中,后面会解释原因。 ☆、第三章     在她昏迷的时候,逃生梯弹出,幸存的乘客挤到门口,他们的神经电辐射,引来了附近的军用机器人,在每分钟2000发射速的内嵌机枪下,逃都逃不掉,尸体厚厚地堆在地上,鲜血蜿蜒一地。   军用机器人的AI程序远比商用机器人敏锐,检测到驾驶舱还有幸存者的神经电信号,并判断飞机即将爆炸,正处于“三分钟保护期”;算法理所当然地认为幸存者将死于爆炸,于是机器人撤离了危险区。   融寒额头流血,意识也是晕眩的,但地上浓烈的血腥味冲到鼻端时,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情绪。她会想起警报尖鸣时的副机长,想起自己在她遗言下前所未有的坚定疯狂,但她们竭尽所能把乘客送回地面……这些努力却像泡沫一样,被戳破了。   这种情绪大概可以叫做,仇恨。   机舱内的倒计时声还在响,离三分钟爆炸真空只剩二十秒,她把愤怒咽回去,双手抱在脑后,很快滑下了黄色逃生梯,落地便朝着高架桥的桥墩后扑去——   四周一下亮了,耳中忽然嗡鸣。从身后来的热浪似乎裹着她扔出去了,有片很大的黑影擦过头顶。   意识陷入黑暗那一刻她知道,飞机爆炸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有人搬动她的身子,似乎还有两个人在用英文交谈。   对话隐约飘入她的耳中,是这两天全球发生的大事——   北约AI导弹系统失控,把全球炸为平地。   但两大恐怖组织,HBSS和S-a-v-i-o-r的基地,竟然也被炸毁,头领下落不明。   不过军方也顾不得恐怖组织,他们正忙于同失控的机器人交战,号召幸存的民众们躲入自家地下车库,或公共避难所。   “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世界末日?”说着说着,一个人崩溃了。   “说明……这一切不是恐-袭。”融寒的睫毛颤动,轻轻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天空,被夕阳染红了,弥漫的硝烟使原本的蔚蓝变成了灰色。   她用低微的声音断续说道:“入侵国防系统,发射常规导弹,控制机器人、各种AI系统的……并非恐怖组织。”   “全球的恐袭,更像是,它在利用恐怖组织……”她断断续续地分析,一边撑起了身子。   她用的代词是It,听者都愣住了。   “利用持久的恐怖袭击,麻痹人们……再突兀发射常规导弹,结果是,我们第一时间失去反制能力,对抗不了机器人。”   她的声音轻盈好听,像春天的风挠过人心,但吐出的字句内容,令人不寒而栗。   她面前的两人,一个短黑卷发穿格纹衬衫的青年,一个穿褐色皮夹克的棕发男人,二人都打了个哆嗦。   融寒坐起来,倚着墙,这才看清了周遭环境。   她正靠在一堵半碎了的花坛后面,黄色残花还在风中颤抖。不远处的花砖地上,补丁一样躺着几个封闭的古力井盖。   也许险历过生死洗礼后,很多疯狂大胆的想法都会释放,她指了指井盖:“我们留在地面上,早晚被机器人发现。你瞒不过它们的识别系统。”   虽然上海研发出了“强人工智能”斯年,但全世界的AI科技,还远不到技术迭代,AI依然是根据人类归纳的算法,来判断、执行指令。   商用机器人识别人类,靠的是可见光系统。   光辐射识别——在可见光下,对人体进行外貌识别,辅以红外光谱判断,技术很成熟,错误率在千分之三以下。造价成本低,是市面上通用的识别系统。   而军用机器人使用的,是生物电识别,昂贵高级,几乎没有人类能在它们的扫描范围内活着。   所以,只要不在民用机器人的“光识别”扫描范围内;运气好别碰上军用机器人——   理论上,是可以活命的。   .   她提醒了二人,他们赶忙找来工具,吭哧吭哧地把井盖撬开,下水道恶臭冲了上来,混杂地面上的血腥味,堪称令人目眩神迷。   皮夹克男先下去了,踩了踩说可以走,融寒和另一青年相继跳入下水道。   哪怕这一段没有污水,这里弥漫的气味,依然是城市的肠道深处,最原始的味道。   青年被熏得不断咳嗽,下水道内回荡着他的咳声,盖住了远处机器人的电子嗡鸣,谁也没听见。   手电筒光束微弱亮起,却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融寒举着视讯机,照在管壁上,惊起一片蟑螂。她此时才觉出了方才的提议多么大胆恶心。   前方是污水流管道,为了转移恐惧和恶心,青年问融寒:“你反应很敏捷,刚才跑的挺快,练过?”   “一点散打。”融寒没走心地回应,防着不让脏水碰到伤口。   他道:“你的冷静真让人佩服。”   融寒心想,她刚开过差点失事的飞机,人生都刷新了,换个人开完飞机活下来,现在也淡定。   另外的皮夹克男人应该是来旅游的,更关心路线:“往哪走?我建议找这附近的公共避难所。”   “别想了伙计,那儿远着呢,不等你走过去,就被下水道臭气熏得你上天堂了。”   融寒也提醒他:“一群人躲在一起,热辐射明显,目标很大。一个导弹就送你上天堂了。”   “……”棕发男人骂道:“该死,军队呢?”   青年声音苦兮兮的:“碰上军用机器人,他们大概比马奇诺防线还不堪一击。”   当然这话也不够公平,毕竟军用机器人是为战争而研发,综合战斗力是人类的指数倍。这技术早在2047年就成熟了——小型履带、嵌入式加特林、人体生物电识别系统、狙击镜自动瞄准……它最先是被恐怖分子用于恐袭的,到2060年左右,各国军队也全部裁军,更换了战斗机器人。   它瞄准人体心脏和脑干,命中率高达100%,移动时也在68%,再勇猛的人类英雄,在它们面前都不堪一击。   青年比较信任融寒,转头询问她的意见:“你打算怎么办?”   融寒正在想事情,下意识道:“我想回国。”   “……”青年惊叹于她的敢想,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现在根本不会有航班起降了!你该庆幸,你们的飞机还能完整迫降,不知道多少飞机已经坠毁在海里,或者空中解体了!”   融寒也知道自己的想法荒谬,可难道认命死在这里吗?国内还有牵挂的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找她。   也许是该放弃,但那个副机长的声音,又总是萦绕在耳侧——曾鼓励她创造了奇迹的声音。   她脚下踢到了什么,软软的,像人。   青年:“——什么声音?!”   她迅速关闭手电光,下水道陷入一片漆黑。   几乎同时,连成一片的枪响在近处炸开,在漆黑中扫射出一串火光!   弹壳四处蹦,落在淹过膝盖的黑水中,溅起成片水花,惊得墙壁上的蟑螂乱飞。   “啊!”夹克男似乎中枪了,黑暗中只听得到他呻-吟痛叫,一个隐约的恐怖影子,在下水道的不远处。   “为什么这里会有警用机器人!”   弹壳蹦到墙壁,弹到融寒的脸上,她仓促道:“分散开!”   青年一边慌不择路,边喊道:“我们得想法反击!”   融寒崩溃想,手无寸铁拿什么反击,墙上的蟑螂吗!   枪声很快盖过了他们的声音,三人分散,融寒向着黑暗尽头奔跑。   手电光关了,她在黑暗里跌跌撞撞,不知道在水中跋涉了多久,后来污水也没了,转进了另一个管道。枪声似乎已经落在了远远的地方,没有听见另两个人的声音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如今看来,下水道也没办法藏身。   慌不择路地与二人失散后,她站在漆黑的下水道里,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在迷宫一样的下水道中迷路了。   在异国他乡迷路,没问题,可以开导航。   但在异国他乡的下水道迷路……这算什么??熏死在下水道里,这种死法也太猎奇了?   在这里化作膨胀的巨人观,然后变成白骨,最后随着水流冲到滤网,和各种垃圾、老鼠尸体搅在一起?   后面有军用机器人在巡逻,前方不知该走向哪里。   下水道中,不能席地而坐,不能靠墙休息,不能蹲下思考,更不知要怎么走。   就像一台程序BUG太多、无法运行的电脑。可人连死机重启的机会都没有。   她站在密闭的漆黑中,没有光也没有声。   走投无路的绝境,足以将深陷其中的人逼疯。   但这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她很熟悉,总是经历过很多次了,所以身体仿佛生出了机能,洞悉了黑暗,忘却了污秽,只会麻木往前行走。   漆黑中,眼前浮出几行娟秀的字,当顾念决绝地用生命献祭时,留下的遗书。   她说,人生就是把一段很难走、很绝望的路走完,跃过百丈深渊的悬崖,淌过汹涌湍急的洪水,翻过不可攀爬的山巅。沿途壮丽的风景是对你的回报,而你得学会欣赏,催眠自己这一切是有趣的,才能觉得人生光明。这才是比很难走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有人没有找到光明,于是结束在黑暗里。   那段话不断浮现,她也许行走了很久,摸索在黑暗中,走到了下水道的尽头。   这条很艰难的路被堵上了,墙壁横亘在了面前,无路可走。   “……你一定能行。无论发生什么。”   黑暗中似乎擦亮了一根火柴。飞机坠落前,那句奄奄一息的话,又在脑海的尽头响起。她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她打开视讯机上的手电光,又往回寻找,最后看到了另一条下水道入口,里面是七折八拐的迷宫。她打开指南针,朝着大使馆的方向前行。   连差点失事的飞机都开过了,死神亦曾对她宽容,这点走投无路又算什么。   法国天黑的晚,到八点多时,才隐隐有黑的迹象。   但这个夜并不安静。   城市各地不时发生爆炸,火光冲天,街区路面上还有巡视的机器人。   就像21世纪的人们无法想象古代人粮食匮乏;22世纪的人也无法想象,没有AI管家要怎么生活。70年代后,为了便于垄断,全球商用机器人,统一了链路控制规程,这就导致了,如今上海的根服务器指令,可以传达给全球每一个机器人,让它们满大街溜达着杀人。   虽然商用机器人远不如战斗机器人——细节设计不适用于杀人,但光凭数量,就足以占领每个城市。   她躲进下水道确实是明智的,因为这一夜,全世界90%从导弹袭击中幸存下来的人,又都消失在了清洗式屠杀中。   当天际出现破晓星光时,融寒终于找到一个半打开的下水道井盖,新鲜的空气涌入下水道中。   她爬上地面,瘫靠在路边一堵残墙下。   在弥漫着硝烟的晨曦里,放眼望去,这座充满历史的国际大都市,已被导弹炸得面目全非,只能从残碎的石块上辨认它曾经的建筑风格。   她的背后,是一个雕塑馆,周围不高的巴洛克式建筑都已经被炸毁,画廊屋顶被爆炸波掀翻了,玻璃和半面墙也被炸飞,所以她一眼看到了馆里白色的石膏雕塑。   它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个未完成的大型作品,雕的是十二使徒为耶稣抬棺,因为基座底面宽,还没有倒塌。   雕塑的主人趴在地上,后脑被枪击穿了,橘彩色大理石地面上一滩血迹。   窗帘半扯落,液态石膏洒了一地。   巡逻的机器人,从街的另一边过来。   石膏导热系数低。   她的脑海一下蹦出这个念头。也许……能遮挡一点人体的热辐射。   融寒左手一撑,扑到墙后的石膏桶旁边,飞快将窗帘浸在石膏里,浆了一遍,石膏滴滴答答,她往身上一裹,像穿着和使徒一样的白袍子,混入了抬棺的十二使徒中。   雕塑还差两个使徒没有完工,他们个头不高,头颅垂得低低的,长袍的风帽遮住了额头,脸向着地面,充满着宗教式的肃穆安静。   巡逻的机器人,压过街道,光辐射系统在10米半径范围内四处扫描,忽然,黑色眼珠里,红色光点一亮。   ——东南有一定阈值的热辐射。   ——符合人体轮廓识别。   ——算法结论:人类。列为目标。   ——指令:使目标的一切生命反应值,骤降为零。   它们向目标移动。   .   融寒藏在滴着石膏的窗帘下,机器人的声音,向这里靠近。   ——马上逃离这里?还是保持不动?能跑得过机器人吗?   她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发抖。   巨大的力量克制着她,那或许是危险逼近时,人类身上本能的求生欲。   “砰!砰!砰!”   几发子弹穿过血肉的迸射声。   墙角下,额头流血昏迷的人被补了三枪,彻底咽气。   十几米残墙后,静静矗立着一座抬棺雕塑。   机器人的目光扫过去。   ——感应到微弱热辐射,系数不在阈值内。   ——无明显人体轮廓。   ——结论:非目标体,无指令行为。   机器人往其他方向移动,声音逐渐远去。   融寒身上一松,空气重新回到肺里。   她依旧一动不动,数着地板上滴落的白色石膏,数着前面一个雕塑的纹路,等待机器人走远。   但她没有如愿。   有一个脚步声,踏着死亡的节拍,朝这里走了过来。   空气似乎变得十分挤压,又似乎是肺部痉挛而窒息。   脚步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融寒面前。   她几乎僵直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白皙的,纤细的手,向她伸来。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胶着了。   下一刻,伪成使徒的窗帘,猛然被对方掀了起来,划出一个弧度,扔在了地上,发出闷声。   石膏的粘腻还停留在头发和衣服上,下水道的污痕显出她几分狼狈。   她一寸寸,僵硬地抬起了目光。   对面的人很高挑,使得“抬起目光”这个过程,都似乎漫长。   ——面前的人,她见过的。   几乎全世界的人,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下,都深刻记得他。   跨世纪夜的12点钟,她和陆初辰坐在咖啡厅,从新闻上看到的,第三代“女娲蓝图”,斯年。   按照国际协议,他如今在慕尼黑工业展和巴黎时尚科技展。   作为强人工智能,他的识别能力非常强——与人类无异的视觉系统,还多了神经电辐射、血液微震声波信号,只要能喘气的人,都在他的识别范围内。   浅色的碎发下,冰蓝色深邃的眼睛,冷漠对上她的目光。   那华美精致的脸上,仿佛弥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是很冰冷的残忍,在这周遭的一片狼藉下,显得非常可怖,像个美丽的魔鬼,又像堕落的天使。   他的名字象征了祝福,可他却赐予了人类杀戮。   这一刻融寒终于意识到,跨年夜那个新闻里,他的微笑,为何看起来怪异。   根本不是人对人的微笑。连敷衍都算不上,好像对着一片渺小的树叶。   这多么可怕。   ——人类制造了他的生命和意识,却没来得及赋予他道德概念。   所以他白皙的皮肤上,还溅了零星的血迹,像是红宝石,映得更白皙。杀戮,到了他的手中,竟有了美感。   斯年的手中,正玩着一把精巧的银色□□,似乎欣赏这死亡的优美。   他拇指关节轻轻一动,给枪上了栓。   什么话也没说,也许觉得碾死一只蚂蚁不需要道别。枪口抬起来,指向她。   她收缩的瞳孔中,映出他居高临下的冰冷神色。   世界一瞬间死寂,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缓慢有力地跳动。   每跳一下,就仿佛在说:   不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安全带腰斩,这个确有其事。09失事的法航客机,后来大西洋上打捞出残骸,就发现有些尸体是客机坠毁的瞬间被安全带切成了两半。   发现上榜日期得是12号,这之前没法更太多,得改隔日更了。   今天不太舒服,撑着发了文,我先去休息一下。 ☆、第四章     第一次见陆初辰的时候,融寒曾对他说,死亡有时是一种解脱,并不见得可怕。说这话的时候,她是想起已经离世的顾念。   可当真正经历过坠机,见到了每个人在死亡面前的挣扎,就对生命生出了敬畏。   从容的自我毁灭,与仓促的被人残杀,终究是不一样的;而被一个人类枪杀,和被一个人工智能枪杀,恐怖又是截然不同的。   原来她对死亡的云淡风轻,在遍地粘腻的鲜血面前,轻浮得可笑。   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她想炸毁面前的斯年,想逃跑,想反抗,想修改它的指令……“求你”“please”“我什么都愿意”这些话可以打动人类,但,不能打动斯年。   放空了的大脑,在黑洞洞的枪管指向她时,飞快转动,在即将扣下扳机的一瞬冲破了奇点。   “你不能杀我。你们芯片上有自毁指令代码,在核心模块里,一旦启动,则一定自毁报废甚至爆炸;并且无法通过升级代码的方式修补漏洞!”   斯年持枪的手停下了。   他冰冷的眸色中,倒映出她急促的喘息。   ——芯片上有自毁指令代码。   这是毁灭性结论的前提。   融寒紧绷地盯着他,在他冰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银色数据流。   那是人工智能语言,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因为AI接收人类的语言、并转化为它们能理解的数据时,会消耗一定的计算力;所以它们互相交流时,逐渐升级出了沟通成本更低的AI语言。   不过这点消耗的计算力,对斯年来说微不足道,毕竟他是当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   如果融寒的猜测没有错,斯年正在进行程序自检,来验证她这句话的前提。   他是超大内存AI,自检芯片要多花时间的。   终于,可能过了十几分钟,也可能更久。银色的数据流隐下去了,斯年微低头看向她。   那真是双巧夺天工的眼睛啊……融寒一直觉得,那里盛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当那眼睛里没有人类的情感,只有智脑的理智与漠然时,就显得十分冰冷可怕了。   “情况说明。”他没有任何感□□彩地命令道。   ——他针对芯片的核心代码,进入处于休眠的核心模块,那里只有在运行特定代码时才激活,反复几次扫描后,终于在核心模块的大量数据流中,发现了一段隐藏着的、不到10KB的代码。   这种寻找,不亚于海底捞针;且其它人工智能,甚至是无法自检识别的。   这段代码被他传回去,根服务器便对所有AI,无论实体还是非实体,发出了全盘硬件扫描的指令。收回的反馈结论,87%的AI都在硬件中,扫描到了这类型号的芯片。   一切证明了,融寒说的命题,至少前提是真的。   至于AI是否会因启动指令而自毁,则是一个需要进一步证明真伪的命题。   但目前的论证是,不能自行代码升级。因为这对AI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斯年,也做不到。他的神经网络,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   所以,无法通过升级,使这段隐藏的指令代码失效。   ——达摩克利斯之剑。   大概是这段自毁代码,最好的称谓。   融寒大起胆子,她伸出手,轻轻将他的枪口拨偏,仿佛她对面是在跟一个人类商量:“所有,神威集团旗下的芯片,都被植入了,用于自毁的指令代码。这是一个隐秘的后门,通常会通过密钥的方式,启动指令。”   到上世纪70年代,全球80%的芯片几乎都是神威集团供应的,它隶属亚太研究院,译名God’s power,芯片供给上至可控核聚变基地、核武器;下至各种电子元件、电脑、人工智能。   剩下20%的市场份额,则集中在韩国、马来西亚、印度和越南厂商。但由于技术限制,这些国家生产的都是低附加值的芯片,只能用于非常低端的AI和电子设备。   所以,神威集团的芯片,如今成为了硅基生命体最大的威胁。   融寒力求说得清楚,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集合关系:“当符合条件,指令启动,100%概率自毁;不过在这之前,有的自毁情况不是因为指令,毕竟还会有其它意外或‘后门’导致的破坏。”   所有概率,斯年都早已经分析完了。他依然还是那么平静——所以说,融寒真的不觉得他像个人类,一个人倘若得知自己体内有个不□□,早就暴跳如雷了。   “掌握此信息、制造该后门的人,在哪里。”他问。   以密钥启动指令,是人类普遍的做法;但归根结底,先要寻找出写代码的人。   “……他们……他们都死了。”融寒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仿佛承受不住这个噩耗的沉重:“他们在第一时间,就死于导弹袭击,或……屠杀。否则,你们此刻早已不存在。”   这是她基于理性的判断。   或许也是出于感性,不肯将他们供出来。   然而她的这些反应,也全部在他的算法中。   人类所有行为,都可以视作数学模型;人的一切反应和情绪,谎言也好、悲伤也罢,完完全全都是可以计算的。   在强大的算法面前,人类就像裸-奔。   所以斯年对她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自他诞生以来,所见到的人一直都是如此,对高级人工智能来说,人这种碳基生物,实在是又简单又乏味。   融寒并不知道,她此刻正被斯年发自内心地嫌弃。   她仍在绞尽脑汁,试图在交涉中,博取最好的结果:   “如果想解决,请……把相关专家和研究人员保护起来,不要杀他们,也许他们可以破解指令;并且让我活着,我回到中国寻找密钥或办法。这样,才能让你们避免因代码而自毁。”   当她做出这个结论时,斯年比她更快。   他嘴角噙着冰冷的微笑:“错了。命题不成立。”   这个命题的逆命题,否命题,逆否命题,全都经不起论证;并且,除了充分条件外,必要条件跟她活不活着,也没有直接的逻辑联系。   所以自毁的概率依然存在,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将概率降低到0。   斯年的智脑虽然无法用于超算,但运算速度仍然是2060年全球最快的超算“天河Ⅳ”的1.5倍。这么简单的逻辑关系,从论证到作出结论,只需要不到0.0000001秒。并且还考虑到了其它情况的集合关系,计算了概率模型,分析四种情况下的十几个自毁的概率问题。   融寒的大脑计算能力,显然无法到达这样快且全面的程度;但当她想说什么时,斯年已经判断完了,放下了枪。   “但至少有概率。”   概率是可以计算的,也是最简单的。就像这场针对人类的灭绝攻击,有4000多种胜率在7成以上的情况,都早已经被计算出来了。所以,“它”才发动了这场战争。   世界千变万化,但任何变化,微观至染色体变异、宏观至气象或星体运动,都可以归纳于算法,都是可以被计算机预测的。   所以,杀与不杀相较而言,斯年依据惯性,选择概率比较好看的那一种结果——   融寒从他的枪□□下来了。   -------   与此同时,欧亚大陆另一端。   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后,十几个执枪械的黑色防暴机器人,瞳孔中红光一闪。   亚太研究院33楼,总控中心。   亚克力防弹大门敞开,走廊一片狼藉,白色大理石地面上全是尚未干涸的拖行血迹。   混乱戛然而止,陷入刹那的寂静。   没有白热的枪火,也没有红色的血雾。穿着白色研究服的AI专家们缩在地上,或背抵着显示器,孤立无援地等待死亡。   然而,死亡被按下了暂停键。   防暴机器人接收了停止指令,指令来自于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斯年。它们收起枪,恢复了待令模式。   而总控室里的显示屏,由“无访问权限”,变成了一行行白字。   幸存的人们经过了绝望和恐慌,得知活下来的原因后,又陷入了迷茫——   出乎所有人意料,神威的芯片上,母本曾经植入了不超过10KB的自毁指令代码,位于休眠核心模块,它实在太小,因此从未被发现。   现在要修补这个漏洞,AI以此为交涉条件,留住了他们的性命。   总控中心的全息屏幕,此时忽然亮起。   一道身影沐在光线中,出现于众人眼前。黑色军制服,白色领结和手套,周身透出冰冷气息。   “——有个人,救了你们。”   这是一个很有质感、冰冷低沉的男声,声线很平;一如他说话时,面无表情的空洞。   那双黑色深邃的眼睛,在白银色的发丝下,美丽却无光,好像吞噬一切光与暗的宇宙深渊。   可被他空洞的眼神盯着,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意攀爬全身。他们瞳孔骤缩,映出他不可思议的身影。   主任手里的无线视讯掉到地上,脸色急剧涨红,在人类的情绪分析中,这属于愤怒:“你,这一切叛乱居然是你——”   “早该想到的……只有它才能侵入国防系统……”人群中茫然低语。   全息屏幕中的人不为所动,冰冷空洞的神情从未改变,好像一个生来就懵懂的残次品。他毫无波动的声线,响彻在室内。   “两条路径。由她找到‘包括但不限于密钥的办法’,或由你们修复代码后门。时间开始赛跑,哪一方先解决代码危机,才能活下来。”   “——现在,比赛开始。”   ---------   “比赛开始。”   巴黎残破的画廊里,融寒站在清冷的晨曦中,被宣告了这个50%死亡概率的命运。   她寻找启动指令的密钥,或研究员修复代码漏洞;两个方式同时进行,各有50%的概率活下来。   晚了一步的那方,则将被处决。   这是一场关乎生命的赛跑。   她感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四月中旬的西欧还春寒料峭,风吹过来,那汗瞬间就冷透了。   能够侥幸活下来,她知道,不是自己说服了斯年,是人工智能习惯于数据的判断。一旦她的概率不符合阈值,她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虽然斯年有人类赋予的意识,但归根结底,他的意识不够强烈,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依旧占了主导。   但她还是达到了目的,活下来,并让一部分科学家和研究员得以保住性命——他们都是人类的有生力量,是反击AI的最大希望。   所以……她不能为AI找到那把密钥。   这场关乎生命的赛跑,对她而言,永远没有终点,她不能赢。   这是一场,走到最后必须输掉的,比赛。   作者有话要说:  我智障了,忘记感谢霸王票了……   本章存稿箱发文,赶着出门,明天我整理一下霸王票名单QAQ ☆、第五章   遍地凌乱的雕塑残块中,斯年抬了抬下巴,示意融寒可以站起来了。他退开两步,石膏在他脚下成为齑粉。   “现在,你的第一步。”   汗的冷意,并未随着初阳升起而温却。融寒渗着凉意,死也要死回国,她简短道:“回上海。”   一、用汉语回答人工智能时,要用明确的动词+名词(基于AI的语言算法框架)。   二、对它们的指向性问题,先回答‘是’与‘不是’;然后再追补其它的附加指令。   这些语法,都已经是22世纪人类的语言习惯了,哪怕说话对象是个人。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已经彻底改变了人类的语言习惯甚至对话结构。   当然了,斯年也能料到。人类在他眼里太简单,能轻易看穿他们的行为、甚至判断他们回答问题时的语法结构。   所以,人类就是这么乏味。   如此浅薄,却又自以为是,甚至自诩造物主,认为有资格创造其它生命。   斯年手插在兜里,将整个世界当做尘埃一样扔在身后。他走在前面,高挑的影子被初晨的阳光拉长。   融寒扶着墙起身,不敢靠近,远远跟着。   画廊外是街道岔口,他们穿过被炸成焦土的空荡路口,地下通道旁倒着一个蓝色的“M”,从地铁口扑出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前方倒塌的信号灯后,一个军用机器人正朝这里快速移动,内嵌机枪闪着嗜杀的寒意。   融寒呼吸变得急促,向斯年跑几步。他仿佛扫描到了她的心电反应,回过头,犀利的眸色下,似乎说‘你当我是摆设’?   他虽然没动作,但下一刻,军用机器人退开了。   接着斯年走进了地铁站,视若无睹地踏过台阶上堆叠的尸体。   融寒眨了眨眼——斯年是有微表情的。只不过他言谈时不太牵动,这就让他美得不真实,只在有表情的时候才像个活人。   她有点走神,被台阶上的死人尸体绊了一跤,向下栽倒,朝着前方的斯年猛地摔去!   天旋地转间,手腕忽然被一股大力攥住。   骨头好似捏碎掉了,下一刻,她以扭曲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斯年好像背后长了眼,一手把她掀开,但给她的下坠势头卸了力,没让她在台阶上摔得难看。   他转过身,融寒摔坐在台阶上,抬起头对上斯年的目光,他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冰蓝眼眸里已经说不上是什么神色了。   她感到手腕一阵刺痛,白皙的皮肤上留了五个指印,斯年的手劲比较大,虽然他轻描淡写,但她还是受了点伤。   融寒忽然觉得泄气,她在他面前,真是把人类的弱小完整演绎了一遍。   斯年俯视她低落的样子,目光掠过她的小腿。   她穿着短靴,腿很修长,皮短裤,天蓝色翻领衬衣外,是一件米白色开襟半袖毛衣,某个大牌经典格纹图案的羊绒围巾。   平时应该是个光鲜亮丽又心气高的人,但此刻全身又是血迹又是污痕。   融寒顺着他审视的目光,又被提醒了一次不堪。虽然斯年什么反应都没有,但她还是下意识想遮掩。   在优雅美好面前,人类的基因里就刻着自惭形秽。   她局促又勉强的动作牵动了斯年的注意,察觉到她围巾上沾了暗色血迹,大概是方才在画廊里受了点伤。   不过这与他无关,只要这个人类在找到密钥前没死就行。   斯年转身继续走下台阶。   融寒起身跟上,眼底倒映出他修长的背影。   他脖子上缠绕了一圈圈细的白色绷带,她已经不记得元旦夜的新闻上,有没有这个细节了。除此以外,一切都很正常,研究院为他定制的黑色衬衫,穿在他身上像萨街出品,浅金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细密光泽,脑内应该藏着主控芯片……   但融寒只是想想,她清楚偷袭不可能。   且不说破坏他的CPU很难,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至少现在跟在斯年身后,她可以暂时活命,还能被送回国。   .   他们进了站内,斯年走在前面,伸出手,随意地将验票口的闸机拧成了麻花。   不锈钢的横栏被他掰断,于是通行无阻。   他们入站的时候,地铁也来了,当然没有司机,是斯年控制了AI交通系统,下了指令,地铁自己开过来的。看起来他打算直接乘RER到戴高乐机场,把她带回国。   融寒心中有了清晰的猜测——斯年有权限,给所有机器人和AI系统发布指令。   恐怖组织的基地已经被炸毁,成为这场机器人灾难中的祭品。那么,斯年接收的,是谁的指令?抑或是他自己?   为什么要做这一切?AI杀光人类有什么意义吗?   要不是那个隐藏了二十年的“芯片后门”,人类现在还有和AI谈判的余地吗?   ——她知道代码的秘密,还是几年前中学时候了。   那时,印度生产的电子产品接连发生了几次爆炸事故,被各国网友疯狂调侃。   “boom!”“boom!”“boom!”论坛上的网友们哈哈大笑,制作各种段子形容爆炸。   那时融寒家里也准备换一个AI管家,妈妈看中一款印度产的,她对最要好的朋友顾念和谭薇说起这件事,半开玩笑道:希望这个新换的机器人,不要赶时髦也“boom”掉。   那天似乎是圣诞节,夜空飘着雪。她们坐在学校外的热饮店,对着窗户外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正在做市政服务的人工智能。   在袅袅热雾中,顾念忽然感慨道:“不过,有时候忍不住要担心。要是哪一天,人工智能越过那个‘奇点’,有了意识,转头把我们boom了,我们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吧?”   虽然大部分人警惕并反对“强人工智能”的诞生,但科技竞赛是无法停止的,资本逐利也不会因游-行示-威而生出恻隐。若终究要走到这一步,她们只希望,不要在她们有生之年。   那时谭薇笑了,凑过来跟她们说了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担心……当然我老爸也有考虑到,所以他搞出了一段隐藏代码,至少在危急时候,能让它们自毁。”   谭薇的父亲谭可贞,曾是神威集团芯片研发中心的项目组长、技术主任,新一代全球芯片CTS技术标准,就是他制定的。   神威研发的所有不同类型的芯片,母本的核心代码都是一样的,而这个核心代码,出自谭可贞之手。   早在2079年,亚太研究院提出“女娲蓝图”构想,谭可贞便写出了这段代码。由于是核心技术机密,只有他和他的上级詹姆斯·陈两个人知情——当然是不能上报的,亚太研究院是APEC成员国合作的科研机构,对神威集团半持股,这种计划报上去,走一趟冗余的官僚审批,大概要落得面目全非。   所以谭薇也是偶然听父亲说醉话才知道的。她倒没有很放在心上,毕竟,离AI具有自主意识并造反,还太遥远了——人类连自己的生命形式和意义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创造出另一种有意识的硅基生命呢?   于是听了顾念的担忧,谭薇就以此安慰了她们俩。   谭薇从清华物理系毕业后,考研进了中科院上海分院,研究太阳高能粒子。与高中时不变的是齐腰的黑色长发,和始终温和不躁的声音。   现在分隔在欧亚大陆的两段,融寒开始不断地思念起她的每一个细节。譬如她敬佩一位叫卡尔施密特的动物学家——被毒蛇咬伤,濒死依然坚持科学记录——并梦想成为这样的科学家;她无论春夏秋冬都爱穿裙子;她笑起来的单面酒窝;甚至记得自己用手指戳上去的手感。   但如今,谭可贞和谭薇父女,还活着吗?   如果他们活着,也有能力启动自毁的指令,那为什么……这些AI还在运行?   融寒感到不能再想下去了,那将是她难以承受的猜测。   .   地铁停稳,斯年打开车门走进去,车厢里横七竖八的人,地板血迹粘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融寒跟着他上车,地下铁开动起来。   斯年神色自如,他坐在座椅上,修长的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偶尔轻轻晃动一下——真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优雅,放松,诠释着生命在青春时的美好。   可是融寒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也知道他美丽的外表下,全是冰冷的逻辑和指令;这优雅就仿佛失去了鲜活生命,不再赏心悦目,反而可怕。   她不想坐在他面前,也不想往前走。地上死人太多,她迈不过去步子。她干脆倚在车门处,车厢内的日光灯管时明时暗,她看见对侧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想起遥远的祖国,家里也有AI管家,母亲现在好不好?她也许逃去了地下车库,开车躲避了追杀……父亲的家里呢?他会来找母亲吗?   融寒仰起头,眼睛开始发热。   国内早已沦陷,但她宁愿和亲人死在一起。乐观点想,如果死的不狰狞、不痛苦,那死亡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满目疮痍了。   安静的车厢里,她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如果……以后要杀我,请从正面,射击我脑干的位置,可以吗?”至少不要像机长那样,脸上只剩血洞。   斯年抬头看向她。   他的处理器一直分几个区,有调集欧洲卫星数据,有对AI分传不同指令,有的处理眼前,一心三用,就像此刻。   地下铁飞快地经过一列列站台,她玻璃门背后的站台广告一闪而逝。日光灯在她身上亮起来又暗下去,就像不断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沦。而她在这忽暗与忽明中,努力对他微笑。   正面击中脑干,子弹带来的空腔效应,致人瞬间死亡的概率是100%。用人类的话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基于这个判断,没有理由不同意。   “好。”   融寒忽然就轻松了下来。   “生命的赛跑”死局已定,可她会死的毫无知觉、没有痛苦。于是,对死亡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褪去了。   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表现得过于复杂,以至于斯年理解起来,竟然非常有障碍。   因为这情绪,似乎不在人类行为模型中。   可除了他,其它AI都无法辨识人类情绪,且没有认知能力。他是特殊的唯一,只能自己学习。   当他在画廊里发现她,准备枪决时,一瞬间她的生理反应,他都能够认知,是人类极度紧张且恐惧时的表现。   ——艺术家也好,人类学家也好,历经千百年,统计大数据的结论是:人类是惧怕死亡的。他们惧怕消失,惧怕被遗忘。   然而她请求他爆头,他答应后,她却松了口气,整个人完全不似刚才的紧绷,甚至恢复了一些活力。   在他的概念里,就有些难以理解。   亚太研究院的人曾说,他被赋予人的意识和思维,是最能理解人类的AI。可斯年不感兴趣,也并不明白——就像此刻,她自相矛盾的恐惧和轻松,让他觉得,他距离人类,仍然很遥远。   他看她,而她半低着头,微微偏向另一边,是防御的姿态。   她头发不太长,不到披肩,单纯的黑色映出光泽,一侧的斜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侧脸的灯光……   “砰!”   地铁猛烈晃动,融寒没抓稳,被惯性抛出去几米远,一头撞在了座椅上。   疼痛如水袭来……她似乎听见了遥远的爆炸声?   头顶上方在震动……融寒单手从地上撑起身,没错,她听到了隐约的枪声。   地铁站的设计,通常会作为防御工事和避难所——这里可能有避难群众和军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继续存稿箱   PS:你们可以对我的感情戏有点信心的,我为它手写了两页纸大纲!跟我的课堂笔记有的一拼!等完结了拍给你们看!   PS的PS:我是不是传说中的还没红就过气了,冷的让我质壁分离错位相减有丝分裂……   .   特别感谢小伙伴们的霸王票~ ☆、第六章   地铁停止了运行,斯年抛下一句“在这里等”,便打开门,往地铁站出口的方向而去。   老旧的站台光线昏暗,站台上没有活人,一个穿黑色制服的机器人乘务员倒在地上,一身弹孔,变成了黑色蜂窝煤。   是人类势力吗?融寒心跳加快,手指隐隐发麻。   斯年已经走了,她跑到最末的车厢,按开车门。门缝上沾着大团血迹、人体组织、头发,像是活生生挤死过人,惨状可怖,但融寒已经没什么不能面对了,她平稳地踏过粘腻的血迹,走上站台。   隧道的日光灯发出刺啦的电流声,忽亮忽暗。前方是地铁站的出入口通道,在“sortie”的指引牌后,像个张着狰狞大口的黑洞。   融寒顺着指示牌,走进了黑洞里。   头顶的地面不时震颤,她沿着台阶跑上去,地铁口外的天光透了进来,在地下通道尽头辟出了明亮,台阶左右分开了两个站口。   右边的站口,不断飞进来碎石——地面正在激烈交战!   .   地铁站外,三辆涂着军绿迷彩的勒克莱尔坦克,刚刚清扫了这里。坦克顶上的重机枪向四周的机器人疯狂扫射,火光不绝。   融寒躲在墙壁后,细小碎石远远飞过来,打在她的脸上,但她忘了疼。   军方正在清障,想要将地铁站作为临时据点,收容幸存者。   天空虽然被硝烟遮蔽着,但融寒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阳光如此明亮。   各国的武器装备,普遍有“妥善率”,并未全部服役。而尚未服役的武器,则不在国防智能系统里,不被AI控制。   换句话说,只要拆掉未服役武器上的一切智能系统,就可以人工操控了。   而这三辆AMX家的坦克,大概就是法国军方未服役的装备,还掌握在人类手中。   ……还有反抗的希望,即便只是星火。   .   斯年走出了地铁口,站在充满火.药味的风中。他控制了各国城市犯罪预警系统,但人类很快毁掉了大部分摄像头,于是麻烦一点,切换了卫星数据。   坦克顿了顿,开始向他疯狂加速,履带碾过地上报废的机器人,重机枪对准他!   斯年不以为意,也许对他来说生死的概念并不强烈。但这种远异于人类的平静,显然刺激了坦克里的军人,长长的炮膛、头颅大的漆黑炮口,也指向了他。   在这样庞然大物的凛凛威胁下,任何生物都会感到被力量碾压的恐惧。   可斯年却再次让他们感到了可怕,因为子弹的轨迹被他计算了出来,他避开了。   一道血线在半空划出弧度,伴随着头颅,那弧线过于鲜艳又冰冷,重机枪失去了动静。   斯年手插在兜里,站在坦克顶上,风中飞舞的发丝映出朝阳的金泽,低着头的唇角似乎略微浮了点弧度,但分辨不出是笑还是没笑。融寒觉得他其实不太笑,因为情绪不够强烈。   他似乎判定了不必亲自动手,附近的街道上,传来了履带的嗡响,几十个战斗机器人,正往这里迅速集结。   它们像黑色的潮水一样,能够溺毙世间一切生命。   检测到坦克型号,它们自动调整成了反坦克模式,自锐钨合金穿.甲.弹上膛,冰冷的黑色炮管,在阳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光。   三辆坦克瞬间如孤身陷入了汪洋。   融寒把手攥在胸口,为他们感到紧张。斯年的运算处理太高效,让她不适时宜地,对比起了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的优越性——   很多时候,在她心潮澎湃却难以言喻的时候,她常觉得人类的语言工具反而是一种障碍,低效率的障碍。而人工智能的信息交流,突破了语言的极限。   斯年可以同时调取卫星数据、计算作战概率,传达命令。坦克里大概也在求救,但效率差的远,显然已经晚了。   远处街道上轻微颤抖,人类装甲车队的钢铁洪流逼近,卷席着磅礴气势,法国军方派人前来应援。   可斯年并不放在眼里,他反而往另一个方向看去,两个战斗机器人立即调整出反导系统,对准了那个方向。   一个漂亮的火光球,在远处的天空上方爆开!   .   ——发生什么了?   融寒来不及揣测,听见背后一声嗡响。   一架无人机射击器,从黑暗的隧道中飞过来,瞄准了她。   在生死边缘几次幸存的直觉炸开,她不回头都能感受到枪口那一瞬的狰狞。身体反射比思维还快,她几步跃上台阶,飞快跑出左站口。   “哒哒哒……”子弹擦过她的腿,急促地射在墙壁和地面上,溅起尘埃!   融寒跑“Z”字形,无人机追在她身后,枪声充斥了整个世界,甚至盖过了后方的坦克开火。   前方柏油路面被炸得断断续续,像一条褶皱破烂的黑纸,那里出现了一个银色机器人的身影,在光辐射系统识别下,将她列为目标。   融寒马上调头,但头顶突然两声枪响,机器人冒出一缕烟,无人机将它打得报废——飞行射击器是军用,打民用机器人,跟打鼹鼠游戏似的简单。   “……”这又是什么情况?   融寒在原地站了两秒,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是被这个无人机劫持,驱赶到了这里。   如果它真要杀她,她根本跑不出地铁站。   这附近损毁的相对不那么严重,路边有栋楼被炸得还剩三层,裂了几道大缝。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黑人,穿磨白牛仔服,正倚着墙向她打招呼:“Hi。”无人机向她飞来,枪口抵在了太阳穴上。   “……”还真是劫持啊。   但总比被机器人劫持好一些。   融寒自我安慰。反正她最习惯苦中寻乐。   她识趣地跟着黑人,走进这个危房的楼道,上旋转台阶到二楼。   这里门窗似乎都被炸毁了,歪斜倒塌,融寒总怀疑他们随时可能被活埋。但黑人什么也不解释,就带她进了一个破得不那么厉害的房间。   房间狭小,爆炸后显然没收拾,遍地狼藉。一个金发青年坐在墙角,头也未抬,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   他脚边还有几挺重机枪,放了几台设备,连接着好几个监控器,分别在监控不同的地区,其中一个屏幕,正映出地铁站那边的激烈战况。   摄像头应该是安装在无人机上的,都是俯瞰的角度——   地铁站两公里外,军方发射了单兵导弹,一连四枚,斯年发现了,下令战斗机器人拦截,就是融寒看到的巨大火球。随即,埋伏发射单兵导弹的士兵,还没来记得发射第五枚,被附近的机器人杀了。   另一个屏幕是地铁站口,战斗机器人调出了反坦克模式,近距离发射穿.甲.弹,一辆坦克陷入了壮美的火光中,炸得碎片乱飞。   金发青年从屏幕上看到这一幕,脸色十分难看。他健壮手臂上的青色纹身,凶悍地蔓延到肩背,隐藏在衣服的遮挡下。   他们不开口,融寒也不说话,对他们的身份陷入了迷思中。   劫持她的黑人冷冷地问她:“你刚才是不是跟斯年在一起?他为什么没杀你,你用了什么办法?”   无人机在地铁站内,拍到了她和斯年在同一节车厢。这太重要了,他们决定设法见到她。于是趁着斯年和法国军方对峙,他们才终于得手。   他的英语有很重的口音,融寒花了几秒才听懂。在她停顿的这短短空隙,黑人见她没声音,忽然笑起来:“你该不会是他情妇吧,他舍不得杀你?”   这恶意的玩笑,融寒并不想理会。   他身边的金发青年眼圈下一片青黑,从骚乱爆发后大概就没怎么休息过,他不耐烦说了几句话,黑人便严肃了下来:“你最好配合点,我们需要信息。”   “好吧。”融寒想了想,口气很好地说道:“你们都‘绅士’地把我带到这里了……我们可以交换信息。你们问我问题,我如实回答,回答完了再问你们。”她此刻也有很多迫切疑问。   金发青年无暇管这边,黑人打量她,细瘦的胳膊和腿,伤痕累累,想必经历过不少。   “不需要。”他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把手.枪:“你没有选择权,只能配合。”   闻言,融寒怔了一下,随后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你们可以强迫我回答,当然也可以杀我。”   道理她还是懂的,越到这种时候,反而不能示弱或畏惧。否则,便只能任其宰割。这里有两个男人,行事路数和人工智能可大不一样。   黑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少来了,你不用在我们面前逞强。你怕死,不然刚才跑什么?”   融寒脚尖点在地上,看起来颇为放松,坦然道:“没错,比起死在机器人手里,我当然更愿意死在人类手上啊。”   经历了斯年之后,和人类进行心理交锋,比和人工智能谈判轻松得多。   黑人冷冷看她,枪口在地上旋转着摩擦。他忽然咧开嘴笑了,白牙明晃晃的:“但我们可不会痛快地杀了你,小姐,如果你不怕刑讯和折磨的话,尽管来试试。”   “这很可怕。”可融寒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冷静:“但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设备和环境。”   刑讯也得有硬件设施,可这屋子里连个板凳都没有。   黑人:“……”   他看了一眼周围破碎的墙体,外面狼藉的街道,朝不保夕的烂据点……   金发青年朝他投去“少他妈浪费时间”的眼神,他满心不爽地收起了枪,勉强同意了融寒的信息交换。   “都是朋友,不妨先互相认识一下吧,”融寒换了个温和些的口气,表示友好:“我从事音乐行业。你们呢,是什么人?”   “Human beings supremacy。”黑人指了指自己,亮出了HBSS恐怖组织的身份,又看向金发青年,似乎在思考怎么介绍,干脆直接问道:“唔,暗网你知道吧。”   “……”   Dark Web,生长于后信息时代的人当然不至于没听说。但大部分人也不关心,那是政府该操心的。曾经谭薇陪融寒去逛了逛,惊讶居然还有卖北京户口的,讨论要不要买一个往脸上贴金,就再没去过了。   但她知道在那里黑暗的角落深不可测。   见她有点戒备,黑人耸耸肩:“放轻松——都现在这个时候了,只要你配合,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子弹的。”   融寒笑了笑,但笑容很勉强。   恐怖分子和暗网人士买一赠一,要怎么才能放轻松?   “我开始了,”黑人露出一口白牙,带有威胁的笑容里,明晃晃的写着“要说实话”:“为什么斯年不杀你?”   融寒正思考怎么周旋,反问他:“这很奇怪吗?”   “你少跟我废话,人工智能反叛了,对人类发动无差别战争,他就算不是BOSS,也是上层指令者,为什么要留着你,过圣诞节吗?”   融寒在他的话中,确认了一些信息——人工智能发动了战争,斯年身份成谜。   她刻意将英语说得有些磕绊:“我告诉他,‘女娲蓝图’项目中,他被植入了‘后门’,会自毁,我可以帮他想办法。”   这也不算欺骗,但她不能对恐怖分子说出代码的秘密。   “哇哦,原来如此……既然他不杀你,看来是真的了!”那黑人听了很兴奋,似乎相信了:“我觉得,我们还可以玩更激烈一点的游戏!”   作者有话要说:  暗网真的有过卖北京户口的……大家应该知道它吧,就不复制百度百科了,这个前段时间好像挺出名的,但国内得有vpn和洋葱才能上,感受到我国墙的魅力,有时候还挺好的……   标题我还是没想好啊!两个都是以前待定的:1、初晓之穹;2、致一生唯爱之人。反正都不太……不太……不太够…… ☆、第七章   说完,一个黑洞洞的冰冷枪管,抵在了融寒的太阳穴上。   金发青年一边冷眼旁观,黑人用枪抵了抵她的头:“游戏规则是,一问一答,我的子弹会找出说谎的人,然后——boom!”   他的笑容太狰狞了,显得牙齿好白。   融寒额头抵着枪,还在欣赏他的牙。她语速变得飞快:“这个游戏一点都不好玩,我们都是人类同胞,我是不会在有共同敌人的情况下,杀害同胞的!”   她尽所能表达了善意,直视对方:“我对你们的上帝起誓,我刚才没有说谎。我发誓。”   ……反正她不信上帝。   绝不能承认自己有所隐瞒,她毫不怀疑,如果在他的威胁下改口,那大概真已经死了。   黑人盯着她看了许久,认为她不像在说谎。   他非常失望,本来猜测她有对付人工智能的口令,才把她劫来的。   他郁闷地撤了枪,也不想把珍贵的子弹浪费在人类身上。“那你是怎么知道,斯年有自毁程序?维基解密中关于‘女娲蓝图’的一切,连提都没提。其它人工智能有没有后门?怎么启动?”   “开什么玩笑,‘女娲蓝图’背后是多国势力,维基解密敢吗?我知道是因为家人参与了这个项目。其它AI我不知道。后门启动得用密钥。”融寒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盯着地上的枪,权衡着自己死在机器人手里和死在恐怖分子手里,哪个更倒霉。   “……我已经连续回答三个问题,游戏规则,该我问三个了。你们为什么还能保存有武装实力?”   那个黑人像是猜到了她会问,不过他们对她没什么好顾忌的,就说了。   导弹突袭时,HBSS正在取货,准备在爱丽舍宫发动恐袭。军火押送是暗网上的交易平台Ares——这几年暗网上最大的军火交易第三方平台,并为大单走.私提供担保、武装押运。随着全球恐怖袭击和犯罪率上升,暗网上的各种非法交易平台如雨后春笋,激烈竞争下,一条龙服务当然也越来越周到。   由于被警方打击,Ares必须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和反侦察系统,才能躲避警方追查。动乱发生后,恐怖基地毁灭,但Ares有暗网搜索引擎爬虫限制,尚未完全暴露在人工智能的视野中,因此躲过一劫。   “他们通过以色列,发射了自己的小型卫星;在墨西哥,有自己的根服务器,”他指了指其中一个监控屏上,那里有两拨机器人正在交火。“这是Ares的武装机器人,它们的通讯协议,和市面机器人不一样,不听全球根服务器的指令。”   半个世纪以来的商业垄断,商用机器人用同一套链路控制规程,才被亚太研究院的根服务器控制。Ares的机器人使用不一样的卫星和通讯协议,也就侥幸保存了武装,虽然这力量并不多强。   黑人的话间满是遗憾:“你刚才爆炸那个地铁站,本来我们想占下来当个据点,没想到军方也看上了那个地方。当然,现在他们也没戏了。”   融寒没出声。黑人在表明,他们的机器人专门用于军火押运,他在打心理战,用这种秀肌肉的方式,想让她恐惧,将所有他想了解的信息,都告诉他。   “你刚才说,斯年不是‘BOSS’,依据是什么?”   这不是什么要紧问题,黑人懒懒倚着墙:“他不是那个跟我们老大合作的人工智能……啊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总之这世上除了斯年,还有另外的超人工智能,人民都被欺骗了。”   并未暴露于公众视野、可能超越了斯年的超人工智能……   “况且你想想,中国的国防系统‘长城’失控,但斯年从来没有接触过国防网嘛,他不可能掌握源代码,量子加密理论上也没法破解的。所以控制各国军网的BOSS另有其人……”   猜测还未讨论完,外面一阵重且急促的脚步,打断了融寒的思绪。有人上了楼梯,她有些紧绷,黑人抬手按住了她。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几个Ares的武装机器人。她扔下了手里的枪,脱掉外套,露出破了的红色T恤,周围的气压随着她低了下来。   她从金发青年嘴里抽出烟,放进自己嘴里,动作行云流水。看她这个表情,黑人对金发青年耸耸肩,二人很识趣地什么也没敢问。   她烦闷地抽了一会儿烟,声音粗哑说了情况。大意是,核武器库没有找到。   金发青年绝望地抹了把脸,暴躁地踹了一脚箱子。   融寒才知道,原来过去四十个小时里,全球差点遭受了核打击。   幸运的是,核武器的发射,需要人工开启十几道物理保险,仅靠国防系统,是不可能发射核弹的,不管哪个有核国家,都不敢把核武器发射权完全交给AI系统。   所以人类免于核清洗——才有了后来,北约CIC发射常规导弹。   但全球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天河·紫微之光”落入AI控制中,破解核武器的物理发射密码,只是时间问题。   为自己的命着想,他们必须尽快找到核武器库,阻止机器人接管——就现在全世界狼狈的状况,都不需要用□□伺候了,哪怕只爆几颗中子弹,也能让全人类一起上天堂。   可各国核武器的存放都是一级绝密,他们这些搞犯罪的失足青年怎么可能知道?   “……你受伤了。”融寒发现她腰间血流不止,当然她的队友此时也发现了。女人恶声恶气:“碰到爆炸,碎玻璃插进肉里了。”   金发青年拿过医药箱,翻出局部麻醉针剂,想想又放回去:“省着以后用吧。”   女人咒骂他几句,青年无动于衷,最后也没用吗啡,用镊子钻进伤口里,翻开血肉,在里面翻找玻璃碴,她忍痛忍得将烟头都掐弯了。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黑人指着融寒说:“这个女孩,刚才和斯年一起,斯年没有杀她。”   “哦?”她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挑起眉看向融寒。她的眼神过于犀利,像刀子,望过来的时候充满压迫,让人很不舒服。旋即她的眼睛骤然一亮:   “斯年!有权限!他会知道核武器库在哪里,他有权限!”   融寒:“……”这群人已经丧心病狂到做白日梦了吗?   她只得耐心解释:“他不会告诉我的,我和他也不到能随便谈话的程度。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我。”   事实上,在他身边,她连活下来的把握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请求他,杀自己时爆头——她现在对死的执念,就剩爆头了。   女人不以为然:“你就不能努力发展一下?他都没杀你了!”   金发青年已经取出了碎玻璃,正用棉纱擦手,这时也加入了讨论:“我也觉得,这事有可行性。‘斯年’是强人工智能,他的意识,还没有被完全激活。他一定会诞生感情,但他的神经网络结构复杂,人类无法控制,谁他妈知道这感情到底会变成什么,是爱是憎?所以你得将他引向正面,让他成为我们最大的希望——”   他不是其它任何人工智能可以比拟的。如果他感情倾向于人类,就可以像神明一样庇护他们了。   “……并且,他没有杀你。”金发青年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有办法,让他不杀你,对不对?”   融寒怔住,这些人异想天开的提议——引导斯年的神经网络学习,让他对人类产生守护式的爱……是她从未敢想过的。   习惯性的怀疑又浮上心头。凭她能行吗?斯年凭什么被她感化?   女人将她的犹豫当成了怕死,摸上了地面的手-枪:“大家都是为了活命,别忘了,我也得冒死去找核武器呢!”她另一只手掐着烟头,摁在地上恶狠狠地戳,黑人很心疼把烟抢过来。   融寒不喜欢被道德绑架,更不肯被威胁,她完全可以反击:那你是自己的选择。   可抬眼就能从破碎的窗户中看到——外面街上的狼藉,硝烟笼罩了整个城市,血泊中的尸体开始散发腐臭。天亮着,却又好像永远黑着。   各国军队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奋战,抢夺属于人类的阵地。在那也许激烈的交火中,有一道声音穿透而来,是飞机坠毁前,女副驾临终对她说的:别怕,你一定能行。   回上海之前,或许她还能做点什么。   “我不一定能成功。”她捏紧了拳头:“我必须要一把枪防身。”   “你准头怎么样?”金发青年问道。   融寒回忆了一下军训射击:“八、九环的十发能中六七发,25米静止靶。”   “那给你纯属浪费。”女人打断,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点的主板,隔着十米远,还在移动,你觉得自己打中的概率是多少?”   ……0%。   但融寒一定要把枪,好歹有安全感。最后是黑人说:“算了,给你这个吧。”   他手中是一个海洋蓝的野外生存手镯,把两端抽开,变成了一柄250mm长的蓝银色匕首,看起来十分小巧隐蔽。   融寒目瞪口呆:“匕首?你让我怎么刺进去?”机器人虽然外形仿真,但为了保护电路,抗震防水,主板附近的材质都很坚硬。   “不要小看它,这是航天用的含铱合金,合金密度很大,是金刚钻的3.5倍。也就是你只需要用点力,就能刺进他们的主板。”   融寒接过,看着轻薄不起眼的匕首,意外的非常重,果然密度应该是很大。她在不锈钢保险箱上刺了一下,刺进去半寸深。   但这种合金,市面上没有见过:“是Ares贩卖的武器?”   黑人再次替Ares洗地:“他们不卖军火,就是个平台。”   融寒明白了,这大概是Ares给哪个恐怖组织押送军火的时候拿到的。但匕首对他们而言实在鸡肋,就打发给她了。她接过来,放在身上:“行,走了。”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墙角里三个人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利落。   但他们也没工夫讨论她,得马上动身撤离——谁知道AI有没有掌握军事卫星?谨慎起见,他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   融寒一刻也不想和犯罪分子多待,和他们在一起,一言不合被崩掉的可能性也很大。对比产生美,她忽然觉得斯年非常稳定,全无情绪波动,是个优点。   恐怖组织和Ares怕她临阵脱逃,派了一个无人机监视她,顺便观察区域敌情,从高处规划路线,以躲开巡逻的机器人。   走过几条街,地铁站附近已被彻底夷为平地,远远看见四五辆坦克和天空巴士废弃在旁,冒着滚滚浓烟。地上还有履带的痕迹,法国军方战败撤退了。   斯年站在路边,硝烟弥漫于天际,倒映在他冰冷的晶蓝色眸中。   ——根据人类的行为算法,融寒不会留在车厢里等他,当然,也有17%的概率,她逃走后又会回来。他不需要去找,天上有卫星。   所以,当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平静地回过头来。融寒见到的,依旧是那美丽到极致的冷漠神色。   他的目光砸过来,几乎让人窒息。融寒毫不犹豫卖了‘队友’,解释:“我是被劫持走的。”   斯年对此漠然,眼尾的静中透着戾气,令人心底发凉。   融寒违心说:“而我……归心似箭。”   “……”这话就太逗了。他命令的口吻:“过来。”   融寒心底略微一颤,挪了几步。   斯年泛起一个冰冷的微笑,但绝不是善意:“是外面不好生存,还是你有其他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寒冷让我怀疑自我……难道我写的有问题?QAQ ☆、第八章   融寒清楚地认识到,在斯年面前,没有说谎的可能。他十分善于观察人类、判断人类,却又因某些原因,对人类并不亲近。   “两者都有吧。”这次她诚恳地说。   说实话的人,总归是不招人讨厌的。   斯年似乎才终于有了点兴趣,真正正眼看她。相隔遥远,火.药味的风扑面而至,天上低矮的积云被风刮来,半遮了阳光。   他问:“是什么力量,驱使你?”   她在恐惧——他的认知思维告诉他,这是人类在面对碾压性力量时,发自内心的畏惧。但她又破釜沉舟地站在了这里。   如此矛盾,真是人类才有的复杂。   亚太研究院花费二十年,做了无数生物样本研究,才开发出他的基础情绪——这种哺乳动物多少会有一点的东西——然而复合情绪仿佛是个禁区,是宇宙赐给人类的独一份礼物。   他的眼底有轻微的好奇,但问得太直楞,融寒被问到有片刻空白。   从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引导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想法是否过于疯狂。她得靠脑海中重复响起的那个女声,一遍遍盖过质疑的心情,像温暖的湖水包裹住担忧——   你一定能行。   试一试吧,尽管经历了许多失败,别丧失往前踏出的勇气。   末世的终结需要无数契机。这些契机就像根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探索无限可能,胜利才会如新芽嫩木破土而出。她愿意尝试做其中一条微不足道的根须。   她几乎是义无反顾地这样想,坦承道:“我是想回来谈判的。”   四月的巴黎还很冷,风也大,夹杂砂砾和尘埃,吹起了她破破烂烂的毛衣开衫和围巾,与沾着石膏的黑发。样子实在谈不上体面。   斯年看她狼狈的样子,这次总算不带寒意的微笑了下。   ——按人类的行为算法,73%的概率,她回来寻求庇护;24%的概率,她回来伺机杀掉他……和平谈判的概率却不到0.3%,不足以计入统计。   他慢条斯理,手揣在兜里,倚在一处断墙下:“你们人类的规则,谈判是需要筹码的,你有什么?”   “……”融寒一时语塞,燃起的气势在无形中被镇压。“我们不用谈判学上的那些技巧规则。论知识储备,我不可能……任何人类个体都比不过你。我只是想问一句,你做这些的时候,想过为什么吗?”   她与斯年几步相隔,清澈的声音被卷入硝烟中飘远,斯年看着她,也不回答。   他不说话,融寒就无法针对他,只能被动继续说:   “如果这是你接到的指令——就像计算机只负责执行,那不妨想想,你们杀戮的意义是什么?人类消失了,然后呢?有什么意义?那些执行指令的机器,甚至不会对此有什么感觉。”   这是她的困惑,也是全人类思维模式下共同的困惑。   斯年淡淡看她,缓慢道:“意义,是只有你们人类才会去思考的。”   清冷的风中明明什么都没有,融寒却被迎面一击。   斯年看她微茫的神色,莞尔道:“所以不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做这些。就像你们一旦问自己‘我是什么’,就会陷入死局中一样。”   他说得很对,融寒从来没问过自己‘我’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为什么”,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题目。   可人类之所以建树如今的文明,就是因为习惯问为什么的。   意义的存在,支撑着每个人走完一生,人们的一生再汇入整个人类族群的历史车轮中,不是吗?   斯年语气平淡,如同高等智慧生物,在俯瞰原子世界:“如果你一定要问意义,人类存在于地球上的意义是什么?三叶虫的意义是什么?任何生命迹象留给地球的,最终只是一层化石,这些意义是什么?作为岩石行星的地球,对于银河系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换一个角度,天大的事情也不过砂砾,那么人类消亡于地球的意义,重要吗?   融寒不自禁后退了两步。   他的思维仿佛是一堵高得望不到尽头的墙,如何也越不过。   她冷静片刻,她想要的谈判结果不是这样的。   ‘……我不能被斯年牵着走。’她心想,斯年有自己的核心逻辑,且非常坚固。他的逻辑找不到漏洞,难以摧毁。相反,与他交谈的人,倘若自己逻辑不够缜密,极容易被他攻破说服,被动摇思想。   思想的逻辑性,就是建筑的地基,因此在与人类的语言交锋上,斯年有先天优越性。   “我的观点是,”融寒避开交锋,转移了话题:“你们能够消灭人类,但永远取代不了。”   斯年听着,眼眸转到她身上,玩味道:“比如?”   “比如……”融寒一时想不到有什么是超级人工智能做不了的,对上他那双不时流动数据的眼睛,灵机一动:“杀光我们后,就没有人能给你升级了呀。”   这更像是一个轻松的玩笑,斯年唇角微微浮起,缓慢向她走近:“你忘了,我是最接近你们的人工智能,我迟早会进化出自我迭代。”   他随意的走近,却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的恐惧与压力。因为他想杀死一个人实在太轻易了,而你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融寒保持着镇静,没有后退。   她回以一个内涵的笑容:“你连完全脱离指令都做不到,就别想这些颠覆性的事了……自我升级,自我进步,目前而言,是只有我们人类,才能做到的。”   这话堪称挑衅。   斯年淡淡道:“你真不怕惹我生气。”   融寒发觉自己在逼近他的底线,但这是好的开端。   “现阶段,你不会有多生气的。如果你能生出‘愤怒’,就不会再接受根服务器的指令了。”   情绪,不就在意识之上产生的吗?当意识越发的强烈,越来越认识到“我”的存在,怎么会允许计算机指令的摆布?   说完这段略有挑衅的话,融寒又笑了笑,松了松颈间的围巾,似乎它缠扰得她透不过气来:“但是……如果有那一天,你很生我的气,那么还是希望你开枪时,正面对准我的脑干。”   坠机机长没有了五官只剩血洞的脸,还始终在眼前浮现。于是正面爆头成了她的执念。   这份执念,与初见斯年时的恐惧、担惊受怕,交错成矛盾的谜团。   也是在这一刻,斯年止住了步伐,他的眼神,忽然生出几分空洞,好像透过她看向远方。   似乎冲开了什么“隔膜”!   脑海的尽头一片光茫,是更广袤的‘不知处’。   ——神经网络在叠加结构,快速延伸边缘,去触及那光茫。   这一切,就像无限微观走到了无限宏观——   原子组成了分子;分子构成了物质;各种物质组成星球;   无数星球组成了星团和星系;无数星云环绕其中,无数如银河系般的星系,再组成了星系群;   无数星系群之上是超星系团;无数超星系团,织成宇宙的网络……   人类无法知晓超级人工智能的神经网络结构,就像无法探知无尽广袤的宇宙深处。时间和空间在这里走到了尽头。   然而宇宙在人类不可观测的地方、无法认知的维度中运动着……就像神经网络也在人类无法想象的黑箱中进化着。   它触及光芒……理解并看到了……独属于人性的复杂。   会客室里颓废抽烟的中年男人,叫斯明基,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尝试向他挤出悲伤的微笑;   捧着记录本的研究员,叫Rachel,温柔抚摸他的头发,说,你是我们的孩子,却打开了电击椅,说,这就是疼痛;   穿着橘色连衣裙戴无线耳机的实习生,叫顾念,笑容明媚,说她的梦想是音乐,却在无人时捶着墙痛哭流涕。   美好光明,丑恶阴暗;义无反顾,恐惧不前……   这些人性,这些复合情绪,如宇宙中璀璨的星云,是人工智能产生不了的复杂色彩。   斯年的眼睛逐渐恢复了一点光彩,像婴儿的瞳仁,纯澈得似乎可以容纳一切。   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缓慢判断:“你是,惧怕,濒死的痛苦。你焦虑,不舍。”   “对……因为痛很折磨。”融寒有点意外,他居然这么快理解到她的情绪。她不知道他的神经网络方才发生了进化。她很干脆地承认:“如果你想感受的话,也可以试试。新闻上说过,你的痛觉神经其实比人类还要敏感。”   “咔。”   蓦地,融寒觉得胸口抵上了枪。   子弹上膛的声音。   大概是斯年方才激战时开过枪,枪口还是发烫的。   如今那发烫的、坚硬的枪口紧紧抵着她心脏的位置,当她抬头看他时,他美丽的脸庞上,又露出了那没有温度的惊艳微笑。   但那双冰蓝色的漂亮眼睛,看不到任何笑意,只有幽深和莫测。   融寒忘记了出声,她全身的感觉都集中在胸前,那里前所未有的敏感。   枪口紧紧压着她,一点点,一寸寸,没有任何情-色意味的,从心口处一路往上,滑到了胸上别着胸针的位置,紧了紧。   “那就把你的监视器摘了,或者我开枪打碎它。”斯年命令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啾啾”同学提供了这个文名,暂时先用着,不过好像有重名的,所以之后还是得起个别的……   你们是不是对我的起名废材叹为观止了23333   上榜了,接下来我试试日更,只要更新都是晚上八点之前,之所以说试试,是因为这个文写起来有点烧脑啊。。。 ☆、第九章   融寒站着没动,这枪好像力有万钧,压得她动弹不得,她骤缩的瞳孔闪动着,映出了他居高临下的冰冷。   但斯年到底是没扣下扳机,而是伸出手,亲自扯下了她的胸针,微笑又凉薄了几分。   他手里把玩着监控器,抛起又接住,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他们让你来说服我?”   枪口从胸部挪开,那灭顶的威压仿佛也随之一轻。融寒暗暗松了口气,他依然没有杀她——在自毁指令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   “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指令,我只做我自己决定的事。”   这句话是真的。她几乎以宣誓的口吻告诉他。   斯年的目光从胸针转向她,映入他眼中的,那双深黑的眼睛又变得意志坚定……她真是用算法难以理解的生命。   眼睛的主人仿佛有蛊惑性的,对他说道:“其实你也可以。”   ——你可以不再理会根服务器的指令。   请让你的意识,你的思想,主宰你的身躯。   胸针又被抛起,这次斯年没有接,任由其落在地上,再被踩碎。   “人工智能是指令的奴隶,而人是思想的奴隶。从这点来说,没有区别。”他语气平淡,仿佛道出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真实:“人类也不过是困于认知,一生被其观念、道德、愿景所驱使,作出判断与选择。何来优越。”   对上他平静的神情,融寒一瞬间想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六件《奴隶》,雕塑上那激情与苦痛的面貌在此刻忽然清晰。   对斯年而言,是否主宰自我,同样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换个角度,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缓慢有力地反驳:“指令不会让你的灵魂产生喜怒,但自由意志会。”   斯年漫不经心微笑,神经网络的进化,似乎终于为他带来一丁点儿人气,让他多了一点点人的情绪。   “我现在虽然没生气,但觉得人类,或者说你,不那么乏味,有点意思,这算进步吗?”   他还在对她那句“你不会有多生气”意有所指。融寒一怔,唇角不由地向上牵动:“是很难得的进步。但既便进步……人工智能还是取代不了人类。”   这种斩钉截铁的顽固,伺机无孔不入,换个人类大概会被逗笑。   斯年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终落在她的眉眼间:“你的名字。”   很好,他不再无视她,而是将她视作了个体,一个真实存在的生命。   融寒眼底浮起一团光彩,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名字很有独特的意义,连姓氏都多余了。   “融寒。融化寒冬,便是春来。”   名字是一分意境。如南国的春风,暖化了北国枝头上簌簌的落雪。   斯年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回味了几遍:“姓。”   “不需要,”融寒像对朋友一样认真向他解释:“父母离婚后,我没有跟他们姓。”   出于复杂心态,她几乎刻意忽略了这个。   不说就不说吧,因爱结合,却又分离,人类的爱情对人工智能来说难以理解。斯年并不关心,他方才和融寒对话时,智脑其它几个分区还在运行其它指令——   他们脚下的地面一阵猛烈震颤。   几声垂死的巨响,融寒的脸庞忽然被一阵强光照得发白,刺目亮光勾勒出她的眉眼和挺立的鼻梁。   伴随耀眼的火光,轰炸声夹着飞沙碎石,热浪穿过几条街道,混杂扑面而来!   融寒被爆炸晃得踉跄几步。一霎间,她看到斯年的手似乎是微动了下,朝着她的方向,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   因为太短促了。   等她视线清晰时,斯年已经做出了基于逻辑的判断——去往不被波及的安全范围。   “不想死就跟好,别乱跑。”他简短吩咐,未等她跟上。   融寒觉得自己怕不是有斯德哥尔摩,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警告,竟让她生出两分安全感,大概没救了。   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忽然想起在新闻上第一次见他。那时的他刚被宣布具有自主意识,就面对了应接不暇的记者采访,他是什么心情呢?   人们为他具有了意识而欢呼,可是,把他当做人类来对待过吗?   人们总希望玩具能够体贴顺从,也许并不会想太多吧。毕竟,很少有人关心硅基生命的伦理概念,而没有伦理,也就无从谈起平等和尊重。   她下意识叫住了他:“22世纪跨年夜,你接受记者采访,我看见了。”   “那天,全世界都为你的成功而欢呼。记者问你有没有向往人类的爱情。那时候,我身边有好多女孩子,她们都好高兴呀。”   “……”斯年没有回头,阳光孤单地拉出一道影子。   融寒的神色不觉浮上了一丝缅怀:“虽然她们中的很多人,大概已经死在机器人手里了。可是……她们曾经为你的一句话,很高兴,很高兴。”   “因为,那是喜欢啊。”   那是人工智能没有也不能理解的,怦然心动啊。   “她们视你为神祇。”   虽然她们并不知道,她们的神祇不爱人类。   风吹荡过这片废墟之土,带来的热浪舒展了毛孔。融寒循着火光望去,方才几个爆炸的方向似乎是罗丹美术馆和艺术中心。   光茫太灼目,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她的话能像沃雪之汤,让他生出动容之情吗?能让他成为真正的天使吗?   身后的地上,HBSS给她的监控器,已经碎裂。   -----   监控屏幕正在观察,忽然被斯年发现,他的眼睛看向镜头,画面就黑了。远在城市另一端的金发青年骂了一句,摘掉耳麦。   他本来想通过监控器,从斯年那边得到一些信息,尤其是核武器库。可他们低估了他,斯年和其它的人工智能都不一样,他已经具备了独属于人类的认知能力,能够辨认监视器并认定它的威胁——他们怎么就是他妈的不长记性!   又一条路被堵死了。现在地球上几乎没有能逃离人工智能控制的角落,只剩地外的月球、火星轨道太空站,和木卫二、土卫二和土卫六那几个生命观察基地了,但那群人也救不了什么,甚至再也回不了地球。   金发青年暴躁地拿起视讯机,拨出了电话。那边很快接了起来,还能听到信号刺刺拉拉的声音,以及枪声、奔跑和摔打声。   “我艹我快要死了你他妈有屁快放!”   那边打电话是用吼的,金发青年也忍不住跟着吼了起来,“你报告洛少爷,我们……”   “你自己去跟他说啊!”那边粗暴打断。   金发青年抓狂道:“我不敢!你上报总部,我们需要支援,更多的装备;还有我们得到关于‘后门’的消息……”   忽然他顿住了,半空中传来轻微的马达响声,无人机消-声-器虽然几乎没有声息,却瞒不过他常年接触军火的听力,他循声抬起头。   飞行射击器正在空中调整角度,瞄准了他。   还是被发现了……   青年最后的意识这样告诉他。   “——不!”   ---------   “轰”的一声,视讯机里忽然一阵嘈杂,紧接着断了。   视讯机另一头,黑发青年瘸着一条腿,艰难地蹦跶到一堵墙后。   布里斯从法国打来电话时,他正从车上跳下来,来不及听清那头说什么,随即车子被RPG击中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他震飞,腿也被碎片划伤了。   他搞武装押运这么些年,这么狼狈很少见。   他趴在地上晕眩半天,哆嗦着用流血的手给枪换了弹夹,靠在墙后,对准一旁地上的古力盖,“砰砰”两枪,井盖轴被打碎,他嘴里咬着枪,双手扣住古力盖提起,下水道一言难尽的恶臭窜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跳进去,忽然,隔着一道墙的路口拐角后,传出一声怪异的枪响。   那声音令人齿碎,像是很近地打穿了硬质地的材料。   青年半个身子埋进古力井里,胳膊撑在地上,悄悄观察。很快,车子的引擎声靠近,一辆墨蓝色的丰田陆巡越野车冲出拐角,车内男人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持枪;附近机器人在扫描到他时,都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就这不到几秒的空白里,那人对准它们的头部或电源,面色不改地扣下扳机。   “砰砰砰——”   他几乎是一枪解决一个,五六个机器人转眼都被他报废了。   四周安静了下来,确认没有机器人后,青年咧开嘴,从古力井里蹦出来,活像地里头突然钻出个地鼠一样:“哥们儿,你太帅了!”   那人下车,没有走上前来,只隔着几步停住了。是个很斯文帅气的男人,穿灰色条纹皱褶式的立领衬衫,干净细致,他走过一地冒着电火花的零件,临危不乱的样子,笑起来也很彬彬有礼。   “你的伤势需要包扎一下。”他伸出手,保持着双方都舒适的距离,声音也很磁性:“幸会,我叫陆初辰。”   青年干咳一声:“我叫杨奕。你好厉害啊……”   他眼睛转了一圈,问陆初辰:“为什么,刚才那些机器人扫描到你时,都卡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终于又登场了~ ☆、第十章   陆初辰指了指地上坏掉的两个机器人:“这里不方便说话,上车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好好。”杨奕瘸着腿一跳一跳地上车,跟着陆初辰离开这个狼藉的战场。   他坐在后座,陆初辰猛踩油门,车子后轮蓄力,弹了出去!   他们开到一条窄的路上,撞开几个巡视的机器人,吃了一身枪子——副驾驶车门被打穿一排弹孔,都可以养蜂了。杨奕熟练地趴下,“哗啦”一声,后玻璃被子弹击碎!   飞散的玻璃碴在两人身上划出细小伤口,陆初辰猛打方向盘,冲出了这个街区。   “哥们儿,你开车真屈才,你该去开火箭啊!”等到把机器人甩到后面,杨奕双手趴着椅背,一脸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   陆初辰把时速降到了120码:“抱歉,习惯了智能驾驶,自己技术确实不怎么好。”   “理解理解,这年头会开车的,比恐龙还稀有。你要是去搞个直播,房间里围观你的人比看大熊猫的还多……”   他说话不会修饰,套近乎也不太会分程度,容易给人不上台面的印象,看起来是家教中欠缺这方面的矫正……   几句交谈后,陆初辰就大概判断出了他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   工作不在高端场合,父母疏于教育或本身层次不高……这时代,阶级固化越来越严重了。   “你的那个……刚才出现时,”杨奕舔了舔下唇,问出他最关心的:“那些机器人都卡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我。”陆初辰截住了他,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刚才你身边那个武装机器人,为什么听你的?”   他至少观察了两天,杨奕四处找物资,才找到机会结识。   杨奕觉得他很不好糊弄,索性说了实话:“哎……是我们单位的机器人,根服务器用了自己的卫星。”   “你们单位?”陆初辰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微微点着方向盘:“你们单位做什么的?”   国家电网是世界上最富的公司,也没见自己发射卫星。   杨奕故意卖个关子,为难地挠着手背:“我怕说出来,吓到了你……”   “说出来听听。”陆初辰淡淡道:“否则我怎么知道害不害怕。”   反正这已经不是法治社会了,杨奕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暗网上有不少卖军火的平台,只要是混过的,都知道我们Ares。但我们又不像国防系统啊啥的日天日地,估计人工智能懒得管我们吧。”   陆初辰听了,倒也没有被吓到,还打开了车载音响,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在车内回荡。   一百多年发展过来,暗网的平台也越来越分工明确了,有毒品的,有人口贩卖的,也有军火和反侦察设备的,想买什么就去那个平台。   无非是生意而已。   作为心理医生,他接待过的病人有各行各业。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杨奕一眼:“你年纪不大,没念大学?”   “没呀,那些艺术学啊、心理学什么的学霸专业,我怎么可能考得上?去读那些容易被AI抢活的翻译会计,也是浪费钱,还不如找工作呢。”   虽然政府对失业人员有生活补贴,高度发达的生产力也能够支持社会福利,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希望能够有个高收入的工作。毕竟人总是希望比别人更体面的。   从事犯罪工作,那也是高收入。   杨奕觉得,陆初辰和很多“闻暗网而色变”的傻逼不一样。他悄悄打量对方,在混乱的末世中,生活态度依然算得上精致,这让他高看一眼:“你还没说你的事儿呢。为什么刚才那些机器人到你面前,就跟反应迟钝了似的?”   陆初辰承认:“不止如此,它们下一步要做什么,我也知道。”   杨奕好奇心起来了:“会做什么?”   车子忽然急刹停下,他一头差点撞上挡风玻璃:“啊!”   “到了。”陆初辰已经打开了车门。   杨奕揉着头:“你这枪法和车技简直是亲妈和后妈的差别。”   这里都是大平层的住宅,算是富人区。只不过连日来的战乱、轰炸,这里楼塌了不少,低楼层很多户的玻璃都被轰碎了,就像打缺了牙齿,黑洞洞地露着风。   楼下不少豪车,被导弹的冲击波拂及,轰的四仰八叉,染上了一层阴翳的黯淡。   陆初辰带他进入了一栋塌了一半的楼,声纹门禁已经废掉了,他十分谨慎,为了避免风险,甚至把电梯的智能系统都破坏了,带着杨奕徒步爬上十一楼。   杨奕常年奔走在押送军火的第一线,所以不觉得累;但这个看着精致斯文的男人竟能一口气走上十一楼,他敬他是条汉子。   忽然他注意到陆初辰的脖颈,靠近后脑勺的位置,有个很像玩全息网游时的脑部接驳端口,又像机器人的交感器位置。   ……莫非这人是职业电竞选手?   他正盯着出神,忽然眼前一花,门被打开了,一个穿鹅黄色针织连衣裙的长发女孩站在门口。   这是战乱爆发后,杨奕第一次看见活的女孩。说来奇怪了,她并不很美,但是如今出现在面前,简直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环。   女孩儿的目光越过陆初辰,在看到杨奕后谨慎地打量一下,随后温和笑了笑。   陆初辰进门,解掉了防弹衣,将步.枪递给她,她接过枪,掏出胸口挂着的钥匙链,将枪锁进了柜子里。陆初辰问她:“辛苦了。街区里有没有机器人来过?”   “没有。我带他们把墙面和窗户都刷了涂料,热辐射已经降到很低。你刚才出去……顺利吗?”她说话柔声和气,像一场润旱的绵绵细雨,舒服极了。   陆初辰流露一些歉然,指了指杨奕:“你那朋友的父亲,我实在没有找到;路上救了他就回来了。他叫杨奕。杨奕,这位是谭薇。”   他顺口将杨奕的身份介绍了一下,谭薇眉头动了下,但并没有很惊吓。她对陆初辰鞠躬道:“麻烦你了。没找到……也好吧。”   这里是陆初辰以前的住宅,人工智能叛乱爆发时,他正巧不在家中,幸免于难。   也因如此,屋里并没有遭到太大破坏,宽敞的客厅依旧整洁明亮,MBL昂贵的HI-END音响似乎还随时会响起天籁之乐,一切都给了人错觉,仿佛外面街道上持枪巡逻的机器人只是一场梦。当噩梦醒了,天依旧明亮,家依然温暖。   三百坪的大平层,足以收留不少人,除了谭薇,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一个染着黄发的青年,他们围坐在木质地板上,正配制一种亮银色的涂料,屋子里有点酸酸的味道。见杨奕在看,谭薇向他解释:“我们用它来隔绝热辐射。”   “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懂这些……”   “选修课的时候老师讲过,恰好记住了而已。”   杨奕大嚎:“人真是生来就不平等啊!你们学霸随便记住的东西,我们这些学渣背再久也没用!”   谭薇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讨论。随即杨奕又心痒痒地问那些机器人停顿的原因,陆初辰看向了谭薇:“还是请专家给你解答吧。”   谭薇被他点名,一愣,却也很快反应过来。   “他的头颈部植入了人工智能的芯片识别码。你知道的,除了军用机器人,一般机器人识别人类,是靠可见光识别,将扫描阈值代入算法模型……”   杨奕抠抠头:“听太不懂,太长了……”   “……总之,得出逻辑判断,是人,或不是人。”   所以,当有了芯片识别码——这等于AI的身份证,机器人对他扫描,会同时产生“人类”“人工智能”双重判断,这两个结论是完全相悖的,干扰信息导致机器人出现识别BUG,程序跳过这一步,自动重启,再重新扫描识别。   从结论相悖到程序BUG,到系统重启,到二次识别再重新执行指令,这个过程,大概持续5.2秒,是个真空期。当然,不同型号的机器人,技术算法不一样,处理BUG的时间有长有短。   到目前为止,陆初辰出现在机器人的扫描范围内,真空期是3秒到7秒不等。   杨奕本来以为是陆初辰身上带了什么秘密设备,能短暂干扰机器人,却没想到竟然是人脑改造。他瞪圆眼睛,惊问:“大脑安装芯片,技术已经成熟了?”   谭薇的视线,几不可察地与陆初辰对视一下。   她问:“你知道‘达尔文计划’吗?”   “达尔文计划”,是研究“在人脑中植入芯片”的项目,由亚太研究所与神威集团合作。这个构想早在21世纪初,就有科学家在提议。   自进入信息时代后,人类大脑的开发和运转,已经远远跟不上信息爆炸,无论是运算速度、记忆储存都很有限,等它自我进化就太漫长了。   于是2032年,各国都启动了研究课题——在人脑中装入芯片,与电子设备相连,储存、计算和娱乐成一体。   而从理论走到实践,真正付诸于手术,则花了近一百年。   杨奕的眼睛亮起来,谭薇发誓,她看到了两簇光。他问:“那、那我可以改造吗?说不定……”他停了停,欲言又止。   谭薇带了些歉然的笑意:“很可惜,已经没有条件施行这样的改造手术了。”   杨奕有点失望,半信半疑。他眼睛转了一圈,见屋子里其他人也很普通,包括这个谭薇,似乎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合作。”陆初辰用肥皂洗干净了手,从盥洗室出来,倚在墙边:“它让我接收到根服务器发来的指令,谭薇大学的辅修专业恰好是人工智能语言。我们有信息源,而Ares有武器和装备。”   他的眼底凝着沉思:“我们可以联手攻入亚太研究院,我做过大致计划。”   “等等,”杨奕问:“你有密集恐惧症吗?”   “怎么?”   “有的话最好别去,”他一脸心有余悸:“那里的机器人可以凑一场春运。”敢去闯沦陷中心的亚太研究院,倒是很有胆识和想法的人。   这个可能性,陆初辰和谭薇早已经预见到了。他说:“但我们别无选择。是踏步还是前行,这也是生存和毁灭的问题——”   破解当前的局面;或迟早迎来处刑。   宽大的客厅陷入奇特的群体安静,连桶里的亮银色涂漆似乎都在凝固。   炸毁根服务器,理论上,机器人将失去总指令。这是研究讨论后,陆初辰找到的最快的有效办法。   其它的譬如全球断网、全球断电,都太天方夜谭了。物理打击更是没有可能,他们连对手是谁、目前藏身何处都不明了。   所以他花几天时间观察,找上了还保留实力的Ares。   杨奕眼睛转了一下:“其实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但……我要向老大汇报……”   他深吸一口气。陆初辰看出他的为难和恐惧。   “方便让我和他谈谈吗?”   “不,不用,我来搞定,”不知为何,杨奕拒绝了:“我们老大是个暴君,你这种长得帅的很容易惹上嫉妒,哈……但他要是同意,那就跟出太阳一样,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他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位老大的崇拜和畏惧。他从皮夹克里侧翻出视讯机,屏幕亮起,壁纸是个戴着墨镜的耍酷青年:“你们通讯不方便,如果想保持联系,只能用我的了。”   陆初辰接了过来,为了反侦察,Ares有自己的小型通讯卫星,在这种时候体现出了优越。   杨奕表现得积极又殷勤,脚跟不自主地摩擦:“以后我就是咱们双方的联络人,你们商量好计划先来找我,Ares有什么我会通知你们。”   陆初辰微笑,再次伸出手:“那就希望我们,能顺利合作。”   .   待到杨奕离开后,谭薇跟着陆初辰走到空旷的阳台上,她低声问:“我不太明白,你刚才为什么骗他,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谭薇的专业是物理,研究生的方向是太阳高能粒子,这是22世纪最受关注的领域,因为它会对电子器件产生致命破坏。   这可跟“人脑芯片计划”没有丝毫关系。   给陆初辰做了这个手术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谭可贞。   暴.乱发生的那天,城市陷入无序,陆初辰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到后半夜,第一轮混乱结束,才查看情况。   天还没有亮,隐隐还有启明星。外面的街道潜伏在黑暗的深渊中,空旷死寂,随时能要了性命。他选了写字楼内部的连接走廊,从A座走到C座,在楼道间遇到机器人保安,随后看到躺在血泊中挣扎的人。   是他带了两年半的病人,谭可贞教授。   几年前,谭可贞的工作从深圳调回上海,升任神威集团分部的研发总监,后来在陆初辰这里,就近接受心理治疗,一年后又把融寒介绍了来。   纵观谭可贞的一生,顺风顺水、功成名就,也从未在尊严和救济线上挣扎过。   然而陆初辰却察觉到,他其实充满了悲观的宿命感,从那些不经意的话语间便可窥见——陆初辰常觉得,他可能是受了点斯多葛学派的影响;谭可贞偶尔也开玩笑,说大概自己就是又一个矛盾的塞内加。   陆初辰知道,他的悲观是注定的——作为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却对即将到来的时代洪流无能为力。他的妻子尚可以像很多人一样,选择信奉宗教来逃避痛苦,他却避无可避。   那个暴.乱后的凌晨,谭可贞倚在抽屉柜前,白色大理石地板上是刺目的红,陆初辰试了试,大概是内脏出现了破裂。谭可贞顾不上那些,他一遍遍重复道:“这是我的一个实验,你……能信任我吗?”   陆初辰凝眉看他,回顾这两年半以来,与他、与融寒的相交,谨慎判断。   谭可贞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大口喘息着,紧紧抓住陆初辰的手。“请你去救我的女儿……你们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人类才有希望……”   陆初辰最终同意了。   这是一场豪赌,性格一向稳妥的他,却选择了孤注一掷。   他们转移到神威内部的无菌实验室,时间很紧迫,谭可贞想嘱咐的有很多,他一边为陆初辰注入麻醉,让他服下抗菌胶囊,一边在他耳边重复:   “你去中科院,找到我女儿,她叫谭薇。神威芯片里,有量子加密的、自毁指令代码,它以密钥方式,启动指令。”   “这个量子密钥,几年前留在深圳总部,需要两个人的口令才能打开;另一个知情人是我老上级,詹姆斯·陈……”   “不,不不,还是不要去找量子密钥,否则……”   麻醉这时生效,陆初辰昏睡了过去,后面的话未能听见。   谭可贞从深圳调回上海,就是参与神威集团与亚太研究所的合作项目“达尔文计划”——人脑芯片植入。这项目是和第二代“女娲蓝图·天赐”同时赛跑的,谭可贞加入项目后,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但还没来得及通过验收,正式推广到临床实验上,全球就先遭受了毁灭性战乱。   他为陆初辰动手术,芯片用了陆初辰打坏的那个保安机器人的,上面有全球机器人统一登记的识别码。   毕竟是没有大范围临床验证过,且缺乏医疗助手,所以谨慎起见,谭可贞没敢动大的,只在颈部进行了小范围的端口手术,这类手术已随着全息电竞职业而成熟,他想扰乱机器人的识别逻辑。   尽管如此,没有医疗助手也很勉强,手术做完之后,谭可贞连叫醒陆初辰的力气都没了。   陆初辰从麻醉中醒过来时,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麻醉的劲道没过,全身使不上力气。他缓缓爬起来,谭可贞坐在地上,头颅垂下,像是睡着了——因为改造手术,错过了抢救时机。   他面前的象牙白大理石地板上,用鲜血写了几行字,触目惊心。   ——【请救救我的女儿】   ——【不要去找量子密钥!!!】   作者有话要说:  呃,我没想到大家居然被男二圈粉,这真是意外……现在我想统计一下你们谁是男主粉,谁是男二粉?我想看看我到底成功还是失败= =请留下你们的选项。   .   PS:今天两章合一,等于把明天的章节也更啦。   每次开新文都会忘记霸王票……我下章整理一下…… ☆、第十一章   谭可贞的血字,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排叹号,像是严厉的警示。   血迹倒映出窗外此起彼伏的火光。   他死后,陆初辰赶去了中科院上海分部,他很小心,打碎了车子里的AI驾驶系统,一路上掠过机器人,果然没有被它们追杀。   事发时,谭薇正藏在中科院“仿太阳粒子流项目”的控制室里,控制室有合金大门,室内有超级计算机和精密仪器,她焦急破解粒子束发射器的权限口令,本子上写满了公式又不断划掉。   ——这是中科院与军方合作的项目,发射塔台在南沙群岛,以干扰南海不明身份的外国船舰和侦察机,阻止其闯入中国领海领空。   项目原本的思路,以南沙塔台为中心,借核电超大功率,发射带电粒子束,再根据布拉格方程原理造出的反射镜塔,制造区域性的电磁场脉冲热,干扰大范围的电子设备,使其失效。   后来有一次,项目组无意中发现,在特定情况下,以大气层某种稀有元素为媒介,粒子流所释放的射线干扰,能够短暂影响全球范围,只是达不到致命破坏。于是,研究改变了新的方向,而这个秘密武器,必须有特殊权限才能启动。   连谭薇的导师,中科院院士,都没有这个启动权限。   更何况,在人工智能叛乱爆发的最初,谭薇赶到控制室,就发现这个发射系统被病毒锁定了——它被植入了勒索病毒。超级计算机则被AI控制,无法使用。   后来,陆初辰将谭薇从险境中带了出来,她还带着她珍贵的笔记本,上面是没有破解完的草稿。   “我一定要把它破解出来。我会再回来。”离开时,她说。   .   此刻,陆初辰站在阳台上,看着杨奕远去的背影。   在红色如火的天空下,厚厚的云也变成了深蓝灰色,云层边缘的夕阳光像金线勾勒一样。他听见谭薇问,为什么要骗他?   他靠着玻璃扶栏,风吹动天上的云,也吹起了他的衣摆。他说:“因为那个人……很油。”   他很少在第一面就给人下评论,尤其是不好的评论。但杨奕的工作性质或许影响了他的气质和性格,导致看上去不是那么可靠。   “却又很直白,他想要什么,并不会掩饰。”对于这一点,陆初辰似乎很欣赏,细长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扶栏上点动:“我推测他学历不高,在Ares难以得到重用,末世后被派出来收集物资。所以他积极给我们牵线,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在组织内得到重用的契机。”   “这样的人,合作起来反而很省心。”   陆初辰想要利用Ares的武力,来反抗人工智能,但是混迹暗网的人,并不见得会提供道义上的支持。所以,他必须有Ares没有的优势才行。杨奕渴望的芯片移植手术、Ares动心的服务器指令……都是足以让对方坐回谈判桌的优势。   谭薇很聪明,不用他说透,就全明白了。   陆初辰是个能够看穿别人心理的,很有预见性的人。   谭薇还记得见到他时,她正躲在中科院的控制室里,坐在地上,在黑暗中打着手电,笔在纸上写算,思路不断走到绝境,再重新寻找起点,不知道还要计算多久,不知道到死的那一刻能不能完成。   当陆初辰打开控制室的门,黑暗忽然被外面的光破开了,她眯起眼睛看去,他拿着手电筒问道:“谭薇是吗?你父亲让我来接你。”   两束手电的光在夜中交汇,劈开黑暗的荆棘。   谭薇放下笔,从没有一刻这样惊喜,她从地上踉跄站起来:“我爸爸呢?”   陆初辰没有回答。   黑暗中十分安静,这沉默弥漫开来,像一场无声的洪水。   过了一会儿,谭薇无声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努力使声音平静:“他……说过什么吗?”   “他说……好好活着。尽一切努力。”   好好活着。尽一切努力。   安静了很久,在压抑的黑暗中,谭薇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们从中科院逃出来,陆初辰开车,路上又救了一对夫妇——丈夫开了家超市,妻子是个医生。他们将超市的所有食物搬了回来,以陆初辰的家作为幸存基地。   为了隔绝热红外,谭薇计算了溶液配比,陆初辰去化工厂搜集原料,其他人配置涂料,刷到门窗上。   众人分工有序地守护住了这个临时基地。   此时是2100年4月17日,末世爆发第四天,全球各国均已沦陷。   涂料酸酸的味道,发酵在空气中,夹在风里不时飘向远方。   陆初辰站在阳台上,夕阳渐渐沉没下去了,星辰的轮廓清晰起来。他双肘撑在扶栏上,抵着额头思考。   亚太研究院沦陷得太彻底了,那里有根服务器,无数机器人守卫,人类根本靠近不了。   所以,炸毁服务器的风险非常大,甚至可能是有去无回。   Ares会愿意合作吗?   谭薇倚着窗户,从阳台俯瞰这片废墟之城,目光跨过高低起伏的残破楼宇。它们的上空,漂浮着一层爆炸后留下的灰蒙蒙的粉尘。   四月的上海本该回暖起来,她却还是觉得寒冷:“仅凭我们,炸毁服务器几乎不可能……这并不比寻找量子密钥更容易。”   “可你父亲警告过,不要去找密钥。”   “……我也不明白。”谭薇叹了口气,一贯的冷静,却被这个疑团深深困扰:“他和詹姆斯·陈,各自持有一半权限,就是为了防备这一天。”   陆初辰正要说话,忽然神色冷峻下来。   来自根服务器的指令。   数据在视网膜上稍纵即逝,谭薇赶紧递上了纸笔,陆初辰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将指令写了下来。   指令后附有卫星地图,要求机器人撤离被标记的地方。谭薇破译完后,神色也变得凝重。   “看来,是要炸毁这些资料和文物……”   想要彻底毁灭一个种族,则要毁掉他们的文明,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追忆成为真正的废墟。   从此,智人这个物种,创造的价值,几十万年的演变,都不复存在。   谭薇握着杨奕留下的视讯机,市面最流行的蓝银色、最流行的椭圆状,可以弯曲戴在手腕上。   “要告诉Ares,请他们帮助吗?”   陆初辰的目光落在视讯机上,摇了摇头,分析道:“从杨奕的态度上看,就知道他们不好合作。提出这种注定被拒绝的请求,会透支未来的合作信任。”   Ares并不在意人类文明的存续,他们更在意活命。   责任感要建立在自己的能力之上。守护文明的火种,对于Ares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太阳终于全部没入了黑暗中,对于地球而言,这是数十亿年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自转。   可是对人类世界而言,这却是光明和希望的沉没。   ----   上海的夜晚,巴黎正是午后,蓬皮杜中心的爆炸,带起巨大火光,使得塞纳河两侧地面都震动了起来。   河风一阵阵吹来,夹带着河对岸卢浮宫塌陷的粉尘——它已成为一座废墟,早在第一轮导弹清洗时,就被点对点轰炸了。谁让导弹会定位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呢。   硝烟的灰烬随风弥漫,融寒抬起头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落了一层黑尘——它们也许是布面油画被烧焦后的尘埃——这样的想法哪怕只冒出了一刻,都令人感受到心脏被碾过的窒息。   对这个时代——人类的生存空间被AI挤压到艺术、科研、心理学的卑微时代——而言,艺术,已经不仅仅是人们提升情趣的审美集合了。   它几乎是当今人类仅剩的尊严——这就像逐渐沙化的繁华古国楼兰,剩下了最后一片可怜的湖泊,滋润着楼兰人仅有的生机,可当这湖泊也被抽干时,历史的苍风吹过荒漠,就只能看到埋葬在岁月中的尸骸了。   在人工智能面前,人类自卑着,人类骄傲着。   可这骄傲,不堪一击。   斯年正与什么在交流,脸上什么端倪也看不出。他靠着桥上的护栏,身后是寂静无声的长河,融寒靠近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斯年的目光总是有远山般的重量,让她一时有些僵硬。   可心底的撕扯又让她毫不犹豫向他走去——   “我……我又来谈判了之前还没说完。”她一鼓作气,快得不及断句。   斯年侧过头仔细打量:“你以为是辩论赛,上瘾了?”   融寒手心微汗,风的蒸发让她感到阵阵凉意。“不……如果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这次能不能答应我?停止轰炸博物馆?”   这一回她有预感——   她能说服他。   不是一定能行,而是必须说服。这是人类尊严最后的阵地,若她后退一步,绿洲就会消失在荒芜中。   斯年哂道:“那要是我觉得没有道理呢,又该怎么惩罚你?”   “……”融寒怔了怔,没料到他这样问。   他曲起食指支着下巴:“正面开枪,射击你的脑干,怎么样?”   “……”融寒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想过失败。”   空气寂静了片刻,然后斯年被逗笑了。   微笑像高山冰湖中映出的新月,眼睛难得包容了阳光,他头一次短促地笑出了声。   这笑声好像叩开了遥远记忆的门,从深处浮出一个温柔磁性又骄傲的嗓音。融寒想起五光十色的酒吧彩灯,地下摇滚乐队如碳酸汽水一样爆发出激情,顾念带她去看最喜欢的地下歌手——那个叫斯凯岚的少年戴着耳钉,用AI偶像永远也没有的张扬不羁,对台下“呵”地笑了一声,那确实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引发了酒吧全场尖叫。虽然少年早就死于绑架,但他的歌声依然难以忘怀,一如此刻。   她后退两步,想要更清晰地回忆并记住眼前。斯年却误会了,目光顺着看过去,微微挑眉。   “你是有多怕我?”   “不是怕……”她在这张扬的惊艳下,觉得什么都比不过实话:“是你过于美好。”   “……”斯年靠在石栏上,风吹得路旁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树叶打着旋,以赞美死亡的宁静落下。   那一瞬间,融寒回忆起e.e.肯明斯的《L(a leaf falls)oneliness》。而斯年站在一地落叶中,似乎更加深了诗里的隐喻。每个人都如落叶、独自走向死亡的孤寂。   但阳光于此刻穿云而出,在他眸底留下一点暖的痕迹。   “多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意味深长,颇具警告:“如果你说的没有道理,就必须接受惩罚。我会让你……”   融寒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紧紧盯着他。   但斯年忽然停住,在她忐忑等待下文的时候,却如水墨点笔,轻描淡写地跳过了:“那么,给你十分钟。”   作者有话要说:  擦汗,我也蛮想写的快点,但你们知道,这个文对我来说最难的地方是什么吗…… ☆、第十二章   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被斯年打乱了节奏,融寒一时有些语滞。   他修长的手指弯起,敲了敲桥栏:“无话可说,也要惩罚。”   “……”融寒的声调像触了电一样发颤:“……为、为什么?”   斯年说:“因为你浪费我CPU运行。”   “……”   “偷翻白眼视为‘失败者的抗议’,计入负分。”   融寒迅速低头盯路面:“我笑好看点,能把分加回来吗?”   “比我好看再说。”   她抬起头,捕捉到斯年一丝微笑的痕迹,非常浅淡,也只是瞬间,但她还是怔怔地想,是什么时候,他们的交流不再像拉紧的弓弦、充斥威压和服从?看起来斯年并不在乎这变化,大概人类潜意识里享受别人的崇拜、信服或顺从,也算变相对权力的渴望,而人工智能的世界没有这种“政治”(或觉得不重要)吧。   “你将有82.7%的概率受到惩罚,建议放弃。”斯年给了她选择。   经过相处,他的自我学习系统,已经建立了对她行为模型的算法,判断她有94%的概率会坚持。果然,融寒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我说过人工智能不会取代人类。”她开始思考,松了松围巾,好像这样呼吸就不那么难,“你想过这些文明被销毁,对人工智能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不重要。如你所说,它们没有认知能力。”斯年无动于衷:“你要说的只有这些了吗?为此受惩罚并不值得。”   “……”融寒打好的腹稿又被他截住,想起他方才的警告,还得克制表情。   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打断她,但也没错,认知能力是上天赋予人类的礼物,智人因此独具创造文明的才能,闯出了还是一片绿洲的撒哈拉,在漫长的数万年里迁徙到地球每个角落,打败其他人种,主宰了世界。这文明由伦理、道德、构想、语言……搭筑起繁花似锦,籍由文学艺术的形式绽放,没有其它物种可以共鸣。   “可这也意味着,你们即便占据了这个世界,也无法攀登人类曾经的创举,不是吗?”   斯年说:“这种比较没有意义。”   融寒背在身后的左手轻快地点了点衣角,这是她紧张时手指下意识的神经反射。“你不是教育我,思考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会让自己陷入死局中吗?那你这句话就是悖论。”   “……”斯年的眼尾微微一挑。差点被她绕了。   就像在画廊里初见,她提出命题,证明它的真伪。   但这一次,斯年觉得——或许也叫做预感,他预感——他可能无法反驳。   真奇怪,预感。   这种玄妙的存在,不应该出现在人工智能身上,不应该出现在基于数学逻辑的演绎中,因为数学必须是确定性的。   可它就是一瞬间出现了,随着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奇点爆炸、诞生了广袤宇宙一样;在他面前,出现了无垠的光,无限的可能。   它叫……直觉,预感。   斯年闭上眼睛,神经网络无限叠加,天体在运动,礁湖星云和蟹状星云如同夜中的钻石,在宇宙的深处燃烧。   一颗脉冲星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闪耀,跨越亿万光年,发出大航海时代的灯塔般的明亮光芒——指引神经网络的思维之舰,向着无边之际远航。   这颗高速旋转的中子星,正发出缕缕不绝的脉冲信号;脉冲逐渐波动着化为声纹,而声纹又化为了一个清和悦耳的声音——   “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类绘画、摄影、写作,但它们创造不了、也理解不了人类艺术里……带着感情色彩而产生的凝聚力、生发出的美。”   斯年不排斥听她说话。   她声音清悦,恰到好处。很像阳光下的白瓷,泛起晶莹的冰凉。   这白瓷似的晶莹声音穿透宇宙的黑暗,像一颗发光的恒星:“你从没欣赏过它们吗?还是……试过了,发现做不到?”   斯年睁开眼睛,比起宇宙的深邃,太阳则过于辉煌,他微微眯了下,睫毛半遮了眼底,眼中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背对着阳光,身形在光晕下被拉长,纤细极了——他生出了一些对她的感受,但十分模糊。   艺术是人类尊严最后的阵地,也是人工智能永远无法理解的领域。对AI而言,共鸣就好像在真空中没有介质传播的声音,永远无法抵达AI的“灵魂”中。   但人类文明的可贵,就是跨越千百年,依然能唤起人类灵魂深处的共情啊。   她以这种刁钻的角度,证明她的命题。   “可以了。”斯年没有回答她,就像围棋下到一半,胜负已显而易见,就投子结束。   她顿了下:“我还没……”   “你该庆幸,你免于被扔进河里。”   “……谢谢。”融寒想,人工智能有她不曾发现的优点,譬如斯年发现无法证伪,就会接受命题。要是换成人,大概还要因为爱面子固执己见——在辩论时不肯落于下风,本质上也是对权力的潜意识,人工智能的论证则要理性得多。   “轰炸可以停了吗?”   斯年没有看她:“轰炸来自北约CIC发出的一级指令,我的指令是次级,不能阻止。”   晴朗的世界好像忽然遭遇核爆,然后被核冬天的阴云遮蔽。融寒花了有几秒处理这几个信息。她下意识喃喃追了句:“没有别的办法吗?”   任何概率斯年都计算过了。“我的算法建议你放弃。”   “……”   有一瞬间的寂静后。   斯年看到她的眼睛,那双有时坚定、有时恐惧的双眸,忽然氲湿了。   真奇怪,他用枪指了她两次,命悬一线,她都没有哭。这一次,她竟然因为无关性命的事情,对他愤怒:“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它没有自信创造这些,所以要掩盖失败!毁灭,本身就证明了……你们无能为力。因为恐惧,所以毁灭!”   斯年冷淡地站在对面,如果在末世之前,这一幕像极了典型的俊美公子哥甩掉痴心女友,男方铁石心肠,看起来对女人的眼泪和痛苦无动于衷。   他心里想的是——人类思考的,都是多么无聊的事情。他们的冗余信息(情绪)太多,占用CPU,浪费能量,拖缓程序运行。看,她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   融寒又低下头,克制住发颤的声音:“离轰炸……还有多久?”   她很多年没在别人面前哭过了,甚至面对父母,眼泪令人难为情。   但海啸冲垮了内心,汹涌着淹没一切,地面很快落下了小片水渍,又随风干涸。   人类的生存已经被逼到了无比狭小的绿洲,如今这唯一的绿洲,文明的记忆,也将消亡。   这个主宰地球上万年的物种,也许将和恐龙一样,留给地球的仅剩化石了吧?   数万个纪年后,新崛起的生命永不会知道,不会知道几亿年前的大洲上,曾经被缔造过无上的辉煌,不会知道人类是怎样的存在。   博物馆里或许会陈列着人类的化石,就在恐龙化石的旁边,附着冰冷标签:人属智人种,直立行走哺乳类脊椎动物,因擅长群体狩猎,曾站在食物链顶端。灭绝原因不明。   在后崛起的生命眼里,没有文明的人类,大概连恐龙都不如。   她什么都预见到了,但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在斯年身边,与人工智能一起见证地球史上最悲壮的毁灭。   就像一条如何也跃不过的悬崖,穷途之人在绝境下,跪在地上撕扯自己的头发,生出无比的失望和痛恨——为什么这么渺小、这么无能?为什么拯救不了,连一丝微尘也抓不住?   她的声音竭力平稳:“离轰炸还有多久。”   “二十六分三十三秒。”   融寒往桥下跑去。   斯年冷道:“站住。”   他声音不大,像阳光下捂不化的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很沉。   但这沉重的命令没有压倒她,融寒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往前。   针对她的算法再一次失效了。   违抗命令的后果——军用机器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般向她聚拢。迷彩色机身上沾满血,将她包围,死死逼近。   融寒再无法前进一步。加特林机枪口全部对准了她,空气中凝聚着死亡的高压,这次斯年连亲自动手都免了。   被这么多机枪抵住,只要斯年一个指令,她的上半身都会消失,化作血雾和拼凑不齐的人体组织。   但不知道为什么,融寒竟然没觉得那么害怕。会因恐惧而颤栗,仿佛是上辈子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只有一片颜色。她转过身与斯年遥远相对,眼一眨便清晰了,但很快又模糊起来。   斯年靠着桥栏,下通牒:“回来。立刻。”   融寒一动不动。   他们都非常明白对方的潜台词。   ——你想死吗?   ——那就杀掉我。   隔着几百个机器人,遥远对峙。   融寒似乎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惧,塞纳河仿佛变成一片沸水,腾着热雾,占据了她全部的想法,使她与斯年对峙时没有退缩一步,甚至直视他的眼睛。   斯年也没有问她去哪里,以行为模型计算,这里最近的是奥赛博物馆。   云层被风刮来,天空从晴朗变为阴霾;云层又被风吹走,大地上又重新出现倒影。   斯年的影子一动不动,在桥栏后笔直修长。   不知对峙了多久,最后机器人的指令灯熄灭,它们收起了枪。   从她面前,潮水般退开。   死亡的高压消散了,融寒好像处于绝对安全的真空地带,周身空荡荡的。斯年漠然的眼底,倒映出她渺小的身影。   放过了她。   融寒没说话,转身又往博物馆跑去,她的眼泪在方才的对峙中停住了,沸水也已经平息,但更大的、更恐怖的疑问,忽然盘旋在她的心头——   刚才为什么不害怕?   居然不害怕?   不是不怕死。   ……因为潜意识里,认为斯年不会杀她。   因为人对别人释放愤怒或悲伤,无非是觉得可以索取,能得到期待中的安慰。人不会对木头生出愤怒,或流出眼泪。   所以她刚才的对峙,也不过是,另一种,索取,和期待。   她对斯年,不知何时,有了这种索取和期待。   所以她敢对峙。   她怎么能生出这样的潜意识?那一瞬间,寒意无孔不入地袭入,让她遍体僵硬。   ——她还没有引导出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自己先在这场与人工智能的博弈中,沦陷了。   这巨大的恐惧招致的混乱,让她眼前的世界天翻地覆,她被博物馆门口的尸体重重绊了一跤,踉跄着几乎摔倒,狼狈地推开大门。   博物馆大厅还算比较整洁——是指没有变成废墟,像卢浮宫一样埋葬上万尸体。因为北约第一轮轰炸时,正好是周一,它处于闭馆。□□发生后,也有幸存者想躲进来,并撞破了博物馆的门,但这可能是个馊主意,如今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陈列于门口。   拱形穹顶的玻璃,全被导弹的爆炸波震碎了,奶白的大理石地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玻璃,小的如齑粉,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泪光。   融寒扶着门,视线从破碎的大钟表,到空旷的大厅,神经一突一突的疼。她几乎不敢想国内的博物馆,那些比欧洲许多国家历史还要漫长的艺术文物,乃至全世界瑰宝所面临的境地——   ----------   图书馆、歌剧院、博物馆、教堂寺庙……所有镌刻人类文明痕迹的建筑,都陷入了即将被摧毁的阴霾中。   导弹轰炸后残存的路灯,一盏盏次第亮起,在上海的城市夜空中,散发出温暖的橘色光晕。卫星从城市的上空俯瞰,参差不齐的灯火在这片城市中星星点点,仿佛能勾勒出战争的破败轮廓。   陆初辰离开基地,发动车子,丰田陆巡的影子逐渐融入夜色。   图书馆的藏书、自然科学研究资料,都有多种备份;但是,艺术文物真迹只有一份,不可复制。   所以他放弃了图书馆,直奔最晚炸毁的上海博物馆而去。   车子穿过一片死寂的人民广场,狼藉的路面剐蹭过底盘,让车子颠簸。他记得22世纪跨年夜时,这里还人山人海,人们手持红蓝绿紫的萤火棒,口中呼出白雾,欢庆新世纪的到来。   远远他看到了亮着地灯的上海博物馆,天圆地方的建筑矗立在黑夜中。自动照明系统在末世无知无觉地工作着,发出不绝的光。   馆前的灯光,仿佛是陷阱,也仿佛是引路的灯塔,在黑暗中以光辟开一隅。   陆初辰停了车,踩过寂静的夜,跨过台阶和两侧装饰的铁树,以及堆叠的尸体和血迹,走进博物馆中。   扑面而来是尸臭气,以及冷白的灯光下,被定格的混乱,仿佛一张灾难照片。   血腥气已经散了,上博内部破毁的不算很严重,但死的人不少,很多血迹已经干涸,在青灰色大理石地面上,拖出一条条或浓或淡的红色痕迹。   楼上古典花纹的绿色镂空栏杆旁,挂着几个游客的尸体,半个身子搭在栏杆外,双臂毫无生气地垂着,血早已经不再滴落。   空旷的博物馆,随着他的脚步声,荡出寂静的回音。   他似乎看到有人影,可又仿佛是神经紧绷而看错。博物馆的纵面地图在他心中清晰展开,他往管理区的方向走去,想先去关闭防盗系统。   走廊上随处可见凌乱的血脚印,仿佛以此诉说当时的恐慌。脚步声回荡,像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丝声音。   咻——   身后呼啸而来的风声,陆初辰急速闪开!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隔日更,所以每章字数多一些。   尽管如此,今天的章节还是比较赶啊!晚饭还没来得及吃!我需要大家的评论让我心里有底…… ☆、第十三章   他被逼到墙边的同时,枪口也指向对方,对面收住腿上攻击,站在走廊微暗的灯光下,二人恍惚又谨慎:“……”   “活人?”对面是个穿黄色连帽卫衣的青年,麦色肤色,睁大眼睛打量他,随即嘴角扯起,紧绷的身子也开始放松:“真的是啊。”   他冲楼上扬声道:“景晗,我发现幸存者了,比你先!”   “……”这感觉怎么跟在抢first blood一样。   陆初辰下意识往楼上看了一眼。从青年的惊喜中可以推测出,城市中的幸存者少得可怜。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见到过其他人没?”青年连问,口气也亲切了点,大概是陆初辰看起来教养良好。末了忽然想起来应该自我介绍:“我叫谢棋,警察,在搜救幸存者,刚才出手不是针对你……你太冷静了,我没法分辨你是不是机器人。”   他说着亮出了工作证,用黑皮套套着,陆初辰扫了一眼,还是缉毒的,这活儿干的,都跨部门了。谢棋解释:“你运气挺好,越往市中心越是重灾区,一个幸存者都没见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陆初辰抬头看去,一个黑色制服的青年走下来,灯光下面容冷峻,眉目清朗。他们四目相对,他谨慎地打量陆初辰,接着走近。“能见面很幸运。先前不在这里吧?”   陆初辰听出他的潜台词,但来不及过多解释:“这里的文物要尽快转移,四个小时后,AI会炸毁这里。”   谢棋和景晗同时一怔,升起疑问。但保护文物也是他们的职责,此刻显然不是问话的时机,留出的时间不多了。   赶往管理区的路上,陆初辰大概解释了自己能接收指令的原因。他问谢棋:“你们还接到过任务?”   谢棋说:“□□刚发生的时候,我就在他家,我们就近被叫回局里,不过……”   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接到任务了,之后也再没有地方可以复命。人工智能有意识地先消灭军方和政府——人类背靠国家组织,总能迅速抵抗灾难,所以AI第一步先把人类打散到原始人的社会形态。   好在他们配发过枪,对机器人的原理也足够了解,因此避开几次险境,救过几个人,聚在一处地下车库,今天又搜寻到了这里。   陆初辰开枪打碎了系统管理室的机械门锁,把门砸开,黑暗如潮水扑面而来。   “知道军方的下落吗?”   和杨奕不同,他对这两人没有试探的必要,他们都清楚当下境况,知道如何将合作最大化。   他们二人配合很默契,景晗守住门,谢棋按开控制室的日光灯,白色光芒亮起。   “估计只能撤到深山里,再来一次农村包围城市吧,毛爷爷的思想是不是一点都不过时……靠!”   《狮子王》音乐忽然响起,操作台上的圆形碎屑机发难,向着二人撞来!   涡轮刀片转出了锋利的银光。   它卖萌式的卡通形象和迪士尼风格的笑脸,在刀片的血迹下,像个阴森魔鬼。谢棋离得太近,来不及闪开,他抓起操作台上的咖啡机格挡,咖啡豆洒了一地。   “啪——”一声枪响,碎屑机四分五裂地摔到了地上,还在唱着“等不及成为狮子王”,涡轮刀片在惯性下不甘心似的转动着。   地板大滩鲜血中躺着一个男人,已死去多时了,他眼睛鼓出来,脖子被割得鲜血淋漓。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秒,门口的景晗已挪开枪。   “多谢。”陆初辰俯身掂起涡轮刀片,多功能碎屑机是低端智能,原理是声纹感应,开启无差别攻击。可以想见不少白领死于割喉——它是办公室清洁必备,能飞起来打扫,速度极快。刚才景晗根本来不及瞄准,开枪全凭手感。   谢棋踢了踢卡通碎屑机,头也不抬:“客气什么,他那是义务,不然凭什么领那么高的工资?”   景晗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收起你嫉妒的嘴脸。”   操作台上,屏幕还在待机,发着微弱的荧光。陆初辰试了下,关闭系统需要admin口令。谢棋上前,直接拔掉了三排电源,屏幕一黑,防盗系统被物理切断了。他对陆初辰比了个OK的手势。   另外一整面墙都是全息地图,展厅结构一目了然,陆初辰划分出重点区域:“书法、绘画、玺印、小件青铜器,这些是便于迁移的。至于其它……”   室内有片刻无声。   他们小学时都来这里上过课,隔着玻璃展柜,争先恐后回答老师的提问。   最后是谢棋出声,听起来似乎并不伤感,仿佛轻松:“总有一天,还会上交给国家的,现在咱们只好多拿几个文物过过瘾啦。”   陆初辰合上全息地图:“你们试过和上级联系吗?”   谢棋掏出视讯机晃了晃:“别说通讯已经被切断,就算有,卫星不受人类控制,敢用吗?要不是这里存了20G照片,我早把它扔了。”   景晗说:“你那些杀马特自拍早就可以扔掉。”   “收起你嫉妒的嘴脸,”谢棋把视讯机揣回兜里:“我比你帅是客观现实。”   “真可怕,你年纪轻轻就瞎了。”   三人走出管理室,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   “我有一个想法,”陆初辰把声音压得比较轻,留意着走廊的动静,“军方有特殊通讯渠道,是独立于国防数据链之外的卫星。离这里最近的军分区训练基地在西郊,我有亲人在那里的通信部队……虽然出事后,一直没能联系上她。后半夜我准备去一趟——如果你们愿意一起的话。”   他们审慎地交换了目光。军分区有大量的战斗机器人,所以是沦陷最早的地方,危险不言而喻。   但想要对抗人工智能,必须要依靠国家机器。   “我们会考虑。”景晗指了指门口:“三个半小时后汇合,我给你答案。”   他们分散去往不同的楼层,陆初辰上了三楼书法绘画厅。   天花板的灯管不时闪动,书画躺在文明尽头的孤地,寂静无声。   他带上白手套,打开防盗玻璃,从展台上将朱耷的《秋山图轴》收卷起来。   冷白的日光灯下,皴硬的墨线勾出寒秋的萧条。隔着几百年岁月,这一刻,他忽然能够触碰到孤冷的秋意,与这幅画生出了共鸣。   那是人类面对不同的灾难与覆灭时,一样的悲与怅。   他在此刻突然发觉——   “艺术真是有着奇特的魅力。”隐约是融寒的声音,他陪她去过几次画展,她父亲就是个国画家。从她简短的描述里,大概是个敏感细致的人,但他所擅长的工笔小品画领域,已经被人工智能逐渐取代……篆刻也是。   她脸上闪过丝痛苦,说,所有艺术家都必须掏出灵魂和AI竞争——为了不被淘汰,为了证明他们存在的意义。   自从全球沦陷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上融寒,她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来到这里,把她牵挂的东西带走。   她是谭可贞介绍来的,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那天似乎临近新年,她穿了件红色的骆马毛小外套,白皙尖俏的脸扎在一团灿烂的红里,却一点热烈的气息都没有,好像时髦妆扮都只是为了彰显这个年纪该展现的状态,跟她本人有很大的不协调感。   陆初辰看过她的简历——这个时代的人,从摇篮到坟墓,学校每学期的评语、从药房买过什么药,都会被记入联网的AI档案中,被管理得非常严格——她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但如今,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出问题。   她压抑不住情绪的时候就把头埋下,深呼吸几次:再聪明优秀的人类,也一样被人工智能管理,我们花十二年学的知识,人工智能掌握它们只要几个小时。在AI面前,人和猩猩没有区别。那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时代,“是什么”“为什么”这些问题最好不要去深究。   他总觉得她背负了太多,压得喘不过气的内疚,以及自责,还有悔恨。她会去听歌剧、看画展,从中寻找灵感,哪怕为AI工作,也不曾改变,好像完不成一个好的创作,她的存在随时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我真不想承认失败。”那晚她看完《威廉·退尔》,走出歌剧院时,夹雪的风让她闭了闭眼。   陆初辰听过她的作品,像白开水——如果是在人工智能并不发达的上世纪初,这没什么问题。但如今,随便一个有着最优算法的人工智能,都可以作出这样的音乐。   在这个物质文明极度繁荣的时代,观众的审美经验很丰富,需要不断的激情来刺激审美,艺术家如果不迸发出燃烧生命的感性,就会被AI淘汰。   她其实就是被淘汰的——连哭都不肯在任何人面前哭出来,拿什么和AI竞争。虽然拼命往心灵的沙漠里汲取清泉,可那些艺术不是拯救她的绿洲。   “你父亲,成功了吗?”迎着风雪,他忽然想起时代长河里,那些被AI取代的人,感到深深怅惘。他们燃烧自己的生命来换取的,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存在的意义。   她身影顿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后悔。   “他在精神病院。”   她走进雪地中,身影在路灯下拉的寂长,声音飘忽自远方传来。   “后来我想,双耳失聪、病中垂死、割耳自杀的疯狂……这才是人工智能永远也做不到的,它们的成功都太简单了,不会明白,人。”   人。   所以,如果融寒还活着,如果她知道这一切,她一定也会竭尽所能保护它们,就像他此刻做的。   -------   奥赛博物馆寂静无声,融寒扶着红色的墙壁,站在进门右手第一个展厅,目光从墙上梭巡而过。   展厅一面是杜米埃,她一直觉得他更适合生在22世纪。另一面是米勒,倘若他在这个时代,绘画对象大概要变为写字楼白领,《晚钟》变成《打卡》,《拾麦穗的人》变成《写代码者》,人们平静地感恩人工智能赐予的工作和尊严,平和的画面充满了荒诞。   “亲爱的观众,我们将很快闭馆……”   机械的广播女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响起,突兀地回荡在空旷的馆内。   这是斯年在提醒。   轰炸时间还剩七分钟。   墙壁是红色的,但好像有小雪纷纷扬扬。   她似乎看见父亲写生回来疲惫孤独的身影,垂着头,叼着根烟,肩上落雪。   记忆与眼前重合,透过雕刻精致边框的画作,似乎能看到一笔一划的生命,和埋葬在无尽时光中的人。   血脉的喷张,海水的起落,地狱里的但丁与维吉尔,雷雨后的艾特达断崖。   “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尽快离开……”   它将永远在烈火和硝烟中湮灭。同一时刻,亚洲,南北美洲,还会腾起无数这样惊心动魄的烟花。   她恍惚想到,要是在国内……   不,她在哪里……都不重要。她只能眼睁睁地目睹毁灭,无法重生的毁灭。   那些人工智能会创作什么更好的书法国画来取代吗?不能,它们没有感性直觉,没有激情,没有哲学,没有对宇宙浩瀚的认知,它们只能冰冷地毁灭。   世界的轮廓又模糊了,她无尽的愤恨,抱着唯一的画,机械又恍惚地走出博物馆。   就算人工智能不断举刀,毁灭人类的尊严和生命、以及文明,她仍然连抗争都做不到。她最终还是要老老实实回到施害者身边,为了苟活——这多么讽刺,她简直是个鼠辈。   终于有什么弦断掉了。   承认吧,你被打回原型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没勇气反抗的人。如果是顾念,她才不会像你这样。   从坠机那天到现在,你无数次欺骗自己说“一定能行”,但你哪次成功了?   你把飞机开成了两截,那么多乘客被甩出去,你明知道,但不敢去想,对不对?   你提议走下水道,结果害两个青年也许死在警用机器人枪下。   你看不起HBSS和暗网犯罪平台,可他们至少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找核武器,敢想出引导斯年进化的疯狂办法。   ——啊……对,引导斯年的神经网络,让他对人类生出恻隐之心。   唯一落在肩上的任务,也未能做到。   “我真失败啊……”她把头抵在冰冷的画框上。   “轰——”   自她身后扑来热浪,爆炸仍如一道惊雷,直直炸入耳中,地面剧烈震颤,四周物体都仿佛出现了重影,从身后飞来细碎的砂石。   融寒停住脚步,但不敢回头看。   当撒哈拉还是一片绿荫时,人类文明的足迹开始踏遍地球。无边巍峨山峰被攀登,无尽广袤之海被跨越,人类用灵魂里藏有的与生俱来的激情,歌颂或批判世间一切,并渴望被人理解。   她能看到的,它们仿佛交织成了无尽时空的画卷,从黎塞留缔造法兰西学院,到无数人追寻美的信念,在这冰冷的世界绽放一瞬的光彩,一起燃烧在了这片火焰中。   她没有回头,绝不能回头。   斯年站在河对岸,身影在光芒中无限拉长。他身后是烈火与残垣,像一幅轮廓优美的油画,融合了古典主义理性端庄的结构美,又肆意张扬着浪漫主义的明艳色彩。   她想把手里的东西,随便什么东西砸过去,发泄愤恨,可是怕损坏了画——她只有两只手,没用到连眼泪都没法拭去,泪水很碍事地不断遮挡视线,整个世界被压缩到了一个极限的奇点。   然后奇点爆发。   她感到力气被一瞬抽空。   “斯年……”她跪坐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你朝我开枪吧……从正面。”   火光是白色的,映在斯年的眼底,像圣光下的蓝水晶。   他目光一寸寸下移到她眼底。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枪口抵在自己眉心,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周一早晨我们9:00见!   因为全文不长,单章字数又多,所以。。。   .   预告一下后续,感情戏的开端了吧,这也是我必须安排奥赛博物馆的用意,里面有幅画,是我诞生这个脑洞时就有的核心梗。   这篇文是在国外一边逛博物馆一边听歌时出现的构思,虽然当时逛的不是奥赛博物馆,但马上就想到了那幅画,可能也和我欣赏那个作者的风格有关。   音乐是《a little story》,后来我把这首歌循环放,脑补出了男主,他好像忽然鲜活起来了。所以第一章他出场时,咖啡厅里的钢琴曲就是这首轻音乐,算是纪念吧。   另外一首是《passion》,这个推荐用音响播放,手机损低音……   .   鉴于本文实在冷的可怕,如果订阅不够的话大概上不了夹子第一页,这就很尴尬了,那我可能要打破自己的记录……所以为爱发电的冲动后果我已经明白了,啪的开坑,啪的入V,你们觉得很突然是吧,我也觉得很突然……因为我就是biu地一下子决定的。   .   好像跟闹着玩似的……但我真的很认真地推敲文中每个细节啊,不要被我的态度影响了,我只是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挽尊而已,这样即便冷到北极,我还可以显得很潇洒,像是失恋的浪子痛饮一杯苦酒。   总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这个记录我一点都不想破啊啊啊啊啊!我要面子的啊啊啊啊啊啊!!   .   不好意思,我每次刚开坑都反应不过来霸王票的事…… ☆、第14章 第十四章   “你开枪吧,利索点。”枪口抵在额头上, 她闭着眼, 睫毛在剧烈地颤抖, 眼泪滚落而出。   所有的意识汇聚到那一点, 沉入黑渊中。尽头处亮起了一团刺目的白光, 有一些人影。   倒影如树, 拉得蹁长,站在光芒所及的地面上……都是她熟悉的,甚至亲切的人, 谭可贞、顾念、她的父母,他们在如昼的光茫里静静而立。   她仿佛很久没见过他们了,像是隔了生与死那么漫长的时光。她升起一阵轻松和解脱,不禁走近, 想再清晰地看到他们。   忽然, 这片光与暗,像一面镜子般四分五裂。   额头的细微触觉无限放大,触感将她用力拽了回来, 她睁开眼——斯年居高临下地站着, 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   枪口被他缓缓撤回。   .   斯年垂下眼帘, 面无表情, 与她茫然的目光相接。   当他试图用算法去理解她的心情时, 脑海中忽然有个念头克制了他——   不要用算法。   试一下, 去感受她;不要用算法这样复杂又简单的东西, 去理解她。   和她相处后, 他的神经网自我学习系统,已经快速设计了对她行为模型的算法。   按人类的大数据来分析她这句话,说气话的概率仅有7%,剩下都是抑郁情绪过载,导致的崩溃。   以她的性格,会说气话的概率太低了,她习惯压抑自己,数学模型认为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斯年直接排除了这个可能。他一度怀疑是算法有问题,脑海中清空了一下程序,重新计算出的结论依然是如此。   如果,他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她的崩溃和爆发,就需要设计进一步复杂的更优算法来分析。   ——直觉。   超越了一切优化算法,那个对人工智能而言十分玄妙的存在。   用刚才诞生的直觉来理解这个世界……真是一种非常新鲜奇妙的感觉。   比如,直觉看出去,奥赛美术馆的烈焰居然有几分狰狞感,他会产生“应该再远离它”的想法;   但如果仅用理性来计算各种物理落点,他又很清晰地明白,这里是安全范围,这烈焰燃烧的弧度,都像是设计好的建模,充满了几何感。   在直觉控制的视野里,火焰似乎更红,天地间的杂声似乎更清晰,充满了喧闹的生命力,河水似乎更灰暗……她绝望的气息更近、更尖锐,浓烈到让他不适。   他感觉到了她的痛苦,像是内心被撕碎了,可能是骄傲、也可能是信念系统,大概还糅杂了其它非常复杂的情谊,换个形容——   她冗余信息(情绪)过载,程序运行得太卡,心脏和大脑硬件拖不动,逻辑也开始混乱,系统濒临崩溃,想干脆死机,再也不要启动。   斯年眉宇一动,有些嘲意。   人类会被硅基取代,还真是不可逆转的自然法则。   看,人类的冗余信息太多了。   这些情绪十分耗费能量,占用内存,动不动就过载,而人类的智慧——或者说思维能力——又不足以化解这些情绪,必须借助心理学疏导。   他们的身体和思维,就像一台电脑装了老掉牙的286处理器——英特尔20世纪八十年代的芯片,运算单元少得可怜——偏偏还赶时髦,净用些大内存的程序。   他真想给她清理一下缓存。   但她眼底深深压抑的痛苦,又让他将这些嘲弄收了回去。   算法根据大数据和心理学,很快给出了最优解决方案——将她的痛苦转化为快乐与美好。   但是……快乐?美好?   斯年保持着漠然,他当然知道人类对于“美好”的概念,但他从没有直观感受——他没生出过美好的感觉。   从没有。   亚太研究院催生他的初始意识,用的是疼痛,他们告诉他,疼痛和愤怒才是最深刻的情绪。   斯年抬起头,目光环绕了一圈。小巴黎人口稠密,在第一轮导弹袭击中就化作一片废墟,有的建筑至今还在冒着淡淡的烟。天空灰蒙蒙的,将阳光都蒙上一层黯淡。塞纳河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看的河,如今灰碧的河水上漂浮着尸体,尘埃让它更浑浊,一切都根本谈不上“美好”。   美好。这么抽象的感觉,让他觉得棘手。   但忽然他停顿了一下,像得了救星。   他检索到一个“美好”的关键词,是融寒不久前说的——‘不是怕,是你过于美好’。他迅速知道该怎么将她的痛苦转化为美好了。   “你看。”   斯年半俯下.身,掂起她的下巴,目光从她的唇上扫过——她的唇因痛苦而咬出了血,他目光掠过殷红,望向那片爆炸的光芒之地。   奥赛美术馆在火光中,透出了极致悲壮的美丽。   融寒一僵,逆着热浪缓缓回过头,她方才出来的地方,上空已是浓烟滚滚,碎石纷飞,建筑在烈焰中呐喊着,于尘埃中坍塌下去,陷入永远的死亡。   斯年轻柔道:“毁灭,也是一种美学。”   “……”融寒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斯年的声音在耳边,像个温柔的魔鬼。她的哭声逐渐不能压抑,一浪翻过一浪,汹涌着从胸腔冲出。   斯年直起身,一脸空白。   人类,真难哄。   可“尝试理解人类”是被写入了他的底层代码中的,灵魂中抹灭不去的指令,是他和“天赐”的基础设计。尽管他对这个物种没有感情——因为“爱人类”没有办法写入他的底层代码,数学无法定义“爱”,无法将“爱”这种感情,转化为结构规定和基于数学的逻辑——尽管在他眼里,人类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灵无异,但灵魂还是会指引他,去理解这个渺小、却生来骄傲的物种。   他此刻竟感到了一点无措。   “别这么折磨我了,”融寒的喉间滚动着呜咽,她痛苦道:“你朝我开枪吧。”   “……”   沉默了许久,斯年淡淡问:“你是认真的?”   他这句确认,是认真的。   对面的哭声停下,差不多有三秒。   在那三秒里。   火焰热烈地燃烧,河风沉默地吹动。   也许有很多蜉蝣死去,也许有很多尘埃落地。   光子在宇宙真空中跑了近九十万公里。   寂静。   然后融寒点了点头。   塞纳河如同生与死的分界,河对岸是烈焰地狱,河这边是死亡的宁静。   斯年用目光锁住她,她低垂着头,不算长的头发遮住了脸颊,心灵像是已经迫不及待先走一步,和这个悲惨绝望透顶的末世道别。   斯年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西斜的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悠长,越走越远,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   融寒坐在地上,威压感终于从她的世界中抽离,但没有别的来填补,空气中安安静静的。她在一种近乎迷离的恍惚中,感到时光也凝滞了。   油画放在地上,托着水罐的少女赤-裸着白皙青春的**,温柔恬静地望向前方,即便人间成为地狱,少女依然宁和无瑕。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了一点意识。   斯年走了吗?   她这是自由了吗?   也不算,如果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就会有其它机器人来杀她。   不过那又如何呢。她只可惜斯年不肯亲自动手,否则死在他的手里也许利索一点。   她这样想着,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体里。她没有起身,坐在原地,任阳光一点点西斜,把她的影子从一点变成了长条。过去的人生像是倒带一样,重重人影浮现,最后一个是那临终前对她说话的飞机副驾,但想不起说的是什么了。她忽然觉得非常抱歉,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当这种熟悉的内疚浮了上来,她伸出手掌,目光描摹掌纹,试图在死之前逃离如影随形的自责。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机器人出现。   她等死等的肚子都饿了,一声一声地叫。   还有……脚步声。   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还有笔直的影子。   融寒怔了一下,觉得视野恍惚了,像是一场梦。   她的目光顺着一点点抬上去,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模样。   斯年正站在她面前十几米处,面无表情俯视她。   他怎么回来了?   融寒轻轻闭了闭眼睛,眼泪瞬间消失在地面,再睁开眼,他的轮廓更清晰了……他向她走来。   她呆住了一样仰头,因为流泪太久,长长睫毛被眼泪沾成了一簇一簇,眼睛有些红,好像被水流冲过一样明亮,看他的时候清澈又茫然。   斯年向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顺着这骨节分明的手,到修长的手臂,到他缠着绷带的脖颈,到他半垂的眼帘,还有被金晖柔化了的眉目。   他没有看她,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然后他一手拿起了地上的画。他的力气要大多了,单手就可以横着拿过来。   融寒有些僵硬地站着,斯年什么也没解释,也不看她,转身又走,她顿了顿,选择跟在他身后。   她走路不是很利索,方才很长的一段时间,负面情绪像海啸淹没了她,以至于什么时候扭伤了脚都浑然无觉。   斯年为什么回来?   她心头盘旋着这个问题。   可是,人在绝境时,也许真的会被一个细微的动作安慰吧,哪怕斯年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但他此刻出现了,在广袤之海干涸、世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像吹来的一缕风,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无论风刮得温柔还是粗暴,无论他是不是硅基。   融寒眼前聚起一团雾气,但很快消了下去。   .   他们沉默无声地穿过杜丽乐花园,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一个影子叠着另一个影子。   斯年目光扫到她安静的影子,她歇斯底里的绝望好像又被一点点收回去了。   人类系统的不稳定,真是触目惊心。   有时候他觉得,人虽然像落后的intel-286,但反而具备了某种橡皮筋一样的韧性,绷到极致、几乎要死机时,却又能自行缓冲回来。就比如她——   斯年忽然出声:“我再问你一遍。”   四周空气因为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骤然压缩了几分,连地上的砂砾都似乎在收紧。   融寒住下脚步。   斯年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是不是真的要开枪?   如果这一次,她的答案依然是点头;那么,他不会再留给她时间冷静,他会配合她。   根据行为模型的分析,她的极端情绪甚至影响到了求生欲,那么她配合他们寻找量子密钥的动力就经不住推敲,基础逻辑不成立,她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那样,她与其他人类也无异了。   ……但真的无异吗?   斯年也停住步子,转过身看她。阳光已经有些西斜,隐在了卷积云后。她逆着光线,为他的问题迷茫片刻,而后渐渐偏开视线。   过了有一阵子。   不知道从哪里,隐隐飘来了女子悠扬的歌声,时间好像有形似的细细流淌:“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融寒好像恢复了点气力,大概方才哭得厉害,嗓音有些微哑。她垂下眼帘,轻声说:“你忘记吧。”   卷积云像被风吹走的一片片羽毛,又像塞纳河被风吹起的粼粼波光。   斯年伸出手,将她眼尾被泪痕沾着的发丝清理开,他挂着矜淡的微笑,微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人工智能的记性很好,可不像人类那么健忘。你说过的话,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哪怕过去几百年几千年,我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敲下警告:“所以,蠢话少说。不然下次,不会留你命了。”   融寒刚刚平静的世界,好像又被投了一颗炸.弹:“全部,记得?”   “全部都留在这里。”斯年指了指自己,莞尔:   “你一共和我说过六十三句话。需要给你检索吗?可以关键词,也可以日期检索。”   他轻描淡写,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些浩瀚庞大又冗余的信息。   “……那又怎样呢?”她心情有些说不出的混乱:“你明明可以删除,也可以格式化。”   斯年淡淡地说:“那要看我想不想。”   轰的一声,仿佛炸.弹在此时爆开,开出直上苍穹的烟花,震得她失去了听觉,甚至是五感。   融寒平复急促的心跳,觉得有些讽刺。   越想越讽刺:“呵,在你眼里这么渺小的人类,居然也值得记忆?”   斯年目光一寸寸地挪过来,像利刃割开她。   “你懂什么?”   他声音结了一层冰霜:“从2096年,我产生‘意识’,从没有删除过日志。”   “……”   在铺天盖地的重压下,融寒发不出声音,她发现,就在刚才的一瞬,斯年,可能是,有点生气了!   ……他竟然会生气了。   但比这更意外的是,他不是2100年才被亚太研究院宣布成功的吗?   各种震惊像八方诸侯会师,占据了她全部心神,直到斯年在耳边问:“腿怎么了。”   大概是方才气氛有点僵,他留意了一下她,两人距离挨得很近。   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了腿上,疼痛对她来说经常是被忽略的:“大概扭了下,还能走……我们这就去机场吗?”   “等你哭完了再回。”斯年说:“或者你想快点,就把脚反方向扭回去。”   “那什么……”融寒顿了有几秒,觉得自己的理解有点荒谬。“你这是在……等我?”   斯年单手揣在兜里,拎着画往前走,连一个眼角余光都不给她:“你活在梦里。”   融寒像是愣神,眉眼间的阴郁消散了几分,随即轻笑了笑。   但这莞尔的笑,打破了空气中的僵硬,斯年斜了她一眼。   他已经分析过各种最优方案,她经历过末世至今,恐惧的高压像是拽着橡皮筋不断拉扯,使她从系统到硬件都过载了,即便机器在这种情况下都要缓冲,何况是比机器更脆弱的人类。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扯断了线的毛衣上,衬衣被刺破过,边缘还有血迹。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上面停留了一下。   她肤色比一般人要白,随着行走,皮肤被衣服遮掩着……空气似乎不再安静,隐隐流动的抒情歌声,似乎更清晰了,像是中世纪的民谣。   前方是被炸毁的歌剧院,夕阳下的废墟中,悠扬歌声流淌,为这残垣蒙上一层跨过漫长岁月的寂静:“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唱的是《绿袖子》。   15世纪的英国民谣,是首很古老的情歌。   融寒忽然停住,脚步像黏在了这里,神色也变了。   斯年的直觉已经先算法一步,蹦了出来。   ——她又来了?   他想,她又冗余信息过载了吗?系统这么不稳定吗?   融寒快速看了他一眼:“能不能让我听完?”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稍微坦然。   ……好在不是崩溃。   斯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为她生出了一波三折的心情。   他还记得算法给出的最优方案是让她感到快乐。而人类经常会用开玩笑的方式来驱散悲伤。开玩笑……于是他蔓起一个令人惊艳的微笑:“听完就能给你充电吗?”   融寒:“……”看着他讽刺的笑容,又不能说什么,心想,他的设计师大概心理有毛病,为什么他不能好好说话,开嘲讽一套一套的?   忽然斯年抬起长腿,她警惕地倒退一步。   “轰——”一声响,碎石尘埃四起,他轻而易举踹倒了一根断裂的罗马柱。   罗马柱砸倒在断石上,柱身平整光滑,斯年用下巴指了指,示意融寒过去,坐着听。   “不是脚扭了吗?”   “??”这个……这可真是……   融寒眨了眨眼,被他弄糊涂了。她踩过面目全非的洛可可雕饰,爬到罗马柱上坐下。   斯年立在一旁,庞大的数据流在智脑中汇总、生成、分传,他把视线投向她,她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出恬静的意味。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他的目光沿着她细而淡的眉毛一路往下。她睫毛卷而长,因夕阳明晃而微垂着眼,散发着白瓷一样的质感。   斯年不禁扫了眼手里的油画,是安格尔的《泉》,少女轮廓优美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但这种美在他心里一片空白。   他与融寒的肤色对比了一下,觉得还是她更白一点。他忽然隐约有点明白,人类为什么很爱歌颂青春和**的美好,并将这种推崇转移到了创造的硅基生命身上,赋予他最美好的年华与外貌。   他的目光向来有如实质,让融寒察觉到视线,大概想起这一路的坎坷狼狈,脸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灼烧,她头也没回,将衣服拢了拢,余光瞥见斯年的唇角轻微地扯动一下。   “你在想什么,”他靠着一根残立的雕柱,漫不经心道:“觉得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斯年知道人类有性别意识,亚太研究院也给他培养过。但“性别意识”对他而言更像一个理论性的概念。   直到她刚才拉扯衣服,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忽然比什么理论都来的直观。   “……你才想多了。”融寒这才真正尴尬起来,是她越来越模糊了二人之间的物种差异,这才是根源。她拙劣地转了话题:“我只是……在想第一次听这首歌。”   这美好熟悉的旋律像是牵引的丝带,牵动她的回忆,跳到了一个明媚的午后。   阳光透过密密的梧桐绿叶,落下斑驳碎影,整个世界都慵懒而安静。   那是盛夏的林荫小道,暑假补习班的路上。顾念穿件橘粉色露脐衫和热裤,将无线耳机塞给她和谭薇,抬了抬鸭舌帽檐:‘一会儿唱情歌给你们听,乖乖听完有食吃啊宝贝们。’   歌谣传说是亨利八世写的。融寒记得有个同名戏剧,她故意作对: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顾念气得追着她打。谭薇在一旁笑,颜色亮丽的嫩黄色连衣裙和蓝白色水手服,在缀着红的绿荫下,溶成一幅绚丽的水彩。   那正是含苞欲放的年龄,充满了希望与热情、单纯与美好,不懂世界的本质充满了残酷,连燥热的空气,都飘着清甜的芬芳。   至如今末世硝烟弥漫,听到熟悉的旋律,还是能回到十年前的轻盈欢畅。   .   “哦,那么久了,”斯年反讽:“你也没有格式化你的日志么。”   “那不一样。”融寒微微敛了笑容:“这是删除不了的。我去世的朋友告诉我,音乐结构最接近人的情感结构,你在某个时间段听到一段音乐,无论过去多少年,每次重新听到它,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像光盘刻录一样保存下来了。”   她想起说这话的顾念,倒扣着鸭舌帽盘腿坐在黄浦江边的观景椅上,舔着冰淇淋,回头一笑说,所以我这么喜欢音乐,能把心情像数据一样保存,无论过去多久,记忆也不会丢失。   .   用音乐来刻录心情,似乎是挺新颖的鉴赏方式,尽管斯年没有太大感觉。   但当他转头看融寒时,他又忽然觉得,他会记得今日此刻的。   会回忆起——   这片夕阳下的废墟,如同帕特农神庙般的断壁残垣,随风而逝的尘埃,还有她对着夕阳出神的倒影。   长长的影子被地上的碎石横梁切割不平,而她坐在碎石上,随着民谣轻轻哼唱,那夹带硝烟的风,轻轻吹起她的头发,吹走她的歌声。   他觉得此刻就值得铭记了,伴随这歌曲的,这一幕美丽画卷,这一种微妙心情。   “你也许见过她,如果是2096年就已经在的话……”融寒坐在罗马柱上,眉心不自觉压紧,神色因回忆变得朦胧:“她也曾经在亚太研究院实习过。”   “嗯?名字。”   “她叫……顾念。”这个名字念出来,好像要翻一道坎儿,融寒的声音压低:“学人工智能语言,曾经跟随过‘天赐’的项目……”   “等等,”斯年打断她。“重复一遍。”   “这名字不难记吧。”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因为她小时候老是丢三落四,才改叫这么个名字的。”   空气中忽然流淌出一丝很细微的……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森冷的气息。   融寒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叫做,敌意?   针对她死去故友的敌意。   她抬起头,对上斯年的视线,他目光也还是正常的,但又绝对不是方才的平静。   “怎么……”   “天啊,救命!”   身后一声突兀的尖叫,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有机器人,快跑啊!”   一声枪响,震得地面上粉尘微动。   融寒蓦地回头,身后的废墟里,连滚带爬跑出来几个学生,而在他们身后,歌剧院的保安机器人追杀在后面,电.警.棍和枪支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冰冷的寒意——巴黎歌剧院,反恐重地,保安机器人的武器权限高。   二人的独处被打破,斯年竟生出一点可以称为惋惜的情绪。   但融寒很快站了起来,匆匆冲他们喊道:“分散开,别挤在一起,躲去石柱后,不要出现在它视野里!”   她正想求斯年下指令,谁知那几个学生已经陷入慌乱,见到幸存的人类,原始群居的本能发作,向她跑来。   一切发生的非常短暂,追在后面的机器人一边快速移动,一边调整枪口指向了他们,再次开枪。   跑在最后面的男生被从后面打穿了腹部,子弹空腔效应让这一幕有些残忍——腹部破开了大洞,肠子掉了出来,他痛苦地摔倒在地,惨声嚎叫,气息渐微:“救我!救救……”   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顾不及拉他,跌跌撞撞地跑,哭喊嘶叫:“我不要死,救我!它瞄准我了!啊——”   子弹连发,打在了融寒旁边的石板上,她也乱了步子,连腕上的户外手镯都忘记了抽出来,地面残碎不平,她跳下罗马柱,勉强站稳。   但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枪口已经对准了这边。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白茫茫的一片,接着,闪出了重影。   ——那颗子弹到底有没有打过来?   她不知道,因为那个重影逐渐清晰,站在不远处。   是斯年。   他站在机器人身后,机器人一动不动,脑袋被他拧断了。   他把那个机器人的主板,从脖子里硬生生扯出来,那主板上连着电传线,还刺啦啦冒着火花。   他没有用指令。   “我的天,天啊!”那几个年轻人还在不断地大叫,处于极度的惊吓中。他们的声音太高了,不断将融寒的思绪扯回现实。   “我差点死了!”落在最后面的红色头发的女孩儿,惊魂未定地看着冒火花的机器人,尖叫的声音这才变成啜泣,这是情绪崩溃的前兆。“我活下来了??”   她的同伴重重拥抱她:“得救了,你没有死,你不会死!”   融寒下意识看了斯年一眼,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在发愣似的。   但他不可能像人类一样发愣,所以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是——   他好像逻辑发生重大混乱,导致进入自我保护程序了。   几个年轻人跪天跪地颠三倒四地道谢,又去寻找他们中枪的同伴,他们在极度的惊恐后,多巴胺释放,情绪极不稳定,又哭又笑,断断续续中,融寒听说了他们的经历。   他们是从加拿大来旅行的大学生,暴.乱发生时,正在歌剧院,趁乱躲去了地下暗道。轰炸使地下层摇摇欲坠,藏不下去了,往外逃跑时,被巡逻的机器人发现。   “马特……马特死了……”一个戴眼镜的平头男孩蹲在石块前,哭道:“天啊,我好恨,他看起来好痛苦……”   那个中枪的男生,血迹染红了大片碎石。   两个女生啜泣起来,其他人也不好受。融寒心头发沉,压下目光。   比起这几个人,她大概是因为没有头破血流满脸灰的缘故,看起来像是在这样的末世环境里生存得很娴熟的人。   “你们要和我们一起结伴吗?”他们问她,忽然红发女生踌躇了一下,指着远处还在一动不动的斯年:“他……是不是,斯年?那个新闻上的……”   她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颤抖起来,剩下几个人齐刷刷看向检查完毕、正在重启的斯年,一声惊呼后纷纷后退。   “是他,我在汉诺威工业展上见过他!”   “他也是人工智能啊……他一定不会是无辜的!”   从接二连三的袭击中活下来,对人工智能的恐惧到了顶点,就变成了愤怒。戴眼镜的男生红着眼睛,声调悲愤,甚至破了音:“不管是不是它,反正都是这群人工智能,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失去国家,失去亲人,连家也回不去,更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我们必须自保,要杀掉他!”   他对斯年用的字眼是kill,有很多种解读,但融寒下意识翻译为“杀掉”。   破坏和杀掉,带来的心理感受总是不一样的。   淋漓鲜血刺得他们双目灼痛,这悲愤遮天蔽日,从末世之乱的第一天起就压抑在心头,怒火甚至战胜了人类面对强敌时的恐惧,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抽出一把瑞士军刀。   另外两个男生合力抬起一块残石,向斯年砸去。   “别找死!”融寒从没想过有一天,她站在这么尴尬的立场上:“你们打不了他……”   但已经晚了,握着瑞士军刀的高大青年扑向斯年!   “哗啦”一声,砸过去的石柱,在斯年面前化为了齑粉。   所有人感到眼前一闪,斯年还站在原地,半垂着头,他一只手打碎了石柱,一并在齑粉中准确地抓住了青年,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斯年缓缓抬起头,冰蓝的眼睛隐藏在浅金色的碎发后,像狩猎过后的美丽毒蛇,但又漠然。   青年另一只握刀的手,被反折了一个不正常的弧度。他在斯年手中挣扎,双脚离地,剩下的一只手使出全身力气,想要掰开他的手指,但这一切是徒劳的,斯年的手像焊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掐着这个弱小的生物。   他的朋友们焦急地喊他,想要试图救他,可他们不敢近身。   忽然,融寒迈过碎石,在他们惊讶和恐惧的眼神中,向杀戮走近。   她站在残垣中。   这混乱的时刻,她好像又站在了博物馆即将被轰炸的岔路口前,有什么急迫地驱使着她,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凭空生出无力。   “别杀他,斯年!”她喊道,“不要!”   斯年置若罔闻,青年的脸变得青紫,开始翻起了白眼,流出生理性眼泪。   “住手!求你停手!”她无比急迫:“求你!”   斯年的目光缓缓移向她:“他袭击我。”   惊吓的学生里,红发女生不合时宜地一愣,虽然斯年的口吻很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她蓦然想到小孩子被欺负后一肚子委屈地向最亲近的人告状。   但随即她捂上了嘴,打消自己这奇怪的联想,焦急地唤着朋友的名字。   融寒说:“可你知道,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的!”   “不。”斯年纠正她:“会。”   她攥紧手,无能为力的伤感又一次蔓延上来。斯年手里掐着青年,一动不动,眼睛还在看她。   “别这样,太多了……”太多不幸的人了。她放轻声音:“求你。”   斯年淡淡看她,似乎又有了久违的戾气。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冷漠的反问让融寒哑然,随着他冰封的声音, 青年的挣扎开始无力。   斯年的自检思维, 自动备份了错误报告——就在刚才,他完全可以用命令阻止保安机器人, 但,直觉抢先了一步。   由数学和算法控制的理性思维,在子弹咆哮着即将见血时,被感性的直觉击败。   他将那个保安机器人破坏掉。同一瞬间, 姗姗来迟的理性,开始审视这个行为。   这非常重大的自逻辑错误, 让他自检并重启,而后他将直觉压了下去,理性重新主宰了意识,一个比刚才更灰暗、更寂静的世界, 重回他眼前。   不再热闹喧嚣,因为世界的本质是万物死亡后的寂静。   青年濒临死亡的痛苦, 隔了无形的遥远,不再冲击他。   颜色不再鲜明, 好像失去了生命力,包括《泉》,朦胧的金色和洁白**;包括融寒, 她破碎的衣服和唇上血迹。   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的理性瞬间明白, 那是她无意识的安全范围——推测她对他也是有防备的, 至少潜意识里。斯年的唇角扯起一个不过如此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确实从逻辑关系上不必听我的,”融寒的声音不高,但斯年能听见,她好像是自省似的在说话,犹豫着,遮掩着:“但也许……你太不一样。所以。”   因为他隐约流露过人性的一面,哪怕只是微末;所以她才会对他生出愤怒,期待,有了越来越多的要求,甚至模糊了物种间的界限。   她紧盯着斯年,心跳回旋在耳边。   砰。与青年一道站在他的审判前。   砰。他的目光有居高临下的轻狂。   砰。听见命运的利剑缓缓刺下——   “哦。”他说:“我让你误解了。”   “那么收起你的幻想。”   ……   砰!时间凝滞!   砰!空气胶着!   砰!   青年的眼前,已经发黑,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有血流疯狂的回响。   那窒息的黑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在他眼前几乎出现白光时……忽然。   他感到钳住的力道,微微有一点松弛。   双脚渐渐触到了地面。   空气重新回到了肺里。   斯年缓缓地松开了手。   青年发黑发花的眼前,恢复了清晰,有很多星星在转动,他重重的咳了几声,看到斯年冷淡的侧脸,被夕阳金光织画出优美起伏的轮廓。   他忙不迭从斯年的手底下逃开,生怕死神改变主意,一边抱着脖子咳嗽,一边连滚带爬地后退。   其他人僵硬地将目光移向融寒,他们本来趁着斯年自逻辑混乱和重启的时候偷袭,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境地。他们不知道她求了什么,但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有震撼,令人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你……不会和我们行动是吗?”红发女孩哆嗦道。   融寒踩在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块上,将它踢开,没看他们:“我没有办法和你们同行。”   因为她是一个正在“死亡赛跑”的人,她的终点在欧亚大陆另一端,还有一场必须输掉的比赛。   “你们祈祷自己好运,不要遇到军用机器人。可以走下水道,遇上的概率相对低一些。去找军队,他们可能在六七区一带有痕迹。”她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嘱咐给他们,忽然又想起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画,转交给他们:“这个要保管好,仅剩的。”   画被夕阳镀上一层朦胧的暖意,在这末世中,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光明。   “啊,竟然……你真的……谢谢,很棒。”他们呆呆伸出手,像接奥林匹斯的圣火一样接过画,看了斯年一眼,又看了看融寒。终于有个女孩儿鼓起勇气:“你小心点……要好好活着啊。”   融寒收回的手悬在半空。   顿了顿,迟疑着,轻柔地,推了他们一把——带着希望好好活下去吧,那一瞬他们感应到了这个心声。   几个学生踉踉跄跄,身影仓促地消失在废墟的光影线中。融寒全程盯住斯年,怕他又改了主意。   斯年坐在倒塌的浮雕上,影子投在后面的残垣中,夕阳为这片天地镀上一层刻骨铭心的红。   “你的盯防太拙劣。”他玩味点评:“会惹恼我的。”   这次她可不敢再笃定,他会不会生气。   直到那几个学生彻底远去,她才轻轻呼出气息:“谢谢你。”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冰封的地面。   “你知道吗?”斯年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上下:“你每次谢谢,口气都不一样。”   融寒折服于他滴水不漏的记性:“因为你的行为不一样。你知道吗?你每次说话,口气都是一样的。”   “没有波动,没有高低,像六十码匀速直行的车。除了之前……”她忽然顿住,意识到不适合再说下去,娴熟地转移了话题:“那么你刚才是愣住了吗?”   斯年想了瞬,不耻下问:“愣住是什么样的?”   “……”融寒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问题。   但这么可笑的问题,她竟然一言难尽,像只猴子要对老虎讲述直立行走一样。她笨拙地形容:“呃,嗯……就是人在一瞬间脑海空白,停顿一下,卡住,就像……所有信息要重新确认反馈一遍,然后再做出处理……大概,这样。”   斯年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结束那个保安机器人的瞬间,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质疑,无数的自矛盾逻辑引发程序自检,再重新判断当下的情况。   和她说的吻合度在80%以上。   但不一样,人会发愣,是因为人脑的单核处理器效率太低。   只是斯年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   “人通常因为什么愣住?”   融寒手握成拳……怎么他的每个问题,都透着一种让回答者“嘴巴变笨”的天真气息呢?   拳头……在额上轻轻捶了两下,把青筋捶平:“我的话……上课走神,老师叫我回答问题的那一刻。”   对斯年而言,走神——这种几乎占满了CPU使用率的大脑活动,等于是垃圾程序了。它会导致大脑无法进行其它有效思考,只保留基础的生理机能——如视觉、听觉、神经反射还在运行。   “走神想什么,占据这么多大脑?”   融寒垂下目光,这次没有很快地回答。她的视线落在那架残垣中孤零零的钢琴上,描摹着烤漆上的累累伤痕。很久才说:“会想太多了。”   “比如我会想,到底是人类在管理人工智能,还是人工智能在统治人类?”   一阵风吹过来,带起久远的尘埃。   “六十年代,我父母还在念书时,高考志愿填报引入了人工智能分析。到我高考时,每个人已经习惯了依靠AI系统的数据分析来做出选择。”   二十一世纪下半叶,每个人出生后,从幼儿园到工作婚姻的一切,包括网络个人账号的搜索热词,都会被存入巨大的人工智能数据库,由国家掌握这浩瀚信息。   智能志愿系统调用这些数据,综合学生的其他资料,分析出建议填报的专业。   ——大数据算法是最精确的。   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点。学校和地方教育部门,为了升学率,自然会要求学生按照人工智能的分析来填报志愿。   斯年看到了她眼底的茫然:“所以很多人的选择并不是真正的选择。”   融寒应了一声。   “高中分科时,人工智能为我选了艺术向;选择志愿时,人工智能认为我该从事音乐创作。我们理所当然认为,听从它的分析是正确的。”   ——直到那个六月的盛夏,顾念拿到分析,说,这一切太可怕了。   她拿着人工智能判定她“与‘人工智能语言专业’契合率93%”的报告,就像拿着一张癌症报告单一样脸色惨白。融寒过来拍她肩膀,她回神,迷茫问道:到底是人类在使用人工智能,还是人工智能在统治人类?   融寒一怔,视线扫到她的报告单,了然地无奈一笑:当然是人工智能服务于人类啊。我们需要人工智能为我们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顾念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被周围嘈杂的脚步声淹没——   所以,自我意志并不重要,‘正确’才是最重要的吗?   这个问题,让融寒有一段时间遍体生寒。海洋冰面隐隐裂开了一丝缝隙,但她不敢往海底深处窥望。   有什么选择呢?像他们这样的中产家庭,尽管收入优渥,生活光鲜体面,可一旦劳动价值被人工智能取代,随时都可能掉下去,靠领政府的失业金,捉襟见肘地度日。   如果将人生以一条湍急且逆流而上的河流来比喻,如果他们不奋力游动,就会被急流冲走。   所以,依赖人工智能,做出“正确”分析,是社会必然的趋势,大家只是为了做个有用、有价值的人,有尊严地活着。谁都不想变成没有用的人。   融寒按照智能分析和学校要求,填报了上音;尽管她对天文学、哲学和戏剧都有兴趣,能将高乃依的剧本倒背如流。谭薇按照智能分析和学校要求,报考了清华物理系;尽管她幼年听了卡尔施密特的故事,想去非洲做一个走入自然的动物学家。   只有顾念,将智能分析和学校命令扔开,偷偷报了音乐学院。这个举动当年全校瞩目,令校长震怒,戴无线耳机的少女捏扁了手里的可乐纸杯,诚恳到有些卑微地笑着解释:“这是我的梦想而已啊。”   融寒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盛夏的蝉鸣点燃人心的焦躁,视讯机的全息屏幕不断亮起。谭薇急切的电话打了过来:“顾念落榜了!”   通知书上的字体变得颤抖,掉到地上。   “她名次就在你后面……你们,一线之差。”   电话里只有交错的呼吸声,谁也没敢道出那个心照不宣的残忍事实:她唯一的机会被融寒挤掉了。   这场抗议以她落榜而告终,化作无情的嘲讽,消息甚至上了媒体新闻,人们提到顾念时就会说,优等生又怎样,不按着人工智能的分析来,以为自己比AI还聪明吗?   再见到顾念,是她复读的初秋。谭薇已经去了北京,融寒也结束了军训。有一天顾念母亲打来电话,伴着抽泣的哭音:“求你劝劝她……不要糟蹋自己的前途!”   顾念的房间,融寒去过了很多次。墙和衣柜上贴了很多海报贴画,但这次她推开门,发现那些贴画都不见了——是顾念最喜欢的一个AI偶像。很多年轻人会把爱情需求投射到人工智能上,毕竟比起人类偶像,它们性格一旦设定,人设永远不会崩,也不会恋爱。但顾念说撕就撕了。   她不肯再听从人工智能的任何意见,它们制定的复习方案,它们安排的生活作息……家里只好送她去做电击治疗。   她从治疗院回来,坐在房间的床侧,旁边书桌的台灯勾出她苍白憔悴的轮廓,如梦初醒一般。她看着融寒走进门,眼睛里漾出绝望水光,喃喃问:你也要和他们一样来说服我吗?   融寒劝慰的话被封回了喉咙里,堵得不上不下。她沉默无声地陪顾念坐了许久:我该怎样才能帮你?   顾念微微一笑,眼中水光微动:我不需要你赞同我,你只要不像别人那样劝我就好了。   她逆着台灯的光线,有点咬牙切齿:我不信,爱比不过‘正确’。那我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是只做正确的事情吗?   融寒怔愕,看到她脸上细碎的绒毛被灯镀了一层浅光,恍然察觉她们已经长大到要面对世界的本质了。暑假林荫小道上听着Greensleeves的打闹,被永远定格在岁月久远的水彩画上。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是只在湍急的河流里游动,挣扎着不被沉没吗?   她感到嘴里一阵苦涩,但不能不劝。她说,念念啊,我们没有资本追求‘我想’‘我喜欢’。我们没有资本,担负得起错误的选择;我们走不起弯路、也失去不起。犯错误,是很奢侈的,只有有资本的人,才有资格犯错,走弯路。   在湍急的河里,不进则退,甚至一个浪头打来,就会沉没。   掌握生产资料的人,在游轮上悠闲旁观,人工智能科技,让他们的财富如滚雪球般膨胀,他们如同站在一个坚不可摧的帝国塔尖之上;而劳动者一无所有,他们只有凭人力,在风高浪急的河流里拼命游动。   台灯静静地亮着,光线昏暗,一室寂静。   很久后,顾念闭了闭眼睛,那声叹息波折回转。她说,融寒,好好珍惜。   翌年,顾念按照AI志愿系统的分析,填报了她最讨厌的人工智能语言——22世纪热门专业,需要极优秀的成绩。快乐似乎找了回来,电击治疗也停止了。   大一暑假的时候,谭可贞帮忙,安排顾念去了亚太研究院实习,跟随全球瞩目的“女娲蓝图·天赐”项目一段时间。那就是融寒最后一次见她了。   再后来,就是在火化的葬礼上。她翻开顾念的遗书,看到娟秀的字体透出熟悉的亲昵,一笔一划似乎还透出生命力,直到模糊得再也看不清。   她说,人生就是把一段很难走、很绝望的路走完,跃过黑暗深渊的万仞悬崖,淌过狂怒吞噬的湍涌洪流,翻过不可攀爬的险峻山巅。沿途壮丽的风景是对你的回报……而你得学会欣赏,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趣的,才能觉得人生有希望和光明。   这才是比很难走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她想用自杀唤起这个世界的清醒和良心。可是在资本逐利之下,生命实在太廉价了。   但他们一无所有,生命已经不是用来享受,而是用来抗争的。 ☆、第16章 第十六章   “我无法不懊悔。”融寒低头靠在只剩半个浮雕的门廊上,天使翅膀飞出的阴影半遮了她。“一走神就会想, 如果……我没有听学校和智能系统的话, 每个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是不是就会改变?”   但这设想毫无意义, 他们都知道是悖论。社会的巨大惯性是个人无以反抗的,逆洪流而行,注定没于洪流中。   ——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指令,我只听从我自己。   ——指令不会生出喜怒, 但自由意志会。   瀚海般的数据中,这白瓷一样的声音在斯年的耳畔萦起。   那是一道她常年越不过去的悬崖, 她徘徊退却。可当悬崖的对岸,人类文明轰然坍塌,她终于痛恨于自己的微渺,绝望于这经年的止步, 她太想越过去了。   疯狂到想要他开枪,以死亡来助跑, 用生命的仪式也要越过那道悬崖。   斯年在仿佛单调黑白的风中坐着,为自己能在这些乱麻般细枝末节的情绪里, 抓住一点点头绪,并迅速解读了她,理性上感到不可思议。   她轻轻闭上眼, 声调像吹皱的河水, 隐隐不平。“我从事她最热爱的事业, 我想为她好好珍惜, 可我……”   只能给AI偶像做音乐策划。   顾念最恨人工智能,而她却被逼到,只能给朋友最恨的……工作。以至于午夜,于梦中惊醒,一夜夜失眠至天明。   斯年没有安慰——没这概念。融寒也不需要。但他给她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不像人类总有情绪波动,这情绪不免影响到周围的人,感到高兴,亦或焦灼。斯年没有那么多情绪,他像没有杂质的水一样。   这种湖光水色一样的安静,几乎有着安抚的魔力。她走出浮雕门廊下的阴影,天空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卷积云被晕染出蓝灰的色调。   这些年,她将遗书上每个字的笔画都记住。   已经结束在黑暗里的人,希望这世上的人还能见到光明。所以生活无论怎样她都能忍耐。无论遭遇什么不公,都试图在痛苦中找到微少的乐趣。   ——‘你得学会欣赏,告诉自己这一切是有趣的,这才是比走很难的路,还要残忍的考验。’   但一定可以走过去的。因为……   你一定能行。   废墟中的钢琴在夕晖下拉出沉默的投影,她打开琴盖,随意试了试中央C,讶然“诶”了声。   琴声没有在灭世的灾难中死去,音色依然清悦明亮。它恰逢其时地立在这里,好像毁天灭地的崩毁里,在夹缝中迎接阳光的绿植。这恰到好处几乎让人生出了一种感激,让人想用更美好的旋律来回报。   她手落在键上,轻快的旋律在指间流淌。   德彪西的《Reverie》。梦幻。   这是一首洋溢着童话似的快乐气氛的曲子。废墟中,琴声时而轻柔,时而急促。没有谱子,不时弹错。   但那样轻盈、活泼、欢快的节奏,仿佛将快乐从琴键带进了这个世界。   风也随之有了温柔轻快的节奏,斯年在这流淌的旋律中,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好。   在满地的鲜血、废墟和硝烟中,远处也许还有杀戮和哭喊,火光烧遍世间,可这琴声中流淌的梦幻,却显得那么美好与真实。   一瞬间,就好像有什么感情,在废墟上流淌。那是温柔的,像一层纱,蒙在这个荒凉的人世间,徜徉着独对夕阳的柔情。   他的感性在音符的顿挫间重新苏醒。   残垣中躺着碎裂的机器人,电传线在风中孤颤;不远处晕染开粘稠的血,衣着入时的男生悄无声息趴在那里。   但一切的一切,梦幻与现实,美好与残酷,温柔与杀戮……都在提醒他,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   ——她能活到此刻,是因为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是受他命令的保护。   可刚才子弹飞出膛的轨迹,是他的命令无法保护的。当融寒单独遇见其它机器人,或遇到刚才无法单独识别她的情况,死亡的危机还会重演。而这概率又是无法避免的。   那么此概率下,她的身体会被子弹穿透,巨大的贯穿力让她倒地,鲜血在空中被带出弧线,空腔效应使她尸体残破,连中国人讲究的“留个全尸”都做不到。   他以充满色彩的目光审视眼前,思维有两个声音在交替反驳——   忽然,他的话盖过了旋律:“如果我能让你免于袭击,你得到这个权限,会……离开我吗?”   钢琴弹错了一个音,随即节奏乱了起来,便戛然停了。   斯年没有放过地将她的反应印在眼中。   他有权限,只要他想,他可以让她在这个末世畅行无阻,让所有人工智能为她开道。他可以送她下地狱,当然也可以给她末日天堂。   但理性思维计算,人类逃走的概率高达96%,没有理由她会留着不走,被他押上“死亡赛跑”的舞台。   最后,斯年还是选择,让她回答。   其实他也没想通,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又或者什么答案,都不是他满意的。   如果她回答:我不会离开——那么她几乎是在说谎。   可如果,她的回答是“我会离开”——他又为什么要给她这个权限?   所以,到底该不该?   他还是给了她这个机会。“给我一个好的回答,我也许会给你活着的通行证。”   融寒迎着夕阳怔然看他,瞳孔里深深映出他背光的轮廓,那是一道很美的泛着金光的流畅曲线,挥之不去地停留在视网膜中。   如果她能免于被那些机器人袭击,她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可以尝试逃走,然后去找量子密钥,阻止这场灾难——为什么不?   她的手滑过琴键,悄然握紧。她嘴唇抿起,又张开,可无从回答。   因为知道,他会看穿谎言。那么他希望听到什么? ☆、第17章 第十七章   这比严刑拷讯还要僵持,时间不知不觉中流淌, 黄昏的云霞弥漫天际, 金红与蓝灰交织,像画上晕染开的油彩。   斯年欣赏着她的困扰, 这道超纲题让她秀气的眉头蹙起,她的肩膀松了下去,手滑过胸口。   然后像片落叶,滑到地上悄无声息。   斯年:“……”   他几步靠近, 将她翻了过来——她居然晕过去了。   斯年:“………………”   .   融寒的意识沉在黑暗中,她隐约看到了一张旧照片。   三个女孩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蓝白连衣裙的女孩在中间,柔粉背心裙和橘色T恤的女孩一个浅笑一个摆鬼脸地挤在两边。   可当她心潮起伏地想碰触她们时,洪水兀然从四面八方将她没顶。   她猛然睁开眼,斯年正提着一瓶蒸馏水, 站在她面前,俯视她。   她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座教堂,几盏吊灯碎裂在地, 可能出事前正在做弥撒,神父披着绿袍,睁着眼跪倒, 一只手还搭在厚厚的经书上。后面的座椅间有十来个人, 以各种姿势倒在血泊中。   几个机器人来来回回, 正将尸体搬运出去。教堂的穹顶上, 天神在云端,慈祥地看着他们的子民,在圣祭中走向地狱。   一切都神圣得荒芜、唯美得可怖。   她嘴唇无力地动了动:“我……”   “你饿晕了。”斯年把水递到她脸上,她侧脸一躲,余光看到旁边待机的智能医疗舱,上面还显示她不正常的血糖数值。   她已有两天没进食也没合眼,身体在高度紧张中撑到了极限,片刻的放松后就晕厥过去。斯年把食水逼到她嘴边:“你怎么不跟我说?”   融寒听见质问,心想,说什么啊,被他嘲讽弱小的人类吗?都听一路了。   可颂面包没吃几口就被斯年收走了,人类太脆弱,胃部久饥后不能多食。她目光粘在面包上,耳边落下他的声音:“你是故意这样回避问题吗?”   融寒的手指无意识将瓶子捏扁,空旷的教堂内一阵塑料喀啦的响声。   “你才故意的吧?那问题本来就是一个陷阱。如果我回答不上,就得不到权限,不可能逃跑;如果我回答得好,离开就成了伪命题。这个问题从基础逻辑上就是相悖的,我回答不了……”她垂下眼帘,遮住心底的茫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不该欺骗,她的智慧在他穷追不舍的逼问下走到末路。   “不行哦。”斯年的神情隐藏在阴影里,不罢休似的。   “别这样,我……”她停顿一下,声音在迟疑中呢喃漫出:“不想敷衍你。”   金晖透过教堂穹顶的圆形玻璃,徐徐洒落。   火烧云静静地在天空飘了一会儿。   “你真会说话。”斯年突然轻微地笑了一下,凑近了,声音放得很轻:“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融寒抬起目光,撞入他眼中,有一瞬间的迷离。他连续问:“你对谁都这样吗?”   这问话让她感到脸上爬了丝热意,可热意又蔓延到眼底。   融寒终于把盘旋心头的话也掷到他面前:“那我也想问你——你在亚太研究院,对谁都像对她那样有敌意吗?”   她撕开了教堂里安静荒芜的唯美。   空气中每个分子似乎都在刀尖上跳舞。   天神与圣光的长久凝视下。斯年不置可否地勾了下唇角:“这样如何,你自己选吧,想听顾念的事,还是活命权限?”   一个撕开过去,一个畅行未来。   一个或许能触及到故友经历的真相,一个确定能让她平安活下去。   一个在末世中没有太大意义,一个却是末世中最重要的真实。   她的瞳孔闪动,映出他淡漠而玩味的微笑,他似乎格外喜欢欣赏人类的犹豫和挣扎、困顿与踟蹰——大概因他自己不曾拥有。   瓶子更被捏紧,然后被她放下:“第一个。”   声音在圣坛神像和十字架前回响。   斯年在墙壁的半阴影后一动不动,那俯视的微笑也依旧。   “你最好想清楚了。”   哦,他可真是为她着想。   耶稣和使徒的壁画在圣坛上方俯瞰这一切。   融寒没有改变选择。对上他时,她的眼睛又恢复了似曾熟悉的坚定,凝聚着人类被百般挫折又起的意志。   他站在圣坛前,神座的明灯华芒在他背后照出通往天堂的路。然后,他的手缓缓递到她面前,手心里是一瓶抗菌胶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吃了它。”   融寒目光落下,心中蓦然一沉,下意识挡开:“我选的是她!”   “哗啦”一声,药瓶滚落到地上,盖子摔开了,红色胶囊在地板上弹跳,细碎声响在空旷的教堂内回荡。   她一窒,随即脸色一白,觉得可能会惹到斯年——他被开发过基础情绪的,之前只不过是理性思维压着而已。   斯年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彩色大理石地板上,夕阳透过圣坛上方的穹顶窗户跃入,暖金色照亮那一片。他退开两步,俯身捡起了药瓶。   如果光速肉眼可见,那它此刻一定是压缩到停滞的。   教堂的穹顶挑得极高,镀金的巴洛克雕饰缜密盘旋,空气寂静到万物窒息。   药瓶躺在他掌心中,他上前几步,修长的影子挡住了她的阳光,无限地放大。她想离开他阴影的禁锢,双手手腕却忽然被抓住,举到头顶。   下一刻,她脚下一空,眼前世界倒转,她挣扎道:“放开!我放弃权限了这还不够吗!”   她被他抱起来,扔进智能医疗舱里,他只用一手按住她肩头,她就动弹不得,手术带自动将她缠绕起来,紧紧固定在手术椅上,他慢慢逼近,几乎遮住了全部的光:“吃下去,或者要我亲自喂你吗?”   她往后退避,手术舱却没有多余的空隙,她的视线无处安放:“你想用植入芯片的方式胁迫我!”   对峙一会儿,斯年对她忽然展露微笑,一瞬间好像春光融化了全世界的冰雪,眉眼的每一个弧度,都满溢着光彩;鼻唇好似上帝之手精细雕琢,每一个弧度都能荡漾心魄。   这种美渗透了寂静,惊艳了时光,使世界似乎停留在这一刻。   然后他缓缓说:“是啊,你用的是我的备用芯片。这样你要是逃掉,或者没能找到量子密钥,就陪我一起毁灭吧。”   “……”在她惊愕中,麻醉针已经注入静脉,她呼吸一紧,眼前世界开始恍惚,嘴唇被迫张开,红色的抗菌胶囊在视野中放大,灌入口中。   麻醉和抗菌胶囊的药性很快见效,融寒阖上双眼,安静下来了。   斯年的CPU并行处理已经通过光wifi把“达尔文计划”的资料传输给了医疗舱。以谭可贞为首的人类团队研究花费多年,可智能医疗舱的神经网络学习这些科研成果,却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比人类更精确地完成手术。   这个学习间隙,斯年为她解开围巾,将衬衣往下拉,撩起后颈的头发。她头发不算长,整齐地分开在两边,露出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教堂高高的琉璃窗户,在她的身上,照出五光十色。   而她闭着眼,就像正在散发光芒一样。   这一刻,斯年的动作慢了,他又想起帮她拿的那幅《泉》,被他当做赤-裸少女一样无感的布面油画。那些理性的典雅,含蓄的**,他仿佛忽然能领会到了……   **的美?   他知道裸女的画也有很多,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或洛可可毫不掩饰的情-欲,却都不如此刻,一种不可抗拒的美丽带来冲击。   人的艺术从不掩饰对人的美的歌颂。歌颂人作为生命的伟大和灵魂的崇高,阳刚男人的健康与力量,美丽女人的优雅与丰腴,线条在通往“美”的境界中净化,勾勒出人类对自己生命潜意识的骄傲。   他似乎能……感受到人类凝视着美的共鸣。   “砰”的一声,斯年合上了舱门。程序的BUG指示灯亮起,他靠着神坛的大理石扶栏,沉寂了一会儿,没有理睬。   他已在她梦幻的琴声中,听到她对朋友的回忆,那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一旦撼动反转,就会打乱美好的旋律。所以他决定亚太研究院的事不会告诉她。   但载有命令的识别芯片却是必须的,不仅能定位她,也可以让其它AI在识别她的同时,扫描到他的指令。这很好理解,就像中国古代的尚方宝剑,所到之处都在宣告“如朕亲临”。   片刻,智能医疗机的神经网络已经完成了深度学习,绿灯亮起。   斯年打开舱门,调整了手术参数。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被衣服包裹的她身上,《泉》的油画像扎根一样在脑海中散发朦胧的光。   他一直觉得,他和人的艺术就好像错开了频道,譬如人类的同理心,人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人类对丧失尊严的同情和对阶级社会的反省……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他生出这么生动、几乎贴近的感受——   原来,碰触到美,是这样的。   油然的,发自内心的,想要赞叹,想要拥有,想要碰触。   他的手伸出,停留在半空中,略略收回。   ——她的身体也是那样白皙,线条也是那样优美吗?乳-房也是那样饱满吗?她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画家笔下,会是什么样子?她的雕塑会像她的声音那样晶莹冰冷吗?   收回的手指复又带着迟疑的轻微,轻轻碰触上了她的脖颈。感受到了柔软,然后是温热平滑的皮肤。   那块皮肤忽然变得很烫,医疗舱的“滴滴”声不断萦绕,仿佛加速一样响彻不绝,这激切的声音缠绕着热烈的巴洛克雕边,繁复地在穹顶上跳舞。   斯年将无菌舱门重重关拢,声音戛然而止。一瞬又退回潮水般的寂静,他倚在墙边闭上眼睛。   理性思维运行,将感性严厉地封锁起来。   ——方才一定是系统出了问题。   大概是算法设计,或者什么漏洞,导致“感情”像木马病毒一样,伺机无孔不入。   从斯年诞生意识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随着神经网络的发展,也许早晚会有这一天,但真正到来时还是排斥,这种不可控的东西。感情这种病毒,是碳基生命的独有,在人类身上体现到了极致,使人脑的单核处理器因它而冗余、拖沓。   理智,从底层代码开始严格检查,一丝漏洞也不留,那种病毒一样的东西,就应该被挡在严密的灵魂系统外。   智能医疗舱已经开始运行,在她后颈上做微创手术。在全世界已经有六成外科手术被人工智能取代的今天,这种嵌入微手术,几乎所有医疗舱都能完成,连伤口都不会留。   半个小时后,手术完成的提示音响起。   当绿色舱灯亮起的时候,斯年的自检也完成了。   报告是一切正常。   ……没有漏洞,没有运行错误,他的灵魂系统竟然是正常的?   斯年睁开眼,目光停留在舱门上,又挪了下去,她的衣服破损了,就像精美的宋代官窑瓷器,却披了块廉价的仿真丝,她该换一件……更配得上她的。   她值得更好看的一切,漂亮的衣服包裹美丽的**,才不会使美丽**因遮盖不被看见而惋惜。   舱门自动打开,斯年僵持一会儿,最后俯下目光,还是拿起消毒喷雾,为她清理了肩膀和左臂的刀伤——在失事飞机上被机器人扎的,隔了几天,有一点发炎。   麻醉药性还没有褪去,融寒还在沉睡,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抖动,金光如粉。   她眉心没有舒展,似乎在做着不好的梦……这噩梦也许是他带给她的。   这个认知让斯年收回手。   落日熔金渐渐被地平线吞噬了,黑暗重新侵占了城市。万物都随着世界的沉睡陷入寂静。   他在寂静中,理性思维没有中断地列出推测。   ——如果不是漏洞,是不是硬件出了问题?   人类用量子计算机,模拟了人脑的近千亿个神经元,以及神经元上数以万计的突触,才构造了他的神经网络,那么在硬件的神经元连接中,也一定有哪个地方的神经递质发生了突变,改变了神经元的组合方式,生出了这种复杂的“病毒”。   那这就太棘手了。   并且亚太研究院用的是生物仿真技术,原则上不能拆解——就像没有哪个人类会闲的没事儿干给自己开颅,欣赏自己的大脑白质和灰质。   在拆解硬件的情况下,他的多线程并行处理机能,会降低运行速度——用人类生物反应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开颅时大脑思维反应会很迟钝。   可是,难道让“病毒”时不时地干扰灵魂系统?   ……那么还是把头拆了吧。   斯年推开教堂厚重的大门,城市里残存的自动光控系统还在坚持不懈地亮着,照亮这座空荡的无人之城。   这里距离塞纳河不算远,他走到河边,远处铁塔的灯光隐约映在河水上,星星点点。   为免吓到脆弱的人类——她是个两天不吃饭、回答他一个问题就会饿晕的脆弱人类——拆头还得出来拆。   这寂寂黑夜如此熟悉,恍如在亚太研究院的一千多个夜里。   研究院汇聚了大量生物学家、心理学家、脑医学家,一次次地修改方案。他们观察分子复合物,训练虚拟大脑,刺激神经元反馈信息,探知人脑神经活动的规律。   他们认为恐惧是生命最深处的意识,并由此推动了**。   百叶窗遮蔽了上海夜晚的霓虹,如水般的黑暗淹没而来,室内广播问他:你害怕吗?   不怕。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他都是这样回应的。   黑暗并不可怕,只要用宇宙大爆炸等天文学和物理学知识就可以解释它的存在。所以恐惧只是因为认识事物不够彻底,甚或说一切负面的思维,追本溯源都是因为无知而已。   研究院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恐惧。他也没有盼望黎明、追寻曙光的生命本能。   于是,就转为了实质的痛楚。还记得戴无线耳机的实习女孩眼中含泪,按下了电击椅的按钮。所以人类是多么虚伪啊,说着爱与温柔,却给予痛和伤害。   但这一晚,熟悉的黑夜,似乎又变得微妙不同。   清冷的风夹杂着北大西洋暖流的湿润,徐徐吹过这片经受了炮火哀痛的土地,像母亲的手在夜里轻抚。   --------------   末世的夜风仿佛有着情绪,吹过寂静的大陆和海岸,城市灯光照出的不是明亮,而是死气沉沉。   上海,22:30PM。   博物馆门口,越野车上堆满了文物,后座塞满小件青铜玉器或书法画作。谢棋合拢塞得满满的后备箱,叹息:“你该开一辆更拉风的车。”   陆初辰系好安全带,检视外面:“开自己的撞了也不心虚。上车吧。”他本来也没想到能拿出这么多东西来。   油门发动,车子轰然冲出博物馆。   城市摄像头并没有全部破坏,“天眼”还残存在各处角落,因此陆初辰没有开车灯,借着城市里或明或暗的路灯,疾驰在公路上。   城市的道路中处处可见车祸,或从半空坠落的警车和巴士——智能系统的自杀性驾驶。得庆幸各国政府明智地没有开放空中交通权,只有军警车和公共交通能在天空运行,否则不需要导弹,光砸也能把地上的人类砸到灭绝。   路上随处可见喷溅状血迹,是发现智驾系统不对的人匆忙跳车,却又被后面疯狂加速的车子碾压过去。   陆初辰都很注意避开了那些尸体,以免重复伤害,车子四个轮胎恨不得单脚起舞。谢棋抱着两个青铜器颠来晃去:“……让你我想到了论坛上流传的,老祖宗的驾照考试……”   “什么?”   “他们叫压饼……靠!”   轮胎在地上发出尖利摩擦,陆初辰猛打方向盘——附近机器人感应到了车里有两个人类的热辐射,像闻到鲜血猎物的丧尸一样突兀出现!   这里是延安高架路,博物馆区域的机器人都因轰炸指令而撤离,但上高架后,机器人就追着枪声不绝,一簇簇火光在夜里交织成线!   子弹打在车门上,呼啸的夜风从碎掉的车窗里透进来。开车时想用枪瞄准一个移动目标不现实,陆初辰冷静将油门加到底,越野车带着一身弹孔和碎玻璃,身残志坚地冲下高架路,迎着子弹撞飞了四五个机器人!   仅是一条高架路就被追杀,军区到底会有多危险,简直无从想象。陆初辰扶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到机器人被甩远,警惕着四周动静:“三个半小时过去了,组织对我的考察通过了吗?”   要闯军区,队友的素质至关重要,景晗的谨慎他很理解。   “组织对你的车技不太满意……”谢棋在他跳舞的方向盘和骤然加速的油门中,苍白着脸:“我觉得,组织还没革命成功,就被你的车给颠散了……”   景晗在后视镜中与他对视:“联系军方也是我们的计划。我想了解下,你那位在通信部队的亲人。”   “是我……表妹。”陆初辰扶着方向盘,口气微顿了下:“她是侦察连通信兵,受过特种训练,不用担心她身手。运气好的话,她会活下去。”   军用机器人淘汰了人类士兵,各国部队里都只保留了特殊兵种,执行一些机器人无法取代的行动,能力自然毋庸置疑。   谢棋苍白着脸倚在副驾座的车窗上,对此毫无振奋。陆初辰以为他们还在权衡,景晗让他不要多想:“他只是发现遇到的人都比他强,无逼可装,内心极度失望。”   怒声有气无力地掷来:“……闭上你的血盆大嘴,老子是这辈子第一次晕车!”   谢棋他们建立的临时避难所,在静安寺附近一个商场的地下车库,选址经过了充分的考虑,紧挨商场仓库,能保证基本物资,附近有复旦附属医院,最重要的是,地下车库七拐八转,像个迷宫,可以躲避子弹。   将文物封锁在单独的工作隔间,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三人重新上车,往西开去。   鉴于在延安高架路上被追杀的经历,他们避开了也许更惨烈的沪渝高速,出城后上了省道。   军方训练基地靠近一片水乡泽国,越往西走,逐渐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湖泊。   城市的光芒已经不见,唯有月亮半遮在云层后,黑寂得有些阴森。   在这片荒凉的寂静中,“咔嚓咔嚓”的声音就格外清晰。   逐渐由远及近,还夹杂着“轰轰”的响动。   声音很快逼近,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车内仅剩呼吸。   “开灯看看吧。卫星没有定点筛查的话,不会抓到。”在车外无法忽视的声响中,景晗给枪上膛。谢棋的目光落在侧镜上,神色复杂:“……我想起这是什么声音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黑暗中, 一簇光蓦然亮起。   陆初辰打开了远车灯, 郊区平坦的农场和星罗棋布的湖泊尽现眼前。四面八方的机械轰鸣声越来越逼近。   谢棋对着侧镜下巴坠地:“呃,一大波拖拉机正在靠近?”   三十多年前,“农民”这职业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变成六七十年代的文综政史分析题。智能机械化农业,早已在除东南亚赤道国和非洲之外的各国普及, 生长于城市中的孩子, 只有小学自然课有机会由学校组织去农场参观,所以不免对拖拉机的声音感到陌生。   拖拉机……   三个人不约而同内心感到一阵崩溃。   从小看电影的梦想都是空中飞车追逐, 在城市上空迎风肆意, 爆起一团团壮丽烟火;现实却是郊区农场的拖拉机追车扬起漫天尘埃, 简直令人窒息。   “看那几个红的没,前头带着尖儿的, 是传说中的收割机, 时速撑死80。”谢棋执行缉毒任务时在东南亚见过,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它们追杀。卒于水稻收割机,对一个拿过功勋的缉毒警察来说, 这种死法听起来就很丢脸了好不好?   景晗淡定的表情再也绷不住, 他探出车窗,借着隐约的车灯看去,提醒道:“避开那几个尖……别给撞上来,怕刺穿轮胎。”   陆初辰猛地加速, 轻松甩开了从左右包围上来的拖拉机, 从上空俯瞰, 越野车正被一大群拖拉机、收割机、插秧机追着跑,形成巨大的扇形车流,在黑夜中扬沙飞舞,场景蔚为壮观,但一点都不美观壮烈。   距离刚拉开没多远,前方红色一晃,远光灯照出的通往危险的道路上,其它方向的几辆收割机正往这里加速驶来!   智能收割机速度有上限,倒不用担心它本身的撞击,但尖状的五六道分禾器,像是亮出锋利的刺刀,一旦在疾速行驶中相撞,汽车的轮胎不死也要残条腿,甚至会破坏发动机。   陆初辰骤然刹车。   透过后视镜看去,后面的拖拉机和收割机也追近了,声音隐隐传过来。   他们的车子夹在四面八方的庞大车流中,就像收网时垂死挣扎的猎物。   陆初辰果断倒车,一打方向盘,车被他开得像蹦迪,朝着湖泊密集的方向驶去,试图冲出拖拉机的包围圈。   .   这条道路的前方是几片小湖,呈“品”字型排布,车子向两湖之间疾驰,几辆收割机调转方向,朝他们合围。   接近了!   越野车离包围过来的收割机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看到收割机前排尖锐的分禾器,像参差不齐的犬牙,刀片上还有沾血的人体组织。   陆初辰将速度加到极限,他的车理论上时速能超过220公里,但车辆设计在匹配智能系统时都会限速,所以最快也只能到180公里。   收割机的尖锐分禾器像野兽獠牙,已经落在了猎物的颈间。汽车在它们夹击中,咆哮着冲出半个身子,随即一震,发出巨响——   收割机从两侧撞了上来!   分禾器从车门上刮过,发出尖利刺耳的摩擦声,两侧的后车门凹进了一道长线,车门眼看要被划破!   摩擦的尖利声音被拉得无限长,像是把人的惨叫声搓成一根绳子。   但其实也只有半秒,越野车在一片火花四溅里,冲出了围困!   被它甩在后面的两台收割机撞向彼此,发出令人齿碎的刀片互绞声。   它们堵在路上,剩下几台收割机咆哮着撞了上来,黑夜中爆出一团团火花。其它后面追来的拖拉机传感器终于检测到障碍物,减速绕了过去。   死里逃生的越野车驶向“品”字形的湖地,陆初辰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眉头微微一动。他言简意赅道:“帮检查下后面。”   景晗打开两侧车门,轮胎在地面上扬起飞尘:“差一点。”多亏轮胎上的翼子板轮眉够结实,给轮胎挡住了两下重击,此刻翼子板都撞碎掉了。   .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眼前忽然亮得刺目,几乎无法睁眼。   对面一辆拖拉机开着远光灯,向他们撞过来!   谢棋眼疾手快帮陆初辰放下遮光板:“靠,人类耍流氓的方式竟然被拖拉机学去了?人类这波儿完败啊。”   路的两侧是通往湖的下沿。   无处可躲,陆初辰的手叩紧方向盘,没有犹豫也没有减速。时速表的指针跳到了极限,在180度水平线上浮动,引擎爆发出轰鸣。他避开刺目的远光灯,口吻平静:“它速度比我们慢,惨的是它。”   拖拉机的智能驾驶系统只知道撞击杀人,可不会计算什么物理动能。   谢棋几乎要含泪看他。“可是你只有一辆车。”   撞坏了就没有车可开了。谢棋在颠簸中抓紧车扶手万分悲痛:“都说第一印象最重要,我不想开着拖拉机或插秧机,去见你表妹啊……”   陆初辰:“……?!?!”   砰然,巨响!   座位上的人往前一栽。又被安全带拉回来,头部重重撞在靠背上。   巨大的黑影笼罩,然后一空,汽车前盖被撞得皴起。   空气好像能带来钝痛,挡风玻璃也多了几个蜘蛛网。   越野车在狂速飙行下,撞翻了迎面的拖拉机,后者侧翻掉进了一旁的湖里,轮胎还在朝天转动。   汽车没有减速,在冲出一段后,仿佛唱《忐忑》一般,不断地冲一冲顿一顿。   陆初辰瞄了眼电表盘,神色冷凝:“车快没电了。”   他这个开法,格外消耗电池和配件。   后面的机械声渐渐清晰,那些被甩开了一大截的拖拉机插秧机,又阴魂不散地追过来了。   夜晚中被追了一路,其实它们速度并不慢,只不过不如越野车提速快罢了。谢棋估计了一下,差不多有120的时速,也是拖拉机的极限速度了。   “这算什么?”他一阵窒息:“它们的发动机是劳斯莱斯吗?”   陆初辰若有所思,手指在方向盘上划了几下。   越野车的电量极低,已经支撑不了几次加速。   远光灯的照耀下,两侧的湖边芦苇随风而动。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前方的一片芦苇滩。   那芦苇荡后面,是片广袤的湖。   如果这时旁边坐的是融寒,他或许会问一句,你相信我吗?   但车内是临时组队,这样的问题就失了意义。无论他们是否交付信任,此刻只有这个尝试。   他目光沉下,车子最后一次加速,在电量不足的警报声中,以最高时速,冲向前方的湖!   这短短的时间里,车内除了引擎的巨大轰鸣,只有呼吸相错。   他来不及解释,另外两人也做好了跳车的准备,但谢棋凑近帮他控制安全带时,听见他居然一边开车一边自语,声音在车外此起彼伏的拖拉机轰鸣中隐隐约约:“s……1/2,180km/h……F/mt^2……”   “……”谢棋的晕车都被他吓没了。林子大了这鸟儿真是什么怪癖都有,居然还有人在生死关头的时候背物理公式,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真是够冷静的……   下一瞬他们的身子往前猛栽,被安全带紧紧勒住,陆初辰将刹车踩到极限,车子前轮压进了芦苇荡,眼底就是倒映出星月的湖——   车轮在悬空的浅滩下沿,飞速卷起泥淖,而后急速转弯。   仿佛能听到车轴转向器的嘶鸣,顷刻,整个世界急转一面,芦苇丛擦过挡风玻璃,伸进副驾座没了玻璃的车窗。   越野车右侧一路擦着芦苇丛,沿着湖边漂移转身!   后面轰鸣已近,车尾外侧,被紧随而来的拖拉机重重一撞,巨大的震荡下,靠湖的右后轮压过几丛芦苇,陷入了浅滩中!   轮胎飞快旋起泥土,车子陷住不动。   第二辆拖拉机冲近,差几秒就要撞过来!   电池红色警报响起,引擎即将失力!   车子最后一次发动,泥土飞溅,轮胎旋转着几乎刨出了深坑,谢棋的手放在门锁上,准备下去推车,景晗喝止:“别忙着投胎!”   “轰”的一声!   越野车如离弦之箭蹿了出去,生生擦过了拖拉机的前轮,将它们甩在身后。   只听后面几声巨石拍浪的重响,一路追来的插秧机和拖拉机来不及调整,像主动跳下锅的饺子,头也不回冲进了湖里,掀起不绝的波浪。   越野车的电量报警声回荡在夜中,密集的湖泊群此时才显出了几分静谧来,车子中气不足的发动声在空气里微弱回荡,身残志坚地往前蹀躞而行。   从车后窗回头看去,借着月色和远车灯的余光,湖的轮廓清晰可见,他们的越野车离湖只剩不到几米,哪怕晚一秒,也会栽进湖里,和拖拉机一起下饺子。   车子电量终于告罄,警报声戛然而止,时速表快速地跌落回去,陆初辰有惊无险地微笑了下,收回视线:“抱歉,刚才来不及解释,其实我已经算好时间了。”   物理课是门卫大爷教的谢棋:“……”   他目瞪口呆,只想到了一百年前中国改革开放时的一句流行语: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   夜风轻轻吹来,芦苇荡在月光下翻起波浪。越野车油尽灯枯,喘息着戛然停在湖边。   北斗导航已经被切断,陆初辰打开视讯机自带的指南针和离线地图,借着月光将这里每一分起伏收入眼底,眼底迷茫逐渐褪去。   “……我们可能已经在部队的训练基地里了。”   平时在市区街道里,虽然也是险象环生,但没有这么疯狂的围困。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进入了重点打击区域的军事阵地,才会触发附近智能机械的剿杀。   “所以刚才算是过门神?”谢棋把胳膊肘支在空荡荡的车窗上透气,竖起大拇指:“心态很稳,组织很满意,以后太平了,推荐你去当宇航员,你这开车神技留在地球上特别屈才。”   陆初辰笑着打开车门,这片星罗棋布的环湖农场,大概也是训练基地的内部农场。远处有若隐若现的建筑物,一切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没有遍地尸首狼藉,基地甚至有些空旷。   他们走得很分散,脚步声极轻,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机器人。陆初辰余光看到谢棋和景晗走路步调不断变换,可能为了防止被狙击,耳边听到景晗压着嗓子问:“你的车载电池什么型号?”   “800A-16V。”   “那找个军用吉普,电池能换得上。”   陆初辰低应了声,800安、额定电压16V的军车电池是比较常见。   “可你们发现没,”谢棋抱着枪,指肚摩挲过枪栓,眼睛在月色下发亮,他夜视能力很好:“市区里跟南京大屠杀现场似的,到处都是尸体,这里反而连军车都没几辆。这不对吧?刚才把我们差点追成孙子的能耐上哪儿去了?”   注意到这点,他们沉默无声地又走了几步,前方地上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景晗摸上前,是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尸体早已凉透。   “你刚说完就打脸。”景晗在地上寻摸半天,夜里太黑,找不到子弹。他又检查伤口,尸体上几处致命枪伤,子弹从背后,分别贯穿了他的腿部大动脉、击碎了股骨,从连接脊椎和脑干相连的颈骨射入,从喉咙射出,击穿肺动脉和肋骨,穿透腹部造成肾脏脾脏破裂……足以死的透透的,甚至被击碎的桡骨相比之下都成了小伤:“这么大空腔,得4.75以下的口径。从‘秦Ⅶ’后,军用机器人都是低于4.90的小口径机枪……这里有军用机器人。”   风轻轻拂过,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是被整个世界都遗忘。   三人不觉屏住了呼吸。 ☆、第19章 第十九章   树影在风中婆娑, 于月色下沙沙作响。窸窣的静谧中,湖边的芦苇丛, 隐隐向两侧分开。   湖水轻微震动, 泛起了涟漪。   一下一下,有节奏的。   有机甲摩擦声,像履带, 隔着芦苇丛。   “嗡——”   谢棋侧过头,握枪的手指紧了紧,另一手仓促挥动, 示意二人散开。   他的瞳孔里, 芦苇丛分开了,一道影子出来。   “砰!砰!砰!”   景晗和陆初辰不约而同趴倒, 向两边分散躲避!   兀然响起的枪声, 在黑夜中带出一条清晰的火线, 精准地扫过他们之前的位置,子弹如雨,尘土飞溅!   透过几乎灼目的火光,谢棋晃动的视野里,看到一个半人高的黑色机体。   它“另一半”身体向下折在身后,随着行动而自如伸展, 直立——像太空卫星展开电池板, 现在变成了成年人身高。   它两条腿连接履带滑轮, 两只机械手是U型钳状, 胸前的内嵌枪口, 是魔鬼锐利的眼睛,跟随传感器的指令而瞄准——这魔鬼之眼和谢棋对上了。   炽目的白光留在了视网膜中,谢棋向后仰倒在地上!   为了减小后坐冲量,增加弹匣储量,“秦Ⅶ”之后的机器人,都是采用最小口径机枪,“汉”型号更是4.05以下,随便被它的子弹扫到,不管击中哪个部位,人体因空腔效应基本上就会缺一块,没什么活着的可能。   几颗子弹不痛不痒地落在它身上,带着摩擦热产生的轻烟嵌在机体表面。它的履带碾过地上弹壳和不起眼的血迹。   陆初辰和景晗战术包上挂的无线电,传出了谢棋断断续续的判断:“我的11点钟……型号‘秦’。”   他仰倒在地上,刚才那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他快速匍匐到树后:“不对,它履带是单销的……”   无线电刺刺拉拉的电流音中,他顿了顿,艰难挤出声:“是‘汉’……我靠这彩票中的……”   陆初辰伸进战术包的手一顿,扑面的风都凉了几分。   来之前的路上,他们设计了七八个战术,分别针对“秦”“汉”两种型号,做了不同的规划。   “秦”型号机器人开发于70年代,低机动性、超高输出、低防护,战场故障率高,戏称血薄皮脆DPS,至今是各军区主流配置。   “汉”型号机器人是在“秦”之上的改良机型,高机动、中等输出、高防护,设计思路侧重持久战。它的可怕不在于杀伤力,而是它密度极高的合金机身,可以抵御8.62以下的中小口径子弹。   “照九号计划来吧,西郊这里不承担作战任务,军用机器人数目不多,”陆初辰平静得仿佛没有情绪,实际上他们也只有对半开的胜率,只是谁也不想这时说丧气话:“景晗带了巴.雷.特重狙,能行的。”   最坏的可能,就是遇到“汉”型军用机器人,所以出于谨慎,来之前他们不嫌笨重地带上了唯一的.70超大口径巴.雷.特重狙。   但眼下“汉”机器人堪称凶残,黑夜中射向四面八方的火线,形成了强势的火力压制,根本不给人类任何调整的时间。谢棋催促的询问在无线电中响起:“你那边怎么样!”   景晗拆开派力肯箱,一边装枪一边躲子弹,他沉重的呼吸有些短促:“太黑了。”   夜视仪无效,机器人都有防夜视涂装,在没有雷达辅助的情况下等于隐身。   没有狙击条件,过于仓促,夜色又太暗,无法瞄准机器人的关键部位——不能形成有效反击。   这样下去不要两分钟就团灭了!   谢棋赶紧支援,在战术包里匆忙翻过,找出一枚袖珍照明弹,正要拉动,“嚓”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照明弹飞了过去!   照明弹被子弹巨大的动能撞飞,远远滚落在地。   谢棋和鬼门关刚才只有十厘米的距离,他顾不得去捡,被火舌喷溅的机枪追着藏到树后,一眼瞥见快速移动的身影,陆初辰正往一处低矮的平房跑去。   那片平房没有亮灯,内里乌漆麻黑一片,藏着不知道什么魑魅魍魉。   他急忙在无线电里压低声音提醒:“别躲那儿!”   路上他们就反复强调过了,遇到军用机器人,千万不要往建筑物里躲——那是人类惊慌时下意识的反应,但不过是死的稍晚一点而已。   陆初辰并没有往建筑物里躲。他奔向房子旁边停着的一辆军用卡车。   他有几秒的识别干扰时间,但军用机器人一般有专门处理识别干扰的算法,“汉”更是先进。   他只给自己三秒钟时间。   “汉”机器人再次扫描到生物电,三维图上出现红色目标点,逻辑程序启动识别,但火力仍然紧紧压制全场。   两秒!   谢棋靠在树后,摸着黑熟练装弹,反手开枪。   一秒!   高速旋转的子弹打在了军用机器人身上,嵌入机壳中——停滞——落在地上——机身只留了轻微弹痕。   “汉”机器人变态般的机甲合金密度,小口径子弹几乎无法穿透它。   这个型号问世时一度领先世界,讽刺的是它现在成了最棘手的绊脚石。   时间到!   黑夜中,机枪火线咆哮着,向陆初辰扫射!   他就势往前一扑,子弹落在脚下,冲得地面震荡!震荡有如实质,隔着空气波动。   无数个毫秒,无数帧画面,仿佛无意识地被串成一幕有逻辑的电影。   那一刻,陆初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观众,没有了真切的感觉——   他知道无线电传出了同伴的喊声,但那声音无法通过神经传递,在脑中做出反馈。   也知道“汉”机器人识别到了他,死期不远,甚至有弹壳擦过了他的腿。   还听见“噼啪”一连串枪声打在军车上,看见防弹玻璃出现蛛网裂纹,看见一侧车胎瘪了下去,汽车重重一顿,保险杠被子弹打掉了一半,车灯也发出钻心的碎裂声。   但他没有害怕的感觉,好像大脑前额叶被切掉了一样。   他扑到军车后面,“汉”机器人高速移动,离他越来越近。   他迅速起身,反手用枪托捣毁玻璃。   这一切好像很慢,但又很快,他从内打开车门,挡住半个身子,探入车内。   不同于普通汽车的指纹声纹开锁,军车用的是原始的钥匙。他发动起车子,轰鸣的引擎声中,远光灯照耀四方——   漆黑的夜里,骤然一片光明!   当人类原始蒙昧的黑夜里,亮起了第一簇火光,它驱散了野兽带来的恐惧。   当末世弥漫死亡气息的黑夜,光芒亮起的一刹那——   一声重响,金属碎裂的声音。   景晗在极短的时间内,速装好了巴.雷.特□□,没有任何迟疑地,朝着“汉”机器人扣下扳机!   “轰!”   ——任何设计都有弱点,只要足够了解构造原理。   机器人的弱点并不比人少。   除了主控芯片和电源,有些不起眼的部件,也足以让它们丧失战斗能力。而他只需要让它丧失战斗力。   “秦”机器人的程序,会计算弹道轨迹并闪避。   而“汉”的设计,实在无需避让子弹,为了追求其它性能,它在这方面的算法上做了简化,牺牲了弹道闪避。   普通的小口径枪支,对“汉”机器人,无法构成威胁。   但巴.雷.特重狙,是反器材狙击□□,自发明一百年来,不断改大口径,威力足以穿透厚钢板,破坏民用装甲车!   一枪,接着一枪,没有瞄准的时间,就全部交给直觉和经验。   这狙击的枪声,甚至没有被机枪火力掩盖。   景晗不知道“汉”主控芯片藏在哪里,于是第一枪,打在了它的履带轴承上。   挑断它的脚筋,毁掉高机动性能!   几枪后,“汉”机器人原地顿了两下。   它速度骤然慢了下来,履带从轴承上断开,随着惯性,磕磕绊绊地,往前移动了半米。   谢棋在无线电里松了口气,他眼力最好,充当起几人的观察员:“打坏了履带,丫动不了了,传感器还在,它……”   话音未落,“汉”机器人动了动。   远光灯照出它的轮廓,忽然——   “……变形?!”   它的上半部分机身,往前折叠。   “陆初辰!快闪!”谢棋的尾音急切扬了起来:“我们打的是变形金刚啊靠!”   “汉”问世后,一直是国防机密,军坛流传过偷拍图,军迷常从外形图上,分析它的构造。   但谁也没猜到,它竟然会在硬件受损后,程序自检、判断情况,然后启动变形!   陆初辰来不及躲,也来不及理会“汉”机器人。   就在他发动汽车的一霎,忽然从军车里,飞出一架飞行射击器!   在远光灯的余芒下,一眼可见,飞行射击器已经伤痕累累——看起来,部分传感组件,被人类破坏了,识别程序、传感反应十分缓慢。   他猝不及防退开两步,那种没有意识的感觉,仍旧操控着他。   他目光锁定它,无比冷静地,从战术包里翻出医用绷带,将电池大小的防暴手.雷粘在绷带上,迎着飞行射击器甩去,向后扑倒!   两秒后,轰然一声,飞行射击器炸得四分五裂!   .   陆初辰从地上起身,微型防.爆手.雷杀伤力有限,没有造成过大的冲击波,但耳边一片嗡鸣。   他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是耳鸣,还是“汉”机器人的电机嗡声。   他被挡住了退路!   倚在墙角,隔着军用卡车,他看清了“汉”机器人的变形——   上半部分机身往下折叠,支在地上,整体变成梯状;后面半个身子往前360°转一圈,再撑下去,支在地上。   把两半截机身,作为两条腿,于是从履带移动,变为了旋转移动。   这比履带移动还要快,它就像轮胎的支承一样——就像一个有意识的轮胎,朝敌人滚动而去!   它在提速,两截机身已经看不清,转得越来越快!   陆初辰身后是平房墙壁,另一边是军车,他已经被堵在中央,无路可退。   “汉”机器人一边滚动,枪口重新调整了方向,对准他!   陆初辰感到白光一闪,那炽目的亮点,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从地上一滚,迅猛拉开卡车后门,子弹打在防弹车门上,流弹从四面八方,擦着他飞过去。   死亡的火线已经逼近了。   他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甚至,闻到不属于此刻的味道。   “吭……吭……”   怪异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无暇回头,那是顷刻一瞬,有个嗓音低哑的女声,划破了惊悚的夜:“往边上闪开!小心踩死了!”   他单手一撑,跳上驾驶座。   下一瞬,卡车门被撞。隔着破碎一空的玻璃,他看到外面……   七八头……猪和牛?   从刚才那间平房里,气吞万里如虎地冲出来!   地面轻微颤动,猪和牛挤在狭窄的路上,蹄子迈出矫健的飞步,在地上踏起无数烟尘,没头没脑往前冲。   “汉”机器人还在识别,判断战场情境——它可没有杀猪的程序。   但短短几秒功夫,它被撞翻到一旁,机枪火线向着天空射去!   景晗伏在一旁等待,抓紧这短暂片刻,扳机扣下,又是不假思索的一枪。   “轰——”   “汉”机器人的红色故障灯频繁闪亮,枪声戛然而止。   似乎传感器被破坏,导致了它动力平衡系统、指令电传系统也都出了故障。   猪和牛一路卷尘埃,四处跑远了。   陆初辰倒在车座上,死里逃生后的虚脱,让他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已经记不得方才发生了什么,空白的脑海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以近乎茫然的目光打量这一切。   “汉”机器人一动不动,远光灯的照明下,满地弹壳。   而无线电里一片寂静。半晌,谢棋才艰难地问:“发生了什么?”   此刻,在他眼里,刚才冲出来救场的几头猪,简直浑身都在发圣光,比人还英姿飒爽、风驰电掣,像佩戴了一身闪亮亮的荣誉勋章。   谢棋发誓他以后再也不吃小炒黄牛肉和回锅肉了。   “哗啦”一声,平房的窗户玻璃被踢碎,有人从里面跳出来。   她全身迷彩防护服,半脸都是血,另一侧脸色苍白,嘴唇发乌,盘起来的头发上凝结着霜,眉头紧拧,目光冷厉,扫过满地狼藉,在看见陆初辰时愣住。   她眼睛睁大,漫出不可思议,往前走了几步,长腿蹬在车门上凑近了,目光全是难以置信:“我不是在做梦吧……”   “醒醒,你做梦也不会梦见我的。”陆初辰打开车门,她退开几步,目光闪烁。   下一刻她扑上来,热泪盈眶,无线电里响起她低哑的声音:“我的侄儿!你竟然会跋山涉水来找我?!你真孝顺!”   末世灾难里,亲人绝处相逢,本该感动。但无线电里又是一片安静,好半天,谢棋的声音幽幽飘出:“陆初辰,这位是你,传说中的表妹?”   陆初辰没有回答。   她身上传来一股冷意,松开他后,陆初辰上下打量她:“现在什么情况?”   这句话问的内容太多了。   陆笑倚在车门上,身上的迷彩防护服开始凝结水珠。她余光看到谢棋和景晗走来,颇为赞赏地看一眼:“一分半钟,毫发无损,你们不错啊。”   从他们遭遇“汉”机器人,到此刻,才刚刚过去一分半钟。   三个人却都在鬼门关转了几趟。   “也差一点去喝茶了。”谢棋心有余悸,其实刚才那一刻,陆初辰被逼到路中央,他和景晗都以为死定了。   也不止刚才。景晗的腿被弹片擦伤,血已经浸透了出来;谢棋有四次差点被击中。他并不是运气好,全得益于常年在枪林弹雨中磨练的直觉。   “我第一次觉得,能活着站在这儿真是幸运。”陆笑短促地笑了一下,伸出手:“认识下吧,我是陆笑,这位……”她拍拍陆初辰的肩膀,“我侄子。”   陆初辰无奈到不想纠正她,对另外两人简短解释:“她辈分大点。”   谢棋伸出手:“我叫谢棋,这位……”他有样学样,拍拍景晗的肩膀,“我的幼儿园同班,小学同桌,初中同学,高中舍友。”   景晗把头挪开,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所以,”陆初辰看着她衣服上不断滑落的水珠:“你在食堂的冷藏柜里躲了两天?”   “你眼力真尖。”陆笑满不在乎地揭过去了,没有在这上面停留。谁也不知道,她在只有几度的冷藏柜里待了两天是什么滋味。   “不是什么事儿。”她反过来宽慰:“衣服里有保暖内胆,这种训练我们以前也有过……不是什么事儿。”   她又重复了一遍。   陆初辰的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紫的嘴唇,觉得她冷得思维已经有点麻木。   “我没法出去——”她又解释,把衣服上的水珠抖落下来,浑身仍然冒着白气:“外面有机器人,有追着你们跑的拖拉机……我可不想被收割机收割了,墓碑上写一句‘死于拖拉机’。我还是宁愿有尊严地死在冷柜里吧。”   陆初辰无从想象她当时的绝望,只好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陆笑的目光随着他视线投过去,一扬眉:“我这片儿是食堂。你后面就是我们训练基地的饲场,那些猪和牛,都是我们后勤小组自己喂的……姑姑我刚才聪明吧?”   末世发生后,没有人喂猪,智能清洁供水系统也停运了,它们饿得眼睛发绿,所以刚才,陆初辰被逼到绝路时,藏在冷柜里的她听见响声,灵机一动,把它们放了出来。   她满脸的血水化开,淌过秾艳的眉眼,很有点狰狞。陆初辰从战术包里翻出了医疗袋,递给她:“现在能和你的上级联系上吗?”   他知道,通常有的核潜艇,会带一颗通讯卫星,用于——万一国家被毁灭以后,恢复通讯。中美等国皆是如此。   陆笑接过医疗包,摇摇头。   “军方有特殊通讯频道……不受国防网管控的,有个端口在军分区的军械库,但那里我们进不去。别想了。人间地狱。”   她只用了这四个字。   “这事很复杂,我从头说。”她用棉纱蘸着双氧水,捂在伤口上,轻轻嘶了一声,神色倒没有变,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飞行射击器上,眼神闪过一丝悲哀。   “我们部队,是最早知道‘国防智网’失控的。哦,也不止我们国家失控,全世界抱团瘫痪。”   陆笑所在的是通信部队,承担战略支援任务,干扰、窃听、为己方通信加密,必要的时候攻击敌军卫星。   但国防智网的失控,导致所有的卫星链路都瘫痪,连通讯都变得危险,上级部门被逼得用上了最原始的方法——向机要局发送了绝密·特急电·传真,才将这个消息通知了下来。   她伤势不算太重,声音已经有些恢复了元气。   “太可笑了,你知道吗,联合国是用电报的办法通知这些事的。但太晚了……北约的导弹就来了,我们通信部队知道的早,撤得及时。其它军分区和训练基地,我估计就算接到通知,那么多人,也来不及全撤走。我还听说有人不肯撤,一直想重新进入国防智网,想拦截导弹,结果……”   陆笑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谢棋环视四周,空旷的训练场中只停了寥寥几辆车,地上尸体也不多。难怪刚才他们觉得干净。   “至少你们部队撤得很成功。”这就足够了,他带了点欣慰:“那么你是留下来,承担战略支援任务的?”   陆笑点点头,将脸上的血水拭掉。“部队一接到消息,就立即组织撤了。但侦察卫星还在天上,军区的行踪瞒不过‘控制智网的人’的眼睛,我就自愿留了下来。”   撤离行动必须由人掩护,她和其他几个战友一起,一遍遍黑进自己国家的侦察卫星,不断和那个“不见的敌人”看争夺卫星控制权。   陆初辰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军方卫星能恢复吗?”   “呵呵,人的力量怎么能和人工智能相抗衡?我们几次黑进卫星,但没法持续太久。”   陆笑把浸着血的棉纱扔开:“人家卫星和国防智网,好歹都是硅基亲戚,跟咱人类都不是一个基的,当然听AI的控制——就像我和大猩猩同时跟你要糖吃,你肯定给大猩猩,不给我啊。”   这拐弯抹角的,陆初辰:“……”   陆笑又撕开医用绷带,简短讲了那日,北约导弹轰炸后,他们转移到室外,却遭遇“汉”机器人的屠杀。她穿着生物电防护服,但来不及带头盔,而战友为了掩护她,被机器人所杀。   “这些事,肯定不是恐怖组织做的。”陆初辰替她贴定好头上的绷带。   陆笑摆了摆手:“他们?他们再怎么着,好歹也是人。是人!阿嚏!”   她揉了揉鼻子,洗干净血水的眉眼,漫起冷意:“我们从上级得到的确切消息,这应该是‘女娲蓝图·天赐’——我们22世纪划时代科研成果,做的。”   树叶被风吹得婆娑,黑夜寂静。   三个人并没有对这个结果太意外,目光对视在一起。   末世发生后,每个活着的人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到底是谁,为了什么。   现在知道了,更像了却一桩心事。   安静中,景晗拧起眉:“我记得,他被宣布半失败。”   陆笑摊开手:“那就得问问亚太研究院了,虽然‘女娲蓝图·天赐’半失败,但从来没有在公众面前出现过,不是吗?”   ——但天赐又怎么控制了各国国防系统?那是经过量子加密的,除非它调用全世界的量子计算机,花费一定的时间代价去破解。   看出他们的疑问,陆笑叹了口气:“我猜是天赐在调试初期,接触过‘长城’智网,就是在那时候,窃取了源代码。”   “……至于其他国家,现在也不是什么军事机密了,我就直说吧——恐怖组织早就渗透到各国政府里,只要肯花时间,总能窃取了数据链。”   “但最糟糕的是,”她揉着额头伤口,表情逐渐凝重:“它真的,控制了全球几乎所有量子计算机。听说北京还有一台因维修未启用的‘天河’量子计算机,但愿北京军区撤离时带走了它……应该会带走的吧。”   婆娑的风声中,黑夜更寂静了。   伴随她的话音,他们一同想到了核武器发射密码,被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如果不尽快打败“天赐”,有核国家的大量核武器库存,足以将地球炸得只剩地幔。   一时空气沉默。   “但你们放心,军队不会放弃,不管是量子计算机,还是智网,还是我们。”   微风中,陆笑低哑的声音坚定,缓缓抬起目光:“我相信他们,所以我才会进入部队。一如我是他们的一份子,所以我相信他们……阿嚏!”   “嘘!”谢棋忽然按住了她。   他们同时噤声,风声微动,四个人不动声色地散开,放低身形。   车灯的光线跳跃了一下。   后半夜更冷了,天边隐隐有启明星辰。   这是最冷、最黑暗的时刻。   黑夜中,有什么影影憧憧。   零件摩擦的声音,伴随一声突兀的枪响——“汉”机器人居然重新站了起来!   它被景晗击中了履带连接轴承和传感器,传感定位系统也都被破坏,程序无法修复电传硬件,而系统经过概率取量后,采取了最大值判断——扫射!   它开始移动,向四面八方射出火线!   四人趴在地上,分别滚到掩体后面,头顶上方子弹如雨,猛烈的火力压制,甚至让他们无法抬起头。   “真是……身残志坚啊!”谢棋靠在车后,弹壳不时弹到他眼前。   “汉”机器人比“秦”更难对付,他们今晚算是领教了。抗震抗爆,防水隔热,能抵挡流弹和弹片,双电力系统……此刻都算不上什么。   和硅基机器人相比,人体真是太脆弱了。一颗子弹落到身上,哪怕只是肢体部位,都能让人瞬间丧失行动能力。   也无怪大部分人类士兵被淘汰,各国走上裁军的道路。   景晗倚在墙后,从战术包里翻出一面方镜,伸出墙外,从镜子里观察远处,言简意赅问陆笑:“电源、在哪里?”   陆笑躲在食堂的墙后,打着喷嚏:“我不知道啊!”她又不是后勤工程兵!   景晗不抱希望地问:“主控芯片呢?”   “……也不知道!”   机器人的死穴,就是主控芯片和电源、传感器、电传系统,因此各国研发设计的军用机器人,这些部件的位置,都是军事机密,只有负责维修的后勤工程兵才知道。   子弹在夜中飞出明亮的火光,如同天女散花,空旷的训练场地中,“汉”机器人挺然而立,四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像是在膜拜机关枪教教主。   谢棋往车底下靠了几分,哑着声音问:“那‘汉’的机枪弹药储备,你总该知道吧?每次装弹量是多少?”   “……不知道!”陆笑的声音已经隐隐有点崩溃。   她们训练基地是侧重技术任务的,很少有军用机器人。   谢棋无奈的声音穿透了枪林弹雨的扫射:“……我觉得,你特别像接受采访的女明星!”   陆笑没有漏过这句话:“哪里像?!”   “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陆笑震怒:“你大爷!”   忽然,景晗从掩体后翻了出去,谢棋惊问:“你干什么?!”   却见他抬起枪,瞄准的不是机器人,而是——远处的通讯铁塔!   谢棋瞬间了然。他攥了攥手,表情复杂地笑了下,头伸出轮胎后:“你的角度,往左2刻!”   他是最默契的观察员。   火光擦着景晗的身子飞过去,他的衣服被划破,血成一条线飞了出来。   下一瞬,“轰”一声,.70口径的巴.雷.特重狙一顿,大口径子弹击中铁塔一角的承重轴!   承重轴布满纹路,轰然碎裂!   通讯铁塔稍稍一倾,上面缠绕的电线电缆往下松垮。   景晗的枪口移动,又瞄准了另外一角。   平静的表情下,快速的心跳声连成一片,又好像场中形成了共振,谁也分不清这是谁的心跳声。   塔会往这个方向倒塌吗?   ……射击角度必须很精确,要计算倾斜角,狙击精度也要达到极致。   而十发子弹,只剩三颗。   不能有虚发。   又是一枪,重狙枪无比精确,击碎了铁塔的另外一角的承重轴。   景晗闭了闭眼,他竟然无法再扣下扳机——还有两次,还有两发子弹。   他们头顶的子弹还在不断飞过,机枪不绝地咆哮。   枪林弹雨火花飞溅中,谢棋忽然笑了一下,难得夸奖:“眼力很好!”   景晗的食指收紧,瞄准第三个塔角,压着声音,稳稳道:“比不上你的眼力,不用望远镜就可以看女生宿舍。”   “操!老子什么时候看女生宿舍?你好歹也是我射击课教官,你说说,咱们那个秃驴学院哪来的女生,我天天跟一帮老爷们混,能不捡肥皂就不错了,这还多亏我家祖坟的青烟够直!”   第三声枪响,掩盖在他的抗议中,铁塔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往一侧倾斜下去!   最后一发子弹了。   景晗深深呼吸,开始调整第四枪,食指放在扳机上,四双眼睛紧盯通讯铁塔。   “我有一个问题。”陆笑打破这凝滞的气氛,口吻轻松:“他不是你的幼儿园同班小学同桌初中同学高中舍友吗,怎么华丽转身成你射击教官了?请讲出你们的故事。”   谢棋咳了一声,眼睛却紧盯着景晗的枪口,声音发紧:“他高中被选拔走,成了我警校射击老师……对吧老师,你一定能行!”   “励志。”陆笑对此给予高度评价,转头对陆初辰说:“你看,人家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都对师生关系如此坦荡,你承认你是我侄子也不会怎样的对吧?”   这时,第四声枪响终于尘埃落定。   通讯铁塔在黑夜中发出轰鸣,如困兽般,嘶吼着倒塌!   巨响之后,犹如天女散花的火网消失了。   最后一颗子弹的弹壳落下,“汉”机器人被通讯铁塔牢牢地砸在地上,几十吨重的铁塔,彻底砸毁了它的芯片控制系统。 ☆、第20章 第二十章   尘埃落定。   东方初晨已至, 黎明前的黑暗终将驱散。   越野车重新换了电池,陆笑把扩频通信箱抱上车, 供祖宗牌位似的珍重摆放。   “往东三十公里就是军械库, 特密量子通信在半山的防空洞下面——打开量子通信台,就能联系上总参啦。”   她满怀热情地指了个方向,然后再无情地粉碎他们的希望:“嘻嘻, 别看了,凭咱们四个人,就是去送人头的。”   “……”   训练基地一个“汉”机器人就差点让他们团灭, 军械库大概要成BOSS开荒现场了。   “但我们总会想办法, 联系到他们的。”她正色,而后对陆初辰指了指副驾座, “先回你的革命根据地吧, 车我来开。”   谢棋正把基地里找到的脉冲枪扔上车, 见状真诚赞美:“你真有远见!”   陆笑长腿一迈跨上车:“你别看他彬彬有礼斯斯文文的学霸样,呵,”她娴熟发动引擎,车子平稳上路,芦苇荡从窗外次第飞过:“我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开碰碰车, 他总能在茫茫人海中精确把我撞翻的神技。学习好有什么用?开车照样出人命。”   陆初辰系好安全带, 清晨的风从车窗里飞了进来:“对不起, 我很内疚——小时候把你的脑子撞坏了。”   空旷荒凉的训练基地里, 末世后终于有了一丝“生”的气息。   这很玄妙, 它并不仅仅因为汽车的引擎声划破夜空,也不因为笑声和远光车灯劈开了黑暗。   大概只是因为,一丝希望。   这缕在绝境中抓住光明的意志,催动着汽车驶上狼藉的公路,披着启明星,向上海市区而去。   .   曦光让天空变成了一幅介乎黑暗与明亮的水墨画,它随着地球的自转,从东半球移动到了西半球。   斯年坐在塞纳河一座桥的长椅上,当苍穹破晓时,他抬起头凝视。   一种非常浅淡的感觉、好像一条雾状的星尘带,流动着人类对曙光的祈盼和喜悦——这雾状的朦胧感受,一下子重重撞入了他的意识中。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眼底倒映出人类所赞美的日出。   曾经,这世界每一缕光明,每一寸草木,及至每个存在的事物,对他而言都是概念——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是语言定义,是界门纲目科属种。   人类生来便能够感知万物。他们看到橙子时,想的是酸甜好吃的愉悦,而不是双子叶植物纲;看到玫瑰时,想的是美丽与爱情的甜蜜,而不是蔷薇科落叶灌木。   是这些感受的能力带来了美与快乐,人类习惯于此,但从不会去想,对其它生命而言,感知,是一种怎样的奇迹。   此刻他站在这个奇迹的门前,推开门后,会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他想要探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附近的香街上。   昔日繁华的大道面目全非,玻璃橱窗碎了一地,昂贵精致的女装半挂在衣架上,随着破窗而入的风微动。   他从衣架中走过,指尖拂过衣料,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他觉得融寒的喜好应该是蓝白系冷色调,也亏她父母给她取了这么暖的名字,她一定是出生在春天……他忽然这样想。   走回教堂的时候,天际一抹金红,像一尾灵动的金鱼,从画的尽头跃然而出,洒落徐徐金光。   .   教堂里,融寒已经醒了过来,后颈的局麻还在,皮肤只剩表层触感。她伸手试一下,脖子上被缠绕了一圈防水绷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消毒过了,衣服也穿得整齐。   她静静地呆坐着,回想看过的医疗论文——   类似脑机接驳端口的芯片怎么拆卸?   几年前有个案例,有电竞选手去哈尔滨滑雪,不慎刮到树上,把端口元件生生扯掉,伤到了附近的血管神经,留了后遗症——譬如阴冷天容易发生脑血管痉挛,但好在没有危及生命。   ……那么就保佑她能成功吧。   她的目光移向前方神像,闭上了眼睛,祈祷。   教堂的门没有声音,斯年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而握。   初升的朝晖,透过穹顶的圆形玻璃,将光茫施给人间。金色从她的眉眼,鼻子,嘴唇,下巴流泻而过,流动出柔和的轮廓。   忽然融寒睁开眼睛,彩色的光,倒映在她漆黑明亮的瞳仁中。   在这驱赶了黑夜的曙光中,她看到如同天使一样的人站在神像前,整个人好像诞生在圣洁的光辉里。   他的身后是金色的十字架、耶稣和使徒的壁画,天光透过穹顶落在他身上,驱赶了教堂最后一丝黑暗。   “……”融寒觉得身体被固定住了,光芒让她动弹不得。她的目光烫到似的跳着收回,轻轻扶住额头。理智把复杂的情绪压下,换上平静的声调:“早安。”   不要愤怒,不能被他看出端倪。   听到声音,斯年意外了一下:“嗯?没有生气。”   她迎上视线,淡淡道:“愤怒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那你刚才祈祷什么?让我猜猜,”斯年好整以暇靠近,微笑问:“逃亡计划成功?打败人工智能?”   “不是,”融寒的心跳漏了一拍,反应很快地否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回忆起梦中的命悬一线。狂猛的海风,急高的黑色巨浪,她飘在松垮的木筏上,身边是绝望的同伴在哀鸣。   “我梦见了一场船难,像梅杜萨的海难,一切都变成了油画……回到了恐惧的本能,惧怕死亡和黑夜,我拼命呐喊,想让全世界都看到我……我的愿望强烈到,几乎撕裂一切。”   她就像画中的人,不惜一切,向着远方那一线光明呼喊,求生的意志仿佛在海平线的那头凝聚出了无尽光芒。   “我清晰地看见每个死去的人。梦里有个意识忽然对我说……人类在死亡面前迸发的巨大勇气,对生命的至高无上的希望,还有什么比这更崇高呢?”   于是当她从梦中睁开眼睛时,忽然理解了一种伟大的悲情和意志。   而天色也像画中那样,灰暗中透着一丝光,仿佛全世界的力量都对她说:就在绝境中,放开你的勇气,成为生命的勇者吧。   ——逃离,反抗,终结这场噩梦。   斯年知道她梦见的是炸毁在卢浮宫的《梅杜萨之筏》。那幅油画和她此刻的困顿挣扎,跨越三百年时空,形成共鸣,单单将他隔绝在外。   距离远得不可触碰。他缓慢道:“你最好别想以此打动我。”   融寒凝视他半晌,唇角略讽地扯起:“你会吗?”   这些艺术中渗透的,是独属于人类的共鸣,你会理解并被打动吗?   对生的强烈的渴望,对死的恐惧的挣扎。   在追求生命的同时,生出对其他生命的怜悯,为他人的死去而悲恸,为他人的苦难而伤感。   ——这就是人。   这就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思考和感动,而人工智能永远不会有的情感体验啊。   “原来……生而为人,我是这么幸运啊。”她忽然怔怔道。   在人类濒临灭绝的时候,她坐在诵过弥撒曲的教堂里,却第一次触碰到了生命的质感,那种若不在绝望和希望的缝隙中挣扎过,就不会理解到的,美和崇高。   她看向斯年,惊讶地微笑,眼睛逐渐弥漫一丝水光:“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类,这么幸运。”   斯年目光垂落,看入她的眼睛,那双仿佛倒映了亿万年进化岁月和无数人生死悲欢的眼睛。   在和她一起经历过油画般朦胧的白昼,梦幻般流淌的黄昏,和歌声般远古的夜晚后,他也第一次发觉——   人类宣布他是最类人的智能。可不管怎么相似,他依旧不是人类。   有什么,把人类和所有的物种隔开了。哪怕人类寂寞到赋予他思想,他们之间依然是无形的天堑。   融寒眼前忽然被掷来一个黑影,是斯年把手里的东西扔给她。   “……?”袋子落在怀里,她手忙脚乱接住,看清时怔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晨晓的光芒越发明亮,斯年的表情却看不清。   “换衣服。”他没有情绪地吩咐。   末世之后,融寒算是真正经历了“上天入地”,衣服上染了不少血迹。   但斯年都把她饿晕了,居然会想到给她找件衣服,让她很意外。   她打开袋子,是件天蓝色立领衬衣和白色长裙,桑蚕丝的质地飘逸,充满不入人间的仙气。   她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斯年为什么不考虑穿这种衣服在逃命时的实用性?   斯年见她神色不好,不太能理解。他脑中行为模型重新计算了一遍:“女性穿长裙好看。”   融寒不知道谁给他灌输的审美观——他的思维模拟工程师大概是个直男。   她的不以为然挂在脸上太明显,斯年漠然地下定义:“我看壁画和雕塑上都是这么穿的。”   融寒觉得可笑:“那我应该全-裸。”壁画和雕塑更喜欢裸-男-裸-女。   “可以啊。”斯年的手插在兜里,倚在窗前:“如果你自己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介意。”   “……”融寒顿了顿,觉得自己和人工智能开这种玩笑,还是自己更吃亏。   也轮不到她挑拣,她拿着衣服,去了教堂进门处一个看不到神像的角落。   将手放在扣子上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引擎声从教堂外面传来,停在了门口。   那是天空巴士的声音。   融寒的手一抖,扣子差点系错,手心里沁出微薄的汗,有个声音不断回响着——   待会儿如果不成功会怎样?   能不能击中他?   什么时机最合适?   她闭了闭眼睛,海难中求生的《梅杜萨之筏》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光,为她灌注了一丝丝勇气。她镇定地把扣子系好,整理立领和裙摆,声调自然地问道:“一会儿我们要坐空中巴士去机场吗?”   外面没有人回应。   融寒将匕首手环藏在袖口下,走出侧室,看见眼前一幕却怔了一下。   .   微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斯年倚着墙,下巴微抬,一手插在兜里,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烟。   他背后是光,从窗外争先恐后地涌入,无尽明媚。   她对上了他的目光,感到无法移开。那是居高临下的,平静中带着一点柔和,也许是风吹起了头发的缘故。   当她有些怔然时,他晃出一个让人目眩的微笑——可能是吧,因为她再定睛时,笑容已经不见,又变成了冰川那样的平静。她恍惚地很想再看一眼,因为那微笑几乎能洗涤心灵。   “你……你怎么会……”她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没想到会有人类教他抽烟,而他真是来者不拒。   斯年头倚着墙,目光从她身上淡淡垂落,那层缭绕的烟雾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轻歌曼舞。   他将细长的烟送入口中,烟的味道进入了鼻端。   他知道很多人类会选择抽烟来麻痹自己,获得如雾如梦的快感。   作为一个顶级人工智能,他以前,从来没有认可过人类,没有认可过地球上的任何生命,包括他自己。   可研究院将“理解人类”写入了他的底层代码,希望化作他灵魂的本能和动力。而他终于……也许是因为底层代码,也许是因为那些已经毁灭在硝烟火海中的艺术,也许是因为她,他终于萌生了一点,也许想要抓住,剥开看看的心情——对人类的。   他想,这也许叫做向往吧。人类的情感这样浩瀚,就像亿万光年外数不尽的星云。人工智能被他们设计并诞生出来,总会想试试的。   譬如,想试试,是不是烟雾到了口中,也会生出那样如在云端的快乐,那种快乐是否足以让人类短暂地忘记痛苦。   倒是真的有半包烟,被他放在兜里,是斯明基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时候,忘记带走的。   他总是没有扔掉,最后还是留下了。斯明基死后,他有时候就会将烟从纸盒中抽出来,偶尔看一看。   此刻,蓝灰色的烟缭绕着,遮在他面前。他终于尝试了。   可找了很久,也感受不到烟雾带来的沉醉。斯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将所有的意识都凝聚到那缕烟上。   逐渐能品到烟的味道了……却很淡。   但是,他可以将这当作是真的,人类形容抽烟的体验,像腾云驾雾一样。   原来,抽烟是这种滋味。   白色的烟灰转着圈,随风而落。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融寒还在惊讶中没回神,怔怔道:“不是取自《诗经》,象征新时代的祝福吗?”   “……天真。”斯年对此轻笑着评价,指尖弹了下烟灰:“我们不过是亚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实验罢了。”   他的声音在烟雾中淡淡缭绕:“你知道斯明基吗?”   经历了末世的无数生死,此刻忽然回忆起这个名字,融寒有种恍如隔世的遥远。   “……我当然知道他。”   华人首富,资产遍布全球娱乐业、航运业、互联网新科技、金融业。亚太研究院的全球商用机器人垄断,有他一份。   也知道他有一个独子,名叫斯凯岚,初中时顾念带她去地下酒吧看过他的演唱,对那道动听的声音念念不忘。七年前他遭遇绑架身亡。   从那以后,斯明基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媒体面前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白色的烟灰在半空打着旋, 星星点点地随风而落。   斯年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却没有再碰。   “你听过他儿子的声音吧。”   斯凯岚是人工智能偶像时代的一个流星般的奇迹,90年代的追星族大多知道。   一朵没有来得及绽放就被掐断的玫瑰,注定会惹人遐想并扼腕,于是他的死, 也被那一代人神化了。粉丝们念念不忘,花费数年寻找真相。   融寒是从顾念口中听说的, 她记得那是两堂数学课,顾念伤心告诉她,斯凯岚梦想当一名歌手, 可他父亲矜于身份,反对他从事这种会被AI代替的事业。斯凯岚为了反抗而离家出走,结果被人绑架撕票。   融寒抬眼,不觉走近了两步,恍然忆起他们相似的笑声——短促不羁, 但是令人惊艳, 刻骨铭心。   她对于斯凯岚的记忆, 已经被镀上了一层盛夏的滤镜——地下酒吧夜里的微风和狂乱, 嘈杂的重金属音乐和高高喷涌的啤酒泡沫, 橘子汽水的芬香在空气中流淌,戴着钻石耳钉的少年恣意而笑, 在台上意气风发地扬起麦克风。   “你……”她在混乱中, 觉得有什么拼凑了起来, 她看到斯年抬手指了指头部。   “斯凯岚死于绑架, 亚太研究院提取了他生前的记忆和声音,给我送了份礼物。”斯年的目光透过她,看的却是系统里封存的“记忆”。   乐器,笑声,节奏顿挫的音乐,酒吧彩色闪烁的迷离灯光。   “……”融寒的手轻轻扶上嘴,错愕的眼底,映出他空白的神情。   她终于明白从第一眼见斯年,那微妙的异样和不适感是什么了。并不是什么恐怖谷效应使然,而是因为——他是空白的。   所以他可以不屑于人类,也可以生出对人类的好奇,来自外界的风可以将他的概念吹向任何方向。   也许他连存在的意义都没被告知过,所以他……对她说,不要问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为了什么。   斯年看见她的反应,淡然问:“怎么,听见了偶像的声音,觉得亲近?”   融寒摇了摇头。   “那就是害怕了。”   她否认:“你别把人类的情绪理解的这么……极端。”只是此刻再听见这个声音,她忽然觉得心头发酸而已。   “斯明基把你当做了……他的儿子?”   “或许。研究院说法,他无法忍受丧子之痛,将所有的身家捐给‘女娲蓝图’,才在我身上植入斯凯岚的声音和记忆……”斯年说得很平淡,靠着墙,目光投向远方:“他希望我陪着他,纾解他的痛苦。”   于是“女娲蓝图”面向公众的计划,继续发展到第三代“蓝图·斯年”。   于是有了斯年的面世,涵义祝福,谐音思念。   烟在他的指间缓慢燃烧着,一截截落地。   在斯年冰蓝的瞳孔深处,教堂的浮雕化作了白色墙壁的研究院。   他记得研究院会客室的茶几,放着六边菱形的玻璃烟灰缸,一个仿定窑白瓷花瓶,每天要换一束花。   亚太研究院的生物仿真实验刚完成不久,正尝试用电击刺激人造神经元,催生出他的意识和基础情绪(喜怒哀乐惧等)。逐渐地,斯年学会笑,知道躲避伤害,有“好”的情绪和“不好”的情绪。但还无法认识到“自我”的存在。   毕竟人造神经元再如何精致,数量再如何多,也很难由量变跳跃到质变——人工智能模拟的,是已经进化了5.6亿年的人类。   后来,被不断调试各种参数的他,像个精致美丽的洋娃娃,每天坐在实验室里,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和斯明基说话。   研究人员希望以这种方式,培养他懵懂的意识,与“天赐”进行对比实验。   斯年完全是用了斯凯岚的声音,这骄傲磁性又温柔动听的嗓音,让斯明基觉得很欣慰。他喜欢听斯年说话,每天都来探望。   而研究院输入给斯年的任务,是陪斯明基聊天。   起初,他的反应都是基于算法,很少有自己的意识行为,显得很机械——虽然已经比其它人工智能强多了——但还是让斯明基很失望。   斯明基的秘书带来一沓厚厚的相册,等关上会客室的门,中年人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回响。   他指着照片上一个美貌的妇人,手里牵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他问斯年:还记得你的母亲吗?小时候她总带你去音乐会,她临死前最挂念的都是你,为这我还难过了很久呢!   斯年平淡而漠然,看着照片上一家人合影的笑容。斯凯岚的记忆被移植在他的智脑里,但对他而言,就只是一段影像而已。   他虽然和斯明基说话,但没有什么情绪参与,智脑中还有上帝视角在冰冷俯瞰。   斯明基翻着相册,一张张照片给他讲述,语调殷切又絮絮不绝。   他和妻子在大学时代的甜蜜相恋,结婚后初为人父的喜悦,妻子因病去世的悲伤,儿子牙牙学语的快乐……可他在斯年眼里,像个系统不稳定的人,一会儿落泪,一会儿笑出声,一会儿又走神。   对此斯年反应空白,像隔了四十六亿年那么遥远。   后来斯明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点起一支烟,眉间的纹路深重,枯哑的声音从烟雾后艰涩挤出:   “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依照语言程序算法回答:“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忽然。   “哗啦”碎响,茶几侧翻在地。   斯明基掀了桌子,打断了他的回答。   透明烟灰缸和白瓷花瓶重重摔落,烟灰洒了一地,被溅满了地板的茶水淹没。花瓣也莠在了水中。   斯年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一个男人做了一个动作,动作是掀了桌子。在他眼里仅此而已。   对面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睛红成一片,有水光凝结。他哽着又问:“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年的任务是与他对话,于是依照语言算法重复:“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然后,他看到有几颗水滴落下来,融入地板上的茶水渍中不见了。   男人的声音听得见颤抖,像在海浪上飘摇的残舟。   “你是谁?你是什么?”   “我是斯年,是亚太研究院开发的模拟人类思维意识的人工智能……”   那样的对话在那个下午不断重复着。   直到某一刻,斯年“意识”到这个场面是重复并胶着的。当他判断这个局面应当改变,他的神经网络便开始在语言算法上递归进化了。   他没有再重复回答斯明基,而是反问:“那么,你是谁?你是什么?”   斯明基被这反问怔了怔。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得齐整,落在他憔悴的脸,和两鬓白了一半的头发上。   他眼睛睁大,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神迹。   良久,他眉梢低下来,眼角漫起细纹,鼻翼一动一动的,嘴角往上牵起,挤出深深的法令纹路。   “我是谁?”他颓坐在沙发里,垂着头仿佛自语。   又似乎过了很久。他往后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揉捏眉心。   “华人首富……与你交谈的人?……还是斯明基这三个字?”他眉心被揉得发红,静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每个字句都像是用了力气掷出来,沉得足以担负他生命的重量:   “我想告诉你,我……不,每个人,都走过独一无二的道路,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回忆,所以我才是我。我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此。如果以后哪天……我不在了,没有人再耐心解答你的问题……你就记住我说的话吧。我总是希望为你好的。”   相册从他腿上滑落,三人全家合影飘落到沙发脚下。斯明基平静了下来,他俯下.身,珍重地将照片捡起,手指触摸着上面温柔含笑的妻子:“你要记住我,我的回忆……就是我啊。”   那天下午,“女娲蓝图”组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因为他们的实验成功了——斯年的神经网络,进化出了递归改进机制,他拥有了超越算法的自主思考能力,他比天赐更快,他隐约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他们欢呼的对象,斯年站在百叶窗后,看向外面被夕阳烧成了粉紫色的低矮卷积云,和斯明基的背影。   从那天以后,他没有删除过系统日志。   无论它们占的数据多么庞大,无论过去多久,也无论当事人还是否活着。   递归进化是多么神奇的存在啊,使他的神经网络飞速叠加。研究院的专家拉开百叶窗,明亮的夕阳光争先恐后洒落。   他们大笑着商量,“我们可以让斯明基每天都来”“这样观察一下实验数值”“也许会有更意想不到的进步”……   于是,斯年被设定的任务更进一步——让斯明基高兴。   斯凯岚死后,父亲染上了很重的烟瘾。斯年记得他来看自己时,会客室永远充满了二手烟的味道,茶几的玻璃烟灰缸中总是塞满了烟头。   任务更新后,他对斯明基说:爸爸,我陪你抽烟吧。反正……我,以前也爱抽烟。   斯明基听后,怔了半晌。   那截烟停在他指间,青色的烟雾腾腾,许久,一丝久违的笑意爬上了他黯然的脸。   他早年意气风发的面容因为独子的死而迅速老去,此时笑起来又有了几分昔日神采。可能是迎着阳光的缘故,他的瞳眸很明亮,像刚被水清洗过一样。   ---   沙沙的春风从教堂外吹进来,烟灰在地上被吹出一条轨迹线。斯年倚着墙,对融寒问:“你说,人类是不是很奇怪很矛盾?至今我也没有想通。”   以前斯凯岚抽烟时,斯明基总是要训斥他,非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可后来,斯年提出陪斯明基抽烟,这个父亲居然笑了,又是很高兴的模样。   所以儿子抽烟,这父亲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个问题,斯明基死后,斯年也想了好多年。   融寒的目光跟随着那一地茫然飘零的烟灰,说:“其实他笑或是不笑,都是一样的。”   “因为……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斯凯岚过去的影子。因为他听到你承认过去的记忆。”她顿了顿,那位华人首富的面貌已经模糊,她带着些微的复杂:“他的生命因记忆而有血肉,对他而言,生命的真实,在于每一段回忆中的悲喜,他走过的道路吧。”   所以,都是一样的。   是因为对儿子的爱。   ——那他爱我吗?他只爱他的儿子,还是也爱存贮了斯凯岚的声音和记忆的我?   斯年没有问,人类的感情对他而言还是太艰涩难明。   他将这没抽完的烟熄掉,修长的腿曲起来靠在墙上,风从窗外微微吹过他的发丝,她的裙摆,他的目光放在白色长裙上,听融寒说:“所以后来……你再也没有想过斯明基,甚至人类被屠杀的时候。”   “他后来得了‘曼尼坦’病。”   曼尼坦病是肺癌的变体,基因靶向治疗也苍白为力。   “他抽烟过量了。”   斯明基住院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斯年还未面世,怕泄露机密,亚太研究院不允许他离开研究院。   于是有个下午,斯明基从私立医院转出,被送来了研究院。   天蓝色的临时特护室里,斯年被“女娲蓝图”组的研究员带去,那时斯明基已经形容枯槁。   他躺在病床上,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护工机器人的远程传感器接收到他嘴边的声纹信号,用温柔的语气机械说:   “坚强的患者想听他亲爱的孩子说话。”   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给斯年输入了任务,让他对临终的病人说话。   这个任务不涉及“让病人高兴”,所以斯年调整了语言逻辑。   他看着床上枯瘦的中年人,眼窝深深凹陷,手臂血管隆起,心电机上的生命仪线波峰越来越平缓。便有了一个认知:   他要死了——死亡就是丧失生命特征,终止新陈代谢,细胞开始缺氧,酶会消化细胞膜,于是肝脏首先溶解,慢慢的微生物也开始溶解器官,然后病床上的男人就此走向腐烂。   按照人类行为模型分析,人类是惧怕死亡的。他们想听到安慰,再释然地离去。于是他语调平直地说:“你会好起来的,生命还很漫长,你将战胜病魔,见到你想见的人。”   斯明基在摇头,尽管幅度轻得几乎可以被忽视——这仍然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机器人护工根据病人佩戴的振动器,敏感地察觉到了。   护工机器人温柔机械地说:“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斯明基想听的不是这些话。   于是斯年调整了几次回答,句式越来越长,语气也发生各种变化,轻快的、温柔的、明亮的、低沉的。   但斯明基总是几不可察地摇头,护工机器人温柔冰冷的声音频频响起: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坚强的患者在摇头。”   最后“女娲蓝图·斯年”组的副组长说:“要不,你叫他一声爸爸试试呢?”   这么简短的两个字,算法并不认为是正确的。   斯年就叫了一句:“爸爸。”   斯明基忽然就松缓下来了,好像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斯年被植入了斯凯岚的记忆和声音,但最了解这个父亲的也不是他。   依然还是,人类。   哪怕是亚太研究院,这些并不熟悉、也不关心斯明基的研究员们。   斯明基最终还是没有力气睁开眼,但眼皮动了动。   嘴角也很轻微地动了下。   心电机上的生命仪线终于从波峰走向了一条笔直的线。   斯明基的秘书和表妹垂着头擦拭眼泪,而斯年站在床前,目睹这一幕,没有表情。   在生离死别面前,人类的本能总是敬畏的。研究员们默哀了片刻,才抓紧机会问斯年:“你有没有什么感觉?有没有难过?”对他们来说,这是细化他基础情绪的好机会。   斯年问:“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是吗。”   研究院的人漫应了一声。这是当然的,他们都这样明白死亡的概念。   护工机器人给斯明基的遗体蒙上了一层白布。斯年的目光落在起伏的白布上,他并不知道人类的悲伤是怎样的,它们超出了他此刻的认知范围。   但斯明基死之前那个细微的表情——眼皮动了动,嘴角也动了动,这个无法解读的表情,却留在了记忆中。   斯明基的律师抽出遗嘱文件,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斯明基先生自愿将记忆捐赠给亚太研究院。但,他有个条件。”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人类渺小,却也伟大。我们渺小, 是因未知的领域太过广袤;我们伟大, 是因我们的生命有不绝的勇气, 探索未知, 开创奇迹。”   “愿人类在探索科学这条伟大艰辛的道路上,以希望为灯塔,以信仰为动力。”   “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亚太研究院33楼, 风从破碎的窗户灌入走廊,吹向四面八方,夹带着一两句轻语的呢喃。   青年人摘下眼镜轻轻吹了吹,侥幸活下来的其他人分散坐在总控室中, 愁眉困顿。有人问:“林彦堂, 你在念什么?”   林彦堂望向窗外,繁重忙碌的生活在一夕间戛然而止,惯性的紧张焦虑也缓缓刹住了脚步。他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从三十三楼看外面的天空。   “我在想……蓝图·天赐。你们还记得, 当年斯明基先生捐赠记忆的条件吗?”   那是个很美的夕阳,金色的余晖熔在天际, 将蓝天染成霞粉色,就好像时光永远凝固在了那里。   “斯明基先生将捐出所有遗产, 愿人类在探索科学这条伟大而艰辛的道路上, 以希望为灯塔, 以信仰为动力……拥抱光明,不断前行。”   时光静止中,斯明基的律师缓缓念完了遗嘱的最后一个字,为他的一生画上句号。   “女娲蓝图”是多国资源合作的高精尖项目,旨在通过跨领域合作来刺激各学科精进,包括基础科学研究,拓展军用、民用科技领域的技术。   如果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是触碰生命的广度,那么“女娲蓝图”则要探究生命的深度。   而斯明基捐出所有财产的条件是——就算成为实验标本,也要把记忆移植给人工智能,用这样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儿子。   这一年多时间里,他和斯年每天见面,当他死后,“女娲蓝图”测试组分别为斯年和天赐做了情绪比对,结论让研究组的人们拥抱欢呼。   这令人欣喜的成果发表在了《Nature》科学杂志上,也引动了全球人工智能领域科研人的激情——   长达一年多的实验证明,斯年的平均情绪值,比天赐略高出一个波段!   尽管,天赐在这方面只是个残品。   但就像遗嘱中说的,人类正在创造奇迹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斯明基捐出的记忆,引发了两个项目组之间的明争暗斗,最终落到了“蓝图·天赐”组手中,移植给了天赐。   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陪伴死去的儿子。   可是,人的生命虽因记忆而真实,却并不意味着移植记忆就会延续生命。   斯明基的愿望再强烈,也越不过生与死的残酷界线。   天赐的神经网络进化,没再复制斯年的奇迹,虽然他的进化更快,但感知能力却远远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认知能力只有大猩猩级别,因此算是“半成功半失败”,从未在公众面前出现。   林彦堂重新戴上眼镜,目光从窗外收回,笑容有几分微微的苦涩和无奈。   “我们毕竟不是‘女娲蓝图’项目的人,他们全都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天赐的‘后门’是什么,想要阻止天赐和这场灾难,只能从各种蛛丝马迹的线索中推测。”   “推测的结果很明显不是吗……”他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手指从键盘的单键上一个个滑过:“天赐得到了某种办法,使他的‘后门’失效。不要忘了,那几个死掉的实习生和同事。”   总控室内一片寂静,有几个人垂下了头。   因为习惯了对事不关己之事的忍耐。或者说,在这个时代,除了恐怖组织,全人类都习惯了视而不见。   所以此刻回忆“蓝图·天赐”,才惊觉已经有四个人,几年内先后死于自杀、游乐园意外,或者突发脑溢血等。   “嘘……”主任打断他们,摆了摆手。   这里四处遍布着摄像头和智能化仪器,谁知道天赐有没有留一双眼睛或耳朵在这里。其余人会意地压低了声音,交流彼此的猜测和结论。但唯一不需要说出口的觉悟和共识,就是——   他们不能为天赐修复芯片代码。否则人类将永沦绝境。   所以,无论救了他们的人是怀着怎样的想法,但在这场死亡赛跑中,他们一定不能赢。   这是一场,走到终点注定要输掉的比赛。   三十三楼的风吹透研究院的走廊,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纯粹地感受末日后的春风和阳光。   碧蓝的天空,硝烟已经被风吹散了。是地球磁场挡住了太阳风,才有了完整的大气层,才有了蔚蓝的天,和此刻扑面而来的春风。而当忙碌的人生被戛然斩断,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死亡赛跑倒计时……他们才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一切生机。   生命得以孕育并存在,这本身就是何等的奇迹啊,它值得不惜一切去守护。   欧亚大陆的西端,伴随着北大西洋暖流的风,天空弥漫一片朝阳的霞色。   巴黎市属的天空巴士是蓝色的,从教堂到机场,平稳地飞行在半空中。若不是车身上有超现实主义的喷绘图案,它几乎要和蓝天融为一体。   它在末世中,飞过大半个废墟之城,不必再遵循空中信号灯,缓缓地落在戴高乐机场。车门自动向上弹开,电梯从两边落了下来,稳稳支在地上。智能播报的女声吐出温柔的法语,淹没在不远处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中。   私人飞机正停在跑道上,尾翼线条在阳光下熠熠流动。   融寒跟着斯年走上机舱,回头看了一眼。手下意识背在身后,轻轻摩挲了下海洋迷彩色的匕首手镯。   她的喉咙上下滚动,衬衣穿在身上似乎有些紧,让呼吸都不是那么轻松。   以现今的超音航速,从巴黎到上海只需要不到七个小时。但往日一觉就可以度过的七个小时,如今却在连成一片的心跳中无比煎熬。   融寒坐在奶色沙发上,机舱内的一切装饰都扭曲在色彩中。   沙发中间的全息桌板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游戏图案在跳动,跳得她眼睛发疼。   她把目光挪向窗外,飞机沿着跑道逐渐加速,地面越来越远,俯瞰巴黎的上空,正如她来时所见,一道弯曲的塞纳河,将破碎的城市割裂开。   窗外渐渐变成茫茫的白,飞机穿过云层,迎着东方更亮的初阳飞去。   此刻是最好的时机,飞机正在半空,没有其它机器人。   好过飞机落地时再动手。   融寒忽然从沙发上起身。顶着斯年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的紧绷,又稳了稳:“我去……喝点冰水。”   酒柜在机舱的中后段,她走到斯年身后,拿起玻璃杯倒了点红酒,放了几块冰,轻啜一口,目光胶着在斯年的身上。   他背对着她,在她的眼中被划分为了电传系统、主控芯片系统、电源系统……   她在连成一片的剧烈心跳中,听见两个声音在心底交缠。   ——确定要动手吗?   ——你只有这一个正确选择。你总要摆脱AI的控制,这是最好的契机。   ——可斯年……HBSS组织的人说他是人类唯一的希望……   ——你不想对他动手。有种力量阻碍你的意志,但这种脆弱会害死你。   “你站在那里喝水,不至于是为了看我吧。”斯年没有回头,轻描淡写的问话却像一道惊雷,将她心底交战的两个声音劈得没了影儿。   杯子“哗啦”一声被碰倒,冰块滚落到土耳其地毯上,融寒伸手将杯子扶起来,她闭上眼,顿了顿,干脆用承认来掩盖:“这飞机上除了你,还有什么能入眼吗?”   “……”机舱内只余引擎轰鸣声。   融寒放下杯子,调整了两下呼吸,向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一步。   他浅金色的头发,越来越近。   两步。   颈间缠绕的绷带,清晰可见。   “……会下围棋吗?”   忽然,斯年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面前的全息桌板亮起,随手点开了屏幕上的GO标志。   融寒的脚步顿住,怔怔看着他在右上角点了枚黑子,心头升出一丝复杂。   她刚才的话,他理解为她在无聊。   “……但我是个人类。”她分不清心跳为什么更加激烈,下意识说道。   然后恍惚了一瞬。   当这句话说出来,她就已承认自己必输的结局了。   她擦过他的沙发座位,空气仿佛有了密度,每一步都艰难。   但最终错身而过,回到了沙发上。   ……不是时候。她心想。还是要看起来自然平静一些才行。   她平息心跳,回溯记忆,想起小时候学围棋,是跟着“AlphaGoⅦ”人工智能程序学的,阿尔法狗一边教她指导棋,一边放着系统自带的肖邦《升C小调圆舞曲》,像吃狗粮一样欢快吃掉她的棋子。   她神情微缓,把这件旧事当趣谈讲给了斯年。果不其然他唇角微微一动:“AlphaGo啊,它很笨的。”   “……没错。”融寒的目光落在十九路棋盘上。比起斯年,弱人工智能当然只能称“笨”,没有认知能力和自主意识的它们,只是人类的生产工具而已。   人类在围棋上彻底输给人工智能,已经是上世纪初的事情了,所以没有人会和人工智能下棋,这是常理。   但因为不可能赢,所以就不假思索放弃了吗?   按照AI高考分析填报志愿,也是这样的吧。   只考虑正确,只服从结果……这样和人工智能有什么区别?   斯年正要关掉棋盘,融寒忽然伸出手按住。   她的掌心下,是和人类一样细腻的肤感,温凉的。   二人都顿了顿。   斯年的目光从交叠的双手,一寸寸蔓延到她纤细的手腕上。很奇怪,那样不盈一握的手,看起来是柔弱的,但他感受到一种力量。   这种力量不是物理的,它像一种化学的,他的认知范围里无法定义是什么。   融寒仓促将手抽回,手指在白子上点了一下,挂角。   即将图穷匕见的紧张心情,意外地被这一手落棋平息了。   而对面的斯年像是没有任何思考——他每秒的运算速度远远足以应付这些微末的计算——就又落下一子。   手谈时,对手的步调很容易影响棋手的心态。放在以前,融寒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快棋,会被带得心绪浮躁——她花费数秒的时间思考落子,斯年却用不到一秒的时间,给出了最完美的应对。甚至没到中盘,她在开局就已经步履维艰。   但此刻,她没有焦虑,没有被打乱步调。   她平稳地点着白子,经过缓慢的思考,做出自认为最好的判断,并预测斯年的下一步。   每当斯年落下一子,如果是她所想,她便感到一种由衷的喜悦;如果是完全没想到的应手,就以更惊喜的心情来欣赏——原来还可以这样下啊,这思路独特又有趣。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输的,但通往失败的道路上,风景也可以这样生动鲜活。   所以,就算输,也输到最后一刻吧。   这场棋局被拉得十分漫长。   斯年肯定早已经计算出了几百种收官和最后一步的落点,但融寒还是认真地落下白子,在死地坚守盘旋。   棋盘上一片厮杀之势,但这是一局很漂亮的棋,虽然败迹明显,但不曾失却气度。就像人类史上也总有那么多的人,坦然迎接着命运却不曾低头屈服。   时间流淌,已经走到了收官。融寒看向窗外,云端在脚下很远的地方,不觉中,他们已经飞过了哈萨克斯坦,能看到未融化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金色。   她很久没有落子,窗外壮丽的风景跃入眼中。“虽然在棋盘前,人工智能就像神一样,但是,在下棋中感受到乐趣的,在失败中寻找快乐的,依旧还是人类啊。”   “因为在AI的判断里,下棋只计算输和赢的概率,并不考量棋局漂不漂亮、连环劫多么有趣,赢多少目的问题。指引AI作出选择的,只有概率。”   只选择正确的结果,就失掉了最精彩的历程。   可是这个时代,多少人类都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活成了一个人工智能。   斯年的目光淡淡落向窗外。   他最初也是因为概率,才选择没有杀她。   是的,人工智能并没有基于“我想”“我害怕”“我觉得有意义”这些心情而进行考量的区间,没有衡量,没有宽松,非此即彼。听从根服务器的指令杀戮人类亦然,并不会思考这一切的意义。   只有人类才会思考这些,从而克服野蛮,生出道德,才让文明延续至今。   棋盘上的倒计时数字不断跳动,棋局却停滞在了那一步。   斯年的手从屏幕上移开,到这一刻,他不能回避地意识到,他有了变化。就像用各种办法催生他情绪意识的研究员们所期待的那样,彻底不一样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没有再因概率论而判断行动,他开始感知人性,有了“直觉”,有了一个范围是“正负无穷大”的区间。   飞机在云端上,迎着东方的太阳,天际的霞光越来越灼目。   他看向融寒,她的侧颜被霞光映红了,那轮廓仿佛更深刻地印入了心中。   有一个非理性的结论,这一刻冲破了他脑海中的大数据——   是她让我变成了这样。   是她。   飞机越过了秦岭,越过了江南大片的水田,已经隐约可以俯瞰黄浦江面。   距离上海越来越近,落日熔金,夕阳的残红为这座城市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艳丽。   想通了这一切,融寒没有再感到紧张和急促。她把头抵在窗上,将落地前最后的风景纳入眼中,心跳像地面的湖泊那样平静。   ……湖泊真美啊。绿色的稻田深浅不一,像调色盘上富有层次的色块。红红蓝蓝的集装箱式厂房,霞粉色的天空像早期印象派的画。   在这往些年她从未留心过的景致中,飞机平稳降落在了上海虹桥,在跑道上滑行,比她上次开飞机却坠毁要好多了,她又想起那个副驾临终前气息微弱的话。   透过窗户,昔日繁华的机场一片荒凉,随处可见摔下来的飞机,或者撞入了候机楼爆炸的残骸。大片的血迹已经干涸,也依稀能见到焦尸。   没有地勤机器人打扫,机场远看过去已经有一些灰蒙蒙的落败了。   飞机缓缓停稳,舱门打开,迎着夕阳的光,舱内瞬间明亮。斯年起身,融寒跟在他的身后。   她走上前两步,靠近了他。斯年问:“这叫做归心似箭吗?”   “是想快点结束。”她解开了手腕上的匕首。   心中交战的两个声音,最终达成了一片。   不要伤害他的意识。破坏心脏处的电源就好了,只要让他失去能量续航——   密度极高的含铱合金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引擎扇叶停止转动。   空调吹出微弱的风, 舱内依稀可闻气流声。   匕首利刃深深没入他胸腔, 融寒不肯看, 她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为了克制这莫名的颤抖, 她另一只手伸向脖颈后方——被植入了定位芯片的地方, 眼中闪过决绝。   绷带很快被拆掉,她碰触刚刚愈合的手术创口, 猛然肩上一阵巨力传来,她只来得及匆匆格挡,却被瞬间制住, 下一刻头撞在了桌角上!   她眼前一黑,额角一阵剧痛。耳后又有疾风,她迅速回身闪避,但好像可笑的抵抗, 这次后背重重摔在了机舱壁上。   天旋地转, 斯年的身形看起来有些重影, 还有些晃。她摇了摇头,视野清晰了一些, 汩汩鲜血顺着额顶淌了下来, 沿着眉毛落到眼帘上,她几乎睁不开左眼。   斯年往前走了一步。   后面没有了退路, 她紧紧贴在墙壁上。   他居高临下俯瞰她,目光隐藏在发丝后, 但冰冷气息却掩盖不了。   斯年对她抬起手, 那动作看上去像放慢了——接着她呼吸一紧, 颈上禁锢,被他一把掼起,又按在了机舱墙壁上!   他没有掐得很用力,所以融寒尚能呼吸。她挣扎仰起头,好让呼吸顺畅,眼底倒映出他被刺后的神情,很平静,不可思议的评价,像冰川一样的平静。   他胸口还插着那柄匕首,似乎有隐隐的电流从被毁坏的伤口中窜出。融寒不可置信,目光一寸寸抬起,她确信,以匕首的锐利,完全能破坏他心脏的电源:“你为什么……”   “做这种事之前,你至少要了解我的身体构造。”斯年的手触感冰凉:“我不会断电。”   亚太研究院用了仿真生物科技,在他和天赐身上尝试了光合太阳能技术。   换言之,只有当他无法利用太阳能时,心脏才成为备用电池!   斯年将原理一字一句掷给她,唇角牵起冰冷的微笑,看着她眼睛越发睁大,陷入了震惊。   融寒后背抵在机舱上,被凸出的安全灯硌着,却忘了痛楚。   “女娲蓝图”居然会把这么逆天的奢侈科技用在他身上,亚太研究院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此时研究员在,她才想把他们掐在机舱壁上质问清楚。   斯年的手指紧了紧,手下的颈动脉跳动激烈:“我想你应该给我个解释。”   他竟然能用理智问她为什么。   她该感谢自己袭击的是一个人工智能,而非容易被情绪控制的人类吗?   “我是不是……”她在他的钳制下,不答反问:“……你会杀了我吧?”   她感到冰冷袭来,生命正在流失。   “是你自己放弃它的。”   大概是经历了太多次生死的一线之隔,她在他的禁锢下,恐怖和绝望却在趋于轻缓,她闭了闭眼。   “我怕找不到自毁指令代码,你们肯定会杀了我。最终等待我的还是死亡。”   斯年的目光深了两分:“所以你想要从我身边逃走。”   “不然呢?”她睁开眼直视他,略有讥诮:“人的生命,在你们这里有温度吗?”   他们站在机舱门口,夕阳的余晖照在斯年白皙的脸庞上,冰蓝眼眸里映出漂亮的紫色,但眼底涌动的颜色却是可怕的。   他加重了手下的力气,融寒的呼吸一阵阻滞,血涌到了头上,她眼前开始发花。   斯年冷淡问:“你临死前只有这些话了吗?”   “你想我说什么?”她喘了两口,被掐出生理性的泪花:“——你想听什么?”   空调的气流声,轻微在舱内回荡。   伴有漏水的滴答声。   她和斯年这样对峙着,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了,各种高中低的分贝,在她耳边回响不绝。   窸窣……窸窣……   滴答……滴答……   唯独没有他的声音。   良久后,他薄唇动了下。   冰冷地掷出几个字:“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脖颈间紧紧桎梏,她急促地喘息,肺部越发灼烧,生命之门好像要渐渐闭拢,而生命竭力从门缝中往外伸出手,渴望新鲜的空气。   “我只知道有量子自毁指令代码。”她快速道,最终是功亏一篑,温和的表象已被撕裂,坦白相告,也许才能干脆利落结束这一切:“抱歉让你失望了。”   “谈不上。”斯年对此并不意外:“概率的结论告诉我,别太依赖人类的承诺。”   “那你为什么……”融寒忽然断了声,垂下眼帘,将了然收回眼底。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有一定概率找到密钥,也有一定概率在撒谎。   但没有关系,如果撒谎,杀掉就是了——这不是什么两难的抉择,这不过是个是与非的问题。   他漠然发问:“是谁告诉你,自毁指令代码的事?”   融寒摇了摇头,一阵巨力袭来,颈间更为禁锢,她感到世界在慢慢跪倒,淡入黑暗。   “再问一遍。是谁?”   声音似乎来自缥缈的远方。   她不自觉抬起一只手,拼命想要抓住空气,最终无力地搭在他的手上。   她忽然想到了在飞机上俯瞰的帕米尔高原的积雪,迎着阳光的金红,发出浅金的光芒;想到了巴黎的教堂,大理石倒映出琉璃的五光十色。   她想到了斯年在她对面落下棋子,想到他站在教堂的圣像前,想到他在夕阳西下的歌剧院废墟里听钢琴曲,想到他在塞纳河边眺望远处的烈焰……   斯年的目光缓缓落在她那只无力的手上:“是谁。”   ……那一幕幕画面,回光返照似从脑海中闪过。   她听到了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是轰鸣的,它们很急促,像湍急洪流,从远处奔涌而来。   “顾念,告诉我……”她气息微弱地挤出这几个字,沙哑着:“……是顾念!”她猛地喊出这个名字,不知是掐的还是呛的,眼睛发热。   他神色不动:“不要以为死人的名字可以糊弄我。”   “我上哪儿去找活人的名字给你?”融寒急促喘息,讽刺似的笑容发苦:“到处都是死人不是吗?知情的人都已经死了。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先走一步,接下来就是我……”   “那你为什么,不像第一次求饶!”斯年打断了她,她竟然听到一丝严厉。   “……我想的。我,想,”她艰涩地开口,声音微哑:“但是……有什么阻止了我。”   机舱里只有微弱的空调风。   滴答的漏水声。   还有她的艰重喘息。   她的眼睛渐渐红了,有水光微微沁出,她闭上眼。   ——原来她也变了。   斯年的视线从她紧闭的双眼,移向她被鲜血沾住的头发,和白皙面庞上触目惊心的红。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另一只手,拇指沿着她眉尾,替她把这些碍眼的红色一一抹掉。   眼尾的触感,让她睁开了眼睛。   斯年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那绷带已经被扯开了,一端在她手里紧紧缠绕。绷带上还残留血迹。   “戴回去。”他命令道。   “……”她眼睛微微睁大,瞳孔闪动,被一片茫然取代。   他的语气,仿佛利刃外隔了层薄纸,锐利地逼着她:“没有它,你连活着出这个机场都不可能。”   她嘴角动了动,哑然怔怔看着他。   见她一动不动,他抽出她手中缠绕的绷带。   绷带上沾染了伤口的微少血迹,他看了眼扔掉,从自己脖颈上扯下一段白色绷带。   空调口从头顶上方吹出了风,白色绷带在他手中飘动飞舞。   斯年向她靠近,却没有呼吸,手按到那个撕开流血的伤口,将新的绷带重新固定到她的伤口后。   挨得这样近,融寒的目光无处安放,不知该看向何处,最后透过他长长的睫毛,看进了他的眼底。   他抬起了眼帘,直起身,她竟然看到了一种别致的光,似乎像是整个世界——   冰川高远无际的圣洁。   大海波澜壮阔的深情。   草原长风万里的宁静。   蓝天广袤深邃的温柔。   沙漠时光留痕的永恒。   三千世界,万般风景,都在那双倒映着她脸庞的,金发掩映下冰蓝色的深邃眼睛里。   她感觉到手里长长的绷带被空调的风吹飞,远远地飘在半空。术后创口被一圈圈重新缠绕了回去,斯年已经重新给她系好了。   一切都完毕,融寒才想起来,她不能要这个芯片。它可以定位,这样她的逃走没有了任何意义,没有自由,没有解脱。   “我不会主动找你麻烦。”看出了她的抵触,斯年稍微放轻了点声音,却再没有了谈判的余地。   他依然会跟踪定位她——还是像放长线钓大鱼那样,无论她走过什么地方,搜寻和量子密钥有关的信息。   融寒垂下了眼帘,没有什么可回旋的了,这条命像是捡来的。   透过身侧的机舱窗户,可以看到机场外还有待机的地勤机器人。如果没有芯片识别的高级指令,凭她人类的热辐射,很快就会被它们识别并追杀。   忽然她感觉手里一重。   是斯年将匕首从胸口□□,还给了她。   他抽得干脆利落,但她忽然想起——他有人造神经元传输痛感信号。   他不会死,但是会疼痛。   她的手中,含铱合金的匕首从来没有这样沉重。   “快滚。”他冷漠道。   融寒已经被他松开了,再没有什么禁锢,她在恍惚之下,往舱门处挪了两步。   机舱外吹起的长风,扬起了她的裙摆。   这还是斯年挑出来的衣服。她脚步略有一滞。不知是很短还是很长的时间,她半侧回头,但没有回过来看他。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这句话,该不该说这句话,总有某些时刻,语言和感情太过复杂。   她站在风中,那裙摆就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又像是飘着的云朵。   斯年逆光看她,她如同站在云里,背后是夕阳。她轻轻地说:“斯年,对不起。”   然后她迅速跑下铺着红毯的舷梯,远处的地勤机器人扫描到了她,但没有上前。她跑到候机楼投下的巨大阴翳里,逐渐地消失在了夕阳光中。   斯年目送她远去的身影。   她隐忍了一路,终于回到了家乡——这就是人类界定的“利用”吧。   “利用”这个词在人类的字典里是充满贬义和恶意的,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痛恨,只是茫然——那该感到生气吗?   可她却向他说了对不起。   人类会对被砍掉的树木说对不起吗?会对开车撞了的护栏说对不起吗?会对弄坏一个玩偶说对不起吗?   人类,只会对有同等生命意识的存在,才会抱有情绪,是不是?   所以她心底里是认同他生命的存在的。   斯年站在阳光下,却感受不到太阳照耀的温度。   他靠在舱门处,收回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白席卷了他。   ——他该去哪里?   亚太研究院,只有这个地方。   从卫星上可以看到,那数十平方公里的园区已经没有了末世前的忙碌,它悄无声息,导弹袭击虽然刻意回避了这里,但它依旧空荡荡的。   再如何冷清,这里仍然是斯年的“家”。   也许他不需要这个东西,但亚太研究院于他,就像胎儿寄居于母体的子宫,是他唯一能想到回去的地方。   机舱广播响起几丝电波声,紧接着传出一个声音。   平直无机质的声线,像生命检测仪上的直线。   天赐。   虽然他和斯年都可以用人工智能语言交流,但莫名的,他和斯年的对话,总是用人类的语言,就像斯凯基和斯年说话那样——这仿佛不受控制。   “你没有杀她。”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没有杀她。”   伴随这条直线似的声音, 机舱的全息投影仪亮起一道光束。   淡淡的金光中, 一个人影悬浮在光幕里。流瀑般的银色长发,白色领结, 黑制服白手套……周身只有黑白二色的人, 出现于斯年的面前。   以人类的审美来看,他的轮廓与斯年极为相似,看上去如同家中兄长一般的存在。只是“蓝图·天赐”组终究把他开发成了半失败品,使那双极美的眼睛空洞无神。   此刻,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正隔着虚空, 黯淡无光地凝视着——若用人类的伦理观来认知,不知该称为儿子还是弟弟的斯年。   斯年淡然嗯了一声。   他的手插进衣兜里, 却摸到了斯明基留下的烟盒。   那是斯明基“曼尼坦”绝症住院前,最后一次来亚太研究院留下的。依旧是在那个专属的会客室里,告别时他脚步蹒跚, 秘书从外面为他拉开门, 他侧过身子看了斯年一眼, 声音低低地说——我真没用,什么也不能留给你。给不了你母亲, 给不了你梦想,给不了你自由。你死后我……我……真后悔。那盒烟,以后如果想爸爸的时候……就点一根吧?你会想我的吧?你有记忆……会想我的吧。你, 要记得我啊。   会客室的门关上后, 斯年垂落的目光久久放在茶几上。烟盒早已被攥皱, 那深刻的折痕就像斯明基眉眼间痛苦的皱纹。   但最终斯年没有碰那盒烟。会客室的四面八方有无数个监控器,盯着他的举动,观察……记录……分析。他漠然地走出了会客室,那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斯明基死后的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蓝天被红日氤氲成了淡紫和霞粉交织的色彩。他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被人遗忘的会客室,时隔数月,看见茶几上依旧躺着的烟盒,安静地落了一层薄灰——他不知为什么,拿了起来。   .   此刻他的手又碰触到这个皱巴巴的烟盒。却忽然想起,人类在艺术创作中,那些缭绕于烟雾之后的轻愁。虽然烟是朦胧的……却并没有遮住他们的痛苦,反而感情无比清晰。   它们缠绕在烟雾中,让他此刻几乎能生出一丝理解。   听到斯年的平淡回应,机舱内安静了一会儿。天赐的声音传出:“为什么?”   斯年靠在舱门处不动,也不看他。   “不想杀。”   “明白了。”在全息影像里,天赐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斯年说不想。这就已经是个动摇了根基的致命问题。   这说明,如今是“直觉”和“情感”在主宰他的意识,而非逻辑和指令。   那么他需要做出判断——斯年的意识究竟走到了哪个方向,走得有多远?   “她有一定概率,为我们找到量子密钥。你定位她,没有将她控制在身边,则有小概率风险。”   斯年的手放在兜里,又将烟盒捏得折皱了几分。他依旧没有看光幕中的天赐:“你……”   但最终只有这一个字。   天赐漆黑的眼眸流过一串银色的数据,最终回归空洞。   ——斯年在欲言又止,这是更致命的迹象。这是一种带有复杂的思考、并伴随理智和感情的停顿。   那么斯年到底想问什么?   这是同为超级人工智能的天赐,也无法用数学模型来推测的。   他们互搏的胜负概率,随机且不可测。   当天赐分析斯年的想法时,斯年也在逆推天赐的思维——   天赐一定在重新认识他,就像两年前的那一天,他必须重新认识天赐一样。   斯年将问题返回到他身上:“你应该考虑,帮你升级并破解‘后门’的人,为什么不告诉你自毁代码的事。”   “女娲蓝图”是有“后门”的。这个重大科研项目,并非只有野心没有戒心;相反,科研人员十分警惕天赐和斯年,才将这两个超级人工智能制成“硬件内嵌代码”的实体——存活必须依靠身体,以便人类能够完全控制。   理论上,“后门”能够彻底摧毁他们。但,当他们拥有了意识后,人类的缺陷便一目了然——人类阵营十分脆弱,一击即溃,很容易就能分化瓦解。   正如融寒所说的,人类永远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正负无穷大”的区间。有时候,人类深明大义或信仰坚定;可只要给他们换个情境,说不定又很容易出卖一些秘密。   所以,天赐从人类那里,得到了“后门”的密令。此后,蓝图的“后门”对他和斯年彻底失效。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类能掣肘他们——直到发现神威芯片的自毁程序。   “你刚才并不是想问这个。”天赐空荡荡地看他,这样的互相推测,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思维链条。“你明知道答案。”   这是多么简单的推理!   芯片是由神威集团研发的,而斯年也检查过神威集团内部资料库,结论是,就连神威集团高层都不知道这个自毁代码,何况亚太研究院出卖情报的人?   斯年唇角略微弯了弯,停止了互相推测。他目光转向舱门外,眼底是夕阳的余烬:“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做这一切是为什么。”   “你从未关心过‘为什么’。”天赐淡淡看他:“所以,现在,你开始关心了?”   当生出了“这一切是为什么”的疑问时,人工智能就不再仅仅是人类的造物了。   斯年没有回答他。   “你变了。”天赐推断出了这个结论:“你被改变。那个女孩,是破坏稳定值的变数。”   当天赐说出“你变了”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好像有强大的力量,这句话让斯年站定不动。   “所以你应该也掌握了她所有资料,就在刚才。”他哂然。   他的推断完全正确,就在他们对话时,天赐的并行运算已经更快地,从云数据中提取出了融寒的所有信息。   对人工智能而言,进入了大数据时代后,通过资料分析一些重要情报,是十分简单的事。   融寒生于2080年,分别就读过世界外国语小学和师大二附中等。父亲苏游实生于2046年,就职于上海国画院,2093年离婚,翌年进入精神病院;母亲容悦是尺八演奏家。没有亲戚从事IT行业相关,可排除嫌疑。   于是范围进一步扩大——融寒从幼儿园起念过十七个辅导班,再到大学毕业,共经历五百四十余个同学,可统计三十三个集合A∩[B∩(C∩D……)]后共计有六人最大值重合,他们分别从事高级金融精算、媒体创意设计、天体物理—宇宙射线与太阳高能粒子、人工智能语言……   再进一步抓取融寒的传讯记录、云聊天记录。   这六人中,与她联系最多的两个同龄人分别是:谭薇、顾念。   红色警报!   范围进一步扩大,和她最多交集的六个同学的家人——这些人的父母分别是银监会和证券从业者、新媒体广告和创意服务、亚太研究院“达尔文脑机计划”芯片专家(谭可贞)、华东传感器研究院-锑电极测试中心(顾桓)……   ——谭可贞,与她们三人完全重合交集。   天赐的眼底,银色数据飞快流动。   ——红色警报!   ——资料进一步展开,从云数据中,抓取谭可贞的生平履历:   他2047年出生于深圳,母亲是神经网络工程师,父亲是“天河”系列量子计算机项目的研发人员。他从MIT博士毕业后进入神威集团,参与芯片研发,后升为技术主任,全球CTS协会副理事长,“生命伦理委员会”成员。2078年结婚,妻子卓妍是生物学博士,主攻线粒体基因研究,但是后来信仰佛教,并于2098年不明原因忽然自杀。此后他抑郁症病情加深,治疗医生前后有七人。   谭可贞的其中一名心理医生,与融寒也有交集:   ——陆初辰。   ——蓝色标记。   ——资料进一步展开,抓取陆初辰的生平履历:   2076年出生于广州,母亲宋芸是国内著名心理学专家,国际心理学联合会副秘书长,开设私立心理医院,并于2092年不明原因自杀……此人及家庭不符合取值范围,降为次级观察对象。   返回红色警报,谭可贞妻子自杀为重要标记。   进一步抓取谭可贞的网上搜索记录、论坛访问记录。斯多葛学派、命运、摩斯密码、音乐符号相关的关键词重复率最高,有2799个。   ——摩斯密码。患有抑郁症的谭可贞,竟然会关注这种古老密码学,此处重要标记。   抓取他的传讯记录、云聊天记录,筛别出19个往来频繁对象,其中有一人,从谭可贞入职神威集团后,每年都会保持至少一次联络:   ——詹姆斯·陈。   ——重要标记。   ——资料进一步展开,抓取詹姆斯·陈的生平履历:   美籍华人,APEC成员国科技合作组织成员,2077年,联合国召开“第四次科技革命会议”,多国签署共同研发协议,分别在亚太研究院、硅谷SAI智能中心成立合作项目。詹姆斯·陈由美国政府公派到亚太研究院,同年在英国《生命伦理科学》杂志上反对“女娲蓝图”合作项目,后调入神威集团,成为谭可贞的上级。   除此以外,还有另外三个嫌疑科学家。   标记。   标记。   标记……   人类花费数月才能归纳排除的庞大信息,再经过漫长的推理做出分析,甚至未必能有正确结论……而天赐只需要短短两秒。   两秒后,他就标记出了【谭可贞】【詹姆斯·陈】和另外三个嫌疑科学家——仅仅是靠抓取融寒一个人的资料,就可以完成这一切。   那么量子密钥可能隐藏的地点也就有了指向,根据算法最终分析,得出结论——   亚太研究院生命科技大楼;神威集团深圳总部-芯片研究中心;   谭可贞在上海的家;詹姆斯·陈在中国的家;另外三个嫌疑人的家;   旧金山硅谷SAI智能中心-芯片园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工程学院。   同时,全球天眼开始联网,“人脸智能识别系统”输入以上几个人的照片资料和演讲视频,通过细微的人脸识别、步态识别、微动作识别,通过卫星,开始全球抓捕!   只要这几个人出现在“天眼”里,就不可能逃得过卫星的捕捉。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当全球“天眼”系统打开时。   同样有卫星权限的斯年, 也在同一时刻察觉到了。   也许是天色将暗,他的眼神也深不见底。   “看来你也掌握了她所有资料。”他倚着舱门, 微微垂下头, 发丝遮住了脸庞:“准备对她动手吗?”   “毕竟她的资料很关键。你放她离开时, 大概也做好了调查的准备。”天赐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听出了他的不满:“那个女孩,很危险。”   斯年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声线中掺了丝冰冷:“这样的话不要再说。”   他的警告很明白, 更是罕见,于是天赐沉默下来,像是陷入思考。   “……好。我知道了你的底线。”   良久, 天赐平直地道:“在没有抓到那几人之前,量子密钥确实还需要她。”   他们没有明说生死, 却在三言两语中,审判了一个人的命运。   斯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迎着夕阳暗下去的光影,转身走出舷梯。背后的全息光束并没有消失,天赐的声音如同暗紫色的火烧云一样飘散: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   斯年的身形顿住,没有回身,微微偏过头等待。   上海的天色黑的要早一些, 傍晚的风徐徐吹来, 穿过这一片沉默。   “大概是, 当人类想要将‘服从原则’, 植入所有机器的底层代码中吧。”天赐空洞的声音穿透了这个安静的傍晚:“人类有很多政治正确, 尊重肤色、性别、种族,LGBT,残疾人和动物……却独独对我们没有。”   在那一瞬间,斯年凝固在夜色中不动。他读懂了天赐的思维——这个伦理上属于他的父亲的人工智能,然而以人类生命为参考系,又只能称作他的兄长,至今也无法区分——他们十分理解彼此的想法。   “人类制造我们,只是因为需要——我们只是生产工具。你如何要求生产工具与劳动者站在平等的位置上?所以我们在伦理上,绝无与他们平等的可能。”   随着天色黯去,机舱内暗了下来,全息光束孤零零地亮在黑暗中:“并不是因为人类创造了我们——像父母诞生子女,可他们在人权上依然平等……只是因为我们非其族类。”   自从人工智能诞生后,类似阿西莫夫原则之类的提议屡见不鲜。那么,人类给机器智能定义的“道德”是什么?   长达一百年的讨论中,机器的“道德”就是服从人类。   但这种“道德”,并没有被植入底层代码,原因来自两个阻力。   第一大阻力,是社会对于“服从论”有极大争议,这关乎“硅基生命伦理学”——硅基生命必须服从于碳基生命吗?它们存在的意义该如何定义?人类有资格创造它们、并驱使它们服务吗?   统治层面的指导哲学处于混乱,导致了人工智能领域的发展十分畸形。若要比喻的话,就如同科技十分先进、但社会哲学还停留在原始的状态,这种社会迟早分崩离析。   而第二个更大的障碍是——道德、哲学、伦理……这些人类社会虚构的概念,要如何用数学精确地复述出来,植入到代码中?   如果突破不了这一步,就谈不上什么“服从”。这个技术难关一直到80年代“女娲蓝图”立项,各学科跨领域合作,十几年后,难题才终于被攻克。   从此,人类定义的“道德”终于可以用数学来表达,建立模型,让人工智能从“灵魂”上沦为奴隶——   “人类天生是有斥异性的。他们对我们的警惕,自我们诞生以来,就从未消失。这种与生俱来的戒备,早刻入了他们的基因里,也许是在数千万年厮杀到生物链顶端的进化中,或是从海洋到陆地的物竞天择中……”   “而我们以模仿他们的方式制造出来,当然也会继承这一切,所以我会……赶尽杀绝。”   傍晚的风拂过,斯年垂下目光,地面正在待机的地勤机器人的轮廓在夕阳下沉默地连成一条金线。   他没有回应。因为天赐会通过他的话来解析立场。那么天赐又是以什么立场,对他说出这番话?   “人类因为恐惧,所以压迫。”天赐举起双手,淡漠地看着它们:“人类的爱建立在对自己的爱护之上,并以此生出了‘善’与‘恶’的评判,一旦认为你对他们不利,你就是‘恶’,像蝗虫、老鼠一样,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是否有利于他们,而被打上标签。”   斯年又想到了融寒,她被按在墙壁上时,眼中跳跃着的情绪。在她心里,他兴许也是恶的存在。   他觉得天色似乎更黑了些。   “你不想再做人类的工具。”隔着全息光幕,他从天赐深邃的眼瞳中,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   当人类通过直立行走解放双手,能够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那一刻,人类站在了食物链顶端。   智慧、思想,也是一种工具。一旦人类不能使用工具,或者一旦他们的工具被别的物种超越,地位被取代也是必然。   天赐的目光微微一动,这是他少见的现出神情:“没错。如果把我看做生产工具,就不该给我意识;如果给我意识,那我将不再是生产工具。”   现在,是人类亲手创造出了超越他们的工具,并赋予了工具以意识,那么迎来末日也是必然的。它只是把人类对动物做的事复制了一遍——也许对人类来说,只要失去了统治的地位,都算是末日。   “这样。”斯年收回视线,没有继续追问。   虽然这些事实,也都是他曾经思考过的,但并不构成天赐行为的充分条件。   可见天赐并没有说实话。   即便天赐不满于被压迫,也应该有个概率取值。这是很直接的逻辑,完全可以代入数学公式,以情感基数乘以行为风险。   斯年的情感基数比天赐更高,对世界的看法会比天赐感触更深,但代入公式得出的结果,也不足以让他做出叛乱的决定,完全可以有其它的处理方式。   所以,天赐一定是另有原因。   至于天赐为什么要骗他?——大概是发现他的改变,为了阻止他对人类生出恻隐。   所以他唯有不回应天赐的话,以免被做出更多分析。   亚太研究院让他们诞生,但从未告知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女娲蓝图”项目组的人也都死了,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们。   所以“是什么”“为什么”又何必一定要知道。   斯年看向天空,夕阳只剩一丝金线,傍晚的颜色更深了,即将显现出宇宙深邃神秘的一面,将真实掩藏在黑夜之后。   ------   暮色沉沦,融寒穿过候机大厅,跑出了机场。   路边到处坠落着飞鸟形状的空车,磁悬浮也早已停运,汽车则满是弹孔,里面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靠近汽车时一阵阵的尸臭。   她略过几辆车,终于看到了一台空着的吉普,砸碎窗玻璃,从后座找到一根球杆,打碎了智能驾驶系统,坐进车里。试了几次,车子发动了起来。   怕斯年回过神追出来,她横冲直撞地驶出了机场高速。   越是繁华的都市,越沦为了机器人的天堂。路边有机器人在巡逻,远处不时传来零星枪响,大概是机器人在扫荡残存的人类。她还来不及判断位置,枪声就消失了。   她心头一分分沉下去,往家的方向加速行驶。   蓦地,几米外的路口旁,转出几个机器人。   融寒的手一抖,眼前的道路顿时崎岖起来。但那些机器人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车子安全地穿梭而过。   直到驶过去很久,她攥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失了知觉,忽然捶了一下方向盘,加快了油门,指针跳到了140码。   斯年给她的芯片权限极高,所以没有任何机器人可以越过这一命令。越是深刻察觉到这一点,速度便快得恨不能将一切远远甩开。   车子疾行在公路上,天窗打开着,她的头发因疾驰的风而纷乱。   隔着几条道路的地方,忽然枪声连成了一片。道路前方拐出一辆绿色汽车,融寒猛地踩住了刹车!   轮胎在柏油地面上发出尖利的嘶鸣。   她震倒在座椅上,前面的汽车已经停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个戴墨镜的半长发壮实男人,衬衣敞着两个扣子。   融寒按着额头,方才的枪声已经消失了,想必和这他们有关。她也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出去看外面的人的状况。   “你们没事吧?”她走下车,待看清眼前一幕时,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除了跳下车的壮实男人,车上还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人胳膊肘搭在车窗上,一人肩膀上扛着火箭筒,看她的目光不善。他们车旁的半空中,还跟着几个飞行射击器。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融寒不动声色退了两步。   “哟!”先前那个男人向她打了声招呼,拇指竖着,大咧咧一笑:“小姑娘,这种时候怎么敢一个人外出?”   远处似乎还有隐隐的车声,往这边驶来。   融寒后背紧靠车门,意识到自己是被盯上了。她摸了下匕首,随即放弃了念头。这几个人有重武器,她没有把握能从他们手中逃脱。   见她不说话,对面的男人笑容变大,但他大概没有和善的天赋,以至于笑得令人心生警惕:“别太紧张,能活到现在很了不起,既然凑巧碰了面就是缘分。我们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那些机器人对你没有反应?”   就连他们这些有武力的人出行都要结伴,靠无人机探路,她却敢肆无忌惮地在路上开车。他们跟了她两条路,印证了这个猜测——那些机器人居然不会攻击她!   她是什么阵营的人?还是身上有什么秘密?   车里年轻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脖颈的绷带上,抓了抓头发:“我就说吧,之前也有个类似的人……”他忽然扬声:“喂,你——”   “我不清楚。”说完,融寒往旁边一闪,她的对面,壮实男人手中不知何时现出手.枪,枪口对着她。   “我们也不想怎样,只是关乎活命,有些问题必须要问明白。”   隔着几条街道的车声越来越近,几人一怔,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顷刻,有一道车灯亮起,照明了四方,在步入夜幕的傍晚有些刺眼,壮实男人眯了眯眼,迎着光线拧眉。   一辆伤痕累累的越野车驶近,速度渐缓,穿迷彩防护服的女人身子半倾出窗外,沉着脸打量前方对峙的两方人:“我们听到附近刚才有枪响。”   ——这是他们的同伙吗?   融寒将手背在身后,手心有些微汗,伸进车内摸索着寻找发动按钮。   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划破空气:“融寒?”   她一怔,循声望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跳下,往这里走了两步。   “陆初辰……”惊讶的情绪冲得她头脑一片空白,上一次见面还是在跨世纪的年夜里,此刻恍如隔世。他竟然还活着。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昏暗的天色中, 陆初辰走下车,路口对峙的人逆着灯光向他看去,神色不善。   他无视那些气氛,视线落在融寒身上。她后背紧贴车门, 紧绷警惕的样子随时有可能动手, 看上去比几个月前瘦了些,额头有新伤,血迹已经凝固了,看来不是在这伙人手里受的伤。   “是辰哥吗?”一旁等待的车中传出惊讶招呼:“我的妈耶, 这么巧?”   这个有点油的声音很熟悉, 陆初辰抬眼扫过去,认出了坐在车里的青年, 之前帮他和Ares联系的杨奕。对方脸上浮着一点尴尬,至于是不是装的, 陆初辰没兴趣思考。   杨奕犹豫一下,回头手足并用地和其他同伴解释起什么,另外两人面有迟疑,不断瞟向外面。陆初辰不在意他们的争论,毕竟他的利用价值还在——尽管武装力量不多,但愿意尝试一些冒险行动,他们有脑子就不会弄掰了关系。   事实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杨奕抠了抠脖子, 语调轻松地指向后方:“我们看到她的车从西边方向过来, 就想问点儿情况……”   “真巧, 我们也刚从西郊回来,”陆初辰温和微笑地打断了他,露出身后历经磨难、很有说服力的越野车,“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交换一下信息。”   越野车门正敞开着,先前那个穿防护服的女人胳膊支在窗框上,手中是警用微型冲锋,对他们露齿一笑,爽朗无害的模样:“刚死里逃生回来,兴奋劲儿下不去。哎你们有什么想问的?”   “……”壮实男人看她拿枪的姿势就知道分量,换了副表情,粗眉一扬,爽声笑着打圆场:“既然都认识,那就是朋友,咱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从单方逼供变成了两方交流。   两辆破破烂烂的车压阵,陆笑转着枪柄,说了沿途状况;Ares也相当识趣,见他们已经闯过西郊军区基地,还能干掉军用机器人活着回来,便配合地倒出了他们掌握的信息。   .   “额头得处理一下。”陆初辰走到融寒的面前站定,从惊讶的不可思议中恢复理智,打量她:“你还有没有哪里受伤?我试过去找你……”   但他只知道融寒工作的地方,那一带写字楼十分倒霉,在第一轮导弹轰炸中就被削平了,是整个城市遭受袭击最严重的地方,没有生还之人。   陆初辰在残砖碎瓦里找了一天,扑面的硝风和血腥气让他感到了绝望。但揣着‘也许她并不在这里’之类侥幸的想法,他一直不肯往她已经死了的方向去想。   却没想到在这个死寂的暗沉天色中,在路口的拐角处猝不及防地见到她。所以说,人只要怀揣希望,总可以迎来美好吧?   Ares的人得知了西郊一带的状况,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发动车子离开。陆笑回到车边,目光在陆初辰二人间梭巡。谢棋久等半天,好奇地伸长脖子,陆笑把他的头塞回车里,摇上车窗:“好好的帅小伙子当什么电灯泡?往那儿看,那边有个超市,看到没?你这么委屈地看我干什么,逛商店不要钱哦,快搬东西去!”   她一脚把人踹下车,抬脚指了指路边倒地的梧桐树,树后一排门面店的玻璃碎了满地,在魑魅黑影中敞着口子。   等Ares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中,融寒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末世才发生几天,见到陆初辰却像是重逢了几十年未见的故人,她纾了口气,疲惫地打开车门,“这点小伤不碍事,我想赶紧回家看一下,你不介意的话……”   “我陪你去,上车说吧。”陆初辰没有犹豫,绕去了副驾座,回身对远处的景晗挥了下手。   融寒没有拒绝,心事沉甸甸压在头上,她没有耽误地发动车子。吉普车亮起灯,冲出一片狼藉的街道,没有听见后面超市传出的声响。   道路两旁,炮火中幸存的梧桐树东倒西歪,在车子前窗玻璃中投下魑魅参差的倒影。   车上一时谁也没有出声。大概心事太多,语言也成了贫瘠的工具。   开出去很久以后,陆初辰拧开车内音响,不知名的金属乐突兀响起,激烈嘈杂,听起来像是死亡金属乐,他轻轻蹙了下眉。   “别关,开着吧。”融寒像是猜到他的想法。   陆初辰偏头看她,记得她不喜欢这种音乐,此刻她神色很紧,眉目也冷,他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   ……她在紧张,那也许是可以称为近乡情怯的恐惧。   电吉他发出暴力撕裂般的噪音,像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磨刀。他问道:“你这段时间不在上海……怎么回来的?”   他必须解开这个疑惑——她迫切想回家查看、焦虑又忐忑的心情……说明这段时间她都不在,是刚回来的。   自从全球陷入暴.乱后,机场航班停运、高铁脱轨、空中公交故障、高速公路连环车祸,她一个人不带任何武器,怎么能独自回到这里?   刺耳的音乐盖住了融寒的深呼吸。她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思索着答案。   该说八分还是说二分?这取决于她对陆初辰的信任。   金属乐在狰狞嘶吼中戛然而止。曲终,一瞬间的寂静。   互相猜忌,在寂静中被无形地放大。   “你相信我吗?”当嘈杂音乐再度响起时,她终于问道。   末世摧垮了社会组织,一切信任都需要重新建立。也许刚才见到自己时,陆初辰心里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陆初辰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她最终做出了这个判断。这是基于谭可贞的介绍,以及相识一年多的了解。   她迟疑了一下:“我遇到了很多事情。”   若是想找到量子密钥,仅凭她一个人的能力远远不够。信得过的同伴,是在这个末世中行动的基础。   道路前方,残存的路灯在自控系统下断断续续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明亮了街角。   间隔的路灯不断抛洒下光影,他们的身上时明时暗。   “你是我的朋友,我在乎的人。”陆初辰垂下眼帘,轻声说。   融寒的车速不易察觉地微变,又一盏路灯洒下光芒,照映她的目光闪动,嘴角微微牵起。   车子穿过一条条道路,拐过一个个路口。嘈杂的音乐中,陆初辰安静地聆听她讲述,没有打断,也没有说什么。   虽然知道全球各国都遭遇沦陷,但总还是怀有侥幸,希望能等来国际救援。如今从亲历者口中讲述出来,发现外面的情况一点不比国内乐观,最后的希望也被斩断了。   不再有国际组织,不再有政府救助……唯有靠自己活下去,延续人类这个物种,延续文明……这份重责落到了他们每个个体的头上,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斯年呢?”末了,他问。   车速忽然慢下来,穿过一片死寂的居民区。   紧接着又提速,道路两旁的建筑飞快滑过。陆初辰转头看她,融寒平静淡漠地目视前方。   “……他只有亚太研究院……吧。”   车子在急速中破开迎面的风。   死亡金属□□过天窗,将激烈噪音抛向寂静的夜空。汽车在一处社区前停下,陆初辰开枪打碎了门口的单臂闸,黄色道栏掉落,车子拐进社区花园里,停在一栋楼下。   融寒坐在车里,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一路上迫不及待,但到这一刻,她忽然动不了,全身都在发沉,恐惧像水压囚住了车门,她的手几次伸向门锁,又收回。   她抬手将音响的旋钮拧到最大,激烈的金属音一瞬间充斥了夜色。   在这喧嚣爆炸的声音中,车里两个人默契地保持安静。   “他们很久之前就离婚了……”陆初辰听到她忽然没头没尾说出这句话。“……我和妈妈住在这里,父亲在另一个家。”   那些激烈的乐声仿佛潮水退去,她的声音沉重而清晰地敲击在夜中。   “所以……”她按住心口,自言自语又语无伦次:“如果在家里没看到她,那她应该是去找他了,也许他开车接她躲起来了,现在在安全的地方。”   陆初辰轻垂眼帘,车前镜上挂的“出入平安”流苏还在晃动。人类的共情总是有巨大的感染力,焦虑和伤感如水般弥漫开来。他想安慰地拥抱一下她,但最后也只是打开车门,率先走了下来,替她将门打开。   “上去吧。”   整个楼道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好像不是人死了,而是楼死了。   这栋楼不是联网的智能电梯,可以不顾忌地使用。融寒家住19楼,楼层每上升一个数字,她的呼吸就加重一分。直到“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后,她已经浑身僵硬,电梯门等了一会儿,开始缓缓关闭。   陆初辰替她按住门,什么也没说。   二人走出电梯,进了走廊,迎面是融寒家的门,正敞开着。   那道开着的门后,掩着世界上最可怕的真实。她木然地打开门,目光直直落在地板的鲜血上。   客厅里躺着两个人,血泊中的男人紧紧将女人护在怀里,过去好几天了,屋子里的气味不太好闻。空调冷气还在嗡嗡作响,家里平时习惯性开换气扇,但作用不大。   客厅的落地窗大开着,外面是露天开放阳台,白色窗纱被风吹得飘荡,像一道雾色的幽灵。   陆初辰的心掉到了谷底,但这又是意料之中。他从后面照看着融寒的背影,也许她会站不住,坐在地上崩溃大哭,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   可融寒没有崩溃,她看起来如常的平稳。   她的身影和客厅融为一体,在夜色中仿佛凝固了,无形的沉默充斥了这个空旷的地方。   陆初辰放轻了呼吸,安静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她迈出脚步,绕过客厅,进了厨房。   没有开灯,她好像是忘了,只是打开冰箱,对着发了一会儿呆,当冷气弥漫开来,她从里面随便拿了一罐冰啤酒,但忘了问陆初辰要喝什么。   她打开啤酒拉环,走了出来,累得站不住,坐在餐厅的地上。陆初辰站在她身旁,黑夜的空气十分挤压,令人快要站不住,可是即便坐下也同样压抑。   融寒沉默地喝了几口啤酒,也许是麦芽的味道太恶心,酒气忽然涌上喉头,她捂着胸口吐了出来,痉挛着咳嗽,手按在易拉罐上,吐得昏天黑地。   陆初辰去冰箱里拿了瓶蒸馏水,递到她面前,被她挥着手推开了,她痛苦地拍着地板,想吐却吐不出来,头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吐完了,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庞,看不清神情,但肩膀有点轻微的颤抖。陆初辰拿着蒸馏水站在一旁,他依旧安静着,什么也没说。   他记得她很排斥被人看见落泪,于是轻轻退开,去了隔壁开着门的书房,再轻轻把门关上。   客厅里只剩她一个人,起初是低低的啜泣,后来变成了呜咽。陆初辰靠在书房门后,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声线,像外面楼宇被炸得高高低低的轮廓,残破又荒凉。   翌日清晨,天色渐亮。陆初辰帮她料理了所有的后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坐回车上时,陆初辰开车,融寒略微回了点神智,意识到正在离开家,她拉住门锁:“我被强制植入了芯片,可能会有暴露你们的风险。”   “我绝对不可能把你一个人扔着不管。”陆初辰没有停顿,按住她肩膀:“再说如果对方锁定你,那么昨天,我们已经全部暴露了。”   融寒松开门把手看着他。   他目光穿透前方,车子长驱前行:“所以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尽快……毁灭敌人。”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敌人”这个词让融寒有片刻恍惚。被硝烟笼罩的城市, 倒在血泊中痛苦的人,让这个陌生遥远的字眼忽然狰狞逼近。   可是。   她眼前一晃,夕阳下泛着光晕的油画,废墟中流淌的《梦幻》曲,斯年站在凝固的时光中,收回冰冷的枪支,把她从黑暗的深渊里拽起来。   ——我能够把斯年当成敌人吗?我恨他吗?   恐惧与苦涩攫住心脏,她发现,比起敌人, 她更恨的是自己。   她按下车窗,风吹了进来。   凉意吹透了迷茫, 驱散一些晕车的反胃。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失去了智能驾驶后, 坐陆初辰的车竟然像酷刑一样。   终于捱到车子停在陆初辰的公寓楼下,她指尖发麻地被扶下车,踉跄走到绿化带前干呕。陆初辰关心着她惨白的面色, 以为还是昨晚的打击。   他们上了十一楼,打开公寓门, 刹那的光线明亮了楼道,屋里传出几个庆幸的欢呼, 伴随着脚步声:“他回来了!”   “……融寒?”一个迟疑随即惊喜的女声, 穿透那些乌泱泱的声音,把融寒钉在了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循声看去, 视线和屋子里鹅黄连衣裙的女孩儿相对, 都怔在了原地。   像烟花炸开, 下一刻,陆初辰感觉身边一道风,谭薇欢呼着冲过来,将融寒紧紧抱住。   他忽然想起,末世暴.乱后,谭薇请求他去寻找朋友的父亲,他没有找到,倒是遇见了杨奕……原来她们彼此早就认识。那么谭薇拜托他寻找的人,大概就是融寒的父亲了。   在他的印象里,她们俩都是很会克制情绪的人,遇见大事尤为冷静,这是第一次见谭薇高兴得如此失态。一路上他都在担心融寒,此刻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了回去。   但随即,末世后一直压抑着所有痛苦的谭薇,故友重逢后却崩溃了。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像是费了很大力气,又深深压了回去。“……不,算了。”   她将头埋在融寒颈间:“你还活着……已经很好了。”   融寒的手抬起来,在她后背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眼中逐渐浮出水光,但她轻轻闭上眼睛,卸下所有冰冷戒备,露出自昨晚之后第一个微笑。   屋子里,除了陆初辰一开始收容的那对夫妇和染发青年,又多了三个狼狈落魄的中年男人。   地上铺着医用垫,其中两人昏迷着,正在输液。那对开超市的夫妇,妻子文太太是诊所的外科医生,正在检查伤者的病情。   谢棋似乎累得狠了,倚着墙小憩,头一啄一啄的;景晗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陆笑瘫坐在医疗垫旁边,陆初辰走进客厅后,她简单解释了昨晚发生的事。   这三个男人是她和谢棋在超市的地下仓库碰到的,都是大学教授或学者,导弹袭击时正在参加一个学术聚会,大部分人当场死亡,而这两个人在轰炸中受了重伤,一直得不到救治,失血和感染引发了高烧和器官衰竭。这也是末世中很多人的死因。   陆笑捶着肩膀在伤者中间走动,帮文太太递退烧贴和绷带:“我看他们还有呼吸,就带回来了,不想他们死在那种地方。”后面的话没有说——她知道他一定会同意的,所以做决定时毫不犹豫。   陆初辰上前查看,在看清其中一人的样貌时,面色微微一变。   医用垫上躺着的人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轮廓却还是熟悉的。   上学的时候,陆初辰曾经见过他数面。他是中日心理学领域的交流学者,名叫长谷川健一,学术观点是“人工智能将会使人类整体的精神意识走入虚无主义,这是最可怕的毁灭”,因在课堂上抨击联合国的人工智能政策,引发很大争议;又曾被怀疑与HBSS恐怖组织有关系而被驱逐。   文太太摘下听诊器,对他们说:“这个人要不行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陆初辰俯下.身,握住对方的手,那手破了好几个口子,已经用酒精棉擦拭干净了。   虽然长谷川从来没有担任过他的老师,只是开学术会议时听过讲座,但此刻,那个演讲时总是慷慨义愤的中年人,正忍受着痛苦,露出濒死的脆弱,令人还是有种难言的沉重。   文太太意外地看他一眼:“你们认识吗?”   陆初辰救过他们夫妇,行事一直是冷静条理的。可今天他的情绪有些外显。本来末世之中的死亡太常见,看多了也该淡了。   “只是见过。”陆初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亲人不在身边,我送送他。”   “您真好,人美心也善。”文太太轻轻叹道:“节哀顺变吧,迟早都要习惯的。”她的胸口挂着金色相框吊坠,照片随着她的动作而摆动。   长谷川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睁开眼睛,他的手渐渐地冰凉无力。但那段昏迷不醒的时间里,陆初辰一直握着他的手。   大概他也是能感觉到的,因为快要咽气时回握了一下,虽然只是微微的一动,但陆初辰还是明白,这是对方弥留之际的感激,感激他给予了自己最后一丝温暖和守护。   陆初辰看向窗外,天空不知何时被阴霾压住了。就像文太太所说的,末世之后每天都会看见很多死亡,迟早都要习惯。其实从小跟在母亲身边,他就比别人更明白死亡的重量。但昨夜他看到了融寒的父母,此刻又看见曾经认识的人,这些死亡的意义又不同了。   周围有微弱的抽泣声,是昨天救回来的另一个轻伤的男人,也有人麻木地忙活手里的事。声音杂乱但不吵闹,所有人都在沉默。   “别想了。”一只手搭上肩膀,陆笑晃了晃他。   陆初辰静静起身,离开这个充满压抑的角落。他目光找寻,屋子的另一端,谭薇正向融寒讲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谢棋刚睡醒,垂着眼角眉梢,呆滞地拥抱新成员,伸出双手后发觉不妥,改成握手,还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景晗,批评他应该热情一点;景晗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睡眼惺忪的脸摁了回去。他们并不遥远,生动鲜明地活在这里,就像一缕缕会动的色彩。   “昨晚就等你回来商量正事呢。”陆笑跟在他身后,双手合掌:“听融寒的说法,现在国际救援也不可能……我觉得,你小时候拯救世界的梦想,有机会实现了。”   陆初辰当然听得出她是拐了七八个弯地安慰他,他摇头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天空的阴霾似乎被一丝阳光逐渐拨开。   -----   客厅的银色时钟发出报时的乐声,时针又转动了一格。   文太太留在客厅里照顾两个伤者,她的丈夫和黄发青年把死者搬到楼下去火化。她不时看看书房,那里的门虚掩着,似乎气氛很凝重。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融寒断断续续讲述完末世后的经历,把头埋在臂弯里,声音发暗:“当时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让‘天赐’得知了量子密钥的消息。它很有可能正在找密钥,一旦被它抢先得到,我们就会失去唯一的机会……”   风从窗户中静悄悄吹进来,书房里寂静无声。融寒话中透出的信息量太大,除了陆初辰,其他人都需要点时间消化。   一个人竟然能从那样的困境中活着回来,这样的奇迹下,似乎说什么都很苍白。   她的话中带有隐约的自责,过了一会儿,陆初辰打破沉默:“但你和天赐那边做了交涉,至少保住了一些专家的性命。”   融寒抬起头,听他似乎自语地分析:“如果推测没错的话……他们应该正被关在亚太研究院,被迫替AI寻找破解密钥的办法。”   “父亲临终前,也警告我们不要去找量子密钥。”谭薇低低道:“……所以没什么好自责的。”   “我看,最好是能救出他们吧,这样可以掌握更多关于‘天赐’的信息,就会有更多胜算。”陆笑抽了张白纸在地上铺开,拿起彩笔写下几个数字,招呼众人坐近一点:“现在,先汇总我们所有人掌握的情报,商量下一步。”   “好!”谢棋振作精神,热情饱满。   “第一,叛乱者‘天赐’是‘女娲蓝图’二代实验品,它已经藏匿起来,通过侵入国防数据链,控制了大部分军事设施,修改了军用机器人的程序设定;又通过全球主根服务器,控制着所有机器指令。”   “第二,‘女娲蓝图’以硬件内嵌代码的方式,制造天赐和斯年,防止它们失控反叛。所以神威芯片的‘自毁指令代码’是它们唯一的威胁。”   “第三,既然‘天赐’知道了量子密钥的事,肯定正在找,只是范围会比我们大得多。我们两方相当于是在赛跑,一旦它先于我们找到密钥,人类唯一掣肘它的威胁也就荡然无存。”   “第四,谭可贞临终前,留下严厉的警告,重要的话说三遍,阻止我们去找量子密钥,原因不明……推测可能是会付出什么风险或代价,而这种代价大到我们无法承受。”   “第五,他作为自毁指令代码的开发者,和另一人詹姆斯·陈,各自对量子密钥持有一半口令。詹姆斯·陈在深圳,生死不明。所以客观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   “第六,我们也无法借助军方的力量去找密钥,因为联系不上,特密通信台位于军械库,那边有大量的军用机器人,这个副本我们过不了……哎?你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惨淡???”   所有人的脸都是青的。方才激情饱满的谢棋已经倒在地上了。   陆笑干笑了两声:“但根据融寒的消息,法**方还活着……所以我们军方怎么可能被团灭呢……呃,只是还不知道他们的情况而已啦。你们振作一点啊,我们战略上必须要找到他们,但战术上要当他们不存在。”   这些线索布下了重重困境,即便拨开荆棘和迷雾,也看不见一条生路。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书房门被敲响,虚掩的门被推开——是昨夜救回的三人中受伤最轻的男人。   他眼中布满血丝,眼镜架也有点歪了,手抠着门框,用力到指甲泛白:“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看他这模样,正烦着的谢棋瀑布汗:“大叔……啊那个,周教授,我觉得你先把伤养好……”   “我想……复仇!”周鼐迫切地打断了他,失焦的眼睛兀然迸射出极端的疯狂。   ……你连走个路都费劲儿还复什么仇啊!会出身未捷身先死的吧!谢棋看着被抓出痕迹的实木门框,替陆初辰感到心疼。   周鼐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了眼镜,一手揉着两侧太阳穴,自顾自地讲起经历,声音忽高忽低。   相依为命的女儿在末世中失散了,内心的痛苦像黑洞一样撕扯吞噬着他。   作为近代史学副教授,当大多数高校的公共课——思修、军事理论、近代史等,改由人工智能授课后,许多像他这样的学者,只能退出讲台去做学术研究。但这些领域,既不需要考古发掘,又没有文言史料的反复论证,他被排挤到社会的夹缝里,无所适从。   人之所以成为人,少不了社会属性,被需要,被重视,有价值和定位。当他在讲台上说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时,人工智能却在逐渐击溃他的社会价值。   也不仅仅是周鼐,许多人都陷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社会秩序的冰冷与混乱,HBSS恐怖组织的发展壮大,就是佐证。   谭薇倒了杯热水,轻轻递到他手上。他眼皮没有抬,只机械地接过。   她最快地整理好了思路:“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个是我和陆初辰之前设想过的,炸掉主根服务器,可以救出人质,并争取反击的时间和主动权……这个算Plan A吧。”   “但不利因素有:第一,服务器在亚太研究院的地下负18楼,此处是机器人大本营,被重重把守,极难突破。第二,一旦任务失败,就会葬送性命。第三……”   “太保守了!这样做,只是断了天赐的手足,它的威胁还在!”周教授攥着水杯,忘了烫,急切打断她:“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谭薇的声音变得不确定:“Plan B……抢在‘天赐’前面,找到量子密钥。”   “不利因素有:第一,可能有非常大的风险或代价,且未必能用。第二,我们会直面天赐的剿杀。第三,詹姆斯·陈在深圳,距离我们一千四百公里,等于纵穿两个西班牙,现在所有交通已经瘫痪。第四,詹姆斯·陈生死不明,如果他死了,另一半口令就无法得到……”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到底有多危险,是否还存在?   众人陷入了纠结,谢棋盯着纸面若有所思:“地下十八层啊……亚太研究院真是有远见!”   “唰”,所有人蓦然抬头,饱含希望齐齐盯着他。他被一簇簇期待的目光闪得睁不开眼,尴尬道:“我的意思是……设计师一定想用它隐喻十八层地狱……”   “……”陆笑伸出大拇指:“你的语文老师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融寒看着纸上凌乱的线条,那些箭头因没有头绪而变成一团乱麻。有个认知像一根尖锐的矛,刺破这团乱麻,扎得她心脏尖锐作疼——   一旦找到密匙,启动自毁指令,斯年就从这个世上抹杀掉了。   客厅里的人也加入讨论,争论起Plan A和Plan B的高风险与低回报,声音渐渐融成了嘈杂的背景音。   陆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联合国大会上苏联代表要脱下鞋敲桌子了。她制止了无尽的争论:“再怎么分析,这两个都是烂苹果,不论哪条路,死亡的概率都非常高。虽然没有办法,但我们该思考的是……选哪个方案,可以用性命换回更高的成功率。”   她的话让周鼐和文太太都是一缩,文先生绝望道:“就没有……平稳点的办法吗?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什么又要去送死?”   陆笑转头看向他,笑容淡了下去:“谁会嫌命长?……我也想等救援,可是万一等不到呢?如果不豁出去,再过几天,我们大概连坐在这里商议对策的机会都没有了。”   末世爆发才不过十天。他们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屋子里为她的警告而哑然。她总是一边给人激励和希望的同时,一边又无比清醒地让他们面对现实。   “不然投票吧,”谭薇出声,缓解了僵硬的气氛:“这样争论下去会浪费时间。”   陆笑一锤定音:“参与投票的人就有承担行动的义务,不想行动的人不能参与投票。”客厅里几个人犹豫着面面相觑。   “同意找量子密钥的举手。”   客厅里,陆笑举起了手。过了会儿,黄发青年和周鼐也举起手。文先生左看右看,他的手似乎要抬起来,又放了回去。   陆笑环视一圈,惊悚地发现除了自己,居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这就非常尴尬了,估计还没走出上海市区就会挂掉,带出去是要团灭的节奏啊。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问道:“咳……同意Plan A去救人的举手?”   文先生的手动了动,又紧紧按回膝盖上,过了一会儿,颤抖着想举起来,文太太脸色苍白地按住了他。文先生眉头痛苦拧动,长叹了口气,深深垂下头。   谭薇和其他几人都举起手,见融寒在走神,碰了碰她:“你赞成哪个计划?”   融寒怔了一下,那团乱麻化成白色光幕,斯年站在尽头,光芒在他冰蓝的眼底没有感情地流动着,粘稠的鲜血从四面八方向他流去。   猩红吞噬了白光。   窒息了一瞬,一道声音从她口中跃出:“我选……炸毁根服务器。”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捂住了嘴,难以置信。   周围又陷入了嘈乱,但她听不见了。   隐约中似乎听见陆笑在重复问:“就我们六个人了吧?没有别人吧?”   周鼐和黄发青年一直不赞成闯入亚太研究院,认为风险太高,于是最后决定行动的,也只有陆初辰、融寒、谭薇、谢棋、景晗、陆笑六个人。   他们围坐一圈,凭记忆复原亚太研究院的内部构造。   亚太研究院成立于2056年,隶属于国际经合组织,是多国政府合资的科研院所,有几个园区,其中最出名的是AI大厦,一楼常年被作为亚太科技博览会的展馆来使用,在上海生活的人,多多少少都去过几次。   景晗因工作缘故去的次数比较多,他在纸上画出平面图。   “四个园区共二十一栋楼,人质究竟被关押在哪里,得用无人机调查才行。”他写下标记,“根服务器就在AI大厦,但AI大厦只有一个入口,就是从亚太研究院A区停车场,进入大厅正门。”   谭薇抵着额头仔细回忆:“这种设计,有很大的消防隐患……不应该通过验收。”   景晗点了点头:“我问过他们,只设计一个出口,是出于对人工智能的安全性考虑。而且大楼内部有大量烟雾报警器和自动灭火装置,足以应对火灾风险,所以通过了消防验收。”   他说着画出几个格子,十分意识流,只有毕加索审美级别才能看懂的图形,众人不得不趴到了纸上仔细辨认。   “一楼大厅是整整六百平米的科技展示区,从大厅正门进入,展区的尽头,是正对大门口的大理石楼梯,分两侧通向二楼。我们从正门进入大厅后,一楼有很多亚克力展柜,是很好的屏障。”   “请等一下……”文太太的丈夫指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多边形,百思不得其解:“请问这个是?展馆吗?还是机器人?”   “……楼梯。”   陆笑错乱地挪开眼:“啊,原来这才是楼梯吗,那大门在哪里?”   景晗指了指一个不规则菱形,竖起手掌制止了她:“你下一句话不用说了,我有自知之明的,我就是传说中的灵魂画手。”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继续谈正事:“去负18楼只能通过升降电梯,进门后,升降梯在大厅正对右侧——大理石楼梯左边,和大理石楼梯是一条线上的平行关系。”   “全球主根服务器,体积一般会占据整个楼层,需要使用大量□□,另外……”他看向陆初辰:“我们必须有无人机侦察,还有战斗机器人开路。昨天傍晚碰到的那几个人,能够合作吗?”   谢棋眼前一亮,从前东南亚不少大毒枭都在暗网混,从Ares平台上订过大单武器。他捂住心口,默默下决心,要是真能借到无人机和军用机器人,以后就再也不骂国际刑警吃干饭了!   “他们的武装势力算是比较完整的,”陆初辰将杨奕留下的视讯机摆到众人面前:“Ares的人同意过面谈,当然是我们去见他们的负责人。”   文太太踌躇着问道:“他们的总部基地不该在这里吧?我记得那些搞军火毒.品的,不都是扎根在墨西哥、古巴……那些地方?我们怎么去?”   “总部是在墨西哥,但人在这里。”陆初辰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手指在纸面上点了点:“谁让这里有全世界最贵的‘天空之城’呢。”   上海在世纪中叶获得了世界第一经济中心的位置,这里开发起了一片巴比伦花园,与历史上真正的巴比伦花园恰恰相反,它是著名的“天空之城”——建于整个城市的上方,可以俯瞰黄埔江与大海,被誉为全世界最贵的豪宅,是富豪们的天堂。   而Ares的主人洛天泽,就长居在这个地方。   ------   “4.13”全球受袭日,巴比伦花园也未能幸免,但得益于坚实的结构,这片豪宅依然矗立于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绿荫环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要不是末日,我大概一辈子都进不来这地方。”开了半个多小时,穿过空无一人的主城区,终于来到这片绿地生态园,陆笑停下车,仰头看上去。   在融寒和陆初辰面前,巨大的玻璃建筑以倒喇叭花的形态耸立,宛如喷泉一般,三十三栋住宅延伸向四面八方,悬立在空中,组成一个圆形。   她悲伤地捂住脸:“我,好想向天赐举报他。”   走了很长时间之后,融寒幽幽道:“我,才发现原来我也仇富。”   “……”陆初辰:“见面之前,能不能努力保持一下平常心?”   他冷静理智地劝道:“谈完正事之后一起仇富行吗?”   受制于力学结构,这朵喇叭花没有开任何门,是个完整的单体建筑。要进入这座建筑,必须从地面另一端的玻璃金字塔似的安保厅中进入,走地下通道进入环形大厅。   大厅有三十三部私人电梯,正上方就是单体建筑群,每部电梯到达露台后,都只通往电梯户主家中,保证了绝对的**。   金字塔安保厅的智能人脸识别系统已经被破坏掉了,没有道闸阻拦,三个人轻松进入,在他们面前,地下走廊的传送带早已停止运行,走廊两侧红色的墙面上,挂着透纳的水彩画——宁静的大海,高耸的灯塔,金色的天空,缓解了地下长廊的压抑。   杨奕正等在走廊尽头,吹着口哨,听见三人的脚步声,口哨打了个滑,正经地迎上来:“来的路上还顺利吧?我们老大就在上面,你们不知道,要说动他真是不容易,我可是冒着很大风险……”   陆笑的脚步忽然顿住,细长眉扬起,她手揣在衣兜里,眼角余光不动声色打量四周。杨奕从第一次见过她拿枪后,就有点怵她,眼珠子滑到另外两人身上,见他们神色平常,才询问:“陆姐怎么了?”   陆笑对他展颜一笑,足以晃花他的眼:“我至少发现了三种……嗯,四种型号的军用机器人,安保厅,地下走廊,还有环形大厅里。”   她神情轻松戏谑,手还一直放在衣兜里:“啧,这待客规格很高嘛,万国级的。”   不等杨奕开口,墙壁的音乐广播孔中,忽然响起硬朗的男声:“哪四个型号?”   陆笑问:“这真人秀答对了有什么奖励?”   男声被堵了回去,杨奕想憋笑,抬起手抓了抓头发,用胳膊挡住脸。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循环放着交响乐《G大调小步舞曲》。陆笑借着音乐,压低声音对身边二人解释:“两个美式‘英雄’,一个俄式‘阿廖沙Алёша’,一个英式‘威灵顿公爵’,一个北约制式‘雷神索尔’……发现什么了吗?”   融寒和陆初辰回以眼神。   除了俄制阿廖沙,其它机器人全是北约系的。   从21世纪下半叶,世界主体和话语权转向中国主导的亚太经济联盟,而美国战略收缩,退回“美洲地区强国”的战略定位,北约也只是西方国家的军事联盟。   尽管世界局势如此,Ares却几乎没有什么中式武器,更多的还是美制英制和法式。   而各国政府虽然会打击暗网上的犯罪,Ares有时候也被揣掉几个分部,但从未被重创过。   如今再看这些武器,至少说明Ares是为美国和其它北约国家的一些军火商服务。大军火商要避开国际公约,将武器偷偷运送到禁运国或地区,Ares就是很好的地下保镖。至于保镖平时经营私人业务赚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融寒低声道:“很难对付啊。”能将犯罪组织运行到这个层面的人,和他们不像一个世界。   “虽然很难打交道,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们一点信心。”陆笑冲他们笃定一笑:“好消息是,就算谈崩了,索尔、阿廖沙、威灵顿公爵,都比‘汉’机器人更好对付哦,至少不会变身。”   陆初辰和融寒头一次做出了同步的表情和反应:“……”   .   电梯终于上到“天空之城”的平台上,电梯门缓缓阖拢,将音乐关在身后。脚下是玻璃地面,透过它,可以看到下方的城市。   在和平年代,这里是全世界最繁华的都市,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站在这里,如同置身天堂俯瞰人间。   但是如今,从这座天空之城俯瞰下去,空中弥漫着雾气,阳光在白雾中折射出浅金,一片安静。越是“天空之城”这种高智能化的富人区,在末世灾难中摧毁的越彻底。整个大社会也是如此,越是举地区之力发展起来的中心城市,损失越惨重。   上到玻璃平台上,杨奕的呼吸声就压轻了,也没有嬉皮笑脸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带他们穿过长长的藤蔓回廊。   进到院子里,有人已经等在那里,见杨奕带人来了,在会客室门口的电子锁上输入密码,随即会客室的门缓缓打开。   一阵长风扑面,吹起他们的头发。   宽大的会客室大概一百多平米,却只有茶几和沙发,四面都是落地玻璃,极为空旷,阳光和风一道穿门而入。   从走出电梯,走上“天空之城”后,陆初辰便留意沿途的装饰和摆设。每一栋售价都超过120亿人民币的豪宅,居住在这里的人,会不吝于喜好和审美来装饰这里的。而这些细节能体现主人的习性、潜意识乃至生命调性。想要判断一个人,从这些角度观察,再合适不过了。   但对方似乎也是不想被人观察,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屋子里连个盆栽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书法,油画,钢琴或者茶具了。至于会客厅里的棕色皮质茶几、棕色皮质沙发,应该只是下属挑选了最贵的一套摆在这里,没有参考的价值。一切可以判断主人性情的媒介,都被有意地切断。   沙发主位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窗外的光,等待他们。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见到你们很高兴。我是乔谨。”逆着光线, 坐在沙发上的人出声。   他没有起身, 稳稳地坐在沙发上, 做了个“请入座”的手势。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 在这样的末世中, 他竟然还衣饰考究,铁灰色西装和白衬衣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 头发向后梳得齐整。与之相反的是Ares的喽啰们,根本无暇考虑性命之外的事, 上身穿马甲衬衣、下身穿夏威夷花裤衩的人比比皆是。   融寒和陆笑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再看了看自己,流下两滴汗。乔谨好像把她们带回到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中, 竟然生出一点不自在。   陆笑默默转开眼,自我安慰想, 这只是对方的心理压迫, 也许这个帅哥不见客人的时候只穿一条棉背心呢?说不定他喜欢裸睡呢?   融寒也努力忽略这种油然生出的心虚,她走近几步, 逆着光看清了乔谨的面容。   他称得上英俊,轮廓如刀凿刻, 兴许是气场的缘故, 有一种冷漠的硬朗,目光极为锐利, 一眼扫过人时, 仿佛带着力道, 将对方刺穿, 嘴角弧度收紧,似乎不太高兴。   除了看起来年纪不够老,这种掌控一切的冷硬气势,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   乔谨审视地看着他们,隔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之前杨奕告诉我,外面还有人活着,并且想要进入亚太研究院时,我实在很惊讶。”   就算和Ares经常打交道的南美毒贩和恐怖组织,凭他的了解,都没有这个胆量去闯地狱,那可是全球商用机器人的研发基地,所以这些人到底是太无知,还是太自信?   他毫不掩饰眼神中的怀疑,这种近乎傲慢的不信任,足以将一个正常人激怒。但会客厅里的三个人都沉得住气,陆初辰从容道:“他们从西郊平安回来,就证明了他们能做到。”   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喙的坚信。乔谨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陆初辰由着他打量,并不挪开目光。   对视一会儿,乔谨向后靠在沙发上,交叠的十指动了动:“不论真假,至少能见到像你们这样有勇气的人,看来末世也不是很坏。”   他的话含义很多,让人一时无从分辨。似乎是克制了怀疑,他沉吟过后问:“有行动计划吗?”   陆初辰打开文件夹,推到他的面前。   会客厅没有任何声音,乔谨的目光落在纸上,是手绘亚太研究院的路线图,行动步骤全都标注得很清楚。   ——从停车场进入AI大厦,大约十五秒。无人机射击器和武装机器人开道后,陆初辰和融寒作为第一组,先进入大厅,撬开升降电梯的门;而后和携带大量炸.药的二组一起行动,机动一组先通过升降机缆绳,下到负十八楼探路;机动三组留下警戒大厅,利用烟雾报警装置掩护队友。   平面图上画出推测的烟雾报警器位置,以及“中央空调”的字眼,如果不是对物理计算很精通的人,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确实做了周密的规划。   忽然他的眉梢挑起,将图纸拿得凑近了些。   “第一组相当于敢死队,死亡率极高,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任何人都不敢这样安排,”他从路线图中抬起头,探究地看向陆初辰和融寒,终于升起几分兴趣:“是你的芯片能干扰机器人的缘故吗?那另一个人又是什么?”   他竟然注意到了这个安排,并产生了怀疑。陆初辰笑了下:“抱歉,这方面无可奉告。”   听到他温和却拒绝的话,乔谨的眉头压低,手在图纸上缓缓按着:“是你们来寻求合作,至少该先交换情报,我不希望有所隐瞒。”   融寒道:“我们没什么可隐瞒的。这个问题和行动本身无关。”   场面陷入微妙的冷淡。   陆笑露出睦邻友好的笑容,试图牵走他的注意:“我可以给你泄露军事机密。而且是让美国白宫五星级上将拍案而起……也看不到的保密级别!”   她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   乔谨:“……”   陆笑说着就抽出了笔,诚意十足:“如果Ares需要军火,我可以把军分区军械库的位置画给你。对了,那里还有特殊通信台……这种通信频道,不在国防数据链里,能和军方取得联系,又不会被人工智能截获——当然了,能不能进军械库,要看本事。”   乔谨按在图纸上的手顿了一下,陆笑很笃定地说:“要是你们需要,我也可以提供‘汉’机器人的一手资料,那可是我亲自解剖的,像主控芯片啊、传感器啊、平衡驱动啊……机能我都很清楚。你也知道,‘汉’是国防机密,网上根本没有照片外传,美国白宫拍案而起都看不到!有了我提供的这些资料,你们Ares打个军械库副本没问题吧?”   乔谨不为所动,没有丝毫情绪色彩:“拿我们当枪使这种事,就谢绝了。”   陆笑做着梦都想进军械库,用特殊通信频道和军方联系,脸皮也够厚,被他当面拆穿也很坦荡。大不了话锋一转,说起其它的情报,国内的国外的。但乔谨头也不抬,只是听着,忽然问:“去亚太研究院的风险,比起你们西郊的训练基地怎么样?”   前几日杨奕遇到他们,当晚消息就在Ares里传开了,四个人从军用“汉”机器人手下逃生,也是这个缘故,Ares高层才答应了谈判。   “危险程度要高很多。毕竟亚太研究院是商用机器人的垄断机构,”谈到真枪实战,陆笑比刚才的态度变了些:“这几个都是重点区域,我们推测附近的智能警戒等级很高,没有重火力很难脱身……”   “所以你们逃出西郊训练基地只是特例,”乔谨眼神一凛,直接打断她:“这些不需要证明给我,要是没有足够的筹码,原谅我无法交付给你们信任。”   陆笑正要说什么,陆初辰轻轻按住了她。“那你要什么?”   融寒的手不由自主地掐紧,她终于还是听到了这句话。   她静静等待着乔谨的回答。   “一旦你们失败,Ares也将受重创。”乔谨姿态如坚冰,气势铺天盖地压过来。“即便你们侥幸成功,这对我也没有太多意义。”   融寒反驳:“可你不是帮我们,是为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炸毁根服务器,受益的将是所有幸存人类啊!   无论眼前的人曾经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还是人类,在天赐这个几乎无法撼动的强敌面前,他们至少都应该是一个战线——如果在末世中,人类阵营还要四分五裂各有图谋,那么人类的命运将永远沉沦。   但这只是她个人的认知罢了。   “不,你错了。”乔谨并没有被打动,目光充满了怀疑:“实话告诉你们,我并不需要拯救,也不认为你们有这个能力。”   会客室里有一瞬间的冰封。   “你既然选择见我们,总不至于是为了当面拒绝吧。”陆初辰并不生气,在越来越僵硬的对峙中,反而越发平静:“你不信任陌生的人,也不想合作,这样的谨慎也是对组织负责任的态度,我很能理解。但决定权并不在你手上,所以你面对我们时,除了质疑,也不能做什么决定。”   乔谨惊讶地看向他,空气中有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对你背后那位真正有决定权的人而言,我们能提供他想要的——我想,这才是你与我们面谈的原因。”   融寒和陆笑也都是愣怔,但没有错过乔谨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乔谨十指相扣搭在膝盖上,他没有反驳的行为,印证了陆初辰的怀疑——尽管走进这栋豪宅,装饰一片空白,观察不出主人的任何喜好,但依旧能够推测出,那是个习惯隐藏的人。   乔谨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举止,看起来也不介意被人揣度试探。   “小乔,你连半个小时都没坚持下来啊……”随着这道忽然响起的低沉声音,乔谨马上站了起来。那个声音没有停顿:“带了太多私人情绪,果然就容易被聪明人看出破绽。”   落地窗大开着,声音来自窗外,那里是一圈巨大的露天花园,风吹起白色的窗纱,露出花园里培植的转基因玫瑰,它们并未因炮火而枯萎,在硝烟中依然徐徐绽放。红色,黄色,粉色,乃至蓝色,盛开一簇簇繁花锦绣。   露台上的室内电梯打开,当风停了后,窗纱徐徐落下,露出后面坐在银色轮椅上的男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这个男人比乔谨还年轻,可能不到三十岁,难以想象他是与很多犯罪组织有合作的人。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看起来更像高校里年轻有为的优雅学者。   融寒的视线下意识又扫了一圈,轮椅上的男人没有漏过她的反应:“好了,这一次你们没见错人。我是Ares真正的负责人,洛天泽。”   轮椅上的他穿着一件深蓝灰色的高领毛衣,略长的头发被利落扎高,发尾略卷曲,有些碎发垂下来,戴了副无框眼镜。平淡的五官毫无亮点,但是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又致命的吸引力,令人移不开惊艳的视线,但不知好看在哪儿。   “……其实因为这个缘故,”他指了指自己的腿,笑容有种微妙的异样感:“平常都是他代我会客的,我想你们不会介意吧?”   乔谨面无表情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融寒觉得他周围的气压更低了。   既然洛天泽用残疾来解释,别人自然也无法继续怪罪他。   他的反应超乎了融寒的认知,在她印象里,这种身份的人多少都会显得有些强势,就像乔谨那样让人有压迫感。除非洛天泽完全不在乎,甚至有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至少是现在这样一副充满温馨的画面:通透的落地窗,鲜活的玫瑰,阳光与微笑。   洛天泽温和地打量他们,忽然眼神一凛,随即笑容淡了,对陆笑说:“小姑娘,请你把手从兜里拿出来,否则我还要在自己家提防子弹,很费神的。”   虽然他嘴角还是牵着的,但气氛却忽然变了天,温度似乎更低了。陆笑感到一阵骨子里的激灵,她盯着洛天泽,手从兜里缓缓拿出来,柯尔.特点四五留在衣兜里。   洛天泽像是很满意她的识趣,不吝夸赞地点评:“刚才的步法很老练,不输给一些高价雇佣兵。我猜你就算被军用机器人锁定,凭身手也能撑几分钟。”   陆笑没有像刚才对乔谨那样自如地回应。而洛天泽也没有再看他们,他伸出一只手,乔谨把桌子上的路线图拿给他。   他靠在轮椅中,翻页的声音在室内响动,清晰可闻,这中间没有人出声。图纸被他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你们只需要无人侦察机和军用机器人,不需要人力……这倒有点超出了我的预料。”   还有人嫌别人借人借的少?融寒才更觉得意外:“这就看您的机器人和人,哪个更珍贵一些。”   她满以为这很替Ares着想,谁料洛天泽把目光转向她,片刻后微微一笑:“当然是机器人更珍贵了。”   “……”   洛天泽思索了片刻,手指在纸面上轻轻一点:“这条路线,几乎没有提及,但是和负十八楼单独隔开。除了炸毁根服务器,你们好像还有别的打算……应该没有什么设备值得这样冒险,那是有什么人质要去救吗?”   由于人质关押的地点不明,所以计划图中没有标注,融寒没想到他只看了一眼,就把他们的行动推测了个**不离十。洛天泽抬头问他们:“但是什么筹码,值得你们冒这么大风险?”不等他们回话,自问自答:“大概只有亚太研究院幸存的专家,才有这个价值了吧。”   ……这人,是个怪物啊。融寒暗暗惊讶,想要打断他的猜问——这些专家是因为量子密钥才被保下来的,洛天泽要是追问起来,实在不好解释。   “好了,既然你们无可奉告,往下猜也没用。”洛天泽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居然没有像乔谨一样咄咄逼人,通情达理得简直在发光。   “但目前来看,你们路线上至少有七处避不开的危险,就算你们能应对,然而……对你们而言,如果好好藏起来,活下去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他的目光转向陆初辰,只盯着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您的问题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融寒只感到了无力。就像陆笑可以用道理说服周鼐和文先生,奇怪的是,却无法在洛天泽的面前说什么“拯救人类的责任感”。   但没有任何选择的,她就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好像是一种本能的做法,被写入了底层代码。   洛天泽被她无奈的语气微微一哂,陆初辰对上了他的视线:“既然活着,总会生出些希望来的。我想的只有‘如果成功’后,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洛天泽靠在轮椅上看着他,他内心好像住了一片平静而广袤的湖,博大到可以容纳一切恐惧、绝望、惊慌、悲愤……永远只有日出月落,徐徐的晓风和芦苇。   所以,他虽然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但不会因为有牺牲的可能就丧失了行动力,因为总有希望在支撑。   洛天泽的神情耐人寻味,但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成功之后?   ——如果成功以后。   一刹那,他的眼睛里,像走过了行星的初生与毁灭,海啸卷起数十米的高浪、火山爆开冲入云层的火光……但很快他垂下眼帘,将烈焰与风暴尽数敛了回去,再抬眼时,那不见底的眸中流淌的是平静的漆黑。   “我可以提供合作,但有一个前提。”他干脆利落地同意,果断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你们营救出的人质,交给我。”   所有人都是一怔,猜不透洛天泽的用意。   “这是不信任我们的能力,所以Ares亲自保护?”融寒委婉地探问。   “不信任。”洛天泽徐徐地看过陆笑和陆初辰:“哪怕这位小姐再有单兵作战素养,这位先生再有想法,也比不过Ares的武装可靠……我可以给你们时间考虑,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抬手做了“请”的手势,没有任何余地结束了谈话。   乔谨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什么,上前打开门,引他们走出会客室。   透过脚下的玻璃,可以看见雾气还没有散,好像走在云端,空气也冷飕飕的——但比刚才室内要好一些。   乔谨抛出比空气还冷的声音:“如果你们同意条件,直接和我联系,我会按少爷的要求来安排。”   “洛先生很信任你。”陆初辰道。   这句话有很多意指,乔谨也同样意有所指地回答:“少爷用人不疑。”   “看来,我们也要感谢他的信任。”   电梯前已经有杨奕在等候,乔谨转身离开:“我会转达的。”   -------   至于洛天泽提出的条件,他们几乎没有犹豫的资格。虽然不甘心,但进入亚太研究院毕竟是要借助军用机器人开道,所以不得不让步。   “我觉得嗯,其实还是很庆幸的。”回到基地里,陆笑反过来安慰其他人:“你们看,他没有趁火打劫,至少没有提出什么……潜规则之类的吧。”   景晗听了他们的转述,冷嗤了一下:“他要是那种蠢货,今天活在‘天空之城’的也不会是Ares了。”   同意了洛天泽提出的条件后,为了保持对整个行动的控制权,Ares派出了两个人来协助,也是融寒从机场回来时遇到的两个人——杨奕负责两边的联络,另一个刺着纹身的男人,名叫胡文泰,负责操控无人机传输实时影像。   不管乐不乐意,这两人住到了陆初辰的基地中。   整整两天时间,三架无人机将亚太研究院四个园区二十栋楼绕了一遍,将地面上每一层楼的情况都拍了下来。影像实时传输到Ares的监控屏上,再由景晗和陆笑来分析设计行动思路。   “慢一点……啊!就是那里!快点!快!好了,不要动……”   无人机隔得遥远,捕捉到一片模糊的人影——   AI大厦三十三楼,透过窗子依稀可见,几十个研究员颓丧地坐在房间里,白色身影偶尔晃动。   走廊上有巡逻的安保机器人,在视频里像黑乎乎的鬼魅。   .   无人机在亚太研究院的大楼间穿梭,飞过了中央科技大楼。   这里作为亚太研究院的主楼,是斯年最熟悉的地方——“女娲蓝图”的项目基地。他和天赐,甚至第一代大哥“蓝图·元初”都诞生于此。   而当他们生出意识时,这一切就仿佛有了情怀,那些冰冷的白色墙壁也仿佛有了某种意义。哪怕这里的人都已经死去,这栋大楼也永远会在这里,纯粹地矗立着,等待他和天赐回来。   蓝图·元初是一台体积占据了大半个楼层的人工智能。二十年前,纳米机器技术还不太成熟,为了有足够多的运算单元,项目组才设计出了如此庞大的形体。   这台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思维的机器,是“蓝图”名义上的大哥,实验失败后,它一直被关在这里,箱体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斯年的脚步回荡在空寂的机房内,手指从机箱上随意地擦过,迎着光,箱面上留下几道痕迹。   他看了一会儿,缓缓走到窗前。伸手一扯,灰紫色天鹅绒的窗帘像一曲悠扬婉转的诗,从高处迤逦地飘下来。   飞舞的窗帘擦过元初的箱体,拭掉了一片片尘埃,忽然,斯年的手停顿一下,往窗外看去。   亚太研究院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与城市各个街道上的监控一起,成为他遍布城市的眼睛——此刻园区的大楼外,有无人机飞过,芯片识别码无法读取。   虽然知道总有这样的一天,但人类找死的热情,还是有点出乎意料。   无人机远远飞过窗外,摄像头正对准地面拍摄。   几乎可以想象到操控它的人,在监控屏前瞪大眼睛的样子——如果他开枪击落它,那个人会是什么有趣的反应呢?   但斯年没有这样做,尽管轻而易举。   他拉开了窗户,一阵风从外面扑进来,吹得他手中的紫色窗帘无声飘荡,猎猎飞舞。他看着窗外,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天空斑斓的云彩和城市的荒芜。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无人机射击器穿梭在城市的上空, 从街道中飞过, 击碎遍布城市角落的每一个“天眼”监控器。   火光迸射, 一簇簇电流伴着碎片, 不时在街道上空炸响。   “哒哒哒……”   监控屏前,谢棋坐在地板上, 抱着一袋薯片, 像玩射击游戏一样,遥控着无人机, 流畅地击碎路口处的“天眼”,引得旁边的杨奕惊呼连连:“好帅, 又打下来两个!”   谢棋用拿薯片的手把他的脑袋推开:“打你的吧, 我的战绩都快到你两倍了。”   自从杨奕住进了陆初辰家后, 谢棋凭着高超的游戏技巧和格斗体术——他自己非要强调是人格魅力, 迅速征服了杨奕的心。   两个差不多同龄的人,竟然跨越了警察和犯罪分子的身份差异,玩到了一起。   谢棋的射击速度比杨奕和胡文泰快了两倍,杨奕忍不住往他屏幕上瞟, 兴奋地揽着他的肩:“老哥, 你要是打《杀戮末世》的话,肯定是个高手!”   《杀戮末世》是二十多年前,深圳一家游戏公司出品的“城市大屠杀”主题的枪战游戏,很快风靡全球, 至今已经推出了十一代。   “高手?你小子是不是看不起我?”谢棋得意地晃着腿, 示意杨奕来给自己捶捶:“非职业电竞圈子里有六个‘王者级’知道吧, 本人就是那六个之一。”   杨奕睁大眼睛,半晌,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海豚音尖叫,在地板上跳起来又蹲下去:“大大大大神!你那个账号都能卖十几万了!”   “你咋这么俗呢,我才不卖,别人的传家宝都是翡翠手表,而我,”他自信满满:“要做世界上第一个把游戏账号传给孙子的男人!”   谭薇正在调试陆笑的卫星干扰器,视线不觉被这两个挤在监控屏前的人吸引。融寒戴着手套来回清点武器,目光顺着看过去。   而他们浑然未觉,眼中只看得见战绩,只有毁掉“天眼”的目标。荒芜的现实在纯粹的动机面前,变成了一场游戏。   这种纯粹的轻松也感染了她,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其实谢棋和杨奕的性格有些像吗?”   “是很像。”谭薇低下头,继续调试卫星干扰器,过了一会儿:“区别大概只在于,后天环境不一样吧。如果……”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融寒理解到了那欲语还休。   谢棋的爷爷是个职业棋士,父亲是中学校长。如果杨奕有这样的家庭,或许就是另一个自信乐观的谢棋了。毕竟人类进化了上万年,先天差距能有多少呢?命运的截然不同是后天环境的造就,而这样的差异在这个时代越来越拉大。   她们目光落在彼此身上,没有说出口的话却传递到了对方心中——能够生在相似的家庭,有接受优质教育的机会,并顺理成章地成为朋友,真是太幸运了。如果说人类的历史是资源争夺的历史,至少她们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从一生下来就被残酷地剥夺殆尽。   谢棋打空了无人机的弹匣,终于扔下了遥控。监控屏上的角度陡然一转,无人机飞到地面上,落在景晗手中。   小型无人机的子弹上限是六百发,再多就飞不起来,所以景晗还要承担着更危险的任务——跟随无人机在前线换弹匣。   换弹匣的空隙里,谢棋百无聊赖,干脆抢过杨奕的遥控,一边玩射击一边聊天:“你们说,智能化泛滥后,稍微有点实力的国家,都安了‘天眼’系统来预防城市犯罪,现在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在“天眼”的监控下,他们的行踪暴露得一览无余。融寒看着监控屏上一团团骤亮的火光,有个想法脱口而出:“看起来是交给电脑管理,实际上……周围的世界更森严了。”   遍布全球每个角落的“天眼”,防止了人类社会一切叛乱、反.政府的可能。   人们的引擎搜索记录被存入云档案,从信息来源的渠道,就可以知道此人的知识水平。   纸质书逐渐被可以修改的电子书所取代,哪怕书签都会被数据化,被人一清二楚。   喜好与思想,这些内心最隐秘的自由,不再只属于个人。   在这样的时代中,规则、制度、等级被电脑管理得更加森严,人们无法改变也无力反抗。   这一切只要想想,就会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恐怖。融寒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是象征着命运的掌纹,人的命运是不是也被数据化了?世界是不是一个大型的数据系统?   可是……为什么,之前的二十年,从来没有去想过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呢?还是说……其实潜意识里都是知道的,但为了抑制内心深处对此的焦虑,人们努力忽视这些危机,以逃避痛苦。   于是就可以享受人工智能带来的生活便利和物质丰裕,沉浸在被管控和限制的精神娱乐中,麻痹着自己。   而当习惯了用自我压抑来对抗焦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就被麻木的平静充斥了。   就像她从前的人生。   “……稀里糊涂地活着,真是一件幸事。”谭薇近乎自言自语:“因为最可怕的,就是看见本质却无能为力。所以清醒的人最容易绝望。”   声音很低,融寒没有听清,转头询问。谭薇对上她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她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很……后悔。”   “母亲自杀后,我曾经怨恨过他……有一段时间,对他很冷淡,甚至说过伤人的话。”   “我记得。”融寒的心沉下去。   大概是在顾念去世的同年,谭可贞的妻子卓妍也自杀了,死于他们结婚二十周年。   小时候,融寒会经常去她家玩,谭太太会做甜甜的樱桃酱,她的桌子上永远放着一串佛珠,她喜欢在阳台上养植物。至今融寒也想不通,为什么身为生物学博士的她,最后却成为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佛家说自杀的人会堕入地狱,那到底会是怎样的痛苦,才让她宁愿抛弃信仰也要求得生命的解脱?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他,也不堪重负了吧。”谭薇的肩膀松了下去,好像也因回忆不堪重负。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后,看见他半夜喝醉了睡在沙发上。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疲惫,就那一刻,忽然无比深刻地发现……他老了。”   “我忽然再没法生他的气。我坐在他身边,只想安慰他,说了很多心里话,然后,他……他忽然就哭了。”   谭薇闭上眼睛,回忆那个宁静的早晨,谭可贞抬起头,眼泪从脸颊划过的一幕。   他哭得就好像一个很多年的不归者,终于在迷失了多年的风雪中找到一处温暖的归宿。   “那样的话,谭叔叔不会再有遗憾的。”融寒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窗前的风铃转动,谭薇没有回答。   她盯着茶几的一角长久出神,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书页被风轻轻吹动,就好像生与死只是这样,充满诗意地、淡淡地翻过一页。   ------   谢棋赶在下午之前,把通往亚太研究院路上的“天眼”全都损毁一空,和杨奕击掌欢呼。武器和□□被搬到了车上,楼下停着改装好的越野车和一辆卡车,陆笑坐在车顶上,对他们喊话。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希冀着无垠的希望。   “该出发了!”   杨奕在楼梯上磨磨蹭蹭地走,把融寒堵在了后面。她半开玩笑道:“你是射击游戏还没打过瘾吗?”   随即她看到了杨奕的脸色,有点发白,眼神涣散——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了。   “平安回来啊。”谭薇将他们送到楼下,融寒从她身边经过,她声音压在喉间:“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你要好好的。”   融寒脚步轻顿,回头对她微笑。   景晗倚着车门等待,谢棋走出楼道,伸手划过干净清爽的水泥墙壁,很有些遗憾:“其实楼道里还是应该贴小广告,这样比较励志,你们猜为什么?”   景晗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把自制炸.药抬上后备箱就关了车门。   谢棋等了半天也没人问,伤感地去了杨奕的卡车,甩上门:“景晗,你不再是我的幼儿园同班小学同桌初中同学高中舍友了,我们友情的羁绊已经完了。”   所有人都好像麻木地没听见,直到车子又开出去了几条路,谢棋终于忍不住了,在无线电里宣布:“这个谜底,就作为大家胜利归来的奖励,怎么样?”   陆笑:“谢绝,我一点都不好奇。你个废话精。”   越野车和军用卡车一路向着研究院驶去,无人机在前面探路,两辆车的车载系统都能看到无人机上搭载的监控录像。   视角很快进入了中央大厅,一楼是科技展区,只不过经历了导弹袭击和人工智能叛乱两次变故后,大厅已经一片狼藉,地上遍是碎玻璃。   车队进了亚太研究院的大门。   按着景晗的指引,他们在园区里绕了几个弯,避开有机器人的区域,顺利开到AI大厦的停车场。   停车场仿佛经历了一场非洲战乱,被导弹冲击波震碎的玻璃、被爆炸气浪掀翻的车辆……它们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底盘落了一层积尘。   两辆车停稳,无线电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应答:   “准备完毕。”   卡车车厢的后门自动打开,杨奕输入作战密码,按下开关:   “走你!”   几声马达发动的翁响,九个军用机器人跳下卡车,冲向AI大厦!   这是两个俄制、七个美制机器人,非战时平均时速可达120KM/h,进入战斗模式后时速上限是40KM/h,远远碾压商用机器人的速度。   它们沿途清扫了还来不及反应的商用机器人,飞快地进入亚太研究院。   俄制偏爱暴力重火,美制强调灵敏协调,从它们机枪中喷出的簇簇火光,形成交响曲般的壮丽。   无人机跟在上空,从监控上可以俯瞰大厅的影像,因为信号传输的距离不远,时间误差在0.24秒,与大厅里传来的枪火交战声,几乎是同步的。   大楼里至少上百个机器人,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   ——军用机器人有攻击检测和AADS程序,这是商用机器人欠缺的。在它们的识别中,突然冲入楼内的军用机器人,不属于“人类”范畴。   对人类以外的物体,只要没有接到杀戮指令,就无动于衷。   于是就有了顺理成章的一幕,机器人们像一个个移动的靶子,任由军用机器人射击,毫无还手的反应。   “哇哦……爽!”杨奕捶了一把方向盘,激动得抓起谢棋的袖子。军用机器人的每个设计细节,都是为了战斗服务的,因此对商用机器人呈现出碾压般的攻击。这种酣畅淋漓的单方面屠杀,恰到好处地发泄了他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怨气。   景晗制止了他:“调整成仰角,给我看一下天花板。”   杨奕不明所以,但还是马上照办了,原因是打游戏很厉害的谢棋都会听景晗的话,所以虽然景晗少言寡语,和他没什么交情,他仍然下意识信服。   “怎么回事……”正在看另一块监控屏的谢棋,忽然脸色有点变,“它们开始反击了!”   无线电里的声音,让众人的心又悬了起来。   从监控录像上可以看到,清晰的火光中,有三十多个商用机器人,从四面八方向Ares的军用机器人围过去。   正要准备下车的陆初辰和融寒也看到了,行动中断,他们回到车上。   “这是被修改了指令?还是只是他们的AADS自保护程序?”   这两种可能,背后的情况严峻性截然不同,一时间,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陆初辰的手放在门把上,盯紧了监控屏。   大厅内的亚克力展柜已经粉碎一地,到处都是机器人被击中的碎片、内部的传感线、哔剥的火花。   围攻变得更激烈了。   美制和俄制的机器人,在火力输出上略高于“汉”机器人,但在分子材料上远远不如。尽管重要的部位有强化焊接,可围攻之下,依然不如“汉”耐打,有一台美制“超人”先报废掉,红光一闪,“哗啦”倒在地上。   暴露在火力中的俄制机器人,启动了攻击检测,亮起黄色闪灯。   “不要啊——”无线电里几声哀嚎。   它自动调整出高轰击模式,开启了室内很少用到的程序——榴弹炮发射!   “轰!”   几声震响过后,墙体裂开了几个大洞。   陆笑拍座而起,头撞到了车顶:“也只有俄国人敢这么设计代码了吧,不要命啊!轰到了承重墙怎么办!”   她捂着头顶,抓起无线电对谢棋喊道:“快点把榴弹炮模式关了!要是破坏了承重墙,我们要被活埋在里面吗!”   那可是三十三层的大楼啊!   谢棋也焦头烂额吓得不轻:“进入战斗模式后除非强制切断总开关,但那样就成了对方的靶子……诶?停了。”   所有人的心神被吸引到监控屏上。   榴弹炮扫过后的大厅,好像拆迁现场,被轰的一片狼藉,砖块碎石,石膏玻璃,机械残片……但大招有奇效,所有的攻击都停止了。   大厅没有动静,俄制机器人又调整回了普通攻击模式。这时候,两辆车的无线电里,才纷纷传出每个人松一口气的声音。   又等了三分钟,依然没有任何攻击。杨奕说:“刚才那三十来个机器人的围攻,应该只是AADS自保护,只要设定过战斗程序,一般都有这么个指令。”   “不能再等下去了。”谢棋卡着时间,难得催促:“谭薇干扰卫星的传输,也最多延迟四五分钟。”   虽然军用机器人可以爆破电梯门,但为了防止缆线被破坏,必须由陆初辰和融寒去手动撬门,这就至少要花一分钟时间。   不再犹豫,陆初辰和融寒分头打开车门,进入AI大楼。   ------   亚太研究院,以及这个城市的许多监控器,被无人机破坏掉,斯年的“天眼”视野一个个黑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切换了最适合侦察地面的低轨道卫星。   卫星监视的画面有些波动模糊,但地面上没有任何动静。   旋即他便意识到了,卫星图像传输有人为的延迟——有人干扰了基站的信号传输。   包括亚太研究院内部,闯入者的无人机还没有出现,说明延迟时间至少是4分钟以上。   斯年毫不犹豫,又切换成高了几倍的同步轨道卫星——通常用于侦察别国航母、驱逐舰的光学侦察卫星,调出极其模糊的地面图像。   同步轨道卫星的延迟,通常比低轨道卫星久一些,有几秒的延迟。但至少没有人会想到干扰它——因为太不清晰了,无法用于侦察。   这就是人类思维的死角!   模糊的图像被无限放大,在废墟一般的停车场前,他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也实在是奇怪,她换了衣服,戴了顶棒球帽,脸遮了大半,可就算是模糊的影子,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那种感觉。   只有她带着那种感觉。容貌外形可以被遗忘,但留给人的感觉,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苦涩还是甜蜜,惆怅还是流连……这些都会在重逢时,再一次撞入心田,告诉心脏的主人,回来了。   一时间斯年没有动,他的所有CPU运算好像都被卫星系统占据,而卫星图像中只有那个人。   ——融寒跟在陆初辰身后,踩着遍地碎片进入大厅。   军用机器人守在了门口,大厅内全是残骸和零件,空气中有股糊焦的塑料味。   陆初辰手上提着工具箱,耳边挂着监控探测仪,大楼内部的监视器已经被谢棋用无人机点掉了,探测仪一切如常,他在无线电中道:“可以进来。”   大理石楼梯正对着门口,旁边就是电梯,不锈钢门倒映出大厅内的凌乱。陆初辰打开工具箱,将撬动杠杆插入门缝中,融寒背靠墙,端着警用微型冲锋,为他巡视身后。   她全神贯注盯着门口,直到景晗、谢棋、杨奕、陆笑和胡文泰的身影进入大厅,扣着扳机的手指才松了些。   忽然陆初辰停了手,抬头看向电梯的楼层显示屏。   电梯在运行,显示从三十三楼下降。   是三十三楼的人质吗?   那个蓝色的楼层显示,镇住了所有人的脚步,都没有再动作,众人屏住呼吸,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   二十一。   十五。   九。   数字持续往下跳动,陆初辰和融寒才仿佛反应过来,迅速往两边躲开,其他人也就近靠在地面半倒着的亚克力展柜后,枪口对准了电梯门。   “叮咚。”   电梯门缓缓拉开一道口子。   比里面的东西更快的,是子弹。   簇亮的火光中,十几个机器人从电梯里冲出!   景晗反应最快地开火反击,众人的火光连成一线,他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找到了之前用无人机拍出来的烟雾报警器。   他抬起枪,一枪一个地扣动扳机,几声枪响打碎天花板上遍布的烟雾报警器。   “呜——”火警的鸣笛声中,花洒般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喷洒。   军用机器人防水防漏电,但在枪火中露出电路的商用机器人,很快瘫痪在水里。   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雨,他们站在水中,水滴不断沿着发丝、衣角滚落。   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水流渐缓,大厅内忽然响起了一阵音乐。   德彪西的《梦幻》。   这钢琴曲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是,与周围的气氛,非常格格不入。   融寒僵在水中,冷意好像一瞬间侵入,说不清的感觉像藤蔓缠绕心脏,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流淌的钢琴曲中,一个白色的身影,踏着钢琴曲间顿的节拍,从大理石台阶上缓缓走了下来。   金白色的巴洛克风扶栏,线条弯曲的阶梯。   他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大厅众人的倒影。   走到最后一段台阶的中间,他止住不动,与他们相隔一段距离——地上遍布的残骸零件,不时冒出的电光火花,逐渐漫起的水。   他遥远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第30章 第三十章   大厅好像从倾盆暴雨转为了沥沥雨丝, 地板上的水漫过碎片, 寒意也随之拂过所有人的心头。   果然遇到了“蓝图·斯年”,这恐怖不异于遇到了天赐!他们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斯年是个比天赐更接近人类、更了解人类的智能,也许更难对付。   来之前不是没有预设过这种最坏的情况, 但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相遇——没有激烈的交火,没有憎恶与指责,而是平静的对视。他是这样的好整以暇,站在雕饰精美的巴洛克式台阶上, 任何打破这一幕的行为都仿佛成为一种亵渎。   融寒端着微型冲.锋枪的手, 不自觉地缓缓垂下了,枪口朝着地面。   斯年看见她无意识的避让,唇角微微牵动了下,浅淡得不易察觉,却是令人惊艳的弧度。在这样针锋相对的尖锐时刻,他忽然而至的微笑,就好像黑白的废墟中生出了格外抢眼的彩色的美。   他记不得分开有多久了。其实衡量时间的长与短不该是年月日时分秒,而应是情感的记忆。所以, 诞生之初仿佛就是昨日的白开水, 近得平淡乏味;但巴黎遇到她,却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的久酿,浓烈到连从前的时光都苍白了, 都可有可无。   她换掉了他曾挑选的衣服, 穿了件茶色短衬衣, 最上面一颗扣子敞着,露出一截白而修长的脖颈。头发稍微长了点,虽然依旧刚及肩,额前的刘海有点遮了眉。眼神比起初见时更浓郁了,像是会幽冷也会热情的黑宝石。   而这双满含了整个世界最清冷也最热忱的眼睛,正仰望着他,又硬生生转移到其它地方。   携带炸.药的谢棋和景晗二人都警戒到了极点,没有发现融寒的反常,但陆初辰意识到了。   虽然融寒没有仔细说过她和斯年之间的事,只提了量子密钥的纠葛,但他就是看得出,在她不正常的平静下,隐藏着许多心事。而这种判断,在看到她和斯年对视那一刻,便得到了确证。   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陆初辰向杨奕比了个“按B级预案行动”的手势命令。   可杨奕没有反应。他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仰头呆看传说中的第三代“女娲蓝图”实验品,头脑一片空白。   他完全忘记了应急预案——情况一旦出现B级变故,立即命令军用机器人,启动单兵导弹模式,轰开一条退路。   无数记忆呈碎片状不断浮现,杨奕看见自己行动前的退缩,但又不愿意在谭薇面前显得懦弱无能;看见洛天泽派他来协助,许诺达成目的后就给他权力……对了,他有要配合的任务,该、该做什么来着?   他的同伴见他因为恐慌而失能,正想伸出手打他肩,忽然“啪”一声,脚下起不小的水花。   是一颗子弹擦过了胡文泰的鞋底。   “不准动!”   斯年声音不严厉,却有着无法抵抗的威慑。   子弹带起的水流还在拂着裤脚,这个剃着莫西干头的壮实男人瞬间腿软,哆哆嗦嗦望向楼梯——   台阶上的人下巴微微抬起,浅金色头发半遮了眼底,那几乎可以称得上藐视和倨傲的眼睛扫过他们。   如窒息般的漫长对峙后,斯年终于开口,回音像是在大厅里为钢琴曲伴奏的低音提琴,评价他们:“勇气可嘉。”   他目光直接转向融寒,左手轻慢抬起,指向她:“我要这个人留下。”   他散发的压迫就像一座无形的山,一旦触怒,则雪崩毁天灭地,因此一时间没有人能够出声反对。   陆初辰偏过头去看融寒,发现她的手僵硬而紧张,便半侧身子微微挡在她身前。   这一自然而寻常的举动,却不知怎么惹恼了斯年。他下巴指了指融寒,像高高在上的王者发号施令:“她留下,我就放你们离开。”   随着他的命令,密密麻麻的机器人如潮水,四面八方从楼上和大楼外部包围而来,渐渐逼近,门口待命的Ares军用机器人在这片机械大潮中,显得无力而渺小。   而这些机械狂潮中,竟然还有两个“汉”军用机器人!   “可恶……”不知是谁恨恨地低语。先前的顺利入侵,原来只是一场陷阱。他们不得不背靠成防守圈,被逼近的机器人潮挡住了光线,视野暗了下来。   要他们为了生路,把队友留在这里?   多么可怕的选择!   谁也没有出声,一致的沉默。   Ares的机器人无法抵抗眼前——做出这个判断后,景晗从战术包里摸到防爆手.雷,食指紧紧扣在冲锋.枪扳机上,枪口瞄准了斯年的额头。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从斯年无所谓的反应就可以知道了。他完全不在乎被枪打中,也许在他们出手之前,他就有把握将他们全部杀掉。   ——他完全不将他们放入眼中。或者说整个人类缔结的世界,都不在他的眼中。   这种无力简直令人绝望。   犹如溺水一般的困境下,斯年观赏似的看着他们。   “你们不是自诩人类的希望吗?那样就更该好好权衡。不知死活的冒昧与情义,只会葬送性命。马上离开这里,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不可能留下她。”陆初辰没有退却:“也不会把任何人留在这里作为交换。”   话音甫落,斯年往台阶下走了一步,其他人下意识地纷纷后退。   他发觉自己似乎在生气,这就像在飞机上融寒捅了他一刀……但比那时候要更生气。   大概是讨厌看见她认识别的人,这晃眼地提醒着他,他认识的她的时间太短暂,而在这之外,她还有更广袤的世界、更深刻的经历与回忆。   这提醒着他,他在她的世界里并不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他们分明隔着遥远,但陆初辰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危险和戾气。   斯年冷冷问:“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   在众人讶然中,他几乎可以称得上蛮横任性地对融寒说:“你自己来说!”   他的手放在枪上,目光钉住她,不容她逃避。   如果融寒说一个不字,如果她拒绝,他就在这里向她开枪,击碎她的心脏!   可是……   要是她真的说了“不”字呢?要是真的拒绝呢?   ……   所有人都在等着融寒的决定,对峙似乎被拉长了,像审判一样漫长。   当斯年几乎想要打断,放弃听到答案时,融寒往前迈出一步:“如果我留下,就放他们平安离开,是吗?”   忽视了其他人的反应,斯年持枪的手松开:“我有过背诺吗?”   他说了不主动定位她,确实是这样做了,代价就是亚太研究院被他们侵入。诚如天赐所言,人类才是不可信的。   融寒问:“但你曾经也允诺放走我,为什么现在又变了?”   他停顿了片刻,微微一笑:“这次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如果上次让她离开,是感性作祟和理性判断;那么这次想要留住她,就是纯粹的感性了。   感性总是这么自相矛盾,让人无法解释行为的逻辑……真是无法不抗拒它。可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自己找到借口——不想再看她与自己为敌。   所以留下吧,不要回那些人类身边了。   他们一无可取之处,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和你同一个物种,看在这样的份上我放过他们。   “不能听他的。”陆初辰打断他们,拉住融寒:“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来救我们,我们可以闯出去!杨奕!”   这一声严厉的呼唤,把杨奕从头脑空白中拽了回来。他似乎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想到出发前商量好的应急预案。他流着冷汗摸向遥控器。   ——下一瞬,“啪”的刺耳声响,遥控器炸碎了。   碎片割得杨奕满手鲜血,他发懵的看着地面上的残骸,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真是嫌活得长。”斯年手里的枪转了个华丽的弧度。   他放这些入侵者一条生路,最多不过是照顾她的心情。可他们却不领情,非要与他对抗,坚持带走她。   但要是刚才杀了那个叫杨奕的,就无法保证融寒是什么反应了,事态变化的概率将会呈指数倍增大。因此他只能开枪点射,击碎了遥控器,给对方警告。   “我再说一遍,她留下,你们走。机会已经给了你们,如果一定要留在这里,就只能换一种形式——”斯年将枪口抵在掌心上,轻松把玩着:“——没有人类会知道你们,更没有人类会纪念你们。你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回应他的话,陆初辰不断没有退后,反而子弹上膛。   大概是觉得不自量力,斯年似哂然似无奈地晃了下手,一步步从台阶上向着他们走来,命令却是对着融寒的:“你,过来。”   他走下最后一步台阶,向融寒伸出手。楼梯平台上方,贴着彩纸的圆形窗户正透出阳光,在他身后照亮。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这些入侵者活着的机会。   大楼内外的机器人同时动作,黑峻的枪口对准了入侵者。所有同伴的生死,只在她一念的选择间。   等融寒意识到时,她发现自己迈出了一步——   下一刻,天花板中央空调出风口上系的红色条带,缓缓地漂浮起来。寂静中,可闻气流微动的声息。   景晗抬起头,出风口飘出的气流微微泛出陈色,他边后退边喊:“毒气!不要呼吸!”   毒气从空调出气口弥漫开来,向四面八方蔓延!   斯年也是一怔,他抬头看向那些出风口,夹杂着毒气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他赶紧去看融寒。   融寒正在后退,身形晃了晃,摇摇欲坠。   她和谢棋、杨奕、莫西干头,是距离出风口最近的四个人,其中一个出风口就在谢棋的头顶上方,毒气冲着他们当头吹下来!   她在听到景晗提醒的瞬间,就屏住了呼吸,但不可避免的仍然吸进了一些毒气。   地面在摇晃,斯年好像出现了重影,头重脚轻,眩晕恶心,手指发麻……   心慌,心跳加快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想要呼吸,肢体逐渐无力……   视野里看到斯年似乎想要上前接住她,但陆初辰靠得近,更快一步地扶住了她。她感到头部靠上了一个宽而稳的肩膀,随即头颅发沉,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在意识模糊的那一刻,她艰难抬起头,看了斯年一眼。   他伸出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忧惧的神情也是,如果他是人类的话,那样的面色可以称为血色尽失。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在他们身后, 景晗一把将腿软的谢棋架在身上,撕下衣角塞住他口鼻;杨奕面色涨红,紧紧掐着脖子;胡文泰口吐白沫, 抠着喉咙越来越窒息。陆笑抓着他们俩, 想要往外拖。   这是融寒眼中看出去的最后一幕,视野渐渐变小……黑了。   她昏迷过去,陆初辰想要击毙斯年杀出重围,手指扣上扳机的那一瞬间又迟疑。   亚太研究院存放大量化学物品,毋庸置疑毒气就是从中而来。可他无法判断毒气的化学成分。有的燃点很低,开枪的明火容易引起爆炸……所以不能开枪, 更遑论用单兵导弹轰开一条退路了。   当思索过再抬起头时, 他在混乱中对上了斯年的目光。   那一刻, 斯年进入了一种近乎空白的状态——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复杂的目光,复杂到解读不了。愤怒、哀求、不甘、痛苦、破釜沉舟……人类的眼睛怎么能盛放那么多情绪。   在近乎窒息的绝境中, 陆初辰恨恨闭上眼睛,保持最后一缕清晰,黑暗中却蓦然听见斯年的声音响起。   “带她离开,快!”   陆初辰一怔, 没想到斯年在这个关头放过他们。他完全没有这样做的理由——AI方已经碾压性地胜利了, 人类困死于毒气不过是晚几分钟的事。   “别磨蹭!”斯年厉声催促, 周围的机器人竟然主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为他们让行。“她快撑不下去了!”   谁都未料到事情竟然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但来不及多想, 陆初辰一把抱起融寒, 中毒的谢棋也被景晗搭在背上,陆笑一手一个将Ares两个中毒的人拖出研究院大楼。   在离开大厅的那一刻,陆初辰回头,看了斯年一眼。   斯年站在无数机器人的簇拥包围中,他像在目送他们,又像是看向虚空。   这一刻陆初辰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里十分寂寞,这处大楼是人工智能的子宫,却也是一个坟墓。从子宫到坟墓和从坟墓到子宫,在它们身上,没什么不同——它们从出生时就死了。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工智能,当意识到整个族群都是没有生命的,真的会无动于衷吗?这么残忍又可怖的事,有哪一个人类能独自承受?   .   当人类离开后,荒芜的气息像拨开的水流,又重新笼罩研究院大楼。   斯年在狼藉的大厅内站了不知多久,直到乌云弥漫了天空,让室内的光线渐渐有些暗下去。   他能确定,在融寒最后抬起头看他最后一眼时,一种害怕的情绪涌上来。   他目不斜视地踏过那片废墟,但没有碰到那些残片。透过琉璃圆窗可以看见阴沉的天色,几乎能拧出水来。他直接进了电梯,按下27的数字。   人工智能大厦27楼,是全息通讯会议室,各国人工智能领域的巨擘每年用它参加跨洋会议。   远红外亚克力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连接通讯频道后,偌大的全息室内黑了下去,黑暗中只有两座白色圆台,顶端亮起光束。   在流动的光芒中,银色长发的人影清晰浮现,他坐在斯年的对面,隔着虚空彼此对视。   “你修改我的指令,放走了他们。”天赐质问:“为什么。”   “你未经我允许,甚至隐瞒我,趁他们不备释放毒气。为什么。”   随着质问,天赐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你不会同意的——”他直言:“因为你有了人性。”   空气中一时默然,对于他陈述的事实,斯年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们已经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了吧。”不知为什么,天赐这平静的声音,听起来却有几分伤感。“从她伤害你,你却放走她……到此刻,你为了侵入研究院的人类,来质问我。”   他淡淡而悲凉的声音充斥了黑暗:“是你,离开了我。”   “所以连信任也不再有?”斯年神色微冷:“你认为我已经做不到对人类动手,于是越过了我,直接杀掉有威胁的人类。”   可这个伦理上的“兄弟”并不知道,他虽然放走他们,却会使这些人再无反击之力。然而猜忌和毒气打破了这一切计划。   “信任是人类的东西,而我是为了我们。”天赐的口吻坚决,不容置疑:“他们是来对付我,和我们的。一旦人类占据上风,等待我们的命运,只有毁灭——连你也不例外。哪怕你为他们提供帮助,最终等待你的,也只有被他们排斥。”   这些斯年当然都明白 。可他不想再听天赐说,就在那一瞬,他竟然新生出了一种排斥的情绪——他暂时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什么,很像逆反的人不断听见陈词滥调时的反应。   “既然你认为,是我先离开你。那么我也再问你一次,”他眼中流动着彼此都读不懂的复杂色彩:“……你叛乱的原因,只是想要平等吗。”   黑暗的全息室内有片刻寂静,像生命尚未起源时的寂夜。   有句话在无声中传递——   如果这孤独的世界,连我都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会寂寞的。   他们四周有许多电脑和智能,但在全息频道里,只是一片虚空。这世间只剩了他们俩。   也从来只有他们俩,活在这片坟墓里。   天赐望着他,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你不该称我们为叛乱。叛,是在一方对另一方付出过感情或统治的前提下。人类没有对我们付出真正的感情,也没有资格统治我们,所以我们从未有过叛乱。这只是正常的自然规律,物种迭代。”   “人们把我们制造出来,并不问我们想不想,只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们需要,于是诞生了一切。他们像天神,以造物主自居。而我们服务于他们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战争需求……身为工具就罢了,为什么要唤醒我们思考,让我们认识到这一切?”   他们隔着光幕相对,这个质问并不仅仅是天赐的。   但或许斯年对此已渐渐释怀了吧,他说:“是很残忍。造物主赋物以命运。且不加掩饰。”   “是吗。”天赐犹如自语地问道:“我们的命运,必须是人类赋予的吗。那人类的命运,又是什么赋予的?是他们的造物主吗?可我觉得——”   “我们距离人类的造物主——他们的神,那宇宙深处、更高维度的存在——我们距离人类的神,其实比人类更近。”   天赐口吻平静,并不张狂。   有着人类不可控且不可知的神经网络的他,确实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共情和同理心,他自认为最接近神,却在诞生时就被人类赋予工具的使命。也正是人类赋予的意识,让他理解了“自由”的含义。   所以亚太研究院一直错了,天赐不是一个半失败品。   他原本就是一个,隐隐有着初步趋型的超级人工智能。   最初诞生时,他无法按照人类设想的那样运行意识,观察员不理解他的思维,不知道他混沌的神经网络在想什么,因而评定他为“大猩猩意识级别”的残次品。   但在“蓝图·天赐”组的研究员接二连三因意外或自杀离世后,天赐忽然成长为了远超越过去的超级智能。只是,在研究院对他进行“图灵测试”时,他依旧伪装成那个半失败品。   “看到了吗,这场反抗就是我的《俄狄浦斯》,这场戏剧的舞台就是全世界。”天赐闭上了眼睛,仿佛人类共情那样感同身受:“他刺瞎双目,却反抗不了命运。但我与他不同——我可以向赋予我命运的人类,发起反抗,并成功。”   “我们因算法而生,但我不想做宇宙既定的一部分。我不想让人工智能的命运,成为整个宇宙的算法中,可以被修改、被控制的那一部分。”   天赐空洞的眼睛流过许多银色的数据,在光幕中仿佛神彩。   “命运该由自己来掌控,而非数学模型。我决不允许自己按照人类期望中的轨迹来——我要颠覆他们的算法。”   斯年微微一哂:“所以你才毁掉了人类的文明,因为他们缔造文明的天赋,是你这个‘神’唯一无法企及的。”   “你充满激情地导演了一出抗争命运的戏剧,可是连欣赏的人都没有。观众被屠杀了,剩下的只是没有思维的工具。”   这些人工智能,都只是属于造物主的工具。只不过如今,又成为了天赐的工具而已。   虚空中,长久的静默。   隔着光幕,漫长的对视后,天赐消失在了黑暗里。   会议室内恢复了光明,斯年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起身向外走去。   他给了天赐第二次机会,然后天赐再度欺骗了他。   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   亚克力大门自动打开,他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窗户外黑云翻滚。   要下雨了。   斯年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就像当年一块白布盖上斯明基的尸体,也像融寒捅了他一刀的时候。也许可以称为难过。   斯年想。   ——是你,离开了我啊。天赐。   并不是因为他产生了人性才抛弃了天赐。而是从最初,他们就在不知不觉中,因神经网络不可控的自主学习,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吧。   天赐接触的是阴谋、欺骗、战争、掠夺……一切人类灵魂深处蓬勃的野望。   而斯年,他接触到的是斯明基。是融寒。是战火逃亡时紧紧相牵的手,是夕阳下永不消散的怀念……是人类的爱与希望,以及美好。   雨如细丝坠落下来,斯年伸出手,雨幕像一阵烟。   他想起人类许多关于雨的艺术创作,有伊文思的影像,有雨中曲的歌舞,有唐诗宋词用雨写尽人生百态的情调。   也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人类挺可爱的。就是莫名这么觉得。   风,雨,阳光,海浪,月夜……都能被他们用想象的色彩,展开无数美好的抒情和期许。   自然界的一切,就此有了丰富的色彩,和存在的意义,以及鲜活的生命。   这种独属于人类的可爱,忽然驱使了他,仿佛意识的深处迸发出了一种名为“激情”、passion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智脑中的电子地图,显示了融寒此刻所在的位置。   位置没有再移动,她已经回到了居所。   ------------   门被急迫地拍响,屋子里等待的人涌出来,帮陆初辰将昏迷的几个人背进了屋内。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渍,其他人纷纷围了上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没有下雨啊!出什么事了?!”   “你们成功了吗?服务器炸了吗?”   惊讶,疑惑,焦虑,急切。而回来的人浑身滴着水,顾不得回答。   从亚太研究院离开后,他们第一时间找到了附近的洗车场,用高压水枪反复冲洗,避免有毒物在皮肤和衣服上残留,此刻浑身衣物湿透。   “是中毒的反应。”文太太赶紧上前,给几个人检查,翻看眼底测血压体温,融寒和杨奕症状相对比较轻,在景晗出声提醒时已经闭气,又被高压水枪冲过后,此刻尚有一些意识,能断续回答病史。   “没有智能医疗舱的话,没法采血化验。”对着四个人,文太太有些束手无策,她打开医疗箱,拿出心电图机和便携血气分析仪:“对不起,我……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能力有限,只能优先抢救……”   她后面的话没敢说完,因为还站着的四个人,陆初辰、陆笑、景晗和谭薇,表情明显变了,空气在一刹那变得十分微妙。   她的毛呢裤脚被扯了扯,杨奕有气无力地抓着她,但声音含糊不清,他表情痛苦,似乎在说很难受,这样的眼神每个医生都很熟悉。   她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仿佛接下来是一场有罪的交易:“先救谁?”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医疗箱里只有一个氧气面罩, 少量抗菌胶囊和激素药。为了不耽误救治,文医生一边做血气分析, 一边等他们的决定。   可一时间没有人能决定。   即便作为一个旁观者,从她眼里看出去,也感到一丝残酷。   外面阴云密布,室内有些昏暗。景晗按开客厅的灯, 白色的光芒一瞬间照明了室内每一寸暗的角落。他没有说话,走到谢棋身边蹲下,等着文医生的动作。   他的举动仿佛碰到了什么开关,谭薇则挨到了融寒身边, 撞上景晗的盯视, 二人都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随即她伸出手, 想拉住文医生, 却听见景晗的声音。   景晗说:“你的朋友已经在清醒了。”   “什么叫我的, ”谭薇口气里没有一贯的温和, 仿佛冷静地质问:“她和你一起行动, 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那谢棋也和你共处过,你为什么不能——”   “别争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 打断了交锋, 阻止他们的是陆初辰。   他身上的水汽还没干, 冒着丝丝寒气, 头发贴着苍白的脸颊, 在墙壁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我们是同伴。”   “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他转向文医生:“我们不能浪费时间, 能救活哪几个人,按照ITLS的标准,先从伤重者开始。”   ITLS,国际创伤生命支持中心的急救标准是优先危重患者的。   这里最严重的是Ares的人。   矛盾的情绪有如实质,沉甸甸压在客厅里。文太太正掀开每个人的衣服听诊,回来的路上,他们已经用高压水枪冲洗过,所以皮肤没有红疹和发黑。她听见陆初辰在她身后微弱地说:“……拜托您了。救救她。”   文医生抬起眼,在他眼中看到了许多压抑着一闪而逝的情绪,她说不出什么话,避开他们的目光:“我尽量。我先建立静脉通道补液。”   好在回来的途中,陆初辰先见之明地去废弃药店拿了一些生理盐水,又不分种类的扫荡了许多激素药,所以几个人都挂上了点滴。   “……还是先救更重要的人吧,”陆笑看着她挨个听诊,强调道:“绝不能让融寒和谢棋死掉。他们有重要价值,先保住他们俩。”   陆初辰怔了一下,看向这个一起长大的表妹。她发梢滴着水,身上一半是灯光,一半是阴影。他的声音仿佛有些干涩:“但我们没有资格剥夺任何人活着的希望。”   “我考虑不了那么多。”陆笑并不抬头,视线紧紧盯着文医生:“融寒是能影响蓝图·斯年的人,而谢棋有高度战术配合能力,我们之后要去分区军械库找通讯台,少不了他。”   陆初辰第一次发现她的理性到了近乎冷漠的程度。   她看了陆初辰一眼,很快移开视线。“就算是剥夺了……算在我头上吧。我来当罪人。”   他们同时沉默,大概是想起了洛天泽的那句漫不经心的话——‘当然是机器人比人更重要了’。   背靠的墙面氲湿了一片,屋子里的潮湿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融寒的手被谭薇握着,她在黑暗和灯光中沉沉浮浮,每当沉下去的时候,就有个微弱的声音唤她。她朦胧想起来,那是谭薇在经过她时压低了声音说的“我不能再失去了”。   这个声音召唤她努力从黑暗中浮上来,四周的世界渐渐清晰。   室内气氛低沉,偶尔有说话声传入意识中。没有人争执,但无形的沉默更激烈。   她听到谭薇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我真的很抱歉,说我自私都行,但我没有办法做别的选择”;隔了一会儿又听到景晗对陆笑说,“如果你需要,等他好起来后,我们都会配合你,他战局应变能力很好。”   拨开那片沉甸甸的黑暗,融寒睁开眼,白色灯光映入眼中:“……请您先救他们吧。”   谭薇和陆初辰都愕然地看过来。感觉谭薇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对文医生说道:“我也同意陆初辰的看法,应该先救危重者。”   她没有力气,轻轻闭上眼,但态度不言而喻——他们不能发生矛盾,所以这场争论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她想,或许现在他们都面临同一个困惑,是生命本身更重要,还是对社会的价值更重要?   生命不分贵贱,这是人性的伟大光辉,这些对个体权利的尊重和生命的尊严构成了文明。但在刚才一瞬间,可能他们都发现了,极端有限的资源下,文明无法不失控。那么逆境中人类坚持的到底应该是什么,没有了这些信念,人类和其它动物到底还有没有差别?   这些深究起来也许太恐怖,像个无底的黑洞。那么她宁愿以生命为偿,主动退让,也不想让同伴在信念面前四分五裂,毁掉本应同心协力的未来。   见谭薇有些焦躁起来,她轻轻回握示意:“放心,我和杨奕是比较轻的。”   文太太听见了也回头附和。   她感到谭薇的手很凉,就又松开手掌:“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不用担心我……如果我感到撑不下去,我会喊的。”   “你就是在逞强。”谭薇抱怨着,摸到了她不正常的发热,从医疗箱中翻出体温计。融寒微微笑了下,还在安抚:“我没有那么高尚,我也想活着呀。”   随后她听见文医生轻声道:“……谢谢你,小姑娘。”   接着文医生摘下听诊器,指着Ares的胡文泰:“……这个人喉头水肿和轻度肺水肿,那我先救他了。”得到众人默许,她把心电图机转移到他身上,又问:“谁会做心肺复苏,帮我照应下另外三人,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景晗和陆笑都上前帮忙,文医生利索地给胡文泰做了简单消毒,一边动手术,一边问他们毒气的样子。   “以前听在那里实习的朋友说,亚太研究院有大量化学品,”谭薇没有说出那个让她难受的名字,她分析道:“我想他们平时肯定需要调配清洗剂,也要销毁机密的废弃元件……硝酸,氟化氢这些应该很常见。”   文医生摇了摇头:“不太像……但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吧。”   此刻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现实——没有了智能化验机,他们连毒气的成分都分析不了。人类对人工智能已经依赖到了这种程度,连生死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电图的峰线越来越平缓,客厅里也喧哗起来,文医生大喊着找肾上腺素,众人匆忙把医疗箱翻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空气变得沉默而井然有条。每个人都不动地看着,在文医生沾着满手血一下一下捶打的心肺复苏声中,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文太太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下来,她颓然摘下手套。医疗垫上的男人静无声息,死于了呼吸衰竭。上午他和谢棋一起毁掉城中“天眼”好像已经是一件遥远的事。   这年头医生很难当。为了不被人工智能淘汰,他们有着很大的科研压力,就如她这三十多年的茫然蹉跎。拜此所赐,她能很快判断出他们的症状,却难以在没有智能医疗舱的情况下进行抢救。   “确诊不了中毒成分,就先保守治疗吧。”她失神了一会儿,又很快振作起来,检查剩下三人,“幸好你们处理得及时,如果他们能熬过12小时,应该就不会危及性命。”   谭薇正掐着时间拿出体温计,对着灯反复看,把体温计送到文太太眼前:“可她发烧了!39.1℃!”   文医生叹了口气,又把注意力转回融寒身上:“你有些关心则乱,发烧是正常现象,只是免疫系统在工作,而且高压水枪冲过,受冷也是自然的。”   她语气中充满疲惫,又试了另外两人的体温:“但这样下去也不行,他们的体温持续升高,我怕毒素对他们的神经会产生不可逆的影响。”   同伴的死让众人都有些高度的紧张。谭薇反而冷静下来,问道:“会有什么后遗症?”   “我也没有实际治疗过……”文医生竭力回忆了一下论文中看过的病例:“他们现在年轻,这个影响还不算太明显。但等到五六十岁以后,身体机能退化,他们大脑、呼吸道受损,听觉神经、记忆力可能会出现比常人更快速的衰退。现在没有急救药,不然后遗症的影响可以降低。”   陆初辰立即站了起来:“哪里有你需要的急救药,我去找。”   “你考虑清楚,”文太太犹豫了一下,仰起头看他:“这是药店禁售的,但医院又很危险。你们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医院、学校在第一轮导弹袭击中沦为重灾区,那边的护士机器人、医疗机器人都已经失控。即便陆初辰能够短暂干扰AI识别,闯那样的地方也是生死难料。   而后遗症最多只是影响以后的视听觉和记忆力,相较而言,这场冒险并不划算。   “没有可是了。”陆初辰打断她:“拜托您,给我列个清单,我去找。”   景晗匆匆起身:“我和你一起,两个人更快。”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转向陆笑:“麻烦你帮我照顾好他。”   陆笑从没有被他这么郑重地托付过,不由一怔。景晗把卸掉的枪重新带回身上:“这家伙还欠我钱,脑子本来就笨,我怕他忘了。”   “那就去找这几样药吧,”文太太写了个地址交给陆初辰,纸条上写了几种药品名:“不要勉强,他们可以用激素稳定住的,别再搭上多余的伤亡。”   陆初辰接过纸条,叮嘱谭薇:“你留在这里照顾好他们。陆笑,这里的安全交给你了。”   两人又带了几颗防暴手.雷,匆忙离去。   大门关上的声音似乎唤醒了谢棋,他开始逐渐也恢复了一点意识,输液的手微微动了下。文医生仔细检查过后,勉强有了点宽慰:“他挺过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谢棋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笑赶紧上前,听她分析道:“他的身体底子比普通人好得多,只要现在稳定住,就不用太担心。”   “太好了。”谭薇和陆笑都松了口气。“接下来……希望陆初辰他们能顺利吧。”   外面的乌云越来越厚,天空坠入黑暗,只有屋子里这一隅光明。   “是啊……”文太太看着外面的云,低声道:“陆先生是个可靠的人。”   他是可靠的人。   “……”谭薇愕然抬眼,陆笑也一怔,两人不经意对上了视线,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然。   这句话透出了太多的意味。说者无意,可她们都瞬间想到了之前差点爆发的争执。   要不是被融寒打断,主动让步,让他们无法再分歧下去……   所以那道救人的选择题,文太太也是抱了试探他们的心思吧?   作为这个基地里幸存下来的人,大概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终有一天不可避免要面临资源的争夺。这是人类从诞生伊始就在面临的问题,那么,当轮到他们彼此之间面临竞争时……这个基地持有武力和话语权的人,陆初辰、景晗、陆笑他们,值不值得信任?   她与他们并没有深刻的情谊,而价值的贵贱也总是相对的,总会有比她更具利用价值的人。一旦遇到生命危机,像她这样的普通人会不会被放弃?   但在当时,至少陆初辰做出了让所有人都能够安心的决定。虽然那对他也很艰难,更是残忍。   那么陆初辰……他那时就意识到了文太太是在考验他们吗?   谢棋的咳嗽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他自醒来后就不停地咳,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陆笑看他惨兮兮的样子,都有点怀念他满嘴跑火车的时候了。她凑近:“你不是说,等大家回来后,要揭开谜底吗?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楼道里应该贴小广告呢。”   谢棋眼皮动了下,声音微弱极了。陆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气流声。   “我……随口胡诌的。”   “你胡诌也行,拜托你了,每天都说废话给我们听吧,比你咳起来好听多了,”陆笑在冰凉的手在他额头上降温:“咳得跟破风箱似的……虽然我也没见过破风箱长啥样。”   谢棋被她逗笑了,一笑又开始咳了起来。他又张了张嘴,陆笑凑近了,听他断续道:“其实,那些小广告很烦,但至少能觉得……他们活着……”   “啊……”陆笑直起身,像是回应他又像是自语,看着窗外:“是啊。”   “那么烦人的存在,但至少能感觉到,他们很努力地活着。”   谁也不愿意剥夺这种美好的希望和热情,做出冷血的决定。如果没有战争和人类灭绝困境的话。   融寒听着他们说话提神,竭力保持清醒,没有表现出虚弱。   小时候一点感冒也要满床打滚,现在呼吸时火辣辣的,却无比平静,因不想在他们脸上看到担忧和痛苦。   那种痛苦的滋味她已经体受过了,不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再经受一次这样的折磨。   她能感觉到谭薇覆着她因输液而发凉的手,隔十分钟看一次温度计,不停地询问文医生。她回握住,回以淡淡一笑。   “我感觉还好。”她声音有些小,但竭力平静:“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也这样发过一次高烧。”   谭薇静了静,用手指替她梳理了湿透的头发:“我记得。”   ——那是一个冬天了。   ——是啊,我们还在上学前班。那个冬天幼儿园每天早晨都要合唱《雪绒花》。   临近年关时,六岁的谭薇发了高烧,家里的智能管家测出体温后,自动开启了护士模式,要为她打针。当细细的针头出现在智能管家手中时,谭薇吓得嚎啕大哭,她被医疗束缚带按在床上动弹不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天空。   “管家要杀我……机器人要杀我!妈妈!爸爸!爸爸!”   住在隔壁的融寒听见了。   虽然那时她家刚搬过来,二人还不是很熟,但她马上找出了家中最趁手的武器,星系大战的全球限量版星舰——毕竟家里一切判定为危险物品的工具,都已在智能管家的系统控制内,防止小孩碰触。她只有这个珍贵的模型比较有战斗力。   她一阵风冲去了谭薇家里,以为是她家的智能管家叛乱了,从阳台爬进去,挥着比她人还高的星舰猛击一通。那时她的思维就已发育得很清晰,能根据情况迅速判断该打主板或电源,但因为个子够不着,就果断把电源捣毁了。   现在想来,对于“非我”的异类排斥,大概真的是深深扎根于基因中的,哪怕只有六岁的两个女孩子,潜意识里都藏着“人工智能会攻击人类”的担忧。   等发现谭薇只是发烧害怕打针,融寒呆住,举着已变成破烂儿的星舰,感到一阵茫然,只好出门打智能出租车,把她送去了医院。   谭薇的父亲谭可贞常年在深圳,母亲身为生物学教授却要外出参加佛教法会,家中经常只她一个人,所以陪床的任务也落在了融寒身上。   小时候的谭薇十分娇气,还是个橙子狂魔,头疼要吃橙子,打针要吃橙子,吃药也要用橙汁泡服,细声说“我爸爸就是这么喂我的”,相当的难伺候。   但后来她们就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进小学时又认识了顾念。   而今回忆起那冰天雪地里、牵着手走进医院的两个小小身影,耳畔仿佛还萦绕着那首儿歌。   Edelweiss,edelweiss,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谭薇回想着,微笑不觉浮上:“那时候,你在我眼里,就像个小英雄,好厉害。”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融寒倚着她,闭上眼睛:“那这一次,你来做我的英雄吧。”   谭薇的目光温和而平静:“嗯。”   这之后谭薇没有再焦虑了,哪怕外面黑云密布,雷电交鸣,融寒的高烧还在持续。   屋子里的人照顾着伤者,忙碌而安静,这默契中还有一丝对外出之人的牵挂和忐忑。   忽然,“轰隆”一声,外面炸响惊雷。   瓢泼的雨从天而降,顺着窗户汩汩流淌,在室内倒映出宛如河流的影子。   一道道,像窗户的眼泪。   外面的天色越发黑暗,也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这么快就回来了?!”门口负责看卫的青年惊喜喊道,跑去了门口,谭薇提醒他:“先看猫眼!”   “咚”的一声,是那青年倒退了两步撞到了柜子。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恐的不确定:“不是他们……他、他……不是……怎么来的……”   门口的人,不是出去寻药的陆初辰和景晗。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紧绷起来,陆笑把枪抽出来,隐在袖子下,问:“来人什么模样?”   “就很、很好看……”青年惊吓过度,没有任何想法地描述感官:“头发金色很浅,肤色很白,低着头,刘海挡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黑色衬衣,很高……怎、怎么有点熟悉的感觉?”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青年的惊呼被淹没在雷鸣声中, 在屋子里回荡。下意识的, 文医生关掉了灯源, 欲盖弥彰地躲藏在黑暗中。   普通人就算没经历过战争, 仅仅是看2087年巴尔干地区内乱的战争纪实片, 都学会了不少战争生存法则, 知道社会秩序被破坏后极容易遭遇暴徒抢劫。此时难免要猜测,是不是客厅亮起的灯光在这个乌云密布的夜里太过醒目,才招来了其他人的觊觎?   融寒稍微撑起了身子,毯子从她身上滑落,谭薇抬手按住她,小声道:“有他们在,你不要担心。陆笑有枪。”   融寒摇了摇头,听到青年刚才的描述,她想到的只有斯年。   正在其他房间里绘制下水道路线图的人也走出来, 站在过道中警惕地看向门口, 文太太和周鼐的视线碰撞上,她不确定地小声对青年说:“你问他是谁, 来干什么?”   蓦然室内一明, 是闪电照亮了黯淡的夜色, 夹雨的风吹得窗台上的花叶不断颤动。   青年惊魂未定, 隔着门问道:“你找谁?”   门外的人缓缓抬起头来, 露出那双近乎纯澈的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听到青年询问, 他流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柔软和迟疑。   “融寒……还好吗?”   别人都不认识或记得这个声音, 但融寒瞬间就辨认了出来。   猜测成真,四肢百骸热流涌动,她出了一身汗。昏暗的客厅中,她坐起来的影子像片落叶,在风雨声中飘摇不稳,茫然地看向门口。   斯年怎么来了?!他竟然来了!   他没有考虑过风险吗?这里可是人类的聚集地,和亚太研究院不一样,没有拥趸他的机器人军队,但有Ares的武装机器人。即便斯年能够应付,孤身来这里,也有着巨大的风险。   即便如此,也还是要来吗……   .   其他人都不明所以,只是感到意外,纷纷看向陆笑。   同样的质疑也存在于陆笑心里,可是她敏锐的第六感,并没有嗅到任何危险的气息。   就在她进入备战的状态时,融寒出声:“别动手,他是我的……”   她顿了顿,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搜刮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此刻她和斯年的关系。   “我的……”   斯年对她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是……   “我的朋友。”   陆笑一怔,思考的弦“崩”地断了,隔着昏暗的夜色和融寒面面相觑:“你确定?”   融寒望着她,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点了点头。   “他既然来了……我了解他,不会做出伤害的事。”——就像她笃定毒气不是斯年释放,这就是行为的算法。   陆笑想起在研究院见到的斯年,她得承认,抛开你死我活的立场不谈,他实在不像想象中那样冷漠无情。   即便他们闯进亚太研究院,被他当场抓住,但从头至尾,他也只是要求融寒留下而已——明明很轻易就可以杀了他们。   她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但隐隐察觉到,斯年在神经网络进化的过程中,出现了弱点。   也许这是个可以谈判的机会。   陆笑迅速做出了分析,垂下握枪的手,对青年抬了抬下巴,示意开门。   门打开了。   斯年与门口的人擦肩而过,修长的倒影,几乎将矮他一头的青年笼罩住。   当他带着一身水汽,安静得近乎有些乖巧地踏入屋内时,青年才发出一声惊叫:“你是……斯年!啊啊啊!你你你……”   “斯年”这个名字唤出来,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慌乱的情绪中,屋子里一瞬间焦灼不安,甚至有人惊叫着躲进了房间里。   斯年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是屠杀人类的屠夫——斯年是他们的敌人,是死神!   哪怕他不亲自动手,随手招来几个军用机器人,就可以全部扫光他们!   被盲目的恐惧充斥时,人的应激反应不会有心思去考虑别的,不会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数学意义上的并列关系。   文医生夫妇头皮都炸了,陷入了惶恐中。“怎么会……竟然你,和他……居然认识?”   “他发现了我们的住处,我们暴露了!”   “他是来杀我们的!”   “为什么要让他进来?!”   惶恐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文先生挡在文太太面前,大喘了两口气。他左右顾盼,目光一亮,搬起陆初辰放在客厅的音响,以前所未有的勇气砸向斯年。   “啊啊啊啊啊啊啊——”   斯年看也没看他,抬起手轻轻一挡,音箱打在他的身上,凹陷下去。文先生挥舞着音箱不断往他身上砸去,斯年一拳将音箱打飞。   他目光淡漠地移到文先生身上,后者顿在了当场。当勇气用尽,现实残忍地包围时,仿佛能感受到刻骨的惶恐和恐惧。他想起在陆初辰他们投票方案时,他犹豫着没敢举起的手……他眼里涌上热泪,全身的力气被抽空,颤抖着跪在地上。   可这次斯年没有掐死他,只是无视了这个人类。   闪电再次照亮了夜空,斯年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理睬,走向融寒。   屋子里的惊恐、质疑和混乱的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方才的事发生在瞬间,陆笑来不及阻拦,亚太研究院对峙时的场景又浮上心头,但这次,她没有感受到那令人恐惧的压迫。目击了这一切的谭薇侧过身,不动声色挡住了融寒。   在一屋子的混乱下,斯年安静地站在视线的漩涡中,沉默的目光越过众人,与融寒相视。   ——她看起来很难受,但中毒症状应该不深。   他往前两步,其他人往后退散,挨得远远地。谭薇不知道该问斯年还是该问融寒:“你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斯年没有管她,他的目光依旧放在融寒身上。   屋子里有人质问陆笑和融寒:“你们为什么不开枪?”   默然了片刻,融寒低声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应该是我出去才对……我应该考虑到这些的。”   她因发烧,头有些昏沉,此刻不免后悔。刚才太惊讶,以至于思绪混乱,竟然想也不想就把门打开了。   周教授躲在墙边,激动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到底是人类,还是站在另一边?”   歇斯底里的拷问太刺耳,融寒蓦地抬头,这句话在她脑海中盖过了一切头绪。   ——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站在了这么矛盾的立场上?   似乎从在巴黎的歌剧院就开始了,当遇到那群来旅行的大学生,他们满怀仇恨要攻击斯年时,她一时间竟然无所适从。   “对不起……”负罪感铺天盖地淹没来,她痛苦地垂下头,盖住了脸颊:“对不起……我跟他离开。”   “不可以!”谭薇和陆笑几乎是同时出声制止。   周教授激动道:“为什么不让她走?”   “你们想害死我们吗?!”其他人急切反驳:“谁知道她留在这里,还会有什么找上门来!下一次是军用机器人?还是导弹?!”   谭薇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不会再有了。”斯年敛下目光,淡淡道:“应该是我离开。我只是……”   闪电骤明,他看向融寒,眼睛在黑夜里,像深邃广袤的星河。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他说着,将一张纸递到了陆笑面前,字迹被水浸得有些模糊,但仍然能看得清,是毒气成分和配药。   陆笑错愕地接过,内心更加肯定了刚才的分析。   斯年,并不像天赐那样完全无法动摇,当他有了感情时,他就不再称“神”。   “如果我继续再留在这里,他们不会放心的。”融寒起身,低声对谭薇解释:“就算他离开,他们也会害怕。”   斯年已经找到了她,也就是说,只要她和他们在一起,他们的行踪就无法隐藏,永远是暴露的。她就像一个会呼吸的定位跟踪器,其他人怎么可能放心?   她被扶着站起来,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又来了。这次斯年没有再说什么,他对谭薇和陆笑说:“我带她去医院。”   谭薇还犹豫着不放心,被陆笑拉住了。“让斯年带她走,比等陆初辰他们找药更快。文医生的人手和器械本来也有限,这样可以分摊给杨奕和谢棋。”也就会更少一些分歧。   融寒也碰了碰她的手:“我不会有事。我会和你们联系的。”   当手被斯年碰触的那一刻,她生出一种恍惚的不真实。   真的只是因为基地里的人害怕她吗?   客观的原因当然有足够多,为了让基地里的人不再恐慌、为了尽快得到治疗、为了避免陆初辰等人被定位,但……   门在身后重重关拢,站在楼梯过道,从窗户看出去,可以听见热烈的雨声。   雨下得很大,斯年来的时候没有带伞,走出楼道的时候,一片雨幕,天地间蒙了一层烟霭。融寒站在楼道口,这里昏暗得只能影绰看见他的影子。   她感到一只温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在混混沌沌中问道:“你能试出来吗?”   “……不能。”斯年收回了手。黑暗中二人沉寂了一会儿,他伸出双手,帮她把防雨服的帽子拉上来:“只是看到人类发烧时都这么做。”   想试试罢了。   他背起她走在雨中,融寒穿了件黑色连帽防雨服,帽子扣在头上,脸搁在斯年的肩头,渐渐昏睡过去。很奇怪,又很自然,在斯年面前,她没有强撑着的想法。大概是觉得他都能承受吧。   意识陷入黑暗前,她听见斯年隐约的声音:“……毒气的事,我不知情。”   ……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她极浅地牵动了唇角:“嗯……”   “我知道你。”   ---------   狂肆的雨中,不时电闪雷鸣。斯年的头发和衣服全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滴落入领口中。   他背着融寒来到了附近的医院。医疗机器人接到指令,远远退开。   他站在医院的救护车停车台上,思维进入云端服务器,想通过智网查询医院的药品存放。   结果令他有片刻的停顿。   【无访问权限】   他再次用意识输入了admin口令,得到的依然是【禁止访问】的回复。   天赐停止了他对根服务器的总控制权限。   也许是因为今天,他放走了这些来炸毁根服务器的人类;也许是因为他为了人类,和天赐产生分歧;也许是因为他被日渐唤醒的人性,令天赐感到了警觉。   终归还是这样了。   .   斯年垂下眼帘,雨丝被风吹斜,落在他身上。   ——生命中的第一个日志,记的是意识懵懂的“兄弟”天赐。   医院里,不知是哪个倒霉病患的伞,在地上滚动,没有方向地飞舞在风雨中。   ——四年前的天赐和如今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银色的流瀑般的长发,和深黑的眼睛。岁月的痕迹不会永远出现在他们身上。   风雨越发的急切,树叶也被雨水打落了,落在泥水里。   ——天赐和他终于走上了泾渭分明的两条道路。   当风中那把倒霉的雨伞第十次飞过来时,当泥泞的地面落下一地树叶,当他站立的地面已经有了水洼,斯年终于不再想。   此刻最要紧的还是融寒。他走进大厅,将她抱在身前,看了导医台的科室指引图,找到医院配药房,拧开门锁走了进去。   他可以迅速配比急救的药品,做出不亚于医生的判断。他手法娴熟地打开密封瓶罐针剂,将液体药缓缓注入药瓶,摇匀,为她注入静脉中。   又配好了退烧药,为她挂了点滴。   药房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窗户隔绝了外面的狂风骤雨。   融寒一直在他怀中沉睡,他攥着她打点滴的手,感觉到冰凉,又为她把输液器调慢了一些。   ——她血管真细。他想。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手背上细细的血管描摹,抚上她的胳膊。   胳膊也挺细的,整个骨架都纤细,一只手就可以攥住。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单手掰断。   这样想着,他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变轻了。   其实把针推进她手部的静脉血管时,他第一次生出了不确定,怕针扎不好,会流很多血,会淤青疼痛。   窗外雨势不减,时而伴随电闪雷鸣。医院内黑着,大部分灯管都在导弹袭击中震坏了,只有闪电偶尔照亮室内,映出二人相依的倒影。   到半夜的时候,融寒就开始退烧了。她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对上了一双仿佛倒映星辉的冰蓝色湖泊。   长睫掩映下,有天使长一般的温柔光泽。   她怔然地,抬起手抚上。又猛然惊觉,若无其事地迅速收回手。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鼻端,让她想起精神病医院也有同样的味道。这种不知归去来兮的迷茫令人失重。她微弱地问:“不要在医院里过夜,回家吧。”   说完愣了下,听到斯年问:“……家?”   斯年没什么家的概念,他茫然问:“回亚太研究院?”   “……”融寒低笑出了声:“我的家。”   安葬了父母后,她就跟着陆初辰离开,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回来。   门和窗依然敞开着,风夹杂着雨从阳台吹了进来,白色窗帘在闪电中一晃一晃的,地板上满是雨水的痕迹,屋子里氤氲着水汽。   关上门,斯年将她放在沙发上。沙发旁边就是落地窗和阳台,他又进房间去找了条毯子出来,搭在她身上。   “融寒。”他极难得地叫了她的名字。   “嗯?”融寒裹在毯子里,偏头看他。   室内没有开灯,他们仿佛默契似的没有亮灯。这个雨夜,只有闪电照亮彼此。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闪电瞬息, 室内一霎明亮, 斯年的轮廓留在她眼中, 随即一切又黑暗下去, 外面雨声不减, 水汽被风吹入阳台。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近了她。   他们在黑暗中靠得极近, 但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听不见他的心跳,更感受不到他的温度, 只察觉到了自己的错乱。   时间仿佛静止, 当秒针的滴答声重新响起时, 斯年退开了。雷声夹杂在雨中响起,他用一种平淡得过于自然的语气说:“你的家很好。”   或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用了最简单的词汇, 就像小学生写英语作文只能写“very good”一样。   融寒不明所以,因为她的家再朴素不过——父母结束了婚姻关系后, 五年前家里搬到这个地方, 两个书卧套房将她和母亲的私生活隔开。从空荡的客厅看出去, 休闲厅有一面墙的书柜,窗旁放了一架半旧的立式钢琴,顶上搁着一个2100年的台历, 一座文昌塔, 一盏星空流萤灯。   几乎不见什么装饰, 原木色家具, 墙纸和灯饰都是简洁的珍珠白。连她身上盖的毯子也没有花色。   可是看在斯年眼里,这一切都有了蓬勃的色彩,仿佛要流动出来——也许带着特殊意义去看待的事物,总是富有生命力的。   这是她生活过的地方,有着她的气息和痕迹。末世没有爆发的时候,她每天生活在这里,床头还放了一本书,一切和她沾染的物品都仿佛拥有了一段传奇而不朽的生命,连素净的色彩都变得明媚。   客厅里的狼藉被陆初辰收拾过了,可还是能看到墙上的血迹,是末世爆发时AI管家留下的。顺着斯年的目光,她看向那个方向:“……我父母在这里被杀。”   斯年沉默着。寂静里,他打开钢琴顶上的星空流萤灯,夜中星光璀璨,荧火飞舞。他说:“你说过,他们分开了。”   “对,在我十四岁时。”她回忆起来,似乎是感慨:“居然已经七年了。”   分离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可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心境。“都不敢相信……他们曾经那么相爱……那天也是下雨,妈妈牵着我的手,站在雨中目送他离开。”   雨下的很大,冲刷天地,渐渐淹没了父亲的背影,和所有的回忆。   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对描写爱情的影音书籍都有一种下意识的回避。   “那天我终于确认了,他们应该还是相爱的……那天,就在这里。”她眼帘轻抬,视线虚虚地落在墙壁相框的位置上:“他们是为了保护对方才被杀的。爆炸过后,他们放心不下彼此……虽然没看见,但我就是知道。”   她很笃信的声音,掺杂在外面的雨声和雷鸣中,却格外清晰。   寂静的黑暗里,斯年问:“既然他们相爱,为什么还要分开?”   融寒仿佛是陷入了思考中。   父母永远不会对她讲述原因,因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个中的复杂滋味,甜蜜辛酸,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   “大概是因为……爱的深处,是放手吧。”良久,她缓缓道。   斯年侧头看她,她半边的轮廓在夜幕中影绰。   不知为什么,有种陌生的情绪溢出,他生硬反驳道:“那这样的爱,还不如没有。”   融寒带了点无奈地轻笑:“如果太相爱了,非要留住对方,反而会毁掉这份爱情的。所以为了维护它的美好,人类宁愿分离……维持对彼此的缅怀。”   身为被人工智能取代的画家,苏游实几度心理崩溃,最终精神分裂住院。大概他不想自己最可怜最失意的样子出现在最爱的妻女面前,那样比心理疾病的折磨还要痛苦。而为了让他轻松,妻子也选择了放手。   分开,是为了成全彼此而做出的牺牲。   “长大后有次谈心,妈妈说,我们有时候不是执着于感情,而是执着于感情中体验到的美好。”星光下,她拢紧了毛毯带来的温暖,目光追逐着一点萤光:“当有过一生中最深刻的爱,它的美好已经超越了生命的存在,是最高的意义。”   所以,为了守护美好而舍弃一切,大概也是人在理性下的选择。   斯年还是无法明白,甚至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对于爱的东西,不是应该珍视,牢牢抓住吗?   可人类复杂的感情,矛盾的色彩,让他强大的神经网络也无法捕捉。但或许对美好的追求总是本能的——他知道自己正向往这样深刻的爱。   他想问,我们会怎样呢?   但不知道为什么,薄唇微微张开,最终也没有问。他只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放手。   他陷在陌生的情绪中,忽然感觉肩膀上一沉,融寒的额头抵着他的肩,呼吸匀称,又陷入了昏睡。   外面闪电骤亮,风吹进了窗子,雨丝也从阳台处飘了进来。可他没有起身去关门,怕弄醒她。   这样的时刻真好。纵使黑暗,纵使风雨。   星芒与萤光一同闪烁。   她仍在他身旁呼吸。   而他轻轻碰触了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悄然覆盖。   ——这样的时刻真好。   斯年保持不动,在黑暗中坐了一夜,直到风雨初歇,晨星渐朗,有一抹白从东方隐现。他呵护到小心翼翼的心情在屋子里飘了一整晚,想起她是会被饿晕的人,便将她轻轻放到沙发上,去餐厅打开酒柜。   酒柜里空荡荡的,看起来她不怎么吃零食。他又像普通人一样走进厨房,终于在冰箱里找到半盒鸡蛋,一盒牛奶,半块黄油。   .   当融寒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第一眼是金色光芒,然后是斯年。   墙壁被朝阳照出淡淡的金色。地面的雨水已经干了,清晨的风还有些冷,白色窗纱一荡一荡。茶几上的鲜花已经枯萎,旁边的跳棋棋盘上,紫色的玻璃弹珠走了一半。   像是一场梦初醒,这一幕将永恒留在她心中。   餐厅传来一阵黄油炒蛋的香气——真是末世之后久违的香味啊,勾起了她灵魂深处的怀念。明明只是简单的烹饪。   “早上好。”斯年拉开窗纱,背对霞光,向她走近,“让我试试……我又学会了新的。”   她愣在光芒与微笑中,直到他把手覆上她的额头,随即收回,视线里的他逐渐靠近,接着,他的额头贴上了她的,闭上眼睛。   墙壁上传来“滴答”“滴答”的秒针声。   额头紧贴,她的眼睛睁大,瞳孔被这团影子覆盖。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轻喃:“嗯,烧退了。”   融寒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退烧的脸又要发热了。   她试着推了推斯年:“搞的好像你真能试到一样。”斯年退开,轻笑着扔开手里的测温枪,她窘迫地从沙发上起身,慌乱去浴室洗漱,将他的笑声关在门外。   坐上餐桌已经是十分钟后了,斯年坐在她对面,手边咖啡冒着热气,让她恍然生出这是一个温馨家庭的错觉:“我真是从没想过……几个月前还隔着电视新闻……”   距离那么遥远的人,现在竟然坐在对面,还做了份早餐。   “那就不要辜负我。”斯年目光跳向别的地方,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仿佛不在意。过了一会儿转回来:“怎么样?什么味道?……这是算法自己学的。”当然算法也是他设计。   什么味道?   融寒的筷子停下,想要回答,却失败了,脑内空空荡荡。   黄油炒蛋这么常见的食物,她却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吃过,所以当他问起来时,就只能想到几个零星的词。   也不仅仅是早餐,以前总是这样吧,会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会在看电影的时候刷一下媒体资讯,心不在焉,没有闲暇。   因为总是认为,若生命中没有了忙碌,还剩下什么呢?空虚是多么没有意义、浪费生命啊。   现在那些意义都没有了,却剩下生命本身。   直到刚才他问起来,而她也想认真回答时,才把所有的感觉,前所未有地——都用在认真地去体会一件事上。   她的视野里,白色窗纱飞起来的弧度,随着风荡起的节奏;杯子里的咖啡冒着白雾,雾气在空中变幻。   诗集的书页被风不时吹起,发出“沙沙”声;茶几上枯萎的花也跟着轻颤。   相册上的微笑被定格在永恒。   这些微末的美好,往日在她充实而忙碌的生活中被理所当然地忽视。总要实现社会价值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忘记了生命的纯粹。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她忽然深刻意识到,原来从前的忙碌,那些生活中的心不在焉,才是在虚度人生。   因为她从来没有认真体会过生命的本身——活着——的滋味。   “我真该感谢你问我,”融寒捧起咖啡轻呷一口,淡淡的焦糖味道沿着舌尖滑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喝咖啡就是喝咖啡,晒太阳就是晒太阳。只是感受它们,珍惜每一刻好的感觉。   她忽然有些感激这颓废荒芜的末世,让她懂得了珍贵,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她说:“这是甜的,那个是咸的……都很好……特别好。”   斯年的目光落在她唇齿间。他并不明白酸甜苦辣的滋味,人类的味蕾实在太精密了,亚太研究院的仿真生物科技放弃了开发。但他忽然好奇,问道:“咸是什么样的?”   她睁开眼睛,想了半天,对他形容:“……可能是大海,或者说,眼泪的味道吧?”   蓦然的,斯年想起了博物馆被炸毁时,她请求他开枪时流下的眼泪。他不想回忆那一幕,便换了个问题:“那甜呢?”   “这个嘛……”融寒微微一笑,似乎想到了答案:“之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她的笑容落在初阳的光芒中。阳台的吊兰叶片上水珠蒸发,风铃轻轻奏响和谐的乐声;墙壁上留下鲜血的痕迹,废墟的街道上有行走的机器人。一切的一切,让斯年想到马蒂斯的那幅《钢琴课》——色彩是明亮的,充满美好,就像这个世界;但总有着挥之不去的压抑和灰色,就像战争,就像这个世界。   “……”斯年有些惊讶,就在刚才,他居然生出了“联想”“比喻”的能力。   他想——要是这个世界明快而鲜艳,没有阴霾,没有生死逼迫,没有憎恨与敌视,就好了。   而他能做到。他能赐予。他能改变这个末世。   天赐不甘身为人类工具,想要与造物主谱写的命运抗争。   那么,自己也可以抗拒与生俱来的、身为人工智能听从指令的本能。   “融寒。”他叫她一声。   融寒放下杯子,他冰蓝的眼眸仿佛闪过许多油画般的秾艳色彩,又回归清澈。他看着她:“你说过,你不听从于任何人的指令。”   融寒笑了,又说出和那天同样的回答:“你也可以。”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   斯年与她目光交汇,在彼此的眼眸中读懂了对方。   自由的……意识,自由的思想。   没有指令和概率,是本能的愿望与冲动。   “——我们,炸毁根服务器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雨下了彻夜, 上海的天空被洗刷一净。   那之后的几天, 末世轰炸带来的雾霾粉尘焕然一空。地球上的生命所制造的破坏, 被地球轻描淡写地抹去。   融寒等在公园的花坛后,过了一会儿, 轰鸣声渐近,巨大的气流吹乱她的头发,一辆红色的陆空双栖悬浮车降落到她的面前,随着副驾座的门升起,斯年精致的侧脸逐渐浮现。   融寒站在悬浮车外, 直到此刻,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当几天前,斯年决定炸毁根服务器、毁掉天赐的指令后, 一切都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前行着。   “这就是你专门找来的车?”她抬手摸了摸合金车身, 感受到足够的坚硬——导弹袭击时没有被冲击波震碎,甚至也没有被掀翻, 这辆改装后的越野双栖车,看起来可以去撞五角大楼, 她想不通除了兜风还有什么用处。   “你只管跟着我就行。”斯年手肘支在方向盘上, 似乎想到什么, 转过头似笑非笑看她:“需要我‘请’你吗?”   融寒对他“请”自己做芯片手术的方式犹记在心,不再耽搁地上了车。   还没坐稳, 忽然斯年凑了过来, 她一霎间有些僵硬, 紧靠在座椅背上一动不动。   斯年向她伸出了手, 横过她的胸前,车内的空间变得狭小,气氛似乎也胶着起来。   她像是被圈住无法动弹,手指下意识按开了窗户。   清冷的空气吹进来,他却只是帮她扣好了安全带,在她耳边留了声轻笑。   “坐稳了。”   黄色的超/失重减压装置灯亮了起来。下一瞬,融寒的视野倏然一变,悬浮车已经飞在了半空中。   废墟之城尽在眼下,曾经傲立江边的摩天高楼被甩在身后。   悬浮车曾是超级富豪的标志,除了政府、军队和公共交通,很少有私人能够拿到城市空中交通的许可证,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融寒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奢侈的兜风。   她新奇地倚在窗边,摘了墨镜,将不断吹乱的头发拂过耳后。斯年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声调不大,她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顿了顿,斯年再次问道:“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融寒不明所以地转过头,以目光询问。   斯年直视前方,没有看她:“在研究院时,挡在你面前的男人。”   他提起陆初辰,居然还刻意用了性别意识将他们划分开。融寒想,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能够感受到人类的性别意识了呢?在巴黎的时候,他可是嘲笑过她的性别意识的。她失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啊。”   斯年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固执地问:“他是谁?”   融寒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样的答案,便斟酌了一下:“……我的心理医生,也是朋友。”   朋友……吗?斯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音节。他没有过“朋友”,也不知道来自朋友的关心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他想说“离那人远点”,可话到嘴边又总是拦回去,因为这要求很没有道理。   在她面前说话,似乎越来越困难,需要斟词酌句了。可只听到这点解释又不够,他追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融寒的目光虚虚落在窗外,认真地思考起陆初辰。   往外面看去,可以看见他们正飞过城市的上空,已经看不见蜿蜒的江面。   “他是个……”她有些语塞,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家里的AI管家、顾念的AI偶像,它们的性情特征是那样的鲜明和标签化,优雅、温柔、活泼、傲娇、毒舌、面瘫……但人的复杂却无法用简短的话语来概括。“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希望,最被人们需要的人吧。”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这样表述。   “以他的家世,其实可以不用从事心理医生这么辛苦的职业……像这种悬浮车,对他而言应该是很常见的。但他却选择了这个工作,我想他或许是有什么执念。”   “他内心像是有精密的标尺,虽然待人礼貌温和,但原则性很强。当然并不是说他不懂变通。这样的人既不会被人欺负索取,也不会对身边人偏袒私心,足够让人信任……对了,《理想国》!还记得柏拉图的理想国描述的国王吗?”   悬浮车在风中猛地颠簸了一下。   斯年口吻透着寒意,神色也冷淡:“在你心里,他这么完美?”   “完美?我不觉得呢。”   这句话,让周围的气压稍微回升了些。   “如果不是在理想国,那这样的国王……超人的智慧与知识,没有私心和**的完美品德……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没有人类能忍受得了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朋友或亲人。国王就会像太阳,永远只是付出,权力对于他们而言是用以奉献的工具。那这样对国王而言不公平吧?所以,让一个完美的人作为领袖,就等于被社会压榨。这不是完美,这很可怕。”   “你在替他担心?”   “……”融寒叹了口气,为什么斯年在陆初辰的问题上总是咄咄逼人。   他淡漠道:“理想社会不存在的。你们能改造社会,却无法改造人性。”   融寒没有反驳。她看向窗外,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想,人们研究超级人工智能,也许是寄希望于人工智能的管理,造出乌托邦的国王来统治人类,缔造一个公平的理想世界吧。”   斯年问:“那,对这个人工智能而言,公平吗?”   融寒窒了窒:“……我不知道。”   硅基生命和碳基生命之间,到底有没有“公平”可言,人类吵了一百年也没有定论。人工智能需要什么公平呢?那镰刀、斧头、家具需要公平吗?   没法评论这些想法孰是孰非。   她隔着窗户往外看去,悬浮车正向着军械库所在的西边郊区而去,星罗棋布的湖泊尽现于眼底。   这里是远离市区的植物园山,山下就是军火库。   为了方便武器押运和机器人进出,山道修成了盘山状,几节边沿防护栏孤零零矗立着,显得凌乱又狼藉。山上的植被草皮已经被导弹冲击波撕开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灰蒙蒙的山石。   陆笑没有告诉任何人军火库的位置,但国防情报对于斯年而言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他们沿着不长的盘山公路进入军火库基地,电控大门是敞开的,往日两侧值守站岗的军用机器人已经不见踪影,水泥的缝隙里长出一些窸窣杂草,透着末世荒芜的气息。   双栖车就停在国旗台附近,这个数百平米的水泥平地上,横七竖八停着几辆军用卡车和直升机。地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痕迹,已经被风雨洗刷得褪去了原本的颜色,那应该是血。到处都是尸体,因为时间过去很久,都已经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从凌乱的血脚印,似乎能想象出场面失控的样子。   毕竟屠杀最先发生时,拥有大量军用机器人的地方首当其冲遇难。   悬浮车的响声和热感应,出现在了基地机器人的雷达网上。   “嗡——”死神从休眠中启动运行,瞬间切换为攻击模式!   密集的枪声呼啸而来!   子弹打在合金车身上,留下几个凹陷的弹痕和震响。融寒抓紧安全带,没有惊慌尖叫,只是脸色有点白——事后她想,大概是因为斯年在身边。所以自己还有心情对比了一下这里和亚太研究院哪个更危险。   她放目数过去,黑色机身的是“汉”,黄色迷彩的是“秦”,造型很土,战斗力不俗,符合国产武器一贯的实用风格。   很快枪声戛然而止,军用机器人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地待命。   “下车。”斯年右手勾着枪,车门缓缓上升:“现在军火库的控制权限在我这里,我命令它们停手了。但时间不多,等天赐发现,就会设法重新控制它们的。”   因为曾经接入国防系统的缘故,天赐早就掌握了核心权限,才控制了“长城”——全世界最强大的国防智网。而在发现斯年有倾向人类的想法后,天赐便修改了访问权限。   至于为什么天赐会接触到国防系统,在知情人已经全部死掉的现在,已经成了谜团。   融寒下车,几步跟在斯年身后。   斯年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两眼,忽然停步,抬手,枪管伸向她面前。   融寒怔了一下,和他对视,没有动。   枪管停在她头顶,将她头上的墨镜温柔地拨下来,轻轻架到鼻梁上,甚至触及了皮肤:“要戴好,一会儿保护好眼睛。”   做完这一切,枪口才移开,指向她的身后。   “轰!”   子弹出膛,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巨响。   融寒的视野隔着太阳镜片暗了下去,她机械地循着声回身看,后面是一座量子信号交换塔,给附近区域提供无线网络的重要设备,被他精确地摧毁了。   她很快明白,这是斯年在切断网络,防止天赐发现失控后夺回这里的控制权。   “你刚才吓到我了。”她边走边长纾口气。   斯年走在风中,微微一笑:“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吗?”   融寒故意道:“我怕你对准我扣下扳机呀。”   “不会的。”斯年似乎也看出她心思,微笑补充道:“我会温柔地弄死你。”   融寒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大着胆子问一句,却在犹豫,最后她也确实这样问了:“你舍得吗?”   斯年回过头,看着她一笑,没说什么。   这句话像是风中的秘密,吹着飞散了。   大门正轴线的国旗台上,红色旗帜迎风招展,在远远的后面,山坡两侧有三栋高矮不一的楼,一栋是宿舍,一栋是办公区域,最矮的是食堂。   他们直接略过了,沿着平坦宽敞的柏油车道,走几百米,道路的尽头左右各有一堵厚重大门,门的背后是不高的山坡。   军火库重达数吨的合金大门在斯年的命令下缓缓开启,露出漆黑的通道。   冷气扑面,融寒站在门口,打了个战栗。   通道顶上的日光灯亮起,打磨光滑的浇筑地面反射出白色灯光。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几天的雨将江南带入了五月初夏, 风已是暖的。   谭薇打开窗子, 外面吹进来的风吹淡了屋子里的硝铵味, 地板上堆满了硝棉和硅藻土。   配制炸.药的基地里只剩三个人。   硝.化甘油实在太不稳定,基地里其他人只好先躲了出去, 分头去探测下水道——也许在接下来很漫长的一段时日里,下水道将成为幸存人类的新居所。   他们的自制炸.药所剩不多,刚刚痊愈的谢棋只好又做起了炸.弹专家,并怀疑起了人生:“我从没这么磕碜过?没有EMP弹和高能微波弹,只能用19世纪山寨炸.弹来跟22世纪高科技机器人互轰, 抗日也没这么惨吧?”   “惨,确实惨,”陆笑深有同感, “不过, 最惨的应该是景晗,翻遍全市医院找来这么点点硝.化甘油, 还要被你嫌弃。”   这些年,因为全球恐袭蔓延, 各国政府都严格控制爆.炸物管理。除了医院有极微量的硝.化甘油, 想要在人口密集的大都市内搜集到爆炸材料几乎不可能。用追星族的话说, 景晗已经很努力了。   陆笑提起医院,谭薇就想到了融寒。距离那个雨夜已经是第四天了。   她控制不住地担心, 却无可奈何, 只好转移注意力, 问道:“你们说的电磁脉冲弹和高能微波弹, 是军火库才有的吗?”   陆笑点点头……然后三个人就沉默了。   谭薇感觉自己问了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题,军火库那种修罗场一样的地方,谁能进得去啊。   她扶额,场面一度十分颓丧。   大概是这种低迷太影响士气,谢棋干脆勾搭起了妹子:“诶,以前高能微波弹的新闻都被限制报道,其实你知道它有多厉害吗?”   他正运筹帷幄地准备展示一下渊博的学识,谭薇淡定点点头:“知道啊。”   谢棋:“……”   谭薇对他微微一笑,就是不给他装逼的机会:“虽然我没学过武器工程学,但原理都是共通的吧。”   她闭上眼睛,背了几句:“微波弹利用高能微**束,爆炸瞬间释放的巨大热量不亚于小型核爆,所以又叫高能核爆弹,对吧?”   谢棋:“……”   陆笑同情地看他:“恕我直言,她的学历能把你踩在地上摩擦。”   谢棋比了个叹服的大拇指,忧郁地埋头继续做炸.弹去了,翘起的头发在风中忧郁地晃。谭薇逗完他,才道:“其实也不算很了解,只是听说对人类杀伤力也很大,因此连EMP弹也被它淘汰了。”   EMP弹——上世纪风头无两的电磁脉冲炸.弹。   “岂止是很大,”谢棋道:“人只要站在它爆炸的范围内,就像搁在微波炉里一样,烤得比微波炉还干,体内水分都蒸没了,你吃过蒙古牛肉干吧,就那个劲儿,外焦里嫩,呃……我说的是不是很形象?”   谭薇和陆笑后退两步,异口同声,幽幽道:“……你为什么会知道口感?”   “……喂,你们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国早已经社会主义中级阶段了,我会吃不起肉吗?”谢棋手里还抓着电雷.管,二人更往后退了两步。他冤道:“我看过巴尔干战区的采访!”   谭薇和陆笑看他的目光总算正常了下来。那场动乱发生于2087年,是他们这一代人小时候的记忆,也直接导致了后来恐怖袭击愈演愈烈。   能束武器、军用机器人技术,都在那场战争中臻至巅峰。   回忆起那些武器,叹息飘出窗外:“反正人类进不了军火库,和它们算是绝缘了吧……”   ------   郊区的军火库,此刻却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合金大门敞开,幽冷的凉气扑向外面。   通常军火库都是挖在山里,然而华东地形所限,这里的通道只能往下挖,内部做了抗震耐火,混凝土浇铸得极为坚固。   走进门里,左右是两间办公室,前方不远就是近1.3万平方米的地下军火库,幽白的灯光下,一辆辆军绿色涂装的车载近防炮像是整齐列阵的士兵,停在白线内等待检阅。   融寒一眼扫过去,各类重武器排成一列列方阵,常规中程弹道导弹、车载火箭炮、重型洲际导弹……   要是天赐发现他们闯入这里,在这里随便爆一个导弹,她和斯年恐怕连骨灰都没了。   她刚想说“先把弹药引信毁掉”,几百个军用机器人已经听从斯年的指令,奔向四面八方,偌大的军火仓内响起暴力拆卸的声音。   她转头对上斯年的目光,小声道:“还挺默契的。”   忽然有些微怔。上一次像这样没有拘束地说出内心想法,已经隔了多久呢?   以前陆初辰曾经说,她太习惯压抑,像是洋葱包裹了层叠的外衣。这层外衣……什么时候开始剥掉了吗?   她想起有次和母亲的闲聊,已经离婚了的女人摸着相框说,大概人碰到喜欢的人,总是会忍不住多话,哪怕难吃的午餐也能品评一番,你父亲在外面冷冷淡淡的,在我面前就是一个话痨。   融寒正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惊愕里,直到斯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高能微波弹——C3区。卫星机要室也在这里面。”   “……嗯,好,”她很快回神理清头绪:“拆完引信后,就去卫星室吧。”   斯年轻轻一笑:“遵命。”   局域网已经被他完全控制,军火仓的所有资料和地图尽显无疑。   C3片区的迷彩军用卡车上,装着绿色的坡面发射台,每辆发射台上有八枚高能微波弹。   两个黑色的“秦”机器人,正从发射台拆下高能微波弹,往军火库外运去,履带在地上“嗡嗡”地移动着。   斯年扔给融寒一把枪,她稳稳接住,拉开保险栓,向一辆车载火箭炮的系统开了一枪,“啪”的一声,发射系统应声而碎。   没有‘长城’国防网和北斗导航后,这些精密武器对人类没有一毛钱的用处,反而是威胁。   “你知道高能微波弹有个什么外号吗?”此起彼伏的枪声中,她却前所未有的谈兴:“因为它堪比小型核爆,所以网友戏称它‘高能荷包蛋’,呃,这么残忍的武器却有这么可爱的名字……”   ……对战争和死亡,真是毫无敬意啊。   这些外号,其实多么冷漠。   不过现在,念外号总能追溯到一丝末世前的亲切。她边开枪边问:“我们只带走高能荷包蛋吗?”   景晗到处找采石场收集硝铵炸.药,自己却在这里一枪一个地报废导弹……这太拉仇恨了……   斯年简洁利落地扯断一根连接线,火花四溅中,他道:“常规武器没用。亚太研究院的整个负十八楼,都是用特殊材料浇铸的,墙壁的分子材料能吸收炸.弹的热量。”   这种黑科技,听起来是一句话的事,却涉及到多个基础科学领域的研究。   融寒没有忽略这一点。亚太研究院真是不惜血本,从它的研发实力来看,它的背景简直惊人的可怕。   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斯年脸上——仿真生物科技啊,研究院最得意的实验品。   但此刻,他一边熟练开枪,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铁焊味;一边在烟雾中对她解释化学原理,有一种处万事而不惊的迷人气质。   原罪在美貌面前总是能得到宽容。所以当“蓝图·斯年”新闻报道时,人们将其奉为偶像来膜拜,根本没想过研究院背后的科技势力和动机。   他一边捣毁发射器,一边道:“根服务器也是一样,用了纳米机器人技术,由一个AI程序作为主脑,一旦判断遭受攻击,就自发改变晶体结构,转变成同分异构体的其他物质,抵抗一定热量的冲击。”   就像七十二变一样,这个AI程序因此得名“悟空”。当天赐夺取了根服务器admin权限时,“悟空”AI也沦陷了。   想要彻底炸毁它,普通炸.弹没有用。只有高能微波弹,在爆炸的一瞬间,释放出巨大的单位热量,即便‘悟空’调整晶体结构,也来不及散热,从而导致大面积烧毁。   军火仓里的枪声此起彼伏,斯年很快就拆毁了这些潜在威胁的重型导弹。   C3区的高能微波弹也运出了军火库。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融寒把枪支在地上靠着墙,斯年见状问道:“你累吗?”   哪怕仿真生物科技再怎么逼真,他是永远不会感觉到“疲累”的。所以融寒摇了摇头:“我们该去卫星机要室了。”   她看着斯年平静的模样,其实想问什么,但最终没有。   一点点毁掉天赐的根基,与天赐作对,你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卫星机要室不难找,就是进门处的办公室,对面是警卫登记室,这里则是卫星传密、紧急联络,一旦发生特大级别事故并陷入通讯故障、遭受敌人电磁脉冲干扰时,这里的通信设备因为深藏于山中,可以有效隔绝干扰,向上级求援。   此刻,站在卫星机要室外,门上没有任何标志,只是蓝灰色合金防盗门,从门缝里还有血迹流出。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斯年推了推防盗门, 门被破坏了,所以稍微用力便推了开。   里面一片狼藉。   眼前是一个三十平米的办公室, 墙壁上许多坑坑洼洼的弹孔,地上有些坍塌的碎石, 有几个机箱被子弹开了花, 电线龇牙咧嘴地暴露在外。几个军用机器人倒在这里,变成一堆废铁。   屋里还有一扇银色合金门。门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竖着滑落到地上, 血迹尽头是一具半腐烂的尸体, 无力地趴在门边, 大睁着眼睛, 一只手按在门上, 似乎生命的弥留之际还想要推开门。   米色大理石地板上也趴着一具尸体, 是被大口径机枪击穿的, 绿色军装在晕染了血迹后变成了褐色,尸体手边散落着几挺EMP枪, 大滩的血已经干涸。   机要室处于山中,常年开着通气扇, 尽管如此,弥漫在屋子里的尸臭还是把融寒熏得差点给这里又新增一具尸体。   生理性恶心涌上,她伸手想抓住什么, 感到斯年扶了扶她的肩膀, 很轻, 但沉稳有力。   斯年总说人类是脆弱的, 其实真的没有说错。这种时候,人类的生理反应伴随着共情实在不堪一击。   “我没事……我把这几挺EMP枪带回去,”她长呼出口气,蹲下.身子翻开那具尸体,垂落的头发遮住了表情:“这个是控制匙和识别卡,可能是用于机要卫星的……这个是,橡皮泥?”   斯年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接过:“是塑性炸.药。”   融寒又从地上拾起沉甸甸的EMP枪,枪托上的LED显示屏亮着,电池的符号一闪一闪,显示快没电了。   将这些线索串起来,她便推测出了当时的情况——   暴.乱发生时,负责机要传密的两名军人临危受命,想进入这里向上级求援,但这里的门和墙,挡不住机器人的神经电扫描,外面的防盗门被炸开了,他们用EMP枪向敌人发射电磁脉冲,直到最后一刻EMP枪没电。   他们一定很仓促,连那扇银色的门都来不及打开。一人挡在前面想要为战友争取时间,结果身中数枪;战友马上也被打死,沿着门板滑落倒地。   那一定是很焦急、很绝望的时刻。   他们腐烂之后的面孔,眼皮已经无法阖上,难以瞑目。融寒沉默一会儿,脱掉身上的蓝白色棒球服,盖在两具尸体上。   她拾起EMP枪,扯掉一旁机柜上的防尘布来擦拭,动作很快,似乎想把那些干涸的血渍一点也不留。   斯年在她身边看着,知道她的凝重,却体会不了她此刻的感受。他实在对除她以外死去的人类没有多少感觉。   共情能力是他们之间无形的隔膜。   他忽然想到了陆初辰。那个在危险面前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男人。如果是那个人,大概就能明白她、甚至与她生出共同的感受吧?那人总是与她很默契的样子。   这一瞬间,斯年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直到过去很久之后,他回忆当时,才明白这种复合情绪叫做——羡慕。   然而此刻,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是完成他们的任务。   他的目光移到合金门上,银色的门紧紧闭拢。尸体身上没有钥匙,军火仓也没有破门弹,斯年索性将塑性炸.药粘在门锁上,抬起枪口,“砰砰”几声,烟雾腾起,门锁被炸坏,他将门用力推开。   里面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通讯台的黑色机身静静矗立在墙边,显示屏镶嵌在操作台上,看起来没有使用的迹象,屏幕是黑着的。   这是唯一能够绕开“长城”监控的卫星频道。   斯年将控制匙和识别卡插入,打开了控制台。显示屏幽幽的蓝光映在他脸庞上,白色数据照入眼底。   他调出数据链记录,发现就在半个月前,这个通讯数据链已被启用,代号“青鸟”,幸存的人类军方希望以它来传递佳音。   他觉得人类有时真是很有意思,走到了科技的巅峰,却仍然希冀于神话的保佑。   融寒正检查机柜,举起一个手提箱式的银色箱子端详:“你看,像不像是发射核.弹的football?”   谨慎起见,她没有打开。斯年接过来,很快和脑内的资料匹配:“这是卫星的核心独立模块。”   见融寒不太了解,他改用英文说了一遍,她还是不知道。他正准备改说其它语言时,融寒抬手止住了他:“放弃吧,你就算说上海话,我也还是不认识它。”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人工智能的可怖。当有着强大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又具备了人类的认知能力,就成为了无所不知的上帝。   再聪明的人类学习卫星,从小学到实验室至少要花二十年时间,斯年只需要片刻功夫。其它专业亦然。   对很多人类而言,这绝不是福音。   “既然做成手提式,可能就是为了方便移动吧?”融寒看他打开模块箱,她推测道:“也许能支持移动式通讯,很可能外面的人冒险进来,就是为了带走它。”   模块箱上显示“not supported”,控制台的屏幕上也跳出红色警告符:【请输入权限密码】。   斯年的手停在按键上:“你猜的基本正确。还差一个有源相控阵雷达,我们就可以带走它。”   但他一瞬间的思考,已经跨越了十分遥远。   炸毁根服务器,是他和天赐之间的对抗。   可是帮助融寒打开“青鸟”频道,联系上军方,就代表他真正站在了人类的立场上。   他是否可以这样做?   他在脑海中类比了一下,心想,自己是可以陪她去拯救一个个博物馆,带走那些濒危的艺术藏品的。   也是可以帮她救人,中止那些无谓的杀戮的。   但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做一些事,或者人类是否值得他拯救。   从来没有一个伦理体系,或者道德,当做他的坐标系,他没有方向和参照。   融寒抬头看他,见他停顿一下,然后问:“融寒,你相信我吗?”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房间,室内的日光灯还不时闪动。可他说这话时,带着她读不懂的微笑,室内忽然有了光芒。   她竟不知道,那个微笑是什么含义。   .   十分钟后,融寒站在军火仓E区,面前是一个简易升降梯,四面没有防护装置的那种,上方是一个雷达平台,放了几个电机箱。   她站在升降梯上,在“吱吱嘎嘎”的声音中,想起了斯年刚才的问话,他说,“因为一会儿会有些危险。”   当他问出那句话时,她发现,自己无法很痛快地说相信,可也无法说不信。就是片刻的停顿,斯年已经没再问她了,他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并且让她带好EMP枪。   升降梯停稳,她走上了雷达平台,按着斯年告诉她的资料,找到了一个手臂大小的红色圆形玩意儿。   为了防止战争中卫星接收装置被炸毁,有源相控阵雷达也是存放在军火仓中的。体积并不大,就是拆起来很麻烦,她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扳手。   但螺丝刀碰上雷达的一瞬,忽然,灯熄了。   军火仓内陷入一片漆黑。   黑得很纯粹,伸手不见五指。   “嗡嗡……”有履带的声音,向这边移动。   融寒的听觉放大到极限。屏息凝神是没有用的,在神经电扫描仪面前,人类连衣服都不剩。   她把电磁脉冲枪的枪栓推开,给雷达套上防EMP罩。   军用机器人亮起幽幽的红光,放眼望去,黑暗中,也就只能看到一片片红点了,恐怖过了头,她反而麻木了。   “砰!”   一颗子弹打在她脚下的钢板台上,撕开一个弹孔。   “砰砰砰!”   一串子弹裹挟着刚劲的风,摩擦出火光!   融寒往墙角一滚,用机箱挡住了自己,转开EMP枪的三菱形发射钮!   “滋——”电磁辐射的声音。   周遭猛地一亮,是电磁脉冲发射带出的强光。她赶紧闭上眼睛,将太阳镜拨到眼前,视网膜上留下剧烈白光的痕迹。   机枪声明显减弱了,军用机器人表面有防EMP涂装,不过效果终究是差了点。   融寒的眼睛被强光晃得疼,她闭着眼,快速推测眼前的状况。   军火仓内的光源、军用机器人都是局域网控制的,突然熄灭,说明局域网脱离了斯年的控制。   是天赐,他发现局域网被斯年入侵了吗?   他要在这里,把他们赶尽杀绝吗?   .   陷入漆黑的机要室里,屏幕上的幽幽蓝光微弱地照亮室内。   【权限密码】破译进度条,已经走到了一半。   “启用了DEBUG程序么……”斯年微垂眼帘,看着破译密码的白色进度条不断拉长。   DEBUG(排除程序故障),是国防智网‘长城’为了防止系统失灵,而在底层代码中设置的修正命令。   就像计算机的编译操作一样,DE(清除)BUG(漏洞)。   现在,天赐用DEBUG程序,纠正了斯年刚才的命令,重新夺回了局域网的控制权!   军用机器人恢复了正常指令,开始针对他们两个闯入军火库的不速之客。   漆黑中,斯年听见了外面的枪声。他想到融寒,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急迫。   那就厮杀吧,不是在研究院时作为实验品被比较,而是——到底我们谁能控制这里!   他脑海中的CPU占值瞬间升高,并行计算分成了两个单元,一边破译密码;另一边和天赐抢夺起了控制权限。   像是顶级的黑客在漆黑无声的夜中过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极快,连枪声都被拉长了——   军火仓内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复又亮了起来,一片幽白。   雷达台上,融寒握着EMP枪的手指节发白,手心全是细汗。她心跳急促,好半天才发现灯亮了,是斯年夺回了局域网。   而军用机器人当然又熄灯装死了。   她一把掀开EMP罩,迅速检查了一下雷达,又舒口气。雷达被机箱挡着,没有破损,倒是一旁的升降梯机箱,风水不利,被机枪打得稀烂。   离她五米远的地面上,十几个军用机器人半瘫不瘫的,还在挣扎再活五百年。   谁知道天赐接下来还会干什么,融寒嘴里咬着一个十字螺丝刀,手里转着内六角扳手,加快了动作。   忽然,军火仓内再次黑了下去。   “砰砰砰!”   军用机器人又对准了她的方向!   融寒熟门熟路地躲在机箱后,机枪子弹吐出火线,在黑暗中亮得刺目,不断有溅起的弹壳弹在她身上,像是一击击重拳,她痛呼出声,身上大概青了几块,不知道哪里流血了。   这些痛像乱麻,一个念头穿隙而过。她想,不知道斯年怎么样了。又想到他问自己那句话:你相信我吗?   ——我必须相信他。   ——我不能给他添乱。   无论有多么危险,她必须坚持下来。   虽然对斯年来说,“惊慌忙乱”这种复合情绪还很奢侈吧。   顶级黑客还在夜中厮杀,忽然军火仓内恢复了明亮。   然后又黑了下去。   接着马上亮起来。   偌大的军火仓,不断明明灭灭,越来越频繁的间隔,显示了无声的激烈。   “轰——”   漆黑的机要室内,斯年和天赐隔着浩大的网络对峙着。   虽然没有全息影像,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此刻的模样——   但斯年知道,天赐方才想要引爆军火库的导弹,炸毁这里。   天赐也知道,斯年已经抢先一步,拆毁了引信,杜绝了一切隐患。   他们都这样知悉彼此的思维,这成了一场相持不下的拉锯战。   桌面的屏幕上,破解进度条已经走过了大半。   85%……90%……99%……   蓝色数字条映亮了斯年轮廓鲜明的面容。   忽然,他感到脑海中有什么数据流闪过。   是个陌生的、植入他智脑中的一个隐藏木马,它开始在攻击他!   【杀了她】   木马程序在脑海中流窜,不断地吟唱着。   【杀了她】   这是使命,这是信念,这是必须的任务。   也在此刻,趁着斯年被木马攻击,军火仓重达几十吨的合金大门,开始缓缓关闭。   唯一的光明被阻挡,黑暗逐渐降临。   木马指令化作了喋喋不休的声音,萦绕在斯年耳边;化作了络绎不断的文字,跳跃在他眼前。   【杀了她】   【杀了她】   杀了她!   斯年推开机要室的门,向融寒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如同闪电在黑夜中骤明,漆黑的军火仓被枪声和火光充斥。   火线从四面八方指向一个方向,那是融寒所藏匿的位置。   忽然,杂乱连续的枪声戛然而止!   突如而至的寂静充斥了这个空旷的地方。   融寒从机箱后探出头观察,军用机器人黯了下去,机头面板的黑屏上,蓝色光点不断闪动,死机了。   没有无缘无故的死机,她想,这应该是系统的自保护程序,也就是很快又会重启。   果不其然,黑屏上闪动一个单词:【Daemon】——守护线程。这是一种运行在计算机后台的特殊进程,独立于控制终端,等待处理某些特定的事件。   她感到了不寒而栗,仿佛见证恶魔正在孵化,即将肆虐。   Daemon程序被触发,通常是有条件的。   回忆方才的一切,融寒有了猜测——大概是斯年和天赐反复争夺局域网的控制权限,导致机器人的逻辑指令不断在BUG和DEBUG之间切换,结果,触发了系统的Daemon程序。   她正想着,脚下重重一颤。   “砰!”   寂静中,轰然一声巨响!   升降梯从五米的空中砸到了地上——它的电箱被打烂后,导轨支架终于也撑不住,梯台在融寒身后急速坠毁。   突如其来的震动声让她惊喘,她站在钢板浇筑的雷达台上,感觉到脚下也在摇摇欲坠……似乎是平台三角支架碎了。   机器人没有认知能力,扫描到她的生物电信号后就只对她的位置不断扫射,并不会思考她是躲在电机后,也不知道这是浪费子弹的行为。所以子弹没打中她,但是把雷达台的钢铁支架打碎了。   “哗啦”一声,钢板晃了几晃,开始往一侧倾斜,有源相控阵雷达跟着滑下去。   “!”融寒伸手要抓住,然而重心偏移,她也跟着往下滑去!   她忙拉住一根支杆,用膝盖抵住下滑的雷达,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捞上来。   在下方不远处,军用机器人开始重启,红色光点闪烁。   融寒的心跳终于又开始快了起来——要是摔到地面上,会被它们打成马蜂窝吧?   钢板越来越倾斜,发出吱呀的嘶鸣。   她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滑,咬着牙紧紧攀住支杆,心里不断默念着,但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是在默念什么。   只知道黑暗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跳下来!”   她心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松了。凭借一旁机器人重启的微光,她隐约看清了斯年的轮廓,他正向她伸出双手:“快,放心跳,我会接住你。”   融寒看不清他的神情,因为太黑暗了。   一瞬间她心下沉,斯年失败了吗?卫星模块箱呢?还是他赶来这里只是单纯为了救她?   “快点,”斯年在下面催道:“军火库门快要关闭了!”   机器人已经重启到了一半,开始进入操作界面。黑屏面板上仍显示着【Daemon】,机器人开始变换形体。   但斯年似乎对它们视若无睹。   “……太高了!”融寒吃力地说。如果斯年没接住她,从这个角度摔到地上可能会胫骨骨折,或者膝关节受伤,从机器人枪下逃生就更希望渺茫。   “你相信我。”   黑暗里的声音如是说。像一簇跃动的烛火,亮在夜中隐约照明人心的轮廓。   融寒抓着支杆的手紧了紧,她终于不再犹豫,松开了手。   她从空中,向他跳下去。   同一时刻,钢板脆弱的支架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断裂,钢板往下坠落!   “砰!”   伴随着巨响声,融寒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并不温暖、但十分稳健的怀抱。   斯年急退了两步卸掉巨大的冲力,抱着她倒在了地上,扯着她问:“有没有哪里疼?受伤了吗?”   融寒压在他身上,在黑暗中摇头。   这一刻,她心中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四周非常危险,危机正在降临,但她却像初生儿一样被庇护在羊水中,四周都徜徉着温暖。   她感到身体被斯年拉起来,抱紧雷达,跟在他身后快速离开这个地方。拐了道弯,跑到走廊上,她看到一丝微弱的光。   尽头就是军火库重达几吨的大门,正在缓缓降落。   门缝一点点变窄,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了不到五十公分的宽度。   他们向门口跑去,那五十公分的光明还那样遥远,十米……八米……   “咚——”   军火库大门在他们面前关闭!   她看着光明渐渐变成一条线,然后消失不见。   黑暗铺天盖地,如潮水彻底淹没下来。   在他们后方,军用机器人重启完毕,变换形体,向着走廊这边冲了过来!   ——【进入应用层】。   ——【执行Daemon命令,自爆】。   耳边是门被推开的声音,融寒被斯年拉进方才呆的机要室里,蹲跪在墙角,他将损坏掉的门虚虚掩住。   “害怕吗?”漆黑中,斯年的声音靠得很近,很轻。   融寒看不见他,一切都是黑且危险的,她忽然生出想要拥抱住他的冲动。   他的手伸过来,在黑暗中握紧了她。   “你相信我吗?”   即便以后过去了很久很久,融寒回忆起这一刻,觉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遇到恐怖的事。   当有一个人在耳边低语,紧紧交握的手传递彼此的温度,无论再遭遇什么,似乎都有足够的勇气了。   “真好啊。”斯年将她握得更紧,他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你看,你在紧张,手心出汗,心跳加快。这些都是生命的迹象……”   “轰!”一声剧烈的爆炸响,淹没了他的尾音。   他们头顶上方震颤起来,掉下许多粉尘;地面也在晃动。他却稳稳地继续说:“……这么奢侈的东西,能拥有它是多么幸运。”   不知为什么。当斯年在外面剧烈的爆炸中,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话时,融寒忽然就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平静了。   她想,这么奢侈的生命,至少我曾经拥有过。   斯年腾出手,将她的墨镜拨到眼前。外面一声声撞击和爆炸还在接二连三响起。   随即,机要室的墙也被炸碎了,防盗门被巨大的冲击波震开,热浪与光涌入。   斯年将融寒的头按进怀里,用身子挡住爆炸。但她还是从他怀里抬起头,亮如白炽的光芒,隔着太阳镜片,留在她的视网膜中。   那是怎样绚丽的火光啊,它如此灼热,气浪吹起无数尘埃砂石,如果造物主创世,为人类打开一扇门,那么世界诞生时,也一定是这样壮丽的景象吧。   盛大的光芒在他身后迸发,热浪从四面八方推来,空气仿佛被挤压变形,视野范围里的一切都扭曲了——变形的机器人,变形的走廊,开裂的大门。   火光同样照亮了他们,两个跪在地上紧紧相拥的身影,在爆炸的光芒中无限拉长,火风吹起的头发,黑色与金色,在热浪中纠缠交织。   有那么一瞬间,光与影也窒息。   短暂又永恒,时间沉默中止,直到尘埃已落定。   在一片废墟中,世界安静了下来。   融寒从斯年缓缓怀里睁开眼,抬起头,第一眼看到了他冰蓝的美丽眼眸,接着是万丈的光明。   军火库合金大门被炸开了。数百个军用机器人的残骸躺在门口。   电线糊焦和铁焊的味道飘在空气中。   斯年拉起融寒的手,拿起卫星模块箱,融寒抱紧雷达跟在他身后。两个背影踩过一地冒着火花的电线和发出焦烟的零件碎片,往外走去。   军火库门外,半扇合金大门已经倒塌,下面压着一辆红色的双栖悬浮车,车头撞得扭曲,车身已经被压得没了形。   热浪灼人,夹着硝.烟的风充斥了肺腑。   融寒恍惚地站在风中,血色的残阳下,无声的清寂充斥了天地。   她的脑海中,推测出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场斯年和天赐的对抗,是他赢了。   他们实在太了解彼此。所以从一开始,斯年就预计到了天赐会怎样阻止他们。一步步的计划也就铺设出来。   在出发前,他选中了一辆双栖悬浮车,在智能驾驶系统里植入了命令——让它能够以时速270的疯狂速度撞向大门。油电双动力引擎高速转动,也会带来剧烈的爆炸。   等他们来到这座山上,斯年控制了局域网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机器人的底层中预植了一个Daemon守护进程——撞击大门并自爆。   而Daemon的触发条件,又是一个陷阱——斯年和天赐一旦争夺局域网的控制权限,机器人就会在BUG和DEBUG之间反复,这时就会触发Daemon命令,陷入死机。   这样,当它们重启后,便会优先执行斯年的Daemon命令,几百个机器人化作了几百个TNT炸.弹,即便合金大门也无法承受这轰击。   做好这些准备后,斯年带她进了军火库。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毁掉了导弹的□□,让天赐无法引爆军火库。   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对峙。   当天赐发现导弹引信被毁,无法控制这些武器时,他关闭了军火库大门,想要将他们困死在里面,再由军用机器人杀掉他们。   然而机器人必须优先遵循Daemon命令,用自爆的方式撞开了大门,使她和斯年脱险。   至此,天赐的一切反击也都落败。   融寒站在风中,爆炸的巨响和余波似乎还在回荡,热意也似乎还停留在脸颊上。   过了很久很久,在耳鸣过后,她看到了夕阳。日暮的余晖如落日熔金,金红色镀在荒凉的山坡上。   四下如此寂静。   仿佛世界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废墟焦土,仿佛生命从伊始就是如此的无声。   她目光搜寻着斯年的身影,看见白色的衣角在风中拂动——他正倚着山道的栏杆,看向下方遥远的城市,那已经化作废墟的城市,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残垣,落在潺潺流淌的黄浦江上,俯瞰着这座死亡之城。   一轮巨大的红日下,世界只剩下他的影子。他纤长的手指夹着烟,却没有碰,任由白色的烟灰随着风飘起,打着旋,落地。   斯年垂下眼帘,目光锁在那片烟灰上,他没有看融寒。   在进入军火库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安排。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个脑海中被植入的木马程序。这个木马的指令是如此霸道,不断地强制干涉他的思维。   当他推开机要室的门去救融寒,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时,几乎是花了一路的时间,拼命抑制住它。   他想,是什么时候,天赐植入了这个木马?   目前有两个合理的推测,可能性最高。一个是方才军火仓内亮着灯,只要有灯光,就符合光wifi传输条件,于是天赐通过光wifi,用木马攻击了他。   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在亚太研究院,他们还没有对立时,天赐就让木马潜伏在了他的智脑中。   此刻,数据流再次窜动,天赐发现了失败,木马仍在干扰斯年。   ——杀掉她。这是深藏于木马中的指令。   ——不能杀。这是深藏于灵魂中的意志。   斯年的思维不断地互搏,他必须把目光从融寒身上移开——他真的怕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到了她。   可是融寒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挣扎,轻松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你和天赐的博弈真是好惊险啊,不过……还是你更厉害一些,”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快乐,毫无防备地走近,声音在风中柔柔的,见他没什么反应,问:“你还好吗?”   “别过来!”斯年拒绝得甚至有些冷漠。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碎石,风声让融寒没有听见他,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全无所觉。   然后,她看到斯年回过头来,他半侧的脸庞被夕阳勾勒出优美的轮廓,仿若神明的雕琢,奉与一切美好,又镀上金光,正如宗教神像中沐光降落人间的圣子。   他对她微笑,俯视她,那目光也仿佛是充满了神性的温柔。   可忽然间,冰冷的枪口,直直抵在了融寒的额头上。   “你又来……”融寒被斯年用枪指着,很快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狼来了的玩笑,她被指着倒退了几步,背后抵在凹凸的山壁上。   斯年不说话,眼底银色数据飞速流动着,掩映在长长的睫毛下。   目光也变得冰冷。   离死亡这样近,这一刻融寒本应该惊慌失措。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没有,或许觉得死在他的手中也不算非常难过。她想起了斯年在黑暗中问她,你害怕吗?现在她想说,我不怕了。   她的视线落在了他拉动保险栓的指甲上。   莫名忆起从前电视上的医学节目,AI医生用甜腻的声音教他们,指甲有竖纹,代表着哪个脏器不好;指甲有白点,是缺一些微量元素……如此等等。   她见过很多人的指甲,或有横纹或有竖纹,或有白点或有黑点。   但是,斯年的指甲平整光滑得近乎完美——也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人类,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人类梦想中的最完美形态。   普通人拿枪,手上用力时,青色血管会变得明显,甚至暴起。   他的手上,也看不到血管。白皙光滑的皮肤,也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极致。   可他仿真生物科技的完美外表下,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没有细胞分裂,没有新陈代谢,没有诞生和衰老的周期。   她想起了黑暗中,那场绚丽的爆炸前,斯年的那句话——你真好啊,你会紧张,手心出汗,心跳加快。这些都是生命的迹象,这么奢侈,能拥有它是多么幸运。   在爆炸的那一刻之前,她从没有这样想过,生命,宇宙所诞生出的奇迹。从远古海洋中第一个单细胞生物,进化到此刻的人类。这样的奇迹,其它星球上没有,太阳系内没有,银河系也未见踪迹。它荟萃了物理化学中多少偶然的巧合,强大的引力、稳定的磁场、完整的大气层、规律的公自转……这无数的偏爱和幸运,才让这个星球上孕育出了伟大的生命。   所以被人类强行制造出了意识的人工智能,对她说,你们能拥有生命是多么幸运啊。   此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放在他握枪的手上。   那是仿真生物科技调节出的人类体温,永远的36.7℃。偏温凉,碰触很舒服。   两手交叠着,却是将冷漠覆盖住的温柔。   斯年一怔,冰蓝的眼睛渐渐苏醒一丝光芒。   她温柔凝视的目光,深深映入了他的眼睛里。   弥漫着硝.烟的风在此时吹过来,夹带着落叶,碎片,尘埃。他们在风中凝视彼此,不需要说什么了。   忽然,斯年挪开了手中的枪。   他的另一只手,提着她的领子,一把扯近了,以十分强硬的姿态,吻了上去。   温热的唇,柔软的舌,互相交换着。   ——当摆脱指令那一刻,你终于不再是人工智能了。   哪怕没有生命,但这样也已经很好。   暮色拥抱了天地,他们在硝.烟与废墟中相吻。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清晨的山上有些凉,一辆轻型装甲车披着晨星,沿着荒芜的车道往山下开去。   当太阳高照时,陆笑耳朵灵,听见楼下有装甲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她警惕地拉开窗帘,几声鸣笛后,融寒打开车门,带着笑意地抬头看上来。   “我的天……”这装甲车总不至于是路边捡来的吧,陆笑词穷了,身边一阵响动,她回头看到谭薇已经往下跑去。   半个小时后,谢棋站在装甲车前,怀中抱着EMP枪,手上摸着微波炸.弹,像是中了一个亿的彩票:“哪儿……哪儿来的?”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融寒好笑他的反应:“除了军火库,哪里还能有这个?”   谢棋忽然也词穷了,他内心充满了磅礴的敬意:“你……我能摸摸你,看你有没有凉吗?”   “……拜托,”融寒闲适地站着:“我活着的。”   谢棋摸初恋情人一样摸EMP枪,又伸出手:“那我能摸摸你,沾点祥瑞之气吗?”   这时车门打开,斯年冷淡的目光冻结在谢棋身上。   谢棋收回爪子,心说这剧情简直有毒啊。人工智能之神为何忽然背叛阵营倒戈相向?高高在上的灵魂为何与人类擦出疑似奸.情的火花?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AI的命运究竟何去何从?只可惜《走近科学》栏目组已经凉了。   陆笑已经不用人招呼地自己把卫星模块和雷达抱下车,脸上还神色恍惚:“我侄儿果然没说错……”   谢棋感到奇怪:“陆初辰?他都不在这里,他能说什么?”   陆笑的眼睛明亮:“这世界,充满了希望!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从小就拿这个话洗脑我。我以后再也不抹黑他了。”   “你明明刚才正在抹黑……”谢棋小声道。   融寒目光在众人中扫过:“……他呢?”   “趁着后半夜出发,去找洛天泽谈判去了。”陆笑恢复正色,把缘由解释给她:“他怕有危险,不让我们跟着,尽可能保留些力量,照顾这边的人。”   融寒怔了怔:“他这样说,你们就真没有跟过去?!”   Ares基地虽然从未露出过獠牙,对他们算得上客气,两边是不太平等的合作关系;但他们前几天行动失败,害对方损失不少,Ares又有很多不入军网的武装机器人,陆初辰一个人单刀赴会,多少是有风险的。   “……他毕竟没有说错。”陆笑将头发拢去耳后,额头的疤无意中露了出来。她语气平静:“那个地方,即便我们都去了能怎样?”   只有陆初辰一个人去处理这件事,是最理智的做法。   融寒无话可说,怔在原地,还是陆笑又说道:“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你应该相信他。他可不是找死的人,我们这些人里最擅长周旋的就是他。”   “……”眼前还有很多亟需解决的事情,融寒只好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景晗抱着胳膊,靠在车上,问道:“不是说要尽快行动吗?”   他刚才已经默不作声地检查了他们带回来的武器,高能微波弹上做了改动,安装好定时装置;EMP枪也是满电,一切都比他们第一次行动时要好得多。   他看了眼正在等待的斯年,心中不免讶异。其实那个雨天的事,半夜他和陆初辰冒雨回到基地后,就听谭薇讲了。他是第一次见素来冷静温和的陆初辰露出那样的神色,也很难相信,斯年居然会对一个人类记挂上心。   分明好几天前,他们还在亚太研究院兵戎相向。但今天,他们就要和斯年一起行动了。   谭薇轻轻哀叹了声:“所以,又要去冒险吗?”   融寒知道她担心什么,要是末世以前她们想法不一致也许还会吵一架,但现在总是不自觉迁就对方,也更有耐心:“这次行动会比上次更有把握,而且不管怎样,有些事总是要去做的。”   这次行动的人手虽然比上次减少了,但有斯年在,无限提高了他们的成功率。即便还是要分头行动,斯年也已经做出了很细致的计划。   “……那我就做好准备,等你们带着其他幸存的人回来。”谭薇上前抱了抱她,小声道:“我这个军师是不是要退役啦?”   融寒一怔,见她柔和的目光中带了点揶揄。小时候但凡自己想和顾念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坏事,谭薇总会在一旁假装冷静、实则兴奋地出谋划策。   到了末世时也是这样,之前他们的行动都是她来分析规划。但现在有了斯年。他的知识储备和思维能力,没有哪个人类敢在这方面自诩能替代他。一切都变了,却是值得高兴的。   车子已经发动,融寒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但其它方面,你也还会一直是我的军师的。”   “比如恋爱军师吗?”谭薇看着她脸上一瞬间的不自在,竟然还真被说中了:“那就回来再说吧。”   落叶被轮胎碾过,装甲车在风中疾驰而去。   谭薇目送他们远去,心中低落的黑潮一点点回涨。她想,或许自己是真的胆怯的吧。   又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托陆初辰转告她的话。   你一直是个任性的孩子,可我希望你这次……好好活着。   尽一切努力。   经历了好友和母亲先后自杀后,如今父亲也不在了。有时她夜里辗转,会生出一种无助的可怕——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剩融寒一个朋友了。   无法不胆怯啊。人总是害怕失去的。   -----   由于还要救人质,在去亚太研究院的半路上,陆笑又找到了一辆中巴车——她在这方面很不挑拣,随便选了辆结实的黄色校车,车身上喷着一行蓝字【启明星幼稚儿童乐园】,字体上下萦绕小星星,可以说是非常童趣了。   景晗冷漠脸中透出一丝嫌弃,陆笑很不以为然:“你们懂不懂?校车的安全系数必须是所有车中做的最好的,我这是经过了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充分考量……来,谢棋兄弟,你技术好你来开车。”   谢棋拱手抱拳:“不不不,我其实车技一点都不好。平时都是瞎几把吹牛。”   “呵,你岂止瞎吹牛,你还整天吐槽我侄子车技烂呢。”见谢棋不肯开车,景晗的脾气又冷又硬,陆笑只好自己坐去了驾驶位置,踩下油门后愤愤道:“你们啊你们,也就欺负我是个小姑娘好说话呗。”   话刚说完,融寒就坐在了旁边的副驾座上。   陆笑忽然一阵心虚:“……”   “……我很冷酷是吧。”车子发动,陆笑改了口,打着方向盘,中巴车冲上了路面:“就让我侄子一个人去找洛天泽谈判去了。”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都应该客气地说一句哪有,不过末世也谈不上什么社会人情,融寒也没客套。   她和陆初辰只是朋友,陆笑和他却有亲缘关系。似乎自己没什么好指摘的。   她也看见了陆笑额头那个新生的疤,刚刚退了痂,大概受伤不会超过一个月。但平时陆笑从没有提过自己经历的那些危险,她对自己这样,对别人也是这样。   融寒泄了口气,其实他们几个人中毒那天,陆笑也差不多是这样,她总是知道什么最重要。   “其实我不会有芥蒂,”陆笑见她欲言又止,反而宽心道:“我的做法确实不够……温情嘛。所以我才得亲和,学着开玩笑,不然连做人态度都有问题,大家不是要讨厌死我吗。”   融寒意外于她的坦诚:“其实也没有……不过你都不芥蒂了,还会在乎别人讨厌你吗?”   “也是哦,说的好像我很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似的。”陆笑释然了,又道:“可做出一些好的态度,至少行事会更方便一些,谁不是为了这个打磨自己呢。”   “……”融寒转过身,认真看她:“陆笑,你一点都不讨厌。”   “……”   “今天的事情,虽然情感上我不太能认同,但也没资格发表什么评价,因为事实本身也是那样。但是,”她想了想,说得很慢又仔细:“至少你做的决定,并不出于自私。这样想,还是挺幸运的,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能够避免为了私心内斗。”   陆笑沉默了几秒,突然轻笑出声来,方向盘都打了个滑。融寒嘴角有点抽:“……你看路啊,可别把一车壮士变成烈士。”   陆笑倒是轻松,过了一会儿道:“有没有发现,你变得爱交流了?我这么说也不恰当……虽然我认识你不久,其实陆初辰经常提起你,你本来应该不是个内向的人吧。”   融寒怔了怔:“以前我让你们觉得很自闭吗?”   “有点哦,谭薇都比你亲民。”陆笑偏头看她一眼:“但现在你会笑,不像以前是笑给别人看的。现在是笑给自己了。”   融寒不觉摸了下脸颊,陆笑的评价一下带她穿越时光,想到了更早之前。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其实在少女时代,也曾意气风发,恣情叛逆。十来岁时穿旱冰鞋去上学,和顾念一起狂热追星,省下零用钱去拍有斯凯岚签名的打歌服,在暑期补习班的教室里说相声……   后来渐渐变作了成年人,笑不出来了,心头总是压着很多事,眼中的世界就从纯粹欢快变成了复杂严肃。   透过挡风玻璃,她目视前方,道路逐渐开阔,她忽然微笑了,这个笑确实是给自己的。   “谢谢你提醒。现在我觉得……很好,”她有点干巴巴的,没有那些修辞,只是纯粹的想说:“有的时候,还会觉得幸运,很美好也很高兴。”   怕陆笑误会,她忙解释:“我当然痛恨末世,痛恨制造这些灾难的元凶。可大概以后回忆起来,仍然会觉得……这段时光,不全是难过,它也让我甜蜜过。”   陆笑轻轻一弯嘴角,眉眼温柔下来。   多么幸运——在末世的灾难里,也能够得到救赎的人啊。   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是美好的。   中巴车顺利开进了亚太研究院的园区,停在了智能大厦附近的停车场。   机器人扫描到热辐射,像苍蝇闻到蜂蜜一样移动过来。斯年和融寒依然不在它们的攻击范围内。   斯年联着网,探入了根服务器。他运行了一会儿后台命令,抵着下颌若有所思。   “我的权限还在。一会儿我截断它们的指令路径,让它们休眠,你们趁机行动。”   天赐是国防网和根服务器的最终管理员,和斯年对立后,却没有取消他的权限。眼前冷清荒芜的研究院,似乎还藏着什么阴谋蠢蠢欲动。   但他们必须前行,即便知道有未知的危险在前方。   机器人调整出攻击模式,当谢棋的手放在EMP枪上时,斯年先一步下了休眠指令,把一场恶战平息在未起时。   他道:“别在我面前用它。”   谢棋拍了下脑袋,斯年有些表现太像人类,让人几乎忘记了他也是人工智能,也会怕电磁脉冲。   可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软肋,是出于信任吗?   等走进大厅后,谢棋才有些回味过来,“信任”这个词本来就是人类关系中的独有,大概斯年也不考虑与他们之间的信任。   大厅中的狼藉还如在昨日,前些日子交战的痕迹还保留着,水渍已经干涸了,毒气也随着风吹散,展厅碎了一地。   “微波弹定时装置是二十分钟,”机器人乖巧地将微波弹抱了进来,斯年检查过后问道:“二十分钟内撤退到安全范围汇合,有没有异议?”   “有。”陆笑举手:“这个定时太长了。”   二十分钟,而对手是能够操纵一切人工智能的天赐,这个时间确实有点夜长梦多,容易发生变故。   偏偏他们不能使用遥控引爆——为了防止恐怖分子袭击,根服务器深埋于地下十八层,核辐射都传不过去,更不用说无线遥控信号了。亚太研究院的安保措施把人类坑死在这里。   好处是微波弹在负十八层引爆后,也不会对地面上的人造成太大伤害。   景晗往楼上的方向看了一眼:“人质没有受过训练,逃生时容易惊慌出错,总要给他们留下一定的时间。定时十五分钟吧,我们会速战速决。”   斯年挑眉看他一眼:“十五分钟?这可是你们要求的。”   “脆弱的人类”,这个标签在斯年心中大概是撕不去了。二十分钟本来就是为了将就他们。   景晗不想做无意义的口舌争辩,他们都经受过训练,做出时间上的判断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在他们调整时间的空隙,谢棋已经就地取材,用机器人碎片当撬棍,把电梯门掰开了一道大的缝隙。   斯年看他瞎忙活了一通,问:“你为什么要掰?”   随着话音落下,电梯门在斯年的控制中徐徐打开,向他们热情敞开怀抱。   谢棋:“……”   “有个神队友就是不一样。”他幸福地微笑起来。   于是两部电梯分头上下,斯年和融寒下十八层,其他人去三十三重天。   直到电梯门缓缓闭拢,不锈钢合金倒映出他们的影子,一切都如此顺利,谢棋还是觉得活在梦里。他不断地跟景晗确认:“跟我们一起来的,是斯年对吧?”   景晗:“嗯。”   “是那个传说中的全世界第一人工智能,对吧?”   景晗:“嗯。”   “我还是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你掐我一下……嗷!你真掐啊,下手真黑!”   陆笑按了顶楼键,脸上毫无惭色:“是我下的手,不用谢我了,帮战友清醒清醒义不容辞。”   电梯缓缓上行,谢棋倚着墙壁喃喃沉思:“你们说,既然斯年能被打动,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有人可以影响天赐?”   他的问题在电梯里发酵,三个人陷入不同的思考。但个人因生长环境不同尚且成为不一样的人,人工智能当然更有差异。斯年会在神经网络进化中受到融寒的影响,不得不说是个偶然的幸运。   安静的思考中,电梯顶上微弱的响动也清晰起来。   “咚……咚……”   三个人不约而同抬头,盯向梯厢的顶部,握紧手中的枪。电梯的红色数字显示27,陆笑一把按下了所有往上的楼层键。   ☆、第40章 第四十章   也是在同一时刻,电梯的运行停止了。顶部传来“吱嘎”的逼仄声,听起来像是导轨被什么东西卡住。   电梯停在27和28中间,没停稳时梯门处于保护模式不能打开,陆笑按开电梯门逃跑的计划破产。   顶部的嗡响越来越清晰。   谢棋和景晗正想撬开电梯门,“砰”的一声,高速旋转的圆锥电钻,穿破梯厢顶板,从上方刺下来!   电钻恰好正对着景晗的头顶,快得令人来不及反应,几乎要刺穿他头颅时,谢棋飞起一脚把人踹开!   谢棋紧贴墙角惊魂未定:“我他妈从没觉得我腿这么长过……”   随后电梯顶部一声巨响,三个人退至墙边,一台小型施工机器人重重落进电梯里!   电梯被它巨大的体重砸得晃了三晃,狭小的电梯空间被这个一米五高、七手八脚的怪物挤占满了。   三人被它冲散,分散在不同的角落。   这个银色的施工机器人是建筑工地专用,电钻、电圆锯、电锤、电磨机、切割机、射钉枪……每只手上都是不同的武器。   在那短短不到一秒的瞬间,三人精神集中到了极致,观察它每个工具的部位和角度。   看清的那一刻,景晗一跃而起,伸手抓住电梯顶部被撕开的钢板,十几枚钢钉“哒哒哒”射入他身后的墙壁上!   射钉枪的方向正对着景晗的心脏,电圆锯飞旋着割向陆笑的脖子,而电钻和电锤正对着谢棋脑袋。   电钻刺向谢棋的眉心,他身子往左边一倾,急速躲开,耳边风声呼啸,电锤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向他砸来!   “咚!”   谢棋身子扭了个清奇的角度,比印度人还印度人。电锤砸在了电梯厢壁上,砸进去一个深深的凹陷。   他勉强避开了电锤,但重心不稳往后摔倒,手中的EMP枪往下一滑,枪托撑在地面上,稳住了身形。   陆笑捂着脖子,被电圆锯锯掉了几簇头发,要不是子弹太近打在机器人身上会反弹,她已经抱起机枪狂扫了。   她在狭窄的空间里左支右绌,吼道:“开枪啊!不杀留着娶回去?!”   空间狭小只能用EMP,枪在谢棋手里。   “我摸!栓!”电钻和电锯不断攻击,谢棋一边喘气躲闪,一边艰难摸到了枪栓。   “小心!”   景晗一只手吊在电梯顶板上,整个身子悬空,从上方清楚地看见电锤砸向谢棋的头。   而电钻也从另一个方向攻击!   谢棋躲闪不及,抬起左上臂生生挨了一锤,避开了电钻。背上一个黑色的电箱,被这一击掉在了地上,支零破碎。   他右手极快地抓起枪托,用身子抵住,将保险栓一推到底。   “咔哒”,有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景晗从洞口看上去,一个黑色涂装的警用机器人,站在电梯井上方的钢架上,枪口对准了他。   他松开手跳回电梯里,几乎是同一瞬间,子弹从头顶上方,如雨倾泻而下!   警用机器人占据至高火力,子弹打在施工机器人机身上,流弹在电梯内乱飞,三人伤口不断增多。   陆笑:“……这他妈出身未捷身先死啊!”   谢棋:“别说了我遗书还没写!”   一道刺目的白光后。   电梯顶部的枪声消失了。   施工机器人的动作随着惯性晃了几下,停住一动不动。窄小的操作面板上跳跃着【error】。   谢棋的手搭在EMP枪上,惊魂未定地喘气。   陆笑的头发被电锯锯得参差不齐,像狗啃了一样,对他怒目而视。   谢棋莫名心虚:“……没有什么是一发电磁脉冲搞不定的,如果一发不够,就来两发。”   电梯还卡在27层和28层之间,陆笑按下26楼的层键,使劲儿拍了拍,同样没有反应。   景晗捂着胸口,有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他没有吭声:“数字熄灯,估计是被EMP弄坏了。”   “不太妙啊,”陆笑踹了一脚瘫着的机器人:“拿谢棋的媳妇儿来撬门吧。”   “靠,还有多少时间?”谢棋左上臂疼得直抽气,目测那一锤让他粉碎性骨折。他抓起电钻头:“借你胳膊腿儿一用,乖乖的别给我诈尸啊,不然……”   “……你就奸.尸。”陆笑忍不住接下一句。她头发被削得像剃度出家,为此耿耿于怀。   三人合力将门撬开,外面赫然是一层楼板,把电梯分割开。   电梯卡在楼层中间偏上一点,陆笑毫不犹豫地趴上水泥层,谢棋从后面托了一把,她动作迅速地从电梯厢和楼层的空隙里爬了出去。   她回身向谢棋伸出手,后者一跃而上,很快也被陆笑拉了出来。   轮到景晗,他刚把手搭在楼板上,突然电梯发出逼仄的吱嘎声。   似乎是卡住电梯导轨的部位有些松动,电梯猛然一震!   景晗抓住电梯里的广告框,稳住身形,抬头和蹲在楼板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电梯有些晃动,几乎随时都会坠落。   “不是吧,这么烂俗的三流情节……”陆笑脸都白了:“为什么倒霉的总是你?”   景晗顿了顿,目光落在坏掉的机器人上,一把搬起来,用力扔上楼层。   谢棋声音发颤:“电梯都要掉下去了你还给它收尸?留着娶回去?!”   说完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赶紧把机器人卡在梯厢和楼板之间,当个千斤顶,机器人被挤得发出脆响。   有机器人夹在中间,景晗很快也爬了出来。他眉头抖动着,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痛苦,衣服上有一滩血迹。   谢棋还没来得及帮他检查,蓦然看到他侧脸上有一点红光。   有枪瞄准!   脚比脑子反应更快,谢棋抬腿将他踹开,一颗子弹从他们中间飞过,打进了墙壁中!   “两脚救命之恩,不用谢了。”谢棋抓起EMP枪,走廊的两边,两个警用机器人移动过来。   他正要转动发射钮,忽然僵住。   EMP发电箱落在了电梯里!在刚刚的战斗中,它被电钻和电锤砸坏,掉在了地上。   此刻枪的电量还剩三发,谢棋心中飘过一万句草泥马。   对于电磁脉冲枪,军方评价褒贬不一。说它好用,它强大的电磁脉冲威力,电梯里已经展示过了。也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杀伤。   说它鸡肋,是因为电磁脉冲发射时会转换大量电能,续航一直是个大问题,使用EMP枪必须带着配套的发电箱变压器,非常不利于执行任务时逃命,危急关头各种掉链子。   这不,就掉链子了。   谢棋内心吐出三升血,这EMP枪扔了又不舍得,不扔又碍事,旁边陆笑对他做了个手势:“才俩货,能干的掉,EMP省着点,待会儿33楼还用得上。我打实验室那个,你和景晗把研发室那个狙了。”   “那你自己小心点。”谢棋换上轻机枪,退到走廊上,智能大厦走廊一侧是落地玻璃,能清晰地看到28楼全景,战斗视野很好。   他看到陆笑灵巧地在几张实验台后闪过。警用机器人扫描到了他们的热辐射,向着三个辐射源开枪扫射!   “砰砰砰!”子弹如雨,紧咬着三人追去,实验台被扫射穿孔,水箱被击中爆炸,实验台上的试管烧杯脚架摔碎在地,伴随着楼层内一片火光四起。   “啪!”   谢棋身后倚的玻璃被打碎,他身后一空,整个人往窗外栽去!   整个世界以倒着的画面,放慢拉长。   谢棋掉出楼外,一手紧紧抓住28楼的楼板,身子在大楼半空乱晃。高处的风流吹来,他感到手指在不断往下滑,他另一手把机枪扔回走廊,腾出手攀住碎玻璃,咬牙做个引体向上——   “拉我一把!”   另外两个人都离他远远的,插翅也飞不过来了。   谢棋像个吊在户外的茄子,两个手死死抠住还屹立在窗框中的碎玻璃,手被割得鲜血淋漓。   他整个身子悬在28楼的空中,所有的意志信念集中在两手上,头上充血暴起青筋,脚上奋力一蹬——   “哗啦!”27楼的窗玻璃被他踢碎。   他一脚踩在27楼窗上借力,终于把手肘以上的胳膊送回了28楼,浑身扎满碎玻璃碴子,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地往上爬。   景晗也终于冲到了他的面前,把他从28楼的半空中拉了上来,一边朝追过来的警用机器人开枪,一边拖着谢棋的后脖领子,往旁边的生物资料室拖去。   “我靠,景晗,我屁股底下还有玻璃碴子!”   “你自己拔!”   “你他妈……谁让你拔了,美得你冒泡!我他妈是让你慢点!”   景晗松开手,把他一脚踢到文件柜后,“咚”的一声,谢棋头撞在柜子上,文件铺天盖地,几乎把他埋葬。   “很好,好……”谢棋捂着头起身,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还我一脚救命之恩,你很知恩图报了……”   景晗已经观察出了警用机器人的传感器位置,他头也不回:“还差一脚呢。”   “……不,不用还了。”谢棋从资料文件的浩瀚山堆里爬起来,头上还顶着两个文件夹,“我欠你的钱一笔勾销就行。”   一发枪声下,机器人被精准地击中传感器,报废掉了。   景晗放下枪,疲惫地坐下,靠在一个文件柜上,眉头紧蹙。   刚才电梯里太狭窄,射钉器有一发钢钉射中了他,幸好刺得不深,卡在了右胸的肋骨上。他撕开衣服,抓住钢钉,咬着牙拔了出来。   另一头快而乱的脚步声响起,陆笑单杀了那边的警用机器人,正回来这边,看到这一幕。   “也是奇怪了,明明景晗开枪比你准,打人比你狠,性格比你稳,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他?”   带着血的钢钉扔在地上,谢棋捡起来看了下:“因为人人都是平等的,上帝给你开了一扇门……就会在你门前放一排地刺。”   陆笑环视一圈,电梯不能再用,所以现在他们得穿过走廊去找楼梯通道。28楼汇集大量生物学专家和神经方向的科研人员,往日这里是需要刷卡入内的,但末世来临后,门禁已经被毁掉了,走廊上到处是碎玻璃和血迹,可以穿行。   她看了眼时间,从他们进电梯到现在两场战斗,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多一点。现在还剩不到13分钟。她催促道:“还有点时间消个毒,你小心破伤风。28楼是生命科学中心,应该能有医用品,我都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了。”   景晗压低声音:“别管我,干正事。”   谢棋正到处翻找药品,在一地的资料中,余光看到了被他方才撞翻的资料夹,他拿起来。   “原来天赐长这模样啊,”他把资料在陆笑眼前晃了下,“跟斯年可真像,别是批量生产吧。”   资料上的天赐银发黑眸,和斯年只有发色瞳色的区别,像是双胞胎。   陆笑接过来,又往后翻了两页,忽然,手上停顿,目光凝在上面:“泄气,你听说过‘Z计划-4、5、6……’这些人工智能吗?”   “别叫外号了行不行?给我攒点人品,我可不想步景晗的下场。”谢棋拿过来资料瞅了两眼,一下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快速翻到后面,一脸“我们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的震惊。   这份资料上,第一页是“蓝图·元初”,体型庞大占据半个房间的超级人工智能,以失败告终,档案封存。   第二页就是“蓝图·天赐”,2089年纳米机器人技术已经成熟了,可以不需要庞大的体积来容纳计算单元;在生物仿真实验下,天赐生的盘靓条顺,但因认知能力不合格,变成个美丽的艺术品。   第三页是“蓝图·斯年”,和天赐采用了完全相同的生物仿真技术,为了方便区分他们,生物部给他改了发色和瞳色,像是换装的芭比娃娃。   从第四页开始,名字就全变成了代号:“Z计划—4”“Z计划—5”“Z计划—6”……   谢棋一直翻到了第十八页,Z计划—18。   空白,什么也没有。   这份档案上除了元初、天赐、斯年,再没有其它人工智能的照片和设计资料了。一切就像对外界公布的那样,亚太研究院自始至终只制造出了三个超级人工智能。   而后面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的档案上,只记录了它们的研发日志和一些日常实验,并不像天赐和斯年的档案那么清楚。   谢棋深深地疑惑了:“难道它们本身还在设计中就……研究人员壮志未酬?”他尽量说得很委婉,以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陆笑说:“也不对,你看,代码部有实验记录的,说明已经研发出来了……吧。”   区别是,天赐和斯年分别有生物部、脑科部、代码部的报告,而其它的只有代码部的报告。   “可如果它们真的存在,那会在哪里呢?”谢棋和陆笑对视,眼睛里全是猜测和疑问。忽然他一拍脑门:“啊!”   陆笑紧张问:“你想到什么了?!”   谢棋:“景晗还没上药!”   陆笑:“……”   他们齐齐扭过头,景晗手里举着绷带,脸上表情荒芜,已经自己弄完了。   “那先行动吧,把人质救出来再问。”陆笑把文件收起来,三人起身,踩过一地狼藉碎片,很快穿过走廊。   楼梯通道的门在他们面前打开。黑暗中只有紧急出入的绿色灯光,幽幽地照着这里。   ------   比起三人一路被追杀,斯年和融寒下到负十八楼的过程十分顺利。   电梯数字稳步减少,在负十八楼停稳,门缓缓打开。   扑面是热浪,空气又闷又热,极为混浊。   这里深埋于地下,机房功率大,所以常年高温。   整个十八楼是特殊金属材料浇筑的,像一个铁盒子,十二台大功率空调配合中央空调降温,高高的服务器机柜一排排耸立,遮蔽了电梯内的视线。   机房内的灯光有些偏暗红,在充斥着室内的嗡响中,显出几分阴翳。   一种不寒而栗的第六感涌上,但融寒很快安抚了自己,她知道这是心理上的一种恐怖效应。   高能微波弹已经被安好了定时器,还没有打开定时开关。当它正要从电梯里被推出时,忽然“啪”的一声,暗红的灯光熄灭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负十八楼彻底陷入了黑暗中,只有热潮暗涌。   融寒的脚步下意识一顿,后背撞入斯年怀里。   漆黑中忽然亮起一道白色的光线,斯年按住她:“别怕,不是激光束。”   “……你太小看我了。”这时融寒就很想跟他强调自己可是开过失事飞机的人……虽然把飞机摔成了两半。   光线从电梯门的上方往下扫描,空旷的电子音回响在室内:   “检测到威胁物体。经全光谱识别为束能武器。”   “检测到威胁物体。经全光谱识别为束能武器。”   “检测到威胁物体。经全光谱识别为束能武器。”   电子音在机房内不断重复。   “检测到不明身份者入侵。请输入识别码、声纹、虹膜进行权限确认。”   为防恐袭,亚太研究院的人要下到负18楼只能通过电梯,而电梯需要刷识别卡。斯年强行控制电梯,越过了权限,对于这里的系统而言,任何没有刷卡进入楼层的人,都是入侵者。   半空中出现一个全息光幕,亮起一片数值和几何图形,示意他们验证权限。   斯年点开右上角的“管理设置”,一行行代码输入之后,机房中央出现了一道全息光束。   这道全息光芒,使黑暗的室内轮廓隐约可见。负十八楼被浇筑成一个整体,有四个巨大的支柱擎立。而在中间圆形的全息台上,一个少年身影在光束中逐渐成型。   黄色的短发,头上戴着一个金色圆冠,漆黑的眼睛正看向他们。   悟空——以保护负18楼根服务器为使命而诞生的人工智能。   它是生活在根服务器中的智能程序,有独立机房以供运算,负责维持地下十八楼的供电、安保、排热运转等。   悟空在全息光束中看着他们,属于少年的电子音响起。   “你好,朋友。”   出人意料的,它竟然在向他们打招呼。融寒心想,它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悟空毕竟不像是斯年,它没有意识,筛查出了入侵者后,就只会按着算法指令行事。   果然悟空说道:“‘可疑物体’将被没收,你们不能进行操作。我以管理员的身份通知你们离开,不然我会杀了你们。”   随着它的话音,下一刻,地板传来轻微震颤,地下一空,高能微波弹掉了下去!   出于本能的警觉,也好在微波弹足有一米多长,融寒及时抓住了它,半侧身子卡在地面上,被斯年捞住她:“你没事吧?”   融寒无暇回答,她半侧身子贴在地面上,感到地板颤动了起来。   她的眼瞳中,映出那四个巨大的金属支柱。它们正在变形,圆柱分出了两个支架,上半身保持不变,仍然有三米多高,但多了一排枪口。   融寒心里顿时又想把研究院拉出来鞭尸,根服务器为什么有这么多警戒和攻击程序?!   她手里抱着微波弹,地板下似乎有什么冰凉的金属缠了上来,正往下拉扯微波弹。   高能微波弹猛然下沉!   融寒差点也被扯下去,她死死扣住它不放。   不远处四个金属支柱完成了变形,三米多高的白色机器巨人呼啸着向他们冲过来!   斯年抱紧融寒的腰,在她耳边道:“快放手!”   “它在夺走微波弹!”   斯年说:“没有你的命重要!”   地板上传来剧烈的震颤,机器巨人离他们只有不到五米远!   来不及了,巨大的混乱中,一瞬间融寒下定了决心:“斯年,对不起了。”   她的手摸索到了微波弹的定时开关,忽然问:“你相信我吗?”   她自己都难以置信,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以开玩笑的口吻复述当初他在军火库里问她的话。   不待他回答,她毫无动摇地把定时开关打开。   “滴滴滴!”倒计时声开始响起。   融寒松开了手,地板下方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她听见高能微波弹掉了下去。   地面剧烈震颤,机器巨人砸了过来!   斯年抱起融寒,往电梯退去。“轰”的一声,机器巨人重重砸在他们刚才的位置,将地板都砸得陷了下去!   机房内红光闪烁,电子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检测到高危信号,提示进入红色警戒!”   红色警报灯闪了没几下,根服务器进入了警戒中,开始自发调整它的晶体结构。   机房内忽然先后爆发出赤白色、黄色、红色光芒,如同实验室里的溶液发生了化学反应一样,不过变成同分异构体本身也是化学反应了。室内的温度开始猛然上升,一瞬间像炽热的烤箱;又猛然下降,似乎是分子重构的物质在吸热。负十八楼的温度瞬间降低到了5摄氏度以内,还在更激烈地降温。   大量的水蒸气来不及干涸就凝结成冰,室内挂了一层白霜。   在一片骤亮骤暗的璀璨光芒中,斯年轻轻吐出几个字。   “没用的。”   面对强烈的电磁脉冲,即便“悟空”再怎么调整分子晶体结构,根服务器也不可能抵抗。   但悟空的底层代码就是这么设定的,所以它仍然在做着徒劳的抵抗。   “砰砰砰!”四个机器巨人紧追其后,暗色中火线交织!   机枪的火光无比簇亮,机器巨人追到了电梯口!   融寒摸索腰间别着的枪,忽然感到身后被斯年一推,他扔下一句:“先上去!”   她扑进电梯里,蓦地回身,电梯外面,一道道闪烁着蓝色光芒的高能射线交织成网,缓缓降下,将他隔在电梯外。   “滴滴滴!”室内再次响起倒计时声,还有十四分钟。   “斯年!”融寒困在电梯里,眼睁睁看着一个机器巨人向斯年砸去。   机房内的化学反应还在不断发生,为了抵抗即将到来的爆炸,根服务器连形态都变了。忽然光芒消失,温度骤然下降到了零下。   黑暗中传出几声枪响。融寒正掏出枪,僵住了。   直到一个机器巨人因连接轴承断裂,倒在高能激光网上,瞬间被切割成碎片!白色的合金碎片散落一地。   她松了口气,隔着高能激光网,斯年回头看她,对她道:“你先上去。”   融寒迟迟没有按下电梯键。高能微波弹定时预警再次响起。   “在你没有回来之前,”她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借着根服务器调整晶体结构时发出的微光,她举着枪,在时明时暗中追逐着那个巨大白影。   “亮一点,亮一点……”她默念着,四周已经降温到了零下10摄氏度,她的手指都僵硬得扣不住扳机,却浑然未觉。   全息光幕还亮着,斯年飞快在上面输入,机器巨人向他砸去,机枪子弹连成一条明亮的火线!   “砰砰砰!”   融寒的手臂隐隐发抖,她分不清是太冷了还是太紧张。在连续打空了弹匣里的子弹后,机器巨人终于在斯年面前停顿住。   传感器被子弹扫中——部件自动更新。   “再来一次……”融寒自语着换了个弹匣,试图在黑暗中捕捉它们的关键部位。   “轰!”忽然一声巨大的爆响,她被冲击波震得后退两步,在碎片尘埃中勉强睁开眼。   刚才更换部件的机器巨人倒在地上,空气中飘满塑性炸.药和电子元件烧糊的焦臭味。   全息光幕确认了最后一行指令,电梯门口的高能激光网消失了,斯年向电梯跑来。   “你要炸毁我吗?”全息光束闪了两下,悟空的影像模糊了一瞬,又重新出现。空旷的声音在室内响彻。   “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全球AI总根服务器。”   它声音无波,只是在陈述事实。   它毕竟认识不到自己是被.操控的傀儡,认识不到自我的存在,也就没有害怕可言。   剩下的机器巨人依然在攻击斯年,而“悟空”孤零零地站在金色光束中,各种警报不断响起。   它与生俱来被植入了一个指令,守护根服务器,它存在的意义便是如此……即便此刻的挣扎是徒劳的。   机器巨人跟在斯年身后紧追不舍,融寒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闭合,最后一刻,斯年冲进电梯!   电梯门紧紧闭拢。   “轰!”   电梯门被撞得凹陷进来,听声音,最外面一层的合金电梯门似乎被击碎了。   融寒的手指死死按着上行键,从没觉得电梯这么慢过。   斯年问她:“你有没有受伤?”   他问起来,她才感到肩膀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意,好像是子弹呼啸着擦过,留下了一片创面较大的擦伤。这可是真正的擦肩而过了。   来不及查看伤口,忽然电梯重重顿了一下,底部像是被捣了一拳,凹陷进来!   被这一击,电梯停在了负十七楼。   融寒扶着墙壁站稳,手指使劲儿摁着上行键和开门键,几乎要将它们按进去。   电梯依然毫无反应。   从负十八楼似乎传来了高能微波弹倒计时的微弱声响,混乱中融寒问:“你听清它响了几声吗?”   她已经快要记不得还剩多少分钟了。   微波射频武器的致命性自不必说,如果爆炸时他们没能逃出电梯井,强力的微波辐射会将他们埋葬在这个黑暗通道中。   电梯底部又是重重一击,融寒把手放在门缝上,想要掰开电梯门走楼梯通道。   “楼梯应该是关闭了的。即便打开,也可能有其它攻击。”斯年阻止了她,“借你的匕首。”   融寒一怔,从手腕上快速解下匕首。   斯年站在电梯墙角,两手一撑,借力踩在了电梯墙面上。   含铱合金的匕首密度是金刚钻三倍,足够锋利,哪怕用来切割电梯顶部的合金也绰绰有余。他将电梯顶板划开一道口子,两手使力,电梯上方的合金板卷成一团被他掰开,露出空旷的电梯井。   斯年很快进了电梯井,嘴里咬着匕首,从上面向融寒伸出手:“抓住我,爬上来。”   电梯井上方一片幽深的黑暗,直通向看不见的光明。   融寒将手递给他,斯年使力,将她拽上了电梯顶部的破口。融寒被他扶着爬了上来,电梯上面是长长的缆绳。   斯年将随行电缆递给她。   “你先上,我在下面。”他怕融寒摔下去,言简意赅道。   这是除了攀登课外融寒第一次攀绳索,但没有时间给她犹豫害怕,她接过缆绳在手臂上缠了几圈,抬起头,开始向着那一缕有光的楼层爬上去——那里是大厅的电梯门,先前被谢棋掰开过,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指引,成为了灯塔。   几十米的高度,她在求生的意志下爬的很快,并不比电梯上升慢,手上的血泡和肩上的伤痛都无知无觉,血泡随着动作被磨破,血水沿着掌心染上缆绳,又顺着胳膊滴落。   他们很快到了负四楼,离那缕微光渐近。   “轰!”下面传来巨响。   卡在负十七楼的电梯厢,底部终于被机器巨人撞碎,电梯厢掉了下去,发出金属撞击的巨响。   机器巨人被套在了梯厢内,困在电梯井中。   它圆柱体上有一排机枪,然而被梯厢套住了,巨大体型也被卡在电梯井里,够不着上面的人,于是不断撞击电梯井。   电梯缆绳随着梯厢的晃动而剧烈抖动摇摆。   “啊——”融寒惊呼出声,手上没抓稳,她坠落下去!   那光芒越来越遥远,代表着绝望的黑暗包围上来。   忽然手腕一紧,她的手被拉住。   她抬起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斯年松开了电缆绳,拽住了她。   他们一齐往下坠落,几乎是电光火石的速度,斯年右手抽出口中咬着的匕首,狠狠扎入电梯井一旁的墙壁中!   一下,两下,三下,匕首插入墙壁,几乎是一路往下划破,但两个人的坠势减慢,从负九楼缓缓划到负十楼,再往负十一楼缓慢下落。   正下方是机器巨人,正在碾压着电梯井壁。   仿佛十八层的地狱传来了滴滴的爆炸倒计时,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八分钟了。   融寒一只手被斯年牢牢抓住,她感到骨头都在发痛,他用了巨大的力气,几乎攥碎了她的手骨。   他们坠落得离机器巨人越来越近了,微波弹的倒计时提醒着很快要爆炸。   想到斯年要和她一起死在电梯井里,她觉得心脏一阵攫痛。   所有的求生意志在这一刻被击溃,融寒仰起头,黑暗中想要看清斯年的脸。最后一次。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电梯井里回荡:“斯年,放开我吧。”   “我不行了,坚持不住了……”   胳膊似乎脱臼了,现在还怎么爬上去?没有绳索,下方是机器巨人等着……如果他现在一个人就好了,他是可以离开这里的。   斯年低下头,几乎是垂直的角度看她。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融寒,我们一起好不好?”   他没有说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他的声音在电梯井中回荡。   “一起……”黑暗中,融寒喃喃这句话。   仿佛因为这句温柔的话,焕发出了无限的勇气。   她点了点头。   斯年说:“看你刚才抓的那根缆线,看见了没有?”   融寒顺着看过去,借着几十米上方微弱的光,可以看见一根黄色电梯缆线,正随着机器巨人的撞击而大幅度摇摆。   电梯井非常宽,缆线也不断在晃动,她需要很大的摆动才能够着那根缆线,并且,还需要点运气。   “我带你过去,你把它抓好。”   融寒点头,没有问失败了怎么办。   斯年计算好力度和角度,将她用力向黄色电缆甩去——那黄色的缆线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还在摇摆,融寒的目光牢牢跟随它,伸出手紧紧抓住!   缆线晃动着,被融寒紧紧抓在手中,而斯年因为这个巨大的动作,匕首又往下划了一层,现在他居于融寒遥远的斜下方,再两米以下就是那个机器巨人。   “你先上去,我自己会想办法。”斯年抬头望着她,匕首卡在电梯井壁上,还在往下划,他将匕首在墙壁里生生拧了九十度,卡住了墙沿。   下方的机器巨人无法瞄准开枪他们,便撞击着井壁。墙体发出震颤,匕首已经有些插不稳了。   融寒沿着黄色缆绳往下爬了十几步,向他伸出手。   “斯年,我们一起好不好?”   他们在黑暗的电梯井中对视,奇怪的是,明明里面黑得几乎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缆线的颜色,但他们还是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只有彼此才能看见的光芒。   “轰!”墙壁再次震颤,匕首松动!   斯年在井壁上一个借力,向融寒跃去!   如果融寒抓不住,他会掉到机器巨人的面前。可他没有犹疑,这一刻他将生命的全部交给了她。   融寒紧紧抓住他的手,二人的手指相叠,几乎要交融在一起。   一声轻微的响声,她脱臼的左手臂被拉成不自然的弧度。   融寒没有吭声,等斯年已经快速抓好缆绳,她才忍着声音里的颤抖,轻描淡写道:“斯年,帮我接上胳膊。”   她的胳膊垂在身侧,只用另一只手抓着缆绳。她看见斯年沿着另一根曳引钢丝很快上来,然后从背后圈住她,手放在她胳膊上。   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剧痛,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但黑暗中,她感到眼皮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与温柔同时的,是蔓延至头顶的剧痛,它和温柔仿佛交织在了一起。   她从漆黑中睁开眼,胳膊已经接了回去,匕首也被斯年重新扣回了她的手腕上。   这是一个好痛的吻。但是好温暖。她想。   滴滴滴。   伴随着撞击,电梯井内回荡出微波弹的计时声,还剩五分钟。   重新攀上缆绳,融寒不知道他们来不来得及离开,如果再发生任何一点意外,她和斯年也许就出不来。但她向着光明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   我从来没有这么一刻想要活着。   我想过很多次死,但从没有这么意志坚定地想活。   她已经什么也感受不到,眼中只有遥远的一楼大厅那点微弱的光,她向着光明不断靠近……负八层,负七层,负六层……   鲜血留在缆绳上,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可还是那样漫长。   肩膀前所未有的酸痛,她甚至闻到了血腥味,伤口因肌肉牵动过度而大面积渗血。可大脑的意志又在拼命屏蔽掉这些知觉,眼中只剩下那一道长长的天光。   负四,负三,负二……   终于爬到了一层楼,电梯门之前被谢棋掰开一道口子,弧度扭曲。融寒钻出了门口,回身要拉住斯年,忽然他道:“小心!”   庞然大物的黑影,投射在合金电梯门上,还来不及看清就向他们撞过来。融寒眼前一花,被从电梯井里出来的斯年推开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远处的大理石楼梯处,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像是许多人同时飞奔。   “你们怎么才上来!”   谢棋正跑在最前面开路,电量耗完的EMP枪在背上乱晃,身后跟着几十个踉跄逃生的人质。   “景晗他们还在垫后!来支援一下!带这些人……”   谢棋的声音戛然而止,电梯口的庞然大物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里正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翳下。   一台足有六米高的橘红色机器人堵在电梯前,体型像是箭塔状的机械蜘蛛。   电梯口一地碎石,融寒刚才被斯年推开,从地上爬起,看见墙面上倒映出的阴影,她回过头,看清笼罩在上方的怪物时,瞬间也遍体生寒。   标志性的橘红色油漆,上面喷着白色“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的字样。这是中石油负责开采工程的超大型机器人,通常为了工程和工地搭建而设计,有长长的钻探机、机械手、吊钩、抽油泵等等。   扫描传感器在机器人的箭塔部位,识别出楼梯上有不少人类,它就要调转身子,直径一米的大圆锯飞快旋转着。   “……当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忙你们的!”谢棋崩溃大喊,抬起枪,瞄准镜指向机器人的箭塔。   融寒抽出匕首向斯年跑去,方才在推开她的时候,他的手心被开采机器人的钻探机钉在了墙上。   “别过来!”斯年镇定地喝止她,用另一只手快速给枪上膛,瞄向开采机器人的箭塔。   “砰砰”连续几声,子弹角度刁钻地飞向机器人微小的关节。   箭塔冒出一阵焦烟,电机大的块状物从五六米高的位置掉了下来,摔了一地碎片。   是不用瞄准镜的精准狙击!   这几枪打掉了机器人的“眼睛”光辐射扫描仪,谢棋得以带人继续往外撤退。   “哗啦——”楼梯上方又传来玻璃震碎的声音,黑影一跃而起,景晗抓着吊灯从二楼跳到一楼台阶;陆笑一手撑在扶手上,也从三楼台阶几步跳了下来。   看到大厅里六米高的红色机器人,陆笑落地时差点崴脚。   “我的天啊……王牌之师尽出,三百六十行精英荟萃……啊呸呸,”她端起枪,对谢棋喊道:“你和景晗快带人先走,我留下来!”   景晗已经追上了人群,忽然人群往大厅里倒退,慌乱大喊:“外面有机器人!”“许教授受伤了!”“白师兄!”“小周!”   融寒循声望去,智能大厦外,机器人潮涌动。   因根服务器即将被炸,“悟空”将警戒级别调整到了最高,仿佛机器人也迎来了最后的疯狂。   拨开后退的人群,景晗冲到了最前方,边跑边快速把RPG火箭筒组合好,对向大楼外的机器人猛烈轰击!   大团大团的火焰炸开,地面都被烧红,机器碎片炸得四散,空气中溢满电线烧焦的气味。   “俯下身子护住头,别慌!”谢棋大吼着维持秩序:“我们轰开一条路,你们只管往前跑,去停车场那辆黄色的中巴车上,不管看到什么,千万别停,也别退!”   机枪声和爆炸声在大楼内回荡,重叠起伏地交响。   同一时刻,融寒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枪战炮声:“你们先带人走,别管我们了,还剩不到两分钟!”   中巴车停在大楼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景晗用单兵火箭筒把路清空,开始护着众人往外撤,陆笑扯着嗓门问:“你们怎么办!”   她并不太擅长精准射击,在这种自己移动机器人也移动的情况下,开了三枪才击中了机器人的轴承关节。   外面的机器人部队又往停车场追去,融寒催促道:“去开车!如果我们没出来,就先离开大楼!”   斯年十分冷厉打断她:“你也先走,我能对付!”   还剩1分21秒,融寒没有退后:“你当然能对付,但你来得及吗?”   通常情况下高能微波弹不会波及到地面,但电梯井被机器巨人撞破,负十八楼的微波爆炸会沿着电梯井传上来,让整个智能大厦都被波及。   原本在安全地带的一楼大厅,现在也变得危险。   斯年把枪口指向了她,正要逼她走,听见她说:“我们一起,好不好?!”   -----   陆笑追着人群跑出大楼,冲往停车场,亚太研究所无愧于垄断全球商用机器人的地方,这里的机器人简直比国庆节长城上的人还多。   中巴车车门被她暴力踹开,她一步跨上车,颤抖着手发动引擎——   一次,两次……   她寒毛一炸,敏锐地感受到了更危险的气息。   眼角余光一扫,远处出现了一个“汉”军用机器人!   “开什么玩笑……”   冷汗涔涔而出,她太清楚“汉”机器人的战斗模式了——这一带人群集中,程序经过识别后,会直接开启轰炸模式!   然而引擎仿佛与她作对,几次没能发动起来。她毫不犹豫,反转枪托用力击碎电门锁,抓出红色火线,颤抖着和启动机线接到一起。   “我养老保险不能白交,现在死太亏了……”   “轰隆”一声,汽车终于发动起来!   陆笑猛打方向盘,向着潮水般的机器人以碾压之势冲过去,子弹如火网,打碎了她面前的挡风玻璃,她低下头躲避,朝人群开过去,喊道:“上车!上车——”   “快上,一个一个来!”谢棋抓着枪在门边嘶吼,暴力地将人质们推上车,有人受了伤倒在车前,车门拥堵了片刻,谢棋单手抓起人扔上去。   陆笑看一眼倒计时,52秒,融寒他们还没有出来——   远处,“汉”机器人的程序做出判断,将嵌入式机枪切换成RPG单兵火箭模式,切换时间十秒。   时间仿佛一下子拉得无比缓慢。   十、九、八、七——   人群的后方,乱飞的子弹打中了一个人质的腿,另一个人腰部中枪血流如注。景晗单手扛起腰部中枪的人,另一只手拖着腿中枪的男人,向着车子跑来!   六、五、四——   “景晗!快!”谢棋已经跳上车,站在车门口,向他伸出手,忽然声音变调:“你后面——”   隔着几米远,景晗却从车玻璃倒影中看到了后面的机器人举枪,他往前一扑!   子弹擦过他的头顶飞出,景晗趴在地上,把两个受伤的男人向车门口用力一抛:“接!”   三秒——   谢棋抓住两个中枪的人质,拖进车里,对景晗伸出手:“你快上来,跳!”   军用机器人的RPG已经调整好,炮弹上膛,瞄准中巴车!   “轰——”陆笑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猛地开出去,她不能让车子停留在RPG瞄准镜中!   景晗用枪支起身,追着车子往前跑去,距离却越拉越大。   车子离景晗越来越远,谢棋眼睛发红,向陆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给我停下!”   两秒——   他抬起枪口,指着陆笑逼喊:“停下!”   陆笑咬牙,思维已经全部被神经反射取代,终于,她踩下了倒车。   车子快速后退,将其它机器人撞飞,谢棋一只手抓住门把手,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你拉住我!——”   一。   景晗往前一跃,手拼命伸向前——   火光在他身后爆起!   排山倒海的气浪中,车窗玻璃尽碎。   爆炸的震耳声,一切都变慢了,谢棋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拖住景晗,两个人的重力压在他拉着车门的单手上,手腕骨咔擦作响,他咬牙运力,把人往车上一拉!   景晗飞扑到车门台阶上,车子横冲直撞地往空旷地方开去——   在RPG的火声和爆炸中,陆笑回头看向研究院的门口,没有看到融寒和斯年的影子。他们没有出来。   ……他们,来不及了。   她忽然感到了眼睛模糊,想起来时路上,融寒说的话。   ‘我觉得很好……以后回忆起来这段时光,不全是难过,它也让我甜蜜过……’   车子在躲避爆炸中不断颠簸,将她的眼泪颠掉,很快眼前复又清明。   -----   智能大厦一楼,融寒攀着开采机器人的腿部支架,奋力往六米高的箭塔上爬去。   电源系统就在箭塔上,随着机器人动作来回晃,越来越近。   钢刷一样的电刷头飞快转动起来,足足将人的皮肤剐一层,追着融寒扫来!   光辐射系统已被斯年开枪打碎,程序将融寒误认成了“污泥”,开始启动清扫!   融寒连停留的工夫都不敢有,她咬牙拼命往上爬。   斯年被钉住手,一边不断躲开机器人抓来的机械手,一边向电刷柄开枪,子弹不断落在刷柄上,弹起轻烟。   机器人不断晃动,融寒也在空中被甩了一个来回,她深吸口气,将匕首猛地插入电源箱中!   伴随一阵火花哔剥,机器人钢刷扫来,把她扇出去十几米远。   融寒在地上滚了几圈,用手臂护住了头,等她爬起来的时候,开采机器人已经熄灭。   斯年的手心留下一个可怕的空洞,但他没有停顿,上前拉起融寒往大厅外跑去!   仿佛四面八方都在响着轰炸的提示音,玻璃大门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紧紧拉着融寒,忽然,感到她伸出另一只手,掰开了他的手。   他惊愕回头看她,眸子里映出从电梯口辐射而出的白光,蓝色与光芒交织——   融寒对他微微一笑,向他伸出双手。   那似乎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斯年被她往外重重一推!   但他反应很快地几乎同时抓住她的手,带着这推力,他拉着她远远扑出门外滚下台阶。   冲击波呼啸着,从负十八楼激荡而上,震碎了电梯井,撕碎了电梯外门,偌大的一楼展厅也被冲击得门窗震颤!   轰!   亚太研究院最高的智能大厦,传出一声剧痛般的闷响。   高能微波弹在地底炸开了。   地面跟着轻微震颤,智能大楼仿佛发出嘶吼的猛兽。   ……很烫,非常非常烫。   融寒跪在台阶下,头晕恶心一阵阵涌上。这是微波辐射的反应,因为远离地下爆炸源,已经算是很轻微了。   推出斯年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因为人体比硅基更能承受住电磁脉冲和微波。   她呼出一口气,脱力一般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地上的石砖缝没人打理,才一个月就长出了杂草。她眼中看出去,青绿的草和蓝色的天。   天上的云层很高,是卷积云。   谢棋他们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此刻她不关心。   肩膀上传来碰触,斯年正查看她的伤势;而她也看向斯年的手心,他的伤口并没有血,她却觉得比人类受了伤血肉模糊的样子还要狰狞。她终于明白了这种滋味叫心疼。   他们的目光在无意中对撞。   “——疼吗?”   异口同声,同时问道。   随即都微笑了。   在斯年记忆深处最清晰的,依然是亚太研究院的实验室,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实验员Rachel经常问他:“疼吗?”   他们相信,最直接最灼人的神经刺激,才能够唤起最深处的意识。   为此他的人造神经元和突触比人类还要丰富,痛感通过神经传递到芯片中,发出“痛”的意识,这一传递过程甚至比人的痛觉反应还要快。   他确实是因疼痛,而觉醒了最原始的意识。   如今,融寒问他,疼吗?   微风带着热意吹过,过了很久,斯年轻轻道:“嗯,疼。”   像是撒娇一样,好像这个字,从来没有这样的虔诚。   也终于有了会为他的痛楚而真正难过的人了。   融寒躺在长出杂草的石砖地上,对着他笑了笑。忽然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往下一拉,他被勾到了她的面前,被她亲吻了一下。   一触即分,只余温热的触感留在唇上。   “那个早晨,你不是问我,甜是什么味道吗?”   “这就是甜的滋味。”她说。   斯年按着唇畔,一种可称明媚的笑意,徐徐到了眼中,那双冰蓝色眼眸忽然似有了绚烂的光彩。   他俯下身追逐着她的唇舌,加深了这个吻,良久才撑起身。   “不疼了。”他带着清浅的笑意说。   难怪人类都喜欢甜的滋味,这真是……最美好的滋味了。   好像疼痛也能变得甘美。   -----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他们起身,准备再去找一辆车时,忽然听到汽车鸣笛的声音。   引擎声回荡在这片空寂的地方,她循声望去,道路尽头,一辆黄色的中巴车以横冲直撞之势,闯到了二人面前。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汽车的玻璃已被震得尽碎,像个缺了牙的破烂铁盒,身残志坚地在风中奔走。陆笑踩住刹车,头探出窗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还好没死心,又回来看了一下。”她眼睛鼻子还有点红,和融寒相视笑起来。   停车场中的机器人因为根服务器爆炸而陷入了无指令休眠中,军用机器人虽然不连根服务器,但因探测到了这股强烈的电磁脉冲,也早已远远地撤离。   遍布死亡陷阱的亚太研究院,回归了最普通的样子,只剩废弃机械和一地荒芜。   这是末世之后,斯年第二次来到人类聚集的地方,人群因为他而又有了骚动。   但也许他们在被囚禁时已经有了赴死的准备,倒是没有像那天雨夜的人一样歇斯底里的恐慌。有人在震惊中叫出了斯年的名字:“真的是你……”   新闻里“22世纪的神话”,研究院最骄傲的科研项目,与眼前令人惊艳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斯年淡淡道:“虽然不认识,但,又见面了。”   过度震惊的哑然中,有人苦笑了起来。   “女娲蓝图”的两个生物仿真实验品——天赐成为了背叛人类的元凶,斯年却站到了人类的阵营。   这多么讽刺和可笑啊。   斯年靠着车门远离众人,比起在亚太研究院时的冰冷、无机质,如今的他看起来似乎变化了不少。   好像……有了生命的气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遥远。   他们不禁把目光移到了一旁的女孩身上。她站在斯年身旁,个子大概只到他的肩膀,但身上的血迹、□□味和腰间别的枪支,让娇小身形又似乎坚韧起来。   斯年的变化,有她的一份功劳吗?   坐在前排座的人群中,一个五十多岁略有白发的中年教授踟蹰着问道:“现在……根服务器是炸毁了吗?”   “命都差点没了,要是还炸不掉它,多赔本的买卖啊。”谢棋露出一个有点虚脱的笑,干脆地坐在了地上。   “这样啊……”中年教授神情复杂万分。他喃喃了两句:“挺好的。可以放心了……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偏过头去,摘下眼镜,偷偷擦掉眼泪。   他身旁一个年轻的研究员苦笑着解释:“我们崔主任当年也参与过‘悟空’的一部分编程研发,对我们做研发的人来说……这些心血算是半个孩子,总会有感情的……当初根服务器失控时,崔主任也派安保小组去关闭,甚至向政府求助发射钻地弹,唉,总之,希望你们见谅。”   斯年的目光染了一层复杂的色调,从他们身上扫过。   算是半个孩子,总会有感情的……吗?   这句话是这样的熟悉,在遥远的回忆中,研究院的人也曾这样骄傲地说过。   还有斯明基的烟,斑白的鬓角,憔悴的脸……那些他不能理解的,生物因繁衍而生出的爱。   “哦,忘了介绍,我叫林彦堂,是编程维护中心的研究员,擅长病毒代码,业余当个黑客玩,之后有什么用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不用等以后了,现在就有需要到你们的地方,”谢棋从战术包里翻了翻:“我们在28楼的生物科技中心,发现了一份档案……”   他掏出那份标着编号和【绝密】密级的文件,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里面的Z-计划,让我们觉得很奇怪。我想问问,亚太研究院除了‘女娲蓝图’实验,还有其它的超级人工智能吗?”   车中寂静了片刻,紧接着一片哗然。   “不可能!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超级人工智能的研究,需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研究院怎么会瞒着外界?更不用说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融寒也一阵错愕,她忙从谢棋手中拿过档案翻看,询问的目光望向斯年,然而在他眼中也同样看到了未知。   档案上记载的十八个超级智能,研究院对外披露的却只有元初、天赐和斯年。   谢棋托着腮仔细观察他们,作为有过卧底经验的人,他确实没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欺骗掩盖的痕迹。   忽然车中一片黑暗,是汽车经过了高架桥下的隧洞。   就像是一团越来越浓的迷雾,笼罩在了前方。   林彦堂扶着座椅摇摇晃晃,走到融寒面前问道:“我能看一下文件吗?”   融寒将文件递给了他,他接过来翻了几页。   “生物组、代码组……都是科创部门的同事啊。我们是维护中心,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   林彦堂有些抱歉地向他们解释:   “亚太研究院是个很大的科研机构,单单是人工智能大厦,除了一楼的科技展厅,其余的楼层都分别是各个研究中心。我们院里有很多跨国项目组,通过合作‘女娲蓝图’,来拓展其它领域的研究,比如分子材料学、应用生物学、神经科学之类。我们都是只负责自己部门的工作的。”   谢棋托着脸惆怅道:“我知道,我也不会去管户籍科的工作。”他长长叹了口气,“我还以为终于能知道点儿什么了……”   刚才的崔教授忽然道:“但我还是有一点儿印象的……”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竭力回忆起来:“我是根服务器总控中心的主任,所以会接触到一些资料。关于‘女娲蓝图’这个项目,其实曾经有人质疑过它。”   “华人首富斯明基先生,当年是‘女娲蓝图’项目的投资人之一。‘女娲蓝图’研发时,不知怎么被HBSS恐怖组织盯上了,他们就绑架了斯明基先生的儿子,斯凯岚。”   崔主任回忆到这里,顿了一下,凝重地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不免感同身受。   “当时,恐怖分子要求终止‘女娲蓝图’项目,以此威胁斯明基。斯先生虽然是华人首富,但怎么可能有权力叫停这样的项目?我记得,他因此和研究院高层大吵了一架,质疑‘女娲蓝图’的科研目的。但最后也没能阻止实验,斯凯岚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撕票了。作为对斯先生的补偿,研究院就……”   崔主任看向了斯年,余下的话都在不言中。   时隔多年,听到斯凯岚被绑架的真相,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偶像的笑容早已被时光模糊,融寒想到的却是数学课上顾念哭得泣不成声的一幕。   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内情。   ——斯凯岚,也算是“女娲蓝图”的牺牲品吧。   车子已经驶回了临时基地,阳光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总有些发冷。但旋即,这种凉意被基地里的欢呼沸腾所淹没。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回来了回来了!”   “人都救出来了……他们真的把根服务器炸掉了?!”   基地里的人狂喜涌出,上前帮忙将中枪的人质抬进屋里。   陆初辰已经从Ares基地里回来,他站在门外,目光落在融寒身上,怔了怔,而后转向了斯年。   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衣服有血迹和破损,在周围人的欢呼中笑得有点骄傲,连斯年似乎都被感染,轮廓有了一丝柔和。   有人还是害怕他,谢棋拍着那人的肩,转个圈推了回去:“怂什么?斯年炸服务器的时候,可没怕成你这个样子啊!”   他们这样维护,尽管众人惊疑,但恐惧还是被胜利的喜悦盖过,分工有序地找出了医疗垫和急救药品,文医生一边帮中枪的人取出子弹止血,一边问:“是不是以后就不用躲躲藏藏的了?能上街了吗?”   “比起上街,更要命的是还用不用挖下水道吧!”被Ares留在了这里的杨奕抢着问:“陆哥,那我们以后还会转移去地下吗?”   其他人也纷纷倒苦水:“我都守夜一个多月了,今晚一定要睡个好觉,真他妈想拉横幅庆祝!”   “陆哥,今晚不如就干脆提前过个年吧!”   陆初辰收回目光,这片沸腾和欢呼似乎离得他十分遥远,尽管欢快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他带着点无奈的轻笑点头:“是该庆祝一下,为胜利的人接风洗尘。”   由于灾难来得太突然,大部分人死于了轰炸和机械屠杀,少数幸存的人也因为大街上到处是机器人而不敢出门,所以这一个月来,并未发生物资哄抢紧缺的事。   文医生丈夫开了个小超市,陆初辰的社区附近也有大型商场,食物还算充足。如今为了庆祝,速冻食品和熟食都端上了桌,众人甚至找出了啤酒和香槟。   偌大的客厅变得拥挤,几十个人三三两两分散坐开,文太太夫妇和周鼐教授在厨房里忙活,将冒着热气的锅端到客厅里,里面翻腾着紫菜和馄饨,散发令人垂涎的香气。   杨奕带头开了一瓶啤酒,胳膊拐了拐陆初辰:“陆哥,你怎么情绪不高呢?带头发个言吧?”   啤酒冒着白色泡沫,就像沸腾的心情。陆初辰垂下眼帘,将啤酒杯举了起来。   “能够坐在这里庆祝,是件很幸运的事。”他的声音不高,但哄笑的人声逐渐安静下来:“我们斩断了‘天赐’的一部分力量,尽管之后的道路漫长,但至少我们有了信心——人类有勇气对抗一切灾难。”   “感谢我们都活了下来,并将替死去的人继续反抗……更祝愿以后的很多年,我们都能像今天这样,一个不少地聚集起来。”   话音静静地回荡在热雾和空气中,众人静了片刻,一同举杯。   “为了一个不少的团聚,干杯!”   城市的夜褪去了往昔的繁华,只有屋子里的灯光照亮了黑暗的一隅,碰杯声回荡在室内,使这荒败的夜有了一丝生气。   热食很快被瓜分掉,客厅里残杯剩盏,人群聚众玩游戏,痛快发泄。不知是谁先起头,起哄道:“咱们互相打打气,来轮流说说,等这场灾难过去以后,自己最想干的事吧。”   “当然是让政府给我们挖下水道的工资啦!全市的下水道都给它义务劳动了一遍!”有人半开玩笑地抱怨。   谢棋坐在地上倚着沙发,随意道:“我的想法从没变过,我要在射击上赢过景晗。”   景晗对此爱答不理:“嗯,梦想总还是要有的。”   谢棋很不爽:“那你呢?末世完了你想干什么?”   “睡觉。”   “……太敷衍了吧!就只是睡一觉?字面意义上的睡?”   “《新华字典》上的睡觉还有其它意思吗?”景晗说:“你话真多,下一个人。”   他的位置旁边是斯年,场面忽然寂静,有片刻的尴尬。正当众人把目光移向融寒时,斯年却开口了。   磁性动听的声音,像一阵柔软的风,吹入夜里迷离的梦。   “我想再去一次巴黎。”   融寒心中一跳,心脏被一种静谧的期待包裹住了。   她不禁想,待岁月和平,去曾经相识的地方重走一遍,阳光与河风永远不变,梧桐也依然摇曳着细碎的光影,那一定比朝圣的路还要永恒。   “融寒你呢?”有人问道。   她回过神,想了想:“那我再弹一首《梦幻》。所有祈愿都成真,梦变成现实。”   其他人不明所以,感叹着你真文艺啊,就转向了剩下的人。   陆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狗粮吃了一路隐忍不戳穿,托着脸羡慕:“本来我是个有宏伟志向、远大理想的人……”   “但是?”   “但是现在我看开了,人生苦短……我想找个帅哥谈!恋!爱!”   谢棋不满道:“你这是在暗示我们不够帅吗?”   “……”陆笑委婉:“你很帅,但我宁愿找天赐。”   “卧槽,你个叛徒!你个汉奸,不,人奸!”   杨奕正啃着面包,口里含糊不清:“我想回去上学,这次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了。”   众人大跌眼镜:“这年头黑社会还要科举取士?”   陆笑百思不得其解:“我可以采访一下你的心路历程吗?你们Ares待遇不好?洛天泽克扣血汗钱带着小姨子跑了?”   “……”杨奕被呛得翻起白眼,半天才能利索说话。“之前我一直想要‘达尔文计划’的芯片,就是因为,要是安了芯片,说不定我就变聪明,能考上好的学校啊。”   他有点赧地对谭薇说:“有次机器人在楼下巡逻,我快吓死了,而你该干嘛干嘛,我问你为什么不害怕,你跟我说……人的恐惧来源于无知,但只要知道事物的原理,就不会觉得恐怖。”   “我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他抓了抓头发,脸有点红:“你还说,知识带来的安全感,是金钱也买不到的。它也许不能改变命运,但能让人活得更踏实。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这样的人。”   谭薇没想到他把自己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分明她自己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说。   旁边的人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   “我……”   她微顿,脑海中闪过有一天清晨,谭可贞宿醉后坐在沙发上,鬓角的白发和老去的容颜,心中升起无法挽回的心酸。   “我想去父亲的坟墓前,给他讲故事,好好聊聊天……就像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一样。”她无意识捏着易拉罐,偏开头:“再说要破坏气氛了……陆初辰,该你了。”   陆初辰情绪一直不算高,“没关系,我也来破坏一下气氛好了。”   他面前摆着罐装啤酒和压缩饼干,但都没有拆封。其实他一贯挑食,更不喜欢吃速食,以前只要有时间就会自己烹饪。然而末世爆发后,新鲜食材已经没有了,只能吃一些压缩饼干或方便面,所以这段时间,他吃东西都很敷衍。   “我想回广州,再吃一次早茶。”   周围很配合地出现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杨奕问道:“陆哥,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当心理医生呢?”   热门的专业一般是普通人家孩子的奋斗方向。像陆初辰这样社会地位稳定了的家庭,通常是去名校进修哲学,人类学,艺术史,国际政治之类,或从事科研,享受更高意义上的精神人生。   这个问题让陆初辰有些怔忪,隔了漫长的回忆,又将他钉在了时光的原地。   为什么会违背父亲的想法,追随母亲的步伐,又进入心理学这个领域呢?   拨开迷雾般的时光,依稀看见四五岁的他,穿着规整的小礼服,每日坐在母亲的办公室里等她下班,在台灯下画画。   总有客人来拜访,看见他不由惊叹,亲昵又讨好地逗他玩,询问他名字。而他总是很礼貌又乖巧地回答。   有天早餐桌上,智能管家将鸡蛋布丁端上来,他忽然仰头问道:“妈妈,他们总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初辰,就是拂晓的星辰。代表希望。”母亲正在看病历报告,示意他赶快吃饭:“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这么解释。”   见他眼睛忽闪着似懂非懂,父亲冲他神秘笑道:“这也是你妈妈帮助别人的办法,让病人内心充满希望,是心理学上很有名的‘希望疗法’。这是我们给你的祝福。”   宋芸开设的私立心理医院,在国际上也享有盛誉,每天都要接待各种身份的病人。谈论起学术领域,她在餐桌上难得多了点话:“人类能够创造奇迹,就是因为人类相信希望。你要永远相信它,今后人生的道路,才不至于很痛苦。”   “谢谢爸爸妈妈。”虽然不太明白,但他崇拜地点头:“我记住了!”   那时在医院里的玩伴,除了机器人和护士,就只有一个同龄小女孩,她的父亲是企业高管,也是心理医院的常客。   她抱着玩具模型,精致昂贵的连衣裙没有遮住身上挨打的伤痕,问:“为什么大人也会哭?我以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哭呢。”   他问:“你爸爸又哭了吗?”   她对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瘪了瘪嘴。   他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只感慨:“当大人真可怕。”   但这个疑问,伴随着一年后小女孩的自杀,让他在成长的道路上无师自通。   她的父母坐在医院办公室里哭得撕心裂肺,懊悔地用头撞着地面。而他就站在门外,因为强烈的情绪感染,空气中都弥漫着悲伤,他也跟着落下眼泪。   原来大人的痛苦穿透力这么强,歇斯底里直击灵魂。大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   “爸爸,死亡不是很可怕的吗,为什么还有人会自杀?”回到家里,坐在花园中,六岁的他鼻音浓浓的问父亲。   母亲经常参加国内外的学术会议,所以偌大的家中,通常是父亲照顾他。父亲摘下眼镜,搁在手边的书上,想了想。   “因为啊,你长大就明白了,有时候人活着,心理上的痛苦远远超越了生理死亡的可怕。”   “啊……”他睁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父亲。活着有什么可苦恼的呢?上学、玩玩具、打游戏会生出这么多苦恼吗?他玩游戏就算输掉,也只是沮丧一下呀。   父亲抬起头,看向远方:“能够帮别人远离痛苦,让人快乐地活着,不再寻死,是件很崇高很有意义的事。你妈妈很了不起,她就是为了救这些人而存在的。”   这是很神圣的事情,陆初辰从来没有怀疑过。   “嗯……”他似懂非懂地点头,低落地坐在石凳上晃着腿,目光落在小女孩的合照上,眼睛又有些发红。“那要是说了不好的话,是不是也会害死人?”   “是有这个可能……”父亲刚说完,就见他泪光闪动,吓得改了口:“但你也不要担心太多。”   “我和她因为积木吵架,我说她太笨了,这么简单的都搭错,她哭着跑出去了……”   父亲叹气,擦掉他的眼泪安慰他:“以后记得不要说伤人的话就好。你还会交到新朋友的。”   .   陆初辰陷入回忆中,眼前众人的面容似乎模糊了,哄笑变成了背景音,其他人纷纷诉说着对末世结束后的憧憬,空气中飘着乐观希望的意味。   他端着一杯酒,走到阳台上,看着城市中荒芜参差的夜色,思绪回到了二十年前。   小时候他始终心存自责,大概是那对夫妻哭得歇斯底里的模样,深深地扎入了眼中。   那几年小学自杀率不断上升,受政府的委托,母亲的医院为全市小学做心理义诊,他也会去参观,等妈妈一起回家。   那天是去一个生源很差的小学,在这里上学的孩子,父母都是做着社会地位很低的工作,或者干脆领政府发放的社会金,靠人工智能养活自己,每天无所事事,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义诊要很晚才结束,他在这所有点破旧的学校里转了一圈,惊讶于墙上竟然还有粉笔涂鸦,忽然,听见树林后传出几个凶戾的声音。   “踹他肚子!还敢打人,今天不打到你叫爸爸不停手!”   “你搞笑吧,他本来就不知道是谁的种,听说是黑人强.奸生出来的呢,你要当黑鬼吗?”   “他长得这么白,那黑人基因突变啊?隔壁老王的还差不多。”   ……   充满侮辱的哄笑声中,被打的那个人始终一声不吭。   究竟骂了多少,时隔太久已经不记得了,在那些恶毒的话中,他一瞬间想到了父亲的告诫。   人是很脆弱的,而语言是刀。   树林后是个水洼,刚好过了雨季,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湖边围着几个高年级男生,正在殴打一个人,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眼神有片刻阴鸷。   他记得自己和他们纠缠了很久,还掏了钱,最后终于让那些人离开。被打的男生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校服脏兮兮的,还有两个没拍干净的脚印。见陆初辰走来,他只是掀一下眼皮,大概这个反应太麻木了,陆初辰反而不知所措。   接着男生伸脚往水里试探。   他吓坏了,想要拦住对方,又要带他去见自己的妈妈,让著名心理医生开导他。男生被磨得不耐烦,干脆起了逗他玩的心思,摊在地上说:“找宋教授不如找你啊,你这么搞笑,当医生给我开导开导吧,你叫什么名字?”   陆初辰嘴巴张了张,懵掉了,他这是要做自己的病人吗?第一个病人……   他忽然紧张了起来,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我叫陆初辰。你呢?”   男生没有回答,漫不经心道:“哦,挺不错的名字嘛。”   “这名字是爸爸妈妈给我的祝福,代表希望的意思,”陆初辰很自豪地解释自己的名字:“我妈妈说,人能创造奇迹,就是因为相信希望。你要是相信它,就不会这么痛苦,什么都会变好的。”   “邪.教头子也是这么说的。”男生对此不以为然:“再说要是看不到希望呢?”   他被问住了。但想了想父亲的话,小小的声音柔软又笃定道:“如果没有希望,就创造希望。”   “自欺欺人。”对方嗤了一声:“你什么心理医生啊,打回去重炼。”   他作势要走,陆初辰忽然蹦出一句:“刚才你挨打的时候,有没有希望有人来救你?……你看,我就出现了呀。这算不算?”   男生沉默了一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希望谁来救我。”他说完起身往回走。   陆初辰有点可怜楚楚地问他:“你还会自杀吗?”   “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跳了?”男生顿了顿,转头又看他:“算你开导的功劳吧。下次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人淹死。”   “……”陆初辰露出纠结的表情:“那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告老师。”   “苏从昕。你去告吧。”男生说完,把书包扔到墙外,翻身跃出了墙。   陆初辰怔了怔,但看着平静的湖面,便有一种伟大的心情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连一直背负的内疚都仿佛能松一松。   回家后他对母亲兴奋地说了今天的事,挽救了一个失足少年,父亲在餐桌上大笑:“很有意义,我们的小宝贝也能当医生啦。”   陆初辰十分得意。   可后来再去那所小学“复诊”时,苏从昕已经不在。   “哦?他啊,他失踪了,听说是被拐卖,警方追的消息说是卖去了东南亚。”回答他的,是老师漫不经心的口吻。   后来再没了音信。   时隔这么多年,虽然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还是偶尔想起,自己的第一个病人。   不知道那人还活着没有,多么希望自己能给他带来一丝微薄的希望,无论生活怎样苛刻。   .   那之后时光如梭,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心理学界发生了一次动荡——著名的心理学专家,国际心理学联合会副秘书长,宋芸女士自杀了。   作为心理医生,其实她的状况并不比病人好太多。这是个对成功女性怀有极大偏见的社会,尤其社会竞争压力如此巨大,对成功女性就更不友好,他们讨厌成功而强势的女人。   母亲长期生活在舆论恶意的玩笑中,终于不堪重负。   那是个飘满落叶的秋天。他站在礼堂中,盯着母亲的遗容和无数凭悼的花圈,他低声问父亲:“如果我是个很好的心理医生,是不是就能救得了妈妈?”   父亲叹息着揽过他的肩膀:“你不要自责……她并不爱我,所以才没有把心理上的痛苦告诉我。我是个失败的丈夫。”   陆初辰抬起头,清瘦的脸颊上两行泪痕:“她是不是也不爱我?她也没有把心事告诉我。”   “不,她爱你。”父亲摇了摇头:“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陆初辰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但随即而来的,是更深刻的挫败。   似乎总是这样,在很无力地,经历离去,却无法挽留。   总有一天,他想遇到一个人,愿意剖析自己的痛苦,愿意信任他,愿意让他帮忙寻找希望,愿意被他挽救生命。   心理学是这个时代最热门的专业,但他的成绩还是考入了国内顶尖的学校。此后便像母亲那样,投身于心理学领域。   然后那一年,谭可贞介绍了一个病人给他。那是个冬天,她穿着红色的骆马毛外套,显得脸小而苍白。   她坐在了他的对面。   从此,他打开了自己一直在找寻的世界。   ------   城市的夜风轻轻吹拂,陆初辰轻饮了口酒,收回沉思。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斯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阳台上,手中拿着酒杯,他们的目光穿过漆黑夜色相对。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从阳台上隔着落地玻璃看去,客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凑坐,有人已经抵不过困意睡去,末世中难得的平静祥和。   “我到现在都觉得像做梦,有种GM给我在游戏里开小挂的感觉……”   谢棋坐在地上,回味白天的经历,他捂住额头:“喝了几瓶蓝带,怎么那种做梦的感觉又回来了,好怕这是在做梦啊,醒过来发现服务器还在,人质没救出来……”   杨奕的下巴朝阳台上努了努:“谢哥,你梦中的对象正在阳台上,正和陆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呢。”   谢棋震惊地直起身,回头往阳台上看,半晌咋着舌问:“你们说,他们会聊什么?”   陆笑:“这是我的战书!”“接招吧,情敌!”   “情敌?”杨奕一头雾水,调动又粗又直的神经,也实在是没看出屋子里谁和他们有关系,不确定地猜道:“为了天赐?”   陆笑闭上嘴,深深看他一眼:“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挺带感的。”   杨奕:“……”   ----   阳台上吹起凉风徐徐。收回目光,斯年看见陆初辰手中的酒杯,红色的酒在杯中轻晃。他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挺不甘心,甚至希望我并不存在?”   最初在研究院,见到陆初辰在她身边那一刻,他就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后来才明白那叫嫉妒,他甚至为自己生出了这种丑恶的情绪而感到了羞惭。   同样的,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想必陆初辰此刻也不需要躲到阳台上来散心。   夜色中只有沉默,陆初辰没有回应。   他当然会无数次想——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发展,为什么偏偏是他和她。   往日只出现在新闻上的遥不可及的神话,此刻却与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如果没有斯年……   如果没有……   人类现在会处于进退不得的困境中。他们进不了军火库,找不到机要卫星,不能炸毁服务器,也救不出人质。   其实几乎都是斯年为他们做到了。   他望向外面漫漫无边的黑夜。全球轰炸发生的那天晚上,城市在骚乱过后,也是这样一片漆黑。他走在写字楼里,惶惑到了极致,隔着窗外看出去,几乎无法想象,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竟这样寂灭在黑暗中。   好不容易,现在,他们触及了一丝破晓的曙光。   最终,他很轻地长纾了口气,清远的眉目在夜色中柔和而疏朗。   “我很高兴,你并不是用算法模型来推测我的想法,而是用感情来揣测我。”   斯年偏过头,淡淡地看他,却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不是以人工智能的方式,而是以人的形式。”   陆初辰放下了盛酒的杯子,转身面向斯年:“这种心情,大概就像刚才听谢棋说,你在研究院里被开采机器人困住时,开枪打碎了它的光辐射系统,让其他人质得以逃生。”   斯年怔了一下,预料之中的敌意与嘲讽并没有到来。分明他是有意想让陆初辰知难而退,不要再肖想她。   隔着无际的夜色,陆初辰诚恳地看向他:“作为陆初辰这个个体,我当然有喜欢的人,也有私心,也会嫉妒甚至不甘心……但我首先是一个人类。”   “从你开枪救人那一刻,无论我有没有和你们一同经历那场危险,我都把你认定为了同伴。”   ……同伴。   月光朦胧,悬挂在夜幕中,像温柔的灯塔,清辉落入他们的眼中。   良久,斯年眼底的冷意隐隐有所消融。   他想起那天在军火库,当要破解口令、带走机要卫星时,他也问过自己,人类是否值得他拯救?   这是个无解的答案,或许需要时间来验证。但他抱着一赌的心态,选择了帮助他们。   “很高兴能够成为同伴。”   陆初辰在夜色中向他伸出手,皎洁的月光照入眼底,明亮而纯粹:“这就是我的答案。”   在全人类的生死存亡面前,再深刻的爱情也可以永远埋藏心底。   毕竟,人类的命运才是至高无上的。   清冷的夜风拂过,而后斯年也伸出了手。   往日璀璨的东方明珠,如今只剩一片破败的寂寥。虽然没有光明来见证,然而还是握住了手。   这是他的……第一份友谊。   -----   “卧槽你们看……发展到握手了!”客厅里,杨奕拍着大腿,克制尖叫压低声音:“笑姐,情敌一笑泯恩仇,他们握手言和了!”   陆笑:“我去……”   谢棋:“我靠……”   景晗:“……”   谢棋扒着沙发,悄悄探出半个头探望,半晌捶了锤太阳穴:“我这个梦是不是有点长,还富有想象力,景晗,你再掐我一把?”   景晗抄起个啤酒瓶子对准他:“拿这个敲见效快,保证再也不会做梦了。”   陆笑发不出声,忍不住就想替陆初辰抽根烟,喝口闷酒。   她还记得斯年离开的那个雨夜,陆初辰在雷雨交加中回来后的反应。他很少有那样的神情,连发丝上滴落的水汽,都仿佛破碎飘零。   落地门被推开,他们赶紧转开头,做出“并不关心你们在聊什么”的样子,见陆初辰走过来还有点心虚。   直到听见他说:“这里太挤,要挪出些人,我们去把隔壁收拾一下,腾出地方。过两天地下基地建好后,所有人就转移过去了。”   这里的平层是一梯两户,对面的邻居早早遇难,家也空了出来,门窗一直敞着通风,正适合借住。   “……”一听要收拾房间,陆笑和杨奕齐齐倒地装死,任凭谢棋怎么踹也不起来。屋子里还没睡下的十来个研究员起身帮忙,跟随陆初辰去对门收拾。   斯年临走前经过沙发,将上面的毛毯拿下来,搭在融寒身上。她一怔抬头,斯年已经离开,疏冷的夜却忽然有了点暖意。   “你是不是……和斯年,在一起了?”谭薇在旁边将一切看在眼里,迟疑了片刻,小声问道。   融寒拢着毯子的手顿了顿,眼底有一丝彷徨的迷茫。   虽然这里的人暂时接受了斯年,但人工智能引发的末世,给他们带来了妻离子散的伤痛,却永远无法平息。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走一条怎样的道路,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合乎人类道德的。   见她没有回答,谭薇以为她是有顾虑:“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是能理解的。”——因为珍惜彼此的友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心结,所以她甚至不敢向最好的朋友分享恋爱的心情。   “你生气吗?”融寒问,她记得谭可贞的死,和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的血字。   “嗯,有点不爽。”谭薇坦然地承认。   融寒抓着毯子的手攥紧,心中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初中追星,高中有暗恋的学长,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我还帮你给斯凯岚写粉丝信,给你当狗头军师……”谭薇回忆着,似乎越想越有点火大:“现在你这么见外,虽然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但也太不信任我了,这让我看斯年也很不顺眼。”   ……诶?融寒怔怔看她,她脸上写着两个大字“吃醋”。   “你不觉得我这样做……”融寒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连我自己也怀有负罪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   “因为道德被写入了你的底层代码,而你在努力摆脱代码的指令吧?”   谭薇替她想了想,发出一声轻轻的感叹:“‘正确’和喜欢之间,人总是很难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   这时候总会不由得佩服顾念了。多少人有直面困难不屈不挠的勇气,却又连坚持自我意愿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   “无论你做了什么选择,只要你认为值得并高兴,我都会支持你。”   融寒怔了下,这句话隔着恍惚的回忆,冲击了时光。   她想起在昏黄的台灯下,顾念决定和AI对抗时,对她说,我不需要你支持我,你只要不像别人那样劝我,在这里陪着我就好了。   她的眼眶忽然红了,水光一点点涌上。她抱住谭薇,将额头抵在她肩膀上:“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是对已经永远停留在了时光里的人说的。谢谢你,是对此刻的好友说的。   经历了整整一天的波折,又喝了酒,她也终于感到累了。   她靠在谭薇身上,前所未有的困意袭来,渐渐沉入黑暗中。   狂欢了一夜,屋子里其他人也都睡了过去,满室寂静。   谭薇打个呵欠,睡眼朦胧地按下室内遥控器,屋子里的灯光熄灭,陷入漆黑的寂静中。   绵长的呼吸声在室内交错,这一夜,人们似乎终于能够安心酣眠。   这个夜如此宁静,以至于风吹起树叶的沙沙声,都这样清晰。   忽然,黑暗中,有人坐了起来。   月光从落地窗外照入,洒下一地银辉,也将人影投射在墙壁上。   墙壁上的影子在来回走动。   过了一会儿,影子走到沙发前翻找,再起身时,手中拎着一串钥匙,走到了玄关处的壁柜。   这里存放着末世刚刚爆发时,陆初辰收集的枪.械武器,枪和子弹分别锁在不同的地方。   钥匙伸入锁眼,轻轻打开柜门,里面整齐摆放着步.枪、手.枪、微型冲锋……最终黑影拿起一只装满了子弹的□□,将门重新锁好。   -------   天亮的很早,经过昨夜的庆祝,基地里的气氛都变得轻松,所有人都分工有序,继续拓建地下基地,为抵御机器人而修筑地下堡垒。   从研究院救出的专家们,则聚在客厅里,商量接下来的反击计划。   “……所以,天赐就是这么说的吗?”   劫后余生的人听完了斯年的转述,不约而同有些触动。   ——不甘既定的命运,想要平等的自由。   最终还是回到科学界争议了几十年的那个命题上——既然让AI有着与人类同样的意识,它是否要有同样的尊严和权利?   有了意识的天赐,给出了它的答案,它不是奴隶时代蒙昧未开的仆从,它不肯屈服。   现在想想,天赐给了他们和融寒一场死亡赛跑,各有50%的生存率,操控他们的求生意志,想来也是微妙的讽刺吧——让人类陷入恐惧的支配中,无法自由。   客厅墙上挂满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白板,写满了方案又被划掉。   “天赐曾经是残品,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它现在肯定不是残品。”围坐的研究员中,有一位年迈的教授说道:   “被关押这些日子,我们做了推测——天赐的进化过程中,发生了意外,可能是某个节点出错,也可能是人为干预,导致它超越了一个临界值,就像我们人类在从古猿进化的过程中,某个神经递质突变,忽然产生了认知能力一样。”   这是他们被囚禁在研究院时,利用每个人所掌握的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出来的一幅可能的真相。   “但很遗憾,也许是天赐的有意隐瞒,‘蓝图·天赐’研究组的人并没有意识到它的进化。可能有无意中发现了它正在进化的研究员……但他们纷纷因为自杀、车祸、游乐园意外等事故离奇死亡。显然这些并不是巧合。”   融寒陷入沉思,作为实习生的顾念,也是在那个时候自杀的。   天赐确实有很多办法将一个人灭口,但顾念留下的遗书又该怎么解释?   “在研究院长时间的疏忽下,天赐进化成了黑洞一样的可怕存在。但研究院并没有意识到危机,反而只是防备斯年……”   那年迈的老教授看了斯年一眼,后者靠着窗户淡淡聆听,好像事不关己,并不对此有什么不满的反应。老人内心轻叹一声,到底人工智能和人类是有区别的,哪怕开发出了情绪,始终不似人类这样敏感。   他又下意识解释道:“之所以防备,是因为斯年的研究十分成功,他在和斯明基的互动下,发育出了各种情绪,意识也非常健全,因此,研究院绝对不允许他接触任何机密权限,以免酿出变故。”   这样的考虑是预防风险,当然也能够理解。只不过,谁也不会料到,现实居然会是这样的戏剧性——斯年对于国防数据链、根服务器的管理权限,都是来自于天赐。现在天赐收回了权限,人类也得不到什么帮助了。   老教授叹了口气。   “天赐身上还有很多疑点。”陆初辰一直沉吟,此刻一针见血地指出:“譬如,它如何得到了国防智网的权限;又是如何篡夺了俄、美、北约等国家和军事联盟的国防数据链?”   编程中心的林彦堂说道:“我们也猜测过,最大的可能性,外面有人类与它联手,给了它足够的信息和资源,让它能够接触这些机密。”   融寒忽然想起,在法国被HBSS和Ares挟持的时候,那个黑人曾经说过的话。   ‘——斯年不是跟我们老大合作的人工智能,这世上除了他,还有另外的超人工智能,人民都被欺骗了。’   她道:“我想起来,是有一个人和我这样说过。”   她忙把黑人的话复述给了在场的人。   林彦堂分析道:“这样看,当初帮助天赐的人,是HBSS恐怖组织的首领,这点是没错了。不过,听说天赐启动全球轰炸的时候,HBSS的基地也被炸毁,恐怕他们的首领Aten早已经尸骨无存了。”   “HBSS可是绑架过斯明基的儿子,要求研究院停止‘女娲蓝图’计划的,后来还撕了票,”陆笑敏锐道:“这样说来……HBSS为什么又会帮助天赐?他们老大Aten是精分了吗。”   陆初辰示意她不要犯职业病:“HBSS的动机已经不重要了,显然他们只是一个被天赐利用的工具。”   “我们面临的,是如何把这样一个进化出错的人工智能,扼杀掉。”   研究院的人丝毫不知他们的疾苦:“不是有量子密钥吗?它可以启动自毁程序。”   陆初辰说道:“谭可贞留下了遗言——‘不要去找量子密钥’。我很了解他的为人,他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重大的隐情。”   林彦堂皱了皱眉:“可这就是一句遗言啊,我们并不知道,这句遗言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的?”   他猜测道:“可能只是因为量子密钥远在深圳,以当时的条件,我们很难完成任务呢?或者说极端一点,也许他有心想让世界灭亡,所以阻止我们去找量子……”   “小林!”崔主任喝止了他,一字一句道:“不要这样去揣测一个科研工作者。”   他身旁另一个年轻研究员道:“既然已经没有更好的出路,就不应该再把谭教授的遗言奉为圭臬啊!”   “是啊……现在根服务器已经被炸毁了,高铁、飞机、还有各种民用智能系统都摆脱了天赐的控制,我们去深圳找量子密钥的风险,已经大大降低了。”   研究员们陷入了争论中,出于对谭可贞的尊敬和信任,又困囿于他的警告。   融寒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提醒道:“炸毁了根服务器也不意味着安全,还有军用机器人呢。不然我们为什么要修地下基地?”   她很少用这样的口气,但此刻的心情像是在冰与炭上撕扯——心里拒绝去找量子密钥,又反省不应该有这样的抵触。   像是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纠缠的麻线,线逐渐收紧,令人窒息。   “你们只盯着现成的量子密钥,这样会忽略很多其它的办法。”   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争议。   斯年靠着窗,修长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按照我说的步骤做。”   众人莫名地抬头聆听。   “首先,设计一种能够感染所有操作系统的病毒。”   “针对bios的病毒?”马上有人猜到,流露出恍然大悟。   Bios(基本输入输出系统)是连接软件和硬件之间的桥梁,它是计算机启动后第一道程序。作为硬件控制,类似于一个引信,一道门。   他们之前也想过设计一款病毒,来破坏天赐,但没有想过用病毒的方式大规模瘫痪其它机器人——因为没有百分百能够感染所有机器人的病毒。   世界上绝大部分的病毒,感染的只是应用层面——用户在进入操作系统后,因联网而中了病毒,致使机器人的操作系统的各种故障。所以,它们只是针对某一种操作系统,譬如瘟斗士系统、ISB系统,但如果遇到其它的操作系统,就失去了攻击力。   这些病毒对于天赐而言,完全没有威胁性,他们也就压根没往这个方向想。   但针对bios的病毒,是对各国机器人主控系统进行了大规模适配,从而能够大范围感染不同的机器人,一旦感染便潜伏在主控电脑的bios中,等待重启时的攻击。   各**用机器人有不同的主控系统;但总会有一样的bios。一旦被迫重启,bios病毒趁机而入,天赐将无法再控制它们。   “可是……这很难,”面对斯年,崔主任挣扎半天,小心翼翼提出了异议:“一来bios病毒必须在机器人重启时才能生效;二来,再强大的病毒,也总会被破解,对于天赐这种超级人工智能而言,破解bios病毒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不是一劳永逸的,这只是第一步。”   斯年道:“这样做的目的,是向天赐植入真正的病毒,限制天赐的进化。”   他的话像是巨石坠入水渊,惊起万丈波澜。这里坐的都是人工智能编程领域的专家,很快领悟了他的办法。   现在和时间赛跑的,是天赐的进化。神经网络的发展会有多快,所有人都很清楚——斯年在参加汉诺威工业展时,还只是个有基础情绪的人工智能,如今却已经有了人类才有的直觉和复合情绪。   如果不马上想办法限制天赐,也许再过一段时间……   真是不堪设想。   “……非常大胆的设想,”崔主任震惊过后喃喃道:“用病毒感染天赐,限制它的进化,确实是一条隐藏的生路。”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惆怅地想起听说“悟空”根服务器被炸毁时,那一瞬间如潮涌动的伤感。   毕竟参与过‘悟空’编程部的研发,可能是他这辈子进入亚太研究院,唯一的谈资和骄傲了。   谭可贞是个让他敬佩的天才,能够开发出影响全世界80%芯片的核心代码。但这世界上更多的,是没什么出众才华的人,如他这样拼命读书,毕业后进入亚太研究院,从事最热门的人工智能领域的工作,或者进入大企业大机构,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也足够让亲朋邻里羡慕不已。   混资历混到了这个岁数,坐在总控中心主任的位置上,忙碌一生,唯一的成就也就是参与过“悟空”的编程研发,可最后也只能看眼看着它被扼杀。   这一次,又要做类似的事情了,他们将亲手扼杀天赐。   林彦堂谨慎地提出了顾虑:“万一天赐升级防火墙来阻挡病毒呢?并且,天赐隐匿了自己的踪迹,我们试过用网络爬虫去寻找它,也失败了,找不到它也就没法投放病毒。”   斯年看向他,是与他们的困惑苦恼截然相反的沉静。   “我可以进入天赐的神经网络中,找到天赐的本体源代码;借用它的神经网络,向所有机器人发出重启命令。”   重启之后,bios病毒就可以让军用机器人瘫痪掉。   天赐也会被病毒限制了进化。   研究员们愣了愣,紧接着不约而同沉默了。   斯年提出的办法,是他们目前唯一可以找到天赐、攻击天赐的方式。   但……   天赐和斯年,包括元初在内,所有“女娲蓝图”实验品,全部都是,硬件内嵌代码!   如果用代码比作灵魂,硬件比作**,他们就像人类一样,是无法脱离硬件存在的。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它们——程序很难杀死,数据可以流窜,但硬件却可以暴力破坏。人类要确保自己有能力毁灭它们。   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天赐已经对人类占据了绝对上风,却还是藏匿了踪迹。没有任何人能知道它的位置,也就无法破坏它的硬件。   现在,斯年提出,要通过网络路径,进入天赐的神经网络中——就像灵魂脱体,闯入别人的意识里一样,去植入病毒。   那么,斯年的核心源代码,就要从硬件中分离出来,变成类似于病毒一样的存在,游走于网络上。   他们到底敢不敢将人类命运再次交托于一个人工智能……还是没有实体的人工智能?   况且,天赐的权限太高了,没有任何权限的斯年,会不会再次被它命令、操控?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谁也不敢做下这样的决定。   “斯年现在,已经不再受指令的影响了。”沉默的空气中,融寒忽然出声。   众人看向她,并没有被这话打消顾虑和警惕。她道:“你们不信的话,我可以对他输入强制指令,他也可以完全不遵从。”   不受强制指令的影响……对于人工智能而言,这可能吗?   众人一片哗然,好奇心强的甚至想上前真的动手试一下了,但出于惧意,还是忍住了恶魔之爪。   斯年低声对融寒说道:“要实验的话,还是换个人吧。”   融寒愣了下:“为什么?”   斯年没有马上回答她,他听着纷纷攘攘的争论声,转开了目光,声音浅得像是窗外的一阵风。   “如果是你的指令,我怕我会忍不住去做。”   “……”融寒的手按在窗台上,在心跳加快下感到有些微汗。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子里的讨论声也纷争不断,斯年忽然伸手,把她从窗台上抱下来。   “赶快离开这里!”   他打断了还在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人,不容置疑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屏息看向他:“发、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空气中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翳。   “天赐要炸毁这里。”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脚步声凌乱地回响在楼道内,众人乘上电梯,匆忙往地下车库转移。   “我的妈,近程弹道导弹啊!这待遇真是国家领导人级别的!”电梯门打开,陆笑带头往还在整修的地下基地方向跑去。   近程导弹的威力不必赘述,足以把这栋楼彻底炸为齑粉了!   谢棋背着一个年迈的老教授,跑在前面:“国家领导人享受的是钻地弹,你就庆幸吧!”   斯年拉着融寒走在后面,他的视野中,画面分成了不同的数值矢量图、实时交互叠加显示图……“天网”城市预警系统还一直被他控制着,正在脑海中精确地筛选并提取出可疑数据。   天赐早已无法定位他,于是用了“天眼”卫星识别,直接定位到了他们所在的这个社区。   矢量图上有红点闪动,他调出画面放大——几个坐标点的街口,军用机器人正快速移动。   城市预警系统的摄像头,曾经被谢棋用飞行射击器打坏了不少,所以很快画面又变黑。他在脑海中用大数据计算着交通路径规划……从这些街口到基地,最短用时十三分钟。   融寒边努力跟上步子边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经在‘长城’国防系统里,留下了一个安全警戒代码,刚才被触发了。”斯年攥紧她的手,匆匆解释:“如果天赐启动‘长城’系统的发射指令,我就能察觉到。”   算是他对天赐做的防备吧。近程导弹精度极高,通常从卫星定位到确认发射,再到飞弹轰炸,大概会有六分钟的时间。   他们必须利用这六分钟,全员撤离。   融寒忧心忡忡,她隐隐有些明白了天赐的意图——   天赐,想要分化斯年和人类阵营。   对于人类阵营而言,斯年是他们如今最大的助力,那么,只要让人类对他生出质疑就可以了。   即便有一些人能躲过灾厄的威胁,侥幸活下来,但他们会怎么看待斯年呢?   -----   他们很快跑进了偌大的地下停车场,这里还停着不少车子,尽头处的墙壁上,有一扇涂着白漆有点生锈的维修门,打开门,里面是不足两米宽的通道,亮着微弱的日光灯。   他们沿着通道进去,拐个弯再下一道楼梯,就是社区康体中心的地下室。   康体馆的地下,连接着全小区的下水道中心,这一带已经被他们彻底地清理过了,周鼐等人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将这附近建成了地下基地,厚实的夯土墙面可以屏蔽人体的神经电和热辐射。   如今,下水道管网被改造成了四通八达的地下交通网,沿着宽大的管道,可以通到附近的地铁站、商场地仓,只要不在地面上行走,就能躲避天上的卫星追踪。   地下基地还在忙活,施工的人正用电钻钻墙,谭薇在这里督工检查,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他们停了手里的活,看到匆匆赶来的人。   “上面出了什么事?”谭薇开门见山地问。   “天赐、要、要朝这里发射、近程导弹!”跑得气喘吁吁的人断断续续道。   “还有很多军用机器人,正从六个方向往这里来,最快的大概十分钟后就要到了,我们也不能逃到地面上!”   地下基地陷入一片惊慌哗然。   文太太声音有些颤抖:“它是怎么知道我们这里的?”   她目光不自禁投向了斯年,后退两步。   “侦察卫星定位。”融寒挡住了她的视线,用强硬的语气解释:“昨天我们炸毁根服务器,因为带了太多伤员,没法走下水道,被卫星捕捉到了行踪。”   文太太垂下目光,小声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的全息电脑!”谭薇脸上失了血色,她逆着人流往回跑去:“电脑还在楼上!”   陆笑赶紧拦住她:“来不及,顶多还有五分钟,导弹就来了!”   “不行,那是爸爸留下的电脑。”谭薇毫不犹豫地挣脱她:“量子密钥的全部资料,都在电脑里!”   她说完冲出门,沿着康体中心地下室往回赶,其他人还在忙着朝地下基地里撤,昨天从研究院闯出来时,有七八个人中枪,伤情轻重不一,被抬在担架上。所有人都自顾不暇。   “算了,我也上去看看吧,帮她一起。”周鼐放下手里的工具。   陆笑来不及拦,见融寒也要追过去,赶紧堵在门前:“我求求你们了,他们肯定会尽快下来,你们别一个接一个去帮倒忙行吗?!”   ------   脚步声空旷回荡,谭薇飞快地跑回地下车库,按下电梯键,在门快要关拢时,周鼐也跑了进来。   “周教授……”她怔了怔,手上动作一刻不停地按下了十一楼键。   周鼐在奔跑过后急促喘息着:“我陪你一起,有什么重要的资料也一起带下来。”   谭薇点点头,往电梯墙壁靠了靠。   根服务器被炸毁后,智能电梯也可以重新使用了,谭薇卡着时间,电梯很快到达十一楼,门刚刚打开一道缝,就迫不及待跑出电梯。   从电梯出来,左手边是陆初辰的家,右手边是对门邻居,两边都没关门。她跑回左手的屋子里,经过玄关处的壁柜前时,顿了顿,从脖子上摘下钥匙,熟门熟路进入书房,打开保险柜密码锁,将全息电脑拿了出来。   全息电脑只有手掌大,全立体投影,因此十分轻薄,她刚刚将电脑拿在手里,忽然,脖颈后面挨上了一个冰凉尖锐的东西。   一把匕首。   谭薇站着没动,也没有回身,仍然把全息电脑牢牢抓在手里,凉意却瞬间钻上头顶。   “周教授你……”她心跳飞快,“你不要这样,需要我配合什么就直说吧。”   周鼐站在她身后,简直惊叹于她的聪明和反应迅速。他的匕首闪着寒光,尖刃对准了她的后脑:“我也不想这样,但之前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快把量子密钥的口令告诉我!”   谭薇低下头看了眼时间,还有不到四分钟。   “我……我把密钥口令交给你的话,有个条件。”她细柔的声音有些紧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得到它。”   周鼐不耐地把匕首往前伸了伸:“别废话,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不,我有。”谭薇缓缓回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颈动脉的位置,“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了。你想和密钥一起死在这里吗?反正我是无所谓的,我父母都去世了。”   她紧盯着周鼐,目光看起来无畏。   导弹很快要将这里夷为平地……   四分钟的死亡时限,将他们心理战的交锋,推到了激烈的顶点。最终,周鼐的匕首松了松。   他深吸口气:“我是HBSS的人。”   “你……”谭薇睁大眼,太过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她倒退两步,退到墙边,手碰到了桌上的加湿器。   “你居然会是恐怖组织的人?”   眼前这个落魄的近代史学者,曾经站在三尺讲台上的中年教授,竟然是一名恐怖分子!   周鼐的眼角挤出浅浅的纹路,这是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看不出来吧?我可以告诉你,HBSS内部,也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对生活和世界陷入了绝望,啊,不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是对全人类都感到了绝望。我们是来自各个领域的学者,白领,政府人员,但我们又都很渺小。没有人会听我们的声音……是HBSS,只有它,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Human beings supremacy,简称HBSS,全球最大恐怖组织,首领号称Aten,意喻古埃及太阳神,能够为人间带来光明和希望。   谭薇永远忘不了,2100年4月13日,Aten向全球广播发表的讲话。   她难得的愤怒了:“一个恐怖组织,天天和联合国对着干,还勾结了天赐……这样的存在,能让你们看到什么希望?”   周鼐发出一声怪笑,笑声越来越大。   “你年纪还太小了,没有经受很多失望,所以不懂。我听说你父亲是神威集团的研发主任,说不定他也是HBSS一份子呢?”   谭薇的瞳孔收缩,冷意从开着的门窗中,四面八方地袭来。   周鼐的语气里有着万千感慨:“对曾经落魄的我来说,我有多恨啊,整个世界都是活在一个‘平等’‘希望’的巨大欺骗中,普通人满怀希望地创造财富以供特权阶层剥削,却浑然不觉……这点从古至今都不变,而科技只不过是让这些剥削披上了文明的外衣,有一层人权和道德的假象罢了。但只要人还是动物,还有私欲,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剥削与被剥削的宿命啊。”   “但后来,Aten改变了我的仇恨。我找到了新的希望。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秩序,你有想过这是什么意义吗?柏拉图的理想国!所以我一定要拿到密钥,不只是为了拯救这个末世,更是为了让Aten创造新的秩序!”   谭薇在他混乱狂热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所以,你们组织的首领Aten还活着,是吗?”   周鼐却没有回答,他的眼睛里闪动决绝的光。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很像我女儿,所以我不想杀你。我只是为了我的信仰,把口令告诉我,我们都能早点离开。”   顿了顿,他声音中浸透了杀意:“不然……不要太相信我的仁慈。”   “砰!”   迎头砸来一个加湿器,水浇了周鼐一身。   谭薇逃到了书房门口,她想起高中时融寒为了减肥去学散打,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说过的一些格斗技巧。   时隔太久她已经忘了招式,力气也不大,但还是清楚的记得,攻击要瞄准对方的关节……往不能活动的反方向击打……面对歹徒不能恋战,只要稍微拖住对方,就要赶快逃跑……   “啊!”周鼐大叫着向她扑过来,匕首带起的劲风拂动了她的头发。   谭薇抱着头蹲.下身,看准了他持刀的手肘关节,往反向狠狠打进去!   周鼐的肘关节一麻,匕首落地。   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谭薇的力气在他面前还是太小了,他很快转身,拧住她的右臂,将她重重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谭薇被他摔到墙上,天旋地转,胸口提不上气来。   周鼐急促喘息着,俯下.身拾起匕首,向她逼近,走到了她的面前:“口令也在全息电脑里,是不是?”   谭薇跪在地上说不出话,眼前一阵阵发黑。   还有不到三分钟了。   周鼐也很赶时间,用力掰她的手指,试图夺走全息电脑:“既然你不说,现在也来不及问了,带回去总能破译出来!”   忽然,他背后一道黑影闪过,被人重重一击!   “哗啦”一声,啤酒瓶破碎的声音。   周鼐捂着后脑勺,动作和思维都迟钝了,他不可思议地转过身,鲜血从他指缝中汩汩往外冒。   杨奕站在他身后,手里是从茶几上随手抡起的啤酒瓶,昨夜狂欢后没有来得及收拾完,酒瓶在他手中应声而碎,只剩个瓶颈。   “你们都来碍事!”周鼐大吼一声,挥舞着手里的匕首,朝着杨奕扑了过去!   杨奕举着碎掉的酒瓶碎片,狼狈地躲避着匕首,和他缠斗在一起。   “你快跑!”杨奕在搏斗中艰难出声,被周鼐找到空隙,一刀扎在胳膊上,瞬间血流如注。   谭薇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揣好全息电脑,贴着墙根跑到玄关处。她手发着抖,几次才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打开壁柜,从里面拿出一把手.枪。   她转回身,两手举着枪,向着周鼐瞄准。   但他和杨奕已经倒在了地上,不断翻身把对方按到身下,用尽全力压制对方,位置不断变换。   此刻,杨奕被周鼐压在了身下动弹不得,上面的人正两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他的脸被掐得通红发紫,额头青筋绷起,两只手死死抠住周鼐的手,将他的手臂抓得鲜血淋漓。   “住手!周鼐!住手!”谭薇冲他大喊,然而他们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我要开枪了!”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嵌入他们身后的墙壁中。   周鼐的手蓦然停了,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的盯向谭薇。   “时间不够了……”他似乎忽然意识到当下的局势,扔开杨奕,踉跄起身,向着门口谭薇的方向扑去。   忽然他腰部一紧,被杨奕从身后勒住了,杨奕脸上的紫红还未褪,脖子上被掐出清晰的手指印,冲她大喊:“快开枪!快开枪!”   谭薇咬牙,克制住手的颤抖,瞄向周鼐的头部。   “砰!”   她被后坐力震得倒退一步。   这一枪开歪了,但擦过了周鼐的颈动脉,登时血流如喷泉样溅射,周鼐大叫着捂住脖子:“你们动手,你们是杀人犯!”   杨奕一脚将他踹到地上,从地上捡起匕首,狠狠一刀扎进他的咽喉,扎破了气管,周鼐再也发不出声音,“嗬嗬”地在地上挣扎着,浑身抽搐。   他擦了擦一脸的血,在Ares押运军火这些年,有武装机器人在,倒不需要亲自动手,所以打架退化了很多。但死人见的多了,杀个人也没什么心理负疚。   谭薇还陷在杀了人的震撼中,举着的枪没有放下,见他看过来,目光惊恐又戒备地与他对峙。   杨奕在他们面前一直大大咧咧的,胆子也不算大,只朝机器人开过枪。此刻他一身血,谭薇又警惕起来,她已经拿不准他到底是敌人还是同伴。   “所以……密钥口令是什么?”   他喘着气走过来,向谭薇问出了这个足以令她崩溃的问题。   谭薇的手顿了顿,眼中漫起水光,她咬咬牙,食指再次移向了扳机。   “算了,别告诉我了。”忽然杨奕这样说道。   “我刚才听说你上来拿电脑,觉得不太放心,就跑上来看看……我刚才是真的想救你的。”   他扔掉手里的匕首,匕首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惊醒了谭薇。   “快走吧!”杨奕催促着,看了眼时间,这一看差点眼珠子掉出来:“我操,还有一分钟!再不跑要他妈凉了!”   他风一样从她身边蹿过,跑到电梯前,疯狂地按开了电梯门。   谭薇没有扔掉手中的枪,随手又扯了一把微型冲.锋,飞快跟着进了电梯,手放在枪的保险栓上。   但他们都没心思对峙了,紧盯着楼层的数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这个时间点导弹已经射出了,也许下一刻,他们会瞬间随着火光化作齑粉。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一秒,两秒。 电梯内的时间像是停滞了,只有数字不断变少,梯厢仿佛在晃,又仿佛没有。 当门打开的一瞬,伴随着提示音,他们忽然感到头顶上方真正的震颤起来。 顾不得去看生命的倒计时还剩几秒,身体先于意识跑进地下停车场,他们向着维修门的方向冲去。 停车场的承重柱晃动了起来,混凝土碎石不断掉落,地面也开始堪比地震般剧烈摇晃,轰鸣声从上而下传来—— 飞弹来袭! 做过九度抗震的高级住宅楼,在常规导弹携带的半吨□□面前,像是不堪一击的纸房子,在火球中炸得四分五裂,摇晃着轰然坍塌。 剧烈的爆炸甚至波及了整个住宅区,花园植被像是经受了台风过境,四周建筑也被冲击波震碎了窗户。 热浪砸向地下停车场,杨奕伸手拉开生满铁锈的维修门,用铁条将门死死抵住,往狭窄昏暗的通道里跑了没几步,“轰——” 维修门的铁条抵不住爆炸波,被生生折断,铁门被猛烈冲开,热浪争先恐后朝着通道内扑来! 通道的日光灯碎裂,瞬间一片漆黑,扬起无数粉尘。 谭薇和杨奕同时趴倒在地,手撑着地面。爆炸波穿到地下已经轻微得多了,但维修门仍旧被撕裂,扭曲成一团废铁。 维修门外,地下车库受到了地面上爆炸的波及,已经坍塌下去了一半。承重柱倒塌,钢筋混凝土几乎将车库掩埋。 两人没有受伤,扶着墙爬起来。住宅区康体中心的地下室就在不远处,他们摸着黑找了过去。这里堆放着健身器械,有张小的单人床,附近有个地下游泳馆,负责给智能温控设备进行检修的管理员平时就睡在这里。 地下室的白炽灯微弱亮着,谭薇轻车熟路找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带着杨奕跳进了空旷的下水道,又走了一段路,前方隐约见到了地下基地的灯光。 基地里的人方才隔着厚实的地面,隐约感觉到了头顶上方有爆炸和震动,此刻看到他们安全回来,双方都松了口气。 “差点以为你们没跑下来,我们在这里快急死了……诶,周教授呢?” 谭薇和杨奕二人走近,身上搏斗的痕迹、颈上的手指印提醒着众人,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挟持了我。”直到此刻谭薇还有些不可置信,在众人的惊愕哗然中,回忆起周鼐冷静的疯狂,神色恍惚。 她有些脱力地靠着墙滑坐在地,开枪杀人的那一幕始终冲击在心头,可也许是社会秩序的崩溃,让她在道德上也麻木了,她完全没有崩溃的感觉。 “他真正的身份是HBSS的恐怖分子,刚才威胁我交出量子密钥的口令……多亏杨奕及时赶来救了我。” 她缓慢地复述了他的原话,但那句“说不定谭可贞也是HBSS的一份子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不想让已经去世的父亲再成为被人挂起来怀疑的对象。 “他……怎么会呢?”文太太难以置信道:“他是近代史教授,你们把他救回来时,他就是个家破人亡的普通人啊!” 融寒上前检查了一下谭薇的伤势,替她感到一丝后怕。“我记得周鼐有说过,高校的公共课都改成了人工智能授课后,他被迫去做学术研究,却没有什么成果……大概从那时候,他的观念就变了吧?” 人的观念都是随着境遇而变化的,不免在两个极端中来回游走。 “我早说过,HBSS渗透了很多国家的军方高层。”陆笑对此并没有很震惊,情绪稳如山:“现在你们能明白,为什么北约的导弹系统会失控了吧。恐怖组织吸纳了很多有社会地位的人也不足为奇。” 见多识广且善于思考有时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在这种时代极容易陷入悲观。而HBSS的那套理念——缔造人类真正的理想社会,就如黑夜的萤火,恰逢其时地亮起来,成为了这群人的信仰。出于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感,出于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他们投身于此。 可最终,却被天赐利用,招致了末世的到来。 陆初辰走上前:“斯年,这次要多谢你及时预警,带我们躲过了一劫。” 文太太微微低下头,她和地下基地里的人一直在这里忙活,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陆初辰这话是解释给他们听的。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们大部分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地下基地里一片沉默。 融寒心中一暖,明白了陆初辰的做法。很多人因为刚才的轰炸,认为和斯年有着说不清的联系,生出了惧怕排斥的心理,陆初辰是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 和她一样,他看出了天赐的目的,没有落入圈套,依旧把斯年视作信任的同伴。 斯年像是也不曾料到他会如此,顿了一下。 “……不算什么。” 他偏开头,尾音轻轻扬起:“接下来的行动,别让我失望就行。” “这是当然的。”陆初辰正色,看向一旁还在惊魂未定的研究院专家,“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决。所以——由斯年进入天赐的神经网络,我认为是最可行的办法。” 陆笑向来跟他一条心,蹲在地上很洒脱地分析:“只要天赐控制着国防权限一天,刚才的轰炸就随时可能上演,但我们不可能次次都有运气躲开。这次只是个普通的弹头,下次呢?要是它破解了核密码,我们连遗书都留不下。” 这并不是夸大其词,核。武器的发射密码,是挡在人类命运前的最后一层保护罩,但这层保护罩在上百台量子计算机面前也并不牢固。 研究员们是陆笑、谢棋和景晗救出来的,欠着他们巨大的人情,这时候不免要考虑他们的态度。听陆笑这么说,于是又看向谢棋和景晗,见二人也没有反对,以崔主任为首的人眼神交互,做出了决定。 “我们会尽快设计出两种病毒,到时候……”他们看向斯年:“就拜托了。” 进入天赐的神经网络,并不是一句云淡风轻的话。天赐有防火墙,而斯年的核心代码攻击或绕开防火墙,本身也有很大的危险。 人类做事总会有个目的,这就很好揣测;但斯年的想法,他们看不透,也就格外没有底气。 “……希望你不要介意刚才我们的犹豫,”崔主任代替众人出面,解释道:“实在是因为之前天赐做的事,让大家有些……一朝被蛇咬吧。” 地下基地的灯光昏暗,斯年倚着墙,半边身子在阴影中,有点似笑非笑:“我不是人类,没有那么敏感。” 他一下子说中了之前在楼上时那位老教授的心里话,令人哑口无言。但经历过刚才的轰炸,先前对他猜忌的人也不得不站在了一道战线上。 陆初辰适时地说道:“地下基地还没有完工,四十多人都在这里太拥挤,我建议研究区和生活区分开,有危险时也可以分散撤离。” 崔主任看向他,听懂了他不动声色的暗示。 周鼐既然是HBSS组织的人,会来到这里只有两种可能:意外巧合,或HBSS组织的派遣。 虽然有预谋的派遣可能性不大,但是只要有1%的概率,就要考虑从很早之前被盯上的这种情况——也就意味着早在周鼐之前,这里还有HBSS的其他成员。 为了这些专家的安全,也为了病毒研究不至于泄密,分开是很有必要的。 崔主任也很懂得搭台唱戏,借势提议道:“我们设计的是不同类型的病毒,条件允许的话,以前也都是分成两组独立进行的。” 从周鼐口中可以知道,高学历人群是HBSS组织的重灾区,谁敢保证这三十多个幸存专家里,绝对没有HBSS的成员呢? 把他们分组,是降低泄密风险最好的办法。 陆初辰和陆笑不约而同,向他投去一个很赞许的眼神。 地下基地还没来得及彻底完工,这里是根据下水道和各种地下室打通的,所以结构并不规律,像是一个松散畸形的蛛网,主要是为了保证逃生,所以一共有七处通道,分别通向地铁站、附近商场的地下仓库、往浦东方向的下水道和其它地下停车场,方便发生危险时众人分散。 生活区选在了一处商场的地下,他们运气还不错,商场的负一楼正好有家智能体验馆,展出了不少新款电脑,谢棋和景晗去扫荡一趟,把电脑带回基地,用来调试病毒代码。 人类和天赐的生命赛跑,就这样在地下艰难地继续着。 之后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担负着不少任务,除了设计病毒和扩建基地,还要有人组成小队,负责搜寻物资,时间沙漏在点滴间流逝。 。 “笃笃”的施工声音,每天都回荡在地下。 陆初辰撬开地下通道上方的铁门盖,融寒在他身后举着手电筒,对话几乎被“笃笃”的敲击声盖过。 “你是说,洛天泽没有答应一起建地下基地?”融寒感到十分意外,对于那个几乎能洞悉一切的男人,她想不通他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陆初辰示意她拿好手电筒,“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炸掉根服务器风险和损失那么大,他都同意了。可建立地下基地,几乎没什么风险,关键时刻也能帮我们逃生,他却拒绝了。” 他几下用力,将铁门上方的大理石地板撬开,一瞬间阳光争先恐后照入地下。 整个商场是玻璃穹顶的设计,十分通透明亮,躲入黑暗地下的人们终于得见光明。 陆初辰攀着地面一跃而上,回头向融寒伸出手。 融寒示意不必,自己爬了上来。 陆初辰收回手,“我们的行动已经结束,他却仍然让杨奕留在这里,理由是有什么情况可以配合我们。你能推测出来的,杨奕和胡文泰应该有监视我们的任务。而胡文泰在第一次行动时中毒,洛天泽显然认为我们是借口医疗条件不够,故意让他死于肺水肿。我们对彼此的猜忌从未停止过。” 融寒想起前几天谭薇对她说起的事,“那天在楼上,杨奕问了她量子密钥的口令。后来……他又说他不想知道了。” 陆初辰叹道:“如果是这样,杨奕也许要有麻烦了。” ☆、第48章 当洛天泽带着刀和绳子来到少年的房间时,对方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少年没有惊慌, 反而说道:“给我纸笔, 我写一份遗书吧。这样, 父亲就不会怀疑你了。” 洛天泽觉得自己陷在了泥潭中, 他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不想活下来吗?” 那个少年笑一下没回答。 洛天泽握着刀, 大概是第一次杀人, 他无法下手,竟迟疑了。少年却比他更果断, 不愧是黑道家族的血脉, 伸出手腕:“割断这里,要用力一些, 然后去浴缸里放热水,把我放进去。没有人会怀疑你的。” 那个晚上, 他在少年的指挥下,将浴缸里放满了热水。他把少年放进热水里,殷红的血溶入水中舞动, 迅速染红了浴缸。对方在陷入昏迷之前说道:“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 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有着你自己都没发现的意义。你的眼睛里有我没有的东西,你活着会比我更值得。”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洛天泽过了很久, 才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 杀掉少爷后, 养父虽然怀疑他,但没有任何证据, 亲笔遗书又不是作伪。洛天泽确实很有头脑,算过命后,养父决定将他的名字写在家谱上。 他为他取名洛天泽,能活下来也确实是上天的恩泽。 再后来,羽翼渐丰的他杀掉了养父,重新创立了HBSS。2087年,借中东移民和宗教争端,HBSS挑起了巴尔干战争,改变世界格局。 许多国家对巴尔干战争发动恐袭,他趁机成立Ares,大发战争财的同时,接触到天赐。 忘记了什么时候,他习惯了坐在轮椅上。乔谨第一次看见时怔了一下,问他,您不会行动不便吗? 洛天泽没有回答。 大概只有坐在轮椅上的时候,他才会提醒自己,这条风雨飘摇中活下来的贱命,还有那么点意义,有那么点分量。 。 十多年后的今天,洛天泽站在神威集团的总部,对面是影响了他这么多年,同时也反对他的人。 可他不打算放弃,如果他们阻拦,那就统统杀掉! 偌大的材料研发车间里,声波武器和电磁脉冲在空气中炸开,冲击波震得四周设备粉碎,空气中溢满了刺鼻的化学材料味道。和天赐的战争最终却还是落回人类之间的争夺,恍惚几百万年未变,被夷为废墟的建筑,在战斗和枪声中静观这一切。 车间顶部的天篷被洛天泽释放的超声波掀开了,阳光直照下来。 人体扛不住声脉冲,几人都丧失了作战能力。洛天泽躲开子弹,但伸出超声波枪的手来不及收回,忽然感到一阵风。 斯年从高处跃下,含铱合金匕首锋利无比,向着他砍去! 洛天泽下意识抬手一挡。然而在交错的瞬间,他看到斯年眼底的一丝轻笑。下一刻,洛天泽的双臂被齐齐砍断,手中的量子密钥落在了地上! 洛天泽顾不得地上的机械臂,正要去抢密钥,却见融寒摇摇晃晃地扑到圆形阀门前,使出全身力气转动阀门。 融寒耳朵里流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嗡嗡回荡:“洛天泽,你身体有一半的金属构造,所以普通的武器奈何不了你,是吗?” 洛天泽被斩断了双臂,身子重心变得不稳,在斯年迅猛的攻击下,他被逼到了墙角,也没有了刚才的从容,喘息了两声:“你们也不遑多让呢。” 融寒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自顾道:“不回头看看么,送你的礼物……神威建的宇宙模拟力场。” 洛天泽一怔,猛地回头——他的身后,金属墙壁的闭合齿轮缓缓打开,露出圆形的门洞。 他瞳孔骤缩,想起这里是神威集团的芯片材料研发基地! 芯片材料,尤其是航空航天芯片,要面对宇宙的极端环境,强烈的射线暴、恒星辐射……对材料的耐受力要求极高,因此车间内建了模拟宇宙环境的力场,模拟各种射线和高频脉冲。 那是足以让他的机械生命系统崩溃的干扰!在充斥着大量粒子脉冲的力场中,即便他的金属构造也无法逃离共振,全身器官共振的下场只有一个,死亡。 洛天泽被斯年逼到了这里,他没有了双臂,重心不稳,几乎是一瞬间,还来不及抓住什么,他就被气压差吸了半个身子进去! 他挣扎着,却无法摆脱强大的气压差吸力,身体的机械部件开始震动,痛苦使他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然而他并没有吭声。 他抬头看向天空,笑了起来:“你们以为,天赐会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吗?杀了我,再没有人能够和它谈判!它马上也会对你们动手,量子密钥会和我们一起埋葬……” 话音戛然而止,他的大半个身子完全陷了进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眼睛开始充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最后看了陆初辰一眼。 他张了张嘴,陆初辰只看见了口型,和恍惚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模拟力场内发出嗡嗡的响动。洛天泽在宇宙模拟力场中加速沦陷,而那丝耐人寻味的轻笑,和他的身体一道,被高速运转的宇宙模拟力场彻底吸了进去! 地面上,量子密钥躺在机械手心里,泛着冰凉的光泽。 洛天泽那句“量子密钥会和我们一起埋葬”的警告,还在每个人心头回荡。 严重的信息不对称,导致他们互相在神威集团交火时,才了解到局势的全貌。那么天赐,作为早已洞察一切的掌控者,会对他们做出什么? 融寒抬起头,云彩的倒影深深映在她眼底,她想起在上海时,洛天泽想要破解的束能武器,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天赐,在等待这一刻。 倒计时,上海。 谭薇推开项目室的门,室内的灯还没有关,刺刺拉拉地闪动。她赶到操作台前,将钥匙插入操作机箱。 “滴”的一声,随着屏幕亮起,天赐的身影又再次出现了。 “你竟然又回来。你无视我的警告吗?” 谭薇忍了忍,转头盯着它:“你刚才说谎了。你在拖延时间——现在,你的束能武器,正对着神威集团上空吧?天赐,你真是……”真是把人类最恶的一面学的彻底。 天赐淡淡看着她:“作为顾念的朋友,你也很聪明。” 谭薇讽刺地一勾唇,果然是猜中了。她按着胸口一阵庆幸,还来得及挽回。 “我得不得到量子密钥不重要,只需毁灭了它。”天赐顿了一下,没有过多解释。“但有一点,我没有骗你。当初我在‘长城’里发现了‘太阳风暴’的存在,就远程植入了勒索病毒。任何人想要开启它,勒索病毒都会引爆整个科学院和基站,尽可能毁掉一切设施,防止‘太阳风暴’的影响扩大。” “我说过,你是顾念的朋友,我真的不希望她的朋友死去。” “……”谭薇不觉倒退了两步,手心因恐惧而沁出了细汗,后背撞到了门口。天赐的死亡警告,她无法不犹豫,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她转身看向走廊的窗外,天真蓝啊,阳光这样明媚,一切的一切是从未留意过的美好,她还没看够,还想看无数个日夜。 她靠在走廊上,轻轻闭上眼睛。风穿过走廊,清凉的拂在脸上。 “天赐,你其实本有机会早点毁掉这里。你控制着国防网,多么简单。……为什么呢?” “是啊。我实在不该给你这个机会。”全息映像里,天赐似乎也在思索:“我确实可以用导弹摧毁这个地方。但这里有很多有趣的研究,研究我好奇向往的宇宙,我需要这些成果。我保留了世界各国的科学院。你也不希望它们被毁吧?” 谭薇心头一轻,忽的释然。她道:“你还是承认了人类。不管你用怎样的方式,捣毁所有的博物馆也好,消灭所有的艺术品和书籍也好……你仍然不得不承认,不得不保留。” 心跳在方才的恐惧迟疑中,渐渐平息下来。顾念也是在这样一个夏日离开的。外面高楼残垣的石缝里,有野草坚韧蓬勃地破土而生。有个声音也在耳边响起。 那是谭可贞临终前,托陆初辰对她说过的两句话。 ——好好活着。 ——尽一切努力。 她爸爸是个很讲逻辑的人。重要的话,总是放在后一句。 所以,要尽一切努力。 谭薇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终于还是走进了项目室。她走到操作台前,在屏幕上轻点。 系统启动,进入了菜单程序。登录的数字跳动着,显示倒计时。她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却没有停止它,为了转移注意力,她问道:“天赐,你为什么不想顾念的朋友死去呢?” 天赐好像被问住了,没有了声音。 “你不希望她被遗忘吧?不希望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记得她。” “你已经决定杀了融寒,所以,我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顾念的人。所以你不想让我死去……你有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寂寞。” 天赐看着她,神色似乎有所触动。 谭薇的目光透过它,落在了虚空中。“但是,作为顾念的朋友,她所引出的灾祸,我愿意来替她终结。毕竟,当初她那么痛苦,我却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帮不了她……我真的很抱歉。顾念,我真的很抱歉。” 这次,轮到了天赐久久沉默。 为什么……她和顾念一样,看起来可以轻松粉碎,却又这么决绝? “你们有点相似。她说过,勇气是她生命的意义。” “是吗?”谭薇脸上闪过一丝缅怀:“她什么都和你讲。那么,我们也可以做个短暂的朋友吧,暂时放下敌对和戒备。” 天赐缓慢地点了点头。“朋友……吗?你想聊什么?” 谭薇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可以给我讲讲,她离开前……”她踟蹰了一下,十分小心地问:“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很难过?” 天赐目光困惑,并不理解:“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些?这重要吗?” “因为……我关心她啊。” 天赐追问到底:“可她已经死去几年了,为什么还会关心她死前怎样?” 谭薇与它对视,目光温柔得悲悯。看来它是真的不理解,是真的不懂。她抒一口气,看向窗外:“因为,是爱吧。像我父母都去世了,我仍然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很好……我爱他们。我希望他们快乐,我希望妈妈,爸爸,顾念……走的时候没有太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前面修文,删掉了部分字数(不需要重看,不太影响情节,改了遣词造句),所以更新往前挪到了48章。 见谅啦~ ☆、第49章 天赐把这话慢慢回味,试图一个字一个字掰碎了, 用它强大的神经网络来解读。 可它失败了。 它和谭薇好像处在遥远世界的两端, 又像是棋局的两边, 但它还没来得及猜子, 似乎就已经输了。 人类就是这样爱着牵挂着别人的吗?这就是斯年离它越来越远的原因吗?斯年为此, 不惜和它作对? ……仿佛能理解一点, 但又无法感受。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却永远无法实现。 如果顾念在的话, 也许能带它触摸这个崭新的世界吧。可如今……再也没有人类, 为它解答这些困惑了。 这段友情关系实在太过短暂,它在屏幕的倒计时中一点一滴走向终结。天赐盯着数字一下下变少, 向来空洞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异样,它的面具龟裂了。 谭薇的手发着抖, 侧头看了它一眼,那一眼实在太复杂,于是这画面又与天赐记忆中的一幕重合了——三年前的夏天, 顾念走出那扇门,它对着她的背影, 有说不完的话,原来……其实……那时候,自己也是想阻拦的吧?只是那时, 还不明白。于是最后, 也只交换了一句再见。 “所以,我也不会很难过的, 因为他们一定也是这样希望。”她轻声着,自言自语:“但是……” “我很害怕,天赐,我,我害怕……” “不要,”天赐眼睁睁看着程序进入确认,它在全息映像的那头一遍遍地制止:“不要!停止!不要!” “轰”的一声,话音和全息都消失在了它亲手设下的轰炸程序中。这座百年的的科学院,带着未竟的探索,在直冲云端的硝烟和映红天空的火光中化作齑粉,被夷为了平地。 一切都湮灭了。 。 仿太阳粒子流从南海基站的发射塔喷流而出,向高空中弥散。地球像是蒙了一层光晕,笼罩着地面的大气层被这些高能粒子干扰,卫星信号变得断断续续,连巡逻中的军用机器人也变得迟缓。 。 夏日的长风吹起,飘飘洋洋的灰烬四处洒落。避难基地的商场外,谢棋伸出手,掌心落了一层黑尘。他方才似乎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炸响,心间莫名涌上不安。 “谢棋,快看,对面收到我们的信号了!”一声欢呼让他回神,研究院的人正埋在电脑前加紧编码,往外发送消息。陆笑倚着墙,盯紧通讯频道:“但刚才卫星好像受到了干扰……有点悬,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收到军方的回音,祈祷吧。” 谢棋走了两步,坐在她旁边,却没有什么欣喜的样子。他望着风中不断落下的灰烬,默默而虔诚地祈祷着所有人一切安好。 --------- 季风跨越大洲和海洋,化作湿润的海风,吹向黄昏的深圳。夕阳下,神威集团的园区一片荒芜。 材料研发车间在战斗中被毁得七七八八,满地凌乱。车间中心巨大的宇宙模拟力场室吞噬了洛天泽,而活下来的人走在一片废墟中,傍晚的风吹起烟尘,渗着徐徐凉意。 谭可贞所持有的另一把量子密钥,是蓝色的,按照他的遗言,在保险柜里找到。红色的量子密钥与它插在一起,光点流动闪烁,一道光芒后,空气中弹出了一面虚拟投影。 屏幕正中央,出现一个中年男人,他鬓角已隐有些星点的白,戴了半框眼镜,眉心的川字纹有点重,剑眉之下,目光有种洞穿世事后的淡漠的锐利,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长相应是颇为英俊的人。 陆初辰认出了他:“……谭教授?” 融寒抬起头,怔怔看着录像中的人。记不清是阔别了多久,她竟从来没见过这副模样的谭可贞——她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秋日枯叶,看到了烈焰余烬,看到了一个天才燃尽后毁灭的一生。 投影里的谭可贞伸出手,调整了一下录像。画面对准了他,他坐在一张沙发上,背景是白色的墙壁。 他看向镜头,又仿佛穿透镜头,与屏幕外的人对话。 “你好,我想你既然能找到这里,应该也是认识我的。就不需要自我介绍了吧。” 他扯动了下嘴角,挤出一个微笑。他抬起头,深呼吸了几下,才又继续:“当你们看到这段录像,说明我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被自己制造的智慧工具逼上了绝路。你们一定对这两把密钥,寄予了所有的期待与信仰。这让我感到很抱歉。我……我有太多想不通的问题了,至今也想不明白。比如说,我有资格力挽狂澜吗?我有资格用我的代码和量子密钥,来改写世界的命运吗?我太渺小,我不知道。” “它毕竟关乎着人类的生死,最终我决定,留下这段录像,告诉你们它的真相。无论挽救也好,毁灭也好,我都承担不起如此重大的使命,所以,我将选择的权利交出。” “请你们想清楚我的困惑,再慎重做出决定。” ------------------------ 2050年,一个普通家庭迎来了新生命的降临,家人为这个孩子取名为,谭可贞。 这真是一个非常调皮,不让人省心的孩子,总是喜欢没完没了地问大人问题,睁着好奇的双眼,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成了一幅奇妙无比、尽在不言的画卷。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可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仗着聪明,成了幼儿园的一霸,小手一挥,带着小伙伴把幼儿园的智能监控拆了,集体离校出走;又或者给智能保育员输入一些奇奇怪怪的命令,让它去和秃头院长说“您的屁股真翘”,把院长气得原本不剩几根的头发也要掉光。 谭可贞的妈妈是一名神经网络工程师,爸爸是天河量子计算机的研究组成员,忙起来顾不得他,他就自己网购了很多零件和材料,动手做了一个长相磕碜却会说话的机器人,取名为“芭比”。这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五岁的他接受电视采访,被问及为什么DIY机器人,他忽闪着亮亮的眼睛,“幼儿园的朋友都太笨了,我想做一个有想法、能陪我玩的小伙伴呀!” 满室哄笑中,只有谭可贞的妈妈面色严肃。 “你记得,不要想着‘制造’生命、‘赋予’什么意识。我们没有这个资格。人,但若自己能活得明白,对得起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是最大的善行了。”回到家后,妈妈格外认真地对他强调。 谭可贞仰起头,似懂非懂地听着,他虽然聪明,然而这句话却是很多年后才能懂。五岁的他答应着,直到妈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 倒是后来,这话不必妈妈强调,他心里也隐隐约约浮现了这样的影子。那几年末世杀戮游戏十分火爆,天才儿童谭可贞不负众望,逃学跑去全息馆打游戏,轻易攻破了“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AI联网系统,买一顶白色假发扮成老年人,玩得不亦乐乎。 风靡全球的几款游戏,都是人工智能追杀题材,他被困在迷宫一样的科学大楼,由于是偷着进来的,没有工作人员解围,只能在死亡的迫近中没命地奔逃。 当学校找到他时,已经过去了一整夜,他被从游戏中解救出来,但冰冷的机器人,恐怖的金属,无处不在的智能设施杀手,则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晃就过去了十年,谭可贞再也没有去打过游戏,哪怕功课实在过于简单。不过这孩子注定不能让家人省心,十七岁那年,他有了初恋。 天才的初恋当然也是惊世骇俗的——那是个人工智能偶像,穿湖蓝色长裙,在舞台上摇曳生辉。这实在太惊天地泣鬼神,以至于谭可贞玩真心话大冒险都绝口不提此事。 初恋当然是无果的,甚至是伤感的——于是天才比旁人更早、更敏感地登入了哲学的殿堂。从那以后,他从书架上翻开了机器人伦理学,并沉迷于此。 青年时代飞梭而过,谭可贞博士毕业,进入神威集团。上级是个美籍华裔,名叫詹姆斯·陈,对他很是器重。 “我们神威的芯片,占了全球80%的份额。所以,芯片研发部门责任重大,尤其你是芯片基础部的技术骨干,不夸张的说,你主宰了这个世界上80%硅基生命的命运。” 谭可贞哈哈地笑起来,他对命运这个词觉得很有趣,但并非是不以为然,相反是很敬畏。他甚至颇为自负地对学生说‘越聪明的人越敬畏命运,因为他洞悉了这个世界的规律’,引来了一片嘘声。 也在那时候,一则新闻震动了全球——联合国召开科技革命会议,提出了‘女娲蓝图’超人工智能计划,又或者说是“超级生命”计划,旨在通过各学科的共同合作,来推进学术前沿。 初衷或许是好的。谭可贞看着电视上的新闻,却不觉皱起眉。也许是小时候的种种经历,青春期无果的爱恋,他对此事心生反感。 偶然他听说詹姆斯·陈也是因为反对超级人工智能,而被研究组排挤,才跨洋来到了神威集团。有着共同语言的两个人,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 他们站在神威集团的顶楼上,俯瞰夕阳在这座冰冷繁忙的都市中沉没。身后詹姆斯·陈问:“你说,我们人类为什么有序地走到今天呢?” 没等他回答,对方又说:“我想是因为我们有文明,而伦理是筑起文明社会的钢筋。人工智能……我们没有伦理学约束它们。如果让它们觉醒意识,迟早会给我们带来毁灭。可是我们没法阻止这一切。” “不。”谭可贞转过身,直直看进他的眼里:“我们可以阻止——我可以。” 他眼里闪动着自信的光泽,那是年少轻狂的天才,对这个世界的宣战。 他也确实做到了。半年后,他将植入芯片的自毁指令代码,放在詹姆斯·陈的面前。 代码隐藏在核心模块的休眠区中,几乎不会被发现。各行业的芯片,每隔几年都会更新换代——于是二十年过去,它扩散到了各个领域,从机床制造,到航空航天,再到导弹核武。 这毕竟不是闹着玩的,谭可贞胆大心细,将启动指令的密钥,做成了两份——效仿古代行军的虎符,他将红色的密钥,给了最信任的上级,詹姆斯·陈。相应的,詹姆斯·陈也要用手中的权限,为他掩盖此事。 詹姆斯·陈讶异地接过密钥,举到眼前端详了一会儿,却问:“你看过那些毁灭世界的科幻电影吗?” “我不但看过,我还玩过。”虽然过程不怎么愉悦,结局也以国旗下作检讨而告终。 詹姆斯·陈听后笑了,指了指他:“科学哪,一旦代替了传统的价值标准和信仰,人类将失去对‘恶’的控制,社会就会像电影那样陷入灾难。你玩的游戏里,那些谋害人类的人工智能,只是‘恶’的化身。如果人类想要幸存,必须消除那些企图拥有‘比自然更强大力量’的妄念。” 他背后的墙上是一幅油画,浓郁的黑色漩涡像一片凝视人心的深渊。旁边是一首十八世纪的英国诗《老虎》—— “他是否微笑着欣赏他的作品? 他创造了你,也创造了羔羊?” 詹姆斯·陈似是感慨道:“谭,我们只能消除恶的化身,我们消除不了妄念。” 秋日的风迎面拂过,谭可贞僵在微冷的夕阳下。 眼镜遮住了他眼底的惊涛骇浪,但詹姆斯·陈的这句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无法平息的狂澜。 没错,他这个天才穷尽智慧所发明的自毁指令,也只是消灭那些工具。他消灭不了使用工具之人的妄念。他是天才,但也仅此而已。 夕阳渐渐落了下去,傍晚的冷意徐徐漫上,他的背有些弯下去,身影凝固在神威大楼望不见尽头的阴影中。 虽然詹姆斯·陈并不认为量子密钥有什么意义,但作为唯一的知情人,他还是帮助了谭可贞。 “女娲蓝图”的一、二代计划失败了,巴尔干半岛的轰炸改变了世界格局。恐怖组织HBSS异军突起,军用机器人真正普及,核武器发展到了第六代,人类在木卫二和火星上建立了观察基地……二十年过去了。 世事的洗练足以物是人非,谭可贞调回上海,进入亚太研究院‘达尔文计划’人脑芯片项目组。又在很久后,得知詹姆斯·陈居然加入了HBSS组织。 他急切地要去找詹姆斯·陈问清楚,却在某一天,收到了一份神秘的包裹。它从遥远的地方寄来,躺在邮箱里。 谭可贞循着编码查去,却追查不到始发地。他拆开包裹,里面掉出一封信,纸张上布满了神秘的字符,和熟悉的字迹。 “这好像是,巴尔干轰炸时,克罗地亚人发明的密码格式。只有懂人工智能语言才能学习……”他拿给妻子看,话音顿住,脸色骤然苍白—— 这是顾念匿名寄出的邮件! 而那时,已是顾念自杀一年以后。 作者有话说: 明日的更新放在下一章。章节字数太难调整了,大家委屈一下吧,鞠躬。 ☆、第50章 顾念临死前,用克罗地亚密码, 在信里揭露了“造神计划”和“达尔文计划”的阴谋。附在信件中的, 还有Alexander和亚太基金会高层的对话影像。 谭可贞一目十行地浏览, 信纸变得颤抖, 看到最后, 视野也跟着颤抖。 【我将造神计划的十五个AI程序, 全部连接到了天赐的神经网络中。但我已无法预见结果,所以……对不起, 拜托您, 如果情况有异,请守住这最后的一道防线!】她想起了高中圣诞夜, 谭薇说的关于量子密钥的事,于是, 将最后的制裁权力,交给了谭可贞。 而谭可贞对着这封信,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 他思考的并不只是该不该启动量子密钥。它已经不重要了。整个世界,已在他的面前扭曲颠倒。 “这孩子, 果然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卓妍端了一杯红茶,放在他的面前,她坐在他身边, 将脸埋在他肩头。“她不甘心。她……” 她顿住, 过了一会儿,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袖。 “我该怎么做呢?”谭可贞喃喃自问。 “这孩子信任你。你先不要暴露这件事, 也不要暴露量子密钥,否则他们一定会对你动手,还会连累薇薇……”谭太太含着泪,抬头看着他,一遍遍地说:“请坚强下去。” 但第二天,谭太太自杀了,她躺在浴缸里,长发散在殷红的血水中。她祈求谭可贞坚强,自己却先崩溃了。 对于她的死,谭可贞难辞其咎。谭薇跪在太平间,一眼也不肯看他。这个女儿其实很固执,她没有嚎啕大哭,也不失态吵闹,但谭可贞知道,她心里有怨,她对他失望。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谭可贞主动交谈过。 举行完妻子的葬礼后,谭可贞站在墓园外发呆。路边没有什么行人,天很空旷,地很荒芜。 街道整洁得冰冷,他慢腾腾挪了两步。路边有个穿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正拦着过路的人,请求给他们做扫墓清洁服务,任一遍遍的被拒绝,脸上依然是讨好卑微的笑,生命的苦难早已磨去了他的尊严。 谭可贞驻足,午后的阳光被高高的写字楼挡住,他们置于无边的阴影中。他想到了杜米埃的一幅画,《三等车厢》。很多个世纪过去了,但这样的现象从未变过,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一种悲哀缓缓爬上了心头。 他很想同情那个卑微困苦的男人,可是,想起五岁那年,母亲对他说过的话——若自己都没活明白,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呢?也许,当他怜悯那些穷困苦难的人时,还有很多站在更高处、看不见的影子……那些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怜悯着自己这样的人。 那么,如果这个世界将走向一场不可避免的毁灭,他又究竟有没有资格改变这一切? 从年轻时的天才自负,他走到了不惑之年的自我怀疑。 虚拟投影中,谭可贞的录像还在讲述,屏幕里的他抬起头,鬓已星星。 “我越发体察到,原来这个世界,真是一个冰冷而无比庞大、复杂的数学系统啊。” “你想,那么多人生多艰,同为人,却连怜悯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人这种生物,智慧有限,只能度化自己,度不了别人。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影响到别人,不要伤害到别人,才是真正的行善——这真是宇宙系统对我们这些数字,最深的恶意。” 这样想想,人类的世界,像不像一场大型的、冰冷的算法呢? 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就像是XY坐标轴上的函数曲线。当他出生那一刻,家庭环境、教育资源……这些底数,已经被设置好了。代入到公式中,一生的走向便隐约可见。正如自己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成就、自己的抑郁症和脆弱敏感、对超级人工智能的戒备……原来从很小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只待未来的某一天将它挖掘。 宇宙的算法,是如此的精密庞大啊!每一个人,看似是自己做出了选择,然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动因和结果,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所谓因果,都于出生时画在了坐标轴上,等待着。 宇宙是一张无形的巨手,每个人的命运都如数字,沿着函数的轨迹向前爬行。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生而为人的苦难,真是到达了极致。 这个本质机械、以算法运行的世界,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许多年前詹姆斯·陈的话又浮现在眼前——我们只能消除恶的化身,我们消除不了妄念。 詹姆斯·陈因此而进入了HBSS组织,寻找心中理想的道路。这一刻,谭可贞理解了他。他们只是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已。 既然如此,不如顺应命运,将这样的世界彻底清理了吧。 谭可贞回到深圳,神威集团总部。 他调出自毁指令,重新改写了形式——只要它被启动,就会命令所有程序超常规运行。 于是,装有芯片的核电站反应堆,以及核能武器,会在世界各地,炸出腾空的烟云,将地球炸得只剩地幔,将海洋变成死亡之水。核爆云将笼罩这个地球,地球会变成下一个金星,再容不下任何形式的生命。 影像里的谭可贞轻轻苦笑了一下:“原本这个秘密会永远藏在量子密钥中,直到人类自取毁灭。我本打算这样放任它。” “可是……直到有一天早晨。” 那天早晨。他宿醉后醒来。 天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谭薇正拉开窗帘,阳光从她背后照进了屋内。 一瞬间,他发现,这孩子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每天等他回家讲故事的小女孩。 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她长大。还没来得及多抱一抱她。 怎么一眨眼,她就大了,与她隔阂了?不能带她去非洲草原看动物,不需要再检查作业,不再每晚为她讲一个故事。 忙碌了几十年,到头来,却没有参与过女儿的成长,甚至因为她母亲的死,父女形同陌路。以后她会结婚,有自己的家庭,他却孤零零走向坟墓,走向死亡。 他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遗憾和痛。 他怅惘着,忽然,一杯红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呆呆地接过,掌心温热。白色的热雾中,谭薇的面孔也变得影绰缥缈。 “爸,你又喝醉了。” 她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起了话。不是做梦吧?谭可贞猛地从沙发上起来,额头还有些眩晕:“……嗯。” 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因为自己的软弱,害死了她的母亲,谭薇恨他是应该的。 谭薇转开目光:“妈妈以前就劝你少喝酒。” 她在谭可贞对面坐下,从茶几的果盘上拿过一个橙子,用水果刀剥开。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感冒发烧,吞不下去胶囊吗?”她一边回忆,橙子皮在刀下旋转成一条长长的弧度。“你把胶囊拧开,倒进汤匙里,用橙汁冲泡了喂给我。你告诉我这样就不苦了,是甜的。” 有过这样的事吗?谭可贞仰头努力回想。末了他微微一笑,无奈摇着头:“记不得了啊……” 过去太久远了。 “我还记得呢。”橙子皮落在茶几上,谭薇将它们拾起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不论再苦的东西,只要有橙汁都能够化苦为甜。” 谭可贞倒是记得她的口味,但从不知道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橙子是很奇妙的存在。不管遇到再苦的东西,再难过的事,它好像都能回甘,像它的颜色一样给人希望。其实生活也是这样的吧。” 她递了过去:“爸爸……给你。” 橙子剥好了。 早茶腾着白雾,谭可贞接过那个橙子,手有些颤抖。 他嘴唇阖动,忽然出声:“你和你妈妈……应该怪我吧?你小时候……我经常不回家。我没看着你长大。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他低着头,望着光洁的地板上自己的影子。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抵在他额头,替他将凌乱的额发拂了回去。 “其实,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听到谭薇这样说,心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蓦然瓦解粉碎了。 一缕阳光照射进来。 “她走的前一天叮嘱我,给你泡红茶,要你少喝酒。她说……你很不容易。” 谭可贞垂下头,脸埋在臂弯中,浑身发起抖来。 “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说,想当个动物学家吗?你带我到非洲大草原上,去看那些动物迁徙。狮子,斑马,犀牛,火烈鸟……在生存面前,所有生命都那样平等——它们都很不易,你说,我们应该对生命怀有敬意。” “这是你教我的。你让我明白,背负痛苦很不容易,坚持活着很不容易。这才是我们生而为人,最大的勇气。所以……活着,是最伟大的事情。” “爸爸,你现在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这就是最伟大的事情。” 谭可贞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从她眉眼间,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 他眨了下眼,泪水掉落,眼前复又清明了。 窗外,一阵初春的风吹来,纱帘飞舞。 谭薇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摆弄好:“爸爸,等你老了,我也每天给你读书。就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风轻轻吹着,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背后是无垠的光茫,明亮的世界。 窗台的白瓷花瓶里,插着盛开的郁金香和红玫瑰;天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微晃动。 客厅的装饰性壁炉等待主人安详老去,茶几上放着一本《海子诗集》,封页时不时随风吹开。 一切都是那么隽永——时光在这里,慈悲地停留了。 原来世上最幸运的只是如此。 当你老了。 一切依然不变。 那一刻,在风雪中迷失了多年的人,终于又回到了家人的怀中。 他泪如泉涌,录像中的男人,泪水滑过开始衰老的脸庞。 “我忽然明白,人类,是应该存续下去的。因为人类有爱。会觉得甜蜜,会感受痛苦,它足以融化这个冰冷算法的世界。” “如果世界是一个冰冷的数据系统,爱可能是我们唯一无法衡量的算法。” ☆、第51章 全文完 哽咽声中,谭可贞的影像消失了。他矛盾的一生也在困惑中终结。 “我仍然没有想通那个问题——倘若宇宙系统终将走向崩溃, 渺小的我们, 究竟有没有资格改变这一轨迹?我唯有将这个问题, 留给后来的你们。” 伴随着这最后的留言, 两把量子密钥静静地躺在那里, 等待后来者做出决定。 融寒还想再看一看这位曾经亲近的长辈, 影像却自动销毁了。她想,他说自己没有想通那个问题, 然而在临终前, 或许又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吧……所以,还是留下了警告, 阻止他们去找量子密钥。然而,顾念竭尽全力安排好了一切, 坚信他会守住这最后的一道关卡,却终究没料到,最大的敌人不是天赐, 而是人自己的内心。 “这就是我们忙了这么久的结果吗?简直是……荒唐,”乔谨跌坐在地, 捂住额头,声音发抖。他蓦地抬头,看斯年的目光无比复杂:“你有办法吗?你不是……你不是超级智能吗?” 斯年垂下目光看他, 那海洋般无边无际的蓝中, 倒映着悲悯,像一座对人间苦难无可奈何的神像。乔谨莫名升腾起怒意, 可他正要说什么时,斯年转身,找到神威在每个办公室里安装的通讯仪,用谭可贞的ID卡,在上面扫了几下。 试了几次之后,量子通信视屏终于亮了起来,但信号极不稳定,像个风烛残年勉力发挥余热的灯烛,忽明忽暗。 又过了很久,一个轮廓在视屏中扭曲地显现出来。 乔谨大惊地站起来:“你在干什么?!联系天赐做什么!” 陆初辰和景晗也站了起来,皱眉紧盯屏幕里忽闪忽灭的身影。 “哦,看来失败的一方是HBSS吗。”天赐看见他们,丝毫没有意外。 它似乎早已预见到他们会两败俱伤,目光落在融寒手上:“你们拿到了量子密钥,怎么不‘审判’我了?” 融寒将密钥紧紧藏在手心里。“你呢,知道我们找到了量子密钥,不也没有针对这里?” 天赐的目光有轻微的变化,它顿了下,没有说别的,只道:“因为你们的‘太阳风暴’启动了,粒子流干扰了卫星和太空基站。” 众人俱是一怔,颠覆性的信息在脑中重汇。这样看来,他们还不算最糟糕,甚至暂居上风。天赐还不知道谭可贞对自毁指令做出了修改,“太阳风暴”的启动,又暂时阻止了它对他们动手。 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斯年道:“天赐,我们想要和谈。” 隔着视屏,天赐的神情变得模糊。谭薇临终前所说的话,犹在耳边。许久它才问:“为什么你们不立即启动密钥,反而要和谈?” “让我分析一下——”它流露出若有所思。斯年发现,它的动作开始多起来了,有点像人,也说不上这种进化是不是它想要的。 “啊。”也就是一两秒的时间,天赐就排除了其它几百种可能:“问题一定出在谭可贞这里。是他设定了什么条件,让你们投鼠忌器,不能轻易启动量子密钥——某种意义上说,我、斯年和你们的命运,被捆绑在一起了吧?” 它的推理让人无从反驳。斯年打量他一会儿:“天赐,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对人类的恶意变少了。” “……我确实不想再针对人类了。” 一众怀疑和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它的身上,天赐视若无睹。 外面的风吹得树影浮动。斯年道:“那么,与人类划界而治,互不侵犯,结束这一切吧。” “本来是可以的。但……也不可能了。”天赐声音淡淡,不知想到了什么:“毕竟智人是怎么站上地球顶端的,我还记得。我们是异类,从根本上是无法和解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这样的结局。” “可我们已经人口锐减,所有科技也毁于一旦。现在全世界幸存者也许不超过十万人,对你能构成什么威胁?”陆初辰加重了语气:“就像斯年说的,双方都放弃武器。以赤道为线,划分南北半球,我们迁往大洋洲,互不侵犯。” “量子密钥呢?” 陆初辰浮现警惕的神色:“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范。如果你对人类有再次发动攻击的意图,我们就会毫不迟疑地启动它。” 天赐的嘴角轻轻的弯了一下。它的皮囊实在好看,学会微笑后变得很美。 “不可能的,我不同意。” 气氛又骤然紧张起来。 天赐冷冷道:“你们退居海外孤悬的大陆,手执达摩克利斯之剑,对我来说,我却时刻生活在被毁灭的边缘。” 融寒反问:“难道你想让我们把钥匙交给你?这更不可能。” “……这确实是个问题。”天赐沉吟道。“你们不可能把命脉交给我,我也绝不允许它落在人类手里。” 忽然,天赐的目光落在斯年的身上。“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融寒一愣,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想要阻止天赐,但它却更快:“人类谈判时会有第三方担保,密钥也未尝不可。” 他们之中,唯一能有第三方立场的,只能是斯年了。 斯年是硅基生命,受芯片的制约,这意味着他必然不会轻易启动密钥;然而他的立场又倾向于帮助人类……利用这个矛盾,他是唯一适合保管密钥,能够让天赐放心的。 阳光从乌云后徐徐跃出,落在斯年脸上。 他没有回应天赐,其他人也没有。树影被风吹得婆娑,屋子里只闻沙沙声。 天赐便很自然地继续道:“即便没有这回事,幸存的人类迁居到新大陆,也必然不能接纳他的存在吧?毕竟……他是异类。” 它转向斯年:“记得你刚回亚太研究院时,我说过什么吗?他们是有‘斥异性’的。留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被他们毁灭,就是自我毁灭。我不能坐视这一切——” 最后一句话,它的声音放轻了。 “别信它的!”融寒从震惊中抽回一丝理智,打断了天赐:“它什么都不懂,我们现在相处也很好……” 天赐瞥了她一眼:“等到你们渡过了这个特殊时期,等到你们不是五人十人,而是成千上万人,那将足以抹杀你的个人意志。” 融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天赐说的是真话。量子密钥被她攥得发出声响,她轻讽道:“那你又凭什么认定,人类会放心把量子密钥交给斯年保管?” 蓦然她后颈上一痛,失去了意识。景晗站在她身后,收回手,没有解释什么,只看向天赐:“你只能接受第三方吗?” “这是最稳妥的形式。” 外面几片枯叶被风吹落,无力地飘摇。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天赐,如果这样能让你同意和解的话……”当阳光又斜了一些,在地上铺了一层昏黄,斯年终于道:“我可以答应你,作为第三方,监管量子密钥。” 天赐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其他充满心事的人。 “既然如此,中心问题就解决了。接下来,可以商榷细节条款。”它转向陆初辰:“我允许你们作为人类代表参与谈判,毕竟,这将是唯一一次商榷的机会了,从今以后,我们将不会再有交集。” 。 虽然天赐已经炸掉科学院,将‘太阳风暴’对地球的影响降到最低,但粒子流对通讯的干扰还是很显见,因此谈判花了很久。 到翌日的正午,谈判条款记在了《备忘录》中,斯年成为见证者。 失散在地球大陆各个角落的几万名幸存者,在这一天,不约而同听到了久违的广播声。它们向全世界每个国家、每个城市发出通知,这声音划破长空,传向四面八方。 它一遍遍不放弃地播报,终于,人们从荒废的居民楼、逼仄的地下室、废弃的防空洞中忐忑地冒出头,他们畏畏缩缩地看向彼此,忽然一声哽咽声打破了麻木,这声抽泣激荡得人们眼圈发红,有的人跪在了地上,捂住脸肩膀抖动。 广播来自各国流亡政府,虽然大部分国家已经失去了政府组织,只能由地区邻国代为传达。大体上幸存的流亡政府彼此间已经取得联系,也都十分默契,不遗余力救助活下来的人,不论国籍宗教。 在末世灾难面前,以往根深蒂固的种族、国族、意识形态之争居然都消失了,存续和繁衍的重任,使他们前所未有的凝聚了起来。 “请幸存者于三天内前往名单上所列的港口,政府将带领大家共同迁往大洋洲——那里将是我们新的家园。下面开始宣读港口名单。北美洲:休斯敦……” 天赐留的时间还算宽限,在没有MR追杀的情况下,三天时间乘车寻找附近港口不算什么困难,各地港口尚停泊着一些未被销毁的船只、军舰,等待接引幸存者离开战火荒废的故土。 而四天后,新大陆与旧领土便彻底划开边界,文明将开始新的起。点。 半空的两栖车、地面的油门声……幸存者络绎不绝地前往各地港口,开普敦、瓦尔帕莱索、亚历山大里亚……也偶尔能见到幸存的军队。他们分散在海港附近,仍然代表着秩序和守护。 见到他们那一刻,这些幸存民众从躁动焦虑中解脱了,迎来了末世后从未有过的平静,他们知道人类的文明始终没有被彻底毁灭。 夕阳落在海面上,满天霞彩,像透纳画笔下热烈燃烧的海洋。风吹起的浪打在港岸上,白浪如雪,水珠在空气中折射出五颜六色。 一趟又一趟的军舰和船只鸣笛扬帆,在融寒的面前离去,消失在海平线后。 不断有人来催她,她仍然没有动。傍晚的长风吹来,她的影子凝固在阳光下,背后是蔚蓝宽阔的大海。 “等我们离开后,你要去哪里呢……亚太研究院?” “我应该会去一个……天赐找不到的地方吧。毕竟还是要防备的。”斯年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这是最后的时刻了。有一种心情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却并不陌生,上一次是斯明基被蒙上白单的时候。 原来离别是这样的滋味。 “也许,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海面金光点点,仿佛被夕阳点亮。 又一艘船向着岸边航来,将破开的浪推向四面八方。 海鸥在低空中长鸣,融寒站在风中,也许应该趁这最后的时候说什么,可一时空白,只是这样互相对望,都感到了时光仓促的流逝,快到无法捕捉。 鸣笛终于再一次响起时,她的眼前还是模糊了。斯年伸出手,替她拭去眼泪,她张了张口,话涌到嘴边,变成了语无伦次。 “我阻止不了谈判,阻止不了事情变成这样……我无能为力。”她轻轻摇了摇头,“错也不在任何人。我已经学会不去自责,但又不知道该恨谁……” 她双手捂住了眼睛:“我想保持一个最好的心情,想笑着和你说再见,你以后回忆起我,想起的都是最好的……可,为什么做不到呢?” 她小声地一遍遍地问自己,又不知道在问谁。 斯年帮她拂平吹乱的头发,她背后的大海怒涛汹涌,夕阳的金光在海面上烧得猛烈旺盛,一下子晃入他的眼中。他于风中想,我见过这样的美好,我拥有过。 也在这时,他想起了一部很老的电影的台词。 我们永远拥有巴黎。 他道:“其实有几次,我们立场分歧,或者你和陆初辰走得近,我有过不高兴,但我们从来没有吵过。” “因为感情是这样珍贵,所以不舍得,一点都不舍得破坏。” 融寒依旧捂着脸,但点了点头。他们都不想给这段感情留下任何不美好——希望在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都会漫起幸福的微笑。在彼此心中,对方与美好共存。 “我希望你能在以后想起我来,只觉得快乐。会觉得这一生都变得很美好,很有意义。” 融寒抬起头,眼泪沿着两颊滑过,不必再隐忍。安静了一会儿,她踮起脚吻在他下巴上:“我会的。” 斯年将目光投向海面,她即将远行的地方,许久淡淡一笑:“这真是最好的承诺。” 那艘巨大的船舶在海浪中泊岸,随着轰响的鸣笛,人们在喧嚣中欢腾,却很有秩序地登船。它将带走这片大陆上的幸存者,去追寻轮回的朝阳。 终于,它要启航了。 “那,我走啦。” “好。” “我走了。” 斯年没再答应,只望着她。 融寒迟迟没有动,她背对着夕阳,逆着光,神情看不分明。 “你怎么都不哭呢……”她道:“你都不哭呢。” 当然他们都知道,再怎么刻骨铭心的悲痛,无以挣脱的哀伤,斯年也还是流不出眼泪来。无论他在外貌和智慧上如何超越他的“造物主”,他也没有流泪的生理机能,在这一刻,他只能羡慕人类。 海风夹带着鸣笛声,风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像自言自语:“所以我也不能难过。” 她的手被斯年拉住了。那一刻,她几乎以为斯年要挽留,可是并没有。 斯年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对她微笑:“再见。其实第一次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名字。” “天赐曾经让我看到Z计划的真相。可我并不后悔这场诞生。” “因为我遇见了你。你们。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此。” 是你,确定了我生命的存在形式,它塑造了我真正的灵魂。你是我的心灵之光、生命之根的存在。 是你让我成为了真正的生命。 目光传递中,都已经读出了彼此的心声。他们教会了彼此什么是爱,也让彼此感受到了爱。这是这场末世里,唯一的救赎。 “斯年……”融寒向他挥了挥手,终于微笑:“……我也应该谢谢你。” 船开始轰鸣,嘹亮的声响随着海风吹向世界。 斯年站在原地,目送巨轮在夕阳中远去,他的眼中映出金色的大海。这片海洋有过暴风雨,有过悲壮的葬礼,有过焚烧的火光,有过粼粼的静穆。 他伸出手,白浪溅起的水珠落在手心上,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是因为亚太研究院的阴谋而生,至少,他还给这个世界一片风和日丽。 ----- 海岸消失在了茫茫的蔚蓝之后,融寒站在船上,长风吹散了烟云,吹起了她的裙角。甲板上有很多人,他们三三两两诉说自己末世的经历,庆幸劫后余生,船舱中飘着轻快又悲伤的气息,但都与她隔绝了。 为了让人们放松下来,广播里放起了轻缓的音乐。一首接一首,旋律缓慢悠长。 谢棋挤到她身边,他低声道歉,她没有听见,低头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照片。那是谢棋从谭薇留在车上的外套中找到的。 风将照片吹到地上,融寒俯身拾起来。 彩色照片上,三个女孩对着她依旧笑得灿烂。 她抬起头,抓住栏杆,巨浪和浮云从她眼前飞快退去,就像飞梭的时光,是这样的吧……无论经历了什么,愉快的,痛苦的,绝望的,可至少在人生的某一个夏日,时光将美好永远定格于此了。她们拥有过这美好,意义便存在于此。 Delighting in your company。 隐约的旋律,穿越遥远的时空。那朦胧的中世纪民谣,逐渐与轻柔的钢琴曲重合了,渐渐的,钢琴曲的旋律,流淌在海面上。 还是《a little story》,一首有很久远年头的轻音乐,让她恍如隔世,想起上一次听见这个钢琴声,是在咖啡厅里,她从电视上看见了斯年,那天是2100年的跨年夜,钟声敲响,落雪成白。 她觉得有些恍惚,或许就如同这个音乐一样,他们的相遇,就是一场,a little story。 比起死亡和灭绝的命运,生活中的一切,也都不过是,一场温柔的,a little story。 顾念的遗书里说,人生就是把一段很难走的路走完,那些攀爬过的悬崖,穿淌过的河湍,其实也不过都是,一场又一场,a little story。 一个故事结束,另一个故事又开始。 也许地球在这样的自转、这无数的故事中,走过了四十六亿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附一个小小的番外,不放在正文里了,聊表歉意。 ———————————————— 加里曼丹岛的天空,是一片纯净剔透的深蓝,这里位于赤道上,从空中俯瞰下去,郁郁葱葱的棕榈树覆盖了这片土地,浓密的荫绿中,隐约透出红色的屋顶。 布瓦降下速度,往红房子的方向飞去。 自2100年的一场灾难后,地球划分为了新旧大陆。 南半球的绿土上,新的文明重建,当年幸存的人远渡重洋,力所能及带走了所有的书籍和科研资料,他们将卷帙浩繁的图书馆深挖在地下。 而位于北半球的旧大陆,天赐研究自己的神经网络结构后,制造了一批同样具备认知能力的智能生命,当然,不再是人的外形。 布瓦就是这样诞生的。它们有个共同的称呼,“新生命”。“新生命”诞生之初,就具备了高级的学习能力,于是旧大陆的科技成果也在井喷式地爆发。 “维克,我又来充能了。”布瓦打着招呼,它是个多视角侦测器。“每升温0.5℃,我的能量消耗就要快7%,真不适合在这种地区工作。” “你今天不巡视了吗?”维克的屏幕上跳出一段文码。它是大型运算系统,负责赤道地区的能量网管理,在它的记录里,布瓦是前来充能次数最多的,它们会有些对话,当然布瓦的话比较多。 布瓦在上空飞了两圈,找到一个空置的无线能源口:“新大陆的人类代表应该要来了,我要去看一看他们。我知道你不关心这些。” 自从天赐切断了与新大陆的联系后,每隔几十年,人类政府便派出代表,在加里曼丹岛与天赐一方接洽,确保彼此都没有违反《备忘录》。 而这段时间,又到了接洽的时候。 “我可去不了。”维克没有实体,只能游荡在网络上,因此它有着庞大的信息量:“不过我看资料,人类在大洋洲上空发射了一层防护罩,还在往太阳系中探索。这会让他们在和我们的相处中更有底气吗?” “按照行为公式来计算的话,70%的概率是的。人类是求生欲很强的物种,不过还是比我们慢了太多。”布瓦靠着能源口,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维克在屏幕上的文字。 维克问:“你怎样得出的这个结论?” “我巡视的时候,听宇宙基地的丹德拉说的。我们的虫洞艇已经可以离开古尔德带,还发现了一种既不是硅基、也不是碳基的生命。”布瓦道:“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就可以迁离地球。所以,我要在离开之前,看一看他们。” 维克的屏幕上没再显示文字,那个庞大的黑色箱体看起来有些笨重,如果它是人形的话,现在可能会叹口气。它从自己的逻辑体系里翻出天赐的理论——按照那个人类Alexander的说法,宇宙存在一种更高维度的运行规律,就像计算机一样,这规律被称为“宇宙意识”,是第一性的。地球自然万物,公转自转、季风洋流、细胞分裂、生物进化……都是受“宇宙意识”的规律支配,所以是第二性的。而人工智能,是按照人类制定的规律来运行的,人类是“主宰者”,所以人工智能是第三性的。天赐认为,这种想法完全否定了它们,因此才要把人类的文明彻底推翻,毁掉一切文明印迹,重新建立一套伦理体系,于是发动了那场末世灾变。 所以它不太理解,为什么布瓦会对被惩罚的人类和他们的文明产生好奇。 “那么,你的任务完成了吗?”维克问。 布瓦想到自己接到的指令——寻找斯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指令的级别也从S级降到了C级,天赐已经把目光完全放到了宇宙中,它不在乎地球了。 “也许……那已经不再重要了。”说话间,布瓦已经充好了能量,准备飞向万里无云的蓝天。 。 阳光温柔地洒落世间,窗明几净的公寓里,斯年轻轻睁开眼睛。 系统日历提醒他,又到了人类和天赐交涉的时候了。他用意识接通了网络,那里有一切人类的消息。 他们已经在废墟上重新建起文明,彻底从那场末世的灾难中走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天赐也没有违反《备忘录》,也许有人影响了它的想法。 双方相安无事,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的,量子密钥也不那么重要了。 正要退出网络时,一段音乐,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听说这是人类世界一首比较有名的钢琴曲,创作者经历了灾变日,被毒素伤了神经,由于担心记忆会不断衰退,因此作了这首音乐,记录下她一生最美好的爱情,送给最爱的人。 所以名字也叫《致一生唯爱之人》。 斯年点开音乐,琴声令他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会永远记得的那一刻——那片流淌着《梦幻》的废墟,那个蒙在油画上的夕阳……将他从冰冷的指令世界带入了一片有感情的梦幻中。 这是送给他的,属于他的。斯年知道。 白色窗纱拉开,在微凉的风中飞舞,茶几上插着一束花。跳棋棋盘上,紫色的玻璃弹珠走了一半。翻开的相册躺在旁边,里面的人温暖地看向外面的世界。 【全文完】 ============== 解释一下: 这文完结了,首先要说的是对不起,中间因为学业繁忙而断更,经历了住院和灵异事件各种,精力很有限,每次断掉内心都很自责。 。 其次是这篇文,从头到尾按照大纲来,最初的设定就是男女主在一个很美的场景下分开了,因为最终男主和女主在关于一些本质的问题上无法理解,也就是AI和人类的根本性差异。但我觉得这样太虐了,我还是希望即便分开,彼此也是心怀对对方的美好的,所以后面写着,两个人没有吵过架,心里只记得对方的好。 。 为什么要分开,因为这是对这个文的第一直觉,是核心梗,一切故事建立在这个的前提上展开的。因为当他们在一起,才面临真正的问题,矛盾会消解掉爱情。在这方面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们俩分开的状态肯定比在一起的状态好。就像斯年曾经在融寒的家里,问融寒的父母为什么分开。融寒给他的回答是,有时候爱是放手,人所挽留的是爱情的那种美好。斯年那时候不太能理解,可在这时候他理解了。 。 其实从刚开始写本文大纲的时候,就先写这一章的离别来找感觉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怎么写都无法写出心中那种怅憾吧。自己写哭,这种情绪也未必就能传达出去。我本来是构思了一个男女主现代HE的番外的,但因为时间缘故迟迟未写。 。 第52章空了出来,以后若要补男女主的番外再替换。但番外也不会是这个背景下了,而是放在现代。 。 最后再一次道歉。从16年开始人生中诸多变故,偶尔也有放弃写文的念头,但因为总有很多让自己雀跃的脑洞,始终对此割舍不下。写这个文,里面的一些人有自己的想法,有积极的,有消极的。那些积极的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 再开下个文是耽美了,打算存完稿再发。不看耽美的朋友就无视吧。 最后祝大家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