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大逃杀》 作者:莲花郎面   文案   白琅一直觉得自己会以一名外门弟子的身份碌碌终生,直到她不小心撞破那个惊天秘密,被迫踏上一条风险与机遇并存的逃杀之路。   1、修真版大逃杀。   2、应广大读者要求做出以下承诺:保证结局HE,过程轻松愉快。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主角:白琅 ┃ 配角:折流 ┃ 其它:   【作品简评】   平庸无为的生活被一位从洗脸架上掉下来的剑仙打破,从这一天起,白琅踏上了血雨腥风的神选之路。   本文构思新颖,在传统修真背景下建立别出心裁的“大逃杀”模式,集金手指、修罗场、热血与谋略、爱与羁绊于一体,展开别开生面又波澜壮阔的冒险故事。 第1章 外门弟子   白琅把白日里做的符箓都送去库房,然后将演法阁里的斗法痕迹都清扫干净,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院里头。   她对着镜子抹了把脸,模糊的铜镜中倒映出她年轻的面孔。   今年是她到煌川道场的第十五年。   十五年前,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被人扔进河里,顺流而下就到了煌川道场。这里是修道者的领域,只有身具慧根才进得来,因此门中人见她顺河飘下来,也就顺手收养了她。   不过白琅算不上有天赋,门中前辈是念她在此长大,才勉强收她当个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偶尔能去听前辈讲法,大部分时候还是做杂役的活儿。比如白琅,她平时负责打扫演法阁,偶尔有空就做点符箓,用来换取修炼的必需品。   很多外门弟子呆了几年就会回去,因为他们在灵虚门又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利用这番求仙的经历去凡世里某个一官半职。   煌川太静了,仙人耐得住这儿的寂寞清冷,凡人可不行。   白琅不是仙人,但她也能忍得住。   她又用热毛巾擦了把脸,一直把脸擦得带上些微红晕才停下。她有很深的黑眼圈,面色也颇为疲惫。   煌川道场坐镇的折流上人近些日子要收徒,整个煌川都忙得团团转,演法阁一直到午夜时分都挤满了练习的弟子,这可把白琅累坏了。   白琅盯着自己迅速苍白下去的脸色,又想用毛巾擦一擦,手腕却突然被人给扣住了。   骨节分明,既有少年的清爽又有青年的硬朗,手指上还覆盖着常年执剑磨出的薄茧。白琅从镜中看见那人衣服上的青色流火纹,便立刻知道了对方身份。   “莫擦了,再擦就要破皮了。”姜月昭无奈地看着她摇头,“看脸色,你最近也忙得够呛。”   白琅放下毛巾,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然后微微倾身行礼:“姜师兄,您怎么来了?”   姜月昭是内门的执剑弟子,身份远在白琅之上。   煌川的弟子辈分为外门弟子、内门弟子和亲传弟子。执剑弟子负责煌川的安全问题,平日里还会解决弟子间的武斗纠纷。因为这个职务繁重危险,所以一般多是由战力强大,杀伐果决的内门弟子担任,他们统一穿着青色流火纹道袍,配秋水长剑,颇具威慑力。   “正好巡逻经过此地,想起许久未曾探望你,于是便来坐坐。”   姜月昭说话倒不像白琅般生分,他直接在矮几边坐下,佩剑秋水被置于桌上,一股子锐意扑面而来。   “我这儿简陋得很,无茶可奉,师兄还请多担待。”白琅手里熟练地掐诀,盆中热水化雾消失,姜月昭见她这一手倒是有点惊讶。   “五行诀练到你这程度的,便是内门弟子也少有啊。”   白琅微微垂眸,神情恭顺:“姜师兄过誉了,我仅略通五行之道,在剑术上却一无是处。”   折流上人是以剑道飞升的,所以整个煌川道场都是以剑道为主,选拔弟子也都以剑道为准。   不知是体质虚弱还是因为本身就没有这方面天赋,白琅虽然在五行阴阳方面颇有些造诣,但在剑道上却一窍不通。因而她整整五年考校下来,一直都是外门弟子,只能做些普通的杂役活。   “人各有所长,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姜月昭神色一肃,认真地说道,“既然不通剑道,你可有想过换个道场呆着?”   白琅一怔,这她还真没想过。   灵虚门道场无数,遍布三千世界,煌川虽以剑道为主,但也有其他道场是以阴阳五行术为主的。   也许换个地方,会呆得好些?   姜月昭见白琅陷入深思,也不打扰,等她回过神来才说:“正好过几日折流上人要出关挑选亲传弟子,你不如趁此机会申请调往其他道场。”   “多谢姜师兄指点。”白琅恭谨地回答。   姜月昭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我现在还真想念你小时候的样子。”   白琅身子一僵,脸上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她刚到煌川的时候还不晓世事,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于是就被分给刚刚入门的姜月昭带着。姜月昭虽然看着像十七八岁少年,但修道者定容很早,白琅初见他时便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听说他刚入门时修的是旁门左道,戾气颇深,上头将白琅这么个小娃娃分给他带,多少也有点磨他脾气的意思。约莫过了五六年,姜月昭便被选入内门,白琅也差不多能自己生活了,两人自然分开居住,此后也少有交集。   现在姜月昭忽然说起这事儿,白琅有点尴尬。   “多谢姜师兄照顾。”她口气依然生疏。   姜月昭盯着她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淡然起身告辞:“天赋、根骨、勤勉……这些都是修道者所必须具备的,而你只能算是平庸。”   姜月昭看着她,一字一句颇有深意。   这些白琅自然知道,天下求道者不知凡几,其中惊才绝艳的必不在少数。她虽然在五行上有点天赋,但若置于茫茫人海中,便只能算是平庸。   姜月昭顿了顿,接着道:“但你的性情是我见过最好的,若是再有一定气运,将来必能得道。”   性情?气运?   这些比起天赋、根骨、勤勉要虚无缥缈得多。白琅只当是他在安慰自己,口头称谢,心里却也没有多想。   外头响起执剑弟子的剑鸣声,桌上秋水剑微微一震,姜月昭立刻转身离去。   “我有事先行告辞,你若需要什么帮助便来执法堂找我吧。”   “是。”白琅垂首恭送,过了会儿才抬起头,紧绷的神情又放松下来,看起来略显疲惫。   修道界之广阔凶险,白琅虽未领教,但也略有听闻。   姜月昭是一心向道,目标明确,她却一直过得有些茫然。今天以前她都觉得在煌川当个外门弟子,平和安定地生活下去也不错,但是忽然听姜月昭说她“定能得道”,不知为何,她心中有股陌生的渴望涌起。   到底在渴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有火焰在心里慢慢烧着,焦灼又痛苦。   她拿起盆里的毛巾捂着脸,上面沾着的水已经凉了,让她发热的大脑一点点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样,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   次日,白琅一大早就起床准备去演法阁。   从外面弟子们住的院子到演法阁要经过平时用来传法的大广场,这里是整个煌川道场的中心,传说它正下方的地宫就是折流上人闭关之所。   白琅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昨日的事情。   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追求,但是昨天姜月昭的一番话却给了她不少触动。如果她想去其他道场,也要先备好基础,毕竟有些地方不像煌川般松散。   听说部分道场竞争极为激烈,门内弟子可谓是如履薄冰,一不留神就要丢掉性命。   “……快……快逃。”   就在白琅走神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猛然抬头,发现原本应该人来人往的开阔之所,却在她一低头的空隙间变得空无一人。   “快点……再不逃就……”   白琅睁大了眼睛,站在广场正中央无法动弹,时间空间似乎全部都被固定住了。她看不见说话的人,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   “快……他就要动手了……快逃!”   微弱而痛苦的声音,字字句句仿佛泣血而出,有种难言的,想要遵照它去做的冲动。   “不得了啊,演法阁出事了!”   后背被人拍了一下,白琅眨了眨眼,刚刚的声音彻底不见,周围的人也像从未消失过那样行行停停。她回过头,发现叫住自己的是一起在演法阁打杂的外门弟子申三元。   申三元又惊又惧地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快跟我去看看!”   白琅见申三元神情确实不似作伪,于是连忙跟上他,边跑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斗法时闹出人命了!是个内门弟子!”   白琅步伐一顿,转而更快地冲向演法阁。   演法阁的各种安全措施由长老布置,但平时都是她和其他几个外门弟子负责维护。现在听说斗法闹出人命,白琅第一时间想的是自己昨天收拾时可能出了纰漏,导致防护不当,出了意外。   “哪里有问题?是五行分离阵还是真阳绝壁?”白琅急急忙忙地问,“那名弟子是怎么受致命伤的?难道元气阵没有帮他自动愈合吗?”   申三元哭腔都出来了:“不知道啊,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防护阵应该没问题啊,我们昨晚明明检查好才回去的!”   “他和谁斗法被杀的?”白琅跑得心跳飞快,脑子却越来越清楚。   申三元喘着气:“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正好两人到了演法阁面前,白琅挤进人群,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   演法阁正中央有个大坑,旁边全是粘稠猩红的血,血迹中还隐约能看见带有流云纹饰的衣角。周围层层叠叠地挤着围观弟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白琅听见收剑归鞘的清响,勉强抬头,正好对上姜月昭平静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扫雷:世界观是真·修真黑社会,女主是真·圣母。   “即便世界是坏的,你也依然可以是好的。”   谢谢大家,陪我一直走到了这里。   莲花郎面   2016/12/23 第2章 妖踪魔影   来演法阁的弟子都是抱着练习的心态,出手皆是点到为止,像现在这种惨状,白琅还从未见过。   演法阁是她昨天收拾好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把斗法痕迹都恢复了,各种防护结界也检查了一遍,绝无差错。可是现在,眼前不光一个结界没有,就连法力加持过的石质地板都被掀了起来,风雨雷电在室内肆虐,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白色流云纹饰的衣摆漂浮在血水里,刺鼻的味道直冲肺部,恶心得让人想吐。   耳边极静,围观者没人敢说话。   白琅和姜月昭隔着人群对视良久。   过了会儿,他弹了弹一点灰尘也没有的衣角,往门外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麻烦打扫一下。”   白琅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整个人都很僵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姜月昭那句话是跟她说的。   姜月昭走了好一会儿,演法阁里的弟子像归巢的鸟儿一样全散了。一同负责打扫演法阁的外门弟子陈双走到白琅身边,急急忙忙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她说:“被杀的那个是内门弟子,叫孙善,喜欢李娉师姐好久了,为了能让李娉师姐在年选中获胜,这才挑上姜师兄……”   白琅一边把地上碎得不成样子的尸首捡出来,一边强忍着反胃感,一边问:“年选跟姜师兄有什么关系?”   年选是用来提升或降低弟子位阶的,而内门弟子中,姜月昭算是实力的标靶,李娉如果胜过他就很可能被不久后要出关的折流上人看中,收为亲传。但是姜月昭通常不参加年选。他刚入门的时候,在年选上肆意杀人,于是被长老取消了年选资格。   “听说他今年也参加年选!你别打岔,容我说完。”陈双动作夸张地把姜月昭刚才的斗法说了遍,“这内门弟子想跟姜师兄比试,逼他退出年选,结果发现自己打不过姜师兄,就使阴招。姜师兄看穿后,直接将其碎尸万段。”   白琅听了一声不吭,只是将尸首用白布缠起来,再盖上。   “你这是做什么?”   白琅将裹着尸体的布往肩上一扛:“把尸体收拾好,然后交还其家人,你不帮忙吗?”   “……”陈双无语了,“你什么毛病?这不是跟姜师兄对着干吗?况且此人使阴招耍诈,死了活该。”   “世间善恶终必有报。”白琅叹了口气,“兴许这人不是好人,但他为人子女,父母总归是想见个全尸,知道他怎么死的。”   “万一他父母又想来寻仇呢?你这不是给姜师兄找麻烦?”   “他杀人之前,就该想过会有这些麻烦。”白琅抿了抿嘴,背上尸体离开,“你先打扫着,我去一趟很快就回。”   作为时常在演法阁这种地方打杂的弟子,白琅手里也有份名簿。她照上面登记的住所找到煌川西面的一座竹林小屋,却发现一位白衣女修者正好从小屋出来。   “李娉师姐?”白琅低头行礼。   “嗯。”白衣女修温和地点点头。   “您是去找孙善孙师兄的吗?”   李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   白琅手里一松,正想把尸袋交给她,但想了想又问:“您去找他有何事?”   “与、与你何干?”李娉说这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您同孙师兄是道侣吗?”   李娉更加惊讶了:“我们……”   白琅一看她表情就懂了,是刚刚结为道侣不久,没让任何人知道吧。   她将尸袋从肩上卸下了,递给李娉:“请节哀。”   李娉表情有些惶恐,竹林里的沙沙声掩盖了她一句微不可闻的“你说什么?”   “请师姐节哀。”白琅再度低头,“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却被李娉死死拉住衣角。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仙子正咬着牙,眼中含泪,白琅以为她会问自己是谁杀的孙善,可她没有。   “多谢师妹将其尸首送还。”李娉说完就松开了她。   白琅踏着风离开竹林,草木清香驱散了浓郁的血腥味,她的反胃感终于好些了。当她从竹林返回演法阁的时候,又经过广场,早上那件因意外掩盖过去的奇怪事情不由重新回到她脑海里。   那时候……是谁在说话呢?为什么要让她逃?   她皱起眉,步履匆匆,再度踏上同一个位置——广场中央时,那个幻觉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逃吧……”   “现在还来得及……”   “快点逃……”   白琅可以确定这不是幻觉,她真的听见有人在说话,清晰而痛苦的,仿佛就在耳边。   “逃啊!”   最后的吼声震耳欲聋,白琅被惊得一跳,在一声铮然剑鸣后,周围的嘈杂又回来了,而那个一直让她逃的声音则消失不见。   她在广场中央来来回回地走,闭着眼睛使劲听,可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哎……!”她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   睁开眼,看见了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   “怎么一直在这边乱晃?”姜月昭声音沉沉的,不如平时亲近。   “啊……我……”白琅磕绊了一下,她不是很擅长说谎,于是索性绕开他的问题,“我先回演法阁了。”   姜月昭仿佛不经意地挡住她离去的路:“不用,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快逃。”   白琅心中猛然一跳,是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姜师兄,今日演法阁阵法破损严重,我真的需要回去收拾一下。”她定神答道,“对不起。”   姜月昭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他腰间秋水剑再度响起,应该是有人在召集执法弟子。   白琅赶紧趁机离开。   返回演法阁,她找到这边资历最深的申三元询问:“申师兄,你知道讲法广场下面到底是什么吗?”   “据说是折流上人的闭关之所。”申三元答,“怎么了?”   “折流上人……出关了吗?”   申三元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不是说几天后出关选亲传弟子吗?现在当然还在闭关之中。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听了两人对话的陈双也插嘴道:“对啊,别想了,上人选亲传弟子是轮不上我们的。”   “他有可能提前出关吗?”白琅眉头紧皱。   “不可能吧?”申三元和陈双面面相觑。   这就怪了……   白琅满心疑问地在演法阁忙到深夜,然后才到外门书库去查找相关资料。煌川道场建立时间不长,她很快就把所有年历翻完,可是翻来翻去也没发现线索,最后只得作罢,返回住处。   和以往一样,她先将道袍换下,穿上白色单衣,然后对镜整理容颜。   盆中热水蒸腾起的气体将镜面弄得模糊不清,白琅伸手一指,镜面变得干净起来,可镜中倒映出的竟然不是她的面孔,而是黑黢黢的一片。   白琅吓得后退了一步,也许是角度变了,漆黑一片的镜像中居然反射出一道光。   常年在煌川修行,白琅一眼就认出这是剑光。   “逃啊……”   这声音一响起来,白琅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伸手抓了一把符箓捏在手里,但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没发生。镜子里传出细细的声响,有点像拖着锁链走动的声音。   “上人,可还活着?”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白琅发现自己突然动弹不得,连呼吸心跳和气息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掩盖了。她震惊又恐惧地站镜前,镜中场面像被擦拭干净雾气的玻璃一样越来越通透——   一柄通体如火的长剑被搁置在由黑色细线构成的结界中。   它的后方,一名白衣男子被十九条带有血红符箓的锁链穿过全身各大要穴。它的前方,一名黑衣人执剑而立,他脸上覆着狰狞的鬼面具,袍子上有三道红色纹路,像是什么东西的爪痕。   而白琅眼前这面镜子,就位于白衣人身后,与长剑平行,她可以通过镜子清楚地看见两人,那两人却好像看不见她的存在。   “上人还要硬撑?”黑衣人冷笑,“你的剑都被圣物所封,还拿什么与我相抗?”   白衣人不答,白琅这位置也只能看见背影,看不到神色。   “上人为何不说话?”黑衣人打出一道深紫色火焰,周围所有事物触之即燃,白衣人试图躲避,却被锁链限制了行动范围。   白琅下意识地想退,因为那白衣人躲避的方向正是镜子的位置。   “我知道上人不屑于我这下三滥的手段,但是没办法啊。若不是趁您祭剑时用圣物强封之,恐怕现在我已经被您戳了个对穿。上人天资纵横,自然不是我等可比。”   黑衣人捧了他几句,下手却是越来越狠。   白琅已经从他们话里听出了事情的经过,这白衣人明显就是折流上人,因为整个煌川道场能被称为“上人”的只有折流。而黑衣人多半是什么邪道,趁上人闭关祭剑之时暗算于他。   这家伙就不怕惹上整个灵虚门吗?   “上人,你若是再撑下去,可就性命不保了。还不如直接把擎天心经的去处交予我,这样我才好给你一个痛快。”   擎天心经?这个法诀白琅倒是从未听过,折流上人不是以剑道飞升的吗?   “你且试试。”折流总算说了第一句话,他声音也恰如其人,如山岛竦峙,又如寒涧幽流。   白琅一听这话,还以为他们俩要打起来了,结果就看见折流往后退了一步,背靠镜子。然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镜子碎了,一身血染白衣的男人从她的梳洗架上摔下来,镜子与水碎了一地。白琅看得目瞪口呆,想跑又动不了。   那个男人踉跄着站起来,半撑着身子,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逃!”   短短一个字,让白琅走上了血雨腥风的不归路。 第3章 深山老林   参天巨木将阳光遮挡,不知何处传来野兽的呜咽。   堆积着厚厚落叶的树下,白琅与那个从她梳洗架上掉下来的人僵硬地对峙着。   有时候人生的转变就是这么突然,明明几个时辰前,白琅还想着为申调去其他道场做准备,现在却突然被带到了一个与煌川道场昼夜相反的鬼地方。   而带她过来的那个人,则是之前十五年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会有交集的折流上人。   很久之后,折流才主动打破沉默:“可有丹药?”   白琅深呼吸一口气,抖了抖自己的白色单衣,努力挤出笑容:“我连衣服都没有,走之前您可没说要打包行李。”   “……”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白琅是有太多疑问,不知从何说起,而折流则是因为身体虚弱,根本不愿开口。   两人又沉默很久。   白琅实在是憋不住了:“上人,您把我带到哪儿了?”   “不知道。”   这就厉害了……   白琅咬着牙问:“我们还能回去吧?”   “自然不能。”折流闭着眼,没有调息,身上被锁链穿出来的伤也不见好。   白琅无话可说。   折流平复了一下呼吸,解释道:“煌川有魔。”   “魔?”白琅惊讶地看着他,“之前袭击您的那个吗?”   三千世中有十绝境,煌川道场属于灵虚门,灵虚门为十绝境之一,是鼎鼎有名的仙境。其他九绝之中也有魔境,不过白琅对这些不太了解。   折流往树上靠了靠,似有不支,他说:“十五年前,我临近飞升,感知祸福,算到有魔修来袭,于是才选择闭关。但是没想到迟了一步。十五年间我受其所制,如今总算是逃脱了。”   “十五年间,魔修都潜伏在煌川之内,无人发现?”其实白琅觉得他说的有点没道理,就算煌川没人发现,灵虚门上头那些大能总会发现吧?   折流微微抬眼,瞳如点墨,目光比剑光还更刺骨。   “走吧。”他轻声道。   “能回去了?”白琅眼睛一亮。深山老林里不知道有什么精怪,折流现在又伤得不轻,呆到晚上说不定他们俩要一起死这儿了。   “不能回去。”折流走得不太稳,却也没有要求她搀扶。   “那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   “……”   白琅目前为止还不太慌乱的原因是,她在煌川耳濡目染久了,总觉得折流上人无所不能,非常可靠。但是现在她是真有点慌了,这家伙一问三不知的,随便解释一点问题都漏洞百出,没准比她还不靠谱。   而且还有几个很关键的问题,她一直想问,却没敢问。   如果折流要从魔修手中脱身,带上她就是带了个累赘,完全没必要。而且煌川弟子成千上万,怎么折流就偏偏挑了她带走?就算带她走,也应该是去灵虚门其他道场求救,而不是去一个谁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深山老林等死。   胡思乱想了一阵,白琅发现折流停下了。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折流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这里我们好像走过。”   “……”   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他还是个十五年没出过门的路痴。   白琅郁闷地从地上捡起树枝,凝聚剑气,往边上的树上一划,树皮脱落,留下浅浅的痕迹。这是很浅显的剑诀,稍微学过一点的外门弟子都知道,它只能用来打点山鸡野兔什么的,用来对敌还是威力太差。   “做点记号吧……”白琅抬头看向折流,发现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手里的树枝。   这眼神隐约还带点鄙夷。   你什么都不做你还有脸鄙视我的剑诀?白琅愤愤不平地想。   接下来换成了白琅带路,折流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时不时停下查看伤口。不到半个时辰,白琅的问题也暴露了。   “……这里我们好像走过。”   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白琅绝望地看向折流。   他轻轻拂袖,一股纯粹到难以形容的剑意拔地而起,然后……   他就坐下了。   “休息一会儿。”   “……”   白琅心想,她肯定是要死这林子里了。   “上人,我才活了十五年……”她没说几个字就被折流打断。   “嘘。”折流制止道,“你听。”   白琅看着他,白衣黑发,仙风道骨,一身气韵行如风卷层云,坐如雪覆青岩,面孔端正,眉眼通透似有灵明。   怎么看都是得道高人的样子。   于是她心下稍定,也像折流一样闭目细听。   “水声!”她睁开眼,惊喜地说。   附近有活水,也许沿着它就能走出这片森林了。   “嗯。”折流点点头,“你去看看。”   白琅:“……”   我不敢啊。   折流好像看出来她不情愿,于是也扶着树干起身:“那就一起去吧。”   白琅立刻心中一定,连连点头:“多谢上人,您慢点,小心伤口。”   辨别着水声的方向,两人慢慢往前走着,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最后竟然彻底消失,只余几丛黄绿色的灌木。与树木一同消失的是脚下的道路,呈倒勾状的悬崖险险地挂在山体边缘,悬崖之下水声潺潺,鸟叫虫鸣,似乎是生机蓬勃的样子。   白琅倾身看了看,半山的树木把下面情况挡得严严实实,她无奈,只好说:“水源在悬崖下面,我们绕一段路吧?”   “不必。”折流听起来信心满满。   白琅惊喜地看向他,以为他伤势恢复,可以施展法术飞出去了。   结果折流说:“你下去看看便是,我不方便。”   “等——”   白琅被推了下去。   当她头朝下栽进水潭里的时候,奇迹般地理解了折流上句话的全部意思。   “你下去看看便是”,我就不去了。   “我不方便”,因为这下面全是妖精在洗澡。   白琅从水里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猫耳的、狐耳的、兔耳的、狐狸尾巴的……应有尽有。水潭里男男女女的妖精都长大嘴,赤身裸。体,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她。   “听我解释……”白琅虚弱地说。   “啊啊啊啊——!”   第一声尖叫响起,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整个水潭都沸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骚乱终于停止了。   “各位道友……”其实白琅也不知道称这些精怪为道友对不对,“我想问个路,请问诸位,这是何处山林,又该如何出去?”   一个青面长角的少女反问:“你是谁?”   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狐尾少妇斥道:“绣姬,别跟外人搭话,你想被姥姥扒皮抽筋不成?”   这时候另一个碧眼碧发,发中生花的娘娘腔男人尖酸地插话道:“哟,同外人搭话都不许了?这是姥姥的规矩吗?狐娘可别乱说,小心撕了你这媚子的嘴。”   “碧生,你!”狐娘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他们俩立刻吵了起来,很快,周围的妖精也被卷入。白琅在一边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些精怪都尚未完全化形,单打独斗她肯定能应付,但是这么一群扑上来,她是绝对吃不消的。   “姐姐,你跟我来。”   就在白琅犹豫不决的时候,最开始跟她搭话的那个青面长角,被称作“绣姬”的少女悄悄拉住她开始往岸边走。精怪们吵做一团,没人注意到她们俩的消失。   “此处是千山乱屿的外围山脉,名曰壶琉山脉。刚才你听狐娘提到的姥姥,便是壶琉尊者,也是这里的山神,她向来不喜生人,姐姐你还是快走吧。”   白琅听见“千山乱屿”便是一怔,这也是十绝境之一,不过没有特别区分为仙境或者魔境,三教九流皆有,正邪之分十分模糊。之所以被叫做“千山乱屿”是因为它外围有千座山峰,中间有无尽海,海上有万座岛屿,山山岛岛皆由仙魔、大妖坐镇,凶险无比。   “多谢绣姬。”白琅点点头,“请问你可有这座山的地图?”   绣姬不知从哪儿拿出针线,巧指翻飞,几息间就绣好了一副精美的丝绸地图。   她柔声说:“从这里一直往西走便是……壶琉山脉在千山外围,不到三天就能出去。走到这儿,喏,我绣了个红花的地方,有个界门,想传哪儿就传哪儿。”   白琅连连道谢:“我迷途在外也没有可以答谢你的东西,不如这沓符箓送你吧。”   绣姬愣了一下。   白琅跟镜子对峙的时候被吓得不轻,所以抓了一把自己平时做的符箓攥在手里。反正都是现在用不上的,她也没多想就分了绣姬一半。   “谢、谢谢姐姐。”绣姬犹犹豫豫地收下了,脸色比之前要难看。   白琅觉得可能因为她是青脸,一害臊就是这个表情,于是也没多想,转身就开始往悬崖上爬。在外门呆了那么久,术法剑诀虽没有明显的长进,爬个山跳个水的力气还是有的。   当她好不容易上了悬崖,看见折流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动也没动过的时候,气得肺都快炸了。   “你怎么能……”   “地图给我。”折流先发制人。   “你连地图都知道了?”耳朵真灵。   白琅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现在折流和她是唯一能相互依靠的两个人,必须忍。她把地图给折流,指着绣姬画红花的地方说,找到界门就找到回灵虚门的希望了。   “我们不回灵虚门。”   “什么?”白琅差点把地图戳出个洞,“不能回煌川就算了,怎么连灵虚门都不行?”   白琅真怕他又说出一句,灵虚有魔。   “灵虚门帮不了我们,我们得逃。”   折流话音刚落,刚刚还晴朗的天忽然就暗了,万里层云裹挟着庞然妖气遮天蔽日而来。 第4章 壶琉山神   我们得逃。   白琅想不通,到了折流这个境界,有什么是他必须得逃,还逃得如此狼狈的。   不过现在的情况瞬息万变,也容不得她多问。短短一眨眼的功夫,那片乌云就降到了他们头顶,白琅听见悬崖下水潭里的精怪们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声,然后各自化作原形离开。   她的第一反应是抽出一张符箓,然后才想起自己身后有个折流。   折流上人是灵虚仙门出身,修道有成,自立道场,怎么想都比这个千山乱屿外围小山脉里的妖怪要来得高些。   “上人……”白琅满怀希望地回头,“上人——!??”   刚刚还好好跟她说着话的折流已经闭着眼倒下了,伤口里汩汩流出黑血,周围皮肉全部都被腐蚀,看着半死不活,极为可怖。   “桀桀桀桀桀!”   乌云中传出一阵阴森怪叫,白琅连忙拖着折流想往树后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片乌云发出“噼啪”一声电响,空中落下一个闪闪发光的人。   白琅被吓了一跳,但等她看清楚到底落下来一个什么之后,却有些想笑。   从云中落下的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婆婆,满脸都是黄铜色斑点,身长不及她一半,身宽却有她两倍。从头至脚,挂着数不胜数的金银首饰,活脱脱的地主婆模样。她头顶冒着乌黑的烟,就像一只刚刚烧开水的壶,就连笑声都像水沸之鸣。   真是个铜壶成精了吗?   老婆婆张大嘴,讶然道:“哎哟,这位可是折流上人?”   什么情况,折流跟这个铜壶精还认识?   老婆婆朝两人走来,白琅下意识把折流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老婆婆见她戒备森严,于是露出慈和的笑容,怀念地说道:“灵虚门正阳道场开济世法会时,我曾有缘见过上人一面。那时候我还尚未化形呢,可上人年少有为,英姿勃发,真真是让人心痒难耐!”   她一脸少女怀春的样子,白琅将信将疑。   正阳道场是折流得道前修行的地方,也是灵虚门门主所在。那里每年都会开一次济世法会,由门主亲讲,不管是不是灵虚门的弟子都能来听,就连普通人都行。   “姑娘,你可是上人的弟子?他这是受伤了么?”   “我……这个……”   白琅自认普通,要说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点,那就是不会说谎。可现在就连这个唯一的优点也变成了缺点。   她磕巴了好久,含糊地答道:“我自然配不上上人弟子身份……”   铜壶精疑惑地问:“哦,那你是?”   白琅编不出来了,只好说:“前辈,您要是真认识折流上人,那现在不应该扑上去救人吗?何必对我身份苦作纠缠。”   铜壶精不易察觉地怔了一下,立马哭喊着扑过来:“哎哟喂,老了老了,你瞧我这记性!来来来,我带你们回我洞府,好生款待!”   白琅是想拒绝的,因为现在折流没有醒,她不好验证铜壶精的话是真是假。反正绣姬给了她地图,她完全可以扛上折流去地图上的界门所在,然后……   对啊,然后去哪儿?   她一走神的功夫,铜壶精都到了跟前,那股子阴森妖气更让人不适了。   “上人身上仙灵之气太重,我不好近身,姑娘你带上他,我驾云带你们离开此处。”   “不行!”白琅正要拒绝,这时候却感觉到地上的折流伸手碰了一下她小腿,她差点跳起来,“呀!好……好吧。”   铜壶精笑得壶盖都盖不上了。   这又是个什么计谋?   白琅不解,却也只能依照装死的折流指示,跟着铜壶精到了她的洞府。   这洞府还真是白琅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妖怪洞府。若以煌川道场为对比,那肯定是俗气又杂乱,但如果按凡世富豪的宅邸来看,那这洞府估计是谁也比不上的。它和铜壶精本人一样,没有一处不装饰着金银珠宝,拳头大的夜明珠,一整块金做的长桌,还有点一盏蜡烛就能把光芒反射到洞府每一处的水晶壁。   白琅满脸惊讶,很好地满足了铜壶精的虚荣心,她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我聚敛百年的结果,原先我没入主这儿的时候,洞府里除了蜘蛛丝还是蜘蛛丝。”   “前辈真是厉害。”白琅发自真心地夸奖。   “姑娘,你带上人去歇息一下吧。”铜壶精和善地嘱咐白琅,然后转而又变了种口气,冷冷道,“绣姬,你去库房里拿最好的丹药上来。”   绣姬?   白琅惊讶地看向暗处,发现角落里站着个存在感全无的少女。那少女和她在水潭里遇见的绣姬差不多年龄,样貌也很像,不过脸是赤红色的,眼睛死气沉沉,一点光彩都没有。   “是,姥姥,我这就去。”绣姬答道,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白琅不敢多问,怕给绣姬招来麻烦,于是跟铜壶精客套了几句就把折流背去厢房了。   说是厢房,其实就是个小点的洞穴。她把折流往蛛丝织成的绵软床榻上一放,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上人,您到底是醒着还是没醒?”   “传声。”折流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里,和她在煌川那时候听见的天外之声一模一样。   “我怎么觉得这个铜壶精不怀好意。”白琅不会传声,于是小声嘀咕,“您真认识她?”   “不知道。”   “……”   白琅觉得自从遇上折流,她的所有话题都终结于一句“不知道”。   “上人,你不知道你干嘛打暗号让我跟她走?”   “暗号?哦,方才我不是有意碰到你的。”   “……”   白琅安详地坐在折流床边,决定不要让自己生命最后一段时光在对他的熊熊怒火中渡过。   *   远在天外的另一界,也是深林之中,有一株顶天立地的青铜巨木。树上有一个个坚不可摧的铜花花苞,每枝花下都挂了一枚薄薄的铜简,上面用秀丽隽永的小字写着一个个地名,最大的有界,最小的有山或者河。   不知从何处传来钟声。   青铜巨木忽然有一根泛起碧色,这点灵动的碧色把铜制的树枝映得栩栩如生。随着钟声渐响,碧色沿枝桠盘绕,一路抵达某个不起眼的边角,停在一个花苞之上。被碧色点中的花苞在刹那间绽放,悬挂在其下方的铜简坠下。   树下阴翳中隐约有人轻轻拂袖,铜简落入他手中。   “千山乱屿,壶琉山脉……做得不错。”   他松开手,铜简仿佛落入虚空,消失不见。   *   厢房里很静,那个同样叫“绣姬”的赤面少女送来一堆稀奇古怪的药,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白琅现在对这些东西当然是视而不见。   她坐了一会儿,突然问:“上人,你走了,煌川怎么办?”   “灵虚门自会派人接手。”   “那都得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白琅皱着眉,“你当时跟那个魔修对峙,突然消失不见,他会迁怒于煌川弟子吗?”   折流没有回答,白琅心下一沉。   “上人……”她压着嗓子开口。   折流语气很平静:“那人潜伏煌川十五年,图谋的不过是擎天心经。我逃走,他自然会追踪而来,不可能在煌川弟子身上浪费时间。”   “可万一他图谋的不仅是那个什么心经呢?你都说了,他潜伏十五年,要是他等人接手了煌川,直接混入灵虚门怎么办?或者更差一点,他假扮成你,直接取而代之怎么办?”   “你有空忧心这个,还不如想想怎么从此处逃走。”折流淡淡地说,“我现在重伤未愈,清气外泄,天机难掩,若是真有诈,不出半刻便会有与之前那个魔修实力相当的追兵来此。”   白琅气得直跺脚:“所以一开始就不该进这个洞。”   “不是你带我进来的吗?”   “……”白琅跺得脚都要麻了。   *   煌川道场。   整个道场都被魔气覆盖,与外界完全隔绝。修为低下的弟子直接化作血尸,修为稍高的弟子则呼吸困难,浑身瘫软,毫无反抗之力。原本用于传法的广场此刻已经变成移形大阵,一队队的魔道弟子从阵中走出。   传法堂内,一小队最先抵达的魔道弟子正在商讨着什么。   主座之上是之前与折流对峙过的黑衣魔修,脸上覆着鬼面具,黑袍侧面有三道爪痕似的红色纹路。他斜坐着,腿搭在桌上,手里把玩着一团黑紫色的火焰。   “人数都核算好了?”他问下面的魔道弟子。   “夜师兄……”一个和他穿相似袍子,袍子上却只有一道红色爪痕的弟子战战兢兢地回答,“少了一个。”   鬼面魔修说话倒是挺和气的:“少了谁?名单给我看看。”   那个清算煌川道场人数的弟子走上前,越靠近他就越感到有一股威压,递出名单的时候直接就跪了下来:“请师兄恕罪!请师兄恕罪!我这就派人找去!”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煌川道场离灵虚门中心很远,坐镇这里的折流上人又不怎么与门主联系。只要他们屠门时做得干净点,再按夜师兄所说,照常扮作门中弟子与上面联系,那灵虚门一年半载是发现不了破绽的。   可现在少了个人,计划随时有可能暴露。   “白琅……”鬼面魔修叹了口气,将名册放下,“算了,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我自会处理。”   弟子惊讶之余又松了口气。   等人都散干净,鬼面魔修又捡起那本名册看了看,突然发出一声轻笑:“嘁,我看她就不像是要命绝于此的样子,果然……”   空气发出一点轻颤,铜钟之声于天外作响。   一枚薄薄的铜简落在鬼面魔修面前,上书“千山乱屿,壶琉山脉”一行字。   “真是一点休息的时间也不给。”他恼恨地说,顺手将铜简往地上一摔。   铜简就像落入水中一般,震荡出几圈波纹就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基调应该会比较轻松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主角只有女主,也就是白琅,全文的智慧美貌帅气时髦值担当。如果你硬要我从剧情分量上分出男性主角的话,就有双男主了……   其实我觉得上人这个相处模式还挺可爱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章 人面蜘蛛   入夜,风紧。   在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照耀下,怀着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白琅问折流:“上人,你就不能教我点什么吗?遁地飞天,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离开这个洞窟。”   折流躺在一堆蜘蛛丝里,全然没有危机感。   “你先使个法术给我看看。”他语气谨慎地说。   白琅随手掐了个五行诀,指尖冒出一丝蓝幽幽的火。   折流盯着黑暗中的这一缕火焰,看得非常认真,目光仿佛被火焰吞噬。如果这不是白琅自己掐的诀,她都要怀疑折流看见的不是五行火术,而是三昧神火了。   良久,白琅举得手都酸了,才听见折流幽幽地叹了口气:“哎,你这样的,我没法教。”   “……”白琅心里那点小火苗和手里的一起熄灭了,她知道自己天资平庸,可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人宁死也不愿意教她。   白琅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对折流抱怨:“上人,这不公平,你都活了多久?死了也算喜丧。我才十五岁呢,这是早夭啊……”   折流冷冷地打断她:“我活了这么久,你是第一个敢把殒落说成是喜丧的。”   白琅只好回角落里默默打坐。   她将灵虚门基础五行诀运行完一个大周天,准备挪个位置躺下睡觉,正前方却突然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   她刚从入定中回过神,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茫然地问:“上人,你贴那么近干嘛?”   洞窟另一头传来折流虚弱的声音:“嗯?”   白琅眨了眨眼睛,视线逐渐清晰,面前是一张血红色的女人脸,脸下面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条细长的腿。   白琅沉默了半秒就尖叫起来。   八条腿长人脸的蜘蛛扑到她脸上,制止了她的尖叫。感觉到蜘蛛腿上那种微妙的,毛茸茸的触感,白琅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嘘,是我!”有点熟悉的少女声音。   白琅一惊,含糊不清地问道:“绣姬?”   蜘蛛爬了下去,白琅立即摸了摸脸,幸好一切正常。   蜘蛛口吐人言:“你身上有我姐姐的东西?”   “你姐姐?她也叫绣姬吗?”白琅恍然大悟,从怀里拿出丝质地图,“她给了我这个。”   毛茸茸的蜘蛛瞬间变成少女模样,朝着地图啐了一口:“那贱人在外头活得可好?”   看来姐妹关系不是很和谐。   白琅干笑一声,岔开了话题:“你们名字怎么一样?”   “我们俩都是人面蛛,尤擅织造刺绣。她是青绣姬,我是赤绣姬。外头只有她一个,所以外头的妖怪都管她叫绣姬。姥姥洞府里只有我一个,所以府上都称我绣姬,也就不区分颜色了。”   “原来如此……”白琅点点头,指着地图说,“你姐姐在地图上画出了界门所在,你看看位置可对?”   赤绣姬皱着眉把地图甩给白琅:“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能出洞府。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人只顾自己享乐,却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个妹妹在为杀母仇人当牛做马。”   “杀母仇人?”   赤绣把憋了好多年的怨气一口道出。   壶琉山脉原本属于一个叫“织姬”的人面蜘蛛精,她有一对孪生女儿,青绣姬和赤绣姬。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了现在这个铜壶精,它明明法力低微,各种应敌手段却层出不穷。织姬受两个年幼的女儿所绊,最终亡于铜壶精之手。   而铜壶精心肠毒辣,杀了织姬不够,还想役使她的女儿给自己做事。   “我姐姐逃得快,没被抓住,我却被取了一魂一魄,只能侍奉在姥姥身边。”   白琅叹道:“我看你姐姐面善,不像是这种人啊。”   “呸,你是瞎了罢?”赤绣姬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突然抢过地图,“这日子我可过不下去了,一魂一魄算什么?不要也罢!你若是走,那便带我一起。姥姥那人,无利不起早,若说她对你们没有半点企图,就连我那死了的老娘也不信。”   这倒好,白琅正愁出不去这个蜘蛛洞呢,赤绣姬就送上门来了。   “行,我们这就走。”   她把半昏迷着的折流扶起来,跟赤绣姬离开洞府,步入深深的夜色之中。   *   约莫一个时辰后,铜壶精洞府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袍戴着恶鬼面具的男人。   他敲了敲门,铜壶精飞快地迎了出来,扑在他脚下跪拜道:“大人果真法力通玄,这么快就从灵虚门地界赶到了千山乱屿,您快进来坐坐,好生歇息……”   “歇息就算了,我没这个空。”鬼面魔修双手环胸,看起来也没什么架子,“人呢?”   “来来来,您里面请。”铜壶精走得飞快,壶盖子一颠一颠的,“我今日接到铜简就出门去寻人,一找就找着了,可是另一位大人让我不要轻举妄动,先把他们拖住,等您来……”   铜壶精话说一半就卡住了,因为她看见折流住的洞窟里空无一人。   鬼面魔修扫了一遍空荡荡的房间,反问:“等我来什么?”   “等您来……处理……”铜壶精声音发抖,语气越来越弱,最后扑通跪倒,连声说,“请尊上恕罪!我这就去找!这就去!”   鬼面魔修摆了摆手:“我刚才在门口就感觉一点气息也无,你去找估计更是两眼一抹黑。”   他往里走了走,正好看见一件白色单衣挂在床边。   “这是什么?”   铜壶精跪在地上说:“和折流在一起的小姑娘穿的,我见她身上仅着单衣,便给了件道袍让她换上。”   “折流身边还有小姑娘?”鬼面魔修隐约想到点什么,“那姑娘看起来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左腰侧是不是有个方形胎记?”   “十来岁,还挺秀气的。”铜壶精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您怎么连她胎记长哪儿都清楚?”   “我掐算到的。”鬼面魔修清了清嗓子,避开铜壶精崇拜的目光。   折流已经逃走,再留无益,他正想回煌川,耳边却响起一声浑厚的钟鸣。   伴随着钟声,虚空中慢悠悠地落下一枚铜简。   铜壶精见了这枚铜简,浑身跟筛糠似的抖着,用力在地上磕头,把额头都磕出血了。   鬼面魔修把铜简上的字看了一遍,上面写着“踪迹已失,速回宫中”。   “起来吧,你运气好,谕主不想追究了。”   说完他就原地消失,留铜壶精在原地疯狂叩头,高呼“神恩浩荡!神威无量!”   *   此时此刻,壶琉山脉边缘,地图上标着一朵小红花的地方,白琅和赤绣姬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有点傻眼。   这儿一片空旷,树木好像被什么一口气削干净了,空地中央有个特别复杂的阵法散发出略带邪气的微光,将一行三人都笼罩在里面。   “这个是界门?”赤绣姬指着阵眼问道,“我见过的世面少,你可别瞎说。”   白琅也不懂,她挠了挠头:“我怎么知道,这是你姐姐说的。”   想了想只好回头问折流:“上人,这到底是不是界门啊?”   “不是。”   “那它是个什么?”   “进去看看,自然就清楚了。”   白琅都要为他这种平静淡定的气质折服了:“您下一句不会是让我去看吧?”   “你们一起。”   “……”   白琅想了半天才下决定:“上人重伤未愈,绣姬你又有一魂一魄在姥姥手里,不能施展全力,还是我先下去看看吧?要是我没回来,便是有险,绣姬你能不能带上人离开?”   赤绣姬比刚刚看见阵法还更惊讶:“你脑子坏了?一个人下去?那死了也活该,自己作的。”   白琅皱眉:“你想啊,往回走是壶琉山脉,随时可能遇见铜壶精,往里走,坐镇的妖魔散修更是强悍。我们几个老弱病残,不是只能指望这阵中有能移转乾坤吗?实在没有再想办法,看还是要看一眼的。”   “哼,你高兴便好。不过事先说好了,若你出事,那个半死不活的我可不管。”   “你怎么这样……”白琅有些郁闷。   赤绣姬不屑地说:“真当谁都是你爹妈,能陪你出生入死,给你解决身后事呢?”   “可是……”不是你自己说要一起逃的吗?真逃起来又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冒,这怎么能成事。   白琅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把自己想法说出来。   她把剩下半叠符箓递给折流,转身走向阵眼。   “带上我。”   “上人?”白琅回头,正好看见折流起身。他那一身伤完全没见好过,往地上一躺一闭眼,根本就是具尸体。   “哎,不是吧?你们都去?”赤绣姬又迟疑起来,“要是你们找到出路把我撂下怎么办?”   白琅又在心里叹气,口中还是没说什么。她回头搀了把折流,然后对赤绣姬说:“我先去了,你要来就跟上,不来就等着,找到出路自然会告诉你。”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入阵中。   折流随后也走了进去。   赤绣姬在最后面犹豫好久,心里觉得还是应该下去,不然这两人肯定要把她抛下了。三个人一起进阵,把握也大些,好歹有个上人撑场面。   她一咬牙,也准备踏上了阵眼。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脚尖马上要落在阵上的时候,不知何处射出一串青色蛛丝,直接将她缠住了。   阵眼光芒一暗,消失不见,周围那些被砍掉的树木重新生长,一切都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6章 劫缘大阵   赤绣姬面前站着一个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姐姐……?”她语气里震惊多过憎恨。   青面长角的少女从林中走出,手里扯了一段蛛丝,将赤绣姬牢牢缚住:“你为何在这儿?”   “这话由我来问才是!”赤绣姬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开,“你为何在此?难道刚刚那个阵法是你设伏?”   青绣姬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是万缘司的劫缘阵,用来将各界身染恶缘的犯人押送到司内。”   万缘司也是十绝境之一,不过与仙境魔境或者是千山乱屿这样的散修境不同,它不是个开宗立派的修行之所,而是司掌三千界缘法的地方。每年都有各大门派的优秀弟子被选入万缘司供职,因此它可谓是集天下道门之所成,群英荟萃,实力强劲。   “你为何骗那两人入内?”   “我……”青绣姬一滞,拂袖道,“阿赤,你我早已一刀两断,你莫管我闲事,我也不去同姥姥说你私逃。此事到此为止,你就当未曾见过那两人吧。”   未等赤绣姬回答,她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赤绣姬在原地踢了个石子,恨恨地说道:“你这自私玩意儿,算什么姐姐!”   *   阵内有着白琅前所未见的离奇光景。   她仿佛走入了一条狭长的看不见头的甬道,脚下绵软如云烟,伸手触及黑暗,什么都抓不住。两侧墙壁上闪过走马灯似的场景,让人目眩神迷,难以自拔。   最开始,她看见惊天动地的斗法,黑火燃烧如同炼狱,一剑清光破万物,两者缠斗不休。紧接着,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襁褓躺在篮子里,顺流而下,进入煌川,然后被途经此处的姜月昭捡到。襁褓中的孩子渐渐长大,平庸单纯,别无所依却也别无所求。   “这是……我的生平?”   白琅突然意识到了这些依次闪过的场景是什么。   她小跑着往后走,看见自己为入外门而苦苦哀求门中长老,姜月昭在远处站着,不言不语。她还看见自己成为外门弟子后修行跟不上,法诀记不熟,经常躲在被子里哭,姜月昭给她一点点讲解,手把手地教。   这些事情她都忘得差不多了,猛然看见,又想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煌川,一时间竟然有些泪意。   她接着走下去,看见自己渐渐长大,一点叛逆的种子也埋了下去。她跟姜月昭不再亲近,分开居住后更是能避就避。好几次姜月昭想拉着她说话,她都找理由跑掉了。   白琅的步伐渐渐慢了,她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嫉恨。   长大些后,白琅也知道了天赋与力量在修道界有多重要。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别无所求,无忧无虑的孩子。她也做过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的梦,但是这些终究都没有实现。她不想看见姜月昭成为执剑弟子,受人敬仰畏惧的样子。   因为那会让她想起一无所成的自己。   最后一个场景停滞在虚空中——平滑的镜面破碎,一袭染血白衣的折流跌跌撞撞地扑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别走了。”   白琅听见熟悉的声音,心下一震,然后发现自己手腕被人扣住。她回过头,现在的场景与侧壁闪过的场景几近重合。   折流拉住她:“再走下去可就要斩断缘业,再也不能回头了。”   白琅站在原地,突然哭了出来。   折流似乎有些惊讶:“怎么?”   “我想回煌川。”白琅啜泣着说。   “……”这次终于轮到折流无言以对。   他等白琅发泄完情绪,冷静了一点,才继续道:“此乃万缘司的劫缘阵。给你地图的人倒也没撒谎,劫缘阵确实算是界门。”   白琅眼里燃起希望。劫缘阵一般用来押送那些犯下大戒的危险囚犯,阵中可以泯去因果,遮蔽缘业。如果他们身后有人追踪,那进了劫缘阵后对方就会失去线索。   折流却不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说:“不过这个界门只能通往万缘司,而且……”   他看向道路前方,白琅也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两名身着玄色衣裳,手中各执一根长签的人正与他们遥遥相对。白琅屏息细看,发现这两个执签人背后还押送着一个囚犯模样的修行者,那人蓬头垢面,只穿了件灰色囚服,头被半密封的铁盔遮住,露在外面的皮肤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封印符咒。   折流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而且有修为高深的司缘人看守。”   “道理我都懂。”白琅面无表情,想哭都哭不出,“可你是什么时候躲到我身后的?”   折流:“……”   “何人擅闯劫缘阵?”左边的执签者说。   “大胆妖孽竟敢劫囚!”右边的执签者斥道。   话音甫落,旁边一直演绎着白琅生平的墙壁瞬间黯淡,一左一右两根锁链从两侧窜出,像蛇一般绞向她的喉咙。关键时候,折流推了她一把。白琅踉跄着栽倒在地上,两根锁链擦着她的背撞到一起,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白琅挣扎着爬了起来,可是还没站稳又被折流一推。   她恼火地回过头,正好看见折流抽出一张她给的符箓,细小的火苗瞬间化龙,将狭长的甬道填得满满当当。火龙从后方扑来,白琅连忙抱头匍匐,温度炽烈至极,即便用了法术护身她还是能感觉到道袍边角烧糊的声音。   这符箓是她做的,最多能烧柴做饭,可在折流手里威力堪比天外陨石。   她从指缝间看见耀眼到近乎白色的火龙咆哮冲向两个执签之人,然后在快要碰到他们的时候……   打了个嗝。   打了个嗝????   龙消失不见,白琅听见折流在她身后叹气:“这符箓做得太差,没法用。”   “我怎么这么恨……”   白琅眼泪都要流干了,她一把从折流手中抢回符箓,用尽全力丢了一张出去,口中念道:“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细细的火苗从纸上窜起,游蛇般滑向前方,白琅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情看向两个执签之人。   方才火龙气势汹汹,两个执签者都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步,这样正中间的囚犯就正好暴露在白琅的火术之下。两者轻轻一触,火苗熄灭,周围仿佛彻底陷入寂静——囚犯头上的铁盔居然皲裂出一条裂隙!   他身边的两个执签人意识到大事不好,双双结印,可是遏制不了封印破裂的趋势。   “封闭大阵!”   “离开此处!”   两个执签者同时提醒对方。   他们结印手势一变,身影渐渐淡去。白琅发现这条狭长的甬道正在变得越来越窄,当两个执签者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旁边只剩下两人宽的距离了。她抬起头,不出所料,甬道上方也在慢慢下压,很快离她就只剩下半米不到。   这时候囚犯头上的铁盔也终于裂开,他的脸被刺满了封印符咒,看不清五官,但凭感觉不像恶人。相反,他气息温润冲和,甚至与白琅在煌川见过的修仙者接近。   “他们就这么逃了?”白琅问折流。   不过折流没有回话,回答她的是囚犯,他声音嘶哑:“不是逃了,而是暂封大阵。等找来能应付我的人,他们自然会继续押送。”   “哎哟……”白琅头撞到顶,只好半蹲下来说话,“那我们要在这儿呆到什么时候?”   “你们?”囚犯抬起头,一双眼睛澄澈如水,“你们没有万缘司的囚印,封阵后可活不下去。”   白琅顿时感觉不好了,她费力地转过身子,看见折流已经安然坐下,不慌不乱。   周围空间收缩越发严重,白琅身量小,但被压成肉泥也是早晚的事,她对折流说:“这死法太痛苦了……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剑。”   折流微微抬眼,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为你出剑。”   一想到自己快死了,白琅就有点口无遮拦:“是是是,上人您剑道飞升,高贵得不行,不能随便捅在我这种屁用没有的外门弟子身上。”   “飞升?”另一头的囚犯有点好奇,“千山乱屿得道者不多,剑道飞升就更少了,若你非隐世散修,我该知你名号才是。”   折流又不说话了。   白琅没好气地对囚犯说:“你还未报过自己名号呢。”   囚犯勉强抬手一礼:“失敬了,在下钟离异,是千山乱屿天遁宗门人,因犯仙妖之禁被万缘司处断缘轮回之刑。”   白琅在后面偷偷问折流:“妖仙之禁是什么?”   “就是身入仙道,却为妖邪所迷,欲与之结合,诞下……”   “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这么详细。”白琅连忙摆手,摆着摆着突然想起件事,立马问钟离异,“等等,犯的是妖仙之禁,一妖一仙,怎么就你一个被抓?”   囚犯苦笑一声:“她放弃了。”   白琅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斗胆问一句,放弃你的那个妖,不会碰巧叫青绣姬吧?”   一时间甬道里安静又尴尬。   “咔嚓!”   打破沉默的是墙壁破碎的声音,白琅看见黑暗中又生出黑暗,一丝丝的裂隙从四面八方蔓延出来。她的衣袖下冒出一个缝隙,一眨眼功夫直接将半边袖子都吞噬为虚无了。白琅起身想躲,但周围极为狭窄,怎么躲都躲不开。   “哎……”她听见折流叹息的声音,“你过来,拔剑。”   拔什么剑?   白琅想这么问,下一个眨眼后,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柄火红胜阳的长剑插在折流心口。   这柄剑她曾在镜中见过,当时它就摆在折流与魔修中间的,魔修称其已被“圣物”所封。不过比起那时候,现在插在折流心口的剑似乎没那么有实感,让人怀疑伸手去摸会直接穿过去。它光泽通透灵动,不似器物,更似天地灵明,随人心念而起,让白琅看得有些入迷。   “别愣着了,拔剑!”   折流声音突然抬高,白琅脑子一顿,下意识就伸手握住剑柄,将它往后一抽。它摸起来不像看起来那样虚无,而是颇有分量的。白琅把剑往后抽,锐利的剑刃擦过折流的皮肉,削过他的骨骼,他胸口的剧烈起伏与剑上的光辉闪动一致。   这种从肉身中拔剑而出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剑名煌川。”折流低喘着说。 第7章 结缘断缘   煌煌天威,如川如流。   被白琅握于手中的剑器让她有种锐不可当,所向披靡的感觉。它根本无需剑诀驾驭,只要心念一动,便如臂挥指般斩向周边的黑暗。   另一边看着的钟离异也惊讶万分,这种以身为鞘温养剑器的手段,在剑修间十分常见。但是以己身所养的剑,通常都与主人心意相通,即便落入他人手中,也不可能轻易受其役使。   这个常识此时好像不存在了,散发出极阳之气的长剑仿佛是为白琅而生的。她动作拙劣,剑诀生疏,煌川剑的配合却近乎完美。一牵一引间,原本的黑暗被撕开裂隙,处处都是阵法破碎发出的刺耳声音。   钟离异见状不妙,奋力挣扎了一下,结果还没等他摆脱锁链,整个劫缘大阵就全部崩塌了。   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闪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杂乱库房里,手中长剑已经消散不见。   库房中间空心,环形墙壁上凿着一个个储放物品的石龛。她抬头一看,整个库房竟然有百米来高,所放物品满目琳琅,一眼都望不到头。   “上人?”白琅跌跌撞撞地从一堆玉石原料上爬下来,“钟前辈?”   “在下复姓钟离。”钟离异的声音从一堆铜像里传出来。   白琅连忙回头,把这堆铜像搬开,然后从里面挖出了钟离异。   “上人呢?”她问。   钟离异一边抖掉剩下的锁链,一边指了指白琅背后。白琅回头,看见折流安静地盘腿坐在正中央的一大叠蒲团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整个库房。   白琅从蒲团山里抽了一个出来坐着,生死奔波这么久,她早就累得想趴下了。   “这是哪儿?”她问的钟离异,因为没指望折流答出“不知道”之外的词。   “不知道。”钟离异回答。   白琅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绝望。   钟离异接着道:“劫缘阵是用来押送囚犯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去往万缘司的路上。即便大阵被破坏,此处也不会离万缘司太远。”   其实位置对于白琅来说并不重要,反正现在折流一喊跑她就得跟着跑。   “说起来……”钟离异迟疑着问道,“你们袭击司缘人,是因为身犯仙魔之禁吗?”   “……”   “……”   “当然不是。”白琅愣了半天才回答,“他是仙没错,可你到底从哪儿看出了我是魔?”   “你明明……”钟离异皱着眉,还想说什么,但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白琅回头,果不其然,折流已经消失在了蒲团后面。再一回头,发现钟离异也消失在了铜像后面,露出一只刺满封印符文的手,朝她挥了挥:“你去看看。”   这里她辈分最低,不得不听那两个指挥。可问题是她去看又能有什么用,万一这里真是万缘司,不就给人家送上门当菜吃了吗?   白琅步伐沉重地走向仓库门口。   她背后,钟离异悄声询问折流:“若在下没有看错,她在劫缘阵中用来击破封印的,确实是天殊魔宫的妙通五行术吧?”   折流微微睁眼,复又闭上:“是又如何?”   “所以她是因为害羞才否认仙魔之禁的吗?真可爱啊……”钟离异摸了摸下巴,笑道,“十五年前,天殊宫魔君夜行天对阵扶夜峰主,此乃当世魔道法修与仙道剑修的巅峰一战,记载此战的溯影玉壁在千山乱屿都卖到天价了。我看过那么多次,没理由会认错。”   须火燃兮……最后夜行天将扶夜峰主一击毙命的,正是她不久前用过的这句真言。   此时,站在仓库门口的白琅正努力深呼吸,准备好应战。她捏紧了符咒,默背好几遍真言,然后猛然推开门。   一大把玉制长签被塞到了她手里。   “……”   门外那人连珠炮似的说道:“真是磨蹭,一天前说的空玉简到现在还没送来,你是来这里吃闲饭的吗?要是再敢偷懒,司里可就不给你们散修这口饭吃了,直接让司内弟子接管此处库房!”   面前数落她的是个样貌娇美的女人,穿着件看不出门派的普通道袍。她伸手在白琅脑门上戳了几下,不轻不重,口气严厉:“赶紧把这些玉签送去断缘司,然后把空玉简送来我们结缘司。”   那女人看白琅有点呆呆傻傻,心下更怒:“你到底明白了没有?算了算了,我在这儿等你,你拿好玉简跟我一起送去。”   白琅抱着一堆玉制长签,心想,这下事情就真复杂了。   她让这女人稍等下,然后关了库房门,跑回去与另外两人商量。   “她好像把我认成看管库房的散修了!”   钟离异点点头,赞赏道:“路人脸还是有好处的。”   白琅忽略他,对折流说:“她还让我同她一起万缘司送东西,我是跟着去还是……”   “去吧。”折流终于开口了,“万缘司很合适。”   合适在哪里?白琅有点纳闷。折流传声道:“司缘人选自各大门派,三教九流皆有,你身份不易暴露。而且执签掌缘之后,大部分司内弟子不是在三千界游荡,就是在劫缘阵中押送犯人,很好藏匿行踪。”   “在下也觉得挺合适的。”钟离异适时地**来。   白琅没好气地说:“你又觉得合适在哪儿?”   钟离异展示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封印符咒:“要是能混进去,正好可以帮我解了这个。”   “混进去就混进去,可你们都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去啊。”   “当然是你去。”   两个人同时回答。   白琅一边收拾空玉简和玉制长签,一边痛苦地说:“等我混进万缘司,一定要先查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白琅跟着门外等候的女人离开,一路被她数落,不过一路下来也听了不少关于万缘司的事情。   原来她降落的地方是万缘司库房之一,里面储藏着不太贵重却也不可或缺的物资。一直以来,这些库房都由散修进贡物品填充,与之相应的,万缘司也会对附近的散修提供一定帮助。   不过,最近在白琅降落的这间库房打杂的散修闭关了,走前临时换几个游手好闲的生面孔,新来的散修总是不能按时交付货物,这才导致前来取货的女修者如此气愤。   眼看快要到地方了,白琅越来越慌,忍不住问道:“姐姐……等下我也要进司内吗?”   “谁是你姐?”女修者毫不客气,“我叫沈玉姝,你得喊沈前辈或者沈仙子。别跟我啰嗦了,你不跟进来,难道要我扛这堆玉简玉签吗?那多难看。”   白琅气闷,只得跟着她埋头往前走。   万缘司外围皆是亭台楼榭,十步一景,山水入画,雅致中不失庄重。来往的底层弟子看起都轻松愉快,面上放光,可见此处风水养人。不少弟子路过时都跟沈玉姝问好,因为结缘司虽然实力不强,却是最好捞油水的地方。   所谓结缘,便是安排命数缘分。   很多修道者修为不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少年就要转世轮回,自然会想下辈子过得好些。若是打点好了结缘司,虽然飞升长生之事没指望,但一生没有大病小痛还是可以的。偶尔也有些情深意重的鸳鸯们,这辈子在一起不够,下辈子还想再续前缘,这可就得付出很大代价说服结缘司了。   帮沈玉姝搬完东西,白琅还是没想到什么套话的办法。快离开的时候,她干脆单刀直入地问:“沈前辈,你们司里还收人吗?”   沈玉姝嗤笑道:“结缘司可是肥差,你想进是不可能的。”   “真没希望吗?”白琅真诚地看着沈玉姝,“沈前辈,不瞒您说,我有非进万缘司不可的理由。”   沈玉姝被她这不成功便成仁的眼神看得一怔,只得说:“近些年一心向道的越来越少,新入门的弟子大多为利而来,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你与他们不同,这个我能看出来,不过结缘司确实不好入……要不,这样吧。”   沈玉姝思索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签交给白琅:“断缘司你知道吧?那里可是常年收人,只恨从各门各派搜刮来的后辈弟子不够多,现在连散修都不放过。你拿这个去找他们问问。”   白琅在劫缘大阵里遇上的两个司缘人就隶属断缘司。   在安排命数缘分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疏漏,断缘司就是为了修正这部分疏漏而存在的。有些疏漏可能只是天上多下了两滴雨,但有些疏漏却足以惊天动地。因此断缘司所掌事物极其繁杂,司内弟子也必须丹鼎符箓御剑结阵样样都擅长。   沈玉姝看白琅修为不济,但道心颇真,也想试一把她到底有没有魄力入断缘司。   白琅欢喜地接过玉签,连声道谢:“多谢沈前辈,以后我给您备货肯定不敢再迟了!”   沈玉姝挑挑眉,口气还算满意:“带上玉签,断缘司那些人该等急了。”   于是白琅又揣着玉签到万缘司另一头的断缘司去。   这里气氛比结缘司肃穆很多,亭台水榭渐渐少了,更多的是宫殿塔楼。所有建筑一律往高了建,而且守备也是越高越严。沈玉姝所指的地方,是离万缘司正门不远的小阁,没有匾额,门前石头上刻着“万缘皆出法,万法尽归缘”一行字。   白琅觉得这行潦草的字仿佛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忍不住驻足看了很久。   “此乃万缘司初代司命所书。”她背后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   白琅回过头,一身玄色衣裳,手执碧玉长签的女人正站在她背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石头上的字看。那女人看起来年约双十,妆容妍丽,云鬓飞簪,一身骨气甚傲,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前辈好,我是库房打杂的,来给断缘司送玉签……”白琅在她这气场面前不由立正站直,字正腔圆地说,“顺便还想问问您这儿收不收人,我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能做。”   这个样貌高冷的女人嘴角一抽,过了好久才说:“你且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划水队友+躺尸老板   白琅: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第8章 谕主圣令   小阁中都是和白琅修为差不多的弟子,以后天境界为主,气息驳杂,三教九流皆有。这些人看起来忙碌不已,面带忧色,手里不是拿着长签就是抱着卷宗。白琅看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无所事事的。   越往里走,气氛也就越发肃穆。   带她进来的女子推开最里面的门。房中有一名司缘人,此人是个样貌严肃的男人,面前摆着玉签;还有一名普通弟子,是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女人,手里执的是竹制长签。   这名弟子正在苦苦哀求司缘人:“前辈,我入明缘司已经十年,共计在三千界理清缘法疏漏逾万件。请您看在我这么多年苦劳的份上,不要将我逐出门去……”   司缘人把头埋在厚厚的卷宗里,漫不经心地说:“你已经不是司中弟子了,收拾东西赶紧走,不要久留。”   这名弟子听了,一行清泪落下。司缘人却没有动容,脸上不耐之色愈发明显。他摆了摆手,头也不抬:“我忙着呢,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陈师兄。”带白琅走进来的那女子发话了,“近来动乱频繁,各司都忙不过来,人手多一个是一个。就算是要惩戒驱逐,也等此番事了再说吧。”   陈知礼这才抬头,面上微讶:“裴师妹?你不是在闭关准备结丹吗?”   “这不是出关了吗?”裴素琴微微一笑,虽然表情变动不大,但依然可以看出喜悦。   结丹是丹道的一个境界,白琅在修行剑道的煌川道场长大,裴素琴算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结丹期前辈。这么一想,她看向裴素琴的眼神里立即多了几分崇拜。   “恭喜恭喜!”陈知礼连忙拱手祝贺,转头又对刚刚那个被他逐出门的弟子说,“既然裴师妹都开口了,那你便留下吧。”   弟子连连叩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对了,你带来的这位是?”陈知礼像是刚看见白琅似的问道。   裴素琴淡淡地说:“哦,结缘司沈师妹介绍来的,说是想进断缘司,你看看手里还有什么合适的差使给她吗?”   裴素琴把手往白琅肩上一拍,白琅立即挺直了背,把沈玉姝给她的那枚玉签拿稳。陈知礼盯着玉签看了一会儿,又神情莫测地看了看裴素琴。两人视线交锋一段时间,虽然白琅没看明白,但最后结果应该是裴素琴说服了对方。   “好吧。”陈知礼叹了口气,朝地上跪着的那名弟子下令道,“孙归燕,你带她去明缘司,跟你们一队,正好把前些日子捅出的篓子给收拾了。”   白琅小声问裴素琴:“前辈,不是断缘司吗?”   可惜她声音再小,陈知礼也能听见,他怒斥:“你们这些修为不怎么样还没耐心的,就别天天做梦了,断缘司中都是从各大门派选来的优秀弟子,哪能说进就进?”   裴素琴解释道:“别听陈师兄吓唬你。明缘司是结缘断缘两司的后备役,有不少跟你差不多的弟子在,熬个十几二十年自然能出头。”   十几二十年……   白琅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那个满脸苦容的孙归燕,大致能想象到自己呆个十几二十年后的样子。   “是,谢谢前辈。”她脸上恭恭敬敬,心里却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   *   孙归燕住在万缘司外面的散修小镇上,听她说,这附近随便扔块砖下来都能砸中三个在万缘司当过差的修行者。   白琅觉得她所住的宅邸看起来很大,一问才知道,这儿一共住了三个人。一个是孙归燕的道侣黎方,和孙归燕差不多年数。还有一个十八岁少女,叫周小莲,去年才入的万缘司。   “您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才险些被逐出门?”白琅问。   孙归燕一边给她倒茶,一边说:“你才入门可能不知,结缘司缔结三千界缘法,断缘司斩除三千界恶缘,而明缘司呢,则是分辨世间缘法到底有哪些是恶缘,哪些是恶缘。前几日,我们例行排查千山乱屿,发现一对仙妖禁恋,自然是上报了断缘司……”   “噗……”白琅一口茶喷了出来,她清清嗓子,“您、您接着说。”   “可是今日司缘人前往断缘,失败了。”   白琅心虚得很,她问:“这不是断缘司的问题吗?关您什么事?”   “缘法缘法,若是‘缘’找对了,那断缘之法就肯定不会错。”孙归燕说得认真,可白琅还是一点也没懂,“果真,司缘人回来之后,找明缘司其他人复核了排查结果,原来千山乱屿有大异变,我们却一点也没有发现。”   白琅这才隐约有点明白了:一个漏洞会影响另一个漏洞,如果断缘时周围存在未知的恶缘,那么断缘可能会失败。可问题是……司缘人失败完全就是因为她和折流不小心闯进了劫缘阵里啊。难不成那两个司缘人不想背锅,才把责任推到孙归燕身上?   孙归燕心情不好,也没有多留白琅,不过她临走时把自己以前听讲法时整理的笔记交给了白琅,让她明天开始好好干。   白琅忐忑不安地回到了最开始降落的库房。   当她看见折流和钟离异还呆在她离去前那个位置一动不动时,这种忐忑不安瞬间化成怒火即将喷发。   “你可总算回来了。”钟离异看起来居然还挺高兴的,“那几个看守库房的散修来过一趟,不过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们不会记得这件事,从今以后你唯一能在这间库房打杂的人!”   白琅面无表情:“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钟离异咳嗽一声:“你事情办得怎么样?能解开我的封印了吗?”   白琅平静地说:“我成功进入了明缘司,再过十几二十年就能调去断缘司给你解封印了。”   “……”   “有打听到其他消息吗?”折流忽然开口问道。   “什么?”   折流问:“何处发生了异动?”   “据说千山乱屿有大异变……您是怎么知道的?”   折流低头沉吟一会儿,没有回答。白琅对他这副样子也习以为常了,她并不在意,低头撩袖子就准备收拾库房——毕竟他们可能要在这地方呆上一段时间。   “你不修炼吗?”钟离异有点好奇地问。   白琅把地上的蒲团都塞进石柜里,闷闷不乐地答道:“我要收拾库房,还要看明缘司前辈给的卷宗,哪里有空修炼?”   钟离异遗憾地说:“有这么好的功法,却不拼尽全力去修行,真是可惜了。”   “这么好的功法?”白琅以为他在拍折流马屁,于是没好气地说,“我倒是想静下心好好修行,可是事与愿违啊。要不是上人……”   白琅停顿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跟认识半天不到的钟离异讲这事儿。   结果钟离异见她一停顿,反而露出“我都懂”的表情,安慰道:“你也辛苦了。没空修行就没空修行吧,我看你也积累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有契机,定能将妙通五行术……”   一个蒲团从折流这个方向飞来,打断他要说的话。   钟离异眨了眨眼,看见自己有几根头发掉下来——刚刚飞过的柔软蒲团之上竟然散发出悍然剑气。   “你刚才说什么?”白琅擦了把汗回过头问。   钟离异看看折流,又看看白琅:“没什么。”   夜幕渐渐降下,白琅收拾好了库房,给三个人分别划出三个隔间,她住最外头。   等到夜深,她看完孙归燕的笔记,躺在榻上,又想起了钟离异之前说的那几句话。   世界上有很多散修像孙归燕一样,朝不保夕,平庸苦闷,过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什么的忙碌生活。她很幸运地在煌川道场长大,不愁吃喝,能学习道法,还有姜月昭这样的师兄尽职尽责教导。若是她也追求平庸,那确实太对不起这番际遇了。   “不行!”白琅从床上跳起来,盘膝而坐,默默开始运行她自小学习的基础五行诀。   命途再怎么多舛,修行还是不能落下的。   *   远在天外的另一界。   这里永远亮若白昼,天上却无日无月,没有光源,仿佛天幕本身在发光。森林之中除了最中央的青铜巨木,还有不少千万年难得一见的神木仙草,任何一个修行者来到此处都会惊得说不出话。   比天而生的青铜巨木下,有人站在阴翳中拢袖而待。   不多时,空气微微震荡,一身黑袍,脸上覆着恶鬼面具的魔修出现在树下。   “谕主。”他微微躬身行礼。   树下阴翳里的人颔首道:“让你白跑一趟千山乱屿,实属我的过错。”   这人语气谦和,却也坦然受礼。其回应之声,音出天外,高不可攀。   “无碍。”鬼面魔修再度躬身。   “我观阅三千界因果缘法,想寻折流去处,却不想找到了这个。”   树下那人终于将拢入袖中的手露了出来,他触到鬼面魔修胸口,竟然从其皮肉之下生生抽出一座青铜钟。弹指一挥间,钟声响起,青铜树上落下青铜简,上书何年何月何地何人的薄简落地竟然变化为幻境。   幻境中闪过一道少女身影,她年约十五,身着暗青道袍,神色焦虑不安。   此人正是白琅。   ——“怎么一直在这边乱晃?   ——“啊……我……我先回演法阁了。”   ——“不用,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这是魔道屠门那天,姜月昭特地找上她,两人在中央广场的对话。   “谕主……”鬼面魔修声音紧绷。   “好了,不要解释。”   又是弹指一挥,幻境湮灭,青铜简回到树上,那座从鬼面魔修胸口抽出的钟也消失不见。   被称作“谕主”的人平淡地说:“之前暗示她调往其他道场也好,屠门前试图将她保护起来也罢,这些溯影可见之事实在太多。我不喜一一追究,也请你不要一再触犯我的底线。”   “是。”鬼面魔修没有多言。   “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身为你的谕主,我还是得说。”树下阴翳更深,那人声音没有半点偏私,“夜行天,记清楚,是你亲手杀了扶夜峰主白言霜。你对他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能有半点怜意。” 第9章 映镜之人   早起晚睡,收拾仓库,查阅卷宗,努力挤出空修行。   白琅一夜之间仿佛又过上了煌川外门弟子的生活,但是当她看见身边的陌生面孔时,就明白自己其实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   她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然后把整理好的卷宗都交给孙归燕,“孙前辈,这是刚刚理好的……”   孙归燕低着头回答:“送去断缘司吧。”   “哦……好。”   共事几天,白琅发现孙归燕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也许是那天她跪地苦求的形象先入为主了,白琅一直以为她性情温和容忍。实际上,完全相反,孙归燕有点严苛,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喜欢搭理他们这些新来的弟子。   白琅将要送的卷宗和玉简都打包好,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圆脸姑娘把卷宗往她桌上一堆。   “嗯?”白琅怔了怔。这人就是周小莲,和孙归燕同住的新晋弟子,比白琅只大三岁,珠圆玉润的脸庞上却一点也不见青涩。   “要去断缘司送东西是吧?”周小莲笑容里有几分讨好,几分机巧,“能把我的也带上吗?”   白琅为难地说:“已经拿不下了……”   “那先搁这儿。”周小莲冲她笑了笑,“我先走了?再见。”   ……这是要她送两趟吗?   周小莲人都走了,白琅没办法,只能送两趟。正好裴素琴也在断缘司,看见她来来回回,就多问了两句。白琅想如实相告,又怕裴素琴太严厉,直接把周小莲逐出门。一犹豫间,裴素琴也看出了白琅有心事。   “来,同我谈谈吧。”裴素琴指了指面前的坐席,还沏了杯花茶给她,“何事如此忸怩?”   芬芳的味道和浓郁的灵气驱散了白琅的疲惫,她对裴素琴说:“小事罢了。”   裴素琴一惯傲慢高冷的表情似乎有点融化了,她问:“你觉得什么算大事?”   白琅想了想:“生死才叫大事。”   裴素琴一边笑一边摇头:“那修道者何不一出生就去死,反正大事都干完了,这辈子不亏。”   白琅无言以对。   裴素琴看了她一会儿,笑容又平缓下去:“今天我问沈玉姝,为何荐你入司。她说你是个实心眼子,放你进来给大家长长见识。说真的,你这性情搁散修里,随便做点什么都能死上八百回。”   白琅把头低下去。性情性情,怎么他们都喜欢拿性情说事儿?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姜月昭还说她这性情适合得道呢。   “生得漂漂亮亮,死得风风光光。”裴素琴语重心长,“生死都不是大事,漂漂亮亮和风风光光才是大事,你别搞反了。”   “哦……”白琅点点头,“那我现在最大的事情就是修行。”   裴素琴拿自己的碧玉长签往她她脑门一戳:“脑子转得还挺快。不过……你有计划过修行之事吗?丹道、剑道、符箓道……天下道法无数,你有确定好修行什么道吗?若修丹道,你有准备好筑基的灵丹灵石吗?若修剑道,你有采火铸剑胆吗?若修符箓道,你有灵宝制符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以及没有。   裴素琴叹道:“所以说,不要以为自己天天都在埋头苦干就真的是多努力了。修行这条路上,你要做的永远比你做的多。”   白琅心下微震,沉默很久才答道:“谢谢裴师姐指点。”   裴素琴看她眼圈都红了,不好意思再说,也不好放下前辈架子来安慰。她转身从自己架子上抽了根竹制长签出来,写上姓名,然后扔给白琅。   “来来来,这个给你。司缘人可以凭他们手里的玉签联络到你的竹签。以后若是有断缘之事,你便随同去见识一下如今的世道风气。”   白琅谢过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库房。   库房里还是一片悄然,钟离异在研究自己身上的封印解法,折流似乎在打坐,但气息又感觉不像。   她进来之后,折流突然睁眼了。   “有事想说?”他问。   白琅纳闷,怎么这些前辈一个个都像会读心似的?   折流又说:“是你表情太明显。”   白琅:“你刚刚绝对是用了读心之术吧?”   钟离异也看过来:“怎么了?”   白琅扯过一个蒲团,在他们中间坐下,苦恼地问:“前辈,你们有列过修行计划吗?”   “什么样的计划?”钟离异不解。   白琅想了想:“三年筑基,五年结丹之类的。”   “我修剑道,不筑基也不结丹。”钟离异认真回答,“入门时掌门真人便传授大道天遁剑法,一共九重,修行进度都是固定的。”   “我也修剑道。”折流结束了话题。   裴素琴还说她实心眼子呢,这俩比她还实心眼。   白琅不安地扯着袖口问:“三年筑基五年结丹只是个比方。我是问,你们修行之初,有没有做过类似的时间规划?我觉得我应该参照一下你们的,也弄一个计划,然后从现在开始准备起来。”   钟离异看向折流,眼神仿佛在问“你不帮她准备吗?”   折流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白琅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突然之间又要带着自己去另一界了。   折流语气平淡:“不要看我,运功试试。”   白琅按照五行诀运功,一个大周天过去,再睁开眼发现钟离异都倒在一堆粗布道袍里睡着了。折流的手还停在她腕上,似乎在用自身真气感受她真气走向,但是白琅完全没有感觉他的真气。   “你这个……”折流收回手,“我真教不了。”   那你说屁!   白琅又想起之前在铜壶精的洞府里,折流也是看了她施术就说教不了。难道说她天赋真有差到这地步吗?传说中还有散修看前辈高人斗法就突然飞升的……折流这么个真正的得道高人一天到晚坐在她旁边,她却连点灵气都沾不到。   白琅正郁闷着呢,折流突然说:“不过你若是真要做个计划,就以方才的法诀内修丹道,外炼血肉,性命双修。”   “什么叫内修丹道,外炼血肉,性命双修?”   “……”折流叹气,“哎,就是让你准备筑基。”   “原来如此,谢谢上人指点!”白琅兴致勃勃地回自己隔间了。   白琅走后,刚刚躺下的钟离异也醒了,他问折流:“外炼血肉是天殊宫的老套路,可是为什么还让她内炼丹道?先不说内外兼修的冲突,这魔道……女丹多难修啊!出来的一个个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折流闭目不语,似是未闻。   *   回隔间之后,白琅立即提笔把“内修丹道,外炼血肉,性命双修”一行字写在纸上,贴在桌案前方。这个目标让她感觉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接近“修道”本身——不是在看姜月昭给的讲法笔记,也不是照他的要求运功打坐,更不是在他教的诀窍下施展法术。   而是在修行。   她深吸一口气,闭目开始运功。   五行诀的真气不温不热,冷冰冰地在经脉中缓缓运行,行过之处有种轻微的酸胀感。这也是因为白琅身体尚未发育完全,经脉比较脆弱。一个小周天结束,污浊之气被排出,新的天地灵气又进入体内,如此循环,以天地为数,三百六十五个小周天才成一个大周天。   只有这样日积月累,才能摒除杂质,让真元一点点纯净起来,达到筑基的标准。   也许是因为今天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白琅比平日更加投入。种种杂念消失,所有被外界分散的意念都回归到自己身上,真气的运行和经脉的舒张全部都被纳于感知之下。   又一个大周天结束,白琅正想归拢真气,却猛然“看见”了自己身体里真气的流动。   几天前,她的梳妆镜蒙了雾,一擦干,镜子里出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折流与鬼面魔修的对峙。这次也一样,她想要做的明明是结束运功,睁开眼,可睁眼那刻却像看进了另一面镜子里,镜面倒映出灰白色的真气。   这股真气光看颜色就透着不温不热的冷淡调子,它围绕周身已经打通的经脉运行,最后随着白琅收功,而缓缓消失在胸间气穴之处。   白琅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面前依旧是简陋的库房。   她还从来没听说过可以看见真气流动这回事……   有些天赋好,感觉灵敏的,也许会知道自己的真气颜色和状态,这就跟普通人知道自己做过梦,梦里有没有颜色一样。想让梦像真实发生的事情一样展现在眼前,这是不可能的。   白琅把手举起来,对着灯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皮肤下的经脉长什么样。   她不死心,又闭了眼开始打坐。   这次,真气一开始运行,她就清楚地看见流动的轨迹。灰白色真气沿着经脉的流动并非始终如一,途径太阳经则略显活泼跳脱,途径太阴经便微呈沉闷不安,途径阴阳经便可见灰色中荡开各种其他色彩,极为绮丽。   她好奇地看了很久,从打坐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外面阳光已经照进来了。   不知道为何,一晚上没睡,她还是神采奕奕的。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钟离异很奇怪地看了她半天,感觉她周身神光都不一样了。   他问:“你昨晚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啊。”白琅有些窘迫,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看了一晚上真气运行。   “没做什么?”钟离异狐疑道。   这时候折流正好也从隔间里走出来,他的脸色居然也好了不少,之前穿在肩胛骨处的两个大孔全消失了。   白琅非常惊讶,因为他这伤是一直不见好的。   白琅问:“你昨晚做什么了?”   折流不解:“没做什么啊。”   钟离异更不解:“你们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啊。”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道家一直是认为女性也能修道成仙的,但是因为天地乾坤阴阳(粗略来说就是身体构造和心理条件)这些都有区别,所以女性结丹跟男性不同,有特殊的成女丹的法门。   还有身体构造这个,男性的气穴才是在脐下(下丹田),女性应该在两胸中间偏……偏不知道哪儿一点的地方。   以前看的小说好像很少提女丹,所以这次做设定就引入了。 第10章 扬帆起航   精神焕发的白琅一大早就去了明缘司,她到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孙归燕一个。孙归燕的道侣黎方正在其他界跟司缘人一起执行任务,周小莲常年迟到早退。白琅也没有大惊小怪,她跟孙归燕打了个招呼便立刻埋头卷宗不问世事。   快到中午,一个声音打破宁静。   白琅捂住耳朵,发现昨天裴素琴给她的竹签正发出弹棉花似的刺耳鸣叫,怎么摆弄都停不下来。   “速去断缘司。”孙归燕出声提醒。   “是,我这就去!”白琅把这根竹签揣上,飞快地跑了。离开前她留意到孙归燕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但也顾不上这么多。   白琅能在孙归燕眼里看见怨愤。   也是,孙归燕在明缘司埋头苦干十多年,还得苦苦哀求陈师兄才能留在这里。而她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姑娘,有沈玉姝、裴素琴这些前辈师姐帮忙,不仅顺利进了明缘司,还在短短几天内拿到长签,能跟真正的司缘人共事。   这种好事儿,总是会招人嫌弃的。   白琅想这想那,到断缘司的时候又是一脸有心事儿的样子。那两个召她来的司缘人见她满脸愁意,不由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不方便出去?我们再叫别人就好……”   白琅缓过神来,连忙道歉:“不是不是,我方便的,就是行李还没收拾。”   “储物袋给你,去打包了再来。我们还在等上面批文书,不急的。”   两个司缘人一男一女,跟白琅说话的是个男人。这男人极胖,连脸长什么样子都看不见,层层肥肉堆着,但是说话声音却特别好听。女人样貌平实,身材高大,头发盘起来,分毫不乱,看起来有点孤僻。   “谢谢前辈。”   白琅回到库房,敲了敲折流的隔间,却听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折流听起来有点心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琅回过头,看见钟离异跟他站在一起,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白琅震惊:“你们去哪儿了?怎么从外面回来?”   钟离异把东西放下,愉快地回答:“他那身伤不是好了很多吗?稍微掩饰下也能出门了。所以我们就去买了点万缘司特产,结缘绳啊、良缘铜钱啊、月老开过光的红线啊……这类的。”   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买这些骗人玩意儿的?   白琅把这个率先冒出来的问题扔去一边,问了个更关键的:“你们俩又没灵石在身上,不会是抢了人家地摊吧?”   “怎么可能!”钟离异对她的怀疑很不满,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万缘司的工作都是有月俸的,你去当值的时候有人送灵石过来,我和上人就作为家属代为收下了。”   “你们拿我的钱!还自称我家属???”白琅指着地上大包小包,气得手都在抖,“这可是我每天起早贪黑换来的血汗钱!人渣!!”   钟离异不太高兴了:“哎哎哎,怎么称呼长辈呢?”   折流咳嗽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白琅一生气就跺脚:“我不早点回来你们俩不是要翻天!”   钟离异向来跟着折流口风走,他一见折流转移话题也连忙开始追问白琅:“是司里有什么事吗?”   白琅一想到两个司缘人在等她,也没空跟他们俩生气了:“我马上跟司缘人一起去其他界办事儿,回来拿点日用品。”   她想了想,又问,“上人,我能把你带上吗?”   折流有点愕然:“什么?”   “我问过了,可以打包行李的。你那柄剑……”   “什么?”折流语气里那份愕然变成了微恼。   钟离异拍着胸脯,惊魂未定地小声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说他是日用品……”   “哎呀,就是……”白琅没听见钟离异那句嘀咕,她不好意思地看着地板,“你……那上面不是,不是插着把剑吗?我觉得带个武器安全点……”   折流还什么都没答呢,旁边钟离异就笑得弯下了腰,他笑一会儿还要抬头看折流表情。明明折流没表情,他看完还是忍不住笑得弯下去,最后腰都直不起了。   他边笑边说:“哈哈哈哈,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平常界中,得道之人最多一两个,你把他带上,当然是什么都不用怕。哪里用得着你亲手拔剑?”   白琅看了看地上那些结缘绳和“开过光的红线”,声线毫无起伏:“我就想带剑,带上他,我害怕。”   是发自内心地害怕。   “不行。”折流冷冷答道。   白琅看他答得认真,有点不敢再提。想想也是,折流现在后有追兵,重伤未愈,有什么防身之器还是应该留给他,这样他就算死也死得有尊严点。   折流的脸瞬间黑了,白琅觉着他搞不好又在偷偷读她的想法,于是连忙收拾东西逃走。   走前折流递给她一面镜子,是从他们刚买回来的那堆东西里拿出来的,白琅有点不敢接。万一是什么“可以照见前世爱人的镜子”呢?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折流传声,没有把话说出来,“有事记得看镜子。”   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折流碎镜而出,压垮了她的梳洗架。   白琅现在想起这事儿还是气,她接过镜子扭头就走了。钟离异还在后面笑得直抽抽,折流倒是一直站着不动,目送她离开。   回到断缘司,文书已经批了下来,两个司缘人似乎正在讨论对策。他们看见白琅,招呼她一起前往劫缘大阵,通过劫缘大阵去风央界。   路上白琅也大致从两位前辈口中得知了事情概况。   这两个司缘人是老手,胖的叫余长溪,修符箓道,灵宝已成,相当于丹道的结丹期;那个孤僻女子叫巫络,修的丹道,刚结丹不久。和白琅一样来打下手的人还有三个,有点奇怪的是,三个都是年轻女子。   这次要断的缘虽然特殊,但是不难——明缘司查到风央界一个命数已尽的人,近期要通过有违天命的手段活过来,所以派了他们几人去蹲点索命。   按照另一个竹签弟子的说法,断姻缘最难,断命缘最简单。因为只要将断缘锁往那些命数将尽的人身上一捆,他们就死得不能更死了。但是把断缘锁往那些相爱的人身上一捆,人家也不会因此忘了对方。   “这个命数已尽的人是谁啊?”白琅好奇的问。   她觉得能够计划在自己死后活过来的,一定是修道界的大能,哪个凡人想得到让自己死后活过来这种事儿啊?   没想到另一个竹签弟子钱汐神神秘秘地答道:“是风央界风央王朝的始皇帝。”   “皇帝?”白琅在煌川道场长大,没怎么经历过人世,对“皇帝”也仅有耳闻。   “对,风央王朝的第一个皇帝,五千年前就是他开了修道者在人间称帝的先河。”钱汐得瑟着自己的小道消息,“以前万缘司都把仙凡界限划得很清的,不过风央始皇打破了先例。听说是因为他修为太高,我们司命打不过……哎哟!”   钱汐脑袋上挨了一下。   “到地方了,还在说什么闲言碎语?”巫络满脸阴沉。   白琅连忙抢着道歉:“是我拉着钱师姐问东问西的,请前辈恕罪。”   巫络冷哼了一声,没再理会两人。钱汐朝白琅吐了吐舌头,有点尴尬又有点感激。   离开大阵,走到外界,周围毫无遮蔽,全是金色的沙石与碧蓝的海水。这是海中心的无人小岛,岸边停着一艘气势磅礴的龙首船,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   滚滚热浪袭来,没一会儿白琅几个低阶弟子就开始冒汗了。   “我们乘船离开。”巫络登上船,看也没看后面几人。   余长溪和蔼地说:“大家都跟上。这次是断命缘,比较简单,你们多学着点。”   钱汐点头哈腰:“多谢前辈。”   几人排队上去,白琅和剩下那个低阶弟子在最后。快上去之前,那个低阶弟子扯着她小声说了句话:“别吃余前辈给的东西。”   白琅微讶,再想细问却发现那名弟子已经上了船。她隐约记得那个女生好像叫纪雅之,话很少,看起来特别容易害羞的样子。   “快点,要起锚了。”上面有人喊她。   白琅连忙跟了上去。   船上的情况……白琅没见过其他船,也不好比较,反正看着不如龙首龙鳞造型震撼,甚至还稍微有点乱。余长溪解释说,这船是司内公用的,前几天刚被派去千山乱屿无尽海,里面发生过激斗,有点损毁。   他说着说着,也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果盘。果盘里装的全是些平日里难见的灵果,有吃了能修为暴涨的,有吃了能疏通经脉的,也有吃了能延寿百年的。   “来来来,这是我带来的,不用客气。出来办事儿嘛,自然是要先吃饱喝足。”   他把灵果分下去,巫络没有接,钱汐犹豫了一阵,被余长溪目光逼视着,只能接了,但是也没有吃。白琅特别留意了一下纪雅之,发现她不仅接了,还吃得津津有味。   那她之前提醒自己不能吃是怎么回事?不想跟她分这一盘子灵果吗?   白琅不解,不过她也确实不太想吃这个,因为这些灵果都挺珍贵的,白占人家便宜不好。   “来,别客气。”余长溪到了白琅面前,一顿猛劝,白琅根本推不过他。   眼看就要被逼接着下了,这时候船突然启动,白琅脸上一绿,捂着嘴弯下了腰。   她虚弱地说:“……前辈,我真吃不了,晕船。”   作者有话要说:  白琅限定害怕.jpg   折流限定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穷啊.jpg   钟离异限定搞事搞事.jpg 第11章 风央王朝   白琅吐了个昏天黑地。   无奈之下,两个前辈只能让纪雅之把她送去船舱里休息。到船舱,纪雅之把她放在床上,然后从怀里拿了一个味道刺鼻的小瓶子嗅了嗅。不一会儿,她也吐了起来,之前吃下去的灵果全都进了垃圾袋里。   白琅这才知道她也不是真吃。   “为何不吃余前辈给的东西?”白琅好奇地问。   纪雅之说话声音很小,要凑近了才能听见:“你有没有发现……余前辈格外胖?”   白琅点点头,这种身材是有点不正常的。一般修道者身材都还匀称,他们体内有真气运行,每日吐故纳新,排污解晦,通常不存在格外胖或者格外瘦的情况。   纪雅之凑到她耳边说:“他把自己那身肥肉练成了灵宝。”   白琅又是一声干呕,非常应景。   “余前辈符箓道灵宝练成后,经常给身边的弟子发点灵果美食,大方得很。不过我们都觉得这些东西是他用符箓催熟的。你想啊,制符要用灵宝,他的灵宝又是一身肉……”纪雅之脸也绿了,她没说下去,“总之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白琅吐得眼前发黑:“多、多谢告知。”   “要谢就谢裴前辈吧,我是她的弟子,这回她特地让我好好照顾你。”   白琅心下一暖,觉得裴素琴这位前辈是面冷心热的。   “还有……”纪雅之欲言又止,“这次任务没那么简单,小心为好。”   白琅正想多问两句,这时候外面两位前辈又叫纪雅之出去,她不得不先离开。   钱汐说断命缘最容易,两位司缘人前辈也说这次任务不难,为何纪雅之突然来了句“没那么简单”?白琅细细回想,觉得其他人没说谎,而纪雅之也不像在吓唬她,难道她知道什么内情不成?   白琅晕船晕得没法集中注意力来思考,她灵机一动,盘膝坐在床上,开始运功打坐。   运功修行时,她再度看见了自己经脉中一遍遍流动的灰白色真气。随着它一个又一个周天循环,白琅那股躁动不安的气也逐渐平定,眩晕感减轻不少,胃里一片清爽。   过了两个时辰,她又打起了精神。   这时候船舱里的小窗透出点光,看着像是日落时分。   白琅从房里走出去,发现甲板上空无一人。这龙首船是靠真气催动的,两位司缘人前辈轮流驾驶,他们这些低阶弟子没什么事可做,估计都在各自房里。她想去找纪雅之问清楚,所以顺着过道绕去楼下。   结果刚准备下楼,她就听见楼梯间传来一声脆响。   “啪”地一下,是耳光声。   “裴素琴结丹才几天,就轮到她的弟子来教我做事了?”听起来像巫络。   “晚辈不敢。”   “你不敢?你纪雅之有何不敢?风央一事是你做主还是我们做主?不过是个明缘司跑腿的,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   白琅心下一惊——被打的居然是纪雅之。纪雅之回话时声音还是细细的,语气却不卑不亢。白琅想也没想,三两个健步就冲下了楼,鞋子踩得咚咚响,楼梯下面的人也听得见。   巫络听见有人下来,脸还阴着,却也没有再动手。   “好自为之。”她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纪雅之这才抬起手来捂住面颊,白琅走到她旁边一看,发现肿了一片。   “你还好吧?”她问,问完又觉得自己傻,被打被骂了,这还能好?   纪雅之摇头:“没事。”   白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背后议论前辈是不对的,但纪雅之确实被欺负了,她不能把她扔这儿不管。白琅想了想,把手伸到她脸上,轻轻按着,一点冰凉五行真气流转着。   她安慰道:“我刚刚晕船,这么用真气温养一会儿就好了。”   刚刚表情还很镇定的纪雅之一听这话,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沾在白琅指尖湿湿的。   白琅这手收回来也不是,不收回来也不是:“回房里吧。”   纪雅之把她带去自己房里,没有说明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都是我多管闲事,巫络前辈最近修行不顺,被我一打搅就有些情绪激动了。”   “我能冒昧问一下吗?风央界的任务到底有什么不对头?”   纪雅之擦干净脸,答道:“这个……我也是自己胡乱猜测的。”   纪雅之把她的想法缓缓道来。   在风央始皇之前,仙凡之别极为森严。万缘司若是查到有修行者凭借自身能力干涉朝代更迭,那可是打落凡尘转世重修的重罪。但是风央始皇逆天而行,不仅干涉朝代更迭,还自个儿当了皇帝,娶了许多凡世女子为妃,生儿育女无数。   修真界都觉得是当时万缘司的司命被他打服了,只得任他为所欲为。   纪雅之认真地说:“可是万缘司司命掌有天权,不可能输给修道之人。”   “天权?”   “就是……上天的权力。”纪雅之琢磨着怎么描述,“春去秋来,花开花谢,生老病死这些无法阻挡的规律都叫‘天权’。修道者不可能战胜掌控‘天权’的司命,所以当初司命应该有其他理由放过风央始皇。现在要挫败风央始皇的复活计划,肯定没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也只是个推测,这些问题千百年来万缘司不会没人想过,但是看其他两个司缘人还挺淡定的,应该问题不大……   白琅这么想着,开口安慰纪雅之:“没关系,因为特殊原因完成不了的话,司内不会责怪的。”   纪雅之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得勉强:“希望如此。”   *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两位司缘人召集大家开了个小会,把每个人要做的事情安排下去。   “风央始皇将自己的一缕魂魄寄于血脉之中,一直传递下去,等到时机合适,就让携带这缕魂魄的后裔前来寻找自己的肉身。”   余长溪给他们每个人发了张图,图上是帝王世系表。白琅发现第一行就有几百人后,也没有兴致认真看下去了。   “真能生……”坐在她旁边的钱汐小声嘀咕了一句,结果被巫络怒斥半天。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风央始皇藏魂的这个人,然后用断缘锁将其魂魄据走,押送回司。”   白琅看着这张世系表,心说这一个个找下去要找到何年何月?风央王室大部分和始皇帝一样是修道者,所以寿元极长,不少老祖宗现在还活着。   “人太多了,海底捞针都是轻的,海底捞月吧这是?”钱汐纳闷地问。   巫络又嘲讽她脑子不转弯:“始皇后裔虽然多得数不清,但始皇肉身只有一具,我们在那地方蹲点就行。”   白琅惭愧地低下了头,她也没想到这个。   纪雅之问道:“始皇曾是得道高人,他的陵寝我们如何进得去?”   巫络面色一沉,眼看就要发火,这时候余长溪连忙截过了话头:“始皇曾为自己的复活做过安排,每隔百年就会有一批带有他血脉的年轻人进入他存放尸骨的皇陵之中。几千年来,进去的人都得了不少好处,但无一能将始皇复活。据明缘司估算,这个异常命数要落在今年去始皇陵的人身上。”   他看了看巫络,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说下去。   “我们来之前还请明缘司的几位前辈做了更详细的推演,复活始皇的应该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修者。你们要做的,就是混进那批探索皇陵的始皇后裔里,然后将这个人找到。”   “我们?”白琅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关键词。   “对,你们三个。”巫络冷淡地说,“能潜入始皇陵的都是年轻皇室,我跟余师兄已经百岁有余了。”   “我们谁是王室?”白琅好奇地问。   巫络额上都跳出青筋了:“你收行李的时候忘带脑子了吗?我们是万缘司,结缘司铸世间缘法,断缘司解世间缘法,明缘司晓世间缘法。血缘也是缘法之一,这个做点手脚就行。”   “那年龄……”   巫络断然道:“年龄不行,年龄与天文历法相关,牵一发动全身。”   白琅一听,顿时有点慌,她看了看其他两个低阶弟子,脸色都不是很好。如今人心险恶,探索秘境都是九死一生,那张世系表上不知道有多少是死在始皇陵的。   余长溪察觉到气氛低迷,于是安慰:“改年龄不是不行,就是比较麻烦。如果你们有危险,我和巫师妹肯定拼了命也会来援的。”   白琅本来是信了,但后来偷偷看其他两个低阶弟子脸色依然苍白,不由又起了几分疑心。   余长溪又发下来一沓纸:“这是你们的化名和身份,不要说漏嘴,彼此之间该不认识就不认识,明白了吗?有事用你们的竹签联系。”   “是……”船舱里响起几声有气无力的回应。   外面忽然一片通明,白琅抬眼望去,发现数不尽的灯火点亮夜色。海面上飘着一盏盏送葬时常见的白色小灯,灯里燃着蓝幽幽的火,这些灯连成一条长长的水上之路,与天空中的灯火辉映,让人感觉如入梦境。   船停下了,余长溪与巫络都不再说话。   一条比他们这艘船还大百倍的巨轮从那条水路上驶过,掀起千重风,万重浪。船上飞出几色光芒,均是御剑飞行,流影难见。   “恭迎殿下!”尖细的嗓音穿透船壁。   “快点下去!”余长溪提醒,“跟另一艘船上的混在一起。”   另外两个低阶弟子都飞快地下了船,白琅突然想起来什么:“等等,我去拿个镜……”   “别拿了!”   余长溪急得往她背上一推,白琅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风送到了水路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你们说,不能总欺负老实人。 第12章 兵俑护陵   一众从大船下来的皇子皇孙们都看着从远处飞来的那人。   她正值年少,穿一袭深青色道袍,衣袂蹁跹,涉水而来,轻若鸿毛。她的身影错入蓝幽幽的灯火,忽闪忽视,几息间就稳稳落在水中玉盘之上,天上灯火幽微,映她皓齿黛眉,几近谪仙。   少女在玉盘上站定,良久未动。   过了会儿,她才轻轻抬袖,掩嘴道:“西南皇之女,风羽仙,见过诸位。”   底下人都感慨,西南这等蛮夷荒芜之处,居然出了个仙子般的人物,真是难料。白琅站在台子上却进退两难,她把下船前余长溪发的资料藏在袖子里当小抄,假装害羞掩嘴,努力垂着眼偷看台词,缓缓道:“羽仙修为不济,也就是凑个热闹,还请哥哥姐姐不要与我为难。”   本来她是不会说谎的,但因为怕下面有人看见自己袖子里藏的纸条,口气多了几分虚弱忧虑,听起来居然万分真切。   待她走下玉盘,提气运功踏于海上,边上有人突然说:“我看皇妹身法了得,犹如惊鸿,怎么会修为不济?”   我说我是被人推过来的你信吗?   白琅心里苦,但面上还是羞怯地说:“身法算不得什么,也就逃命时管点用。”   她庆幸风央皇室人多,除了一母同胞的,其他人若不是天天在一起,基本认不出谁是谁。悄悄一观察,周围皇室青年大概有百来人,钱汐和纪雅之都混入其中,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   这时候旁边有个样貌俊朗的年轻男人跟她搭话:“皇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曾去西南一游,有幸在贵府见过你……”   白琅连忙抬袖子看资料,上面明明写了“性孤僻,未曾与其他皇室来往”。   她说:“皇兄莫不是记错了?我为何一点印象也无?”   那个搭话的男人有点尴尬,旁边一个穿黄袍戴紫金冠满脸吊儿郎当的男人嘲笑:“瞎掰搭讪还是省省吧,也不是谁都吃你这套的。”   穿黄袍的估计是直系皇子,地位比诸王子女高很多。那个搭话的男人被嘲了也不敢回,只是愤愤不平地离开了。穿黄袍的男人一手揽在白琅肩上,她整个人都懵了,远远看见人群里纪雅之冲她摇了摇头。   黄袍青年微微弯腰,凑到她耳边问:“西南皇这人糙得不行,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姑娘?”   白琅想抬袖子看小抄,但这人又离得太近。   “皇兄,您今年多大?”白琅硬着头皮问。   不远处的钱汐听见她问这话,顿时没眼看下去了,直接跟着其他三三两两一组的皇室子女们一起进入不远处的水幕,前往始皇陵。纪雅之隔得远,没听见他们说的什么,但还是拼命打手势让白琅赶紧走,别纠缠太多。   黄袍青年怔了怔,没料到白琅突然问这个:“我二十四,怎么了?”   白琅顿时精神了,她脱口而出:“我觉得您正合适!”   这句“我觉得您正合适”是暗号,意思是找到复活始皇的人了。   明缘阁推算到复活始皇的应该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修者,这个黄袍的不就是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修者吗?白琅一扭头,正想支会拿断缘锁的钱汐一声,让她动手,但钱汐早就不在原地了。她又看向纪雅之,纪雅之也只能摇摇头,示意她进皇陵找钱汐,见机行事。   黄袍青年还在追问:“你倒是说啊,哪儿合适了?”   “年龄挺合适的……”白琅有气无力地回答。   黄袍青年放开手,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我觉得不合适。”   白琅不知道能说什么,但她知道她这个“合适”跟对方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合适”。   “也罢,再过几年就合适了。”黄袍青年没所谓地笑了笑,“走吧,我们进去。”   白琅向纪雅之求救,纪雅之做了个“抓牢”的口型,向前一步迈入水幕中。   “皇兄……”   黄袍青年一边走一边说:“老是叫皇兄多生分,叫我风哥吧。”   “风哥”也太随便了,在这墓里她叫上一声,怎么也得有几十个回应。   白琅连忙说:“我还是叫您名字吧?”   黄袍青年惊讶:“我就叫风戈啊?”   ……哦。   *   皇陵坐落于海底。   风央始皇给自己建陵墓的时候也是考虑再三,最后定在了这片海的海眼之处。从水幕下去,周围逐渐幽黑,仿佛外面的世界正在一点点消失。到了水底,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里堆金砌玉,气势磅礴,既有着凡世宫殿的富丽堂皇,又不失修道者的超凡脱俗。一只纯金貔貅像,白琅觉得若是把它摆在之前蜘蛛精的洞窟里,就只剩下俗了。但是摆在这儿,总觉得这貔貅眼球都在转悠,生动鲜活,灵气旺盛。   周围摆设古意盎然,装饰多以青铜器为主,墓道足有五十米宽,入陵之后便有诸多岔路,这些皇子皇女们都分散开去。   白琅看着这一个个的洞,连忙用竹签联系上钱汐,告诉她自己找到目标了,可以会合。   钱汐不屑:“这里近二百人,二十四岁年轻男修者肯定不止一个,万一不是怎么办?”   白琅出主意:“那我们俩先找个没人的地儿会合,用断缘锁试一下。”   钱汐说明了自己是从最左边的岔路走的,现在到了个满是兵佣的地方,就在那里会合。于是白琅极力劝风戈往左走。   “我父皇交代了往右走。”风戈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不过你长得好看,你说了算,我们往左吧。”   这也太好骗了……白琅心有不安。   而且她到底哪里好看?明明是路人脸。倒是风戈,身材高大,刀眉剑目,若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人群中应该很是出众。   “我可没骗你。”风戈看出她不相信,于是说,“你方才乘风而来,衣袂飞扬,纤足落于玉盘之上,恰似荷叶托朝露,美得有仙气,与旁人是不同的。”   ……说实话,白琅觉得这个形容夸张了。   风戈本来就一脸世家子的风流样,从他口中听的吹捧信一分就行。   好不容易忍受他源源不断的溢美之词,进了左边岔道,白琅突然想起来一件让她毛骨悚然的事情——她是个路痴。周围这些金啊玉啊雕花门啊,在她看来都长一样,根本分不清哪里走过哪里没走过。   她丧气地跟钱汐说:“我太没用了,在船上就晕船,在墓里又迷路……”   “别迷了,快来!我不行了!”   白琅正要问“发生什么了”,前方侧面一扇纯金铸成的巨门就被“嘭”地一下撞开,一个人形物体直挺挺地被甩到几十米外的墙上。当那人从墙上落下来的时候,后背带下了一笔血淋淋的痕迹。   “你还好吧?”白琅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钱汐”二字咽回肚子里。   “……非我……族人……诛!”   一个断断续续,极为僵硬的声音从门里传出。白琅跑过去扶起钱汐,抬头往里一看,黑黢黢的暗色中,竟然有一双血色巨眼。   那双眼中含着荒远凶煞的气息,让人恐惧到无法动弹。   “怎么会惊动护陵铜俑!”风戈在一边惊诧地说,“此人不是皇室后裔吗?”   白琅和钱汐是站在一起的,风戈也并未看出这具兵俑其实是针对她们俩。他以为就钱汐一个外人,于是走过去伸手想将白琅拉开,结果没拉动。   钱汐吐出一口血,用只有白琅能听见的声音骂道:“呸,说好的改血缘呢?那俩司缘人是不是坑咱们啊?”   门里铜俑又发出一声巨响,一双眼睛如同妖魔,下一秒就会暴起择人而噬。   “咄!”   白琅危急关头反应总是出人意料地快。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符,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一字真言出,青色古字在符上一震,周围空气微微震荡扭曲,最后连带整张符纸都扭作疾风而去。符纸落在兵俑额头上,让它趔趄着后退一步,符纸带出的疾风则将那扇打开的门“咣当”一声合上了。   兵俑的声音也在门合上的那一刹那间戛然而止。   整整十几秒,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兵俑没有丝毫要破门而出的迹象。   白琅全身一松,忍不住靠墙坐下,大口喘着气:“吓死我了……”   “吓、吓死你了?”风戈看看被关上的门又看看白琅,“我才是吓死了!刚刚一对上护陵铜俑那眼神,连动都动不了。你倒好,一巴掌给他扇回去了!你知道护陵兵俑到底是什么吗!?”   “我方才也吓得动不了。”白琅摸摸胸口,心有余悸。   风戈看她的眼神居然有点敬佩:”我原以为你是需要我护在手心里的小仙女,如今一看,分明是将我护在身后的女战士……”   “她护的是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钱汐听不下去了,她毫无征兆地从怀里掏出断缘锁然后往毫无防备的风戈脖子上一圈,白琅好不容易恢复的呼吸立刻又屏住了。   “你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想勒死我吧?”风戈发现真气运转不了,于是全凭力气挣扎,他人高马大的,钱汐被链子带着到处转,“快放开,我还没问你是什么人呢?你怎么混进风央始皇陵的?”   他活蹦乱跳,一点也没有被拘了魂魄的感觉。   钱汐气急败坏地从他脖子上扯下了断缘锁:“你到底多少岁!”   风戈又懵了,怎么现在年轻女修见面就喜欢问人岁数?   “二十四啊……”   “你们这百来人中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修者?”钱汐见风戈不答,一把拉起白琅就用链子把她围了,“你不说我就杀了你的……你的皇妹!”   白琅觉得钱汐演技太妙,她有点跟不上:“救、救命……”   “这次入皇陵的总共一百八十七人,男修者都是二十四岁啊。”   风戈此言落音,白琅凄厉地喊出了:“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刚开文还是例行求一下收藏评论好了,前期真的比较重要所以……。   谢谢小天使们,么么哒! 第13章 连环失控   “别救命了!”钱汐一把将白琅甩开,风戈连忙扶住她。   钱汐气冲冲地说,“这叫什么破事儿,我在明缘司干了五年,没见他们这样的。改血缘没改对,演算又演算了一个屁用没有的东西出来!走走走,出去,不干了,直接回。”   风戈扶着白琅后退好几步,悄声问:“她刚刚是不是撞脑袋了?”   “好、好像是……”白琅还在强装镇定。   “你!”钱汐指着风戈,“赶紧给我说说,为何此次来墓里的男修者全是二十四岁?”   风戈恼火:“我怎么知道?我听父皇说的。你倒是先说说你是谁啊?”   “你父皇还说过要走右边岔道进。”白琅突然记起这事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钱汐,“我们现在掉头回去,往右走。”   “为何?”钱汐问。   白琅分析道:“能进墓的男修者必须是二十四岁,而司缘人此次从明缘司挑了三个女弟子,说明他们根本改不了这个进墓条件……”   钱汐面色大变:“他们也根本没法进来援救。”   果然有问题。   “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出去了。”白琅面色沉下来,用竹签联络纪雅之。   当初布置任务的时候,司缘人将三件道具给她们分开携带。断缘锁在钱汐这里,而劫缘阵的结阵灵石在纪雅之这里,要是真的完不成任务,只能让她强行开阵逃跑了。   风戈后知后觉:“不是,等等,你们俩一伙的?”   “闭嘴吧你!”   钱汐手中断缘锁飞出,风戈这回有了防备,从腰间抽出一把白蛇似的软剑,剑花一挽就将锁链挑开。白琅就在他身边,一把抓住被挑开的锁链就往他手上扣,风戈顿时傻了眼。   他望着锁住自己的白琅,苦着脸说:“羽仙……”   “我叫白琅。”白琅歉然一笑,很快笑意又冷却下来。因为纪雅之说她本来准备找她们会合,但也引动了兵俑,一路被追赶着,现在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处了。   钱汐忙问:“现在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指望着白琅带她离开了。   “你们来这墓里是做什么的?”白琅问风戈,“先说说情况吧。”   风戈还没从“温柔羞涩的妹妹其实是恶势力一员”这个打击中回过神,他痛苦地说:“我父皇说了,进墓往右,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始皇金身,谁先摸到谁当太子,结束秘藏探索。”   “你们这皇帝也当得太儿戏了。”钱汐不信。   白琅想了想,还是坚持:“回头往右走吧。”   她牵了风戈那根锁链,钱汐只好也跟上。   走了没两步,背后突然传出“咣”的一声巨响,硫磺味的烟尘从后头卷起来,呛得人直流泪。   白琅脚步没停,甚至走得更快了,她不用想都知道后面有什么。钱汐却没忍住回了头,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被吓到腿软。   整面玉砌的墙都塌了,墙壁内层流出金色的液体,炽烈的气息涌上来。刚刚被白琅用风符带上的门已经整扇崩塌,那个青铜兵俑已经半个身子露在墙外,正把手扒在墙边上,准备出来。最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在青铜兵俑之后,还隐约可见其他攒动的人头,好像有成千上百类似的兵俑正在后面排队等着出来。   “快跑!”钱汐声音微微变调。   不用她说,白琅早牵着风戈冲了出去,风戈被她扯得直嚷嚷:“轻点啊,我不能运气,跑不了你这么快!”   “哦、哦好!”白琅忙中抽空跟他说了声抱歉。   “哎呀!”钱汐又发出一声惊呼。   白琅不得不回头问她:“怎么了?”   钱汐指了指脚下,那股从墙壁里流出的金色液体一沾到她就凝固了,而且瞬间没过脚脖子,怎么提都提不起。这股液体飞快流淌,直逼白琅和风戈。   钱汐看见忍不住叫:“你快点跑,这玩意儿不能沾!沾了就跟断缘锁一样无法运功!”   风戈灵机一动,想揽住白琅把她横抱起来,但是一伸手却捞了个空。   他再一看,发现白琅把锁链另一端甩到了甬道顶端托灯的兽雕上。锁链往这只猛兽鼻环一穿,另一端甩下来,白琅把半截多出来的锁链绕在腕上,就这样借力悬于半空中。   风戈比她重很多,断缘锁撑得笔直的。   “你抓个什么东西站稳,我过去。”白琅交代了一句。   她运功催动断缘锁,直接像荡秋千一样往后飞。快接近钱汐的时候,她将腕上断魂锁一松,手指捏剑诀直接斩向钱汐脚上胶套似的融金上。钱汐感觉脚下一松,但是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直接又踩进了金液里。   “……”白琅无话可说,“你倒是往上跳,抓住我啊。”   “……你……你也得给我点反应时间吧?”钱汐这会儿才开始觉得白琅有点不是人。从她被金液沾上,到白琅设计方案折返,这才几个眨眼的功夫呢?钱汐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白琅已经瞬间飞到她面前动手援救了。   白琅努力聚气,又飞了一个来回,钱汐终于抓住她的手跳上了锁链。   这时候金液已经流过了整个甬道,风戈抓住旁边一个门的把手,努力撑起两个姑娘的重量。他是风央的真正后裔,所以这些金液淌过他脚边的时候也没凝固起来,最多有点烫脚。   “怎么办?”钱汐紧张地问白琅。   现在她们在空中荡来荡去,离岔道口还有大约五百米的距离,离那个即将爬出门的兵俑只有不到五十米,钱汐真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死里逃生了。   “我松手,你自己抓锁链。”   白琅简短地吩咐,一只手抓锁链回风戈眼前,另一只手凝聚剑气,在靠近的时候往他肩上开了好大一个口子。瞬间热血洒了白琅和钱汐一身,风戈的惨叫也是震耳欲聋。   “啊啊啊啊啊啊你捅我干嘛!”   白琅真想抽只手出来捂耳朵:“抱歉,我没碰要害,以你的修为,过会儿就该痊愈了。”   钱汐又问:“怎么办啊!”   “敛息。”白琅小声说。   青铜兵俑爬出来,庞大的身躯瞬间占满整个甬道。它那双赤红的眼睛里一片茫然,四下望了望,居然没往白琅她们这边走,而是扭头去了甬道深处。它后面的兵俑也逐渐爬出,紧紧跟随,白琅发现后出来的兵俑比最前一个要小些,就像小兵跟着将军似的。   钱汐惊奇不已:“为……”   白琅一把捂住她的嘴。   过了很久,也不知道有多少兵俑从碎掉的墙壁里出来了,墙里的金液也淌完了,白琅和钱汐终于能从空中下来。   钱汐刚刚被断缘锁吊着,感觉就像过去了一辈子似的。   “为什么兵俑不往我们这边走?”   “血脉吧。”白琅猜测,“你我敛息,风戈之血的气息就盖过了我们的,兵俑没了目标,应该会回更深处找墓主。”   钱汐看白琅眼神都变了:“你……你可以的。”   “没有,我也是赌了一把,若那兵俑再聪明点,就只能正面打了。”   钱汐又想问“现在怎么办”,但是一想又觉得自己问太多遍了。幸好,风戈帮她把问题问了:“你们现在去哪儿?哎……这么一折腾,我这太子肯定是当不成了。”   他听起来没有遗憾,甚至还有点庆幸,似乎本来就不想当什么太子。   “不过……”风戈说,“太子不太子虽然无所谓,始皇陵里有些东西还是要拿的。比如长生不老丹啊,万象具净瓶啊……听说当年始皇的佩剑也在这儿呢,就是没人见过,不知是真是假。”   “你带路吧,按你父皇说的走。”白琅说,“我们也不是来干坏事的,东西不要,你把我们带到始皇金身面前就行。”   风戈惊道:“东西不要,莫非你们要金身?”   钱汐气得牙痒痒:“我们要那老爷子尸体做什么!”   “风央老祖可不是什么老爷子,当初他坐拥后宫三千,妃嫔无数,多少女人被他那强壮的身体,英俊的脸庞迷倒了啊。”风戈跟她据理力争,“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不是当太子当皇帝,而是像风央老祖一样娶三千个……”   “行了,走吧。”白琅实在是没忍住,打断了他的纵情抒发。   她牵着链子,风戈在面前走,钱汐跟着后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你怎么不给他再加个项圈?”钱汐嬉笑着问。   风戈回头怒道:“你这女人就不能消停会儿吗?”   “小声点吧。”白琅谨慎地说。她又开始联系起纪雅之,可是对方迟迟没有回应,这让白琅有点紧张。纪雅之要是运气不好,跟那些兵俑正面起了冲突,那恐怕……   “咦?”风戈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钱汐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分岔道的地方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白琅和钱汐对视一眼都感觉不对。   白琅将锁链交给钱汐,把手伸入怀中,捏好符纸,直接跑到岔道口。   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打斗,三个岔道口门上都沾血,右边最多。四面墙壁上的壁画都被刀剑痕迹毁了,地上还有个半人来深的巨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将灌注了天地灵气的金砖玉阶炸得飞灰湮灭,就连边缘都带了片焦黑。   白琅在这片焦黑的边缘看见了亮闪闪的东西,她走过去,低头闻了闻,又拿起一小块碎片。   “这是……”钱汐赶到,也被这副场面吓着了。   “是劫缘阵的结阵灵石。”白琅平静地说,“纪雅之可能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吹,白琅是真·神队友。   对她来说队友只有“勉强能带”和“带不动”两种。   折流现在属于带不动的……() 第14章 盖棺定论   “走了”是白琅所能想到的最不伤士气的说法,但钱汐一听,还是爆发了。   “走了?什么垃圾,自己拿了结阵灵石居然跑了?”钱汐都想不出骂人的词了,“我看她一脸老实样还以为她是个人呢……”   白琅只好说:“事已至此,还是想先想想怎么出去吧。”   一旁的风戈突然问道:“你们是万缘司弟子?”   钱汐摆了张臭脸没理他,白琅为缓解气氛,只好说:“我们隶属明缘司,此行奉命随断缘司前辈办事,但中途疑有差错……”   白琅顿了顿,有些歉意地问风戈:“请问始皇陵封闭之后,还有什么办法出去吗?”   “只有选出了王位继承人,或者入墓者全部阵亡,始皇陵才会再开启。”风戈若有所思,“早说你们是万缘司的人,我肯定老实配合了。我这样算不算被你们临时征召执行公务啊?”   “……算算算。”   万缘司位列十绝境之一,又是举荐制,不公开招收弟子。能为其办事,在很多修道者看来都是值得骄傲的。   白琅在那个大坑旁边坐下,从自己怀里拿出一张卷轴。   “你拿的明缘书?”   钱汐眼睛一亮,她拿了断缘锁,纪雅之拿了结阵灵石,白琅拿的则是明缘书。此书可以算一次祸福,用来趋利避害,眼下正好能用。   “先不用,我拿它打个草稿。”   说着白琅就从旁边焦黑的坑里捡了根碳条,一边写一边说:“我谈谈我的看法。首先是改血缘一事,风央始皇陵应该有两个不同的进入条件,其一是要有风央血脉;满足其一之后,男修者还要满足另一个条件,二十四岁。而后一个条件,以往应该是没有的,否则我司不会不知道。”   “这又如何?”   “这意味着此次皇陵会对入陵者检查两次。”白琅拿碳条划了划,“而司缘人改血缘只能应对第一次。”   钱汐满脑子疑惑:“所以这又如何?你赶紧算个祸福,看看我们能不能出去啊。”   “当初司命无法阻止风央始皇干涉人间朝政,会不会跟司缘人改不动血缘,原因一致?”   “我听不懂,你就不能直接说怎么办吗?”   白琅放下碳条,拍拍裙子起身:“去找始皇金身。”   她的潜台词是,断缘锁、劫缘阵和明缘书都有可能在始皇面前失去作用。   往右边墓道进去,几人才发现这里与左边完全不同。   右边气氛阴冷肃穆,墙壁均为石质,两边有色彩鲜丽的壁画,细致精美,但看多了又觉得眼花目眩。两边托灯的野兽从十二生肖变成了貔貅、凤凰、三头蛟等异兽,越往里就越栩栩如生。两侧壁画连接的地方通常是雕花木门和半透光的屏风,不过白琅一行人没有任何开门的欲望。   钱汐有点害怕:“怎么一路上都没人啊?”   “碰上人才倒霉呢。”风戈驳道,“你也不看看入口处的惨状。”   钱汐胡思乱想:“这些人不会都死了吧?白琅,要是我们找的那个也死了,那可怎么办?”   白琅说:“那就毁始皇肉身。”   钱汐连连点头,风戈却大叫:“什么?不行不行,就算你们是万缘司,也不准碰老祖宗肉身!”   一路吵吵嚷嚷,不知不觉就将墓道走完了。尽头处有一扇石门,门上古拙荒远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到门前,白琅发现石门两边垂着与恢弘大气的始皇陵格格不入的东西,是两根红绸。   “这是什么?”钱汐也注意到了。   这两根红绸像对联似的垂在墓室门口,横批处绞着两只手掌那么大的喇叭形铃铛,银闪闪的,在灰暗的墓道中分外夺目。   “这是盘铃。”风戈解释说,“以前风央老祖最喜欢让妃子们绕红绸摇盘铃而舞,这爱好死后也没落下。听我父皇说,他存放金身的那间墓室里没有金银珠宝,全是红绸盘铃和美人像,啧啧,真是个风流人物。”   之前白琅没觉得陵墓里有多恐怖,但一听风戈说什么“红绸盘铃美人像”,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悄悄往钱汐身边靠了靠,小声说:“你去开门吧?”   钱汐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瞧你胆子小得。”   钱汐上前,牟足了劲儿一拉,却没能拉开墓室门。风戈得意洋洋地笑了,把她拽开,然后一边拉门一边说:“你们啊,又不是风央老祖后裔,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嗯?怎么可能??”   风戈也没拉动。   他不信邪,撩起袖子,双手握住石环门把,大喝一声,使出吃奶的劲儿就往外拉。然而这门还是纹丝不动。   “开反了吧?”白琅小声嘀咕,伸手把门往里一推。   伴随着滚滚烟尘与沉重的摩擦声,门被推开了。   空气突然安静。   这间墓室看不出大小结构,因为目之所及全是红色。   不知何处照来明光,数不尽的红绸从四面八方交错,透得光都是红的。这些红绸上还挂着不少盘铃,全是银的,一个个如同盛放于血红枝桠上的银花。墓室里一派热烈欢腾的气氛,空气里还漂浮着酒香,完全看不出已有几千年历史的样子,仿佛那位帝王在他们开门前还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钱汐这次学聪明了,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随便往里扔了张符箓。   黄色符纸破空而出,然后没多远就撞上一缕横过的红绸,飘飘扬扬落在地上,也没触发什么机关陷阱。   “能进去了吧?”钱汐问。   白琅觉得问题不在红绸,她从旁边取了盏灯,把它的托盘扔了进去。托盘是铜制的,不像黄纸符那般轻飘飘。它落在红绸上就将其压得一弯,旁边牵连着的无数根红绸都一同晃动起来,过了好久才停歇。   白琅问:“你们没觉得不对吗?”   “盘铃没出声?”钱汐疑惑道,“是不是时间太久,锈住了?”   风戈说:“你脑子锈住了吧?”   墓中一切都崭新如初,连一丝灰都看不见,唯独盘铃锈住了吗?不可能啊。白琅思考再三,还是告诉两人:“不要碰这些绸带,慢慢走进去。”   风戈立马慌了:“不碰绸带怎么走啊?诶,等等!”   白琅身量最小,一矮身就能从那些红绸之间的缝隙里翻过。钱汐虽然比她高挑些,但身材纤细灵巧,也很容易绕过去。只有风戈,他壮实得像头牛,手臂有白琅腰那么粗,要他在这些绸带里做高抬腿大劈叉,那还真为难。   “你要不在外面等着。”钱汐奚落他。   “我才是正牌的风央后裔,凭什么我不能进!”   风戈一迈腿就进去了,结果脚下正踩中一条红绸,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忙九十度折腰将这条红绸压住,慢慢抬脚,再一点点将它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白琅在绸带间调整着位置,四下寻找始皇棺椁所在,但是这些绸带就像封天锁地的阵法,怎么绕也绕不出。   走了一会儿,钱汐兴奋地叫起来:“白琅,你快看这儿,美人图!”   她正位于两条齐腰高的红绸之间,面对着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空档,这个空挡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副精巧的画。白琅后仰一点,也看见了这幅画,画上是一名宫装女子,身体前倾,右手前伸托着一粒明珠,左腿后抬挑着一缕红绸,似飞天之姿,曼妙动人,仙气盎然。   风戈也往这边靠,他眼尖,发现了异处:“不对,那珠子是黏在画上的……这不就是长生不老丹吗??快快快,快去拿啊!”   白琅想劝:“等等,不要乱碰!”   她怎么可能劝得住面前摆着长生不老丹的人,钱汐压根没听见,努力前倾身子,探出手去,结果还真给她够到了。她伸手拨弄几下,长生不老丹落在她掌中。周围一静,气氛好像变了,但几人等了会儿,又什么都没发生。   “你瞧瞧,这不就拿到了!”钱汐兴冲冲地跟白琅说,“富贵险中求啊,秘境不就是用来给我们探宝的?”   白琅心中那种不安感越发难掩。她将明缘书拿出来,想以它测算前路祸福,可刚一运功,它便突然点燃,化作一捧灰烬。白琅怔住了,几秒后反应过来,钱汐那个“倾身前探,伸手托着丹药,抬腿避开红绸”的姿势,与美人图里一模一样。   她猛然抬头看向钱汐:“扔了丹药!”   可是钱汐已经不在原地。   她又转头望向风戈,发现他脸色苍白得可怕:“我一眨眼她就消失了。那个,你、你有没有觉得,美人图里那个人的脸……变成了她的样子?”   白琅最经不得这种神神鬼鬼的吓唬,一听风戈的话,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出去!”她叫道。   这里红绸遍布,退路进路都只有一条。   “我出不去。”风戈僵着身子,指了指后面,“这些绸带,位置变了。”   没办法,只能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绸带间隙中,又隐隐透出一幅幅美人图,最小的不过一掌大,最大的却与人等身。这些美人有的舞剑,有的折花,但凡她们拿着的东西,都不是画的,而是实物。若是想取这些实物,就要绕开绸带,被动地摆出和画上差不多的姿势。   风戈心痛万分地路过了始皇佩剑:“我可总算知道为何没人找到过它了。”   白琅也总算知道了这墓主人是个变态。   这样艰难地行进许久,两人顺利抵达了棺椁前,这一路上除了绸带和画之外没遇上其他障碍。   棺椁也被不少红绸环绕着,只要风戈摸到金身就能继任王位,结束探索,这是他们出去的唯一途径。为了给风戈让开位置,白琅踮起脚,手撑在棺材边缘,极力不去接触旁边的红绸。   她心里还想着消失的钱汐和纪雅之。钱汐多半是遭遇不测了,现在再想想,纪雅之也凶多吉少。她在岔道口就猜测过,万缘司的法器可能会失效,而明缘书无故自燃已经说明了这点。若是纪雅之曾企图以结阵灵石逃脱,说不定也……   “嘎吱——”   她走神的时候,风戈把棺材给打开了。   一时间周围所有红绸都像活了过来似的盘旋缭绕,寂静的盘铃也“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美人图上放出刺目白光,画中人直接走下画布,形貌音容皆与活人一致,就连眼神中的光彩都栩栩如生。伴随着盘铃奏乐,美人起舞,浩浩荡荡的杀伐气息从四面八方传来。红绸铺出一条条道路,之前消失的护陵俑如潮水般涌入墓室。   他们都像没看见风戈似的,径直朝白琅而来。   风戈连金身都顾不上了,抽出软剑放血,试图遮掩白琅的气息,但是毫无作用。   “你快跑!”他急道。   四面楚歌,还能往哪儿跑?   白琅想也没想,直接翻身钻进打开的棺材里。风戈一怔,以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帮她合上了棺材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实在是想不出章节名了……就这样吧() 第15章 煌川出鞘   棺材里面比想象中更宽大,而且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至少白琅没遭遇那种一扭脸就跟尸体面对面的倒霉事。   她屈膝跪在里面,半弯着腰,手伸进袖中摸索符箓,本想用一张取火照明,却突然发现看不清抽到的符箓是水是火。没有光,她又不敢乱动,生怕在旁边摸到一具冰冷的尸体,于是她就这么僵坐在棺材里呆了好一阵。   这时候外面的动静也消失了,风戈敲了敲棺材,问她:“红绸盘铃美人图都消失了,兵俑也去其他地方了,你可以出来了吧?”   白琅推了一下棺材盖,发现她打不开,应该与血脉有关:“你能帮我把盖子打开吗?”   “好。”风戈满口答应,使了半天劲儿,却发现……   “怎么打不开?”他纳闷,“之前明明还挺顺利的。”   白琅惊慌道:“你别吓我,赶紧打开!”   外面又是一阵乱撬的声音,风戈喘着气说:“邪了门了,怎么……哎哟,怎么打不开?”   “你找找旁边有没有什么机关阵法?”白琅其实不指望风戈这脑子,“没有的话就试着把棺材破坏了。”   风戈气极反笑:“你开玩笑呢?要是我父皇知道我来趟皇陵,不光没摸到金身,还把老祖宗棺材给砸了,他不得打断我狗腿?”   白琅快急哭了:“我总不能永远呆在棺材里吧。”   “等着,我在找机关呢。”风戈绕着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就连底座都没放过,最后得出结论,“莫慌,哥哥这就去外面看看有没有神兵利器能把它砍了。”   “哥!你是我亲哥!”白琅感激涕零,想了下又觉得不行,“等等,你走了我不就是一个人跟尸体在一起吗?”   风戈不耐烦:“胆子小得跟什么似的,一具尸体而已,还是我老祖这样英俊威武的尸体,你怕个蛋。你知道我风央皇室成千上百人都想摸一摸这具尸体吗?”   说完他就走了。   白琅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具尸体而已,而且是得道前辈的金身,是值得膜拜的,并不可怕。”   风戈离开的前一刻钟,白琅还是很冷静的。但是一刻钟之后,她又开始不安了。因为周围太黑太静,空气又不流通,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睁着眼,黑暗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控制不住去数,结果一数,愈发感觉度秒如年,恐惧万分。   最后她没忍住,掏出一张符箓,催动了五行诀。   然而这是张水符,一瞬间小半个棺材都被水填满,直接没过白琅的腰。她感觉被水波一冲,周围乱七八糟的陪葬品都堆到了她旁边。金的玉的,瓶瓶罐罐,条条带带,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觉得灵气满溢,件件都蕴含骇人的气息。   “风央前辈,对不起!等我出去,一定给您把水掏干,一滴不剩。”白琅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来找我。”   她心想,抽了一张水符,接下来再抽一张水符的概率就很小了,于是又取出一张符箓。   还是水符。   这次水直接没过了她胸口。   也不知道她旁边有什么陪葬品,被水一泡就软乎乎地飘荡着,扫在她膝盖上,让她又痒又害怕。她伸出手想把它拨开,但是一摸才发现,这是丝绸般冰冷柔滑的头发。   顿时,白琅全身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觉得头皮都是麻的,连忙把手松开。   “前辈,扯着您头发了,对不起。”她痛苦地说,“您放我出去吧,不然再呆下去又不知道要怎么叨扰您。”   最恐怖的不是在一个棺材里跟死人求情,而是求情的时候,对方还回应了。   “放你出去?”声音沉重,有种冷酷的金属质地,还似外面那些兵俑般磅礴有力,“渎我金身,留下殉葬吧。”   白琅听见棺材里有除了自己之外的声音响起,瞬间心头一沉。她不能视物,其他感觉却在黑暗之下被放大几倍,就连直觉都超乎寻常地准确。   对方话音落后,一股不易察觉的劲风朝她门面袭来。   白琅凭本能侧头一避,然后随手抄起一个带柄的陪葬品挡住自己侧脸,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这个陪葬品皲裂出道道裂纹。白琅觉得有股暴烈凶狠的气息顺着刚才与劲风相抗的地方冲入经脉,喉头一甜险些吐血。她知道刚刚若不是有风央自己的陪葬品抵挡,恐怕她现在已经死了。   在生死关头,她反而更加冷静,反手抽出下一张符,再度运行五行诀。   “我就不信还能是水符……”   还是水符。   这回水已经没过白琅下巴了,她调整跪姿,勉强直起点身子。这里的空间作为棺材而言虽然宽敞,但想要躲避打斗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快,劲风消失,水底一阵“哗啦”声响起,一只手猛然掐住了她的喉咙。这招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避无可避。   白琅几乎是凝聚了全身真气保护自己,却依然有种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之感。   伴随着风央苏醒,周围那些他曾经用过,后来又作为陪葬品放进棺材里的法器、圣物,统统都放出光芒。白琅觉得周围乱糟糟一片,看也看不清,只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那个带柄的东西是面镜子。   “哼。”一声近在耳边的冷哼炸开,不可抗的力量如瀚海般倾泄而下。   白琅注视着手里的镜子,忽然从镜中看见了打坐时的那种气流。   一股是红色的,暴烈疯狂,如山如海,白琅本能地知道这是风央。另一股又细又弱,呈灰霭色,虽被红色气流从经脉中逼走,却始终紧守气穴,不曾退让半分。   白琅看着这股不服输的真气,不知哪儿来的力量,骤然反击,一下挣开了风央的钳制。   此刻,她清楚地看见那股灰色真气像是逆行的鱼儿,艰难地穿过红色激流,逐渐返回各大经脉,她也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   “嗯?”另一人似乎有些惊疑不定。   他虽然只是附于肉身的最后一点残魂,但是不可能连一个尚未筑基的平庸之辈都打不过。对方这股真气颇为诡异,虽然看起来驳杂虚弱,可是逆流而行的气势却强硬得难以形容,如附骨之疽,生生吞噬出一条活路。   白琅大口呼吸着,还没缓过气来,对方就再度催动那股红色真气侵吞而下。   这次白琅已经抓住了诀窍,该避就避,只要气穴不失守,她永远可以卷土重来。她抓住镜子调转,直面镜中相斗的两股真气。另一个人似乎也发现了,虽然不明白为何她要看镜子,但还是分神将其夺走。   争夺间镜面一转,因溅上水花而有些朦胧,又在周围诸多法宝的照耀下显得颇为灰暗。   白琅被掐得意识模糊,这片模糊间却看见镜面正在发生变化。那头出现的不是她的真气,也不是棺中混乱不堪的场景,而是一袭白衣的折流。   “小小爬虫,挣扎得一时又如何?”沉重冷酷的声音说道。   他手下用力,却发现对方的脖子没有如意料之中一般被折断。   棺中有碎裂之声响起,有铮然之声响起,   折流破镜而出,白琅眼睛都没眨就看见了他胸口那柄剑,她直接伸手一拔然后用尽全力往掐住自己的手上一剁。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剑意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浩荡天威荡涤污浊,如骄阳纵身跃入天幕,万丈光芒普照大地,此间人世再无暗色。从肉身中拔出的剑一开始没有实感,但到了白琅手上之后,却沉甸甸的极有分量,她挥动此剑,如同控制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毫无滞碍。   剑芒璀璨,如川如流。   风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掉了下来。   “砰!”又是一声巨响,棺材盖被砸开了,石头和金银珠宝稀里哗啦地砸下来。   白琅像跳出油锅的青蛙一样跳出棺材,那柄从折流胸口抽出的剑只用一下就消失了。   棺材边的风戈低头想往里看,但是白琅一把拉住他往后退,她说:“别看!你可千万别看!”   风戈想问为何,这时候棺中发出爆裂声,整个棺材都炸了开来。待到水汽散去,原本棺材的位置已经站了两个相互对峙的人,一人就是风戈常在皇室供奉的画像里看见的风央老祖,他着黑甲战袍,满身煞气,披风之内翻出血红色。   风戈再一看,发现他正用左手拎着右手断臂,脸上一点活人的生气也没有。   而他面前,站着一名白衣剑修。   对方未曾佩剑,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剑修,是因为他背后闪过几道剑影虚像,气势直贯云霄,与风央老祖不相上下。   风戈还没反应过来:“棺材里什么时候又进去一个?”   两方对峙很久,风央开口,声音极为嘶哑:“我还道何人可在这等境界破我真元,原来是位谕主。”   折流没有回话。   风央越过他肩头看向白琅,眼中神光愈发黯淡,神情却很是轻松:“我谋划五千年试图逃脱一战,免于死亡,等五千年后再卷土重来。却不想,还是被你们埋伏到了。谕主天威可怖,算尽命数,我实在是甘拜下风。”   白琅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折流传声给她:“来受降。”   她睁大眼睛:“什么受降?”   下一秒却见风央金身土崩瓦解,溃散成灰,几息间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那抔灰烬中有一段红绸,和一个巴掌大的盘铃。   折流将这两样东西捡起来交给白琅,淡淡地说:“战利品。”   作者有话要说:  “她心想,抽了一张R,接下来再抽一张R的概率就很小了,于是又取出一张符箓。   还是R。” 第16章 初窥迷局   折流看看周围情况,皱着眉说:“往后不要随意召我,万一我正好处于不方便的时候怎么办?”   末了又问:“这是何处?”   “风央始皇陵。”白琅答道,她才是一肚子问题呢,“我哪里召你了?是你自己碎镜而出的!”   折流脸一黑:“是你召我的。”   “我没有。”   “是你。”   “都说了没有。”白琅语气里有几分恼意。   “我若是自己来的,为何要落在其他人的金身上?”   白琅猛然息声,因为她觉得折流说得很有道理。像他这样的白衣剑仙式人物,应该降落在一角琉璃瓦上,一枝苍青松上,一抹出岫云上,反正怎么仙怎么来。总不可能次次都恰好压垮她的梳洗架或者跟一具尸体一个活人挤同一个棺材吧?   “那……那便算是我召你来的。”白琅目光游移不定,“你回去吧。”   折流脸更黑了,想说什么,又突然注意到旁边傻站着的风戈,问:“这是?”   “哦,他是风戈。”   折流微微皱眉:“你认的吗?”   “不是……哎……”白琅突然发现他跟自己不仅都是路痴,就连脑回路也长得有点像。   风戈连忙自我介绍:“晚辈风戈,金戈铁马的戈,乃是始皇后裔。”   折流不作理会,连一点视线都没多分给他。   白琅见风戈脸色发苦,立即宽慰道:“没事,你出去若是不想当太子,就说没摸金身;若是想当太子,就说摸了。反正金身已毁,死无对证。你不提万缘司便好。”   她说到“金身已毁,死无对证”的时候,风戈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这么说我还得谢你?”   白琅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风戈更怨了。   就在他们两两相对,无话可说的时候,墓顶发出一阵震动。细碎的石块掉了下来,周围那些被剑气撕开的裂隙有变大的趋势。墓在水底,本来就呈了千万顷海水重压,现在金身上那丝残魂一毁,更是连个护陵阵都没了,于是逐渐走向崩塌。   风戈面色发青,冲白琅叫道:“你是万缘司拆迁部派来的吧?”   “你冷静。”白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墓马上要塌,我们得出去。”   她看向折流,结果发现这家伙直接席地而坐闭目养神了。   “我身上有伤,无法越界移形。”折流传声道,“你返回万缘司后,直接把我召回就好。”   “怎么把你召回?”   “镜子。”折流答道。   然后整个墓顶都塌了下来。   白琅和风戈掉头往回跑,到了最开始的入口处。因为始皇金身已毁,出口已是大开,没有任何阻挡。他们出去之后,原本用于移形换位的水幕也不见了,只能又费九牛二虎之力从水底游回海面。幸好始皇选址不错,周围没有火山也没有凶兽。   重见天日的时候,外面已是晨光熹微,幽蓝灯火即将燃尽。   那艘满载皇子皇女的奢华大船上,仅有三三两两惊魂未定的王裔。   风戈快上船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白琅一眼,视线却只捕捉到一个背影——和她来时一样,涉水而逝,深青色道袍映入寂然火光,有种随时会羽化成仙的错觉。   万缘司那条小船还停留在原地。   白琅上去之后,发现船上居然不止余长溪、巫络两个司缘人,还有满身是伤的纪雅之,正在给纪雅之疗伤的裴素琴。   余长溪解释道:“裴师妹是来援助的,你一个人吗?钱汐怎么样了?”   气氛有点不对,巫络从头到尾都不说话,一张脸阴着。裴素琴看起来也比以往冷肃,她把目光往白琅身上一放,白琅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几日未见,裴素琴的境界似乎越发稳固了。   白琅低眉顺眼地把墓中情形复述了一遍,省略了棺中那段,直接说成是有人开棺,然后陵墓崩塌。   “那开棺之人到底有没有碰到始皇金身?”   白琅答道:“应、应该是没有的,陵墓瞬间就崩塌了,棺椁被压在墓顶之下,开棺人多半也逃了。”   这种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起来也有些磕绊,幸好船上其他人都各怀心思,没有注意到。   余长溪松了口气:“那这次就只有一名战损,比我想象中好些。”   裴素琴猛然睁眼,厉声道:“若是我没有为我徒弟准备法宝护身,她岂不是要被你们害得神魂俱灭?还仅有一名战损?你以为我司弟子是地里长出来的杂草吗?说拔就拔?”   原来正如白琅所料,不光改血缘没成功,就连结阵灵石等几样东西也没用。纪雅之当时想着岔道口也是白琅几人的必经之路,于是就在那里布置了劫缘阵,可万万没想到结阵灵石忽然烧了起来。   白琅的明缘书也是一用就燃,好在没什么危险,可结阵灵石蕴含庞然灵气,炸开之后纪雅之险些身陨。裴素琴早知这次任务会有问题,于是给纪雅之法宝傍身,这才留得她一条性命,离开陵墓回到海上。   白琅听到这番讲述,忍不住感慨有个好师父是多重要的事情。   “行了,不管过程怎么样,结果还算是好的。”余长溪对裴素琴陪着笑,试图缓和她的态度,“这次报告就按平常那样写,免得大家都为难,好不好?”   裴素琴只是冷笑一声,带着纪雅之回了房。   这边剩下余长溪、巫络,还有白琅。两人一番劝诱威胁,告诉她这次报告不用她写,他们二人会代笔,若是让上头知道出了这么大事故,恐怕他们两人都职位不保。   白琅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是两人一脸“你不照做就把你也变成战损”的样子,她也不得不假意答应,准备等回万缘司再说。   回了万缘司,两个司缘人怕她到处走说漏嘴,直接给她放了半个月假,说是等事情平息了她再回来当值。   于是白琅只得百味交杂地回到了仓库里。   “怎么就你一人?上人呢?”钟离异看她回来很是惊讶,“他不是急匆匆地找你去了吗?”   白琅刚准备坐下,屁股都没挨着蒲团,“蹭”地又站起来了:“糟糕,我把他给忘了。”   说完就拎起一面镜子冲回自己房里,对着一顿猛瞧。   可是她瞧来瞧去也瞧不出什么名堂,镜中无非就是自己满怀疑惑的脸。她努力回忆之前都是在什么情况下看见镜中异象的——第一次是在煌川,她擦干净了镜面上的雾;第二次是在棺中,镜面上也溅了水。   于是白琅对着镜子呵气,又擦干,呵气,又擦干。   如此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她都有点绝望地想要直接借劫缘阵回去接折流的时候,镜面突然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整面镜子都碎了。   破镜而出的折流一根手指抵在她额头上,把她推远:“你下回召我,脸离镜面远一点。”   白琅盘膝坐下,问他:“你能说说清楚吗?你从镜中出来也好,我从你心口拔剑也好,还有……”   她袖中滑落一段红绸,一个哑了的盘铃。   “这个,又是什么?”   折流是站着的,她是坐着的,他望下来的目光却没有俯视之感。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折流也在她面前坐下,起伏贫乏地说:“世间有神,那么神从何处来呢?修道者皆认为只要证得圆满,自然就可以位列神位,主宰天地种种威能,其实不然。神与其他所有生物一样,不过物竞天择而已。”   “所谓天择,是指天道将从世人中遴选出合适的人选,予其谕主身份和一册擎天心经。所谓物竞,是指这些谕主们之中,只有将整卷擎天心经集齐的人,才能成为天道主宰。”折流忽然直勾勾地看着她,“在煌川袭杀我的是天殊宫夜行天,他背后那家伙以为我是某位擅用剑的谕主,其实我不是。”   折流发现白琅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点动容,她在根据他给出的仅有的情报努力分析理解。   白琅问:“擎天心经,可以自愿交出,也可以在死后获得?”   “对。”   白琅又问:“始皇残魂消失的时候留下了一段红绸和一只盘铃,没有什么擎天心经……他也不是谕主,但是和你一样清楚与神选相关的事情,你们是一类吗?”   折流发现跟脑子转得快的人说话真的省时省力,他答道:“是,我们叫器。”   “就叫……器?”   “器也有不同,人用的是人器,修道者用的是法器,而谕主用的……”折流目光落在那只盘铃上,没有再说下去,“罢了,你只管叫器就好。”   “谕主与器,是一对一?”   折流静了会儿,忽然笑起来:“规则是如此,但也不尽然。”   白琅疑惑,折流指了指盘铃,告诉她:“你已经有我和它两件器了。”   白琅指着自己:“我就是那个擅长用剑的谕主吗?可为何我连我的擎天心经都没见过?”   “那个只有胜者才能翻阅,它只是被存放在你身体里而已。”折流有点不悦地看着她,“还有……你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擅长用剑了?”   白琅被他噎了一下,反问:“那我现在退出行吗?”   她觉得这个什么“天道主宰”的目标来得太大也太突然了些。况且……“适者生存”一言在当今修道界已经被用烂了,满大街都是为追逐力量不择手段的“适者”,唯有她是个不适者。   折流听了她这话,微微蹙眉:“你现在退出,那我拖住夜行天十五年等你成长的意义何在?”   “……”   仔细一想,折流还真是为她在那魔修手下受了十五年折磨。明明近在咫尺,她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静了会儿,折流起身了:“也罢,这些都是你做主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拢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折返,递给她一枚鬼画符似的玉佩。   “我做了这个,把它戴上,但凡你有血光之灾,我都可以感应到。”   “那不是每个月都……”白琅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她拒绝道,“不行我不能戴。”   “为何?”   “没有为何,你赶紧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why???? 第17章 蛛丝马迹   第二天清早,白琅找到折流,没直接说她的决定,只问他能不能教自己剑法。   这也算是个委婉的表态——她有变强的心,希望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可折流这个理解能力太直率了,他回答:“你这方面天赋有限……况且每回拔剑都只砍一下,用不着学剑法。”   白琅一跺脚就跑去找钟离异了。反正破仓库里住着的剑修又不止折流一个,钟离异会的大道天遁剑法在千山乱屿也是赫赫有名的。   可是过了几天,她发现钟离异行踪似乎有些诡秘,白天总是不见人,晚上锁在房里不知道做什么,也不跟他们交流。   考虑到神选一事的危险性,白琅决定逮住他好好问问。   夜里,钟离异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白琅立在石龛之下,目光严厉地瞪着他。   “钟离前辈,你没瞒着我做什么坏事吧?”白琅问,眼神往钟离异身上瞟,他那些封印符咒还没去掉,平日里出门都以带纱的斗笠遮面。   钟离异摘了斗笠,面色自然地回答:“当然没有。”   白琅心里还是警惕:“您为何晚归?”   “这里闷得慌,出去走走。”   白琅实在是挑不出错,只得目送他进了房。   钟离异进房之后也松了口气,他脱下道袍躺在床上,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这方丝帕是就是青绣姬给白琅的地图,不过他比白琅更了解人面蛛一族,她们精于织造,可在图中暗藏玄机,不懂关窍的人就算修为再高也看不透。   当初青绣姬引白琅去劫缘阵,肯定是想借她的手把这个藏了秘密的帕子带给自己。   “钟离前辈。”   白琅阴森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钟离异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惊道:“你怎么进来的?”   自从在始皇棺中和风央那股霸道荒远的红色真气正面对抗过之后,白琅也发现了自己的真气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它虽细弱,却分外顽强,还带着莫名的腐蚀性,从风央所言来看,这似乎就是谕主的特性之一。   她刚刚就是这么一点点侵蚀开了钟离异的结界。   白琅反问他:“这帕子我贴身带着,你何时偷的?”   钟离异怕她惊动折流,于是跳下床把结界重新加固了:“嘘!你先坐。”   白琅勉强坐下了,钟离异略带惆怅地叹气,跟她说起青绣姬的事情。   他是在天遁宗某次法会上认识青绣姬的,两人相互有意,但身份地位相差极大。钟离异年少有为,是天遁宗引以为傲的门面,假以时日定能得道。但青绣姬只是个尚未完全化形的小妖怪,还是以残忍邪佞著称的人面蛛。后来两人历经艰辛好不容易确定关系了,万缘司又插上一手,青绣姬怕自己连累他,于是主动放弃挣扎,断了缘法。   白琅听了,抿紧嘴不说话。   “我被押上劫缘阵的时候,依然不信她会放弃。”钟离异垂直头,他一直被封印折磨,灯影下有种形销骨立的感觉,“你身上带的这方蛛丝图就是证明。”   钟离异将丝帕抖了抖,白琅并未看出玄机,他说:“它是一根丝织成的,却有两幅图。”   薄薄的剑气将丝帕笼罩,小段小段的蛛丝落下来,像盐粒似的。最上层剖去,下面居然是一幅画,画的是个山门,荒草丛生,一片死寂,门前石上写了歪歪扭扭的妖文,白琅也看不懂。   白琅问:“你近日就是在找这个山门吗?”   钟离异点点头。   “行,明天一起去吧。”白琅理理道袍起身,钟离异在她身后一时有些哑然。   白琅感觉到他疑惑的视线,步子顿了顿,认真道:“我不认为断缘司是对的。”   不该活的活下来了,不该爱的相爱了,这个“不该”,是谁规定的?它真的对了吗?   次日,白琅一大早就冲进钟离异房里,塞给他一张卷轴。   钟离异看着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目瞪口呆。   白琅顶着黑眼圈说:“这是今天的行程。”   *   辰时,日光熹微。   白琅带着钟离异到了钱汐家,她把在始皇陵发生的事情跟钱汐唯一的兄长钱源说了一遍,也提到了断缘司后来的处理。钱源已经见惯了这类将低阶弟子当炮灰使的事情,他有些麻木地感谢白琅,说“妹妹在明缘司做了五年,你是她死后唯一一个来探望的”。   临走时,白琅问他万缘司附近有何处是妖族聚集的。   钱源回想了一下:“万缘司境内,猜月楼是妖族开的,算是妖族的势力范围吧。还有……”   “猜月楼我倒是知道,还有什么吗?”   “稍远一点的落城,有个叫狩裟坊的黑市,常有绝好的妖丹鼎炉出售,据说幕后推手也是妖族。”钱源目露恐惧,微微往后缩了一步,“这地方你莫去为好。”   白琅谢过他,直奔猜月楼。   巳时,日光明媚。   白琅走在闹市里,跟钟离异介绍:“猜月楼属于万缘司百工司,由妖族掌管。它什么都卖,一共九层,奇宝无数,听说越往上越珍贵。”   钟离异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以为我们仓库里那些货从哪儿进的?”   白琅不愧是劳动人民的表率,她在万缘司当值,还不忘给库房备货送货,因此对猜月楼也有点了解。行至猜月楼,她找到平时接触的女鱼妖,鱼双双,让钟离异把丝帕给她看。   “鱼姨,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鱼双双身材丰腴,少妇模样,她眯起眼睛看了会儿:“这山门我从未见过,不过后面的山势地形倒是有点眼熟,应该是万缘司境内吧。”   “那这上面妖文写了什么?”   “上面的妖文颇为古老。”鱼双双意味深长地说,“只怕山门之中,不是什么普通妖物。”   白琅和钟离异对视一眼,没再多问。   “对了,今日九层之上将拍出月流丹一枚,诸多大妖汇集,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准啊,就有谁认得这几句古妖文呢。”   白琅连忙推脱:“我这样的小人物怎么敢……”   九层之上,还有大妖汇集,她上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   鱼双双继续怂恿:“猜月楼好歹是百工司下的,万缘司罩着呢,怕甚?”   猜月楼九层不是善处,落城黑市也不是善处,两者取其一,白琅反倒觉得猜月楼好些。   “也行。”白琅答应了,她告诉钟离异,“你在这里等着。”   钟离异觉得她不是真的想孤身赴险,只是单纯觉得他会碍事。   他低声问:“你一个人没问题?”   白琅还没答,他又说:“不行,我得跟你上去,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上人交代?”   这时候鱼双双拿了通行玉佩过来,一共两枚,白琅没办法,只能把钟离异也带上。   从一层到九层,明明从外界看起来不高,走的时候却花了半个时辰。越往上,妖物们的气息就越晦涩,身上的妖怪特征也越少。到了第九层入口,光是那几个把守的妖物都与人类无异,白琅也看不出他们境界。   她拿出玉佩,两个看守的妖怪看了很久,最后把巡逻的妖怪都招来了,估计是不信她这种修为还能上猜月楼九层。   “是真的,你进去吧。”其中一个妖怪纳闷地放她过去了,等她走后又偷偷跟同伴说,“这人不会是偷的通行玉佩吧?”   “蠢材,这姑娘有背景啊!”另一个妖怪自以为看破真相,“你看她后面跟的那家伙,一身仙道剑气那么明显,我站他旁边都觉得皮肤像被刀子割了似的生疼。两人都是生面孔,肯定是其他十绝境跑来看热闹的。”   巡逻的妖怪们连连点头,没多久“有个姑娘带人从其他十绝境跑来砸场子”的消息传遍了第九层。   白琅还不知道以讹传讹这么严重。   引路的美艳女妖带她穿过古朴雅致的回廊,进入宽大静谧的门庭。门庭两边有潺潺流水声,气息十分贴近自然。大厅两边都是推拉格栅,一个个的门上挂了通行玉佩,门后的气息完全被隔绝。大厅正中央留出空地,布置了严密的结界,估计是要用来拍月流丹的。   钟离异跟白琅进了同一扇门。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月流丹是用来给妖怪淬炼血脉的,一夜之间就能让它们修为暴涨。它的珍稀程度对妖怪来说,恐怕跟长生不老药对人类的珍稀程度差不多。我估计这东西会用来压轴。”   钟离异等她讲完。   白琅清了清嗓子:“所以前面还要拍一堆东西,我们就借机拿个什么来换情报。”   钟离异警惕地抱胸:“你不会是打我的主意吧?”   “自然不是。”白琅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面镜子,“你看,我有个五千年前的古董。”   这面镜子是她从始皇陵捎回来的纪念品,当初在棺中被风央本人打坏了,被她用真气温养黏回去之后也没别的用处。她本来打算带着镜子,一遇险就召折流,没想到在拍卖会上用着了。   钟离异面色尴尬。   “这个……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琅有种不好的预感。   “前两日,我试着破解封印的时候,不小心破坏了一面镜子。”钟离异说,“我看它原本就是碎的,就把它扔了,用法术复制了一面相同的出来,反正都能用是吧?”   “……”   “我不知道它是个五千年前的古董,看着挺新的……”   “……”   “你别哭啊……”   我当初怎么就没把你掐死在劫缘阵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能有个假队友。”   “但我一定有无数个真敌手。” 第18章 随机应变   白琅在三秒内想了个新策略。   此时外面的拍卖已经开始,只听得一个个低沉压抑的报价声,像催命符似的扣在耳边。前头拍出的无非就是灵丹妙药、神兵利器,都大同小异,所以也没出现什么值得留心的人物。   “要行险了。”白琅拿着那块丝帕看了半天,问钟离异,“拍卖会结束,你有把握带我离开这儿吗?”   钟离异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带你离开当然可以……但是我被万缘司追捕,身份恐怕藏不住。”   劫缘阵内,封印铁盔裂开的时候,两个司缘人被钟离异吓得落荒而逃,可见他即便被封,实力依然极为出色。而且他修的还是大道天遁剑法,正气浩然,对妖魔之流有天然的克制。   “没事……兵刃相见乃是下下策,你照我说的做,应该不会走到这步。”白琅把丝帕递给他,“附耳过来。”   *   猜月楼规矩很严,若是九层卖场的格栅中来了贵客,一般都会派有眼力见的俊男美女侍奉。为了给贵客隐瞒身份,侍从们还会帮忙出价、代卖。   金自来就是干这个的,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侍奉的是何人,因为那人在屏风后面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马上到月流丹了,金自来在一旁被威压弄得很累,忍不住擦了擦汗。   月流丹是猜月楼的招牌,每六十年才会拍一次,集六十年来最精粹的月华“帝流浆”炼制而成,对于妖族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至宝。按理说这次猜月楼九层的通行玉佩应该被一抢而空才是,可正好相反,到拍卖开始这东西还剩了一堆。   因为有位大能暗中包了场,妖族不敢与之相争,这枚月流丹就算不拍也是他的。   而今日敢与那名大能同上九层的,除去赶巧的白琅,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鱼双双把白琅找上来也是没安好心——反正通行玉佩剩了一堆,不如耍弄这呆子玩玩。   “等一下!”外头有个清朗的声音止住了呈上月流丹的侍女,“我这边还有一物要卖,不知诸位有没有兴趣看看。”   金自来听这声音很是陌生,于是在心中嗤笑这个二愣子。   “去瞧瞧吧。”   屏风后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吩咐。金自来讶然,从开场到现在,拍了多少灵丹、法宝啊?这位爷一句话也没说过。难道是闲得无聊了,想在月流丹来之前给其他人一点威慑?   “是。”   金自来连忙走出格栅,看见一个人族修士正站在中央。他头戴斗笠,身着不起眼的灰色袍子,气息深涩,手里随随便便地抖着条丝帕。   金自来一直在第九层侍奉,眼界是极好的,一下就看出这条丝帕的来路。它丝质柔滑坚韧,隐隐附着着妖气,是人面蛛丝织成的。人面蛛在魔境中见得多些,万缘司里基本没有,就算从其他地方逮来了,也不可能强迫它织出这么精美的帕子。   金自来返回格栅,毕恭毕敬地对屏风后面的人说:“回禀大人,乃是条人面蛛丝帕,成色极好,买给宠姬们玩玩也是不错的。”   “哦?”屏风后的孔慎果然有点兴趣了。之前卖的不是丹药就是法宝,全跟修炼有关,无趣得很,这样漂漂亮亮的稀奇装饰倒是不多见。   他正要开价,旁边的格栅却传来娇娆的询问声。   “道友此物怎么卖?”   提问的是个侍女,不清楚她背后是什么人。   卖帕子的人笑道:“以物易物,换一个消息。”   孔慎眉头一皱,这种以物易物的方法倒是少见。   卖帕子的人接着道:“能把帕子上这段妖文读出来的人,便能将它拿走。”   一个粗犷的声音问道:“哦?这个换法倒是新奇,你手中丝帕可有玄机?”   孔慎听出这是落城的妖怪,叫单岷,乃是夔牛后裔,实力极强,性情暴躁嗜杀,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卖帕子的人用故弄玄虚的口气回他:“道友好眼力。这方丝帕看似画的是风景,其实是千年前的古妖秘宝所在。这方秘宝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个路引将我带去宝藏所在之处。若是有人能指路,我便将丝帕给他,带他去寻这方秘宝。”   单岷大笑道:“哈哈哈哈,这年头十个秘宝有九个是假的,道友莫要瞎抬价。”   卖帕子的人声音一冷,听得人莫名发寒:“你要是觉得我诓你,自然可以不买。但我何必诓你呢?你引路,我替你寻宝,所得对半分。若是秘宝有假,我又从你这儿赚了什么?你又能亏什么?”   单岷没说话,他那个格栅里的侍从发出一声惨叫,看来是被迁怒了。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孔慎听了一会儿,觉得卖帕子这人说话逻辑严谨,头头是道。他换的是消息,又不是东西,就算骗人,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可见是真心想找出秘宝所在的。   “诸位,听我一言。”孔慎发话了。   金自来发现刚刚还吵吵嚷嚷的大厅瞬间就静了下来,他心下微惊,这位恐怕就是将月流丹内定的大能吧?   孔慎沉思了一会儿,提议道:“不如这样,觉得秘宝可信的,都一起去寻这方秘宝,能拿到什么各凭本事。觉得秘宝不可信的,自然不用管它,安心等下一次拍卖吧。”   金自来心道,这果然就是内定了月流丹的大能。他都让其他人安心等下一次拍卖了,最后那枚月流丹不就是他囊中之物吗?   “这个……”   孔慎的建议明显不在卖帕子那人的考虑范围,他犹豫一下,道:“容我问问。”   说着就退回了格栅。   孔慎微微皱眉,卖帕子的人一身仙道剑气颇为深涩,看不出什么境界。可他却不敢做主,得回去问格栅内的另一人,那另一人到底是何来路?   “和他一起的那位是?”孔慎问金自来。   按理说金自来不该透露来客身份,但孔慎实在是高深莫测,他只好回答:“听巡逻的小妖说,是个从其他十绝境来砸场子的小姑娘,修为入不得眼。”   修为低还能做主,一定是身份很高。身份这么高的人,没必要拿一张假秘宝图来骗他们玩。   孔慎想通了这点,便道:“取月流丹来,结束拍卖,安排我与那人见一面。”   他出示了一枚半月玉玦,金自来当场就跪下叩头:“是,楼主。”   这半月玉玦正是猜月楼楼主的凭证。   另一头的格栅里,钟离异问白琅:“现在怎么办?”   方才白琅让他出去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卖这方帕子,而且是把它当藏宝图卖;第二件就是,不管有谁说要买都不答应,等他们问几轮就回答“容我问问”,然后回来找她。   “现在只管等着。”白琅说。   这时候外面却突然有人宣布拍卖结束了,钟离异急道:“让你说不卖不卖,现在都结束了怎么办?”   白琅皱眉:“结束了也等着。”   过了会儿,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有个样貌清俊的妖族侍从进来找他们:“楼主有请。”   钟离异看向白琅,白琅给他递了个“不要乱说话”的眼神,也不知道他领悟了没有。   两人被侍从引到大厅另一头的隐蔽回廊中,不知绕了多少圈,两边拉门上那些色彩浓烈的画看得白琅眼睛都疼了。   “到了,二位请进。”   拉门一扇一扇地打开,过了好几分钟才开到头,上面的画由浓艳到雅致,色彩也由明快到平淡,越看越觉得玄远幽深。最末端的房间里摆着一个巨大的雀翎形屏风,上面涂抹着一只只或睁或闭的紫色眼睛,密密麻麻,分为妖异。   再定睛一看,这屏风下还端坐着一个人。   此人男生女相,样貌柔美妍丽,斜插一根半月玉簪挽起青丝,穿一身及地的深紫色外袍。他袍子上的雀翎图案又像眼睛又像花,远远看去有种说不出来的迷幻感,让人不敢接近。   白琅花了好长时间才走到他面前。   他好脾气地等着,甚至斟了半盏花露酒:“请问二位是从哪个绝境来的?”   白琅不会说是灵虚门境内的,钟离异不会说是千山乱屿境内的。编又怕编出两个不同的答案,所以白琅使了个眼色,由比较擅长说谎的钟离异回答:“天殊宫。”   他说天殊宫是因为白琅用的是天殊宫秘传绝学妙通五行术,但白琅以为他是瞎扯了魔境的皮,免得对方疑上他们的真实来处。   孔慎并未起疑:“也是,人面蛛这种邪物,通常多见于魔境。”   他笑了笑,这副容颜是极美的,不过配上屏风里那些狂乱的眼睛有些让人胆寒。   “在下孔慎,乃是猜月楼楼主,想与二位谈谈秘宝之事。”   钟离异开口就把这秘宝吹得天花乱坠,什么龙啊凤啊全来了,白琅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   “将地图示与楼主看看。”她说。   钟离异拿出帕子,白琅悄悄观察孔慎。她发现孔慎的视线扫过图上那几行妖文时,目光一滞,然后流露出又喜又惧的神色。   过了很久,孔慎将丝帕小心叠好,递还给他们。   白琅觉得他叠丝帕太娘了,没忍住问:“您原形是孔雀吧?”   钟离异其实也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白琅一问,他都憋不住笑,只得努力压低声音说:“刚见面哪儿能问这个?”   “没错。”孔慎毫不在意,一门心思追问秘宝的事情,“这帕子上的妖文我是认识的,若是二位方便,现在就可以准备出发了。”   “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写的功法。”孔慎淡淡地说道,“上古妖族的炼体之法,二位是用不上了。”   钟离异跟白琅对视一眼,瞬间就断定这家伙说谎。因为图是青绣姬画的,钟离异从来都不知道青绣姬还懂什么上古妖族炼体之法。   现在是谎言套着谎言,他们要带一个根本不认识路的人去找一个根本不是秘宝的秘宝。 第19章 琉璃酒杯   讨论了近半个时辰,双方终于决定七日后在附近的龟山见面。   孔慎十分客套地跟他们道别,临走前还送了他们一对能将水变成美酒佳酿的夜光琉璃杯。听说这对琉璃杯是由酒仙亲自炼制而成,世上遗有十八只,分布在三千界,孔慎花了大价钱,将其中一对收到手。   送出去的时候,他还依依不舍地说:“若不是我酒量不行,这对杯子说什么也不会给你们的。”   出了猜月楼的门,白琅抱着杯子问钟离异:“你会喝酒吗?这对杯子不能浪费啊……”   “我师门甚严,一贯是禁酒的……”   屁话,你师门还禁妖仙之恋呢。   白琅纳闷:“那我们要这两个杯子作甚?就算装进去茶水也会变成酒……”   “拿回去孝敬上人。”钟离异说。   “这是一对杯子,总要有人陪他喝的。”   “只能是你牺牲牺牲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突然,钟离异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眉头微皱。   “有人追踪。”   白琅条件反射地抱紧了杯子。   钟离异翻了个白眼:“肯定不是冲着这个来的。”   说罢又朗声道:“道友为何不出来一见,藏头畏尾像什么样子?”   这是从闹市往仓库走的方向,道路宽阔,沿途却没有人烟。偶尔路过一两辆拉着货的马车,也不会轻易停下。   几缕青烟从四周飘来,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妖气。白琅捂住鼻子后退一步,手已经摸到了怀中的符箓。不多时,这股妖风中就出现了一个体格雄壮的男人,他有一头又短又硬的黑发,身着奢华俗气的皮衣,那身腱子肉几乎要撑破腰带。   从气息来看,他比孔慎弱点,又比结丹期的丹道修者要强点。   “这是什么妖怪?”她问钟离异。   “我怎么知道?”钟离异怒道,“你躲开,打起来怕误伤。”   白琅正想劝他先谈,谈不拢再打,可转眼钟离异已经动手了。   他食指中指一并,剑诀立成,十几柄半臂来长的金色短剑环绕在他周围。白琅看出这些短剑都不是实体,因为它们光泽通透,如柳絮般在风中浮动。   她上前一步,想要劝阻,钟离异厉声制止:“退下!”   十几柄金色短剑霎那间就出现在她脚下,将她围了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青色妖风劈向她,被剑幕挡住了。白琅吓得踮起了脚,这些剑就贴着她的鞋子,袍角都被削短了一节。   “咦?”原本成竹在胸的单岷发出一声惊叹。   短剑不是飞过来的,而是凭空出现,一下子从钟离异旁边到了她这儿。   这种遁法与剑法交融的传承,单岷还从未见过。若是看不懂传承,那交手时就有很大劣势,再说对方的修为也极深厚,要想拿下,只能从他护着的那名少女入手。她看起来弱不禁风,连筑基都没有,只要抓住她,那名剑修肯定会乖乖束手就擒的。   单岷眼中凶光一闪,身躯逐渐由人类大汉变成了一头黑皮大犀牛,独角又长又利,还带一圈颜色奇怪的混沌光芒。   “破法环?”钟离异嗤笑道,“没想到你还是神兽后裔。”   虽然现在神兽已经无处可寻,但它们的血脉却从普通妖兽身上流传了下来。有些幸运儿会继承它们的特殊能力,单岷独角上那圈混沌光芒就是其中之一。它叫破法环,会让大部分人类术法失效。   “可惜……我用剑。”   钟离异抬手一招,金剑拔地而起,其势贯通天地,两边密林都簌簌战栗,万里无云的天空眨眼就被阴霾笼罩。   单岷心中一紧,剑修若是能自身剑势沟通天地,那应该离飞升不远。可钟离异气息虽然深晦,却没有给他那么危险的感觉。他作为妖修,本能向来准确,莫非对方还有压制修为?早知对方是这个程度,他根本不可能出手。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单岷口中喷出一股灰绿色毒雾,将附近笼罩起来。白琅连忙屏息闭眼,刚刚摸到手的风符甩手出去,她大声道:“光谛洞青,玄风通兮!”   周围的毒雾散去,白琅勉强睁开了眼,看见一只黑乎乎的蹄子伸向她。她吓得惊叫出声,抄起夜光琉璃杯就往身前一挡,这东西是酒仙亲手炼制,硬度惊人,居然没碎。白琅自己倒是被反冲的力道推出去好几米,她觉得她的尾椎骨都快断了,抽符的动作都做不了。   那只爪子就在跟前,她只得空手掐诀:“五浊皆去,八景光明!”   这是她目前能用的最具杀伤力的法诀,同属她所学的基础五行诀,却要逆五行而成,将金木水火土环环相克,破坏一切以五行构成的事物。如此紧要的关头,白琅再度看见了那股灰色真气,它以比平时快很多的速度在她经脉中运行,严密地控制着相克的五行灵气。   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犀牛感觉蹄下受阻,稍稍一滞的功夫,钟离异已经到他身侧。他一掌击中犀牛侧身,掌风穿破厚实的皮肤,瞬间剑气入体。犀牛仰天长啸,吐出一大口血,然后整头牛像被戳破了的米袋子似的瘪了下来。   等周围毒雾散尽,白琅看见那只房子般大小的牛已经只有手掌大了。   钟离异冷笑一声:“不知死活。”   抬手就要一剑把它戳死。   白琅忙叫:“剑下留……留牛!”   她抢在钟离异之前用夜光琉璃杯把地上的小犀牛罩了起来。   这时候旁边又来了一辆万缘司的运货车,钟离异只好收回剑诀,他看白琅迟迟不起来便问:“你没受伤吧?”   他想想都觉得后怕。因为这只拦路妖身具破法环,一般五行术对它都不奏效,而他自己又被封印限制了神识,毒雾中没法准确找到妖物位置。刚才白琅若是反应慢一点,现在肯定已经是具尸体了。   白琅一只手按住琉璃杯,另一只手撑地试图起来。   “不行……我脚扭了。”   钟离异只好俯身把她拉起来,然后搀着她走。   白琅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琉璃杯的口对在一起,里面的犀牛随着她跌跌撞撞的步子一边吐血一边摇来晃去。它流出来的血又被琉璃杯变成陈年烈酒,泡着密密麻麻的剑痕伤口,发出滋滋水声。   钟离异于心不忍:“让我杀了它吧。”   白琅斥道:“你修仙道,为何如此残忍!”   “……”   好不容易到仓库了,白琅却发现折流不在。她本来还想了一堆借口跟他解释自己出去做什么了,又为什么摔断腿,现在都没用上。   她坐在地上,将镜子拿出来甩了两下。   折流从镜中落下,看见她的时候好像松了口气。   “上人,你出门做什么去了?”白琅问。   钟离异有点惊奇地看着她扔掉的那面假镜子。能移形换位的都是了不得的法宝,而他伪造的这面镜子显然不是。刚才白琅连真气都没用,也不知道她怎么把折流弄出来的。   “我见你们都不在,就想出门找找……然后……”折流顿了顿,“迷路了。”   空气突然安静。   “这是什么?”折流自己转移了话题,他指着白琅用来罩犀牛的杯子,“酒仙的夜光琉璃杯?”   钟离异连忙解围:“对对对,正是酒仙杯,上人饮酒吗?”   折流皱着眉摇头,又问:“里面又是什么?”   钟离异哑然,他看向白琅,用“说了让我一剑捅死”的眼神控诉她。   白琅一拍大腿:“对,我差点把它忘了。”   她用仓库里的石佛像在墙根围出一角,然后把杯子里的犀牛倒出来。犀牛试图出去,但四面已经被佛像牢牢围住,它那只角根本撬不动。   三个人都凑到墙根看它。   “是鹿或者马吧。”   “肯定是鹿啊,你看它的角!”   “独角马也不是没有。”   犀牛不堪受辱,蹄子一撅,翻倒在地。   *   猜月楼九层。   一缕黑烟飘出,落地化作一名黑袍女侍从,她单膝跪地道:“楼主,跟丢了。”   孔慎斟酒的动作一顿:“怎么跟丢的?”   “单岷在路上埋伏二人,他们打起来了,我怕露出破绽只能先撤。”   孔慎点点头:“凡事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你把具体情况说说,单岷现在如何?”   黑袍女侍从摇头道:“单岷被他们带走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他与剑修在几招间就分出胜负,单岷不敌对方,于是想对修为更低的小姑娘下手。他放出毒雾,也不知道毒雾中发生了什么,等雾散尽,单岷已经被那个小姑娘俘获了。”   孔慎放下酒杯,神情凝重:“真的是几招间就分出胜负了?”   他虽然也能赢单岷,但赢不了那么轻松。   “好像是。”黑袍女侍从紧张地回答,“那个小姑娘诡异得很。单岷身具破法环,她若是用术法,应该制不住才对。而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剑修,修为更是不能入眼,不知道为何能在我都看不破的毒雾中拿下单岷。”   孔慎喃喃道:“她是从天殊宫来的,天殊宫绝学妙通五行术自可破此环。”   可当世修行妙通五行术的人很少,最有名的是夜魔君,其他人也都叫得上名号。孔慎细细回想,却没法把白琅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对上号。   莫非是魔宫新秀?   作者有话要说:  咒文改自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书大法和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 第20章 山海秘录   仓库里,几人争论了一番俘虏的种族,无果。   白琅还挺兴奋的:“我第一次养灵兽,喂它点什么好?草吗?要项圈吗?”   钟离异:“……这是妖修不是灵兽。”   折流:“要项圈,还要个窝。”   “你们也太不尊重人家了吧?”钟离异质疑道。   白琅根本没听见,她把犀牛往袋子里一塞,开心地道:“我出门去给独角怪买点东西。”   袋子里的犀牛单岷:“嗷???”   等白琅出去,钟离异也收起那副散漫的神色,他拦下了准备回房的折流,肃容问道:“上人,以后我们怕是还有很长时间要在一起,有些事我想问问清楚。”   折流回头,淡淡地道:“你说。”   “妙通五行术分正逆两篇,当世修行逆五行篇的,只有夜行天一人。我与白琅今日遇袭,她用了逆篇中的五浊八景咒。”   钟离异说罢,观察了一下折流,却发现他神色几乎没有变化,显然早就知道此事。钟离异不由问道,“夜行天与仙门仇怨之深,您不会不知。白琅或多或少与他有关系,您为何……”   折流恍若未闻,折返房内,闭门之前轻声道:“此事不要同她提起。”   不要同白琅提起?   钟离异揣摩再三,也不解折流何意,最后只得将此事搁下。   仓库里气氛有些不对,幸好白琅一门心思扑在刚抓回家的灵兽身上,又是搭窝又是喂饲料的,也没多注意这些。单岷觉得自己一辈子没这么倒霉过,战败就算了,还被一个残忍无常的小姑娘如此折辱,他情愿死在钟离异剑下。   另一头的猜月阁,黑袍女侍回报消息。   “楼主,方才那个小姑娘来我们楼中了。”   孔慎惊道:“什么?那你们为何不提醒我去接待?”   “她呆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在一楼买了项圈和笼子。”   孔慎结结巴巴地问:“项……项圈和笼子?”   黑袍女侍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她随身带了个布袋,布袋里装着被俘获的单岷。”   孔慎一阵恶寒,他连忙看了看自己这身翎羽幻化的华美袍子,道:“她不会对我也有意思吧?”   黑袍女侍连忙安慰:“不会不会,您貌若女子,形容昳丽,与单岷那个糙汉不同。”   孔慎松了口气:“那就好……希望几日后秘藏之行别拂了她的意。”   黑袍女侍微微皱眉,问道:“楼主,您确定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没骗您吗?”   孔慎拍了拍手,一卷灰黄色古书从虚空中飘落,悬浮在他面前。他拂袖翻页,不触碰古书就让它动起来。这本书叫《山海秘录》,上面记载了许多天材地宝和珍贵秘藏的所在,孔慎能为猜月楼聚敛这么多奇宝,都是因为有它。   他将书翻到藏灵卷,这卷记载的都是修道界大能隐居或入葬的地方。   “你看这儿。”他指了指古书,黑袍女侍看过去,上面画着一张模模糊糊的洞府图,图旁边全是古老的妖文,不知道写了什么。   女侍道:“这洞府与那块丝帕上绣的好像有几分像。”   孔慎啧了一声,伸手指着画上的细节,道:“何止是像!按照帕子上所绣,洞府边崖生紫桂,你看这不是紫桂吗?林中还有紫气之云,交带凤文,九色落陈,这些人间见不到的奇景都被绣在了那张丝帕上。绣帕子的人若说没见过这方秘藏,我是死都不信的。”   “那这处秘藏到底是谁的?”黑袍女侍迟疑着问道,“您还是告诉我吧,让我也有个准备。”   “是龟山金母得道前留下的秘藏。”   黑袍女侍惊得合不拢嘴:“龟山金母?这秘藏太烫手,怕是要见血啊……”   孔慎安抚她:“富贵险中求,我这么多年聚敛,保命的法宝还是有一两件的。”   黑袍女侍还是惶恐不安:“楼主,这东西我们不该碰的……”   孔慎不太满意,他皱眉道:“入秘藏探宝之时,最危险的往往是同伴,而不是陷阱。金母秘藏尚未公开,知道它的也就我和那个天殊宫的小姑娘。你看那个小姑娘,身边一个魔道同门都没有,肯定也是瞒着魔境来的。我们只需防着彼此就好,不会危险到哪里去的。”   黑袍女侍勉强被他说服了,只好道:“还请楼主多做准备,金母秘藏非同小可……”   “知道了。”孔慎不耐烦地说。   *   七日后,约定之时已到。   白琅跟着钟离异爬了半天山,好不容易到山顶,却发现这里早就有几十号人等候着。   她惴惴不安地问:“孔慎不会是想埋伏我们吧?”   “他这小子……我今天非把他毛拔光不可。”钟离异皱眉,抬手就要拔剑,但是被白琅一把按下。   她说:“好像不是。”   这几十号人分两队人马,一队是孔慎和一名戴面纱的黑袍女侍,另一队以两个高高大大、样貌相似的妖修为首,后面全是穿铁锈色道袍的妖物。两方对峙,气氛看起来很紧张。   年轻点的女性妖修上前一步道:“孔慎,若是不交出我哥,那今日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黑袍女侍将孔慎挡得严严实实,手中不知何时抓住了几支羽箭。   孔慎手里摇着一把羽毛扇,淡然道:“你兄弟去了哪儿,我怎么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琅觉得他看了自己一眼。   这些妖修都是落城来的,领头的那两个,哥哥叫单洲,妹妹叫单钗。他们一胞五兄弟,老大老二正好去其他境办事了,老三单岷前几日到猜月楼欲买月流丹,自此再无音信。而猜月楼又是孔慎的地盘,附近能动刀子害单岷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孔慎不理那些落城来的妖怪,而是冲白琅一礼:“您可算是来了。”   他这个仇恨转移得好,其他妖怪的视线顿时集中到白琅这里。钟离异感觉到敌意,直接以剑势相守。无数褐色短剑从土壤中拔出,将白琅围了个严实,她连忙道:“楼主好!我等你们解决完再谈,各位不必在意我。”   孔慎心道,这姑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心狠起来还真是个标准魔道。单岷不就是跟她起了冲突才被她用项圈、笼子监禁起来的吗?现在她居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把锅全甩给他背。   可是没办法,对方手握金母遗迹的秘密,他只能背锅:“事情与白姑娘无关……”   单钗听了孔慎的话,大声吼道:“那便是与你有关了,受死!”   她衣衫尽碎,道袍下是青褐色的坚实皮肤,如同一层铠甲,凡兵利器不可伤。她仰天长啸,动作迅捷如影,直接往孔慎身边冲去。孔慎巍然不动,他前面的那名黑袍女子一抖手腕,羽箭倏忽而逝。单钗心有所感,止住步子,青褐色皮肤直接覆过头部,身躯也变作半人半牛,那两枚羽箭化作疾风狠狠撞在单钗身上。   单钗被击飞,身上受痛,吼叫声越发狂暴。   单洲见妹妹不敌,于是也上前一步:“孔慎,你一天到晚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本事?”   孔慎散漫地摇着扇子:“等你打赢了明笑,再同我谈‘本事’二字吧。”   单钗从地上站起来,单洲和她同时化作两头巨型犀牛。一时间妖风卷地,飞沙走石,周围迅速被浓浓毒雾笼罩。孔慎手中羽扇轻摇,几乎没扬起什么风,毒雾却忽然散去。   二妖看出那把扇子是能够止风停雨的宝扇,骂道:“凭借外物算什么本事!”   孔慎不屑:“又不许我带护卫,又不许我用法宝,你们也太无耻了吧?”   双方再次对阵。第一回 合,单钗以独角顶撞,但是孔慎掏出一个金环将她桎梏住。   白琅不由道:“我怎么觉得这两个妖怪有点像之前遇见的那个?”   钟离异扶住额头:“你才发现?” 第二回 合,单洲将妹妹从金环中解救出来,绕过那名黑袍女侍,想用角撞孔慎,但孔慎又掏出一个方盾,挡住之后一步都没退。   白琅见了又问:“他这么多法宝都是藏在哪儿?”   钟离异回答:“估计带了个装法宝的法宝吧。” 第三回 合,单洲和单钗终于完全狂化。单洲撞破了孔慎的盾,而单钗死死拖出黑袍女侍,不让她回援。孔慎趔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   白琅就怕自己的活地图没了,连忙抽了张火符,轻喝一声:“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细小却明亮的赤火燃尽符咒,化作火舌,绕在孔慎周围。单洲对自己这身厚皮颇有自信,他一下蹄子踹在火环上,结果发出一声惨叫。这股细弱的火焰带着难言的侵蚀性,分明未曾破皮,却烧得骨头都疼。单洲虽然没被这火符伤着,却也因疼痛分了神,被孔慎跑了。   钟离异觉得白琅的阴阳五行术是真用得好,三分的实力能发挥出一百分的效果。若说她是夜行天亲传,他也是信的。   孔慎逃脱之后,一抖那身华美艳丽的雀翎袍。白琅恍惚间看见滟滟光波,七彩斑斓,定睛去看却发现那身雀翎袍的纹路全部都变成了紫色眼睛。满袍的眼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一个个四下张望转动,看得人心惊肉跳,汗毛倒竖。   “你!”单洲后退几步,单钗拉住了他。   她戒备地看着孔慎的雀翎袍:“等大哥二哥回来再说吧。”   单洲似乎也不敢再上,撂下狠话:“哼,你等着!”   然后就带着几十个小妖逃跑了。   钟离异伸手挡了白琅的眼睛,低声告诉她:“别看他的袍子。”   白琅视线一被挡,那种恐惧害怕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她立刻明白孔慎和黑袍女侍的大致分工:那个女侍从负责打斗,孔慎提供各种奇珍异宝解决洞府里的机关,又利用自己妖身的特性驱散洞内活物。他们俩一配合,恐怕能拿下世上大部分秘藏。   孔慎理理袍子,之前的意象都消失了,他笑呵呵地走过来对白琅说:“多谢相救。”   白琅拍开钟离异的手,答道:“不谢不谢,你们比我早来,有探好路吗?”   孔慎笑嘻嘻的脸色沉下去,沉默一会儿,他才道:“暂无斩获。”   白琅心说,你们能有斩获就怪了,藏宝图本身就是个幌子。   “不过可以确定,图上的就是龟山金母飞升前的洞府。”   孔慎说得深沉有力,白琅觉得不像作假,她和钟离异对视一眼,两人都怔住了。   钟离异气恼地传声道:“你这乌鸦嘴是开过光的吧?” 第21章 龟山金母   很多前辈大能的宝藏都是留给有缘人的,若是与之无缘, 那就算在它面前走过一百遍也不一定能看见。龟山就是如此, 它位于万缘司最核心的地方, 无数人来往, 却从未发现秘藏。   大家都知道龟山曾经出过一位了不得的得道前辈,她就是西王金母。   她曾担任万缘司司命,修为极高, 掌缘罚恶,受人敬重。飞升之后, 她离开了原本的龟山洞府, 前往十绝境中最特殊的那个, 也就是四方台。传说中登临四方台的都是执掌天权的最强修行者,万缘司这么多年来,只有初代司命和西王金母上过。   因此她留下的秘藏比一般得道高人的毕生积蓄还更珍贵。   孔慎哪里能错过这个机会?   他问白琅:“不知道白姑娘的线索是什么?”   钟离异都没眼看了,他不指望白琅答得上来。   可白琅关键时候总是特别靠得住, 她有理有据地说道:“我观阅万缘司典籍,里面曾提到‘西龟之山, 一曰龙山’, 也就是说,龟山曾被称作是龙山。很多注解都以为这是贻误,其实不然。”   钟离异心说, 白琅这家伙最近说谎怎么越来越熟练了?可是再仔细一看她的脸色,发现全然没装,真的在认真想这个宝藏在哪儿。   他传声道:“你还有够天真的, 这都成千上万年了,万缘司就在不远处,无数人从龟山往来,若有秘藏还轮得上我们?”   孔慎却被白琅唬住了,他忙问:“白姑娘,您有何见教?”   白琅被他捧得有点膨胀,说话更加流畅自信:“我觉得啊,金母洞府原本就有两个,一个在龟山,一个在龙山,而这两处是重叠的。”   “两处重叠?你是说,金母在龟山之上另开一界,名为龙山,用于藏她的秘宝?”孔慎恍然,“可若是她另辟一界,我等要怎么进入呢?”   白琅想了一下:“你可知龟山为何被称为龟山?因为远远望去,此山像一只巨龟。而它之所以又会被误为龙山,想必是在某些特殊时候,看起来像巨龙盘卧。根据典籍记载,金母洞府‘东南接通阳之霞’,此为龙角;‘西北交寒穴之野’,此为龙尾;‘傍通九穴之洞,自生紫气之云’,此为龙息;‘交带凤文,九色落陈’,此为龙鳞。”   孔慎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拍手称赞:“厉害,厉害!看来白姑娘果然是有备而来。”   钟离异忍住了目瞪口呆的表情,却没忍住道:“这个确实厉害……”   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的黑袍女子突然插嘴:“也就是说,我们要等所有异象同时出现才能进入龙山一探究竟,对吧?”   “明笑,对白姑娘客气一点!”孔慎斥责道。   明笑垂首说了声“请恕罪”,白琅连忙制止道:“不用客气,你说得对,我觉得只有当以上异象全部出现,龙山才会临世。”   孔慎纳闷了:“这些都是金母在时才出现的异景,现在如何能有?”   “搞清楚异象出现的原理就好。”白琅安慰道,“这样吧,不如我们分头往东南、西北两方去,先找龙角与龙尾,如何?”   钟离异心中暗叫一声“妙啊”,白琅之前说龙身的事情,根本不是想找宝藏,而是想找办法脱身。果不其然,孔慎一口答应了,他和明笑往西北去找龙尾。而白琅和钟离异则往东南,看看所谓的“通阳之霞”又是什么。   于是两队人马就此分开。   白琅总算松了口气,她追着钟离异问:“前辈,绣姬到底是何来路,为什么要把西王金母的洞府图给你?”   钟离异叹息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母亲织姬是名镇一方的大妖怪,但是后来被人暗害了。绣姬侥幸逃脱,自此流亡千山乱屿各处,直到在法会上遇见我。”   白琅伤心地说:“哎,绣姬也是个苦命人。”   走了一会儿,钟离异突然道:“我有一事相求。”   白琅惊讶地摆手:“前辈帮过我不少忙,‘求’字是不敢当的。”   钟离异低沉地说:“白琅,你能找到金母洞府吗?我总觉得绣姬有什么秘密没来得及告诉我,而这个秘密就在金母洞府之中。”   白琅连忙点头道:“我会尽力的。”   “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钟离异侧过头看着她,“关于折流上人和夜行天的事情。”   白琅吓了一跳,夜行天不就是囚困折流十五年的那个鬼面魔修吗?此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折流自己想必更不会说,钟离异怎么知道这两人关系的?   “你、你怎么……”她结结巴巴地问,“他们俩怎么会有关系?”   钟离异仰起头,望向天边层云,一边走一边说:“夜行天得道已久,但是一贯低调,真正成名大概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不知为何,他忽然开始猎杀剑修,先是魔道剑修,后来魔道之中再无人是他敌手,他就把目光转向仙道。”   折流告诉过白琅,夜行天是听从某人吩咐,在找一个擅用剑的谕主。   钟离异将那些往事秘辛娓娓道来。   因为夜行天实在太强,当时仙道很多人都不敢再用剑,成名的剑仙要么被他杀了,要么藏起来不敢露头。直到十五年前,灵虚门正阳道场,折流飞升,一跃成为与扶夜峰主并列的仙道第一剑修。   这段白琅倒是没听过,她急忙问道:“然后呢?”   “兴许夜行天杀累了,折流飞升后,他直接向仙道第一剑修约战,还放言,若是第一剑修赢了他,那他再也不会踏上仙境一步。”   说到这里,钟离异停顿了一小会儿,他看看白琅,轻声道:“约战之后,折流销声匿迹,扶夜峰主孤身赴约,身陨神灭。此战极为惨烈,堪称千年来仙魔巅峰一战。夜行天敬重峰主豪情,为他立衣冠冢而去,仙道很多人引以为耻。”   白琅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觉得折流没法应战是因为知道夜行天在找谕主,而他作为器,这时候跳出来接战对背后尚未长成的谕主不利。   说到底,这事儿应该怪她。   她就是个拖累。   白琅心里那点阴霾像潮水一样上涨,没过口鼻,让她又窒息又想哭。   钟离异在她脑袋后面拍了一把:“别想了,快点找那什么‘通阳之霞’。”   白琅勉强打起精神,她知道一年中很多时候东南方都能看见霞光,但“通阳之霞”却不是指这个。   它是指一种异人,叫七星娘。据说七星娘能织云为霞,而且容颜极美,采补她的人修为一日千里,百日成仙。因为七星娘繁衍能力差,无法在修道者的猎杀下自保,所以她们一族很快走向了灭亡。西王金母心善,曾收留过不少被修道者虐待的七星娘,她们每日在龟山采云织霞,铺满天际,蔚为壮观。   后来西王金母飞升,这些七星娘也不知去了哪儿。   一路往东南,都走到山脚下了,两人别说七星娘,就连七星瓢虫也没见到一个。   钟离异抱怨道:“这东西搞不好比西王金母的宝贝还少见,到底上哪儿找?”   白琅又开始分析:“七星娘自身非常弱小,跑是跑不远的。我觉得金母在飞升前可能安排过她们的去处,就在龟山附近。”   时至今日,就算龟山附近真有七星娘,以她们的生存能力也该死得差不多了。但是白琅不愿意就此放弃,她带着钟离异从小路下山,到了龟山东南方最近的一座城——落城。   落城重商,一进城门就有大群散修商贩围上来,跟白琅推销这个推销那个。   最后钟离异实在忍不住拔剑了,这些人才慌忙退下。   白琅把他的剑按下去,对散修们说:“我想要只七星娘,上哪儿能买到?”   钟离异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是吧……问这么耿直?”   散修们面面相觑,最后有个雀斑小少年上前道:“你给我一百枚灵石,我带你去。”   这明显是个骗子吧……   钟离异没来得及制止,白琅已经扔了一小袋灵石给那个少年:“喏,给你。”   然后她转头告诉钟离异:“前辈,这是帮你花的钱,你以后要记得还。”   钟离异一听,立刻凶神恶煞地瞪着那个小少年:“你要是敢骗钱,那休怪我一剑送你升天。”   小少年感觉到威压,被吓出一身冷汗:“我不干了我不干了,钱还你……”   白琅一把揽过他,摸头安慰:“别怕,钟离前辈就是看着凶,人好得很。”   其实雀斑脸的少年和白琅一般年纪,不过又矮又瘦,皮包骨头,头发发黄,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他在白琅手下打着哆嗦,道:“你们去狩裟坊吧,听说只有世上不存在的,没有狩裟坊找不到的。”   钟离异觉得“狩裟坊”这个地方有点耳熟。   白琅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钱源跟我们说过,这是个黑市,常有妖丹炉鼎出售……莫非七星娘就是被当作炉鼎卖的?”   不管怎么样,先去看看总没错。白琅让这个小少年带路,他看起来不情不愿,可钟离异在边上虎视眈眈,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白琅问。   “任不寐。”少年摆着一张臭脸,“你叫我不寐就好。”   白琅点头:“我叫白琅,这位是钟离。”   钟离异本觉得小少年应该有个张三李四之类的名字,比较符合他落魄的流浪狗造型。没想到其名是取“黄昏细语人不寐”中的“人不寐”,颇有天涯无归客的怅然意境。   “名字是谁取的?”他问。   任不寐没给他好脸色:“谁还有闲工夫给我取名?当然是我自己取的!”   钟离异不再多问,却留心起他的一言一行。他好像学过一点基础的法诀,但未筑基,修为薄弱。再细看,发现他根骨平庸,身体虚弱,经脉未开,完全是最底层的散修。   ——也是一块璞玉。   “你想学剑吗?”钟离异突然问。   任不寐自嘲道:“把我卖了也买不起一把剑。”   钟离异笑笑不说话。   没多久,狩裟坊到了。这里看起来不像坊市,倒像宫殿,建筑风格与万缘司接近。一个个飞檐金瓦的宫殿中摆放了各种珍奇异物,侍从来来往往,三跪九叩。来这儿买东西的修行者都觉得自己是登了基的皇帝,心潮澎湃间不小心就花光了积蓄。   “别看这些侍从现在对你们跪跪拜拜,等他们发现你们没钱……”任不寐伸手在脖子上一划,“你们就死定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钱?”白琅好奇。   任不寐瞥了一眼钟离异:“就他那个一百灵石都找我拼命的样子,能是有钱人吗?”   钟离异脸都青了:“你!”   白琅看了一会儿杂七杂八的东西,问任不寐:“你觉得哪儿能买到七星娘?”   钟离异痛苦地说:“你怎么还在想买这个……肯定买不到的!”   任不寐摸着下巴道:“七星娘是炉鼎吧?炉鼎不在这儿,在最里面的红颜殿。”   他眼睛一转,又看向钟离异,不屑道:“看着人模狗样,一脸正气,没想到也喜欢玩弄炉鼎这套把戏。”   白琅见钟离异即将爆发,立刻揽过责任,义正言辞地告诉任不寐:“是我要买,跟他没关系。”   任不寐语塞:“你一个姑娘家,要七星娘干什么!”   白琅怫然作色:“姑娘家怎么了?你还歧视我是个姑娘家?”   “我没有……”任不寐说不出话了。   他闷声带着两人找到最里面的红颜殿。未见其景就先闻其异香,又听得无数温软呓语。青瓦红砖不似外面富丽堂皇,却更有一番韵味,门上飞仙图半遮半掩,让人遐想连篇。门侧跪侍的修者有男有女,全是衣衫半褪、媚眼如丝的样子。   刚才还底气十足地说“是我要买”的白琅一见这场面立刻怂了。   “你倒是进去啊!”钟离异低声催促。   在门口停半天,附近来往的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们。   白琅低着头,一边往里挪,一边念叨:“色。即是空……”   任不寐问钟离异:“她庙里长大的啊!连这都要捂眼睛,那等进去之后不是更要命?”   钟离异则满脑子想着回去绝对不能告诉折流这件事,不然他性命堪忧。   里面果真更要命。   各式炉鼎被陈列在展台上,大部分都不着寸缕,供那些来挑货的客人随时赏玩。大部分人买炉鼎是养着当宠物的,想用就用,偶尔拉出去遛弯,厌了就送人或者自己处理掉。只有极少部分功法特殊的修行者才是真正用炉鼎来修行,纯粹把他们当工具或者消耗品,而非享乐的玩物。   任不寐坦然走在最前面,显然对这些场面早已习惯。白琅躲在钟离异后面,脸红得跟门口的砖似的。   “现在怎么办?”她拉着钟离异的袖子问。   钟离异也没办法:“还能怎么办?一个个验过去。”   白琅“啊”了一声,话都说不连贯了:“我……你……这个……怎么验?”   她表现得如此尴尬,钟离异都快要被她感染了,他清了清嗓子:“乱想什么!七星娘耳后有七星印记。”   说完他一抖袖子把白琅甩开:“你不要黏这么紧,其他人看我都怪怪的。”   白琅一放开他就更害怕了。两边展台上的炉鼎经常朝客人伸手,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的,她又要躲开这些魔掌,又要回避来来往往、深不可测的客人们,全程提心吊胆,比探索秘境还费神。   最后还是任不寐看不下去,他拍了拍白琅的肩,站到她面前:“你跟着我走,眼睛盯着我的背就行。”   白琅瞬间觉得他脸上的雀斑都在发光,钟离异微微侧目,心下点头。   越往里,那些炉鼎和奴隶就越是珍奇宝贵,白琅已经看见了不下三只青丘狐、四个纯阴纯阳体、五位结丹以上的人类俘虏。走到最末,有两位衣着奢华的美姬拦住道路,她们妆容甚浓,美到看不出本来面目。   穿紫衣的说:“后面是给贵客定制炉鼎的地方。”   穿红衣的说:“比如纯阴体的男人,纯阳体的女人,九尾的青丘狐,无垢的姑射仙。”   两人齐声道:“若是没有拜帖,还请回吧。”   钟离异压根不信他们弄得到什么纯阴体的男人、纯阳体的女人,但任不寐好像很信。他惶恐地后退几步,小声对白琅说:“我们走吧?”   都咬着牙走到这里了,白琅怎么可能放弃?   她扔出一块半月形玉玦:“这是猜月楼的凭证。”   之前孔慎试图讨好她,所以送了她两个夜光琉璃杯和这块代表他身份的半月玉玦。他的猜月楼是万缘司百工司下面的,所以也算万缘司直属,周围散修都要让他三分。狩裟坊再怎么厉害,那也是黑市,跟这里坐镇的庞然巨物万缘司不是一个级别。   两位美姬对视一眼,紫衣道:“确实是猜月楼楼主的凭证。”   红衣说:“我们需要请示一下。”   然后两人齐声:“还请二位稍等。”   她们转身离开,划下一道结界阻止其他人进入。   任不寐很不满:“请‘二’位稍等?她们怎么不算我一个?还有,她们俩是不是自己一个人没法完整说完一句话啊,每次都要分三段讲,难受死了。”   不多时,两名美姬从里面出来,毕恭毕敬地说道:“二位请进。”   钟离异和白琅进去了,但任不寐被拦下,他不服气地说:“我跟他们是一道的,为何我不能进去?”   “你和两位贵客并非同路人。”   “若是里面连你都能进,那狩裟坊威信何在?”   “还请退下。”   红衣划下结界,紫衣领着两人往里走,她说话声轻声细气,柔美婉转:“我们有魔境来的大能,会为您定制出最完美的炉鼎,有什么要求,您只管同她谈便是。”   最里面的房间很朴素,相比起外面淫艳迷醉的味道,这里让白琅舒服多了。   推门进去,一名白衣女子坐在竹案前,手里拿了卷书,面前放着盏清茶。两边墙壁上贴了不少山水写意画,意境高远,颇为雅致,怎么看也不像是魔修的居所。   钟离异在白琅耳边道:“浮月孤乡,玄女派。”   白琅只知道浮月孤乡是十绝境中的魔境,地位稍逊于天殊宫,在修真界也是庞然巨物。   至于玄女派……她就搞不清了。   紫衣恭谨地说:“缓歌仙子,我把客人带来了。”   “你且退下。”   白衣女子抬起头,白琅只看一眼便怔住了。她容颜说不上美,却有种销尽尘埃的韵味,目光流转,声音低徊,举止投足间风流尽显。钟离异见此反而越发戒备,他偷偷掐了一把白琅的腰,痛得她叫出声。   钟离异传声道:“你收收心吧,玄女派练的是惑人心神的法术。”   秦缓歌斟了一盏茶,低眉问道:“是哪位想找炉鼎?”   “我!”白琅举手。   钟离异啧了一声:“我们一起。”   秦缓歌这么多年也很少见男女客人一起找炉鼎的,她放下杯子,袖手道:“您看着倒有点不像……不过,没关系,说说你们的要求吧。”   “只要是七星娘就行。”钟离异答道。   白琅也跟着点头。   秦缓歌看起来有点意外:“七星娘?这可有点难办……二位觉得青丘狐怎么样?也是异族,貌美娇娆,还比七星娘实力强劲些,带出去更有面子。”   白琅拒绝道:“不行,只要七星娘。”   “莫非二位不喜欢狐媚子?”秦缓歌微微皱眉,“那姑射仙如何?与七星娘一般超尘脱俗,至少也是结丹期,元阴尚在……”   “缓歌仙子!”白琅打断她的话,认真重复要求,“我们只要七星娘,或者有七星娘血脉的也行,能织云霞最好。”   秦缓歌看着他们,神色莫名,白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秦缓歌淡笑道:“自然可以,但七星娘不是立即能有,要过一段时间等坊中派人外出探货。”   钟离异道:“您准备好便送去猜月楼吧,楼主孔慎会付账。”   秦缓歌婉约一笑,召人送客。   离开狩裟坊,白琅惴惴不安地问钟离异:“我们这样买卖人口是不是有点不好?”   钟离异还未作答,憋了一肚子气的任不寐便道:“有何不好?你不买,也有其他人要买,落到你手里总比落别人手里好。”   他这歪理说得还挺好。   但白琅依旧不安:“若是七星娘隐居人世,活得好好的,狩裟坊接了我们的委托,将其强抢而来,加以**,使其生不如死……”   她越想越害怕,扯住钟离异说:“不行,钟离前辈,我们还是不要了吧?”   钟离异不耐烦地甩开她,道:“你怎么戏这么多?指不定七星娘和这小子一样过得穷苦落魄,你正好救她逃离火海呢。”   “你扯上我作甚?我人穷志不穷!”   “就你这个骗子德行……”   一路吵着,到城门,两人与任不寐分开,然后又往龟山去。到了龟山顶上,不多时,孔慎与明笑也出现了,他们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从容。孔慎手里一直拿着的宝扇不见了,明笑腿上似乎受了点伤。   “楼主,您还好吧?”白琅担忧地问。   孔慎脸色难看,语气却依然平稳:“多谢白姑娘担心,你之前指的路是对的,‘寒穴之野’即为龙尾。那里有一处寒潭,我和明笑探得潭底处曾有蛟龙居住,如今可能已经沉眠。”   钟离异问:“明笑姑娘是被蛟龙所伤吗?”   白琅只能看出明笑腿上有外伤,但钟离异却能看出她满身水汽,经脉中流动着一股浸蚀的寒然,若是不及时以天地灵火驱之,恐怕一身修为就废了。   “她不是被蛟龙击伤的。”孔慎之言出人意料。   白琅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惶恐,这份惶恐与她在煌川广场听见折流嘶哑地喊出“快逃”时,感觉一模一样。天地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囚笼,有人将弱小的她和世界上最凶恶的猛兽关在一起。   孔慎有些后怕地说:“袭击明笑的是个女人,她可以化身为水,一身修为奇诡高绝,若不是我有几件保命法宝,恐怕已经交代在她手里。”   “化身为水?”钟离异疑道。   明笑虚弱地说道:“就是与水融为一体,从水中出现,又从水中消失。除了险些击杀我的那一击,其他时候根本看不见人影。”   孔慎担忧明笑,说是要立即回去帮她疗伤,免得留下后患。白琅当然答应了,她跟孔慎说了下七星娘的事情,要他记得收货。孔慎心不在焉地答应,准备带明笑离开。   这时候白琅突然道:“那个袭击你们的女人,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孔慎讶然:“你如何知道?当时她从水中出现,明笑防不下她那股极寒真气,本是必死,可她一击之后便停手了,喃喃说着什么……”   “说什么‘不是你们’,然后就消失在水中。”明笑补充道,“不久后蛟龙惊醒,不知道那女人在水下做了什么,整个寒潭都被染红了。楼主见我伤重,便没有多留,先把我带了回来。”   明笑和孔慎离开之后很久,白琅一直站在原地沉思,她越想越害怕,连手脚都是冰凉的。   “你还好吧?”钟离异看出她有点不对劲。   白琅回过神来:“走,我们回去。”   钟离异听她的话以最快速度赶回仓库。   回去之后,白琅第一时间冲进折流房里,发现他正闭目静坐,顿时松了口气。见她闯进来,折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睁开眼,低声问:“你感觉到了?”   白琅觉得心跳从来没有这么激烈过。   她说:“我感觉到了,有另一个谕主在附近。”   折流睁开眼,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他道:“周围水汽浓得让人窒息,那位谕主是涉水人。”   “涉水人……?”   “谕主身受天道眷顾,掌控着普通修道者所没有的权,他们利用这些天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折流从旁边拿起一面镜子,对着白琅,“你看。”   白琅下意识地看入镜中,里面没有出现她的面孔,而是倒映出幽深的水色。她揉了揉眼睛,镜中水色晃动,不多时就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和水一样是透明的,沾了蛟龙血才露出点体态,白琅看出这是个女人。这女人在寒潭边上手握龙心,狼吞虎咽地送入口中,场面极其残酷。   白琅捂住嘴,咽下一声惊呼。   折流把镜面调转,道:“看见了对吧?这是你的权,你为映镜人。”   白琅似懂非懂。   “你现在修为还不到,等以后就能自然而然地辨别这些了。”折流耐心地解释,“夜行天要找的是执剑人,他背后那位谕主每次出现便有钟声,应该是击钟人。你在始皇陵击败风央残魂,他化作盘铃红绸,风央的谕主应该是摇铃人。”   白琅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知道谕主所掌的“天权”,就知道他擅长什么,害怕什么,有什么特殊能力。从之前夜行天对剑修进行地毯式搜索来看,其他谕主似乎不能随便知晓彼此能力。也就是说,她这个“映镜”的天权将成为制胜关键。   “为什么涉水人要独自行动?”白琅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谕主身边不是都有器吗?他们出于安全考虑,是不会轻易冒头的吧?夜行天在仙魔境横行这么多年,他的谕主连面都没露过呢。”   折流一语惊人:“不是所有谕主身边都有器的。你毁去风央残魂,那他的谕主不就失去了器吗?”   白琅好像抓住了一点灵感:“你是说涉水人已经……”   “对,她失去了器。”   白琅想起她跪在地上拼命吞吃龙心的样子,有些害怕地说:“是不是没有器就会死?”   “器是谕主的剑与盾,若是器在,那么谕主就不会死。换言之,要杀一名谕主,必须先斩其器。”折流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微肃,他按住白琅的手,认真告诉她,“若我身死……”   “那我也会死?”   “不是。”折流摇头,“若我身死,你很难在其他谕主手下自保,必须以最快速度找新的器保护自己。”   白琅终于懂了:“涉水人是为寻新器而来。”   几秒之后她又恨恨地说:“呸呸呸,什么‘若我身死’,还没开始打,别说不吉利的话!”   折流松开她的手,清了清嗓子:“若是不愿输,便好好想清楚怎么对付眼前这个谕主吧。”   白琅没有多少神选之战的经验。她见过夜行天,对方危险至极,折流设法把她带走了。她还见过风央,整整五千年时光消磨下,他只是一缕微弱的残魂,这才让她侥幸得胜。   而夜行天与风央都是器,她对阵这两人是有天然优势的。   现在她要面对的是与自己地位一致,修为却不知道高出多少的谕主。   “你若想避战,我自可带你走。”折流忽然说。   白琅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静下心来想想,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涉水人身边没有器,又是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如果战胜她,就可以得到一册擎天心经。这总比从夜行天那种人手里抢要容易得多吧?   机会稍纵即逝,再过段时间,说不定其他谕主就会像嗅着气味的鲨鱼一样涌过来了。   必须立刻下决定。   “她要找我们夺器,那我们就先找她夺书吧。”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   折流垂眉敛目,沉然道:“是。”   前路虽险亦行。   白琅捧着镜子观察了涉水人很久,总结出几点大致的能力。   第一,她的天权与水有关,但又不是完全掌控五行中的水。   第二,她可以融入水中,像水一样无法被兵刃伤害。   第三,她有某种瞬间致人死命的能力,在袭击蛟龙和明笑时都用到过。白琅不清楚原理,但是目前看来,她使用这种能力的时候一定是普通人形,而非水身。   所以目前最容易想到的策略是引诱她使用那种致死的能力,然后在她化身为人的短暂时间里将她拿下。   但白琅觉得这样太危险了。   她愁得很:“我比较弱,你又重伤未愈,如果真的被她一击得手就麻烦了。”   “总是要冒一点险的。”   白琅指了指她列的那三点,冷静地告诉折流:“世界上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完美的解决办法,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想不到,所以才说没有。”   她又垂头看自己列出的一条条逻辑,试图找到涉水人的破绽。   “她可以融入水中,融入水中……”白琅反反复复念着这行字,“这里,这个地方有突破口。”   ——水并不是无敌的。   *   这天入夜,他们避开钟离异的耳目,前往龟山寒潭。   白琅一直拿着镜子,涉水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镜中展现。她知道涉水人吃完龙心之后就跃入水中,再也没有出来。   寒潭位于林间幽深处,本该有鸟语虫鸣,现在却一片死寂。   离寒潭再近些,折流独自上前,伸手触及水面。白琅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可是水面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动静。   折流回头看向白琅,目光略带询问。   “是在这边。”白琅又确认了一下镜子,里面是幽深的潭水,她声音微沉,“她刚吃完龙心,应该没来得及消化如此庞大的灵力,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折流点点头:“稍等。”   白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白琅没有跟下去,因为她入水后战斗力为负,下去反倒会给折流徒增压力。   周围寒风吹过,白琅捏紧符咒,默背法诀。最近她的真气越发壮大了,之前学过却从未用过的法术也可以拿出来试试,希望不要在关键一战出什么岔子才好。   她背到土行逆篇的时候,水面一阵颤动,一丝鲜血逸散。   “折流?”白琅连敬称都忘了用,她叫了一声,水下没有应答。   她一咬牙走上前去,这时候水面突然炸开,一柄金色巨剑破水而出,光芒占据整个天际,落地化作人形,正是折流。他一只手捂在肩上,旧伤口被撕裂,血和水混在一起流下来。   “出来了。”他只说一句,声音里听不见痛苦。   白琅与他并肩而立,镜面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涉水人此刻身在何处。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被白琅收入耳中,可是除了折流身上滴落的清脆水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等等,水声?   “她在这里!”白琅用力推开折流。   从他脚下积出的那滩水里,猝然伸出一只透明的手,一把将白琅的脚踝扣住。   作者有话要说:  对西王金母居所的描写全部出自《上清元始变化宝真上经九灵太妙龟山玄箓》,但是解说全部出自我的脑补。 第22章 涉水入山   瞬间,蚀骨寒气从白琅脚上往全身各大经脉窜去, 她不敢与之正面相抗, 只好死守气穴, 等待转机。折流抬起手, 剑芒从他指尖一闪而逝,最后却穿过水一般的躯体轰在地上。   水花四溅,地面震动, 白琅站都站不稳,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错过对方化实为虚的好机会。她迅速抽脚, 趔趄着跑到折流身边, 反手扔出一张火符:“朱旗赤弩, 须火燃兮!”   因为白琅越发坚定的信念和越发精纯的真气,这张符箓的威力比平日大了不少。明亮的火焰在夜色中穿行,它不再是一条模糊的线,而是更加凝实的火焰长幡。符箓本身也没有在术法出来之后立即焚毁, 相反,它化作长幡的杆部被白琅握于手中。   白琅轻摇长幡, 周围立即升温, 整个寒潭都充斥着炽烈的温度。地上的水洼蒸发为汽,笼罩四周,雾蒙蒙的一片。   涉水人依然没有露出身影。   正如白琅所料, 水可以改变形态,而涉水人融入水中之后,她的形态也随之改变。   她低声告诉折流:“在水汽之中。”   折流拢手入袖, 闭目静听。东南方风动,他睁开眼,一道剑芒立于白琅身侧。如烟如气的手试图绕过它,但是折流一念变幻,剑芒如扇般展开,一缕化万道,耀眼光芒刺破夜色。金屏微动,面前水汽消散,折流再度闭眼,面色波澜不惊。   白琅手一松,长幡化作灰烬落在地上,水汽凝结,淅淅沥沥如雨般落入地面。   涉水人再度随水化形,渗入土壤,无声无息。   白琅举起镜子,镜中映出漆黑的地下,很长时间内周围都没有动静。白琅猜测他们的到来对于涉水人而言也是个灾难性意外,因为她没来得及消化龙心的庞大灵气,现在随便施展什么能力都像三岁孩儿挥舞百斤巨锤般艰难。   “她想潜入地下暗河逃走。”白琅说道,“要立刻开路截住。”   折流微微侧目:“你也稍微有点谕主的样子了。”   白琅发现自己又没用敬称,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上人,我在想别的事儿……”   折流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再说。   “领命。”   他轻笑,一剑清光映万丈月辉。所成剑势浩大,却没有在大地上制造出可怕的创口。剑光闪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光滑平缓的隧道,倾斜向下,里面能听见汩汩水声。   白琅没有犹豫,她把道袍下摆扎起来,直接顺着隧道往下,抵达地下暗河附近。   从上面渗出的水正一滴滴落入河中,白琅扔出四张火符,分红黄蓝绿四色,它们悬于空中,各自点亮一方黑暗。她再将镜面一转,发现镜上有点点红光,于是她的下一张符咒直指红色火符飘荡的位置。   她合掌颂咒,高声道:“世有万恶,八千恶者堕寒冰狱!”   符纸离手化作冰风,红色火符熄灭,白琅镜上光芒也消失了,那块地方的流水直接凝为寒冰。这时候折流也下来了,他抬手虚握,剑气将那块寒冰与其他河水分开,取出,锁住,置于两人面前。   “困住了?”他问。   “应该是……”一般白琅说“应该”就是有九成把握。   “很轻松。”折流若有所思地点头。   白琅计划严密,临场反应又极佳,从交战到得手,他们几乎回避了涉水人所有的强项,针对了她所有的弱项。   一开始折流觉得可以冒险让涉水人用杀招,然后等她显出具体形态再捕获。但是白琅不想应对杀招,所以比起等涉水人主动显出具体形态,倒不如想个办法迫使她出现。试出她会随水的形态而变化不同形态,然后再确定她的位置将她凝结为冰,这就是原始策略所对应的上策了。   折流往冰中刺入一剑,一丝血从里面渗出来,很快又凝结。   薄薄的血红色勾勒出女人的身影。   折流说道:“回答几个问题,然后交出擎天心经,我放你走。”   涉水人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斗志,她微弱沙哑的声音从冰中传出:“你问。”   折流看向白琅,白琅清了清嗓子:“谁伤的你?”   涉水人十分配合,她声音痛苦地说:“男人,应该是器。修丹道,元婴期。”   这样的修者在三千界中多于牛毛。   “具体一点。”折流寒声道。   涉水人艰难地说:“我在万缘司境内被此人截下,与器分离,前后只过了三招,他没有武器,只用普通的丹道法术。很快我的器被毁,只能设法逃离。”   折流又看向白琅,眼神带点询问。   白琅点点头,低声道:“是真话。袭击她的谕主和器选择分开一对一,实力差距应该不大,谕主也在元婴到炼气化神之间。”   如果是像白琅和折流这样实力差距比较大的组合,肯定会有一方无法单独行动。谕主和器境界差不多,却能在短时间内将涉水人的器毁掉,那他要么功法特殊,要么天权极强。   白琅问道:“请你再回忆一下,对方谕主有什么特征?”   涉水人有些狂躁了:“要我说多少次,谕主没有露过面,只是把我和器分开。”   “怎么分开的?”白琅一步步追问。   涉水人怔住了:“怎么分开……?”   她静了好一会儿,突然从乱七八糟的记忆里找出了线索:“用阵法!”   “什么阵法?”白琅点点头。   “阵法……阵法……”涉水人用尽全力回想当时的场景,“我不记得是什么阵法了。”   白琅小声抱怨一句:“那个谕主的天权不会是让人失忆吧。”   虽然涉水人现在是刀俎,但她依然忍不住说:“我是散修出身,自然不像你们这种名门大派的弟子一般对阵法符箓样样精通!”   白琅抓住了关键词:“对方都是名门大派的弟子?”   涉水人一听,自己也愣了:“应该是……我不确定,反正他们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这样一来范围就缩小了不少。   白琅沉吟一会儿,道:“把擎天心经交出来吧。”   涉水人咬紧牙关:“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帮我报仇。”   白琅摇了摇头:“因果相报何时休?你能借此机会离开这场厮杀,说不定是件好事。”   “可是他们杀了我的……”   白琅打断她:“谕主也只是众多求道者之一。你若是想复仇,与其以擎天心经胁迫我们,不如就此破釜沉舟,一意奔向长生彼岸。”   她一直觉得活得比仇人更好才是最好的复仇,那种把自己一同毁掉的复仇,不要也罢。   “你……”涉水人怔怔地看着白琅,身影一点点由透明变得凝实。   她的面孔逐渐显露,外表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眉毛微粗,鼻梁高挺,嘴唇丰润,肤色泛着珍珠白,发如海藻般披散,有种不精致的野性美貌。她的脸贴在寒冰内侧,凑近白琅,细细观察着她。   “输给你,我是服气的。”   涉水人微微闭眼,一卷经书从她眉心浮现,它影影绰绰,似虚似实。   白琅心中一悸,感觉自己额上也浮出了一卷完全相同的经书。此时涉水人那卷经书就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嗖”地分散成无数页,一页页插。入白琅那本书卷中。最后书卷合拢,又回到白琅眉心。   白琅看见了书上的字,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字就像融化在春阳中的雪一样,迅速消融在了她的脑海中。她愣了一小会儿,抬手为涉水人融化寒冰狱,还在她落地的时候扶了一把。   涉水人突然握紧她的手,白琅手中吃痛,低头一看,正好对上她恐惧的眼神。她声音颤抖着对白琅说:“这场大逃杀,只有一个赢家,或者,没有赢家……”   她声音又哑又低,在阴暗潮湿的地河边上,莫名让白琅起了一身白毛汗。   “我叫尹时清。”涉水人的身影遁入黑暗,“后会有期。”   白琅和折流一起返回仓库,两人一路无话。折流是本来就话少,白琅则是一直在想那个袭击涉水人的谕主,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安。   到仓库,白琅跟着折流进了他房间。   “上人……”   “怎么?”折流细细打量白琅。今晚是她第一次直面神选之战,但她表现得比想象中要冷静很多。   “是不是有很多谕主在猎杀其他谕主?”   折流点头:“强势一些的会这样做。”   “比如击钟人和夜行天?”   折流摇头:“最强的不会这么做,击钟人只是在找执剑人而已。”   自认为强大的会拼命想办法猎杀其他谕主,然后收集擎天心经,但是站在最顶端的那群人却不会。因为这场游戏只有一个人能玩到最后,如果无法确保自己是最强的那个,那现在收集得再多都是徒为他人作嫁衣。   不过击钟人为什么非要找执剑人?是因为觉得执剑人比较克他吗?   白琅想不通,只能把问题放下:“我们去找这类谕主吧。”   “什么?”折流望进她眼里,看见清透的光。   “不是有些谕主在猎杀其他谕主吗?我们可以对这类谕主下手。”   折流知道白琅正义感比较强,但是没想到能强到这程度……   他一直盯着白琅看,白琅被看得心里发毛,最后低下了头,手捏紧道袍一角:“上人,他们猎杀其他谕主,一是因为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二是因为他们找得到其他谕主,而且知道对方大致实力。”   折流微讶:“你继续。”   “神选并没有禁止谕主之间的联盟或者合作,对吧?”白琅大胆地说道,“我们可以从他们这里获得其他谕主的情报,在混战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情报更重要了。而且……”   折流看见白琅突然脸红了,她神色羞愧又耻辱。   “而且对心肠毒辣的人下手,我良心上也稍微好受点……”   她觉得很对不起折流,因为她不是杀伐果决的人,甚至不能说是适合这场厮杀的人。她既不能奔袭各界,将一个个谕主击败,把他们的力量收入囊中;也不能坐壁静观,看角斗场里腥风血雨,最后突然出手夺走别人的所有成果。   她希望台上所有人都能尽情表演,最后好好谢幕,体面退场。   突然,白琅感觉额头上有一点温热。   折流伸出一根手指,力道轻柔地抵在她眉心,让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你不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退出。”他平静地说,“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这三个字在她心里安静地掀起滔天巨浪。   白琅突然泪意汹涌,她吸了吸鼻子,感动地说:“上人……”   折流有点嫌弃地收回手,还甩了两下。   白琅:“……”   说好的没关系呢……才一点眼泪鼻涕就不算话了吗???   白琅悲痛地抹了把脸,冲出他的房间,“啪”地带上门,结果迎面就撞上钟离异。   她捂着额头蹲下来:“啊……痛死我了……”   钟离异手里拿了个夜光琉璃杯,刚才白琅就是撞在这上面。他看了看白琅背后的房门,又看了看她因为下地道而扎得乱七八糟的道袍,啧啧说道:“刚才到你门口喊了半天,没想到你在上人这里。我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   “狗嘴里吐不出……”白琅一抬头看见他拿的杯子,“酒?你不是不喝酒吗?”   “狗嘴里自然是吐不出酒的。”钟离异笑着把她拉起来,然后悄声说,“你要不要来点,我看你一身寒气,热热身子也是好的。”   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白琅这才想起自己最开始被涉水人打了一掌,延迟的痛苦和寒凉像潮汐一样涨上来,她浑身一个哆嗦。   “你还好吧?”钟离异见状连忙扶她坐下,他又没忍住看了一眼折流的房门,心说这家伙平日里看着挺和蔼的,怎么就下得去手呢?   白琅又痛又冷又累又困,迷迷糊糊被钟离异劝了好些酒,最后晕过去的时候想到——自己当初拿这个杯子罩独角怪,也不知钟离异洗了没有。   第二天醒来,日晒三竿。   白琅已经好几年没起这么晚了。她动了下身子,头不疼,腿不酸,浑身轻松。孔慎那个杯子不愧是酒仙亲自炼制,里面装的东西也太神妙了。她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堆蒲团里,钟离异那个挨千刀的居然把她灌醉就直接扔这儿了。   到客厅,钟离异一脸严肃。   “白琅,对不起。”他说,“我昨晚喂你的是千日醉,你已经睡了三年。”   “……”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昨晚那是普通的果酒,瞧你这表情。”   “……”   白琅觉得自己现在努力修行,完全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钟离异这种贱人拿她开玩笑的时候她能一巴掌扇回去。   可能白琅脸色确实太可怕,钟离异笑够之后终于老老实实坐下:“你睡着的时候孔慎派人来过了,他说昨日那名神秘女子已经消失不见,所以他在寒潭中放了个龙苗……”   “龙苗是什么?”   “你知道鱼苗吧?哎,就是小蛟龙啊。”钟离异喋喋不休,“所以龙尾的事情算是搞定了,等狩裟坊把七星娘送来,那龙角也妥了。趁你还有几天假期,不如把龙息和龙鳞一并解决掉吧?”   ——‘傍通九穴之洞,自生紫气之云’,此为龙息;‘交带凤文,九色落陈’,此为龙鳞。   白琅在他面前坐下,一边想一边说:“九穴之洞是地河到山体表面的口,地河与寒潭相连,蛟龙吐息会化为紫云从中飘出。所以这个最简单,让孔慎派人沿山脉起伏挖九个连通地河的洞就好。”   “龙鳞呢?”   “凤文应该是指凤凰纹饰,九色落陈我就不确定了……”   白琅低头沉思,昨天山上见到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重构,钟离异也没有打扰她。她从怀里摸出镜子,镜面云雾缭绕,不多时就出现了山石全景。   她看着山体远景说:“龙鳞遍布龙身,也就是说整座山上的草木石水,一共九种颜色,全部都连缀成一幅巨大的凤纹图。”   “这条龙纹了只凤在自己身上……?口味真怪。”   白琅忽视他:“得去万缘司把近些年有记载的龟山地理变更图找出来,不然我们根本不知道几千年前哪个色铺在哪儿。”   钟离异一把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孔慎又约了七日后再会于龟山,你只能提前回万缘司当值。”   白琅把手抽开,恨恨地道:“知道了。”   总共也没休几天假,这几天还各种奔波面临生命危险,细想一下还不如去万缘司坐坐班,理理卷宗。   *   山势地理变化并非什么机密,在万缘司的普通藏书馆就查得到。   普通藏书馆的“普通”也是相对于一般门派而言的。   白琅眼前这个藏书馆足足有二十几个仓库那么大,上下一共十六层,每一层都布下各种禁制,防止书籍、玉简损坏。白琅是从后面小道进的,一个人也没看见,快到地理志附近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争执声。   “前辈,这支玉简是我师尊要的,求你们还给我吧……”细弱的声音有点熟悉。   白琅在书架后面,透过各种书籍的缝隙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纪雅之。她面前站着几个年轻修者,有明缘司的弟子,也有断缘司的司缘人,这些人修为都比纪雅之高,最低也是筑基。   “你师尊?你师尊是谁?”一个长发男人尖刻地问道。   “裴、裴素琴……”   “呸什么?你骂我?”长发男人抬手给了纪雅之一耳光,声音十分响亮。白琅倒吸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纪雅之半边脸被扇得侧过去,黑发微微遮住眼睛,声音平稳不惊:“前辈,我没有骂您,我是说我师尊是断缘司裴素琴。”   那群年轻弟子发出一阵哄笑。   打人的长发男子望向旁边的司缘人,谄媚道:“巫师姐,你听过裴素琴吗?”   白琅绕过去一点,这才看见巫络也在这群人里面。好像她一直跟纪雅之不对付,当初在前往始皇陵的船上她也打过纪雅之。   此时巫络面色阴郁,摇了摇头道:“裴素琴算哪根葱,我怎么知道?”   纪雅之胸口起伏剧烈,白琅看得出她在极力隐忍。   “前辈,闹够了就把玉简还给我吧。”   “你跪下谢罪我便把玉简还你。”长发男子笑道,“我申如丘向来宽宏大量,从不与后辈计较,你也别做出这副苦相,免得别人以为我欺负你。”   周围陷入寂静,好像过去了几百年那么久,纪雅之跪下了。   年轻弟子们又是一阵哄笑,长发男子露出心疼的表情:“瞧瞧啊,雅之,你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虽说我是前辈,却也长不了你几岁,下回见我就不必跪拜了。”   要是周围再静点,白琅估计能听见纪雅之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喏,你要的玉简,下回可别乱扔了,幸好有我给你捡回来……”   “不是我扔的,是你们抢的!”   长发男子脸色骤然阴沉下去,过了会儿,他又慢慢恢复了疼惜的笑容:“雅之是疯了罢?这是我帮你捡回来的,不要跟人乱说,明白吗?”   纪雅之跪在地上,狠狠瞪着他。   长发男子将玉简递出去,纪雅之伸手接。在她指尖触到玉简的那一刻,长发男子松手,玉简落地碎了。   这里的玉简上都有禁制,不会轻易被打碎,肯定是那个长发男子催动真气弄碎的。   白琅抬手就把一张风符贴在书架上,然后绕去对面,把另一个书架也贴上符。书架有两米来高,装满了玉的、竹的、铜的厚重典籍,她轻念法诀,符箓化作厉风吹动书架,书架打破禁制直挺挺地朝中间压了下去。   纪雅之跪在另一个书架下面,震惊无比地看见前头两侧书架忽然朝中间压下,将那群还在放肆大笑的人掩埋了。   白琅趁这个当儿把玉简碎片全扫入袖中,然后拉起目瞪口呆的纪雅之就跑。纪雅之边跑边回头,正好看见不知道谁被铜书简割断了手,血流一地。   跑了不知道多久,一路爬至藏书馆顶楼,白琅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了。   “你……”纪雅之看见是白琅,立刻破涕为笑,“你又救我一次。”   白琅手撑着膝盖,抬眼看她:“他们为何总是跟你过不去?”   纪雅之叹了口气,将事情一一道来。   万缘司弟子分为两种,一种职位较高,均是从十绝境受举荐而来。另一种职位较低,大部分都是散修或者普通小门派来的弟子。   纪雅之的师父裴素琴是从灵虚门紫阳道场受举荐而来的,本来应该直接登高位。但无奈来这儿的时候尚未结丹,司命不许她掌缘签,只让她拿了玉签去断缘司下层历练一番。周围那些普通弟子看见她心里就泛酸水,但明面上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好欺负纪雅之出气。   “就因为这个?”白琅不解,“裴师姐是大门派出身的,那些人不该好好巴结她吗?”   “不是没巴结过……”纪雅之叹了口气,“师父比较高冷,不近人情,那些人很快就发现就算巴结她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白琅质问道:“那他们踩你就能得了什么好处吗?”   “至少他们自己心里舒服了。”纪雅之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但白琅还是听出她挺不高兴的。   “你师父知道吗?”   纪雅之摇摇头:“她前些日子一直在突破结丹,我怎么会跟她说这些。”   之所以瞒着裴素琴,一来是怕她冲动之下伤人,触犯司里规定;二来是觉得她修行真的不容易,不能让她分心。   “谢谢你了。”纪雅之叹息,“我也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对不起。”   白琅把玉简恢复了,然后交到她手里:“你该跟裴前辈全部说清楚的,她很在乎你,越晚知道,对她的伤害也就越大。”   她记得在船上,裴素琴抱着纪雅之疗伤,神色间的焦灼痛苦掩都掩不住,好像伤的不是徒弟而是她自己似的。   纪雅之整理好仪容,将玉简带回去给裴素琴。白琅则走下楼,到刚才她推倒书架的地方。   这里已是空无一人,徒留一地狼藉。她将两边架子扶正,然后把地上的书和玉简都拾起来,碎了的都恢复好,再一本本放回去。她发现有本铜书上沾了血,还以为自己砸死人,差点跑去自首。不过后来回想一下,当时书架下面的都是筑基修为,应该没可能被砸死吧?   “藏书馆已经关了,为何还在此处停留?”   白琅差点被背后的声音吓得灵魂出窍。   她回头一看,发现有个穿土灰色布袍的严肃男人站在后面,手里抱了几卷书。这人看起来比她还穷酸,布鞋布袍布条,还背了个大布口袋。若不是修为高深,仪态威严,恐怕去路边摆个碗都有人给他扔钱。   白琅被他瞪着,立刻感觉自己做了亏心事:“我、我来借书,马上就走。”   “什么书?”   “龟、龟山地理志……”   那个男人皱了皱眉,白琅一颗心瞬间提起,她眼尖地瞄到他手里那几卷书的名字。   “啊,对,就是您手里这个!”   “这几本我暂时要用,你以后再来借吧。”布袍男人抬脚要走,“闭馆时间已经到了,赶紧出去。”   谁知道他是借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孔慎还约了七日后见面,若是没找到凤纹图,他们要拿头开龙山界门吗?   白琅心里急得很,脱口而出就是:“前辈,我能跟你一起看吗?”   “……”   “……”   白琅好想把舌头咬掉。   最后她挨了那男人一记白眼,灰溜溜地空手而归了。   到库房,她一进门钟离异就问:“为什么你借个书要这么久?”   白琅本来就气,听他这么问更没好脸色:“有位前辈把书借走了,我找了一圈也没个副本。”   她没提纪雅之的事情。   钟离异见白琅确实很累,只得好声好气地哄她:“本来是不想跟你说的,不过看你心情不好……要不然休息一下吧?孔慎今夜在猜月楼宴客,也邀了你,你要不要去?”   “因何宴客?”   “明笑身体康复。”   “……”白琅感慨,“他们俩是真爱啊。”   顿了顿,她又说:“我还是不去了,累得要死,让我睡会儿吧。”   “你可以问问他有没有龟山地理志啊。”   白琅叹了口气,肩膀垮下去:“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说是“收拾”,其实白琅就是在怀里揣了面镜子,钟离异就是戴上了面纱。   两人到猜月楼门口,被负责迎客的鱼双双拦下了。   她满脸烦躁地跟白琅说:“姑娘,上回给你一块通行玉佩,你可不能蹬鼻子上脸。今夜楼主宴请贵客,我们不开张,请你回吧。”   白琅准备跟她解释,但钟离异直接把孔慎给的半月玉玦甩到鱼双双脸上:“碍眼,快点让路。”   鱼双双满脸惶恐地把他们放进去了。   “你是强盗吗??”白琅压低声音说。   “什么强盗,我拿她什么东西了吗?”钟离异把玉玦收回去,告诉白琅,“有些人你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   白琅怔了怔,又想到纪雅之。纪雅之就是因为一直这么忍着,那些人才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很多事情真的没办法凭一张嘴解决,修道界说到底还是用拳头说话的。   “想什么呢?”钟离异斜眼瞧她。   一口气走上九楼,她连句话都没有,铁定是在想心事。   白琅叹了口气,正想跟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前辈谈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前辈,你把斗笠借我用用!”她一把揪住钟离异的脑袋,“前面有个人我在万缘司见过。”   钟离异拼命挣扎:“你疯了?给你用,那我拿什么挡封印?”   前面那个穿布衫的男人在一众花枝招展的男妖女妖间显得格格不入,他就是白琅之前在藏书馆见过,还抢先借走龟山地理志的人。   “白姑娘?”孔慎的声音也从后面传来,他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目光。   眼看那个严肃男人也要回头了,白琅一把撕下钟离异后脑勺位置的黑纱围在脸上,钟离异气得直冒烟。   “幸好我脸小。”白琅嘀咕一句。   “白姑娘脸上这是?”孔慎走过来,疑惑地问道。   明笑站在他后面,规规矩矩地给两人行礼。厅里其他修道者见此都万分惊讶,因为明笑是猜月楼主的影子,在楼中只服从于楼主一人,很少见她对其他人如此敬重。   “我……不喜见生人。”白琅闷闷地捂着脸。   孔慎恍然,又高兴又担心地说道:“若是不喜见生人,你可以不必来的。”   “听说明笑身体恢复,我想来看看。”白琅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明笑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她说:“谢谢白姑娘担心,您明明不喜见客还特地为我而来,明笑实在是受宠若惊。”   孔慎想了想:“我为你们准备个僻静的单间吧,正好有个人可能要加入龟山之行,我想安排大家见一面。”   他拍了拍手,明笑应一声“是”,然后带着两人往里走去。   到单间刚坐下没多久,一扇扇拉门又被打开,外面走进来的居然是布衫男子。   “这位是万缘司百工司总务孟屿。”明笑介绍双方,“这位是天殊宫白姑娘和她的同伴钟离,两位先谈着,楼主需要见几位宾客,稍后就来。”   明笑走后,房里一片死寂。   孟屿正襟危坐,视线在白琅和钟离异之间徘徊。   良久,他冷哼一声:“魔宫涉足仙境也罢,如今都把手伸到万缘司来了?”   白琅怕他认出自己声音,只好掐了下钟离异。   钟离异“嗷”了一声,清清嗓子道:“白姑娘是为一桩旧事前往龟山金母秘藏的,并不想与万缘司扯上关系,也不是贪图秘藏内的宝贝。”   孟屿眉头微皱,额上刻出个清晰的“川”字:“旧事?”   “准确的说,是一位故人。”钟离异把那块帕子拿出来,诚挚地说,“白小姐想知道故人为何要赠此物,又为何要绣上龟山金母洞府,仅此而已。”   孟屿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看着白琅说:“为一方帕子就不惜跨越三千界来此……此物是您的恋人所赠吧?”   “是……”钟离异“是”了半声,又想起来他是替白琅答,连忙说,“是一位挚友所赠!”   孟屿脸色更加和悦:“原来是重情义之人。”   白琅眼见他们越扯越远,连忙凑到钟离异耳边说:“你问问他能不能把书给咱们。”   钟离异咳嗽一声,问道:“道友,你为何加入龟山之行?”   孟屿面色微沉:“我是应孔慎邀约而来。”   原来孔慎和孟屿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这次孔慎在寒潭吃了亏,只好找到孟屿,让他设法带路。孟屿在百工司担任总务,也算万缘司高层。龟山金母曾任司命,他在万缘司应该找得到不少内部秘闻。   钟离异把关于“龙山”的猜想跟孟屿一说,孟屿大惊:“枉我万缘司弟子在龟山来往千年,却不知原来秘藏是在龙山之中。白姑娘真是旁观者清啊!”   钟离异趁热打铁,又进一步提到龟山地理志。   孟屿忙道:“没问题,我今日正好把它带来了……”   “老孟,你把什么带来了?”孔慎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带了龟山地理志。”   拉门一扇扇打开,身披紫色雀翎纹长袍的孔慎快步走到桌边坐下,举杯畅饮:“好好好!我可被外面那些人给烦死了,不提烦心事,喝酒喝酒!”   钟离异拒绝:“白姑娘和我就不喝了。”   明笑也不喝,最后孟屿和孔慎开始互相疯狂劝酒,几轮下来白琅都能看见孔慎那袍子上露出真孔雀翎了。   正如孔慎自己说的,他酒量不太好。   他一边打嗝一边说:“对了,白姑娘,你之前指点我沿水脉开九个洞,这九个洞到底开哪儿啊?”   白琅受不了酒气,强忍着道:“龟眼两个,龟足四个,龟背一个,龟尾一个,龟。头一个。”   孔慎迷迷糊糊地问:“最后那个是……是什么来着?”   “龟……”   钟离异一把捂了白琅的嘴:“可以了,你现在说的他也记不住。”   孔慎醉眼朦胧,瞳孔泛着一点点紫色,袍子已经彻底化作雀翎,翎羽上的眼睛图案像真的眼睛一样到处乱转。他忽然凑到白琅面前,离她不到一指的地方问:“再说一遍嘛,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钟离异终于忍无可忍地把白琅扯开了:“先走,这家伙醉了。等明早非得让他跪在上人门口谢罪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孔慎,卒。   修改了一次错字。   涉及剧透的问题是不会回答的,不过也欢迎大家开脑洞猜测。   这章的新咒语改自《墉城集仙录》的圣母元君篇。如果人设、地点、物件有参考原型我会告诉大家。目前为止出现过的有,①西王金母,它就是西王母的别称;②七星娘是织女的别称;③钟离异的名字参照了八仙之一钟离权,他所修的大道天遁剑法也就是钟离权后来传授给吕洞宾的剑法。当然除了名字之外没有其他关系了……() 第23章 四方神台   夜幕深垂,酒宴散尽。   钟离异与孟屿再商议一下改造龟山之事, 白琅只能孤身折返。   回库房后, 她抓紧时间打坐静修。   灰白色真气在她的经脉中一圈圈行进, 最后重归气穴, 每一圈下来都比之前壮大一点。它浸润着经脉,渗透身体各处,日积月累地排除污垢杂质。   白琅最近感觉修行越来越困难了。因为真气在不停壮大, 而气穴却没有什么变化。就好比一碗水,水在不停增多, 碗却大小不变, 水早晚是要溢出来的。折流曾说“内修丹道, 外炼血肉,性命双修”,这里面“内修丹道”是排第一的,所以必须先筑基。也许筑基后气穴就会有根本性变化了。   但怎么筑基又是个大难题。她身边两个都是剑修, 折流明确表示过他教不了,钟离异也支支吾吾半天说他不清楚。   又结束一个大周天的运功, 白琅满脑子想着筑基, 怎么也坐不下去了。   “不行……”她从榻上跳下来,穿好道袍,再度冒着夜色出门。   半刻之后, 她跑去断缘司,敲响了裴素琴的门。   裴素琴正忙着整理文书,看见白琅大半夜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门口, 也十分惊讶。   “裴前辈,您在忙啊……”白琅退缩了一步。   裴素琴看了看手里的文书,她突破结丹后准备调去断缘司高层,手里的一些事情还没扫尾。   她摇了摇头:“你先进来吧。”   裴素琴房中摆着各式各样的典籍密卷,白琅看见不少书都有灵虚门的印记。   灵虚门是仙境中首屈一指的巨擘,地界广袤,道场遍布三千界各处。以门主所在的正阳道场为首,下面最顶尖的九个道场被称作“九阳道场”。裴素琴就出身其中的紫阳道场,这个道场传授的主要是丹道。   白琅把自己的问题跟裴素琴讲了一遍,她听了之后忍俊不禁:“你修行到一半突然感觉有困难,然后就直接来找我了?”   白琅羞愧地低下头,起身想走:“对不起,深夜叨扰您了!”   “没关系,这样很好。”裴素琴按住她的肩,让她坐下,“我看你积累已经差不多了,就同你讲讲吧。按照我灵虚门紫阳道场的流派,筑基一般分三步。”   第一步,存想。将所有意念收于心中,无一在外。   “所以准备筑基的时候,你必须找个安静的地方,因为外界干扰越多,你就越难存想。”   第二步,内观。当修道者浸入意识深层,就可以见到各种心障,将他们一一分辨才算是内观成功。   “这个要很长时间,而且周围必须虚静无人,否则观想不到心障。”   第三步,坐忘。前尘种种皆成空,如此方能坐忘。   “大部分人都卡在这里。”裴素琴说,“我觉得你应该没问题,重点是契机。可能两个炼气期弟子水平差不多,但其中一个就是突然开窍了,一夜筑基。另一个却面壁九年,这才放下心结,重新开始。”   “面壁九年”把白琅吓住了,她说:“万一我也……”   裴素琴摆手打断道,“筑基是仙凡之别的第一步,你越过去就不再是凡人,至于越过去到底花了多久,谁在乎这个呢?重点是,你必须要把前尘往事看穿,一丝心障不留。”   也就是说时间不是关键,质量才是关键。   “是!”白琅大声答道。   裴素琴见她一脸诚惶诚恐,神色也微微软了下来:“道途很长,即便筑基不顺利,也不要有心结,放平心态继续走就好了。”   “谢谢裴前辈指点!”白琅感动地说,“前辈,你喜欢什么?下次我给你送点礼物吧?”   “你这是在贿赂司缘人?”裴素琴脸色一肃,见白琅被吓着,又忽然笑起来,“我喜欢美酒佳酿。”   白琅正好有两个夜光琉璃杯,她起身说:“今天太晚了,下次便给前辈送来。”   离开裴素琴这儿,白琅本打算直接回去试试筑基的三步法,但转念一想,纪雅之也住附近,不如顺便去看她一眼。可是到纪雅之居所一看,里面根本没人。   都这个点了,她肯定不在明缘司当值,莫非那群红眼病又在找她麻烦?   白琅连忙到守门人这儿问了问纪雅之的去向,发现她最近经常一入夜就去内司,第二天早上才回。内司是高层弟子所呆的地方,有重重关隘,纪雅之是去里面见什么人吗?   看门人多嘴说了句:“是去见男人吧?前几日还看见有个俊逸非凡的内司弟子送她回来……”   白琅更不放心了,她决定把这件闲事管到底,毕竟裴素琴帮过她这么多。   她抄小路往内司去,见四下无人就拿出了镜子。   很快,镜面上出现了纪雅之的身影,她闭目站在竹林之中,穿一袭白色道袍,柔弱娇美。白琅立刻掉了个方向,往后山竹林走去。镜面上,似乎有微风吹过,几片竹子落下,纪雅之睫毛微颤,几片竹叶瞬间被风刃割开。   白琅脚步停了:“是在练习法术啊……”   她松了口气,正要往回走,这时候竹林又是一阵风动。   白琅心中莫名微悸,她将镜像拉开,发现纪雅之身后一直站着个黑袍男人。月光很明亮,可以看出他五官俊逸,眼睛狭长,鼻梁高挺,颧骨稍微有些高,整体看上去比较冷肃。   纪雅之睁开了眼,同身后的男人说了几句话。白琅心想,要是这镜子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就好了。   结果下一秒她就听见了。   甚至不仅是“听见”。她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镜子所在的视角,悬于半空,俯视着下面的两人。她连忙四下张望,感觉身子轻若无物,并非实体,更像是阳神出窍。   幸好下面的人也没有发现她。   “封萧前辈,这样如何?”纪雅之问道。   她后面那个黑袍男人答道:“精细有余,气势不足。”   纪雅之垂下头,颇为懊恼:“我再试试。”   “你再试下去也无益。”封萧嘲道,“若是一直这般软弱,就算我把化骨狱所有绝学都教给你,你也只有被人欺辱的份。”   纪雅之一言不发,眼中渐渐积蓄起泪水。   白琅听见化骨狱还惊了一下,因为十绝境中有三个魔境,分别是天殊宫、化骨狱、浮月孤乡,想不到她有生之年能把这三个魔境的门人见全。   封萧对她这副哭相很不耐烦,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让我再试一次。”纪雅之略带哽咽地哀求道,“我想再试一次。”   封萧对上她的眼神,良久后才说:“最后一次。”   林中风动。   白琅心中又是一悸,她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每次风吹起来她都感觉不妙?   几片竹叶飘落,纪雅之迟迟没有动静,在竹叶及地之时,她才突然睁眼,大声颂咒:“万骨成灰!”   竹叶从尖端开始被风绞碎,最后连一点汁液都没有剩下,彻底变成灰散入空气。白琅发现纪雅之眼眶泛红,瞳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杀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错。”封萧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总算有点样子了。”   “这样就够了吗?”纪雅之怔怔地看着地面,封萧没有回答,她自言自语,“不够,光是这样还不够……应该被挫骨扬灰的……不是竹叶……”   而是那些人。   她没有再看一眼封萧,直接扭头跑下山。她白色袍角上有星星点点的泥水晕开,丑陋如伤痕。   封萧在原地未动,白琅也一直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做什么打算。   这时候林中再度风起,白琅的心悸感彻底化作惊惧。她瞬间回神,面前一切像被擦去的水雾般消失,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山下小道,手捧着皲裂出缝隙的镜子。   她把镜子塞入怀中,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库房。   “上人!上人!”她拼命敲折流的门。   折流打开门,他穿了件朴素的暗色道袍,眼睛却煌煌如阳,在夜色中明亮到不可言说。   “我……那个……”白琅被他盯得有点不自然。   “进来说。”折流把她拉进房里。   “我好像又找到一个谕主。”   白琅把竹林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折流却没有在意这些线索,而是微微蹙眉质问:“你以阳神出窍入镜?”   阳神是指修道者的生魂,它受元神驱使。   炼气、筑基期的修行者虽然能让阳神出窍,但是一般不会这么做。世上不可见的污秽甚多,随便一点震荡都会对脆弱的生魂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在达到一定实力前,出窍是件很可怕的事,下场大多数被游荡的秽物所染,变成回不去肉身的污浊鬼。   “我没有。”白琅不知道怎么说,“好吧,我好像有,但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心念一动,直接到镜子里面去了……”   折流抿紧嘴,想严厉一点又严厉不起来。   “你的天权是映镜,应该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镜子。”他靠在墙边,长发顺着床柱柔软地垂成夜幕,“你觉得镜的作用是什么?”   “倒映出外界的事物。”白琅说。   “对,所以镜子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是真实世界的折射。”   白琅还没弄明白他想跟自己说什么。   折流视线微垂,睫毛投下阴翳,他看着白琅说:“假如你进入到一个与真实世界完全相同的镜中世界,你有办法分清吗?”   白琅心脏猛然一跳。   “你没有办法区分,因为映镜人的能力就是完美而真实地将世界投影出来。如果你的阳魂进去,然后在镜中睡一觉,起来之后你怎么知道你已经结束了出窍还是依然在镜中?或者……就像你刚才阳神回体,你怎么知道你是真的阳神回体了,而不是在镜中回体?”   这段把白琅说得冷汗直流。   折流低声警告:“既然天权是映镜,那就到映镜为止了。”   白琅以微不可见的声音说了个“是”,然后跟小时候被传法弟子训了似的垂着头一言不发。   折流以为自己说太过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也看着她一言不发。   白琅倒不是觉得委屈,她只是突然又想到件事——谕主的能力其实并不局限于天权,他们实际上是可以僭越天权的。不知道有没有具体规定,天道对“僭权”的容忍度大概是多少,超过了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最后还是折流打破沉默:“说说那个新发现的谕主吧。”   “哦……”白琅回过神来,“应该不是封萧和纪雅之,看见他们两人的时候没那么激烈的感觉。但是每次竹林中有风吹起,我都有些心悸,这位谕主的能力应该与风有关。”   “能用镜子找到他吗?”   “不能。”   用映镜的能力找到一个人的前提是,白琅要知道他就是这个人。   因为白琅知道纪雅之是谁,所以能轻易在竹林找到她。   退一步来说,明笑告诉白琅“寒潭边有个杀了蛟龙的女人袭击了我”,而白琅判断此女就是谕主。她的判断对了,所以她知道谕主是谁,因此也能找到。如果这个判断错了,她就找不到,因为身份是不对应的。   “所以暂时只知道万缘司内有位谕主,天权为风,对吧?”   “这就够了。”白琅咬起了指甲,“等我把龟山金母秘藏解决掉,再腾出手来找他。”   说完她发现房间里静了下来。   折流:“龟山金母?”   白琅:“……”   完了完了说漏了。   钟离异肯定要提剑来捅她。   “……上人你要去吗?”白琅硬着头皮说,她突然又有种听前辈讲法然后被逮住开小差的感觉。   “你想要我去吗?”折流问她,语气平和,好像也没有生气。   “不用了,我跟钟离前辈一起就好。”   折流淡淡地点头:“哦,你们一起去。”   白琅终于受不了这个僵硬的气氛,准备告退了:“上人对不起,叨扰您这么久,我……”   她话说到一半没声儿了,因为折流伸出食指抵住了她的嘴唇。   很温暖,有点被剑磨出来的粗糙感,但是并不像钟离异那样锋芒刺人。   是九天上的太阳,普照众生,且高不可攀。   “你不能跟我道歉。”折流轻声说,“谕主。”   他收回食指,白琅同手同脚地冲出了房间。   这是钟离异第二次看见白琅惊慌失措地从折流房里逃出来了,他摸着下巴想,折流平时对白琅真有这么凶残吗?   “你还好吧?”钟离异忍不住问。   白琅居然觉得刚才折流用手指擦过她嘴唇的动作很色。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简直是在亵渎!   回头她得跟折流说清楚,不能乱摸她。因为她正处于一个特别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必须像筑基一样摒除外界干扰,全心投入道途。   钟离异又问了一遍:“喂,你还好吧?”   “哎……”她叹气。   “怎么?上人又欺负你?”   “哎……”   白琅叹着气回自己房里了。   她翻出黄纸,写了好多静气凝神的符咒贴在房间各个角落里,还在门上布了粗糙的禁制,防止有人突然闯入。把一切都准备好,她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排除杂念,存想入定。   为了避免自己接着瞎想,白琅觉得找点事做,比如筑基。   第一步存想入定对她来说并不难,她向来耐得住寂寞,沉得下心,只一会儿就摒除了外界所有声光色,全心浸入自己的意识世界。   接下来就是内观。不同流派的丹道有不同的内观之法,大部分是观想天地灵兽或者自然景观,不过姜月昭那时候跟她讲的是所谓的“己观”。因为外物繁杂,倒不如向内认识自己。   白琅在心中低念观想法诀:“道不可见,延生以明之;生不可长,用道以守之……”   如此一遍又一遍,尘心渐定,最终她看见自己。   如同婴孩一般无垢,安静地蜷缩在神识之中,闭目静眠,无声无息。周围有灰白色真气汇拢,却在接触她的时候被弹开。白琅本能地觉得应该把自己叫醒,只有这样她才能吸纳那些真气,扩充气穴。   她走了过去,面前逐渐闪过心障。   最开始出现的是煌川道场的长老,他说,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白琅道:“天父地母也不错。”   于是他消散了。   然后她又看见传法长老,她在这人面前跪了一整天。周围无数弟子来来往往,指指点点,她长跪不起,眼睛盯住传法长老,告诉他——“我想入外门修道”。最后长老勉强答应了。   白琅笑了笑,冲这个心障弯腰行礼,只道一声:“谢谢。”   长老俯身回礼,也消散了。   她再往前,隐约看见那个沉睡的自己眼睫微颤,似乎在挣扎着想要苏醒。这时候又出现了另一个传法弟子,拿着她的年末考核结果说,你天赋甚是平庸,如果实在跟不上,就算了罢。   白琅苦笑一下:“我知道自己天赋平庸,但还是想试试,等我把前路走尽,你再来劝我放弃吧。”   传法弟子点头,将年末考核的结果一页页撕掉,最后消散不见。   白琅快步跑向自己,在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   她侧头看向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骨节分明,既有少年的清爽又有青年的硬朗,手指上还覆盖着常年执剑磨出的薄茧。   太熟悉了。   这双手抱过她近十年,教她握过剑,写过符,掐过诀;也为她放过风筝,缝过衣衫,擦过眼泪。手的主人于她而言亦父亦兄,是她最想念却又最不敢见的人。   他不像其他心障那样同她讲话,而是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将她拉紧,阻止她前行。   他不说话,白琅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何破解。   “姜师兄,怎么了?”她问。   白琅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她有点慌,再回首看去,灰白色真气眨眼间就将她的身体淹没。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涌上来,很快她就喘着气清醒了。   明明感觉入定没多久,窗外却已经是一片明亮。   她一头倒在榻上,精疲力竭地扯过被子盖住眼睛。前面几个心障她都懂,被父母抛弃的痛苦,入门求道的艰难,天赋平庸的困窘。甚至最后姜月昭出现,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挣不开他的手。   以前她嫉恨过他的天赋,但现在已经释怀了。天赋只是诸多力量的一种,她无需强求。她也曾觉得自己特别差劲,对不起姜月昭一直以来的悉心照料,但现在她正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她很想煌川,也很想她跟姜月昭住过的小院子。将来总有一天她能站到姜月昭面前,告诉他“你亲手抚养的孩子已经这么厉害了”。   所以,他为什么不放手?   白琅睁开眼睛,看见黑暗,她低声问自己:“为什么?”   有哪里不对吗?   *   七天后,孔慎派人来通知他们,狩裟坊的七星娘送来了,龙息龙鳞也都准备妥当了,他们随时可以出发。于是白琅只能暂时放下筑基的事情,跟钟离异一起前往龟山。   作为同行,孔慎都不得不佩服他狩裟坊的效率:“七星娘世上少有,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难怪能与我猜月楼竞争。”   白琅则一脸忧色,看着笼子里的少女。   她不过十一二岁,全身赤。裸,瘦得皮包骨头,手足之上都是老茧。白琅一直以为七星娘都像典籍里写的那样美貌如仙,可笼子里这个完全是没长开的样子,头发干枯,嘴唇发裂,眼神呆滞,一点灵气也没有。   “不能给她件衣服穿上吗?”白琅问道。   孔慎摇了摇头:“这可是个纯种的七星娘,你给她穿上衣服,她就会身披云霞消失了。”   钟离异看白琅万分后悔去过狩裟坊的样子,只能说:“这次用完就把她放了吧。”   “什么叫‘用完’?”白琅气得手都在抖,“她这个样子,就算放走也会被人欺辱吧?”   “你不会是……”   钟离异没说完,白琅就抢着道:“我养她。”   “你已经在仓库里养了个妖修了,再养个炉鼎,别人还以为我们在这儿干嘛呢。”钟离异头疼道,“况且仓库就这么点大,她住进来,我住哪儿去?”   “你再说我就把你的房间腾给她,你跟独角怪一起睡。”   “……”   孔慎隐约听见他们俩小声交谈,立刻爽快地说:“白小姐若是想要,我送你就是,反正我也用不上。”   后头跟着的孟屿冷笑一声:“是啊,自从他照过镜子,就再也看不上除自己以外的人了。”   孔慎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孟你瞎说什么……”   “大实话!”明笑噗嗤一声笑了。   这边白琅已经把七星娘从笼子里牵出来,好好挡在自己身后。她发现七星娘身子轻飘飘的,时不时还会半悬于空中,真的像无所依托的云霞。   一行人到了龟山东南,七星娘开始拼命吞食周围的灵气,不多时就有一圈圈色彩鲜艳的霞光从她手里生出,雾一般漫向四面八方。从未见过如此奇景的人都感慨万分,七星娘瘦弱娇小的身体里居然真的能生出漫天云霞。   不知道过去多久,天上云霞终于形成龙角形状,整个龟山地下轻轻一震,众人都感觉脚下产生了稳固雄健的脉动。   “这是!”孔慎惊喜道。   孟屿极目远眺,发现原本还清朗可见的龟山边际已经消失。此刻它看起来就像一条卧龙,被紫云彩霞笼罩,周围不断涌出浓郁的仙灵之气。   他声音里有着极力压制的喜悦:“没有错,是龙山。”   钟离异也对白琅微微侧目,他说:“你将来大可不必在万缘司供职,专门开一家代寻秘藏的铺子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白琅气愤地说:“我对秘藏根本没兴趣,这是为了帮你才特地……”   “知道了知道了,进秘藏里面还得靠你。”钟离异自知理亏,立刻道歉。   既然龟山已成龙山,那洞府位置就很好辨别了。几人循着所有生有紫桂的山崖找去,不多时就发现了面前堆着几块石头的洞府。不过这些石头上一个字也没有,与帕子上所画的并不一致。   “楼主,你说的上古妖族炼体之法呢?”钟离异没好气地问孔慎。   孔慎尴尬:“恐怕是年代已久……”   孟屿问道:“什么上古妖族的炼体之法?”   显然两人之前忘了串通供词,孔慎说的谎有点圆不上,明笑连忙出来解围:“还是先进去吧,金母洞府神异颇多,兴许我们出来就能看见了。”   钟离异在心里翻白眼,侧脸一看发现白琅又在跟那个七星娘嘘寒问暖,顿时气都不打一处来。   “你面前的可是金母秘藏,干嘛老是盯着她看?”   白琅义正言辞:“我面前的可是一个鲜活的饱受折磨的生命,为何要盯着死了几千年的秘藏看?”   “……”   孟屿抱拳赞叹道:“白姑娘果真是性情中人,不远万里为友人一张丝帕来此,又心系弱者,不屑贵宝……”   白琅都被他夸脸红了,结果他下句一个转折:“既然您是如此大度的人,那我和孔慎就不客气地把洞府内其他东西都收下了。”   “……”钟离异真的好生气啊。   白琅倒是一点也不介意:“你们要拿就拿吧,反正本来也不是我的。”   钟离异没脾气了:“好好好,你说了算。”   分赃均匀,没有一点矛盾。孔慎美滋滋地进了洞府,一心觉得这次秘宝之行是他这辈子最划得来的一次。探路有人帮忙,他一点脑子也不需要动。入洞府以后,另一伙人又不要宝贝,一心想寻帕子上的妖文。   试问天底下哪里还有这种好事?   结果进洞府之后他就傻了。   里面昏黑无光,总共走了二十步就已经到头。   “是不是找错了?”孟屿有点疑惑。   “虽然我也很希望是找错了。”钟离异环顾四周,“不过我随白琅一步步循着典籍记载而来,应该是没有出错的。”   这地方若是当普通的闭关之所来看,确实挺正常的——空旷安宁,幽寂静谧,除了四壁之外,只有正中央那个翠绿欲滴的古玉台比较显眼。古玉台应该是用来打坐的,即便经过万千年,它的灵气也依然旺盛,看起来确实价值不菲。   可是这玩意儿怎么分?一人砍一块回去吗?   孔慎痛苦地掏出那本《山海秘录》,一边翻一边叫道:“可是典籍记载,金母洞府明明就是‘平天三万里,悉涌金为墙,结玉为门,金台玉楼,十二神宫’啊!金呢?玉呢?十二神宫和法宝呢?”   白琅道:“那是西王金母任司命时,在万缘司的住所吧……”   孟屿也轻咳一声:“白姑娘说得有道理,那应该司命的居所。因为我记得藏书馆记载初代司命的卷宗里有段一模一样的话。”   钟离异总结:“……所以是官邸和私宅的区别。”   孔慎嚎了一声,靠墙蹲下,泪如泉涌。明笑连忙在他身边安慰:“楼主,这也是好事,若有十二神宫,那不知前方还有多少索命的艰难险阻呢。”   孔慎冲孟屿吼道:“你们万缘司至于这么公私分明吗?”   孟屿冷冷提醒:“你也是百工司之人。”   “老子才不是人!”孔慎翎毛又露出来了,那一双双眼睛透着魔魅的紫色,白琅看都不敢多看。   他们吵起来。   白琅退到一边,钟离异也注意到她有些不寻常。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白琅摇了摇头。   可惜她实在是不擅长说谎,钟离异一眼就看出来有问题:“你发现了什么吗?”   “我觉得我们该走了。”白琅这句话不是回他的,而是跟在场所有人说的,“外面天朗气清,云霞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出口也会关闭。若是没有其他东西,就搬了玉台走吧。”   没办法,孔慎只能拆玉台走。   怎么说这也是龟山金母的修行之物,她使用玉台的时间比任何法宝都要长。、它的重要程度是不逊于任何法诀或者秘宝的。甚至可以说,它比法诀、秘宝还更好用些。   若是拿到法诀,那孔慎得考虑会不会跟自己的功法冲突,他作为妖修练起来会不会反噬。若是拿到法宝,他又得花很长时间抹除龟山金母之前的烙印,然后才能将它据为己有。   而玉台又不要炼化又不用考虑功法,直接拿来就能用,还灵气十足,一日顶百日。   怎么想都是比较赚的。   孔慎脸色终于好些,他和明笑一起动手把玉台拆解下来,然后放入一个储物法宝中。他对孟屿道:“这东西拆开就不好用了,以后你来猜月楼打坐吧。”   孟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老兄,以后我们仨要在这个玉台上连成一条直线打坐吗?”   “……”   孔慎叹了口气,翎毛全垂下来,有点萎靡:“我还能怎么办?”   “得了得了你拿去吧,下个月的月流丹给我就行。”   孔慎把整个洞府都摸了一边,连石头缝都没放过,最后确定这里只留下一个玉台,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将来我要是飞升四方台,也只留个蒲团在洞府里。”孔慎恶狠狠地说,“而且我还要放出消息说我把猜月楼所有的财宝都留下了,就等那些贱人来找。”   钟离异不满:“哎,你说谁是贱人呢?”   孟屿则讽刺道:“就你那样还想飞升四方台?”   下山的路上,白琅绊倒好几次,钟离异没办法只能扶着她走。他低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白琅还是这句话。   和孔慎一行人分开,钟离异、白琅,外加一个痴呆的七星娘三人单独在一起。   “现在可以说了吧?”钟离异问,“我就不信你没事!我没找到绣姬给我留了什么线索,也没像你一样魂不守舍啊。”   白琅说:“我觉得金母洞府确实在那上面。”   “……什么意思?”钟离异问。   白琅把之前孔慎那本《山海秘录》里的内容背了一遍:“平天三万里,悉涌金为墙,结玉为门,金台玉楼,十二神宫。”   “你自己说这是金母在万缘司的居所啊?”   “平天三万里。”白琅单独挑出这句重复一遍,然后伸手指了指龟山之上的天空,“在这里,”   钟离异睁大了眼睛:“在龟山正上空?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他觉得白琅不是那种会玩心计偷偷藏住秘宝,然后自己一个人来找的人。   “因为孟屿说了件事。”白琅环胸抱紧自己,看起来好像很冷,明明周围只有一点微风,“他说初代司命也住这里。初代司命是西王金母前代的人,两位先辈唯一的交集是在四方台。”   钟离异乍一听觉得没什么问题,说得都挺对的。   但又细想一下,八百年没动过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白琅咽了咽口水:“龟山与龙山之间有一界之差,你说我们刚才会不会……”   钟离异和她齐声说道:“不小心进了四方台?”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到了库房门口,钟离异才说:“你刚才不讲是对的。”   白琅点点头。   其实还有件事她没说,刚才在龙山之中,微风轻拂,她一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那个万缘司谕主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修错字。   “面壁九年”说的是达摩……()   偷偷用这个典故是因为我觉得筑基花费的时间长短并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人家面了九年才看穿,但后来照样是禅宗始祖。有些人一夜看破红尘,但后来还是碌碌无为。 第24章 化骨圣狱   世有三千界。   这三千界依照所属势力范围不同,被划分为十绝境。十绝境又分三仙境, 三魔境, 三个非仙非魔的中立境。多出来的那一境名为“四方台”, 它位于三千界的极东、极西、极南、极北四方, 是无主之地。   极少一部分修行者得道之后会飞升四方台,但四方台上却从来没有人下来过,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人说四方台是极凶之地, 有去无回,也有人说那里是极乐之地, 见之忘返。   万缘司飞升四方台的仅有两人, 一个是初代司命, 另一个是西王金母。   孟屿说这两人居所一致的时候,白琅就有过怀疑:也许那个“平天三万里”的十二神宫,并不在万缘司境内,而在四方台之上。因为除了这两任司命, 其他司命的起居注上都未曾提过什么神宫。而这两任不同时代的司命之间,唯一的交集也就是最后都飞升了四方台。   当时上山之后, 白琅还发现一件事——龙山太清净了。   如此旺盛的灵气, 却没有天灵地宝,也没有飞禽走兽。它干净得像一间打扫好的走道,连接起三万里以下的此界与三万里以上的彼界。   钟离异见白琅还是忧心忡忡, 只能安慰道:“你刚才若是把四方台的事情告诉孔慎,他肯定已经准备登天梯去找十二神宫了,这不是找死吗?”   但凡未知的都要保持一点敬畏, 四方台对所有修道者而言都是未知。白琅正是心存这一点敬畏——或者说忌惮——才选择隐瞒。   白琅叹了口气,说:“前辈,那篇妖文你留好,以后可能还会用得上。”   她忧心的不是龙山或者四方台,而是最近频繁出现在风中的气息。   “知道了。”钟离异应了一句,看了看她身边的七星娘,皱眉问道,“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回到库房。   白琅把自己的道袍解下来给七星娘披上。她没有像孔慎说的那样身披云霞消失,而是仰头看着白琅,眼神呆滞,没有神光。   “还是照顾她一下吧。”白琅俯下。身子,轻轻摸了摸七星娘的头,“我小时候也无依无靠,幸好有人一直陪着我。如果没有那个人,指不定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钟离异想问问那是谁,但看见白琅微红的眼眶,又没有问下去。   “跟我来吧。”白琅笑着把七星娘带进自己房中,领到梳洗架旁,一边帮她收拾干净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七星娘不理她,只是看着镜子发愣。   白琅细细的指尖挑起她杂草似的头发,一点点理顺:“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帮你取一个吧?”   七星娘依然沉默,就像没听见似的。   “据说极西有玉,空唱成音,我叫你玉成音好不好?”白琅笑起来,“正好你一身肌肤如玉,想必说起话来也似玉玦清响。”   七星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玉成音。”白琅在她耳边轻声重复,“记得了?这是在叫你。”   七星娘以微不可及的幅度点了点头,白琅觉得她可爱,忍不住又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半个时辰之后,白琅把干干净净的玉成音从房间里带出来给钟离异看。她身上污渍已经被洗净,一身冰肌玉骨泛着光,黑发又长又直,安静妥帖地梳在脑后,一身素色道袍都掩不住风流。   钟离异说:“现在把她卖出去至少能翻三倍价钱。”   玉成音听懂了,连忙往后躲,白琅咬牙切齿地把她挡住,责怪钟离异:“你会不会说话?”   钟离异上上下下地把玉成音打量了一遍:“不然你还能拿她干嘛?你又不能采补她,难不成给我用?”   这下白琅连符都掏出来了。   钟离异连忙把话咽回去:“不是,我随口一说……你别动手啊,我元阳还在的,真是随口一说!”   “什么元阳?”折流从他房里出来了,看见白琅身边多了个人,又问,“这是?”   白琅介绍道:“她叫玉成音,今天开始就跟我们住一起了。”   折流点了点头。   “上人,不会吧?你就这点反应?”钟离异痛苦地说,“这个七星娘以后要跟我们同吃同住啊!”   折流不解地反问:“那只鹿不也是吗?”   “那是马!……或者牛?”钟离异道,“总之是只妖怪,跟七星娘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   钟离异在这个话题上跟他说不下去,只能换一个话题说:“以后她跟白琅住一间,你不觉得不方便吗?”   折流好像怔了一下,他对白琅说:“若是不方便,你可以来我房中。”   钟离异:“……”   白琅:“上人你没听懂就不要瞎接话,你一接我怕我控制不住想法……”   折流老实地“嗯”了一声。   钟离异还想再劝,这时候有人敲门,他只能顶着张臭脸去开。   “白妹你收留我一下吧!”   钟离异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嚎叫着就冲进库房,往白琅怀里扑去。   这次折流反应很大,他抬手虚划,一柄身绕烈阳的长剑横在白琅身前。   任不寐脚步再快一点就要被拦腰斩成两段了。   他慢慢抬头,看见一个白衣黑发的男人正微微俯视着他。那个人气息之深晦是他前所未见的,多看几眼都觉得如煌煌日光照奔腾大川,折射出成千上万道光彩,宏伟又瑰丽。   “退下。”折流道。   奔流河江瞬间化作万里冰川。   白琅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柄剑:“上人,这是我认识的……”   她给任不寐使了个眼色,任不寐“扑通”一声跪下:“求前辈看在我与白琅相识的份上接济我一下,我实在是没地儿去了!”   折流收剑看向白琅。   白琅连忙把任不寐拉起来:“你怎么了?”   “等等!”钟离异怎么敢让他开口,万一他编个比七星娘还惨的故事,那白琅不得把他也留下?   他连忙把任不寐扯到旁边角落里:“小子,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们说要买七星娘,猜月楼又得了个七星娘,我一想就知道与你们有关系。果然,我花十个灵石买通看门的女鱼妖后,她就把白姑娘的住处说出来了……”   钟离异觉得自己回头应该把那只鱼妖给处理了,他说:“你不能住这儿,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知道吗?”   “前辈啊,我是真的没地方去了。”任不寐苦着脸说,“前些天单氏兄弟回落城,听说他们老弟单岷失踪的消息,差点没把整个落城掀翻……”   钟离异心里这个恨啊,搞了半天还是他自己造的孽。   他回过头说:“白琅,我去给你把之前抓的那玩意儿放生了吧?我找到他的兄弟姐妹了。”   任不寐目瞪口呆。   白琅听了很高兴,赶忙拿箱子装了单岷,交给钟离异。钟离异大松一口气,带着任不寐一起出门,然后把单岷在龟山附近放生了,放生之前他还威胁道:“若是再找麻烦,我就把你们兄妹五个凑一窝送给白琅养。”   单岷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草丛里。   他边跑边想,既然大哥二哥都回来了,那说什么也要找回这个场子。他们兄妹五人在落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妖怪,何时受过这种折辱?欺人太甚!   他在龟山中气冲冲地走了一阵,忽然听见一阵如诉如泣的声音。这声音娇娇弱弱,销魂蚀骨,一下就夺了他的心神。单岷被白琅关这么久,一直未近女色,憋了一肚子火,于是循着这声音往林间深处走去。   有一名身材窈窕的女子正在树下悲泣。   “小娘子,你怎么了?”单岷猥琐地笑着凑过去。   这名女子掩着脸,小声道:“我要找的人到此地就不见了,回头谕主肯定要怪罪。哎,我命苦啊。”   单岷只顾着看她的香肩美颈了,压根没听清她说谁会怪罪,他问:“你要找的是谁啊?”   “我要找水中之影,风中之形,还有……剑上之灵。”   单岷心想,这妞儿是疯了罢?不过也正好,疯了才方便他下手。   “好哥哥,我有些饿了。”这个姑娘用袖子掩着脸,羞怯地说,“不知你可否……?”   单岷会意,连忙点头:“来来来,你跟我走,吃喝不愁!”   “不必走远,在这儿解决就好。”   这句话说到最后,娇柔的女声已经变为粗犷的男声。姑娘放下掩脸的袖子,单岷看见一张平实无奇的男人面孔。他正要惊叫出声,下一秒却被一道劲风割断了喉咙。   他的脑袋骨碌碌落在地上,失去意识前还隐约听见那个男扮女装的人说:“哎……涉水人受这么重的伤,到底能逃去哪儿?莫非就在这山中消失了不成?”   *   明缘司。   白琅安置好玉成音就直接来当值了,原本很沉闷的房里此时格外热闹。一来是因为孙归燕的道侣黎方从其他界回来了;二来是因为断缘司那边下来消息,准备从明缘司提拔两名弟子为低阶司缘人。   “听说啊……”周小莲故作神秘地一停顿,“近日有不少司缘人死于非命,所以上头才从我们这儿调人补充。”   周小莲一向喜欢散布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所以大家也没有当真。   孙归燕对黎方说:“你在明缘司这么久,这次机会可要抓住了。”   黎方是个憨厚温和的汉子,他笑道:“明缘司水深,这次提拔恐怕又有一场血雨腥风。”   其实明缘司弟子都算不得厉害,他之所以说“水深”,是因为这些弟子背后的人。   周小莲煽风点火:“纪雅之肯定要被提上去了!她师父近日出关,司命直接给了缘签,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纪雅之实力也不怎么样。”孙归燕说,“不过她师父大方,若是给几件灵虚门的法宝,恐怕低阶弟子没人打得过她。”   周小莲叹气:“哎……可怜我们这些小门派出身的,没人疼没人爱啊。”   周小莲到底有没有人疼,白琅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姑娘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做,就会在人背后说闲话。   “纪雅之实力不错,而且为人处世也挺好的。”白琅忍不住开口。   说完她就发现房间里安静了,其他人都隐隐站在一边,与她隔绝。   周小莲亲切地笑着:“对啊,你最了解纪雅之了。上回你们一起去的始皇陵吧?你们关系一定很好,毕竟那次钱汐死了,你们俩却能相互扶持活下来。”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   白琅心里不舒服,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说:“我整理好了今天的卷宗,先给断缘司送去了。”   她离开房间,感觉空气都轻松不少。   断缘司气氛与以往不同,来来往往的人都鲜少交谈,偶尔目光相触还极为警觉。白琅想起周小莲说的“不少司缘人死于非命”,心下渐生寒意。   “那个,你来一下!”   白琅刚放下卷宗就听见有人叫她。   “陈前辈……”她惊讶地说,“您有何事吩咐?”   叫住她的是陈知礼,最开始入明缘司就是裴素琴找他说的情。他掌管几个外司的人员调动,好像很有权势的样子。   “你来就是。”陈知礼把她召进自己房里。   他把门窗关好,审视了一番白琅,然后问:“这次提拔司缘人的事情,你知道了?”   白琅点头。   他叹了口气:“你就有这么讨人喜欢?沈师妹和裴师妹一知道这个消息,都找我推荐你。”   白琅满脸惊讶。裴素琴向来对她很好,但沈玉姝跟她只有一面之缘,怎么会想到她?   “前辈,我……”   陈知礼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摆着手斥道:“你不要谦让!这有什么好谦让的?我告诉你,修道界如果给你什么机遇,你就一定要抓住,对方是天皇老子也不能让。”   陈知礼见她还有些茫然,于是沉下声来解释:“最近异变频生,断缘司本来就忙,还出了几个凶案……”   “凶案?”白琅敏锐地问。   陈知礼清了清嗓子把事情带过去:“死了几个司缘人,暂时没查清楚是谁干的。申如丘这个空缺又比较关键,必须找人补上,哎,我都忙得晕头转向了。”   申如丘这个名字有点熟悉,白琅在记忆里挖掘了很久。   ——我申如丘向来宽宏大量,从不与后辈计较,你也别做出这副苦相,免得别人以为我欺负你。   这不就是那天在藏书馆欺负纪雅之的人吗?   白琅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却不敢往深里想下去了。   陈知礼说:“我会按两位师妹所说,将你的名字加入候补,但是你记得,之后的选拔还是看你自己表现,我帮不上忙。”   “谢谢陈前辈。”   陈知礼看了她很久,最后说:“你也叫我师兄罢。”   白琅惊讶地抬起头,却发现陈知礼迅速敛下了和蔼的神色,换上一副冷脸,说:“还不出去?是在等我用轿子抬你吗?”   “是,陈……陈师兄。”白琅低头告退。   *   内司。   候补名单上原有九个人,但陈知礼硬加了白琅进去,所以到内司这儿就变成了十个人。本来上头是准备让这九个候补者分别去一个绝境断缘斩恶,白琅进来之后,就不好把她放哪儿了,总不至于让她上四方台吧?   陈知礼听这些人抱怨,有些不耐烦:“难道不能放在同一个境内吗?”   另一个高阶司缘人说:“分开放在九境不就是怕他们合伙作弊吗?这些年外司弟子的质量你也知道的,什么心机都有。”   这时候有人提议:“要不然派个人专门监督她一下吧?”   陈知礼翻了个白眼,他怎么没料到白琅还会有这等特殊待遇,现在监管人选又是个问题……   “我去吧。”   陈知礼看向说话这人,瞳孔微微收紧。   “封前辈怎么有这个闲工夫?”   “是啊是啊,我们之中属你最忙,要监督也轮不上你的。”   “封前辈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吧。”   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开始劝,但封萧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近日我要回一趟化骨狱,就把她安排在那边吧,也不算耽误事。”   陈知礼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应下来:“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会通知下去的。”   封萧出身化骨狱,修剑道,十多年前就已经成名了。要知道,十多年前正值魔君夜行天大肆屠戮剑修的时候,那个时候成名还能好好活到现在,肯定实力非凡。他在内司中地位颇高,一直很受司命器重。内司有些人忌惮他,也有些人想巴结他。   陈知礼隐隐觉得他去监督白琅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天,白琅当值的时候收到了内司来的通知,对方大声恭贺她成为候补人之一。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很微妙。周小莲笑容尖酸,孙归燕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黎方则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鄙夷。白琅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她直接拎起卷宗走了。   她翻了翻内司给的卷轴,里面写了这次考核的内容。   内司安排她独自前往化骨狱斩恶断缘,而且是最困难的情缘。   “哎……”她一路叹息着到了库房。   钟离异坐在正厅里看书,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前辈……”白琅主动坐到钟离异身边,问他,“你觉得被断缘司押入劫缘大阵是什么感觉?会很痛恨吗?会想杀了司缘人吗?”   钟离异皱着眉说:“那倒没有。”   白琅松了口气。   “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不能接受。”钟离异慢慢说,“断缘司只断恶缘,也就是说它认定我跟绣姬的结合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才在造成更大的危害前把我们分开。这个我清楚,但是真的被分开,又觉得很不甘心。”   如果能让他们相爱,而其他人也不受伤害就好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白琅低叹一声,疲惫地抬手盖住眼睛。   *   前往化骨狱的路上,有位前辈与她同行,而且这位前辈还很眼熟。就是之前在竹林指点纪雅之法术的那人,他叫封萧。   白琅一门心思想着手里要断的缘法,也没空理会这个人。   可有时候她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她。   在劫缘大阵里呆了一小会儿,封萧就问她:“你在做什么?”   白琅抬起头,答道:“在看化骨狱的地理文献……”   她路痴严重,如果不提早把这些背好,等落地就是两眼一抹黑。   封萧哼了一声,似是不屑,他又问:“你这次要断的缘法比较难,有对策吗?”   白琅心塞地看着资料,上面写着“化骨狱外门弟子楚姗然”和“万缘司乐缘使冯延”,任何一个称呼都让她心生绝望。   化骨狱是三魔境之一,功法毒辣深涩,门人之间明争暗斗不少,对外却十分团结。这么护短的门派,对他们的弟子下手肯定要遭围攻的。而后面这个万缘司乐缘使更棘手,一看就是自己人,对司里的手段肯定早就摸清楚了。   白琅犹豫半天,没答出对策,还问了个蠢问题:“前辈……乐缘使是什么?”   “……”封萧看她的眼神更是不善,“你觉得我司为何能在三千界安插如此多劫缘大阵,收集如此多缘法消息?都是因为有乐缘使在外回报。若说司缘人是万缘司的刀,那乐缘使就是万缘司的口舌眼耳。”   现在万缘司派刀去剁自己口舌……   “你想好对策了吗?”封萧又逼问道。   白琅压力很大,脑子却转得越来越快:“要是能让他们发现彼此不合适,和平解决就好了。”   “万一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封萧觉得她太天真了。   那就让他们在一起。   白琅咬住自己舌头才没让这句话脱口而出,她含糊地说:“那就……再看看。”   封萧问:“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他们很般配,就索性让他们在一起得了?”   白琅脸上就是这么写的。   “司缘人最忌讳这么想,因为你断一时的恶缘,保的是百世的平安。”封萧严厉地说,“好好看明缘司给你的分析,楚姗然和冯延这段缘是错的,因为他们的子嗣中将有罪大恶极之人。若是不断此缘,将有更多人受到波及。”   “可是这跟他们相爱有什么关系?”白琅反问。   封萧又嘲道:“天真可笑!”   白琅丝毫不惧,连珠炮似的质疑道:“假如楚姗然与冯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子嗣中有一个罪大恶极之人,那正确的做法不是应该去处理这个罪大恶极之人吗?为何罪责在父母身上?让罪大恶极之人改邪归正也好,使他早日伏法也好,这些都比直接阻止他诞生要好吧?”   劝化一个坏人太难,阻止一个想做坏事的人风险太大,倒不如直接让他别出生。千万年来万缘司从司命往下,无非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相爱之人何错之有呢?   钟离异与青绣姬,他们又何错之有呢?   这时候劫缘大阵打开,外面的微光照进来,白琅往前一步踏出去,回首对封萧说道:“前辈,我知道你所言有理,但仍想亲自见证一下,世界是否确有双全之法。若是我错了,那我自会狠下心断此恶缘,不留后患;若是我对了……前辈还是祈祷我别进断缘司吧。”   化骨狱向来黯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极尽璀璨。   她说:“否则我将变革万古如一的断缘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我琅妹啊……() 第25章 重叠交错   白琅离开劫缘阵之后就犯了愁,因为这是个海上孤岛。   上次去始皇陵是有船接送, 这次虽然也有船, 却没有结丹期以上的司缘人能催动它。莫非这么大条船, 要她用手划?   白琅正犹豫要不要上去,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你若是跟我好好道歉,我倒可以考虑带你去岸上。”   封萧也走出劫缘大阵,脸色不善地盯住白琅。   白琅才刚跟他大放厥词, 现在就低头求他带自己上路,那得有多尴尬啊。   她硬气地说:“前辈要我道歉可以, 拿船来要挟就不行。刚才确实是我冲动, 言语间有所冒犯……”   “那你便在这儿等到天荒地老吧。”   封萧没有一点要照顾后辈的意思, 直接登船将它开走。   白琅感觉到了深深的恶意,她拿出明缘书给自己算了一卦,发现卦象还不错,隐含峰回路转之意。现在她出门不顺, 没准过一会儿就转机就来了呢。   等了不到半刻,转机果然来了。   劫缘大阵再度亮起, 里面出来个熟人。   “雅之?”白琅惊喜地看着她。   纪雅之穿了件黑色道袍, 长发利落地束起,整个人看起来与以前懦弱安静的样子大有不同。她看见白琅也很惊讶,忙问:“你为何在这儿?”   白琅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纪雅之更惊讶了:“我也是候补者之一,按照规矩,内司是不会把两个候补者放在一个境的。”   “为何?”   “防止合伙作弊。”纪雅之回答。   白琅脸色一变:“那我们是不是连合作离开孤岛都不行?”   纪雅之摇了摇头, 安慰道:“按理说封萧前辈应该带我们俩离开的,他是此次监管人。不过好像他回化骨狱本来就有事,顾不上我们也正常。”   好嘛,才一落地,她就把监管人给得罪了。   白琅苦着脸,纪雅之拍了拍她的肩:“你帮了我这么多回,现在总算轮到我帮你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翡翠玻璃瓶,然后从里面倒出一条翡翠船。这船看着很小,其实五脏俱全,白琅把脸贴过去,甚至能看见舱门窗户里的摆设。   “这是灵虚门炼制的翡翠芥子船。”纪雅之告诉白琅,“必须用灵虚门真气能催动。”   白琅稍稍放心下来,她让纪雅之给她试试。   翡翠船入手沉甸甸的,质感温润,白琅试着往里注入了少许真气,但是很快感觉到一股斥力。她的真气腐蚀性极强,可以强行突破这股排斥力进入船内,但是要操作它就不行了。   “说过了,只有灵虚门真气才能催动它。”纪雅之笑着把小船放入海中,掐诀念咒,不一会儿它就变成了一艘大船,“上去吧。”   白琅有点纳闷,她的五行诀也是在灵虚门学的啊。难道非得是裴素琴他们紫阳道场那一脉才能用吗?   纪雅之也是满脸忧色:“得快点才行,我的目标是化骨狱弟子,近日化骨狱又要出征。万一他也跟着走了,那我上哪儿找去?”   化骨狱出征的事情白琅压根没听说过,她连忙问:“出征哪里?”   “明缘司给你的卷宗上没说吧?”纪雅之笑了笑,“这次封萧前辈突然说要回化骨狱,所以我多问了一声。听他说,化骨狱要出征天殊宫呢。”   魔境内乱?   “这实力太悬殊了吧……”白琅皱眉问道。   化骨狱是个新兴的魔境,所辖不过一百余界。它位于天殊宫和灵虚门之间,在仙魔两大巨擘的夹缝中艰难求生。   纪雅之平时经常听裴素琴和封萧说这类事情,所以比白琅要清楚。她解释道:“魔境强者为尊,近些年化骨狱天才辈出,想从天殊宫这里撬一点好处也可以理解。”   白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本来打算先去找乐缘使冯延,但是听纪雅之一说,觉得还是得先去化骨狱才行。万一不凑巧,楚姗然真被派去天殊宫了,那可怎么办?   纪雅之稳当地驾驶着宝船,不一会儿就到了岸。   到岸之后两人又是顺路,白琅也没有多想。可进了化骨狱的中心地界,到山下的外门弟子居所时,两人依然顺路,这就让白琅有点担心了。   “你……”纪雅之也不明所以,“你要断的是什么缘?”   “姻缘,一名化骨狱弟子和一位乐缘使的。”白琅说,“你呢?”   纪雅之松了口气:“是命缘,不过不是外门弟子,而是一个凡人。”   白琅又不明白了:“你到化骨狱外门来找什么凡人?”   纪雅之扬了扬手里的明缘司卷宗:“因为来之前找明缘司算了下,说是能在这边找到。”   两人同行,白琅知道名字,所以找附近的修道者问了一下楚姗然住处。她住在靠河的水榭之中,已经闭关近十年,期间从来没有踏出过房子一步。   纪雅之也知道名字,可她找人问了一圈都没人听说过她要找的是谁。   “楚扶南……”白琅看着这姓氏觉得有点不安。   纪雅之头疼万分:“断命缘就是找人这点麻烦,上次在风央始皇陵,找那个什么二十四岁男修者,可把我给找怕了。这回好不容易叫明缘司给了个名字,结果还是找不到。”   说罢,她又劝白琅:“你去忙你的吧,我再到化骨狱找他们的执法弟子问问。”   于是两人分开。   白琅孤身前往楚姗然的闭关之所。这里邻水,河上始终弥漫着灰白色雾气,将小榭笼罩其中。水里也不知是有鱼还是什么,总之时不时就能见到一条黑影从水下爬过。   白琅敲了敲水榭的门。   她发现房子外布置了严密的禁制和聚灵阵,几乎是一个筑基期修者可以做到的极限了。这些应该都是为闭关突破境界所做的准备,也就是说楚姗然在准备结丹。   白琅又敲了敲:“楚道友,我是万缘司弟子,有要事与你相商,不知你可方便出来一见?”   里面依然没有回应。   也是,人家正准备突破境界呢,怎么可能听见敲门声就去开?换了白琅,别说有人敲门,就是天塌下来,她入定之后也听不见动静的。   白琅只能转身离开,去找乐缘使冯延。   可在她回头的瞬间,背后却袭来一道劲风。   白琅没料到会有这下,硬吃了一击,顿时一股毒辣凶猛的墨绿色真气窜进她经脉各处。她真气更弱,只能先退至气穴,然后再凭借自身侵蚀性一点点逼回去。   她回过头,抽符却未念咒。   这里毕竟是化骨狱的地盘,一旦动起手来,她要面对的就是千千万万个化骨狱弟子。   水榭门打开了一条缝,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个消瘦苍白、骨肉嶙峋的女人。她眼睛下一片青黑,满脸疲惫,过度缺乏肉感的轮廓中依稀可见旧日的美貌。   白琅咳了一声,她擦擦嘴,幸好没吐血。   “是楚姗然楚道友吗?”她问。   门里的女人点点头,警惕地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白琅老实答道:“我奉命来断你与万缘司乐缘使冯延缘法,不知……”   “好。”楚姗然只答了一个字。   “……”   白琅设想过所有情况:比如楚姗然和冯延其实并不般配,她可以劝他们和平分手;又比如楚姗然和冯延身边其实有更合适的人,她可以当次月老红娘,给他们介绍其他姻缘;或者他们俩真心相爱,天造地设,她可以跟他们说明后裔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共议解决办法。   她唯独没想过,楚姗然居然这么干脆就答应了。   楚姗然冷冷地道:“我收拾一下就带你去找冯延。”   白琅总觉得不对劲,她怕楚姗然趁机跑了,所以一直贴门上听。隔着禁制,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能隐约感觉到楚姗然又在房间里布置了几个更强大的禁制。   过了一小会儿,楚姗然推门出来,斜睨了一眼白琅:“走吧。”   一路上,白琅几次向楚姗然确认,她是不是想好了要断缘,绝对不会后悔。而楚姗然也一次次斩钉截铁地回应,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套进白琅的断缘锁里以示决心。   “明日就要出征,今天早些把事情解决了,我好早点休息。”   说这话的时候,她清减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乐缘使分布在三千界各处,虽然暗地里为万缘司收集各界缘法,但明面上还是要用不同身份作为隐藏。冯延明面上就是个炼器师,而且在化骨狱山门附近的遂城,他还是很出名的炼器师。   近日化骨狱弟子要出征,所以很多人都来找冯延炼制新的法器。   当楚姗然和白琅一同踏入他的店铺时,他还热情地招呼了一句:“请问二位道友要点什么?”   白琅明显感觉楚姗然身子一震,气氛莫名冷了下来。   良久,楚姗然才转过脸看向白琅:“你同他说。”   ……这是有多恨他,连句话都不愿意讲。   白琅没办法,只能用最简练的语言把事情讲了一遍。冯延一听她从万缘司来,就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他也有些不解。   “我与楚道友未曾相识,何来缘法?”   白琅看向嘴唇发白的楚姗然,心想,这下事情是真复杂了。 第26章 磐石蒲苇   纪雅之找了半天,没找到楚扶南, 倒是先找到了封萧。   他拿着纪雅之要断的命缘看了会儿, 最后露出一丝冷笑:“内司做事还真是……”   “这命缘有何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 我带你去找楚扶南。”   纪雅之一阵犹豫:“前辈, 你是监管人,不应该……”   “走吧。”   他带着纪雅之走到一处水榭,水榭中似乎没有人, 外面布置了不少禁制,不过这些对封萧来说如同虚设。纪雅之随白琅问过路, 她知道这里是楚姗然的住所。   她疑惑地问:“楚扶南和楚姗然莫非有什么血缘关系?”   这可就不好办了, 如果她现在勾了楚扶南的命去, 那白琅还怎么跟楚姗然谈?不跟她拼命就算好的。   封萧没有回答,而是破开禁制,直接走入房中。   纪雅之看见门后有两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儿,两人容貌近似, 一个瑟瑟发抖,另一个揽着他强作镇定。   封萧问:“谁是楚扶南?”   那个恐惧的男孩儿迅速往后退, 一边退还一边摇头。另一个孩子立刻挡在他面前, 大声道:“我是楚扶南!”   封萧冷笑一声,绕过他将后面那个躲着的孩子扯出来。   “放开他!”胆子大些的像小豹子似的扑了上去。   纪雅之怕封萧出手伤人,连忙将这个男孩儿抱住。这时候封萧已经用明缘书探缘知根了, 他拎着手里大哭失声的孩子,对纪雅之说:“这个就是你要找的。”   纪雅之迟迟没有动手。   封萧道:“你杀那些司缘人的时候不是还挺利落的吗?真正办起事来为何如此畏缩?”   纪雅之面色煞白。   她从怀中取出断缘锁,轻柔地绕上那个孩子的手腕, 低声道:“人终有一死,你不过比其他人早些启程。”   另一个孩子拼命向他们袭来,可次次都被封萧的阻挡。他满脸凶意,撞得头破血流,眼中含泪,可就是不哭出来。封萧看着他冷笑,眼中丝毫没有怜意。   纪雅之声音微顿,她看了看旁边的孩子,继续对楚扶南说:“若是你心中有怨,不妨在轮回路上等我。反正我早晚也要下去……”   “你同他啰嗦这么多作甚?”封萧冷然道。   纪雅之说罢,取了结阵灵石,开启劫缘大阵。   楚扶南被断缘锁牵着,往前迈出一步,阳神直接离开了身体。他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脚,掐了掐,明明还能感觉到痛,他是真的死了吗?   “走吧。”纪雅之带他向前。   楚扶南挣脱不能,被带入劫缘阵中,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另一个男孩儿。另一个孩子只看见一座阴气颇重的大阵开启,然后万缘司女修消失其中,他的弟弟已经在地上动弹不能了。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号,扑向封萧。   封萧化作阴风离去,未曾耽搁半秒。   *   冯延铺子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你断便是!”楚姗然向白琅斥道。   白琅还是第一次被司缘人以外的人催着断缘,她拿出了断缘锁,问:“此后,前尘往事,尽皆成空,你可愿意?”   楚姗然飞快地答道:“愿意。”   好像迟疑半秒就会后悔似的。   “冯道友,你呢?”   冯延还有些纠结:“可是我与她分明不相识,为何……”   楚姗然厉声打断道:“让你断你便断,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冯延一怔,楚姗然这副暴怒的面孔,隐约让他觉得熟悉。   白琅一把拉住了楚姗然,挡在两人之间,低声问:“楚道友,你在隐瞒什么?”   楚姗然丝毫不慌,她凛然道:“我所瞒之事与你无关。”   白琅叹了口气:“好吧。”   两人伸出手,白琅将断缘锁缚上,正要开启劫缘大阵,这时候楚姗然却突然抽手了。白琅有点不解,分明是楚姗然自己最想断缘,为何又突然反悔?她侧头一看,却发现楚姗然泪流满面,近乎崩溃地跪在了地上。   “我日提夜防,整整十年,没想到终究是……”   她怀里掉出半个银锁,白琅看出这是长命锁,有些修道者会将它交给子女一半,自己留一半,用以查看子女安危。当初折流还想做个差不多原理的玉佩给白琅,被她拒绝了。   银锁从中间开始被黑色侵蚀,不一会儿就化作锈水,落在地上,凝成一片污迹。   这意味着另一半银锁的主人已经遭遇不测。   楚姗然捂着脸,痛哭失声:“万缘司……万缘司不愧是主宰天下缘法的大门派,我等这点微小的希冀也得不到满足……”   故事在她的哭诉中一点点展露出原貌。   十年之前,楚姗然与冯延结为道侣,两人都满心欢喜。冯延激动之下将隐瞒多年的乐缘使身份告诉了楚姗然,而楚姗然受好奇心驱使,偷看了乐缘使们收集的各界异常缘法——按说这些在交给明缘司之前都是不许拆封的。   楚姗然发现名簿上有一个名叫“楚扶南”的人,屠天戮地,将成大祸。   她此时已经怀孕,尚未来得及告诉冯延。看见这个叫“楚扶南”的名字之后,她更是瞒下了此事——因为他们给未出生的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扶南与持离。再一掐算生辰八字,发现这个名簿上的“楚扶南”与她的孩子与一模一样。   冯延曾说,天地恶缘都瞒不过明缘司,也逃不过断缘司。   但楚姗然偏想一试。   她给冯延喂下化骨狱的化心丹,使他忘记自己,掩饰他们的缘法,防止万缘司找上门。然后她开始假装闭关,实际上却是偷偷生下了扶南与持离两个孩子,用了整整十年将他们培养长大。   这次化骨狱出征,离开此境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换一境呆着,万缘司找起来就会复杂些,因为他们的缘法线索都是以境为单位整理的。   可是没想到,万缘司还是在出征前一天找上门了。   “你们兵分两路,一人断命缘,一人断姻缘,打得一手好算计!”   楚姗然抬起头,怨毒地看着白琅,把白琅给吓退一步。白琅心里也冤啊,她哪里知道纪雅之就是来断他们孩子命缘的?   楚姗然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跟白琅动手,而是冲出门外,回水榭去寻另一个孩子。冯延在她背后欲言又止,步伐迟疑。白琅看了他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冯延见两人都走了,只得关了铺子,跟着追上去。   水榭中没有什么打斗过的痕迹,中央劫缘大阵闪烁着阴沉的光,一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儿跪在阵边,一点点挖地上的结阵灵石,指甲全部翻开,满手都是血。他一见楚姗然回来就说:“那女人带走了扶南!”   楚姗然一进门就看见地上的孩童尸体,她原本就形销骨立,此刻看起来更是如同妖鬼。   她在尸体边跪下,以额触地,痛哭哀泣不似人声。   “娘亲……”楚持离走到她身边。   冯延原本一直如同看客,可见到水榭中此情此景,心却突然揪紧了。   他不自觉地走到楚姗然身边,揽过她消瘦的肩,低声道:“还请节哀……”   楚姗然猛地抬起头:“节哀?你跟我说……节哀?”   她惨然一笑,又垂首泣道:“是啊,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节哀……哈哈哈哈哈,节哀啊……”   她又哭又笑,旁边的楚持离有些害怕。   白琅安静地立于一旁,心知自己无法插手,更无法安慰。她扫视了一圈水榭之内,发现正堂上挂了一副西王金母像。西金王母曾任万缘司司命,不知为何楚姗然要供奉她,难道把她挂这儿整天扎小人吗?   白琅觉得奇怪,于是走上前细看,发现这副西金王母像旁边有段非常熟悉的妖文。   “你做什么!”楚持离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拽开,神情极为戒备。   白琅回头一看,楚姗然和冯延还哭作一团,她只得问楚持离:“这副画上是什么?”   “关你何事!”楚持离语气不善。   “兴许我能帮到你们。”白琅答道。   楚持离与她对视半天,一双眼睛又沉又暗:“西王金母像你都不认识?自从母亲知道万缘司要除扶南之后,她就开始供奉此像了。”   “为何?”白琅不解。   楚持离抿了抿嘴,不耐烦地说:“传说中西王金母心慈,曾有妖仙禁恋被万缘司所断,那位古妖族跪于龟山之下,日日夜夜,朝朝夕夕。西金王母终为其所感,赐下返魂丹,使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有仙凡之恋,曾有仙人上龟山,为其凡妻求长生,西金王母也赐下了不老仙丹。”   这些事情大多在魔境妖族中悄然传播,万缘司自己是不会去讲的。若是一天到晚都有人跑到司命这里求什么返魂丹、不老药,那不就彻底乱了套吗?   白琅接着问:“这旁边的妖文写了什么?”   楚持离眉眼黯淡,低声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他说完之后发现白琅半天没声,回头一看,讶然道:“你哭个什么劲!”   白琅半掩着嘴说不出话。   “你……”楚持离自己眼泪都咽回去了,一脸茫然地看着白琅,“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白琅低泣道。   她终于知道绣姬那张帕子是什么意思。   绣姬姻缘已断,却像那位日日夜夜、朝朝夕夕跪于龟山下的上古妖族一般,心似蒲苇纫如丝。这个世上早已没有西金王母,也没有人为她赐下返魂丹、不老药,她与钟离异空守诺言,人海相隔,永不再遇。   “去取一面镜子给我。”白琅轻声对楚持离说。   楚持离气愤不已:“你这狗贼,还敢使唤我?”   白琅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眶还红着,过了会儿,楚持离退让了。他取来一面梳妆镜,白琅接过镜子,手一直在抖。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使用过自己的天权,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   “你要做什么?”楚持离问。   白琅没有回答,她将镜子照向地上的尸首和哭泣的二人。   她问楚持离:“若是我能恢复这段姻缘,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楚持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答道:“任何代价。”   白琅凝视了他一会儿,这么小的少年,胆大无畏,尚不知“代价”为何物。   她目视前方,捧镜念道:“镜中像与世上人,我以天权相僭,易此虚真。”   镜上光泽温润,被它照耀的地方浮动着清浅的水波似的纹路,一伸手就碎作万千重影。   镜面上闪过楚姗然窥伺乐缘使名簿的那一幕,然后水雾漫起,将这幕逐渐淹没。   当镜上虚像彻底消失之时,看不见的浩荡光辉碾过面前的世界。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当这股光辉以极慢的速度掠过之后,它才开始缓慢流动。地上的楚姗然面颊逐渐丰满红润,小腹微微隆起。冯延看向她的目光先是不解,后来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爱意满溢。他们面前,楚扶南的尸体和劫缘大阵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楚持离惊愕万分,他走上前,想同父母团聚,但是被白琅死死拉住。   “你不能回去。”白琅咬牙道。   “什么……”楚持离不解。   白琅手中镜子碎裂成千万块,落地之后如入水中,溅起看不见的空气波纹,然后消失不见。   她喘了口气,艰难地说:“我观变故是从楚姗然偷看乐缘使名簿所起,便易此事虚真……假如她从未看过名簿,就不会给冯延化心丹,冯延也不会忘记她。不过这段姻缘依然会被万缘司认定是恶缘,因为她会有个叫楚扶南的孩子。”   楚持离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扶南已经被万缘司带走了。”   “对,扶南命缘已断,现在她腹中那个孩子,叫持离。”   “我才是持离!”楚持离想上前,“还有,我不明白,什么叫‘易此事虚真’?”   白琅抓紧他的手,语速快得惊人:“总之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在一起,还让万缘司没理由分开他们了。你的兄弟转世投胎之后会在楚姗然腹中,他们从始至终,只有过一个孩子,名为楚持离。你明白了吗,扶南?”   扶南。   这个称呼让楚持离浑身一震。   “你从现在开始便叫扶南,不是化骨狱楚姗然与乐缘使冯延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不对,是我弟弟。”白琅说太快,差点喜当娘,“我照顾你,你不会变成屠天戮地的罪大恶极之人。”   楚持离挣了一下,这下力气大得惊人,白琅僭权之后本就虚弱,一下就被他挣脱。   她斥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刚才就白费力气了。”   楚持离步伐一顿。   白琅放轻声音:“又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回来,等善缘铸成,你自然可以与家人重聚。”   她掷出结阵灵石,成劫缘大阵,用断缘锁把自己和楚持离绕在一起。因为劫缘大阵内极为凶险,没有断缘锁保护是走不到头的。   “走吧,随我回万缘司。”   两人步入阵中,楚持离步步回头,最后阵上阴光一闪,彻底封闭。   他们俩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道黑影出现在水榭正上空。   此人一袭黑袍,袍子侧面有三道猩红兽爪印记,正是天殊宫的标志。他脸上覆盖着恶鬼面具,乍看很是狰狞。高空之中寒风烈烈,却未能动他一丝,他看了看手里的铜简,上书“化骨狱外门,映镜人”一行字。   下方尚有强烈的天权气息残留,其人却已不知所踪。   “又扑空了……”   四下已经没有线索可寻,对方应该是在动用过庞大的天权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化骨狱境内。他觉得这也怪不了他,毕竟谕主圣令一下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对方就是跑得快,他还能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将铜简扔掉。铜简落入空中,泛起几圈涟漪似的波纹就消失不见。   “夜魔君,战事未起,你这就急着入主化骨狱了?”夜行天正要离开,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把他叫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一身劲装的封萧,不由微微皱眉。   “我从来不与内战。”夜行天道。   封萧有些惊讶:“那这次天殊宫主帅是谁?”   夜行天简短地答道:“我师弟,衣清明。”   衣清明与夜行天同辈,都是已经飞升四方台的洞阴圣尊亲传弟子。不过比起夜行天,这位小师弟行事更为乖张暴戾,偏偏他还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在魔境之中向来人气颇高。   “原来是这位。”封萧点点头,“魔君你近些年销声匿迹,再见面还这么好说话,我倒有些不习惯。”   夜行天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谕主不让我动你,你也不要一再挑衅我。近些年我虽是修身养性了,但估计你肯定不会想知道效果。”   封萧忍俊不禁:“我道你为何销声匿迹十五年之久,原来是修身养性去了?”   夜行天啧了一声,指尖开始有黑焰跳动。这时候空中落下一枚铜简,封萧敛下笑意,微微躬身行礼。   夜行天接过铜简一看,随口对封萧说:“谕主让我代他向司命问好。”   封萧身边隐隐有微风萦绕,不多时清风凝字而下。封萧见字微肃,冷然道:“司命说问好是不必了,早日找到执剑人才是正经事。”   夜行天似是嗤笑了一下,不过戴着面具也看不见,他不冷不热地嘲道:“司命自己手掌万缘司这么好的资源却不用,还赖我找不到?”   又一枚铜简落下。   夜行天侧目看了一眼,上面就俩字——“道歉”。   道个屁。   夜行天拂袖,焰起,火幡遮天蔽日。   “有本事自己去找,没本事他管我作甚!”   说罢他袍角生焰,火幡往里一卷,瞬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大火之中,徒留一句嘲讽。   “真以为天下缘法是他一人说了算?方才天地异变你可感觉到了?我看他这司命虚位也快坐不稳了!”   *   到万缘司境内,白琅先回了库房,因为她要安置楚持离……不,现在是楚扶南。   她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钟离异不在,折流坐在正厅,好像在等她回来。   白琅把楚扶南往自己身后藏了藏,才道:“上人……”   折流沉默不言,脸上也没有表情,让人看了害怕。   “我一直担心你回不来了。”他说。   白琅微讶:“为何这么说?”   “方才天地异变,很多谕主都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折流站起身,走到白琅面前,“幸好你走得快,也幸好化骨狱那边有几个比较厉害的器,一般人不敢凑热闹。”   白琅目瞪口呆地问:“不是吧,我僭权之后……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吗?”   折流摇头叹息:“你以后会懂的,有些谕主天权甚伟,三千界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比如击钟人?”   折流点了点头。   “哦,对了,上人,这是楚……”   白琅想把楚扶南介绍给折流,可折流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皱了皱眉,毫无起伏地打断道:“我能跟你单独说吗?”   “好、好吧。”白琅给楚扶南递了个眼神,然后跟折流去他房里。   到房中,折流问她:“你最近有尝试筑基?”   白琅点点头,把心障的问题稍微讲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必须回一趟煌川,再见姜月昭一面,然后才能真正明白那个心障意味着什么。也只有这样,才能突破他的桎梏,完成筑基。   折流沉吟了一会儿,避开了心障的问题,反问道:“你会不会觉得……天权用起来更顺手?”   白琅很想说是,但折流对天权态度一向严苛,她有点不敢乱讲。   “也有些谕主主要依靠天权为战,如果你不想一再僭权,不如直接修行天权,使其更加强大。”   “原来这玩意儿还能直接修炼?”白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把它当作与修真功法不同的体系吧,勤加练习,自然会心有所感。”折流淡淡地嘱咐道,“不过不要再僭权,因为天道无常,你永远不知道一再冒犯会有什么下场。”   白琅心有余悸地点头答应。   听说天权可以直接修炼之后,她一直心痒难耐,于是以最快地速度前往万缘司内司把这次的任务报告交掉。   她完成任务的手段特殊,但报告还是照常写的,无非就是断旧缘起新缘,斩恶缘铸善缘。明缘司日理万机,所以检验的时候也通常只看结果,白琅的结果就是恶缘已斩,很顺利地通过了。   她比较在意那个监管人封萧,虽然断缘时全程没见过他,但难保他不会在最后设法刁难。   就算真要刁难,以白琅现在的状况也顾不上他。   又回库房,钟离异已经回来了,正跟楚扶南吵得不可开交。   “小子,我告诉你,你现在不滚出去,休怪我动刀子!”   楚扶南自从离了家就显得分外孤僻冷漠,他只淡淡地反问一句:“你谁?”   钟离异气得走到折流门口敲门:“上人,上人?你发现没,我们这儿多了个人!你倒是出来管管啊!这又不是客栈,怎么白琅一天到晚往里面揽客?”   折流的门没开,白琅的门倒是开了一条缝,玉成音怯怯地躲在门后看着。楚扶南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愣了愣就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小子,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真动手了!”   楚扶南冷笑,脚下跟生了根似的不动。   玉成音害怕地关上房门。   白琅站在门口问:“你跟谁动手?”   钟离异见她回来,气极反笑:“哟,老板娘,你可算回来了。我问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   白琅看了楚扶南一眼,没有解释,而是把她从水榭中带回来的西王金母像塞给钟离异。她说:“我出了趟门,带回了楚扶南,也知道了绣姬想跟你说什么。”   钟离异接过西王金母像,白琅摸到他指尖有点凉,于是用力握紧,坚定地告诉他:“绣姬还在等你的。”   钟离异收回手,把西王金母像翻到背面,白琅在上面把“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一句话抄了一遍。她的字不算太好,笔锋圆润,粘连不多,字字清爽干脆,在纸上被泪晕开,与歪歪扭扭的妖文倒有点相似。   “你……”钟离异张了张口,没有说出太多话,“谢谢。”   白琅在身后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楚扶南看了差点没憋住高冷表情。   最后钟离异勉强同意了楚扶南的入住。   白琅给库房来了个大改修,她和玉成音一间,中间用库存里的挂画和瓷砖隔开,她自己这边从墙上到地上摆满了镜子。钟离异和折流两间不动,正厅里上层分出一个小阁楼和吊床给楚扶南。他在阁楼下开了个洞,可以顺着绳梯爬上爬下。   解决好这些,白琅才真正有空坐下了修行。   她感觉有点无处下手。   因为平时修炼都是以真气为基础,一个又一个周天地打坐,让真气精纯壮大。而天权的使用是没有任何类似“真气”的基础的……   “不对。”白琅想着想着就怔住,“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种力量,毫无根基而壮大。”   也就是说“天权”的存在也应该有某个基础。   白琅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对面镜中的她却睁开了眼睛。她看见自己眉心间有一点微光,即便在没有烛火照耀的黑暗中也不太明显。   眉心的位置也就是擎天心经的位置。   白琅在接受涉水人的擎天心经时曾见过它的全貌,看起来就是一卷普通的金色经书,但是上面写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记不下来。   天权的基础应该就是擎天心经了。   难怪天权可以不断变强,因为擎天心经是可以吞噬其他擎天心经的,只要基础变强,天权自然也可以随之强化。这就跟修道者不停壮大真气,到某个临界点就能突破境界一样。   她一点点凝视眉心中的亮光,试图用映镜的权将它倒映出来。   按照折流所说,她可以真实而完美地映照世界一切,那么没理由看不见这卷经书。可是它确实很难被看见,凝视的时间越长,所耗费的精力就越多,短短几息间白琅就不得不停止映镜。   她隐约只瞥见了一行字。   “映镜人……映镜则天目生,入镜为戏中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级和第二级的能力都出来了……   “易虚真”在更高层的地方。   总的来说……这是个升级流吧() 第27章 石礼沙漠   自从白琅开始修行天权,她就多了个毛病——喜欢照镜子。   断缘司走廊里常立着用来整衣冠的铜镜, 她过个身能盯着看半柱香时间。   周小莲在自己桌上立了面铜镜, 时不时就拿起来看看。结果过了几天, 她发现白琅不仅学她, 还变本加厉地竖了好多面镜子,围着桌子绕一圈。周小莲惊恐地问孙归燕:“她不会是觉得我们排挤她,所以要作法害我们吧?”   有次白琅在断缘司照镜子被裴素琴看见了, 她还调笑道:“哎,我琅妹也到了爱美的年纪。”   白琅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于是把摆在外面的镜子都收起来, 开始往自己身上藏。怀里藏护心镜, 袖口里藏着两块带柄的小镜子,储物袋里还有好几面等身镜。她每天出门都神经质地检查一遍,钟离异看着特别纳闷,跟她说:“你照不照镜子都长这样。”   白琅的自尊心受到很大打击, 在外只能憋住不照。   可是这哪儿憋得住,她路过任何反光的东西都要走慢点, 见人更是喜欢往人家眼里瞧, 想看看倒影。   ……好想自戳双目啊。   其实她挺想知道,那些能化身为水为风的谕主有没有借化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那个击钟人会不会也没事就弄一套编钟敲歌玩。   这个……这个太好玩了, 不可能忍得住吧??   白琅被自己气得跺脚,别的谕主肯定都在忙着征服天下,哪里跟她一样天天想着天权真好玩我要修天权。   很快, 断缘司的提拔名单公布,总算让白琅收回一点被镜子分散的注意力。   这次一共提拔了两个人,白琅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纪雅之。她们两人都在化骨狱执行任务,而且完成时间相近。内司前辈觉得她们可能有相互帮助,但封萧这个监管人没说什么,他们自然也不敢提。   入断缘司意味着什么?   首先,月俸涨了。   其次,不用整天坐在书桌面前对着卷宗看到眼瞎了。   最后,她可以时不时就去各界公费旅游。   有钱有闲之后,白琅第一个想到的是玉成音和楚扶南。因为这俩孩子一个十一二岁没接受过启蒙,另一个十岁不到和半疯的母亲在水榭小屋里呆了好几年,不好好教育可是要毁一生的。   她揣着刚拿到手的司缘人玉签回到库房,发现自己真的多虑了。   库房里比客栈还热闹。   楚扶南和任不寐一人拿了根笤帚在打架,口中时不时喊着“死道士吃我这招!”“呔,妖怪!”。玉成音躲在旁边的石佛后偷看,笤帚扫得周围尘土飞扬,都被她一点点吞尽化作云霞,打斗场面看起来还挺有仙气。   钟离异这个挨千刀的还在旁边拍手叫好。   白琅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了。   玉成音“嗖”地一下钻回房里,任不寐把笤帚藏在背后,楚扶南倒是不遮不掩,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我仔细想了想,我们这儿是住太多人了。”白琅平静地说,“要不然你们票出去一个吧。”   任不寐和楚扶南都指着钟离异。   钟离异指着楚扶南。   白琅话一说完就心软了,她把玉成音也叫出来,问这几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孩子。   “你们将来都想做什么?”   任不寐:“我想过上不用看人脸色的日子。”   楚扶南:“我娘教过我化骨真解大法,我想要修道成魔,比所有人都强。”   玉成音:“……”   周围人太多了,玉成音只顾着低头看地板,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琅忽然想起来,她在十岁左右的时候,正好跟姜月昭分开住。分开前,姜月昭问她将来想做什么,白琅说,想找爹娘。姜月昭神色低落,白琅觉得可能伤他心了,于是摸摸他的脸,说,就算找到亲生父母也不会忘了他的,以后要跟他一直在一起。   姜月昭只是握着她的手不说话,离开前又笑了笑。   “傻孩子。”他说,“小时候的承诺是不作数的。”   果然是不作数的,没几年白琅就跟姜月昭疏远了。离开煌川后,她最后悔的还是在广场上没好好听姜月昭说话,那个搞不好是她对姜月昭最后的记忆。   白琅走了会儿神,一低头发现三个孩子都在看她。   “有人跟我说,小时候的想法是不作数的。”白琅说,“但是我信你们。若真想过上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比所有人都要强的生活,只有好好修行这一条路可走。虽然我也很想照顾你们一辈子,不过应该不可能……”   神选这么凶险,说不定下一秒她就被追杀而来的谕主干掉了。   白琅笑起来,挨个儿摸他们的头:“总之,努力一点吧,为了让将来的自己不后悔。”   钟离异看着她,心下十分好奇。白琅说过她小时候无依无靠,是因为有个人一直陪着她,她才能好好活下去的。   到底是什么人,能把她养成这副绝好的性情?   *   进入断缘司的第一周,白琅接到了首个任务。   这个任务是断天缘。   天缘范围极广,通俗来说,与无生命物体相关的都叫天缘。因为范围大,所以断天缘的难度也起伏不定。有时候只是某地降雨多了两滴,需要去掉,也有时候却是海眼枯竭,急需替代品。   估计内司觉得她能升上来是做了什么手脚,所以给她指派的第一个任务难度惊人。   幸好她还有个倒霉同伴——跟她一起升上来的纪雅之。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植树造林也归万缘司管了。”纪雅之拿着上头的文书跟白琅抱怨,“还是在浮月孤乡石礼界……”   看明缘司给的说明,这个石礼界十分偏远,灵气稀薄,经常好几百年没一场雨下。这界几乎没有凡人,都是些需要特殊环境修炼的修行者。   石礼界最大最险的沙漠中,本来应该有一块绿洲,可是不知为什么给弄没了。   这次两人得去把这片绿洲给弄回来。   “我没做过这类……”白琅一脸茫然,“这个能用断缘锁吗?”   纪雅之痛苦地看着她:“断缘锁那是给有灵之物用的。一旦涉及降水、自然地貌之类的,全得亲自动手。”   “就是说……我们要去给它种出一片绿洲?”   纪雅之叹了口气:“多带点水吧。”   白琅:“……”   于是白琅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带上了很多瓶瓶罐罐。   出发那天,纪雅之不由问:“你带这么多罐子干嘛?”   白琅耿直地回答:“种地啊。”   纪雅之无语半天,从怀里掏了个瓶形法宝:“这个可纳江川湖海。”   白琅自卑地“哦”了一声,又问:“种子怎么办?”   纪雅之耐心地问:“你就没学过这类法术吗?”   白琅细想一下,五行木术可以生出植物,但全靠真气支撑,不可能永久改变地貌。纪雅之也无奈,她说她这两天找明缘司问了,很少有其他界的植物能在石礼界活下来。   “那到石礼界再看吧。”白琅乐观地说。   出发前她们联系明缘司派低阶弟子来帮忙,结果明缘司派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周小莲。白琅觉得尴尬,纪雅之却好像瞬间适应了司缘人这个身份,客气又严厉地跟周小莲讲了任务内容。周小莲的脸忽青忽白,还不得不赔笑。   到劫缘大阵内,另一个弟子突然问:“前辈,我们俩该做点什么?”   这是个膀大腰圆的青年男人,名叫阎飞龙,乍看很像山贼,再看还是很像山贼。   白琅犹豫了一下:“你们……就、就跟着吧。”   周小莲眼中闪过鄙夷。   白琅哪儿敢安排他们去做什么,万一这俩成了“战损”她还得写报告。   纪雅之见不得周小莲这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冷冷地训斥道:“她是让你们随时待命。沙漠中随时有生命危险,我们可能顾不上你们俩。”   周小莲被吓着了,阎飞龙倒是很直率地应和道:“对啊,听说这片沙漠里的范围极广,外围有罡风隔绝,只有结丹以上才能进去。里面妖兽横行,黄沙之下全是白骨。”   他刚说完,劫缘大阵也走到头了。   阵外,滚滚烟尘扑面而来,目之所及除了沙还是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意,多呼吸一会儿都感觉喉咙疼。出阵以后,狂风带起沙子冷冷地打在皮肤上,几乎要划出伤痕。   周小莲:“我们要在这儿种出一片绿洲!?”   “是啊。”白琅一张嘴就吃了满口沙。   “不是在这儿。”纪雅之绝望地说,“是在沙漠中间。”   万缘司在劫缘阵旁边例行留了艘船。   白琅看看它,又看看旁边一望无际的沙漠:“这艘船好像在嘲笑我们。”   “这是沙舟,可以在沙漠中航行的。”   纪雅之爬了上去,扬起风帆,然后招呼白琅几人上来。船上布置了阵法,外面的沙暴侵蚀不进来,尚未结丹的司缘人就得靠它进入沙漠之内。   纪雅之就跟个百宝箱似的,又掏出了一个罗盘,跟白琅商量道:“我们要改的那片地形正好在沙漠中央,一直往西走,大概三天就能到。”   白琅点点头,正要分配掌舵的时间,这时候周小莲发出一声惊叫。   她们俩看过去,发现周小莲正抱着个瓶儿,脚下是一堆沙子。   “它、它它它变成沙子了!”周小莲手中的瓶子落下来,她惊慌失措地说,“瓶中水一流出来就变成了沙……这、这可怎么办?”   白琅意识到不好,连忙看了一眼自己带的水。它们被装在瓶罐里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但是一倒出来就会化作黄沙。   “确实有什么在作祟。”纪雅之也试了试,没有例外。   白琅做了更细致的尝试,当水倒出来彻底暴露在沙漠空气中时,它会变成沙。如果把它装在瓶中不密封,它也会渐渐变成沙,不过更慢些。如果直接把它倒进口中喝下去,可能会有点砂砾,但总体还是水。   “快点换上更严实的道袍,这里有某种力量正在化水为沙。”白琅拍了拍手,引起其他几人注意,“目前还只是水而已,谁也不知道身体发肤会不会渐渐也发生变化……”   说完周小莲就捂住了嘴咳嗽起来。   纪雅之凑近一看,吓得连退几步。周小莲咳出血,血里带沙子,过了会儿,连血都变成了赤沙。她旁边的阎飞龙立刻听从白琅吩咐,用一件厚实的冬袍把自己裹住。   白琅也捂住嘴:“大家一定要减少与沙漠空气的接触。龟息辟谷都是修道者的基本功,稍微忍几天应该没关系的。”   纪雅之抽了张黑纱蒙面,她道:“这是哪门子基本功,我看他们俩没一个会的!”   白琅和纪雅之都出身于仙境灵虚门的道场,龟息和辟谷是她们从小练起的,但是其他门派就不一定了。阎飞龙身体壮实,再加上裹得也紧,现在暂无异状;周小莲阵脚全乱,别说龟息,能忍住不尖叫出声就已经是一大成就了。   没办法,白琅只得伸手抽出黄纸,再取朱砂画符。   她走到周小莲和阎飞龙身边,一再叮嘱他们不要动,然后将符纸连成阵型,最后以朱砂一笔绘成。纪雅之看了十分惊讶,问道:“这不是五行分离阵吗?”   白琅苦笑:“没有结阵材料,只能暂时用符纸应付一下了。”   她又找出些玉简,在上面写写画画,立在刚做好的五行分离阵外。这些玉简逐渐散发出金光,任凭外界疾风驰过,它却宛如绝壁屹立,分毫不动。   “真阳绝壁?”纪雅之更惊讶了。   五行分离阵和真阳绝壁是灵虚门的道法。   当初白琅一直在煌川道场的演法阁当值,这两种阵法都是必须会而且一丝差错也不能出的。因为弟子们经常实打实地过招,要防止他们出现伤亡,所以得用五行分离阵隔绝五行真气,再用真阳绝壁使他们免受剑气冲击。   白琅看着地上这两个阵法,心下还有点怀念。她记得离开煌川那天,姜月昭就直接破开这两阵击杀了一人,她还收了半天烂摊子。   纪雅之疑惑地问:“你怎么会这两个阵法……?”   白琅如实相告:“一位灵虚门前辈教我的。”   纪雅之点点头,没有多想,她告诉阎飞龙和周小莲:“你们不出阵就应该没事。”   阎飞龙问:“不出去不就帮不上忙了吗?”   周小莲白了他一眼,心道,这呆子,不用干活不是正好?   白琅认真答道:“此行凶险,我和雅之去就好。”   说完她看了看纪雅之,目光略带征询。   纪雅之虽然看周小莲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白琅说得对。一个小小的化沙之术当然谁都能做到,可问题是这片沙漠覆盖了足有半界,几百年都没一滴水,肯定不止“小小的化沙之术”这么简单。就阎飞龙和周小莲这副喘个气都费劲的样子,去了也是白搭,还不如让他们守着船。   纪雅之点点头:“嗯,我们去,你们在这儿接应。”   在沙漠中行进三天,外围只有沙,但越靠近中央就越容易出现异象。比如远处平缓的沙地突然隆起一个小丘,缓缓在地下移动,又比如被侵蚀出奇形怪状的巨大石柱。   纪雅之掌舵,一路上努力避开这些异象,倒也平安无虞。   不过第三天夜里,一阵凄厉的鬼哭声打破了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好尴尬……我写到这章才发现之前用过的风系术法……风……它……不属于五行………………   我都把这一系设定做完了………………   哎……()大家就当它是木系的吧()   前两天咋也没人告诉我………… 第28章 古塔鬼佛   声音凄惨无比,忽远忽近, 闭目静听时甚至感觉有人往耳朵眼里吹气。   “有、有鬼啊!”周小莲尖声喊了一句。   白琅吓得抱紧了纪雅之:“哪里?哪里有鬼?”   纪雅之把她推开:“已经快到目的地了, 我们得下去看看。”   阎飞龙惊道:“下船不是更危险?”   纪雅之没好气地跟他说:“那你下去?”   阎飞龙连忙摇头。   纪雅之都走到船舷了, 白琅虽然害怕, 却也不得不跟上。   沙漠里白天都看不清东西,更别提夜晚。天幕四垂,星光月色皆被风沙遮掩, 近一点可以见到脚下黄沙,远一点就彻底一抹黑了。而且夜里风大, 沙子噼里啪啦地往身上刮, 若是普通人肯定走都走不稳。   白琅跟着纪雅之往西走了一小段路, 隐约看见面前有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个人吗?”她问。   “不像吧……”纪雅之眯起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盏青灯。   此灯看着不起眼,却在烈风中稳如磐石,灯芯笔直向上, 没有一丝弯折。幽幽火光照亮远处,白琅逐渐看清了黑影的轮廓。这是一座半陷入沙中的佛塔, 可是上面的各种装饰都与白琅所知的佛寺不同, 有种莫名的阴气。   两人走了好久才到佛塔近前。   纪雅之看见佛塔周身的文字,不由觉得奇怪:“梵文为何反写?”   “是鬼佛!”白琅脱口而出。   纪雅之不解:“什么意思?”   白琅害怕地说:“我以前听说过把字反着写就是给死人看的。”   纪雅之也被她弄得有点发毛,用力拍了她一记:“别瞎说, 我们是修道之人,就算佛塔中有鬼也能与之一战。”   “你能别假设里面有鬼吗……”   两人绕着佛塔走了一圈,硬是没发现能进去的口。佛塔构造很奇怪, 大概五米一层,每层一扇圆窗,比井口还小。离她们最近的窗户,有半扇陷在地下被沙子压着,有一扇在五米高的地方,要爬上去。   “我们走哪儿进?”纪雅之问。   白琅说:“下面吧,我觉得从外面爬有点不敬重。”   纪雅之同意了,两个人把下面被掩埋的沙子挖开,然后挤进了塔内。两人都很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落地都会发生一阵震动。   白琅一进去就拿出符标记好这扇窗,防止以后找不到。   纪雅之则提着灯四下走动观察。塔内墙上地上全部都是壁画,色彩鲜艳明快,完全看不出风沙侵蚀的痕迹。白琅也凑近来看,她发现这些壁画还挺有生活气息的,大概就是介绍了一个年轻僧人在寺庙里的生活——诵经打坐、早课晚课、晨钟暮鼓。   “这个是僧人?”纪雅之不太确定地问,“怎么长得青面獠牙的……”   白琅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只好说:“没准人家艺术风格就是这样。”   纪雅之不怎么信,她指着一张僧人裸身在瀑布下苦修的壁画,说道:“不是啊,你看,他头上长角,尾椎骨延伸出来变作尖尾,明显就不是人吧?”   白琅倒是更奇怪另一个问题:“石礼界连水都没几滴,这个瀑布是哪儿来的?”   纪雅之也有些怕了,她嘴硬道:“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瀑布怎么就不能画?”   “据说这边原本是片绿洲,僧人是生活在那时候吧。”白琅思索道,“而这就意味着,塔中壁画可能记载了为什么绿洲会消失。”   于是纪雅之与白琅往上层走。最开始,僧人长得青面獠牙,浑身带着一股森然鬼气,但是越往上,他的面容就越慈悲和蔼,尖尾和长角都不见了。壁画一直到最顶上这层都还是记载他的日常生活,除了僧人的样貌外,压根没多大变化。   顶层十分空旷,好像整座塔只是为了存放这些壁画的,其他杂物一件也没有。   纪雅之感慨道:“壁画在讲修佛使人向善的故事吧?你看,这僧人原本面目凶恶,后来逐渐就变得慈祥而有佛性了。”   白琅隐约觉得不对,正要说点什么,这时候窗口忽然飘来一阵鬼哭。   青灯照去,一只漆黑干枯的手正扒在窗口上,纪雅之尖叫一声差点拔腿就跑。   白琅把她紧紧揪住:“你不是说,我们是修道之人,就算真见鬼了也能一战吗?你倒是战啊!”   鬼哭声越来越响亮,那股沉重的喘息仿佛就在耳边。   青灯摇晃一下,忽然熄灭了。   白琅吓得手一松,纪雅之瞬间跑没影了。这个时候作为映镜人的好处跟坏处都体现了出来,好处就是她能借着微弱的月光,从镜中看见扒在窗户口的干尸原貌,坏处就是看得太清楚了。   干尸的皮肤看起来非常恶心,上面全是脱水后留下的褶皱,而这些褶皱又像抹了油似的光滑坚硬。它的眼睛往下凹陷成空洞,嘴大张着,像活人一样发出呵气声。   白琅朝窗口扔了一张火符,火符燃烧化幡,像窗帘似的把口挡住。干尸穿过时发出灼烧的声音,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腥臭。很快,一只焦黑色的手探出了火幕,白琅立刻转身就跑,结果才一转身就撞上了刚逃掉的纪雅之。   “你没丢下我啊!”白琅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纪雅之干脆地说:“不是。下面也有,而且好多,我就回来了。”   “……”   白琅再度朝窗口扔出几张火符,然后迅速用真阳绝壁将门堵住。她一边想办法,一边语速飞快地跟纪雅之说:“我觉得我们看反了。”   “什么看反了?”   “壁画。”白琅拿着镜子,镜中照见门外堆积成山的干尸,纪雅之只以为是法宝,也没有多问。   “壁画?”纪雅之先是疑惑了一阵,后来又猛然惊道,“你说,这些壁画不是说一个僧人由恶变善,而是……”   “而是由正常人变成了厉鬼。”白琅指了指那副瀑布修行图,“这里的水是越来越少的,但是从下往上,瀑布却越来越宽广湍急,说明它的时间顺序是由新到旧。这里可能有过一个佛寺,但后来寺中人都逐渐化作了……”   “啪嚓!”   整扇窗都脱落了,白琅围出的火幕中出现一只只漆黑枯瘦的手。   她咽了下口水,把话讲完:“化作了厉鬼干尸……”   纪雅之也不多废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巨锤,抬手就往墙上抡去。可是看似不堪一击的墙壁上突然闪过璀璨金光,将纪雅之连锤带人都弹开了。   她爬起来,气愤道:“什么破墙,挡不住干尸,反而把我们给挡了。”   第一只干尸从窗口爬了进来,白琅连忙掐诀,这时候纪雅之又发出一声惊呼。白琅回头一看,发现门上的真阳绝壁也已经开始皲裂,一只只手伸在缝里,像摆动的柳条。   她回头的短暂时间里,黑色干尸已经跑到她面前,一爪子直袭门面。   白琅敏捷地矮身躲过了,但她没料到干尸一击不中还有一击——它侧身之后露出利剑似的尾巴,直接往白琅脸上甩。仓促间白琅只能掐剑诀抬臂一挡,可是不敌,瞬间连皮带肉被削下来一块。   她强忍着疼痛用另一只手掐诀,轻喝道:“五浊皆去,八景光明!”   这时候正好鬼哭声连片,将她的颂咒声掩去。   干尸的尾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湮灭殆尽,它发出凄厉的哀嚎,迅速远离白琅。   “你还好吧!?”纪雅之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况,也顾不上跟墙壁较劲了。   白琅手臂上全是血,而且一与空气接触就化沙,几息之内她感觉骨头里都是痒的,只能忍痛直接将伤口用布盖住缠紧,避免与这里的空气接触。纪雅之本想用水给她清洗一下,结果忽然意识到这地方水一流出来就会化沙。   “砸墙是行不通的,你看这些干尸都只走门窗。我们得从窗口冲下去。”白琅注意到刚才那只干尸的惨叫好像劝退了不少窗户口的干尸,它们行动不统一,一个个如下饺子似的往下掉。   纪雅之担忧道:“可是这么高的地方,你的手又受伤……”   白琅已经在运行真气恢复伤口了,但是伤处掺着的那些沙子却隐约含着一股森然鬼气,怎么都压不下去。   “拼了!”   纪雅之见她情况确实不妙,只能咬牙跳上窗户,尽可能往远处跳。跳之前还高声叮嘱白琅:“我在下边接着你,你快点!”   白琅抱着手臂踏上窗台,也纵身往下一跃。跳下去的过程中,她看见整个佛塔外壁上都爬满了黑乎乎的干尸,最先进来那个还算小的,有几只身躯庞大,气息直逼结丹期修者。   纪雅之在下方布风咒,稳稳将她接住。   “走!”白琅一边说一边回头把所有火符都掷向佛塔,整座塔如燃烧的灯柱般耀眼。   她们往外跑了一阵,纪雅之步伐突然一顿:“走反了,船在另一边。”   “再绕回去就行……”   白琅说着回头一看——这哪儿还绕得回去!   以佛塔为圆心,地下沙土里不断爬出黑色干尸,密密麻麻,绵延万里,犹如倾巢而出的蚂蚁。 第29章 盘铃声起   很快,她们脚下的土地也开始震动, 白琅感觉随时会有漆黑干枯的手破土而出。   “我们得回船上!”白琅焦急道, “那两个傻蛋还在船上呆着呢!”   纪雅之凉凉地应了句:“是啊, 毕竟战损一人要写二十页报告……”   说着, 她又从口袋里掏了件东西出来,白琅一看,是把扇子。   “我没带能飞的法宝, 要不然用这个把你扇回去吧?”   这主意很馊,不过人命要紧, 白琅一咬牙同意了。   纪雅之丝毫不含糊地将扇子抡了半圈, 使劲一挥:“走你!”   白琅上天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趟回去之后必须跟家里那俩剑修学御剑飞行, 谁劝都不好使!   好在纪雅之粗中有细,虽然飞得难受,但落点是准的。白琅险之又险地扒住了船舷,大半身子都晃荡在船外。地上凸起不少小丘, 船晃晃荡荡的,白琅又有一只手受伤, 攀爬得十分艰难。   就在她准备一鼓作气翻上去的时候, 有人把一块钉板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她手背上。   白琅尖叫出声,硬是凭着一股死不瞑目的毅力才没松手。她的声音惊动上面的人,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了上来。白琅上去之后立刻用真气恢复了伤口, 痛苦地问道:“你们拍我干嘛?”   阎飞龙歉疚地说:“方才有不少干尸想往上爬,我看错了……”   周小莲见只有她一人,于是惊疑不定地问:“纪、纪雅之, 是不是死了?”   白琅真想抽她:“当然没!”   她半点废话不说,直接掌舵,驾着沙舟往方才纪雅之的方向驶去。另外两人也不知是害怕还是知道自己碍事,都暂时避入了船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   不多时,白琅找到了纪雅之。   纪雅之的护身法宝实在太多了,这些干尸一时半会儿近不了身,都在外围堆着。白琅驾船突入,从上面扔下一条绳索,大声喊道:“这儿!快上来!”   纪雅之还没来得及靠近,好几只干尸就一跃而起抓住了绳索。它们的尾巴和爪子都极为尖利,呼吸间还带有一股腐蚀性的尸臭,白琅感觉手底下的绳索逐渐松弛,最后化作沙土飘散风中。   纪雅之崩溃地喊道:“你就不能换个法宝吗?”   白琅压根就没有法宝,情急之下只好从自己储物袋里掏出了风央所化的盘铃,然后把它末端系着的红绸扔了下去。红绸很结实,也没有被尸气化作沙子,纪雅之抓着它顺利爬了上来。不过在快要到达的时候,她的后腿突然被抓了一下。   “你背后有一只!”白琅大声提醒。   纪雅之又惊又怒,连甩几下没甩开,反倒被拖下去一点。   “小心!我拽不住!”白琅被她这么一挣差点没抓稳,干尸身躯魁梧,力气大得惊人,而她又有一条手臂受伤,实在是拼不过对方。   白琅侧过去一点,看见干尸根本不是抓着红绸,而是抓着纪雅之半吊在空中,它的爪子都嵌进了纪雅之脚踝里了。   纪雅之腿上血直流,一淌出来就化沙。伤口迟迟不能包扎,沙化的面积也越来越大,这么下去指不定她整个人都会化作沙土。   白琅在上面急得要命:“你抓牢了,我得用法术把这玩意儿打下去!”   纪雅之说什么也不肯:“你疯了,我还挡在它面前呢!而且你拿符箓一扫,我揪紧这条带子,它揪紧我,那到时候我们三个不就像串葫芦似的掉……啊啊啊啊啊!!”   纪雅之感觉身子猛地一沉,再低头,发现又爬上来几只干尸,全吊在她腿上。   她绝望地抬头对白琅说:“你还是赶紧用法术吧!”   “我现在一腾出手你就该掉下去了!”白琅气愤道,“早知道刚才就该……”   “别刚才了!就现在!”纪雅之扣紧船上一个凸起的装饰,半攀附在上面,“快快快快快快我要死了!!!”   白琅没辙,只能将红绸在自己手腕上绕了几圈,然后另一手抽出张木符,在纪雅之的尖叫声中轻喝道:“素云方耀,清风披林!”   符纸化作翠绿色藤蔓顺着红绸爬下去,纪雅之感觉一股潮湿的风拂面而来。清风越过她之后愈演愈烈,最后化作暴风层云,将后方的干尸都挡了下来。她抓住这个机会一个翻身跃上船,脚刚一落地,眼前一黑,直接倒地不起了。   白琅连忙蹲下试了试她的鼻息,很虚弱,但好歹活着。   纪雅之在尸群中使用法宝已经耗费了太多真气,**尸抓出来的伤口里又填满了阴气森然的沙土。内伤外伤一起爆发,她实在撑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白琅重新站起来,努力抽回红绸,可下面几只干尸拉着它一阵乱跳,她差点连人带绳一起被拖下去。   幸好这时候有人揽住了她的腰,然后轻若无物地抽回红绸。   白琅松了口气,心说应该是纪雅之醒了,结果回头一看差点被吓死。   她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站着个青年道人,浓眉星目,薄唇高鼻,长相属于很传统也很典型的英俊,集尊贵与风流于一身。他穿一件特别打眼的金黄色道袍,这袍子大敞着,里面不着寸缕,全靠一根紫金腰带收住腹肌以下的部位。   白琅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抱够了没有?”   青年道人松开揽在她腰上的手,笑容闪亮:“谕主。”   “……”白琅觉得他有点面熟,“风……风央?”   青年道人低眉应道:“是?”   哇……   这个真的是风央!!   不是那个躺在棺材里五千年的尸体,也不是画像中凶神恶煞的黑甲战将,而是曾纳后宫佳丽三千,夜夜笙歌,江山与美色同享的始皇帝。那个开修道者干涉世俗朝政先河,甚至自立为王,成就一代皇图霸业的风央啊。   要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   “你是怎么回事?”白琅伸手在他身上比划一下,“我看着你金身被毁的。”   “我现在没有肉身。”风央忽然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是有实感的。   他穿得很少,白琅不止能摸到胸肌,还能感觉到乳。首的微妙凸起。她立刻收回手,在背后的船舷上蹭蹭干净。   如果这也叫“没有肉身”,那她不得是个假人?   风央忽视她的小动作,笑着解释道:“作为器的话,我可以借助你的力量显化一段时间,就像毁我金身的那柄剑一样。”   “煌川剑?”白琅恍然道。   她每次拔剑都只能砍一下,究其原因还是她比较弱。风央现在也只能在她使用盘铃的时候显化一小段时间,不过等她逐渐强大起来,说不定他可以一直维持这个形态。   “嗯。”风央微微颔首,眉目间隐约闪过凌厉,“那位剑器……”   正好这时候沙漠中有干燥的风吹起,白琅莫名觉得心里一紧。   作为曾经坐拥三千佳丽的男人,风央相当熟悉后宫法则——后来者想要居上就必须踩一脚谕主心目中的白月光红朱砂。   于是风央镇定地说道:“我告诉你,他问题大着呢。”   白琅大惊失色:“连你都知道他是路痴了?”   ……啧。   风央的身影逐渐淡去,他最后说了句什么,但是白琅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她俯身捡起盘铃,总觉得他说的前三个字像“执剑人”。   白琅陷入沉思。   过了一小会儿,地上的纪雅之苏醒过来。她真气精纯,很快将伤口处的阴气驱散,伤口也一点点开始愈合。   “你还好吧?”纪雅之摸着脚踝问白琅。   “啊……啊?我很好。”白琅回过神来,“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们应该再回一趟佛塔,绿洲消失的秘密可能就在最下面我们没去看过的那几层里。”   佛塔有一半淹没在沙土里,白琅她们是从中间部分进去并且只往上走的。假如壁画的叙事顺序是从上到下,那么水源为什么消失,这么多僧人为什么化作干尸,原因肯定在最下层会出现。   纪雅之走到船舷,往下看了看:“尸潮都还没有退去。”   白琅点点头,道:“你先处理一下伤势,准备好法宝和符箓,我们等白天再动手。这些东西阴气颇重,晚上肯定更强。”   纪雅之说了声“辛苦了”,然后转身回船舱里休息。白琅依然站在外面,任冷风吹着,思绪一直徘徊在神选之事上。没多久,纪雅之又从船舱里冲出来了。   她用背死死抵着门,尖声道:“白琅,我们现在就得开始酝酿四十页报告怎么写了!”   白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忽然一只干枯的手就从纪雅之侧腰处穿了出来。瞬间,她大半个身子都被黄沙覆盖,被她挡住的门也倾坍下来。后面一大群干尸像喷涌的水一样洒出来,在甲板上四散冲撞。   纪雅之身上不知道什么法宝在发光,她捂住侧腰的伤口,连滚带爬地跑到白琅身边。   白琅直接掷出十几片玉简,成真阳绝壁。   纪雅之“嘶嘶”地吸着气说:“船底破了个洞,那些玩意儿从下面钻进来,我们俩在外头纠结的时候,里面的人都被吃干净了。”   白琅侧头看了一眼东方,离日出已经不远。   “要撑住啊。”她凝重地立起符咒,“至少要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朱旗赤弩。   一点火花从朱砂之上擦出,然后在眨眼间化作一条火线,火线盘绕、弯折、勾连,最后呈现出饱满的弓形。白琅抬手作搭弓开箭的姿势,符箓在火箭尖端燃尽。   须火燃兮!   天光不见之处,箭上烈焰燃似骄阳。 第30章 信任危机   火箭在尸潮中冲开一条道路,被烈焰点燃的干尸发出凄厉可怕的尖啸。其他干尸听见这个声音都犹豫着不敢上前, 白琅和纪雅之的压力顿时小了不少。   纪雅之叫道:“这些东西是不是有神智啊?为何你烧疼一个, 其他的都不上前了?”   白琅回答:“你最好不要期待它们有神智……”   时间一点点过去, 白琅真气有些不支。纪雅之把她替下来, 挥舞宝扇,一股飓风将尸**散。白琅见了便问:“这么厉害的法宝,你刚才怎么不用?”   “我刚才用了啊。”纪雅之愤然道, “不是用它吹过你吗?”   哦。   纪雅之忙中抽空跟她解释:“这不是我自己的法宝,再厉害也发挥不出来, 最多护个身。”   白琅又一次感慨有个好师父实在是太重要了。纪雅之但凡出门办事, 身上总是百十来件法宝揣着;而白琅自己出门办事, 从来都是百十来面镜子揣着。   这么轮替坚守了小半夜,白琅和纪雅之都有些头昏眼花。   幸好,太阳很快就升起了。   夜里活蹦乱跳、力大无穷的干尸纷纷化沙消散。还有些在阴处未被阳光直射的干尸,它们都像地鼠似的钻进沙里。地下的尸潮汇聚成一股股的山脉, 涌向佛塔方向,最后消失于地底。   纪雅之拿着一枚铜钱似的法宝, 从钱孔里极目远眺:“你说的对, 应该与佛塔有关。”   白琅裹紧衣衫,从船舷下去。她问纪雅之:“怎么来的时候都没找明缘司查查呢?如果此地曾有过一个佛寺,应该能知道它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纪雅之也跟着下来, 她听见白琅的话立刻羞愧地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来植树造林的,所以问了一堆什么树好种之类的事儿……”   白琅没话说了。她一鼓作气跑到佛塔下,然后从昨晚挖开的地方进去。   佛塔很明显地震了一下。   纪雅之跳下来, 地上也震了一下,她有点纳闷:“我感觉我在沙漠里还瘦了几斤呢……”   “嘘!”白琅凝神细听,下层传来躁动不安的声音,她向纪雅之使了个眼色,“敛息。”   纪雅之也侧耳听去,不多时,这股怪声归于寂静。   “是干尸?”她做口型问。   白琅点点头:“昨夜的尸潮可能是被我们惊动的。”   两人一路往下,壁画中的年轻僧人面容越来越妖邪,不光尾椎延伸出来化作尾巴,就连手臂上也渐渐长满鳞片。壁画的线条比较简洁,但白琅依然可以看出僧人原本的面孔很是俊秀。越到后面,这张脸离“人”也就越远,他的额上生出角,嘴化作尖吻,看着有点像只鳄鱼。   “你看,眼睛是立瞳,这和尚最后是变成了爬行动物吧。”   “鳄鱼?”   “沙漠里有鳄鱼吗?”   “也可能是蛇。”   两人一边小声揣测一边往下层走去,很快就到底了。   最末层,薄薄的沙土覆盖了地面,中间有个八边形的石头围栏,围栏内也被填了沙,正中间立着栓子似的沙柱。石头围栏和围栏中间的柱子上都是反写的梵文,与佛塔外面所书的一致。   两人静悄悄地绕着石头围栏走了一圈。   纪雅之摸着下巴问:“你看得懂吗?”   白琅摇头。   “我觉得吧……”纪雅之指了指中间立着的柱子,“要不然把这个**试试?”   白琅若有所思:“可以试试。符箓之中,逆写的文字大多代表封印或者破坏,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把它弄出来之后再看看吧。”   “万一又有尸潮……”   白琅掷出结阵灵石,直接在石栏边成劫缘大阵。   她说:“有尸潮就入阵返回万缘司,告诉上头这个我们做不了。”   纪雅之点头同意,挥舞巨锤将沙柱拦腰截断。白琅抓住时机扔出符箓,清风化绳盘绕着下半截柱子,然后将其拔起。柱子带出很多石头围栏内的沙石,下面漏出几声凄厉的鬼哭。   “沙子是湿的。”白琅眼尖,立刻对纪雅之说,“就是这个石柱堵了水源。”   纪雅之再接再厉,一口气将石头围栏内的所有沙子都掏了出来。果然如白琅所说,这是口八边形的井,井下既有汩汩水声,又有鬼哭哀叫。很快,井水上涌,清泉如注,佛塔最下层被淹没了小半截。   “走吧。”白琅谨慎地远离水源,走到大阵边上。   “幸好这步还比较轻松。”纪雅之松了口气,也准备往大阵里走。   这时候一阵天翻地覆,整座佛塔都摇晃起来,纪雅之没站稳跌倒在地。沙石不断从上层落下,看来佛塔已经摇摇欲坠,白琅连忙上前拉了一把纪雅之,将她搀扶起来。   震天动地的尖啸从井下传来。   白琅说了句“快走”,可鬼哭声太大,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一只巨手破土而出,白琅看见这只手上附着着层层鳞片,呈菱形,略带金属锈蚀之后的黑金色,与壁画中僧人身上的一致。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只手紧握着,指缝间漏出一两只被挤破的干尸。   白琅带着纪雅之往前走了一步,佛塔横梁掉下,直接将她们与大阵隔开。   纪雅之抽手挥动巨锤,试图把它锤开,但是和佛塔顶上的墙壁一样,面前的石头发出一阵金光,纹丝不动。   背后井口里伸出的巨手已经完全伸出来了,手肘都露在外面,它在外挥舞几下,然后又慢慢缩回井里。白琅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汩汩流淌的水竟然来自巨手的手心。它用力紧握,沙土不断涌入井内,水流一点点变小。   “它要收回去了。”纪雅之松了口气,心想终于得救了。   结果白琅直接松了她,一把抱住那只巨手没来得及缩回去的拇指。   “你做什么!”纪雅之冲上前。   “水源在它手里!”白琅被硬生生地拖下去半条腿,“不能让它回去。”   纪雅之只好也拉住她,但是两人加起来还不如这只手千分之一的力气,它往回一缩,两个人都身陷沙中。站在沙里更使不上力,情急之下纪雅之甩出一根鞭子勾住横梁,然后用另一只手拖住白琅。   “你松手!”她叫道。   白琅根本没空答,她正抽出一张符纸咬在嘴里,然后用舌尖流出的血画符。   纪雅之感觉整个横梁都往下一沉,她急忙道:“快点松手,我拉不住了!”   白琅将符纸吐出来,一点血光在纸上闪过,血字融汇成深晦不明的符文,灰白色真气沿着符文流动一圈,原本平淡无奇的黄纸符瞬间凶邪之气昭彰。纪雅之感觉到险恶的真气波动,一回头恰好看见符纸化血炸成雾。   “你在做什么?”   白琅咬破了舌尖,念咒说话都含糊不清的,纪雅之也不知道她讲了什么。   “流金绛庭,控命太微!”   血雾凝作金色刀刃,一下斩在巨手的拇指上,刹那间血与水一齐喷出,溅得两人满身都是。圆溜溜的水珠子滚落在地,没有那只巨手的压制,大水迅速开始泛滥。白琅反手再抽一张符,凝风为绳,将刚才斩断的沙柱重新立在井口,把下面的巨手堵住。   “走!”白琅转身对纪雅之喊道。   一股波涛袭来,纪雅之顺势收鞭,带着两人翻过横梁,落入劫缘阵中。   劫缘阵寂静空旷,回荡着她们疲惫不堪的喘息声。   纪雅之对白琅侧目而视:“你这手五行术用得真是神了……”   沙土克水,所以巨手可以借地势压制住那颗水源所化的灵珠。一般人用五行术解决这个问题,只会想到以木克土,也就是传统的“植树造林”。但是白琅却另辟蹊径,以金生水,水势连绵不休,一举冲破巨手桎梏,重新夺回绿洲。   “不过那只手恐怕是后患啊。”纪雅之叹息道,“得向上头汇报一下。”   白琅捂住嘴说:“你去吧,我写战损报告。”   纪雅之握着她的手,感激涕零:“你可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   很快两人回到了万缘司,白琅返回库房,纪雅之则直奔内司汇报进度。   她刚到内司就被封萧拦下了,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化骨狱回来,一身萧杀血气,脸色冷硬无情。   “司命让你来一趟。”封萧只解释了一句,然后就将纪雅之带入内司劫缘阵中。   大阵中混沌一片,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终于重见光明。   周围烟云笼罩,如入仙境,隐约可见金堂玉阙,但都不太真切。有时候明明看见雕廊画柱近在眼前,一伸手却只触到微冷清风。四下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异兽仙禽更是数不胜数,耳边甚至还能听见姑射仙子若有若无的歌声。   高处空荡一片,看不见顶,也看不见天幕。   一切都近在眼前,一切遥似天边。   封萧领着纪雅之往里走。   最深处有高大恢弘的玉阶,阶下分别有三十金童,三十玉女侍奉,每一个外表年龄都不超过十岁,但修为皆是深不可测。拾级而上,最顶端有微风卷帘而起,帘中垂下一道道玉幕,叮叮当当的脆响连缀成陌生的歌谣。   “司命,人已带到。”   微风将玉帘卷起,露出司命真容。   他外貌年少,但头发花白,眼睛浑浊,不可视物,腿自膝以下断掉,整个人如婴儿般委顿在寒玉榻上。一袭雪狐裘将他的身子覆盖住,封萧上前为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头发,但是手一摸,白发就落下一大把。   纪雅之觉得有冷汗一点点从脊背流下,她全身上下都紧绷起来。   司命抬起手,掩唇道:“浮月孤乡那件事……暂时不要深究罢。”   *   回到库房,白琅前思后想很多遍,到底该怎么开口问折流关于风央所说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钟离异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白琅抬头一看,发现库房里几个常住客不知何时全围在了她身边。   楚扶南一脸嫌恶地说:“这不明摆着吗?想男人的事儿呢。”   钟离异往他脑后拍了一巴掌:“怎么可能,她每天赚钱养你们这群废物,哪里有空想男人?”   “那个……”白琅叫住他,“钟离前辈,我问你件事儿。”   钟离异微讶:“你说。”   “如果一个人对你很好,你觉得有什么原因吗?”白琅想了想,又补充,“这个人比你厉害很多很多,而你很普通。”   钟离异不假思索:“是图我长得好吧。”   “长得一般呢?”   钟离异也不懂了:“那她图个什么?”   “对啊……”白琅低落地自言自语,“他图什么呢?”   钟离异揣摩了一阵白琅的神色,终于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上人啊……你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楚扶南也帮腔:“我知道,这个是情趣,偶尔也要问一问‘小心肝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之类的问题。”   玉成音见白琅脸色不好,连忙拉一拉他,让他不要再讲下去。   白琅摸了摸玉成音的头,最后下定决心进了折流房里。   和往常一样,他盘膝坐着,似乎也没有入定打坐,只是普通地闭目养神罢了。   “上人?”白琅小声叫他。   折流一点点睁开眼。   白琅迟疑着说:“我见过风央了。”   折流点点头,似乎没有太在意。   “那个……”白琅斟酌着,试图找一个最好的切入角度来问,“剑器是不是比较特殊?不然为什么夜行天他们都要找这个执剑人?”   “是。”折流很简短地说,“剑器很特殊。”   白琅用期待的眼神鼓励他讲下去。   折流起身,走到她面前,身上透出莫名的威压。   他淡然道:“四方台乃是四方神所筑,传说中四方神使用的器为剑、扇、琴、筝四种。所以谕主作为神选者必须避讳,他们通常都不会得到这四种器。执剑人用的是剑器,最顶端的一些谕主认为他胜算很大,所以都想尽早将其除掉。”   白琅脱口而出:“可你也是剑器。”   折流避开自身,平静地答道:“这意味着你的胜算也很大。”   白琅一时间无话可说。   隔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跟折流之间离得有点太近了,于是后退一步,靠着门想要告退。但风央谈起折流的那副口气总让她有点不安,有些事情她想问问清楚。   “上人,你曾经说过,只有失去器,谕主才可以被杀死,是吗?”   折流点头。   白琅在脑海中酝酿一阵,最后问:“那由器弑主呢?”   折流眼里闪过剑一样寒凉刺骨的光。他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得道之人,脸上一点情绪都看不见,静谧得像初春的太阳,灿烂中尚有点未逝的寒意。   他甚至轻笑了一下:“弑主?”   完了,他生气了。   白琅瞬间后悔问这个问题。她偷偷拉开门,准备打个哈哈转身就逃。   可是折流上前半步,轻巧地将门合上了。   伴随着“咔擦”的闭合声,白琅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折流和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她盯着折流的胸口,想知道现在把风央这个罪魁祸首拖出来道歉还来不来得及。   折流朝她伸了伸手,白琅条件反射地闭眼往后缩,最后却只感觉被他轻拍了一下脑袋。   白琅一点点睁开了眼。   折流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道:“不会对你做这种事的。”   胸腔里随之跳动的噪音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要说:  风央vs折流,第一回 合,0:1。   不是我偏袒亲儿子……是亲儿子确实比较稳()   “神选者的事能叫弑主吗?叫刷初始,刷初始!”   这几天在外面手机码字,大家且看且珍惜。(谢谢营养液灌溉!么么哒!) 第31章 镇罪监牢   跟折流谈过之后,白琅不仅没有放心下来, 反而更担忧了。因为他完全没否认“弑主”的可能性, 甚至隐隐透出确有其事的感觉。   不过担忧也没用, 她拿折流完全没办法。   钟离异见白琅忧心忡忡, 以为她还在纠结情感问题,于是特地提着琉璃酒杯来她房里开导。   “别想了,男人嘛, 有时候是很难理解的,尤其是上人这种你讲十句他回个‘嗯’的。不如喝点酒, 休息一下, 出门找点乐子……”   白琅皱起眉:“前辈, 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   钟离异揉了揉眉心,改口道:“我是说你不如回万缘司好好干活,分散一下注意力,别老是想着他。”   白琅揣摩了一下, 总觉钟离异得在指责自己对他不好——别老是想着他,也稍微考虑一下我嘛。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 自己到底有哪儿对不起钟离异, 最后终于恍然大悟:“噢,你是说……”   “对对对。”钟离异见她貌似开窍,连忙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是说帮你解封印这件事对吧?”   ……   说不对好像也有点不对。   白琅神色凝重起来:“我前些天问过了,这个要内司才能解。如果你实在是等不了,我可以去找裴素琴前辈打探一下。”   “不用……”   白琅愧疚地说:“我之前就答应过你的, 最近事情太多了……抱歉。”   “你没什么好道歉的……”   白琅心里更愧疚了,她立刻起身,拿起钟离异带来的那两个夜光琉璃杯,收拾东西准备去万缘司。   钟离异在她后面叫道:“不是……大晚上的,你等明天再出门吧?”   白琅人影都不见了。   她急急忙忙地到了万缘司,可裴素琴已经不在原来的住处。听守门人说,她不久前搬去了内司,如今执掌缘签,可以说是如日中天。   内司很难进去,恐怕只能等明早再想办法了。   “你怎么在这儿?”   白琅听见有点熟悉的声音。   守门人低头恭声道:“封大人。”   白琅回过头,看见封萧一身黑色劲装,束发执签,锐利的眼神牢牢锁在她身上。纪雅之站在封萧身后,穿一身白色道袍,额上全是汗,看起来很疲惫。   白琅低头问好,然后解释道:“我是来找裴素琴前辈的。”   封萧跟纪雅之好像很熟的样子,之前见过他们俩在后山竹林练习法术,今晚似乎也是在训练什么。这在白琅看来有点奇怪,因为裴素琴现在已经出关,如果纪雅之需要修行上的指点,应该直接去找她才对。封萧不管是功法还是身份,都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吧?   纪雅之没有多聊,问声好就直接回房休息了。   封萧在门口堵着白琅不放:“裴素琴已经去内司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他一副抓住白琅干坏事的口气,把白琅气得不轻。   “我刚知道她搬去内司了。”   封萧还是一脸怀疑:“你手里拿的什么?”   白琅拎了两个夜光琉璃杯,是上次求问筑基之事的时候说好送给裴素琴的。不过她不能当着封萧的面说出来,不然被他扣个“行贿”的帽子就不好了。   她苦着脸说:“封前辈,这是酒杯,我准备带回住处的。”   封萧依然不信:“你喝一口试试。”   “……”   守门人察言观色,迅速拎了个壶来,往杯里倒茶。   白琅脸色更差了:“前辈,我不擅饮酒……”   “你不善饮酒为何带一对酒杯回去?住处还有其他人吗?还有,这个是茶,赶紧喝一口。”   白琅没辙,只能抿了一小口。   结果封萧斥道:“你是在喝毒。药呢?喝完!”   他说着就是一抬杯底,白琅猝不及防被灌了大半杯。她很快感觉脸上开始发烫,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封萧看她的眼神更是不对,他质问道:“你这真是酒杯,不是什么毒盅吗?赶紧喝完。”   他又要抬杯底,被白琅踉踉跄跄地躲开了。   “别、别动!笨蛋!”她含糊地说,“这杯子会化水为酒的!”   封萧目露寒光:“你叫我什么?”   白琅“咣当”一声倒地了。   封萧和守门人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守门人蹲下验了验:“是喝醉了。大人,这个……怎么办?”   “……”封萧沉默一阵,“算了,就扔这儿吧。”   *   白琅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雅致干净,四壁都是书架,整整齐齐地摆着典籍卷宗。正中央有一张矮案,案上有一幅画到一半的落雪寒梅图。   她摸了摸衣服,干燥,整洁……全新。   她开始慌了。   “醒了?”纪雅之从门外走进来,在桌案上放下一碗热汤,“你到底喝了什么?我昨天各种法子都试过一遍,就是叫不醒你。”   天晓得琉璃杯把茶变成了什么酒!   白琅摸着头,一边下床一边问:“我怎么在你这儿?”   纪雅之把热汤递给她:“昨天封萧前辈把你扔在门口,我于心不忍,就将你带回了我房里。”   白琅感激地喝了口汤,汤里有股药味,应该是用来驱寒避凉的。   她想起钟离异的事情,随口问道:“对了,你知道那个用来封印犯人的禁制怎么解吗?”   纪雅之皱眉:“只有连断缘锁都压制不住的犯人才会用禁制封印,封印方法是内司的不传之秘。我们暂时接触不到,不过……”   “不过什么?”   纪雅之努力回想:“不过镇罪司应该知道吧。”   镇罪司是鲜少有人提起的部门,它建在极阴地穴中,关押着不少危险的囚犯。看守镇罪司也是外司弟子可以申请到的任务,不过因为实在太艰苦了,大家都是能避则避。   “谢谢……我得先回去写报告了。”白琅一口气喝完汤,把两只琉璃杯放下,“这个是给裴素琴前辈的,我进不去内司,你方便的话就帮我带一下吧。”   纪雅之应下了。   白琅回去写好报告,然后把它跟看守镇罪司的申请一并交了上去。因为申请人数格外少,所以所有申请者都入选了,其中也包括白琅。   内司通知她参加行前训练,时间是任职前的每个午夜。白琅觉得有这时间她都能顺利升入内司了,何必跑去镇罪司吃这个苦?   可是没办法,名都报上去了。   入夜,雨雾弥漫,风比往常更冷。   约定集合的地方在内司的一片空旷宫殿里,虽然周围很干净,也没有杂草,但是白琅依然能看出这里荒废已久,因为周围没有人气。   宫殿前有几个人已经到了,三人在台阶上,还有两个小姑娘在台阶下。   其中一个小姑娘开心地说:“训练合格就能去镇罪司了。”   另一个回答:“是啊是啊,我就是拼了命也会好好训练的。”   白琅走过去,两个小姑娘都看着她窃笑,有个直接问:“你也是去看衣清明的吗?”   白琅一头雾水。   这时候台阶上的高挑女人转过身来说:“你们真以为去镇罪司当值是可以混的?”   那两个小姑娘满脸不服气,却还是噤声了。   高挑女人抬了抬下巴,问白琅:“名字?”   “白琅。”   那女人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听陈知礼提起过你。以后可能要共事,还是先认识一下吧,我叫蒋飞袂。”   这个女人把在场所有人都介绍了一遍。满脸衰相的中年男人名叫赵全胜,油头滑脑的年轻人是他远房表亲,名叫赵达,他们都是断缘司司缘人。两个小姑娘则是在万缘司长大的,父母都在内司任职,她们一个叫宋甜,另一个叫吴莎。   讲到一半还有个迟到的少年来了,他叫余白,和宋甜、吴莎是青梅竹马。   介绍完了之后,宋甜小声对白琅说:“我们是为了见衣清明才去镇罪司的。”   余白有点窘迫:“甜甜,别把我也算进去,我是为了陪你们……”   白琅问:“衣清明到底是谁?”   “你真的不知道天殊宫衣清明吗?”吴莎难以置信地看着白琅,“他可是十绝境万千少女的初恋!这次万缘司居然把他押到镇罪司了!天殊宫势大,估计隔不了多久就会被弄出来……”   宋甜脸上布满红晕:“所以要接近他而不被他杀,只有这一个机会!想想啊,如果去镇罪司当值,就能给他送饭,说不定还能喂他……哎呀,我不行了!”   白琅尴尬地说:“天殊宫我只知道一个夜行天。”   气氛冷了下来。   宋甜思索着道:“夜行天跟衣清明是师兄弟,实力不好说,不过长相肯定没有衣清明那么好看。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衣清明更好看的男人了。”   吴莎也思考起来:“谁见过夜行天长什么样子吗?”   余白抢答:“没有,他一直都戴着恶鬼面具,修道界至今无人见过他真容。”   宋甜突然兴奋:“那说不定他也是个美男子,什么时候他能来万缘司就好了。”   吴莎嫌弃地摆了摆手:“别想这么不吉利的事情!你忘了当年他杀上扶夜峰,一夜之间,尸山火海,流血漂橹吗?”   “聊得很开心?”   封萧冷酷的声音让喋喋不休的几人静了下来。他从暗处走来,面色阴沉,目光扫过台阶上下的几人,然后特别在白琅身上停留了一阵。   “虽然不知道是谁散播出了衣清明的消息,不过你们嘴巴都要严一点。”封萧走到几人面前,从上往下俯视道,“我想你们也不希望自己把守镇罪司的时候,碰上天殊宫的人劫囚。”   宋甜敷衍地应声称“是”,吴莎和余白看起来都挺害怕的。   后面的赵全胜声音哆嗦地问:“封前辈,这次训练是你负责吗?”   白琅觉得身上被一股凉飕飕的眼风扫过,然后就听见封萧说:“我负责吧。”   完了。   “看样子你们很不乐意?”封萧寒声道。   白琅发现不光自己面露苦色,就连后面的蒋飞袂都有点不自然,余白这些年轻人更是吓破了胆。   赵达脸色煞白地拍马屁:“哪里哪里,前辈您亲自指点,我等万分荣幸!”   封萧冷哼了一声,斥道:“都给我站好。”   七人站成一排,由矮到高,白琅站第二个,在宋甜和吴莎之间。不一会儿,她感觉脚下开始发烫,低头一看,坚硬的岩石地面仿佛化作了烧红的铁砧,一簇簇烈火往上冒。这些火半虚半实,只有热度,不会烧毁东西,看着颇为神异。   白琅下意识地想要跳开,可是被封萧一把按住了肩。   “别动,训练已经开始了。”他冷冷地要求道,“在镇罪司,比这个恶劣的环境多得是,作为看守者,必须纹丝不动,站定如松。”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蒋飞袂和赵全胜是最轻松的,一滴汗都没出。赵达修为比几个少年少女好些,虽然热,但好歹站得住。比较出人意料的是吴莎和宋甜,她们俩全凭一股“死也要见衣清明”的毅力在撑,居然站得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余白和白琅是最惨的,他们俩已经开始忍不住踮脚了。   白琅比余白还惨,封萧处处针对她,每次看见她踮脚就像鬼似的出现在她身后把她给按下去。   最后封萧也守得不耐烦了,直接在殿前点了一炷香,跟他们说:“这柱香燃尽之前,谁都不许动。”   白琅眼睛死盯着这柱香,脚下越来越烫,香也燃得越来越慢。刚才还吹拂在殿前的冷风好像突然消失了,这柱香在寂静的空气中惬意地烧着。   白琅觉得心下微颤,痛恨万分。   那个万缘司谕主还真是又闲又缺德,连这儿的风都停? 第32章 无风起浪   几晚过去,白琅终于知道, 站铁板还只是最轻松的。   这几晚他们滚过刀山下过火海趟过油锅, 再撒点葱姜蒜就能一起装盘上桌, 去孝敬镇罪司里那些囚犯老爷了。   吴莎和宋甜表现最好, 有些训练连蒋飞袂这种实力强劲的人也撑不下去,可她们俩都顽强渡过了。白琅表现最差,倒不是因为她修为差, 而是封萧一天到晚盯着她。   十夜之后,吴莎、宋甜和蒋飞袂率先通过训练, 去往镇罪司。   走之前, 吴莎和宋甜拉着白琅说悄悄话。   “人嘛, 总归要有个目标。”宋甜老气横秋地说,“有目标才能坚持。”   吴莎补充道:“比如我和甜甜,我们训练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衣清明。只要想着通过训练就能见他,我们自然什么苦都能吃, 什么罪都能受。”   白琅略微明白了一点。她立刻把钟离异当做自己的使命和信仰, 决心为他努力奋斗,进入镇罪司,然后找出破解封印的方法。   ……可惜没有一点用。   二十夜后, 赵全胜、赵达和余白也走了。   余白说:“你还是换个目标吧,我看你现在这个不怎么好使。”   于是白琅绞尽脑汁想了个新目标——为了结束和封萧独处的恐怖夜晚而努力。   这个目标有奇效。   在第二十一个晚上,她一次性通过了所有训练, 累得坐在了地上。她本以为封萧会给她调令,让她前往镇罪司,结果万万没想到他拒绝了。   “还差得远呢。”他说。   白琅忍不住反驳:“其他人都是一达标就走了啊?”   封萧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要去镇罪司?”   白琅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呃,我也想去看衣清明。”   封萧逼近她,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拿我当傻子吗?你来之前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白琅最怕这种必须说谎的场合了,她真的一点天赋都没有。而且现在她坐着,封萧站着,辩论气势就先输了人一筹。   “我想去镇罪司……学习道法……”   这个理由一说出来,白琅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多么伟岸的“沉迷学习,难以自拔”的形象啊。   封萧被她搞得有点懵,一时间竟然也没能想到反驳的话。   白琅思路通畅,趁胜追击道:“对,我想去各司看看,多学点东西,累积经验,为将来的发展打好基础……”   “你想有什么发展?”封萧立刻打断她,“篡位当司命吗?起来,继续。”   痛苦的夜晚还在持续。   白琅每晚都是快到天亮才回来,脸色疲惫,形容颓靡,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钟离异觉得心中有愧,于是这些天表现得格外乖巧,就连对楚扶南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有一天他见白琅实在太累,于是把她拉到楚扶南的小阁楼里准备好好谈一下。   白琅终于找到能诉苦的人,一口气把这二十几天的经历讲了一遍。   楚扶南听完,愤愤不平地在阁楼里走来走去:“那个负责训练的人真不是故意折磨你吗?”   白琅叹了口气:“我之前在化骨狱断缘的时候顶撞过他,这次正好落他手里了。”   钟离异原是为她不平,但听完又觉得有蹊跷:“他后来都训练些什么?”   “就是练意志力吧,又是冰又是火的,我做到后面都意识模糊了。”   楚扶南连忙捂住耳朵:“你说话注意点,我还是个孩子。”   钟离异一个巴掌拍他脑袋后头:“就你废话多,赶紧出去。”   楚扶南被轰走了,钟离异拉个小板凳坐在白琅面前,严肃地问:“阳热,阴寒,你仔细算过这些阴阳锤炼的次数和间隔吗?”   白琅何止是算过,她度秒如年地数着呢!   “三十六次阴,三十六次阳,如此交替循环,一共七十二次,大概是真气运行一个大周天的时间。”   钟离异问:“这个人是化骨狱出身对吧?”   白琅点点头,好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钟离异面无表情:“因为魔境炼体有几个功法特别出名,他用的恰好是最出名的,化骨狱绝学六铭隐文法。此法上有九玄三十六天,下有九垒三十六地,可炼六六之数的天机隐文入体,最终达到寿与天齐的目的。”   他现在只想掐着白琅的脖子问她,为什么你内修丹道就有天殊宫不传绝学,外炼血肉就有化骨狱圣典秘卷啊!   如果将来搞到浮月孤乡的心镜定观经,那这个性命双修的路子在魔境之中就算走到极致了。   可惜白琅并不知道她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单纯地感慨道:“这也太奢侈了吧,原来他一直拿化骨狱绝学给万缘司培养狱卒啊?”   “我跟你说……”钟离异眼珠子一转,坏水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流,“他估计是支开其他人在给你用。”   白琅红着脸捂住心口:“他突然喜欢上我了?”   钟离异气得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跟孔慎学坏了?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不确定,不过既然他敢用,你就不要客气地学,知道不?”   “这不好吧……”   钟离异恨铁不成钢:“哎哟你怎么就不懂呢?其他人花多大力气拜入化骨狱,一步步踩着死人路从外门混到内门再成为亲传,然后得授六隐文中的一两个!现在有人在你面前把六隐文全展示了一遍,还是按三十六阴、三十六阳分章节给你排好的,你犹豫个什么劲儿!”   白琅按住他那张摇来晃去的凳子,认真讲道:“我觉得不对,还是应该先问过他再说。”   “照你这么说,那些观前辈斗法然后有所感悟的都不对咯?”   “自然不是,观斗法而有感,感是他们自己的。但是见法而私学,学到的是别人的。”白琅细致地驳回去,“我觉得十绝境为各自秘法设门槛总有它的道理,直接拿有点不好。”   钟离异每次都被她说到没脾气。   他起身,丢下一句:“那你去问他,要是真愿意教,我就教你御剑飞行。”   从沙漠回来之后,白琅跟折流、钟离异两人求过好几次学御剑飞行的事情。结果折流不表态,钟离异当然不能绕过他来教白琅,此事也就被搁置了。   他现在放这话是觉得白琅不可能搞得定对方。   没想到白琅特别开心:“好好好,我明天就去买剑。”   这一脸板上钉钉的样子,钟离异还真有点慌。   下一夜,风有点湿润,宫殿里的野草都往阴影中瑟缩。   白琅好不容易熬完了三十六阳、三十六阴的折磨,从颈背到腿弯,没一处不是疼的。她瘫坐在台阶上面,大口呼吸着带点草木清香的空气。   “前辈啊……”她喘着气问,“这是六铭隐文炼体法对吧?”   封萧刚要离去,听她这么一说不由皱眉:“是。”   “那您每天这么用,是想教我吗?”   封萧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她很久,最后转身离开,什么都没说。   白琅连忙从台阶上跳下来,跟在他背后叫道:“前辈,对不起,冒犯了!你要是真想教,可以直接一点,不用不好意思的……”   封萧快步消失在了她面前,下一刻就出现在内司劫缘阵里。   从劫缘阵出来,面前是空荡虚无的天际,周围云雾笼罩,连脚尖都看不见。金柱玉阶连绵成片,半虚半实,眨眼就被微风吹散,消失在触手不及之处。   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面前又是高不见顶的玉阶,阶下有金童玉女侍奉。拾级而上,最顶端有不规则的碎块状寒玉,周围有玉幕连成片遮挡。   封萧踏上去的时候,玉幕被微风撩起,未见其人,先闻其笑声。   幕中人声似环佩相撞,清朗通透:“瞧瞧,自己挖的坑,如今想怎么填?”   封萧进入幕内,看见司命侧卧在寒玉上,手里拿了把粗齿的羊角梳在理头发。他从司命手里夺下了梳子,黑着脸说:“头发都快掉没了还梳?”   司命又笑,笑着笑着就咳起来,他抬袖掩嘴,侧过身道:“别拿我说事,你就讲讲吧,教还是不教?”   “谕主,您怎么看?”封萧问。   司命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白发,嘴角笑意难掩:“问的是你,自然由你说了算。”   “是您让我去试她天权的……”   司命愉快地点头:“是啊,但是法子是你自己挑的,与我何干?”   “……”   最开始发现白琅身份是在竹林里。   司命那时候闲得无聊,化风看封萧教纪雅之法术,白琅一出现他就感觉到了。但她使用天权的时候不像击钟人或者他自己,周围没有钟声、清风之类的异象能够判断。所以要想知道具体能力,必须逼她再用天权。   后来正好提拔司缘人,封萧为了能同时看紧纪雅之和白琅,索性就把她们俩安排在一起了。   那次白琅还真动用了很庞大的天权。不过夜行天打了个岔,封萧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也没能从白琅这儿看出什么具体名堂。   司命第一次见面之后就推断出,白琅的天权很大可能与信息获取有关。所以封萧完全可以把她想要的消息摆在她面前,然后引诱她使用天权。   可是封萧也没想到白琅的想法比司命还简单粗暴,她直接开口问了……   “谕主……”他无奈地低头,“您做决定吧。”   司命将掉下来的头发一根根拾起来,束作一把,细细摩挲着:“她修妙通五行术,但不认识衣清明,所以应该是夜行天那一脉的。”   封萧点了点头。   司命垂眸略一思索,嘴角笑意始终不去,眼睫似蝉翼轻拂:“你自己若是不介意的话,大可以教她。以后碰上夜行天,估计他脸色会很好看。”   封萧脸一黑,原来这位还记恨着夜行天在化骨狱说他的那几句呢?   作者有话要说:  “老子戴面具就是为了这一天!” 第33章 御剑飞行   白琅原以为自己的苦日子没到头,学习御剑飞行无望, 可第二天封萧就到外司找她。   他那眼神就像白琅欠了他几个亿似的, 语气也不怎么愉快:“你从今夜起可以去镇罪司任职了。”   顿了顿, 他又不情愿地说:“六铭隐文法我会抽空教你。”   白琅欢天喜地跑回去跟钟离异一说, 他先是满脸不信,后来发现白琅没说谎,于是就准备耍赖。   白琅咬着牙说:“前辈, 你说话要算话。”   钟离异也郁闷啊,他怎么知道人家拿绝学当白菜, 送起来都不带犹豫的?前两天白琅说那人看上她了, 当时他不信——好好一个化骨狱前辈哪儿能说瞎就瞎?现在看来那家伙恐怕是真瞎了。   “真不是耍赖。”钟离异摊了摊手, 巧妙地转移矛盾中心,“我只是觉得绕开上人直接教你,好像有点不太妥当。”   “他同意了就行,是吧?”   钟离异这次可不敢再给自己挖坑, 他谨慎地怂恿道:“你先去问问。”   白琅没这个心机,一溜烟又跑去问折流了。   折流反应很平淡:“你为什么不找我?”   “上人, 你自己说过不教我。”   折流微微皱眉:“是说不教你剑道, 单教个御剑飞行还是可以的。”   “这、这个,您等一下!”   白琅又跑出去找钟离异,钟离异讶然道:“他愿意教?这是好事啊, 反正他比较厉害。”   白琅纠结了一会儿,老实承认:“不行,我跟他学容易胡思乱想。还是你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 毕竟你是个有对象的人,不可能擦出什么……”   钟离异清了清嗓子打断她,眼神往后飘:“上人又不会占你便宜。”   “我不是说他,是说我自己。”白琅努力盯住钟离异,试图把情绪传递过去一点,“而且他最近有点太……怎么说呢,有点太奇怪了,我觉得扛不住。”   钟离异又清了清嗓子,朝她挤眉弄眼外加摇头。   白琅懊恼道:“前辈,你怎么就不懂呢?我的意思是,我跟你在一起更自在点,所以比较想跟你学……”   “咳咳咳!”钟离异用力咳嗽打断了她说话,然后越过她肩头笑道,“上人,怎么出来了?”   白琅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   她缓缓回头,发现折流在擦拭那柄她刚买回来的劣质剑。   剑光刺骨如冰,映得他眉眼都跟结了霜似的寒冷。   他不握剑都像个剑修,剑一入手,整个人更是有种铮然出鞘的锐意。那柄剑才花了五十个灵石,铁色不纯,一点灵气没有,拿去路边也只有表演吞剑的时候才会有人看两眼。可它一到折流手中,就像鱼入水一般跃动出鲜活通透的灵气,就连不纯的杂色都让人觉得纤巧斑斓。   这样美丽的剑光,就算被它捅了都……不是,想什么呢,被捅了就没命了。   白琅举手往后退:“上人,是这样的……”   折流拿着剑,和颜悦色地等她解释。   白琅一侧头发现钟离异人影都没了,她憋了很久,最后只憋出一句:“我们开始练吧。”   别人练御剑飞行都是找个山头,最不济也得有个演法阁。他们倒好,折流不便外出,只能在仓库里面练。过了会儿,钟离异也来看了,他说这个叫“室内飞行”,很是厉害。   折流吩咐道:“把真气灌注到剑上,但是跟平时掐剑诀又不同。御剑不是要成剑芒,攻坚壁,而是在控制剑的同时,将所有真气往内收拢、凝聚。”   “不然就割脚了。”钟离异通俗易懂地补充道,“每年学御剑都有一批人要断腿,不是摔的就是自己割的。”   于是白琅从基础练起,努力将剑气聚成一线,不显不露。她是在煌川长大的,这种练习小时候就做过不少,稍微尝试几次也可以让剑气凝聚不再伤人了。   过了会儿,折流把剑递给她:“你可以控剑移动试试。”   控剑移动对于白琅来说是件新奇的事情。她以前虽然也练剑诀,但是御剑之类的技术都比较高端,她还没学到。   钟离异一见她拿剑就躲去了石佛后面,免得被殃及。   他很有先见之明。   白琅这柄剑一松手就“唰”地飞了出去,越过钟离异刚才坐的椅子,直接射穿墙壁,然后被折流抬手召回。钟离异一看她击穿的那个位置,歹毒得很,要是他坐着估计已经被砍断了脖子。   他忍不住说了句“你这手飞剑杀人还是可以的”,结果被折流冷冷地扫了一眼。   “剑上要附着一丝神念,不是飞到哪儿算哪儿。”折流把剑交还白琅,悉心解释道,“尽量把剑当做从你身上延伸出去的一部分,像控制手足一样用这丝神念控制它。”   其实刚才白琅已经在剑上附过神念了,但是一松手,这丝神念就像被扯断了似的不再管用。她也知道要把剑当做身体的一部分,可她过去十五年间都是双手双脚,如今忽然多出一个肢体延伸,不知道有多别扭。   “慢一点,不要急。”   折流从背后环过她,伸手覆在她手上,与她一同握剑。白琅被带得往后退了半步,背贴上他的胸口,他身上的热度不受控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有那么短短一刹,白琅体会到了折流执剑的感觉,不是握着某件兵器,而是从极高极远的天际伸出手,指向沧桑众生。   恍惚过后,这种感觉消失,她又开始在意和折流身体接触的位置。   幸好折流很快放开了她。   白琅松了口气,悄悄揣摩着刚才的意境,用神念一丝丝抬起剑,然后控制它悬浮空中。她松开手,剑在空中轻轻颤动,过了很久才稳住。   钟离异见这次剑尖是对着他的,不由叫道:“喂,神念的控制不要太刻意。”   白琅纳闷,不刻意的控制还能叫控制吗?   折流轻声提醒:“纵剑似落笔,举重若轻,不甚用力,已透十分。”   白琅一直觉得用兵刃是力气越大就越厉害,但这个“不甚用力,已透十分”却突然点破了一些疑障。她放松一直紧绷的神念,剑身轻颤一下,不怎么稳,但剑光比之前灵动不少。她心中微动,神念一转,剑绕她周身转了几圈,动作看着晃晃悠悠,实际上却比之前还更听使唤了。   折流稍退一步,静静地看着她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你可以站上去试试了,剩下的只要多练就行。”   他说着,抬眼看向钟离异:“帮忙看着点吧。”   钟离异还能说什么?   他无奈点头,等折流走后又恐吓白琅:“在我们门派练御剑飞行,都是由传法长老把弟子一个个从山顶上丢下去,谁没死谁就学成了。”   “你说的是那个老鹰扔小鹰,然后让它们学会飞行的故事吧……”   白琅被他气笑,剑再次不受控制地飞出去,钟离异一矮身躲过了,再抬头发现石佛被戳了个对穿。他把剑抽出来,交还给白琅,叹着气说:“你还不如直接让他教你飞剑杀人之术,保管一剑一个准儿。”   白琅连忙摇头。   钟离异摸了摸下巴:“你为何不想他教你?帮你共情通感,让你直接体会到更高的境界也好,后来举重若轻那段解释也好,都称得上水平极高了。退一万步,现在那些得道高人开坛讲法,一次就价值连城呢,你免费听还不乐意?”   白琅叹气:“上人为我尽心尽力,我自然是感激的。”   钟离异忽然笑起来:“不过我之前说他不会占你便宜,是说得早了点。他这个境界,共情通感根本不用肢体接触,眼神一对就行。”   “……他那是因为伤势吧?”   *   白琅练得很投入,半天下来连吃饭睡觉都恨不得在剑上。钟离异就负责满地铺毯子被子,然后帮她看着剑,别不小心飞跑了。   有些事情一旦点通关窍,剩下的就只有熟练程度问题了。白琅觉得这个一时半会儿急不来,只能坚持不断地练习。   到夜里,她拿着调令前往镇罪司。   据说镇罪司内如人间炼狱,犯人们都是曾经威震一方的大能,在司内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今天上头只安排白琅守外面,没有与囚犯接触的机会,甚至不用进入镇罪司里,这倒让她安心不少。   和她一起的吴莎、宋甜则表现得如丧考妣。   余白悄声告诉她:“我们来了好几日,一直在外面守着。那些年长些的都进去了。”   白琅委婉地说:“可能封萧前辈觉得年龄小容易受蛊惑吧……”   宋甜、吴莎那何止是受了蛊惑啊,完全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宋甜:“没有衣清明我就要死了。”   吴莎:“没有衣清明我就要死了。”   白琅只好安慰道:“说不准他出狱的时候,你们可以看上一眼。”   宋甜:“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吴莎:“我也是。”   余白冲白琅歉然一笑:“她们一直这样,还请多担待。”   白琅有点好奇:“你们为什么喜欢衣清明?”   宋甜对着手指尖,满腹少女心简直要溢出来:“毕竟他是魔境第一美男子,还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吴莎捧着小心脏:“他不光颜美,而且实力出众,和夜行天一样从无败绩,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前辈高人都被他挨个儿打脸了。和仙境那些一天到晚端着架子,骨子里却不知道流什么坏水的家伙相比,衣清明可以说是恶得纯粹,恶得毫不做作。”   “以前魔境一直受人非议,现在不少中立境都向着他们。你看看千山乱屿有多少岛主、山神是非衣清明不嫁的?”   白琅听得投入,忍不住问:“那他到底有恋人吗?”   宋甜捂着脸锤了她一下:“讨厌,那不就是我吗?”   “还有我!”吴莎连忙说。   余白小声凑到白琅耳边说:“衣清明是修道界万千少女的初恋,你在大街上问一句‘谁是衣清明的恋人’,回答‘是我’的人串起来能绕四方台一周。”   作者有话要说:  把“入世以来”写成“出道以来”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三千界现象级爱豆!   国民好感度max的反派!   修真界万千少女的初恋!   美颜盛世衣清明!   专辑《师兄你咋还不来救我》绝赞发售中!! 第34章 纸鹤传书   深夜,守门的四个人只剩白琅还醒着。   她看见一只银灰色的纸鹤从镇罪司的大阵中飞出来, 不由揉了揉眼睛。镇罪司的大阵只能进不能出, 要出来必须由内司的罚恶使带领, 比如封萧。   白琅没有犹豫, 一把扑住了纸鹤,感觉到它在自己怀里疯狂挣扎,于是对宋甜、吴莎两人道:“快醒醒, 镇罪司内好像有什么飞出来了。”   吴莎翻个身,继续睡。   宋甜砸吧了一下嘴, 含糊不清地说:“如果飞出来的是衣清明就叫醒我。”   余白睡眼朦胧地看向白琅:“你说什么?”   “我逮着个东西。”白琅向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银灰色纸鹤, 上面流动着一股真气, 也是银灰色,真气里的腐蚀性与她相似。   余白揉揉眼,看了看,又重新躺回去:“你困到眼花了吧, 什么都没有啊。”   纸鹤挣扎不休,白琅抓不住, 只能把它拆开。展开之后它变成了普通的纸, 上面有行血书。   白琅把血书的内容读出来:“夜行天你到哪儿了?我快要不行了……”   这时候阵中又飞出来一只纸鹤。   白琅再度把它扑住,展开,发现上面用同样的字迹写着:“你再晚一步, 可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接二连三的纸鹤飞了出来,白琅手忙脚乱地把它们通通截住。   第一张:“赶紧带我出去。”   第二张:“我一刻都不能多呆了,真的。”   第三张:“你倒是快啊!”   白琅看最后一张的时候, 最开始的那张已经自己叠起来并且变回纸鹤样子,准备拍拍翅膀飞回镇罪司了。她连忙伸手把纸鹤扑住,然后将它们全部压扁塞入袖中。   外面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白琅紧张地抬起头,还以为纸鹤里说的夜行天到了。   “封前辈!”白琅看见来人正脸,松了口气。   封萧扫了一圈睡得死死的那几个人。忽然一股阴风吹过,这些人惊慌失措地醒来了。   “你们不用再来了,反正来了也是睡。”封萧冷冷地说。   白琅张了张口,但是声音被宋甜的哭号掩了过去。吴莎还想求情,可是封萧软硬不吃,让她立刻滚蛋。余白虽然很怕封萧,不过对这个结果还挺满意的,他早就不想通宵当值了。   其他几人离开后,白琅才有空跟封萧说这些纸鹤的事情。   “纸鹤?”封萧看着她手里皱眉。   白琅把纸鹤拆开,封萧眼神一凝,视线终于聚焦到纸上。他看了会儿,冷笑道:“你跟我进镇罪司内。”   白琅一怔。   封萧动手开阵,然后指引白琅前行。   阵内,天是黑红色的,上边堆着层层云霭,远处甚至可以看见紫色雷电劈下。   他们走的路很窄,就像一根从地下拔起的白骨锥,两边延伸出刺一样的曲折小径,正中却一路笔直到头。路的两边是万丈深渊,左边有沸腾的热气冒出,右边有浓烈的血腥味透入。四周一点灵气也没有,比凡世还更污浊,不仅没法修炼,就连正常的呼吸吐纳都有困难。   走在骨锥路上,恍如一步步踏进地狱。   白琅小心翼翼地跟着封萧后面:“前辈,外面……”   “外面会再选人来守,我早就觉得那几个冲着衣清明来的弟子不靠谱了。”   “那这些纸鹤……”   封萧突然停下,白琅连忙刹住步伐。   他又继续往前走,口中却说着与问题无关的事情:“衣清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事儿了,不过天殊宫那边一直给司命施压,所以我们从未对他下手。”   白琅点点头。   她知道万缘司中其实有不少天殊宫弟子身居高位,司命为了维持稳定,很可能对宫中做出一定程度的退让妥协。之前吴莎也说过,天殊宫势大,估计过不了多久衣清明就会被放出来。   又走了会儿,封萧才回答:“你手里那玩意儿是天殊宫的传信之术,名为鹤书,是衣清明给夜行天的。”   白琅连忙把纸鹤从袖子里全抖出来了。   “收回去。”封萧顿了顿,又道,“……你这几日就守在衣清明附近吧。”   “防止他再传信出去吗?”   封萧摇了摇头,指向前方。   前方骨刺分岔,道路突然出现尽头,尽头是一片岩浆湖,湖心有岛,岛上依稀可以见到一个人影。   再细看,湖中竟然伸出无数只手。周围的一些监牢中,不断有人试图游过这片岩浆,爬上湖心岛。岛上那人居高临下,凭借地势将她们推入湖中。岩浆湖瞬间就可化肉身为灰,所以登岛之人死伤惨重,但试图爬上岛的人依然多得数不清。   封萧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冷酷语调:“衣清明在岛上,你要保证他不被其他囚犯分而食之。”   “……”   湖中不知是谁嚎叫了一句“罚恶使来了”,那些登岛的人都纷纷逃走。   封萧带白琅渡过岩浆湖,登上贫瘠炙热的岛屿。   岛最顶上立着一根烧得通红的玄铁柱,一名长发及腰的男子被反绑在柱子上。三根布满封印符咒的铁链从他肉身横贯而过,一根铁链穿腕骨,一根铁链穿锁骨,还有一个铁链穿膝骨。铁链露在外面的部分都透着鲜血凝结的黑红色,倒刺附着,看起来狰狞又残忍。   他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很薄的白色单裤,几乎没有什么遮掩作用。小麦色的肌肤下渗出汗水,沿着崎岖硬朗的肌肉线条,或是滑落,或是险险勾在棱角边缘。和钟离异一样,他全身覆满了密密麻麻的封印符文。   封萧登岛之后,他就像没感觉到似的,一直垂着头。那人长发遮面,白琅也没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不过他这身几乎凝成实质的凶煞戾气还真是恐怖到让人不想接近。   白琅忍不住问:“前辈,他这次怎么会被抓进来?”   封萧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因为施展禁术,冒犯司命。”   万缘司司命执掌天下缘法,但凡有人想利用自身力量“创造奇迹”,做什么超出命格之外的事情,就是对他的冒犯。   不过这都是理论上,实际上司命根本管不了那么宽。   因为司命自己也是修行者,不是神,他的力量存在极限。   “施展禁术,冒犯司命?”刚才还一直没反应的衣清明听了封萧这话,立刻寒声嘲道,“难道不是因为化骨狱出征,你想帮他们除掉宫中主帅吗?”   他的嗓音十分沙哑,估计在镇罪司中受尽了折磨。   白琅一心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待他一抬头就拼命瞧去,这一看,还真愣了半晌。   与强健凶猛的身材不同,衣清明有张十分文气的面孔。他细眉压低,怃然似江风过秋草;双目明秀,漆黑眼瞳像被初霁的光阴洗过一样,有种悄怆的寒意。他嘴唇略显苍白,然稍稍浸润过的那点朱色却似春日衔雨的牡丹,潋滟光泽吞噬视线。   若论五官,风央那样的才叫“英俊”,而衣清明应该叫“美”。   不是女子的美,而是那种与自然交融的完美,让人不忍破坏一分。   白琅再细看,发现他额发间还垂着一个红玉做的琼华纹饰。琼华之形高洁雅致,仙气盎然,而红玉上一点血色流转,便模糊了他身上的善恶,使他仙魔难辨,倾倒众生。   “白琅!”封萧怒气满满的声音让白琅回过神来。   她摸了下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封萧整张脸都黑了:“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白琅把视线放回封萧身上,尴尬地摇头。   封萧怒道:“把鹤书给他。”   白琅连忙将藏在袖中的那些纸鹤摆着衣清明脚下。衣清明瞳孔微缩,刚才还略带嘲弄的张狂神情逐渐变成了震惊。   “你……”他抬起头,凤目微眯,眼神有些闪烁。   鹤书只有与他真气同源才能看见。他师尊洞阴圣尊早已飞升,三千界中与他真气同源的理应只有夜行天一个人。   封萧面色冷硬,“别想着逃走了,老实等宫中派人来与司命商谈吧。此前白琅会负责看守你。”   “我?”白琅惊道。   封萧低声道:“把纸鹤拦下就行。”   衣清明虽然身处劣势,但气焰依旧嚣张:“你真以为拦下鹤书,我就没办法联系夜行天?”   封萧看着他,冷冷地说:“联系上又如何?你以为是谁把你的行踪泄露给我的?”   说罢也不去管他脸色,径直离开了湖心岛。   岛上只剩下白琅和衣清明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了好久都谁也没说话。   衣清明微微皱眉,他本身面相显悲,一蹙眉更惹人生怜:“你是谁?”   白琅尽量把视线落带有灼痕的锁链上,不去看他那条透色的裤子:“万缘司外司弟子……”   衣清明换了个问法,口气十分恶劣:“蠢材,谁想知道这个?我是问,你跟夜行天有什么关系?”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之前被他追杀过。   这句话在白琅脑海里徘徊了一圈,最后说出口却是:“没什么关系。”   衣清明脸色暗沉,额前红玉光泽越来越浑浊,那份流转的鲜红仿佛都涌入了他眼里。他语气越发险恶:“老实告诉我,我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让你死得痛快点。”   白琅被吓退一步,后来又想到他现在被缚住,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看着衣清明身上那堆封印,努力鼓起勇气说:“我跟你商量件事吧。”   衣清明眉毛一挑,放声笑道:“商量?你也配?”   白琅只好说:“求您件事儿……”   衣清明用一种“恩准”的神情微抬下巴,让她说下去。   白琅酝酿了好久,最后用做作的担忧口气说:“魔君,你这身封印,是怎么弄上去的?要怎么弄下来?”   衣清明一时无话,眼神尖锐,略带质疑。   “你要做什么?”   “把它解开。”白琅见他眼中疑惑更甚,连忙加了一句,“魔君,我喜欢你啊。”   这时候黑红色云层中一道天雷劈过,白琅吓得抱头蹲下。   没想到说谎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衣清明发出嘲讽的轻笑:“脑子蠢了点,眼光倒还可以。”   白琅心想,这也能信啊???   衣清明立刻摆高姿态,微微颔首:“嗯,这样吧,你先把岛下那些家伙弄走。”   白琅水平极低地奉承道:“是该弄走,这儿又不是猴山,干嘛老围过来看。”   衣清明觉得哪里不对。   白琅趁他细想的功夫已经一溜烟跑下山了。   下山她才看见,大半个镇罪司的女犯人,游泳的游泳,划船的划船,直接踩湖底的踩湖底,十八般武艺用尽,正浩浩荡荡地朝着湖心岛杀来。   作者有话要说:  “OO,我喜欢你啊。”(←再玩梗剁手……) 第35章 夜影移风   白琅沿着小岛边缘筑起真阳绝壁,不过挡也只能挡得了一时, 下面的人早晚会破壁而入的, 到那时候衣清明真会被她们生吞了去。她也大约理解了为什么衣清明要有如此高的修为, 因为在修道界, 美丽又弱小的人最后定会跟七星娘落得同样的下场。   白琅看着真阳绝壁外那些实力强劲的囚犯,忽然心生一计。   “诸位稍等!”她高声道。   下面所有人都满怀敌意地瞪着她。   白琅清了清嗓子:“魔君说了每日只见三人,各位商量下吧。”   有些囚犯置之不理, 想要硬上,但另一些将他们拦下了。   “衣清明说了只见三个, 你要惹他生气吗?”   “退下退下, 我先上!”   “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   很快就没人管真阳绝壁了, 因为他们在岩浆湖里打了起来。白琅仔细一看,发现人群中居然不止有女囚犯,还有男囚犯。她第一次不太想劝架,反而想为女囚们摇旗呐喊——如果上来的是男犯人, 那衣清明就真的太惨了。   过了好久,下面终于决出胜负。   一个全身裹在红袍中的裸足女人击退大批竞争者, 直接跳入真阳绝壁内。   白琅连忙对外头的人说:“一次见一个, 大家先商量着,我带这位上去了。请耐心等候,不要越过绝壁!”   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往里扔了枚气息雄浑的妖丹, 问道:“我能插个队吗?”   “……”白琅迟疑了,“不能!”   她把红袍女人带上峰顶,那女人看见衣清明的裤子, 回头跟白琅说了句:“这趟值了。”   白琅生硬地微笑,一把拉住她:“这个……不能摸。”   衣清明神色很静,是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他能感知到下面的情况,也知道白琅已经顺手把他卖了。   “等我脱困……”他微微抬头俯视,汗水顺着下颌落在胸膛,然后缓慢地滚落在地上,“你的死期就到了。”   白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红袍女人就“哇啊”一声哭了出来:“这就是衣清明这就是衣清明啊,呜呜呜这就是标准的衣清明!!就是这个语气!!啊啊啊我不行了已经没有什么我了!”   白琅小声跟衣清明说:“魔君,我拦不下这么多人,堵不如疏……”   他厉声斥道:“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是的吧……好好好,不是。”   衣清明额上红玉如血,眉间闪过煞气:“你竟敢顶撞我?等我出去你就死定了。”   白琅觉得他没开玩笑,只好挣扎道:“我真拦不下这么多人,魔君,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红袍女人又哭又笑,赖着呆了好久,直到衣清明把她狠喷了一顿才心花怒放地离开。接下来两个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还有一个跪下求衣清明把裤子脱了,最后白琅费劲浑身解数才将其强拉下山。   山下还有人想上去,但已经去过的人会特别有优越感地阻拦他们,这倒让负责维持秩序地白琅轻松不少。   一夜任务完成,白琅回到山顶歇口气。   衣清明微微侧头,墨色发丝从眼前垂过,半遮半掩面间眉目极尽秀色,他疑惑地问道:“你喜欢我,对我就没有一点占有欲吗?”   …………?   白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占有欲,但她知道衣清明肯定脑子不好使。   她说:“没有,我比较渣。”   衣清明眼睛睁大,没说出话来。   眼看在镇罪司呆了一天还没进展,白琅有些心焦,她问:“魔君,你现在总能告诉我这封印怎么解了吧?”   衣清明不理她。   “魔君?”白琅真是要急死了,“看你接客我心里也很难过,直接把封印解法告诉我,我放你走就是。”   衣清明寒声反问:“接客?”   “……”一着急就说错话是个什么破毛病?   “你……”衣清明张了张口,似乎想跟白琅说,但这时候空气中氛围微变。   白琅也是一凛,刚才还炽热的空气好像忽然冷了下来。   原本镇罪司内是没有一点灵气的,可现在这片岛屿上似乎瞬间又有了五行灵气的流通。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急速转化,让烧红的铁柱冷却,也让沸腾的岩浆凝成岩石。万物枯荣,兴歇交替,树木生长,河水奔涌,野火烧过丛林,焦土下淌过金液,仿佛眨眼间就完成了开天辟地。   衣清明松了口气:“终于来了。”   白琅意识到不好,正想后退,这时候干燥的沙土之下猛然抽出藤蔓,绕过她的脚踝然后一路往上将她缚住。她一个没站稳往后倒去,但是落地前有人将她扶住了。   衣清明看着她身后的位置,视线微垂,态度前所未有地和气:“师兄。”   夜行天来了。   白琅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多一个都没地儿放。她颈后冷飕飕,因为夜行天的手就撑在她背上,不管做什么都来不及。   她稍稍往后看,只见得沾染了些许猩红的黑色衣角和覆满黑红裂纹的錾花指套。夜行天往她背后轻拍一下,黑灰色真气瞬间锁住她的经脉,将她的真气逼入气穴,让她动弹不得。   “师兄,给我把这个解了。”   夜行天没有应声,只是走到衣清明面前,开始解除封印。白琅试图将真气一点点侵蚀回去,但是两边真气一触就如泥牛入海般消解无形了,她以前从未碰上过这种情况。   衣清明抱怨:“为什么你解得这么慢……”   白琅猛地抬头,她佩服自己在这种危机关头还能想到要记下解封印的手法。   “不能快点嘛!这难道不是一瞬间的事情?又不是……”衣清明莫名其妙地问,“等等……你不会……”   夜行天一脚踢在他小腹上,声音清脆,白琅看着都觉得胯。下一凉。   衣清明气息微弱,小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教她怎么解吧?所以……这是你徒弟吗?”   又是一脚,衣清明吐了好大一口血,垂下头彻底没声了。   白琅也吓没声了。   衣清明这个师弟估计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不仅被出卖行踪,还一见面就被打得半死。   过了会儿,夜行天处理完封印,衣清明又精神抖擞起来——他能用真气恢复伤势了。他冷漠地盯着白琅,擦了擦嘴角的血,道:“你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吧?”   白琅哪儿能忘呢?   ——“等我脱困……你的死期就到了。”   她想后退,但双腿被藤蔓死死缚住,衣清明一步步逼近,气势节节拔高,然后……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倒下了。白琅看见他身后的夜行天手握着铁链,然后猛地一抽,将衣清明在地上活生生拖行了十几米。   看着地上那一道笔直的血迹,白琅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衣清明从地上抬起头,满脸血地看着夜行天:“我们同门千百年的交情,你不至于吧?”   夜行天俯身道:“你与我同门千百年,应该明白少说话才能活得长。”   “你还有脸让我少说?我的行踪不是你泄露出去的吗?”   夜行天回避了他的目光:“当时情况复杂,我身上有谕主圣令,实在不方便与封萧多做纠缠,所以……”   “你有本事看着我再把这话说一遍?”衣清明恨得牙痒痒,“师兄你当时根本就是忘了要帮我隐瞒,随口告诉了封萧那条老狗吧?”   “怎么会……你我毕竟同门千百年的交情……”   在衣清明听来,他这话已经很没底气了:“一般你开始跟我讲交情,就说明你要做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夜行天没有理他,而是扔掉锁链,朝空中望去。   天上有一束光照破层云,微风吹散了附近挥之不去的暗红色雾霭。白琅感觉有温暖潮湿的风拂过面颊,封锁她经脉的真气不知何时消融了,她重新恢复行动能力,连忙退下几步,远离天殊宫那两人。   “朝稚。”夜行天冷笑一声,衣清明听出他声音里有股特意压制过的低沉。   清风掠过,封萧的身影最先出现,他拧眉怒斥:“大胆!”   周围没有其他人,但白琅听见另一个声音低笑道:“无妨。”   其声似环佩清鸣,音色明朗高远,不染凡俗。   “好些年没有人叫过我名字了,夜魔君倒让我觉得亲切。”   衣清明神色微敛,从地上起身,侧目看向他师兄。朝稚司命亲自现身,难保不是以他为饵,钓夜行天上钩。夜行天一人应该可以从容离去,但带上他这个重伤的就不好说了。   夜行天也想得到这点,他皱眉道:“我近来繁忙,不便叙旧,还请司命勿留。”   可惜事违人愿。   封萧的出手没有任何先兆,眨眼间就已经逼夜行天过了几招。   白琅躲在石头后面看神仙打架,压根见不到过程,只能感觉到压抑恐怖的真气在周围疯狂涌动。幸好她身侧有微风环伺,否则光是余波就足以将她碾碎了。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夜行天和封萧都消失了,天空中半边白骨狱,半边黑焰幡,两相对峙,凶险万分。天晓得他们怎么能在没有灵气供给的地方打成这副样子,白琅见过的其他犯人不论有没有封印都是凭肉身厮杀的。   骨狱满目过去尽是死白色,不少骷髅像云层似的翻滚,排兵布阵朝前方袭去。火幡占据另外半边天空,明明是火焰构成,却无半点光色。旁边有雷霆劈下,这火焰更是吞光噬电,凶邪万分。待白骨往前铺进,这片火焰亦是分毫不让。   白琅正想趁这个上好的机会离开,但这时候身侧清风忽然凝聚,一缕白发拂过她的面颊,隐匿风中的谕主终于现形。   单从面孔来看,眼前之人不过二十上下,十分年轻。但他身上有股难言的衰败气息,满头银丝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色,而是逐渐由黑色褪成。   最让白琅震惊的是他的腿——他漂浮空中,下身竟然是凝风而成,如同鱼尾,在风中一摆就掀起温柔的波浪。   见白琅一直盯着自己腿看,那人提了提衣摆,侧头问道:“你是想看下面吗?”   白琅语塞:“司……命?”   眼前人摆尾转了一圈,银发纷扬如风,他笑道:“舞岚人。” 第36章 风花雪月   照他这个报名法,白琅应该自称“映镜人”才是。   但夜行天在她头顶, 折流又不在身边, 白琅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暴露天权。   司命见她迟迟不说话, 也不以为意, 只是温柔地微笑:“在这边呆着不舒服吗?我先带你离开吧?”   “那封前辈……?”白琅望了望头顶。   司命也看了一眼:“夜行天不会乱来的,他那位谕主甚是严苛,很快就该下圣令将他召还了。”   他语气平淡, 但白琅依然能听出对击钟人的忌惮。   果然,不多时, 天空中又有一道光芒刺破黑暗。一枚铜简缓缓出现在夜行天耳侧, 他一把将其抓住, 上面写着几个工整的字“有变,速还”。   白琅痛苦地捂住头,她听见震耳欲聋的钟声回荡在整个镇罪司中,一下又一下, 直接平息了心脏的起伏跳动。   司命再度化风,身影陷入无形。他缭绕盘桓, 滞留不去, 白琅瞬间感觉自己与周围的联系被风切断,既不能感觉到外界,也不能被外界感觉。   “司命……”   风中传来低语:“嘘, 别被那家伙发现了。”   黑焰幡往内收拢,夜行天立于空中,黑袍末梢化焰, 似虚非虚,似实非实。他将铜简掷地,沉声道:“谕主圣令已下,不得不从,我改日再来万缘司拜访。”   说罢就捞起衣清明,两人一同消失在烈火中。   白骨狱也一点点收回,封萧从空中落下。他胸口有一道巨大的爪痕,和夜行天袍子上那几道颇为相似。   “前辈,你还好吧?”白琅这回总算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起了封萧。   封萧似乎有些讶异,他不太自然地侧过头去:“没什么,才过了几招,彼此损伤差不多,不过我恢复起来更慢……”   白琅疑惑道:“更慢?”   “因为我身体不好。”司命凝化实体,伸手碰到封萧的伤口,但是被封萧拍开。   封萧皱眉道:“不用。”   司命抿紧嘴,也没有再劝。他注意到白琅疑惑的神色,于是解释道:“器有强弱之分,但器本身只能决定它的下限,谕主实力才能决定它的上限。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稳定,所以他也会受影响。”   白琅的罪恶感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她现在的情况是,器的实力下限高于她的实力上限,所以折流伤势一直无法恢复。折流也从来没跟她说过,多半是不想给她太大压力。她记得自己有次做了点小突破,第二天折流气色就好了不少。   真是太蠢了,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为什么没有多问几句?   “回内司谈吧。”封萧盯着司命的风尾说道。   几人直接通过劫缘阵返回内司,但是没有去司命所在的神宫,而是去了封萧的住所。他住的地方特别干净,所有书籍玉简都按大小颜色排列,整个房间左右完全对称,一看就是强迫症布置出来的。   白琅为了照顾他情绪,不偏不倚地坐在了长案的正中央。   司命坐在她对面,风尾消失不见。白琅看见他齐膝而断的双腿,这才意识到凝风为尾并不是天权的表现形式,只是为了掩饰身体的残缺。   “司命……您有什么要拜托我的事情吗?”   白琅知道,如果不是有事相求,司命主根本不可能对她这么客气。   “确实有一些。”司命点点头,封萧侍立在一边,沉默不语。   “请说。”   司命沉吟道:“不需要同你的器一起商议吗?”   白琅警惕起来,要想杀主必须先杀器,这种诱器出现的言语基本已经可以断定为杀机。   司命摆手笑道:“罢了,你也不要多想,我和封萧通常是一起做决定的,所以习惯了。”   白琅还是没有放松。   “其实是关于执剑人的事情。”司命缓声道,“你的天权可以探查信息,对吧?我在竹林见过你以之窥伺封萧。”   白琅觉得面前仿佛有棋局铺开。   司命黑子先行,于右上角排兵布阵,占实地造虚势,中规中矩却也缜密难破。   她无法回避,只好答道:“确实可以,但我天权限制颇多,想以此找到执剑人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夜行天也在找执剑人,司命为何不与他同谋?或者利用明缘司来寻?”   白子后行,斜向延伸,看似范围更广,实则困境更大。   司命抬袖掩唇,笑道:“你可知我们为何要找执剑人?”   这点折流解释过,因为剑、扇、琴、筝是四方神的神器,谕主作为神选者本应避讳此类兵刃。执剑人能使用剑器,说明他有着比其他谕主更得天独厚的神眷,若不尽早除掉,迟早将成大患。   白琅斟酌着答道:“因为剑器极强,不得不除。”   “或者说……不得不夺。”   黑子黏着而上,占据角落,内外合围,白子深陷其中,已至绝境。   司命双手交叉,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起伏:“我与击钟人实力相近,想要的东西一致,所以我们不能合谋。他一定掌握了我不知道的消息,同样的,我也有未曾对他透露的事。”   换言之,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掌控住的谕主为他办事。   白琅垂首看着桌上的木质纹路,思索这个死局的活路在哪里。   越危急就越静,越艰险就越稳。白琅将思路发散到极致,目光微凝,问道:“司命未曾透露的事情是指……您见过执剑人?”   满室忽然陷入寂静。   白子离手,局势看透。   白琅抬头与司命对视,断然道:“司命,执剑人曾断您双腿。”   白子从断处开始做活,跳脱桎梏,于九死一生中匆忙出击,一路沿黑子所造虚势侵吞而下。大骚动开始,黑棋反被白子所断,曾料想的黏就并未发生。   良久,司命抚掌叹道:“还说你找不到执剑人?这份探根知底的强权,与击钟人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根本不是天权探出来的,是推测出来的。   夜行天找执剑人是地毯式排查,这就意味着击钟人并不知晓执剑人身份。听司命的口气,他与击钟人有过合作,但是并没有动用明缘司来帮忙寻找执剑人,为什么?因为他用不着。   白琅第一句问他“是否见过执剑人”就是试探,试探得出结论——司命从头到尾根本就知道执剑人是谁,而且并不想告诉击钟人。   但是这还不足以镇住场面。   得到“司命见过执剑人”这一反馈的几秒内,她需要推演出更缜密具体的结论。   他们是怎么见面的?谕主与谕主相见,多半不会是什么友好的场面。   夜行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查剑修的?近二十年内。也就是说,执剑人在二十年前那段时间里至少应该在修道界行走过,这样才可能被抓住蛛丝马迹。   都说谕主要避四方神的讳,因此无人可用神器。既然没有人用过,那“剑器”之强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二十年前有谁对抗过执剑人的器吗?   司命肉身衰败,这件事情她从未在万缘司内外听过风声,但她能看出司命腿上那个伤绝对不超过二十年。如果把司命的伤与执剑人的出现关联,就很容易说得通了。万缘司司命手掌天权,又控制着三千界缘法,四方台下几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到他们——但是执剑人可以。   于是司命才立即散播出执剑人的消息,然后再假装成寻找执剑人的一员拿其他谕主当枪使。   这样的心机真是让人背后一寒。   司命低笑道:“我确实见过那人……不,准确来说,执剑人就是被我找到的。二十年前我的天权臻于至境,但凡空气流通之所,无一不在我耳目之下。只要有心去查,世上所有谕主的身份,我都可以略知一二。”   然后他查到了一位用剑的谕主,这是前所未见的。   “当时是我大意,本来只差一点就能将对方拿下,最后却反被剑器斩断双腿,肉身受到重创。”   封萧垂首道:“与谕主无关,是我无能。”   司命摇了摇头,让封萧不要在意。   他对白琅道:“彼时执剑人亦被我所伤,按理说应该是逃不了多久的。可是整整二十年,无数谕主相寻无果,就连明缘司也失其踪迹。”   白琅疑惑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执剑人已经死了?”   司命指了指腿上的伤:“我也怀疑过,但此伤未愈,执剑人定然还活在世上。谕主中能以天权查知信息的人很少,若你这次能助我一臂之力,之后的合作也并不是不可能。”   就司命这种半残状态都能骗无数谕主给他当刀子的深沉心机,只要一个不慎重,她丢的就不止两条腿,还有这条性命。   白琅知道这是与虎谋皮,但她属于弱势方,根本别无他选。   她紧张地回答:“我的天权使用条件严苛,如果司命能有个具体的范围或者目标,然后让我来验证,这是最好不过了。”   “自然是有的。”司命笑起来,眼中颜色深郁阴沉,“当初剑器断我双腿,曾笑称‘若斩齐风花雪月,岂不风流?’如今,拈花人与覆雪人已死,皆为一剑贯顶。接下来你只需追寻其他几个天权与风花雪月相关的谕主,多半可以找到那位剑器。”   ——若斩齐风花雪月,岂不风流?   白琅知道这场大逃杀中可能有人会为了生存杀人,也可能有人会因为贪欲杀人。但是她还从未想过,有人会为见证一场风花雪月而杀人。   司命从怀中取出一个由绶带绑牢的信封,然后递给白琅。   白琅接过,感觉手心一沉,信封里似乎是玉简之类的东西。绶带为丝质,十分精美,上面用古拙的字体写着“万缘皆出法,万法尽归缘”,与断缘司门前石头上刻的一致。   “万缘司在司缘人之上还有赏善使、罚恶使,他们可以自由裁定何为善缘,何为恶缘。”   司命咬破手指,将血涂在绶带之上,它像蛇一样缠上白琅的手腕,融入血肉。上面那行字迅速沉在皮肉下,隐约露出点墨色。   “我授你罚恶使之便,你为我逐一排查那些与风花雪月有关的谕主,看看他们身边是否潜伏着那名剑器,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剑器这股我先买为敬。   总感觉折流股一直在跌,师兄股一直在涨。   而且连衣清明这样的也能入市吗???业界药丸啊……()   围棋部分的素材出自《玄玄棋经·珍珑棋局破解》中的死活题,原谱为第104张,名叫翻云覆雨。   之前还引用过一个什么东西我给忘说了……好像是六铭隐文,这个功法其实是《上清外国放品青童内文》,晋代(?)的,上清派早期经典功法,听说效果很好(并没有试过←) 第37章 规则变更   从万缘司回来,白琅已经精疲力竭, 不过她还是先找到折流, 跟他把事情讲了一遍。   折流听罢, 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舞岚人不是很好的盟友选择。”   司命实力强大, 背景雄厚,玩得一手好阴谋算计。现在搭上这条船可能会有很大便利,但以后怎么完好无损地跳船又是个问题了。一旦为他除掉执剑人, 他的旧伤就能完全复原,届时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在他的天权下逃脱。   “我根本没得选。”白琅苦笑道, “之前在万缘司发生的事情算是我料想中最可怕的一种。上人, 如果我猜错了半点, 司命会怎么样?他会觉得我对他没用,我的价值与其他任何一位普通谕主无异。仅让我拱手献出擎天心经是不可能的,他们还在搜刮各种器。我自然不可能把您供出来,他们也许会折磨我, 我并不怕。可是万一碰见一个更了解我的,每天在我面前虐杀几个无辜的人, 一直杀到我招供为止, 那该怎么办?”   说到后面,白琅的笑容渐渐淡去了。   她捂着脸,头发垂下来, 不让折流看见自己的表情:“上人,我真的很害怕,我怕这个身份最终会让我变得自私, 变得无法守护任何人。”   折流低下头,试图把她的脸抬起来。   但是白琅不肯,她直接蹲下,用力抱住膝盖,头埋在臂间。   于是折流也在她面前跪下,伸手拉她入怀,轻拍着她的背说:“没关系,你不用变得自私,尽管去守护别人就好……”   白琅猝不及防被他拉过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脸埋入他的发间,呼吸里满满都是煌川的味道。她闭眼就能看见河川瀑布飞驰,辉煌的日光与之共赴九霄下,奔流三万里,极阳铺入山泽幽谷,照亮每一处荒芜。   折流低声说:“因为我会守护好你。”   “砰”地一声,门打开了,钟离异冲进来,急匆匆地说:“白琅,你……”   白琅想要挣脱折流站起来,可折流不但没有松手,还把她往怀里一压。   钟离异站在门口愣了几秒:“……你们继续。”   然后就关门出去了。   他走后折流才松开手,但是白琅已经不想起来了。她看着地面,由衷地希望地上能有条缝让她钻进去。   “抱歉。”   白琅感觉头发被轻揉了一下。   折流语气平和地说:“我不想让无关的人看见谕主脆弱的样子。”   ……   白琅觉得有点缺氧。   *   遥远的另一界。   夜行天把衣清明带回天殊宫,然后直奔青铜树下。   他还想着之前铜简上那句“有变,速归”。如果谕主不想他在镇罪司闹事,肯定会让他道个歉再回来,而不是简单地召还。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至树下,阴翳中那人席地而坐,满树茂盛枝条垂落身侧,郁郁葱葱,分外宁静。   “谕主?”夜行天躬身行礼。   树影中的人闻声抬头,眉心间微光闪耀,在夜行天惊讶的目光中,他取出了擎天心经。   “这是四方台……”夜行天盯着那册书道。   击钟人将它翻开一页,然后递给夜行天看。   夜行天扫了一眼,上面字迹清晰,可以被阅读,也可以被记下。   这是一封信。   “诸谕主如晤,   近日僭权者无数,许是规则本身有漏洞,引诸位错用。因此特下敕令,望诸君详加阅读,切勿再犯。   新规如下……   南方神台琴字”   信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千字,大致是说:从现在开始不能再僭越天权,而且每位谕主可以使用的天权将有限额。如果想增加这个限额,必须去向其他谕主夺。权。   也就是说现在除了“夺书”“夺器”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进行抢夺的东西——天权本身。   看完之后,擎天心经再度化作光点回到击钟人眉心,他淡淡地问:“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夜行天明白,但是他不能说:“请谕主明示。”   “四方台嫌谕主们相互残杀太慢,想要加快进度。”击钟人起身,满树如花如火地亮起青色光辉,“你懈怠太久,今后必须主动出击,抢获先机。”   夜行天没有迟疑,他领命道:“谨遵谕主圣令。”   *   万缘司境内,繁华热闹的凡人酒楼中。   靠窗的位置坐了一男一女,周围所有人都像看不见他们似的。   这男人面貌朴素,身段却十分娇娆,他苦着脸给女人倒了杯酒:“谕主,涉水人踪迹已失,舞岚人防守严密,闭户不出;至于执剑人,那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   那女人把酒杯一抬,浇了他满头。   她柳眉倒竖:“要你何用?”   那男人脸色更苦,他抹了把脸,又重新为女人满上一杯:“您这次召我回来是有何事?我替您办完就继续去查……”   那女人点了点自己眉心,那里亮起一抹微光,男人震惊无比地看着说:“擎天心经?它怎么了?您没事吧?”   “我好着呢,就是……”女人犹豫了一下。   她从那男人手中接过酒杯,男人以为她又要泼自己,连忙把脸递过去。   女人翻了个白眼,将杯子抬起,窗外阳光照进来,杯下出现一个圆圆的黑影。她手指轻敲,这个影子拉扯成线,在桌上化作一封信。   信上书:   “神选者启,   规则有变,此后天权不可僭,用权需夺。权。   北方神台剑字”   男人反复看了好几遍,脸色越来越凝重。   女人挥手将字抹去,杯下又变回那个圆圆的影子。她疑惑地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用权需夺。权’是指什么?”   男人沉声道:“谕主,今后我还是同你一起行动吧。你的天权别再轻易使用,等不得已才能拿出来。这个敕令一下,神选只怕会更凶险残酷。”   女人愣了愣,认真点头。过了会儿,她又没好气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使唤我了?快去给我弄盘叫花鸡尝尝!”   男人无奈地答道:“是是是,您可记住了,天权切勿再乱用……”   “我还要两瓶桂花酿。”   *   万缘司内,司命神宫。   封萧与司命面前也摆着一卷擎天心经。   司命低声将第一页上的字念出来。   “台下客启,   近日僭权频发,特下敕令:权之所予,将严格以擎天心经为准,可以互夺,但不能僭越。如若再犯,后果自负。   天权归道,尔等不过相借,望能适可而止。   西方神台筝字”   司命若有所思:“天权可夺,这倒是件好事。”   “那白琅……?”   “暂时留着她,以后还有用。”司命沉思道,“我想想,这几年有哪些个谕主的权是我眼馋的……”   封萧脸一黑:“您不会在打击钟人的主意吧?”   司命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动他的手,至少要等我伤愈。”   封萧松了口气。   司命掐指算道:“这样吧,就从周围的谕主开始清理。纷争将起,建立阵地势在必行,早些把万缘司周围的杂鱼吃干净,我也轻松些。”   “是。”封萧的身影没入黑暗。   *   这一天里白琅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她强撑着为钟离异解除封印之后,准备回房睡一会儿。   钟离异让她留步,口中问道:“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白琅心中有万般话想说,最后却只能露出苦笑:“没有,就在万缘司混吃等死吧。”   她再度转身离开,可这次钟离异直接拦在了她身前。   白琅笑意微敛。   钟离异看起来前所未有地认真:“相见即是缘法,你帮我这么多,若是有所求,还请不要客气。”   “前辈,你封印已解,也该回千山乱屿重入正轨了。”白琅咬了咬下唇,努力笑道,“如果有什么事情,上人会帮我的。不过我和上人之间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些事情太复杂了,我说不清。”   钟离异其实早看出来了。   折流看似对白琅的一切都很包容,实际却在关键问题上有所隐瞒。而白琅对折流则是生疏敬重,患得患失。这两人明明貌离神合,却还能时刻透出一种其他人无法介入的亲密气场,难说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钟离异犹豫许久,正想道别回千山乱屿,可这时候白琅眉心微亮,忽然神色痛苦地倒了下了。   “你还好吧?”他连忙把白琅接住,手搭在她腕上,发现真气运行正常,没有丝毫异处。   “放开她。”折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   钟离异换了个姿势,将白琅放在床上,跟折流说道:“她忽然倒下了,没有任何内伤,真气正常。”   折流俯身撩起白琅的长发,发现她眉心的微光,便问她:“很疼吗?”   “疼……”白琅似乎想抬手捂额,但是疼得连这个动作都做不到了,她哽咽道,“不行,太疼了,我要死了。”   “那个是什么?”钟离异指着她眉心问。   折流微讶:“你能看见?”   白琅又发出一声啜泣,眼泪流下来。折流放弃盘问钟离异,把手递给白琅,让她抓着。她疼得要命,手攥得很紧,但是折流脸色几乎没有变化。   “可以用天权吗?”折流冷静地问道。   “疼……”白琅拼命咬着下唇,浑身颤抖,每个字都说得颤颤巍巍的,“不行,精神不能集中。”   折流怕她咬断舌头,只好伸手压在她嘴唇上,然后探入齿间。白琅瑟缩了一下,似乎想侧过脸避开他。折流把手指轻轻按在她舌上,指下温热潮湿,白琅立刻不再用力咬合,就连手都放松不少。   “把擎天心经拿出来试试。”   白琅口齿不清地问:“怎么拿?”   “我不知道,你自己试着来。”   白琅感觉自己正处于暴风骤雨之中,她坐了一条小船,现在要找船桨,然后划到万里外的对岸。额上的痛苦让她意识模糊,神念毫无章法地四下探索,擎天心经那点微光闪过很多次,最后都被暴风雨淹没。   “不行!”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折流声音放柔,语气却是略含警醒的:“这是威慑。四方台传令诸谕主,总会弄点类似的花样,为的就是让谕主们谨记天威,莫敢再犯。我之前让你不要僭权,便是怕你受不住这一遭。”   白琅活着的十五年里受过的所有痛苦加起来还不如现在的万分之一,她觉得言语没法形容,如果非要讲出来,大概就相当于被人用滚烫的铁水浇筑灌进身体,然后从里到外完全翻过来。此刻活着比死还更可怕,比历天劫的天打雷劈还更可怕,因为这种痛苦不知来源,不知该如何回避。   “把擎天心经拿出来。”折流声音微硬,“否则就只能一直痛下去了。”   混乱的神智中,只有他这句话像灯塔般能够让她维持清明。   白琅竭力凝聚神念,在擎天心经闪过之时义无反顾地将它扑住,然后一点点拉扯出身体外。这个过程更是痛如炼狱,好像亲手把皮肤一点点撕开,在肉里烙上铁,浇上油,碎骨成泥,再自己吞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白琅叫得声嘶力竭。   当整卷书被拉扯出身体之外的时候,她眼前全是白光,连自己在哪儿都感觉不到。过了会儿,她意识到折流在摇晃她:“醒醒,把它打开读完,不然等下还要重复一遍这个过程。”   一种对疼痛的恐惧支撑她清醒过来,翻开书页。她边哭边念上面的字:   “诸谕主谨启,   见字如晤。   因神选规则变更,特下此敕令:天行有常,然道无数;万权同源,然形无数。若诸位终日怠惰,不溯其源,仅饮其鸩,终将无功无获。今日起天权所使将限度限量,相夺相取,再僭者万劫不复。   此敕令勿示非人,仅以自勉。   此颂近祺   东方神台扇字”   白琅声泪俱下,剧痛之中读过的每个字都像烙进了神魂一般清晰刻骨,过目不忘。她觉得自己以后再看见差不多的词句都会条件反射地疼到虚脱,血流不止。   ——这是神的威慑。   作者有话要说:  折流日常刷谕主好感(1/1)。   什么,你说我又偏袒亲儿子?   亲儿子的事情怎么能叫偏袒呢?这叫宏观调控,合理救市。   四个不同的敕令太难写了我的妈呀……一想到以后还要写我就……(die) 第38章 整装待发   白琅念完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大亮, 玉成音趴在她床头睡着。   她掀被子的动作把玉成音惊醒, 小姑娘揉揉眼睛, 安静地看着她。   “不会是守了一夜吧?”白琅从床上撑起身子, 发现楚扶南躺在地上,“上人呢?”   楚扶南立刻翻身爬起来,拍拍灰说:“跟钟离一起呢, 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他让我们俩守着你。”   白琅心疼地摸了把玉成音的头发:“回去睡吧,我又不会怎么样。”   “拉倒吧!”楚扶南眼下都微微泛着青, 他不屑地说, “你昨晚被魇了一宿, 不是发抖就是说胡话,可把她给吓坏了。”   白琅头重脚轻地从床上下来,叮嘱两个孩子赶紧去补觉,然后自己跑去隔壁查看情况。   房内, 钟离异似乎正在跟折流讨论什么,神色颇为肃穆。   白琅听见折流煞有介事地说:“风央举止轻浮, 行为龌龊, 口蜜腹剑,巧言令色。白琅阅历浅容易上当,如果有你和我一个阵线, 我就放心多了……”   “上人!”白琅气得冲上去把他拉开。   折流递给钟离异一个“你快看看”的眼神。   白琅确实有点生气:“你不能随便拉人下水。”   折流毫无动容:“他能看得见擎天心经,现在不下水以后也会要下水的,跟我们一路说不定还轻松些。”   白琅无法反驳, 只好说:“那也得尊重他的意志……”   “我已经跟他解释过神选了。”折流看向钟离异,“顺便验过正身,没有天权圣威,应该是器。”   白琅看折流这表情,总觉得如果钟离异是位谕主估计活不过昨夜……   现在情况一团糟,风花雪月也好,规则变更也好,无数线索交错,没有真相是明明白白摆上台面的。   白琅努力冷静下来,慎重地说:“算了,这些先不谈,我们要立刻离开万缘司。”   规则变更应该不止她一个人收到,司命现在还没对她下手,多半留她有别的用途。   她说:“根据敕令,天权限量限度,用权需要夺。权。也就是说它不再是谕主的天赋手段,更像是……某种武器?或者奖励?”   钟离异刚入门都能理解到这点:“明显是在激化谕主间的冲突。”   “不仅是激化冲突,而且是加速神选进程,让强的更强,弱的出局。”白琅思路通顺,语速飞快,“这条敕令给某些站在顶端的谕主提供了新的玩法。比如……谕主万里挑一,但在资质性情方面总会有规律可循。如果把可能成为谕主的人全部圈养起来,在他们尚未长成的时候甄选比较优质的夺。权,剩下的夺书,就可以让自己的战斗力迅速成型。”   她一抬头,发现钟离异和折流都神情微妙地看着她。   钟离异说:“……我觉得普通谕主不会在规则下达的瞬间就想到这个。”   “那么另一种玩法总能想得到吧?”白琅皱起眉,流畅地说道,“夺。权意味着谕主之间可以交换天权!也就是说很快神选就要形成交易体系了。比如有位谕主得到了两种权,分别是结冰和点火,而另一个谕主有种权是碎冰。结冰与点火明显不好配合,前一个谕主如果找到后一个谕主,用点火换碎冰,就可以形成将对手变成冰块再彻底粉碎的完善战斗体系了。”   钟离异和折流又沉默了。   最后钟离异说:“我觉得……这个好像也不是很容易想到。”   白琅狐疑道:“是吗?那这种呢……”   “可以了!”钟离异将她打断,“就按你说的,先离开万缘司。”   白琅连忙点头:“我去叫楚扶南和玉成音!”   她走之后,钟离异满脸怀疑地问折流:“你觉得她刚才说的有多少人能想到?是我太蠢了吗?”   折流点头:“是。”   ……   收拾了一番,几人匆匆忙忙地乔装出门了。白琅现在是罚恶使,照理能用内司劫缘阵前往任何一界,但她不敢再接近司命,所以准备从落城的界门离开。   城门口照例挤着不少揽客的散修,有个干瘦矮小的少年从人群里挤出来,冲白琅挥手:“你怎么拖家带口来逛街了?”   钟离异一把将他拉过来捂了嘴:“臭小子瞎说什么?”   少年正是任不寐,他看了眼白琅几人的装扮,眼珠子一转:“你们要离开这儿?带我一个呗!”   “不行。”折流立刻拒绝。   任不寐上次来仓库找白琅,差点被他砍成两段,心中有些惧怕。他凑到白琅跟前,哀声道:“自单岷消失之后,落城妖怪频频出事,妖修都怀疑是人类修者干的,两方矛盾更加激烈。我再待下去,估计活不了多久……”   钟离异微微皱眉,单岷明明已经被放走了,怎么会消失?   白琅觉得此事因她而起,心中有愧,于是应道:“你与我们一起走吧,不过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就要分道扬镳了。”   任不寐背过去得意一笑,等到地方他自然会能再编一套说辞赖在白琅身边。钟离异翻了个白眼,回头看见折流指了指任不寐,做了个割喉的动作。他们交换眼神,迅速统一战线。   *   万缘司是中立境,跨境的界门不像魔境仙境那样管理严格,几人轻易就进去了。   白琅眼泪汪汪地说:“我的积蓄可全砸这儿了……”   界门开一次要耗费数不尽的灵石,普通散修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够。她通过货仓和月俸攒下了不少灵石,后来升职罚恶使又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这才勉强凑出几人的路费。   “去千山乱屿无尽海。”白琅跟看守者说。   钟离异感动道:“你真要陪我回千山乱屿?”   白琅老实说:“千山乱屿也是中立境,路费比较便宜。”   穿过界门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白琅却觉得过了千百年似的。她一走出门就吐得昏天黑地,玉成音拿了张帕子帮她擦嘴,也不嫌她脏。   白琅虚弱地说:“我是不是还晕阵啊?”   楚扶南冷冷地嘲讽:“你是晕穷。”   白琅心下一悲,吐得更厉害了。   钟离异站在阵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道:“我准备先回趟师门,然后去壶琉山脉找绣姬。你们呢?”   “我也要去趟天遁宗。”白琅将钟离异和折流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们门派有个谕主,叫奴月人。”   折流微微抬眼,终于明白了白琅为什么首站来千山乱屿。天遁宗是个剑宗,根据司命给的消息,门内又有天权为“风花雪月”之一的谕主,可能跟他们的目标执剑人接近。   钟离异摸着下巴问:“你说,我会不会有个对应的谕主?”   折流和蔼地答道:“你要是想,现在就可以有。”   钟离异看着白琅,白琅明显不认同:“我觉得你应该深入了解再做决定,世界上厉害的谕主太多了,现在乱跟一个,以后是要后悔的。”   钟离异没所谓地耸肩:“说不定看了一圈回来还是觉得你比较靠得住。”   白琅叹气:“走吧,我们去天遁宗找找那个奴月人。”   天遁宗在无尽海靠内的位置,要去只能乘船或者御剑。巧的是,他们正好赶上了界门附近一天一艘的环岛巨轮。这种大若城池的船会环绕无尽海的万座岛屿航行一圈,天遁宗也是停靠点之一。   登船又是一笔钱,钟离异还想借机把任不寐、楚扶南这俩倒霉孩子丢下,被白琅死死拦住。   她说:“实在不够钱,我就跟他们挤一间!”   楚扶南十分感动地拒绝了:“谁要跟你一间?你昨晚磨牙超大声的你知道吗?”   任不寐倒是顺杆爬得快:“没事,我睡得死,我跟你一间。”   钟离异扭头一看折流,发现他又悄悄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好在今天环岛巨轮客人不多,他们都有空位。   登船后,折流闭户不出,玉成音也惧怕地躲在房里。白琅晕船晕得厉害,于是跟玉成音呆在一起,听她细声软语地哼歌儿。   过了会儿,任不寐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千山乱屿好些门派在招收弟子呢!你说我要不要去凑个热闹?说不定能学得神功,一飞冲天!”   白琅撑起身子问:“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任不寐在落城这种地方混久了,伶俐精明,颇通世故。他一上船就去甲板上四处打探,发现船上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讨论入门试炼的事情。   任不寐细说道:“好像这边几个比较大的宗门有个联盟,叫食笋盟……”   “食笋?”   “兴许是建立联盟的人喜欢吃笋吧,你先听我说完!”任不寐喋喋不休,“这个食笋盟在招收新弟子,千山乱屿不少没背景的散修都挤破头想去参加入门试炼,你觉得我有没有希望?”   白琅现在自顾不暇,但还是耐心跟他讲:“我不清楚入门试炼之类的事情,要不然帮你问问去钟离前辈吧?”   这时候房门又开了,楚扶南一脸惊诧地冲进来,吼道:“白琅你快出来,大事不妙!”   白琅以为他在外头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了,连忙捂着嘴下床,还去隔壁房间把折流拉出来撑场面。他们随楚扶南到过道另一端,气势汹汹地杀至钟离异房间门口。   ……发现他正被一个陌生女人死死抱住。   那个女人看起来大概在二十岁上下,姿容秀丽,娇憨可人。她穿一身碧蓝道袍,腰悬长剑,双手死死搂着钟离异的腰,把脸埋在他肩头,几乎整个人都攀在他身上。她又哭又笑,欣喜若狂。   白琅没料到楚扶南是叫她出来看这个的。   她清了清嗓子。   钟离异瞬间把那个女人推开,还理了下衣服。   他说:“我……”   白琅心情沉重地摇头:“你竟然是这种人。”   楚扶南有样学样地摇头:“你竟然是这种人。”   任不寐唯恐天下不乱:“你竟然是这种人。”   折流也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跟风央不是一种人。”   玉成音躲在白琅身后,从指缝间看他们两人,小声说:“不害臊。”   这话对钟离异造成重创,他尴尬地指了指身边的年轻女子,介绍道:“这是我师妹……”   船一阵摇晃,白琅胃里不适,“哇”地一声干呕。   楚扶南冷笑着对钟离异说:“对,她就是针对你的。”   玉成音给白琅拍了拍背,低声问:“很恶心吧?”   白琅吐得说不出话,她隐约看见师妹脸都绿了,于是连忙解释:“我不是针对你,我晕船……呕……”   师妹剑都出鞘了一半,钟离异看折流护在白琅身前,怕她血溅五步,连忙把她拦下:“帛秋,还是先坐下谈谈吧。”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特别番外①:   为庆祝情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任务名称:爱满人间。   任务内容:请诸位谕主在情人节这天集齐十个吻。   任务奖励:一块写着“爱满人间”的匾额。不要看它样子普通,其实每个字都是由不同的四方神写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以下为任务完成情况:   玩家司命朝稚,身份舞岚人。他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任务——亲了自己手臂十下。神选事务组纷纷为这条单身狗的不服输精神献上热烈掌声。   匿名玩家,身份击钟人。任务失败,企图亲吻夜行天被武力拒绝。谕主您好,您是永远的勇士!明年今日神选事务组定将为您上坟!   玩家尹时清,身份涉水人。超额完成了任务,潜伏水中与每一个入水者进行亲密接触。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在此提醒三千界人民,请密切注意出没于水中的接吻狂,她与我台没有任何关系。   玩家白琅,身份映镜人。任务失败,因为求吻对象们打了起来,且在情人节结束之前未能结束战斗。该玩家试图通过亲吻镜子中的自己投机取巧,不过事务组认为钻空子的有舞岚人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对其他玩家不公平。   ……   另:   情人节特别任务结束后,沉浸于失败中,颓丧无比的谕主白琅收到一块“爱满人间”匾额,迅速转悲为喜。   据调查,此匾额四字字迹统一,并非官方奖励,而是违背天意赠下的——真·情人节礼物。   此事已经被四方台禁播,根据朝阳界知情人士透露,伪造匾额上的“爱”字与官方匾额一致。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无一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笔签名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第39章 灵虚仙踪   坐下来之后白琅也一直在吐,师妹对她晕船的说辞半信半疑。   “我叫帛秋, 与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对我来说犹如兄长。”   白琅不知道房间里其他人怎么想, 但她待姜月昭如父兄, 可从来没叫过他昭……   钟离异各种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说:“帛秋受十隼盟之命主持入门试炼,乘这艘船去接一些偏远海域的弟子, 正好与我遇上。”   白琅有点不是滋味地说:“难怪你要先回天遁宗,而不是直接去壶琉山脉。”   楚扶南啧啧摇头, 钟离异气得把他们几个小孩子全赶了出去。折流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也跟着走了。   “不是这样的。”钟离异觉得有点解释不清了, “我……”   他不能说绣姬的事情。   因为如果说了,帛秋就会知道他并未断缘,而违逆万缘司给他解封印的白琅肯定会有麻烦。   他索性跟白琅说:“行吧,随你怎么想。”   帛秋听了他这口气立即警觉起来, 她笑着问:“异,你还没介绍这个小姑娘呢?”   钟离异反应过来, 指着白琅说:“这是我……”   他看着白琅, 白琅看着他。   “这是我……”这绝对是钟离异一辈子最词穷的一天,“认识的人。”   ……   白琅觉得他说个“房东”都比这好点。   帛秋更加警觉,就连言语中都带了点刺:“哦?不知是哪位门下, 又是如何与异相识的?”   钟离异半真半假地答道:“她是天殊宫弟子,与我在万缘司相识。”   天殊宫恶名远扬,帛秋眼中的警觉瞬间就变成敌意, 她激动地对钟离异说:“异,仙妖禁恋已对你前程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不能再让魔道趁虚而入啊!”   “……”   白琅见气氛不对,也不顾钟离异求援的眼神,连忙起身告退了。   她听见身后帛秋正在侃侃而谈:“天殊宫女修非疯即傻,男修又如衣清明般惑人神智,异,你可千万不能受其蛊惑。这次回宗门,不如就与我结为道侣,你我相识这么久……”   白琅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廊上,心里还挺为绣姬难过的。钟离异身边美貌有才还仰慕他的女修应该不少,绣姬这样的小妖怪跟他在一起肯定受了不少苦。   她边想边走,实在是晕得厉害,眼前有些模糊,于是扶住栏杆准备靠一会儿再去回去。   “你还好吧?”说话的好像是个过路的修者。   白琅面色苍白地应了声:“没事,有点晕船。”   她循声望去,先看见青衣纸扇,又见得一副疏淡眉眼。此人定容稍晚,外表大约在二十七八左右,样貌只能算是寻常,一身风华却让人见之难忘。   白琅看不透他修为,但是凭感觉应该与折流相近。   这条船上居然有个得道高人?   她干呕了一声,靠着栏杆慢慢蹲下。耳边响起合扇的声音,青衣人忽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一股温润微暖的真气渗向她的四肢百骸。   “按说修道者是不会晕船的。”青衣人轻声道,“你在船上……是否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白琅身子一僵,挣开他的手,匆忙道了声抱歉,然后一鼓作气跑到了走道另一头。她绕过几个弯,回到房间。那股温润的真气还在她身体里徘徊,像宽厚可靠的手,抚过连她自己都要忘记的陈年旧伤。   修真者身具慧根,记事颇早,幼时有些事还能经久不忘。   比如白琅,她就一直记得奔腾咆哮的河水,跌宕翻覆的竹篮,还有从三千尺瀑布坠落的失重感。   在煌川平淡生长了十五年,她身体里还残留着被抛弃的巨大恐惧。   玉成音凑到她面前,细声细气地问,“怎么了?”   白琅抱了抱她,小声说:“我遇上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这个人可以轻易揭示她每个弱点背后的真相。   玉成音一怔,伸出手拍拍她的背:“不怕,我在这里陪你。”   *   剩下的航程中,白琅开始认真分析奴月人的特征,制定完善的计划。   谕主称号是根据天权来取的,所以称号能透露很多信息。   比如“涉水人”这个称号,“涉”字仅沾水而过,对水并非完全掌控。而“奴月人”听起来就强多了,白琅觉得对方的天权很有可能会影响月的阴晴圆缺。   假如从现在开始研究千山乱屿的月相,然后分析何时何地出现过异常,应该可以把这个奴月人揪出来。   揪出来之后要怎么应对呢?   “自然是获取他的信任,然后询问他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想杀他的谕主。”给白琅带来千山乱屿月相记载的钟离异说。   白琅摇了摇头:“执剑人那位剑器曾斩杀过拈花人与覆雪人,皆为一剑贯顶,也就是说,奴月人不一定是他一合之敌。我们要找的不是试图杀奴月人却没成功的谕主,而是目前潜伏在奴月人身边,意图不轨的谕主。”   折流在一边看起了月相记载,没有参加讨论。   钟离异恍然大悟:“你要潜入天遁宗?可我已经跟帛秋说了你是天殊宫门人……”   白琅也觉得为难,她想了想:“下船之后我自有办法。”   钟离异点头。   折流忽然将月相记载往白琅面前一放,道:“异常月相已经整理好了。”   白琅原以为异常会很多,因为四方台对天权的限制是最近才开始的,以前大家当然是随便用。可月相记载中的异常其实很少,平均一两年才出现一次,最近一次是在二十天前。   钟离异也凑过头来看:“等到天遁宗我去问问二十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好锁定范围。”   白琅看着这些月相记载,皱眉沉思道:“奴月人的天权可能限制很大。你看这些月相异常,从来不曾在短时间内连续出现。如果他二十天前用过天权,那么现在应该是危险的脆弱期。”   “你是说……”   白琅忧心忡忡:“我们要赶快。”   几天后,环岛巨轮抵达天遁宗。   钟离异和他师妹回宗拜见师长,其他人也一起去天遁宗做客。白琅孤身找到附近的乐缘使,亮出了罚恶使的身份。   “我想借你身份一用,然后以收集缘法为由进入天遁宗,不知道可否?”   乐缘使名叫程采蓝,是个娃娃脸的大男孩儿,看起来很稚嫩的样子。他在千山乱屿任职很久,还从来没见过赏善罚恶这一级别的内司弟子。   “当然可以!”程采蓝激动道,“我陪您一起去吧?”   “不用了。”   程采蓝窘迫地说道:“我怕他们刁难……”   白琅有些诧异:“这里还有人敢刁难万缘司的人?”   程采蓝的娃娃脸一直红到耳根:“我们乐缘使混迹普通修者之中,多少要受点本土势力的照拂。”   白琅只好跟程采蓝一起前往天遁宗。   天遁宗山门建在绝壁之上,松柏藤蔓攀附,四周云雾弥漫,非常不好找。因为没有上山的路,所以必须御剑千尺才能上去。白琅一直以为钟离异说他们学御剑会挨个儿把弟子从山顶丢下去是开玩笑的,结果到山门正下方,真的有一堆小山似的白骨。   “您会御剑飞行吧?”程采蓝问。   白琅看着白骨山,心有余悸地点头。   好不容易用刚学的御剑飞行之术到了山门附近,却发现门前徘徊的都是一袭暗青道袍、手执拂尘的弟子,看着也不像剑修。   “这些是灵虚门的人。”程采蓝凑到白琅耳边小声道。   白琅经过这些人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仙灵之气,她有些不适地问:“灵虚门的人为何在这儿?”   程采蓝出示了通行令牌,然后解释说白琅是他的同伴。灵虚门弟子扫视了白琅几眼,见她修为低下,也没怎么在意,就让两人通过了。   程采蓝羡慕地看着那些灵虚门人,答道:“近日灵虚门有前辈要来千山乱屿开坛讲法,这些弟子都是正阳道场派来维护秩序的。”   白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灵虚门虽然主要在仙境之内,但实际势力范围却远远不止这点。   因为他们门下弟子得道后都会出去自立道场,无数年来,这类道场开花散叶,遍布了三千界每一处。各道场对待传承的态度很宽松,门下弟子想修什么都行,随时可以换。魔境动辄就是“秘法”“不传之秘”,而灵虚门则时不时派门下弟子去三千界开坛讲法,把自家最高深最珍贵的法门教给路边任何一个人。   所以同为仙魔魁首,灵虚门的名声一直比天殊宫好。   “据说这次讲法的是位得道前辈呢!”程采蓝一边走一边说,“你看灵虚门派来维护秩序的都是正阳道场弟子,此人估计来头不小……”   正阳道场是灵虚门掌门真人坐镇的地方,往下有九个实力最强的道场,它们被称为“九阳道场”。   说起来,折流好像也是正阳道场出身啊……   程采蓝将她送到天遁宗执法长老这儿,然后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顺便给执法长老塞了点好处,让他多多照拂。   执法长老语气谨慎:“近日有灵虚门前辈借地讲法,你可别惹什么乱子啊。”   白琅连忙点头:“我帮您维护秩序还来不及,哪儿能惹乱子?”   听执法长老唠了半天,白琅终于能摆脱他去找钟离异做点正事儿了。钟离异在天遁宗用来待客的僻静院落里躲避过于热情的师妹师姐们,看见她来了之后立刻松了口气,很快又端正神色。   他凝重地说:“二十天前,掌门真人遇刺身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特别番外②:   为庆祝情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任务名称:情人杀。   任务简介:牌类桌面游戏“情人杀”,卡牌分为器卡、权卡、事件卡,会随机发放。擎天心经是固有道具,一旦被攻破就算“死亡”。玩家中有两人达成“情人”盟约,其他全部玩家共同达成“单身狗”盟约。   任务奖励:五回合内,如果达成“情人”盟约的谕主双双存活,两人可获得一个叫做“心心相印”的道具,了解彼此的一个秘密;如果达成“单身狗”盟约的谕主杀掉了情人盟约中的两人,即可获得节日称号“埋葬爱情”,杀死其中一人则可获得四方神题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一轮游戏。   白琅与击钟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器卡折流,选择装备。击钟人抽中器卡夜行天,选择装备。   ……   ……   ……   ……   五回合结束,没有人能攻破这两张器卡,“情人”获胜。   心心相印道具效果触发。   白琅知道了一个关于击钟人的秘密:他确实会玩编钟。   击钟人知道了一个关于白琅的秘密:她小时候不小心见过夜行天洗澡。   第二轮游戏。   谕主白琅与舞岚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器夜行天,没有装备。舞岚人抽中器封萧,选择装备,并攻击了毫无防备的白琅。白琅“死亡”。 第二回 合,舞岚人上一轮的行为触发隐藏事件卡“相爱相杀”。白琅复活,并且获得名为“雌蛛”的特殊效果,自身免疫一切来自“情人”的伤害,且对男性谕主造成的伤害翻倍。 第三回 合,执剑人攻击了舞岚人,舞岚人选择后退,让白琅挡刀。 第四回 合,击钟人攻击了白琅,白琅发动“雌蛛”效果,勉强扛下。 第五回 合,白琅攻击了舞岚人,舞岚人“死亡”。   五回合结束,因“情人”中有一人死亡,但击杀者是另一位情人,所以“单身狗”无法获得奖励。白琅得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题词,并质问舞岚人为什么在第一回 合袭击自己。   “我不想跟你交换秘密。”舞岚人如是说。   据谕主白琅透露,她怀疑舞岚人可能化身为风偷偷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三轮游戏。   谕主白琅与执剑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事件卡“孤儿”,在第四回合前没有找到“父母”就会死亡。执剑人抽中事件卡“沉迷剑术,无心恋爱”,每回合将受到来自白琅的一百点固定伤害。 第二回 合,白琅抽中天权卡“映镜”,开始找寻“父母”。执剑人因一百点固定伤害死亡。 第三回 合,白琅并没有找到“父母”,白琅死亡。   因为两位“情人”都是死于特殊事件卡,因此“单身狗”联盟无法获得奖励,白琅与执剑人获得称号“埋葬爱情”。   另:   活动结束后我台收到来自各方谕主的投诉,为什么白琅三轮都能抽中“情人”身份,而且三轮下来把所有奖励都拿齐了?游戏不公平,谕主们希望能够重开活动,并且降低游戏难度,让更多单身狗获得关爱。   某方神台下发敕令称“尊敬的谕主,爱玩玩,不玩死,不然打扰我修真”。   愤怒的谕主们再次发起投诉,却发现投诉渠道已经被四方台撤销。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无一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笔签名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报名参加的谕主请把名字留在评论里,会挑顺眼的当龙套,谢谢。】 第40章 剑窟禁地   白琅跟着钟离异去掌门真人身陨的地方查看。   这是个很标准的闭关之所,强大的禁制隔绝了来自外界的干扰, 内里还有防护结界, 防止剑气造成的破坏。也就是说, 这里即便发生过激烈的打斗也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白琅围着洞府转了一圈, 疑惑地问:“怎么不见尸身?”   “对!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钟离异连忙说,“帛秋说掌门真人遇刺的地方就是这里,但当我问起尸身时却三缄其口, 里面肯定还有什么猫腻。”   白琅见钟离异认真思考缘由,也不为掌门真人遇刺一事伤心, 于是问他:“你跟你们掌门是不是不太亲近啊?”   钟离异耸肩道:“掌门真人脾气古怪, 常年闭关, 鲜少露面,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几次。连脸熟都谈不上,更别说亲近。”   白琅蹲下来,查看角落里是否有斗法痕迹。   “这儿太干净了, 要么不是掌门遇刺之地,要么就是一击毙命。”白琅想了想, 又问, “近日宗门内可有什么地方被划为禁区?”   “有的,传法广场。不过那是因为灵虚门有前辈借地讲法。”   白琅又想了想:“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自古以来就被划分为禁地,鲜少有人出入的?我觉得掌门本人, 或者他的尸身可能就藏在里头。”   钟离异立刻答道:“山顶的剑窟是我门禁地,那里是历代前辈葬剑之所,不允许随意进入。”   “你能想个办法让我……”   “不能。”钟离异毫不犹豫地回绝, “剑窟葬的都是灵器宝剑,你不修剑道,怎么可能让你进去?即便你修剑道,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你的剑意至少要得到前辈们的认同。”   顿了顿,钟离异又问:“我可以进去,要不然……?”   白琅迟疑地看着他。   钟离异生气地说:“好好好,我知道我蠢,去了也不一定看得出端倪。那你让折流上人去啊?”   “不行。”白琅拒绝,“器对主是劣势,上人伤情不妙,如果剑窟内真的有谕主藏身那就危险了。”   “可是我也没法子让你醍醐灌顶,瞬间达到剑意通玄的境界啊……”钟离异说到后面声音渐小,好像想起了什么,“等等,这次来千山乱屿开坛讲法的就是赫赫有名的剑修。”   白琅感兴趣地问:“你给说说看。”   钟离异似乎觉得有点不好讲,推脱道:“你去问上人吧。”   “跟上人有关系吗?”   钟离异连忙摇头:“你自己去问他。”   回到那个僻静小院里,白琅发现折流居然没有和往常一样闭目养神,而是站在小池边看竹节取水。他一身白衣,锋芒内敛,眉目低垂时甚至让人觉得谦和。   白琅望见碧水映他清影,微风吹皱一池静谧,忽然有些不愿意打扰。   “怎么了?”折流抬眼问道。   “上人……”白琅走到他身侧,“你认识这次来天遁宗讲法的那个……”   折流平和地说:“他与我同辈,而且同出正阳道场。”   折流谈起此人时不像钟离异一般颇有顾忌,但是也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白琅硬着头皮多说了一句:“我想去听他讲法。”   折流没什么表示:“你有求学向上之心甚好。”   就这样?   白琅以为他最近脾气越来越好,会抢着说“我来教我来教”之类的,没想到还是她内心戏太丰富……   三日后,紫云覆顶,凤舆龙辇飞至广场上空。   广场已经挤不下人了,白琅和钟离异就站在廊柱后头。她这个位置还算好的,有些人山头站不下,就直接去旁边更高的山头坐着,远远观望讲法场面。从空中俯瞰全岛,连山林地貌都看不见,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   紫云一至,原本人声鼎沸的广场瞬间陷入肃静。   无数金童玉女从空中飞来,扬香除秽,芬芳满人间。姑射仙子降临,散下纷扬花雨,涤荡污浊之气。少顷,奏响天钧上曲阳歌九章,旌盖随乐而动。周遭的仙灵之气几乎要凝为实质,不少散修都甚觉不适,真可谓是仙威制压万灵。   白琅看见一把折扇从龙辇中伸出,轻轻撩起了玉帘。   玉帘之中走出一名貌不惊人的青年道人,他眉眼疏淡,青衫如洗,比广场上大部分散修看着都更寻常。   白琅拉了一把钟离异:“这人我好像在船上见过。”   钟离异传声道:“这种路人脸你一天见十个也不奇怪。”   “他那把扇子我记得!”   “又不是法宝你记得什么?”   白琅气愤道:“正因为不是法宝我才记得的!”   钟离异总算信了她的话,于是传声问:“是个谕主吗?”   “感觉不是。”白琅咬着嘴唇说,“可他出现在船上,跟我打过照面,还嘘寒问暖的……”   “你醒醒吧。”   讲法开始,两人不再闲聊。   白琅第一次听这个境界的前辈开坛讲法,觉得十分新奇。以前在煌川道场,传法前辈都会用传法阵,让所讲内容更能深入人心。可是这位什么也没用,开场就诵灵虚门圣典《神霄紫书》。   “昔太空未成,元炁未生……”   白琅听了半段,除了深涩枯燥就没有其他感想了。   她看了眼旁边,发现所有散修都是自带笔墨在记圣典原文,还有些居然直接写在身上,表情颇为狂热。   “真有人能听这个飞升的吗?”她悄悄问钟离异。   钟离异说:“你天赋差就别以己度人。”   白琅瞬间感觉回到了在煌川道场听前辈讲法的日子。周围所有人都奋笔疾书若有所得,只有她在脑海中努力把单个儿的字连成句,然后绞尽脑汁想每个句子是什么意思,前后文又有什么关联。   当那位路人脸前辈讲到“坐持众妙,立使万神”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但对方再接一句“无所不关,无所不摄”她又是懵的。   半柱香后,白琅痛苦地说:“我有点困了。”   钟离异没回话。   白琅抬眼一看,发现他已经站着睡着了。   ……   白琅熬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听得头顶直冒青烟。等讲法告一段落的时候,很多人都心怀遗憾,只有她大松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她跟钟离异感慨:“听说还有些前辈讲法百日,这可怎么熬……”   “你就没点收获吗?”钟离异问。   “没有,我总共也没听懂几句话。”白琅驳斥道,“你又能有什么收获?”   “我觉得精力充沛。”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睡啊……”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离开广场,钟离异突然说:“我觉得他讲得太深了。”   白琅连忙顺着台阶下:“对对对,他讲的剑道太高深,不适合我这种水平低下的。”   钟离异有些不忍地告诉她:“他讲的不是剑道……”   寂静。   两人一路无话,最后钟离异决定自己先去剑窟看看,有线索就通知她。白琅一个人返回院子,四下越走越僻静,她觉得气氛不对,心里也有点慌。   不会是迷路了吧?   “你……”一只手从背后碰到她的肩。   白琅吓得一跳,她回头看见张微讶的脸,尖叫声卡在喉咙里。   “吓着了?”   拦下她的人身着青衫,手执折扇,檐角滴落不规则的阳光,在他身上浇筑出温润的颜色,使他看起来通透如玉,不染凡尘。   白琅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青衫人凝眸望着她:“讲法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   白琅真想拉着钟离异来听听,什么叫她多想了,明明就是对方故意制造邂逅机会!   “前、前辈……”白琅有点语无伦次,她好想掏明缘书看看自己是不是要走桃花运了。   青衫人很和蔼地说:“我叫言琢玉。”   “言前辈……”   “讲法的时候,你好像一直在走神。”   白琅脸都白了。上课不听讲,下课之后被先生单抓出来谈话,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我倒是没有责怪的意思。”言琢玉笑着安抚道,“你以前在灵虚门呆过吗?”   言琢玉笑起来是眯着眼的,眼睫纤长,在阳光下微微泛着金,那副不出奇的五官瞬间有种惊鸿掠影之感。   白琅心下一紧,没有直接回答:“您问这个做什么?”   言琢玉微笑道:“只是感觉气息像。”   “是吗?”白琅谨慎地用真话骗他,“我乃万缘司弟子,所学甚杂,许是前辈看走眼了吧。”   言琢玉没有多说,只淡笑着同她道别,然后返回空中凤舆龙驾。   他离开之后,周围氛围都轻松不少,白琅也不觉得心慌难受了。她继续往院落里走,结果走到一半又被人拦下。   这回拦下她的是钟离异,他焦急地说:“我找你半天了,你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这条路上啊?”白琅不解,“你不是去剑窟探查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钟离异恼火道:“我都探查完了!”   他手里拿了一块沉影玉壁,很多人用它记录前辈大能的斗法场面,他怕自己漏掉细节才带上这个,结果没想到记下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场面。   白琅觉得不对劲:“不可能吧,我跟言琢玉才谈了几句话而已……”   “你跟谁?”   “言琢玉。”   钟离异似乎有些无语,他说:“你就没问过折流上人吗?怎么单独跟他呆一起?”   “他到底怎么回事?”   钟离异没法,只好跟她说了:“琢玉上人是仙境鼎鼎有名的三姓家奴,一身道法通玄,先入灵虚门习得无数道藏,然后上扶夜峰修剑道,最后入赘不临城,连道号都冠了妻子的姓。”   “入、入赘……?”白琅的少女心碎了一地。   钟离异似乎还是忌讳谈论这些,白琅磨了半天他才说:“仙境这点破事我们也不好乱谈。不过不临城现任女城主是个傻子,对他言听计从。他自降身价入赘不临城怀着什么心思,也只有灵虚门自己知道了……”   这种话只能点到为止,白琅也差不多懂了——无非就是架空城主,一统仙境。   钟离异一摆手,将沉影玉壁递给她:“不说这个,你快看看我在剑窟里瞧见的东西,可真是不得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讲法内容取自《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书大法》。   评论我都有记下,但是已经出现过的谕主能力或者名称是不能够报名的,请大家注意。   比如影这个,之前的章节已经出现过了。   改了下错别字。   话说,眯眯眼都是jzhxgwndkdoxjha…… 第41章 饮权为鸩   白琅把沉影玉璧来回看了三次,最后一次看的时候拉上了折流。   钟离异记下的东西很少, 大概就是他踏入剑窟, 漫不经心地往角落里看了一眼, 然后匆匆退出。   他看见的是一个倒挂在坟冢上的黑色人影。   剑窟本来就暗无天日, 若是单纯看不清,肯定判断不出人影是黑色。但玉璧中的人影却很好判断,因为它边缘还有一圈银白的光, 这光将它内里照得越发深黑可怖。人影除了边缘这圈银白,就再也没有其他颜色, 两条腿细长如线, 钩子似的挂在墓碑上面, 一口一口地咀嚼着什么。   考虑到墓碑下被挖开了一点,白琅也不敢多想它到底在吃什么了。   前两次看的时候,白琅跟钟离异确认过好多遍:“这真不是你们剑窟里自带的吗?”   钟离异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我们得跟葬在剑窟里的前辈高人有多大仇,才会故意养这个啊?”   于是最后一次看的时候, 白琅叫上了折流。   看完之后,她说:“按照天文历法, 二十天前应该有月蚀, 但是它没了。”   折流把玉璧上的东西重放了一遍,眼神都没有挪动分毫。   白琅兀自说下去:“我看这个人影就挺像月蚀的。”   钟离异发出吸气声——边上一圈白月光,里面像被什么遮了似的深黑一片, 可不就是月蚀吗?   “我就瞎猜一下吧。”   白琅把折流在看的玉璧压了下去,因为里面老是发出渗人的“嘎吱嘎吱”声。   “奴月人可以掠取月相为奴,制造出这样的人影。这个天权的限制应该类似于……一个月奴存在的时候, 不可以召出另一个月奴,或者两次召出月奴必须存在时间间隔。而且我想,月奴的消失多半不受谕主控制,所以奴月人使用天权的频率低且不规律。”   “你这真是瞎猜?”钟离异问,“我怀疑你看过奴月人的日记。”   白琅瞪了他一眼:“我再猜一个给你看看,奴月人应该已经……”   “死了。”   接话的是折流。   他静静地注视着被翻过去的玉璧,眼睛眨也不眨:“饮权为鸩,终有一死。”   白琅和钟离异都看着他。   敕令上有句话,白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话就是“不溯之源,仅饮其鸩”,虽有饮鸩止渴一说,但把天权比作鸩酒,它到底又毒在哪儿呢?难道不是老老实实不去僭越就行了吗?   他们看了折流一会儿,折流却没有继续讲的打算。   白琅微微皱眉,也不说他什么,自己跟钟离异解释道:“假如我是奴月人,我想修炼这个天权,肯定会不断提高月奴的实力、数量和持续时间。但是从奴月人使用天权的频率来看,这个持续时间并没有越来越长。剩下的就是实力和数量……假如这个天权增强到了——奴役的月相总体比谕主本身要强的地步,会怎么样呢?”   白琅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已经落回折流身上。   她一字一句道:“我是映镜人,假如我的天权强大到镜中世界与现实世界完全一致时,我大概会彻底无法区分镜像与现实。上人,这是你说过的。”   折流终于开口了:“我说过,这是你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以阳神入镜可能造成的后果。”   白琅将玉璧翻开,那个月蚀似的细长人影晃荡在墓碑上,像一个凄恻彷徨的魂灵。   她垂下头,看不清神色:“所以奴月者终成月奴,此乃权鸩。”   房里一时间很静。   钟离异是在消化庞大的信息量,折流是保持一贯的沉默。而白琅则是在想,之前折流怂恿她修炼天权,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上人,你也该说点真话了。”这个时候最先站出来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刚刚入局的钟离异,“不然还不如我跟白琅凑合着玩呢,好歹死个明白是吧?”   他和白琅隐约形成战线,一致敌视折流。   气氛凝固,呼吸不畅。   白琅突然想起前几日折流站在池边看竹节取水的样子。彼时他眼神专注,眉目清明,好像把一高一低、往复起伏的枯燥水流当成什么不得了的乐趣。池中碧水映他孤影成双,然后被不识趣的清风吹破假象。   白琅忽然又心软了。   “上人,你不想说就算了。”   折流微微抬眼,见她神情柔顺,遣词造句像气话,说出来却像安抚。   白琅不敢看他,只盯着玉壁,上面阴森恐怖的场面都像沾了雾一样湿润模糊。她声音还是低低的,语气柔弱可欺:“你之前也说过,我什么时候想退出都可以。”   钟离异微讶,这是闹掰了要分手?   折流微微闭目,身后的手悄然攥紧,赫然是剑诀的起手式。   但是白琅说出来的话却出人意料,她道:“现在我原话还给你,你什么时候想沉默都可以,没关系。”   ——没关系。   当初是这三个字打动她最多。   白琅忽然笑起来,抬头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话:“嗯,没关系。”   说完她抄起玉璧就跑了出去,钟离异连忙追上,回头时隐约看见折流还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神情略显怔然。   白琅快步往剑窟所在的山顶赶,钟离异毫不费力地追上她,问:“你真不在意?”   白琅气喘吁吁:“我在意也没用,他不在意。”   这一路全是石阶,阶边还立着不少石头剑冢,一路凹凸不平,颇为难行。而且山道越往后越陡峭,几乎呈九十度直角,每迈一步,再回头看看,都觉得自己会顺溜地滑下去。   钟离异若有所指:“难说他不在意的。”   时至如今,白琅算是明白了,漫漫道途之上真没人会给她搭把手。该爬的刀山她得拿自己手脚爬,该滚的火海她得拿自己皮肉滚。得了一点点助力,天道它都晓得,都记着,就等将来某一天釜底抽薪看个笑话。   所以指着折流是不现实的,她若是想知道何为“权鸩”,怎么触发,触发之后有什么具体效果,就必须去剑窟亲眼看看。   一路向上,到后面彻底没了路。一整圈山腰上都铺设禁制,一股沉重雄浑的气息自上往下压,时不时就有石子儿滚下来。   “再往上是剑窟,若是剑意得不到前辈认可,那就无法御剑而上……”   钟离异话说一半没声儿了。   他看见白琅把道袍下摆一扎,袖子一撩,一抬腿踩在凸出的石头上。   “那就爬上去。”白琅说。   “……你要是掉下去了我可不接你,会连累我的。”   白琅扭过头一看,发现他御剑而起,准备跟着她一起上去。   他嘴里还是不饶人:“我告诉你,上面没那么简单。山石虽然粗粝,但好歹能落手。再往上可真的全是刀山剑冢了,一手抓过去就是七八个洞。手都落不了,还怎么爬?”   白琅不作理会,收腹挺身往上登,速度还挺快。   “你以为山下那堆白骨怎么来的?都是跟你一样,心怀侥幸想爬上禁地的人啊!你有没有认真看?那些骨头里有几具是完整的?我告诉你,你从那上面掉下来,我要是接你,那我也该掉下去了。我还不能在半山腰没禁制的地方兜个网子,因为你肯定半道上就被剑气碎尸万段了,落不到山腰。”   他苦口婆心说了半天,白琅还是在爬。   只不过冷不丁地来了句:“你化器不会是个喷水壶吧?话这么多?”   ……   钟离异气得剑都在抖:“我情愿我是个登山镐能把你给弄上去啊!”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白琅为什么有信心直接往上爬了。   她撩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腕上有点少女的肉感,但骨架还是伶仃细瘦的。登到岩缝里冒剑的地方,她身上细腻柔软的皮肤开始泛起点点淡墨色,钟离异仔细一看,发现这些墨色全是古篆书,字字笔力透骨,锋芒毕露。   “六铭隐文……?”他问。   “嗯,我离开前封萧前辈写的,他说他没空教了,让我自己学。”   白琅手握突出的利刃,眼睛闭上,回想六铭。剑气一现,她心念之中就闪过“正音无夷”几字铭文,肉身被剑气切出道深痕,却没有破口子。她不敢抓太久,腿上肌肉用力上登,心念中又闪过“正音盈华”几字铭文,直接跃上半米。她再度握剑,也不敢太久,只得半蹦半跳着攀剑山而上。   这期间钟离异御剑跟在她旁边,仔细看她身上的铭文,发现对方不是只给六个隐文铭字,而是按三十六阴、三十六阳分章节写下。这些墨字完全就只是字,跟之前讲法时做笔记的东西一样,平时不显不露,一运行对应的功法就密密麻麻连缀成片,很多道门弟子用这个在年末审核上作弊。这东西倒是适合白琅这种悟性低记性差的……   钟离异看了下她的手臂和脚踝,明显篇幅不完整,身上其他部分肯定还有。   他忍不住问:“化骨狱那家伙都把字写哪儿去了?”   “我跟他说别写脸,所以只好写在其他地方。”   “……你倒是有点戒心啊!” 第42章 食骨之仆   继续往上,面前已经看不见岩石, 全部都是或锋锐如新、或锈迹斑斑的剑。   刀刃上越发不好着力, 白琅想使劲点抓, 可一使劲就感觉剑气灌入身体, 经脉像被刀子刮过似的疼。她动作越来越快,提气运功,身子轻飘飘的, 手只往剑上沾一下就立即跃向下一个落脚点。   钟离异在一边看了都觉得心惊肉跳:“你不行了要尽早说,我好去下面接你一把。”   白琅一边爬一边说:“前辈, 好些事……我也没有细问过你。”   钟离异微怔。   “和折流一样, 你不想说, 我就不提。”   白琅跃向更高处,脚下突然有一柄剑松动。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剑,六铭微微一颤,直接被破, 一道大口子划过她的掌心。血从这个剑尖滴到那个剑尖,整座剑山都发出渴血的清鸣。她微微皱眉, 手底越发用力地握紧剑尖, 然后奋力跳向下一个落点。   “我跟你们毕竟没有达成过任何约定,都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我总觉得折流也好,风央也好, 你也好,在我身边照看着,是委屈了自己。就像言琢玉屈尊入赘不临城, 我不敢说他‘包藏祸心’,但也定有几分不可言说的道理。”   钟离异默然,他知道白琅是聪明的。   但聪明有聪明的坏处,就像镜子:太清晰的不好,要模糊才显人曼妙绰约。   这个世界比人的脸还更千疮百孔,根本经不起她如此细致透彻地映照。   白琅握紧手中剑刃,感觉一丝丝剑气冲进经脉里,她疼得皱眉,眼神却还是坚定的。接近山顶,天色愈暗,顶上好像有个盖儿把阳光遮住了。她已经能看见顶端的山崖,正上方有一道微微笼着月色的影子,倒挂在山崖上,远远地朝白琅探出手。   “前辈,化器借我一用吧。”白琅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钟离异还在回味她之前的话,一时间没有反应。   白琅也没等他反应过来,瞬间又变了个话题:“我想揭过此章,不再提起。”   因为有些事一讲破,这出戏就到头了。   还想继续演,就必须装作看不见那些漏洞百出的台词,胡乱错杂的脸谱。然后不以为意地搭戏,演好自己命中注定的角色,如此方可苟活到谢幕之时。比如折流,白琅若是不配合,上去就跟他说,“我们不合适,散伙吧”,难保他不是抬手一剑,送她退场。   那抹黑影好像感觉到了谕主的气息,瞬间像面条似的拉长,分不清是双手还是双脚的两条黑线如利剑一般朝白琅窜来。白琅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紧握剑刃将身体荡起,她在半空中伸手反握,直接触到钟离异的胸膛。   蛇形黑线灵活地扭转身躯,白琅滞空几息,掐准时机迎着它回落。她五指一屈,从钟离异胸膛中抽出一柄兵刃,这东西擦过骨肉时崎岖不畅,似乎不是笔直的器。   白琅低头一看,发现是把蛇首短匕。   蛇首似金似木,摸过去是温凉的,犹如活物,往手里一攥还能感觉到蛇信子舔过掌心。匕首为双刃,形状也和蛇一样弯曲着,弯曲部分有细小的蛇牙似的毒锯齿。这匕首完全伸开应该有半臂长,但弯着拿在手里就显得很……   “你怎么这么短?”白琅随口说了句。   她顺手用蛇首匕挡住月奴的两条黑线,借它的力量直接跃上半空,从空中跳上剑窟。   白琅取器的时候钟离异都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听她抱怨才意识到。   他御剑落在白琅身侧,郁闷道:“别跟男人说这种话啊……”   白琅抽出一张火符,烈焰照亮周围,四下墓碑全被翻开了,尸骨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那只袭击她又被她用蛇首匕挡下的月奴正蹲在尸骸上,似乎在注视她,权衡胜负率。   “记下。”白琅忽然说。   “记什么?”   “第一,月奴有危机意识,多半也有神智。第二,速度很快,攻击强度不高。第三……”   月奴身体边缘的那层白光忽然一闪,彻底被黑色吞没。白琅刚才抽出的火符发出一声轻哧,然后火光迅速消失。她抬匕往身前一挡,一股莫大的冲力瞬间将她甩出去。幸好十几米外有个高大的墓碑把她拦下,不然就直接飞到山崖外了。   钟离异察觉到交锋,瞬间立剑成屏。剑上本该有的亮光没有出现,不过剑势效果还在。月奴的黑线与之交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铮响,把周围所有剑灵都惊醒了。   “第三,月奴有某种瞬间强化攻击的方法。第四,月奴自身的特殊能力,与奴月人制造它时所掠夺的月相相关。这只月奴是用月蚀制造的,所以会像月蚀一样吞尽光亮。”   白琅从怀里抽出一只银色盘铃,鲜艳红绸盘落尘土,被她一匕贯穿。   红绸末梢的妖冶色泽荡漾了一下,风央的身影出现在剑窟里。白琅扔出红绸,真气一动,直接将月奴整个儿缚住。月奴挣扎的力气很大,但蛇首匕穿过红绸插。入坚硬的地下,又被白琅死死按住,它一时半会儿挣不开。   “帮我按一下!”白琅仓促中对风央说。   钟离异更郁闷了:“不是吧?你让他按住我……”   风央一脚就把蛇首踩进土里,冷笑道:“你还从我正中央穿过去了,我说什么了吗?”   折流有件事没说错,风央这家伙确实行为龌龊,口蜜腹剑。   “第五,月奴有实体,应该可以被兵器伤害。第六,月奴解不开红绸,有神智也没高到哪儿去。第七,它可以通过吃尸骨强化自身。”   被困住之后,月奴没有一直尝试挣脱。它挣了一下,发现力气不够之后,立刻伸长手足从旁边拾来几具尸骨,囫囵往身体里塞。白琅一看就知道不能任由它吃下去,于是立马从旁边捡了把剑往它脑门上扔。   可是没有用,月奴的脑袋被剑砸得往后九十度翻折,折完弹回来继续吃。   白琅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口中呵道:“元通升玄,众妙之门!”   钟离异听见她颂咒,心里大叫一声“卧槽”。妙通五行术这个功法名字,其实就来自于白琅刚才念过的咒言。世上万物皆出五行,也就是说修五行术就是修世间万物。但“五行”到“万物”或者“万物”到“五行”都有个转化的过程,这个过程被天殊宫模拟成经过一扇“众妙之门”。   白琅缓缓分开合十的双手,掌间拉开一道镜子似的门。   门外形状不可描摹,门内事物难以言说。它好像在世界的表皮上开了个口子,抛却了所有言语文字的累赘,直接往最元初最本真的地方窥探。   万物无名却有道。   风央也愣了半天:“她修为不怎么样,道法是真学到神髓了。”   钟离异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惊讶的,莫名还有点骄傲:“那当然,天殊宫多少人半只脚飞升还参不透何为‘众妙之门’啊?”   众妙之门被打开。   它在白琅手里只是一掌大的窄门,可以化微不足道的五行真气为微不足道的事物。   白琅化了月光。   这缕月色低迷惨淡,洒在地上,照不出三步外的墓志铭。但刚才还奋力挣扎的月奴瞬间就委顿下去,好像浑身没了力气。它是月蚀所化,有月蚀的优点,自然也有月蚀的弱点。之所以一直藏身此处,多半是因为整个天遁宗只有剑窟存在遮盖,暗无天日,不见月光。如今引入月色,月蚀也该消失了。   月奴安静下去,白琅终于有空问:“风央,上回你想跟我说什么?”   “在沙漠里吗?”风央怔了一下。   白琅见他身影开始消散,急得不行。当时在石礼界,她不小心召出风央,这人似乎想揭折流老底,但白琅只模模糊糊听见了前三个字“执剑人”。她问:“对,你上回说执剑人什么?”   “执剑人是谁?”风央又愣了,消失前他终于回忆起来,大声道,“我说的是铸剑人啊!”   ……   话到一半人又没了。   白琅拿着盘铃摇了半天,怎么都摇不出风央,钟离异那柄蛇首匕也很快消散。   月奴越来越委顿,最后化作一滩黑影,消散无形。它身体里落下不少最开始吃进去的东西,有尸骨,有长剑,也有一些衣物碎料。   “是掌门佩剑。”钟离异从那堆东西里捡出几片被嚼碎的铁片,“他就是奴月人吧?权鸩反噬之后,他立刻被自己所奴役的月相吞噬了……”   “嗯。”白琅心不在焉地点头。   钟离异见她在想事,只好说:“我去下面接你,你用六铭隐文护身,直接跳吧。”   重回院落,又不得不见折流。   他倚靠门边,似乎在等他们回来。   白琅在门前一个榕树桩子上坐下,给自己愈合伤口,随口跟他说:“我们去看过了,奴月人已死,接下来要找其他风花雪月谕主。”   折流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静下来。   他时不时打量白琅一阵,等她看过来又收回目光,显得谨小慎微。   他一直在想,白琅会不会索性不理他了,后来又觉得自己多虑。白琅这种人,连吵架闹别扭都不会,更别提搞冷暴力这么高端的手段。   最大的可能是,她把发过的火全咽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同他交往。   所有人都说她好欺负,是真好欺负。   他的视线落在白琅手上,她掌心有一道道的剑伤,横七竖八,血肉模糊,全是握剑的时候留下的。但是真气流过,这些伤口就一点点地愈合了,留下道浅浅的伤疤,将本来看上去就驳乱的掌纹斩得七零八落。   原本的狰狞口子就像未曾存在过一样。   过了会儿,白琅弄好伤口,几个出去闲逛的孩子也回来了。玉成音拎着一大堆别人送的小礼物,任不寐千方百计想从她这儿诳一点,楚扶南本来还笑着,进院子一见钟离异就跟他吵起来。   白琅在一旁边听边笑,时不时也帮楚扶南两句。   院里吹过凉风,秋天的第一片叶子落地陷入泥里,四周空气却是快活热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用更直白的话翻译了可能造成理解困难的部分。 第43章 煌川烟流   在前往下一站之前,白琅决定先跟钟离异去趟壶琉山脉, 毕竟绣姬也算是她的恩人。   可是她到地方才发现, 壶琉山脉已经易主了。之前盘踞此处的铜壶精在某个深夜跑路, 洞府里的妖怪们一哄而散, 洞府外的怕惹上事也都另寻去处。   外围小山脉易主是常事儿,可钟离异偏低落地叹气道:“这就是所谓的无缘吧。”   当初他顽抗到底,绣姬却选择了断缘。   断缘这事儿不是拿把剪刀一“咔擦”, 缘法就没了,它是个过程。刚断缘那几天, 大部分人就跟失恋一样难受得死去活来, 但是再过段时间他们就连对方面孔都记不起了。要是再过得久点, 即便试图去寻,也会发现无缘再见。   白琅不死心,跑到周围山脉里问了遍,最后一无所获。她想往山林更深处去, 还是钟离异把她拦下:“算了吧,缘法这个东西, 强求不来的。”   “怎么强求不来?当初多少妖族从西王金母这儿求来了一段缘法啊!”   钟离异又叹气:“那是西王金母。如今的司命朝稚, 你看他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白琅无言以对。倒也不是说朝稚司命凶残刻薄,只是觉得他那副样子,不像谈得动情爱之事的人。   两人无功而返。   到天遁宗, 白琅为了确定接下来的行程,硬着头皮拉折流开了个小会。   钟离异看出她跟折流单独在一起会不自在,于是主动请缨说跟他们一起去, 随即也加入了讨论。这种行程安排一般是白琅说,其他人听,因为折流不喜欢说话,钟离异脑子不如她好使。   白琅认真分析道:“奴月人死在近一个月前,而司命给我的名单上他是活着的,说明这份名单很久才更新一次。”   “神选瞬息万变,这上面难保没有其他人死于非命。为了避免跑空,我把剩下的所有谕主按实力排了个序,直接从最厉害的找起。我觉得吧,执剑人的剑器也不像是路边随便逮着个花花草草都杀的,他有风流傲骨,多半也喜欢挑战强者。”   白琅停顿一下,见无人提问,便继续讲道:“名单上最厉害是浮月孤乡的月圣。”   “噗——”钟离异把茶喷出来了。   浮月孤乡为三魔镜之一,却不像化骨狱和天殊宫那样一门独大。它境内教派众多,全部以月圣为尊。月圣之下有九百九祭司,六千六圣女,三万三牲礼,分散各界,统摄四方。   而且“月圣”这个称号和“司命”一样是继承制,他的个人实力强到没法用一般修道者的境界来衡量。考虑到司命已经中招,白琅觉得剑器对月圣下手的可能性大到没边。   她把作战计划图挂起来,画了个重点:“所以我们的第一个计划就是,去浮月孤乡找月圣,然后在他身边蹲点。”   钟离异擦了擦嘴:“这个太不现实了……就跟你说要我们一起去偷看司命洗澡一样。”   折流却注意到她的另一个词:“还有第二个计划吗?”   “当然有。”白琅又把另一张作战计划图挂起来,贴在之前那张上面,“第二个计划,我们自己造一个看起来风流又强大的风花雪月谕主出来。”   钟离异瞬间对她刮目相看,白琅真的太特么能出主意了。都是人脑子,为什么她就想得到弄个饵钓鱼上钩这种事呢?   白琅把作战计划图掀起来,敲了敲:“前一个计划的难点在于,我们不知道月圣的天权是什么,只知道与月有关,整体上可能比较被动;而后一个计划的难点在于,我们找不到一个机敏聪慧的人来假扮这个风花雪月谕主。”   钟离异清了清嗓子:“我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确实还挺风流强大的。”   “你能闭嘴不说话吗?”   “不能。”   “那不就完了。”白琅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觉得成功率比较高的就这两个,当然地毯式排查也不是不可以……击钟人用过,收效甚微。”   折流说:“一起用行吗?我们造一个这样的谕主,然后用这个身份接近月圣。”   白琅愣了半天,她都不敢信自己耳朵——折流原来还会提意见。   “你不能假借这个身份吧?仙魔境中认识你的人太多了……”   “你来呢?”折流问。   白琅咬了咬下唇,钟离异连忙说:“上人,你这么欺负她就过分了啊。她说个谎自己要脸红半刻钟的,怎么可能扮得了?”   折流没有理他,只是平铺直叙地把事情告诉白琅:“月圣修为臻于至境,近些年闭关时间却越来越长,恐怕是准备飞升四方台。”   他这么说白琅就懂了。   司命全盛时期跟执剑人水平相当,这样算来月圣跟执剑人应该也是实力相当的,假如执剑人跟月圣对上,还指不定谁杀谁呢。   如果她当时在月圣旁边:执剑人目标是月圣,她可以捡漏;执剑人目标是她,月圣肯定不会放过执剑人这么大条鱼。   这是个借势造势的法子,风险与机遇并存。   最后白琅下决定:“明白了,我们准备动身去浮月孤乡。”   *   浮月孤乡构造奇怪,每一界都如同月悬中天,界与界之间并不接壤。月圣所在的宿月界不通界门,要去的话必须穿过一种叫“雾海云河”特殊地貌。   “雾海云河”正如其名,时而是雾时而是海,时而是云时而是河,一息之间可以变化上百次。大部分引路的法宝到雾海云河都会失效,只有靠老练的摆渡人指引才能顺利抵达。据说这种地貌十分危险,是浮月孤乡的天然屏障。   千山乱屿正好又与浮月孤乡离得很近,所以白琅在做出发准备时还比较方便。   她带着几个小孩子一起去十隼盟开的修道者集市。任不寐在这种地方混熟了,比她有经验。楚扶南和玉成音太孤僻,要把他们拉出来见见阳光才能健康成长。   白琅想得很好,但一到集市上这几个家伙就全乱了套。   楚扶南怠惰地坐在一只石狮子下:“我在这儿等着,你买完再来接我吧。”   “不行,万一你跑丢了怎么办?”   “我认路。”   “周围都是修道者,实在太危险了。”   “我兜里一个灵石也没有。”   “你脸皮子好看。”   楚扶南大吼一声:“我就是不想逛街啊!”   白琅只好屈从。   玉成音一见白琅答应了,连忙抱住石狮子腿:“我也不想去。”   ……   没办法,白琅只好跟任不寐两个人……任不寐呢???   玉成音指了指市集里面。   其实白琅自己也有点怕人多的地方,所以才多叫几个人一起。要不是钟离异忙着搞定过“雾海云河”要用的船,白琅肯定把他也给叫上了。   最后白琅自己进了市集,按照清单上写的一个个开始买。   十隼盟是千山乱屿最大的十个门派联盟而成,他们集市上的货物可谓是满目琳琅,应有尽有。不过相对的,集市中的人也是鱼龙混杂,深不可测。   逛了一圈下来,东西差不多都买齐了。   白琅正想回去,忽然看见有个青色衣角从自己面前闪过。   “言前辈?”她不由嘀咕了声,言琢玉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她对得道高人的印象一直被折流桎梏在“不出门”、“不说话”、“不认路”以及“不老实”这个框架里。像言琢玉这种会自己乘船,会自己逛街买东西,说话还不摆架子的,简直就是稀世珍宝。   言琢玉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听见了她那声嘀咕,脚步忽然又是一顿。   白琅撒腿想跑,但这时候言琢玉已经回过头来了。他手里还拿着那把折扇,不过这次折扇下面多系了两个样子古怪的鱼形坠子。   他朝白琅笑了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白琅只好行礼:“前辈,我……”   言琢玉虚扶一下,道:“我正好还有几件东西要买,想问问你的意见,要不然一起去吧?”   白琅搞不懂他有什么好问自己的。   两人一起走,也没有前后主从之分,言琢玉主动与她比肩而行。   白琅跟着他,见他买了不少千山乱屿的特产。有几支海贝做的簪子,也有会冒出各种形状烟雾的金壶,大多数都是饰物零碎,看起来不像修炼要用的。   言琢玉解释道:“内子鲜少离开不临城,所以我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点外面的东西。”   他扬了扬扇子,下面的双鱼坠晃荡着:“你瞧,这个像是年轻姑娘喜欢的吗?”   白琅见两只鱼紧紧依偎,目中生情,于是点点头:“应该是喜欢的。”   言琢玉笑了笑,眼睛微眯:“我半生耽于修行,现在却要忙活这些,说来也挺不好意思的。”   白琅对他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前辈,你接下来就要回……”她在“不临城”和“灵虚门”之间犹豫了一下,“就要回去了吗?”   “暂时不回,灵虚门早几年就把这次讲法的行程安排下来了。我接下来可能还要去几个魔境,比如浮月孤乡……”   “浮月孤乡?”白琅诧异道。   “嗯,马上就启程。”   白琅觉得自己应该能再听一次他讲法。   *   带着几个熊孩子回去之后,白琅立即找到钟离异问船的事情。   结果钟离异没提船,反而问她:“你怎么心情格外好?”   按说带那几个毛孩子出门,心情是怎么都好不了的。   “我见到言琢玉了。”白琅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飘着花,“哎,他怎么能这么好?”   “……”钟离异有点慌,“他有妻子的。”   白琅生气了:“呸呸呸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这是欣赏他的品格!”   钟离异紧张地按住白琅的肩,认真说:“你没喜欢上他吧?这男人野心大得很,仙境装都装不下,你吃不消这种人的……”   白琅有点不确定:“我怎么觉得他人还挺好的?”   钟离异被噎了一下,最后放缓口气:“我能理解这个,喜欢衣清明的人也都觉得他挺好的。但言琢玉真不是什么善茬,你信我这次。”   白琅不解:“他师出灵虚门,学艺扶夜峰,最后因为喜欢城主入赘不临城,这有什么好骂的?你怎么对他偏见这么大……”   钟离异急了:“我靠,他当年跟折流三个师兄弟一起杀了师父,将灵虚门改朝换代,然后染指扶夜峰和不临城,试图一统仙境,谁都会对他偏见大吧!”   ……   钟离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一开始拼命回避就是不想提折流——本来白琅跟他关系就微妙,现在一说不是更提心吊胆?   “三个师兄弟?”白琅很平静地问。   钟离异觉得她气场可怕,不由自主地答道:“灵虚门有九阳三剑,指的是煌川剑折流,烟流剑沉川,还有一个弱水剑琢玉。” 第44章 大黄鸭号   谈完之后白琅就没提这事儿了。   她问:“船呢?”   钟离异带她去看船。   白琅看了之后,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先讲折流的事情了。”   “为什么?”钟离异奇道。   “因为想让我习惯一下这种心理冲击。”   面前的船和环岛巨轮差不多大, 泊在山下, 通体金黄, 外面附着层层羽状鳞甲。它首尾翘起, 船头不明原因地漆了一圈橘色,下面有几片脚蹼似的风帆。这种风帆可以让船在云雾化作海河时腾空而起,不至于坠落虚空。   这船整体看起来, 很像一只巨大的黄色鸭子。   白琅气到窒息:“你不觉得它样子很怪吗?”   “特意没按平常的样子造啊。”钟离异强行解释,“你不是晕船吗?修道者哪儿有晕船的?这是心理原因, 肯定是因为你怕船, 我觉得只要这东西看起来不像船就好了……”   白琅已经开始晕鸭子了。   一切准备就绪, 所有人登船,驶向浮月孤乡与千山乱屿之间的雾海云河。   折流掌舵,反正他没事干,天天闷在房里怕他发霉。几个孩子都在甲板上玩, 年龄小,适应能力就是好。楚扶南和任不寐一人一根笤帚打架, 玉成音能盯着看一下午不眨眼。   船上只有钟离异和白琅在做正事儿。   他们在折流的驾驶舱里讨论, 怎么假扮成一个又强大又风流的谕主。   钟离异提出论题:“我们得先起个称号。”   “你傻吗?万一正好跟月圣的称号重了,那不是很尴尬?”   “运气这么好,还能起重的?”钟离异转念一想, 龟山秘宝那趟也巧,再巧也能碰上,是该保守点, 便说,“那你想怎么办?”   白琅道:“先把样子装出去,到时候肯定有人要猜我身份,他猜什么我就说是什么。”   钟离异拍掌道:“佩服佩服。”   另一头掌舵的折流回过头:“你打算怎么装?”   白琅侃侃而谈:“之前不是说过吗?谕主的天权可以互换了,交易体系很快会建立起来。交易体系建立起来之后,肯定会出现类似集市的地方,我觉得肯定有此类媒介可以让我打入浮月孤乡的谕主团体……”   钟离异神色微动。   折流打断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你这幅样子怎么装成能让执剑人感兴趣的谕主。”   难点就在这儿。   修为可以遮掩,功法可以不用,天权可以映月相装个样子,就连衬托她实力的跟班都有现成的折流。问题是一个又厉害又有风骨的高人,他的言行举止是怎么样的?这个白琅装不来。   事到如今,钟离异终于觉得自己能派上用场了。   他往白琅面前拍了一本《衣清明语录》。   “……”   钟离异说:“仙境的人脾气古怪,不够典型,有时候还怪恶心的。我觉得还是应该照天殊宫那伙魔修的套路走,他们是真的会装逼。”   白琅低头翻开这本册子,第一句话是:“你想死吗?”   “不是这么念的,你长这么大没学过句读吗?‘你’后面要停顿啊!”钟离异清了清嗓子,“你,想死吗?”   白琅怀疑钟离异学的句读是假的:“我,不想死。”   白琅又往后面翻了翻,前面放狠话倒还勉强读得出,后面那种“弱是原罪”“轮回生死,漂浪爱河”之类的话真是看都没眼看。让衣清明自己再说一遍,他都不一定好意思。   这本册子是衣清明的疯狂崇拜者写的,最后还有些类似交谈语录的东西。   “你如何描述仰慕你的人……”白琅也想知道衣清明到底怎么描述的,于是翻页一看,上书“过江之鲫”四个大字。   她把书合上还给钟离异:“魔境就没其他正常人了吗?”   钟离异有点遗憾:“哎,夜行天特别有威慑力,但他说过的话凑不够一本语录啊。”   “……”   钟离异连忙补了一句:“不过他的行事风格你可以参考一下。什么人不犯我,我也犯人,人若犯我,我屠满门……”   “……”   白琅知道自己是不能指望他了,于是苦恼地回头看折流:“上人,你平常说话有什么诀窍吗?”   “没。”   哦,懂了,他说话的诀窍就是少说话。   “那我以后不说话,你们看我脸色行事。”白琅草草解决了“言行举止”的第一条,“我的行为动作有没有特别不合调的地方要改?”   钟离异掰着手指数:“多着呢,生气不能跺脚,尴尬不能绞手指,委屈不能咬下唇,害羞不能脸红,这些都太孩子气了。你学学其他人,生气就喝酒,高兴就杀人,委屈就凭栏远望,长叹滚滚长江东逝水,西出阳关无故人……反正怎么大气怎么来。”   白琅把“行”这一条也划去,干脆地说:“那我不露面了。”   热火朝天地商量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不能说话也不能露面,保持高人的神秘感,装逼这种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白琅正为自己的无用感到丧气,这时候折流突然说:“不好。”   “怎么了?”钟离异连忙跳起来,顺着窗户往船外看去。能让折流觉得不妙的肯定是大事儿,可此刻窗外雾河涌动,似乎没什么不对。   “迷路了。”折流语气从容。   钟离异一副吃了屎的表情看向白琅,白琅一脸看见有人吃屎的表情,两人一时无言。之所以放心让折流掌舵,是因为从千山乱屿到浮月孤乡,只有一条道儿,只管笔直往前,怎么走都走不丢的。   他们都没料到世界上有种人叫“折流”。   折流问:“这是在往前开,还是在往后退?”   白琅给钟离异使了个眼色:我以后不说话,你看我脸色行事,先练练,你看我这是何意?   钟离异朝白琅一挑眉:你的意思是,你跟上人闹掰了,拉不下脸骂他,要我来。   白琅眨眼:是,你去吧。   钟离异点头让她放心。   折流见他们俩没人说话,于是回头重新说了句:“真的迷路了。”   钟离异立刻抚掌道:“厉害厉害,实在厉害。”   白琅郁闷,就一条路还能走丢,可不是厉害吗?   ……   幸好这时候有人来救场。   任不寐冲进船舱,惊魂不定道:“你们快出去看看,后面好像有条奇怪的船尾随咱们!”   白琅连忙出去,站在鸭子尾巴上一看,发现朦朦胧胧的雾霭中,一艘两侧带着巨型钩子的黑船正缓缓靠近。黑船上立着两个巨大的羽翼似的帆,白底黑字,一边是“打”,另一边是“劫”。   楚扶南在她旁边兴奋地叫:“这是海盗吗?还是雾盗?帅呆了!”   任不寐惊恐地说:“我们是不是要破财消灾了?”   这时候钟离异也跟了出来,他看了眼“打劫”两个字,居然松了口气:“好好好,正好找这些海盗问个路。”   两船逐渐靠近,几艘黑舢舨从“打劫”船上飞出来,快得跟梭子似的。   钟离异好整以暇地等着。从舢舨上下来几个服装统一的寸头男人,他们身上的袍子很紧,上面还系着各种粗绳,站在雾霭中像一只只刚煮好的粽子。   为首的是个提板斧的壮汉,满脸络腮胡子,看不清长相,声音一听却十分年轻:“外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白琅想说,但是钟离异把她拦了。   他上前一步说:“你们几条野狗,也配知道尊上的名字?”   这句白琅记得,《衣清明语录》里的,“尊上”说的是衣清明的师父洞阴圣尊。钟离异把这冷淡傲慢的口气学了个十分像——可能他跟衣清明本来就像,都是脑子不好用还特别自我中心的。   后面几个跟班见钟离异出言不逊,当即就要发作。   可为首的壮汉抬了抬手,把他们稳下去:“慢着,两位是误会了吧?我们是三十三连环水坞的,负责巡逻这段雾海云河,保护来往修道者安全。”   “再顺便收点保护费?”楚扶南胆子大得很,直接朝那写了“打劫”的旗子一指。   壮汉冲大黑船打了个手势,不多时,两面黑白旗被掉了个方向,一面写着“禁”,另一面写着“止”。   所以两面旗子正反面连起来是“禁止打劫”。   白琅觉得他们可能真不是海盗,因为海盗一般不用省这点做旗子的钱。   就在她松了口气的时候,壮汉画风一转:“我们是正规收过境费,把钱和女人留下,男的可以滚了。”   *   万缘司,落城。   一对衣着讲究的年轻男女走在街道上。男人面孔生得朴素,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不留神从背后一看还以为是个姑娘。女人则长了张刻薄毒辣的美貌面孔,杏眼柳眉,巨。乳翘臀,标准的妖精样。   这个女人四下张望,看见糖葫芦就拿,看见酥饼也拿,就连人家筐子里喂灵兽的饲料都抓几把揣兜里。男人拎了大包小包追在她后面,挨个儿给摊主付钱赔不是。   “谕主!谕主!”男人叫不动她,心中一怒,“步留影你给我停下!”   女人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笑容带着杀气。   男人瞬间怂了,柔柔地叫她一句:“留影大人。”   “怎么了,岳欣宝贝儿?”步留影停下脚步等他,顺便把手里的糖葫芦塞他嘴里。   岳欣把糖葫芦拿手上,问道:“出门前月圣给过您一封信,我去探查情况的那几天,您到底把它送掉没有?”   步留影一脸茫然。   岳欣立马知道她把这事儿忘了,他气得咬了口糖葫芦:“马上就到回去的时候了,您老人家是不是欠打啊!信呢?我去送。”   步留影刚才嚣张的气焰早就没了,她弱弱地说:“丢了。”   ……   岳欣半天没说出话,步留影又补一刀:“一个毛头小子从我身上偷的,我当时以为他想吃我豆腐,就没理会……”   以为对方想占她便宜,所以没理会?   岳欣想了三四遍,始终没搞懂步留影这句话的逻辑在哪儿。   他有气无力地说:“谕主,先去找信吧。”   “找个屁,直接回吧,我连这信要寄给谁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   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   鲫鲫鲫鲫衣清明鲫鲫鲫鲫   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   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鲫 第45章 连环水坞   雾海云河浩浩汤汤,过路的船却很少。偶尔经过几条, 也都远远避着黑色的“打劫”船走。   白琅感觉这个壮汉还只是打头阵的卒子, 真正厉害的角色应该在大船上。她怕真打起来伤着孩子, 于是先劝楚扶南和任不寐回船舱里呆着。   钟离异听这壮汉大放厥词, 笑叹道:“你非要送命,我也拦不住啊。”   他并指往空中虚划,万千剑影从天而降。   白琅怕他大开杀戒, 忙说:“不要杀人!”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太优柔寡断,不符合自己的人设, 只好赶快补救:“免得脏了船。”   钟离异大笑出声, 剑影齐着那壮汉的眉毛斩下, 最后又在接近甲板的地方消失。那壮汉眼看着自己两片眉毛从脸上落下来,惊得话都说不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哆嗦道:“你你你……你们这是与连环水坞过不去!”   钟离异袖手道:“尊上喜洁,见不得你们这些脏血。我只削你眉毛以作警示, 再说浑话,可就要取你首级了。”   “你……”壮汉又气又怕, 回头往大黑船上打了个手势。   白琅抬眼一看, 密密麻麻的黑舢舨从大船上飘下来,就像蜂群似的将他们的鸭子船包围了。   一条黑虹贯河而来,远看像桥, 近看才发现是大船甩了只锐利的铁钩在鸭子尾巴上,然后铺出齐整的索道。   从这索道上走来一名年纪不大的姑娘,她面孔白净, 皮肤嫩得能拧出水来。她穿着和其他人差不多的窄小道袍,还用红绳缚住腰肩等处。只不过其他人看起来都像粽子,她却样子娇俏,身材凹凸有致。   索道下的雾时常化河涌浪,她却稳稳当当地走了过来。   白琅心下微动,轻声提醒钟离异:“小心,是谕主。”   “天权是什么?”钟离异丝毫不慌。   白琅观察着那少女的步伐,皱眉道:“以水为陆,如履平地。”   钟离异嗤笑一声:“这在船上能有屁用?”   “以水为陆”的能力放在普通地形下当然没用,可这里是雾海云河啊。要是战斗范围扩大,到了周围的雾河里,其他人为防落水肯定要提心吊胆,她却根本不怕。   壮汉面上一喜:“十三当家的……”   柳十三到船上,先往壮汉脑门拍了一巴掌:“懂不懂礼貌?真以为咱们是劫道的?”   转而又巧笑着看向白琅:“姐姐是何方人士,是不是不懂前往浮月孤乡的规矩啊?”   白琅觉得自己没准比她年纪小点,被叫了声“姐姐”还挺飘飘然的。   可钟离异又是一声冷笑:“管好嘴,别乱攀亲戚。规矩是给尔等蝼蚁用的,跟尊上有什么关系?”   柳十三是连环水坞的十三当家,自小在雾海云河上长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眼就看出他们这是踢到铁板了。   哎,都怪尹十七,说什么鸭子船上不可能有大佬。   她光看刚才那手剑势就明白,面前这个剑修一个人都能收拾他们一船,只是不知道那个被他叫做“尊上”的姑娘是何来历。这么年轻,不会是哪个修真世家的大小姐吧?   柳十三还想再探,于是笑嘻嘻地拱手道:“失礼了。我这边冒犯在先,不如请几位来黑船上一聚,也算不打不相识。”   钟离异觉得这姑娘跟任不寐一样,年纪不大,却精于世故,挺讨人嫌的。   他也毫无恶意地笑起来:“聚什么?别伤了尊上的眼。我看你像是个明事理的,就姑且容你跪下磕头谢罪吧。”   柳十三终于变了脸色。   白琅又从钟离异这儿学了个词——“得寸进尺”。在她听过的故事里,一般像钟离异这样说话的人最后都死得挺惨的。   白琅只好站出来,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倦了。”   然后立即转身,作势要走。   钟离异觉得白琅师出天殊宫,可能真有点高于常人的装逼天赋。现在这种情况,要柳十三跪,太斤斤计较,没有风骨;就这么放过她,又不具威慑力,体现不出“高人”到底“高”在哪儿。   但是白琅转身一走,这个“势”就造出来了。   她本人不在意俗事,一边唱黑脸的钟离异想怎么威慑就怎么威慑,想把柳十三捏圆就捏圆,想把她掐扁就掐扁。   果不其然,只听“扑通”一声,柳十三咬牙跪了。   白琅步伐停住。   她回头睨着柳十三,问道:“连环水坞中,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柳十三磕了个头就从地上弹起来,面色如常道:“一共三十三个当家。”   白琅皱眉:“我不是问这个。”   柳十三一怔。   白琅朝河面上的索道抬抬下巴,示意道:“你方才走过来的步伐还挺别致的,像你这样的人,有多少?”   柳十三原本只觉得屈辱棘手,听了白琅这话,直接出了一身冷汗——对方分明是问谕主有多少!   “这……这个……”柳十三心中有种惧怕感在慢慢发酵,她后悔自己随便用天权越河,还怕白琅又是一句“我倦了”然后扭头就走,那个剑修直接一剑将她斩杀。   柳十三挥手让壮汉们回大船上,单独告诉白琅:“当家中有十来个谕主,排名前十的全部都是。”   这么多谕主,肯定不会是偶尔相遇,应该是有某个领导者将他们聚在一起。   但白琅没有细问,她只点了点头:“还行。”   然后就转身回船舱了。   钟离异觉得她这个心理把握能力真的太厉害了,“还行”这两个字完全够那群水坞谕主揣摩个一年半载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跟白琅交流下心得,于是不耐烦地冲柳十三挥手:“走吧走吧,别脏了我家船。”   柳十三气都不打一处来,还不是怪这艘傻逼船!让她看错目标撞铁板,又跪又磕头的!   她回到自家船上,一个上半身光着的大汉迎上来,猥琐地笑道:“柳妹子,捞着点什么油水了?”   柳十三本来就心情不好,一见屠廿六更加烦躁:“滚开。”   屠廿六眼里寒光一闪,脸上笑容更深:“妹子可是遇上什么糟心事了?没事儿,哥哥去帮你教训他们!”   柳十三这副模样,肯定是在船上吃瘪了。小姑娘家的,哪儿能做得了劫道的活儿?还是太嫩。   不过柳十三实力还行,能让她脸色难看成这样,对面肯定是条大鱼。屠廿六心贪,所以他打着“给柳十三”报仇的旗号,又飞出一只钩爪,跳上了白琅的鸭子船。   钟离异还在跟白琅抱怨怎么没问问路呢,好家伙,又来了个海盗!   这个光膀子的大个头也不与他们交谈,直接从背后掏出一只玄铁锤,“啪”地砸在了甲板上。钟离异看着地上那个洞,整张脸都黑了——这船可是他一块板子一块板子搭的!   “柳十三年纪小,好糊弄,我可不一样。”屠廿六狞笑道,“东西和女人留下,否则爷就把这条路变成你们的黄泉路!”   白琅惊讶地发现,他放狠话的套路跟钟离异一致,都是那种故事里死得比较惨的类型。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白琅说。   屠廿六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铁锤一分为二,“唰”地朝白琅飞来。她脚下瞬间就有剑影拔地而起,将铁锤阻隔。铁锤弹飞出去,屠廿六的表情微肃,他也看出来这手剑影是极漂亮的。   钟离异手上剑诀一变,剑影消失无踪,又在屠廿六头顶出现,雨似的往下坠落。   屠廿六仰头长啸,全身皮肤开始泛起土黄色,剑影没入他的身体,划出道道软软黏黏的口子,却没有流出血来。白琅心下又是一悸,才发现这也是个谕主。   “小心!”她提醒了一下钟离异,因为器对上主是劣势。   钟离异转身面向她,小声道:“取器。”   白琅从他胸口取出蛇首匕,凝重地说:“这家伙的天权多半是将自身血肉物化为泥,避免利器伤害。”   这时候屠廿六捡起了地上的钉锤,抬手就朝白琅扔去。钟离异往前挡了挡,可是钉锤在半空中就被船舱里飞出的笤帚斩断了。   屠廿六看得目瞪口呆,这笤帚上居然有铮然剑意,斩铁如泥。   下一秒,又是一个笤帚飞出来,直接斩掉他的首级。   船猛地一晃,这个脑袋来回滚了几圈,一点血都没流,伤口衔接处泛着土黄色。   白琅被晃得想吐,她抓住钟离异,怒道:“上人你好好开船!”   这下总算没有其他清洁工具飞出来了。   被斩掉的脑袋在地上晃动几下,彻底变成了泥土,而屠廿六的脖子一阵蠕动,居然又长出来一个头。   “这个天权有点厉害啊。”钟离异感叹道。   白琅还真没空管它厉害不厉害,因为屠廿六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动作,直接朝她飞扑过来。钟离异所成的剑势将他从天灵盖到脚对半分切分,但是他被分为两半的身子去势不止,依然朝白琅扑去。   白琅想侧身避过,可这时候手心里的蛇首突然咬了她一口,她被咬得一跳,抬手就把蛇首匕掷了出去。   这匕首恰巧穿透屠廿六左胸,他整个人都在空中停滞,然后“扑通”一声落在了地上。   白琅痛得眼中含泪,边甩手边问钟离异:“你怎么还咬人的?”   钟离异顿时有点头大,反咬白琅一口道:“是你攥太紧把我捏疼了吧?”   白琅一时语塞。   他们俩吵架的功夫,屠廿六已经慌慌忙忙从索道回去了。   柳十三见屠廿六也吃了亏,心里乐得很,正要嘚瑟几句,却发现屠廿六面孔漆黑,有点不大对劲。   她走近细看,发现屠廿六伤在胸口。他的天权特殊,一般锐器是伤不了他肉身的,可他胸口这个小洞却迟迟不愈合,还泛起古怪不详的黑色。   “你是中毒了吗?”柳十三疑惑地蹲下来,想检查下屠廿六胸口的洞。   “别摸。”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传来。   柳十三抬头:“时清姐姐?”   尹十七走到屠廿六身边,一脚将他踢远了,神色又是惧怕又是厌恶:“是罪器的创口……啧,真晦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等收藏整千写番外,但是涨太慢了死活等不到(。)   就当这个是收藏满1834的纪念番外吧(←强行纪念)   哎……(。)   以下为特别番外:   大家好,这里是红透三千界的特别访谈节目——《师门风云》,今天我们的主题是“师兄”。   相信大家在修真过程中,都曾遇到过一个让你印象深刻的师兄:他或是英姿洒脱,或是猥琐龌龊;他或是代行师职教你功法,或是把师父传下来的真本改了让你走火入魔;他或是在你暗恋小师妹的时候偷偷给你出主意,或是在你跟小师妹恋爱时偷偷绿你。   总之,师兄,是一个人修真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玄女派那种只有姑娘的除外。   今天我们请到了一个师妹一个师弟,来谈谈他们的师兄是个怎么样的人。节目结束后会有抽奖环节,猜中“师兄”是谁的小伙伴可以得到一本《防火防盗防师兄》秘籍。   问:两位好,请问怎么称呼?   师妹:白琅。   师弟:就你也配知道……   白琅:他叫衣清明。   问:好,白姑娘,清明大大,你们大概是多少岁认识师兄的?   白琅:很小就认识。   衣清明:很小就认识。   问:具体多大?   白琅:一岁都不到吧,我还在襁褓中就被他捡走了。   衣清明:我不记得了。   白琅:嗯,他小时候距今太久,已不可考。   衣清明:???   问:第一次见面,对师兄的初印象是?   白琅:不像好人。   衣清明:呃……   白琅:年代太远,他记不清了。   衣清明:(╰_╯)   问:和师兄相处一段时间之后,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白琅:感觉他是活得很认真的那种人。行动能力强,思虑周全;冷静克制,目的明确,不做任何对修行无益事情。   衣清明:他人挺好的,就是打我的时候下手太重,经常拆胳膊卸腿。   白琅:???你管这个叫“挺好”吗?   问:对师兄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   白琅:小时候我被人打得满头包,师兄一转眼就在年选上把那几个人杀了。后来他被禁止参加年选,想想也是因为我,但我还是因为这事儿跟他疏远了。   衣清明: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跟他疏远?   白琅:行事作风跟我差太多,道不同不相为谋。   衣清明:你小时候还晓得这个啊……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刚入门那会儿,尊上突然要考我妙通五行术学得怎样,然后师兄提前给我递了份他考过的答案。我把答案抄上去,被尊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白琅:假的答案吗?   衣清明:不是,他认真给了我一份答案的。只不过同门百年,他没记住我学的是正篇,他自己学的是逆篇……   白琅:……   问:师兄对你们怎么样?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吗?   白琅:耐心。   衣清明:糟心。   问:有没有什么想跟师兄说的话?   白琅:没有。   衣清明:太无情了吧?   白琅:我想跟他见面。   衣清明:我想说,谢谢师兄不杀之恩。   后续:由于嘉宾衣清明知名度太高,大部分观众都猜中了他师兄是夜行天,但是白姑娘的师兄是谁就没那么好猜了。至今为止我方只寄出三本《防火防盗防师兄》,下期节目主题为“师妹”,还请各位继续支持。 第46章 以鸩淬毒   返回船舱,白琅告诉折流他没走错, 这就是往浮月孤乡去的路。   “你怎么知道的?”钟离异奇道。   白琅郁闷地摸着手心:“因为之前海盗姑娘问过我们一句, ‘是不是不懂前往浮月孤乡的规矩啊’。她看得懂我们的前进方向, 是往浮月孤乡去, 而不是从浮月孤乡往千山乱屿去。”   钟离异又一次感慨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这边正讨论着,另一头的楚扶南和任不寐却吵了起来。   “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楚扶南手里拿了个什么, 高高举起,任不寐围着他直转圈, 就是抢不到。两个人争斗中还把玉成音撞倒了, 她哭着跑到白琅身边, 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白琅试图把这两个男孩儿分开,但是这俩家伙力气都特别大,三个人差点打成一团。任不寐跳起来抢到楚扶南手里的东西,但是楚扶南不松手, 只听“刺啦”一声,这东西被撕成了两半。   白琅定睛一看, 发现被撕碎的是一封极为精美的信笺。   信封呈月白色, 上面用细细密密的银灰暗纹绘着皓月流云图。封口处还有深晦隐秘的魔纹,一旦信被暴力破坏,里面的内容就自动消失不见。   楚扶南将破碎的信笺往地上一扔, 冷笑道:“你的东西?你哪里拿得出这么好的东西!手脚不老实了吧?”   “我……”任不寐脸涨红了,显得有些心虚。   楚扶南还不放过他:“小偷真恶心。”   任不寐气得抄起旁边的笤帚就朝他打去,楚扶南不爱吃亏, 立马撒腿跑了。白琅也没空管这俩孩子打闹,她将碎掉的信笺收在自己兜里,然后把玉成音拉到一边。   “伤到哪儿了吗?”   玉成音指了指脚踝。她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娇弱金贵的,随便一碰就是大片淤青,更别提被这两个混小子狠撞一下了。白琅心疼得很,连忙背起她去隔壁船舱上药。   钟离异揉了揉眼睛,看向白琅离开的地方:“我方才是不是在信上看见月圣印了……”   折流没有回答。   钟离异再回头,发现他手中虚握剑影,剑尖直指他喉咙。灵虚门的剑向来从天地之势,随便一指都让人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一把剑,而是无极天地,浩荡时空。   “仙魔境的事情你知道得还挺多。”折流淡然道。   钟离异不在意地笑道:“我就爱听这些闲文轶事。”   折流将剑尖逼近一步,锋芒愈发惊险:“三剑断九阳可不是闲文轶事,月圣印和妙通五行术也不是。”   钟离异看了眼自己脖子上的剑:“上人想说什么?”   “方才那位谕主为你所伤,创口染权鸩,是为罪器。说吧,谁派你来的?”   钟离异听见“罪器”一言,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看来折流知道得比他想象中还多。   他笑道:“别说这么难听啊,就不许我帮白琅做点义务劳动?我还挺喜欢她的。”   剑尖再近,这次直接在他喉咙上留下一道血线。不过这道血线迅速愈合了,周围没有真气覆盖,速度快得不像常人。   “果然是有雇主的。”折流眉头微皱,“说出是谁,否则休怪我拔剑。”   钟离异知道他说的拔剑不是掐剑诀成剑影,而是要煌川出鞘。   “哎,等等,别冲动!”钟离异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正是绣姬绘了西王金母山门的那条,“雇主是这位,委派之事也与神选无关。我帮白琅真的是义务劳动,没别的意思。”   折流还皱着眉,似乎在考虑他话里有几分可信。   钟离异见他犹豫,反笑道:“上人都不想想怎么弥合跟白琅的关系,反倒追究起我来,也是心大。你不会真的又想弑主吧?”   “我说过不会对她做这种事。”   钟离异拢手入袖,又笑起来:“这话你不跟她说,跟我讲了有什么用?我看白琅信风央都比信你多点,就风央那副漏网之鱼的猥琐样,还真好意思在背后编排你。”   他笑意极冷,想起风央在剑窟里踩他那脚,恨不得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抽筋鞭骨。   折流依然不语。   钟离异大大方方地用手指拨开他的剑,转身从容离去。   “罪器还挺好玩的,上人你什么时候隐忍不下去,可以去九谕阁找我们。”   九谕阁,与千山乱屿、万缘司并列为三个中立境,是传达四方台谕令的地方。   *   大黑船上,尹时清低头检查屠廿六的伤口,柳十三远远看着,不敢多言。   “时清姐姐,屠廿六是不是中毒了啊?”   尹时清点头,创口毒性之烈简直前所未见,她摸着屠廿六的身子觉得像绵软的泥。   柳十三紧张:“那你别碰,赶紧过来!”   “我不是谕主了,无所谓。”   柳十三纳闷,什么毒还能只毒谕主的?   “走吧,我们去找书七。”   书七是船医,他的天权可以拔毒去病,在三十三连环水坞中颇受人尊敬。柳十三驾驶着大黑船一路狂飙,回到了连环水坞。尹时清扛着屠廿六冲进了书七的医馆里,直接把人往地上一扔。   书七是个小胡子青年,正坐在桌案后看医书,一开始也没看清尹时清扔了个什么。等看清了之后,他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到了桌上。   “夭寿啊,快把这玩意儿扔出去!”   “不能治吗?”柳十三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毒啊?”   书七踮起脚在桌上尖叫:“染了权鸩你也敢往我这儿带!快点拖出去!这个不能治!”   “权鸩?”柳十三有点疑惑。   尹时清没理会书七,直接坐下喝了口茶,道:“这么说吧,天权对谕主来说是有毒的,用得越多,练得越多,毒性就越深,到最后会毒发身亡。所以有人管这个叫‘权鸩’。”   书七还在尖叫,死活不肯下地。   柳十三捂着耳朵问:“我还以为只要器活着,谕主就不会死呢。”   尹时清耐心回答:“权鸩不一样,它可以绕开器直接杀主的。”   书七叫道:“这个创口,分明就是罪器,你们没惹什么麻烦吧?”   柳十三问:“权鸩怎么杀的屠廿六?”   尹时清给她也倒了杯茶:“权鸩在谕主身上积累,与谕主朝夕相处的器也会逐渐染上,不过他们不会有什么损伤。但是如果用身具鸩毒的器去伤害谕主,基本是见血封喉的。屠廿六就是被这样的器给捅了一下。”   柳十三觉得不对:“那岂不是所有器都可以杀谕主了?”   地上的屠廿六突然一阵挣扎,身下冒出大片黄色泥水。柳十三乍一看还以为他失禁了,再细看,发现他整个人从胸口的创伤开始,正在逐渐融化成泥。   “罪器才可以。”尹时清忌惮地说,“谕主克制器,罪器克制谕主。”   书七哆嗦着哀求:“姑奶奶,把屠廿六扛出去吧,活不了了。他的天权是将自己化身为泥躲避伤害,权鸩自然是逐渐变成泥水,尸骨完全融化。”   柳十三好奇地问:“说了半天,罪器又是什么?”   书七叫道:“就是麻烦!大。麻烦!天大的麻烦!”   “一般的器只染自己谕主的鸩毒,而这种鸩毒通常不会对其他谕主起效。但罪器不同,他们经手过成百上千个天权极强的谕主,染了各种各样的鸩毒,混合畸化,变成了沾之即死的恐怖权鸩。”   柳十三还是第一次听这种事:“不是一器一主吗?”   书七觉得她不弄明白是不会走的,于是连忙解释:“对,按说应是一器一主的。这种无主又多主的器,就叫罪器。他们以权鸩强化自身,给那些实力不够或者想要隐藏身份的谕主卖命。你想啊,有些谕主太出名了,器也特别招人眼球,如果想偷偷杀个人,那不是一出手就满城皆知了吗?所以才要用黑货,罪器杀起谕主来一刀一个准,还不容易暴露身份。”   说到这儿,他脸一黑:“所以你们到底从哪儿招惹了这么个带罪器的谕主?”   柳十三满眼都是羡慕,一点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罪器这么厉害,该上哪儿找啊?要是我也雇千八百个,那赢神选还不是跟好玩一样?”   书七骂道:“呸,你也请得动罪器?还千八百个呢!你知道多少谕主的命才填得出一把罪器吗?把世界上的谕主全杀光也没有千八百个罪器出来!”   这时候地上的屠廿六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滩泥水。   书七强忍着恶心从桌子上跳下来,提心吊胆地说:“希望那位谕主杀一个解解恨就算了,别找上我们这些老实人。”   柳十三回忆道:“那谕主是个小姑娘,十五岁左右,看着稚嫩,其实气派大得很,看人都不用正眼的。罪器好像是个剑修,模样俊,说话能气死人。”   尹时清倒水的手忽然一顿:“十五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剑修?”   柳十三讶然道:“你认识?”   尹时清沉默半响:“我好像知道是谁了……那艘船往何方去?还能截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提早更了,因为今天有事出差。 第47章 明暗交伏   白琅给玉成音上好药,怒火冲天地去找另外两个小崽子算账。   楚扶南和任不寐从仓库里被她拖出来的时候, 一个傲慢倔强, 另一个屈辱不甘。白琅觉得自己可能真不是带孩子的料——她看谁都心疼难受, 舍不得骂。   “信还你。”白琅把地上捡的那封信交给任不寐, 然后朝楚扶南招招手,“你跟我来一下。”   她带楚扶南沿船舷走。外面雾海翻腾,青灰一片, 像一张贴得极近的怪诞巨脸,让人本能地心生战栗。   “你干嘛把信给他, 又不是他的东西!”楚扶南口气很冲。   “也不是我的。”白琅回答。   又走了会儿, 转到船后, 白琅走上鸭子尾巴,道袍下摆满风而扬。   白琅压着衣摆,回头问他:“持离,你是不是特别怕自己会变成坏人啊?”   失去这个名字没多久, 白琅这么叫他的时候,他已经反应不过来了。   “你平时都挺孤僻内向, 怎么一碰上这种事就吃了火药似的?钟离异跟他师妹暧昧不清也好, 任不寐小偷小摸也好……其实你不是真的嫉恶如仇,而是害怕自己变成他们的样子。”   楚扶南脸白了又红,恼恨道:“是是是, 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聪明,什么都知道!”   他扭头就跑,听见白琅在身后大叫“你给我回来”, 步伐并未停止。   白琅又道:“当日我改天命之时,你说过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楚扶南停下了步伐。   他回头看见白琅扬起的衣摆,像雨雾中流离失所的帆。这时候雾海化河,淅淅沥沥的水把他们从头淋到脚。白琅从鸭子尾巴上跳下来,伸手将他的衣服弄干。   楚扶南冷冷地站直身子,一点也不肯屈服:“什么代价?”   白琅叹了口气,蹲下来摸摸他潮湿的头发。   “你又觉得我挟恩图报了。”白琅盯着他,一点点把他凌乱的头发撩到耳后,“别怕,我已经替你付出过代价,你只需要好好长大就行。”   不等楚扶南继续问,她又接着说:“人哪里有不犯错的?我始终觉得万缘司不对,是因为它默认全世界都该结善缘斩恶缘,可这样的人间就不是人间了。因果相报,缘业相生,本来就是必然。你要见得了世上的龌龊,做得好自己的选择。”   楚扶南听得似懂非懂,注意力都在白琅手上。   她静了静,又垂眸笑道:“就算你将来成魔了也没关系,我来渡你。”   楚扶南听见“成魔”二字,身子畏缩了一下:“我才不会。”   和当日说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时一样,小小少年,胆大无畏,潦草而笃定地做着承诺。   但是白琅微笑点头:“好,我信你。”   解决了楚扶南,白琅又找到任不寐。   他正在自己房里生闷气,叫了半天也不开门。好不容易开开门了,他又把信往白琅手里一塞,阴阳怪气地说:“就是我偷的怎么了?失主都没找我麻烦,楚扶南这家伙又在那儿当什么卫道士!”   白琅握着信看了会儿:“我能进去吧?”   任不寐勉强让她进门。   “干嘛要偷一封信?”白琅把这封精致的信放在桌上,她觉得任不寐的金钱观还挺俗的,不至于见信上图案好看就偷。   任不寐连珠炮似的喷道:“你怎么管那么宽!我都说是我偷的了还不够吗?你要我怎么样,还回去给人赔礼道歉?”   白琅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生气。   她说:“信的主人衣着讲究,行事傲慢莽撞。你看那人不顺眼,故意想要作弄,又觉得这种人丢个金银法宝,多半不会在意,于是就挑了这封信。它看起来珍贵而重要,被破坏了又不能复原,对方丢了信一定很慌,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是后来你发现对方来头太大,根本惹不起,所以不敢在落城多留,只好搭上我们的顺风车离开万缘司。”   任不寐的嘴越长越大,听到最后合都合不拢了。   白琅轻敲桌子:“说吧,信主人是谁?我们把它还回去。”   任不寐咽了咽口水,害怕得像只掉进米缸里出不来的耗子:“是一个叫步留影的女祭司,这封信是月圣派她寄给某个重要人物的。”   “……”白琅叹了口气,“把信给我,我想想怎么才能让你四肢完整地活下来。”   任不寐打了个哆嗦,哭喊道:“我再也不敢了!”   白琅回自己房里,看着碎信,感觉任不寐还真给她出了个大难题。但往好的方面想想,这封信是月圣寄出去的,说不定她可以借这个机会接近月圣。   她从储物袋里取了一小面镜子,照见桌上的碎信。   镜中似有烟雾飘过,转眼又映出它没被撕碎时的样子。白琅心念一动,想要恢复信里内容,于是镜子画面又一变,消散的隽秀字迹重新汇聚,变作一行短书。   ——“适逢月色如旧,不知缓歌仙子可否赏光一聚?”   白琅将镜子扣下,再抬起来时,它里面映出的画面又重新变回了桌上的碎信。   任不寐这是把人家约会的信给截了吧?   “缓歌仙子……”   白琅看着这个称呼思考了很久,某些点连成线,静水深流的一切几乎就要浮出水面。   可这时候船忽然一晃。   她撑着桌角站起来,跑到外面一看,发现那艘大黑船居然又来了。   钟离异早她一步到甲板,正在不耐烦地活动手脚:“怎么还没玩没了了!”   那头索道上,一个身着亮蓝短衫,眉眼带几分英气的女人走下来。她肌肤呈麦色,长相不如一般女修精致,却自有一番粗糙野性的美感。   钟离异气愤道:“告诉你,我打起女人来是很不讲道理的,你最好……”   白琅突然喊了一句:“尹时清?”   钟离异微讶:“你们认识?”   尹时清见了她,心下一紧,问道:“你换了器?”   “没有换,之前你见过的那位在开船。”   “那这位是?”尹时清颇为忌惮地盯着钟离异。   钟离异脸色变得快,眨眼就换了副笑容:“都认识就进来坐吧,叫我钟离便好。”   到船舱,折流见了尹时清也有点惊讶。能在这么远的两境中遇到,可以说是非常有缘。   白琅把尹时清的事情跟钟离异解释了一遍,然后尹时清又重新自我介绍。   “我本是连环水坞的十七当家,失去擎天心经之后,又回来干起了老本行。”尹时清面对两个剑修还有点惧怕,只好坐到白琅身边,跟她说,“这些日子里我顺着线索一路追查下去,终于知道了当初袭击我的是谁。谕主锁影人,名叫步留影,天权能桎梏住一切有影之物。器叫岳欣,修丹道,其他就不清楚了。”   步留影这个名字,白琅刚刚才在任不寐口中听过。   “这两人是月圣座下祭司吧?”她问。   尹时清心下震惊,也弄不清白琅是熟知月圣,还是天权察知能力极强。   她心里越发忌惮,语气敬重地答道:“对,这两人当日与我只是狭路相逢。不过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去万缘司是为采货,他们这两个祭司去万缘司又是为了什么?”   白琅也觉得奇怪,祭司们通常都只拱卫月圣周围,鲜少前往其他境。   莫非月圣大费周章真的只为捎一封信?   讲了一会儿,尹时清又谨慎地说:“当初还未细问,不知阁下是……”   钟离异冷笑着打断她:“尊上能听你闲言碎语半天,已是念及旧情,你莫非还想套她身份?”   尹时清尴尬地摇头。   钟离异斜睨了她一眼,指着门说:“没事了就下船吧,我们这儿也不管饭。”   “若有锁影人的消息,还请联系我。”白琅到门口送别,低声说,“我近日都在浮月孤乡,你沿雾海云河来找就行。”   尹时清不知道白琅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但她还是应道:“连环水坞遍及整条河道,你只管吩咐一声,苍蝇都跑不走的。”   跟尹时清谈过之后,白琅感觉线索愈发明显了。   她抓住灵感,连忙跑回自己房间,铺纸研磨,像抄棋谱一样画好格子。   折流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在咬笔头,神色介于凝重和兴奋之间。   很奇怪,白琅明明是被迫走上神选之路的,真正做起来却比谁都积极。   “我想跟你谈谈钟离异的事情。”   折流在她面前坐下,发现她的纸上画了三横三竖,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自己玩井字棋。   白琅松开笔:“你们为什么都要到我这儿轮流说彼此坏话?”   “你曾弑主,为灵虚门内乱祸首;风央五千年前设局让自己苟延残喘至今,所谋定是五千年未竟之业;钟离异从来不主动提绣姬,接不上天遁宗师姐师妹的话,看见掌门真人死了一点动容也没有,不是为了西王金母而来,就是为了潜入镇罪司而去。”   “还漏了什么吗?”   白琅吹了吹纸,点墨未干,蹭在她手指上,丝丝缕缕连成污迹。   折流沉默,不是因为习惯,而是因为无言以对。   他一生中遇上的人,若是聪明到白琅这个地步,大多是死得早的。都说慧极必伤,其实聪明人死得早也好——他们活着太痛苦了。小至周围人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大至历史时代的覆辙重蹈,他们全部都看得清。   对于他们来说,世上没什么新鲜事,无法就是人害人,人杀人,人吃人。   白琅手撑在桌子上,探身到他面前,认真地说:“上人,我是信任你的,你也信任一下我好不好?”   折流微微一怔。   他们之间的间隙看起来是因为白琅不信任他,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不够信任白琅,时刻准备着开始下一局棋,所以才会有所保留。   折流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白琅被迫参加神选都依然如此积极。她性情如此,再差的局也认真对待,有头有尾,有始有终。   反观他自己,甚至不如白琅想得开。   “好。”   他听见自己低声应和,然后抬起头看白琅。她微微侧着头,发丝从低垂的眼角掠过,又变回了那副介于凝重和兴奋之间的神色。   “好。”白琅也只回他一个字。   她将手中宏图一展,挥袖点墨,三横三竖。   “如今浮月孤乡之势,明有三线,暗伏三线。”   “我为第一条明线,为月圣而去,想验证执剑人身份。步留影为第二条明线,她受月圣之命送信,如今完成任务,即将归还浮月孤乡。言琢玉为第三条明线,他讲法的路线与我寻找风花雪月的路线一致,考虑到你与他的关系,我觉得这不是巧合。”   “司命朝稚是第一条暗线,伏于我身后。他的目的完全是执剑人吗?我觉得不是。如果他只想找执剑人,可以从我这里夺。权。”   “受月圣之邀的缓歌仙子是第二条暗线。她藏身万缘司,在灯下最黑处,甚至连司命都不一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钟离异是第三条暗线。假如绣姬委派给他的事情与西王金母有关,那他随我来浮月孤乡做什么?事出必有因,他很关键。”   折流听得入神。   错综复杂的局势就这样被白琅条理清晰地剖成部件,就像看一尾活鱼被剖得只剩骨架,细腻的肉整齐摆放切片,有种莫名的愉快感。   “三明三暗,一共六条线索,其实全部都有一个交点。”   折流不由问道:“什么交点?”   白琅回头,落墨中央,挑眉浅笑。   窗外茫茫雾霭不见光,室内点青灯一盏,照见半壁江山。   “月圣飞升四方台。” 第48章 人头花树   商谈过局势之后,折流跟白琅明显默契不少。   白琅指路往南, 折流就不会往北。白琅晕船想吐, 折流就知道要下锚休息。同理, 每次折流目光凝重, 欲言又止,白琅就知道该让钟离异去找其他船问路了。   问到第二十次的时候,钟离异终于崩溃了。   “你去跟上人说一下, 我来开,他歇着。”   白琅犹豫道:“这样会不会打击他的自尊心?”   钟离异一想, 觉得有道理, 像折流这种不爱说话的人内心戏都比较多。   “也对, 你不让他开,他说不定觉得你比较信任我,然后特别不平衡,特别想不开, 到时候趁你不注意就偷偷来捅我一剑。”   白琅无奈地看着钟离异,总觉得他内心戏也挺多的。   “将就几天吧, 等到宿月界附近……“白琅本来想安慰钟离异, 但话说到这儿她自己都觉得委屈,“哎,到宿月界附近, 雾海云河开始分岔,还是你来开吧。”   他们这边在纠结谁掌舵,连环水坞的人简直要疯了。   书七自打知道有个谕主带罪器经过雾海云河, 就开始默默关注起他们这条别具特色的大黄鸭船。结果一细看才发现,对方哪里是单纯路过的,分明是进三步退两步,来回徘徊,游走不前。   他到了尹时清船上,一脸不确定地问:“他们这是做什么打算?”   尹时清想起白琅之前说过的话:“他们会在雾海云河逗留一段时间。”   “这是不是暗示我们去进贡啊?”   尹时清恍然大悟:“是这样吗?”   于是白琅这条船时不时就被一条黑色索道钩住,索道上滑下来一堆海鲜灵贝和金银法器。每次白琅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大黑船都跟害羞了似的一溜烟跑掉。   继续往前,雾海云河里的船越来越少了,经常等半天都没一个能问路的。   白琅和钟离异相互推脱半天,最后由钟离异开口跟折流说:“上人,马上要进宿月界,我来掌舵吧。”   折流反应很平淡:“哦,那你小心别迷路啊。”   钟离异气得脸都青了。   进入宿月界之前,他们还要找个老练的摆渡人引路。   因为雾海云河地形特殊,不光会在水和云雾之间变化,还无法使用罗盘。宿月界的雾海云河更是守卫月圣的天堑,它九曲十八弯,迷雾重重,危险万分。据说深处栖息着不少远古巨兽,迷航的船全进了它们肚子里。   白琅找折流商量摆渡人的事情,却发现他和几个小孩子一起在甲板上。   这几天大黑船送来的海鲜都被做成了菜,楚扶南和任不寐吃得狼吞虎咽。玉成音在旁边看着,偶尔闻闻气味。白琅有点内疚,玉成音餐风饮露不要紧,楚扶南和任不寐没学过辟谷,跟着在船上饿了好久,真是不容易。   “谁给你们做的?”她问楚扶南。   楚扶南一指折流:“他。”   白琅把楚扶南手指头压下去:“没礼貌。”   然后她又怀疑地问折流:“上人,你还会做饭?”   她觉得折流的生活能力并没有高到这个水平。   “不会。”果然,折流摇头,“但是我会炼丹啊。”   ……   “咳咳咳!”楚扶南捂着嘴起身,开始和任不寐抢水喝。   好不容易折腾完折流炼制出的黑暗料理,白琅终于能带着他们离开雾海云河,入界寻找向导。   离宿月界最近的那界叫雾月界,因常年迷雾笼罩而得名。这里的修行者为应对迷雾自创了不少提高自身方向感的功法,白琅很想找这种功法给折流治治。   下船之后,入界口十分开阔,一条大道直通城门。道边袅袅白雾,雾中生着鲜红胜血的曼珠沙华,透着妖邪迷幻的味道,仿佛步步踏入黄泉。   城门口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道人,每人背后都扛了块布幡。   “带路带路,有钱给钱,没钱易物!”   “入界十万灵石,出入翻倍!”   “三千年老字号,过雾河从来没翻过船。”   “全境最低价,最高存活率。”   吆喝声懒懒散散,看见有人入界也不主动上前,比落城门口那群揽客的散修差太远了。   “这都是骗子吧。”任不寐嗤笑道,“老练的摆渡人肯定是有市无价,还用站在这儿揽客?”   钟离异睨了他一眼:“这就是你平时站城门站出来的心得?”   任不寐讷讷地不说话了。   往里走了半天,白琅发现这里不光城门口人少,就连城里人也少。路边没什么摊贩,几个炼器铺子都早早关了门,还有几个卖法宝灵器的铺子门口贴了封条,看起来还挺萧索的。   白琅问道:“作为离宿月界最近的地方,这儿不说繁华,至少也应该多点人出入吧?”   “这里可是魔境啊,你以为是万缘司那种中立境,天天架都不吵的?”钟离异耐心地跟她解释,“更何况浮月孤乡地形太特殊了,每一界都不接壤,只靠一条雾海云河相连。外面想打进来连门户都不需要破,直接坐条船就到月圣面前了。所以引路这种事吧,要不就是骗子,要不就是真有门路能往宿月界带人。”   “直接坐条船到月圣面前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钟离异嘲笑她孤陋寡闻:“三魔境中就属月圣被暗杀得最多,还不是因为这个破地形,是个人都能往宿月界凑?”   那月圣能活到现在估计实力真的强。   走到街心,中央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下零星地分布着几株曼珠沙华,与城外看见的那些很像。树影是红色的,白琅好奇地抬头一看,发现树上全是人头。这些人头的头发被扎在树枝上,颈部断处塞满了曼珠沙华,朝下开着,连成一片,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这种黄泉花簇拥着长树上了。   白琅连忙低头不敢再看,可是一低头又看见有两个小女孩从她眼前跑过去。   两人手牵着手,一人背一把与身长不符的长剑。走前面的那个轮廓硬朗些,作少年打扮,穿一袭月白长袍;走后面的那个哭哭啼啼的,穿着漂亮的小裙子,但是哭得很难看。   她们飞快地从树下跑过,身影没入雾中。   白琅下意识地想追:“等等!”   但是折流一把将她拉住了,他的手扣在她腕上,力气大到让她生疼。   “人头树下看见什么都不能信。”   钟离异拉住了楚扶南和任不寐,给两人各灌了一道剑气,疼得他们哇哇叫,也没空去看树了。玉成音倒是没什么影响,本来七星娘一族就受西王金母福佑,不会受败坏之物的侵扰。   钟离异袖手看着树上成千上万的人头,皱眉道:“这地方邪得很,月圣也不管管。”   白琅侧目一看,发现虽然周围都是大雾弥漫的,但树旁边却格外清楚。好像雾都避开了这些花,想故意让人看清它们似的。   折流低声道:“浮月孤乡和其他魔境不同,它以教派为主,有些祭祀仪式非常野蛮原始,难以用寻常道法应对。如果搞不清破解关窍,就只能凭借意志力硬抗。”   白琅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一直没有松手,不过稍稍放松了力道。   她看了一眼折流,抽出手,然后与他交握。   折流动作僵了一下。   白琅说:“你扣着手腕,不太舒服。”   “啊……?”   钟离异在旁边看得直摇头:“你们抬头看看这棵树啊,上面的人死不瞑目地盯着你们俩呢!”   “这树是怎么回事?”白琅也皱起眉,她看起来还比较镇定,但脸色比平时苍白。   钟离异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浮月孤乡的教派仪式里什么东西没有?别说人头树了,连腿肚子树都能找到。赶紧去雇个摆渡人进宿月界才是……”   后面“正事”两个字没说出来,就有一支箭从雾中射出。   白琅被钟离异反手一把按在后脑勺上,恰好躲过这一箭。箭最后射在树上,白琅再抬起头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见树上长出一张怪脸,把箭吞下去了。任不寐还能扛得住,楚扶南跟任不寐较劲,也不敢表现出害怕。玉成音早把眼睛闭了,躲在白琅身后什么都不看。   “摆渡人都在这棵树上挂着呢。”   一个清亮冷淡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白琅回过头,看见有位年轻女修从雾中走出。她身着白色道袍,上臂系一条黑巾,把长发束成马尾,打扮得清爽利落,正手持长弓指着白琅。   折流拉着白琅往后躲一下,钟离异开始成剑势。   这个突然出手袭击的女修却没有丝毫畏惧,依然大步往前:“月圣近日行观月之礼,为免闲杂人等打扰,就把附近几界的摆渡人都给挂树上了。有不少祭司还扮作来往过客,诓骗暗藏的摆渡人出现,然后把他们一并解决。”   说到这儿,持弓的女修皱了皱眉:“刚才我以为你们是祭司,现在看来好像真不是。”   钟离异嘲讽道:“哟,是祭司你还敢射这一箭?”   “是祭司肯定躲得开这箭。”   钟离异回头看白琅,示意她拿主意。   “道友怎么称呼?”白琅问。   女修冷淡地回答:“罗戬。”   白琅点点头:“你可有亲人挂在这棵树上?”   罗戬当场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几章还漏了个引用……衣清明那句中二病台词是出自《太上全真早课经》,原句是“观无极众生,受无极苦恼,婉转世间;轮回生死;漂浪爱河;流吹欲海;沉滞声色;迷惑有无。”   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第49章 观月之礼   “你怎么知道!?”罗戬惊叫道。   “猜的。”白琅面不改色,“不过你刚才自己已经告诉我, 我猜对了。”   她从怀里取出那封月圣寄给缓歌仙子的信, 在罗戬面前一晃而过, 然后收回。   “是月圣印吗?”罗戬警觉地拉弓搭箭, “果真是月圣走狗!”   钟离异以剑势相守,罗戬动不了她分毫。   白琅道:“是请柬。”   她发现自己用真话误导人的技术越来越熟练了,是请柬没错, 可不是给她的啊。   罗戬将信将疑,依然对白琅面色不善:“我不会给你带路的!”   这话把钟离异都给逗笑了, 他说:“所以你能带路, 是吗?”   “我……”   罗戬还没说完, 钟离异的剑影已经遁入虚空,于她身后出现,眨眼就冲入她的经脉,将她震晕。任不寐和楚扶南看呆了, 愣半天之后居然鼓起掌来。   白琅咬牙切齿,恼恨钟离异教坏小孩:“我能跟她讲明白, 你为何突然出手?这地界得罪向导是很不划算的, 万一她把我们往危险的地方带……”   钟离异扛了人就往船上走,边走还边说:“等进了宿月界,她自己也在船上, 由不得她不带路,不带那大不了同归于尽呗。况且你也听她说了,月圣在肃清摆渡人, 要是把她扔这儿,看见祭司就袭击,恐怕比进雾海云河死得还快。我这是救她一命。”   钟离异说起歪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白琅也不想跟他辩。   他走了会儿,快上船的时候问白琅:“你真是猜的?”   白琅摇头说:“不是。首先,她以为我们是祭司就想对我们出手,定是对月圣心怀仇怨;其次,她身穿白衣臂系黑带,看着像是守孝奔丧的;最后,她打扮干净利落,出手果敢勇猛,可是神情却冷淡哀苦,有点不像平常状态……”   钟离异感慨了一句“真厉害”,然后把打晕扛回来的摆渡人扔在了船舱里,自己去开船。   折流陪白琅回房间,也问她:“你真是观察出来的?”   白琅摇头说:“我当时被钟离异按得晕头转向,哪里观察得到这么多?”   “那是猜的?”   “不是,我看见树上有颗脑袋跟她长得像。”   ……   钟离异下手很重,罗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里。   她发现自己被绑得严严实实地躺在某间卧室的角落里,一个柔弱貌美的小姑娘正端坐在她身前,等她一睁眼就倒好水喂给她。罗戬头一侧,用下巴撞翻水杯。   小姑娘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面色煞白,一句话都不说。罗戬见她这副模样,反倒觉得自己做了坏人。   她粗着嗓子问:“你是谁?打晕我的人呢?”   小姑娘手足无措地摇头,罗戬一瞪眼她就开始掉眼泪,而且一哭就停不下来,眼泪总流总有。   罗戬话都不敢跟她说了。   就这样一个哭,一个干瞪眼,僵持了好久才有人循着声找过来。这次进来的也是个小姑娘,比哭鼻子的那个大不了几岁,穿一身深青色道袍,头发不簪不束,一副素净又笨拙的样子。   来的正是白琅。   “伤着没有?哪里疼?”白琅看见地上有瓷碎片,赶紧拉着玉成音检查了一遍。   罗戬被钟离异打得有点懵,看了好几眼才发现这是在树下问她话的少女。   “你松开我!”罗戬在地上挣扎了一下。   白琅把玉成音弄出房间,然后跟罗戬说:“你干嘛把成音吓成这样?”   罗戬郁闷得很,心说这哪儿能怪她?明明是小姑娘自己经不起吓。   白琅把地上的碎片和水渍弄干净了,好脾气地坐在罗戬面前跟她说:“道友受累了,我本想好好跟你谈,但是钟离动手太快,我也没反应过来……”   “得了吧,你们一个唱黑脸一个**脸,演给谁看?”   见她不信,白琅只好把情况告诉她:“船已经开进宿月界了。”   罗戬脸都青了,气得声音都在抖:“你们想找死也别拉上我啊。”   “钟离非要……”   “让他来跟我说啊!”   “砰”地一声,门被踹开了,钟离异杀气腾腾地冲进来:“说什么?”   罗戬心里有点虚,但脸上表情依然很硬气:“我不会指路的,大不了一起死。”   “好啊。”钟离异往她面前拍了把剑,冷笑道,“反正我活够了,你不带路那你也没什么用处,先宰了再说。”   “你!”罗戬有点拿不准,她不确定这家伙只是威胁还是真敢动手。   “我告诉你,我杀人没那么多狗屁禁忌,什么老弱妇孺不杀。我还就喜欢杀你这种没有还手之力的,一剑一大片,血溅三尺外,就跟割草似的爽快利索。”   他直接拔剑一斩,罗戬心下一片空白,她以为放完狠话还有段纠缠,没想到对方下手这么快。   剑影坠下,最后却落在了白琅手里。   她掌中几字铭文一闪而逝,与剑影一触便发出铮然之声。   罗戬耳朵都是疼的,半天没感觉到被剑刺穿,这才敢偷偷睁开眼。她看见之前那个小姑娘背着手拦在她面前,与打晕她的剑修对峙着。   “钟离异,你收敛一点。”   白琅鲜少叫他全名,平时不是钟离就是前辈,突然这么一叫还挺有威慑力的。   “之前直接打晕她,我也当是她主动袭击,你必须还以颜色。但她如今无辜受牵连被带入宿月界,你还想痛下杀手,有点过火了。”   罗戬不知为何听得她话里有刀光剑影,不像守势,更像进攻。这个叫钟离异的剑修实力叵测,随手一剑都能看出剑意纯粹,锋芒毕露。而护她的姑娘什么依仗都没有,还敢硬攻,逼他低头,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钟离异当然不会低头,他笑道:“这种人,你不断她只手或者去她条腿,她还真以为自己是不惜命的。照我说,就该给她一剑,然后她就知道老实带路了。”   白琅平静地问:“你到底有多急着看月圣飞升?”   罗戬方才还只觉得这姑娘话里有刀光剑影,但这句话一落音她就听出了致命的锐意,跟那句“你可有亲人挂在这棵树上”似的。若是言辞可化利刃,那这姑娘真是刀刀见血,一击毙命。   钟离异果然没有再说话,他微微眯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白琅解开了罗戬的束缚,若无其事地换回平常口气:“前辈,你回去掌舵吧,她会指路的。”   她给罗戬递了个眼神。   罗戬冷笑一声:“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也在船上,总不能跟你们这些不讲理的死在一起。”   其实罗戬确实是被钟离异吓住了,她知道刚才如果没有那个小姑娘出手,她恐怕真的要吃那一剑,落个残废。但引路这事儿也不是她想引就能引,这中间还有不少外人所不知晓的关窍。   到了船舱,罗戬盘膝坐下,闭目掐诀,口中喃喃颂着祷词。   不一会儿,白琅看见她身上有点点光芒冒出,细看竟然是一只只萤火虫。   “蛊术啊……”钟离异皱了皱眉。   萤火虫飞出罗戬的身体之后汇作一条细线,指向东南方向。钟离异按照指示调整船的行进方位,然后恶意吓唬罗戬:“你早说自己是靠蛊虫指路,我直接从你身上逼出虫子就是,还留你一条命作甚?”   “前辈!”白琅生气地拉了下他衣袖。   “蛊虫由摆渡人代代相传,你把它取出来也用不了。”   萤火虫一点点飞回罗戬的身体,她面色比之前苍白几分,心里觉得奇怪:明明平时操纵蛊虫都没有这么费力的,难道是因为被钟离异伤着了?不太对劲啊……   白琅为了缓和气氛,只好打岔:“我以为你们都有地图呢。”   罗戬鄙视地说:“要是有地图,雾海云河也不能算天堑了。它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就像一个运动着的无垠迷宫。蛊虫之所以能找到方位也不是因为它们认识路,而是因为它们对月华更加敏感,能察觉雾海云河深处的月圣所在。”   这月圣莫非是一轮超大的月亮?白琅觉得有点不太好确定他形象。   摆渡人果真名不虚传,他们一路上虽然绕来绕去,但始终都在正道上前进,而且也没有遇到过传说中神神鬼鬼的异象。到了夜里,白琅还特地到甲板上,想看看这界的月亮到底是什么样子,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月亮。   去问罗戬,罗戬说这是因为“观月之礼”,月圣要看月亮,所以其他人都不能看。   “我发现最近这些什么月圣、司命还真是当得有够任性的。”钟离异嗤笑道,“等我什么时候也跟他们一样成为一方巨擘了,就挂上十个太阳十个月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看大家一起看。”   白琅也觉得月圣有点独断专行。   但转念一想,他在信上不是邀请缓歌仙子一起看月亮吗?白琅原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约会理由,没想到与月圣一同观月在浮月孤乡是如此殊荣。   那秦缓歌的身份就更值得深思了。   她出身玄女派,气质高贵出尘,言行雅致又韵味,修为也深不可测,还颇受月圣尊重,为何会在落城狩裟坊,专做买卖炉鼎的生意? 第50章 最大收益   傍晚的时候,罗戬要求停船。   她说进入到这个位置, 雾海云河中会逐渐有凶兽出没, 晚上十分危险, 通常要找“水眼”躲避。   所谓的“水眼”, 其实就是雾海云河中稳定呈现“水”形态的地方。它一般比较平和,不会起暴风巨浪,也不会因大雾弥漫而让人丧失方向。这种地方不算难找, 把船往下一潜,触到雾海云河边界, 然后等水化雾, 看看哪块地方依然是水就行。   “你这自制的船不漏水吧?”白琅有点怀疑地问钟离异。   钟离异自信满满:“当然不漏水, 我洗劫了天遁宗的库存,什么防风避水珠,全都在鸭子羽毛下藏着呢。”   厉害厉害,感情天遁宗掌门尸骨未寒, 他就掏空库房建了这么艘大黄鸭船?   所有人都进船舱里,钟离异驾船下潜。   水眼果然好找, 虽然说不上很多, 但目之所及的河道里总有一两个,好像故意留下给人避难的。白琅不能理解这个,既然月圣是想防人进宿月界, 那应该把这些水眼给填了才对啊。   罗戬说:“他要是能填水眼,早把整个雾海云河都给填了。”   “不能填么?”白琅问。   钟离异解释道:“不是不能,而是填了也没用, 其他地方会出现新的。就像这片雾海云河,你把水雾驱散到别处去,不久之后这里依然会出现新的。这种异象毫无道理可讲,因此大部分修道者都心怀敬畏。”   白琅透过窗户看外面,水眼里很黑,没有植物生长,看似清浅,实则幽深。从水上往下看的时候,基本是看不见水眼里面情况的,只有到达边界,而且水化为雾,水眼才会露出真面目。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罗戬盘膝坐下,想用蛊虫看看路线,安排好明天的行程。   但是这回她一运功催动蛊虫,就立马感觉不对——因为相比起平时来说,运功实在是太吃力了。她没有放弃,只觉得是受了点伤,运功吃力很正常,结果再一催动就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痛。   罗戬喉头一甜,喷出血来。   白琅正好站在她前面,猝不及防被洒了一身。   这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船舱内暗了下去,罗戬喷出来的血散发出点点银白色,就像洒落的月光。   “怎么了?”白琅连忙伸手扶住罗戬,用真气往她经脉里一探,却感觉她蛊术运功没有异常。   钟离异也伸出手撑在罗戬背上:“是天权吧。”   白琅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银白色血液,点了点头:“应该是。”   罗戬捂着心口,脸色煞白:“早该想到的……他在宿月界外杀掉最明显的摆渡人,然后让祭司骗杀藏得好的摆渡人,再诱一波顶风作案的摆渡人入界,让他们死在宿月界里,连蛊虫都传不下去。月圣是铁了心要绝摆渡人一脉啊!”   “你不要乱动。”白琅取镜照她,镜中光芒晦暗,只见得一点点经脉的轮廓。   钟离异没见过白琅用天权,不过他也大概猜得出白琅能探查信息。   白琅觉得非常棘手。   她第一次感觉到其他天权对映镜能力的干扰,之前她的镜子一直照得很清晰,但今天看起来实在太模糊了。   这样只看个轮廓可搞不清罗戬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她有点后悔没有好好练习映镜的能力,因为她现在对上谕主,最主要的应战手段还是天权。权鸩毕竟慢性发作,被其他谕主杀却是一瞬间,不练天权只可能死得更快。   这时候罗戬已经控制不住身体了。她开始抽搐颤抖,口鼻眼耳一股股地冒出血,血里夹着些黑色污物。黑暗之中,罗戬的血闪烁着温润晶莹的月色,一粒粒如珠如玉,十分冶艳。   白琅回想起自己那册擎天心经上写的话:映镜则天目生,入镜为戏中魂。   她现在的能力应该叫“天目生”。   天开一目,照彼世人。   钟离异看见镜面一暗,一亮,然后一暗,再一亮。如此闪烁几次,他才发现镜面原来是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漆黑的眼瞳空洞地注视着面前的罗戬。最后一次睁闭,镜面出现了细细密密的流光,它们一条条一道道的,或是汇聚或是分散,周转流动,四散乱窜。   “放血!”白琅看明白了。   镜上照见的是罗戬的血管,那些银色流光附在蛊虫之上,以血为媒介遍及全身,造成巨大破坏。   钟离异立刻拔剑挑开罗戬几处动脉,血溅出几米外,全部都是银色。白琅将真气探入罗戬气穴之中,在钟离异放干血后吊住她一口生气。她经脉里还有些银色未去,一个个轮廓清晰,可以看得出是蛊虫。   “你能运功把蛊虫逼出体外吗?”白琅问。   可是罗戬已经意识模糊了。   白琅别无他法,只好顺着镜中所示的流光,用真气一点点找过去。她役使不了蛊虫,只能将它们一只只杀掉,再把污物逼出罗戬体外。过了好久,罗戬的血流得差不多了,体内蛊虫驱尽,白琅连忙叫钟离异去拿丹药过来,免得她虚弱而死。   钟离异没带来丹药,带来了折流:“船上没药,他说临时炼。”   最后他们只好用之前做海鲜的那个锅来炼药。   好在折流做饭不靠谱,炼药还是靠谱的,几颗塞下去不说起死回生,至少气色好了不少。   就这样折腾到第二天清晨,罗戬终于苏醒过来。   她开口第一句话是质问白琅:“你把我蛊虫都杀了?”   “你把她蛊虫都杀了!?”钟离异差点跳起来,他昨晚只看见白琅帮罗戬驱出污物,没想到那些就是蛊虫。   没有蛊虫,那罗戬还怎么给他们带路?   白琅解释道:“你当时神志不清,不能把蛊虫逼出体外自救,我只能把它们杀了再弄出来。”   罗戬这么坚强的一个姑娘,硬是被气哭了:“可是蛊虫死了跟我死了,有什么区别?反正最后我们都要葬身雾海云河!”   “还是有区别的,这是个立场问题。”白琅端正地坐着,认真回答,“在蛊虫和你之间,我选择保你。就好像生孩子问我保大保小,我肯定保大,但钟离异那种估计就保小了,不能嫁给那种人。”   罗戬狠狠啐了她一口:“呸,那我也不能嫁你啊!”   白琅讪讪地“哦”了一声,不好说什么。   折流牵了牵她的手,权当安慰。   不过这次白琅没有回握他,他有点失望。   过了好久,钟离异问白琅:“那现在怎么办?”   他居然神奇地觉得还没有走到绝路,因为白琅总能想出办法。   “先在水眼里呆一会儿,我去想想办法。”   白琅让罗戬好好休息,钟离异看好船舱,然后她跟折流到她的房间。这间房和她在仓库里的那间一样,处处摆满镜子,大的小的铜的银的,照见一张张相同的脸,乍一看有点可怕。   她环顾一圈镜子,对折流说:“我知道月圣身份,现在也大致猜得出他的天权,应该能把他找出来。”   折流记得她上次找涉水人也是这么找的,一来她感觉到附近有个谕主,二来她通过明笑的描述知道了这个谕主是谁。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白琅坐下跟折流分析,“月圣的天权对我有一点干扰,我是否可以假定,他有知道我在用天权找他的可能性?”   折流把她这句话在心里默读了三遍,感觉她的意思应该是:已知,月圣的天权可以干扰映镜的能力,那是否有可能,他的天权还能查知到映镜能力的使用?   实际上是有这个可能的,而且可能性不低,所以折流点了点头。   白琅也点点头:“好。假如他对我的能力有知,那么我昨晚驱散他的天权,应该已经暴。露。现在我有两种选择,其一,我们反正也不心虚,直接迎上去跟月圣把执剑人的事情讲开就好;其二,明暗线那么多条,我们不如顺势推一条上前。”   前一个折流听懂了,后一个他完全没理解要怎么操作。   而且他很奇怪“逃跑”居然不在选项内。   “你想推什么线向前,又具体要怎么做?”他直接了当地问。   “推一条暗线,或者暂时不明身份的明线。”白琅又开始拿笔给他打格子,还是三横三竖,她先指了下“言琢玉”这竖,“言琢玉身份不明朗,不清楚他的站队,我可以找到他,然后等月圣找到我们,再顺势推他与月圣正面相持。”   她又在“钟离异”和“司命”这两条暗线上点了一下:“钟离异最好把握,他是急着要去见月圣的,我们直接等月圣找过来,然后看他反应再随机应变;要拖司命下水就得返回上一个选项,用天权找月圣,然后告诉他司命交代我们的事情。”   紧接着是“秦缓歌”这条暗线,白琅着重敲了敲,还画了个五角星记号。   “我最想推上前的是这条。”   “从推线难度上看,请柬被任不寐截下,而连环水坞暂时没有传来步留影的消息。也就是说,月圣也许不知道秦缓歌未收到请柬。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落差,我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   “从推线收益上来看,秦缓歌是埋在万缘司的一步暗棋,而目前为止三条暗线中钟离异一开始是奔着万缘司去的,司命又是万缘司扛把子,他们实际上都与秦缓歌有抹不开的联系。我觉得只要把她推清楚,那就能顺势将钟离异和司命拉到明处。”   “推这条线唯一的缺点是,可能暂时无法搞清楚言琢玉的身份。”   包括执剑人在内,白琅已经硬生生把一条绝路走成推一验三的天胡局了,她还遗憾不能知道言琢玉的身份……   折流顿时觉得自己对“收益最大化”的理解还是太浅薄。   “明白。”他选择相信白琅的判断,“我需要做什么?”   白琅看那三横三竖看得入神:“你面瘫,说谎不脸红,就负责按我说的瞎掰吧。”   ……哦。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番外③谕主论坛(←收藏1917纪念番外)(对我又等不到整千只好强行纪念了)   近日,为了在紧张忙碌的神选中让大家体会到一丝温情,四方台神选事务组成立了匿名谕主论坛——四方坛(……)   今日热帖①   【求助】那个,早上起来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是不是权鸩啊?(发帖人 匿名)   [图片1].jpg   [图片2].jpg   [图片3].jpg   1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2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3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楼下保持队型。   ……   17楼:楼上别闹,楼主你的天权是什么?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18楼:17楼你看版规了吗?明令禁止询问其他谕主天权啊?赶紧自删行不行?   楼主:大家不要歪楼,我是很认真地在问。   可以透露一下我的天权会让皮肤变色,所以看见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才跑来问的。   求大大们解答,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怎么办?   32楼:你这么一说,情况确实有点危险,建议立刻停止使用天权。如果还继续恶化,要么准备后事,要么就得下血本买通四方台了。   33楼:什么?还能买通四方台的?   34楼:32楼你回来???四方台还能买通的???我第一次听说???求内。幕啊!!   35楼:是啊是啊,你回来!!   ……   77楼:卧槽,这么久没回音,32楼不会已经被四方台处理掉了吧。   楼主:大家好,脖子上的确实是吻痕。   我跟我的器已经在一起了,谢谢大家。   79楼:………………楼下来。   80楼:楼下拒绝发表评论并吐出了这口狗粮。   81楼:哎,我都不知道是该先问买通四方台的事情,还是先喷楼主了。   82楼:同上。   今日热帖②   【资源】盘点一下我用过的那些罪器。(发帖人 六个核桃)   先声明楼主不算大佬,所以对罪器的整理可能不太充分,欢迎大家补充。   “罪器”是什么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专门用来杀谕主的一种器,能力偏强,很少失手。   之前我看见在某个人的诸器评分榜里前十有一半是九谕阁罪器,觉得真是好笑。   朋友,你知道什么叫罪器吗?无主又多主啊!而作为器最加分的一点是什么?忠诚啊!如果让我来给所有器做个评分排行,绝对不会让任何罪器上榜你们懂吗?我觉得罪器天生就是跟谕主对立的,而九谕阁罪器特为尤甚。   1楼:哇大神又是你,上次“形天权”和“神天权”那篇论文也是你写的吧?我看过了,真的超级厉害啊。   2楼:先马。   3楼:哎……没抢到大神的沙发。   4楼:卧槽卧槽卧槽我最近正好想雇罪器,求安利,求种草。   5楼:楼主说得对,九谕阁罪器天下第一这个没得辩,但隔壁楼主让他们上评分榜就有点傻逼了。谁特么真的会用这种器做最终角逐啊,都是不得已的特殊手段好吗?   6楼:隔壁楼主脑子有坑,无脑推强器。然而器强有个jb用,决定上限的还不是谕主?所以器主要看忠实和智力,然后拼命提高谕主自己能力,这个才是正道。   7楼:6楼思路是对的,但隔壁楼主自己也说了是一家之言,你们这样喷会不会有点不好,毕竟人家也是想做个贡献整理下资料的……   8楼:评分榜里塞罪器就是傻逼好吗?   9楼:我觉得在谕主论坛提罪器的都是傻逼!楼主哪天你安利的这些罪器砍在你自己身上就知道痛了。建议你自删!!   ……   110楼:……什么情况,每次这个楼主发帖还没说几个字底下就吵二百多楼。   111楼:因为这个楼主次次都穿固马,还发这种引战的敏感贴!垃圾一个!在谕主论坛安利罪器?我真的不知道你脑子里是不是有屎。   112楼:谕主论坛里安利罪器怎么了?罪器不也是给谕主用的?你不喜欢看就屏蔽啊,没人拦着你。   113楼:辩不过楼主脑残粉,举报出贴了,再见。   114楼:楼主么么哒,求继续更贴!不要因为脑残玻璃心影响心情~   楼主:首先,九谕阁罪器是大家公认好评的。好评的人太多,他们到底好在哪儿我就不说了,这里着重说一下它有什么缺点。   其一是九谕阁罪器比较强。你可能占不到主动,从头到尾都比较憋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其二是九谕阁存在一定程度的信息泄露问题。你去雇个器,九谕阁就收集了你的信息,然后大佬们玩屠城局来找九谕阁要信息,他们又顺手把你的资料转卖出去,是不是很有可能?其他散养的罪器因为资源和渠道都没有九谕阁那么宽,所以很少会接这种买卖信息的单子,相对就更保密。   其三是九谕阁某些罪器真的有病。比如我之前雇过一个,什么名字忘了,样子是蛇首匕,它会咬人的你知道吗?老子猝不及防被咬一口吓得匕首都掉了,那个我要杀的人一直笑我笑到死。   115楼、艹,咬人的那个我记得,我被咬过三次,三次还不是咬在一个位置上。   116楼、卧槽我以为就我一个被咬过,之后去九谕阁进行售后服务的时候,他们还说是正常现象,跟罪器本人无关,他化的那个器就是会咬人的。   117楼、233333听起来好萌啊。   118楼、萌个你奶奶个腿啊!他不会提前跟你说的,等你到时候杀到仇敌面前图穷匕见然后自己被咬一口直接吓尿你就知道有多气了。   119楼、……那个器是不是生意红火啊,我也被他咬过。   120楼、妈蛋以前我都不敢说,觉得特别丢脸,我也被咬过!刚到手的时候还跟他客气了几句说他蛇首造型逼真……万万没想到……   121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122楼、……我用过一次,被咬了之后,他还怪我捏太重……   123楼、楼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24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捏太重!   125楼、楼主人呢,快点,等着更呢!   今日热帖③   【公告】西方神台招新(发帖人 管理员筝)   从台下到台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在等你,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   1楼、沙发。   2楼、帮阿筝顶顶。   3楼、哎,西方神台的公告也越来越短了,都特么跟北方神台学啊?   4楼、呜呜呜阿筝我要来台上娶你啦~   5楼、4楼你不要以为萌妹子头像就真的是萌妹子啊,万一是抠脚大汉呢?   6楼、不管男女都先抱走我家阿筝,你们慢慢吵。   ……   77楼、具体公告内容呢?一句话没了?   78楼、楼上……你不知道最近所有神台都流行短广告吗?以前那种一二三四你我他的已经落伍了。   79楼、观望中。   80楼、求出盘点贴,想知道西方神台都有哪些大佬飞升过!!!要是看见偶像就决定以西方神台为目标奋斗啦~   81楼、一般不会告诉你飞升的是哪个神台吧……   ……   412楼、话说论坛里有飞升过四方台的谕主吗?   413楼、没有吧,那边没wifi。   414楼、筝筝对不起,没有wifi我还是不去啦!!(哭——)   415楼、筝老婆我来啦!!没有wifi又怎么样!!!!有阿筝就好!!!   416楼、……你们宅男不要理直气壮地说人家是妹子好吗?万一飞升上去之后发现不是,那不就尴尬了?   ……   1690楼、等了一天了,还是没有出细则……   1691楼、头像越来越萌,公告越来越短,真不知道西方神台在打什么算盘。是又想扩招骗人上去吗?   1692楼、一天不出细则就一天不做决定。   1693楼、官方又装死。   1694楼、官方装死不是常识吗?每次问到关键问题就装死不答,你以为他们没在看论坛嘛,其实删起贴封起号来还是溜得一逼。   ……   7695楼、细则到底什么时候出?   7696楼、我怀疑这届根本没有细则。   7697楼、不会吧……要不然等等看其他神台的公告?   7698楼、等其他神台 1。   7699楼、哎,被西方神台绑票了,不爽。 第51章 红衣剑倾   做好计划,白琅立刻取出两面等身镜。   前一面, 后一面, 镜与镜相对, 镜中场景无限循环, 让她觉得映镜的能力好像也被放大增幅了。   很快,镜中出现了她想找的东西。   雾海翻腾,遮云蔽日。   宿月界最深处有望月台, 月圣就在台上,已不知多少年未履平地。   望月台虽是普通石质, 却长年累月淬入月华, 看起来通体如玉, 轮廓流畅,没有一丝接缝。远远看去,还觉得这是可以被托在掌心的法宝小台。往里瞥一眼,雕廊画柱应有尽有, 花草鸟兽栩栩如生。再一细看,却发现这些台内的装饰都是画的, 连窗户和门也只是做个样子。   “望月台是没有门户的。”折流也在旁边看镜子。   台下守着个正着打瞌睡的少年, 大概在十八岁左右,细眉薄唇,皮肤白皙, 双眼之间纹一株银莲。他样貌女气,气质阴柔,身似弱柳, 有薄情寡义之相,美则美矣,总让人生不起好感。   “这个是谁?”白琅觉得有点不像月圣,因为他周身没有一丝异象。   “看守望月台的人吧。”折流也不清楚,他指了指那个密闭的望月台说,“月圣应该在里面。”   这么大个望月台,就派了一人来守?   “这个像不像月圣的器?”白琅不确定地问。   折流叹息道:“……并不是你能认出谕主,我就能认出器的。在打起来之前,我什么都看不出。”   白琅有点失望:“为什么看不见望月台里面的样子?”   “大概是会被月圣的天权干扰。”   白琅点点头,从望月台开始慢慢挪远,找寻一条进入这里的道路。因为是反着看的,而且雾海云河时不时会变,所以要设计路线就非常困难。白琅一直拿着笔在写画,折流在旁边只能干看着。   因为白琅一开始就说清楚了:“你别跟我说话,会影响我的判断。”   平时他提意见白琅还是会听的,唯独涉及到“路线”这个问题,她死也不敢听折流提的意见。虽然她自己方位感也差,但如果看着路小心仔细地记,一条条硬推,还是可以弄出个靠谱的路线图的。折流这种只要一条路都能走丢的,怎么能让他设计迷宫地图?   弄了好半天,终于画出一张大致的地形图。   “雾海云河的变化速度没有想象中快,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应该能到望月台见月圣。”   白琅把地形图交给钟离异,让他按这个开。   钟离异显得很怀疑:“不是说不能用地图进去吗?”   “我刚画的,趁热用,再过会儿又要重画了。”   钟离异还是一脸怀疑。   白琅气得想翻白眼:“不是你说让我想办法的吗?想出来了你又不信?”   罗戬则惊讶于她这门画地图的手艺:“我觉得以后摆渡人为了免于绝后,应该出一个地图派,也别太依赖什么蛊虫异术了。”   钟离异开着船也没忘损她:“你们要是早千百年想通这件事,也不至于让我们深陷危险了。”   罗戬气愤地说:“你该不会忘了是谁把我弄上这艘船的吧?”   吵了好一会儿,船终于开了起来。   白琅给的线路图没有蛊虫那么准确,只能时不时就停下用天权修正一次。所以进入雾海云河最深处时,已经过去十几天了。这里乍一看与外面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雾海翻涌,难以视物的,但仔细体会,还是感觉这里更危险。   因为在这里,连神识都像陷入雾沼般无法延伸出去。   及至望月台,钟离异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船未近前,白琅让钟离异停下,避入水眼,然后取镜子观察。镜中场景和十几天前几乎没有区别,只不过那个守在望月台下的少年换了个姿势,靠墙小憩,眼睫随呼吸起伏。   “你认识这个人吗?”   钟离异扫了一眼,没说话。   “是月圣的祭司!他叫傅莲仙,与月圣寸步不离。”罗戬突然兴奋起来,“很多人说他是月圣的娈宠,因为长得实在是太那啥了……”   这时候傅莲仙忽然惊醒,狭长的眼里流过一点点阴厉的光。   罗戬瞬间息声:“他不会能听见吧?”   白琅犹豫了一下:“这可不好说。”   钟离异一直皱着眉。   这时候傅莲仙伸了个懒腰,提一提袖子,露出一段纤巧诱人的腕,白琅看见他手腕上也纹着银色莲花。他抬起头,忽然说了句什么。   ——“出来吧。”   白琅认出他的口型。   钟离异似乎绷紧了身子,折流也有点想准备战斗了,但白琅死死拦住他们俩。   “等等看。”她说,“附近藏身的应该不止我们。”   果然,天边一阵云动,凤舆龙驾从层云中奔腾而出。天光照破雾霭,金童玉女盘绕坐轿而舞,洒下乱花无数,香尘几抔。白琅看见一把熟悉的纸扇撩起玉帘,青衫客缓缓踏空而下。   “能想个办法听见他们说话吗?”白琅急着回头一瞧,发现罗戬在摆弄一个装蛊虫的坛子,钟离异已经给自己戴了副兽耳,折流则看着言琢玉没有什么表情。   她急匆匆地从钟离异这里抢了一只耳朵。   钟离异心疼地说:“诶,你轻点啊,这是谛听兽的耳朵!”   那头已经传来了言琢玉的声音:“傅公子别来无恙。”   傅莲仙讥诮地笑道:“我是别来无恙,你自打娶了不临城主倒变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罗戬的表情又突然兴奋起来。   言琢玉将折扇一合,指了指望月台内:“方便让我进去吗?”   “这话说的……我怎么敢拦你?”傅莲仙说话还真是和他长相一样,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冷淡刻薄。他往旁边让了让,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示意言琢玉进去。   言琢玉看了看望月台上画得栩栩如生的门窗,又看看傅莲仙没有一点动容的脸。   “既然月圣不便见客,那我就不打扰了。”言琢玉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别,“不过有一言还请傅公子带到。”   傅莲仙颔首:“你说。”   言琢玉以扇掩嘴,说了句什么。   这种关键问题,谛听兽的耳朵突然没用了,白琅急忙问钟离异:“你的伪劣产品怎么了?”   钟离异一巴掌拍她脑后:“什么伪劣产品,人家传声说的。”   罗戬也没听见:“那个人跟傅莲仙说什么了?他脸色突然好差啊。”   这时候言琢玉已经返回凤舆龙驾,天上乌云闭合,他直接消失在云层中。白琅再一看镜中,果然如罗戬所说,傅莲仙的脸色差到极点。   没办法,这种情况只能按原计划出去推秦缓歌一线入明,然后顺势诈言琢玉身份。   白琅朝折流使了个眼色,折流带她离开水眼,直接走到望月台下。钟离异略一思考也选择跟上,罗戬自然不敢往月圣面前凑,于是留在船上,帮忙照看几个孩子。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缕月光,映照在悠悠雾河之上,再随流水破碎。   这是白琅以映镜能力造出的异象,河面就相当于一面巨大的镜子。如果执剑人也在周围,希望这个能力可以诱他出手。   望月台上,傅莲仙仰首眺望,似乎觉得好笑:“今天望月台还挺热闹的。”   白琅落地后直接将请柬往他面前一推。   傅莲仙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给谁的:“缓歌仙子座下?”   白琅点了点头。   傅莲仙看起来是认识秦缓歌的,他质疑道:“缓歌仙子为何自己不来?”   折流按要求出面说话:“近日规则变更,缓歌仙子忙于他事,难以分。身,遂由我等出面与月圣一聚,传其旨要。”   话说得滴水不漏,傅莲仙看起来也不知道信寄丢的事情,只好暂时信了。   “待我问过月圣再说。”他反身面朝望月台,手中忽然出现一支笔,唰唰在墙壁上画出一扇门,然后直接推门进去了。   钟离异看得目瞪口呆,悄悄问:“这是天权还是道法?”   白琅皱眉说:“不是天权,但看起来也不像道法……那支笔是法宝吧?”   没多久,傅莲仙出来了。   “月圣只见缓歌仙子一人,你们请回吧。”   很奇怪,这次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白琅知道没那么简单就能见月圣,但她坚持道:“我一人见他呢?”   钟离异一听不带他就不高兴了:“等等,我……”   “你九谕阁还是不要打搅了。”傅莲仙眼光犀利,“月圣说什么也不可能见你的。”   钟离异一阵沉默,白琅都能感觉到他的怨气化为实质。   “我一个人见他吧。”白琅又一次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有非见不可的理由。”   傅莲仙犹豫了,因为白琅看起来威胁性不是很大,而且这个“非见不可的理由”让他很在意。他再度返回望月台,出来之后跟白琅说:“你进去吧,月圣时间不多,请尽快。”   折流似乎有些躁动不安,但白琅冲他点点头让他安心。她带着镜子,如果需要折流帮忙,可以随时召他出来。   望月台内看起来极为清寂,虽然四壁都是种种华美繁复的装饰,但仔细看就知道是画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这里真实存在的东西可能只有“望月台”本身,而它从整体上透出月色一般遥不可及的疏冷。   墙上的画作太惹人眼,白琅有意避开,慢慢步入最深处。   回廊尽头,柳暗花明,又是另一片天地。   这里没有四壁,也没有生动到夸张的画作,只有浩荡无垠的天地,纷扬洒落的白雪。枯枝尖锐地伸向天空,树梢上挂着的一轮银白圆月。树下有人穿一袭银白色祭服,正仰头观月,白琅是从背后看的,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月圣……”   她话音未落,就见得一道剑光从眼前闪过。   树梢上落下红影,薄纱翻飞如翼,剑光一动山海,凝绝万古。白琅从未见过这样倾倒天地的剑势,掣剑出如奔雷,拔剑起如疾电,挽剑花如月升北台,收剑意如天倾覆海。红影轻盈绰约,只一掣、一拔、一挽、一收间,蹁跹步伐与月圣的人头同时落地。   一剑贯顶,再无他招。   大雪纷飞覆灭狼藉。   月亮才上了树梢,边缘红得有几分妖异。   执剑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月圣的尸首旁,眼神空洞,面色苍白阴柔,像坚实的假面。她穿着一身并不便于行动的红裳,层层叠叠,广袖迤逦及地,盘龙鸾扣金丝错玉,由深到浅的赤色妥帖地覆盖在她身上,将她装点得如同人偶。   风花雪月,岂不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抱走我老婆!!(←你) 第52章 主权器壳   红衣女子将月圣斩杀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美得毫无人气。   白琅看见她耳垂上挂着两个奇怪的双鱼坠子。不知为何, 她突然就忽略了面前的危急情况, 回忆起之前跟司命谈论的事情。司命见过执剑人, 所以白琅在受命后特地问了他:“执剑人大概长什么样子?”   司命笑容微妙,只说了四个字。   ——“她穿嫁衣。”   这身灼灼红裳,盘龙鸾扣金丝错玉, 层叠迤逦蹁跹如浪,会是她的嫁衣吗?白琅不知道。但她耳垂上的双鱼坠, 白琅记得很清楚, 因为她看见言琢玉曾把它挂在折扇之下。   持剑的红衣女子抬起头, 视线从月圣尸首移到白琅脸上。   她失神地看了很久,白琅动也不敢动。   她抬手往前,白琅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但红衣女子身影如风,眨眼就到了她后面。她的手从白琅肩上缠过, 捏在白琅下巴上,逼迫她回头与自己对视。   白琅再次看见她的眼睛, 空洞无神, 却在竭力凝聚一点光彩。   “白……”红衣女子皱着眉,不太确定地问道,“前……辈……?”   白琅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叫做“前辈”的一天, 还是被这么个杀神。   她被捏得有点疼,红衣女子见她表情痛苦,微微一怔, 松开了制住她的手。白琅连忙退开一步,取镜未用。   红衣女子还愣在原地,眼里的神采越来越明显。   “白言霜……”   她第一次顺畅地说出完整的词,忽然又痛苦地捂住头跪倒在地,再度抬头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神采。   她裙摆飞扬,漫天剑光笼罩。   白琅在剑影之下,只能抬镜一照。   镜上闪过折流身影,清脆的碎镜声后,他几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起剑势为白琅挡下剑影。白琅顺手拔剑,胡乱挡下几道漏网的剑光,她觉得每一道光打在煌川剑上都能听见哀鸣。   “这是弱水剑吗?”白琅在折流身后紧张地问。   折流后退了一步,如此明显的不敌还是白琅第一次看见。   “不是。”他冷淡地说,“是北方神剑。”   ……白琅感受到了绝望。   神眷这个东西,果然还是看脸的,居然有人一上来天权就是使用北方神剑?   “能打吗?”白琅很心虚地问了句。   折流无奈地回望她一眼:“你觉得呢?”   “不用打的。”白琅看着红衣女子,目光比接下来要被砍还更凝重。   红衣女子没有下一步动作了,她的身影渐渐没入剑光,看白琅的眼神有点留恋不舍。   白琅刚刚才发现自己漏算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她在整理明暗线的同时,执剑人这一方也在整理明暗线。而恰好,她对于执剑人这方来说,就是身份不明的暗线。如果换了她会怎么做?肯定是抬一手,将暗线推明。   在推线过程中,执剑人这方快她一步,在她与月圣见面之前,抢先杀掉月圣。如果对方能在推线过程中与她谋略相当,那接下来对方绝对不可能杀她。因为杀了她就等于失去了她身后其他暗线的线索,无法顺势摸出司命等人,得不到本次出剑的最大收益。   那对方最有可能做什么?   白琅凝重地对折流说:“我们真的要准备逃了。”   门外出现了钟离异和傅莲仙的身影。   在折流被白琅召走,直接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后,傅莲仙顿时想起了言琢玉最后那句“月圣恐怕很难飞升了”。他大叫一声不好,迅速冲上了望月台,钟离异也不明所以地跟了上来。   结果一到里面,白琅手中煌川剑正在慢慢消散,地上月圣尸骨未寒。   如此沉寂恐怖的气氛,钟离异居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就厉害了……我以前没看出来呀,你玩神选这么悍的?”   一句话就把白琅能解释的东西全给污回去了。   傅莲仙直接动手,万千莲开,如梦似幻。   白琅抛出八面镜子,按八卦方位成阵,每一面镜子都映出她的样子。傅莲仙明明觉得自己已经锁定了白琅的方位,每一处莲花飞刃击碎的却都是玻璃。他稍稍定神,闭眼不再用目力视物,而是艰难地散出神识。可万万没想到神识中的白琅也是九个,八镜一人,全是实景。   “你听我说……”白琅试图解释。   这个时候钟离异又把她给打断了,他特别激动地说:“来,我带你杀出重围!刺杀月圣这种事情虽说经常发生,但亲身参与还怪有意思的,谢谢你带我体会。”   白琅气得直跺脚。   折流一把揽过她,躲过一刃飞花,沉声道:“回船,我断后。”   说完就把她往钟离异这边一推,然后剑阵成笼拦下傅莲仙。   钟离异抓起她就跑,到船附近,白琅看见四方各色遁光聚集,显然傅莲仙已经开始召集祭司了。   白琅见钟离异又跑去掌舵,觉得特别不能理解:“你这船怎么可能跑得过遁术!”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造的船好吗?”   钟离异把舵用力往上一提,整艘船都震了一下。白琅怕船直接塌了,于是跑去窗户口一看,发现鸭子脚蹼收回,翅膀张开,尾羽伸长平衡过大的鸭头。   她还看见一道奇大无比的剑光从鸭子屁股里喷出来,这设计感,完全就是钟离异的风格。   “我也算是学遁法出身的吧?”钟离异笑了笑,一拍舵,整艘船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他学的大道天遁剑法,可不就是学遁法出身吗?这股屁在各色遁光中显得如此清新脱俗,惊吓了不少过路的祭司。茫茫雾海,钟离异剑遁不慢,而白琅又能用天权引路,居然还占了优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罗戬走进来,满脸惊诧地问。   “飙船。”钟离异回答。   白琅连忙问罗戬:“离这里最近的界门在哪儿?”   罗戬回答:“就在人头树下,不过被月圣封住了。你们要走了?”   钟离异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她把月圣杀了,还不得逃!”   白琅连忙把一脸“你在开玩笑吗”的罗戬推出门。   她气得要死:“不是我杀的,执剑人栽赃我。”   不过白琅觉得以钟离异那个脑子,肯定也理不清为什么执剑人这么厉害还要费神栽赃她,不直接一剑把她也给带了。   钟离异见她真生气了,于是轻笑着安抚:“开玩笑的,月圣哪儿能死呢?狡兔还有三窟,他这种谕主,指不定有多少壳呢。”   “壳?”白琅突然听见一个新名词。   “你不知道吗……”钟离异摸了摸下巴,“一个谕主的实力主要由三个部分构成,权、器、壳。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月圣被斩个壳也伤得不行。他本来是要飞升四方台的,现在恐怕……哈哈哈哈哈……”   说到后面钟离异又一脸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挺乐意看见谕主倒霉的。   剑遁极快,一下就到了雾月界的人头树下。因为月圣被斩,他曾经布下的术法全部都失去了效果,人头树和树下的彼岸花大片枯萎,露出下面土壤中的点点光芒。   钟离异驾着船,垂直往地下冲去,白琅吓得闭眼抓住了窗框。   一阵翻天覆地的摇晃过后,白琅慢慢睁开了眼。周围一片烟尘,大黄鸭船经历了一阵猛烈剑遁后彻底散架,光荣而壮烈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这是哪儿……”白琅眯起眼睛看了半天,除了焦黄色还是焦黄色,她还以为自己瞎了。   钟离异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谁知道呢?我顺着界门冲出去的,这里可能是三千界中任何一个地方。”   罗戬手里拎了三个小孩子,从废墟中爬出来。   “你过界都不说一声的?”她质问钟离异。   钟离异冷笑:“说一声就能过得快点还是怎么的?”   白琅急匆匆地从储物袋里摸镜子,然后努力平心静气把折流召出来。镜面破碎,他白衣浸血,一只手上剑光吞吐,另一只手上……揪着个人。   “傅莲仙?”钟离异又“哈哈哈”地笑起来,“上人,你怎么把追兵一起带过来了!”   傅莲仙挣开折流,周身又出现莲花异象。   “人不是她杀的。”钟离异拦了一下。   “那是你杀的?”傅莲仙没好气地说,“我早就知道九谕阁不干好事……”   钟离异立马喷回去:“这跟阁里有什么关系,你能就事论事吗?你看看她这幅样子,像是能杀月圣的吗?你再看看我这副样子,像是能不拿钱就干活的吗?”   傅莲仙一想觉得还挺有道理,于是把白琅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白琅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哼,确实不像。”   白琅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松一口气。   “但这是你的责任。”傅莲仙话锋又一变,“如果你不假借缓歌仙子身份,让我开门,说不定现在月圣都已经安全飞升了。如今被斩一壳……”   “壳是什么?”白琅问。   傅莲仙刻薄地嘲笑道:“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白琅看折流,折流摇摇头说:“你还不到用壳的时候。”   钟离异有意挑拨:“上人又欺负她是新手,什么都瞒着。我来说吧,壳就是以谕主某个特定时刻的状态为参照而留下的身体。很多谕主会在快飞升的时候准备好壳,免得飞升失败导致前功尽弃。”   白琅琢磨了一会儿钟离异的描述,觉得这话太有水平了,不像他能总结出来的。   “怎么以某个特定时刻的状态为参照,留下身体?”   “这个说起来可就玄乎了。”钟离异先吓唬她,转而又解释道,“天权修到极致之后,很多擎天心经都可以办到这点。”   其实这种壳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不止是像月圣一样躲刀。   比如她想修天权,但不知道方向,那就在修炼之前留一个“未精进过天权”的壳。然后她开始专注于“入镜为戏中魂”这个能力,但不知不觉发现自己会沉迷镜像,无法自拔。这时候就赶紧返回“未精进过天权”的壳,然后重新选择路线,进行“映镜则天目生”这一方向的修炼。   “我说……”傅莲仙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们为什么坐在沙漠里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   白琅环顾四周,猛然意识到这片沙漠有点熟悉。   ——可不就是她战过干尸的石礼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壳就是存档啦。   高(氪)级(金)玩家可以使用存档,剧情杀前存个档,加点之前存个档,boss战前存个档……请相信这是四方台为了降低游戏难度,提升游戏体验而出台的伟大政策。   例行吹完四方台,我再给大家复盘一下最近的狼人杀。   第一晚,执剑人狼刀在先,刀中女巫司命,司命开了解药自救,并且知道了执剑人的刀法是“风花雪月”。   第一个白天,司命抿出预言家白琅的身份,要她顺着刀法内的几个人去验,然后自己沉下去避免吸引狼刀。   预言家白琅通过听发言验一推三,但全是金水,没找到执剑人。这时候她意识到不对,只好后置位跳出来刚月圣正面,诈其他人身份。   结果第二晚,执剑人把月圣刀了,直接做低白琅身份。   然后在第二个白天,执剑人悍跳,扛推白琅出局。   现在的情况是,如果白琅跳预言家,晚上会被刀,如果不跳预言家,白天会被票出去。   可见这个游戏只要狼刀准,那好人方一晚上验十个狼也没什么屁用。   夜行天就是吃了刀不准的亏啊(←又黑他) 第53章 借刀追刀   周围风沙太大,非常人所能承受, 所以罗戬只能带几个孩子避入大黄鸭船的残骸中。钟离异立刻拉上白琅, 仔仔细细地把“壳”讲了一遍。   擎天心经强化到某个程度之后, 谕主可以通过它保留自己目前的状态。   这个状态保留在某个人身上, 这个人就被称作“壳”。   假如谕主受伤或者遇到什么无法回避的危险情况,就可以将擎天心经转入“壳”内,自身的一切神识力量也将随之替换原主的, 有点类似夺舍。但是为了区别于“夺舍”,谕主们通常称这个为“回壳”。   “壳”可以有多个, 它仅仅是“保留状态”, 不会“表现状态”。也就是说, 在谕主回壳前,“壳”都是完整而独立的人,他甚至不一定知道自己被做成了“壳”。   飞升四方台风险很大,所以月圣此前肯定准备过壳, 以免发生意外。   而执剑人出现的时候,月圣没有任何反击, 相当有决断地选择了“回壳”。如果回壳快, 他最多损失一个壳和一点修行进度。但是如果跟执剑人打起来,最后像司命一样伤及擎天心经甚至失手出局,这个要付出的代价就更大了。   白琅补齐遗漏的信息, 静下来把事情想清楚。   “执剑人不会想不到壳的问题,那我就搞不懂为什么她要出手了。假如月圣没死,擎天心经也完好无损, 执剑人不就相当于把行踪白卖给了我、司命还有月圣么。而且在月圣回壳之后,她之前的栽赃也是白费,月圣自己难道分不清谁捅了他一剑?”   白琅觉得执剑人这方智计很强,不会犯这种错误,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原因。   傅莲仙皱眉道:“执剑人只是想阻拦月圣飞升四方台吧。”   他长了张男宠脸,皱眉说话时莫名带着娇嗔,气氛严肃不起来。   白琅反问一句:“阻止月圣飞升,他能有什么收益吗?”   傅莲仙被她问住了,口气不好地说:“有些人就是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说这话的时候,他朝钟离异轻蔑一笑。   钟离异非常不满地撸袖子:“你找打?”   白琅还是觉得不对,执剑人不像是会做亏本买卖的。如果月圣直接“回壳”,那在白琅看来,执剑人这次是有点亏。   除非……   白琅突然介入钟离异和傅莲仙之间,对傅莲仙说,“你是月圣的器吗?你觉得月圣会回哪个壳?算了,这种保命的手段你估计也不会告诉我……我这么问吧,你觉得月圣的壳,有没有可能暴露过?”   傅莲仙原本对白琅还有点看不起,但想明白她在问什么之后,也开始慎重对待她的话了。   “我是月圣的器没错……”   白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陷入思考。   傅莲仙紧张地问:“你觉得……?”   “说不准。”白琅点点头,“我不能在浮月孤乡呆下去,因为一旦月圣回壳再被捅,那我怎么都洗不清了。你若是月圣的器,现在应该立刻去找他的壳确保他安全。”   傅莲仙神色一凝,没有多说,直接消失在大片银莲之中。   傅莲仙离开,钟离异的神色也淡了下去。   “你们现在去哪儿?”   白琅略带询问地看了看折流,折流回答:“与你无关。”   钟离异啧啧摇头:“占有欲太强了不好吧?对我都这么排斥,以后要是她座下十七八个器,你不得在醋坛子里泡死?”   白琅也不知道钟离异怎么能在三句话内让所有人都想打他。   她缓和气氛:“仙魔境水太深,我们应该会去某个中立境避一避。”   “九谕阁怎么样?”钟离异突然问。   白琅非常不信任地看着他。   折流更直接:“不可能跟你去同一处的。”   钟离异讪笑了一下:“哎,我也不一定回九谕阁嘛……不过,白琅啊,你带几个孩子,颠沛流离总是有点不方便的,去九谕阁落个脚稳定一下也好。”   他越这么说,白琅越觉得他有所图。   她淡淡地点头:“我觉得千山乱屿就挺好落脚的。”   钟离异只好跟白琅把事情挑明:“哎,我其实是受了雇主之令,准备……”   “轰!”   他话说到一半,背后的沙漠深处忽然升起一团黑色的蘑菇云。   白琅立刻回头,看见遥远天际已经有深不见底的黑色蔓延而来。   空中盘踞着一头气息荒远恐怖的怪物,它浑身黑鳞,额生双角,尾长如蟒,双爪尖利,正吞吐出遮天蔽日的黑气。白琅觉得它很像佛塔里那个僧人最后变化的样子,不过比那个要大太多了,小些的时候看像是鳄鱼,但如此庞大的身躯盘踞空中,反倒像条恶龙。   这股黑气没有将整个天空涂黑,反倒留出一轮圆月似的缺口,明亮皎洁,光芒透彻。无数银色莲花拱卫在月色周围,严阵以待。黑色天空下方,一层层白骨正破土而出,行尸走肉,如同炼狱。   “是月圣……”   白琅感受到让人心悸的宏伟天权,一圈又一圈无形的波纹荡过整个石礼界,掀起沙暴飓风,以让人绝望的力量冲刷着一切有灵之物。   “我靠,他的壳就在这界?”钟离异目瞪口呆,“我手也太黑了吧?”   周围气息极其狂暴,所有人的感知都受了影响。   最后还是折流说了句:“他跟谁打起来了?”   白琅看不见,只能取镜相照。镜中形势渐渐明了:一边是黑天白月银莲花,另一边是行尸走肉人间狱。   假如佛塔下的那个妖僧尸骨是月圣的壳,那么他跟佛塔周围的干尸可能不是一伙。妖僧这副尸骨没有意识,却还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手里明明捏死过不少干尸。假如两边不是一伙,那月圣的壳恐怕真的早就暴。露了,有人以干尸肃守周围,等月圣一归壳就动手。   “我们该走了。”   白琅神色凝重,她早知道执剑人不可能一剑逼月圣回壳之后就自信离开了,后面必然还有人追刀。   “走哪儿?”钟离异环顾一圈,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还从界门出去,然后跑到不知道哪一境吗?”   “你别管我们去哪儿。”折流冷淡地说,“反正不会跟你一路。”   白琅连忙从船的残骸里叫出罗戬几人,艰难地护着他们往界门方向走去。   这时候黑云已经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天空,整个石礼界都发出鬼哭狼嚎之声,下方沙地咆哮翻覆,数以万计的尸骨堆垒成山,从沙下爬出。   白琅将玉成音他们一个个送进界门里,再回望折流和钟离异时,飞沙走石已经让她睁不开眼了。   空中黑鳞怪物盘绕一轮圆月,巨口逐渐张开,一点点将它完全吞没。月圣吞月之后气势拔升到了顶点,混乱又狂暴的天权让整个石礼界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白琅一侧目,看见界门附近皲裂出道道黑色的虚空裂隙。双方对峙期间就已经是这副样子,等真打起来估计周围几界都要吃不消。   尸山成路,笔直往空中月圣所在的地方延伸,丝毫不惧裂隙或是黑烟。   “还看个头!赶紧走!”   钟离异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伸手拉了一把白琅想带她一起进去。白琅不愿意跟钟离异一路,但是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正好这时候折流也越过风沙过来了,白琅索性伸手拽住他。   折流反应很快地将她拉稳了,对钟离异说:“你放手。”   钟离异不放手:“你再纠结他们就打过来了!”   白琅一手一个,直接拖着他们冲过了界门。   界门之后,碧海蓝天,万里无云,十只飞隼图腾环绕而立,来往行客人声鼎沸。   这里是千山乱屿的十隼盟集市,明明是旧景,此刻却宛如新生。   *   万缘司,司命神宫。   司命咳嗽着从玉台上起身,纪雅之不知是该扶一下还是该劝他躺着。最后她上前帮司命把过长的白发撩了起来,免得不小心压断。   “身上不舒服吗?”她轻声问。   “啊……”司命怔了怔,“还好。”   被旧伤折磨太久,连痛苦都已成习惯。   他坐正身体,纪雅之小心地把他的头发放下来。她动作很轻,手中白发如初雪落檐上,颤颤巍巍的,偶尔滑落几根,让人心惊。   司命从她手里取过几根断了的发,开玩笑似的问:“再过段时间我不会秃了吧?”   纪雅之不知道说什么好,到了司命这种境界,如果身体出现如此衰败之相,恐怕是寿元将尽了。   司命扔了那几根断发,对她说:“跟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儿?”纪雅之没反应过来,直接问回去了,意识到有所冲撞之后立刻又改口,“谨遵谕主圣令。”   司命腰下逐渐有风成尾,他整理容颜,摇头叹道:“你啊……再过几年估计和封萧是一个样子。他这人多无聊,有什么好学的?”   纪雅之见他成风尾,顿时紧张起来:“司命,你要出门的话,我还是找封萧前辈来吧……”   “不用了。”   纪雅之略有些退缩:“我会误事的……”   司命侧头笑道:“你看不起我?在我手里,没有弱器。”   说罢也不等纪雅之拒绝,直接以清风笼住二人,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第54章 万里传书   世事变化难料,明明一刻前他们还在风沙中奔逃, 现在就已经坐下喝茶聊天了。   刚过界之时, 白琅一看周围没有罗戬和那几个孩子, 顿时有点慌了。因为他们是先后过界的, 一步之差,万里之遥。   幸好罗戬危机关头反应很快。她带孩子们过界后出现在外围山脉,一看白琅几人迟迟没来, 立刻知道两队人已经分散。   这时候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白琅后脚踏入界门,那应该也在千山乱屿附近, 而千山乱屿最繁荣的地方就是十隼盟集市, 找个地标集合总没错;如果白琅没能踏入界门, 那肯定凶多吉少,她也得去十隼盟打探一下浮月孤乡的消息。   正好,他们出来的这个界门由散修门派看守。罗戬忍痛出了一笔钱到十隼盟集市,一落地就看见白琅哭丧着脸, 跟另外两个剑修站一块。   两伙人会合,直接找了个能坐下细聊的茶楼, 该吃吃, 该喝喝。   白琅想跟折流谈谈现在的局势,所以两人单独在雅座隔间里坐着。   雅座四壁皆为花鸟绘卷,桌椅摆设无不精致。白琅觉得跟折流面对面有点不自在, 于是从后方书架上取了一副棋开始排谱子。   “是这样的……我稍微算了一下。”白琅把白子推给折流,自己黑子放在右下,“你觉得几条明暗线里面, 司命和执剑人能在同一个阵营吗?”   黑棋分散,右下左上,逐步往天元延伸。   “还是有可能的。”   折流本来想说不可能,因为司命跟执剑人一战损伤惨重,两人定是死敌。   但白琅在排子,记谱,明暗势,观大局,列举任何一种可能。   所以折流试着回答:“执剑人跟月圣肯定不认识,认识的话月圣不会不防。而司命跟月圣应该也不在一个面上,否则不用拉你这个第三方去探路。所以,在司命和执剑人互知底牌,且跟月圣都不在一个阵营里的情况下……如果月圣倒牌,执剑人跟司命就能做成同党了。”   三张牌实力差不多,执剑人这方偏强。但从她与司命那一战来看,再强也不能直接杀到其他人出局。如果其中一方轰然倒下,肯定是另外两方都有助力。   “现在月圣是不是要倒牌了?”   折流一怔:“是。”   白琅黑子落定,道:“所以,如果这局棋里没有其他势力,帮执剑人追刀的定是司命。”   折流看清局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白子能翻吗?”   “能。”白琅很干脆地说,“而且就翻在我们身上。”   “我们?”   白琅把月圣的信放在桌上,有点内疚地叹息道:“其实……如果月圣真的死了,他就是死在任不寐手里。”   ……   折流终于知道这个巨大的变数出在哪儿了。   月圣飞升前做过不少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一步棋就是邀秦缓歌相聚。但是这步棋出了岔子:首先,任不寐把信给截了;其次,白琅用信开了望月台的门。   从傅莲仙的话里可知,如果不是白琅假借缓歌仙子之名,望月台的门根本不会开。而执剑人是什么时候袭杀月圣的?也恰好是白琅骗开了望月台的门之后。   这道门可能是防线之一,在它被撤除,而另一道防线秦缓歌也未能到场的情况下,月圣只能无奈地选择回壳。   折流一看白琅纠结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把信送回去。”   白琅点了下头。   “我越想越觉得歉疚……”白琅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因为我没有算到执剑人会推我入明,所以给她当开道石开了望月台的门。现在如果月圣真的因我而死,我就不能把信的事情再瞒下去。”   折流平静地说:“你也是神选者之一,大可不必为任何人的出局感到歉疚。”   白琅叹了口气:“不是这样的。月圣精心谋划过,他做好了壳,找好了助力,本来可以风风光光大战一场,或是出局,或是飞升,不留遗憾。但是现在我随手一打岔,让他憋屈地回壳,再被人蹲守截杀……实在是不应该。”   折流想起来,最开始白琅就说过,假如神选是一出戏,她希望所有人都完美谢幕。所以在她看来,没道理月圣苦练这么多年,登台一瞬间就被块石头给绊了。   折流微微蹙眉,白琅以为他心有不悦,却忽然听他说:   “明白了,我们回万缘司,送信。”   于是白琅跑去跟钟离异和罗戬筹了一笔巨款往返万缘司。   罗戬看起来肉都是疼的,钟离异还阴阳怪气地说:“这是准备丢下孩子携款私奔啊?”   白琅怕几个孩子担心,连忙说清楚:“什么话,我去找秦缓歌把信还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回来。”   刚刚还低着头的玉成音猛然望向白琅。   “啊……”白琅怔了怔,“成音认识她啊。”   玉成音连忙低下头,瑟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狩裟坊对她来说估计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白琅也不再追问,急匆匆地带着折流上路了。   从十隼盟界门到落城的界门,只花了短短一瞬。   但这一瞬之间,他们已经从千山乱屿的白昼走到了万缘司的黑夜。落城界门和他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挤满了揽客的散修,来往的商贾,还有风尘仆仆的行客。   黑市中的狩裟坊像一座小小的不夜城,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这里的小厮颇有眼力,一见白琅带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家伙急匆匆地往里赶,还以为她是来砸场子的。他们纷纷迎上来问:“道友,是不是买的货不合心意了?没事,我们七日内包退换……”   白琅绕过他们直奔红颜殿,找到红衣紫衣两名侍女,将信一展。   “我想见缓歌仙子。”   红衣紫衣两人明显还记得她,只是奇怪她身边哪儿来这么多厉害的剑修,每回出门还能跟衣服似的轮着换。   红衣说:“缓歌仙子正在给新货做督导。”   紫衣说:“暂时有些不方便。”   她们齐声说:“不知您可否稍等片刻?”   白琅被她们这种分段式对话给急死了:“人命关天,等不得,让我进去吧。”   “这……”   “那……”   “容我们问问。”   白琅拍了一把折流,他直接以剑势开路,带白琅冲了进去。   一口气冲到秦缓歌房外,白琅终于止住脚步,整理表情,深吸一口气,轻轻敲开了虚掩的门。   门内还是素净一片,墙上的山水写意画换了几幅新的,意境更加玄远清幽。竹案之上摆了几卷书,一盏茶,还有半掩着未画完的寒江独钓图。墙上有圆窗,窗上的雕花细腻却不繁复,色彩寡淡,将这里与纸醉金迷的外界完全隔绝。   秦缓歌站在案前,依然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又韵味悠长的样子。   她面前跪着一个容颜惊人的少女。   少女长了一双狐耳,身子纤巧,珠圆玉润,眉目间透出冶艳。她裸着上身,背负荆条,浑身是伤,看秦缓歌的眼神又恨又怕。   “我再说最后一遍。”秦缓歌音色极美,低徊盘桓,如诗如歌,“高。潮之前要问,主人,我可以来了吗?请问我可以来了吗?得到回应,是,然后你才可以高。潮。”   ……   白琅觉得非常尴尬。   更尴尬的是折流还在旁边问了一句:“你不去还信吗?”   秦缓歌看了他们这边一眼,继续跟狐耳少女讲下去:“你该庆幸你是能够侍奉男人的美丽商品,而不是那种榨干价值就丢的炉鼎。”   狐耳少女很不服气地顶撞道:“难道我活着的价值就是侍奉男人吗?”   秦缓歌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问:“如果你活着的价值不是侍奉男人,那是什么?”   “是……是追求我自己的梦想。”   秦缓歌低笑一声,眉目间的风流情态让人移不开眼。她缓声问:“什么梦想?”   狐耳少女磕巴半天,说不出来,最后才想到:“重获自由!”   秦缓歌又笑了,她这目光一流转,真是让人酥到骨头里去。上次来的时候白琅就看得有点晕晕乎乎,这次来旁边跟了个折流,居然跟钟离异一样往她腰上掐了一把:“这是玄女派的功法,你定定神。”   那头,秦缓歌笑斥道:“你呀……不是不想侍奉男人,就算我让你去侍奉女人、孩子,你也是不想的。说什么价值、梦想?你连一点点自立的能力都没有,就想偷懒,想不劳而获,想得到一点颓废又可笑的,被称为‘自由’的愚蠢无用。你这样的废物,也配跟我讨价还价?”   她目光微凝,这一下又风流尽掩,萧杀四起。   “出去吧,再有一次,我只能一张草席卷你尸骨,随便借地儿埋了。”   狐耳少女梨花带雨地离开,临走前哀切地看了白琅一眼,白琅却很少见地没有出手相助。   秦缓歌拂袖带上门,斟一盏清茶,和声问道:“二位因何而来?”   白琅上前,把信递给她,直接了当地说道:“舍弟顽愚,窃得月圣予您的书信一封。我设法还原了信上字迹,是说‘适逢月色如旧,不知缓歌仙子可否赏光一聚’。误您要事,万死难辞。”   秦缓歌斟茶的手一顿:“这信被偷多久了?”   “这……大概有十七八日吧?”   “那我也不必去了。”秦缓歌微微垂眼,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都是命数。”   白琅心下一急,只能又告诉她:“我来之前半刻钟,月圣还在与敌对峙,您如果想出手相助,可以去浮月孤乡石礼界。”   秦缓歌还是叹气,也没有动身的意思:“他都问了可否赏光一聚,你就当我没赏他这个光便是,不必太过歉疚。”   这女人是真的通人情,知世故,一眼就看穿白琅心里怎么想的。   白琅咬了咬下唇,道:“缓歌仙子,若是您十七八日前收到此信,会去见他吗?”   秦缓歌抬头与她对视一会儿,望进她眼睛里,像望进一面镜子似的,一眼就到底了,却确实装得下整个世界。   “罢了。”秦缓歌起身收信,“我会走这一趟的,你莫再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断了下更!!   这几天后台各种异常,每次刷一下新章节都是“已被删除”,根本动不了。   好气哦。   最近肝的所有游戏都在搞女儿节活动,所以顺手写下女儿节番外,但是感觉番外发太密集了,等以后发吧。 第55章 台上台下   大漠之中,无尽风沙起, 万里白骨生。   唯有一处定如风眼, 不见黄沙, 只见青天, 那就是佛塔的顶端。   塔顶站着两个人,一个白发华服,腰系黑红绶带, 手执雪色银尺,腰以下有风成尾, 如鲛人而立。另一人站得靠后, 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女, 略带羞怯,但不曾退缩。   “封萧。”司命低唤一声。   白骨之中有人影浮现,眨眼就到了他跟前。   “是?”   “傅莲仙可以死了。”   “是。”封萧迟疑着看了一眼纪雅之,问司命, “我对付傅莲仙,那您要……?”   司命指尖掠过手中银尺, 笑道:“雅之出战吧, 她也该试试手了。”   纪雅之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第一次试手就用月圣,这门槛可太高了。   封萧领命应战。   下方白骨终于堆垒至高空, 一只只骨爪伸出,争先恐后地扑向拱卫月圣的银莲花。银莲幻影中时而可见傅莲仙身影,但等骨爪伸过去, 他又会消失。于是封萧选择直袭月圣,因为打在傅莲仙身上,他可以避,但打在月圣身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避。   果然,不多时傅莲仙就被逼现形。   他虽然被动,却不显狼狈:“化骨狱这次是铁了心要跟万缘司站?”   封萧淡然道:“神选的事情,你扯什么十绝境。”   傅莲仙看得清局势,冷笑道:“少来,你借你谕主的力量擒得衣清明,帮化骨狱战退天殊宫,不就是把神选跟十绝境的争端绑上一条船吗?我不知化骨狱无定主是怎么想的,但是朝稚司命一统绝境野心犹在,你不会不懂。”   封萧这次没有回他,只是周围白骨异象更加凶险可怖。那些堆垒而起的尸骨上都浮现出各色魔纹,身上气息一口气壮大好几倍。   银莲花朵朵似刃,乱花飞去,斩成银屏光幕,周围白骨近不得分毫。但藏身花中的傅莲仙知道,这是消耗战,封萧召化白骨无数,经得起耗,他可就不一定了。   一具百米高,背生双翼,浑身似玉的白骨直扑空中月圣。   傅莲仙飞身掠至跟前,双手抵住白骨额头,交触之地万千莲开。整具白骨瞬间被花叶织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傅莲仙一现身,封萧立即逼近,抬手就是一道白骨刺。骨刺一化二,二化三,到傅莲仙跟前时已经化作一张犬牙呲互的狰狞巨口。傅莲仙背后就是月圣,所以不能躲,只能以攻克攻,再开千叶莲,和封萧真气对撞。   这次正面碰撞之后,双方都是缓了口气才重新开始。   再过一招,傅莲仙意识到不对:“朝稚有伤在身?”   他擅守不擅攻,可对撞之后的那一击,居然跟封萧拼了个旗鼓相当。这说明封萧在真气对撞之后调整得没有他快,同时也意味着,他的谕主朝稚司命很可能身负重伤。   封萧冷然道:“你觉得他有伤,你就能赢我?”   傅莲仙粲然一笑:“毕竟是消耗战,你谕主伤重,你有伤也恢复不过来,那我自然就赢了。”   “我为何会有伤?”封萧还是一副冷肃的神情,他背后有骨翼破体而出,上面布满了细密漆黑的铭文,“你也不是夜行天啊,就这么自信能破六铭隐文?”   他背后白骨削尖,隐约成剑形,几次打乱排布后竟成剑阵。   傅莲仙一直想着化骨狱的功法就是摆弄死尸,没想到封萧这家伙还兼修炼体、剑道。他只能稍作退势,避开剑阵锋芒,心中越发觉得棘手。封萧攻守兼备,比较稳定,如果能在攻势上碾压他,应该很好对付,但傅莲仙偏防守,根本攻不破。   他回望一眼月圣,那边黑云笼罩,战况不明。   傅莲仙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都得撑下去。   而黑云之中,形势同样一触即发。   司命带着纪雅之立于半空,面前黑鳞巨龙跃跃欲试,但不敢随意上前。   司命抬袖掩唇,咳嗽一声道:“套话说多了有点烦,不过我怕你不了解我的习惯,还是再说一遍。交书不杀,交器不杀,交权不杀,如何?”   “朝稚,你这般行径,就不怕得罪台上?”   声音乍一听像是这头黑鳞巨龙发出来的,细看才发现,龙首上还盘踞着半个人影。这人青年模样,面容粗犷,皮肤微黑,长发如云,手中拿一串佛珠,下面半截身子全部沉入黑鳞巨龙额头。   司命笑了起来:“同为台下客,你与我论什么台上?”   面目狰狞的巨龙发出一声咆哮,龙鳞倒竖,声音震耳欲聋,荡开一圈圈波纹。这股音波到司命面前就消散无形,他身后的纪雅之松了口气。   司命侧目看她:“虽说我不要求你跟月圣一战,但你躲在我后面,还各种提心吊胆是几个意思?”   纪雅之尴尬地吹捧道:“谕主神恩浩荡,神威无量……”   司命叹了口气,没多说她。   他祭出手中雪色银尺,一道道清辉洒下,周围黑云如冰雪般消融。一股清风缭绕在他和纪雅之周围,气息夹着春草的微涩与秋实的芬芳,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黑龙再度发出咆哮,从张开龙口中可以隐约看见赤红火光呈螺旋状汇集。   纪雅之这次终于鼓起勇气站出来:“司命小心。”   司命又叹一口气,把她拉开:“你还是躲我后面,给我加加油算了。”   他抬手一招,空中银尺瞬间变大,遮天蔽日。尺上洒落的清辉带有难以形容的纯粹感,将一切不洁之物洗净,还疯狂地排斥着非同种的真气。很快,在它的覆盖下就只剩司命与纪雅之能够从容站立了。   黑龙的音波也好,龙炎也好,一接近这个范围就消散无形。它再度张口,这回喷吐出的却不少龙炎,而是一抹淡淡的银白月光。   司命抬手立掌,银尺也瞬间立起挡在他身前。   一道月光从尺上折过,无声无息,不痒不痛,却立即让它皲裂出不少黑色断痕。   纪雅之看得心惊肉跳:“司命……还是换封萧前辈吧。他这天权是怎么回事啊?”   月色落在尺上,一点声息也没有,居然造成了这么大的破坏。   “殁月人。”司命立即道出月圣天权,他一拂袖,银尺再度,在两人面前挡得严严实实。   纪雅之还有点不在状态:“末什么人?”   “或者死月人,毙月人,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天权应该是吞噬月光,然后将它重新放出来,再放出来的月光可以直接破坏事物内部结构。”   “还是换封萧前辈……”   司命终于憋不住说:“我换封萧,那你去解决傅莲仙?”   纪雅之终于看出来了,司命这是在赛马。她是下马,就该用来扛月圣这边的上马;封萧是上马,他来应付月圣这边的中马傅莲仙;司命这边天权是中马,必须击穿月圣的下马,也就是刚换的壳。   这才是胜率最高的打法。   银尺飞快地出现在空中每一处,准确无比地将月光挡下。司命的身影隐没风中,那头巨龙四处张望,感知却被清风隔绝。   司命再度现身,已在巨龙额头正上方。   他打了个响指,所有银尺归于一体,眨眼出现在他手中,然后被他像枪一样掷出,笔直地朝巨龙额头上的僧人射去。   极亮的银光几近致盲。   龙首与银尺交触的一瞬间,整个石礼界如天地开辟般寂静。   傅莲仙吐出一口血,身形暴露无遗。   封萧张开双臂,无数骨刺拔地而起,铺天盖地。傅莲仙瞬间被万道骨刺贯身而入,身体里的内脏穿在白森森的尖端,地上渐开的血液像过分夸张的莲花图纹,血腥到让人狂躁不已。   一道骨刺从他眼眶里刺出,被他生生掰断。   他回望月圣方向,发出哀恸之声:“谕主!”   那头,司命已经执尺退出百米,面上略带笑意:“你才刚回壳,不要太勉强,引发权鸩可就不好了。”   僧人被斩一臂,巨龙痛苦翻滚,层云如浪,若有若无的月光从它鳞片下翻出。   司命和声说道:“我说最后一遍,交书不杀,交器不杀,交权不杀。”   封萧将骨刺架在了傅莲仙脖子上,但他似是不觉,剩下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空中月圣的方向。   巨龙之上发出暴怒的咆哮:“休要妄想!即便我战败出局,也轮不到你飞升西方神台!”   鳞片下的月光越来越亮,寒冷而带杀机。司命眼神微凝,他的天权可以隐匿行踪,隔绝气息,但凡刺杀,一击必中。而月圣刚回的这副壳太过笨重庞大,根本闪避不开,所以处于弱势。   但是现在月圣想拼命,天权爆发,这样的话之前伤及擎天心经的司命就是弱势了。   司命嘴角永远带笑,只是语气越发寒冷:“我能不能飞升西方神台,也不由你说了算。”   “那我呢?”   音破九重云,紫气自西方而来。天乐悠远动人,乱花芬芳遍布沙地。   美人着白衣,踏云霞,披羽戴章,征风召雨。万千兵士虚像随她出现于四天之上,天地阴阳贯通,九色光芒划破黑云长夜,普照疮痍大地。   司命看着她皱眉:“玄女……”   秦缓歌微微欠身施礼,若有若无地挡在月圣身前,笑道:“飞升之事,我总能说上一两句吧?”   司命眼中的忌惮只出现了一瞬,很快他也换上笑脸,回礼道:“此事若有台上宾插手,那我身为台下客,自然是愿意退出的。不过我怕仙子贸然介入台下争端,不好跟四方台交代啊。”   纪雅之觉得好奇,因为从两方声势来看,这位“玄女”最多只与月圣相当。但司命对她的态度很慎重,绵里藏针,却也不失礼数。   秦缓歌柔声道:“这些就不劳司命费心了。”   司命干脆利落地下令道:“封萧,雅之,我们走吧。”   几人身影淡入风中。   秦缓歌松了口气,回头看向月圣,神色比之前凝重不少:“神恩虽然浩荡,但也请不要肆意挥霍。此次我受人所托而来,为您劝退舞岚人,已是仁至义尽,如果此事被四方台……”   她话音未落,一点血色从风中而起。   银尺如利刃般落下,削断了月圣头颅。   司命身影在清风闪烁几回,消失不见,萧瑟风中徒留一句笑意真切的嘲讽:“多有冒犯,还请勿怪。”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上回狼人杀。   白琅跳预言家身份,让守卫秦缓歌今晚守月圣。   秦缓歌守了月圣,但司命是女巫,他直接开毒,可以无视这次守护。 第56章 稍作休息   白琅又带着折流返回千山乱屿。   他们重新在茶楼里坐下时,走前斟的茶才半凉。   折流坐在白琅身侧, 与她只隔一掌。他感觉每次白琅跟他面对面坐都有点不自在, 也许不看正脸就好了。结果这次他往白琅身边一坐, 白琅顿时更不自在了。   “你是不是还没放下心?”折流问道。   白琅抿了一点茶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剩下的……也许像缓歌仙子所说,都是命数。”   “那你还有何不安?”   白琅微怔:“很明显吗?”   折流摇了摇头:“只是感觉得到。”   白琅没有说话,折流迟疑了一下, 试着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属于骨架纤细,但摸起来有点肉感, 温暖又柔软的那种。握在一起的时候, 总让人舍不得用力, 这样轻轻覆着,又有种会轻失的不安。   ——嗯,是的,感觉得到。   白琅任他牵着, 目光落在浮沉的茶叶上:“我只是在想,也许命数没有闲工夫来戏弄我们每一个人, 都是世人彼此作弄。”   折流有半边注意力在她手上, 没来得及想更多。   “你想怎么样?”   “等。”   几人在十隼盟集市附近的酒家住下,虽然鱼龙混杂,但也没有办法。他们需要一个消息灵通, 出行方便的居所。   白琅一直在忧心几个孩子。比如这次在浮月孤乡,一路都是风险。带他们一起的话,他们也累, 白琅也累。这天,白琅趁着难得的空档问了问他们有没有拜师学艺的想法,想帮他们安排去处。   “我料定自己下半生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你们总不能跟我一起吃这个苦,还是要找个门派,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们都想去哪里?”   任不寐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敷衍道:“我随便啊。”   玉成音慌张无措:“我……我不知道。”   楚扶南眼神尖锐,一言不发。   白琅只好走到他跟前问:“扶南,你想去哪儿?”   “我能去哪里?”楚扶南眼睛黑得发亮,他一字一句地告诉白琅,“你把我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都切断了,现在你拥有我,你不能不要我。”   白琅费劲地跟他解释:“我不是说不要你,只是现在形势真的不好……”   楚扶南眯起眼睛,特别笃定地说:“你就是不要我了。”   玉成音也被他说动,一时间竟哭了起来。   任不寐还在那边若有所思:“你要是能让我拜入那些大门派,我还挺乐意的。什么灵虚门天殊宫啊,怎么样?他们每年什么时候收弟子啊?”   白琅叹了口气,第一次谈话无疾而终。   第二天罗戬一听这事儿,立刻把白琅嘲笑了一顿:“我家里一窝兄弟姐妹,可以凭经验告诉你,这种只要打一顿扔出门就好。”   她和钟离异在大堂角落靠窗的座上拼酒,钟离异这个人狡猾得很,已经把她灌得半醉半醒了。因为罗戬一喝醉就特别豪爽,会抢着付账。   她拍着桌子,有点大舌头地告诉白琅:“你是个修道者啊,这条生死路,不下点狠心,他们早晚也要折在外面的。”   钟离异连忙又给她倒了一杯,冲白琅说:“你现在知道他们是个负担了吧?早说不要带!任不寐那个死皮赖脸的劲儿,但凡得点好处,就黏你黏得紧,要是遇上危险,肯定比谁都跑得快。玉成音我就不说了,你带着她还不如买条金鱼挂在脖子上,又没用又容易死。还有楚扶南,这小子长大以后你怎么吃得消啊,你连折流那样的都吃不消……”   “什么?”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钟离异背后传来。   白琅抬头一看,折流也到了。   钟离异心虚地起身让座。   折流从容地坐到白琅身边:“刚才谈到我了?”   “我们在说……”白琅给他倒了杯酒,但是折流皱眉推开了。   钟离异抢过话头:“在说要不要去九谕阁的事情。”   他一口气把话题扯回好多天前,就怕折流追问刚才背后编排他的事情。   白琅也不拆穿,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嗯。”   罗戬已经醉倒,在旁边桌上呼呼大睡。   钟离异把之前说了半截的事情讲清楚:“九谕阁就是传达四方神台诏令的地方,这个你清楚是什么意思吧?有些飞升四方台的前辈喜欢福泽后人,所以会曾在飞升前留下信物,然后跟九谕阁打好招呼,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持信物来求助,九谕阁不能拒绝。”   “飞升四方台的能有几个?真要算起来,受他们庇护的人是很少的。所以本来这任务不是很繁重,但几千年前好死不死出了个西王金母。”   白琅知道西王金母以仁善心慈著称,飞升前传下来的轶事就多得不得了。   钟离异脸上的愤怒是装不出来的:“天晓得她留了多少信物,我这半年至少见过三十个了!阁内不想继续浪费力气给她清理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明面上又不能得罪她,所以想了个折中的点子。”   白琅问:“你们替她办一件大事,然后她不再麻烦你们?”   “是……”钟离异一点也不奇怪她能猜得到,“她通过化身降下圣令,我接了旨。但这个圣令太奇怪,实在不知如何着手。”   白琅问:“跟谕主飞升有关吗?”   钟离异有时候真的会被白琅吓到:“你怎么知道?”   白琅想了想,说:“这个不难猜。你先做假缘,深入万缘司,想知道司命这些年销声匿迹,会不会在准备飞升。等探明司命伤在执剑人手里,不具备飞升条件之后,又迅速转移地点,瞄准同一层次的月圣。可这次月圣被执剑人斩落一壳,短期内肯定无法再飞升。也就是说,目前没有符合飞升条件的谕主出现,你才邀我去九谕阁……”   “好了好了,你厉害。”钟离异从怀中取出那张看过很多遍的帕子,在三人面前展开,“这是一半。”   然后他又从怀里取出另一张帕子,也是人面蛛丝织成,用轻薄的剑气削去一层之后,渐渐展露原貌。它描绘的是龟山之下的场景,那些紫桂烟云背后,林中凤纹之中,隐藏着一张张奇谲诡异的灰色怪脸。它们紧紧排成行,往山顶行去。   “这是另一半。”   白琅汗毛都竖起来了,折流稳稳地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一点。   帕子不大,所以织出的图案也颇为写意。白琅冷静下来又看了看,发现这些怪脸都是面具,面具如人皮般贴肉,而且一片空白,乍看还以为是脸被抹干净了。面具下面的身影就更写意了,就是一笔竖条,手脚都没有,莫名带着萧索阴森感。   两张帕子接在一起,上方仙气盎然,下方鬼气森然。   “这是什么意思?”白琅也摸不着头脑。   钟离异恨恨地饮了杯酒:“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纠结吗?线索就是这两张帕子,谕旨是‘飞升禁令,望能详查’。虽然不知道她要我详查什么,但从飞升查起总没错吧?”   “飞升禁令,望能详查。”白琅把这句话又念了遍,总觉得西王金母可能生活时代有点古老,语法上各种省略,导致表意不明,“你觉得她的意思是,‘希望你详查一下飞升禁令’吗?我怎么感觉应该是,‘这个是飞升禁令,希望你详查此事’,此事代指的并非飞升,而是图上的空白面具,前后讲的是两个内容啊。”   钟离异没想到自己还要跟白琅重学一遍书面语。   折流指着空面人影问道:“你们之前去龙山,有见过这些吗?”   “当然没有。”钟离异翻了个白眼,“要是见过,我肯定已经满大街跟人说去了。”   白琅没有回答。   她忽然记起,她在龙山洞府里面就一直感觉很不妙。那时候她以为是司命的天权气息,让她本能地心生忌惮,现在细想却觉得不对。   当时他们进龙山,可能已经与四方台领域擦边了。而司命作为谕主,对四方台的事情应该很敏感。如果他知道龙山与四方台交界,不会眼看着他们合谋闯入,还让孔慎凿走这么大一块西王金母遗物。   假如当时那个气息不是司命,又会是什么?   白琅看着帕子上的空白人脸,越想越觉得害怕,忍不住攥紧了手。   这时候外面忽然吹来一股冷风,几个祭司打扮的人进了酒楼,就在他们旁边一桌坐下。几个人脸色都不好,店家陪着小心给他们端上灵茶仙丹,然后就避去里屋了。   “……此次被刺毫无征兆……太可怕了。”   “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这么多受月圣器重的祭司,还能全在他老人家飞升前凭空消失?”   白琅听见隔壁桌几人的议论,脸色顿时微变。   其中一个祭司注意到她,当即拍案道:“你偷听什么?今日留下耳朵再走吧!”   白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桌子吓一跳。   更让她受惊的是身侧折流闪电般的出剑收剑,一股血糊糊的东西落地。   一息之后,刚才的祭司捂住嘴尖叫起来。   折流微微颔首道:“出言不逊,今日留下舌头再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份的救市(1/1)   今天份的“正宫的从容”(1/1) 第57章 玄都瑶池   白琅其实有点被吓到了。   钟离异“哎哟喂”一声,剑光轻挑, 把断舌扔进对面那桌的酒杯里:“脏死了。”   “……”白琅指着酒杯, 磕磕绊绊地说, “你接接……接回去吧。”   对面一整桌人都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但是祭司知道, 刚才那一剑能削掉他的舌头,自然也能削掉他的脑袋,该忍还是得忍。   他捂住嘴示意同伴一起离开。   “别走啊。”钟离异一脸没事要找事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怕我们知道的,说来听听呗。”   祭司没敢再动, 但周围坐的其他客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整个大堂除了醉酒不醒的罗戬, 就只剩下白琅几人。   “月圣陨落了?”钟离异问。他知道白琅为什么要在这里滞留, 就是为了尽早得到浮月孤乡的消息。   没舌头的祭司可怜兮兮地点头。   白琅努力不看酒杯里那半条舌头,问他:“那现在浮月孤乡由谁接手?”   “呜呜呜。”   “步留影。”祭司的同伴翻译道。   白琅收回视线,忽然沉默下去。   折流冷淡地对那桌祭司说:“别碍眼了。”   对方如临大赦般带着舌头跑了,他的同伴也纷纷追在后面, 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   跑出去一段路之后,有个祭司忽然问:“方才店中的少女, 是不是跟行刺者有点像啊?而且还都是带两名剑修……”   “嘘, 你不怕他们就跟在后面听着吗?”   月圣被刺杀的消息传得很快,行凶者的形象外貌都是照白琅来的,但是真正有心情去找刺杀者的基本没有。   这个刺杀者连月圣都能一剑带走, 他们再凑上去不是找死吗?而且“月圣”是继承制,前任死前没来得及选定下一任月圣,现在整个浮月孤乡都在争权夺位, 谁有闲心去找刺杀者。   月圣死得突然。最可疑的地方是,很多月圣十分信任的祭司都在他飞升前不久消失不见了。不少人觉得这是一场里应外合的刺杀,定是这几个消失的祭司伙同外人暗害月圣。   幸好,步留影的返回让浮月孤乡乱势稍定。   她实力强劲,颇得月圣器重,忠党都愿意受她差遣,寻找并辅佐下一任月圣。而且她这个人心大,玩不动阴谋算计,乱党觉得她好骗,易于控制,所以也愿意把浮月孤乡暂时交到她手下。   消息传到白琅这里的时候,她也确定了此局没有“命数”一说,一切天算皆为人算。   她把杯子拿起又放下,好多次之后,折流都看得紧张起来。   他怕白琅不喜欢见血。   过了会儿,白琅终于道:“最初丢信的是步留影,最后坐收渔利的也是她……罢了,就该如此,此局落定,也没有什么讲不通的地方了。”   秦缓歌未能救下月圣,这个在她意料之中。毕竟秦缓歌得知信已丢失十几日的时候,脸上神色已经透露了月圣无救。   钟离异则是感慨最后石礼界那一战:“朝稚还是厉害啊,其实撇开性情问题不说,他真不比西王金母和初代差。”   “性情很重要……”折流突然说。   白琅觉得他在看自己,于是也抬头瞧了瞧他,折流猝不及防与她对上视线,接下来的话半天也没说出来。   “光天化日,眉目传情……”钟离异摇头不止。   折流避开视线,盯着酒杯里平静的琥珀色液体:“毕竟是神选,谕主的性情……至少要适合成为一位神祗。”   钟离异想了想:“那朝稚也确实适合,太上无情却通晓事理,不就是神的典范吗?”   折流没有与他再辩。   钟离异继续感慨:“他真的受伤了吗?我都怀疑他这伤是不是有假,不然怎么可能轻易杀掉月圣啊。”   白琅回忆道:“我见过朝稚司命,他双腿皆断,眼瞳浑浊,白发苍苍,气息低柔如晓风……已经不仅仅是重伤了,看起来像是寿元将尽。”   她觉得外表的残败都可以伪装,但衰弱的气息是装不出来的。在那次短短的会面中,司命病态毕露,暮气沉沉,满身都是大限将至的先兆。   折流说:“那他身边应该还有其他强器。”   钟离异深表认同:“确实,如果只有封萧,要同时应对月圣、傅莲仙实在太难。以前没听过风声,这次用的器估计是新器……唉,现在的器不得了啊,第一次出手就杀了月圣?”   瞎扯了一会儿,钟离异再度想起空白面具的事情。他苦口婆心劝了白琅半天,说她即便不愿意去九谕阁也好歹帮忙分析下事件,反正她自己已经涉事其中,以后也是要飞升的,早知道早轻松。   折流冷冷地打断他:“帮了你于我们又有何益?”   钟离异绕过他,直接跟白琅说:“我能一路跟着你可不就是大益了吗!”   “你身是罪器还有雇主……”   “罪器吃你家大米了吗,你这么看不起罪器?”钟离异恼羞成怒,“再说,我一走,你一个人对付风央都难,根本没人跟你站边了好吗!”   “你何来站边?从来都是挑拨离间。”   他们俩吵得厉害,白琅有点头疼,直接扶起醉酒的罗戬去楼上了。   钟离异虽然别有用心,但话还是没说错。探寻龙山之时,她已经被牵扯进去,以后可能无法回避无面人之事。所以还不如趁现在真相苗头未露,直接跟钟离异搭伙去调查,也算抢占先机。   但是从何查起又是个问题。   理论上,能返回龙山实地勘察是最好的。但现在司命杀了月圣,局势已定,恐怕会开始肃清万缘司周围的谕主,白琅觉得自己再回去并不安全。   剩下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也就是扶夜峰玄都界的瑶池圣境。   昔西王金母以玄都为圣庭别府,瑶池悬于空中,是她宴请宾客的地方。后来西王金母飞升,她身边那些仆从侍女的后裔就在玄都生活繁衍,瑶池渐渐成为各大家族试炼的圣境。   西王金母的龙山洞府在空中,而瑶池也在空中,两地稍有关联,说不定都有无面人行踪。   过了会儿,折流走进她房里,一脸“虽然吵架没吵赢但是最后拔剑让对方闭了嘴”的表情。   白琅跟他说:“我想去扶夜峰。”   折流神色微滞:“为什么?”   白琅把瑶池圣境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才稍微犹豫一下:“望月台上,执剑人曾叫我白言霜。”   白言霜是扶夜峰主的名字,十五年前在与夜行天的惊世一战中战死。   折流沉默良久:“明白了,何日启程?”   “明日吧。”   说到底,白琅对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还是抱有一丝微茫希望的。   次日,得知白琅的决定,钟离异欣喜若狂地表示可以包他们的路费。他身上的灵石好像花不完似的,白琅好奇一问,结果他说是九谕阁公费报销。   ……九谕阁摊上他也挺倒霉的。   一行人好像都是第一次去玄都界,心情混合了好奇与不安。   玄都界是扶夜峰和万缘司的争议地带,近些年才归于扶夜峰名下。西王金母时代遗留的十八氏族也好,与十八氏族沾亲搭故的各色修真世家也好,背后站着扶夜峰与万缘司的新旧势力也好,都是深不见底的浑水。   一踏出界门,便有古拙雄浑之气扑面而来。   玄都古城四四方方,所有建筑都严格按照星宿排列。十八氏族所居的中庭地带居于北斗华盖正中,其他家族按照位阶实力由内向外分散排布,不可逾越一丝。善于观气的修道者都能看见一股紫云之气,从斗纲西回,经过二十八星宿,最后还于正东的金门之上。   界门位于金门之外,要进去必须经过一系列检查,白琅几人只能混在人潮中一起排队。   钟离异小声问:“你说你杀了月圣的消息不会传到这儿了吧?”   白琅也担心这个,她踮起脚,使劲往前看,就怕城门上挂了一张自己的通缉令。   “怎么了?”折流回过头来。   “我看不见城门。”   折流也不知道她看那个干嘛,想了想就问:“那我抱你起来?”   白琅头疼:“你不能直接帮我看一下吗?”   “哦。”折流回过头去,看一眼又转回来,“我看好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理解能力这么差的器!!   “……上面有挂我的通缉令吗?”   折流回忆了一下,又转过头去看了一遍:“没有。”   两句话的功夫白琅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罗戬挤到她身边,因为这儿站着两个气息可怖的剑修,其他人不敢往上凑,位置十分宽松。罗戬安抚道:“扶夜峰与魔境关系很差,说不定你杀了月圣的消息传到这里,人家还愿意放鞭炮迎你呢。”   白琅觉得郁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连她身边的人都开始默认是她杀了月圣。   好不容易挤进金门,才发现城内城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城内秩序井然,繁荣昌盛。车马灵兽与人分道,店铺经营有序,地面干净得见不到灰,宽阔的街上有很多人,但一个大声吆喝的都没有。   白琅随便找了个人问路,结果人家满口“角、斗、奎、井”。她本来就路痴,连区分“东南西北”这四个方位都费劲,更别说二十八星宿所指的二十八个方位了。   “算了,随便走呗。”钟离异向来不拘小节,“你就算问清楚了这些角、斗、奎、井,也不知道它们代表哪一家啊。”   话正说着,一声尖利的嘶号从街的尽头传来。   行人纷纷让道,白琅远远看见八只巨大的山羊拉着浑身冒鬼火的黑舆飞驰而至。这八只山羊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弯曲的犄角却是纯黑的。黑舆周围被幽幽鬼火笼罩,虽然没有帘幕,但也看不清座上是何人。   控制山羊的缰绳由一少年握在手里。   他年约十八,飞眉入鬓,身披赤野火甲,扬鞭驾车,笑颜堪可入画,一如夏日里开得正盛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好想定个点准时更,但最近总有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 第58章 诸星游天   少年纵车过市,如清风一道。   有个白发苍苍的负箧老人来不及避让, 那八头山羊也不停脚步, 想直接碾过去。白琅就站在老者身后, 立即掐诀成风带将他推开。   驾车的少年斜睨了她一眼, 笑道:“抱歉啦,我没注意。”   然后停也不停地继续向前,消失在街道尽头。   市集很快恢复了热闹, 刚才被白琅推了一把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跑来道谢,从自己背的竹箧里取了两根新鲜的笋送给她。   白琅问道:“方才过路的是谁?我看城中秩序井然, 为何他敢如此横行?”   老者见白琅几人像是其他境的旅人, 便告诉他们:“那是鬼家小少爷, 名叫鬼之野。鬼位列二十八星宿之一,也是掌管玄都界的古老氏族,他们家族在此界根脉极深,势力庞大, 寻常人惹不起。”   白琅点了点头,难怪那少年满面春风, 骄纵傲慢, 原来他们家是这界的土皇帝。   钟离异忽然打岔:“黑舆之上坐的又是谁?”   老者摇着头,不敢说话。方才他说起鬼家小少爷时都有些愤恨不屑,但提起座上之人却明显十分恐惧。白琅觉得车上坐的那个人恐怕不简单, 毕竟连小少爷都只配给那人驾车呢。   钟离异追问好几次,老者才小声说:“是鬼家的独生女,鬼鸢小姐。”   白琅不懂了, 小姐和少爷难道不是差不多吗?怎么老人家提起鬼鸢就这么害怕?   “你们是外来客,兴许不懂,鬼家向来由女子继承,鬼鸢小姐又是独生女。哎,你们这次冲撞了她,也不知道往后会不会被刁难。”   老者走后,钟离异特别遗憾地说:“早知道刚才就该把那辆车拦下来,也好借机打进这些古老氏族内部。”   “你说的内部不会是指人家地牢吧……”   在外城转了一圈,除了干净有序之外就没有其他发现了。这里的外来客不少,有万缘司来的,也有扶夜峰其他界来的,听说在城外这两股势力争斗严重,但在城里几乎没有见过。   酒馆之中人满为患,听说玄都城有宵禁,很多外来客都必须赶在天黑前入住。   为了防止天黑找不到住处,白琅只能提前把几个孩子安顿下来,罗戬不想满大街转悠,于是以“带孩子”为由留在客栈。折流看起来也不是很想到处走动,但是钟离异要跟白琅出去打探消息,他很不放心,只能勉为其难地跟上。   钟离异劝道:“你还是别去吧,在这儿走丢了可怎么找……”   正好经过的墙上有个“寻找走失老人”的启事,折流觉得钟离异在针对自己,不由脸色微沉。   白琅发现气氛一触即发,立刻打圆场道:“没事的,我们不贴告示!你要是走丢了,我可以拿镜子召你回来啊。”   折流脸色更差了。   白琅心惊胆战地闭了嘴,加快步伐跟上钟离异。   很快他们问到了进内城的路,但到内城门口一看,发现这里驻守着许多由十八氏族的重兵,非家族弟子不可入内。听守卫说,这规矩极为严格,十八氏族若是与外人婚嫁,那外人也是不许入内的,只有身上流着十八氏族之血的人才可以进去。   白琅旁敲侧击一问,发现通往瑶池圣境的道路就在内城,由氏族长老会控制着。   “这圣境什么时候能开啊?”钟离异不耐烦地问,“他们拿了又不用,多浪费,还不如造福一下我们广大散修。”   他跟守卫编的身份是途径玄都界,想看看风景的散修。   “休得胡言乱语!”守卫紧张地说,“瑶池圣境是玄都界的根基所在,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让外人入内。”   钟离异一脸盘算怎么硬闯的样子,白琅连忙把他拉走了。   “等到夜里再看看吧。”她说。   “夜里怎么看,这儿还有个破宵禁呢。”   白琅分析道:“修道者城池如此之多,未听说过哪座城像玄都城一样有宵禁,恐怕这里夜晚与寻常城池不同。”   于是几人闲逛到入夜时分。   天快黑的时候,有蛟、龙、貉、犴、狼、獬等二十八种车驾从内城中飞驰而出,将街上行人全部驱散,不允许任何人逗留。折流重伤未愈,清气外泄,实在不好隐匿行踪,最后白琅把他劝了回去:“反正我随时能叫你出来不是?”   她和钟离异两个人就好藏多了。   她所习五行术中有五浊八景咒可以将周身气息湮灭,只要不直接被人看见就好了。钟离异也不知道是用了法宝还是有藏身匿气的秘诀,白琅站在他面前都感觉不到,只有伸出手摸一下才能确定他在。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去,钟离异都等得有些无聊了,周围终于开始出现了异景。   夜幕下沉,天空中没有星月。地上的建筑物却像被点亮的星辰一样,一点点连成线,一线线又汇聚成灿烂星河。最亮的就是内城的二十八星宿,白琅白天问路的时候听得一头雾水,现在一看这个星位图却觉得豁然开朗。   钟离异比她看出的门道更多:“引周天二十八星宿之相筑起城池一座,西王金母果真是大能啊。”   话音未落,这些星辰就变动起来。   角、亢、氐、房、心、尾、箕,七星成龙,抬爪摆尾,腾空欲飞;斗、牛、女、虚、危、室、壁,七星成龟,龟蛇交缠,玄武仰啸;奎、娄、胃、昴、毕、觜、参,七星成虎,弓背呲牙,疾驰飞跃;井、鬼、柳、星、张、翼、轸,七星成雀,振翅昂首,高歌起舞。   中央钧天,一道光芒洞彻天地。   白琅半天没听见钟离异感慨“西王金母真厉害”之类的话,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发现他人已经不在原地。周天星辰变动就是地上建筑变动,其实四下所有景色都变过一番了,她站在地上却无知无觉。   西王金母建城之术可谓是鬼斧神工,夺天地之造化。   那些代表星宿的亮点逐渐清晰,一个个神怪异兽幻化而出,在城中肆意奔跑嬉戏。它们各个都带着浩瀚的星辰气息,虽是幻化而成,却灵动鲜活,栩栩如生。   难怪要有宵禁,因为这里的夜晚是属于周天二十八星宿的。   二十八种不同的星辰构成的异兽绕城而行,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其中一个亮点脱离了大流,忽然奔着白琅过来。她心下微惊,定神后却发现这亮点落地化作了一名戴着山羊面具少年。   “你胆子是不小啊。”   少年把面具推上去,露出张灿烂的笑脸,两颗犬齿白森森的,还有些可爱。这张脸白琅记得,就是白天驾着山羊车奔驰过市的鬼家小少爷,鬼之野。   “二十八星宿游天你也敢偷看,不怕招致灾患吗?”   白琅觉得他好像没有恶意:“我想知道这里的夜晚是什么样子。”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行……”   鬼之野歪了歪头,山羊角也跟着歪了歪:“这边夜里所有建筑都会随意变化,你肯定是分不清了,告诉我,我送你。”   白琅不敢答应,因为她跟鬼之野才见过一面,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热情。   鬼之野催促道:“快点吧,不然其他星宿可就要发现你了。”   白琅又看了一眼那些星辰异兽,发现它们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原本只是星辰为点连成空洞僵硬的线条,现在却逐渐有了血肉,有了更细致的眼、耳、爪、尾。看样子,夜色越深,这些星宿也越接近真正的神兽。   白琅只好把客栈位置告诉他。   鬼之野重新覆上面具,摇身幻化为巨大的白色山羊,和他早些时候驾驭的那种一模一样,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唯有双角是漆黑的。他身上覆着淡淡的星光,蹄下冒出似火似风的黑气,与那些游天的星宿没有任何差别。   “上来。”鬼之野傲慢地下令。   白琅揪着他背上的毛爬了半天也上不去,最后鬼之野只好屈膝降下来一点。   他腾空而起,风吹得白琅眼睛都睁不开。四下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异兽,偶尔有几只会跟鬼之野扬蹄摆尾示意,但是没有一只注意过他背上的白琅。白琅觉得鬼之野似乎以某种办法隐藏了她的气息。   鬼之野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她入住的店门口。   “你知道怎么去瑶池圣境吗?”白琅从他身上下来的时候问道。   鬼之野变回人身,推了推面具,手往中央钧天指了指:“看见那束光了吗?顺游而上就能找到瑶池圣境。不过只有留着十八氏族之血的人才能上去。”   白琅有点失望。   鬼之野突然笑起来:“喂,你要是嫁给我,我分你一半血也不是不可以。”   他眼睛很亮,装着浩瀚星辰,笑起来微微弯着,有烈阳的美好热度。   白琅脸红了一下,毕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求婚。   “……你不是认真的吧?”她问。   鬼之野撇了撇嘴:“怎么?不相信一见钟情?”   “还是算……”白琅话说到一半就感觉背后客栈的门倒了。   她回头一看,折流半只脚踏在门板上,钟离异正死死拉住折流:“上人,别冲动,我觉得让她去骗个婚也未尝不是办法……”   白琅面无表情地问:“你们偷听多久了?” 第59章 云华元君   鬼之野还笑着,满脸纯良无害地对折流说:“前辈好, 玄都城夜里危险, 我把她给安全送还了, 能让我们俩单独说会儿话吧?”   钟离异顿时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一句话就把折流打成长辈, 白天那种骄纵傲慢的姿态还收放自如,让人发火都不好从哪里发起。毕竟他带回了白琅,除了求婚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钟离异觉得折流可能应付不了这么高段位的, 于是好心告诉他:“这样……等他们说完,我们再坐下讨论。”   白琅连忙摆手:“不用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后退一步上了台阶, 跟折流站在一起。   鬼之野有点失落, 但很快又笑起来:“那我明日来接你出去玩?”   “好!”钟离异帮忙答应了,然后把白琅拽回屋里,感慨道,“厉害啊, 半盏茶功夫不见,你就能带回来一个未婚夫?这未婚夫质量又不低……”   白琅气得脸都涨红了:“不许乱说!”   想了想她又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店门口了啊。”   原来诸天星辰变化, 他们两人位置错开, 钟离异直接被传到客栈附近,白琅却迷失在了星宿游天的必经之路上。   “明天你准备怎么应付他?”折流最关心的是这个。   白琅干笑一声:“还是要出去一下的,不然没法套话……”   折流断然拒绝:“不安全。”   “再怎么样也比神选安全。”钟离异不嫌事大, 一个劲地怂恿白琅,“你明天一定要认真约会,好好问清楚这个瑶池圣境里面的门道, 我觉得不可能像鬼之野说的那样,只有十八氏族能进去。你想啊,西王金母当初在瑶池宴客,难道客人各个都要十八氏族的血吗?估计得有个通行证或者请柬之类的……”   白琅想的跟他差不多,她还多想了一点——同为西王金母座下的七星娘玉成音是否也能进去?   “你能对付那小子吧?”   钟离异满心想的都是怎么完成西王金母的旨意,因此对白琅这个突破口也格外上心。   他追着白琅一路到房门口,喋喋不休地教她:“我跟你说,男人都是贱的,不能给他尝到甜头,要吊着。你这样一脸毫无戒心容易给人有机可乘的感觉,绝对不行……啧,不是我觉得有机可乘,我这不是在给她灌输安全意识吗?上人,你不要动手,我们有话好好说……”   白琅赶紧把门关了。   次日,鬼之野一大清早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了。   白琅下楼的时候,钟离异还追在她后面一直说:“你知道哪儿能让男人碰,哪里不能吧?上回封萧在你身上写成那样,我总觉得你好像是不知道的。跟你说,腰以下,比如这儿……上人,你拔什么剑,这个还是要让她搞清楚的……”   “这已经是猥亵了。”   “不是啊,这怎么能是猥亵呢!你就不能以专业严谨的态度看待人体构造吗?”   快到门口,白琅把他们俩全推回去了:“我有分寸,打探到消息就回来。”   说完就跟鬼之野离开了。   钟离异远远看着他们两人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叹气道:“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呢?”   “跟上去吧。”折流说。   “什么?”钟离异诧异道,“白琅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啊,长这么大好不容易有机会跟仰慕者出趟门,你还阴魂不散跟在后面……有点变态吧这个?”   “那我一个人去。”   钟离异权衡了一秒:“等等……我也去!别跟太紧,会被她发现的!”   *   鬼之野没有驾车,也没有穿那身很显眼的赤色薄甲。   他换了件样式寻常的黑色道袍,身材像白杨树一样挺拔,走在人群中有种肆意张扬的感觉,与他那天横行过市一样。   白琅看着他,总觉得看见了一个尚不成熟的姜月昭。他们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可见光华灼灼,又不失阴鸷孤高。不同的是,鬼之野眼里能看见目空一切的傲慢,而姜月昭会将其隐藏。   鬼之野给她介绍沿途的建筑,讲西王金母的典故,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便问:“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   “啊,对不起,走神了。”   鬼之野笑得很温暖:“跟我说对不起干嘛?我说得无聊让你听不进去,应该由我来道歉才是。”   白琅不太习惯这么直白的热情,但也不反感,甚至隐隐是喜欢的。   鬼之野问:“昨晚那两个剑修是你谁啊?”   “……长辈。”白琅想了想,“也不算是长辈吧,可能是朋友或者同伴?”   鬼之野似懂非懂地点头:“是普通朋友吗?怎么看起来对我格外戒备……”   白琅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好说什么。   鬼之野不会冷场,他带白琅穿过一条鲜花盛开的小巷,语气轻快地说:“感觉我好像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哎,有点难过。”   街巷中芬芳四溢,酒楼茶馆林立,更远一点的护城河上还有花船停泊。   白琅忍不住摸了下鼻子:“你真的是一见钟情吗?”   鬼之野笑起来,虎牙尖尖的:“骗你的。昨天白日见你不识相,出手救那个老头子,我就想教训教训,但是当时阿姐急着回内城,我也没空理会你。没想到昨夜诸星游天又遇上了,成千上万的星辰都幻化成型了,你还傻愣着站在道儿上,我看了都着急,所以最后脑子一热就把你送回去了。”   他这么说反而比“一见钟情”更让白琅按捺不住少女心。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鬼之野认真地问。   “我啊……喜欢聪明一点的吧。”白琅边想边说,“可以浪荡红尘,也可以清白一片,然其不惑于心,不耽于利。知世故,明事理,有心如镜,鉴此天地烘炉。”   鬼之野停下步伐,看了她很久。   “要求太高了……”他弯了弯眼睛,这回笑起来却看不到虎牙了,“你要是说个家财万贯或者修为高深之类的,我还能许诺两句。‘有心如镜,鉴此天地烘炉’,这可让我怎么回?”   他委屈地说实话的样子很讨人喜欢。   后面花圃里,钟离异摸着下巴说:“上人,我怎么觉得按这个标准,你比鬼之野还没戏啊?”   折流保持惨痛的沉默。   鬼之野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白琅见他情绪低落,就说:“只是喜欢的类型而已,世界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最后能跟自己喜欢的类型在一起。”   这大实话说的,不光鬼之野更低落了,就连后面花圃里的两个跟踪狂都不想说话。   走到护城河边上,花船缓缓朝他们驶来,歌女舞男妆容艳丽,身姿袅娜。来往宾客都在河岸上观赏,船上会有小厮下来接打赏。鬼之野说,花船上的男女侍者都是以歌舞入道,传其情于众人,却丝毫不显狎昵。来这边行商的散修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修炼,反正出手都特别阔绰,为搏佳人一笑什么都愿意给。   白琅看得入神,一曲听罢,忽然想起自己正事儿还没做。   她正要想个切入口问问瑶池圣境,这时候鬼之野突然说:“其实我想了想,感觉琢玉上人那种还挺符合你要求的。”   后面换了个算命铺子藏身的钟离异怒拍一记折流:“重点来了重点来了,你快听!”   鬼之野跟白琅说:“其实你一提‘有心如镜’,我就想到他了。之前老是听些有的没的传闻,不久前才见过他一次,当真是明心秀骨,风华绝代。”   “你最近见过言琢玉……上人?”白琅惊得差点没把舌头拧过来。   鬼之野点点头:“你不知道吗?他刚结束讲法,现在跟不临城主一起上扶夜峰拜谒云华元君了。”   “云华元君?”   “啊……就是城主的母亲,也修剑道,近些年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扶夜峰的剑门玉府静养。听阿姐说,自从琢玉上人进入不临城,云华元君就再也不见自己女儿了。如果这次还见不到,扶夜峰主应该会给不临城一个台阶下,亲自在瑶池宴客接待,就说他们是来与自己相聚的……”   “瑶池宴客!?”白琅听见了最关键的问题。   鬼之野知道她一开始就是奔着瑶池圣境来的,所以摇头道:“不行,我们平时试炼的地方与西王金母待客的地方还是区别的,一个是人间秘境,一个是天上圣境。这次是峰主私宴,就连十八氏族都无法窥见半点,更别提外人了。”   白琅不死心:“私宴在什么时候?”   鬼之野见她凑过脸来,真想捏她一下:“现在琢玉上人和城主才刚上扶夜峰,都不清楚能不能见到云华元君,怎么可能安排宴客?”   白琅十分有罪恶感地发现,她居然由衷希望言琢玉被丈母娘拒见。   鬼之野见她目光游离,心下有点失落:“我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了?”   白琅回过神来:“当然不是,我们还有大半座城没逛完呢。”   鬼之野看着她笑起来,花船上歌声袅袅,和他干净的笑颜一样让人入迷。   后面藏身算命铺子里的钟离异问:“我们是不是得去扶夜峰把你同门师兄弟的丈母娘给劫走啊?万一人家突然心血来潮想见见女婿,那扶夜峰主不就不宴客了,不宴客我们还怎么进瑶池?”   “……你觉得劫走他丈母娘再潜入瑶池比较容易,还是直接潜入瑶池比较容易?” 第60章 蜜饯**   玄都城一日游结束后,白琅找机会跟鬼之野说清楚:“我只在玄都城逗留一小段时间, 很快就要离开, 你不必花心思在我身上。”   鬼之野准备离开, 刚覆上的山羊面具下传出低低的笑声:“你想那么多干嘛, 好好享受被追求的过程不行吗?”   白琅竟然无言以对。   黑色鬼雾缭绕,鬼之野化作巨大的白山羊,步履轻快地跳上内城城墙, 几息间就消失不见。   钟离异和折流赶在白琅返回客栈之前跑了回来,然后假装成等她很久的样子。   钟离异还装模作样地问:“你问到什么消息没?”   白琅没有回答, 而是把他拉到客店小角落里, 折流竖起耳朵听他们俩讲了什么。   白琅鼓起勇气, 认真问道:“你觉得有没有一点可能,鬼之野是真喜欢我的?”   钟离异也给她认真回答:“其实吧,我觉得不太可能。鬼之野出身世家,养尊处优, 傲慢跋扈。你说你修为和长相,哪一点他有可能看得上?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他喜欢你的高尚品格……”   白琅被钟离异打击过不止一次, 但这次显得格外难过。   她叹了口气, 直接跑上楼了。   钟离异看着她的背影愣了半天:“生气了?”   折流正冷冷地盯着他。   钟离异干笑道:“上人,我这是为你着想,那羊头太会撩小姑娘了, 不警醒一下,她搞不好要出轨……”   “白琅是孤儿。”折流忽然说。   钟离异点了下头:“她说起过。”   “夜行天抚养她长大。”   ……   “还把杀死她父亲的功法教给她。”   ……   “像不像把夺走至亲性命的刀子递到懵懂无知的孩子手里,然后任其挥舞?”   ……   “此心若非极怜便是极毒, 我不好判断,也不敢妄言。”折流起身,低声警告钟离异,“只是觉得有人对她虚情假意十多年,要伤心伤这一次就到底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钟离异看着他,一边消化刚才的信息量,一边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你都没告诉白琅,告诉我干嘛……”   “因为很快她就会知道,你也会猜到。”   钟离异回忆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终于明白折流为什么觉得他能猜到了:“我们接下来应该是去扶夜峰,设法混入峰主的瑶池私宴……会见到峰主白嬛。”   *   后面几日,鬼之野又频频来找白琅。   但是白琅不想多做纠缠,于是一再推辞。鬼之野也不生气,直接把黑舆往客店门口一停,将所有客人吓跑,然后他自己蹲在客栈门口可怜兮兮地等白琅。   白琅又是个心软的,看见客店老板断了生计,成天愁眉苦脸,只好出去跟鬼之野说清楚。   “你别再守这儿了,我马上就走。”   鬼之野把玩面具的动作一顿:“这么快啊……”   “已经耽搁好几日了,再不出发不行。”   “去哪儿?”   “我告诉你你是不是要跟上来?”   鬼之野笑了一声,覆上面具,不让她看自己表情:“才不会,我们家族的人是不能随便出玄都界的。”   白琅心里一揪。   “那就到此为止了?”鬼之野声音闷闷的。   “嗯。”白琅短促地应道。   她跑回店里之后,鬼之野还在门槛前蹲了很久,久到冰冷的面具都被他摩挲出热度。他走到黑舆边上,正要驾车离开,忽然感觉到车下有点异样。   他弯腰一看,有个鬼鬼祟祟的男孩子躲在车门下。   “你是跟白琅一起的对吧,叫什么名字?”鬼之野笑得眼睛弯了弯,他这几日都在门口蹲守着,对白琅身边有哪些人可谓是了如指掌。   男孩子从车下爬出来,窘迫地说:“任不寐。”   鬼之野瞟了一眼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偷车工具,很快又收回视线:“你要上来坐坐吗?”   任不寐激动地指着自己鼻子问:“我、我也能坐吗?”   鬼之野笑着点头。   任不寐坐于黑舆之上,四周鬼火森森,将他形貌掩住,他却可以清晰地看见街道上的情景。鬼之野纵车向来肆无忌惮,只有别人躲着他的份,想让他让道是不可能的。任不寐一开始见行人纷纷躲避,还稍微觉得有些惊险不安,但后来又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爽感。   原来有权有势是这种感觉啊。   快到内城,鬼之野把黑舆停下,摸着山羊柔软的毛发,说:“你喜欢的话,把它送你也不是不可以。”   任不寐警惕起来:“你白送我?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光是这辆黑舆,就连我的身份,地位,我都可以送你。”   任不寐哑然:“你是在说笑吗?”   鬼之野歪了歪头:“没有呢。有些东西你很喜欢,在我看来却是**。我已被困于玄都的铜墙铁壁太久,想出去走走。而你流浪漂泊太久,想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换一下,不是正好吗?”   这番话说的任不寐很是心动,但他还保持着一丝清醒:“身份这个东西哪里能说换就换的?”   鬼之野笑嘻嘻地拿出另一个山羊面具,在任不寐眼前一晃:“十八氏族人丁兴旺,可真正的修道者哪儿有这么能生的?除了一位真正的继承人之外,其他孩子都是通过换血移魂之法加入家族的。而这个换血移魂实在简单,有星宿面具之后随便就能做。”   任不寐觉得这买卖不错,主要是他近几日观察到,鬼之野生活确实滋润。没有家族里其他人勾心斗角天天找茬,也没有需要忧心的家族事务,因为鬼家由独生女鬼鸢继承,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他这个小少爷身上。鬼之野每天只要出来瞎玩,蹲守一会儿白琅,偶尔为他姐姐驾车,过得轻松愉快。   任不寐说出最后的顾虑:“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鬼之野将面具递给他:“你戴上面具,就是鬼家的人,就算被发现不是我鬼之野,他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任不寐看着面具上栩栩如生的山羊面孔,尖利的黑角,空洞的眼睛,犹豫很久,最后接过了。   “要是我不想当这个少爷了怎么办?”   鬼之野低笑道:“那就像我一样,随便找个想当的去当呗。彼之蜜饯,我之**,总有人会乐意在那个大宅子里当雀儿的。”   任不寐好奇地戴上了面具,面具下忽然出现无数细细的血管似的东西。这些东西从他脸皮上扎进去,也不疼,就是有种恶心又冰冷的感觉。他听见鬼之野在低声颂咒,咒言古老,许是西王金母那一时期的,像歌又像诗,讲述二十八星宿的传说。   任不寐听得晕晕乎乎,过了会儿竟然像发高烧一样,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   *   傍晚,白琅准备动身前往扶夜峰。   给几个小孩子收拾行李的时候,罗戬拿着一封信找到她:“白琅,你快看看这个!”   一边的楚扶南凑过来:“任不寐?他没事给你写封信干嘛……”   白琅也看了一眼,信上未署名,于是问楚扶南:“这是任不寐的字?”   “是啊,我们以前玩游戏的时候,谁输了就在谁脸上写字,他这狗爬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白琅展信,上书:“多谢照顾,我去寻找新生活啦!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   字是任不寐写的,就连这个遣词造句的口气也像他。   问题是……   “他怎么突然想去找新生活了?”楚扶南不解。   白琅内疚地说:“是我前几日找你们谈话,让他觉得自己有所拖累,所以才想离开吧。”   罗戬倒是挺开心的:“那不是挺好吗?他也终于有自己想法了。放心吧,玄都城这治安,就连人和车马都分道走的,你还怕他出什么事儿?”   白琅叹了口气:“怎么也不来跟我道别,就留一封信……”   楚扶南不屑:“他这白眼狼,你能指望他道别?没顺走你几样值钱的东西,就算对得起你这么多日的照顾。”   白琅虽然担忧,但也没有更多时间来细想。   就像罗戬所说,玄都城应该是修道者城池中最安全的那种,任不寐不太可能遇上危险。况且她在所有孩子身上都留了枚玉佩,仿着折流那种做的,一旦佩戴者有血光之灾她就会心生感应。   玉佩很安稳,没有任何危险之兆。   收拾好东西到楼下,客人一个也没有,鬼之野正孤零零地坐在窗边那桌。   他用手撑着脑袋,眼睛像猫一样眯着,窗户棱框切割出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明暗交替的光影感。他正处于五官刚长开,没有一点变形的最美好的时期,时间尚未沉下韵味,青涩感薄薄地覆在他脸上,好看得自然而然,宛如天成。   钟离异也下来了,他拦在白琅身前,特别不满地说:“都要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鬼之野像是被惊醒般睁开了眼,迷糊了一会儿又笑起来,对白琅说:“要去哪儿,我送你吧?”   钟离异被彻底无视,有点火大:“我跟你说话呢,不用你送,我们几个自己长腿了。”   鬼之野看也不看他,就盯着白琅。   白琅不喜欢被人盯这么紧,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结果撞到折流。折流顺势把她往身后带了带,从容地对鬼之野说:“也好,你将我们送到扶夜峰便可以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份的“正宫的从容”。(1/1)   在外地,手机更新,且看且珍惜。   可能要过一周才能稳定下来……唉。 第61章 绣线入骨   任不寐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极尽奢华的卧房中。   他摸了摸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外房有面镜子, 他跑去一照, 镜中映出的是鬼之野的脸。任不寐又摸了一会儿, 感觉不是人。皮。面。具。他想起之前那个山羊面具下抽出血管, 然后扎进他脸皮之下,蠕动扭曲,顿时心中一阵恶寒。   “少爷?”外面传来敲门声。   任不寐紧张地应声:“什么事?”   “该给小姐请安了。”侍从的声音又尖又细。   任不寐可不敢这么快就见鬼之野的家人, 他假装虚弱,回绝道:“我身子不舒服, 下回再说吧。”   侍从的声音静下去。   任不寐以为他走了, 推门一看, 却正对上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这张脸鬼气森森,把任不寐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该给小姐请安了。”侍从的声音还是那副尖尖细细的鬼样子,“这是陈述,不需要您回答‘去’或者‘不去’, 您只要照办。”   任不寐紧张万分,却也只能安慰自己, 去请个安而已, 又不会掉块肉。   他学着鬼之野的口气说:“行吧。”   侍从沉默着引路。   鬼府犹如宫殿,越往深处就越暗,就连盛放的花儿都笼着黑色鬼雾, 使人如堕幽冥。   也不知道往里走了多久,穿过一大片黑色花海,任不寐看见一座矮矮的木房。它只有一层, 飞檐花窗,样子古朴,颇有质感。木屋前有鸟舍,不少羽毛华美的鸟儿被细细的黑线链在木棍上,面前有镶金边的茶碗食槽。   靠近鸟舍的地方开了一道小窗,任不寐从小窗里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女子,留着长长的黑发,面上不施粉黛,嘴唇像吃过小孩儿一样鲜红如血,样子是极美的,却教人不敢多看。   “到了,少爷。”侍从在鸟舍前止步。   任不寐战战兢兢地提着腿进去,里面光线幽暗,只借那一扇看鸟的小窗照明。   窗边的女子黑发极长,坐着的时候有半尺还拖在地上,如云如藻,光滑秀丽,虽然不带装饰,却透出奢华感。她拿着一个刺绣手绷,葱白的手指灵巧地穿梭,缓慢织出窗外鸟雀的样子。   “阿弟。”女子轻声道。   任不寐被这寂静中的一言吓得当即给跪了。   “嘘!”鬼鸢抬指置于唇前,吹出一口气。   手绷微微一颤,织出的鸟雀忽然挣破竹环,飞出了窗外。这时候任不寐才猛然发现,她不是绣在绸缎上,是绣在什么动物的皮上。而飞出窗外的鸟儿羽下也有细线隐隐可见,这线一直连回她的手绷。任不寐看不明白这是什么道法,甚至隐隐觉得这不是道法。   “飞走了啊……”鬼鸢幽幽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我的鸟儿。”   复又低头重绣,也不再理会任不寐了。   *   白山羊拉着一前一后两辆车从玄都城城门离开。   玄都界地处边界,又刚从万缘司手里吞来不久,界门也未连接直中心地带。所以从这里去扶夜峰中心,只能跨过几界去找界门。   罗戬和楚扶南、玉成音三人坐一起,他们这辆车很宽敞,点着熏香,还有泡茶用的小几。白琅有事情要跟两个器商量,所以单独缀了辆小车在后面。   车内,钟离异看着折流直摇头:“万万没想到你能这么狠毒。”   他以为折流发话让鬼之野送行只是意思一下,让他带个路或者怎么样,没想到是让鬼之野拉车。真的,相处久了才知道,折流这人心眼小,心肠毒,根本不像得道高人。   “到扶夜峰之后怎么办?”折流对钟离异的指控无动于衷。   白琅坐在他身边,跟钟离异对面,想了想说:“先探听一下消息吧。假如峰主开宴会,那就设法混进去;就算不开,我们至少也知道了扶夜峰峰主能使用瑶池圣境,可以从长计议。”   钟离异点头同意:“其实我觉得可以把云华元君抢走,保证他们见不到,进而保证……”   他不死心地提出抢丈母娘计划,被白琅平静地驳回:“你去抢吗?”   钟离异尴尬地笑道:“我一个人不行,加上上人把握大点。”   “那你觉得言琢玉看见折流带个不知道什么人来抢他丈母娘是什么想法,他不得觉得自己这同门脑子坏了吗?况且云华元君是城主生母,我真不觉得你们俩搞得定她。”   钟离异终于无话可说。   “好好好,就依你,到地方再看。”   鬼之野脚程很快,连跨几界也不累,很快到了去扶夜峰中心的界门前。白琅准备跟他道别,还想请他照顾下留在玄都城中的任不寐。   “我能跟着你吗?”鬼之野眼神明亮,“你可以随意使用我,拉车这种事情……我也是不介意的。”   后面偷听的钟离异用手肘撞了撞折流:“你们这个战况可真激烈,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凭借恶毒的心肠获胜了,没想到鬼之野来一招以退为进,这下白琅又要摇摆不定了。”   白琅无奈地说:“拉车的事情很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都说了我都是自愿的。”鬼之野打断她的话,“能对你有用,我很高兴。”   白琅坚持拒绝:“我要办的事情比较复杂,真的不想牵扯更多人进去。”   鬼之野咬了咬下唇,说:“我知道琢玉上人和不临城主的秘密,你要做的事情跟他们有关对吧?我可以帮到你的。”   后面钟离异和折流的脸色都凝固了。   白琅其实不觉得很诧异。因为鬼之野近日内见过言琢玉,而言琢玉此行目的是拜谒云华元君,没道理在玄都城停留,更没道理顺路去鬼家做客。   所以鬼之野能见言琢玉一定有更深的原因。   鬼之野把下唇都咬出艳红色:“其实现在告诉你也可以,但是我怕你知道后就直接跑了。”   他委屈的样子让人看了想摸摸头安慰。   鬼之野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能不能一天说一点,然后在你身边多呆几天?”   白琅快被他说哭了:“算了,我们一起走吧。”   “那我就说完今天的份吧……琢玉上人是特地来找我阿姐的,我当时在边上,听见他们谈了什么。”   *   扶夜峰,半山小榭。   言琢玉在树下捧卷细读。   近溪处有一女子着红衣,正逐着水中光点乱跑,水花四溅,却不能沾她分毫。   一只蓝色的蝴蝶从林中飞来,红衣女子蓦然回头,伸手欲扑。她裙摆掀起层层红浪,耳上双鱼坠叮当作响,赤足踏水,轻灵得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言言。”言琢玉从书卷中抬起头,微微拂袖,一阵风将那只蝴蝶带走,“你下手不知轻重,不能乱抓。”   言言收回手,怔怔地想了半天,最后低落地在溪边坐下。过了会儿,那只蝴蝶又飞回来。言言提起裙摆避它,看也不敢看,生怕自己会把它看坏了。   就这么一人看书,一人发呆,很快就到了日落时分。   有一捧剑女子从林中走出,她全身从衣物到饰品,全部都是白色,是为扶夜峰奉剑姬。以前奉剑人有男有女,但新任峰主喜好特殊,改奉剑人为奉剑姬,只有容貌姣好、实力超群的女子才能侍奉左右。   奉剑姬目光冷漠:“上人,云华元君发话了,不想见客。”   言琢玉声色不动,掩卷道:“明白了。”   奉剑姬声音平得毫无起伏:“峰主说,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她会在瑶池设宴欢迎。”   言琢玉温和地说:“叨扰峰主了,我等越境移形不过一刹,不必特地设宴相迎。”   奉剑姬忽然把视线放在一边发呆的言言身上,恭声问道:“请问城主意下如何?”   言言不知道是在跟她说话,也不知道要回答,依然目光痴然地看着水里的碎光裂影。   奉剑姬十分耐心,往言言身边走了一点:“城主,白嬛峰主邀您瑶池一聚,不知您意下如何?”   言言听见“白嬛”这个名字,猛然来了精神,就连空洞的眼里都多了几分光彩。她还没说话,言琢玉就再度拒绝道:“多谢峰主盛情,不过……”   “我……要……去。”言言说话结结巴巴的,但清脆响亮,掷地有声。   言琢玉手中折扇开开合合,最后并拢入袖,归于沉默。   “我要去。”言言从溪边起身,跑到言琢玉面前,又说了几遍,“我要去我要去!”   “言言,峰主事务繁忙……”   这次言言说话明显流利很多,她语气不容置疑:“我说了,我要去。”   奉剑姬垂首道:“那事情已定,请城主与上人稍住些日子再走吧。” 第62章 不速之客   奉剑姬苏遮幕返回峰顶时,天色已暗, 归鸟入林。   现任峰主白嬛常年坐镇峰顶无锋阁, 除奉剑姬之外鲜少有人能见她。她是上任峰主白言霜的女儿, 十五年前在襁褓中失去父亲, 得到一把无锋阁的钥匙,成为扶夜峰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   她这个孩童峰主和不临城的傻子城主一样,都是女子, 年幼失祜,脆弱可欺, 盯上她们的人很多。   有言琢玉入主不临城这个前车之鉴, 白嬛拒绝了所有来自其他境的援手, 把身边亲信全部换成女人。她如今十五岁,继承其父的剑道天赋,开始以一人之力重整河山,渐握重权。   苏遮幕对她充满敬仰, 而且这份敬仰并不亚于对白言霜的敬仰。   至无锋阁,苏遮幕直接推门进去, 因为白嬛不喜欢她们搞三跪九叩的虚礼。   “峰主, 瑶池宴客一事已经告知琢玉上人了。”   阁内有人正对镜梳妆,那人身材高挑,穿一袭月白长衫, 长发束起,环佩清透。镜中人面孔俊秀,如朗月清风, 眼睛狭长,神光灼灼,飞眉入鬓,硬朗的轮廓像极了白言霜年轻时候的样子。   苏遮幕见白嬛换了男装,又是这副打扮,于是问道:“您要去见城主吗?”   白嬛回头,露出明快的笑脸:“是啊,言言会喜欢吧?”   苏遮幕微微垂首,心下略有叹息。   不临城城主生来智力低下,又因早年丧父,从小就被寄养在母亲云华元君的师门扶夜峰。前任峰主白言霜视她如己出,照常传授剑道,教她读书写字。后来白言霜在与夜行天一战中身死,城主受了刺激,神智越发不清醒,连七八岁孩童都不如。   也恰是那时候云华元君重病,不临城群龙无首。琢玉上人借机入赘不临城,帮言言夺得城主之位,实则将不临城纳入灵虚门掌控。   言言一直不能接受白言霜已死的事实,后来在扶夜峰探望云华元君,看见逐渐长开的白嬛,抱着她边哭边叫“白言霜前辈”。   白嬛在险恶的环境下长大,很能通人心,一次两次之后就知道穿男装扮作父亲的样子见言言,因为只有这样言言才会清醒一些。   苏遮幕问:“您要去见城主吗?”   白嬛在唇前比了下手指:“嘘,我偷偷去。”   “可是过几天就是瑶池宴,那时候也能见到……”   白嬛理了理衣摆:“那时候自然有那时候的事情要做,更别提还有琢玉在旁边盯着。”   她从来不在琢玉上人前面冠“言”姓,仿佛觉得他脏了言言的名字。   苏遮幕无奈地看着她系好剑,翻窗出去,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白嬛到半山小榭的时候,言言窗前还亮着灯。   红袖添香,墨染朱砂。   红衣女子研好墨,铺好纸,提笔落墨,走如龙蛇,写的是扶夜峰的剑诀。白嬛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字儿像她父亲的。   “白嬛?”言言写完,终于抬起头看她。   白嬛十分诧异,因为以前她穿男装,言言从来都是叫她“白言霜”的。   “你再叫一遍?”她指着自己鼻子。   言言笑起来,模样真真是好看:“白嬛。”   白嬛也跟着她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十多年了,你总算叫对一次我的名字。”   言言擦了擦她的眼泪,然后把沾着泪的指尖送入口中。   白嬛翻窗进去,问她:“你最近怎么样?琢玉没有碰过你吧?”   “琢玉?”   “嗯,他有没有碰过你,会不会让你跟他睡?”   “不会。”   白嬛松了口气,要是琢玉趁言言神志不清逼她行夫妻之实,她能把这崽子皮给扒了挂不临城城门上。   “那他有没有让你做什么你不喜欢的事?”   “杀人。”   “杀谁?”   言言想了下:“忘记了。”   白嬛牵起她的手,冰冷的,而且怎么捂都捂不热。   “你认真想想,你杀的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会用什么样的道法?”   言言很认真地想,最后还是回答:“忘记了。”   白嬛只能叹气:“算了,好不容易见一次,不跟你说这个。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偷偷给你,不告诉琢玉。”   “飞……的,蓝色的。”言言想起白日里见过的蝴蝶,又想起言琢玉说她不知轻重,“我、我……什么都不要。”   白嬛听得一头雾水:“不要飞的?那要地上跑的?可是我送你灵兽你也不好养啊,琢玉又不会替你喂食,你自己也记不清……哎,我看看有没有千年王八万年龟这种不容易死的玩意儿吧。”   “白言霜前辈。”言言忽然又有点不清醒了,“我见过他,前些日子。”   白嬛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嗯,知道了。”   “我真的……见过……”   白嬛鼻尖一酸:“我知道。”   白嬛跟言言呆了一阵,看着她入睡才离开。   她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天言言忽然消失,桌上留书一封“我去找白言霜前辈了”。白嬛一看到琢玉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只恨自己不能一剑上去让言言痛快地当个寡妇。   “她找累了,找不到,自然会回来的。”   这是不临城女婿的原话。   *   扶夜峰山下一大片都是森林,普通散修不得入内。   森林外围有些修道者的镇子,但成规模的城市很少,白琅一行人驱车至此的时候,在一处客店落脚,正好客店里因为一件事吵得沸沸扬扬。   “我亲眼所见,你们可别不信!”一个满脸醉态的酒糟鼻老道说,“夜行天就在峰主墓前站着!一动不动!我腿都打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   “胡说八道,你真见着了夜行天,还能在这儿吹牛?”   “就是,少喝点酒吧。”   其他人不信他,一顿奚落。这酒糟鼻老道气不过,摔了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离开客店。白琅追在后头,老道走得快,几个拐弯就入了角落。   白琅小跑着把他拦下:“你在哪儿见过夜行天的?”   老道打了个酒嗝:“白、白言霜墓前。”   钟离异曾经说过,十五年前一战,夜行天敬重峰主豪情,为他立衣冠冢而去。仙道很多人引以为耻,所以又给移了个地方,重新立碑建墓。   “你说的是哪个墓?是当初他们一战之地,还是后来移去扶夜峰的……”   白琅话没说完就被老道打断:“当然是衣冠冢前。嘁,都嘲笑我老道,就不许我道法精深,跟夜行天打个照面还好好活下来了?嗝……”   他又打了个酒嗝,往地上一倒就呼呼大睡起来。   白琅扯了块人家摆摊剩下的布给老道盖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她一直在想心事,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背后跟了个轻快飘忽的步伐。   重新回到客店,正好罗戬给几个孩子收拾完行李,准备下楼喝点酒坐坐。她一见白琅,脸色有点古怪:“是你朋友啊?”   白琅怔了怔,以为她说的是那个醉酒老道——她刚才突然冲出去也没跟几人说。   “不是,我找他问点事。”   罗戬表示理解:“哦,那你们谈。”   白琅觉得奇怪,但罗戬已经下了楼,她也不想再问。   往里走一点,碰见楚扶南,他脸色也很古怪:“你刚才出去就为这个?”   白琅以为他听见罗戬跟自己说话了,于是点头:“是啊。”   楚扶南脸都涨红了,气冲冲地跑下楼。他青春期快到了,总喜欢想些有的没的,白琅也没有多虑。   再往里走一点,玉成音又从房里出来,她看见白琅也是一副很奇怪的脸色,但立马就掩了下去,低声细气地问好:“姐姐好。”   白琅可从来没听她叫过自己姐姐,顿时心花怒放地摸了摸她的头:“妹妹好。”   玉成音脸色更奇怪了,一扭头回了房里。   白琅心说这些大的小的怎么换个地方性格就突变,她有点适应不了啊。   她住在靠里面的地方,鬼之野在她对面,钟离异和折流在她两边。开门的时候,隔壁钟离异正好抱个枕头走出来,口中说“哎我不喜欢碎花的,给我换个鸟雀的呗”。   然后他抬头一见白琅就愣了。   “你……这是从哪儿……?”   他费解地问,问到一半说不下去,于是“砰砰砰”地敲隔壁折流的门,把对面鬼之野也给吵出来了。   折流出门只看了一眼就直接成剑势。   鬼之野拉车劳累,还在揉眼睛,揉着揉着动作就顿住了。   他指着白琅身后说:“这不是城主吗?”   白琅“啊”了一声,猛地回头,正撞上灼灼红裙,双鱼玉坠,和一双毫无人气的空洞眼瞳。   作者有话要说:  人形自走白氏雷达……() 第63章 无景可寻   “你叫什么名字?”   “言言。”   “大名。”   “姓言,名言, 就叫言言。”   “不临城也太没文化了, 起这么个破名儿……”   “言是父亲的言, 言是白言霜前辈的言。”   钟离异长长地“哦”了一声, 然后扭头跟白琅说:“我听她说话不像傻子啊?最多有点幼稚……”   他们严阵以待半天,最后发现尾随白琅一路到客店的红衣女子并无敌意。不过她这身嫁衣和这副容颜实在太打眼,白琅只能把她引进了自己房里, 其他几个人也都好奇地跟进来。   鬼之野叫她“城主”,而白琅在望月台见过她使用天权斩首月圣, 知道她是执剑人。这样的话, 执剑人真实身份就水落石出了, 她是不临城城主。按照这个推下去,言琢玉应该是她的器。   钟离异问了几个问题,言言都顺溜地回答了,逻辑清晰, 语句连贯,跟街边那种流口水说胡话的傻子完全不同。   他想了想又问:“初一的月亮比较圆还是十五的月亮比较圆?”   白琅连忙把他推开, 小声说:“这种问题太具侮辱性了, 你不要拿她当傻子试啊!”   言言回答:“初十的比较圆。”   ……   白琅一听,明白事态严重性,立刻拉了把椅子跟言言面对面坐:“你是不是走丢了?”   钟离异嗤笑:“你不要拿她当折流问啊。”   他同时收获折流和白琅的一记警告性视线, 只能闭嘴不再说。   言言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住哪儿?”   “山上。”   “具体呢?”   “忘记了。”   ……这就是走丢了啊姐儿!   白琅一时间无话可说。   鬼之野觉得十分惊奇:“你们问话她都会回答啊……之前琢玉上人带她来我家的时候,明明就很沉默。”   “现在怎么办?”折流问。   钟离异装作很懂的样子:“上人你不觉得你问这话的频率有点高吗,自己动脑子思考下啊。我们虽然没拐到琢玉的丈母娘, 但把他老婆钓上来了,这波不亏吧?”   “琢玉。”言言点点头。   钟离异立刻说:“你看她自己都觉得不亏。”   白琅非常气愤:“你能不落井下石拿她当傻子戏弄吗?”   她声音很大,脸有点红,钟离异知道是真生气了,于是只能缓下声来:“行行行,你做主,我不说了。”   白琅平复了一下口气,又问言言:“城主你记得琢玉是吧?就是你……”   呃……   其实一看言言这个情况,白琅有点不好意思说“你相公”之类的话。言言明显神志不清,到底弄不弄得清楚夫妻关系还是个问题。而言琢玉在她这种情况下入赘不临城,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说都是趁虚而入了,把他们俩说在一起有点讽刺。   言言对这个名字显然是有印象的,她点头:“琢玉。”   “他在哪儿?扶夜峰吗?”   言言又点头:“山上。”   应该是在扶夜峰上。   “你是跟他一起出门的?他在附近吗?”   言言摇头:“不知道。”   问到这儿钟离异终于忍不住了,他凑到白琅耳边小声说:“我现在也不觉得她是傻子了。你看啊,一问三不知,不认路,话还少,这不就是上人吗?可能仙境的得道高人都这样。”   “我能听见。”折流冷淡地说。   白琅选择性无视他们俩的争端,继续问言言:“你为什么跟着我回客店了?”   言言忽然哭了起来,直接往白琅身上扑:“前、前辈……白、前辈……”   白琅吓得动都不敢动,用眼神跟折流求助。   折流也没办法,只能说:“等会儿吧。”   这一等就是半柱香的功夫,最后言言哭睡着了,折流才把白琅从她手里扒出来。   白琅把她扶去床上,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白前辈”,“白言霜前辈”,上次在望月台,言言也是这么叫她的。言言应该认识白言霜,既然她是执剑人,跟白言霜关系又很好,那白言霜替执剑人接战夜行天就有据可循了。   白琅觉得言言不会说胡话,她回答问题清晰明确,不知道就不知道,能答的一定把前因后果讲得清清楚楚。像“初一十五的月亮”这种属于记忆缺失,总体而言,她虽然思考能力低下,但思考的逻辑没有问题。   所以,言言是真的觉得她和白言霜很像吗?   假如她和白言霜很像,那白言霜死在十五年前,她又在十五年前顺流而下至煌川,怎么想都不会是巧合。   所有线索似乎只缺一个线头,一下就可以贯连起来。   白琅想起之前那个老道说的,他在白言霜衣冠冢前见过夜行天。   是时候去那个衣冠冢看看了。   夜行天为白言霜所立的衣冠冢在扶夜峰山脚下,十五年前他们两人在峰顶惊天一战,以白言霜不敌告终。白言霜坠落万仞山下,夜行天寻踪而至,然其道法凶戾霸道,不留尸骨,所以只能立衣冠冢而去。此地灵脉被严重破坏,周围荒野一片,鲜有人迹,亦无飞禽走兽。   白琅是孤身一人去的,焦土里残留十几年不散的真气十分熟悉。   到墓前,下起了小雨。   几株翠绿的草从隆起的土包下挣出来,洗掉几分灰头土脸的落寞。书于石碑上的字迹很潦草,但遒劲有力,挥洒自如,那股子疯狂战意还历久弥新。   “余平生遇敌无数,所敬者寥寥数人而已,峰主是其一。仙道常言‘天地有壤,真人无毁’,峰主剑心通明无瑕,余以俗流交染,痛哉惜哉!子之一身,天付之以神,地付之以形,乃上圣所贵,今形灭神逝,岂不痛哉;一失此身,万劫不复,岂不惜哉?世间万流无止,此行一去,劫尽天地,再回首时,无景可寻。”   白琅低声念完夜行天写的这段碑文,不知何时已经泣不成声。   仙道怎么会以此为耻?   魔道看见夜行天写出这段话才该引以为耻呢。他们的魔君赢了仙道第一剑修,不大肆宣扬,居然还说自己是俗流,赢了白峰主实在是不应该。   世上修道者,浊流为主,杀人夺宝,耽于形色,以此发迹,甚至引以为荣。   夜行天是浊流中的浊流,却比高尚者更清醒。   白琅又想起第一次见夜行天。   他囚困折流,说“上人天资纵横,自然不是我等可比”,那时候觉得是嘲讽,现在看过碑文,总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在自嘲。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天赋异禀者、上善若水者,但这些人都不会赢,只有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寡廉鲜耻的,才能走到最后。   夜行天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白言霜赢不了他,折流也赢不了他。他觉得这不怪那些输在他手里的人,要怪只能怪这个世道。   这个世道,它是坏的,所以顺应它而行恶的人,仿佛就变成了好的。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大了,有人在白琅头顶撑了一把伞。   白琅侧目,看见一袭无暇白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折流把伞往她这边倾了倾:“妙通五行术残留的气息太浓烈。”   折流是无垢真仙,雨也好,泥也好,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白琅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里?”   折流沉默。   “你一直知道。”   “嗯。”   雨声淹没了他们简短的谈话。   “夜行天从不留活口。”白琅轻声说,“你知道煌川不可能还有活人,所以不让我回去。”   嗯。   “白言霜身死十五年,你被囚困十五年,夜行天潜伏煌川十五年,姜月昭来煌川十五年,我来煌川,也恰恰是十五年。”   是的。   十五载于他而言不过一瞬,对白琅而言却是一生。   “我……”折流想说点什么,开口了却不知道怎么讲。   他本来也不太会说话。   但是白琅很会为他着想,她没有冷场:“假如按照这个逻辑来推算,十五年前夜行天邀战执剑人,白言霜替言言接战,身死。然后夜行天化身姜月昭潜伏煌川,囚困正在闭关的你。期间,他出于某种目的将我抚养长大……从碑文来看,我觉得他是出于歉疚。”   折流觉得她都说中了,只能点头。   “这里有个环节不对。”   折流微怔:“什么?”   “夜行天杀死白言霜之后,完全可以直接将我从扶夜峰带走。但是我记忆中,他是在煌川捡到了顺流而下的我。”   折流发现白琅想问题的方式异常清晰,几乎可以彻底超脱恩怨情感的桎梏,直接指向本质性的疑点。   “所以……?”   “没道理他从上游把我扔下来,然后自己又化身姜月昭跑去下游捡,这个太蠢了。”白琅盯着石碑,竭力不去思考任何关于“姜月昭”的形象,“肯定是其他人扔的,这个人把我偷走,为将来控制扶夜峰做好准备,并且利用夜行天微妙的歉疚感给他制造软肋。”   其实白琅已经猜到是谁了。   ——“你在船上……是否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因为第一次见面,那个人就充满恶意地问了这么句话。   是他亲手将她放进摇篮,顺着激荡的河水,坠落深空悬瀑。   作者有话要说:  碑文内容部分有参考,非原创。   唉……还是认真修改过的,只是部分措辞有参考而已。写完自己读了一遍,有点感慨,就把这章标题改成了无景可寻。景应该是通影。 第64章 止戈禁武   所以十五年前惊天一战,最该想的不是夜行天或者白言霜两条线, 而是将她扔下河的琢玉。假如继续往琢玉这条线上深究下去, 会发现更多可怕的细节。   白琅郑重地问折流:“你们灵虚门三剑, 全部换过谕主, 是吗?”   “沉川已经飞升四方台,我和琢玉是换过的。”   “自己选的?”   “差不多吧。”   “那琢玉上人是真的聪明。”白琅道,“言言的天权是使用北方神剑, 但这是在我的视角中。我天权为映镜,可以映见万象真实, 自然知道每个打过照面的谕主是怎么用权的。其他谕主, 比如击钟人、舞岚人, 他们就不一定知道。他们会以为执剑人的器是北方神剑,这样琢玉就顺势藏了下来。”   上哪儿去找言言这么个思考能力低下,还自带神器的好谕主?   “我再问一件事。”   折流点头:“你说。”   “白言霜是神选中人吗?”   “不是……当初他突然接战,我也很惊讶。”   “他不是神选中人, 就不会知道夜行天邀战剑修是为了找执剑人言言,更别提出来替言言挡这一刀。肯定有人把事情告诉过他, 这个人不仅确信白言霜愿意替言言出战, 还知道他会战死,神选一事不可能曝光。”   算天命,算人心, 此局于琢玉而言毫无难度,唯置情风花雪月聊解烦闷。   *   折流陪白琅返回客房,正好言言也醒了。   “城主, 你要不要参加瑶池宴啊?”白琅记起自己的最初目的,于是问,“如果去的话,能带上我吗?”   她一口气问两个问题,言言好像记不过来:“去……宴会。”   白琅叹了口气:“我也想去。”   言言点头:“去……见……白嬛。”   “白嬛……?”   折流低声道:“是扶夜峰的现任峰主,你的姐姐或者妹妹。白言霜战死之后,她得到无锋阁钥匙,继承扶夜峰峰主之位。”   白言霜当场身死,尸骨无存。就算他提前想到自己会死,也不可能把这么个烫手山芋交给襁褓中的女儿。而以白琅对夜行天的了解,他更不会想到要把继承扶夜峰的信物给峰主遗孤。所以是谁把钥匙交给襁褓中的白嬛,给她定下继承扶夜峰的命运的,答案又不言而喻了。   假如白言霜遗孤是一对双胞胎,那琢玉将其中一个交给夜行天,让另一个继承扶夜峰,这其中的布局堪称精妙毒辣。   对于置身其中的白琅,这就是个破无可破的珍珑棋局。   “这次瑶池宴不好办啊……”   白琅揉了揉眉心,一想到琢玉就觉得极为恐惧。   她怕的倒不是他布局谋划的能力,而是他那种对受害者的特殊偏爱。   白言霜身死,言言受到极大打击,他娶了言言,可以朝朝夕夕看见她疯癫的面容。白琅被扔下河,至今都有点恐水,他非要到走到她面前,关怀她,顺便剖出恐惧的根源。白嬛继承扶夜峰,四面楚歌,岌岌可危,他坚持一年年去探望云华元君,欣赏白嬛挣扎的样子。   这种心态已经不是普通的“善恶”可以评判的,白琅觉得它是一种超乎善恶的游戏性享乐。她不害怕坏人,却很怕这种连善恶都看不见的局外人。   几日后,言言忽然躁动不安起来。   白琅这几天都跟她住一起,对她的一些行为细节很了解,一般她坐立不安都是因为感觉到了威胁。   “怎么了?”白琅扶着她的肩,轻声叫她名字安抚她,“言言?”   “火……”言言揪紧她的衣服,“火在烧,黑色的火。”   她忽然哭起来,不知道是回忆起什么。   白言霜与夜行天一战,剑光与黑焰各占半边天,言言是记起来了一点吧。白琅其实也记得一点,走过劫缘大阵,走马观花看自己平生时,这副画面还出现在了最前头。只不过那时候白琅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夜行天与折流对峙,现在回想起才知道那是白言霜的剑光。   白琅心尖都是疼的,只能抱一抱言言:“没事了,已经结束了。”   “还在……烧啊!”言言大声哭着,忽然挣脱白琅冲了出去。   白琅拉不住她,只能取镜寻踪,努力施展身法跟上。   言言是往白言霜陨落之地去的,红衣蹁跹如蝶,步步踏着剑光。一步一碎,一步一成,散落的剑影如同万千红叶,小镇上的修道者纷纷抬头仰望,只见得另一道御剑急追的影子。   白琅御剑也只跑得比双脚快一点,几息之内言言就不见踪影了。   待她靠近山下,万里晴空忽然像被吹息的灯火,眨眼就灭入黑暗。周围真气流动不畅,山崩水滞,火熄金融。若换了以前,白琅肯定看不出门道,但现在她一想就明白是有人用五浊八景咒湮灭五行,建立一个完全失去天地沟通的领域。   及至近前,红衣与黑袍遥遥相对。   半边剑光倾天,另外半边黑焰化幡,皆有滔天之势。而两者正中,一座简陋的墓碑如同风眼,巍然不动。   “夜……行……天……”   言言极力说出这个名字,白琅从满天剑光中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手。   夜行天轻笑一声:“执剑人……找你这么久,你也是该出来了。”   现在看来,夜行天这幅身形真的熟悉到让人战栗。他应该已经察觉到白琅进入领域内,但没有侧目看她。   “你……”   言言神色癫狂,想说什么,但是语言能力有限,最后只能将怨愤化作一声尖啸。白琅捂住耳朵,看见言言身后剑影拔地而起。这剑影虽不及北方神剑,但依然光芒摄人,有着翻山倒海、天地反覆的大势,与言言外表的娇弱完全不同。   她是师承白言霜吧……   白琅不知为何鼻尖一酸。   夜行天身形不动,背后黑幡一卷,化作赤色长弓,一点须弥焰落在箭头上,仿佛天地间所有光芒都集中在此,消泯在此。   两者一触即消,周围沙石都未动分毫。   夜行天对力量的掌控极为精微,不泄半分真元,这个白琅可以理解。但是言言这么冲动,还神志不清,居然也能保证所有力量集中于一点,只用于对敌,不浪费半分,这就让白琅很惊讶了。   一招下来未分胜负,两人估计都有计较。   言言略近半步,背后剑影愈发张狂,倏忽万变,阴阳之意流转通彻,抱元不动。这里是夜行天的领域,真气与外界不通,她的任何一招一式都必须保证得到最大收益,一次失手就全盘皆输,幸好她就算神志不清也有这样的战斗天赋。   夜行天选择稍退半步,因为执剑人先手与他相当,而且天权未出,器也未动,后手肯定占优,暂成守势看情况发展比较好。他身影渐渐淡去,周围黑火、赤火全部消失,仅以纯然的黑暗吞没实景。   “我相,人相,众生相!若即若离,异道我道,妄计色受想行识众共而生此身!”   夜行天咒言甫落,言言剑影已至近前,但是一击穿透,剑下空无一物。   白琅听出来那段咒言不是妙通五行术里的,因为妙通五行术大部分咒言都是四字对仗。想来夜行天也是所学甚杂,他在煌川的时候还一直用剑呢。   言言一击不中,后手补救立即追至。剑影阴阳流转间一方成日一方成月,日月照耀无亏损,覆载乾坤真意,不再朝黑暗中探寻夜行天踪迹,而是直接破天一剑,将五浊八景打通。   漆黑的天空好像皲裂出无数碎块,一点点光芒照透,外界的天地灵气透过缝隙进来。   白琅感觉呼吸终于畅通了一点。   可以接引天地之势,言言剑意愈厉,她腕上一动,眨眼就从虚空中拔出了北方神剑。   夜行天身影再度出现,凌空而立,居然没有半分避让的打算。   白琅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方才夜行天主动退让就是为了引言言用器或者权的。天上真气实在紊乱,她看不清,只能取镜相照,夜行天黑袍猎猎,三道血红兽爪灵动鲜活,跃跃欲试。虽然面上覆有狰狞鬼面,但白琅猜测他此刻应该是肃穆却从容的。   他手里握着一只很小的青铜钟。   那种震荡于天地间的沉重钟声悠悠响起。   白琅感觉镜面已经裂开了一丝痕迹,但她还在尝试用映镜的能力查知击钟人的权。   一击止戈。   钟声响了一下。夜行天周身所有异象都消失,他从空中降下,立于平地。言言背后剑影全无,手中北方神剑铮然之声渐止。   二击平乱。   钟声响了两下。被焚毁的土地重新湿润,拔剑而起时削掉的树木再度生长,就连之前滞留的空气、遮蔽的烈阳,都全数恢复原状。白琅觉得不妙,正想召出折流,但是忽然发现根本做不到。   三击禁武。   钟声响了三下。白琅发现自己手里镜子彻底破碎,碎裂的小块玻璃也不能照见任何东西。她来时用的那柄剑落在地上,无论怎么用真气催动都飞不起来了。言言手中北方神剑已经消失,她有点茫然地立于原地,夜行天已经步步逼近。   击钟人的天权有三个阶段,全部都是针对谕主——禁止使用道法,禁止使用器,禁止使用天权。   作者有话要说:  言言用的是北方神剑北方神剑北方神剑!!北方神台的才是剑……!!   我之前手误写错了,好像写成西方神剑?西方是筝啊啊啊!!全部以37章、规则变更的设定为准。   最近要用到以前的伏笔,回去一看……才发现()这次又没人提醒我!! 第65章 墓前一别   强权至此,破无可破。   白琅真的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夜行天重遇, 但言琢玉迟迟未到, 她不出手言言肯定会有危险——谁也不知道击钟人这个天权到底会不会禁用谕主的其他特性, 比如回壳, 比如器在主在。   “等等!”   她叫了一声,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夜行天用真气禁锢住言言, 但也停下了步伐。   这一切都如琢玉所料。   他知道夜行天在找言言,但是他不出现。因为他知道言言会去白琅, 而白琅肯定制得住夜行天。这样一来琢玉又顺势藏了下去, 在暗中欣然观赏这出他写在十五年前的剧本。   白琅不愿意在他设计好的情节里跟夜行天见面, 可是没有办法。   夜行天好像也不奇怪她会出声制止,他眨眼就出现在白琅面前,伸手覆在她纤弱的脖颈之上。白琅心里没有畏惧,只是觉得这种熟悉感愈发惊人, 她几乎能默记起覆满黑红裂纹的錾花指套下的温度。夜行天的真气渗入她四肢百骸,她没有阻挡, 心里悄悄想着, 跟姜月昭面对面站的时候,也大约是比他矮两个头的。   夜行天把她桎梏住,最后想了想, 往她头上按了一把。   白琅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把面具取了。”她说。   夜行天没有回应,他侧身看了一眼萧索的墓碑,白琅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还不如不见。   这样假装姜月昭已经死了, 夜行天是另一个人,那该多简单。   “你把面具取了!”白琅抬高了声音,语气中甚至略带厉色。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种口气说过话了,上一次还是因为姜月昭在年选杀人。   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她微微颤抖着,咬唇的时候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莫咬了,都咬出血了……”   夜行天取下了面具,面具之下是她十五年来最熟悉的脸。他眼神平静,像风雪中飘摇不灭的明灯,难以捉摸且难以企及。白琅哭得更厉害了,就是这副面孔,狭目薄唇,戾气未尽,一蹙眉就让人想拔腿逃跑。   步态,神色,连说话的语气,都能让她回忆一千个一万个细节。   她更用力地咬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夜行天掐着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然后用指节擦过她嘴唇,沾上一点她的血,送入自己口中。   “别咬了,听见没?”   有点不耐烦,但更多还是无奈,很平常的训斥口吻。   这口吻反而让白琅更没法好好听话,她开始试着冲开夜行天的真气束缚。本来谕主对器应该有绝对优势,像她之前就可以轻易冲破风央的真气,但是夜行天的真气与她同根同源,又比她强势太多,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突破口。   “言言……”白琅哽咽着说,“至少不能在白言霜墓前杀她。”   白言霜就是为她死的,现在夜行天在他墓前杀了言言,实在太过嘲讽。   夜行天语气平淡:“还有呢?”   白琅怔了怔:“还有?”   夜行天嘴角略带笑意,只是眼神寒冷而清醒:“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在“夜行天”和“姜月昭”两个角色之间的转换没有任何滞碍。白琅沉默下去,她和夜行天本来就是对立面,没有资格要求他做任何事情。他有自己的谕主,而且忠心耿耿。他奉命追查执剑人近二十年,挑遍仙魔剑修大能,皆为生死之战,刀山火海走到现在,没有理由因为她一句话就放弃。   白琅冷静下来,不咬嘴唇了。   可她唇下留着的艳红色还是让人无端产生施虐欲。   夜行天皱紧眉,忽然低头凑过去,轻咬在她下唇的伤口上。白琅发出半声惊呼,伸手推了他一把,但是反被他按住,紧贴在胸口。   他在吮噬伤口,力道越来越大,舌尖细致地尝着她的血,然后撬开她唇齿,将带有铁锈味的液体反喂回去。这样一点点还不满足。他感觉到白琅的挣扎,直接咬破她舌尖,唇齿间瞬间充满血和对抗的疯狂,吻得又艳丽又颓丧。   白琅没能挣脱他的桎梏,反倒在情急之下冲开了他的真气,直接往他胸口拍了一掌。   这样的力道当然不足以给他带来伤害。   他放开白琅,缓了缓气息,平静地告诉她:“这也是在你父亲墓前。”   他重新戴上恶鬼面具,所有神色掩去,变回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白琅攥紧手,屈辱感和羞恼感一齐翻涌,让她不知所措。是,夜行天敬重白言霜,但不代表他就是白言霜那种会为其他人着想的人。他不曾考虑道德,因为不义才是他制胜的关键。   “这是最后一次了。”   夜行天看了一眼被他禁锢住的言言,身影消失不见。   此后,于情于理,都不该再有怜意。   白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朝言言走去,想为她解开束缚。   这时候一道剑光破空,斩断无形的妙通五行术真气,散作细密光点。白琅一开始以为是折流的剑光,但后来细看却发现不是,折流的光芒更加辉煌壮丽,而这道剑光悄无声息,冥冥窃窃,让人心生寒意。   言言神色一亮,语调婉转地喊道:“琢玉。”   白琅觉得心里聚积这么久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琢玉的身影出现在言言旁边,用来凝聚剑光的不是什么仙剑神兵,而是那把连法宝都称不上的折扇。他还穿着那身毫无特色的青衫,若是再撑一把油纸伞走过断桥雨巷,就跟话本小说里那些书生形象没有任何区别了。   他展扇微笑,语气温和:“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白琅发现他视线落在自己嘴唇上,立刻抬手挡住,心中那股熊熊怒火不知道该从何处喷发。   琢玉朝她走来,折扇拨开她的手,轻点了一下她唇上的伤口:“击钟人的天权有三个阶段,禁法禁器禁权,看似极强,其实破绽极大。”   他给白琅带来的压迫感远远超过击钟人的力量压制。   感觉就像被他强行下了一局指导棋。   白琅不敢妄动,只能垂眸回答:“其权敌我不分,三段递增,先手无效。”   琢玉用言言当饵,看了一轮击钟人的天权,白琅只能说是蹭他的局围观了一下。   首先,第一击禁法的时候夜行天自己的道法也会被禁,可见“止戈”是针对所有人的。其次,钟在敲响第三下之前,白琅的映镜能力都依然有效,也就是击钟人的权发挥作用需要一段时间,并不是立即生效,而这段时间里已经足够其他谕主用权做很多事情了。最重要的是先后手的问题,白琅觉得这个权估计不能先手使用,否则夜行天不会等言言拔出北方神剑再祭上青铜钟。   “前两个对了,后面那个不准确。”琢玉拿开扇子,微展,边缘有一点血色唇印,他笑起来,“你要往深处想,为什么先手会无效。因为他的权需要指定一个进攻行为为目标,如果用于先手,敌方什么进攻行为都没有,他就没有目标,也无法释放天权。”   这就意味着,那种擅长隐匿身形的谕主会对击钟人造成克制,比如司命。同时也意味着,像言言这样依靠强力天权打先手的谕主在他面前会非常被动。   “你这个年龄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这种欣赏的,略带指点的口气,让白琅恐惧到想逃走。   “瑶池宴,要一起去吗?”琢玉和蔼地问道。   又是心理战。   去,就如他所愿了,他能看看白氏姐妹重逢是个怎么样的画面,就像刚才藏身周围观察她和夜行天一样。但是如果因为赌这口气而不去,她又错过一个了解无面人的机会,最后还是她不得利。   “去。”   回答这话的不是白琅。   一袭白衣挡在她身前,与琢玉安然对峙。   琢玉笑容渐息,折扇收拢入袖,垂眸道:“折流上人。”   折流也同样谦恭行礼:“琢玉上人。”   两个人表现得不像一起弑师过的师兄弟,更像刚见面不久的普通同门。   琢玉神情微肃,拱手道:“瑶池一聚之后,上人可有返回灵虚门的打算?十绝境争端渐起,云游在外毕竟不是长远打算。”   他说后面那句时,绕过折流看了看白琅,言下之意是说灵虚门可以为她提供托身之所。在这种乱世,她要想安静成长茁壮是很难的,如果背后没有一个庞然大物支撑,不管是诸界征伐还是神选战乱,都可以轻易把她掐死在未长成时。   折流把话带过去:“那就看掌门真人怎么说了。”   琢玉淡笑道:“太微上人已经叨念你许久,此番瑶池宴后,不妨与我一同回正阳道场拜访。”   折流听见“太微上人”,眉头微皱,低声应下:“自然。” 第66章 太微上人   寥寥几句话过后,琢玉带言言返回扶夜峰, 折流跟着白琅回客店。   白琅一路上都不说话。   她舌头疼, 心情也不好。   折流跟着她进了客房, 白琅正奇怪他有什么事呢, 就听他说:“张嘴给我看看。”   ……   真不知道那墓碑边上有多少人围观了她被夜行天强吻。   白琅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伸出舌尖给折流看了一眼。伤口还在流血,而且疼得要命。折流伸出手, 指尖往她伤口上轻压了一下,白琅立刻躲开。   “疼……”她痛呼道。   这时候门开了, 钟离异大大咧咧地闯进来。白琅看见折流指尖还沾着血和透明液体混合的不可描述物, 心里一急就直接含住舔干净了。   再抬头看钟离异, 发现他满脸尴尬。   “你们……”他有点语无伦次,后退一步回到门边,“你们倒是在门上弄个禁制啊?”   折流很平静:“在处理伤口。”   钟离异往白琅嘴唇上扫了一眼,调笑道:“我看出来了。娇气得很, 自己不能用真气恢复,要你吹一吹, 安慰安慰……”   白琅委屈得想哭:“你给我出去!”   折流面无表情地说:“是夜行天咬的。”   ……   ……这完全是公开处刑。   如果地上有条缝, 白琅能一口气钻到地心。   折流微抬下巴,示意她张嘴:“魔道诸多恶法以血为媒,不得不防。”   钟离异反手关了门, 用复杂而微妙的眼神看着他们俩,他觉得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很凝重——是各种意义上的凝重。   白琅只能又张开嘴。   “他尝过你的血吗?”   白琅点点头,脸上开始升温。   “也有反喂给你?”   白琅艰难地点头, 感觉他微凉的指尖又按在了那个伤口上面,还探出真气检查。钟离异看见白琅满脸绯红,有点想笑又不忍心。   “你喝下去了吗?”   “……”白琅视死如归地点头。   钟离异试图将她从惨无人道的家暴中解救出来:“算了吧,上人……反正是她自己的血。”   折流收回手:“那他的体。液呢?你有咽下去吗?”   这下钟离异也不敢说话了,谁知道折流说的是什么体。液?   白琅已然看破生死红尘,她平静地回答:“多少……可能……有一点……”   “感觉没什么问题。”折流拢手入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色,“不过魔道大多兼修炼体,血肉发肤与寻常人有极大不同,到夜行天那种程度,随意接触已是大忌。你下次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没有下次了。”白琅绝望地承诺。   *   当晚,白琅再次准备筑基。   上次筑基,她只走到“内观”一步就被姜月昭的幻象拦住。今日墓前一别,夜行天已经把事情讲清楚,那她自然也可以放下执念,坐忘成空。   所以现在筑基是最好不过。   进行己观的时候,白琅想起法诀还是夜行天教的,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真是可悲可笑。   她叹道:“道不可见,延生以明之;生不可长,用道以守之……”   她闭上眼,内观己身,见到自己如胎儿般蜷起来,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这次,长老和传法弟子都没有出现,只有夜行天一人拦在路上。   他身着黑袍,背后烈焰成幡,吞天噬日,朝白琅步步逼近,伸手欲抓。   白琅快步奔向自己,可是每次回头,他都在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她脚下一个趔趄,闭目蜷缩的“真我”眼睫一颤,又一次陷入深眠。白琅以为这回筑基又要失败,但再度回头却看见有剑影拦下了夜行天紧追不舍的步伐。   那人一袭月白长衫,背影挺拔,气息与折流一般清寂疏冷,却更显深沉。   一剑则沧海涸,昆仑倾,天地蹉跎,红尘不灭。   白琅加快步伐,触及本真,一股重归母体的温暖将她包围,全身真气自然而然地流转通融,陷入无我之境。原本呈浑浊灰色的真气一点点纯化,虽然颜色还是介于灰、黑之间,但至少看起来不是脏兮兮的。它像羽毛一样轻盈,流过经脉时如若无物,轻松将之前没有打通的关隘冲开,一口气壮大几倍。   白琅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但并不觉得难受。   凡人之身,阴阳调和,但修道者可以选择极阴或极阳。妙通五行术逆篇属极阴,真气一壮大,她体内阴气便冥然而起,阳和之气如灯火消尽,散入阴元。   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舒适安逸的寒冷。   不知道坐忘多久,再一睁眼已是日暮。   折流在她房中护法。   一点夕照染上他过分疏离的侧脸,渲开不真切的暖色。   “感觉怎么样?”他很自然地问。   白琅从床上起身,觉得身体轻盈,呼吸畅通,连天地之间流淌的五行真气都好像有了鲜亮的色彩。   “还好……”她衣服上沾着从经脉中排出的垢物,贴身有些不舒服,“我得洗一下。”   “嗯。”折流应了声,但是人没动。   白琅叹了口气——如果不把要求一个字一个字讲清,折流绝对是理解不到的。   “你能稍作回避吗?”   “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白琅怔了怔,也没再多说,自己跑去屏风后面换衣服。她掐诀凝水填满浴桶,又予其热度,感觉举重若轻,无比自然,比之前要轻松很多。   “是回灵虚门的事情吗?”她问。   折流看了一眼映于屏风上的剪影,低头敛目道:“琢玉上人让我返回灵虚门一事,我虽然应下了,但是如果你觉得不妥,也可以直接爽约。”   白琅之前就觉得他回应琢玉有点敷衍,不过直接爽约也太敷衍了吧?他跟琢玉是不是关系不太好……   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挂在屏风上面,问:“你想回灵虚门吗?”   “我在灵虚门并无牵挂。”折流迟疑了一下,“但琢玉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如今灵虚门有一统仙境之势,魔境动武频繁,中立境也蠢蠢欲动。十绝境相互倾轧,如果背后没有一个站得住的势力,恐怕很难静下来修行。你不是司命或者言言那种修为已臻至境的谕主,修行还是很重要的……”   白琅整个人沉入水中,没有窒息感,周围的水灵之气让她觉得亲近。其实折流说了半天无非想表达一个意思——他回不回去无所谓,但白琅还是应该抱住灵虚门这个大腿。   白琅从水里冒头,诚实地告诉他:“我也觉得灵虚门是很好的选择,但是我害怕琢玉。”   如果一个人能算尽天命,白琅顶多惊叹一句“了不起”。因为天行有常,天命有数,修为高了之后自然什么都能算,这也是万缘司运行的原理。   但是琢玉算尽天命不够,还算人心。白琅觉得人心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折流答道:“琢玉鲜少回灵虚门,你不会隔三差五就与他见面的。”   白琅也没泡太久,洗干净了就出水,直接换上另一件深青色道袍。她把屏风上的脏衣服拿下来,一边扔进水中荡涤干净,一边问:“你偏居煌川,也很少回正阳道场吧。”   折流沉默了。   夜行天屠门这么久,灵虚门一点消息也没有,说明煌川道场本来就与中央一脉关系浅,不常联系。   白琅很久之前就想问了——以折流这个实力,即便不坐镇正阳道场,也该在九阳道场有一席之地,出来自立道场更应风光无限,怎么可能默默无闻?   琢玉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他是被派去联姻的,那灵虚门对他真的很过分——这么个得道高人,智计近妖,居然被拿去当联姻筹码?如果他是去夺位的,那夺位也不是一个联姻能搞得定的差使啊。背后肯定还有更复杂缜密的布局,不止一个人参与,只是琢玉成了其中被嘲的出头者。   三剑之中,沉川已经飞升,剩下两剑严格算起来在灵虚门处境都不好。   白琅觉得这点很没道理,因为当初三剑断九阳,相当于把灵虚门改朝换代了。如果换代之后他们自己处境都不好,那换了它干嘛呢?   她洗净衣服,把它们弄干叠好,放回包裹里。   外面天色已暗。   折流睁眼,见她没有束发,外衣敞着,几缕青丝落在锁骨间,于是再度敛目,轻声道:“现在的掌门真人是太微上人……如果你去正阳道场,琢玉应该不敢拿你怎么样。”   所以导致他们处境艰难的就是现任掌门了?   *   扶夜峰,半山小榭。   入夜之后,这里山风习习,颇有凉意,但琢玉窗前灯火却犹如天光,不闪不动。   他取朱砂染桃花,缓缓研磨,直至砚中色泽灼然如血,再提笔点墨。桌上放着一把展开的折扇,不带灵气,样子也很寻常,除了些雅致的暗纹之外,没有其他图案。   扇面边缘有一点血色,是他从白琅唇上印下的。   他落墨在这点血色附近,笔锋柔和细腻,一勾一划似是一瓣桃花。用不同深浅的桃色层层渲染,空白扇面上便渐成春景,万千落花如雨下,姿容曼妙,尽显风华。   他将扇子展开,置于唇前,亲吻那点血色。   瞬间,漆黑如墨的枝干从扇骨中伸入扇面上,巨木拔地而起,将别无所依的落花连缀成茂盛的花树。   最上面起笔的那一朵,摇风泣露,如缀春愁。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每次一写琢玉我就心态爆炸……()   ps:   师兄股股民们的地雷和营养液,我已经收到了。   今后将坚持以亲儿子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共同发展的科学可持续道路,根据市场变化进行宏观调控,合理配置资源。 第67章 扇里桃花   半夜,白琅鬼鬼祟祟地摸进了钟离异房里。钟离异知道的小道消息多, 脸上还瞒不住事儿, 总之找他问肯定没错。   他没睡, 正在打坐, 一见白琅进来就抱紧了枕头,警惕地说:“你怎么仗着自己是谕主就随便开我禁制啊?”   白琅道:“你进我房间也从来不敲门啊!”   “小声点!等下把上人招来我们就死定了!”钟离异慌忙从床上跳下来,捂住她的嘴, “就他给你处理伤口那表情,我要是你我就直接给他跪下磕头认罪, 发毒誓说以后再也不敢拈花惹草了。”   白琅把他的手拍开, 虎着脸说:“不要乱讲。”   钟离异语重心长:“惧内没什么好羞耻的, 很正常,我理解。不过你以后背着他搞事情要注意别留痕迹,吻痕还是轻的,那种特殊的体味、气息……”   白琅脸爆红。   她把话题扯上正轨:“你知道太微上人吗?”   “灵虚门掌门真人?你问我这个干嘛?”钟离异怀疑地看着她, “去问折流上人啊。”   “折——流——”白琅拔高声音,喊得一波三折。   钟离异连忙捂住她的嘴, 把她往里屋拖:“行了行了, 我跟你说。”   里面没点灯,白琅在老爷椅上坐下,清了清嗓子:“你说吧。”   钟离异看见她这个得意的小表情恨不得把她一枕头砸晕。   他小声道:“太微上人是上一辈的人了, 年事已高,常年闭关。后来三剑断九阳,从正阳道场到九阳道场, 几乎全数崩溃,他才站出来主持大局。为什么灵虚门经过如此动乱还能稳坐仙境魁首之位?还不是因为他老人家在。”   “他是不是对折流几人特别不友善?”   钟离异摇头:“人老了,对谁都不友善。”   “……”   “你说谁?”折流的声音突然出现。   白琅吓得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钟离异转身点亮灯,看见折流悄无声息地站在房间里,目光如剑锋般落在他们俩身上。   白琅礼貌地起身道:“我去睡了,前辈们也都早点休息。”   说完就跑了。   钟离异真恨自己刚才没把她砸晕扔出去。   “上人,你听我解释……”   *   瑶池赴宴之事已近,扶夜峰气氛凝重,山下客店里的气氛也不轻松。   白琅早早安排好了赴宴的人选:她和折流是受邀前往,必须去;钟离异是有命在身,也必须去;还有鬼之野,他也想参加瑶池宴,白琅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觉得多带一个也是带,多带两个也是带,索性就让他去了。   出发时,折流凝重地问她:“宴会上会与白嬛相遇,你有想好怎么应对吗?”   “没有。”白琅说。   她刚筑基,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巩固修为,哪里还有空想这个?   不过为了让折流放心下来,她还是讲一番废话:“从正面来说,我能想到的,琢玉也都能想到,要是我做的跟他想的一样,他肯定又特别开心。他一开心,我就不开心,所以我不陪他玩;从反面来说,不管我做什么,白嬛的第一目标肯定都是夜行天,所以她接受我,我安全,她不接受我,我出卖一下夜行天的行踪,也暂时安全,没必要特地思考对策。”   这一堆正面反面论证把折流忽悠住了,他认真地点头:“有道理。”   钟离异“噗嗤”一下笑出声:“行啊,白琅。以后你要是遇上打不过的,就跟他说‘道友且慢,我来跟你讲一番道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白琅用眼刀刮他。   钟离异朝她使眼色:“修道界毕竟是智商平均偏下的人占多数。”   折流也冷飕飕地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夸鬼之野这身皮毛好看。   从小镇到扶夜峰山下并不远,但是从扶夜峰山下前往瑶池圣境的路却是遥远玄异的,琢玉和言言受邀前往,必须跟他们同行才能抵达,过程中甚至见不到“路”的实体。   扶夜峰四周紫云覆顶,仙气盎然,云中停靠着很眼熟的凤舆龙辇,琢玉应该早就在里面等了。鬼之野已经化作星宿兽身,白琅满打满算也就带了两个器在身边,很平常护身手段,琢玉应该没理由计较。   一把折扇撩开玉帘,琢玉离辇相迎。   “折流上人。”   他对折流是真的礼数周到,但是以他们俩的关系来说,礼数太周到了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折流郑重地还礼:“琢玉上人。”   琢玉抬眼瞧了下钟离异,笑道:“钟离先生,多年未见了。”   白琅诧异地看着钟离异:“你们认识?”   钟离异微微皱眉,但很快又舒展,换上客套的笑容:“以前在九谕阁有过一面之缘。”   琢玉不动声色:“神选者中认识他的人应该很多吧。”   钟离异想到白琅在身边,对罪器可能还是介意的,所以就不接琢玉这茬,打了个哈哈笑过去。   琢玉引他们入辇,龙凤和鸣,舆驾之内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碧空,碧空之下并非土地,而是云层。白雾缭绕的层云中伸出黑褐色的枝桠,枝桠十分粗壮,甚至可以当做道路行走。偶见路上有几点嫣红,细看竟然是未绽的桃花。四下开阔静谧,曲折枝条中又蕴深色,春意融融然,与外面的萧瑟秋景截然不同。   再近前,有亭台楼榭,皆为枝条连缀而成,微微泛红的溪水从桥下经过,水中尽是桃花。   白琅凑到钟离异身边,小声问:“他这是把自己洞府带车里了吗?”   钟离异鄙视地看着她:“这是灵虚门绝学……玉清真王律。绘于虚而出于实,自拟天地律令,号玉清神霄之使,成一方小天地。我们不是在天遁宗听他讲过吗?”   天赋真是重要,当时听琢玉讲法,钟离异全程都在打瞌睡还能把内容理解个大概,她听得头冒青烟还是什么都没懂。   琢玉忽然回首笑道:“你想学的话,以后会有机会的。”   白琅怔了一下,他这意思是如果去灵虚门,将来有可能拜他为师吗?   旁边折流冷淡地接了话:“嗯,太微上人尤善此道。”   一句话把琢玉暗示的可能性堵回去了,而且话锋间有刀光剑影,白琅息声不敢多言。   钟离异悄悄传声跟她说:“你真该发个宫斗冠军给折流上人……”   到桃木亭前,流水滴答,琢玉取水煮茶,他们几人也纷纷坐下。   白琅转移了之前那个略带杀气的话题,她问琢玉:“前辈可知现任峰主是个怎样的人?”   白琅确实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姐妹很好奇,想知道下她脾气到底好不好。要是不好,见面就栽她一个“认贼作父”然后给她一剑,那可怎么办?   煮茶时细腻的雾气将琢玉的神色映得很温和,他答道:“与其父很像,刚中带柔,天赋异禀。”   “这样啊……”   白琅有些失落,她好像就没有哪处跟白言霜很像。刚中带柔谈不上,天赋异禀就更谈不上了,这么一想,总觉得离扶夜峰、白言霜、白嬛、家仇血恨……这一切都非常遥远。   没有真实感。   过了一会儿,琢玉开始斟茶,也递了一杯给白琅。   白琅双手接过,听他说:“不过白嬛有剑胎所佑,天赋上的事情……很正常。”   白琅用手肘撞了一下钟离异,用眼神问他:“什么叫剑胎?”   钟离异听了也有点讶色,他语气复杂地说:“是剑道的一个境界,大概相当于丹道中的元婴。”   “婴”和“胎”一对应,白琅就能理解这个境界了。   丹道修者先筑基,再结丹,结丹之后会破丹成婴。虽然法门各有不同,但“成婴”这步是公认要做的,比如:“三五归中,三家相见结婴儿”、“二炁交结产胎婴,自然白日生神象”、“灵丹入鼎养圣胎,婴儿现形离苦海”。   “胎”和“婴”差不多,指的应该是存想神识本真,炼阳神如婴,养剑心如胎。   钟离异也没接触过这种事儿,只能猜测着说:“应该是在死前取出剑胎,置于婴孩身上,把自身天赋一丝不差地传下去。”   白琅在脑海中把“取出剑胎”替换成“取出元婴”,想想都觉得要疼死……还不如自爆来得痛快。   “嗯。”琢玉往白琅杯中滴了一点花露,桃花香味沁人。   钟离异若有所思道:“你说白言霜怎么就没想到要给你留点什么……哎哟!”   他在桌下被折流用剑芒一刺,后半段话直接咽了下去。细想也对,要是白言霜考虑过白嬛,却没有顾及白琅,那她心里恐怕会不好难受。钟离异再一看琢玉那副温和笑脸,总觉得这人就是故意让白琅觉得不好受的。   白琅也知道这点。   就跟最初问她是否在船上遇到过不好的事情一样,琢玉见到伤疤不会想着怎么去治愈,只会揭开来,抚摸着,温柔地问:“一定很疼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又出差……就休息了今天一天()   哎……。 第68章 剑意合璧   凤舆龙辇之外的场景,正处于神异的变化中。   周围云层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类似地层的固实之物, 如同坚壁, 不容任何事物通过。但凤舆龙辇前挂着的玉签却像消融冰雪的太阳, 碾过周围固化的层层深空,一步步将众人领向坚壁之后的世界。   到最上方,空落落的地方出现一个源头, 不知是雾还是水的东西从里面冒出,很快浸透了目之所及处。   天穹之上, 星明无月, 异兽神怪自星宿中奔出, 俯首迎接客人。   凤舆龙辇之内,琢玉起身收好茶具。   “差不多快到了,我去叫言言。”   他还没起身,言言就从后面的小楼窗口跳了出来。她笑颜灼灼, 一身红衣映着春。色,小桥流水, 步步生花。白琅在亭内见她蹁跹踏水, 有影无痕,心想世界上最风流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琢玉人不好,眼光是真不差。   “言言……”琢玉起了个头, 然后言言抱住了白琅。   “白前辈!”   ……   气氛很尴尬。   “我们走吧。”钟离异掐指一算,这关系都不知道是四角还是五角了,再呆下去恐怕要出事, 于是连忙让他们动身。   离辇之后,白琅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外界场景,就感觉一股熟悉又渗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龟山那股气息一样,它夹杂在风中,忽隐忽现,若有若无。   她觉得寒冷,于是微微抱胸,很快肩头就落了件衣服。   是钟离异。   他悄悄问:“这里也有?”   他和白琅一起上过龙山,那会儿白琅也是这副微惧的神色。   白琅把他那件特别大的外衣穿上,点点头说:“无处不在。”   云中有青琼铺路,远处可见金楼玉台,但都被雾隔死,青琼路无法触及。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两侧神宫堂堂,云仙纷纷,但都不是宴客处。   青琼路最尾端是一扇高不见顶的金门。   琢玉取出信物,叩击金门,天外传出悠然悦耳之声。   “上招高虚致仙群,飞行羽步升金门,世享帝席命长全,七叶同欢离五根。”   白琅听了有点头晕眼花,但其他几个境界高点的似乎都没事。   “是西王金母的声音。”钟离异小声告诉白琅,“她懒得来一个客人说一次,所以搞了个禁制自动放,现在人飞升了,这禁制就暴。露了,群仙多有不满……”   白琅也不知道他是瞎编排还是确有其事。   很快,传说中的瑶池终于出现。氤氲雾气笼着池边宴席,主座已经撤下,借用此处宴客的人需要和宾客同席。流水之中沉着有几千年历史的碟鼎杯爵,让水面泛起灿烂的色彩。池边有矮矮的蟠桃树,树上没结果,钟离异说就算结了也不可能给他们吃。   私宴规模很小,琢玉这边六人,白嬛这边算上奉剑姬们也只有六七人。   众人入座后才见一八景舆飞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来迟了来迟了,还请城主勿怪!”   八景舆落定后,白衣奉剑姬掀帘请峰主现身。白琅睁大眼睛看着,只见一少年着月白长衫,身材高挑,轮廓清朗,飞眉入鬓,瞳子如星。少年将长发束起,绸缎般垂落腰间,他腰悬一剑,背负一剑,背上那剑的剑身与剑鞘铸在一起,看起来似乎无法拔出。   “白嬛不是我姐姐吗?”白琅偷偷问。   钟离异传声道:“峰主喜男装,好美色,在仙境是很出名的。你没见那些奉剑姬一个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吗?”   白琅:“噫!”   白嬛大步走来,就连步态也不像女子,袍下生风,干脆硬朗。白琅很奇怪地不觉得紧张,因为她发现自己跟白嬛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差得太多,面对面谁也认不出谁。   只要琢玉不插手就行。   “城主,近些日子在扶夜峰住得可好?”白嬛最先问言言的情况,笑容灿烂,分外可亲,轮到琢玉就不冷不热,“上人也还好吧?”   白琅差点就信了“喜男装,好美色”的鬼话。   但是后来想想,她能察觉到言言对白言霜的善意,琢玉对言言的恶意,那与他们相识十几年的白嬛肯定也察觉得到,她不喜欢琢玉是很正常的。   琢玉淡然回应:“多谢峰主款待。”   言言咬着手指低笑,似乎很喜欢白嬛这身打扮。   白嬛看向后面白琅几人:“上人不介绍一下吗?”   琢玉按次序介绍道:“这位是我师弟,折流。”   钟离异拍了白琅一下,传声道:“哈哈哈哈哈,你赌输了,折流是师弟。”   他们俩之前偷偷打赌,灵虚门三剑到底是个什么排行。白琅觉得自上往下应该是沉川、折流、琢玉,因为沉川和折流道号、剑名都对仗,肯定是一起入门,而沉川已经飞升四方台,实力更胜一筹,资历也更深,按理说琢玉才是最小的那个。   没想到折流小一点……   钟离异笑到一半笑不出了,因为琢玉介绍到他。   “这位是九谕阁匕部天字,钟离异,后面那位是来时座驾,鬼金羊家小少爷,然后……”   琢玉笑意盎然地看着白琅。   “是我徒弟。”琢玉一停顿的功夫,钟离异就很自然地截过了话头,“九谕阁地方小,闷得慌,这次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琢玉又笑了,后面言言也跟着笑,还拿手指头戳白琅:“徒弟弟。”   白琅把她手拿开,心情非常复杂。相见不能相认是一点,琢玉没有直接戳破又是一点,他现在不戳破肯定在酝酿大事儿……   白嬛暂时没有起疑,她客套又疏远地跟几人打过招呼,抚掌命奉剑姬起乐。   乐声起,琳琅菜肴,美酒佳酿,一点点全部出现在席位上。奉剑姬不仅美貌如花,还多才多艺,其乐远高于凡音,可动人心弦,引人入胜。如此美景佳音,实际上却只有言言一个人在认真看,其他人都是各怀心思的。   钟离异和白琅一点点挪到席尾,他问:“你能借故离席去周围探查吗?”   “我也想啊。”白琅脸上都快笑僵了,在这么多大能面前偷偷溜去查看,怎么可能?   钟离异怂恿道:“没事,如果被抓就说你迷路了……”   “白嬛对琢玉心怀戒备,我们又是琢玉介绍来的人,她肯定会盯牢。如果现在跑去瑶池捣乱,到时候再被她发现我师出夜行天,皮都要给她剥了!”   钟离异恼怒道:“好不容易进来一次就看个唱歌跳舞也太亏了吧?”   “等等看,会有机会的。”   机会果然来了。   乐声渐希,一名白衣蒙面的奉剑姬从雾中踱步而出。   她长发如绸缎,露在外边的眼睛有异彩神光,身材足够高,但胸臀不像其他奉剑姬一样傲人。与其他所有奉剑姬不同,她的剑不是捧在手上的,而是系在腰间的。至台前,她弓步向前,浑身便充斥着勃然而起的汹涌剑意。   白琅没有看见她拔剑的动作,但刹那间就有万道剑光入空,引动天地。   “这手厉害了。”钟离异微微皱眉,“不过席上有折流、琢玉两个剑道飞升的,白嬛肯定不可能派个比他们差太多的出来。”   “认得出是谁吗?”   “只能看出是扶夜峰的剑意。”   白琅不懂剑意,看不出所以然来,但她记性好,知道动作。她悄然以金杯映其身影,发现这舞剑之人的一掣、一拔,出剑如雷霆,与言言刺杀月圣时一致。   舞剑之人步伐时缓时急,出则彻视万里,收则胁制千灵,其势虽大,但收放自如,这点又与言言的剑法很像。白琅凝神看着,不知不觉也有点感悟。她觉得夜行天估计也是这么学会剑术的——不一定天赋很好,但打得多了,看得多了,杀过的剑修多了,之后自然就比剑修还了解剑修。   按照言言的套路,接下来就应该是一挽、一收,人头落地。   只见舞剑人眸光一转,背身如鹞,折腰凌空,抬腿提腕,脚背绷得笔直。她整个人如横剑在前,剑光自顶心出,贯天地大势,正对着的地方竟然是客座之上。   白琅下意识避了一下,取镜立于钟离异面前。   钟离异有些愕然,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保护一下自己。   剑光不是冲他们两人来的,而是冲席上琢玉而去。白琅立镜后很快看清局势,几乎在剑光破出的一瞬间,另外两道剑光也自席上起。白琅起先以为是言言和琢玉,但细看却发现两道剑光交融,剑指苍生,至上尊荣,无我无念。   是琢玉与折流。   她一直觉得琢玉和折流看起来不像能一起弑师的关系,但这回剑意合璧却透露了一种近乎完美的默契。   天生剑器。   仿佛就是为了并用而铸造出来的神兵利刃。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一个上网要走二里地的地方。   还是那句老话……且看且珍惜。 第69章 无影无踪   折流收剑回鞘,剑意弥散。   上次与弱水剑合璧已不知是多少年前, 手上的感觉并没有生疏——三剑本为并用而铸, 攻势一起就不可收拾。仔细算来, 其实他与烟流剑合璧更多, 因为琢玉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尖锐,跟谁都没那么好配合。   他收剑时想到白琅, 总觉得她应该是介意的。   琢玉起剑势,与白衣蒙面的奉剑姬短兵交接, 未分上下:“峰主还是喜欢开这种玩笑啊……”   折流没认真听他说话, 收剑后回头找白琅, 想看下她什么反应,可一转身才发现她和钟离异人影都没了。他重新落座,看着杯中晃动的光影,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混合了不安稳的庆幸与被延迟的巨大担忧。   再说钟离异这边, 他发现出剑的是折流之后也最先看向白琅,结果只看见个离席的背影。   他连忙追上去:“等等, 你别走啊, 上人肯定不是有意要护琢玉,他平时都不高兴理睬那家伙的,不过三剑剑意相连, 一起剑势,覆水难收……”   他喋喋不休半天,走前面的白琅只能无奈停步。   “我们去找无面人。”   “啊?”钟离异怔了一下, 回头看瑶池那边,已经被雾气笼罩,模糊不清,“白嬛他们不会发现吗?”   “发现了也顾不上,因为方才在席上出剑暗刺琢玉的就是白嬛。”   白琅转身继续往前,很快到了琢玉用信物叩开的那扇金门。金门之外,那股让人心悸的气息始终弥漫不去,可金门之内,这种气息就几乎感觉不到了。   “你说舞剑的是白嬛?那最开始那个是谁?”   “不知道。”白琅在金门前徘徊,取镜照之,“最开始介绍的时候我就奇怪,按照琢玉的性子,把我的身份拎出来讲清是最好不过了,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当时白嬛根本不在场,起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镜内场景极为清晰,只有一扇金门,看不见门外无面人。   白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踏出去,也不知道踏出去了还能不能回。   “可是你怎么知道舞剑那个是白嬛?”   “只是感觉罢了。”白琅沉默了一小会儿,声音有点低落,“我一开始只以为自己跟白嬛相差太多,所以见她也不觉紧张……但果然血缘这东西还是……”   舞剑人出场的瞬间她就有种可怕的直觉,这个人必定是白嬛。   后来再回想,总觉得那个假白嬛应是男人假扮的。因为女扮男装最难学的不是言谈,而是步态,打扮得再怎么像少年,也学不来那种特殊的气质,假白嬛走路时的男人气太重了,这点在她接触过鬼之野之后感受得尤为清晰。   “你们去做什么?”   刚一想到鬼之野,他就出现在了身后。   钟离异恼火地说:“你怎么也跟出来了?这又不是十六七岁小姑娘结伴去茅厕!”   鬼之野不理他,径直走到白琅身边,道:“你瞧,来时不是有星宿异兽引路吗?我也可以按诸星游天的方位指引你们,不怕迷路的。”   “你图什么啊小子?要是说图她美色我就直接给你一剑!”   钟离异心想,如果鬼之野说他图的是白琅,那么说实话该给一剑,说假话也该给一剑,所以这么讲没毛病。   结果鬼之野还是不理他,只看白琅,也只与她说话:“你拿镜子照照我。”   白琅微怔,调转镜面方向,镜中映出他的身影,乍看没有什么不同。   她微微凝神,将所有心念都放在擎天心经上,念出最开始的真言:“映镜则天目生。”   镜面如水般晃动,异景逐渐出现。无数细密的红线连在鬼之野身上。不管是手肘膝弯这样的大关节,还是手指嘴角这样的小细节,每一处都牵着细线。这些线松垮垮的,尚未被牵动,所以鬼之野尚可自由活动。   钟离异也看见了镜中异象,微微皱眉道:“这是傀儡术吗?”   “是天权……”白琅怔然道。   因为普通的法术瞒不过映镜的天权,直接就能以镜观之。但是这些红线是她念出真言之后才显现,需要动用更庞大的天权。   “是阿姐的。”鬼之野笑起来,镜中他嘴角牵着红线,笑容又灿烂又诡谲,“你再去照照城主,就明白我到底想跟你说什么了。”   映见谕主需要非常庞大的权,上次查看击钟人是出于战略考虑。像言言这种天权已经明了的,白琅就不会仔细去看,所以也一直没有发现。   “阿姐为绣鬼人,其权可以制傀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治为首。多年前琢玉上人从阿姐这里要走首卦,种于城主身上,城主遂受其所制。但城主身上的傀儡卦是天卦,虽然身不由己,却仍有神智。需要阿姐定期以精血为媒绘出‘月下红线’,注入傀儡心脉,防止反噬。之前琢玉上人逗留府上,我也凑巧知道了此事。”   白琅越听越觉得心寒。   琢玉就是要让言言保有神智,因为有神智就更强,可以保有战斗的技巧。不知道他跟鬼鸢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又如何说服她将首卦相借……   “你会设法帮城主解开那个红线对不对?”鬼之野眼睛微弯,略带傲慢,又略带笃定,“那你能不能也帮我解开?”   钟离异问:“你也是天卦?”   这回鬼之野总算理他了:“反正是能保有神智的卦。”   钟离异冷笑:“你主子不知道你反水了吗?”   鬼之野笑容也淡下去,但还是一副意气奋发、充满希望的神色:“说不定她就喜欢那些追逐自由的、不羁的鸟儿呢?”   钟离异语塞。   鬼之野忽然凑近了白琅,把她逼退一步,他按着她的肩笑道:“我想办法逃,她想办法把我抓回去,就当是一种乐不知疲的游戏吧。你让她这次输,我就归你了。”   白琅不作回应:“引我们进入金门外的迷雾中吧。”   鬼之野笑容愈发灿烂和煦,他覆上山羊面具,一躬身便化作巨大的白毛山羊。那双羊角又黑又利,白琅翻身爬上去的时候都不敢乱抓。   钟离异也想上去,结果差点被鬼之野一蹄子蹬出去。   “前辈你太重了。”鬼之野化星宿异兽之后声音非常沉厚,但语气里那股子清朗锋利的嘲意还与之前相同。   钟离异气得想把他角砍了。   白琅见他可怜,就劝道:“算了吧,阿野。雾气浓厚,伸手不见五指,若是我们遇上什么危险,他在旁边也不好援……”   兴许是这声“阿野”叫得太甜,鬼之野发出一声沉沉的叫响,然后就准钟离异上来了。   钟离异觉得跟白琅离太近有点不适,于是问:“……我能坐你前面吗?”   说完觉得这话太心虚,于是又加上一句:“我晕羊,抓着角比较有安全感。”   鬼之野不满地踏步。   白琅有些疑惑:“啊?可以啊,但是要怎么换位置?”   “你爬后面去?”   白琅准备从他身上越过去,钟离异立刻说:“唉,算了,下去再重新上一遍吧……”   白琅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你破事儿怎么这么多?”   鬼之野觉得自己让这家伙坐一次已经够意思了,想下去再上来是不可能的。他迅速踏空而起,飞出金门,与那些迎客的星宿异兽擦肩而过,步入雾海深处。   雾海深处全是紫阙仙宫,金华琼堂,在极尽华美的同时又不失仙灵之气,随着西王金母飞升,这些宫殿大多都已经封闭。白琅沿路都在仔细看,可镜中除了雾还是雾,说明这里的“真实”也仅有“雾”而已。   “不应该啊……”她问道,“我明明感觉周围全是这种气息,怎么可能一个都看不见?”   钟离异问:“是你天权的问题吗?”   “不排除。”白琅叹息道,“映镜是映见万象真实,如果无面人是无形无象的东西呢?比如爱恨纠葛,又比如怨憎别离……”   钟离异听不下去:“行了吧,你别跟我上升到哲学层面,我只想找个能交差的理由。你说我们能不能一人拿个空白面具,穿上黑色披风,在这儿摆拍一个无面人旅游观光团,让西王金母她老人家放心……”   西王金母怎么能放心把诏令交给这种人啊???白琅觉得自己比他靠谱一万倍!   她有些无力:“先转一圈吧,如果任何地方都没有……”   钟离异恨恨地说:“那就真见了鬼了。” 第70章 权之所夺   几人顺着诸星游天的轨迹,绕行瑶池圣境一圈, 发现这里极为干净, 别说无面人, 就连只苍蝇也找不到。   钟离异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 说要是这次任务完不成,他接下来几百年都要替西王金母打白工,罪器真没劲, 还不如找个老实谕主安定下来。   “原来你还能从良的?”   “不能……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鬼之野迈着步子继续转悠,很久之后依然一无所获。   “你还是坐我前面吧?”   钟离异紧张起来:“……怎么?”   “怕等下有遭遇战, 你坐前面的话, 我取器就不用反身。”   钟离异脑补了一下, 拒绝道:“你不觉得你坐我后面,然后双手环抱过来取器这个动作有点微妙吗?”   “……?”   又走了一会儿,白琅和钟离异从坐姿聊到睡相,从天南聊到地北, 从万缘司聊到九谕阁……无面人依然踪迹全无。   钟离异打了个哈欠:“你能让这羊别颠了吗?我都要睡着了……”   鬼之野颇为不满:“诸星游天的轨迹就是这么起起伏伏的,不爽就从我背上下去。”   白琅突发奇想:“如果离开诸星游天原轨的话……”   “不行。”鬼之野立即道, “这里是西王金母所建的圣境, 沿途多设障碍,如果不按照诸星游天的轨迹行走,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钟离异大大咧咧地说:“我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不测’来的吗?”   有些人出的主意馊, 但说话时却有种奇怪的说服力,白琅就被钟离异这个危险的逻辑说服了。   她说:“很有道理,我们离开原轨, 往不定处走吧。”   “怎么连你也……”鬼之野语塞,“算了,到时候回不去可别怪我。”   离开原轨之后,景象瞬间奇崛开阔起来,原本的宫阙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神妙之物。周围雾中时有参天的蘑菇,时有浮空的巨岛,时有绵延不见首尾的龙骨。这些都是从各界进献的藏品,被毫不在意地堆砌着,无数年后构成了这么一副奇景。   不多时,白琅就觉得镜面开始模糊,边缘处甚至隐隐发烫。   她觉得很难受,那股气息带来的压抑感几乎攀升到了极致。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原本干净平滑的雾中就凸显出了无数张空白的脸。这些空白面具之下仅有一身及地的黑袍,他们从蘑菇底下钻出来,从巨岛上爬下来,还从龙骨缝隙里以扭曲的形态攀援而上,密密麻麻,飘忽不定。   最可怕的是,明明他们在镜中前行着,镜外却依然一片宁静。   “取器!”钟离异在她背后提醒。   白琅之前担心的情况出现了,她反身取器的空档,手中镜面忽然破碎,一只手从镜子里伸出来,腕部以上都被黑袍严严实实地覆住,那张空白的脸猛然贴近她。   钟离异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翻身跳下羊背。鬼之野也瞬间化作人形,十指间有红线射出,稍稍阻挡了无面人的攻势。   白琅双脚落地后直接取器,蛇首蠕动了一下,刺骨穿心的疼痛从手心爬上脊椎骨。她低头一看,发现整个手掌都被蛇牙穿过,血淋淋的一片。   她哭着质问钟离异:“你行不行啊?疼死我了!!”   “认真点。”钟离异神情凝重,“咬你为了取你权鸩强化我的器身。再者,我有雇主,你僭主取器肯定会被反噬,流点血很正常,伤口不要碰到染毒的刃口就行……”   白琅看着从自己手背穿出来的森白蛇牙,觉得这根本称不上“正常”,而且到时候打起来怎么可能注意得到伤口、刃口的问题?   难怪折流很介意钟离异的罪器之身,还一再强调他有雇主这事。   她忍痛再取一镜,对影成八卦阵型,眉心擎天心经微微发光,八方场景清晰可见,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无面人正朝他们接近。无面人动作很奇怪,就像踏过某个泥沼一般,艰难而迟缓。白琅盯着镜子,总觉得他们不仅仅是距离上的“接近”这么简单——毕竟刚才有个无面人直接突破空间,从她镜子里爬出来了。   他们的“距离”,和正常人感官中的“时空的距离”似乎有所不同。   无面人似乎可以突破某个虚假的“面”,直接走入到“真实”当中,就像从画中走到现实,从镜里走到镜外,从迷雾走到明晰。之所以看不见他们,是因为之前他们一直都处于“非真实”的面上,与映见万象“真实”的天权彻底违背。   现在,他们跨过“假”与“真”之间的门槛,进入半虚半实的镜子或者圣境迷雾,闯入这方世界。   “有天权的气息……”白琅紧张地说道。   周围有极其压抑的天权,如乌云遮顶,雷霆万钧,这种庞大到恐怖的天权几乎可以让她忽略掉流血不止的手。   “哪一种天权?”   “说不清,有很多种。”   是的,无穷无尽的天权从无面人身上蔓延出来,很多种混在一起,无法辨别也无法对抗。白琅没办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谕主,或者哪些是谕主,因为周围天权实在是太多太杂了,要把纷乱之景辨析清楚需要更多的天权。而现在规则变更,她不敢乱用。   “撤吧,大概调查清楚是什么情况就好了。”钟离异当机立断,“该怎么处理是西王金母自己的事儿。”   鬼之野声音紧绷:“怎么撤?你们谁还认识回去的路吗?”   钟离异不满地说:“你管我认不认识啊,先化个坐骑让我们上去,你四条腿怎么也比他们这种两条腿的跑得快吧?”   鬼之野虽然恼火他的态度,但也不得不先化白羊,因为不管怎么样白琅还是要带走的。   白琅以匕碎镜,镜面黯淡下去,不再能折射出任何东西。   钟离异说:“我还指着你用天权引路呢……”   难怪他有恃无恐,原来是等她指路!   白琅解释道:“无面人由虚入实,中间要经过一个半虚半实的介质,比如镜子、画、迷雾……我怕他们从镜中走过,所以不想再用映镜。”   “那就听天由命吧。”   钟离异叹了口气,把她拖上羊背,她疼得直哼哼。鬼之野方位感很好,严格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但是周围迷雾变化不断,时不时还出现无面人身影。他为了避开无面人又要绕不少路,最后恐怕会彻底失去方位。   “这龙骨我们已经来过了。”   “这是另一条。”   “不是吧?明明长一样……”   “你指路还是我指路?”   钟离异和鬼之野一路都在为往哪儿走吵架,白琅对此没有发言权。   她一直在思考“无面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无面人”一事起自西王金母。西王金母应该是窥见了这种异象,所以才命人调查。她身在台上,发现异象的地方又是四方台与九绝境交界处。因此她不在台上调查,而是下诏令让台下九谕阁查,应该是在回避台上的什么忌讳。   白琅觉得无面人很大概率与四方台有关。   再说无面人本身。“由虚入实”这点,可能是道法所致,也可能是天权所致,白琅尚不清楚,但他们之中有谕主是肯定的。什么地方能集结一批如此强大的谕主,浩浩荡荡地往西王金母山门奔去?   很大概率还是四方台。   假如西王金母也遇到了如此具有针对性的强大攻势,那么飞升四方台就绝对不是神选的终点。   很有可能,“飞升四方台”才是神选的起点。   “啊——!”   白琅想得入神,鬼之野忽然前蹄一抬,整个身子都半立起来。钟离异在她后面伸出手,一把抓住羊角,将她圈在臂间,免得她掉下去。   前方迷雾中冲出一个身体细瘦的无面人。   白琅反应极快,直接抬手,取镜立地。那个无面人果真离开雾气进入镜中,然后一点点靠近镜面。她将钟离异所化的蛇首匕猛然朝着镜子掷出,蛇牙勾在掌心的剧痛被那种玄之又玄的“击中虚实之间”的想法盖过。   她能看见真实的世界,亦能看见与真实世界相同的镜界,那么是不是可以像攻击真实世界一样,进攻那个虚假的镜界呢?   匕首掷出,接触镜面的那一刻,寂然无声。   白琅觉得这一刻短暂又漫长,仿佛过了很久,其实只是短短一刹。镜子没有碎,匕首像是穿破了某层桎梏一般,猛然进入镜内。钟离异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镜面,确确实实,平滑光亮,没有一丝裂纹。   但是镜面之内,罪器扎在了无面人的额头上。   他迟缓的步伐彻底止住,面具下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哀嚎,黑袍猛烈地扭曲颤抖着。   ——入镜为戏中魂。   白琅眉间擎天心经再度闪烁微光,书页一点点翻过,随着庞大天权的消耗,金色光芒愈发黯淡,灰黑色垢污从书脊处蔓延开。魂灵中仿佛有什么悄然而逝,她觉得寒冷,于是往后瑟缩了一下。   钟离异感觉她忽然靠到胸口,身子一僵,过了会儿才推开她。   鬼之野稳住步伐:“那是来时见过的宫殿,我们找到正路了。”   白琅手腕一抬,镜面调转,那个死去的无面人额头冒出点点光晕,不是金色,而是黑色。这点黑光进入了她的擎天心经之中,补充消耗殆尽的天权,又用墨色在空白书页中写上新的权。   “结契人,命参同契也。”   似乎是很强力的权,但她感觉不到兴奋。   因为无面人不仅是谕主,还可以被权鸩所杀,被其他谕主**。   这也侧面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想——飞升四方台只是一切的起点,大部分人连起点都无法抵达,更不知道起点之后藏有更激烈的厮杀。 第71章 归去来兮   寻回原路之后,鬼之野很快找到了金门。   到门前, 钟离异直接从羊背上跳下来, 喜形于色地说:“我回去交差了, 下次去九谕阁记得找我玩。那地方贼小, 你喊一嗓子我就能听见。”   白琅见他拿了块影壁往怀里塞,应该是把之前场景都记下来了,准备带去给雇主看。   鬼之野在一边冷嘲热讽:“她帮你这么多, 你准备怎么报答?以身相许?”   钟离异脸都没红一下:“哪儿能以身相许呢?我可是明码标价出来卖的。”   鬼之野也没遇上过他这么不要脸的人,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   钟离异想了想, 觉得确实有点亏欠白琅, 于是又说:“报酬的事情等下次见面再说吧, 我现在急着复命,没空算这个。”   白琅探查无面人一事其实有自己的考虑,被他一强调“报酬”总觉得有点变味。她取出镜子,照见自己略显凌乱的头发, 口中说道:“不要再见了。”   钟离异微怔,很快就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神选瞬息万变, 谁知道局中人再见面是敌是友?   白琅看得太清楚, 钟离异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毕竟相处了一段时间,就这样沉默潦草地收尾好像有点奇怪。   白琅倒不觉得奇怪,世间离散分合本属寻常。她一点点整理头发, 愈合伤口,神态又变回那副温吞平常的样子,刚才激烈的奔逃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袖口里还有血……”钟离异指了指。   “哦……谢谢。”   是从掌心的伤口流出来的, 顺着手腕一直落入袖中,藏得很深。   ‘她不想让折流看见。’钟离异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接近白琅的想法。   刚才发生了很多事情,现在安定下来,在无数亟待解决的事情中,她最先处理身上的痕迹——因为不想让折流知道她刚才用罪器战斗过。   她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竭力维持着主器之间脆弱的表面关系。   “你把手给我。”钟离异说。   白琅以为他要查看之前的咬伤,于是将右手给他。   他从怀里拿了个很小的黑环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了她右手小指上。白琅定睛一看,发现那黑环看着像尾戒,其实是一条很小的黑蛇,它身体冰凉,咬着尾巴,牢牢锁在她小指上。   “我身上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给你吧。”钟离异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做某件不方便让折流出手的事情,就凭它来九谕阁找我们。当然,我个人还是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的,你留着它当个纪念,别给我养死了就行。”   他说完就后退一步,躬身行礼,消失在了剑遁的光芒之中。   自从用过蛇首匕之后,白琅看见蛇都觉得手疼。她想把这条黑蛇从小指上弄下来,但是它死死咬着尾巴,身体紧绷,一动不动。   “我给你剪开吧。”鬼之野关切地拿了把剪刀出来。   白琅连忙收手:“这是活的。”   “我知道。”鬼之野露出和善的微笑。   ……   正当白琅想方设法取蛇的时候,金门忽然大开,前后一共四道剑光飞了出来。   言言剑光似红叶,飞在最前面,眨眼就落到白琅身后。然后“嗖嗖”两下,另外两道剑光也在她身侧落下。最后那道剑光停在离金门不远处,落地化作白嬛,她用于蒙面的白纱已经不见,面孔清清冷冷,又美又俊,有几分肖似白言霜年轻时候。   她道:“琢玉,你哪只脚再踏上扶夜峰一步,我就让你再也收不回哪只。你哪只手再碰言言一下,我就让你十根爪子一根不剩!”   琢玉气息尚还平稳,但神态颇为凝重,他将手中折扇一展,扇面桃花纷扬洒落。他笑道:“峰主冲动了。明年今日我与言言再来探望云华元君,还要劳烦您招待……”   白嬛悍然拔剑:“竖子尔敢!”   剑势与她心中怒焰一般滔天而起,遮云蔽日,周围雷鸣阵阵,天摇地动,金门边缘甚至能看见裂隙。白琅觉得脚下站的地方好像都变成了泥,随便一用力就要陷下去。   折流扶住白琅,低声警告琢玉:“回灵虚门。”   琢玉合扇,抬手画阵,竟然凭空成了一座界门。   “你们到底做什么了?”白琅疑道。   “先走。”折流示意她进界门,“其他所有事情都等离开再说。”   扶夜峰附近很安全,她暂时离开几日,罗戬他们也不会有事。于是白琅先进去,鬼之野紧跟在她后头。   界门之外似乎是个某个山门的顶端,景象十分开阔。平整的广场上有玄妙的八卦阵太极图铺开,仙雾缭绕,空净幽寂。再远一些的时候有紫殿金阶,威严摄人,正气凛然,凡人不敢直视。周围一个人都看不见,但白琅还是能感觉到有人活动的痕迹,应该只是暂时不在。   很快,折流、琢玉还有言言都出来了。   琢玉摇了下扇子,界门消失。   他轻声道:“见笑了,这戏码每年都有一次。”   白琅总算懂了,这瑶池宴宴的是言言,赶的是琢玉,她和折流算是被迁怒了一遭。   折流环顾四周,看见广场上的八卦阵和太极图,叹道:“正阳道场多少年未变啊……”   琢玉神色淡然:“我先带言言回不临城,掌门真人应该在文始殿,你要去见的话就见一下吧。”   他说完就立刻跟言言一起移形换界离开了。   白琅看得目瞪口呆,当初说好的一起见太微上人,这家伙把他们带到这里,然后自己直接走了?太微上人本来就对三剑不好,把折流扔这里不是给他找罪受吗?   “我们……”不去了吧。   白琅想这么说。   “走吧。”折流还是很平静,和往常一样。   他在最危急的时候也没露出过慌张的神色,一向是从容不迫的,但这种从容又不同于琢玉那种稳操胜券的从容。他好像总觉得赢了也好,输了也好,活着也好,死了也好,这一切都没什么差别。   白琅回头看了看鬼之野,鬼之野眨了眨眼睛,神情无辜地问:“你看我作甚?就当我是坐骑呗,我不拿主意,跟着就行。”   紧接着还化作白羊叫唤一声,真把自己当坐骑了。   折流带着白琅往广场下面走,下面不知有几千还是几万阶石梯,层层叠叠埋在雾中,百米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白琅往下瞄了一眼,顿时有点头晕眼花。折流很自然地牵起她,不御剑也不御空,只是缓步往下,脚踏实地。   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折流还一路沉默,真是平白让人绝望。   “真的要见太微上人吗?”   “嗯,他能在此乱世中保你平安成长。”   “钟离异说他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前辈。”   “差不多。”   白琅绞尽脑汁想话题:“他都不喜欢你,怎么可能喜欢我?”   折流步子微顿:“他谁都不喜欢,所以谁对他来说都没差。”   这话和钟离异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白琅擅自脑补了一个太上忘情的高冷形象。老一辈的人,肯定是鹤发童颜,满脸肃容,手执拂尘,坐在祥云之上,接受灵虚门万千弟子跪拜。他早已看破红尘乱象,在这仙境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敌手,无比寂寞……   “快到了。”折流的声音打破了白琅乱七八糟的联想。   前方石阶分岔,一左一右,折流既没有往左也没有往右,而是带着白琅往中间的空档一跃。瞬间的失重感让她惊得叫出声,一把薅住了鬼之野的羊毛。   其实阶下是一个从山体平伸出来的悬崖。   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嵌在山中,正是文始殿。这里除了这个断阶,再没有任何通道。文始殿与广场上的那些仙宫玉阁长得很像,古拙而又不失威严。但白琅怎么看都觉得突兀,好像有谁把这宫殿像抽屉似的从建筑群里取出来,然后直接放进山里似的。   大殿门微合着,门口有两个人。   一个年迈,鹤发童颜,手执拂尘,脚踏祥云,仙风道骨。   一个年轻,十来岁的样子,只比白琅高一点点,五官精致,唇红齿白,而且衣着奢华,镶金带玉,浑身有种不可思议的昂然傲慢。   年轻的小道士正在骂那个年长的:“赶紧滚!你想把你家那榆木脑子的娃儿塞进紫阳道场?你问过自己祖师爷吗?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上次跟他提这种要求的坟头草都比你胡子长了?哎哟,独苗?独苗就能搞特权?那紫阳道场这个长老位置就由我座下灵兽肚子里的胎盘占了,它也是独苗!……还不快滚,你是不是找打?”   老道士连滚带爬地跑了,经过白琅时差点把她撞倒,白琅隐约看见他眼角有泪。   年轻的小道士拂袖推门,准备进文始殿。   白琅微微皱眉,叫了声“留步”。   折流轻咳一声,似乎想说点什么。   但是白琅已经开口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道友修道有成,为何脾气还这么差……”   小道士缓缓回头,细眉一挑,那股子傲慢感几乎是呈几何倍地往上疯涨,他放声笑道:“放屁,我修道可不是为了把我与生俱来的脾气磨没,而是为了让我随心所欲地发脾气还不被人打!”   顿了顿,他脸上表情又消失,语气贫乏地问:“折流上人?”   折流微微垂首,礼貌地答道:“太微上人,多年不见。”   白琅想回到半分钟前掐死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仙境药丸#   真的没办法更早更了,结束工作大概在八点,交通不便外加有其他事情要做,写完怎么也12点了,还要跑出来找个能连得上网的地方……今天连网都没找到,我自己跑到有信号的地方开手机热点更的。   4月下旬还要出十几天……只能说尽量日更吧() 第72章 千古一人   文始殿正上方有个匾额,写着“千古一人”四字, 字迹虽然潦草, 但笔力十分惊人。白琅细看发现落款竟是“太微”……所以这家伙写了块“千古一人”的匾给他自己?   入殿后, 太微在匾额下的紫金圣座上坐下。   圣座高大威严, 他身材纤细,表情随性,看着有点不搭, 直接把他那身衣服挂在圣座上看着都顺眼些。他伸出根小指,非常嫌弃地指着白琅, 问折流:“这是你谁?”   “谕主。”   太微摇头道:“真随便。”   白琅看了一眼折流, 白衣胜雪, 清风明月,寒涧幽流,见之忘俗。再看看她自己,站在殿中微渺如尘, 好像确实选得有点随便。   “不想等了。”折流声音平静,眼神不曾与太微接触。   “是不是傻?”太微笑起来, 他笑容比琢玉还可憎, 怎么看都有种建立在折辱他人之上的微妙快乐,“你自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还找个跟你一样木的。等一万年后我再来看你们俩, 估计牌位都平行并立,拿头去赢那些心灵相通的主器啊?”   他训斥折流的时候,那种“长辈”气场瞬间就出来了。   可是折流只回一句:“再看吧。”   白琅忽然发现, 折流虽然交流能力很差,但总能完美结束任何一个对他不利的话题。   太微似乎也很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点点头就开始讲另一个话题:“煌川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天殊宫与化骨狱战事吃紧,魔军不久前全面撤离仙境。不过你坐镇煌川,什么都不回报就跑了,现在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形势所迫。”   太微气得抓断了圣座扶手:“滚滚滚,你还是随便找个道场呆着吧,别来碍我眼了,跟你说句话我能夭百年的寿!”   他把那个断掉的扶手随便一扔,白琅感觉牢固恢弘大殿晃了一下。   折流忽然拔剑立地,单膝下跪:“此行还有一事相求,如果门主答应,我自可离去。”   白琅感觉有股倾天剑意像脉络似的从他剑尖上冒出来,向四面八方散去,眨眼就覆盖了整座文始殿。他身上有呼吸心跳,这种动静连着剑意脉络,整座大殿都像一颗心脏似的微微震颤着,扑通扑通,让人窒息。   太微从圣座上跳了起来,脸色一沉,很快又恢复平静。   “好好好。”他不看折流,反倒看着白琅,拂袖挑眉道,“小姑娘,你很好。”   白琅有点茫然。   太微抚掌大笑,问她:“你可愿拜我为师?”   啊?   之前折流确实隐约提过,只要在太微上人身边,琢玉就不敢拿她怎么样。可太微上人是灵虚门掌门真人,仙境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她真能这么轻松就抱上这根大腿?   “我答应……”的话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后面的话还没问出来,太微就随随便便地点头了:“行吧,那你就是我第十万零一个徒弟了。”   这师门还真有点庞大。   太微一脸“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等哪天我死了,我的秘藏法宝、毕生所学,甚至是这个灵虚门,都可以给你。”   折流悄悄告诉白琅:“这话他跟所有徒弟都说过,我觉得他是认真的,只不过没有哪个徒弟能比他活得长罢了。”   ……   “我需要付出什么?”白琅觉得就算是“第十万零一个徒弟”也来得太简单了。   太微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似乎有点想笑:“你有什么?权、名、利,甚至是色……”   他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白琅神情微动。   “色吗?”太微感兴趣地说,“师徒背德好啊,其实这种关系我并不介意。”   白琅尴尬地摆手:“不是,我就是觉得……肉体交易的话……上人你好像比较吃亏……”   她清楚地听见旁边折流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太微脸就黑了。   他拂袖对折流道:“你先下去,我有些话要跟十万零一说。”   折流收剑告退,大殿门一关,白琅立刻慌了。   太微也不说话,就盯着她看。白琅觉得他眼神极为深邃,好像能从她的每一寸皮肤下读出因果,看见万般缘法,千种际遇。   白琅觉得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问:“那个……师、师徒……背德,不是真的……吧?”   太微给她气笑了,骂道:“放屁,我门徒十万,就是想睡也睡不过来!”   白琅松了口气。   “折流挺好的。”太微忽然说,神情和训斥折流时完全不同。   “刚才不是说……不合适吗?”   太微摇头:“他能挑到比你好很多的,但是对你来说,他基本就是最佳选择了。”   白琅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觉得。   太微从圣座上走下来,近身时几乎没有压迫感,和折流重伤后清气外泄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笑道:“你这人比较被动,所以绝对不能要个太有想法的器。而强器之中,折流这类的傻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是聪明人,用你的意志去主宰他是件容易的事儿。如果你偏要考虑他的想法,事情就会复杂很多,因为他没那么好懂,懂了也没点屁用。”   白琅沉默不答。   “做不到吗?”太微视线一转,白琅顿时感觉针芒在背,“我看也是,你要是做得到,他就不可能带你来找我。”   她和折流两人都在努力理解对方,但是谁都做不到。他们有太巨大的偏差,于彼此而言都是偶然的不可认知的世界。而且相对于折流,白琅实在太过脆弱,连试探着的接触都会给她造成伤害,所以只能对峙不动,进而陷入僵局。   太微与白琅擦身而过,白琅微微侧目,从他眼里看见严寒刺骨的光,非常明亮。   “真干净啊……”太微也侧过头,正好与她视线相遇,白琅感觉有股子寒意从脊背爬起来,“这么干净是很难活下去的,折流倒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有冷汗从她额头上渗出来。   太微移开视线:“也罢,你以后在我座下,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多谢上人庇护……”   “该叫师尊了。”   白琅不自在地点头,她暗自比了比,觉得太微脸嫩,长得还跟她差不多高,不发脾气的时候说话特别没有说服力。   “先退下吧,折流不能呆在正阳道场,我会命人在附近给你们安排住处。改日我若传法,会直接下诏令给你。”   白琅行礼告退。   到门边,太微忽然又把她叫住:“关于折流……只需记住一件事。同为弱主强器,十五年前琢玉劝事外之人为他的谕主挡刀,聪明高效;折流自己站出来为你挡刀,伤及根本。你能看明白吧?”   白琅步伐微顿,未作答便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外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非常刺目,她抬手遮挡,从指缝间看见折流。他倚古木微憩,只影与浓荫融合,半边脸在阴翳中,明暗间的轮廓清晰得让人刻骨铭心。   她一直都能看明白。   “谈好了吗?”折流微微抬眼。   白琅点点头,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   “先离开山门吧,我当年被逐出正阳道场,已立誓不再……”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白琅突然冲过来抱住了他。很用力,对他来说其实也不算太用力。可能是她气息太柔和,这样忽然的接近也让人感觉不到威胁,他本能地没有躲闪。   在他开始思考“手应该放在哪里”之前,白琅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小得近乎耳语:“感觉得到吗?你说过你感觉得到的……”   鲜活的心脏,泵血时富有节奏感的起伏,经脉间迟缓流动的灰色真气——这些都不是。是另外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   是可以肯定的,绝对真实的存在。   此刻正疯狂地引起他心跳共鸣。   “咳咳……”   后面传来一阵咳嗽声。   白琅跳着退开三步,整张脸都是红的。她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头发粗直,像猩猩似的女人站在鬼之野旁边,手里拿了一副鞍具。   “那个……”这个身材粗犷的女人说话声音却出人意料地低柔,“我叫慕娇娥,是奉掌门真人之命来给你们安排住处的。”   她动作忸怩,脸上还微微泛红,似乎有点害羞怕生。   她指着鬼之野问:“这是你们的坐骑吧?”   白琅犹豫着点头。   “得牵下山去。”慕娇娥想给鬼之野套上鞍具,鬼之野奋力挣扎,但他发现这女人力气极大,他根本动不了,一下就被她按住了。   慕娇娥羞怯地摸了摸他的背:“好孩子,不要乱动,到了山下我会给你收拾好棚屋的。”   白琅看着她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吓得话都不敢说,只能用眼神劝鬼之野放弃无谓的挣扎。   慕娇娥牵着鬼之野,给他们二人引路。灵虚门正阳道场建在仙山之中,另辟一界,说是去“山下”,其实已经穿过界门到了离正阳道场最近的“历城界”。   这里没有灵虚门的道场,但定居的大多是灵虚门人,只不过比山门内气氛更活跃。   太微将他们安排在城中心的一座巨大堡垒里,听说这儿曾是城主府,后来太微说灵虚门是他的,历城界当然也是他的,城主之位形同虚设,于是就被撤了。   慕娇娥块头大,但是气息隐蔽,走在路上还不如鬼之野这只纯白毛的羊打眼。   到门口,她轻轻叩门,里面传出一个粗粝的声音:“暗号!”   慕娇娥慌忙看了一眼白琅,急道:“别对暗号了,是我。”   可是门里的人不管:“天王盖地虎!”   慕娇娥尴尬地低下头,用蚊子似的声音说:“太微一米五。”   门开了。 第73章 无界镜世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大汉,比慕娇娥还高一个头, 白琅仰脸看他的时候脖子都是酸的。   这大汉粗声粗气地问:“你就是十万零一吧?掌门真人新收的那个徒弟?”   “我叫白琅……”   大汉憨然一笑:“这名字好听。”   “这是钟飞虎。”慕娇娥连忙介绍, “我和他同为正阳道场长老门下, 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们就好。”   她取出一张玉符交给白琅, 是用来联络的。   钟飞虎说:“城主府废弃多年,我与娇娥负责看管,也住里面。不过这地方很大, 不会影响到你们的。”   这时候白琅看见慕娇娥把鬼之野往旁边马棚里牵——说是“牵”,其实就是半拖半扛。白琅连忙制止:“等等, 我来就好了。”   慕娇娥羞涩一笑, 将鬼之野整个儿举了起来。   “别担心, 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   白琅从鬼之野眼里看见了绝望。   城主府里还自带一个界门,只要灵石足够就可以催动。白琅落脚后第一件事就是回扶夜峰把罗戬、楚扶南还有玉成音接了过来。他们几个在扶夜峰玩得开心,毫无压力,换了个地方又觉得新鲜, 也没让白琅费心。   折流一稳定下来就立刻闭门不出,白琅觉得以后要弄个剑匣把他背背上, 免得他呆在外面不舒服。   刚坐稳没多久, 太微诏令就下来了,说是传法。   白琅激动地跑去文始殿,利索地喊了句“师尊好”。   太微大致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 开口便问:“妙通五行术你大概学到哪儿了?”   “呃……”白琅也说不清。   太微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皱眉道:“筑基是最近吧?”   “嗯。”   太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要是夜行天,教个徒弟十五年筑不了基, 我不光能屠煌川,还能顺手屠了灵虚门。”   他屠起自己门派来倒是一点也不留口德。   这时候太微还没多想,随口就给她把下一个境界的东西讲下去:“仙魔丹道其实本质上都差不多,就从筑基说起吧……”   讲的时候是他坐着,白琅站着,也不用记什么,只要听着就行——问题是白琅听不懂。她觉得太微讲的比琢玉还浅,至少字面上简明清晰,很好记,但听过后再回忆一下还是觉得雾里看花,似懂非懂。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太微终于受不了白琅脸上的茫然了。   “夜行天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心法靠背,具体到法术的话……会手把手教。”   太微沉重地叹息道:“我大概教到背口诀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把你塞腌菜坛子里扔掉了。说实话,你最好赶紧换思路,走采阳补阴、夺天造化这种主要靠积累而不是靠领悟的路子。毕竟资质不好还能洗髓伐骨,悟性不好怎么办?我跟你换个脑子吗?”   白琅一怔:“您要是不介意……”   “呸,我当然介意!”太微骂道,“照这个进度,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你结丹了。”   他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活得比较长,但是白琅让他看不到希望。   白琅虚弱地问:“真有这么差吗?”   “刚才讲的是玉清真王律总序。一般来说,一个身具慧根,悟性正常的修道者,在我讲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应该若有所得,讲到三分之二就应该心潮澎湃,讲完就该心至太空、凝神混虚了。我讲了整整三遍,你的表情没变过。”   其实白琅并不知道他把同一个内容讲了三遍。   她问:“凝神混虚是什么意思?”   ……   太微深吸一口气,神色前所未有地和蔼可亲:“你先出去,让我静静。”   白琅礼貌地告退,关上门的时候,她感觉文始殿狠狠晃了一下。   她返回城主府,边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绕行,边回想太微刚才讲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心情低落。因为太微这个水平的人觉得她不好修道,那多半就是真不好修了。她勉勉强强地将道途走到现在,今后只会越来越难,总有一天会难到无路可走。   她觉得很不甘心。   “白琅?”她面前的门开了,折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已经从我门前走过四五遍了,是有什么事吗?”   白琅仔细辨认了一下他门上的雕花:“我迷路了。”   都怪城主府太大!!   折流淡然答道:“哦,那我也没办法。”   可不是吗……   白琅叹了口气,走进房里,发现他在榻上打坐,青丝未缚,披散如瀑,与云流白衣十分相衬。她倒是很少看见折流这副随意的样子,可能他对灵虚门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吧。   “我刚才去听太微上人讲法了。”   折流了然道:“听不懂是正常的。”   白琅靠在床柱上,郁闷地说:“他觉得我还不如直接走采阳补阴、夺天造化这类以积累为主的路子。”   折流微微睁眼,视线落在她脸上:“这类法门仙道也有。”   “啊?”   “修道讲究‘取而不用’,所有功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取的东西不同罢了,如明暗清浊、男女之欲。我所修剑道是取天地大势,你所修丹道是取五行阴阳,其实并无差别。如能将造化全数夺来,而自身不失一分,在仙境便可称‘无漏真仙’,魔境可为‘无妄真魔’。”   白琅一直觉得“采补”应该归在歪门邪道里面,原来世上所有修道者都在采天地万物而补己身啊。   折流示意她坐下,然后接着讲道:“太微上人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比如采阳补阴,如果有人愿意配合,那你在‘采阳元’这步就没有滞碍,完全可以一步登天。”   “我没想过……”   “唯一比较难的是‘守阴元’。按照‘取而不用’的原则,仅采阳元其实只成功了一半,后面那半如何只采不用才是关键。”   白琅一脸懵逼。   折流觉得她可能没听明白,于是强调了一下:“我在讲房中术了。”   “……我知道。”白琅艰难地点头,“原来……呃,阴元……还能控制的?”   “如果能保持清醒就会很好控制。”   白琅感觉学到了很多知识:“如果不能呢?这个……过程中……应该很难保持清醒吧?”   折流微怔:“没关系,我可以在你快守不住的时候给你一剑。”   ……你说什么!??   “那个,我去复习一下太清真王律总序。”   白琅连滚带爬地从他房里跑出来了,心想还是老老实实修炼比较靠谱。   她记性好,经历了折流带来的巨大惊吓之后,还能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总序全文。而且经过反复记诵,查证典籍,逐词逐句地分析之后,也大概能明白这篇总序在讲什么。   和妙通五行术一样,太清真王律的总序也会用自己的理论来阐述世界的存在。妙通五行术觉得世界是通过众妙之门演变成型的,而太清真王律觉得世界是从无到有,混沌元始中辟出天地的。   之所以心法不能兼修,是因为它们都奠定在自己的世界理论基础上,必须先认同这个原则才能修行后面的东西。如果在修为有成后改修其他心法,就相当于推翻了修行者之前对世界乃至自身的全部认知,是接近形神俱灭的巨大打击。   白琅的修行是以妙通五行术为基的,但是理解太清真王律的总序或者学其中的法术、参考仙境丹道的进阶方法……等等这些都没问题,只是不能以它为基修行太清真气罢了。   她看着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摘记,一抬头才发现天光黯淡,已经入夜很久了。   她关上窗,合卷叹息。   道理是简单的,她都懂,可是为什么呢?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太好懂了,她理解,可是为什么?太空未成,元炁未生,元始之中,凝神结胎,终成混沌,这个难一点,但认真查过典籍之后也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呢?   这样那样的道理她都懂,可是为什么呢?   “悟”之一字,只是差个“为什么”而已,却区分了天地云泥。   室内归于黑暗寂静,她坐在床上,照惯例打坐修行。   灰黑色的真气迟钝缓慢地流动,和往常一样,只不过比筑基前壮大些。筑基之后,她的气穴也扩张不少,能够容纳更多的真气,所以需要比以往更辛勤地积累。   她视线跟着真气流动,忽然发现不知何时竟也习惯了用映镜的能力去观照真气。   一个大周天结束,她抬手立镜对着自己。   月光雪亮,镜中她微蹙着眉,擎天心经正在额上微微发光。   瑶池圣境中,她虽然消耗了极大的天权“入镜”攻击无面人,但杀死无面人后,其天权和擎天心经也让她得到了非常庞大的补充。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更多的使用“入镜”,干涉镜中世界。正好,她也需要一个可以帮助她感悟世界开辟、功法演变的工具。   ‘不如就在镜中创世吧。’她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啊……() 第74章 天下操戈   “世界”是什么?   白琅觉得世界就是由全部实际存在的物质,以及实际存在的意志共同构成的整体。   至于它最开始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流派都有自己的说法, 白琅目前想理解的是太清真王律, 所以按照它的说法来创世。   ——昔太空未成, 元炁未生。   就像被无形的手抹过一样,镜中色彩淡去,原本倒映出的世界消失。四周万物皆无, 连“太空”本身都没有,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能称为“黑暗”或者“混沌”, 因为这些概念都尚未产生。   ——凝神结胎, 名日混沌。   白琅感觉有些吃力, 眉心的擎天心经越来越亮。按照太清真王律所言,她的神念凝聚成胎儿形状,“无”中终于生出了“有”,这个“有”名为“混沌”。   ——混沌既拆, 乃有天地中外之炁,方名混虚。   她神念一散, “混沌”呈现的形状立刻崩溃, 但它没有再变回虚无,而是化作充斥所有空间的“气”,这股“气”也就是“混虚”。   ——运化开图, 分辟乾坤。   白琅眉心的擎天心经愈发闪亮,这股浑然一体的“气”被分割成乾与坤两个部分。有了乾坤,其他五行八卦的推演就方便很多了, 她就算不看典籍也知道该怎么办。很快,乾坤中就有了众生,而“众生”不像之前的那些物质一样是恒久存在的,它们身上出现了与之相对的“生”与“死”。   ——无量众苦,不舍昼夜。生死往来,如旋车轮。   浩浩荡荡的缘法从众生身上产生,镜面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咔嚓”,然后就碎掉了。   白琅猛然睁眼,这才发现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怎么会……”   创世没有想象中难,镜中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为什么创造众生的生死轮回就不行?是因为她的天权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模拟出这种假象吗?   白琅过了很久才缓过气来,收拾好镜子的碎片之后,立刻翻阅起之前的太清真王律总序。   全新的理解正缓缓成型。   *   太微第二次传法已经是半月之后,这次白琅的表现非常出人意料。   讲法结束之后,太微终于没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混虚,为什么修道者会有灵明,又为什么……”   白琅认真地回答:“啊……我全部都理解为有个人把它们造出来了就行。”   ……   “不对吗?”   “怎么理解都行,不过我觉得……”太微沉默了一下,“你这个思想有点危险。”   经历过反复多次的“创世”之后,白琅终于意识到,除非这个世界本身是有自主意识的,否则“从无到有”这一步,肯定得有个人操作。   白琅整理好笔记,正要离开,这时候太微把她叫住了。   “你留一下,等会儿琢玉要来。”   “啊?”白琅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努力没表现出来,“好、好吧。”   过了会儿,她憋不住问:“我要见他?”   “嗯。”太微没有多说。   大概只过了半柱**夫,琢玉就到了。他这次没有穿青衫,而是换了件与折流类似的白色道袍,长发束起,腰悬长剑,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像剑修。   琢玉微微躬身:“参见掌门真人。”   白琅避开他行礼的方向,结果反被他回看一眼,那神情似笑非笑,让人生惧。   太微不满地说:“你看她作甚?我太矮了看不见?”   琢玉立刻收回视线,微微垂眸:“冒犯了……”   “回报情况吧。”   “是。”   琢玉回报的是天殊宫与化骨狱的战况。   这次魔境冲突是化骨狱主动挑起的,天殊宫这边派衣清明率军防守,但封萧突然介入,以万缘司名义将其抓走。打到一半,主帅被抓,天殊宫当然气不过,于是与朝稚司命有了一番交涉。但是朝稚司命各种打太极,硬是不放人,把天殊宫拖到战况由优转劣。   琢玉道:“后来夜行天亲自出面,这才带走衣清明。”   太微双腿交叠,手撑着下巴,轻笑道:“哪里是夜行天出面,分明是击钟人出面。”   琢玉语气平静:“正是如此。封萧借谕主力量掺和魔境内战,就相当于把神选和十绝境的争端搅浑了。他们玩得脏,天殊宫只能也让自己这方的谕主出面交涉。这次交涉成功,就意味着以后十绝境争端中会涌现越来越多的谕主。而从四方台近期主动激化谕主矛盾来看,台上多半不会干涉。”   白琅不知不觉也分析起来,她跟琢玉思路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随着逃杀进程被迫加速,神选战争扩大到十绝境不可避免。   因为弱小的谕主——比如她——肯定会托庇在大门派之下,而那些大门派又不可能白白让人占这个便宜,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利用谕主的力量。其他没联合的谕主、门派一看,这么多人都找靠山合作了,他们如果还傻乎乎地遗世独立,那不就输了吗?于是也会开始寻求合作。   如此继续下去,十绝境争端早晚会跟神选扯不清楚。   司命眼光非常长远,他主动打响了谕主介入十绝境争端的第一战。   琢玉总结完,提议道:“私以为灵虚门也该准备起来了。”   “这个轮不到你操心。”太微翻了个白眼,“你要是闲着就去趟万缘司吧,朝稚最近动静太大,有点反常。”   “这次也是以讲法的名义吗……”   “老是讲法,别人搞不好以为我虐待你。”太微想了想,“你在万缘司没亲戚吗?要不然就说你丈母娘最近搬去万缘司了?”   琢玉断然道:“还是讲法吧。”   白琅忍不住笑了,太微真的很克琢玉。   琢玉略微迟疑:“我手里还有其他事情,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前往万缘司。”   琢玉在跟太微说话,太微看的却是白琅。白琅被这个视线一扫,瞬间就理解了太微留她在这里的意图。   太微淡淡地答道:“之前那事儿换人继续吧,你先去万缘司,朝稚比较重要。”   琢玉也看向白琅,眼神晦暗不明,最后还是低头告退。   文始殿里只剩太微和白琅两人。   白琅急匆匆地开口:“上人……”   太微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食指指尖压着她嘴唇:“不许拒绝。你在我座下,就是我的人,我想保你,十绝境中便没有人能动你;我要用你,当然也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白琅想后退,但是动弹不能。   “想好再开口。”太微松开她,负手而立,微微仰首的样子极尽傲慢。   “我……”白琅停顿了一两秒,很快继续,“琢玉上人做到一半的,是浮月孤乡的局?”   太微颔首道:“正是。”   白琅知道浮月孤乡一切天算皆为人算,可她不知道这个“人算”居然是琢玉。   太微继续道:“此事略微繁琐,你得长期奔波于浮月孤乡与灵虚门之间。这也是我把你安排在城主府的目的,那里的界门可以直通宿月界。”   白琅听钟离异描述,总觉得太微是个力挽狂澜、救灵虚门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正面形象。但是如今静下来想想,他肯定和朝稚司命一样野心勃勃,意在一统十绝境,不然之前也不会派人染指不临城、扶夜峰了。   他在见面一瞬间就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用白琅——这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非常傲慢。   不过白琅觉得“保护”和“效力”之间本来就是等价交换,没什么可抱怨的。而且以现在神选、十绝境全部变成浑水的局势,多掺和一下这种事情其实很有好处。退一万步想,反正这局是琢玉布的,后续部分估计不会有什么难度。   她问:“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太微骂道:“这都要我说,你长脑子是用来干嘛的?”   白琅心里郁闷:“我长的是个脑子又不是个万缘司……”   *   返回城主府,白琅一口气答了好几遍“太微一米五”的暗号,终于心情畅快地进去了。   她稍微收了几样随身物品,然后跑去界门,按照太微给的方法前往宿月界。   之前听说宿月界特别安全,没有界门,只能穿雾海云河过去,没想到太微往他们腹地开了个口子,还准备来来回回捅刀。这样一想,他往废弃城主府派两名精英弟子日夜看守也能说得过去了。   界门之外非常昏暗,有潮湿的冷风吹过。   白琅以为是在荒郊野地,但点燃须弥之火才看清,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宫殿。与仙门宫殿或者凡世宫殿不同,它架构特别粗犷、原始,还散发出浓郁的宗教气息。   “哧!”   背后忽然有火焰燃起的声音,白琅一回头,看见有条细长的影子从横梁倒吊而下。   她一开始以为是什么法术,细看却发现这影子是她自己的,被灯光拉得极长,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横梁上。   很快,让她心悸的谕主气息也出现了。   一个胸大肤白,面孔妖艳的女人拽着她的影子晃荡而下。   她跳到白琅面前,失望地说:“你们灵虚门换人了?之前那个气质不错的道长呢?” 第75章 九谕鉴部   之前的浮月孤乡事件中,有两点白琅一直很在意。   首先, 丢信的是步留影, 月圣死后掌权的是步留影。起因在她, 获益也在她, 她必然是关键;其次,在十隼盟集市中,那桌祭司谈论月圣之事, 有句话略显蹊跷。   ——“真他娘的邪了门了,这么多受月圣器重的祭司, 还能全在他老人家飞升前凭空消失?”   也就是说, 包括步留影在内, 很多受月圣器重的祭司都在他飞升前消失了,这说明什么?   白琅觉得比较大的可能性有两种:第一,月圣对这些祭司起了疑心,临近飞升, 不敢留他们在身边;第二,为了保险起见, 月圣不止派了一个人出去送信, 这些信还不一定是给同一个人的。   在前一种可能性中,步留影被月圣怀疑,洗不干净。   后一种可能性则更可怕。   因为月圣不止派了一个人出去送信, 最后一封都没送到,还只有步留影活着回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步留影很可能杀了所有受月圣信任的祭司,销毁他们手里的所有信, 跟琢玉联合杀害月圣,再若无其事地返回浮月孤乡接下权柄,将月圣之死栽赃给被她除掉的祭司身上,说他们里应外合,谋害月圣后逃之夭夭。   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现实,因为它串起了所有线索。   白琅花了点时间理清局势,很快沉淀思绪,专注眼前。   “啊!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步留影眯着眼睛看白琅,“你是替执剑人顶锅的那个刺客吗?原来你们是一伙啊?我说呢,那个琢玉不至于这么神,突然冒出来一个你,真是犹如天助……”   计划天衣无缝,白琅的“意外”出现更是前后呼应,首尾交接的点睛之笔。   琢玉的前半局堪称完美。   白琅觉得要她以同水准完成后半部分,真的太难了。   步留影满脸笑容:“早说嘛,我马上就帮你把那个通缉令撤了。”   她有点自来熟,一把揽过白琅,胸垫在她肩上,沉甸甸的。   白琅有点不自在,小声解释道:“我……那个……”   步留影低头凑到她嘴边听:“你是来捎口信的还是?琢玉人呢?”   “他不来了。”白琅一口气说道,“以后都换我……”   步留影“啊”了一声,松开手,看了白琅好半天。   “这个吧,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步留影绞尽脑汁想怎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你叫什么啊?”   “白琅。”   “多大了?   “今、今年十五……”   “哦……”步留影沉默。   白琅抿了抿嘴:“我还是回去让掌门真人换人吧……”   “太微上人换你来的?”   白琅点头。   步留影似乎思索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重新揽过白琅:“行吧,他信任你,我当然也信任你,以后就有劳了。”   她变脸变得太快,满脸笑容真挚,一股子要跟白琅掏心掏肺的感觉。   白琅在界门旁边的石头祭坛上坐下,问她:“我不知道之前琢玉帮你做到哪一步了,能说下吗?”   步留影擦了两下灰,跟她并排而坐。   “就做到了这儿呗。我虽然被推出来主持大局,但到底是个临时的。真要把浮月孤乡‘继承’过来,需要一个新月圣。”   “月圣”的称号是继承制,因为前代月圣暴死,未能钦定继承人,所以步留影可以当权到新月圣出现为止。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想要一个完全受她控制,且又能够服众的新月圣。   这上哪儿找去?   白琅问:“月圣死前有留下信物吗?”   步留影嗤笑一声:“他哪儿有什么信物,他自己就是个假月圣。”   ……!!?   在灰暗月光中,步留影将古老往事娓娓道来。   月圣之位传自万千年前。那时候浮月孤乡还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小界,而是一个完整的圆月似的大界。后来‘古龙佛’噬月,将其嚼碎,倾吐出一片片孤立的界,才成了现在这样子。浮月孤乡之人惧他,畏他,尊他为‘月圣’。   也就是说,“古龙佛”是浮月孤乡的初代月圣。   “古龙佛一世清修,恪守戒律,没有留下子嗣,他说他的继承人会手握吞噬月亮的至宝出现。这个至宝就是古龙佛的一支角,它在前代月圣死后,会自动出现在下任月圣身边。不久前死的那家伙根本就没有古龙佛信物,他凭借噬月的天权骗到月圣之位,心安理得坐了这么多年不说,居然把古龙佛的尸骨做成了壳?”   石礼界那个巨大的龙和半嵌其中的人原来就是古龙佛尸身。   步留影讲的时候又是笑又是摇头:“而且他都这样了还敢飞升四方台?真不怕上去之后被古龙佛活活打死吗?他写信找西王金母座下玄女帮忙,那又有什么用?得罪一个西王金母,讨好一个古龙佛,谁都知道这笔买卖划算啊。反正西王金母心慈手软,得罪了也不掉块肉,更别说动手的朝稚司命还跟她同出一脉,多少会念及点同门之情……”   说着说着步留影忽然想起原本的目的,连忙道:“哎呀,我这人一说话就停不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就说吧。”   白琅还在飞快地运转大脑消化之前那堆信息。   她寄信之后,秦缓歌应该是赶到了,可司命还是当着人的面把月圣杀了。这说明他相当肯定,得罪西王金母不会有严重后果。   那么之前有个推论就不成立了——也就是“司命对龙山无面人并不知情”这点。   ——他很可能是知情的。   龙山离万缘司实在太近,朝稚活得都成精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搞不清楚里面的猫腻?他很大概率知道龙山连着四方台,也知道龙山近期出现了无面人鬼影。甚至,他很可能知道,这些鬼影是针对西王金母而去的。   他由此判定西王金母活不长了。   所以才无所畏惧。   白琅觉得背后生出一丝丝凉气,外面的风声听着都像鬼哭。   台上为什么会有人针对西王金母?只是单纯的台上谕主间的斗争吗?可如果只是单纯的谕主冲突,司命怎么可能确信西王金母必败呢?   假如不是谕主间冲突,那这件事背后牵涉的东西就太恐怖了。   白琅隐隐担心起之前为西王金母调查的钟离异。   “白姑娘?”   步留影见她没反应,于是凑近叫了几声,把本来就很害怕的白琅吓得一跳。   “你还好吧……”步留影有点无语。   “还、还好……”白琅惊魂未定,“那个,我想了下对策。要么像死的那个月圣一样,用天权欺瞒……”   步留影拒绝:“不行,我还准备飞升四方台呢,弄这种事儿是要遭古龙佛嫌弃的。”   你架空月圣就不遭嫌弃了吗??   白琅知道步留影是怎么想的。因为步留影的天权估计没法做到噬月,如果弄个天权如此强大的谕主过来当骗子,她又不一定吃得住,所以直接拒绝了这个方案。   “那就只有另一种办法了,我们去石礼界拔了古龙佛的另一只角。”   都是得罪古龙佛,我看你选那个!   步留影叹了口气:“哎,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是去拔角吧。乐观点想,说不定古龙佛是个强迫症,我们替他把剩下两个都拔了,他会高兴的。”   白琅一口气闷在胸口:“我……们?”   步留影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也去啊,我给太微付出这么大代价,他派的人总得陪我过个刀山火海吧?”   白琅真的不想再回石礼界了。   她迂回道:“给我几天准备时间吧……”   步留影同意,于是两人各回各家,互不干涉。   *   白琅一回城主府就立刻出门去找太微。   太微还在文始殿里,手里拿了一叠几米长,直拖到地上的竹简,竹简上没字。   “太微上人……”   “叫师尊。”   “师尊……”   白琅把之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太微听了个全程,没有抬头。   “你怎么不想去石礼界?”   白琅耿直地说:“怕有危险。”   太微略微抬头,慈祥地笑道:“那要不要师父父抱着你去啊?”   白琅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要被骂了。   “我看你也断奶了啊,这点事情都做不了,居然还敢来找我?以后是不是吃饭要我喂,上茅房要我扶,读个书还要我把纸撕碎了塞你嘴里啊?”   白琅发出一声啜泣。   太微声音戛然而止,略一沉默之后才说:“你用镜是吧?”   白琅点头。   他弹指传书,然后把手里的竹简一点点卷起来,卷到一半,殿外就响起敲门声。   “进来吧。”   外面站着一位青年道人,身着黑白太极纹道袍,冠带考究,一丝不苟。他微垂着首,一缕长发从冠中落下,恰好挡在右眼面前,露在左眼漆黑如墨,半边面孔也如神鬼之工,异常俊美。   “九谕阁鉴部无字,穆衍之。”   说罢,青年道人微微抬首,那缕长发往旁边落下。   白琅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他双眼异色,右边被遮挡住的那只妖异如绀琉璃。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下错字。 第76章 吞光宝鉴   九谕阁是个占地面积小,但影响深远, 历史悠久的服务性组织。工作人员兼具养眼的外观、强大的实力以及全心全意为雇主服务的精神。   听起来其实跟青楼有点像, 但是九谕阁头牌比青楼头牌要贵。   太微把竹简搁置一边, 皱眉道:“别板着脸啊, 吓着我的小姑娘怎么办?”   穆衍之略一低头,长发复又垂下,遮住那只深青泛红的眼睛。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个垂眸浅笑的样子映着门外斜阳夕照,空灵幽静。   白琅觉得他不是常笑的那种人, 只能说很有职业精神吧。   太微吩咐穆衍之:“你跟她走。我知道她看起来是好欺负的, 但你自己要掂量清楚, 规矩要懂。”   穆衍之轻声道:“上人多虑了,九谕阁不会对雇主乱来的。”   他走到白琅面前,虽然被太微说过之后就一直保持笑容,但整个气场还是很有压迫感。   “请取器结约。结约的时间内, 我仅为你所用,其他任何谕主取器都将遭受反噬, 你可以感觉得到。同样的, 在结约时间内,你不可以使用除我之外的任何器,否则将遭受反噬, 我也可以感觉得到。”   口气相当客气,换个角度说就是“公事公办”。   白琅犹豫了一下:“不可以使用其他器?”   穆衍之悉心解释道:“因为擎天心经在同一时间里只能支撑一个器的具化。而罪器结约之后就相当于占据了这个空缺,不管你用不用我, 只要是在结约时间内,你都不能使用其他器。”   太微已经不耐烦了:“不会太久的,反正你去个石礼界就回。”   白琅忽然想到自己以前同时用过钟离异和风央。其实如果她知道擎天心经在同一时间只能支撑一个器的具化,那就该猜到钟离异身份不正常了。因为钟离异的器化一直是由他的雇主,而非白琅支撑的,所以白琅当然能同时具化他和风央,反正她只要支撑风央的具化。   “请取器。”   白琅把手伸向穆衍之胸口,看见青铜色的古拙镜缘一点点露出来。   这是一面由青铜所铸,镜面部分却嵌入了光亮黑石的古鉴。黑色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可以清晰地照见她的面孔,而青铜外缘却显得有些粗糙古朴,两者融合有种异样的协调,就跟穆衍之的异色瞳一样。   铜鉴有可以握的柄,这个柄和蛇首匕的柄一样非常不友好。它是三棱锥形,像一柄细剑,棱面上还有血槽,末端淬毒,居然可以直接用来当近战武器。   问题是……   “你长这样,我抓哪儿啊?”   穆衍之温和地说:“倒着拿吧。”   ……??   你们九谕阁问题好大啊!   穆衍之忽然往她腕上划了一道,一缕血丝顺着沟槽被吸入镜中。白琅闭目,看见擎天心经翻过一页,烙下漆黑的“吞光鉴”三字。   后面墨迹似的黑色染开——“鉴者,心也;善心者,师心不师圣。”   太微见白琅楞在原地,于是催促道:“结了约就赶紧去办事,不要磨蹭。”   白琅回过神来,觉得太微对自己还是不赖的。   “谢谢师尊。比起琢玉,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我啊?你都不给他派人的。”   太微不可思议地看着白琅:“你是傻的吗?不给他派是因为他一个人就能做啊?”   ……   白琅鬼鬼祟祟地把穆衍之带回城主府,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房里,开始做临行准备。   穆衍之站在她案前,忽然问道:“你之前有接触过其他罪器吧?”   白琅举起右手,上面那条小黑蛇冷冰冰地缠着不动:“你说这个吗?”   “嗯,钟离异的信物。”   白琅立刻澄清:“我没有雇过他,只是认识而已。”   “我知道,他是天字,你雇不到的。”   白琅倒没听钟离异说起过这些,于是很感兴趣地在案前坐下,问道:“你们那些字号有什么区别吗?按照实力划分的?”   “不是,是按照对象划分的。‘人’字可以受雇于普通修者或者其他器;‘地’字受雇于普通的谕主;‘天’字则只为台上效力。”   按这个划分,穆衍之应该是地字,然而他并不是。   “‘无’字是什么?”   穆衍之停顿了一下,保持良好的服务精神回答道:“无字是指……因罪而被除名去字,但继续为九谕阁效力的罪器,什么雇主都接。”   九谕阁本来就全是罪器,他还能“因罪而被除名去字”,这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儿?   白琅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穆衍之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很镇定地说:“九谕阁对无字部监督更严,我不会乱来的,请别担心。”   白琅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也不想搞那么复杂,于是直接问:“你是因什么罪被除名去字的?”   “……因为完成任务的手法。”   “嗯?”   “如果有杀人的任务,九谕阁只允许暗杀。”   “然后?”   “其他的……比较复杂的,容易暴露身份的,都不行。”   白琅还是没听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穆衍之叹了口气:“我用极端手段虐杀目标对象,强迫雇主目睹全程,致使他疯掉,所以被九谕阁除名去字。”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白琅哭丧着脸跑回去收拾东西了。   临行前,穆衍之把发带调整了一下。那根发带斜斜地横过他右眼面前,遮住异瞳,然后进入发丝,在脑后扎成结,后面垂下一段很长的黑白流苏。   “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看的,你不用特意遮挡。”白琅想起自己之前还尖叫出声了,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他,“我之前只是有点惊讶,没别的意思。”   穆衍之怔了怔:“不是……我必须遮住。因为那个……打起来……眼睛会不方便。”   他说得有点磕绊,和之前从容自如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越说越不自在。   “咳……”最后他清了清嗓子,“走吧。”   白琅看见他耳根都红了。   不是吧……脸皮这么薄,随便夸夸都受不了?她还以为整个九谕阁都跟钟离异一样不要脸呢。   这之后穆衍之一直非常沉默,白琅好几次回头都看见他在把玩那个黑白穗子,视线压得很低,浑身笼着抑郁又昂扬的气息。   到界门另一边,步留影已经在等了,她身边带了个巧笑倩兮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和白琅一般年纪,但是生得百媚千娇,身上有股天然的狡诈俏丽,让人怦然心动。   “这是……岳欣?”白琅记得步留影的器是叫“岳欣”。   步留影还没说话,小姑娘就“噗嗤”一下就笑出声了:“我叫靥深。”   这么短的四个字,音调却转得人心荡漾,如同猫抓。   步留影摸了摸她的头:“嗯,这是另一个器。”   靥深嗔然道:“另一个?”   步留影纵容地笑道:“好好好,岳欣才是另一个。”   白琅看了会儿,总觉得步留影像是瞒着妻子在外藏娇的负心人。她本来有点愤怒,但是回头一看穆衍之,又觉得自己也好渣。   哎,心痛!   步留影很快进入正题:“前段时间司命与月圣一战,石礼界不堪重负,几近崩溃,我们必须尽快把古龙佛尸身弄出来……”   “不是说弄只角吗?”   步留影说:“帮他好好安葬嘛。”   白琅听她口气分明是说“古龙佛尸身浑身都是宝,不要白不要”。   “看情况吧,如果实在比较危急,还是拿了角就走。”   步留影笑呵呵地答应了。   几人一同前往石礼界,这里原本环境就极为恶劣,经过那场大战之后更是疮痍遍地,寸草不生。步留影修为极高,丝毫不受影响。靥深看起来也就是在金丹和元婴之间,但是跟在步留影身后,居然也不怕。   穆衍之更是如履平地,巍然不动。   “需要我背你吗……”他问白琅,很怕伤她自尊。   “不用,谢谢。”白琅勉强在他背后躲风。   走了会儿,步留影把她拽到自己身边,用真气保护她,还小声问:“这不是你平时用的器吧?”   “你怎么知道?”   步留影翻了个白眼:“废话,天天打交道的人,你怎么可能跟他说‘谢谢’!这完全是跟陌生人说话啊!”   ‘那完了。’白琅心想。   原来她跟折流也是陌生人——因为他们俩每天不仅“谢谢”,还“对不起”,“晚安”呢。   “有句良言,我想告诉你。”步留影表情凝重。   白琅紧张地问:“什么?”   步留影看了一眼靥深,发现她没注意这边,于是凑到白琅耳边说:“爬墙一时爽,见面修罗场。你可千万别把手下的器凑一块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错字。   愚人节快乐,今天更番外。   起床发现掉了个作收……晴天霹雳。 第77章 休闲玩家   九谕阁,浮华殿, 殿后樱树千重花, 树下两人对站。   “此事已了, 西王金母之诏我不会再接。”   “钟离, 此事未了。”   钟离异恼怒道:“那我也不接了,爱找谁找谁去。”   他面前的少女面色微青,头生双角, 正是青绣姬。   “我只与你相熟……”   “我与你不熟。”   “你……”   “九谕阁要求罪器对雇主千依百顺,但你要是因此多想就不太合适了。”   青绣姬沉声道:“天字器太少, 值得信任的就更少了……”   “死心吧, 你找不到人接活的, 这事儿你还没看懂吗?”   青绣姬沉默下去,风吹樱落如雪。   钟离异见她眼中似有绝望,也没有安抚,只是平铺直叙道:“是台上有人对付她, 找台下查能查出什么?而且在台下查出来了又怎么样?这诏太烫手了,不会再有人冒出来帮你们查的, 除非碰上傻子……”   他话音一顿, 忽然想到白琅,她可不就是傻子吗?   青绣姬见他神色微变,立即问道:“你有合适的人推荐?”   “没有!”钟离异把她的话给堵回去, “不说了,西王金母耽误了我这么久,后面的诏令都排着队呢。”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跑进了浮华殿。   进殿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西王金母这事儿牵扯太大,陷进去肯定出不来,以后真得躲着青绣姬走。   今天在浮华殿当值的是东窗,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白面无须,一副不起眼的老好人样。他负责接收来自各个地方的诏令,并且按要求分配到各字部。他背后有一排排看不见头的架子,挂满了诏令原本。   东窗一见钟离异入内,立即招呼他说:“钟离?上次见你都是几月前了,你看看你都累瘦了……”   钟离异手臂一伸,从后面的架子上捞了把诏令。   东窗叫道:“轻点啊,都是前辈大能的亲笔诏书!”   钟离异看着上面花式繁多、又费事又缺德的要求,叹了口气:“哎,我不想干了。”   东窗脸色瞬间变了:“别乱说话。”   “开玩笑的。”钟离异随便笑了下,绕过他继续往架子后面走。   东窗起身跟在他身后:“你出去这么久,不会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吧?罪器走到这步是退不下来的,你在九谕阁这么久,应该清楚后果。”   “说了是开玩笑,你怎么老追着不放?”   钟离异忽然在鉴部的架子前停下。   东窗提醒他:“匕部还在前面呢。”   “穆衍之不在?”钟离异指了指铭牌架子上的一个空缺,缺口周围都堆了灰,看起来是不常动的。   “他去灵虚门了。”   “谁找的?”   “你问这个干嘛?我不能说,不合规矩……”   钟离异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把:“少装,灵虚门谁啊?”   东窗小声道:“太微上人,他点名要鉴部。可他都进九谕阁黑名单了,谁还想接他的活儿?诏令传到鉴部,鉴部从天字到人字集体装哑,最后推给无字。”   “太微点名要鉴部?”   “是啊。”东窗点点头,“太微的活儿都太脏,无字也不想接,我只能让穆衍之去了……他也没得选,这么久都没有出过任务,阁内又不养废人。”   钟离异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一直到匕部才停下。   东窗往他手里塞了个玉简:“这圣真仙将诏令好啊,轻松,时间还长,能在外面多待会儿……”   钟离异接过,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   东窗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最近又有哪些新诏,钟离异却忽然把手里玉简重新挂起来,说:“我得出去一趟。”   “什么?”东窗瞠目结舌,“诶呀,等等,你忘领诏了!”   钟离异快步往回走,到鉴部面前搜索一阵,忽然取下了一个密封的匣子。   东窗压着嗓子叫道:“这是别人的记录,你不能拿!快放开!”   钟离异直接把这匣子撬了,里面全是薄薄的纸片,穆衍之这张比较靠上,应该没出去多久。纸片上只写诏令来源是“灵虚门太微上人”,雇主和任务具体内容全部没有。   钟离异“啪”地把匣子扔回去了。   “你知道穆衍之去哪儿了吗?”   东窗小心翼翼地收好匣子:“我怎么知道?”   钟离异骂了句脏话,还往鉴部架子上踢了一脚。   东窗终于忍不住了:“你有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呢?怎么会把穆衍之派出去啊?他把前一个目标切了一千多块,然后逼雇主吃,雇主不吃,他直接把这一千块一点点缝进人家肚子里了,这事儿你忘了吗?”   东窗纳闷:“我知道啊,小问题而已,这里谁没做过几桩丧心病狂的事儿呢?况且他是去给太微办事的,太微的活儿不都是这类又脏又累的吗?”   “太微以前哪里点名要过鉴器?这是给……”钟离异把白琅的名字咽下去,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你查一下穆衍之的去处。”   东窗平时一向好说话,但这回他没答应,而是认认真真看了钟离异好久。   “你不对劲啊。”   钟离异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对不对劲,快点去查。”   “钟离,你是不是看上哪家谕主了?”   钟离异抄起旁边一个双耳青瓷花瓶,“咣当”一下砸在东窗头上,气得破了音:“胡说八道!!!”   空气渐趋凝滞。   东窗把掉在头上的花撩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钟离异。   钟离异则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瓶底,表情一言难尽。   僵持很久之后,东窗才说:“你这个不打自招我是服的。”   *   步留影真的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她活生生把一次冒险聊成了四个人打麻将唠嗑的气氛。   “听说太微曾想把正阳道场所有门都削成一米五。”   “……”   “后来被长老拼死制止了。”   风沙呼啸。   “扶夜峰重女轻男严重,风气不好。”   “是吗?”   “都是那个新峰主带的!她好女色,以前觊觎扶夜峰的都是想把儿子入赘过去,现在都是想把女儿嫁进去。”   暴风卷地。   “衣清明不久前被人渣了,啧啧,谁能对这张脸下得去手?”   “……谣传吧。”   “不,是他自己说的。”   “……”有种不详的预感。   天色昏黑。   “据说夜行天长得倾倒众生,不过他希望以实力取胜,而不是像衣清明那样被人议论外貌,这才选择戴面具。”   “……”确实长得不差,但“倾倒众生”还是有点过分了。   “好多人向他挑战就是为了弄掉他那个面具。送命题也有这么多人做,我不懂。我一般都是等别人做完再抄答案的。”   鬼哭风嚎。   “你知道全魔境最适合娶回家的女人都出在哪儿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浮月孤乡玄女派啊!比如我家靥深,美不美?”   “美是美……”   “你要知道,器这个东西,实力不重要,美才是一辈子的事儿。”   一路叽叽喳喳到那天司命与月圣交战之所,步留影终于停了。   这里非常混乱,一眼过去什么也看不清。地上有巨大深黑的裂隙,边缘又是骨刺又是血,魔气汹涌,遮天蔽日,异常可怕。   “是化骨狱的功法。”步留影蹲下检查地面痕迹,“战场打成这样,司命估计没出多少力,都是封萧干的。哎,怎么别人的器都这么好用……哎哟!”   靥深往她屁股上踢了一脚。   白琅也帮忙检查起来,地上的骨刺都是化骨狱功法形成的,与古龙佛尸身无关。她试着往裂隙里面看了一眼,结果刚探身出去就被抱了回来。   “放、放开!”   穆衍之放开她:“取器吧,此地凶险,不宜以身相试。”   白琅从他胸口取出吞光鉴,凝神寻找古龙佛尸身方位。不久前她曾在石礼界见过月圣暴走,也见过那条巨大的黑龙和嵌在它额头上的半个僧人身体,所以只要在脑海中仔细搜寻,应该能找到尸骨下落。   “周围很黑。”白琅盯着镜面,她觉得已经照见了尸骨,可镜中依旧一片黑暗,“尸骨在深深的地下,被完好地保存着。”   步留影见她开始用权,于是连忙跑过来围观。   “你不是骗的我吧?这镜子倒着拿还能看见东西?”   “……”白琅差点被她这个逻辑带偏,“镜子正着反着都能看见东西。”   步留影:“为什么呢?”   “因为光的反射还有关于道法、天权的一些原理……”   “我知道啊,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为什么你反着拿还能看见?”   “……”   原来太微教她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为庆祝愚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   任务①:器主身份交换,期限一天;因为一天后还是要换回来的,所以请各位把握好尺度。   任务②:谕主间的国王游戏!双方抽卡,抽中“国王”身份的谕主可以要求另一谕主做一件事。   *   上次情人节活动中,对活动细节的公布让部分谕主十分不满,我台深表歉意,并将继续公布本次活动细节。   嘻嘻。   *   活动①,场景①   “司命,这是今天的工作报告……”   “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们交换身份了。”   “只是交换器主身份,你还是司命,我还是罚恶使,我不能帮你审万缘司成千上万份缘法报告。”   “我突然心口疼……”   “你不是突然心口疼,你是一看报告就心口疼。”   “……”   活动①,场景②   “早上好。”   “早。”   *   “今天一天都在房里吗?”   “嗯。”   *   “我找本书……”   “左边书架第三排第二本,你昨天看到第三十四页了。”   “谢谢。”   *   “对不起!我没看见那个!”   “啊……我来收拾就好,你去换件衣服吧,全湿了。”   *   “晚安。”   “早点睡。”   *   “哦对了,今天四方台好像有个交换主器身份的活动!”   “是说我可以从你胸口取器?”   “……”   “早点睡吧,就当已经换过了。”   *   活动②,场景①   舞岚人,映镜人。   舞岚人抽中国王身份。   “帮我跟太微问好,问他怎么还没长高。”   “你这是要取我性命……”   *   活动②,场景②   击钟人,映镜人。   击钟人抽中国王身份。   “帮我跟太微问好,问他怎么还没长高。”   “……”   *   活动②,场景③   囚影人,映镜人。   囚影人抽中国王身份。   “你也要跟太微问好,然后问他怎么还没长高吗?”   “不,我要跟琢玉问好,问他被一对父女连环ntr是个什么心情。”   “……”   *   活动②,场景④   绣鬼人,映镜人。   绣鬼人抽中国王身份。   “把我的鸟儿还给我。”   “我其实没有听懂你在说什么……”   *   活动②,场景⑤【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影像部分内容已被屏蔽】 ???,映镜人。 ???抽中国王身份。   “拿走我的身份。”   “……”   “好,现在你是国王了。”   *   活动②,场景⑥   执剑人,映镜人。   映镜人抽中国王身份。   “把嫁衣换了。”   *   活动②,场景⑦   执剑人,映镜人。   执剑人抽中国王身份。   “剑……你拿着。”   *   另:   由于政策原因,部分影像已经被屏蔽。   我台投诉渠道没有任何问题,只有聪明且有天赋的谕主能够看见,请反馈说“投诉渠道关闭”的谕主优先反省自身。   感谢谕主反馈“映镜人永远抽不到国王”的bug,实际调查表示她在三万多次抽奖中曾抽到过一次,因此并不是系统错误,只是她本人运气比较差。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全员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手撰写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第78章 佛塔地宫   石礼界风尘漫漫,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在狂沙之中。   前面那道身影忽然停下, 回头问:“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东窗停了脚步:“我想看看你去找谁。”   钟离异气得要死:“关你屁事, 快滚回浮华殿翻你的牌子去!”   “我已经换班了。”东窗满脸怀疑, “不就是个谕主嘛, 你怎么还不让看了?”   钟离异不想跟他扯这么多,直接扭头就走。   东窗跟在他后面一两步的地方,啧啧道:“不过你把蛇留在人家身上, 还每天盯着看位置,是有点变态了。”   钟离异回过头, 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 每天, 盯着,看位置。”   穆衍之踪迹查不到,那就只能查白琅的,幸好之前在她身上留过信物, 而且信物没被取下来。   东窗跑了两步想跟上,但是钟离异越走越快, 他在后面叫道:“钟离啊, 对方是什么人,你倒是给说说啊?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呢……”   “你知道这个做什么?”钟离异“呸”了一声,“不是喜欢, 只是帮过我忙,有点脸熟而已。”   “原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钟离异冷冷地说:“可不是吗?”   “她有自己的器,而且关系稳定, 对吧?”   “是啊。”钟离异觉得自己语气怪怪的,“有点隔阂,但是她维持得很好。”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现在提到折流居然会心虚了。   东窗痛心地说:“你居然沦落到了插足……”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   沙漠深处。   白琅观察了一阵,觉得必须进入裂隙才能把尸骨弄出来。   可是步留影懒啊,她让白琅想办法把尸骨捞上来。   “尸骨比这个裂口大。”白琅思索道,“感觉是在掉入裂隙之后,裂隙又合拢了……”   “你可别吓我,这裂隙谁给合上的?”   白琅摇头:“不清楚,下去看看吧。”   步留影只能唉声叹气地理理衣服,准备下去。靥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盏小灯,灯的微光将一道斜影射入裂隙中,步留影直接抓着影子往下走。   “靥深宝贝,你跳下来我接你!”   “么么哒!”   她们俩么来么去,旁若无人地消失在了裂隙里。白琅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穆衍之,于是赶紧也跟着跳下去。   穆衍之拦了她一下:“我走前面吧?”   “没事没事。”   穆衍之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担心:“我怕你掉下去我看不见……”   裂隙坡度接近垂直,偶尔壁上会有凸起的地方可以站立。步留影是把影子当绳子用,一路滑着下去,然后再接靥深。本来白琅还想过御剑,但是四周空间不稳,频频有石块滑落,她这个三流剑法躲不开。   穆衍之先行开路,在壁上留出给她落脚的地方。   “这里要小心。”   白琅往下看了一眼,有很长一段都是平的。   她拿了符纸准备设法突围,但这时候背后的石头一阵松动,猛地将她往外一推,她一个没站稳直接掉了下去。   穆衍之就在她下面,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   白琅被他肩膀顶到肚子,痛得闷哼一声。这时候再抬头一看,发现上面随着石头稀里哗啦地掉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拔剑出鞘,刺进石壁,往下滑了十几米才停住,另一个人死死抓着他裤腿不放。   “什么情况?”最下面的步留影听见动静,忙问,“咱没减员吧?”   不仅没减,还多出来两个。   白琅挣了一下,想从穆衍之身上下来,看看刚才掉的是两个什么人。   穆衍之调整姿势,把白琅放下来一点:“这里没地方站,你可以踩在我脚上。”   贴脸站着很不舒服,白琅反手抽符,将石壁延伸出去。可是土行真气不能在凶暴的残留气息中凝聚太久,过一会儿又会坍塌。她飞符划出一条临时道路,直接跑到刚才掉人下来的地方。   那两人就是东窗和钟离异。   “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吧?”钟离异踢了一脚东窗,根本踢不开,“刚才也是你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非要走这么条地道!放开我!”   “钟离……”白琅说了两个字,路就塌了,她一把抓住钟离异的另一条裤腿,跟东窗面面相觑,“……你是哪位?”   “九谕阁,东窗。”东窗说,“你是?”   “灵虚门,白琅。”   “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啊?”   东窗见她一脸茫然,没忍住喊道:“钟离异你真的有问题啊???难怪死活不让我来,你这是在犯罪你知道吗?”   钟离异气得想松手跟他同归于尽。   他叫道:“你们怎么还聊起来了?我他妈裤子都要掉了!”   穆衍之的身影掠过,将白琅从半空中截下,然后几次凌空飞身,落在另一头的石台上。白琅站稳之后,他才回身道:“东窗先生,这次应该不是阁内派人监察我吧?”   “不是,我自己来的。”东窗说。   钟离异又踢了他一脚,传声道:“就说是监察啊,不然我来这儿是干嘛的?”   东窗觉得莫名其妙:“你直接说是因为担心穆衍之犯病才来看看啊?”   “所以说我干嘛要担心啊!”   东窗恍然道:“哦,不只是插足,还是暗恋?”   钟离异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算了,跟你讲不通。”   他一道剑气撕了自己裤腿,东窗从他腿上掉下去,找个落脚的石头站着。可这时候钟离异也下来了,又一个跳劈把东窗连人带石头砍下去。   “你去死吧!”   “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吗?”   闹腾了好一会儿,最后一伙人在下方凹陷处相遇。   步留影看着新来的两人,掰手指数了一阵:“早知道最近九谕阁买一送二,我也该雇个罪器……哎哟!”   靥深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步留影连忙抓住她一阵捏脸一阵哄。   “你怎么在这儿?”白琅皱着眉问钟离异。   “我……”钟离异卡了一下,“我来把这个拿回去。”   他指了指白琅手上的黑蛇。   白琅连忙把手伸给他:“那你快点,我还有事要办。”   ……爽快得让人心梗。   钟离异心情复杂地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久才说:“卡住了。”   白琅一脸费解:“你是认真的吗?”   旁边的东窗已经笑到不能自理。   钟离异想着要是再没有人出来解围,他可能就要清场灭口了。   幸好他还是被上天眷顾着的。   这时候地面一阵耸动,隐约有什么东西要从下方破土而出。白琅立即收回手,取器立镜,照见土里深埋的龙骨正在一节节地抽搐收缩,好像里面有个洞把外面的血肉都吃进去了。   龙骨本来被埋在地里,这样猛然收缩,地面就开始急速坍陷。石礼界空间不太稳定,地面坍陷牵一发而动全身,上方石块纷纷滑落,白琅抬镜照去,发现裂隙的口子正在合拢。   步留影立马提议道:“我们出去吧?”   靥深皱眉:“出去之后就难下来啊。”   “你的安全要紧。”步留影巧言令色地劝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涉险呢?”   明明是你自己不想涉险吧???   白琅看这场面觉得他们往上走也难,往下走也难,无功而返都算是最好的情况。   “你拿个主意啊!”步留影用手肘捅捅白琅。   又是她拿主意!   白琅生气地说:“我还在想!”   她看见钟离异两人,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们俩从哪儿来的?”   “九谕阁。”   “九谕阁。”   异口同声。   “不是说这个,你们刚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哦……”东窗恍然大悟,“钟离异不是在你身上留了能看位置的信物吗?我们发现你在地下,地上风沙太大,我也不想绕道走,所以就直接从地下穿过来了。”   白琅迅速看向钟离异:“你在我身上留了什么??”   “这个不重要。”钟离异严肃地说,“石礼界地下是有路的。我们从一座佛塔进去,塔底有曲折复杂的道路和一些古老的建筑,看起来像是寺院遗迹。”   寺院……   白琅记起之前布满壁画的佛塔,古龙佛尸骨原本就被藏在塔底,塔底空间似乎很大。而且按壁画上叙说的,古龙佛曾在一座肃穆辉煌的佛寺修行,这佛寺不可能凭空消失,应该是随他尸骨一起藏于地下了。   白琅下决定道:“往上走,去你们刚才破土而出的地方。”   下方坍陷越来越严重,穆衍之直接拎着她上去,几息就进入了那个被钟离异破开的洞。靥深身法犹如妖魅,手中提灯,灯火落下一道影子,步留影溯影而上,毫不费力。钟离异紧紧相随,东窗断后,抬手起一道金岩绝壁封死了入口。   入内,有一股敦实雄浑的气息笼罩四周,任凭天摇地动而不颤抖。   白琅点燃须弥之火,发现四下一片空旷,但远些的地方依稀可见大雄宝殿、佛像金身、锈钟破鼓、散碎经书。   古老而庄重的氛围至今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步留影这组很好地说明了老实忠犬在宫斗中永远敌不过年轻貌美小妖精的真理…… 第79章 真修罗场   从宝殿到藏经阁,一切都已损毁, 连佛像都没几具完整的。   步留影嗅了嗅:“这里曾有过激战。”   靥深提着灯四处照着, 法宝遍地都是, 可没一件能用。所有东西都好像被什么捉摸不透的伟力由内到外破坏了, 看不见半点灵气。   步留影搜起东西来就跟打劫似的,所过之处,再无完物。可饶是她这样挖地三尺式的搜索, 也没搜出条通向裂隙下层的道路。   步留影回头问:“现在怎么办?”   白琅叹气:“找条路接近裂隙下面,然后把尸骨拖出来, 再运回地面。”   “时间紧迫, 分头行动。”   步留影爽快地带着靥深走了, 偌大空殿中只剩下白琅几人。   白琅怕遗漏什么,于是在殿中又找了一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从宝殿出去,顺着被土掩埋的道路往下走, 接近动荡发源之地。   东窗仰头看着穹顶:“方才裂隙坍陷,这里好像没有受什么影响。”   钟离异小声说:“人家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才让我们进来的。”   东窗抬眼一看, 白琅正取镜照地, 想看看之前急剧收缩的尸骨现在如何。   他说:“你不至于夸这么用力吧……”   这时候,白琅拿起吞光鉴跟穆衍之商量道:“整个寺庙不是建在地下,而是原本建在地上, 然后突然之间被一股力量塞进地下的。这里处处可见挤压变形的痕迹,除了钟离异两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也无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地道’。现在有必要搞清楚保护寺庙的力量和把它掼入地下的力量是不是同一股。”   东窗问钟离异:“为什么?”   “别问我, 我也不知道。”   “那个!”东窗叫了一声,“我知道几千年前在此一战的是古龙佛和……”   钟离异拿手肘撞他:“你做什么?这是阁里的情报……”   “和灵山天子!”东窗忍痛说完,“所以把寺庙群打进地下的应该是灵山天子,保护它的应该是古龙佛吧。”   白琅点点头:“这样就好办了,两种力量相冲,寺庙结构肯定没有我们想象中稳固。下方一路摩擦岩层进入地下的部分,会有比较脆弱的突破口。”   果然,一路往下,仔细搜查,底层真的有不少裂纹。   步留影和靥深看来是往横向走了,一路都没碰上。   有条裂缝从横梁延伸到地面,看起来摇摇欲坠,但又没有崩溃。白琅取符,置于地面,低喝道:“清风披林,素云方耀!”   一条条藤蔓从裂隙间生长开,瞬间就遍布整个大殿。   穆衍之低头查看:“这种程度也不足以把裂缝撑开吧……”   “嗯,只是想看看哪个地方最适合突破。”   白琅顺着藤蔓跑到中央盘龙柱下,这边是藤蔓受阻最小的地方,也就是古龙佛保护力最低下的地方。   “这里。”她的藤蔓开了朵花作为标记。   “诶……我来吗?”穆衍之问。   “不然呢??”   穆衍之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钟离异,微笑道:“他好像很乐意啊。”   东窗嗅到了搞事的味道。   目前状况严峻中透着一丝挑战气息。   古龙佛的保护并没有那么容易突破,尤其是对于器而言。钟离异和穆衍之都是罪器,某种程度上对谕主有克制,但能不能真正与古龙佛那个程度的谕主相抗还是两说。   穆衍之肯定是因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破才向钟离异推诿。如果钟离异没破,那他可以在此基础上对裂隙继续补刀,迅速提升雇主好感,并且踩钟离异一脚。   真的是个复杂的局势啊。   东窗凝视着钟离异,试图用眼神传递感情:‘你要是有信心就上,没有就接着推,总之不能让穆衍之如愿以偿。’   然而谁都没能如愿以偿。   白琅迅速打破僵局:“啊……算了,他的蛇我没能归还,再麻烦有点不好。”   她摇了摇镜子,镜中掉下来一个人。   殿中一圈圈晦暗佛光下,那人白衣执剑而立,黑发束起,眉目清绝,心冰剑雪,神煌如川。   “?”   “是这样的,我们在石礼界找古龙佛尸骨,但是尸骨被裂隙吞没,裂隙内现在空间崩溃,不好进去,只能从旁边的寺庙遗迹里挖个洞,把尸骨一点点抠出来……”   “这是?”   “这位是穆衍之,太微派他来的。那边钟离异是回来拿信物的,旁边是顺路的同伴。”   “嗯。”折流平静地应了一声,略微行礼道,“劳烦几位照顾了。”   主次之分,一语鉴明。   东窗倒吸一口冷气:“钟离你是在挑战地狱难度的插足啊……”   钟离异嘀咕道:“啧,早说白琅该给他颁个宫斗冠军。”   折流覆手起剑势,恍惚间大殿、废墟、龙柱全部消失,眼前只有奔流不息的长河。河中翻涌的似是流水,似是流光,于九天之上奔腾而下,覆灭沧桑,意指天下。   龙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一声巨响过后,整根龙柱都崩断了。   白琅抱头蹲下,执符道:“左德清神,右命秽土!”   周围岩石迅速凝固延伸,阻止龙柱垮塌,进而避免整个大殿坍塌。   “不必凝土。”折流把符纸从她指尖抽出来,“不是要开洞挖古龙佛吗?”   白琅只能往他身边躲,期间还要被他面无表情地审视。   旁边东窗抬手支住倒下的石柱,忍不住道:“我怎么听出一股恶毒感?”   “我也听出来了。”钟离异侧身背靠墙壁,“很快你就会发现他不光战术厉害,恶毒记仇,还擅长对谕主使用精神暴力。”   “这里,看见了!”穆衍之在一片乱象中提醒道。   白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龙柱下面有一只干枯的手,像根被烧过的树枝,但是上面没有龙鳞。   她嘀咕道:“不是古龙佛的手啊?他身上有鳞片,而且看着比这个要更……怎么说,白一点?也白不到哪里去就是……”   钟离异也靠近了,低头观察一阵问:“不是古龙佛是谁?这里都没有其他人的尸骨。”   “而且这具尸骨是在整座建筑下面,应该不是原本寺庙里的人吧。”   “猜这么多干嘛,把它挖出来不就得了。”   “不能乱挖吧?”   正讨论着,折流已经再起一剑开洞。   天顶承受不住这个负担,石块纷纷落下,折流将白琅拉到身边,轻声道:“太微说的是什么,你做什么就好,其他不要多虑。”   都已经破坏成这样了,不挖也露了一半。白琅只能再度化藤,用纤巧的枝条将地下那具焦黑尸骨一点点缠绕,然后尽量完整地拖出来。   很快,尸骨的原貌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具辨别不了年龄的男性尸体,骨肉都还很饱满,就是皮肤略有焦黑。他的衣物都损毁了,头发却还好好地被束在冠中,如同上好的绸缎。从那些贴着皮肉的衣物碎片来看,生前应该穿得十分华贵。   白琅看了看尸体的脸,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   于是她又往下看了看。   “那是什么?”白琅忽然把手伸向尸体双腿之间。   钟离异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力道之大差点把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他愤怒地对折流说:“你真的没有好好教过她生理常识吗?”   折流镇定地回答:“我说有认真细致地教过,你大概就放心了?”   “你……!”   白琅脸涨红了,挣开钟离异,大声道:“我说的不是那个!”   她用藤蔓把尸体翻过来,众人看见尸体从尾椎延伸出了一条细长的尾巴,乍一看跟古龙佛的有点像,不过细看会发现古龙佛那条更像鳄鱼尾巴,这条更像蛇尾巴。   刚才它被尸体压在身下,所以没人注意。   “你怎么发现的?”   “我觉得好像……呃,那个,翘起来了一点?下面可能垫了东西。”   ……   东窗发誓他已经近千年没有见证过这么尴尬的场面了。   钟离异情绪缓下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你没有考虑其他可能导致它翘起来的因素……”   白琅红着脸,努力想严肃起来:“可能是跟古龙佛有关的人,但应该不是他本人。既然不是本人,那就把他安葬下去,然后接着挖古龙佛。”   “还要安葬……”东窗一脸懵逼。   钟离异叹息道:“你会习惯的……”   白琅已经找了个装经书的柜子,将尸体放进去,撸袖子挖坑,折流用剑柄钉上了棺材板,顺手扫了土石覆在上面。旁边穆衍之正饶有兴致地袖手旁观,显然也没见过在秘境里下葬的场面。   最后白琅拿了一支玉签插在土前:“请好好安息。”   气氛严肃静谧,大家都配合地默哀三分钟。   紧接着,“啪”地一声,漆黑的手破土而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琅妹要尴尬死,提前心疼。 第80章 应鹤真人   有那么一瞬间,白琅想把这只手塞回去。   因为如果尸体只是尸体, 那她刚刚就只看了一具尸体。如果尸体不是一具尸体, 那她刚才就看了一个人类成年男性, 还摸了他的尾巴。   ……其实长了尾巴的能不能算人类成年男性还是两说。   在白琅思考这些的时候,折流已经给棺材盖上了另一个盖儿。   “好了。”他像什么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去找古龙佛的尸骨吧。”   ……   “呃, 但是, 这里面……”   折流点点头,鼓励她说下去:“这里面?”   “……”被他这样盯着是不可能说得下去的。   棺材下面传出沉闷的敲击声,白琅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钟离异,却发现他在给棺材盖钉钉子,口中还念念有词:“诈尸这件事,我们必须仙侠地、客观地看待, 有没有可能是生前体内真气残余呢?有没有可能是棺材下面不平稳导致的震荡呢?反正不可能是他活了。”   “咚咚咚!”   这样有节奏的敲击声绝对不可能是没放稳啊!   钟离异拔剑出鞘:“埋深一点吧。”   他开了个很深的洞, 一脚将棺材踢了下去。白琅以为他接下来要填土, 结果他居然再次提剑, 要刺入棺内。   这下白琅终于不能坐视不管了,她挡在棺材面前:“不要太过分了,再怎么样也要先看看尸骨是何情况, 有没有危险, 需不需要救助,再做决定……呀!”   一只黑乎乎的手从坑里伸出来,抓住了白琅的脚踝,她全身汗毛都像过电似的竖了起来。   穆衍之离她最近, 不仅没点反应,还微笑着说:“很有活力,看来是不需要救助的。”   白琅悄悄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具尸骨真的在一点点往上爬。她取符又不敢乱用,生怕是个活人。   “刚才……”纤细的,颤抖着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是谁摸了我?”   白琅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经过穆衍之的时候顺手从他胸口取器。那只手抓她抓得很紧,随她逃离的步伐被拖出坑外。白琅回头看见他匍匐在地上,四肢僵硬,长发如绸,像极了从话本故事里爬出来寻仇的女鬼。   那股拉着她的力道忽然一重,白琅失去平衡坐倒在地上,她反手就把吞光鉴的柄扎了下去,直接将其钉在地上。   诈尸者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音调太高导致雌雄莫辨。   白琅看见他一点点支起身子,模糊不清的面孔还被遮在长发下,整个人如同一道幽影般立起。   “刚才谁摸了我?”   “……我。”   在旁边所有人都强势围观,无人伸出援手的情况下,白琅痛苦地承认了。她觉得这家伙刚活过来,还能被她如此轻易地钉在地上,一定不是很强。   “给我件衣服。”   那个人声音低柔,但是听得出杀意。   白琅环顾一圈,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她只能说:“这、这里没有衣服。”   “你……”诈尸者手被钉住,但依然没有松开她,“脱。”   白琅拔出镜柄,把外衣借给他,很快肩头就落了件白色道袍,她闻得出是折流的。   “你刚才干嘛去了???”她气得差点背过去。   “太惊讶了,没有反应过来。”   白琅扫视了一圈其他人,大概都是这个“震惊”的表情。   热乎的尸体穿上她的外衣,短了很长一截,边缘处和臀部弧线重叠,那条光滑的蛇尾露在外面,透出奇诡冶艳的异域感。   他缓声道:“再给我条裤子吧。”   白琅:“这个是真不能借……”   诈尸的人回过头,眼睛黑黢黢的,白琅连忙道:“我们马上走,不看你就是。”   说着就带头离开了这里,迅速转到隔壁大殿。   到隔壁大殿之后,她也不乱说话了,取了镜子就照着一顿挖。这里离刚才的大殿不远,挖一挖也就挖穿了,再加上能映镜指路,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古龙佛的尸骨。白琅开了个足够大的洞,小心翼翼地将它用藤蔓裹住拉进来,然后再把洞封死。   龙身已经干瘪下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干净了。它头顶嵌着的那半个人身也变作了白骨,一碰就散架。白琅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把古龙佛的角拿下来了——对,是拿下来,不是割下来,因为它是自然脱落的。   白琅捧着角,纳闷道:“这个看起来怎么没有想象中神奇啊?”   能吞月创界的是何等圣器,怎么能如此轻飘飘地被她拿在手里。   钟离异不屑道:“死了几千年,风吹日晒的,还被改造成壳经历了这么一战,你指望它能神奇到哪儿去?”   东窗小声问他:“这具尸骨不会也要埋吧?这也太大了……”   钟离异“嘘”了一下:“你别说,说出来一提醒她,她肯定要动手埋了。”   “而且你说她要是埋一个活一个,我哪儿遭得住啊?”   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白琅迅速发信号找步留影会合。步留影到这儿一看,不光多出来一个人,还多出这么大一具骨头,顿时就乐了。   “我们把这个全带回去行吗?”   白琅知道她一开始就打的这个算盘:“不行,尸骨已经朽化,一碰就会碎,什么都做不了。”   “骨灰入药呢?”   “……”白琅很生气,“拿了角就走,我还赶着回灵虚门呢。”   “行吧。”步留影验了验尸骨,确实如白琅所说,已经彻底报废,“哎,这角都不一定能撑到宿月界,得好好保管了。”   靥深将角捧在怀里,与步留影一起消失,连句谢也没有。   白琅看着朽坏的龙骨盘踞在寺庙废墟间,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苍凉,她低叹道:“千百年后,谁人不是如此?”   折流道:“你要是千百年还结不了丹,大抵就是如此了。”   气氛被毁,白琅决定离开。   走出去一段路之后,穆衍之忽然说:“那上面还有东西。”   他真的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白琅回头看见龙首上爬着一个黑咕隆咚的身影,这道身影披着她的深青色道袍,在黑白交错的尸骨间不太明显。   “你在干嘛!?”她连忙跑回去看。   这道身影爬得很艰难,和凡人登山感觉差不多,经常找落脚点都要找半天。饶是这样,他还坚持不懈地爬到了古龙佛剩下的最后一只角旁边,然后“啪”地把它掰断,扔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幽幽地叹道:“很好,这样就对称了。” ???   白琅怀疑他跟封萧有一腿,两个都是强迫症。   诈尸的强迫症自上而下俯视她,语气虚弱低迷:“我下不来,恐高。”   白琅心一软:“你跳吧,我接着。”   一般人跳下来被接住之后会有个本能的拥抱动作,白琅不介意,但是这家伙的本能还包括一条尾巴。她被一个冷冰冰硬邦邦还滑溜溜的东西一缠,瞬间就吓得把人推出去了。   那个人后退几步,撞在尸骨上,一点点坐下来,看起来十分萎靡。   “我没把他撞死吧……”   钟离异回来想把她弄走:“他本来就是死的,别管了。”   穆衍之也看了会儿:“先走吧,我这次任务结束之后还有事情。”   东窗也打了个哈欠:“是啊,我马上也要换班了。”   折流提前预估到她要折腾很久,此时已经开始打坐了:“你到灵虚门再召我回去。”   言下之意是不想走了。难怪路痴,都是因为走得少。   白琅最终还是没忍住,上前检查了一下这个诈尸的:“你还好吧?能起来吗?家在哪儿?”   “都几千年的尸体了哪里还有家……”   “在灵虚门。”   诈尸的人冷不丁地说出一句。   “那我们顺路啊!”白琅喜道。   钟离异服气了:“……你还真信!”   穆衍之顺着白琅的意思说:“人还是要多相信这个世界上的善意。”   东窗又打了个哈欠:“是啊,人总喜欢相信不存在的东西。”   总之最后经过一番折腾,白琅把人完好无损地带回了城主府。这个诈尸的好像记忆严重缺失,一路上只想起自己的名字,叫什么“应鹤”。白琅觉得直接把人轰出门有点不好,但是带界门的据点关系重大,不能随便暴露,还是得让他离开。   “我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再走吧。”   他洗澡的时间里,白琅把他之前借的那身衣服洗了七八遍。   不一会儿,应鹤走出来了。   他洗干净之后看着顺眼多了,五官清丽,轮廓不深,棱角也不分明。可能是刚活过来,他脸色十分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眼神柔得能掐出水,一颦一笑都透着婉约。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有。”   “什么问题?”   “尾巴……放左边裤管还是右边裤管?”   白琅震惊:“这就触及到我知识的盲区了。”   其实她觉得左右没有区别,但是对于强迫症来说可能确实是有区别的。   她连忙问:“你以前是怎么弄的?”   “忘了。”   “要不然我给你在裤子后面开个洞,把尾巴放出来?”   “你会在裤子前面开个洞把【哔——】放出来吗?”   这个类比太漂亮了,白琅把逻辑从正到反理了三四遍都没找到反驳点。   应鹤微微掩嘴,小声问:“说到这个……【哔——】应该放在左边还是右边啊……”   说真的,这个世界对强迫症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第81章 万有归无   作为一个妙龄少女,白琅从未做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但是为了能让应鹤安心上路, 她还是认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你可以穿裙子或者袍子试试。”   “裙子下面什么都不穿吗?”   听起来太刺激了。   “这样, 前面的放一边, 后面的放一边,然后每天左右交换。”   “那今天放左边还是右边?”   问题回到原点。   “在裤子后面开个洞让尾巴出来,然后外面再套个什么, 这样就不怕被人看见了。”   “【哔——】也这样吗?”   这个话题真的不适合少女, 白琅只能凭空想象一下塞洞里可能会有点难受。   “那这样行不行,把裤子的裆往下调整一点,差不多到……到【哔——】的长度。”   “跑起来会摇晃吧,就跟胸一样,很不舒服。”应鹤掩着嘴,一副病弱的样子倚在墙壁, 扫了眼白琅, “当然你应该体会不到。两种都……”   不行!!!不行啊!!!这个问题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解决不了问题就只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东西了!!!!   白琅深吸一口气:“我帮你剪了吧。”   “……”   应鹤终于在小剪刀的威慑下离开了城主府, 白琅很高兴, 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掌握了治疗强迫症的方法。   她开开心心地接回了折流,向太微汇报工作,结束跟穆衍之的契约, 从东窗这里拿了一块写了“常客”二字的玉佩信物, 还问钟离异要了一袋蛇粮准备喂自己的新戒指。   一切顺利。   唯一不太美好的事情是,这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问折流:“你平时把【哔——】放在哪边?”   折流说左边。   白琅很欣慰:“你不是强迫症真的太好了。”   紧接着折流说:“因为右手持剑,这样感觉比较平衡。”   然后白琅就被吓醒了。   醒来之后天气晴朗,鸟语花香, 一切正常。她眼前没有一具黑乎乎的尸体,也没有一个长尾巴的娘炮事儿逼强迫症。   太好了。   白琅心情畅快地跟慕娇娥一起打扫庭院;跟罗戬、楚扶南一起早锻炼,熟悉六铭隐文。   等折流差不多衣冠端正了,她再跑去跟折流一起看书,听他念古语的棋谱详解。   白天过得很快,“嗖”地一下就入夜了。   白琅回屋的时候觉得眼前一切都是美好的,路上遇到应鹤,她还热情地打了招呼,一点也不计前嫌。   她回屋,准备在打坐练功中结束充实的一天。结果刚闭眼,就意识到不对劲。她随手披上衣服,像梭子一样冲出房间。   “你怎么还在??”   白琅不可思议地看着应鹤,他站在院里跟钟飞虎聊得火热。可他明明是白琅昨天亲手送出门的!   应鹤一见白琅表情就凝固了,钟飞虎倒还挺开心的,他回答:“我放他进来的啊!”   白琅更加难以理解:“你干嘛把他放进来?”   应鹤看着她,脸色极为苍白,一副不堪忍受又无法割舍的表情。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几次看了看她胸口,又将视线移到别处,侧脸悲艳哀愁。   白琅心里一揪,觉得自己这话可能太伤人了。   她知道流离失所的难处,于是走到应鹤身边,安慰道:“算了,如果你实在找不到家,还是可以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的。”   应鹤微微抬眼,睫毛扇动了几下,如蝉翼沾露。   他抬手放在白琅领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了前面几粒扣子。   “???”   “我刚才就一直想说……你扣子系歪了。”   白琅拉紧外衣,条件反射地给他一巴掌:“你给我出去!”   应鹤摸着脸,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她。   白琅更气了:“要不要我给你打个左右对称?”   钟飞虎眼看场面不对,连忙出声阻拦:“算了算了,这人是有点奇怪,但也应该不是什么登徒子。让他住几天不打紧,反正这城主府空了好多房。”   白琅这才想起他:“太微不是派你看守这儿吗?为什么他能进来……?”   “我是看守这儿啊,但是我师父定了暗号,答上暗号就能进来。”   ……对了,钟飞虎和慕娇娥的师父都是某位长老来着,这位长老是有多恨太微啊。   而且像“天王盖地虎,太微一米五”这样的暗号,应鹤居然答上来了?不对啊,白琅是从府内界门之中把应鹤带出来的,不是走的正门,他应该没听过这个暗号。   “你认识太微?”白琅疑惑地问他。   应鹤还捂住脸,看起来真的很介意那个不对称的巴掌印。   “不清楚……但是他报上半句的时候,我自然就能想到下半句。”   “那你恐怕认识太微。”白琅思考了一会儿,“奇怪,太微几千年前也这么矮吗?我以为他是年龄大了才喜欢嫩一点的打扮,原先总该是风华绝代美青年吧?”   讨论一会儿,得不出结论。天色又这么晚了,她怕现在去找太微要被他骂出血,只好先给应鹤安排间房住下。   房内,她摆了笔墨纸砚在应鹤面前,整整齐齐,完全对称。   “你把你记得的东西都写下,名字、地点,就连没什么意义的字句都行。我来帮你整理身世线索吧。”   应鹤很配合地写了。   最先写的是“灵虚门应鹤真人”,嗯,这是他自己。   然后他落笔如流水般拖出一串名字:浮月孤乡古龙佛、扶夜峰天下剑、万缘司东王圣公、千山乱屿少思文君、不临城多情公子、九谕阁司晨警夜、天殊宫洞阴极尊、化骨狱灵山天子、风央始皇……   “啊!这个!”白琅看得眼花缭乱,直到最后,她指着末位的名字说,“这个我有!”   “……什么叫‘这个我有’?”   应鹤能理解“这个我认识”、“这个我知道”,但是“这个我有”又是什么意思?   白琅掏了半天才掏出沉底的器。巴掌大的盘铃卧于掌心,红绸迤逦,毫无生机地拖曳在地上。她抬手轻摇,铃声之中渐渐显化出一个人影,此人着金袍,绣紫文,峨冠博带,华服端容,威严庄重。   正是风央始皇。   风央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白琅和应鹤两人,而是这张写满名字的纸。   他低笑一声,语气里半是嘲讽半是苍凉:“五千年前出了多少震烁千古的人物,如今怕是一个也不在了吧……”   他弹指轻挥,这张纸迅速消解归无。   风央这才将视线移到应鹤脸上,细细端详着:“应鹤,好久不见。”   “你认识我?”   风央这才发现应鹤已经失忆,他目光微沉,垂眸间略带思索,很快又笑道:“灵虚门应鹤真人,谁会不认识呢?”   白琅举手:“我!我不认识!”   风央在她脑后拍了一把,道:“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比如铸剑人,绘扇人,裁琴人,筑筝人……这些可都是当年鼎鼎有名的谕主。不过再有名又如何,还不是像它一样……”   他伸手一指刚才自己毁去的半张纸,大笑着说:“尽皆归无!”   这笑声又厉又凶,大半夜听来有点可怕,白琅一时间忘了打断他,等他笑完,他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房中剩下两人沉寂很久,最后白琅说:“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找太微。”   她返回房间,本想继续打坐,但风央那声“尽皆归无”和他疯狂的笑声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她每次闭目都是司命和月圣惊天动地的一战、夜行天和白言霜倾尽全力的一战、甚至还有她自己和涉水人心机算尽的一战。这些或激烈或血腥的精彩博弈在五千年前也出现过,而参与博弈的天纵奇才们都在四方台消失无踪,没有人下来过。   有很小很小的声音在她心里说:此战方休,此局方终;世间万有,尽皆归无!   *   第二天,太微先找了白琅。   他派人来说有要事相商,必须单独前往。   白琅只能跟应鹤道歉,然后孤身上山。   到文始殿,太微一个人,手里正捧着个龟甲在看,上面的斑驳痕迹也不知道是不是字。   “太微上人……”   “叫师尊。”   白琅老老实实叫了。   “你最近没事吧?步留影那边应该暂时不需要你。”   听他这口气,白琅觉得自己可能要加班了。她忙问:“师尊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的?”   “你准备准备,陪我去趟万缘司。”太微把鬼甲翻了一面,“马上就到东王圣公五千岁诞辰了,还是要去意思一下的。我们门派毕竟有这么多人在万缘司任职,不能让朝稚脸上太难看。”   东王圣公这个名字白琅记得啊,昨晚应鹤才写给她看过!   “可您之前不是把琢玉上人派去万缘司了吗?为什么不让他陪您一起……”   太微扔了龟甲,俯视着白琅,怒斥道:“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问题!到时候我通知你……哎我说,你倒是弄身能穿出去的衣服啊?这都是什么破烂……”   白琅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自己有什么适合露脸的地方,最后还因为犹豫不决被太微骂了一顿,什么都没问出来就被轰走了。   她走回家的路上突然记起太微俯视的眼神。   ……这个便宜师尊该不会是找遍全灵虚门只找到一个比他矮的,这才放心带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对于(哔——)放哪儿的提议,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剪掉一了百了。   其实那个说一个放一边,然后每天交换的主意真的很好,差点就采用了,但是后来考虑到应鹤记性也不好,如果他每天来问一遍“白琅啊我今天把那啥放哪儿来着”,白琅怕是要杀人。 第82章 多线操作   刚进城主府,白琅得到了今天第二个坏消息——靥深来了。   靥深和秦缓歌都是浮月孤乡玄女派的, 浑身带着不可捉摸的引诱气息, 白琅特别不擅长应付这种类型。她客客气气地把靥深带到城主府的旧议事堂, 打起精神,认真应对。   没想到靥深懒散地往椅子上一坐,打了个呵欠说:“我昨夜宿醉, 你这儿有醒酒的吗?”   “啊?”   靥深抬眼一看白琅的表情, 忽然笑了:“真是呆子,我在你这年纪可没那么乖巧。”   乖巧的白琅选择直入正题:“靥深姑娘为何而来?”   靥深翘起腿,白琅看见她裙下有奇怪的痕迹,连忙移开眼睛。   靥深又笑了:“那只角没用。”   “古龙佛的角?明白。”白琅点点头,“我要去一趟浮月孤乡吗?”   “你不惊讶?”   “昨天古龙佛尸骨全部被抽干,我想那只角多半也没用了。”   靥深哑然:“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那时候说了也不会立刻有新对策, 不如缓口气, 从长计议。”   靥深微微皱眉:“你和琢玉不一样。”   当然是不一样, 琢玉做什么都喜欢一气呵成, 行云流水。哪里像白琅,饭吃到一半都能放下碗去赏个月再回来。   “也罢,谕主信你, 我自然就信你, 你且说说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吧?”   白琅道:“古龙佛天生三角,其中两角随尸身被毁,只能想办法找回最初那一只角。而这只角又是跟真月圣在一起的,我们直接找真月圣会比较快。前代月圣由谕主假扮, 他肯定也查过真月圣下落,而且他假扮这么多年还没被拆穿,极有可能是已经掌握了控制真月圣的办法。你回报步留影,让她从假月圣查起,一丝线索也不要放过,总能有所收获。”   “假月圣的东西我们都查过一遍了,跟他关系亲近的祭司也没有放过,可是……”   白琅打断道:“短时间内当然查不到,因为月圣准备飞升,不可能把他的把柄留给后人,这些东西多半已经被他销毁了。但是你想啊,如果他是以某种办法压制真月圣的力量,不让其显现,那他现在死了,这种压制力逐渐减弱,肯定要露苗头;如果他只是在调查真月圣,那更不用说,真月圣早晚会出现,等着就行。所以我才让你们缓口气,从长计议。”   白琅觉得这些太微应该早想到了,因为最开始他就说这是个繁琐的活儿,需要长期奔波。   靥深若有所思:“有道理,我会回报谕主的。”   她走前嗅了嗅白琅的头发,调笑道:“你身上有桃花味。”   白琅脸红了:“慢、慢走……不对,等等!”   她把靥深叫住,问道:“浮月孤乡会去万缘司祝贺东王圣公五千岁诞辰吗?”   靥深皱眉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们境谁会去?”   “谕主肯定要去,其他的话……应该是带几个祭司吧。”   “那正好。”白琅灵机一动,“我这次也去,到时候可以跟她细谈,你让她把线索资料尽可能完整地带来。”   东王圣公诞辰估计没她什么事儿,还不如借机赶一赶浮月孤乡的进度。   送走靥深,白琅又去找了一趟应鹤,告诉他今天没问成,不过近些日子还有机会见太微,所以不要急。   她让应鹤重新写了一份名单留底,准备顺着这些人一个个查过去。因为之前围绕西王金母发生的事情,让她尤其在意风央那句“万有归无”。   ——无面人可不就是“无”吗?他们使用天权,覆着空白假面,是无法被映见的,跨越真与假、具体与抽象的虚化存在。   正好这次去万缘司,就直接从“万缘司东王圣公”查起。他和西王金母恐怕关系不简单,所以还能顺手再查一次西王金母的事情。   这样一算,除开太微本来要求的祝贺诞辰,此行前往万缘司她还要同时搞定步留影、东王圣公、西王金母等等好几件事情。   这些乱麻要怎么排还是个问题。   她头疼地走到书房坐下,随手在纸上写画着,记下灵感。   “你在看什么?”   折流每次都突然出现在背后,白琅也已经习惯了。   她感觉脖子上痒痒的,一回头,发现折流又没束发。看来他是准备拿了书就立刻回房,继续猫着。   白琅叹气道:“我在看名字。”   折流往桌上一瞧,摆了笔墨,白纸上画着十条粗线,一个字也没有。   “名字呢?”   “在心里。”白琅继续拿笔画来画去,整张纸被排列组合出的线条占满,显得很乱,“你师父大概是什么年代的人?”   “也就两三千年前吧。”   时间对不上啊。   “不是铸剑人?”   折流微怔:“不是。”   白琅换了张纸,把所有线索重新画过:“所以你是知道铸剑人的。”   ……   “嗯。”   这么问真的没法反驳。   折流觉得白琅做逻辑分析的时候有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压制力。   如果给她一个谜题,她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直接问答案,也不会像琢玉一样直接算答案。她很可能会开始穷举一切可能性,得出比标准答案更多的东西。这种全面细致的演算很容易带来精神上的压迫,让人有种被缓慢处刑,早晚要断头的可怕制压感。   白琅道:“神选规则有漏洞,而且一直没有被完善。”   折流很庆幸她没朝自己落下这刀。   “因为要避四方神之讳,所以不能以剑扇琴筝为器。既然不能直接把剑扇琴筝当器,那么用权来造出这几种器不就好了吗?这是五千年前一批人的想法。那时候诞生了铸剑人,绘扇人,裁琴人,筑筝人这几名天权为造器的谕主。”   “可是随后他们发现,就算造出了‘剑扇琴筝’,也不一定能造出媲美四方神器的‘剑扇琴筝’。于是五千年后又产生了新的想法——不如直接弄个可以使用四方神器的权吧。这个听起来有点离谱的设想居然还成为了现实,这一代谕主中有了言言这样的执剑人。我相信很快还会有摇扇人、操琴人、拨筝人之类的以‘使用四方神器’为权的谕主出现。”   “讲这么多你也应该发现了,我的所有假设都默认:一,天权由人主动分配,而非谕主随机获得;二、神选不止一届,但是每一届之间有很微妙的相似性和延续性;三、有四方神之外的势力在利用规则漏洞操纵神选。”   白琅把那张线条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一般的纸完全铺开,总结道:“我想了很多,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但是只要三个前提中任何一个被否认,它便很难成立。目前看来,第二个假设是肯定成立的,第一个和第三个可以验一推一……”   “什么意思?”   “就是说‘天权由人主动分配’和‘外部势力操纵神选’这两个假设,只要验明其中一个是真,那另一个就是真;一个是假,另一个就……”   折流尽力跟上她的思路:“是假的?”   白琅叹了口气:“另一个就不确定。”   他估计没明白这里面什么是充分条件,什么是必要条件,什么能推,什么不能推。   白琅打破尴尬的沉默:“总之先走着看吧,线索繁杂,也很容易忘记,我把它都写下来了。”   她抖了抖手里那张蜘蛛网。   “嗯……”折流在此之前并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线就是笔记,“对了,我是来拿书的。”   “棋谱吗?”   “嗯。”   白琅忽然想起他最近看的都是棋谱:“你怎么也忽然看起这个来了。”   折流视线稍偏,目光在书架上逡巡。   白琅之前在城主府找到好些古谱解析,她看不懂字,就拜托折流一点点念给她听。难不成他现在已经开始预习了?   “我……那个,最近也有在学古字,所以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用随我看。”   折流把视线移回来,应道:“明白。”   结果他走前还是拿了棋谱。 第83章 朝见隐夏   折流都已经这么认真地准备给她读棋谱了,白琅当然不好意思不去。但是她去得越多, 折流就准备得越勤快, 这样整天整天地泡在他房里也不是事儿。   几天后, 白琅终于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我好像在你房里呆得有点久了。”   折流想了一下,安抚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一直呆在房里有点不好。为什么不能出去看?”   折流迟疑着拒绝:“……不想出去。”   “可你的剑意是取自天地之道,你都不想出去看看这个天地吗?”   “不想。”毫不犹豫。   才过了几天, 白琅觉得自己身上都要长出蘑菇了。长此以往下去, 说不定她也会越来越宅,最后跟折流一样整天在房里发霉,出门不认路,走到三百米以外的地方就不想自己动脚回来。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白琅决定还是每天抽空去看看太微,聆听一下他的敦敦教诲, 顺便爬个山, 感受天地自然。   但是很快她又发现问题了——太微也不喜欢出门。   他整天坐在文始殿里, 从龟甲到竹片再到纸册子和玉简, 一个接着一个地看。一开始白琅以为这些是典籍,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全是话本小说。   太微倒是挺乐意她留下来的。因为她乖巧安静,不影响看书体验, 还能守在门口对来访的每一个人说:“掌门真人身体欠佳, 已经休息了,请改日再来吧。”   白琅终于知道为什么外界所有人都觉得太微年事已高,不问世事了。世事哪里有故事那么好看啊!   这天她照例守在文始殿门边,一面看书背心法, 一面思考怎么开口跟太微谈应鹤的事情。   忽然一个影子笼罩了她。   “太微人呢?”   声音清朗和煦,平日里说话应当是彬彬有礼的,但这会儿听起来似乎不太客气。   白琅只能搬出说了无数次的老话:“掌门真人身体欠佳……”   她一抬头,对上一双凝着海光山色的深碧眼眸。此人轮廓深邃,卓然出尘,雌雄难辨,发深蓝且如藻荇般卷曲及腰,配上带着繁复镂空花纹的道袍,有种说不出来的海国风情。   这年头异色瞳和异族都满大街跑了?   “让我进去一下。”   “不行!”白琅连忙起身把他挡住,刚才放在膝上的纸页纷纷扬扬落下。   要是随便放人进去,太微不得把她手撕了?   对方很克制,被她一拦也只是微微皱眉:“你是谁?”   “太微上人的新徒弟……?”   白琅被盯了一会儿就低下头去,这让对方感觉是自己欺负了她,可他明明还什么都没做。   “你告诉太微一声,夕闻空春求见。”   白琅连忙进殿内通报了。   其实太微早听见了,等白琅一进门,他就抬手在门上布禁制,悄声说:“来来来,跟我去内殿。”   “可是我笔记还掉在外面……”   “你要笔记作甚,它在外面,你师尊可是活生生地在里面!”   太微拽起白琅跑过了长长的廊道,背后一扇又一扇巨门落下,一个又一个禁制叠起来。白琅看见黑暗走道的尽头闪着界门的微光。   白琅挣开他,喘了口气:“外面有个长得奇怪,名字有四个字的人求见。”   “我知道,是门中长老。”   白琅来这儿之后只见过一个长老,就是被太微骂哭的白胡子老道。钟飞虎和慕娇娥的师父也是长老,不过不清楚是谁,看他给的暗号,估计挺恨太微的。   “师尊你为何躲着他?”白琅怀疑地问。   “不是躲着,只是嫌他烦。你告诉他我睡了,他会在门口等到我醒;你要是告诉他我死了,他说不定会亲手把我给烧出舍利子。”   “你这点功德估计是烧不出舍利子的……”   太微脸色一沉:“逆徒!舍利子是重点吗?”   白琅被他吓得缩了缩肩,想想又觉得不对:“他会一直等在门口,那我怎么出去?”   “你为何要出去?”   白琅脸色大变:“你、你监。禁我?”   太微火冒三丈:“什么鬼话!我们直接去万缘司。”   他说着就一脚踢开扇侧门,侧门里面居然还藏了个界门。白琅观察了一下,走道两旁排布着不少隐门,门内估计全部都是他的脱身通道。   “快走,别堵着路!”太微拂袖推了她一把。   白琅一点准备也没有,稀里糊涂就过了界门。   出界门的地方在一处繁华的街市,但旁边熙熙攘攘的人却好像没有一个能看见他们,估计是太微用道法遮掩过的。   大街中央,他盯着白琅这身衣服看了很久:“忘了让你换身能见人的正装……也罢。”   他从袖中抽出拂尘,一挥一点,白琅低头再看,发现自己的深青色道袍已经变成了金玉交错的及地长袍,和太微自己那身有点像。   白琅觉得全身沉了几十斤,太微倒是满意了,他说:“这里是芒城,在万缘司中心部分,出了城门翻个山就能到他们外司。”   “我们就这么走过去?”白琅怀疑地问,就连琢玉出门都是凤辇龙舆,太微居然用走的?   太微边走边说:“来早了,等过几日可以搞个排场跟其他境的大能一起出场,现在先去见一下琢玉。”   一走起来白琅才发现,他这个“走”分明是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他拉着白琅往前进了半步,白琅感觉像是跨过一座浩浩荡荡的瀑布,全身被彻骨激流刷了一遍。下一刻,她睁眼就看见石桥流水,小楼听风。莲叶水榭边,有青衫人半挽袖,取落花入酒。   ——玉清真王律,绘于虚而出于实,自拟天地律令,成一方小天地。   太微这半步跨出去,不仅缩地成寸,还能直接闯进以玉清真王律所建构的小世界。   青衫人见有人闯入,不慌不忙,只稍一抬眼,笑意盈然,眉目间似有疏淡柔和的光,正是琢玉。   “掌门真人,你来了?”   听口气似乎知道太微要来。   太微大步走过石桥,白琅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茶案上有棋盘,摆了半局死活题,棋盘旁边有三个青瓷杯,水汽氤氲,花叶浮沉,是早早准备好的。   太微随便拿起个杯子猛灌一口,叹气道:“有人跟你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算不上,不过大长老的敕令已经发到九阳道场了,她命所有人见到您都务必回报。”   “朝见隐夏这家伙……”太微翻了个白眼。   朝见隐夏,夕闻空春,如果这两个是道号,说不定同出一脉。   琢玉重新为他斟茶:“长老为何又大发雷霆?”   太微摸了下脸:“原因太多了,你能缩小一点范围吗?”   “……”   白琅问:“你都对灵虚门干了些什么?”   琢玉叹息道:“是因为前几日您把座下灵兽派到紫阳道场当长老的事情吧。”   “是啊,虽然我很想看看她在我面前以死相谏的样子,但毕竟还有正事儿,不能被她缠住了……”   琢玉收拾了一下茶案,将那半局死活题撤下,白琅看了欲言又止。   琢玉停手,问道:“你要做吗?”   “已经做掉了……想打个谱。”   于是琢玉一点点把黑白棋子放回去,每一步位置顺序都完美还原,白琅一边看一边记。   太微被晾在一旁,喝了半天茶,终于怒道:“你倒是回报一下这边情况啊?等着我问是什么意思?”   琢玉一边排子一边道:“朝稚司命依旧身体欠佳,但是似乎也找到了遏制剑伤的方法。另外,他有了新器上玄玉玑尺,从他对月圣一击斩首来看,此器器身强于封萧,真身却被藏得很好,应该是实力较弱。假以时日,许成大患。”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白琅,白琅非常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等太微不满地咳嗽起来,琢玉才继续道:“至于万缘司,近日各司都在准备东王圣公诞辰之事,其他方面的消息很少。五千年诞辰活动主要是纪念祭典,还有些斗法会……”   太微生气了:“这些风俗习惯你跟我说什么?我年纪比东王圣公还大,也没见谁给我开过纪念祭典。”   “那不是因为您还活着吗……”   太微冷笑一声:“感情我活得久还有错了?”   琢玉只好低头摆子,不再说话。   白琅听了半天,终于抓住机会:“师尊,你活了这么久,认不认识应鹤真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又又又又出差。   明天晚更会补番外,不要等太晚。 第84章 三剑并用   “应鹤……”太微略一沉思,“这都多少年前的人了, 你怎么突然想到问他?”   “前些日子收拾城主府的时候, 找到些棋谱, 其中一局珍珑以天元为中心,左右上下完全对称,名为‘青松应鹤’, 我一直不解其意, 后查知应鹤是个人名,所以才想问问。”   这番话当然是编的。   不过眼下她正在记谱,应情应景,不显突兀。   太微用手撑着下巴,眼睛半闭半睁,似是在回忆:“应鹤真人……五千年前他也算是灵虚门的标志性人物啊。不过那是个奇才辈出的年代, 十绝境势力划分初成, 灵虚门在仙境中算不得强势, 更别提后来……”   “后来怎么样?”   太微睁开眼, 桃花风色落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后来应鹤叛出,灵虚门几近崩溃, 此后一直在十绝境中垫底, 近些年才有所好转。”   说到最后,太微声音一扬,目光严厉地看着白琅。   白琅还在想应鹤叛出的事情,等太微停下很久才反应过来:“师尊真厉害!灵虚门能得师尊这样的……”   太微嗤笑道:“什么灵虚门得我, 是我得灵虚门。”   白琅很难想象一个人能(不)傲(要)慢(脸)到他这个程度。   她多嘴问了一句:“应鹤当初为何叛出灵虚门?”   “嫌灵虚门弱呗,那时候是魔境比较厉害。浮月孤乡的古龙佛,是个可以把一整界吃进去再分成几千个世界吐出来的怪物。化骨狱的灵山天子,天生金彩,玉光缠绕,身具权天秉地的王道功德,被誉为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天之子。天殊宫三圣尊就更别提了,他们光是人数上就占优势。”   最后,太微说:“反正应鹤是叛去魔境了,之后到底怎么样,没人知道。”   应鹤的性格确实有点随波逐流,叛出灵虚门,追寻更强大的存在,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片寺庙底下,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没有人知道。   “那个名为‘青松应鹤’珍珑局,能把谱给我看看吗?”   琢玉的声音将她思路打断。   白琅抬起头:“棋谱在城主府。”   琢玉笑道:“那下次拜访时再看吧。”   白琅也笑了:“现在看也行,我背得出。”   她捻子落定,深深呼吸,脑海里开始建构一个完全对称的珍珑局。   他们这局一直从夕阳斜照下到月升中天,太微无聊地在小亭边钓鱼,钓到了又扔回去。直到池中所有鱼都被太微钓起来一遍,黑白子还是未分高下,而且也没有出现能解决胶着之势的突破口。   白琅耐力没有琢玉那么好,已经哈欠连连。   “你们还没完?”太微回头一看,也是气笑了,“有这闲心都给我用在逐鹿争鼎之上该多好。”   琢玉撑着下巴:“要是这么好解,也不能叫珍珑局了。”   白琅又打了个哈欠,手下却没有出错。   “困了吗?”琢玉悉心问道。   白琅摇了摇头。   “小楼中有卧房,言言偶尔会睡这儿,你要不要进去躺一会儿?”   白琅一听“言言”就精神了:“要。”   她以为言言也在,结果楼中空无一人。卧房摆设少女心十足,和言言身上的浩然剑意完全不同。枕被上又是碎花又是小动物,样式都很素气,摸起来柔软舒适,像家一样温暖。   白琅取镜查看,没有发现任何跟绣鬼人或者制傀六十四卦有关的线索。   想想也是,如果这里有线索,琢玉可能让她住进来吗?   白琅在床上靠了一会儿,忽然见到被子下有本字帖。她取出来一看,上面全是言言练的字,字迹端正持中,横直部分都像剑一样锋利。据说是白言霜教言言读书写字的,那她的字迹应该跟白言霜相仿。   白琅想到这里,忽然有些悲伤。   她第二次尝试筑基时,曾为夜行天心障所阻。就在她以为又要失败的时候,一道月白色身影拔剑将魔障挡下了。   白琅一直不敢细想那道身影是谁。   但此时夜深人静,看着言言的字迹,她还是忍不住记起——当时那个万古红尘中的剑意和模糊不清的背影,应该属于白言霜吧。   白琅觉得疲惫感一瞬间全涌上来了,她仰躺在床上,抬臂压住眼睛。   那个人,一直在她身边啊。   就像白嬛身上的剑胎一样,悄无声息地庇护着她成长。   白琅侧过身,抱着字帖蜷起来,闭上眼不敢哭。不知道保持这样的姿势多久,困意逐渐上来,她一点点睡了过去。   后半夜,她被奇怪的不安感惊醒。   身体非常沉重,努力睁了好几次眼之后,她看见琢玉的脸。   他站在床边,幽影似的被月光笼罩着,全部视线都在她身上,眼睛一眨不眨。   这真是近一年来白琅受到的最大惊吓。   “嘘……”琢玉轻声说。   白琅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鞋袜都没穿就跳下地:“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发现自己嗓子很哑,可能在睡梦里哭过。   琢玉道:“我刚进来……”   我不信啊朋友!你看起来像是在我床边站了十年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进来??”白琅问道,“这是言言的房间……我……”   这里虽然是言言的房间,但现在我住这儿。不是,就算这里住的是言言,你也不能乱进。还是哪里不对……不管了,反正你再不出去我就要叫太微了!   白琅语无伦次半天,最后琢玉勉强插上话:“你跟我出去一趟吧。”   白琅看了一眼窗外:“这个点出去,数星星吗?”   琢玉微怔:“你想的话,当然也不是不行……”   “我真的要叫太微了。”白琅觉得他精神很不稳定,“师尊——”   后面的话没喊出来,琢玉再度伸手捂了她的嘴,低声道:“近日查明,万缘司谕主间交易体系已初步基本成型,你不想去看看吗?”   白琅想啊,但是不想跟琢玉一起去。   她连理由都不想编了,直接拒绝:“你还是自己去吧……”   “我不方便。”   白琅刚醒,现在稍微清醒一会儿,头脑才跟上他的节奏。   随着“天权可夺”这一新规则的出现,谕主间交易体系形成是早晚的事情,这点白琅早就算到了。如果交易继续深入,交易内容就会迅速多样化,权的交易,器的交易,甚至是擎天心经的交易和各种各样的悬赏任务,这些全部都会进入市场。   以谕主为中心的市场,对器来说是很不友好的。   琢玉为器身,想深入探查这个体系很不方便。他有言言这个傀儡,但是言言神智低下,在某些场合没那么好配合。   白琅还是拒绝了:“你让太微派人陪你去。”   “太微毕竟不是神选的直接参与者。”琢玉解释了一下,然后笑着看她,“而且你觉得他会派谁陪我去?”   太微躲着门中长老,肯定不会回灵虚门调人。谕主又不像罪器一样能发个诏令就雇过来。现在他身边就白琅一个谕主,派来派去最后还是派她。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白琅直接取镜翻转,想召折流。   “不行。”琢玉压了一下她的手腕,“你带我去,不能带他。”   这话说得……   “很危险吗?”白琅定了定神。   “只能说是初成体系,还有很多比较原始野蛮的交易方法。”   说的是偷、抢和强买强卖、杀人越货。   如果可能发生生死冲突,那真不能带折流去。   因为器在主在,如果折流伤亡,白琅很容易出事。如果折流活着,他不弑主的话,要想杀白琅就只有用权鸩。而罪器很少见,像太微这样打个响指能从九谕阁调器来的,十个绝境总共也就这几个人。   “我能不去吗?”白琅问,“我对风险的承受能力有点低。”   其实她内心还是很想去看看的。主要是不能带器,仅凭权的话,她很难与其他谕主正面对抗,她的权毕竟不是具有极大杀伤力的那种。   琢玉倒是不慌,他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没事。”   白琅见他手里有个小贝壳,黑暗中发出蔚蓝的光。   “从大长老这里拿的,可以用它召请太微。”琢玉显摆了一下就收回去,“以前太微让我设法毁了此物,不过毁了也可惜,我就自己收下了。能不被他发现是最好,被他发现了……也要往好的方面想想,被太微打死总比被不认识的谕主打死好,对吧?”   很有道理,白琅几乎被他说服了。   “我还是觉得……”   “哦,对了。”琢玉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还可以拔剑。”   “太危险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去外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脚,还是连夜更了吧。 第85章 声名狼藉   白琅最后还是答应了。   她觉得这确实是个了解神选进展的好机会,不去的话亏损情报的是她自己。这次她也总结出一个诀窍, 那就是做任何跟琢玉有关的决策都不能考虑他的情绪。琢玉毕竟是个神经病, 爽点和正常人不一样, 如果因为考虑“他会因此觉得开心,但是我就不想让他开心”,而影响某些重要决策的客观性, 其实有点得不偿失。   就目前来说, 琢玉智力武力都偏高,在普通谕主手里保她不成问题,光明正大地加害她几乎不可能,除非他想被太微生吞活剥。   白琅觉得自己只要心态不崩,完全可以稳住局势。   琢玉带她走出小楼,离开玉清真王律所筑的小世界。白琅走出去直接一步踩空, 差点从离地三万尺的凤舆龙辇上掉下去, 琢玉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眨眼间御剑落地。   白琅心有余悸地问:“你怎么从来不把车辇停地上?”   “停地上会被围观的……拉车的毕竟是真龙真凤。还有人觉得稀奇, 会乱喂东西……”   听他这口气,仿佛经历过很多事情。   白琅想起鬼之野,要是把他停路边, 有人给他喂草, 他肯定一蹄子就上去了。所以座驾不能讲究排场,一定要讲究灵性。   她问琢玉:“有具体的交易地点还是……?”   “有个具体的交易地点。”琢玉再度带她御剑而起,“规则变更后,朝稚开始驱逐万缘司境内的零散谕主。这些谕主在边境幽谷聚集起来, 形成像浮月孤乡连环水坞一样的谕主同盟。因为此谷是边境无主地带,所以周围几境的谕主为其吸引,都纷纷前来。”   “那个地方现在叫荆谷,由谷主虞病带领,他的权暂时还不清楚,据我推算应该是非常强力的控制型。他手下真真假假的器很多,忠心耿耿,各有所长,都不好对付。荆谷有可以交易权、器甚至是花钱买命的地方,如果不想惊动太微或者朝稚,我们只看此处便好,尽量不要与谷中人起冲突。”   琢玉作为队友的时候真是太省心了……   白琅想起折流,简直想哭。   琢玉在一处郊野荒谷落下,远远望去,群山合抱,一条大河缓缓流过。谷中似有星星点点的灯火,靠近才发现那是一片星幕,星幕之上甚至有虚假的月亮。   “入谷只有从空中跨过星幕这一条路,而星幕是摘星人所制,经过它的主、器甚至是普通修者,都会被记下天权、功法等各种特征。虽然谷主承诺此举仅为保证入谷者安全,不会将信息外泄,但是……”   琢玉侧目看向白琅。   “我能瞒过去。”白琅答道。   “好。”琢玉点头,继续御剑带她入内。   白琅取镜映照,擎天心经开始迅速翻页,第一页天目生,第二页戏中魂,在戏中魂开启之后,出现了第三页、第四页。   采象似水月影,篡象如易虚真。   “水月影”几字像是被点破的湖面一般泛出波纹,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镜面上出现了涉水人尹时清和一个面貌平庸的男人。   琢玉看着栩栩如生的镜像,轻叹一声:“完美。”   他们跨过星幕,摘星人记下的只有镜中假象。   星幕内的幽谷比一般修道者聚居的城市还更热闹,大片灯火从整齐的房屋上顺次排开,谷中亮若白昼。进入街市前还有一道关卡,不过关卡无人看守,可以自己推开,旁边放了很多面具。   白琅随手拿了一个花花绿绿的脸谱,抬头再看琢玉,发现他也拿了个木质面具,上面没有花纹,只有几个空洞。   街市一眼望不到尽头,满目都是牛鬼蛇神面具,再加上斑斓迷离的灯火,恍惚间让人感觉误入地狱。这里卖什么的都有,千奇百怪,各式各样,还有些摊位前直接跪着人,往人发间插几个草标,意为“待售”。   琢玉低声道:“这里的货币是‘权玉’。”   他越过各式各样的摊位,速度很快,走马观花。   白琅随便瞅了两眼,看见商家标价都是系个竹篾标签,然后往上面划几道,这个几道就代表价钱多少,但是具体用什么单位却不清楚。还有些看起来很贵重的,比如人,都不会明码标价,应该是要双方商谈。   琢玉解释道:“现在用权需夺。权,也就是说权不仅是种技能,更是一种能量。一种权产生一种鸩,权的种类多,产生权鸩的源头就越多,所以不停夺取新权来补充消耗的办法显然是饮鸩止渴。如今怎么储备天权,随取随用,是谕主们的首要难题。谷主麾下就有人能够将天权注入玉中,形成‘权玉’,不需要夺取垃圾天权就可以补充纯粹的天权消耗……”   比起权玉,白琅更在乎这个将天权固化到玉器里面的权:“这种天权是什么?”   但是这个问题是今夜琢玉唯一回答不上来的:“暂时不清楚,我也想知道,所以我们现在去交换货币。”   ……原来是拿她来验其他谕主天权的。   交换货币的地方是个典当铺,这里早就人满为患,排了几条长长的队,前前后后所有店门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白琅矮了点,一眼望去只看见人潮涌动。   琢玉拉紧她,免得被人群冲走:“人好像比平时多。”   “有什么打折活动吗……?”   “这个……”琢玉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用道法查看。   这时候前面有人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衣清明!”   “衣清明看这里!这里这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整个人潮都沸腾起来,欢呼尖叫声震耳欲聋。他们如山如海地往里面挤,由禁制保护着的典当铺都快倒下了。琢玉立即带白琅退出来,因为旁边人情绪太激动了,各种踩踏都有,一个照顾不周就容易出事。   白琅被挤得头发都散了,她一边调整面具一边问:“衣清明怎么会在这里?他也跟神选有关吗?”   “这边也有很多普通修者……不过,你不知道吗?三圣尊座下三器就是解轻裘、衣清明、夜行天。”   “我不知道啊???”   琢玉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这里正好是典当铺侧面的一条偏巷,因为左右店铺都有禁制阻拦,所以没人进来。不一会儿,前后都围满了人,看来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   “三圣尊座下三器身份明了,但是谁对应谁却一直是迷。”琢玉稍作沉默,“其实你如果不那么关注夜行天一个人,应该很容易知道这些消息的。”   ……   为什么这么关注夜行天?因为她是夜行天带大的。为什么她是夜行天带大的?因为琢玉把她从扶夜峰扔到灵虚门。所以为什么会遗漏重要消息?归根结底还是怪琢玉。   这么一想心情就舒畅很多了。   等了很久,外面人潮非但不散,还越来越多。琢玉靠着墙,闭目养神,一副完全不在意时间的样子。白琅只想知道要是太微一大早起来找她,发现他们俩都不在,到时候可怎么收场。   “这里还有什么出入口吗?”   琢玉微微睁眼:“只有从星幕离开这一条路。”   现在离开又有点亏了,白琅气道:“衣清明怎么还不走!而且他都不戴面具的吗?这也太高调了。”   琢玉忽然也取下面具,笑道:“有些器太出名了,戴面具反而欲盖弥彰。”   白琅见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想点别的事情:“你觉得三圣尊派他来是想做什么?”   “不是特地派他来的吧。”琢玉轻笑一声,眼睛微眯,睫毛投下阴翳,“三圣尊这次也要参加东王圣公诞辰,没准是和我们一样来早了,顺路看看荆谷建设如何。”   这个猜测确实靠谱。   但是也太……   “三圣尊在这儿我们还是先走吧?”   “三圣尊应该不在。”琢玉又笑了,“击钟人的权你也见过,强则强矣,只能后手。三圣尊的权基本都是这样,所以他们鲜少亲自露面,大部分事情都由器做。而他们座下三器又都强得过分,与谕主契合度也极高,像夜行天甚至可以代主行权,独立性甚佳……”   白琅听得入神,这时候上面传来很小的“吱呀”声,一块嵌入建筑内用来布阵的石板从天而降,擦着她鼻尖碎在地上。   紧随着石板,典当铺墙面里落下来一个人。   此人一袭黑衣,袍上翻起凶兽爪痕,里衬鲜红似血,浑身煞气汹涌,傲骨嶙峋。他样貌极美,想来也是为天地所钟,倾自然万物之灵秀共筑,不仅挑不出瑕疵,还要被夺取视线,连在他容颜间找寻污点都像逆天行事。   衣清明被堵在这个典当铺里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后来实在是呆不下去,只好跟荆谷中人打个商量,破坏一下建筑,直接跳出去。   结果跳下来的地方居然还有两个人。   “言琢玉?你埋伏我?”   琢玉轻笑一声,帮白琅扶正面具,没有回话,连视线都没有分给他。   白琅觉得他在嫌弃衣清明的智商。   衣清明迅速看向白琅,觉得她身形眼熟,气息更熟,想了半秒不到就说:“是你这个人渣!”   白琅连忙后退:“我不是……”   “是你!就是你在镇罪司折辱我,将我……”衣清明停了一下,“哼,你的罪状就不一一细数了,反正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我没有……”   “当日有夜行天保你,今天我看谁能救你!”   遮天蔽日的黑焰拔然而起,白琅立即取镜,八面镜子呈八卦形排布,然后猛然散开缭绕前后上下,将他们和衣清明完全圈入其中。   琢玉叹了口气,只能起剑势接战。   白琅冲他哭喊道:“完了,太微肯定要知道了!”   衣清明周身煞气澎湃,那几道猩红爪痕像活了过来一样,在猎猎风中起舞。他的怒颜极凶也极美,恶念浑然天成:“你敌手是我,还敢提其他人姓名!”   他抬手就是八道霹雳分别打在八面镜子上,比镜子先爆炸的是外面的人群,他们顺着雷电一下就看见衣清明了。   “在那儿!”   “跟谁打起来了?”   “是不是有人企图侵犯衣清明啊!太过分了!   “伤衣清明请先踏过我的尸体!”   白琅觉得头都大了,琢玉看着倒是挺开心的,他重新覆上面具,横剑胸前,剑意幽鬼般弥散,若有似无。   “都给我滚!”衣清明冲人群喊了一句,然后恶狠狠地对白琅说,“今日你我这笔账必须算清,你之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转眼就不认账……”   白琅根本没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因为人群尖叫声太大了。   “你真说了?”琢玉回头问她。   白琅只想赶紧撞死在衣清明这头猪身上。   她又取八镜成阵,这次雷霆劈下来之后,镜面只闪过一片波纹,然后镜中雷霆大作,镜外安然无恙。衣清明消失于黑焰之中,再度出现是在她面前,琢玉立剑一挡,纤细的剑身将他迅疾无影的动作止住。白琅这才看见他手中指套已经化作利爪,和他袍子上兽爪痕迹很像。   “你跟言琢玉也算物以类聚了,三姓家奴,灵虚走狗!”   白琅居然真的没法反驳这点:琢玉师出灵虚门,学艺扶夜峰,入赘不临城;她师出天殊宫,任职万缘司,依附灵虚门。可不都是“三姓家奴,灵虚走狗”吗?   琢玉明显名气大但是名声不好,衣清明此话落音,人群又炸开锅。   白琅听见有人说“这个人渣了衣清明然后转眼就跟不临城城主她丈夫跑了”的时候,恨不得一镜子拍出去把衣清明打死。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收到了衣清明股民们的请求,满足了加戏内容。 第86章 六月飞雪   现在白琅心态有点崩了。   参加神选以来,她背过很多黑锅, 但是没有一个比现在这个更冤。她跟衣清明加起来只说了不到二十句话, 结果现在居然成了让他爱得死去活来还把他抛弃跟有妇之夫厮混的人渣。   衣清明声色俱厉, 一口咬死,周围群情激愤,白琅根本没有说话的份。   她立镜又挡一道黑焰, 带着哭腔问:“琢玉, 能不能走啊……我受不了了。”   衣清明瞬间现身,如猎豹般接近镜面,抬手就是一爪子:“你叫他倒是叫得娇弱亲密!快点从实招来,你跟言琢玉偷偷在一起多久了?你那时候说喜欢我是不是准备脚踏几条船?”   白琅叫琢玉是从来不带姓的,没想到衣清明平时脑子不好用,一到这时候就转得特别快。   衣清明已攻至近前, 白琅后撤一步, 身影直接没入镜中。衣清明迅速回头, 看见所有镜子里都是她的身影, 心下愈发愤恨。他双手一抬,再往下拉,夜幕随之降下, 将这里与外界隔绝, 和夜行天以五浊八景咒成小天地有异曲同工之妙。   外面人声人影都消隐而去,白琅顿时心安不少。   她暂时藏身镜里,想跟衣清明讲讲道理:“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衣清明音调极高,每个字音一落, 都有一面镜子顺次炸开。   白琅藏不下去,直接找个离琢玉最近的镜子出来。此时琢玉背对镜面,白琅伸手环绕,从他胸口取器,但是还没来得及拔剑就被他按住。   “……”这姿势瞬间把白琅惊呆了,她现在整个人都贴上了琢玉后背,还与他十指交握。   衣清明脸色骤变:“你们这是有意刺激我?”   白琅感觉到琢玉轻笑时带来的颤动:“算是吧。”   ……   今天恐怕要出人命了。   衣清明没再说话,而是抬手直接将夜幕沉沉压下。周围一切都没入黑暗,火焰扭曲空间,镜像虚真难辨。深涌的妙通五行术气息让白琅近乎窒息,不过很快暗中就显出一点清光,如天地初开,混沌始辟。   白琅记起太微给她讲的玉清真王律总序。   ——混沌既拆,乃有天地中外之炁,方名混虚。   混虚之中不分乾坤,没有阴阳,更不见五行。   结界被破开,下面围观神仙打架的人只见得空中星幕黯淡,衣清明与言琢玉遥遥对立。那个人渣站在言琢玉背后安然无恙,期待中衣清明手撕人渣的剧情并没有出现。   空中三人间有着凝重的氛围与汹涌的力量,吵吵嚷嚷的人群见此也逐渐安静下来。   衣清明怒斥道:“你躲在他背后算什么本事!滚出来!”   白琅当然不可能出来,她也很气啊:“我真的……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你还敢否认!”衣清明勃然大怒,黑袍滚滚,风雨骤降,“在镇罪司,是你将我明码标价给其他人又看又摸的!也是你亲口承认虽心悦于我,却会为自保舍弃我的!危难始见人心,我那时候碍于夜行天未能将你手刃,你转眼便与言琢玉卿卿我我,现在更是和他一同对付我,我……”   他说得特别凄厉,每讲半句,底下人群就发出一声惊叹痛惜的“哇”,也不知道脑补了多少衣清明被虐身虐心的凄惨遭遇和仙魔之间的三角背德恋情。   白琅心都死了,因为这事儿还真是她干的,之前那堆否认的话在旁人看来更加可耻。   最后,衣清明凶狠地说:“你出来,我们两人解决。”   白琅一咬牙想站出去,但是被琢玉拦下,他手中折扇一展,掩唇笑道:“不管什么前尘恩怨,我都一并替她接下了,魔君且出手罢。”   底下又是一阵哗然。   ……琢玉你玩得开心就好,真的。   就在白琅深陷修罗场无法自拔的时候,荆谷深处传出一声悦耳天籁。人潮情绪渐渐平复,天上星幕一点点亮起又黯淡,星光下被破坏的建筑逐步复原。   “摘星人。”白琅低声提醒。   莺歌雀语般的美丽嗓音遥遥传来:“今日因变,市集已散。诸位还请回吧,我们马上封谷,择日再开。”   星光点点落下,将人潮笼罩,然后瞬间移至谷外。   刚才还繁华热闹的街市转眼就只剩下琢玉、白琅和衣清明三人。   典当铺里走出一个身着蓝衫的书生,他手里拿着账簿,左右观望一下才松了口气。星光中渐渐幻化出一道窈窕身影,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衣上繁花似锦,香肩半露,酥胸半掩。她手里拿着一杆烟,正舒缓地吞云吐雾。   “魔君,你这下闹得,我们现在连生意也做不成了。”   美妇人丹凤眼一挑,又在烟雾间微眯,她手环过胸,肌肤如玉,慵懒撩人。   “两位是?”琢玉笑着问道。这两人出现后,衣清明消停不少。他们应该是荆谷掌事的,美妇人是摘星人,书生是将天权固化进玉器的那个谕主,天权未知。   “金人怜。”美妇人稍稍施礼。   “魏、魏不笑。”蓝衫书生连忙跟着拱手作揖。   衣清明冷淡地说:“你们自己往外赶客关我何事?方才明明客如潮水,生意兴隆。”   金人怜笑道:“方才那些哪里是客人,分明是来看魔君你的。”   “两、两位,不对,是、是三位,三、三位还请……”   魏不笑说话有点结巴,金人怜不耐烦地说:“谷主想请三位离开,莫再闹事,不然我谷内有什么损失,你们是要照价赔偿的。就方才,典当铺禁制破损,街道上摊位被踩踏,还有星幕也因斗法受创,你们准备怎么办?”   衣清明烦躁地说:“还赔偿,没拆你一条街已经是……”   “我来赔偿吧。”白琅忽然出声,“请问这边怎么换取权玉?”   衣清明讶然看她。   金人怜这才把视线分一点给白琅。刚才三人空中斗法,白琅全程畏缩地躲在琢玉身后,怎么看都像渣了人不负责还胆小怕事的主儿,这会儿站出来倒是有几分担当了。   魏不笑连忙上前,拿出个算盘拨了几下,又从怀里拿出普通的玉佩递给她:“大、大概十六块这么大的就行。你、你交权于我,我凝、凝权……入、入玉。”   白琅歉然一笑:“对不住了。”   破坏主要是衣清明和他的狂热追求者们造成的,衣清明还在旁边叫:“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惺惺作态,我就能原谅你!不可能的!你要付出生命代价!”   白琅心里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一点点移权给魏不笑。他眉心闪过亮光,玉里凝出一丝丝金色,这丝金色越来越浑厚,慢慢将整片玉佩染得如同黄金一般,只是摸上去比黄金温润。   这样做了十六次,十六块纯金权玉就成型了。   魏不笑着迷地看着上面涌动的金色流光:“好好好,这、这个成色是、是是极好的。你、你若是……下、下次再来,我、我可以……给你打、打折。”   白琅退回琢玉身边,低声道:“封理人。”   琢玉了然点头,朝衣清明拱手一礼:“魔君抱歉,夜色已深,我们两人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就带白琅御剑而起,直接消失在星幕外。   衣清明怔了怔,这才意识到琢玉是把白琅给带跑了。   “你回来!言琢玉你给我滚回来!”   他愤怒的叫喊在白琅耳边消失,周围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和琢玉平稳的呼吸。   白琅语速飞快地说:“封理人,封抽象为具体,将权、情绪、记忆等等概念性的东西固化到物品里。这个物品也就是天权释放的媒介,根据媒介不同可能有不同的效果,如果是玉的话,随便什么人都能将里面储存的东西拿出来。权玉是以此为基础铸成的。”   “明白了。”   “摘星人,星光之下便是她的领域,移形换物也好,抽取信息也好,藏匿身形也好,都不成问题。这权很强,范围也广,但是似乎有某种缺陷,可能跟触发条件有关……你觉得会是什么?”   琢玉一边御剑一边道:“她的星幕应该受自然星象影响吧,很多天权与天文有关的谕主都有这个特点。比如你在千山乱屿查过的奴月人,他的权就会被月相变化影响。之前我与衣清明动武,两方道法境界对撞,影响的是天上的自然星象,而她的星幕也随之被破坏了,可见她的权与星象是有关的。”   “这样啊……”白琅发现多个脑子感觉真不错。   “下次再来,就该见见谷主了。”   白琅看空中凤舆龙辇越来越近,太微正在龙头上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人飞回,顿时悲从中来,不由叹道:“能不能从太微手里活到下次还是个问题。”   琢玉忽然单手揽过她的腰,笑道:“可以的。” 第87章 祚器天成   琢玉带白琅避过一道霹雳,飞至龙首之下, 向太微躬身问好。   “昨夜玩得可好?”太微不冷不热地问。   琢玉并扇垂眸:“收获之丰出乎意料。”   太微起身, 龙头被他踩得低下去几分:“入内详谈。”   琢玉给了白琅一个眼神, 看起来像是“说了不会有事吧”之类的意思。   太微是个很重视绩效的人,只要琢玉一说有收获,他就可以暂时不罚不管。不过白琅怕他秋后算账。   这次谈话是在小楼书房内。书房桌案上有很多地图棋谱被胡乱堆到角落, 一本杂曲打开放在正中, 白琅一看就知道是太微干的。   琢玉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按部就班地回报:“荆谷势力的发展超出想象,它已经是个完整成熟的谕主势力了,灵虚门有必要跟谷主虞病进行接触。”   太微漫不经心地把杂曲翻过一页:“为何?”   “烽烟已起,新的乱世将至,朝稚很有远见, 但毕竟是旧格局内的存在。现在时代变革的条件已经基本满足, 旧秩序的守护者很难胜过突围者。朝稚驱逐谕主, 虞病收容谕主, 相较之下我更看好荆谷,虽然它还默默无闻。”   太微指尖一顿:“旧秩序……你不会是在影射我吧?”   “不敢。”琢玉稍退一步,礼节愈恭, “您所图之远大, 更在‘秩序’之上。”   太微满意了:“继续。”   “关于三圣尊的身份……”   太微的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三圣尊对应三位谕主和三个不同的器,可是三个“三”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对应关系,却没有人知道。   “击钟人对应夜行天,这点通常来说是没有异议的, 因为他经常代主行权,接触过的神选者都清楚。”   “是的。”太微点点头,“但是我们不知道击钟人是哪一位圣尊。”   “这个先不论,我觉得最开始的推定可能就有问题。”   白琅下意识地惊呼道:“什么?”   最开始的推定是指“击钟人和夜行天是主器关系”这一点?   琢玉斟酌了好几次措辞,最后道:“夜行天和击钟人关系没有那么紧密,至少,夜行天不会是击钟人的祚器。”   白琅问:“什么叫祚器?”   太微冲她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都说器在主在,那如果一个谕主有好几个器呢?哪个器能决定他的生死,你搞得清楚吗?”   白琅想了想:“折流能决定我的生死。”   太微没好气地说:“那他就是你的祚器。还有,这话不要在外面乱提,祚器是你的命门,谁抓住了谁就能杀你。”   解释完了他又看向琢玉:“假如击钟人的祚器不是夜行天,那会是衣清明和解轻裘中的哪一个?”   白琅反驳:“不对,如果击钟人手下另有祚器,那器坑就不止三个了。他们手下还有其他没被发现过的器吗?”   琢玉还在斟酌考虑,白琅很少见他思索这么久。   “这些只是纯粹的猜想……您听一下就好,不要太当真。今夜我们见过衣清明,他单独出没于荆谷之中,不忌惮其他谕主,交手时也不太受白琅克制。我之前用言言接触过解轻裘,他也一样,可以代主行权,受谕主克制很小。”   白琅又不懂了:“代主行权是什么原理?”   “首先,器和主之间要心灵相通;其次,谕主的天权要强大而特殊。满足这两点之后,能不能由器行权就纯粹看运气了。”   琢玉没有停下给他们消化的时间,很快继续说道:“因为这个能力非常难得,所以三圣尊会尽全力把它发挥起来。我猜……他们是将器混用的。”   白琅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什、什么叫混用……”   “就是拿手下三器当罪器用,多人共器,一器多主。这样一来可以最大程度地削弱其他谕主对几器的克制,这几个器又能彼此掩饰身份,与不同谕主相辅相成,打出复杂多变的战术。”琢玉语气平静,手中折扇开开合合,“这样就好解释多了。为什么长久以来都很难分清他们谁是谁的器?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分。”   他最后将折扇往手中一拍,道:“问题又回到祚器上。虽然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三器混用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三圣尊放弃了祚器对谕主的庇佑能力,转而追求像罪器一样的最大程度的武力。”   因为祚器与谕主的一对一关系无比明确,无法在不同谕主间更替。   白琅接着他的思路想下去:“三圣尊没有祚器保护,于是倾向于长时间藏匿真身,让器独立行动。最开始击钟人与朝稚结盟,就是因为朝稚能够查知信息且造成一击必杀,对他们克制太大了。”   琢玉点点头:“这样一来他们的漏洞就很明显了,无外乎对器的极端依赖,以及天权的后手限制。”   “所以要逐个击破三器,再由先手速杀型的谕主斩掉他们真身……”   “打住打住!”太微终止他们的讨论,“你们杀心怎么这么重?”   白琅惭愧地低下头,她是被琢玉一步步带偏思路的。   “不能光看着一两条人命,这能有什么用?”太微不屑道,“我建议引入混用器的策略,这个长远来看还挺好的,可以灵活调度,什么克制上什么器,还能防止某些废物浪费好器。”   “我不要!”白琅叫出声,她觉得这个“废物”搞不好是说她。   “怎么?”太微要求她说出个理由来。   其实白琅也觉得三圣尊这个办法很巧。   祚器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保谕主一命,这点对于单个的谕主来说是很重要的。   但是对于即将踏入神选与境争的灵虚门来说,它真的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一两个谕主的命肯定比不上一个灵活多变、复杂莫测的战略。在更大范围的争端中,有安排、有调度地使用器会比随便拿起器就打更加强力。   “因为这个……混用……有点……”   白琅答不上来,毕竟她觉得从大局上看此举是利大于弊的。   “淫。乱?”琢玉随口答道。   你是认真的吗???那你之前说可以拔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态???   太微看见白琅一副剑拔弩张的表情,只好摆摆手:“算了,三圣尊的事情先往后放。现在最优先的是万缘司。”   负责万缘司的是琢玉。   白琅偷偷看了一眼,琢玉一被针对果然没刚才那么嚣张了。   他低声道:“明白,近日若有进展,我会立刻回报。”   “不要我推一下你才走一下,你也不是条驴啊?多想想我希望你做什么,而不是你自己想做什么。”   琢玉应了声。   太微数落他们俩好久,半个多时辰后才放白琅回去休息。   白琅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睡着了,做梦梦见自己在栅栏边数猪,怎么数都少一只,最后衣清明突然跳出来说“最后一只是我”。   她猛然惊醒,起来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床边。   难怪会做噩梦,琢玉又在她床边站着。   “你……”你是不是有病?   肯定是,白琅问都不用问。   “再陪我去趟荆谷。”   白琅倒头拉上被子又睡了:“不去。”   “这会儿衣清明应该已经不在了。荆谷刚刚闭谷,内部真容初现,星幕受损,谷主也不会料到我们这么快去而复返。”   天时地利人和,是个潜入的大好时机。   白琅一掀被子起来了:“走。”   之前就看了个集市,还没看全。白琅相信琢玉重点想看的是荆谷有没有准备好应战,是不是值得灵虚门扶持,能不能作为深入万缘司敌后的一把尖刀。   她倒是更想看看荆谷之中有什么能人志士,谷主又是个怎样的存在。   重新御剑到星幕外,琢玉问她:“你能潜进去吧?”   白琅立镜给他看,镜中是他的面孔,然后再伸手一抹,镜面波纹荡漾,再平静下来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水月影,终成空。   她怀抱着镜子走进星幕,进入之后琢玉就以玉清真王律遮掩两人行迹,散步似的在大街上走着。   闭市之后,最外面些街道瞬间就空了,店铺里没人,也没东西。那个典当铺修好了禁制,大门闭合,横了道“禁止出入”的匾额。   这些都是荆谷外围,尚未接触到谷中人的真正所在。   一路往里,走过差不多一两座城那么远的距离,周围合抱的群山忽然开阔起来。目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帐篷、木屋、石窟等各式各样的暂居地,来往人流如织,皆真气饱满,手持利器,眼神清醒,举止谨慎。   白琅跟琢玉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是在备战了。 第88章 独为异客   万缘司,内司, 西厢芜菁苑。   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别苑, 天地灵宝, 奇巧珍藏,异兽神鸟,满目皆是, 看多了甚至有些眼花缭乱。   苑内花架下, 有个白衣蒙面的女子正拿剪子修剪枝桠。她身材高挑,但是极为消瘦,胸前不见一丝起伏,眼下缀着一粒泪痣,颇有几分含愁欲泣的单薄感。   花架外面,侍奉着两名身着黑袍的天殊宫弟子。   “夜行天呢?”白衣女子剪去一根枯枝, 小心地放在布上。   天殊宫弟子到她面前, 跪地恭声答道:“启禀圣尊, 夜魔君刚刚动身去荆谷。”   “我已经回来了。”   空气中撕裂出一丝黑暗, 夜行天的身影一点点浮现。   他稍稍躬身:“谕主。”   “做什么去了?”白衣女子又剪下一根长歪的枝条,和那根枯枝并列放着,“不是说了祭典开始之前, 都给我好好呆在万缘司吗?”   “清明之前去荆谷惹出点乱子, 我怕他脱不开身……”   “咔嚓!”   白衣女子剪下了一根完好的枝条,发出清脆声响,夜行天立即息声。   圣尊们都不喜欢听解释。   “行吧。”白衣女子语气平淡,“清明是怎么回事?”   夜行天把情况说了一遍。   白衣女子扔下剪刀, 将放着枝条的布裹起来,也没有特别的反应。   “谕主不担心吗?”   白衣女子轻笑道:“清明不是什么长情的人,等他小脾气下去就好了。倒是你啊,月昭……”   她忽然抬眼,瞳子深黑无光,却有凶险的万丈波澜。   夜行天迅速低眸,不与之对视。   “你去给我把这些扔一下。”   白衣女子将手里裹了枝条的布塞给他,本要说的后文就在剪子的开合声里戛然而止了。   夜行天身影消失,再无二话。   *   白琅和琢玉在平原上走了一会儿,天光乍破,四处都是厉兵秣马的迹象。   她有些担忧,但又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明显的战争前兆,也许是预感到未来可能与这里的主人有合作,总之就是觉得惴惴不安。   “如你所言,虞病已经在准备突围旧格局了。”   “还不好说。”琢玉抬扇遥指,对面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青石玄玉殿,与周围杂乱无章的建筑格格不入,“去那里看看。”   “是虞病的居所吗?”   青石玄玉可以聚天地灵气,对修行很有好处,价值不菲,一般人都是做成玉佩随时带着。能拿出这么大一块建房子,真可谓是大手笔。这座青石玄玉殿虽然造型粗糙了点,但在一众石屋木棚间还是鹤立鸡群的。   琢玉笑了笑:“若是虞病的居所,那此人也不过尔尔。”   白琅若有所悟。   临近青石玄玉殿,白琅听见高昂清亮的诵读声。   “天清地明,日月辉晨。灌我五体,光赫玉清……”   琢玉也停下听了一会儿:“在讲法吧……还是在讲灵虚门的典籍。”   灵虚门道场极多,每年还有无数得道高人在外专门负责讲法传道。所以如果散修要学最正宗最高深的仙门典籍,肯定是从灵虚门学起。   白琅以前觉得太微是想给天下苍生指一条长生路,结果他说:“灵虚门典籍那么多,平摊下来正阳道场每人能有个几千本。就把那些书搁在禁制里,它能下崽儿还是怎么着?不如统统教出去,到时候天下道统师法灵虚门,我就是天下人之师。”   真真是傲慢。   白琅往里走了一点点,看见青石玄玉殿内坐着很多少年少女。他们衣着朴素,眸光闪亮,浑身充满了朝气,修为有些参差不齐。   “大量谕主受万缘司驱逐,不得不开始奔逃。他们中有些并非孤家寡人,而是拖带着亲人孩子。所以荆谷中才有那么多普通修者,还有专门建起来给孩子们讲法的青石玄玉殿。”   白琅点点头,回望一眼外面那些临时搭建的屋子。   “虞病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是啊,比想象中要成熟。”琢玉言语中透着欣然,白琅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能偷偷坐进去,试探一下传法之人吗?”   讲法的人坐在一扇屏风背后,被传法大阵笼罩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不行!”   琢玉摸着扇柄:“听讲法的人不少,你与他们年岁相近,直接坐进去不会惹人注意的。”   “那你呢?”   “自然是在一旁为你保驾护航。”   白琅确实对屏风后这人十分好奇,于是信了琢玉的邪,偷偷溜进青石玄玉殿里,坐在后排中间的地方。很快她就发现琢玉是诓她的,因为屏风后这人讲到一半就自己走出来了,根本不用她试。   此人面容清癯,眼睛狭长明亮,似有棱角,但是又身着一袭玄衣,暗绿色奢华底纹,将身上的锐气彻底埋下去,沉淀为让人不安的压迫感。乍一眼看过去,很难辨清楚性情,但白琅觉得他应该出身名门。   白琅回头看了几次,可是境界不够,看不破玉清真王律,根本找不到琢玉人在哪儿。   “不要开小差。”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白琅瞬间回到在煌川听长老讲法的时候。她本能地挺直了腰杆,不敢乱看。   负责讲法的男人盯着她头顶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刚进来的?书呢?”   白琅只想把琢玉揪出来打一顿:“我……那个……忘带了。”   没想到这个男人特别认真:“你面孔有点生,是不是不常来啊?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有、有点……困难……”白琅一紧张就胡说八道,“那个……我家里有两个小孩子要带,有件贵重的法宝要温养,有一位脾气不好的长辈要伺候,有只容易掉毛的坐骑整天要喂,有位事儿多的房客要催租子,还、还有很多坏邻居,得防着……”   这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打断道,“行了,待会儿你留一下,我把漏掉的内容给你补上。”   白琅作为外门弟子中垫底的存在,以前可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   她十分感动地拒绝了:“我家事儿多……没时间……”   “无妨,结束后我陪你回去看看,若有什么需要,我会让魏掌柜帮忙解决。”   魏掌柜应该是魏不笑,也就是封理人。   白琅觉得荆谷掌事的对底下人确实不错。   “说了不要走神。”讲法的男人往她桌上敲了一击,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讲法结束之后,除了她还有几个年轻人一起留下,都是天赋欠佳,悟性不好的。白琅听他们管讲法的男人叫“公子”,话语间有种发自内心,油然而生的敬重。   因为白琅自己水平也就那样,所以听境界高的人讲法都差不多,希望藏身暗处的琢玉能听得出个所以然来吧。   好不容易熬了两个多时辰,白琅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等等!”   白琅想走,结果公子把她叫住。   “我陪你回趟家,如果有困难……”   “不用了!”白琅在这儿哪有家给他看啊。   公子微微皱眉,不知道是不是起疑了,幸好这时候负责“保驾护航”的琢玉终于出现了。他换了身打扮,眉目温润,书生气很浓。   白琅连忙跑到琢玉身边:“那、那个,我家里人来接我了,不劳公子担心……”   琢玉顺手摸了把她的脑袋:“嗯。”   白琅气得一跺脚。   公子看着琢玉微微皱眉,目送他们两人离开后又绕过屏风,屏风后居然还有一人。   此人年纪不大,也就十八。九岁。他身材高瘦,缩着肩,拿了卷书在看,额发遮住眼睛,一副很沉默的样子。   “谷主。”公子略一拱手。   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居然就是谷主虞病,他起身还礼:“公子不必多礼。方才两人就是与衣清明对峙之人,没想到他们去而复返,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金姐姐没有查到线索,那个谕主天权甚伟,要当心啊。”   “男子是言琢玉。”公子声音温度骤降,“另一个女孩子应该是谕主……言琢玉护她护这么紧,若不是她的器,那就是受了灵虚门之命。”   “那女孩子是不临城城主吗?”   “不是。”公子略微思索道,“谷主,你要准备与灵虚门进行接触了。”   *   离开一段距离之后,琢玉忽然说:“我觉得公子好像认出我了。”   白琅懒得理他。   “你不管换多少张脸,一身风华还是很难掩饰的。”   “谢谢。” ???   白琅气不过:“其实就算掩饰气息、改换面容,也可以凭借步态、手势、表情细节,来辨认一个人的身份……”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   琢玉回过头看她:“怎么?”   “我知道公子是谁了。”白琅猛然抬头看着他,“瑶池宴客的时候,就是他假扮成白嬛接待的我们。”   那个步态,她一直记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股股民的心意已经收到,东王圣公诞辰副本还有机会出现。   姜月昭是真名,这个其实也不难猜。   他跟衣清明是师兄弟,两个人同字辈,末字都是带日字旁,一个昭一个明还对仗。解轻裘跟他们字辈不一样的。 第89章 公子期君   “那我知道他是谁了。”   白琅讶然:“是谁?”   “白沉忧,字期君, 仙境多称公子期君。那天你偷偷溜走之后, 他被我诈出身份, 白嬛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白琅一听姓白,感觉有点不妙,心说早知道就不跟琢玉提这茬了。   琢玉带她返回凤舆龙驾, 径直步入书房, 提笔开始写东西。   白琅绕到书桌后面一看,发现是篇表,看格式是写给太微的,详细地总结分析了荆谷问题。   “你直接跟他说不行吗?”   琢玉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告诉她:“有些话当面讲会被他不停打断。你写成策论,他就觉得你在认真办事,也不会拼命挑刺。再者, 如果他问起我们今天一大早干嘛去了, 你可以告诉他, 我们在商讨对策。等他问起对策在哪儿, 就把写好的东西给他,反将一军。”   学到了学到了。   白琅正准备记下他的金玉良言,这时候却听他冷不丁地说:“公子期君是白言霜的弟弟, 也就是你叔叔。”   ……   确实有点猜到了, 这个人姓白,还很熟悉白嬛的言谈举止,肯定关系不浅。她居然又错过一个相认的机会,还不小心把公子期君的身份暴露出来。   “十五年来, 他一直全力辅佐白嬛稳固峰主之位。此时出现在荆谷,多半是想为扶夜峰辟一条生路。”   琢玉言语间欣然之意愈甚,他笑道:“等呈表上去之后,太微应该会正式下诏派人与荆谷洽谈了。”   白琅拼死也要抢到这个机会,竭尽全力帮白沉忧补救一下。   *   不临城已被纳入灵虚门掌控,扶夜峰因为白嬛的一意坚持而顽抗到现在。不过接下来也是温水煮青蛙,时间问题而已。   白沉忧记得白嬛提出要找个“突破口”。   她说的“突破口”就是荆谷。   扶夜峰当今之困,绝不是一两次战役或者一两场斗法能破的。只有打破由太微一手建立起来的仙境格局,才能彻底摆脱灵虚门阴影。这点扶夜峰做不到,接下来的乱世却能做到。荆谷相对于十绝境来说很微不足道,但它汇聚了一大批谕主,是目前最适合突围旧格局的新锐势力。   于是他主动请命前往荆谷探查。   后来随着与谷主虞病的接触深入,他也顺势留在谷中参与建设。前些日子言琢玉忽至扶夜峰,他担心白嬛安全,这才特地返回。言琢玉离开之后,他又很快回到了荆谷,没想到又见着言琢玉一次。   此人还和以前一样,看似温和,实则尖锐,一言一行皆有深意。灵虚门这么多谪仙般的美男子,独他貌不惊人,还被称作是“明心秀骨,绝代风华”,可见气质着实出挑。   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子倒是很难让人留下印象。   眉目低顺,说谎蹩脚,自己一边说着还一边脸红结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言琢玉诓的,居然听了两个多时辰讲法,连抄写背诵都一并做了,认真得有点傻气。   不知道为什么琢玉潜入荆谷会带着她。   “我把那天出入星幕的所有人全部查过一遍,没有一个与她能对得上号,你说的言琢玉也压根找不着。”   荆谷,议事厅,几个闲着的管事齐聚一堂,虞病坐在正中央。   金人怜倒了点烟灰出来,见白沉忧微微皱眉,索性把烟给灭了。   白沉忧问:“名字都不知道吗?”   金人怜摇头:“哎,早知道这样就该问下衣清明。他们俩有过一段,肯定知道人家来历。”   这时候外面有人觐见,说是不知何处来了一份诏书。   虞病连忙跑去接了诏书一看,脸上神色沉凝,如山雨欲来。他在一众人的目光中缓缓抬头,道:“是太微的亲笔信,他很快会派一名使者来荆谷。”   “来做什么?他能派人来做什么?”金人怜火冒三丈,“染指仙境不够,现在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不放过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站起来,他满头硬邦邦的短发,脑后扎个小辫子:“使者是谁?言琢玉吗?他都来暗访过两次了。”   金人怜嘲讽:“王自道,来的是言琢玉你那么激动干嘛?你不知这人手段有多厉害?”   白沉忧说:“除了言琢玉之外,还有一人来暗访过两次。”   “你是说那个风流成性的小姑娘?”   魏不笑结结巴巴地插话:“我、我我觉得……使、使者,是她。”   “为何?”白沉忧有点惊讶,因为魏不笑结巴太严重了,平时很少发言。   “不、不清楚……就、就是觉得。”魏不笑努力把话说快点,结果一急就结巴得更厉害了,“她、她她跟言琢玉,平、平起平坐!”   白沉忧略一思索:“有理。她地位与言琢玉相近,在修为大有不如的情况下,只能是身份极高了。太微派使者前来,多半是从那两个来踩过点的人里选,若是她对荆谷有兴趣,自然能从言琢玉这里抢到先机。”   金人怜松了口气:“太好了,她肯定比言琢玉好对付。”   虞病听了一圈,这时候才开口:“不一定。”   白沉忧也点点头:“她看着是好对付的,但太微不是,不能掉以轻心。”   王自道一拍案:“若使者真的是她,总得有个对策吧?公子,你脑子好用,你说说呗?”   白沉忧沉默了。   那个小姑娘总共现身两次,两次下来连名字都没报过,实在摸不清底细。反观言琢玉,他更为人所熟悉,也更方便投其所好。白沉忧到一旁跟虞病低声讨论,想看看能不能在使者来之前将那个小姑娘调查清楚。   桌上几人还在讨论。   “这还不简单!”金人怜大大咧咧地说,“从谷中挑十几个长得好看的男子作陪,还不把她唬得晕头转向。”   王自道觉得不可行:“虽说她是风流了点,但人家之前谈过的对象都是衣清明、言琢玉这个水平的,普通人恐怕入不了眼啊。”   “对,我们要投其所好。衣清明跟言琢玉风格差太多,不过也有相似点。我觉得吧,这小姑娘是喜欢修为高,名气大,还能挑战禁忌感的男人。”   这个话题把魏不笑也给吸引了:“怎、怎么说?”   金人怜眯着眼:“你想啊,勾搭上衣清明,那不是仙魔禁恋吗?跟言琢玉厮混,那不是红杏出墙吗?她肯定是热衷于追求这种有违大德的禁忌感。”   魏不笑:“那、那我能……能去吗?”   金人怜口无遮拦:“你能有什么禁忌感?和残疾人在一起的禁忌感吗?”   魏不笑有点低落,王自道见了连忙小声安慰:“金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你蹚浑水。”   然后他举手说:“金姐,你看我中不中?”   要是不小心把小姑娘勾到手了,那他不就跟衣清明、言琢玉同一水平吗?嘿嘿。   金人怜没理这脸皮厚的,而是往后面认真讨论的两人间扔了个坚果:“我说,公子,要不然你去吧?”   白沉忧虽然在跟虞病商谈对策,但是也把他们这些不靠谱的主意听了个大概。   虞病有些无奈:“如果太微真把她派来,那她肯定没那么容易受男色蛊惑……”   “所以才让公子去啊。”   “这……”虞病语塞了一下,“可即便是受男色蛊惑,她也不会放弃灵虚门利益的。你们不记得衣清明这个教训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给她点好处,她总不至于太过为难吧?”   虞病还是拒绝:“不行,公子为荆谷鞠躬尽瘁,哪儿能让他屈尊……”   “无妨。”最后白沉忧打断他,“谷主不必多言,我会负责接待的。”   虞病又感激又愧疚:“多谢公子献身。”   “公子你辛苦了。”   “要是她要求太过分,你就别答应,大不了打一场,我们不怕。”   “好、好好保护自己,不、不要吃亏。”   “……”他只是想接触下这个身份神秘,血雨腥风的少女,怎么感觉其他人都想得有点远了?   *   白琅拼死拼活从太微这里拿下诏令,前往荆谷负责初期接触,可是一到谷中,她就感觉气氛很不对。   首先,他们这儿男修好像都穿得有点多;其次,不管男女看她都有点敌意。   有敌意很正常,因为谁都知道灵虚门肯定不是来送温暖的。   谷主虞病带她见过几个管事的,然后以“有事要忙”为由让所有人散了,留她和公子在一起。   白琅觉得特别奇怪,难道不应该由他介绍介绍谷内情况,表达一下想合作还是想打架的想法吗?不说正式的会晤,至少所有人应该坐下来谈谈吧?就见了一面,然后甩手把她扔给一个扶夜峰的助力,荆谷这个态度莫非是想开战?   “这是荆谷的主要地域图,由我带您四下走走吧。”   地形图给出来了,应该是示好。荆谷的态度可真难琢磨。   白琅接过图,又立马觉得白沉忧说话也特奇怪。他太客气了,而且语调带着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   她使劲压下违和感,说:“请问……这些地方都是你负责吗?”   白沉忧微怔:“不是。”   “那为何不让主管这些地方的人带我看?”   白沉忧反复告诉自己要耐下心来,有必要时可以做出点牺牲。因为接下来灵虚门对荆谷的态度,全部取决于这位使者的态度,她真的很重要。   他轻笑了一下,低头凑到她身边,声音微哑:“我不合适吗?”   ……………………   白琅觉得这趟恐怕真的问题大了。 第90章 误解愈深   白琅怕自己自作多情会错意,于是没敢乱接茬。   她定了定神, 说:“……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你带我看吧。”   白沉忧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松口, 心里稍微有点不安——看来这姑娘是真的耽于男色。这是好事,比起言琢玉那种连苍蝇都找不到缝的,肯定是她更容易对付。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要稍作隐忍。   他顺意带白琅开始参观荆谷各个地区。   白琅觉得虽然白沉忧举止让人很不自在, 但好歹讲的东西靠谱。他在荆谷呆得久了, 对这里的人和事都很了解,该瞒的瞒,该说的说,滴水不漏。   走到荆谷深处,有一片连在一起的帐篷,被密密麻麻的禁制封住。   白琅伸手一指:“那是做什么的?”   白沉忧顺着她视线看过去——那片帐篷外面, 管事的王自道正翘首以盼。他刚锻炼完, 把小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的, 上衣没穿, 露出好大一片胸肌和胸毛,看见白琅从门口经过就立即开始摆姿势。   “是仓库。”白沉忧有点没眼看,想把白琅从这儿拉开。   “我能去看看吗?”白琅问。   “这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所以, 我能进去看看吗?”   白沉忧觉得她太咄咄逼人了, 心下有些气,但又只能忍着。他声音和缓:“可以,我为您开禁制吧。”   白琅也没办法,再怎么说, 她还是要回去跟太微交差的。   如果初期接触没做好,那太微肯定不会把后头更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办。出于长远考虑,她不仅要做好表面功夫,还不能随随便便就跟白沉忧相认。这一相认,太微就更不可能让她来了。   要是这事儿转到琢玉手里,扶夜峰后路肯定会被断,她这刚见面不久的叔叔也活不长。   这时候王自道迎上来:“还请进,还请进!哎哟,对了,您怎么称呼?”   白沉忧怔了怔,他纠结男色问题纠结半天,居然到现在都没问人家名字。   白琅也不敢直接说自己叫白琅,她尴尬地笑了下:“这个……你们随意,随意。”   王自道挠挠头,心说这也能随意?   白沉忧觉得这姑娘名字应该不大好听,可能叫翠花或者狗蛋之类的。因为她自己不愿意报名儿,衣清明、言琢玉也从来没叫过。   白琅掀起一个帐篷看了眼,回头问道:“这里……是仓库?”   帐篷里挤满了密密麻麻、赤身裸。体的奴隶,他们被禁制困在一片狭小不透风的空间里,手脚都缚上了隔绝灵气的枷锁,有些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大部分人身上还被烙了标签,写上价钱,像猪狗一样层层叠叠地堆放在屎尿味浓厚的库房里。   王自道见她脸色苍白,连忙把帐篷帘子拉下来,道:“这是存放生贽的地方,别污了您眼睛,我们去其他库房瞧瞧吧?”   白琅看着帘子,没有多说。   用一种新格局替换一种旧格局,她原以为是好的,可最终也只是用一种恶来替换另一种恶。   又看了几个库房,王自道特地避开了那些入不得眼的牲口,给她展示些奇巧贵重的东西。可惜白琅都兴致缺缺,这让他有点惶恐。   他偷偷问白沉忧:“你说,她是不是嫌弃我啊?我长得确实糙了点,但我身材好啊!”   白沉忧怕打击到他,只好配合说:“她可能喜欢文气点的,衣清明不就是这类长相吗?言琢玉书卷气也浓……”   “那我没希望了。”王自道低落了一会儿,“哎呀,可以让魏掌柜去嘛,他可不就是个酸书生?”   很快,魏不笑来了。   他带白琅去看街市,白琅觉得这简直是一种折磨。   因为他本来就结巴,一紧张起来就更说不清。白沉忧见他一直在讲,也不好插嘴,只能好好掩住白琅身形,免得她又惹出骚乱。   看了一圈,白琅发现凡是她想得到的,这条大街上都有卖,那些她想不到的,这条大街上也有卖。商品品种齐全、物美价廉,堪称十绝境首屈一指的交易圣地。   “姑、姑娘……你、你要不要去看看典当铺?”   白琅连忙点头:“好,谢谢掌柜的。”   典当铺本该是整条街人最多的地方,但由于魏不笑要陪白琅逛街,所以就暂时关了门。   门一开,里面有个女人正翘着腿坐在柜台后,脸上涂脂抹粉的,拿了面小镜子在照。   她一见魏不笑进来就说:“诶我说魏结巴,你偷懒就算了,怎么还往铺子里带别的姑娘啊?”   魏不笑脸涨红了,半天说不清。   最后还是白沉忧站出来:“金妹妹,这位是客人,可不是什么‘别的姑娘’。”   金人怜和金人怡是两姐妹,魏不笑喜欢金人怡很久了,金人怡虽说不曾回应过什么,却也把自己当典当铺女主人。   “荆谷哪儿来的客人?”金人怡抬眼,冷冷地看着白琅,“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魏不笑怕她说出更难听的话,忙朝白沉忧使了个眼色。   白沉忧迟疑了一下,牵起白琅往外走:“典当铺情况我来同您细讲,先去荆谷映碧川看看吧。”   之前琢玉带她俯瞰过荆谷全貌,也没见里面有河川啊?   白沉忧带着她七拐八拐,忽然穿出一条破败小巷,面前豁然开朗。巷子外是森森巨木,幽静古道,天光照不进来,周围一片漆黑,一点点蓝色萤火指引前进的道路。闪烁的光和略带碧色的道路,让人感觉仿佛行走在星空之中,有种超出人境的美好静谧。   白琅惊叹不已,直接就往里走。   白沉忧将她拉住:“小心,这里容易迷失方向。”   白琅脚步顿住,忽然回头笑道:“这是今日最好的风景。”   她的笑颜在光线幽微处越显耀眼,摇动的眼波间似有湖光万顷,从眉梢到眼角都是潋滟縠纹,让人看得入神。后面萤火受惊,纷纷飞起,如银河划过,群星匝北斗。   白沉忧带她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蹭个气氛,哄她开心,但是现在真开心了,他又莫名有点不自在。   主要是……这个气氛太好了。   怕是要出事。   白琅跟在他身侧,边走边问:“公子……你为何会来荆谷?”   白沉忧紧张起来,她这一整天都没讲过个人话题,此刻花好月圆的,突然问了,不知道是不是准备下手。   “因为好奇。”他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白琅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戒备,于是连忙不再多问,只管低头往前走。   周围只有萧萧草木声,让寂静越发寂静。   白沉忧为了缓和气氛,给她介绍这里的虫鸟草木:“你看,前面那些萤火虫是会变色的,刚张开翅膀时呈深紫色,飞得越高颜色就越浅越亮,等飞至空中便如……”   白沉忧微微侧头,发现白琅没看萤火虫,而是低头在看泥巴路。   “怎么了?”他想表现得耐心点。   “啊?”白琅回过神来,“没事,继续说吧,飞至空中便如何?”   “便如明星一般。”   本来还挺有意思的话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跟典当铺、生贽一样枯燥了。白沉忧发现她最开始那个笑容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一直在听,但更多地是像言琢玉一样在思考。   这条映碧川差不多走到尽头,一棵巨木挡住前路。   白琅在树前停下,忽然问:“为什么这里还保留原样?其他地方明明都已经改建成街道了。”   “谷主说想把它留下,以后遇到困难就来看看,提醒自己勿忘初心。”   这残酷中仍有一丝理想,如同萤火般伪装成星辰而存在。   白琅靠着树,一点点坐下,深深呼吸泥土的味道:“真好啊。”   “勿忘初心”,她恨不得把这四个字刺在自己身上,留下永远不愈的疤。   她捂着脸,似乎有点累了:“我在这边坐一会儿,等琢玉来接的时候,你再叫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说是这么说,白沉忧心里还是转了几个弯。她来的时候就是言琢玉送的,回去还要他接,真拿得道高人当牛马使呢?也太能撒娇了,言琢玉偏偏还能依她。   其实不是白琅矫情,而是她自己根本找不到凤舆龙辇在哪儿。   “你去忙你的吧。”白琅已经受了白沉忧一整天的阴阳怪气,能清净一会儿就清净一会儿吧,相见不能相认还要跟他勾心斗角,真是太累了。   “不忙。”白沉忧知道这是决定她最后态度的时候了,不能松懈,他尽可能温柔地说,“我陪你一会儿吧。”   你可千万别啊,跟你独处真是要了命了……   “冒昧问一下,你跟衣清明是怎么回事?”   “……他对我有点意见。”白琅抱着膝,闷闷地说,“不过我也有错。”   说得太含糊了。   白沉忧微微皱眉,又问:“那言琢玉呢?”   白琅小声说:“我最近才开始与他共事,他对我好像也有点意见。”   白沉忧本来想在情感话题上勾起她一点思绪,让她多说多错,可没想到她口风这么严。   他权衡了一下,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手顺势揽过她肩头,低声问:“……那我呢?您觉得我怎么样?”   白琅拉紧了他的外衣,这是件月白色袍子,和白言霜那件一样。她忽然想到白沉忧与白嬛十分相像,白嬛又跟白言霜十分相像,他们相互扶持,彼此了解,好像只有她是不沾关系的外人。   白琅答道:“你和某位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人……非常相像。”   白沉忧怀疑她在套路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番外⑦谕主论坛   前情提要:近日,为了在紧张忙碌的神选中让大家体会到一丝温情,四方台神选事务组特别成立了匿名谕主论坛——四方坛。   今日热帖①   八卦版   【818】年度大戏来了真的没有一个人发吗?衣清明于荆谷首曝被渣经历!   我就奇了怪了,今天围观的人这么多,咋没一个来八卦版发?   万缘司最近有活动,人特多。有人在边境荆谷发现衣清明行踪,然后人潮就把荆谷给填满了。   衣清明本来在典当铺里回避人群,但是后来发现人渣的踪迹,直接跳出来手撕她,结果没想到人渣这时候跟她的劈腿对象在一起,三个人当面对质,动了手,衣清明没占便宜。   啧啧,现场太刺激了,无法形容。   1楼:麻蛋!楼主神速,我刚被赶出荆谷就想来发了,结果一刷论坛就看见你。   2楼:楼主你去隔壁水区看看,直播贴已经爆炸了。   3楼:卧槽羡慕你们这些能看现场的人,我在隔壁水贴都愤怒得不能自理。   4楼:给下隔壁贴链接啊!   5楼:楼主速扒!   6楼:这贴要火了,我先占个楼。   7楼:八卦版很多贴都挺狗血的,不过这个……主角是衣清明,所以年度818预定了。   8楼:昨天争年度818的可以散了。   9楼:隔壁帖子把我气哭了,得渣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对衣清明啊!!!把他卖给别人,还在危难时候把他丢下,最后还能说出“我什么都没做啊”!!!真是气得我心肝肺都是疼的!!!   10楼:我的天,我就知道之前这事儿没完。   11楼:在现场,但是人太多太乱了,后来他们还打起来。我境界太低,什么都看不见,楼主给讲讲吧。   12楼:我天……这个出轨的人渣是不是之前就扒过?到底是谁啊?   13楼:谁来把之前那几个帖子链接发一下啊?就是衣清明说自己被欺骗感情的那个,还有猜测渣女身份的那个。   14楼:搬好板凳等楼主细八。   楼主:我先介绍一下当事人,等下再说细节。   衣清明不用说,之前就隐约透露过在镇罪司期间受了不好的待遇,还被人欺骗感情。   那个骗他感情的,今天虽然出现了,但是没有露面,也不知道身份,暂时称为神秘人A。   然后A的劈腿对象,是灵虚门琢玉上人。他向来微服出门,不太好认,而且得道已久,境界极高。如果不是衣清明叫破身份,我也说不准到底是谁。   这个A应该跟言琢玉同出灵虚门,跟衣清明在镇罪司认识。   她曾利用职权对衣清明进行凌。辱,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会救他出去,但最后还是为保全自己而放弃了他。甩掉衣清明之后,A应该是和言琢玉在一起了,今天他们两人十分亲密地出现在荆谷街头,衣清明看见瞬间暴走。   总之是个又虐身又虐心的狗血故事,惨不忍睹。还有件事想提一下,衣清明说他在万缘司就想宰了A报仇雪恨,但是被夜行天拦了。我还没听过夜行天拦着别人不让动刀子的,向来都只有别人拦他的份。   这几个仙魔境大能的关系真是乱。   398楼:卧槽夜行天……我还没在八卦版见过他呢……   399楼:所以A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吗?   400楼:今天围观了全程,感觉之前猜渣女身份的帖子全废了。这个A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身形言语没一个能跟之前帖子里的嫌疑人对得上号。   401楼:我也在现场。这个A真的……感觉很奇怪啊?你们不觉得吗?   402楼:很奇怪 1。再怎么不出名都该摸得到一点线索吧?可是猜来猜去这么久,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时在现场衣清明和言琢玉也都没有说。没有道理啊。   403楼:卧槽连名字都不能说的人?   404楼:终于有人说出我的想法了!早就想说这个A可能背景很大!!你们说普通人哪里能深入镇罪司接触到衣清明?接触了衣清明还把他泡了,泡完还把他甩了,甩了还出轨不临城城主她丈夫?你们知道这里要一口气得罪多少势力吗?万缘司、天殊宫、不临城……她到现在还好好的呢,今天在荆谷也全身而退了,衣清明根本没能拿她怎么样。   405楼:今天不是所有人都被赶出谷了吗?楼上你怎么知道后来情况的。   406楼:是谷中人吧。   407楼:天啦噜,衣清明最后还让她全身而退了?……这是旧情未了吗?太虐了吧……   408楼:对,我是谷中人。旧情不旧情不知道,但是言琢玉确实全程护得紧。衣清明本来想避他锋芒,只找A麻烦,可A不站出来,让言琢玉全替她扛了。   ……   3409楼:腥风血雨的女人。   3410楼:……隔壁帖子骂完了,我不想骂了,只想问问A是怎么做到的?衣清明不谈,言琢玉是有家室的啊,这都能为她当街拔剑?   3411楼:言琢玉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出个轨奇怪吗?   3412楼:当然奇怪了老兄,你也不看看他娶的是谁!人家妻子是一境之主,样貌气质放眼整个仙境都能排进前三了,还对他言听计从……我真的想不通他能有什么出轨理由。A从势力到样貌再到性情都得是顶了天的好,才能把这男人勾走吧?   3413楼:你们说得都好有道理……我有点慌啊,我之前刷屏骂了A好久,不会被打击报复吧……   3414楼:仙境平静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血雨腥风的女人。   3415楼:求大能查查A的身份啊!水区已经有影璧流出了,跪求人肉!我要替天行道,捍卫我家衣清明尊严!   3416楼:这里是谕主论坛,粉丝就消停一点好吧。衣清明、言琢玉这种人你们连衣角都够不到的,还成天捍卫这个惩治那个,脑子没坏吧?   3417楼:粉丝自己滚去水区骂行吗?那边已经沦陷了,还想祸害八卦版?   3418楼: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隔壁水区帖子被删了?????   ……   6672楼:仔细一想,楼主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6673楼:什么鬼,水区那楼直接被删了?关键词都搜不到。   6674楼:真·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   6675楼:完了,我披固马在隔壁楼喷了她好几页……   6676楼:我日,去看了下影璧,A全程都在言琢玉的玉清真王律保护之下啊。围观的人有没有境界稍微高一点的,什么化神期啊得道飞升啊,能把她正脸弄出来瞧瞧?   6677楼:别提影璧的事儿,已经全部被删了。   【本帖因政策原因已被屏蔽,无法再进行回复】   ……   【本帖已被删除】 第91章 公开处刑   白琅一连几天都在荆谷转悠,现在已经很累了, 说完这句就沉默下去。   白沉忧没多少对付女人的经验, 一时也想不到要用什么话题起头。他只能顺着白琅的意思安静下去, 手揽在她肩上,放久了还觉得挺自然的。   刚才被惊动的萤火虫也渐渐落回树上,光芒扰动树影。   金人怜一过来就看见那小姑娘靠在公子身上睡着了, 肩上还披着他的外衣, 两人周围全是星星点点的,光芒像呼吸般起伏闪动的萤火虫。   她吓得烟杆子都掉了:“你、你你你在做什么呢公子!”   白沉忧站起来,白琅头一栽就醒了。   金人怜费了好大劲调整表情,堆起笑容:“使者大人,灵虚门来派人接您回去了。”   白琅揉了揉眼睛:“嗯,知道了, 谢谢。”   金人怜心里慌, 但面上不乱, 客客气气地说:“就在谷外候着呢, 那个……公子你带她去一下吧。”   她丢给白沉忧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然后就转身走了。   白沉忧咳了一声:“那个……”   白琅把衣服还给他,边往外走边说:“冒犯了。太微上人对荆谷的事情很重视, 我和琢玉一连讨论了几夜, 到现在也不知多久没睡了。”   她跟琢玉哪里是讨论几宿,明明是明争暗斗抢了几宿。结果到这里还要被白沉忧阴阳怪气地对待,真的是吃力不讨好,让人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对了, 过段时间我还要来这边一趟。”   白沉忧心下微沉:“随时恭候。”   “不是太微的意思。”白琅迟疑着道,“等他参加祭典的时候,我想抽空来这边走走,到时候还能找你当向导吗?”   白沉忧听她直呼“太微”道号有点惊讶,后来一听她又要自己当向导,不得不警觉起来。   “当然没问题,不过祭典开始的时候,我可能也不在谷中。”   白嬛要来参加东王圣公诞辰,宴上可能需要他保护。   “这样啊……”   白琅想避开太微找个单独见面的机会并不容易,白沉忧又太戒备,可能真的是有缘无分吧。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道:“那就只能再见了。”   她很平常地笑着,温和又认真,视线落在他双眼之间,假装成对上了眼神的样子。   白沉忧有一瞬间感到了不安,他勉强把这个归为被人渣觊觎的不安。   到谷外,确实有人候着,但不是琢玉。   那人一袭白衣,黑发束起,发间有银色节环,光芒雪亮,锋锐如刃。他抱剑而立,手中长剑鞘内有水似的光芒漏出,只是几丝而已,却如河川般煌煌荡荡。   “怎么是你?”白琅差点惊叫出声。   折流微微侧头:“很失望?”   “不是……”白琅尴尬地看了一眼白沉忧,又回过头跟折流说,“我……我以为是琢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沉忧是知道折流的,灵虚门三剑很出名,不过琢玉这人存在感更强而已。他们灵虚门关系怎么乱成这样?   “来的不是琢玉上人,很失望?”   虽然他平时也叫琢玉“上人”,但现在强调出来就太……微妙了。   “真的不是……”白琅又看了一眼白沉忧,希望他能领会到自己的窘境,“你不是在府上休息吗?怎么会在这里?”   白沉忧确实领会到了她的窘境——甩掉衣清明这个包袱之后,好不容易跟言琢玉姘在一起,现在居然被她踩的另一条船,也就是言琢玉的师弟抓包了。   这得有多窘迫啊。   这么一想,他也该赶紧撤了。   他稍稍躬身,没有特地跟折流打招呼,只是跟白琅说:“您慢走。”   结果白琅反手就把他拉住了。   她心想,这毕竟是亲叔,如果折流狠下毒手,说不定还能自报身份保一轮命。虽说折流这个人不常诉诸暴力,但他真的很擅长使用精神暴力。才刚起了个头,她就知道今天自己要不好过了。   “琢玉上人有其他事要忙,不能整日整夜陪着你,掌门真人索性就让我来了。”   “辛、辛苦了。”   折流轻点了一下头,等着她过来。   白琅还想缓口气:“不、不过你这个……我怕不安全啊,下次还是……我召你吧,不用自己出门了。”   白沉忧听她说话都快喘不上气了。   折流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近日衣清明和夜行天也在万缘司,你之前这些事都没扫干净尾,独自外出怕被针对。”   消息传太快了,白琅有点窒息:“是、是吗……”   白沉忧已经在掰着手指算她那些烂账了。   “我能在荆谷多看几天吗?“白琅向白沉忧求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区域漏过去了……”   但是折流先他一步答道:“可以,我陪你。”   ……   场面有些寂静。   折流从容不迫地继续道:“但是掌门真人想跟你谈谈我和琢玉上人的事情,你最好先回去一趟。”   白琅心里一紧,太微估计是对那个混用器的策略没死心。   “知、知道了。那个……我没用过琢玉……琢玉上人。”   “差点用了”就是“没用”。   “嗯。”折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感觉得到。”   ……这是什么意思?   白沉忧知道自己真该走了:“谷内还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白琅用力点头:“是是是,公子你先走吧。”   “多谢这几日关照。”折流很客气地说。   白沉忧只好回礼:“不用,分内之事。”   “哪里哪里,是我的分内之事。”   这下白沉忧直接走了,话没回,头也没回。   返回凤舆龙辇的路上,折流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用寂静严刑拷打着白琅的内心。   她觉得度秒如年。   *   荆谷谷内。   金人怜一见白沉忧回来就立即抓着他说:“哎哟,可算是把她给送走了!你看见来接的那人没?灵虚门三剑剩下两剑,轮流接送呢。公子你之前说得对,她这身份还真不简单。我们查到她是太微新入门的弟子,没有拜师仪式,连道号都没给过,直接入了门,侍奉左右,你说这是什么?这不就是禁忌……”   “这些话就不要乱编排了。”   太微的名字在仙境都算大讳,也就谷里谈谈。   金人怜压低声音:“我告诉你,这不是乱编排,是有实料的。内线提供的消息,灵虚门大长老朝见隐夏往九阳道场发了敕令,看见太微必须回报,他带着一个年轻女弟子偷偷从文始殿密道跑了!你说这女弟子不就是……嗯?”   白沉忧微微皱眉:“其实我感觉……虽然关系乱是乱了点,但她的言行也没有太逾越的地方。”   金人怜眼珠子都瞪掉了:“这还没有逾越的地方?你们俩都宽衣解带睡树下了。”   “是她不小心睡着了,跟我没有关系……”   “你再叫其他人来看看那场面,看他们觉得有没有关系!”   白沉忧也生气了:“是你们先说要……算了,不讲这个,有查到关于使者的其他事情吗?除了是太微的新徒弟之外,还有呢?”   “没了,只查到这个,太微应该是把以前留下过的身份线索全销干净了。”   “至少得有个名字吧?”   “不是说了吗?入门没有拜师仪式,没有经过长老审查,没有赐道号,太微一句话她就成了亲传。没走程序,在灵虚门弟子名簿里面,当然也是没有的。”   白沉忧略有不安地沉默了。   “所以啊,我们现在都叫她‘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   *   白琅不敢再跟折流挑起话题了,不然要被他怼死。   但是她不去挑事,事还是会来找她。   “有件事……其实在瑶池我就想提。”折流静静地说,“三剑本为并用而铸,一者起剑势,其他尽随之,剑意融贯相通,互相影响。琢玉上人如果拔剑,我是感觉得到的。”   “这、这样啊?”白琅庆幸自己没有拔过他。   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个更严重的问题。   “……等等,那我从你这里拔剑,他也是感觉得到的?”   折流看了她一眼:“嗯。”   ……这、这这这还让她以后怎么拔剑!   而且……难怪跟太微讨论混用器的时候,琢玉会脱口而出“淫。乱”,三剑并铸还剑意互通的设定真的问题太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正宫股要求,折流会加入诞辰副本主场(。) 第92章 三角关系   万缘司,芜菁苑。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昙花也在一点点开放。   白衣女子坐在花架下, 夜风寒冷, 她身影愈显单薄。她提起精巧的笔,从眼下泪痣画起,描出细细的藤, 藤蔓织缠了一张压抑的深墨**。她闭上右眼, 点了朱砂,藤蔓里开出花。隔着薄薄的皮肤,她的眼球没有一丝颤动。   “虚极天尊,多年不见了。”   清风绕花架盘旋而下,最后在白衣女子面前凝作人形。这人白发华服,黑红绶带, 腰下有长长的衣摆遮掩, 看不见双腿。   “朝稚司命。”   笔尖颤颤巍巍地落墨最后一点, 花蕊炸裂, 艳红色卧过半张脸,在眼角绽放成灾厄般的美。   司命撑着下巴看她:“虚极天尊一点也没变啊。”   “有什么可变的?”她搁下笔,右眼墨迹未干, 所以一直闭着, “你叫我心词就好。”   “不敢。”司命说得恭敬,举止却很放松,“这次天殊宫只有你来了?”   “你还想让我们三人都来?”   司命笑了:“你们天殊宫是好啊,三个人, 有什么麻烦事儿还能轮流去。不像万缘司,我恨不得再病个十多年,躲躲那些应酬。”   虚极天尊没理他的闲话,直接问:“为何要杀月圣?”   “他挡路了啊……也是没办法的事。”   虚极天尊静了会儿:“不对吧,他挡你的路,关执剑人什么事?执剑人跟他总不在一个台下,他也挡不到执剑人的路。”   “你就这么确定?”   虚极天尊微微皱眉:“你与月圣均在西方神台之下。而北方神台为剑,执剑人理应是在北方神台之下。”   司命摇头道:“没见过擎天心经上写什么之前,不能下定论。”   “擎天心经?”虚极天尊笑起来,半边脸上的花蔓如同狂蟒,“你还想对执剑人下手?”   司命笑容微缓,脸色有点委屈:“不然呢?我双腿难道永远都这样?”   “此事我要与偃月真尊、凶咎邪尊商议一下。”   “应该的。”司命挑眉,又从怀里取出一小匣花种,“哦对了,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剪我这万春藤。不是我小气啊,是这边以后还要待其他客人,剪乱了太难看。你要不然找点别的乐子吧,别拿我的花花草草出气,如何?”   他将小匣子往前一推,手微定,等虚极天尊看过来才松开。   虚极天尊缓缓抬眼,夜色里昙花终于盛放。   她笑着接过了匣子:“好。”   不过仅此一瞬。   *   可能是为了方便折流找路,凤舆龙辇停在了荆谷正北上空位置,一飞上去就能看见。   回凤舆龙辇,琢玉不在,白琅单独去见太微。   太微正缩在书房里,桌上已经堆了山一样高的话本小说。   他张口就问:“荆谷怎么样了?”   “我回头写给您。”白琅已经从琢玉这里学到了经验。   太微抬头,白琅紧张起来,幸好他最后说:“行,我们先谈谈天殊宫三圣尊。”   上次琢玉在的时候,他找了个由头岔开三圣尊的话题,现在又突然谈起,白琅总觉得里面颇有深意。   “三圣尊分别是虚极天尊、偃月真尊、凶咎邪尊,三者不分高下,同谋共器。虽然天殊宫有个宫主虚位,但幕后管事的还是三位圣尊……”   “原来天殊宫有宫主啊?”   “那当然,灵虚门不也有我这个门主吗?”   “照这个道理,浮月孤乡该有个乡长。”   太微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脸色一沉:“不许顶嘴。”   白琅不敢说话了。   太微接着讲道,三圣尊不仅要保持与宫主的权力平衡,还要维护一个稳定的主器关系,也不容易。因为夜行天、衣清明是上一代圣尊中洞阴极尊的徒弟,和现在的三圣尊实际上是平辈,随意差使有点不合适,谕主权威又必须保持。   “所以啊,哪家谕主跟器的关系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好的。我觉得他们之所以解决了问题,就是因为三人共三器,这个三角关系是最稳定的……”   你可就瞎扯淡吧!   白琅连忙打断他:“三圣尊实力超群,而且天权后手强到没边,跟我情况不同。我的天权现在很难自保,如果没有祚器。哎算了,我不跟你讲这个……”   太微黑着脸:“你什么口气?是跟你师尊说话的口气吗!”   “师尊你真的清楚三圣尊怎么共器的吗?这方法你查到了?”   白琅觉得他不可能查这么快。   “没查到。”太微笑了,“但是三剑本来就能共用啊。”   ……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   “我把事情摊开跟你讲吧,三剑的师父……严格来说也不能算师父,这个算什么呢……”太微想了一阵,直接道,“就算谕主吧,他们的谕主是上一任掌门真诰上人。真诰是拾慧人,能够通过媒介仿效任何一位谕主的天权,只是实际效果略有偏差。”   “当初他设法夺得铸剑人四十九遗冢,将能找到的遗物都找到了。最后仿铸剑人天权,打造真伪刃四十九柄。其中两柄真刃被他带走,四十七柄伪刃弃于遗冢之中。”   白琅想说点什么。   太微抬手止住:“你听着。上面这些东西是拾慧人死后,我查到的。之前,所有知情人都以为他只铸了三把剑器。现在九阳道场无数大能殒落,知情人已经全被灭口了。到底谁是真刃,剩下那柄剑是怎么多出来的,只有三剑自己知道。”   信息量太大了。   白琅最开始觉得琢玉是伪刃,偷跑出了遗冢,因为煌川、烟流看名字就是对剑,独他一个格格不入。但是后来转念一想,其实也不一定,谁说的两柄真刃就必须是对剑?   “真伪刃有什么区别?”   “我观察三剑多年,看着是没区别的,但是如果真没区别,拾慧人就不可能将那四十七柄伪刃弃于遗冢。”   白琅沉吟道:“我知道您的担心。三剑之间心意想通,默契非同一般,弑杀拾慧人也好,血洗九阳道场也好,肯定是出于某种目的。你怕自己再遭毒手,所以想弄清楚这个目的?”   太微厌恶地说:“你傻的吗?我是怕你再遭毒手啊?”   “……哦。”   “还有件事希望你能算进去,这个烟流剑的飞升,蹊跷得很。器飞升四方台必须由谕主带着……”   白琅早觉得蹊跷了,她迫不及待地说:“对啊,三剑弑主,接下来怎么飞升?谁带烟流剑飞升的?烟流剑是在短时间内找了个恰好能飞升的下家,还是……早就跟新主有勾结,联合暗害拾慧人?”   “如果真的有勾结,那其他两剑是不是也不干净?如果真的不干净,那他们是不是仍在为烟流剑的新主效力?”太微再抛出两个问题,“我想知道这个,所以你必须同时盯着琢玉和折流,将他们俩的言辞行为相互质证,往深里查下去。我告诉你,这俩表面上关系不好,可毕竟是同一个炉子里出来的,必须认真观察,拿到证据后再下结论。”   白琅终于觉得太微这个“共器”策略有点道理了。   她起身告退:“这些事慢慢来,步留影那堆烂摊子我还没认真动手呢。”   “哦,说起步留影,你之前约过她见面?她说在荆谷等你,事情有重要进展,你尽快去。”   “领命。”   *   万缘司边境山林之中,有人曳屣急奔。   这是个年轻女人,她样貌秀丽,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小腹微微隆起。她披头散发,外袍凌乱,木屐还跑丢了一个。   后方隐约有破空之声,看来是万缘司追兵到了。   她倏忽停下步伐,往树上一靠,整个人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下一刻就有十余名万缘司弟子遁至林中,他们个个气息浑厚,手持利器。为首之人系一节绶带,上书““万缘皆出法,万法尽归缘”,正是万缘司罚恶使。   这名罚恶使环顾一圈,未能找到所追之人踪迹,于是下令道:“取真火焚林。”   “马上就到荆谷地界了,会不会惊动谷中人?”   “你会不会动脑子?立刻布下禁制,圈地焚林。那个女魔头修为尽失,还怀着孩子,光凭双脚肯定跑不掉的。”   万缘司弟子四散而去,在各个方向布下禁制。   有一司缘人问道:“大人,这次要断的是命缘还是姻缘?若只是姻缘,没必要把她逼上绝路啊……”   “姻缘要断,命缘也要断。”   “按规定不能这么办吧?   罚恶使斥道:“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司命亲笔诏书上写的是‘剖腹取子’,你不杀人,怎么取子?”   “诏书都摆桌上好久了,怎么现在才动?”   “还不是刚摆平三圣尊吗……”罚恶使说完,禁制正好落成,他神色一凛,“好了,不说这些,快点去烧!”   一夕之间,焚林千顷。   烈火燃尽之时,树木间除了些野兽,不见一具人骨。   而荆谷一家生意冷清的破茶铺里,白琅匆匆赴约与步留影相见,身边带着个愁容惨淡的孕妇。 第93章 晨缨之冠   万缘司,内司深处。   从芜菁苑返回之后, 司命一直没有过好脸色。一旁的纪雅之提心吊胆, 话都不敢说, 盼来盼去总算把封萧盼来了。   “司命,人跟丢了。”   司命脸色愈沉:“林小鹿怀着孕,还修为尽失。这都追不上, 你以后也别在万缘司干了, 回化骨狱种地吧。”   封萧淡然道:“再怎么说,她也是从您手底下跑掉的。”   司命勃然大怒:“我让你办点事,你还敢反过来抱怨我?”   纪雅之见他们俩气氛紧张,只好打个圆场:“司命近日忙于祭典,有疏忽是正常的。况且小鹿姐吉人自有天相,跑了又不奇怪……”   司命更是怒不可遏:“你是不是我的器?你再想想清楚, 到底该怎么跟我说话?”   纪雅之冷汗都流下来了。   “封萧, 你亲自去找, 林小鹿怎么样都无所谓, 孩子必须给我拿回来。”   “可是眼下万缘司鱼龙混杂,我不在您身侧……”   纪雅之眼看司命又要爆发,连忙道:“还有我在呢, 封前辈你就去吧。”   “照顾好司命身体。”封萧停顿一下, “对了,罚恶使是在荆谷附近失去林小鹿踪迹的,她有没有可能……”   “有可能就去荆谷查,没可能就去别的地方查, 听不明白吗?”   封萧只能领命:“天殊宫那边?”   “已经答应不再干涉我们驱逐其他谕主了。”司命神情冷淡,“不过虚极天尊还是老样子,看着怪让人瘆得慌的,他的话不能太信……”   “什么老样子?”   司命深深地叹了口气:“心词的样子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天尊还是自称心词吗?”   “是啊,而且言行举止也跟心词越来越像了。你那日不在,没见那家伙脸上描的妆都跟心词如出一辙。啧啧,真是画皮画骨又画心,早知今日,他当初何必要杀心词呢?”   “神选之中总有诸多不得已。”封萧低声道,“比如您追杀林小鹿。”   “不要扯上我,快点去查,查不到就自己去镇罪司领罚。”   *   荆谷,茶铺门前蹲着只大黄狗。   生意太冷清,卖茶的散修早就扔下铺子去隔壁街听曲儿了。步留影不在,整间铺子里只有白琅跟这条狗大眼瞪小眼。   哦,还有个孕妇。   孕妇说:“姑娘,谢谢你哈,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白琅点点头,给黄狗喂了条红薯,它不吃。   今天没人送她,她一个人取镜寻路,半道上看见镜中黑烟冲天。她出于保护环境的想法下去灭个火,结果刚一落地就看见这个年轻女人在树林里四处乱窜。   这女人修为全无,还怀了孕,一见白琅就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逃跑。   白琅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从火海里拖出来,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载人御剑飞行。   孕妇走出去两步又自己回来,坐在白琅对面:“我喝口茶再走。”   白琅给她倒了一杯。   孕妇瞪着她好久:“你倒是问我点什么啊?我憋了一肚子话呢!”   白琅瞥一眼她的大肚子:“看出来了。”   孕妇气愤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我在等人,你有事就赶紧说吧。”   “我叫林……那个,林大道。”林小鹿说,“万缘司派了罚恶使在追我,可凶了。”   “是为了断缘斩恶吗?”白琅问。   “不是,我这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哪里来的恶缘?纯粹是跟万缘司某些不得好死的东西有个人恩怨。”   白琅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个人恩怨?”   “对啊,孩子是朝稚司命的,他想灭口。”林小鹿狠泼一盆脏水,“我告诉你,那厮人面兽心,连自己孩子都不放过。他下诏令说剖腹取子,被我不小心听见了,我这才慌慌忙忙逃出万缘司……哎呀,你水倒出来了。”   要不是白琅见过朝稚那副接近衰亡的样子,恐怕真要信她这番鬼话了。   修道者想要个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到了朝稚这种境界。而且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保自己都难,更不可能有余力去生孩子。   “为什么要灭口?”   林小鹿眼珠子一转,说道:“就是迷信呗,算个生辰八字觉得不行,想要拿掉。”   要是哪个凡人家里算个生辰八字觉得不行,那肯定是迷信。但朝稚司掌天下缘法已有千年,他算个生辰八字说不行,恐怕是真不行……   “我来帮你再算一下吧。”   白琅这话把林小鹿吓了个半死:“什、什么?”   白琅撩起袖子,手腕上浮出一点墨色,最后化作一条精美古朴的绶带,上书“万缘皆出法,万法尽归缘”。这是她离开万缘司前,朝稚司命亲自给的罚恶使证明。   林小鹿掀桌子跑了,然后在门口被狗拦住。   她气得摔了好几只杯子,指着大黄狗骂:“连你也是万缘司走狗!”   “你别动了胎气!”白琅见她吓得不轻,只好放下袖子,“它不是万缘司走狗……呃,我也不是。”   林小鹿拿碎瓷片指着她:“你别过来!”   白琅退回去了。   林小鹿冷静一会儿,又在她面前坐下:“我猜你也不是万缘司的人,要不然怎么可能救我?”   白琅把掀翻的桌子扶起来,摔碎的杯子复原,再重新给她倒上茶:“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林小鹿沉痛地说:“亡命天涯。”   “挺辛苦的。”   “你要不然帮我解决下?”   白琅为难道:“我也不能帮你生孩子啊……”   “我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你帮我躲过这几日就行。我没别的要求,只要这孩子平平安安。”   这位孕妇看起来年轻而莽撞,但此时她脸庞上闪烁母性光辉却让人敬畏。   “你要是能养,就帮我养个几年,我做鬼都会感谢你的。要是不能,就把他随便扔去哪个凡人家里吧。普通人家就好,不要太穷了,怕他吃苦,也不要太富了,怕惯得他一身毛病……”   “你想好名字了吗?”   “早想好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我想了个可男可女的,叫林晨缨,怎么样?”   白琅微诧,“晨缨”是指西王金母之冠啊。   这时候外面一阵犬吠,步留影带着个高挑冷艳的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身上气息与靥深十分相似,应该也是玄女派的。   白琅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步留影换器换得太频繁了。   步留影也奇怪:“你怎么还带个孕妇?这要是打起来,你保大还是保小啊?”   “我是来喝茶的。”林小鹿见势不妙,立即跑出去跟大黄狗坐一起,“你们慢慢聊。”   “这位是?”白琅指了指步留影身边的器。   步留影抬抬下巴:“来,问个好。”   “千娇见过白姑娘。”这女人说话冷漠,眼神却流转勾人。   难怪之前问靥深关于诞辰的事情,她说得含含糊糊,原来这次陪同的器不是她。   “你好像特别喜欢玄女派啊。”   “器这个东西,实力是客观决定的,忠实又是随时可变的。只有这张脸啊,是值得相信的,所以我说玄女派好啊……”   白琅实在听不下去:“谈正事吧。”   步留影肃然说:“正事儿就是,那个真月圣我们找到了。”   白琅知道她还有下文。   “我们在浮月孤乡找了个遍,没有真月圣线索,不过找到了殁月人骗取月圣之位前的信息。他原是千山乱屿的散修,在那儿有个洞府。我来万缘司之前查看了这个洞府,殁月人果然控制住了真月圣,还把他藏在这洞府里。”   “然后呢?”   “然后……殁月人提前做过布置,他一死,洞府内禁制就会杀死真月圣,以免留下祸患。”   “所以你找到的是真月圣的尸体?”   步留影丧气地说:“是啊,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真是大海捞针了。前任月圣一死,信物不知道会被传去哪里。”   “信物肯定会出现在浮月孤乡境内吧?”   步留影有些不确定:“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前任月圣是在千山乱屿死的,这信物到底能不能跨境啊?五千年来所有月圣全都死在浮月孤乡,典籍里压根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不能再等下去了。”白琅十指交叉,低声道,“如果再等下去,那些推举你暂掌浮月孤乡的人就该看出你有异心了。月圣先找着,其他事情也要先办起来。浮月孤乡的势力我已经大致了解,对月圣之位同样有企图,而且有实力争夺的,仅有三家,分别是拜火教、玄女派,还有以大祭司骆惊影为首的祭司们。你既然这么喜欢玄女派,我们就从玄女派开始打开局面吧。” 第94章 接生准备   玄女派是个神奇的地方,只收女弟子, 功法以容颜仪表为基, 辅以才思技艺, 缀之风度情态。每一个女修都经过千挑万选,精雕细琢,千万人中甚至可以一眼辨出。   外界总是把它说成是销魂窟, 但实际上却没人听过玄女派的炉鼎或者姬妾。   她们大多是自由自在, 高高在上的。   玄女派扎根浮月孤乡是近两千年前,它比拜火教、月圣祭司根基更浅,再加上对门人外貌、性别的严格限制,它的规模也更小。   白琅道:“据我所知,玄女派比较散漫,弟子想做什么都行, 不过大事儿还是由玄女决定。玄女神秘莫测, 难得一见, 到底是一人还是多人, 说法很多。不过有一位玄女身份可以确定,就是缓歌仙子。”   步留影点点头:“秦缓歌确实是玄女,她常年混迹声色场中, 隔段时间就换个地方, 很少在浮月孤乡出现。前代月圣之所以能够顺利继位,其中也不乏她的支持。”   “原因了解吗?”   “这个……”步留影很微妙地迟疑了,“台上的事情,我们不好妄议。但假月圣如此胆大妄为, 连古龙佛都不放在眼里,多半是有人撑腰的。玄女派创始者九天玄女又曾在西王金母座下侍奉,所以秦缓歌很有可能代表西王金母在支持假月圣。”   “台上可以这样随意干涉台下的争端吗?”   步留影连忙压低了声音:“当然不能!能干涉台下谕主行为的只有四方神,他们也不会直接插手,都是商量好再各自下诏书的,诏书你应该也接到过。台上的谕主下诏到台下非常困难,要经过四方神审查,然后由四方神统一下到九谕阁,由九谕阁按规定执行……”   “了解了。”白琅说道。   步留影还没说出什么东西呢,也不知道她到底了解了什么。   “这样,你回去后直接召集所有势力公开前月圣的假身份,然后告诉他们新月圣在千山乱屿。”白琅把具体怎么做一点点告诉她,“说之前记得通知我,我找秦缓歌详谈。你呢,就把找新月圣的事情安排给大祭司骆惊影,让他全权负责,私下特别提醒他注意拜火教。拜火教估计要找你,希望参与此事,你推说自己完全信任骆惊影就好,他们背后自然会有动作。”   “万一他们先找到了新月圣怎么办?”   白琅揉了下眉心:“你不要整天想着他们找到了怎么办,新月圣出来了怎么办。你必须尽全力去找,做出个好姿态,这样很快就能看见他们三方自相掣肘了。而且我觉得新月圣在千山乱屿的可能性根本不大。这只是个铺垫罢了,拉几个人聊天你总会吧?”   步留影叹气:“难啊,要不然你帮我把这天也给聊了?”   白琅气恼道:“行行好,别折腾我了。”   “还剩下点时间,我们一起在荆谷逛逛?”步留影笑嘻嘻地邀请她,“好久没跟人逛街了。”   “不行,我还约了其他人见面。”   白琅留下一点茶钱,然后带着门外的孕妇离开了。   林小鹿往茶铺里看了一眼:“不得了了,浮月孤乡的大人物你也认识?而且你就请她在这种破地方喝茶?”   要不是实在没地方放,白琅肯定已经把她扔下了。   “你知道步留影?”   “我只知道浮月孤乡这次来的大能身边总有几个玄女派弟子。”   拐过几个弯,到了另一个阴森森的酒家,这里到处装饰着骷髅头和兽皮,也没什么客人。   “你在这下面等着,我马上回来。”   白琅小跑着上了二楼,最里面的单间里已经有人等着了。   这人穿一身浅色道袍,气息温润冲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店里的饿鬼碟子。见白琅进来,他立即说:“你找这么个破地方是想照顾人家生意吗?”   白琅点点头,又问:“怎么是你?我找的是东窗啊?”   上次分离之前,东窗给她留过信物。正好最近白琅有些事情想了解,就通过信物找到东窗,让他帮忙带点东西。   钟离异动作一顿,忍了忍还是没说什么:“东窗没空,是他非要我来的。”   “东西呢?”白琅问。   “带不出来。”钟离异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气,“我口述。”   白琅沉默了一下:“可是我要了近两千年的诏令档案。”   钟离异往桌上拍了个玉简,发出“啪”的一声巨响:“给你给你,我马上就走。”   白琅被他吓了一跳,迟迟不敢接。   钟离异缓了缓口气:“这是我拓出来的,不要外传。九谕阁最近查得严,出了事……呸呸呸,反正你不说就不会出事。”   “是违反规定的吗?如果违反规定,东窗直接跟我说一声就好,为什么……”   钟离异赶紧打断她:“行了,我都已经带出来了。这玉简看完会自毁,你不说,我自然就安全。”   白琅看了他半天,把他看得心虚起来。   “钟离啊……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我、我有吗?没有吧?我怎么觉得我一直对你挺好的。哎,不对,这次不关我的事,是东窗非要我来的,他……那个,换班去了。我……这个,等下也有事要忙,就先走了。你记得别把我的蛇喂死了,死了我要你的命!”   钟离异说完就遁走了,白琅觉得他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白琅在这间房里把玉简看完了。   她发现每次四方台下诏令都有四个版本。这四个版本分别有四个不同的落款——“南方神台琴”、“北方神台剑”、“西方神台筝”、“东方神台扇”。   南方神台敦言多虑,北方神台寡语强硬,西方神台傲慢冷静,东方神台温和深沉。   台下谕主也许被划进了四个不同的阵营。   白琅收到的是东方神台敕令,所以特地把东方神台所有诏令都认真看了遍,这一看却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她收到的诏令和九谕阁记载的版本不同。   她收到的是这样的:   “诸谕主谨启,   见字如晤。   因神选规则变更,特下此敕令:天行有常,然道无数;万权同源,然形无数。若诸位终日怠惰,不溯之源,仅饮其鸩,终将无功无获。今日起天权所使将限度限量,再僭者万劫不复。   此敕令勿示他人,仅以自勉。   此颂近祺   东方神台扇字”   而九谕阁版本是这样的:   “诸谕主谨启,   近期诸多谕主枉顾上下之别,频频僭权,引发动荡。   念及其有失公允,今神选规则将稍作变更。往后天权限度限量,可与可夺。再僭者万劫不复。   东方神台扇字”   先不说内容,光是言谈措辞就有很大区别。九谕阁的通行版本里没有“见字如晤”、“此颂近祺”之类的问候语,而是和其他神台一样单刀直入,干净利落。   内容上的区别就更明显了。白琅收到的诏令里写明了其他所有神台都没讲过的事情,那就是“万权同源”。言下之意是,所有权都是一样的,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如果能够追溯其源,就可免受权鸩影响。   还有一句话,白琅拿到敕令的时候太痛苦,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再看却觉得自己确实疏忽了。   她收到的敕令最后写道:“此敕令勿示他人,仅以自勉。”   意思是,这封信不要给别人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整个敕令看起来是针对东方神台所有谕主的,实际上却是特地写给她的。   ……这到底算什么?泄题吗?   就在白琅思考其中到底有何深意时,外头传来了“梆梆”的敲门声。   “救、救命!我看见万缘司的人了!”   白琅打开门,林小鹿一脸焦急:“他们身着便衣,混迹在外来客中,看样子应该是来找我的。”   “你冷静一下。”白琅安抚道,“这里是荆谷,谷中很多人与万缘司势不两立,他们不敢来硬的。”   “你能把我藏一藏吗?”   白琅本想直接让她藏在荆谷,但最后觉得还是不行。荆谷鱼龙混杂,就算没有万缘司的追兵,对她这么个修为全无的孕妇而言也太过危险。   但是把她带回凤舆龙辇又要面对琢玉和太微,到时候肯定更麻烦。   “我陪你在荆谷住些日子,等你生完孩子再说吧。”   林小鹿没想到她人这么好,但光人好没用啊,她问:“你会接生吗?”   白琅慌了:“不、不会!你不能自己生吗?”   林小鹿翻了个白眼:“我当然是自己生,可也要有人接生啊,我现在修为全无,生个孩子能痛得死去活来。你知道怎么把孩子弄出肚皮吗?知道怎么剪脐带吗?知道羊水破了该怎么办吗?”   白琅想想都觉得怕,她连忙把林小鹿在这个酒家安顿下来,自己跑去青石玄玉殿里找公子期君。   白沉忧正好下课,送走那群少年少女之后,看见白琅忸忸怩怩地站在门边。   “您怎么又来了?”他口气算不上好。   白琅结巴好久:“那、那个……公子,你……会……”   “会什么?”   “你……不是,你、你们有人会接生吗?”   白沉忧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由自主地盯紧了她的肚子。 第95章 眼见为虚   白琅连忙伸手挡住自己腹部:“不是我。”   白沉忧的视线这才回到她脸上:“是给人接生?”   你还给什么接过生???   “对。”白琅点点头,“最好是女人来, 因为生孩子的是女人。”   “……”   两个人语无伦次地说半天, 最后才搞明白对方的意思。白琅要找个会接生的女人, 白沉忧则表示荆谷都是修道者,生过孩子的少,会像凡人那样接生的更少——王自道倒是给灵兽接过生。   “那就不麻烦了。”白琅开始考虑看点医书自己解决。   这时候有个少女从外面跑进来, 急冲冲地道:“公子, 谷外来了万缘司罚恶使!谷主不在,金姐让你赶紧去一趟!”   “哪位罚恶使?”白沉忧在荆谷也有段时间了,对那些来找事儿的人都很了解。   “封、封萧……”   “是来找我的。”白琅斩钉截铁地说,“我去见他。”   白沉忧看了她半天,心里有点恼火,这家伙到底惹了多少男人?怎么次次都有不同的人在荆谷门口蹲守她?   白琅已经转身跑了。   到荆谷门口, 金氏姐妹、王自道、魏不笑都在, 他们后面跟了不少荆谷谕主。与他们对峙着的仅有一人, 那人身着黑袍, 面容冷肃,一身煞气寒然如铁。   “你们把人交出来,我自然会离开。”   封萧也是器身, 但他背后站着万缘司和化骨狱两个庞然大物。   金人怜吸了口烟, 懒散地说:“哟,到底是何人,把罚恶使大人也给惊动了?”   “一名年轻女子,身怀六甲, 修为……”   这时候白琅正好走出来,封萧话停了,眉头微微皱起:“好久不见。”   白琅连连点头:“好久不见……”   “听说你之前跟衣清明在荆谷大闹一场……这事儿你在镇罪司得罪他的时候就该想到了。”   白琅没想到啊,她算尽天命也没有算到衣清明这颗玻璃心。   “封前辈,我们能单独谈谈吗?”白琅尴尬地说,“此事与荆谷无关。”   金人怜倒了点烟灰出来:“那感情好,你们自己解决吧。”   说着就带人回去了。   一进谷里她就抓住王自道说:“看见没看见没!又一个!我给你算算时间线啊,她应该是在认识衣清明之前就跟封萧有关系,先怀孕,再渣衣清明,然后出轨言琢玉,上次来找她那个折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踏的船了。”   白沉忧迎面走来:“不要再传谣了,她没怀孕。”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去谷外看看,不过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的人都退回来了,事情好像已经平息。   “公子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的。”   “她说的你就信!她还说自己对衣清明什么都没干过呢,最后不也认了?”   白沉忧看看外面,没有动静:“封萧走了?”   “没有,在谷外跟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姑娘单独谈话。诶对,封萧怎么也不叫她名字呀?”   等人散尽,白沉忧还在荆谷星幕边缘徘徊。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决定出去看看。他一贯擅长伪装隐匿,平时给白嬛当替身从来没出过岔子。这次谷外两人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他也就更加隐蔽。   “封前辈,孩子真是司命的吗?”   封萧睨了她一眼:“林小鹿跟你说的?她这女魔头死到临头还不忘给司命泼脏水。”   “那到底是谁的?司命为何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封萧质问道:“谁说不放过了?司命下诏剖腹取子,有说过要杀孩子吗?”   白琅被他钻了个文字空子,有些不服:“若是真的没有其他企图,让林大道……不,让林小鹿顺产就好了,为何苦苦相逼?”   “剖腹取子的诏令下了但是一直没动,直到林小鹿出逃才执行起来,何来‘苦苦相逼’一说?她要不是心里有鬼,会慌忙出逃?我告诉你,林小鹿的话你不要太信,她是个犯了错只会让司命给她收场的主儿,幼稚自私,毫无责任心。”   林小鹿确实满口谎话,但她关心孩子不假。   这中间真有误会吗?还是说封萧在巧辞骗取她信任?   白琅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保林小鹿。反正这几日林小鹿就要生了,先保孩子总不会有错,有什么误会等事后再解除。而且司命“剖腹取子”的诏令不管是事前还是事后都稍嫌恶毒了,好像就是冲着孩子去的,压根不在乎林小鹿怎么样。   “抱歉,封前辈。”白琅手中出现一面铜鉴,“你还是回去吧,等孩子生下来,我再同司命讲清楚。”   封萧冷笑:“你这是要跟我动手?”   白琅低吟道:“天开一目,照彼世人。”   模糊的镜面上开出一目,一开一合间就把万象真实映照出来。   封萧稍作退让,避开镜子的直照,但在一步之内,周围就出现了无数面一模一样的铜鉴。这些铜鉴之上皆开一只眼睛,眼睛开合与白琅手里那面一模一样,开合之后镜中映见的东西也极为相似。   “前辈于我有传法之恩,我也不想同您动手,所以还请退下,等事了之后我再找司命谢罪。”   “你都已经动手了……”   封萧一伸手,周围青山碧水全部消失不见,白骨成狱,尸山为路。   白琅稳稳地站在升起的白骨上,一根骨刺试探性地拔地而起,直接刺向她。   她没有任何动作,骨刺恰恰偏左肩一分,连衣角都没有勾破。   此时在镜面环绕之外的白沉忧已经看出门道了——那些数不尽的镜中并没有映出完全真实的画面。它们依照远近次序将白琅和封萧两人的身影稍作偏移,在骨刺移动过程中,每面镜子偏移的幅度都很小,而且都不一样,对视觉造成极大的干扰。   封萧这样直感敏锐的战斗者,很快就会适应这种偏移,下意识地更正白琅位置,此后就算镜像不变,他也很难击中。   封萧意识到应该尽早处理掉镜子。   他开始只以白琅手中铜镜为参照物,外围无数骨刺像山岳般拔起,往中间镜面下压,可是没有听见意料之中的碎镜声。   累累白骨之下空无一物。   白琅手中铜镜一翻,上下左右,四方八面,镜影重现。   封萧这时候才意识到她的天权远不止查知信息。他直接闭目,黑暗中感知反而更加敏锐,白琅不加遮掩的真气像一座明灯。   封萧黑袍一闪,逼至近前。   白琅后退一步,踉跄着踏入镜中,在他击毁镜子之前消失在这面镜子里。   八卦阵型中的所有镜子都不再映见真实,而是采入虚像,没有白琅,没有封萧,只有空空白骨狱。封萧飞上空中,八方白骨壁起,围住所有镜子,一口气往中间压去。   这次不管是真是虚的镜像都消失了,白琅出现在白骨壁中央,似是束手就擒。   封萧再度逼近,一掌击毁她手中铜镜,将她逼得靠在白骨壁上。   “这下你可没镜子迷惑视听了。”   白琅笑意盈盈:“怎么会?不是还有吗?”   封萧皱起眉,眼睁睁地看见她整个儿融入了白骨之中,消失不见。   “前辈,眼见为虚。”   成为镜面的不是白骨,而是他的眼睛。   白琅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他侧头一看,这家伙果然绞着手,乖顺地站在他不到一寸远的身侧,和他一起注视白骨壁。   封萧再度闭眼,这时候他身侧的白琅往空中抛出一面闪耀而清晰的银镜,眨眼消失在原地。   虽然看着游刃有余,但白琅实际压力还是很大。天权不是白来的,这么耗着肯定不行,而是光是躲躲藏藏耍着他玩,根本不足以把他逼退。   必须有定音一击。   银镜中白琅抬手虚拉,指尖燎燃黑焰,逐渐在一片黑暗中凝化为弓。   封萧察觉到她在凝聚真气。如果跟谕主拼真气,他肯定是吃亏的,所以不能让她完成术法。他背后骨翼破体而出,细密漆黑的六隐铭文嵌入骨中,逐字亮起又逐字黯淡。他一挥翼就绕至镜后,骨刺从他手肘延展出来,一个肘击下去镜面直接碎裂。   这时候下方传来白琅的念咒声:“朱旗赤弩……”   封萧反应极快,迅速收翼减少被击中的可能性,但空中依然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掩体。刚才他被白琅带跑偏了,觉得镜子里那个才是真人。可再想想又觉得棘手,不毁镜找不到本体,毁镜也伤不到本体,突破口不知道在哪儿。   白琅眼神极亮,专注得可怕。   “须火燃兮!”   全部的光都被吞噬进一个点,黑漆漆的灼热箭尖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呼啸而出,比光芒更先抵达他的肩头。谕主特有的压迫性真气和逆篇妙通五行术的极阴之气瞬间涌入,他运功锁死各大经脉,稍退一些落在地上。   白琅已经再度抽符,黄纸之上朱砂符文走如龙蛇。   “封前辈,我还有器未动,你现在不走,怕是要有损伤。”   封萧肩头六隐铭文依次闪现,伤口开始愈合,但受司命所限,愈合得很慢。   “以往还不觉得,今日一看,你已得夜行天九分神髓。”   还有一分匿于虚真之间,是让人看不明白的“以阳道行极阴”。   他思筹一阵,确实还没到跟白琅撕破脸的地步,而且这又是荆谷外,必须谨慎,于是便说:“我回去复命,你记得找司命说清楚。”   当断则断,这也是白琅佩服他的地方。   “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白琅手中符纸消失,周身好像有什么在急速褪色,消隐不见。   等这种奇怪的背离感消失,封萧发现自己肩上没有伤,白琅手中还捧着最开始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鉴,两人位置一步未动。   至此,他也只能叹一声:“谕主天恩浩荡,天威可怖。” 第96章 家庭暴力   封萧离开之后,白琅的心还是没有放下。   她不确定万缘司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放弃了, 即便真放弃了, 孩子生下来她还是要跟司命面谈。而司命那人又不是能晓之以情的, 以后只怕还有得是麻烦。   白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准备先返回荆谷看看林小鹿。   “等等。”   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手按在她肩上将她留住。   气息很陌生, 白琅吓了一跳, 正想逃跑,这时候肩上的手却用了点巧劲将她转过来。白琅一转头,发现自己跟白沉忧面对面站着,呼吸忽然紧张起来。   “你看了多久?”她问。   这语气对于她来说已经很不客气,但对于白沉忧来说还是太心虚。   “也没有多久。”白沉忧语气比平时更稳,“你师从夜行天?”   白琅在想, 这种情况要怎么应对。   直接挑明身份, 白沉忧就一定能信?就算信了, 她也是师从夜行天, 这点跟身份又不矛盾。没准“白言霜之女”跟“师从夜行天”两点加在一起,反而更让白沉忧憎恶。   算了……本来就不指望他喜欢。   “公子,我师从夜行天, 但眼下为灵虚门办事, 与他各有立场,所以你也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   越是敏。感的话题,越不能说谎遮掩,不然以后白沉忧知道真相, 肯定要对她产生恶感。但暴。露身份又不可能,扶夜峰和荆谷两个大局都在她手里握着,如果她不能客观对待,太微肯定会换琢玉。白琅只能尽量讲明利害关系,希望借此让白沉忧暂退一步。   “难怪他会在衣清明手下保你。”   白沉忧话里有几分很难说清的尖刻,他平日里不会这样。   白琅察觉到他心里可能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于是试图抽身:“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但白沉忧手还在她肩上压着。   “放开我……!”   白沉忧还是没放,白琅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不敢跟白沉忧动手,怕关系恶化,只能反手取镜,镜上清清楚楚地照出白沉忧周身剑意。   白沉忧旁观过她与封萧一战,这一战中她全程捧镜而立,动都没有动就将封萧劝退。这手天权已是出神入化,所以不能直面锋芒。   他放开白琅,后退半步,手中出现一柄黑漆漆的玄铁剑。   这下白琅更不敢跟他谈了,白沉忧手一松,她就直接御剑逃跑。   那柄玄铁剑有点眼熟,她在瑶池宴上见过。当时白沉忧假扮白嬛,腰悬一剑,背负一剑,此剑正是背上那柄。它通体漆黑,没有什么造型,远看就是一坨黑,剑与剑鞘还铸在一起,根本无法被拔出。   荆谷四面环山,往哪个方向逃都是上山路。   白琅好不容易到了山头,后面白沉忧已经追至,剑身锋芒吐露,直接破她剑势,迫使她落地。   “你逃什么?”白沉忧问。   “你追什么?”白琅跺着脚反问。   白沉忧被她噎了一下,脸色愈发不善,手中掣剑如奔雷,直袭她门面而去。白琅手里有镜子,本想用戏中魂反击,让他这剑入镜伤及己身,但仓促中还是忍下了,只勉强抬镜挡住剑势。   ——反正这剑出不了鞘,应该不会太疼。   白琅这想法刚一过脑子就被打脸了,剑鞘是钝的,但白沉忧剑芒极利。镜面被剑气崩碎,她为避锋芒往后跃起,险之又险地在悬崖边站住。白沉忧的追击眨眼已至,白琅再次侧身欲避。这时候她脚下岩石因剑气崩碎。剑芒是避开了,人却直接倒向万丈深空。   白琅下意识地伸手一握,攥紧了白沉忧没来得及收回的玄铁剑。   可这剑关键时候居然松动了,她握的剑鞘与剑身分离,直接和她一起坠下悬崖。   白沉忧微怔,瞬间消失在悬崖边,御剑凌空将白琅接住。   说是接白琅,其实是接剑鞘。   两人立于空中,白琅一站稳就立刻挣开他,踮脚缩在剑尖上。   “还给我。”白沉忧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交还剑鞘。   白琅把剑鞘往他身上一扔,一句话都没说就御剑逃跑了。   白沉忧闷哼一声,心里有些恼火。他收剑回鞘,这时候再拔,已经和原来一样无法拔出了。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只看见白琅不太平稳的御剑背影——刚才剑气可能有伤到她。   白沉忧思虑再三,没有再追下去。   返回荆谷,金人怜站在门前紧张地等候着,一见他回来才松口气。   “我等了半个时辰,出门一看,你们都不见了,把我给吓得……”   白沉忧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两人往回走,金人怜越看越觉得公子有点不对劲:“你在外面看见什么了吗?”   “没什么,她劝退了封萧。”   “劝退?她跟封萧说什么了?”   “不是这种劝退,是指……”双方没有出现任何损伤,封萧就主动退让了。   其实之前她跟衣清明对峙也没有出现损伤,衣清明怎么动手她都只是躲着。刚才跟他发生冲突也是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   这种性子,太微就放心让她来图谋荆谷?   “公子?公子?公子!”金人怜一连叫了三遍,“你到底在想什么?从刚才回来起就一直神游天外的。”   “没什么……”   白沉忧继续神游天外。   性情什么都是她的个人问题,对他来说,方才拔剑才是真正的问题。这柄不起眼的玄铁剑曾是白言霜贴身佩剑,自他死后,已经十五年没有出过鞘了。   难道当初夜行天得了什么遗物,又传之于她?   金人怜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问:“公子,你不会也失足了吧?”   白沉忧回过神来:“什么?”   金人怜见他一脸茫然,痛惜地摇头道:“完了完了,男人怎么都这样?不懂吸取教训啊……”   *   白琅紧赶慢赶地回到凤舆龙辇。   其实寻路用天权是挺浪费的,但她也不敢召请折流,怕他跟白沉忧打起来。   回去之后她先找了琢玉,结果琢玉不在,太微好像也不在。折流一人在小楼里打坐休息,全然忘我,不问世事。   白琅叹了口气,走进他房里。   刚一进去折流就睁眼了:“受伤了?”   “你怎么知道?”   “感觉。”   白沉忧破镜一击隔空往她体内打入剑气,刚才没感觉怎么样,现在胸口却越来越疼,好像身体里横置了一片刀刃,正慢慢磨着血肉。   “我问你件事儿。”白琅在他身边坐下,“白言霜当年的佩剑长什么样子?黑乎乎的吗?”   折流往她胸口看了一眼:“他佩剑有两把,黑色的是漆灯夜照。”   “两把?是宴会上假扮白嬛那人带的两把吗?”   “嗯,另一柄通体深红,名为碧主听秋。漆灯夜照似乎已在斗法时被毁,不过现任峰主还是常常将它带在身边。”   白琅沉默了一会儿。   “给我看看伤口。”折流忽然说。   “没有伤口……”   折流想了一下:“你怎么会跟白沉忧打起来?”   他能认出剑气也不奇怪,毕竟现在仙境厉害的剑修就那么几个。   白琅叹息:“不是打起来……误伤吧,误伤。”   “怎么误伤的?”   折流这个榆木脑袋非要追根究底,白琅又气又疼,靠在床柱上直哼哼。   他还一本正经地分析:“剑气从正前方灌入胸口,除非你是扑上去为人挡刀的,否则应该不会是误伤。”   白琅想了个法子堵住他的嘴:“你还是给我看看伤口吧。”   折流看了一眼,发现她胸前已经隐隐有血渗出来。剑伤是由内到外的,再过会儿口子会越开越大,很难收拾。真气可以恢复外伤,但首先要有人给她把血肉里磨着的那分剑气逼出来。   折流让她躺平。   白琅也想躺啊,可是她胸口太疼,只能弓背蜷着。   折流拔剑往她身侧一插,她瞬间像根绷直的绳子似的躺平了。冷飕飕的剑意和横亘胸前的剑气一起发作,白琅立马哭了出来。   她踢了折流一脚,直接把自己卷进被子里不出来了。   折流见她滚得到处是血,只好缓下口气:“先出来,不然等下更麻烦。”   琢玉推开门就看见这杀人现场似的画面,床上被子上到处是血,枕头边插着煌川剑,折流正在小心翼翼地抠被子,不知道是想把白琅挖出来还是卷进去。   要是其他人,这会儿肯定已经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可琢玉简直是“搞事”俩字成了精,他反手在门上布了禁制,跑到床边问折流:“要帮忙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想补上白沉忧名字出处,但是考虑到后面白言霜两把剑,强行忍到这章补了。   李商隐《十字水期韦潘侍御同年不至,时韦寓居水次故郭汾宁宅》:   伊水溅溅相背流,朱栏画阁几人游。漆灯夜照真无数,   蜡炬晨炊竟未休。顾我有怀同大梦,期君不至更沈忧。   西园碧树今谁主,与近高窗卧听秋。   ps:取名纯属个人喜好,没有寓意。我一直觉得这诗写这么好还小众是因为它名字太长…… 第97章 神交结胎   白琅知道琢玉回来了,一想到会被他看见狼狈的样子, 更加不愿意从被子里出来。   “她怎么了?”   “被公子期君的剑气伤到心肺……”   “怎么会跟他起冲突?”   白琅听出琢玉口气里有种微妙的喜闻乐见, 于是掀被子出来了:“不是起冲突, 是误伤。”   折流趁机扣住她的手:“我逼出剑气,你自己护好心脉。”   “不行!”等琢玉出去再说。   话还没完就被折流灌了一道剑气进去,白琅又哭出了声。她感觉身体里有两道剑气横穿而过, 一道很快被推出体外, 另一道环绕心肺附近的经脉运功,没有找到其他伤处,于是也从原处退出。   伴随剧痛而来的震荡感平息后,白琅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样很疼吧。”   “这样比较快,她已经流太多血了。”   “不重要啊……只要带来了一时的痛苦,人们就不会将其理解为‘善意’。”   琢玉朝白琅伸出手, 白琅避开了。他取扇轻压她穴位, 一缕春风般的玉清真王律真气顺着经脉流淌, 帮她愈合伤口。   “短痛不如长痛, 根除不如久患,是吗?”他笑着问。   白琅隐约觉得他意有所指,但不敢细想。   琢玉不动声色地紧逼道:“你还是跟白沉忧挑明关系比较好。”   “太微会怎么想?”   “太微用人全凭眼顺, 赏罚只看结果, 不用太在意他的想法。”琢玉似乎在认真跟她分析问题,“如果你不跟白沉忧说明身份,以后这种冲突肯定少不了。”   白琅疑惑道:“我难道不能跟他稍微搞好一下关系吗?”   琢玉有些忍俊不禁:“那就更糟糕了……”   白琅没懂他的意思。   折流居然反应比她快:“不挑明身份的话,确实不要拉近关系比较好。”   ……   坐了半个时辰, 太微还是没回来。白琅念及林小鹿随时有可能生产,所以硬着头皮去了荆谷。   幸好林小鹿还活蹦乱跳的。   白琅一回来,她就说:“你知道吗?荆谷也有人在找我!”   “谁?”   “不清楚,反正是谷中人,正在挨家挨户排查孕妇呢,幸好我躲过去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受了点伤。”   有人怀孕待产这件事,白琅只跟白沉忧说过。所以要么是他说的,要么是封萧说的。   荆谷估计也想知道司命在找什么。   “是封萧伤的吗?他这条老狗,也就会冲你这样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家吠了。”   封萧跟林小鹿肯定很不对付,这两人对对方的评价都极低。   “没有,他被我劝走了。”   林小鹿不解:“那你伤从何来?”   “你别管我,赶紧生,生完我们都轻松了。”   “就算是生火也得先钻木,何况是生孩子?你耐心点行不行?”   她自己都不急,白琅就更没办法了。算算时间,离诞辰祭典还有五日,太微要求她一定要到场,那天肯定没空。万一就是这么不赶巧,在祭典当天生了怎么办?   白琅问:“你除了我,就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吗?”   “朝稚算吗?”   白琅只能叹息。   这时候外面有人敲门,白琅往梳妆镜上一瞧,天目睁闭,看见外面站着白沉忧。   真是什么不好来什么。   “你藏好。”白琅回头小声说。   林小鹿眨了眨眼,身影转瞬就没入桃木衣橱消失不见。这手居然不是道法,不是天权,她身上不会有什么异族血统吧?   白琅开了门。   白沉忧像都没发生过似的问好,又说:“接生的人已经找到了,请问孕妇身在何处?”   之前荆谷派人搜查林小鹿踪迹,似乎是有所图。   “已经离开了。”白琅躲在门后,“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派人在出入口守着……”   “你派人跟踪我?”白琅皱起眉打断他,“再这样我就要上报太微了。”   说完她就把门关了,也没上禁制,因为她觉得白沉忧不敢破门而入——然而白沉忧还真敢。他闯进来的动静很大,白琅听见店家上楼查看,又小心退走的声音。   白沉忧环顾房内,不太整洁,衣服随意扔,被子没叠好,除此之外没有异处。   他说:“你之前拔出的那柄剑名叫漆灯夜照,是扶夜峰前任峰主遗物,自他死后已尘封十五年。我派人蹲守你其实是想询问此事……”   白琅发现这人虚伪得很,见面就问林小鹿,闯进来发现林小鹿不在,又立即把话题引向白言霜遗物,真当她是傻的吗?   她将梳妆镜翻了个面,镜上天目开开闭闭,映出光怪陆离的虚像。   “出去。”她压着嗓子说道,“顺便请你们荆谷换个懂礼貌话不多的来。”   白沉忧早不想陪她演热情接待的戏码了,但一听她气冲冲地说要换人还是有点不悦。不过之前他们发生过一次冲突,再由他作陪确实有些不合适。   “明白了,请好好休息。”   白沉忧离开之后立刻去找了魏不笑,因为他最符合“懂礼貌话不多”的要求。   魏不笑坐在柜台后面一个劲地瞅金人怡,弱弱地跟白沉忧说:“公、公子,我、我去的话……金、金妹妹会……不、不高兴的。”   金人怡听见了,没好气地说:“呆子,少自作多情,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看上你?不过公子啊,你怎么不去了?她对你动手动脚?”   “那倒没有……只是有点合不来。”   魏不笑答应给白沉忧代班,典当铺暂时由金人怡管着。   这几日,他偶尔带白琅出去逛逛,给她介绍荆谷人情风物,大部分时候还是跟她一起在破茶铺里下棋。他发现这姑娘棋力惊人,但从不碾压,会尽量顾及对局双方的感受,让人输也输得津津有味。两个人聊天,她也会耐心地等他结结巴巴地说完,从来不会贸然打断。   跟她在一起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白沉忧不干了。   离祭典只剩最后两天,白沉忧又找到魏不笑。   “你探查出点什么吗?”   魏不笑一愣:“探、探查什么?”   “就是之前孕妇的事情,她最近有接触过那人吗?”   “没、没有,她白日里都、都跟我在一起。”魏不笑想了想,“不、不过夜里,好像从来不回那、那个酒馆住。”   白沉忧觉得她一定是偷偷去见什么人了,所以入夜后便一直藏行匿迹跟着她。   果然,她没有回住的地方,而是穿梭于陋巷之中,消失在了映碧川的入口。映碧川很少有人知道,平时也几乎没有人来,算是约见要人的好场所。   可是她没有见任何人,只是走到最深处的大树下,抱膝睡着了。   白沉忧等了很久,直到月亮从东偏西,她的姿势都没有变过,像小孩子似的缩成一团。周围有尖细的蝉鸣,萤火虫落在她肩上,仿佛感觉不到威胁。   映碧川一如既往地静谧。   他靠在树后微憩,一整夜过去,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   清晨多雾,湿气在衣物上凝出薄薄一层水渍,裸。露在外的肌肤像玉一样干净剔透,被她别扭的姿势压出薄红。   白沉忧从树后面走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叫醒,这时候白琅却睁眼了。   她没反应过来。   白沉忧比较心虚,所以趁她还懵着,抢先开口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白琅动了下腿,拉好衣摆。   林小鹿真像鹿一样机警敏感,身边但凡有个人都睡不着。白琅只能呆在外面,还不能离她太远。想来想去也就映碧川比较合适,所以最近她都是在这儿睡的。   白琅定定神,揉着眼睛站起来。荆谷的客人想睡哪儿就睡哪儿,白沉忧再怎么刻薄也不能拿这个说事儿吧?她应该是占理的。   想到这儿,她鼓起勇气反问:“我就喜欢这里,不行吗?”   白沉忧确实没想到不行的理由,只能说:“这边夜露深寒,阴气也重……”   白琅皱起眉:“谢谢,但是这些不用你管。”   说完不等白沉忧回话就跑掉了,跟上次一样。   返回住所,林小鹿在睡懒觉,整个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被子掉了一地。白琅把窗帘拉开了,熹微晨光照进来,林小鹿惊醒,眼里还残留着恐惧。   “做噩梦了?”白琅给她倒了杯温水。   林小鹿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盖住腿:“梦见孩子他爹……真是吓死我了。”   “孩子他爹?”   林小鹿露出罕有的脆弱表情:“哎……这孩子不是朝稚的,我也没告诉他是谁的。”   “朝稚当上司命之前,我与他同在断缘司任职。他出身化骨狱,我出身天殊宫,都是魔道,所以关系比较好。后来他当了司命,我被派去天殊宫当乐缘使,来往就少了。直到我怀上这个孩子,他才突然找到我……我觉得他没道理时隔多年来献殷勤,肯定是另有所图,所以便多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后来我听见他下令‘剖腹取子’,情急之下只得连夜脱逃。”   “孩子的父亲在天殊宫?”   林小鹿表情愈发恐惧,她紧紧抱着自己:“孩子的父亲根本不是人,我与那个怪物神交结胎,命犯天缘,朝稚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救救我,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闲下来之后反而越发怠惰。 第98章 击鼓鸣钲   据林小鹿说,孩子的“父亲”是个怪物。   他是天殊宫血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女婴和数不尽的牲礼, 秉天时地利之玄机而造就的混沌恶鬼。因为出生后没有人给他起名, 又曾吞噬无数童女的生命, 所以大部分人都直接称他为“稚女命”。   “稚女命”也就是对外人来说毫无存在感的天殊宫宫主。   “他很残暴吗?”白琅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   “我没见过他。”林小鹿眼里还是残留着恐惧,“他是天殊宫的象征,是一个概念, 一种不朽的意志。他不是一个人。”   白琅拍了拍她的背:“你慢慢说。”   “每个人去看他, 都会看见不同的东西。有人看见一座金屋,有人看见一条长河,有人看见一匹骡子,也有人看见星星月亮。我看见的是山一样高的腐肉,就连恶臭味都清晰无比。”   “我还是不懂……你怎么怀孕的?”   “神交结胎你没听过吗?”   白琅摇头:“是梦见……交合之类的事情吗?”   林小鹿解释说:“不是这样。有人外出郊游,看见自己面前有个大脚印, 踩了一下, 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或者出行时被雷劈中, 这道雷霆恰好形似真龙, 八月后生下龙蛋,这种传说你总听说过吧?”   林小鹿解释半天,白琅总算明白了。   这是个在保有元阴、元阳的前提下孕育生命的法子, 某些想要后代又不想破身的大能会用此法。但是它有违天命, 复杂深晦,遗患颇多,所以并不常见。   林小鹿表情空洞:“我梦见一座腐肉山,怎么爬都爬不过去, 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怀孕了。”   “那你也不能断言这是宫主的孩子啊?”   “神交结胎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况且朝稚为我推演缘法三遍,三遍全是混沌,除了那个怪物还会是谁?”   “你就不担心孩子生下来有什么异处吗?”   林小鹿抱着肚子说:“就算有异处那也是我孩子。”   *   诞辰祭典那天,整个万缘司气氛都变了。   天上架起了无数座百鸟桥,车马舆架皆不得四处穿行,需经桥上过。百鸟桥后有朝凰门、跃龙门,一扇通往下方大殿,一扇通往上方神宫,两者相隔,但是音声相通,气韵贯连。   太微是往跃龙门进入神宫的,身侧只有白琅随行。   白琅走得轻手轻脚,因为百鸟桥由无数种鲜活异鸟搭起,每一步下去都有柔软的颤动啼鸣。   太微边走边嘲道:“朝稚有心思放在这种小地方,还不如多给东王圣公烧几柱香。”   白琅明白他的意思。   百鸟桥,朝凰门。朝凰门后的天上神宫是司命居所,下面大殿里的修道者就是任人践踏的百鸟,他们所朝拜的正是司命。那道跃龙门也不是什么好念头,毕竟跃龙门的都是鲤,而非真龙。   神宫之外已经停了不少十绝境大能的座驾。   红莲白骨辇,是化骨狱无定主的;八景舆,是扶夜峰峰主白嬛的;美人香红帐,是浮月孤乡步留影的;一碧一朱两座浮空岛,是千山乱屿烟姿、柳杪夫妻的。还有些人估计早到了,所以直接住在内司,没有座驾。   入座后,所有人都遥不可见。距离对于他们这个境界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但白琅就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太微一坐下就抱怨道:“天殊宫怎么又只来一个?你们可占了三个人头数呢。”   遥远天外传来一声低笑:“太微上人若是看不过去,不如把灵虚门门主之位也一分为三吧。”   说得轻描淡写,言辞却极为犀利。   太微立即这根刺扎回去:“虚极天尊,你们明明有位宫主只占了一个缺,为何成天藏在家里头?”   “上人对我天殊宫还不了解?圣尊主外,宫主主内。你若是真嫌麻烦,以后也让三剑主外如何?哦,我忘了,有一剑已经飞升,少个人手。”   “此言差矣……”   太微跟对面来来回回说了七八十句,只为了争一件事:凭什么你们宫能让三个人轮班出席活动,我却要自己成天跑?   吵了半天,就插掀桌子动手了,其他境还是没有一个人发话。毕竟天殊宫、灵虚门稳坐仙魔两巨头位置,其他人也插不上话。   白琅只能拉了拉太微衣摆:“算了,你又争不过人家……”   太微撸起袖子回头怒视:“你说什么?”   相比起他们这边的吵闹,其他几席却很安静。   扶夜峰这边,四位奉剑姬打扇、捶腿、捏肩、舞剑,白嬛惬意地坐着享受,白沉忧看着手里的漆灯夜照发呆。   听了会儿天殊宫和灵虚门对骂,白嬛突然问:“太微这边带了谁来?”   “就是上次瑶池宴见过的姑娘,我已经跟你讲过了……”   “我知道,渣了衣清明,劈腿琢玉,跟折流不清不楚的那个。”   白沉忧叹息:“她恐怕与十五年前一战有关。”   白嬛坐起身,凝眸问道:“怎么说?”   “她师从夜行天,与言琢玉关系亲密,现在又拜入太微门下,为灵虚门效力。十五年前所有线索都在她这里有交集,要说她与此事无关,你信吗?而且……之前我将她逼退悬崖,她情急之下拔出了漆灯夜照。”   白嬛闻言立即拽了一下漆灯夜照,纹丝不动。   她眨了眨眼睛:“我爹在外面有个私生女?”   白沉忧脸一黑:“不要乱说,他不是这种人。当初以神交结胎之法让叶姒诞下你已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   白嬛受不了他罗里吧嗦:“知道知道,我就是随口一问。难道叶姒还有个女儿?”   “我抱走你之后不久,叶姒就衰弱而亡了,她和你父亲没有其他孩子。”   “那我父亲是不是还有什么姐妹?”   白沉忧摇头:“其实我觉得跟血缘没关系,因为你我都拔不出。很可能是你父亲死前留下了什么贴身信物,被夜行天得到,再转手交给她。”   “信物?”白嬛思索道,“你去套套话吧。”   白沉忧有点不乐意:“为何都把这种事推给我?”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适合去找她套话啊。”   “你真是我亲侄女……”   此时下方大殿传来天乐之声,司命宣告祭典开始,大部分坐席上的窃窃私语声都消失了。诞辰祭典和其他所有活动一样,祝词冗长沉闷,虽有些让人惊艳的祝祷表演,但看了千百年,感觉也不新鲜。   半柱香过后,朝稚司命讲完祝词,起身离席。   白嬛偷偷跟白沉忧说:“快点,你换个装,我溜去找言言……”   “不行。”白沉忧断然拒绝。   “不会被发现的,朝稚才刚走。”   白沉忧拗不过她,只能由着她去。   可白嬛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表情有点凝重:“不临城那一席没人,言言和琢玉都不在。”   白沉忧按紧了剑柄:“不可能,琢玉提早很久就到了万缘司。而且言言又不是你,参加祭典这种事,她能坐住一整天不动。”   白嬛忽然问:“你说琢玉提早这么久来万缘司做什么?”   空气忽然静下去,和乐融融的舞乐声中透出萧杀之气。   一曲终,又一曲起。   鼓点紧凑,断缘人与结缘人身着华服,祭祀天地,上告神灵。祷词十分古老,还带有些荒蛮之气,跃动的纤巧手足与那些血肉牲礼交织成奇诡画面,让人不由入神。   焚香烧出的紫烟从下方祭台缭绕而起,熏得白琅昏昏沉沉,眼眶发红。   她坐在太微身后,头一栽一栽的,这时候忽然一声清鸣将她惊醒。   “怎么了,有人拔剑?”   太微回头,不屑地指着下面大殿说:“是钲。”   小鼓已经撤下,取而代之的是几面大鼓,鼓上站着裸足露腰的舞姬,身绕红纱,手执铁钲。击鼓声急急切切,嘈杂如雨,钲鸣震耳欲聋,夹在暴雨似的鼓点中犹如阵阵雷鸣。   白琅怔怔地听了很久,心里知道这又是司命的暗喻。   击鼓进军,鸣钲收兵。   此乃战歌。   太微闭目静听,似乎很欣赏其中的壮阔雄美之意,但白琅依然能从他身上看出些微寒凉。   “师尊,琢玉现在在哪儿?”   太微眼睛都没睁:“忙着呢,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可以听着歌打瞌睡?”   白琅站起来,不由抬高了声音:“太微上人,他是不是去找司命……”   太微厉声打断道:“坐下!”   白琅吓得连忙坐了回去。   太微睁开眼,俯瞰下方鼓乐歌舞,话音在冗长沉闷的祝祷声中尤为鲜亮:“好好坐着,待此曲毕,我们就能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了作者股股民们的加更请求,然而真的更不动,我每天瞎写点番外吧。   *   特别番外⑧《防狼十八式》   鉴于琅妹对某些事还处于“差不多都懂但有点一知半解”的年龄段,所以决定为她讲一堂意义深远的课。请大家关爱圣母,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   (ps:讲课的是钟离,时间点大概是认识鬼之野后不久。)   1、如何防止走火入魔型套路   钟离异(敲黑板):“这个太典型了,不得不第一个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他走火入魔、中毒、内伤,必须要你献身才能解,或者不问你直接就动手,你怎么办?”   白琅:“先看看是真是假吧……”   钟离异(激动地扔飞了教鞭):“不行,这怎么能看是真是假呢?肯定是假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走火入魔、中毒以及内伤是必须交合才能解的,记住这点就行。先打晕,观望,真病找医师,没病来找我,保证他从入魔到入土一步到位。”   白琅:“……”   2、如何防止“你和我喜欢的某个人很像”型套路   钟离异(敲黑板):“这也很典型,低端搭讪手段,见面就跟痴呆似的看着你,泪眼婆娑地说姑娘你跟我喜欢的人长得可真像,可惜她已经死了/嫁给其他人了/变心了……等等等等。要是遇上这种情况你怎么办?”   白琅:“问清楚他喜欢的人叫什么名字,住哪里,现在是什么情况,然后让他找万缘司商量。”   钟离异(欣慰):“可以,这个套路对你没用。就让他去找万缘司,别跟你逼逼一堆有的没的。”   3、如何防止直球型套路   钟离异(敲黑板):“什么叫打直球?就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我喜欢你’,‘我没有你就不行’,‘你是最美的’这样充满倾慕感的话。这种路数本不叫套路,但喜欢的人多了,它也就成了套路。如果遇上这种人你怎么办?”   白琅:“……会很不好意思。”   钟离异(扔了教鞭):“完了,害羞就完了。这种直球型的就是要用充满羞耻感的话攻破心房,让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恶心而脸红还是动心而脸红。不过这种也好办,多听一点,听习惯了就不会随便来劲了,我可以给你讲讲……”   白琅(毫不犹豫):“不用。”   4、如何防止强迫型套路   钟离异(敲黑板):“这种是最难防的。因为强迫型就是通过武力压制来逼迫就范,如果真的遇上,那贞操肯定没有命重要是吧?之所以它也属于套路,是因为某些人(重音强调)可能觉得只要通过强迫手段上过一次,以后你就会离不开他,甚至会爱上他。这种属于脑子坏了,不用……”   白琅:“但是确实可能会因此留下阴影,产生某种心理扭曲,进而喜欢上施害者。”   钟离异(教鞭掉了):“你不要吓我???你会吗???”   白琅:“我是从客观上说……”   钟离异(捡起了教鞭):“其实说这个主要是考虑到上次夜行天的事情。我觉得一般人渣你还是打得过的,折流上人也不会看着不管。要是再遇上这种情况就不要挣扎了,你挣扎起来会让人更有施虐欲。下次就直接盯着他,哭,一声不吭地哭,不说话也不反抗,他估计过会儿就自己跑了。哎,说起来,某些施暴者的兴奋点可能完全相反,看见你哭着说不定更开心。算了……也不指望你在这问题上能随机应变。反正命比什么都重要,忍一时等以后反杀吧。”   5、如何防止美颜盛世型套路   钟离异(敲黑板):“这种套路就是通过天下无双的好容颜来取得青睐,简单粗暴,而且特别有效。我觉得它对你是行不通的,你喜欢脑子聪明,而不是长得好看的人……在这点上其实大多数套路都已经输了。”   白琅(低头看脚尖):“确、确实比较喜欢聪明的人……”   钟离异(粉笔折断了):“我认真地问一个问题,你喜欢琢玉吗?”   白琅:“不喜欢。”   钟离异:“好好好,那所有人都输在了起跑线上,很公平。”   +++   说是十八式其实只想到五式,以后想到就补。   单向暗恋的话,你就不用费心防着了。(笑) 第99章 替罪羔羊   鼓点嘈杂,钲鸣夹在其中, 每一声都让白琅的心跳停滞。   太微举杯洒酒, 落下一道水帘, 下方大殿的情形在水帘中若隐若现。   “映镜吧,你不是想看看琢玉在做什么吗?我也想看。”   他已经是在下命令了,白琅不得不从。她以水幕为镜, 试图找寻琢玉的位置。琢玉应该离这儿不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映见他所需要的权异常庞大。   水幕中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段陡峭的山崖,两株粗壮茂盛的紫桂从山壁上探出,歪歪斜斜伸向空中。琢玉站在紫桂树影中,背后恰好也有一道湍流水幕坠下。   他手执折扇,闭目静思, 似乎在等谁。   这时候枝叶被微风吹动, 司命的身影也在树下浮现, 他一袭华服尚未换下, 身上似乎还沾有祭典的凝重氛围。   “琢玉上人,你总算不再躲躲藏藏了。”朝稚司命冷眼看着他,“可是为何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白琅松了口气, 她的天权进步神速, 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被司命发现了。   琢玉展扇掩唇,笑道:“司命您执掌天下缘法已有千年之久,预感总是灵的。”   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司命的距离。   朝稚逼近一步:“当年白言霜主动跳出来挡刀,我就该猜到言言是执剑人。怪就怪在你师弟, 拖了整整十五年,将一个必赢的局拖成现在这步田地。”   当初朝稚与击钟人达成约定,共同寻找执剑人踪迹。原本找得好好的,结果先是跳了个白言霜出来,自认执剑人,打了一场之后发现不是。很快又跳了折流出来自认执剑人,这家伙更过分,在严刑拷问下煞有介事地沉默十五年,临近事发还逃跑了。   “他性子是直了些……”琢玉脸上的笑意掩不住,“这也不是坏事吧。”   “于你而言当然不是。”   琢玉歪了下头:“司命现在打算怎么办?为了恢复伤势,坚持要杀言言吗?”   “不要扯现在,我们先把十五年前讲清楚。”司命冷笑一声,“你们三剑在台上到底有谁撑腰,他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插手台下之事?执剑一权和你们剑器的存在,我不相信是奇迹。”   琢玉温和地回应道:“您这话说得……台上台下,谁还不是个棋子?下棋的人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言琢玉,不要装傻,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你的谕主执剑人是不是在北方神台之下?”   琢玉合拢扇子:“这与您有什么关系?”   司命一听他回避的口气就明白了:“果然不是。北方神台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北方神自己插手神选,把神剑给台下客用,然后还将这个台下客安排在自己神台之下……这不是等着被其他三方神台废黜吗?让我猜猜,执剑人在西方神台之下,对不对?”   琢玉笑起来:“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执剑人若不在西方神台之下,那你们的主子拿什么构陷西方神台的东王圣公、西王金母?”   这话落音,连风都凝滞了。   祭典之上,白琅听得手心全是汗。   司命和琢玉谈的道理,她已经明白了。就像她从九谕阁诏令中看见的,四方台分东西南北四个阵营,每个阵营由对应的四方神率领。台上任何人,包括四方神在内,都不得私自干涉台下神选,有违者受重罚。   而执剑人、铸剑人这类存在,就表明神台上确实有人插手台下。   这点台上的人肯定也很清楚,他们急需找到那个人。而那个人,则急需找几个替罪羊。   听朝稚的口气,东王圣公已经因此被害,而西王金母很可能是抓住了什么线索,现在被推入绝境,随时有可能步其后尘。   她被逼得越紧,就越有可能向台下寻求帮助——因为台上已经不可信。而她越往台下寻求帮助,她涉足台下的嫌疑也就越大,越发无法逃脱制裁。   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相比起琢玉和司命,白琅手里其实还握着另一个决定性的证据。那就是她收到的敕令——那封独一无二的,写着“勿示他人”的敕令。   司命分析得很有道理。如果是北方神干涉台下,那他不可能直接把神剑给出去,然后等着被其他神台发现,这也太蠢了。但是同样的,把北方神剑给出去,再放到西方神台下,其实也有点蠢。西方神台上的人就搞得出这么一目了然的阴谋?   说白了这些剑、扇、琴、筝的权都只是幌子,是为了让几方神台相互猜忌,各自防备。   那个插手台下的人真正想给出的,也许不是足以僭越四方神的强权,而是比之更甚的“万权同源”之秘。   他在指引白琅回溯万权之源。   这时候白琅才发现,现在台上的人布局拿西王金母当替死鬼,很可能就是在藏她这颗暗棋。再回想一下,执剑人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的时候,其实也恰好是她出生前不久。   简直就像某种铺垫。   那头司命与琢玉还在交谈,但声音忽然模糊起来。可能是他们暗中有真气、天权较量,让映镜不那么稳定。   “西方神台近况不佳,这一届只可飞升一人。如果台上那位想把你再提上去,就必须除掉月圣和我,月圣我已经帮你除掉,现在你果然等不及跳出来了。”   “司命多虑了。”琢玉淡然笑道,“我怎么敢孤身前来对您下手?”   这点也是朝稚觉得奇怪的,如果他真的要动手,不可能孤身前来,至少谕主言言要在身边吧?但是要说他只是出来聊会儿天,肯定也不对。   这时候注视水幕的太微忽然问:“怎么样,动手吗?”   过了两三秒白琅才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什、什么?”   “我问你现在要动手杀朝稚吗?”   “不要!”白琅条件反射地说,待迎上太微略带询问的眼神,她又冷静下来,“朝稚已经有所防备,现在动手不稳。而且看那两株紫桂的样子,他和琢玉应该在龙山,这里两境交接,离西王金母太近。她在台上本来就抓住了线索,现在当着她面下手就是授人以柄。”   “现在不动,那什么时候动?”   水幕中琢玉又被朝稚逼退一步,但神情依然沉稳。   白琅说话却急促了几分:“待他飞升之时。”   太微稍顿,转而笑道:“可以,这个我喜欢。他在月圣飞升的时候杀了月圣,那等他飞升的时候我们也给他个惊喜。去,你入镜带走琢玉。”   真当天权是白开水啊……   白琅没办法,只能起身跃入水幕,出来的时候正好在琢玉背后那个水幕里。琢玉反应极快,反身就抱过她往水幕中一按,她直接用天权出镜,连往前走的时间都省了。   出来之后她就立刻推开了琢玉。   他往后退了一步,笑容淡下去:“这也太迟了吧?朝稚猜到言言在西方神台,知道我要杀他,那时候你就应该立刻出来救场了。幸好朝稚怕我故布疑阵,不敢直接下手。你观望的时候连这点想法都没有吗?”   白琅不慌是因为她以为琢玉还有后手。结果他那脸从容不仅骗了司命,还骗了她,搞半天这家伙的后手在她这儿!   太微拂袖道:“好了,废话不要那么多。是我拖着她多聊了两句。”   当时太微估计也是做两手准备,要么入镜把人带走,要么入镜拔剑动手,然后他再离席设法解决封萧。   琢玉没有再指责白琅,而是垂眸道:“是,下次动手只能是在他飞升之时了。”   太微若有所思:“这点你们想的倒是一样……算了,回去吧。”   他理了理衣服,起身大声道:“这钲敲得也太难听了!朝稚,你下次祭典继续让人敲,说不定东王圣公听多了还能揭棺而起。”   说完就拉起琢玉、白琅两人缩地成寸,消失在藏于天上的凤舆龙辇中。   白琅真的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活这么大岁数没有被人打死的……   凤舆龙辇中和往常一样春意黯然,不过今天言言也在。她坐在水榭边,赤足伸进水里划拉着,看见白琅来了就眼睛一亮。   琢玉带人进了小楼,把言言锁在外面。言言探头探脑地看,于是琢玉把窗户也闭死了。   “司命已经感受到威胁了,肯定会尽早飞升,不敢再拖。”   白琅心系外面的言言,随口问:“我们还要呆多久?”   “最多七天,你就算去荆谷,最好也跟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与司命一战非常重要,他有可能请天殊宫那几位护法,这边没什么特别克制他们的谕主,所以你很关键。”   白琅听出他话里有点警告意味,连忙收敛心神,老实应下。   太微随便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各自忙去了。   白琅回到房间,发现折流也在。   而且他没有打坐,没有闭目养神,他是站着,穿好了衣服,束好了发的。   “你要出门?”白琅问。   “这是你房里,不能太随便。”   白琅点点头,不好说什么——估计对折流来说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就算出了趟远门了。   房里很静,折流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尴尬。   白琅忽然问:“你那十五年,有产生过委屈、痛苦、后悔这样的想法吗?”   折流毫不犹豫:“有。”   白琅笑起来:“那谢谢你,就算是觉得委屈痛苦后悔,也一直和我在一起。”   折流低头想了会儿,最后走过来轻轻抱了她一下。   他认真地回答:“不用谢,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番外⑨《假如XXX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改自微博梗,想想还挺可爱的。   (提问人:亲儿子折流)   1、夜行天   问:假如谕主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谕主。   问:可是你谕主肯定会游泳。   答:态度要摆明。   问:那如果你师弟和白琅……   答:白琅。   问:可是你刚才明明说态度要摆明……   2、钟离异   问:假如基友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基友是东窗对吧?那我先救白琅……不对,我先救东窗,再救白琅。   问:?   答:因为白琅看见水里还有人肯定会再跳回去,到时候没玩没了了。   问:也有道理。   3、衣清明   问:假如师兄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师兄会带着白琅游上来吧。   问:很对。   答:我负责干扰师兄。   问:这就不对了。   4、封萧   问:假如谕主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谁把司命扔进水里的?   问:没有这个前置条件,就是突然出现在了水里,你救谁?   答:司命,他身体不好,不能泡冷水。   问:很好。   答:为什么我不救白琅你反而觉得很好?   5、言言   答:白前辈。   问:……我还没有提问?   6、琢玉   问:假如太微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他们没有谁真的会被淹死吧。   问:题目设定就是这样。   答:那我救太微,他矮一点,衣服又重,更容易淹死。   问:这样啊……那我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为什么会想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   问:……。   答:先救白琅吧,可以让她在岸上看着你挣扎的样子。但是仔细想想……先救你上来似乎也很有意思,可以同时看见她挣扎的样子和你在岸上痛苦的样子。   问:不要把想象付诸实践。   7、鬼之野   问:假如姐姐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谁都不会救的。   问:?   答:因为姐姐也好,白琅也好,都是被爱着的,会有很多人抢着救她们。没有谁真正需要我。   问:已经自认为是败犬了吗?   答:被你这种从一开始就是赢家的人高高在上地批判指责真的很不爽啊。(笑)   问:对我的负面情绪请留着等我一路赢到最后的时候再来表达吧。   答:……过分了啊。   8、风央   问:假如谕主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出错题了吧,我的谕主不就是白琅吗?   问:题目就是这样。   答:是指之前的谕主和现在的白琅?这就很难了……   问:先救哪个?   答:白琅吧,我还是比较喜欢女孩子。   问:女孩子不见得会喜欢你。   答:你对每一个选择救白琅的人都这么刻薄吗?   9、朝稚   问:假如林小鹿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谁都不救。   问:我以为你会先算个缘法,看看谁命不该绝。   答:人这辈子总要有几件事做得随心所欲一点,比如袖手旁观,比如拍手称快。   10、玉成音   问:假如楚扶南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   问:?   答:白、白琅会希望我救扶南,所以我救扶南。如、如果白琅因此死去,那我陪她一起……   问:这就不必了。   11、楚扶南   问:假如玉成音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白琅。   问:理由呢?   答:这种题目考的不是第一反应吗?为什么还要理由?   12、白沉忧   问:假如白嬛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白嬛怎么会掉进水里?   问:题目设定就是这样,请回答你先救哪个。   答:这到底有什么好想的……肯定是白嬛。   问:我先记下,等过个几十章再来问。   13、太微   问:假如你珍藏的话本册子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都让白琅跟其他人掉这么多次水里了,现在连我的话本册子都不放过?   问:先救哪个?   答:当然是救人。书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你再生个给我啊?   问:我得先问下白琅。   答:你是傻子吗?不要把这种嘲讽当真啊。   14、步留影   问:假如你的器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看那个器长得怎么样。   问:水花太大了,看不清。   答:那我救器。   问:?   答:我的器大部分都挺好看的,值得赌一把。   *   另附一则提问人为白琅,答题人为折流的小特典   理想中:   问:假如我和你的前任谕主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假如我和太微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假如我和琢玉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假如我和煌川剑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犹豫了呢。(微笑)   现实中:   问:假如我和……   答:不会游泳。   问:假如我和……   答:我要抢先跳进水里等你来救。   问:那可能我们就一起淹死了……? 第100章 姽婳魔姬   荆谷,街市上走过的一男一女让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男人身材高瘦, 黑袍之外披着雪色鹤氅。他皮肤白净, 眼影深红, 被阳光照着,整个人透出琉璃似的通透感。   而他身侧的女人纤细窈窕,面孔清美, 妆容浓丽重彩。银步摇, 梨白短衫,红裙千叠浪,狐裘半遮肩。她踩高木屐走金鱼步,眼神极冷也极美,稍微施舍一点视线给街边偷看的男人,轻易让他们手脚生寒, 脸颊发烫。   这两人走在挤挤攘攘的街市, 显得格格不入。   男子皱眉:“姽婳姬, 你好像很享受旁人的注视。”   姽婳姬掩嘴道:“与解魔君不同, 妾身就是为了掠夺目光而生的。”   姽婳姬是七星娘,在被玄女派收养之前,她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炉鼎生活。后来玄女派发现她的容颜与才能, 把与“美”有关的一切教与她, 将她变成如今的天殊宫圣妃。   解轻裘怕自己戳到她痛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这次为何离宫?”   “受命为宫主寻回失物。”   他们一人是圣尊嫡系,一人是宫主鹰犬,本来很少会碰到一起。但正好这次毫无战斗力的姽婳姬被稚女命派来万缘司, 而解轻裘又要来万缘司办事,所以双方上司一打招呼,就让他负责保护姽婳姬了。   “什么失物?”   姽婳姬正想说什么,这时候街边忽然冲过来一个男修,挡在她面前,红着脸说:“姑娘,我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姽婳姬立刻抬袖掩面,略退半步。   解轻裘将手往前一伸,錾花指套尖端掠出几分流荡的黑红色,眨眼就将这个男人撕碎了。他再拢手入袖,雪色鹤氅半分污浊不染,地上鲜血淌成一片,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干净了。   解轻裘冷哼一声:“胆子倒不小,还敢觊觎天殊宫圣妃。”   两侧店铺里的人闻言议论纷纷。   天殊宫宫主很少现世,但宫主的圣妃却很出名。她们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姬,恶名与艳名都远扬在外。   姽婳姬缓步绕过尸骸,掩唇道:“失物是什么我不能说,不过稚女命大人给了我一点东西,一接近失物就会有所感应。”   她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什,用细细的绳子系着。   解轻裘见了便问:“这不是只木鱼吗?”   姽婳姬笑起来,不露齿,仅有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我看见的是支银簪。你看见木鱼,莫不是想当和尚?”   解轻裘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里知道这是从稚女命身上取下的一部分。   没有人见过稚女命的真面目,每个人看他都会看见不同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的形态还会随心境、天象甚至是明暗发生变化。   都说稚女命并不是人,而是无数概念、意象的聚合体。   圣妃的存在是为了让这些聚合体稳定下来,不至于崩溃消散。她们要与稚女命神交结胎受孕,如果生下来是男孩儿就直接杀死,是女孩儿就献祭。   神交结胎很危险,畸形、死胎、母体衰亡的情况经常出现。再加上宫中明里暗里的争权斗势,很少有圣妃能当得长久,大多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或者死了。   姽婳姬在宫主身边活了很久,所以即便她没有修为,解轻裘也不敢怠慢。   “在这附近。”姽婳姬忽然在一间客栈面前停下。   客栈破破烂烂的,门前一股煤灰味,让人有点倒胃口。   解轻裘走前面开道,见到活人直接动手杀死,一句话都不多说。他搜遍整家客栈,却没有发现姽婳姬要找的东西。   最后在楼上一间乱七八糟的客房里,姽婳姬感受到手中银簪越来越烫。   “就在这儿。”她皱眉环顾四周。   解轻裘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他疑惑地问:“稚女命给的这东西灵不灵啊?”   “肯定灵的。”姽婳姬没有动手找,她这身打扮做不了粗活,“失物有可能被藏起来了……再找找吧。”   解轻裘也不想找了,他说:“这里是有人住的,把客栈外面的尸体处理一下,等住这儿的人回来,我们再抓住拷问。”   姽婳姬掩嘴道:“也好。”   两人藏身后不久,白琅也到了荆谷。   她身边跟着言言。因为言言老是打扰琢玉和太微商谈,最后太微实在受不了,就让白琅把她带出去。幸好言言很听白琅的话,除了老是看着路边插草标的奴隶流口水之外,其他都还挺正常的。   白琅觉得跟她在一起最自在,什么都能说。   “言言啊,你觉得我真是白家的孩子吗?”   言言点头。   “可是如果白家丢了个孩子,不可能整整十五年都不去找吧?我也没听说过任何关于双胞胎的事情,所有人都觉得白嬛是独生女。”   言言茫然看着她。   “白沉忧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他,可是我也不喜欢他不喜欢我。你说我要是根本不认识他多好……就跟姜月昭一样,别说只如初见了,最好是没有初见。”   言言不懂,只知道她不开心,所以立马抱起了她的手臂。   白琅鼻尖有点泛红:“言言,你知不知道?你这声‘白前辈’是让我相信自己血缘的唯一支撑。”   言言问她:“你哭了?”   “我没有。”   “言言在这里。言言喜欢你。你不要伤心。”   白琅跟她紧紧依偎,低着头差点在人潮中哭到不能自已。   白沉忧本来是被派来解决当街杀人事件的,但他远远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第一反应是,琢玉也太厉害了,老婆跟情人关系搞得这么好。后来再看看又觉得这两人实在亲密,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不会是勾引琢玉出轨之后,还想顺手泡人家漂亮妻子吧?   渣到她这个程度还真是少见。   他看见两人进了客栈,于是也想进去抓个现行。   但他步伐未迈开,就有一男一女先跟进去了——这两人就是当街杀人的天殊宫魔修,一位是圣妃魔姬,另一个多半是虚极天尊座下首徒解轻裘。   天殊宫最出名的三位魔君里,人们对夜行天、衣清明都是好坏参半的,只有对解轻裘是一边倒的痛骂。因为天殊宫的魔境内战大多是他挂帅,暗杀要人这类不入流的事情也是他做,就连为宫主掳掠圣妃,都是由他出手。   其实稍微了解一点神选内情的人就知道:夜行天、衣清明是上一代圣尊洞阴极尊的弟子,跟这一代三圣尊平辈,所以三圣尊用他们还是有顾忌的。而解轻裘是虚极天尊自己带出来的,棘手的活可以优先交给他,不怕他心生间隙。   解轻裘从不自作主张,他这次来荆谷一定是奉三圣尊之命行事。   也不知道他是冲灵虚门来的,还是冲言言来的。   白沉忧想到这儿,立即紧随其后进入酒家。   这时候白琅已经上楼,她感觉很不妙。   这家店人气全无,仿佛被什么清过场,四周笼罩着死寂。林小鹿十分机敏,能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她听见白琅上楼会立刻起身准备开门。但是现在白琅接近门口,还是没听见房内任何动静。   白琅未动声色,步伐流畅,直接越过林小鹿这扇门,推开了隔壁空房。   她还冲言言抱怨一声:“荆谷的客栈怎么都这样?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   然后立即拉着言言进了房,在门上布下重重禁制。她取镜立于八方,成八卦阵型映出林小鹿房间的景象。   房内狼藉一片,只有桃木柜子是合上的。   上次林小鹿就用某种异法藏进了木板里。   白琅皱眉,正想入镜把桃木柜子拖过来,这时候一男一女两人出现在她视线中。男人虽然外披鹤氅,但里面那件天殊宫黑红道袍实在是太打眼了。女人的容颜之美实属罕见,在浓丽的妆容之下,白琅居然看出几分玉成音的轮廓。   这两人是天殊宫的魔修,看样子似乎还没找到林小鹿。   解轻裘站在房间中央说:“方才两人……?”   “那个高挑些的女子是不临城城主,不要节外生枝。”   言言在十绝境也很出名,被认出来一点也不奇怪。   “你说她们有没有可能藏匿宫主失物?”   姽婳姬略一思索:“看起来似乎是刚到荆谷的,但是未免也有点太巧。”   这时候解轻裘正好目光一转,看见桃木柜子:“这个柜子之前是合上的吗?我怎么记得我打开来翻过两三遍?”   白琅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万一林小鹿就躲在里面,那他们一开柜门不就直接一尸两命吗?   她立刻回头交代言言:“你御剑先走。”   她可以随时通过入镜脱身,还能召请折流。但言言神志不清的,往这儿一站实在危险,所以让她离开总没错。   可是言言不答应。   白琅只好轻声哄道:“去找琢玉,让他过来跟我们一起玩。”   言言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脚下剑光似红叶,眨眼消失不见。言言走后,白琅松了口气,开始认真思考对策——首先,要把林小鹿藏身的桃木柜子弄过来。   “谁?”   剑遁动静太大,原本准备开柜子的解轻裘直接抬手破壁,整面墙连带着上面那层楼都坍塌崩溃了。白琅还没发出什么动静,姽婳姬就惊叫起来,解轻裘这才想到自己带了个没有战斗力的,只好又回身帮她挡下坠石。   他这一回头的功夫,白琅瞬间入镜把整个桃木柜都拉走了。   “啊……我的天,我以为我就死这儿了,没想到你这么聪明!”林小鹿渐渐从桃木柜里显出身形,她大口喘着气,抱紧肚子,“怎么办?我可能要生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紧要关头林小鹿居然要生。   “你忍一下,不解决这两人恐怕走不了。”   墙壁被毁,两间房彻底打通。林小鹿一抬头就傻眼了,因为姽婳姬和解轻裘都在隔壁漠然看着她。   “你确定你干得赢解轻裘?”她没底气地问。   白琅有什么办法,她只能安慰林小鹿:“没事,我们各自带了个不能打的。” 第101章 援军已至   他们各自带的那个不仅不能打,还不能受伤。   这样一来解轻裘就比白琅被动多了, 他只擅攻, 白琅却完全偏守, 镜像防护固若金汤。八面银镜呈八卦形排布,每次解轻裘试探着攻去都只击碎镜影,而且很快又有新镜补上。   姽婳姬一见局势僵持, 立即道:“你不必管我。”   这话说得解轻裘只想翻个白眼, 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姽婳姬,就算避战也不能让她受伤。   “你站开点。”   另一头镜阵内,林小鹿崇拜地看着白琅:“这手可以啊,我们无敌了。”   “不能这么说。水月虚像而已,看多了总能看破关窍。”   林小鹿觉得自己是看不出,那个解轻裘肯定也不比她聪明。   白琅捧镜闭目, 眉心间擎天心经微微闪着光。   现在就像下棋, 八镜为八点连八线, 解轻裘破她一手围空, 她就立刻接一镜包抄。这个局越拉越大,最后将整个客栈半空都给覆盖,无数镜子连成三十六条纵横线, 或是完好或是破碎, 越发像一局未完成的棋。   白琅与林小鹿高居天元,解轻裘和姽婳姬被逼至边线。   还没怎么出手就突然成了劣势,这样的局面解轻裘已经很久没有遇上过了。   不远处,白沉忧看见解轻裘动武, 本想现身制止冲突,但白琅这手实在是太让人惊艳了。   之前她在谷外一步不动就逼退封萧,只能说天权甚伟,用得也炉火纯青。但此时她在空中摆纵横线,强行让解轻裘一边打,一边下一局荆谷所有人都能看见的指导棋,这已经不是天权的问题了。   她在确定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向对手降下了压制性的惩罚。   难怪当初涉身幻境的封萧要叹一声“天威可怖”。   姽婳姬退开之后才看清局势,银镜、碎镜不知不觉已经摆成了这副模样,活脱脱是一盘棋。解轻裘在边角上,被围得几乎没有突破口。   白琅看着他的位置,局中再落银镜一枚。   她低声道:“无解珍珑。”   解轻裘经验丰富,并不怕劣势。他这时候反应过来,不能跟眼前的谕主慢慢推拉,最好是用强击直接破她的守势。这家伙好像不会使阴招攻击姽婳姬,他倒是可以找机会抓那个孕妇。   “法文召仪,元命赤箓!”   一道赤色从解轻裘指尖脱出,他凌空画符,真气离体后在空中凝滞成赤色玄箓。这张玄箓完全看不出是由真气凝成的,它色泽素净古朴,花纹却绮丽繁复。玄箓之上透出浩荡荒远的气息,野蛮与正气混合,不见一分污浊魔意。   林小鹿紧张起来:“十箓召仪术,是天殊宫的符箓道绝学,和丹道绝学妙通五行术齐名……”   林小鹿话还没说完,那头解轻裘眨眼已经绘出另外十道符箓。符箓分别用古老魔纹写出“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十字,这些字再排列成对应的天干地支阵型,各色光芒顺次亮起,那个“元命赤箓”上瞬间爆发出一道强光。   “清微天太清太阳君,听召!”   白琅忍住没挡视线,而是更努力地映镜看清光芒中的东西。   那是一座顶天立地的恢弘圣像,而且不是一般的圣像,是仙道典籍传说里常出现的太清太阳君。只不过此时圣像眼中泛着残暴的红光,已经被彻底魔化,那十字符箓环于圣像周身,将它牢牢制住,役使它一点点向前碾过镜面。   它不受肉眼种种桎梏,直接看破世上乱象,直至本真,快步朝白琅踏来。   白琅拉着林小鹿入镜,从天元移至对角。   只是一个短短出入镜的时间,那头解轻裘又起“己酉庚戌辛亥壬子癸丑生”十字符箓,召出“禹余天太玄通阳君”圣像,从两对角线朝中间压来。   斩首大龙,分制三方,拆分四路,强破珍珑。   白琅眨眼就看清局势,心下有些惊异于解轻裘的战斗天赋……至少他没跟衣清明一样一通乱追。   圣像从后方暴起,看都没有看白琅一眼,直接扑向林小鹿。   林小鹿惊叫不已,试图到处乱跑,白琅连忙把她拉住,再度入镜回中央天元。这里处于对角线交叉点,早晚会被两头圣像逼死。   想赢就必须进攻。   “你站在这儿别动。”她叮嘱林小鹿。   “你疯了,那两头东西不得把我碾碎?”   一面面银镜凌空立起,稍稍阻隔圣像步伐。白琅孤身消失于镜中,再度出镜是在那块“元命赤箓”旁边。她咬破指尖,血雾洒出化作符纸,写上弯弯扭扭的魔纹。   “五浊俱净,八景光明!”   一点黑光销入“元命赤箓”中,白琅用妙通五行术真气破法。她很快就感觉到谕主真气对解轻裘的压制力确实小了点,至少不能完全侵蚀洞穿。   但元命赤箓是操纵圣像的关键,它被侵蚀,那剩下的局面就控制住了。   圣像眼中狂暴的红光熄灭,立于局中停滞不前,林小鹿坐在天元瑟瑟发抖。   解轻裘不是没看见白琅忽然现身动手,而是实在太惊讶了。天殊宫有哪些功法他还是知道的,这代修丹道的大多学妙通五行术正篇,讲究阴阳通融。而逆篇这样比较极端的阴性功法,只有夜行天一人修行。   眼前这姑娘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魔君,速战速决!”这时候姽婳姬提醒道。   解轻裘立刻抬手,几道黑雾笼上周围的镜子,将白琅退路阻断。   可白琅手中还捧了一面镜子,它镜面一黑,天目开闭,瞬间照破重重迷雾指引正确方位。   解轻裘见白琅再度消失镜中,只得挥散迷雾,重立符箓,再次役使圣像。只不过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林小鹿,而是白琅。   他感觉有点棘手,如果不杀谕主,就破不开镜像,很难拿下她所保护的孕妇。但是放着这个孕妇不管,谕主又能随心所欲发挥,没有后顾之忧。两头分神兼顾,最可能的是被她牵着鼻子耗死。   只能逼紧一点,看看能不能抓住空子。   那头打得正激烈,白沉忧却忽然感觉到一丝不详的气息。他尤擅藏行匿迹,此时却仿佛被什么注视着。   “谁?”   他从虚空中取出漆灯夜照,剑气往街道另一头横扫。剑气仿佛碰见什么看不见的壁障,一下就消失了。   确实有人。   身着血爪黑袍,覆着恶鬼面具的魔修从暗中走出。步伐一寸寸撕下晴朗天幕,将身侧化作无间炼狱。白沉忧呼吸稍滞,漆灯夜照的剑柄都隐隐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兴奋还是仇恨的感觉正疯狂翻涌。   “夜行天……”   白琅注意到另一头的状况。   言言也去求援了,但没想到还是天殊宫来得更快,他们三器间恐怕有什么互通手段。她有些担心,因为白沉忧看起来情绪不稳定,对上夜行天这个状态肯定没有优势。   夜行天五浊八景咒一念即成,半壁天被黑暗笼罩。不见天光,不见星月,五行凝滞,无法沟通天地。白沉忧剑意立成,持定守一,不受所扰,凛然锐气拔地而起,一剑化万剑,如骤雨急坠。   夜行天黑袍化雾,万剑穿雾入地,砸出一片深坑。他一下就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脱离剑阵范围。   白沉忧收势,抬头看见他遥遥抬手,低声念咒:“元通升玄,众妙之门。”   没有一扇具体的“门”出现。   世界好像被划破了一个口子,肉眼所见的肤浅表皮被掀起,不可描摹的本真逐渐流出。鬼怪、蜉蝣、锁链、修罗、天魔……无数相关或不相关的异象奔腾而出,似河入海,冲刷着世界表层的单薄存在感。   仅仅是几息之间,就让人神迷智失。   白沉忧后撤欲避,但这时候他面前“啪”地立了一面银镜。   明晃晃的,光芒刺目,镜中照出夜行天笼在黑雾中的正身,就位于他身旁。白琅兼顾两局都能看出,只要这时候稍微失神一下,就有可能被夜行天猎杀。   她离镜而出,也颂咒道:“元通升玄,众妙之门。”   双门对开,万象俱在。   那边解轻裘看见白琅去找夜行天,知道是个好机会。他揉身而上,直奔中央天元,但这时候旁边的镜子却不再映照实景了。   他看见镜中自己被锁链缠缚,心下稍有不安。   另一头的白琅捧镜道:“镜中像与世上人,我以天权相僭,易此虚真。”   解轻裘忽然被锁链缚住,镜里镜外景象直接交替。缚住他的锁链很平常,按理说他随便就能挣开。可现在他“被缚”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真实”,就连常理本身都被僭越了,更无法凭常理脱出。   上次规则变更后,僭权已经被禁止。   但是现在不僭权就会有损伤,这是白琅不愿意看见的。   同时她也想知道,台上那个巧传密诏,拉西方神台当替死鬼的人,到底可以为了保她这步棋做到什么程度。   夜行天看见她挡在白沉忧面前,停了步伐,声音很冷:“还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白琅看了他很久,开口却不知道要叫他什么:“魔君……”   夜行天没等她说完就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气死() 第102章 剑柄胎纹   本来白琅不想正面为战,但天殊宫援手实在来得太快, 稳固的守势在夜行天加入战场后有所倾斜。   夜行天跟解轻裘又不一样, 他对白琅实在太了解了, 而且真气同源又存在巨大压制。现在白琅只希望白沉忧赶紧看清局势,帮她稍作牵扯,给她留出施展天权的余地。   但她参加神选以来的大部分愿望都没有实现。   寸芒破空, 射入四面八方的黑暗。一点点安静闪烁的剑光闪烁不止, 倏忽之间动若山崩,在五浊八景的领域之内围出另一片剑域。   白琅发现自己和外面镜阵的联系彻底被切断。   夜行天身影没入黑暗,在白琅重新立镜之前移至她身后。白琅心有警觉,立即反身跃起,抽符飞掷:“左德清神,右命秽土!”   大地横断, 垂直立起, 严严实实地挡在她与夜行天之间。   她落地之后立刻再度反身, 夜行天果然又已在她背后。此时她退路被自己立的岩壁挡了, 周围没有能够回避的镜子,仅手中一面银镜护身。   她当机立断地喝道:“流金绛庭,控命太微!”   银镜泛起金光, 金行气息瞬间强盛几倍, 坚硬更胜玄铁。   白琅勉强抬镜一挡,视线暂留中明明还在几米开外的夜行天已经攻破了镜面。他不用道法,动作迅捷堪比雷霆,急速下的黑红色裂纹仿佛都从錾花指套上逸散, 让模糊的残影在暗幕上晕开轻盈致命的血色光辉。   两方真气在一面小小银镜上相撞,白琅迅速收心守一,减少损伤。   在这个短暂僵持的时间里,夜行天已经又起一术:“天庭、神狱、龙眷;啖毒、斩邪、鬼哭!散云历黑,遍彻幽府!”   夜行天尽量不用妙通五行术,因为白琅对它太了解了。周围没有镜阵,白琅无法分辨这些法术是何来由,很容易陷入被动。   天上黑色散去,层云之后是紫火雷霆与金宫玉阙。九天上立刑台,圣影神象被万千锁链缠缚,业罪如火天成狱。炽烈的吹息和低沉孤傲的龙吟从风云中传来,唯见几点金鳞,不见神龙首尾。   这片异象将她和白沉忧隔开。   终是成了孤岛之战。   夜行天真气更强,白琅手中银镜很快开始皲裂,这道最后的屏障即将崩毁。   “我曾说过你性情是极好的……”   夜行天忽然说。   白琅一分神,镜面皲裂愈发严重,她气得叫起来:“我们能不说话吗!”   夜行天不理会,又进一步将她逼至墙缘:“你性情极好,但绝非极强。同样的事情言琢玉可以做十分,你只能做九分,因为你谁都在乎,谁都伤不到。”   白琅都不懂他是怎么说着诛心的话还维持真气平稳无澜的。   夜行天低头问她:“就算我现在收手,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你……”白琅刚说了一个字就感觉他真气往前猛进,好像就在等她泄气,“今世道无情,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不能顺之,所以性情再好也要亡,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   镜面崩碎,锋利的碎片划破她脸颊,一丝血珠冒出来,然后迅速流至唇边。她舔了一下,矮身避过利爪,半边脸开始浮出墨色魔纹,六铭之字迅速愈合伤口。   所学甚杂的不止夜行天一个。   她凭六铭隐文顽抗几招,抽身退后道:“玉景真王长存,太清神光表异。右为隐月,左为隐日。六合清练,百神化密!”   念咒的时候铁锈味还残留在口中,烫得惊人。   她左瞳泛金,收纳日辉,右瞳泛银,敛入月光。天地六合间忽然伸出一条玉色清气,浩荡如河,曲折如练,天有百神虚像,操戈挥兵,攻入神庭。一缕缕清气与外界剑意合应勾通,将夜行天领域击破。天地大势终于贯通,五行再度通融。   这是玉清真王律。   白沉忧眨眼攻至近前,夜行天稍避漆灯夜照锋芒,暂退离白琅身边。   白琅闭目静立,周身笼罩清光,眉心擎天心经时明时暗。   擎天心经翻过了“天目生、戏中魂、水月影、易虚真”的篇章,一页页向后,在“结契人,命参同契也”这行字前停下。剩下的页面就像没有保存妥当的古书,强行撕开后看见模糊不清的漆黑字迹。   和映镜之权一样,结契之权也分了四个篇章:准绳墨,执衔辔,正规距,随轨辙。   解轻裘摆脱天权束缚,终于重获自由,林小鹿撕心裂肺地叫道:“快救命我不行了肚子好痛!”   夜行天反应很快,直接从白沉忧攻势中抽身,手中火幡化作一片焰海将战场隔开,防止白琅回援另一边。   白琅终于睁开眼,眉心间光芒平静下去:“天下之向道者众,而仁者寡,故准绳墨。”   眼见解轻裘逼近,林小鹿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其实她看见夜行天出现时,就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可能不大。三圣尊和宫主是两个权力系统,很少互相干涉,所以三圣尊不会阻拦司命追捕她。而三圣尊和宫主又在同一个势力体系中,如果宫主真的开口要求三圣尊帮忙,那很可能衣清明、夜行天、解轻裘都会参与追捕。   所有人都与她为敌,反正她是活不下去了。   凛风从她耳边划过,她闭起眼睛,肩上一阵剧痛。   肩上……?不是要害!   林小鹿爬了起来,捂着血肉模糊的肩膀开始狂奔。她从来没跑过这么快,一心奔着街边的房屋而去,周围一切都开始褪去色彩。她觉得肚子疼得过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搏动着,马上就要破腹而出。   解轻裘看见林小鹿奔跑着,身影忽然消失,从隆起的腹部开始化作不可名状的意象。   他回头冲另一头喊道:“夜行天,你拖得住吗?”   刚才他本来是要击杀林小鹿的,但白琅那边谕主真言一出,准绳一划,居然就让这女人逃过一劫。夜行天那头一对二,是不是有点不方便?   另一边夜行天没有回应,因为白琅已经又出真言:“天下之求道者众,而义者寡,故执衔辔。”   他喉咙一紧,仿佛被什么扼住。   这样下去不行,白琅对天权的运用太强了,而且映镜和结契都没有进攻性,抓不住对她行权的时机。   “准绳墨”应该是对原本的进攻行为进行削弱,“执衔辔”就已经直接限制了所有进攻行为。这样的强权消耗极大,一般不会毫无顾忌地使用,但考虑到对方是白琅,为了保护那个孕妇当然说得过去。   突破口只能在白沉忧和那个孕妇身上。   “天下之行道者众,而信者寡,故……”   白琅没能念出第三句真言,因为她感觉有人从背后拉了她一把。阅读擎天心经,使用天权,都需要全然专注的精神。之前她分神翻看擎天心经后页,就被解轻裘轻易挣脱了易虚真的束缚。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衣赤足的男孩子正拉着她的衣角。   他头发很长,挡住面孔,瘦骨嶙峋,脚上全是伤。长发下隐约露出的视线让她觉得害怕,因为实在是太清澈了,如同镜子一样,不像世上生人。   他就这样凭空出现,没有征兆,没有气息。   一股冰冷的气息接近,白琅再回首,正好看见夜行天用指尖点燃箭上黑火。   “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白琅翻手立镜,正要凝神造水月影虚像,这时候身后的男孩子忽然又拉了她一把。   一箭破空,白琅险险避过要害,但是腰侧被穿了一个大口子。她用六铭隐文愈合伤口,可残留的妙通五行术真气压不下去,寒然的极阴之气迅速遍布周身。   再回头,白衣男孩儿已经消失了。   疼痛感延迟而来,让她无法专注精神。   擎天心经光辉黯淡下去,书页逐渐合拢,上次对战无面人之后出现的黑色斑点从书脊扩散到整个封面,就像被打翻的墨水污染了似的。   夜行天身影消失,眨眼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关键时候白沉忧居然不见了,白琅还指望他能拖一下,让她重新立镜行权。夜行天抓住机会就不会放手,六铭隐文防不住侵蚀性强大的妙通五行术。假如言言还没能带来援手,那情况就十分危急了。   白琅转眼间已有万千思绪,她边躲边退,往林小鹿匿迹之处转移。   她侧腰的伤口没有愈合,血是粘稠凝固的,带有污秽的黑色,将周围的皮肤全部腐蚀掉。林小鹿一直没有出现,姽婳姬循着信物指示往荆谷深处去寻找,解轻裘守在她身侧。看样子林小鹿还活着,而且藏去更远的地方了。   夜行天停下步伐,再度凝出火弩。   如此狭小的范围内根本避无可避,六铭隐文又防不下,白琅只能回首抽符,以攻势抵消攻势。但她攻势一出,夜行天就迅速散去黑焰,指尖一挑取出青铜钟。   果然像琢玉分析的一样,击钟人的权必须针对某个进攻行为使用。之前她的所有权和术都是守势,夜行天找不到行权的机会,所以现在抓住她无法集中精力使用天权的机会,逼她出手进攻,进而行权压制。   ‘还有机会。’白琅告诉自己。   因为击钟人的权敌我不分,她被禁止用法,夜行天自己也会被禁,这种情况下是夜行天被削弱更大。而她的权直到第三个阶段前都还能用,在此之前还有转机。   可解轻裘与姽婳姬回来了。   白琅看见他们没带着林小鹿,稍微松了口气……问题是现在一打三怎么赢?   就在她思考对策,慢慢构思布局的时候,一道遁光破空而来,将她拦腰抱走。她觉得如果腰上那伤口没有被血污糊起来,恐怕现在肾都要穿了。   “白沉忧?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帮你处理那个孕妇……之前跟你说过,已经找到接生的人了。”   背后几个天殊宫魔修没有强追,因为星幕上又落下了两道剑光,灵虚门援军终于也到了。   白沉忧带她离开主战场,在映碧川停下。   还是在那棵熟悉的大树边,萤火虫藏在叶子下面,周围一片青葱静谧,不受半点外界影响。他忽然把白琅反扣在树上,抬手掀了她上衣。   “???”   “让我看一下。”   白琅感觉有硬邦邦的条状物往她腰上蹭了蹭,当场尖叫出声:“拿、拿开!好恶心!!快点拿开!!”   白沉忧正在将漆灯夜照的剑柄纹路跟她腰上的胎记比对,听她这么一说简直气得不行——前任峰主的贴身佩剑,她居然敢说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防狼课上多了(←不是) 第103章 孰是孰非   她腰上有一块方形胎记,虽然周围血污覆盖, 看得不太清楚, 但白沉忧可以确定它的深浅纹路与漆灯夜照剑柄上的纹路一致。   白嬛也有个类似的胎记, 不过是在颈后,而且纹路对应碧主听秋。   白言霜真有另一个孩子?不可能,当初是他亲自去叶姒那儿接来白嬛, 然后把她交给白言霜的。从那时候到白言霜战死, 中间其实没有太久。如果中途如果多了个孩子,他一定会知道,更何况这中间白言霜也没空多弄出个孩子来……   “你这个是哪儿来的?”白沉忧戳了下她的胎记。   白琅奋力挣开他的桎梏,脸上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你贸然打断我的战斗就因为这个?”   白沉忧见她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副说话都要喘不上气的样子,只好委婉地答道:“自然不是, 方才太过危险……”   “何必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我与夜行天缠斗, 你伺机带走你们荆谷早就盯上的林小鹿。你要是真关心我安危, 那把我带出来之后为何不先问我伤势, 而是直接动手查看胎记?”   白沉忧觉得她情绪太激动了,不说出于什么目的,但好歹结果是把她带出了混战吧?莫非她很想对上那三个魔修?   “罢了……”白琅见他这分神色就知道他不会懂, 所以也不再多说, 直接返回战场。   可荆谷街道上一片安静,两边居然没打起来。   琢玉和解轻裘站在一起,笑容和煦,似乎在商量什么。夜行天消失不见, 姽婳姬离得远远的。折流抱剑倚在废墟上,远离了几方对峙的中心。   “解魔君不看太微上人的面子,至少要看朝稚司命的面子吧?那女人是他要的,你们既是寻物,就不必伤其性命,更不必与太微座下弟子大打出手……”   白琅走过来的时候,琢玉还在说着,他眼眸低垂,没有抬眼看她。倒是离最远的折流忽然抬头看向了她腰侧那一大片血污。   “那当然。”解轻裘说得和气,但口风依然严谨,“可失物就在那女人身上,抓她过来一问又有什么不妥?”   琢玉合扇拍在掌心,与解轻裘对视几秒,忽然笑道:“自然没有。方才荆谷之人趁乱将她带走了,我带魔君去找吧。”   白琅想说什么,但琢玉将折扇点在她唇上,轻轻摇头,传声道:“我受诏而来,你不要插手,先想好这次回去怎么跟太微交代吧。”   这件事已经交到琢玉手里,不再受她控制。   白琅觉得心下微寒,越发不愿意将荆谷和扶夜峰的事情移交琢玉。   琢玉带解轻裘离开,白琅一咬牙跟在了后面,折流立刻也跟上了。他悄声告诉白琅:“不要怕,琢玉会处理好的。”   怕就是怕他来处理啊。   白琅闷不做声。   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了会儿,折流又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召我?”   白琅现在没什么心思想这种事情,所以直接告诉他:“帮林小鹿是我自己下的决定,不好拉你一起吧。”   她可以自己行善,但是不能要求折流跟着她一起出生入死地帮其他人。反正折流随时可以换下一任谕主,那她死了伤了没用了也算让折流早点脱离苦海。   这种时候她更情愿让言言去找琢玉,而不是召他。因为琢玉代表她所依附的灵虚门,她和太微之间的默认契约就是——她为灵虚门效力,太微保她不受其他境伤害。他们有明确的交易关系,可她跟折流没有,他们什么约定都没有达成过。   这道界限划得太分明,就连折流都能理解到其中不加掩饰的隔阂。   其实最开始她撂下话说“你什么时候想沉默都可以”的时候就已经划清了关系——折流不愿意就保持沉默,而他以后的所有沉默,白琅都体贴地理解为不愿意。   因为从未被触及,所以折流一直没有感受过这道界限在哪里。   直到今天爆发生死之战,他才发现白琅早已经把自己的命划进了跟他不相干的地方。   后面一段路全是寂然,比以往更加沉重僵硬。   到一个简陋的帐篷面前,琢玉用折扇撩帘进去,白琅从帘子间隙中看见浓郁的红褐色。扑面而来腐臭气让人窒息,原本被用作产台的桌案已经彻底被漏下来的腐肉吞没,房间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黑红色汁液一直淌到外面,沾湿帘幕,被阳光一照就发出滋滋的声音。这堆腐肉还微微起伏着,像一座活着的山。   姽婳姬甚至没站进去,她问:“这是什么?”   琢玉回头笑道:“是你们之前试图抓住的人啊。”   白琅手脚冰凉,头脑中无法形成一点真实感。她认识的林小鹿是个满嘴谎话,性情跳脱,乐观地说“就算有异处那也是我孩子”的年轻女人,跟眼前这堆山一样的腐肉没有关系。   但她明白眼前一切并非假象。   没有人可以在映镜的权面前完美复制林小鹿的气息,也没有人知道林小鹿之所以神交结胎是因为梦见了这样的腐肉。   “是神交结胎吧。死胎、畸胎、母体异常……这些在神交结胎中都很常见。”琢玉抬头回望,笑意盈然,眼里盛着光,“圣妃应该比我了解才是。”   白琅不知道是眼前这堆腐肉让他快乐,还是揭姽婳姬伤疤让他快乐。   姽婳姬面色苍白,她又后退一步,抬袖掩唇,对解轻裘道:“信物还有反应,去找找吧?”   “不是吧?我来?”解轻裘这次是真翻了个白眼,抱怨道,“要不是夜行天跑得快……”   他没办法,只能在众人的强势围观中上去翻腐肉。   但是翻了一圈,一无所获。   “没有吗?”   解轻裘只想赶紧回去换指套:“没有。”   “会不会是这样……”琢玉好心提醒道,“此人携带过失物一段时间,但是后来又与失物分散了,所以一直残留着气息……我当然没有开脱的意思,如果魔君和圣妃不放心,可以在这里守一段时间,看看她会不会死而复生,那个失物会不会再度出现。”   “嗯,我们会的。”姽婳姬话一出口,解轻裘都绝望了。   他还要强颜欢笑:“多谢上人提点,不过不劳你费心了,此事我们会再想办法的。之前冲突确实是误会一场,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琢玉摇头,诚挚地说:“怎么会?是我们该向魔君道歉,耽误了这么多事情……”   他们来来回回的客套话在白琅耳边越拉越远。她看见所有人都是麻木微笑的,没有谁分一个眼神给躺在产台上变作腐肉的年轻女子。没有人想过她还有没有意识,这堆腐肉里有没有一颗心跳动,也没有人知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这副样子是不是痛苦。   白琅站在阳光下,有种遍体生寒的恐惧。   这世道竟然没有人在乎另一个人的生死,他们站在未寒的尸首边,谈笑间全是权与力的交锋。   夜行天说任何事情琢玉可以做到十分的,她只能做九分,确实如此。   他多厉害,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一场争执,谁也没有损失。死的是个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林小鹿,而且她还是自然死亡,跟谁都没关系——跟追捕她的万缘司没有关系,跟逼迫她的天殊宫没有关系,是她自己的命。   命就该如此吗?   *   万缘司,司命神宫。   又一把缘签被扔在地上,脆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寒玉床上搭起了雪蚕丝的帐子,司命身影影影绰绰,看得不清。   纪雅之看了封萧一眼,示意他上前制止。   封萧第一个字的第一个音刚出来就被另一把缘签甩在脸上。   纪雅之吓得动都不敢动。   封萧深吸一口气,神情平静地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缘签,有些是玉的,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碎最狠的那个是林小鹿的,司命刚算到她命缘已断,姻缘已了。   纪雅之终于看不下去:“谕主,这也不是封前辈的错啊……”   “上次追捕失手的是谁?不是他的错还能是谁的?”   “是您自己的问题。”纪雅之鼓起勇气说,“您没有跟小鹿姐好好交流过,她才会逃跑。当时小鹿姐知道自己神交结胎的时候已经很慌了,您还这样对她,她肯定……”   封萧低声斥责:“闭嘴。”   纪雅之委屈地沉默下去。   封萧收拾完地上的狼藉,才起身道:“司命,东王圣公诞辰还有几场仪式需要您出面主持,我到时候再来找您吧。”   “你出面主持吧。”司命淡然道。   封萧静了一会儿,冷笑道:“怎么?您要退位让贤,学虚极天尊一样成天画眉插花?”   帐子内司命“噗嗤”一声笑出来:“林小鹿这蠢蛋哪儿会画眉插花?我们一起在内司当值的时候,她连罚恶使绶带都不会系……”   他忽然又静下去,没有再说。   “你记得把那几场仪式要用的东西给我,诞辰庆祝很快就要结束了,不能掉以轻心。”   言下之意是答应出席了。   封萧也没再深聊,带着那些碎玉起身告退。   纪雅之要随时照看司命身体,所以一直留在神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靠墙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司命说了句:“是……你说得一点不错,都怪我。” 第104章 变道正。法   回去之后,首先要见太微。   他在湖心岛等着, 桃花开得正烂漫, 清甜的香味溯水而来。地上落花衬他华服, 含着些生长于衰败之上的欣欣向荣。   “白琅,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他回望过来,从那个长着茂盛桃树的高坡上, 眼底的光一如既往清丽寒凉。白琅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顿时有些挪不开视线。   “月圣可以跟朝稚同归于尽,秦缓歌的出现导致他掉以轻心,被当场斩首。朝稚可以剖腹取子保林小鹿性命,你阻拦封萧,让他错失先机。”   “你以为天命是可以改变的,但最后会发现改变天命的行为却恰恰构成了天命的一部分。这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悲剧, 跟你的意图好坏或者实力强弱都没有关系。有时候天命只想用这种办法告诉你, 要服从, 因为一切‘违背’其实也都是‘服从’。”   白琅想起林小鹿腐烂的尸体, 耳边仿佛能听见尖锐的嘲笑。一天之内已经有两个人告诉她,这个世道也好,这分天命也好, 都没有办法去违抗。   她问:“是我的错吗?”   太微轻轻晃着手里的孩子, 看着比以往慈和:“不是的,白琅,你没有错。我甚至担心,你会因为林小鹿的事情而放弃原来的信念。因为一旦你选择去违抗天命, 这样的悲剧只会越来越多,你要看着更多人死去,而且你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赢。如果输了,那这些死亡都没有意义;如果赢了,这些死亡也仅仅是垫脚石。”   白琅觉得心里越来越冷,但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   “在对抗天命的过程中,修道者不管胜还是负,都是输家。而天下人都想当赢家,所以他们顺应天命,顺应时局,也顺应这个不合理的世道。”   太微抬起头,走到白琅身边。   他将孩子递给白琅,白琅低头看了一眼,这孩子很普通,皱巴巴的,皮肤粉红,眼睛眯成一条缝,睡得不太踏实。她接过孩子,孩子忽然醒来,大哭出声。   哭声响亮有力,生命在蓬勃成长。   “不是这么抱的。”太微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拥着她轻轻摇晃。   白琅声音有点哽咽:“林小鹿给他起过名字了,叫林晨缨。”   太微叹道:“九天凤衣飞青羽裯,晨婴玉冠凤云之舄,传说中的西王母之冠……白琅,现在我问你,你敢不敢当这个输家?”   白琅微怔。   太微淡然道:“随我变道**,改天换命吧。”   *   从湖心岛回来,白琅还有点不敢相信——太微怕是把一辈子的好话都在刚刚讲完了,而且他还准备帮忙带孩子。   她想回房认真反思,却被琢玉在小楼前给拦下了。   “我们谈谈?”   “什么?”   “三剑的事情。”琢玉笑容温和,“你和折流一直没进展,再耗下去也不会有。你觉得他是块冰,可以被捂化了,但是等你真捂化了就会发现里面是块石头。不如跟我谈谈……”   “我有些累,改日吧。”   白琅绕过他进了小楼,拒绝之意相较上一次还更明显。   但是这次琢玉没有放过她,他跟着白琅到了门前,用折扇卡住门缝不让她关。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琅恼怒地打开门,声音压得很低,因为隔壁房里言言在睡觉。   琢玉平静地道:“好歹听我说一下吧。”   他一副不依不挠的样子,白琅只能堵在门口:“就在这儿说。”   琢玉挑眉不言。   白琅侧身放他进来,自己靠在门边。   “三剑之中有一柄伪刃,我猜这个太微已经告诉过你了。”   琢玉总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无法拒绝倾听。   白琅锁好门,在他对面坐下:“伪刃是怎么分辨的?”   “问得好。”琢玉用扇子在桌上点了点,“铸剑人当初为铸造北方神剑,建了七七四十九座遗冢,但是他还没铸完就出局了。每座遗冢中都留有一个剑坯,拾慧人花了大半辈子收集这四十九座遗冢,然后仿出铸剑人的权,试图利用五千年前的剑坯铸造真正的北方神剑。”   “他失败了?”铸剑人仿造北方神剑,拾慧人再仿造他仿造的北方神剑,这中间跨越几千年,要仿得像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铸造是看命的,可能你天时地利都没有,但命运就是把这缕灵光给你了。”琢玉笑意淡下去,他说,“拾慧人成功铸造出了可以媲美北方神剑的利器,但是他贪得无厌,总觉得一柄剑最多与神平齐,他要比这更厉害才行。所以他将这柄神剑折断,再刃,得到两柄命理完全相反的神剑,其中一柄就是伪刃。”   完全相反的剑……是对剑?是折流和沉川之中的一个吗?   “明确地跟你说吧,折流是伪刃。”   白琅对这些事情都快麻木了:“是又怎么样?”   “伪刃作为器有太大的不确定性。所以拾慧人最后选择带走他锻出的第一把真刃,也就是我,然后再带走与北方神剑几乎一样的沉川,将所有伪刃都留在了遗冢。但是就像我说的,拾慧人太贪婪了,他放不下双剑的强大,后来又偷偷返回遗冢取出了折流。”   “被权制造出来之后,剑器就有了自主意识。你要想想,从被生生折断、熔炼重铸、强行分裂为真伪刃,再到被弃于暗无天日的遗冢,他对拾慧人能憎恨到什么程度?”   “那天是他先起剑势弑主,沉川很快相随,然后我才出手。三剑剑势同出后一发不可收拾,正阳道场血流成河,九阳道场派人来援,全军覆没,于是就有了三剑断九阳。太微破关而出,拦下了折流,并让他发誓再也不踏上正阳道场一步。”   “那天是我们三剑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正面再遇,是在白言霜墓前。你记得的……那时候我对他颇为忌惮。”   是这样,当时琢玉对她还挺咄咄逼人的,后来折流出面他就没再说什么了。而且那时候白琅就觉得他们两人跟彼此实在太疏远了。   琢玉循循善诱:“所以比起这样有弑主前例,而且不确定性极大的……”   白琅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打开门,示意道:“我真的累了。”   好不容易把琢玉赶走,白琅又想要不要去看看折流。可她一记起太微说的“‘违背’其实也都是‘服从’”,顿时什么兴致都没了。   她闭目打坐,一遍遍运行妙通五行术真气。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修行更实在?   第一个周天结束,白琅感觉有人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她从床上跳了起来,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白衣赤足的男孩儿收回手去。   他扭头就跑。   白琅鞋都没穿就追了上去。   男孩子跑得不快,因为他腿上伤痕累累,似乎比上次还更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白琅总有一臂之隔,怎么都追不上。   跑过走廊,一转角,白琅猛地撞上了一袭白衣。   对方好像也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问:“怎么了?”   白琅觉得有点眼花,她撑着膝盖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儿已经不见了。   “折流……你怎么在这儿?”白琅问。   “鞋。”折流指了指她脚上,“我看见琢玉进去一直没出来,所以……”   “他从另一头走的。”   真是好耐心,他就跟蘑菇似的在这个拐角蹲了一个大周天的时间?   折流静静地点头:“这样啊。”   “你有看见一个男孩子跑过去吗?大概到我胸口,十二三岁左右,瘦骨如柴,腿上全是伤。穿的白衣服,没有鞋。”   “没有,也没有这样的人进过你房间。”   白琅揉着太阳穴思考。   “怎么了?”折流见她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只好说,“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你要不然去问问琢玉吧,出入玉清真王律小世界的人他都清楚。”   “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悄然。   那个男孩儿前后两次出现都没有征兆,没有气息,而且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这让她有种非常非常糟糕的感觉——也许权鸩已经开始了。   镜子的虚与实在她眼中逐渐混淆,那些莫名其妙的事物会越来越多地出现。   总有一天她会彻底无法分清。   “白琅。”折流忽然把她叫住,“你要开始混用器吗?”   白琅步伐一顿:“看太微安排。”   “我……”折流好像想说什么,“你先去把鞋穿了吧。”   是是是,鞋最重要。   白琅小跑着回房间,气得想撕枕头。   琢玉这个形容真的太对了,她好不容易捂化一坨冰,结果发现里面是块石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想不想再敲了石头看看里面是不是还有块木头疙瘩?   折流进来的时候,她条件反射地把枕头扔向了他。   他稳稳接住了。   白琅抱着被子问:“琢玉跟我说了一堆你的坏话。真奇怪,你不讨厌他吧?你都从来不说他坏话。”   “不讨厌。”   白琅有点好奇他们这三个人的关系,于是问:“为什么?他作为师兄很照顾你们吗?”   折流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是因为……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白琅没想到能从仙境最顶尖的剑修口中听到这种话。   “因为主强而忠主也好,因为主弱而易主也好,其实都没有差别。就好像凡人,他们总会死,不管怎么活,活着的方向都是死亡。剑总会遇到执剑的人,不管怎么活,活着的方向都是拘束与掌控。”   “琢玉他……很好,他什么都有,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不讨厌他。”   白琅跟他只隔了半间房的距离,但感受到他比以往更遥远的气息。   他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到床边把枕头还给她,俯首靠近的时候,低声说:“我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只主动做过两件事。一件是弑主,另一件是……你那个……”   另一件是用血肉保护她十五年。   他不太好意思地带过去了:“总之……如果真的需要混用器,我也可以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正宫的以退为进(←不是) 第105章 真假虚实   他又提起混用器的事情,好像真的很在意。   白琅只好解释道:“太微最近都没说这件事了, 倒是琢玉格外积极,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哦……”折流点点头, “那你之前去见太微是因为?”   “跟他回报了这次冲突的前因后果,他跟我说了很多。”白琅不自觉地抓紧枕头,问道, “他觉得修道者之所以行为败坏, 是因为所求之道是错的,这个对吗?”   折流诚实地回答:“我没想过这些。”   “可是如果把现在的道换掉,改求其他的道,最后修道者行为还是走向了败坏呢?确实,太微和我所坚持的信念是类似的,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同……”   “你的意思是?”   幸好折流那张脸天生缺乏表情, 看不出茫然, 不然白琅肯定没兴趣说下去了。   她尽可能直白地陈述道:“我觉得跟道没有关系。如果修道者自己不改变, 不管变多少次天, 换多少次道,都是一样。因为让道败坏的恰恰是人。”   “……你不觉得这么想有点危险吗?”   白琅叹了口气:“算了,我打会儿坐, 你也回去歇着吧。”   “我留下陪你。”   “啊?”   “之前那个白衣男孩, 听起来很危险。”   白琅认真想了下,确实有折流在旁边帮忙看着会更安全。她也想再确认下这个男孩儿是不是只有她能看见,是不是真的不存在。   “那就……辛苦你了。”   她放下了床帘,闭目开始打坐。   这次她先查看擎天心经。   擎天心经整体还是金色, 但外壳上很多黑色污迹。   把它一页页翻开,最前面是东方神台的诏令,纯金色。往后是一些零散的记载,比如第一次使用鉴器时出现的“鉴者,心也;善心者,师心不师圣”,只有这句是黑色,其他都是金色,读不出完整的意思。   再往后就是天权的记载。“映镜”的权在前面,全是金字,真言之外的部分无法连贯成文。翻过很多页才是“结契”,它也包括真言和无法看懂的部分,只不过全是墨字。   白琅一直不敢用结契就是因为这个。   她收过涉水人的擎天心经,但那本擎天心经是金色的,一页页插入了她的心经中,二者完美交融。但是那次在瑶池杀死无面人得到的擎天心经是黑色的,一页页散开进入她的擎天心经之后横生了一堆黑色书页。   白琅这次花很长时间把整本书细细检查了一遍。   她发现除了无面人带来的那些黑色书页和黑字,擎天心经只有“鉴者,心也;善心者,师心不师圣”这句是黑色,而这句是通过跟罪器穆衍之结约出现的。   假如两种黑色意义一致,那么除了罪器之外,世界上是不是还存在着“罪主”?假如确实存在“罪主”,那他们是否和罪器一样,只接受台上某些高层的调动,为他们效力呢?   白琅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无面人的真面目,不过现在离台上还远,暂时用不上。   她不再看心经,而是重新开始打坐修行。   妙通五行术的修行节奏其实很快,而且到后期甚至会越来越快。它的功法进度会把修行者的心境磨炼远远抛在后面,到高深处说是“危如累卵”也不为过。   因为所谓的“入魔”往往就是从心境跟不上修为开始的。   好在她不用担心这种事……她修太慢了。   虽然慢,但是一遍又一遍运转真气,看着它慢慢变精纯,白琅觉得还是很有满足感的。她以前虽然也很刻苦,但内心其实是不喜欢修行的——因为怎么修都垫底。   但是参加神选之后,她才发现,修行才是最愉快的事情。它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比起那么多付出努力却毫无收获甚至有所亏损的事情,已经是相当暖心了。而且想想努力修行之后,折流说不定身体也会好些,会乐意出门走走,也觉得很期待。   几个大周天结束,她才稍觉有些疲倦。   她睁开眼,视线适应周围的黑暗,看见一角白衣落在她面前。   ‘折流肯定不会偷偷爬上床的。’   白琅屏住了呼吸,顺着这角白衣往上,看见细瘦伶仃的手足和伤痕累累的小麦色皮肤。   那个男孩子坐在她床上,裹着她的被子,抱着她的枕头,脚踩在床沿。   他在看她。   白琅实在没忍住吸了口气,男孩子往角落里挪了一点,把脚从床沿放下去。离近了之后,白琅才发现,男孩儿手臂上也有很多伤,露在外面的皮肤只有脸是干净的。可那张脸也被长发遮住一大半,看得不清。   白琅本来想叫折流,但是最终还是没克制住好奇心。   她问:“你这些伤是从哪儿来的?”   男孩子垂下头,摇了摇。   “有人欺负你吗?”   男孩子依然只是摇头。   白琅伸出手,想碰他一下,但是被他躲开了。和之前追他的时候一样,明明床就这么点大,一伸手绝对能摸到的,但他一避,仿佛中间就平白多出了万里之遥,怎么都够不着。   “你不能说话吗?”   点头。   白琅发现他是能交流的,立刻问:“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点头,然后摇头。   白琅不理解了:“你是假的吗?是我看见的虚像吗?”   摇头,然后点头。   白琅更不理解了:“你到底是谁啊?”   男孩子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然后跳下床,消失在了床帘外。   白琅连忙跟出去,结果只看见折流站在窗边,月光让他的侧脸变得柔和。   “你……”   折流回望过来。   “你有看见那个男孩子吗?”   “没有。”折流好像已经料到她的问题了,“但是我听见你自言自语了。”   白琅揉着眉心,又看了一眼床上,原本被那个男孩儿裹着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枕头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一切都像幻觉。   “到底怎么了?”折流问她。   “我……”白琅抱着自己的膝盖,迟疑着说,“可能权鸩开始了。”   折流过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是不想说,还是没想到要说什么。   使用天权而引发的权鸩是缓慢积累的,一开始只有一点细微的征兆,后来就会变成不可遏制的死亡。目前没有听说过谁能在权鸩完全爆发后活下来。   白琅低声道:“我在荆谷战斗的时候,因为要使用很庞大的天权,所以心里稍微犹豫过一下。就是那一下,那个男孩子出现了,拉住了我。”   “今天跟琢玉谈过之后,我很想去找你说说话,但最后还是自欺欺人地决定打坐修行。但是那个男孩子又出现了……他把我带到你身边。”   “刚才打坐的时候,觉得很疲惫,也有过‘如果有人陪着’就好了,这样一闪而逝的想法。结果睁眼就看见了他。”   那是为了满足某些已经被她遏制的私念而出现的幻象。纵容她,并且让她渴望更多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如同鸩酒。   白琅害怕地想了很久,忽然意识到折流一直没说话。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她问。   “我陪你?”   白琅有点尴尬地笑起来:“这倒不用,本来也没认识多久,你要是陪葬我会过意不去的……”   “不是说这个。”折流避开了关于死亡的话题,“刚才不是说……如果有人陪着就好了吗?是不是只要我在你身边了,就不需要幻觉的出现?”   白琅抱紧了膝盖:“是啊。”   于是折流在她床边坐下,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入睡。   “晚安。”   他这么好,像一场足以媲美水月影的幻觉。   幸好她很快就要分不清现实与幻觉了。   *   三天后,白琅伤势好了不少,所以太微让她自己去荆谷善后。   他的原话是:“魔境那几个你不用怕,虚极天尊现在不想得罪宫主,又不想得罪司命,还不想得罪我,最后此事很可能是不了了之。倒是荆谷,竟敢当着你和解轻裘、夜行天的面抢人,这是不把仙魔境放在眼里……不立威是不行的。”   所以白琅这次过去不仅要探探魔境口风,还要敲打一下荆谷。   白琅先去找了姽婳姬,她还挺好说话的,至少比解轻裘好。   从她透露的信息来看,稚女命要在万缘司找某件失物,而不是一个人。稚女命赐下了信物,信物接近他要找的东西就会发烫。原本这东西靠近林小鹿就会发烫,但是她死后就渐渐不会了。   姽婳姬觉得琢玉的说法还挺靠谱的,东西应该是原本在林小鹿身上,所以才残留有气息,让信物有反应。不过现在林小鹿死了,想逼问都没地儿,再找也是海底捞针。所以姽婳姬决定过段时间就回去。   短短几句话已经够白琅分析出很多东西了。   林小鹿确实还隐瞒了重要的事情,至少那个“失物”,她应该是知情的。但是这个失物是不是被林小鹿藏起来的,还真不一定。东西很可能在孩子身上,不然没理由太微突然要带孩子,司命也一开口就是“剖腹取子”。   现在孩子被灵虚门控制起来,算是她和琢玉为三方角力赢下一局。   还有,姽婳姬说她要过段时间回去。这意味着什么?肯定不是她想在荆谷玩够再回去。   多半是负责护送她的解轻裘这几天抽不出空。   而解轻裘为什么会抽不出空?因为这几天司命要准备飞升,他的盟友决定帮忙护法。 第106章 傀儡鸟舍   探完魔境口风就得去找荆谷高层,而白琅说什么也不想再跟白沉忧交涉了。   她直接找的谷主虞病。   说起来, 这位谷主也是时事所造。他年仅十七岁, 无父无母, 以前是个游手好闲的散修,一直在万缘司各地流浪。但是后来万缘司开始驱逐谕主,他混不下去了, 只能往边境逃亡。在逃亡过程中, 他身边汇集起一批与他志同道合的伙伴,逐渐形成现在的荆谷高层。   白琅见过他几面,印象不深,只觉得是个沉默可靠的人。   他们这次见面在青石玄玉殿内,外面白沉忧正在讲法,朗朗诵读声萦绕耳迹。   虞病给她倒了杯茶:“之前公子的事情, 是不是让你不愉快了?”   白琅连忙接过杯子, 委婉地说:“那倒没有, 就是有点不自在。”   “真是的……”虞病歉然道, “之前我们商量怎么接待灵虚门来使,几个管事非要派个好看的男子陪你。最后公子顶不住他们怂恿,向我请命。他不喜欢这些应酬, 不过难得主动……我一冲动就给答应了。”   白琅有点不好意思, 又有点想笑。   虞病笑起来:“现在想想确实不该。因为要他虚与委蛇,他肯定不高兴,你又有颗玲珑心,肯定看得出他假意逢迎。现在我把两边都得罪了, 你就说说怎么补偿吧。”   白琅发现虞病这个人情商是真的高。他态度温和真挚,奉承点到为止。短短一句话,既抬了白沉忧,暗指他是不与世俗,又抬了白琅,明说她慧眼识人。最后还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让人实在难以指摘。   “谷主陪我去趟映碧川吧。”白琅笑道。   虞病微怔,慢慢放下杯子:“映碧川?也好。”   “我能带上这个吗?”白琅指了指桌角的棋盘。   虞病帮她拿了。   映碧川一如既往地幽深静谧。萤火虫藏在枝叶阴翳中,有疏漏的光斑落在地上。偶尔听见几声蝉鸣,也不觉得刺耳。   行至映碧川尽头的大树下,虞病道:“当初到荆谷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野。我指着这棵树说,就在这里建一座城吧,让它像茂林里的萤火般闪耀。”   白琅坐在树下,将棋盘摆好。   “公子带我参观的时候提起过这些。”她示意虞病执子,“谷主能说说为什么荆谷要找林小鹿,又为什么要趁乱将其掠走吗?”   虞病捻子不落:“我不会下棋。”   “那就不下,我们打谱复盘。”白琅笑着取了一册棋谱出来,“您按黑子摆就行。”   其实虞病不是不会,只是见过她落镜为子,棋力惊人,所以知道自己不能一边分心在棋局上,又一边跟她周旋前事。   他低头查看这册谱,发现黑棋险胜一招,对方让他执黑子是何意?   “找林小鹿是为谷中安全着想。我们荆谷与万缘司不合,而罚恶使封萧作为司命左右臂,威胁太大了。如果不搞清楚他在找什么,我实在难以安心。至于后来公子趁乱将林小鹿带走……”   虞病觉得黑子开局虽劣,但行棋高妙,若不是看过谱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   白琅落下第一枚白子,纠正道:“他还趁乱将我带走了。”   “这个……”虞病清了清嗓子,他压根没听公子说过后面这段,“公子将林小鹿带走其实是好心,之前你来问过他接生的事情,所以他还特地去附近的城镇找了产婆。”   白琅一听就知道他们俩对过口供:“那我呢?”   “……”   这次复盘结束得很快,所以他们的谈话也结束得很快。   下完时虞病已经有点力竭。黑棋险胜,但对方让他执黑棋绝非让他赢的意思。恰恰相反,此局中黑棋表现近乎完美,任何一步都找不出更好的对策了,虞病相信自己身处局中必输无疑。   他离开映碧川后立即去青石玄玉殿找白沉忧。   白沉忧正好送走那些听课的少年少女,见他表情肃然,不由问:“怎么?灵虚门为难你了?”   “是为难我了。”虞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可是我觉得为难得对啊。公子,你真的趁人家受伤欲行不轨了吗?”   “……”白沉忧深吸一口气,“她说的?她人在哪儿?”   “她当然不可能跟我说这个。”虞病道,“她说你趁乱把她带走了,我问她带走做什么了,她就脸红不说话。”   “我……严格意义上没有。”   虞病点点头:“严格意义上。”   “可能确实有点行为不当……”   白沉忧迟钝地想起她腰上狼狈的血污,以及不小心触碰到的柔软肌肤。   虞病把他往殿内一推:“行了,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想听具体的猥。亵内容。公子你还是帮我看看这个棋谱是什么意思吧。”   他把棋盘摆出来,凭记忆将映碧川树下那局一点点重现。   刚摆了个开头,白沉忧就说:“黑子赢了吧。”   虞病肃然起敬:“公子,你看一步知全局的功力越来越厉害了。”   “不是……这黑子是言琢玉啊。”   “什么?”   “他棋风独树一帜,很好认的。白子是谁?”   虞病摇头:“我不知道,今天她就让我摆了这个谱,其他什么也没说。我执黑子,摆到最后全身都是冷汗。这样的局黑子都能活,心态好就不说了,死中一再生玄机,真是技乎其神。”   “她现在在哪儿?”   “应该还在映碧川。”虞病放下棋子,一回头就看见白沉忧的背影。   “我去谈吧。”   虞病叹气:“我怎么就这么放心不下呢?”   白沉忧赶到的时候,白琅自己也在看那册棋谱。   她听见白沉忧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说:“开局白先,冷静黏着,锁黑子入瓮。黑子仅高中低三处可走,落于中处则中间断,撞于低处则高处白子扳渡,落于高处则低处渡回。这三处竖排而下,让黑子如挥刀自刎,实在精彩。”   白琅放下谱子:“最后黑子还是做活了,说这些有何用?”   “言琢玉那手作眼位,引白子破眼位,再连贯破处断左,确实妙不可言,可以说是决胜千里了。”白沉忧到她跟前,叹道,“可惜白子走的王道,堵死每一种可能性,却让黑子活在了阴谋巧诈之下。”   “什么阴谋巧诈,棋局本就如此。”   “白子是你吗?”白沉忧问。   白琅抿紧了嘴。这局是她之前跟琢玉争荆谷主导权的时候下的,她开局大优,刀都架在琢玉脖子上了,没想到还能被他翻。   白沉忧之所以觉得白子像她,是因为白子这副“我不动你,由你自刎”的凛然气势和她对阵解轻裘时实在相像。   “公子,这局是给谷主看的。万缘司、天殊宫、灵虚门,如今这三个势力就是横于荆谷脖子上的刀,高中低三路怎么走都是自刎。所以我劝你们不要犯糊涂,沉住气,在局外做一手眼位,诱出一条生机。”   前面半段白沉忧懂了,是说不要站队,因为怎么站都是死。只有荆谷保持独立,它对谕主和十绝境才是重要的。一旦它选择依附某个势力,就和那些普通的谕主没有区别了。   但后半段这个“眼位”和“生机”是什么,白沉忧有点不确定了。而且他不懂对方为什么曲曲折折地暗示这个,她是灵虚门的人,当然是把他们拉上灵虚门的船比较好。   “多谢指点。”他谨慎地回答。   白琅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她稍稍施礼,准备离开。   白沉忧当然不敢受礼,他扶了白琅一把,结果刚一碰到就被避开了。   白琅跟他道别:“时候不早,灵虚门应该派人来接我了。”   白沉忧追着她一直到荆谷门口,好不容易把她拦下了:“上次贸然打断战斗,确实是我的错。跟夜行天那一场斗法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她师出夜行天,但跟夜行天之间有种莫名的抵抗性张力。   那次斗法可能确实不仅仅是斗法这么简单。   “没什么。”白琅点点头,“都过去了。”   “还有那个剑纹印记……”   他又绕回这个问题,白琅实在是不想接:“要是出生就有的,你难道还能把漆灯夜照给我?”   “你出生在哪儿?”   白琅走出荆谷,折流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她随手指着折流说:“就在煌川,他门口。”   虽然折流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但还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   临走前,白沉忧送了她一罐萤火虫。瓶身是半透明的磨砂质地,有银蓝色斑点,在阳光下会吸收光芒,摸起来凉凉的。到暗处,那些蓝色斑点会发光,和瓶子里的萤火虫交映成辉。   白琅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收买了。   她抱着罐子看了一路,到凤舆龙辇前,折流才忽然说:“里面有其他客人在,你近日还是跟我呆在一起吧。”   其他……客人?   一进入凤舆龙辇,白琅就感觉到了与往日的差别。以前小世界里只有桃木,但现在却多了很多珍稀树种,它们茂密蓬勃,树上时不时传出叽喳鸟鸣。白琅好奇地抬眼看去,没有看见鸟儿,却看见了一圈圈绕在树枝上的红线。   小楼前的水榭、湖心岛全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花海。   花海正中立着一座严丝合缝的矮木屋,木屋只露出一扇很小的暗窗。屋前有不少鸟舍,羽翼华美的鸟儿们从金碗里啄食饲料,从玉槽中畅饮甘露,被人精心饲育着。   一只鸟儿不知为何忽然受惊,它振翅而起,朝白琅飞来。   白琅隐隐看见它腿上的红线,于是想把它抓住,免得它拽伤自己。可折流出剑比她视线运行还快,眨眼间那只鸟儿就和线一起从中间横断了。   它落在地上,没有血,羽毛下是带有颓靡异香的木头。 第107章 月下红线   折流斩落那只木鸟之后就带白琅回了小楼,在门窗上都下了禁制, 整间房连苍蝇都无法进出。   “最近就不要出去了。”   白琅问:“真的有必要吗?”   “琢玉找我谈过, 他说木屋里那位客人有点奇怪, 所以你要小心。”   白琅趴在窗户上远望木屋,结果被折流拉下来,他听起来有点不满:“我是认真的。”   “那个是绣鬼人。”白琅回头告诉他, “就是鬼鸢, 她能按六十四个卦象制傀六十四种,言言是她的天卦。要想解开言言和鬼之野的束缚,就必须想办法接触她。”   鬼之野说过,天卦可以保有神智,但必须定期以鬼鸢的精血绘出‘月下红线’,注入傀儡心脉, 才能防止反噬。琢玉这次请她来应该是为了对言言稍作维护, 备战朝稚司命。   折流想了想:“如果是谕主就更危险了。”   白琅试图说服他:“太微不是也在这边吗?”   “他刚离开, 说是大长老差点掀了正阳道场, 必须回去安抚一下。”   那万缘司这事儿算是彻底扔给琢玉了。   同时也意味着……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琢玉,鬼鸢, 还有言言?”   “是的。”   白琅气得要死, 心说现在这儿除了你,全是琢玉的人!你还敢带我回来!你也是琢玉的人吗?而且琢玉这家伙总是让她陷入选择困难:现在回荆谷住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但是离开凤舆龙辇就不能接触绣鬼人。   “你等我想想现在怎么办……”   他们交谈的时候,之前被斩落的鸟儿蠕动了一下, 看不见的红线将它的身体重新缝合。它轻抖羽毛,动作灵巧地飞回了鸟舍。   木屋内,观鸟小窗开了条缝,泄一缕单薄苍白的阳光入内。   窗户正对着的地方坐着位年轻女子,她黑发如云,及地落下,唇红似血,肤白胜雪。她有一张让人看了害怕的美丽面孔,但脸上缺乏表情,只在低头看刺绣手绷时才透出几分温柔。   琢玉在她对面的暗处端坐,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上人,你不久前才问我要过一次,这么快又来……我的血是经不起这么耗的。”   鬼鸢说话时一直低头绣花,未曾抬头看过琢玉一眼。   琢玉平静地说:“这次可能要有大动作,还是再用月下红线禁锢一次比较稳妥。”   “凡事都求稳又有什么意思?”   鬼鸢往手绷上一抹,一只活灵活现的百灵鸟出现在她掌中。她伸手探出窗外将其放走,然后重新开始绣。   “况且……”她顿了顿又说,“言言僵硬的样子,不好看。”   “好看不好看,都等这次对付过去再说吧。”   鬼鸢忽然笑起来:“这样啊……这样的话,你要给我补偿。我问你,方才经过花海的那人……”   她指尖摩挲在起伏不平的绣面上,神情柔和静谧。   “折流?”   鬼鸢摇头:“跟你一样丑陋的武器?不是,是另一个人……”   琢玉打断道:“不行。”   房间角落里传出什么东西爬动的声音,很多腿,落在木质地板上“嗒嗒嗒”的节奏让人毛骨悚然。仅仅是窗外光芒黯淡的一瞬间,他看见整间房都布满了红线,从脖颈到手足,没有动弹的空间。   “美丽的……纯洁的……”鬼鸢声音忽然急促起来,“无法移开视线的,最好的……最不可侵犯的……被红线困缚的样子。想象一下……真让人着迷。这样的……天赐的礼物,任谁都会想要吧。”   “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如果实在不能用月下红线就算了。”   琢玉礼貌地起身离开。   鬼鸢歪着头看他:“当然可以。我已经为言言付出过这么多心血了,再多一点精血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你突然这么平静……还挺奇怪的,我以为我已经很了解你的喜好了……”   琢玉关上门之前只淡淡地说:“你了解得不够。”   *   这天半夜,白琅带着折流私奔……不对,是悄悄离开。   多事之秋,要少生枝节,找鬼鸢的事情得等琢玉放松警惕再说。   荆谷典当铺的掌柜魏不笑给她提供了一个安全住处,还弄来了星幕记载的资料。不过为了保密,资料上只有天权,没有对应的谕主身份。   金人怡见他忙上忙下,不由调笑道:“呆子,你这是移情别恋了?”   “不、不不不是!”魏不笑急得都不结巴了,“我没有!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金人怡见他脸红,笑得越发勾人:“那你怎么对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姑娘这么上心?”   魏不笑挠挠头说:“我、我我觉得,她人挺好的。现、现在帮帮她,以后她说、说不定能帮咱们呢。”   “她要这些天权记载做什么?”   “不、不知道,她说是、是想见识下……”   与此同时,安全居所里的折流也对白琅的行为有点好奇。   她坐在地上,把堆积成山的天权信息拿下来看,看完又整理成一摞摞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你是在找什么吗?”他问。   白琅从大摞卷宗里抬起头:“不是,我在分类。”   权鸩是每一个谕主都要面对的问题,或早或晚而已。而解决办法,台上黑幕已经跟她透露过了——万权同源,只要溯其源就能免受权鸩之灾。首先白琅得知道“万权”都是些什么权,所以她才找来这么多谕主天权的资料,试图按类别分析整理。   折流问:“我能帮忙吗?”   难得主动了,白琅怕打击他积极性,于是亲切地说:“你按字部分类吧。”   她还真不觉得折流能按类别分清楚,但字部他肯定是认的,等他分完她再按类别重新分吧。   可是折流又问:“你不是按字部分的吧?”   何必较真呢……   “我是按类别分的。”白琅还是选择跟他讲明白,“这么多的天权,可以根据使用对象分为对外和对内两个大类。”   “对外的权再细分下去,可划为认知类和实践类。认知类主要是能够查知信息。而实践类则可以切实地改变外在世界,它再细分下去则是制造类和变化类,一种是造出新东西,一种是用权改变已经存在的东西。制造类再细分下去又分独立制造类和……”   “知道了。”折流很快说,“我按字部分吧。”   “啊……啊?好。”   两个人就像没有发生过这场对话一样开始忙活。   分好之后,白琅发现“万权同源”变得更难理解了。因为天权之间的区别实在太大,找不到任何一个角度是完全重合的,更不能想象它们出自同一个源头。   “为什么封理在制造类里?它不是把权变成权玉吗?”   “因为权玉是原本不存在的。如果把一块小石头变成大石头,这就叫变化类,因为石头是本来就存在的。而且制造类和变化类有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谕主死后这个权的效力还存不存在。制造类造出来的东西,在谕主死后都还是存在的,比如权玉,比如鬼鸢的傀儡。但是变化类的东西一般在谕主死后就变回原样了,比如被变大的石头会还原成小石头。”   折流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映镜是哪类?”   “这个……”白琅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和言言的权一样,都是对内的。也就是说,可以用这个权来赋予谕主自身某种能力。”   比如使用北方神剑的能力,比如映见万象真实、篡改人世虚真的能力。   白琅看着满地狼藉,最后抓着头发说:“太乱了,我要理一理。”   在整理的过程中,她还整天刻苦练习怎么以最小的消耗使用天权。   很快司命飞升又是一场恶战,太微说他们这边没有太克制司命的谕主,所以她这种万金油型的必须出面镇场子了。这战估计艰苦,天权消耗肯定少不了。   她跟折流抱怨:“我那本擎天心经黑得跟刚从墨汁里捞出来似的了,最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会看不清字吧。”   “……”   也不知道他是乐观还是抓不住重点。   不过他的冷笑话确实让白琅轻松了些——黑就黑点吧,至少现在还能看得清字。   她放下心结,开始努力提升自我。白天试着用最少量的权达成最完美的效果,晚上则通宵打坐,不断积累妙通五行术真气,熟悉新学的玉清真王律法术。   就在她全心全意投入备战的时候,另一头的典当铺里,荆谷一群人也全心全意地投入八卦中。   金人怡嗑着瓜子问:“她和折流上人一起住了几天了?”   魏不笑说:“三、三天不到吧,从未出、出过门。”   金人怜摇头道:“啧啧,这叫什么你们知道吗?金屋藏娇!肯定是怕让别的小情人知道了,所以偷偷在荆谷里住着。”   来查看典当铺经营状况的虞病听见这话,轻咳一声:“你们这是在干活吗?”   金人怜直起腰子:“哎哟,谷主你怎么来了?”   她摆了个姿势挡住虞病的视线,让金人怡有空把瓜子收起来。   虞病绕过他,缴了瓜子,无奈地说道:“金姐,你们别乱编排人家了。就上次公子那件事,我还低声下气道半天歉呢。”   “啧,你不提公子还好,一提公子……谷主,我可跟你说,公子对人家小姑娘着迷得很呢。自打她来了就天天跟在后头瞧,上次还去映碧川抓了一罐子萤火虫当礼物,你说恶心不恶心?”   “真的?”虞病放下瓜子,磕了一粒,“你给我讲讲。”   作者有话要说:  荆谷人民充实的精神生活。 第108章 蜘蛛结网   跟琢玉合作,最重要的部分永远不是打架, 而是战前谋划。   这次他们的战备工作是通过两面镜子在荆谷和小楼两地做的。   琢玉正靠窗读书, 偶尔抬头看看镜子, 有点漫不经心。   白琅努力把房间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天权资料挪到一旁,脸往镜子面前一凑,跟他说:“这次参战的人都大致确定了吗?”   琢玉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天殊宫虚极天尊, 他手下三器俱在, 三权俱行,在防守方面几乎没有死角。然后是朝稚自己,他重伤未愈,封萧实力大减,而且天权又不擅长后手防备,不足为虑。除了他们之外, 还有一个不能忘的人。”   “谁?”   “化骨狱无定主。”琢玉说, “封萧和朝稚都出身化骨狱, 之前也跟化骨狱联合对付过自己的盟友天殊宫。所以我觉得无定主可能会派人护法。”   他这个“可能”就等于“一定”。   白琅算了下人头数, 他们这边光是数量就有点跟不上。她说:“这种最好是能引开护法之人,然后快速击溃朝稚。”   “可是我们这边并没有能够快速击溃朝稚的谕主。”   白琅点头:“言言擅强攻,但她藏不住, 也没有控制力, 朝稚可以随时选择回壳。还是像之前讨论的那样,最好有先手速杀型的天权。”   琢玉翻过一页,心平气和地说:“换思路吧。太微不会安排这个的,他比较喜欢为难手下的人。”   说得可真对。   白琅想了很久, 没想到万全之策。   期间琢玉又抬了一次头,看见折流散着头发从她后面走过去,手里抱了堆外衣。   “这样吧……”琢玉忽然说,“绣鬼人最近正好到了,以她的权在整个万缘司织网,统摄全局,随机应变。”   “这不就是没计划的意思吗?”   “嗯。”琢玉声音很轻,“有没有计划其实影响不大的……对我们来说。”   慢棋和快棋的区别而已。   白琅见他确实提不起兴致的样子,也不好强迫。但她还有些战术可以分享啊,有总比没有稳吧。   她正要说,这时候听见折流在后面叫:“梳妆镜你放哪儿了?”   白琅回头:“我在用啊。”   然后她赶紧跟琢玉说:“你觉得行就行,到时候我要是配合不默契……”   还没说完琢玉就断开了联系,大概急着去跟鬼鸢商量吧。   事情爆发得比他们想象中快,就在琢玉切断联系后大概三个时辰,夜色刚刚融入夕阳的时候,几队罚恶使巡查经过,荆谷宣布暂时闭谷。   白琅意识到气氛严峻,立即带折流返回凤舆龙辇。   凤舆龙辇拖着流星似的光尾划破夜幕,载他们前往司命神宫。琢玉给了他们每人一段红线,让他们戴在腕上。   “这是什么?”   琢玉帮她系牢:“用来防止误伤的东西。”   白琅很快就能从镜中看见“网”了,那是细密的,用红色丝线织成的肉眼不可见之网,以万缘司内司为中心向全境延伸。绣鬼人身处整个“网”的中心,织出遮天蔽日的红茧保护自身。茧周围昏暗无光,但是凭线条的震颤可以知道有大量生物正从网中疯狂涌出,捕杀一切可见之物。   未入跃龙门,天空中就隐隐出现了一道红莲虚影。再细看就会发现这不是什么红莲,而是染血的白骨花。   有人朗声道:“琢玉上人,过路也不打个招呼吗?”   琢玉用折扇撩起帘子,离开凤舆龙辇,白琅赶紧跟上。   琢玉稍稍施礼,悄声告诉白琅:“无定主座下圣骸主之一,名叫李寄疏。”   红莲之中有人现形,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文士,穿一身素净的青色道袍,白面微须,儒雅谦和,看起来完全不像个魔修。   他一出现,鸟雀桥便逐渐褪去艳丽羽色,变成一抔抔灰烬,白琅一脚踩下去差点摔倒。   琢玉伸手拉了她一把,搀着她站稳。   对面一脸严肃的圣骸主居然笑出了声,白琅“唰”地脸红了。这这这也太丢人了吧,还没打就因为平地摔被敌方无情嘲笑……   “呃……那个……”李寄疏笑完好像有点忘词,“琢玉上人,暗话我就不多说了。无定主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司命神宫。”   琢玉看了眼白琅,径直朝神宫走去。   白琅还真凭这一眼看懂了他的复杂含义:他入神宫对阵司命,她留在门口拖住所有护法的人。因为她的权没有进攻力,而且她也不太可能对司命下得去手。   李寄疏见琢玉就这么走来,面上笑意渐缓:“上人,灵虚门不能猖狂到这地步吧。仙境你们想要,那行,让你们在仙境一家独大。魔境你们想染指,那也行,本来仙魔就不两立。但是万缘司作为中立境又碍着你们哪儿了?非要赶尽杀绝,天下一统?”   琢玉笑道:“怪就怪万缘司跟魔境站太紧了。”   李寄疏摇头道:“你灵虚门跟浮月孤乡站得不紧?现在把这破理由扔出来,我都怕你们以后对千山乱屿、九谕阁下手的时候找不到由头。”   “魔君多虑了。”   这次开口说话的是白琅,就在李寄疏面色稍讶,目光放到她身上的一瞬间,琢玉眨眼消失在了门内。李寄疏反身挥袖,万丈深空中有一根根白骨拔地而起,但都被避开。李寄疏抽身欲追,这时候白琅抬手掷镜,镜子离手后越来越大,直接将整个跃龙门盖住。   罢了,琢玉过去就过去,把他和后面的人分开,说不定他单独行动会更好对付。   李寄疏这时候才认真看白琅。   这边也是做过准备的,他们了解太微身边都带了哪些人。但是因为太微提前销毁过痕迹,所以有关这个新弟子的信息实在是少。李寄疏只知道近期她和万缘司、天殊宫都动过手,只退敌,不分胜负。   可刚才平地摔的那跤也确实不像能打的啊……   “怎么称呼?”李寄疏问。   白琅忸怩半天:“哎……你不去追他吗?”   李寄疏点头:“里面还有人。”   “这样啊……”白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消失在原地,从那面盖住跃龙门的镜子里穿过去。   李寄疏一懵,转头击碎镜子,正看见白琅慢吞吞的背影。他气得不行,这次还真是吃了情报的亏。   “他进去了,你还想进去?”他拂袖道。   地上有大量骨刺四处横穿,他看得出白琅动作迟钝,不是琢玉那种身法好,遁术高明的,把她击落应该不难。但是骨刺好像找不到目标似的,有好几次明明看见扎在她身上了,却被她完好无损地逃离。   李寄疏意识到她之所以能退敌,多半是依靠幻术之类的迷惑敌手。   他仰头长啸一声,衣衫尽皆破碎,露出里面精干的躯体。这副躯体很快变得坚硬,里面的骨骼伸展出来变为外骨骼,然后这些外骨骼不断延伸扩大,化作一具以他真身为核心,足足有百米高的庞然圣骸。   骸骨眼中空洞处燃着蓝色犀火,可以洞彻幽冥,贯通生死。   犀火所照之处,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闯入现世,将白琅的必经之路堵得水泄不通。她虽可以用水月影迷惑一两个人,但面对这样庞大的妖鬼种群却不能再用权了。   这时候“网”的中心又发出一点震颤。   白琅看见红线逐渐变得清晰凝实,她捧镜观之,无数蜘蛛似的东西正顺着丝线爬下来,阻拦百鬼。这些“蜘蛛”都长着八条人的腿,但躯干部分还是毛茸茸的蛛身,只不过中间插了张泛青紫色的人脸。   蜘蛛疯狂地捕杀着那些妖鬼,将它们塞入口中,很快自己又长出了妖鬼的腿,妖鬼的脸。不难知道它们原本的人腿、人脸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也被妖鬼反杀不少,但是每一只死后都四脚朝天,露出木质的内胆,不一会儿红线就将它们重新缝合。   这些蜘蛛跟她擦身而过,身上微刺的绒毛都感觉得一清二楚,但是谁也没有动她。应该是之前琢玉给的东西在起作用。   李寄疏那双能够洞彻幽冥的燃犀之目也看见了这一切。   他再度咆哮,外骨骼之外再生一层黑色,白骨变作黑骨。黑骨泛着金属质地的光泽,外沿伸出一根根骨刺,整个骨架愈发狰狞起来。   他碾过那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蜘蛛,抬臂直取白琅。   白琅就像早料到了似的,在他奋身而起的瞬间飞出八镜,立八卦阵将他圈禁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昨天在路上实在不方便更。   一共出四天,这四天要么是早上更要么是半夜更。 第109章 涌光成芒   司命神宫,玉台琼楼之上, 有人白衣蒙面, 远眺狂化的黑色骨骸。   衣清明坐在栏杆上, 向后仰着脸问虚极天尊:“谕主,让我去吧?”   廊柱后的阴翳里,有人低声问:“你为何非要去?”   衣清明敲着栏杆, 愤然道:“当然是想亲手宰了那个小鬼。”   狂风咆哮, 黑云涌动。   “师尊,还是我去吧。”解轻裘站在他背后,请命道,“上次失手实属我过,这次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衣清明嗤笑道:“你可就吹吧!”   虚极天尊毫无征兆地开口:“月昭。”   “在。”夜行天从廊柱后走出来。   “你去吧。”   “是。”   言毕,黑袍化雾, 转眼消失无踪。   衣清明不满地抱怨:“怎么搞半天还是他?他又没请命!我不管, 我也要去。”   虚极天尊淡淡地说:“那你便去。”   衣清明听他口气稍冷, 马上换了副笑脸:“圣尊不要赌气啊。”   他这一笑能使春花冬开, 冰川奔流。虚极天尊肃容终于稍缓,他轻斥道:“谁跟你赌气?要去便去,别说废话。”   衣清明纵身一跃, 鸟儿般消失在云层中, 笑声尖狂凶狠。   台上只剩下解轻裘一器,他略有不安:“师尊,我……”   虚极天尊似是未闻:“你看这天,越发冷了。”   解轻裘脱下雪色鹤氅披在了虚极天尊肩上。   “师尊, 你知道他们都跟映镜人关系匪浅,这事儿让我来就好了。”   狂风愈发凶狠,远处灰烬飘来,在虚极天尊眉梢染上败坏之色。他道:“冬已深,我等跋涉之人,也不能仅靠抱团取暖了。”   说罢便扔下鹤氅,幻化为一条通体纯白、双角莹莹如玉的巨龙。白龙从琼宇之下飞出,尾尖扫破几重楼台,如鱼入水般翻腾在暴风急雨之中,眨眼就截在了琢玉剑遁光芒之前。   琢玉立即停下,后撤到龙爪不可及的地方。   他施礼笑道:“我何德何能,引虚极天尊亲至?”   白龙落地化作单薄的女子形象,龙须为面纱,龙角为银簪,龙爪入袖不见,龙尾消失在裙下。解轻裘后至,依然是先为他披上外衣,悉心地用手稍抬起发,免得被压到。   “朝稚又何德何能,引台上出手赶尽杀绝?”   “身是台下客,不敢妄议台上。”   虚极天尊讥诮道:“台下客?你与台上是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铸剑人的剑坯,执剑人的器,怕是没有哪个神台敢认你这个‘客’啊。”   琢玉是行走的证据,证明台上有人在干涉台下。   “我不与你说暗话,只问一句,为什么朝稚非死不可?”   琢玉沉默半响。   “是物竞。”他停顿一下,合扇上指苍天,“也是天择。”   加起来便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神选”二字。   *   在白琅看来,琢玉这步棋走得有些急了。   因为这次并不是非杀朝稚不可的。   言言在西方神台下,朝稚也在西方神台下,飞升西方神台名额只有一个。如果琢玉真的只是想开路,没有必要杀人,只要阻止他飞升就好。   就朝稚这个身体状况,这一次飞升失败,肯定需要很长时间再做准备。   而这个时间里言言随时可以飞升,反正她修为已臻至境。   可琢玉的布局,怎么看都是冲着取朝稚性命而非阻止飞升去的,这让白琅怀疑他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朝稚知道西王金母被陷害,没准他还知道其他内情呢?也许他已经抓住了幕后黑手的马脚呢?所以光除台上的西王金母不够,还要再将台下有可能上去补位的知情人也杀死。   这不是单纯的飞升名额之争,而是在灭口。   如此一来白琅的立场就尴尬了。   “你还有闲心发呆?”   伴随着一声巨响,镜面崩溃,她也随之现形。   白琅忙说:“对不起,我走神了……”   道完歉才发现没必要,这是在打斗。   她躲过一根骨刺,闪身避入镜中。八面镜呈八卦阵型合围,不管李寄疏往哪个方向攻破,都会发现另一个方向的镜面会顺时针转过来抵挡,然后白琅再将其他缺口补上。   除非能同时破八面镜子,否则没办法脱离镜阵。   李寄疏再度尖啸,外面的黑色骨骼往内急剧收缩,很快黑骨就化作白骨,而且和一般人大小相近。他眼中空洞处的犀火化作红莲似的血色,目光扫过,一切活物都化作朽骨。就连那些密密麻麻,四处穿行的人腿人面蛛,都纷纷翻倒在地,腿缩成一团。   血光照在镜上,镜子折射,光照范围愈大,连远处的“网”都受到了波及。   白琅只得现身收镜,最后只余她手中一面。   白骨背后忽地展开骨翼,像闪电般破空而来,白琅做好了抵挡准备,却发现他只俯冲接近,然后垂直拔起,四下盘旋。再等白琅环顾周围,已皆为骨刺覆盖,没有任何活路可走。   这时候空中白骨双翼完全展开,白琅隐约可以看见翼下冒出的尖利骨刺。   接下来应该是万骨急坠如星,将她完全贯穿。   抢在李寄疏施术之前,白琅咬一张符箓在口中,舌尖以血画符,符箓离口化作烈焰长幡。   “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长幡含着她往内一卷的瞬间,万道骨刺从天而降,皆穿焰而过,被火烧出焦黑色,然后落于地上。火幡再度展开,白琅捧镜立于焦骨之上,镜中是白骨急速俯冲的身影。   她抬手虚拉,黑焰长幡形态又是一变,一丝火线从她指尖燎燃,然后化作长弓。   白骨停住了俯冲之势,迅速侧身,恰好躲过一道细线似的火箭。   “沙沙——”   白琅听见什么东西爬动的声音,以镜照地,却发现刚才死掉的蜘蛛都被红线修复,一只接着一只,排成整齐的队列沿红线穿梭。它们仿佛被激怒了,不管万缘司其他活物,而是直逼空中白骨而去。   白琅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它们的毒牙和倒勾。   白骨迅速被万千只杀也杀不死,打也打不碎的傀儡蜘蛛逼走。   李寄疏选择循着蜘蛛丝去找网中心坐镇之人,他走前道:“也罢,你用天殊宫的功法,自有天殊宫的人出面对付你。”   白琅这一箭到现在才射出,她瞄准的是李寄疏的骨翼。   忽然另一只黑色火箭破空而来,将她的箭从中央折断。   这时候再看,正前方不知何时已是夜幕一片。有人身着血爪黑袍,覆恶鬼面具,立于削尖骨刺之上,烈火黑焰,燃穿天幕。   “总算让我抓住你了。”   声音从后方传来,白琅迅速回头。   一片骨山火海中,有人笑靥荡漾了春江水,羞杀了扇里花,眼角垂下似愁似恨,嘴角挑起如诗如画,黑袍翻飞似翼,锁骨微凸如蝶。   良辰美景,白骨炼狱,只不见人间色。   白琅手中一阵刺痛,再正过脸去,发现前方夜行天一箭破空,打在她镜子边缘。灼热黑焰绕边线燃烧,她只能松手弃镜。   “我跟你说话呢,你倒是看着我啊?”背后衣清明又叫道。   白琅从斜插在地上的镜面里看见他抬手一划,指尖有黑红两色利刃飞出,于是连忙侧身躲过。   开玩笑,他们这一前一后站怎么可能看得过来?   白琅郁闷地从正中央抽身,往侧面奔逃,试图形成三足鼎立,而不是被双向针对的局势。上次对阵解轻裘占优是因为她僭权了,而且解轻裘本身对她不了解。这次再滥用天权会很危险,夜行天和衣清明又都跟她交过手,打起来肯定有所针对。   总体来说她是劣势。   白琅一路沿红线后撤,到鸟雀桥头,无路可退。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悔不该当初,觉得早该对我好些?”   “是是是。”白琅随口应付,正要取镜,可夜行天蓦然近身,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匆忙抬臂格挡,被指套划出三道血楞子。她随夜行天身法急退,不敢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掠其锋芒。   衣清明这人最大的作用根本就不是打架厉害,而是存在感强。他一站在场上,夜行天就像消失了似的。白琅好几次都没注意到他是从哪儿出来,从哪儿进攻的。而且衣清明在耳边一叨叨,白琅也忘了自己本该做什么。   白琅跑得气都喘不上,好不容易借助红线的阻碍和蜘蛛的掩护腾出手取镜了。镜一立,出现的竟然不是对面场景,而是折流平静的脸。   镜子在她手上破碎,碎镜而出的剑仙白衣幽眇,不染尘埃。   有河川自九天而下,奔流似剑,息金为穗,敛空作刃,涌光成芒。 第110章 完璧之刃   五千年前,扶夜峰出过一个震古烁今的人物, 微生涟。他被称为“天下剑”, 是统摄天下之剑, 也是为天下人觊觎之剑。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是剑修之冠冕,无人可以超越。   在夜行天所接触过的所有剑修中, 折流是与微生涟最接近的。   他们的剑意里都没有“欲求”, 因而没有“弱点”。   都说“求”道,可见修道者大多是想从所修之“道”中求得什么的。他们因渴望而获得动力,也因渴望而获得弱点。   但折流对于剑道没有渴望。   他是天生剑器,秉承与生俱来的强势,却无半点后天沾染的破绽。   ‘天下剑之后,又一柄完璧之刃。’   在对折流动手之前, 击钟人是这么形容煌川剑的。他交予圣物, 让夜行天直接行权, 不要硬碰硬。   而现在, 错过了十五年的交战机会,终于又摆到面前。   他还能与折流一战。   “你怎么出来的?”白琅小声问身前的折流。   “你召我了。”   “我没有。”白琅很确定地说,“我这次真没有。”   风央墓里那会儿她还不懂事, 折流一口“是你召我”的锅扣下来, 她就没敢多说了。但是现在她对天权了解深了,知道自己刚才绝对没有召他出来,也没动过这个想法。   “是你召的。”折流非常肯定地说。   这下白琅又怀疑起自己了。   “权鸩会影响这个吗?”她抖了抖镜子,没抖出别的人来。   此时夜行天已经追至, 夜幕随他降下,遥遥看去有种披星赶月的错觉。白琅没空跟折流再争,只好又把他扣的锅背上,反手立镜于前,试图拟水月虚像引开夜行天。   夜行天一击不中,立刻意识到白琅已起镜影。   “无无有无,有有无有;视不见我,听不闻我;无极众生,不能自明。”   眨眼他已结印成咒,黑袍化雾,向内收拢,最后消失在黑色漩涡之中。白琅映镜照之,周围一片虚无。   “不行,是虚像。”   她的权可以照见万象真实,却不能照见与之对应的“虚”,而夜行天恰恰就是将自己化实为虚了。现在她看不见夜行天,夜行天也看不见她,大家都闭上眼睛凭本能盲打。   这个本能,显然是夜行天强一点。   白琅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换结契的权用,忽然眼前就擦出一点火花,铿锵交错声十分刺耳。折流空握一柄无形剑,横置于她身前,一串刺目的火星擦着看不见的剑身消失。   她只动了个念头而已,不知多少次对招已经过去了。   自打能够熟练使用映镜以后,她很少有看“神仙打架”的体验了。因为大部分斗法都可以用天权看得一清二楚,但是眼前的激斗,她确实看不懂。一方面夜行天已经出实入虚了,另一方面折流的剑势实在变化太快,观察力跟不上。   这世上还真有人动手比她动脑子还快啊……   “你能看见他吗?”白琅忍不住问。   “看不见。”折流回答。   其实是不需要看见的。   因为只要接下了第一招,那么后面的所有招术都能接下。   到夜行天这个境界,招式之间定然是连绵不断的。这一招的“收”,其实也就是下一招的“放”,就像练习书法时的笔势连贯。大部分人都需要看见下一招起头才能知道这招到底是什么,而折流只要看见前一个收招就能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至于怎么接下第一招,这个就全凭天赋本能了。   “他好像找到我们了。”折流说,“每一击都很接近。”   另一头,夜行天觉得对阵折流有点诡异。   因为现在他们双方都不明对方位置,不痛不痒地过几次招,既要算白琅的水月影虚像,又要算他的虚化假身。而虚像、假身都在变化之中,周围所有参照物无一可靠。要做到分毫不差地接下所有攻势,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幸好折流每一招都接下了,这样他才能通过守势来缩小白琅真身所在的范围。   “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白琅听见真言在耳边炸开的声音,紧随其后的就是折流的呵斥:“退下。”   这时候已经退不下去了。   前后实景忽然模糊,原本清晰立体的东西都好像变成了薄薄的纸。这纸张还被时间河流涤荡,逐渐单薄透明,最后融化其中,消失归无。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夜行天这个功法到底是什么?不仅能让他自己出实入虚,还能将世上存相之物全部化虚。总感觉他几次念及“众生相”都不像魔道咒言,更像是佛门真言。   眼见无路可退,这时候忽然天降救星。   “众妙之门,玄通之法!”   一扇众妙之门打开,化虚的万物重归于实,甚至比之前看起来更加玄妙深刻。   白琅熬过漫长痛苦的真气冲荡,再一睁眼,正看见衣清明立于众妙之门旁边,夜行天在几步远的地方袖手看他。   折流没搞明白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这扇众妙之门正好跟夜行天的前一个道法相抵消了。也就是说夜行天跟他试探着交手几次,探出白琅位置,准备一击绝杀,结果衣清明从天而降,将他打断了。   白琅见此情形,立刻对自己做出了深刻的反思:是,她太渣了,衣清明对她掏心掏肺,这种生死关头都愿意为她阻拦夜行天。如此跨越了身份立场的伟大爱情,她居然一直认为是无理取闹。从今往后,即便不能对他做出回应,至少也要温柔以待。   “……师兄,你听我解释。”   衣清明尴尬地瞄了瞄夜行天,似乎能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   方才他的直觉告诉他,白琅应该就在附近,所以他当机立断准备强攻。可没想到一个众妙之门拍下去,跟夜行天打重了。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夜行天自己出实入虚,谁知道他在哪儿,打的啥?   “他们真是师兄弟吗?”折流悄声问。   白琅看着天殊宫两个魔修对峙,小声回答:“都是洞阴极尊的徒弟。”   就这个配合,很有他第一次让白琅拔剑的风范。   让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衣清明实在受不了夜行天的视线,只好抬手瓦解了众妙之门,自觉退出战场。   “师兄,我错了。”他走前说,“可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期待你赢还是输……”   赢了,那下一个要被收拾的就是他;输了,那说不定他还有机会力挽狂澜,弥补过失。   白琅在一旁听得哽咽了,听听这话,不是真情告白是什么?既有身份立场的纠结痛苦,又有缠绵哀切的复杂思绪。   太感人了。   原来衣清明草履虫一样的脑子里也能产生如此复杂的悲恋。   都是爱情的力量。   “你为什么哭了?”折流问。   “感动啊。”   “……?”   白琅擦干眼泪,双手捧镜,重新回到紧张的战斗状态。   折流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始终想不通她是被什么感动了。但这不影响他跟随白琅回到战斗状态,他手中的无形剑逐渐流出水光,凝化为煌川剑的实体。   一点河川色,万道急流辉。   与那铺天盖地的幽寂黑暗遥遥相对,锋芒毕露,无上尊荣。   *   司命神宫更深处,也有一道近似的剑光拔起。   这道剑光无我无念,自九天下指苍生。其险峻感如同垂落的利刃,随时可能将人斩首。而与剑光相反,剑身泛着柔和清丽的水泽,仿佛从尘世弱水中取一瓢浸之,漫不经心,却又万里挑一。   虚极天尊敛目问道:“弱水剑有多少年未出鞘了?你这手玉清真王律用得太熟,时常让人忘了你也是个剑修。”   琢玉将剑光稍稍按下,但它偏像水一样从剑鞘中流出,掩都掩不住。   “惭愧,我心力有限,虽所学甚杂,却各个疏浅,不值一提。”   解轻裘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上人自谦也不要太过分吧?”   虚极天尊却是心下微叹。   当初微生涟恨剑,却成了无人可以超越的天下剑。如今折流心中无剑,却是真真正正的完璧之刃。而琢玉平日里连剑都不过手的,竟也是足以与执剑人匹配的剑器。天道有多嘲讽,不给人想要的东西就算了,还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赋给了那些根本不在意的人。   琢玉声音平和:“圣尊,你若是没有别的要说,还请让道吧。”   他鞘中剑光就没有那么平和了。光芒跃动着,起伏闪烁,没有一刻平静。他知道另一边折流已经起了剑势,折流一加入战场,那边战局只会结束得更快。   所以他必须赶紧。   因为他不仅是在借白琅拖住李寄疏、天殊宫这几个援手,也是在借朝稚的这几个援手拖住白琅。   他要在那头战斗结束前干脆利落地将司命解决掉。   “圣尊,得罪了。”念及此,琢玉终于拔剑出鞘,清澈如玉的水光泛流四周。   虚极天尊微微凝神,他稍有些不解,琢玉是器身,按理说不会跟他硬碰硬。而且他的天权尤擅后手,琢玉更不可能先手出鞘动他。   剑光化遁光,眨眼消失在原地。   “言琢玉,你!”解轻裘愣了两秒,没想到对面摆了个起手式直接跑了。   取代水光的是红叶似的剑芒,一袭赤色长裙随风翻飞而下,蹁跹迤逦。一剑出,天地大势随之引动,就连看不见的蛛网都战栗起来。   言言持剑不动,守在从这里前往司命所在的关口。   “执剑人,终于见到本尊了。”   虚极天尊稍叹,伸手从解轻裘胸口取出一盏青灯。   “且试试如此天佑之权能强到什么地步吧。”   真诰说他被铸造出来的时候似有河川从九天垂下,浩浩荡荡,深流静涌。   真诰一直感叹他的剑身有多完美,剑纹有多精细,剑心有多通明。直到断刃重铸之时,他才想起要给他一个名字。   “断川为刃,断刃成川,就叫折流吧。”   被拦腰斩断的长河,重铸后割裂为两个部分。新诞生的沉川继承了沉寂流淌的生命,躁动着向前奔涌。而他则急转直下,渐趋干涸,终有一日要消隐于大地。   自天上来,归尘土去。   真诰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想得到什么?”   其实弑主并不一定要有个目的,他杀真诰就没有。他只是在某一天忽然意识到,“原来可以这样做啊”,于是就不假思索付诸实践。   真诰被他一剑贯顶,眼睛逐渐无光。   他又问了一遍,没了平日里的气势,甚至略带哀求:“你到底想要什么?”   好像杀人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似的。   他往真诰眉心再刺一剑,身上白衣干干净净,污血无法沾染。   他答道:“什么都不想要。”   剑意中的河川通透明煌,恍若无物,其中奔涌的力量却壮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仿佛能从尘土中流回九天之上。   此刻再看夜行天的蔽日黑焰,总觉得其中有太过沉重的欲求。   和真诰一样,和所有人一样。   剑芒与烈焰像无足之鸟,羽翼轻点,彼此掠过,再反身相对。   站定的瞬间,折流问夜行天:“你想得到什么?”   夜行天确认着他的表情——即便问了一个问题,折流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渴望答案的神色。他只是问了而已,就像某种战前仪式。   ——你想得到什么?   ——你可以为什么而战?   “力量。”夜行天答道。   ——做出宣誓。   折流敛目静立,剑影渐入昏暗的光,他越发地像在黑暗里静默流淌的亮色河川,无法倾听亦无力阻挡。   “明白了。”折流立剑于眉心间。   ——然后再战。   战场被拉远,白琅没有上前。   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拉扯根本没有必要。天殊宫更应该去追深入神宫的琢玉,而她更应该协助琢玉迅速完成任务。   这里肯定不是主战场。   她举镜看向更高远的地方,白龙虚影若隐若现,盘踞了半边天空。风云相随,灵气紊乱。一道贯通天地的熟悉剑意拔地而起,红裙在龙的吐息中飘摇无依。   有谁在跟言言对阵,可那里也不是主战场。   琢玉把言言搬出来抵挡圣尊,他自己去哪儿了?从鬼鸢,到她自己,再到言言,琢玉这一环环其实都是在为他拖时间。   他到底要做什么?   白琅又看了看折流和夜行天,开始立镜寻找琢玉的踪迹。   *   琢玉离开了神宫,前往离万缘司不远的龟山。   之前的种种布置一齐生效,龟山在异象中化作龙山。山中灰雾迷蒙,漫山遍野都是扭曲的无面人身影。他们列队排阵,徘徊游走,但是不知道为何,始终无法接近洞府。   好像有看不见的力量保护着龙山,抵御无面人的进攻。   琢玉登上山顶,进入西王金母曾经的洞府。不过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打坐用的玉床都被人撬走。   空荡荡的洞府里只有朝稚一人。   万缘司内的神宫只是个幌子,真正的飞升之所是龙山。朝稚应该是找到了龙山与四方台的联系,知道两者微妙地重合,从这里上去平天三万里便是西王金母所在,他只要一飞升就能立即找到西王金母。   “言琢玉,你都找到这儿了,不妨说说背后有何人指使吧。”   琢玉想了想,答道:“天命。”   朝稚笑出声,讥诮道:“你不说,那我便自己猜吧。北方神台应该不是,毕竟第一盆脏水就泼在他身上。西方神台应该也不是,因为你要飞升西方神台,所以接下来是对西方下手。剩下东与南,我也不觉得有谁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破坏神选。”   可能确实存在四方神台之外的第三方,在暗中干涉神选。   琢玉拔剑出鞘,潋滟水光映在幽暗的室内。   朝稚目光微凝,灵虚门还没能破坏他的祚器,所以琢玉突然找来让他有些惊讶。如果不破坏祚器,就算动手,输了,他也不会死。而且在争斗的过程中他还可以随时回壳,保全自身。   怎么想,现在打起来都是没有意义的。   “你有选择的机会。”琢玉忽然说,“很多事情,如你所见,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假如我飞升台上,那么台下照应的人就少了,会有诸多不便。所以如果你上台后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当然也不是没有活路。”   “也不是没有活路?”朝稚气极反笑,“你们幕后那位确实猖狂得不行啊。”   琢玉语气平和:“我是在同您商量。”   “那就拿出诚意,说说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   白琅听到这里声音就掩了下去。   从这里照见龙山需要的天权太庞大,再加上琢玉玉清真王律的遮掩,她已经看不动了。因为待会儿还要面对衣清明、夜行天这个战场,如果突然爆发权鸩,不仅是她,就连折流都会有生命危险。   “折流……”   白琅想叫折流先撤一下,转移到安全地带再设法探明琢玉和朝稚的情况。反正现在琢玉已经不在神宫了,就算他们不拦着天殊宫,天殊宫也追不到他。   “哟,你叫谁呢?”   一道劲风从她后背擦过,白琅趔趄着往前走了几步,背上连皮带肉都被掀起来,火辣辣地疼。她回头看见衣清明迅速放大的脸,立刻抬镜化水月影相挡。   但衣清明是个直觉动物,根本不在乎眼睛看见的东西,他抬手就朝着她划出三道血色爪痕。   白琅惊叫出声,感觉有人拉着她退了半步,恰恰躲开衣清明的攻击。她稍一侧头,看见扣在自己腕上的手细瘦伶仃,覆满了脏兮兮的伤痕,但是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那个白衣男孩儿只出现一瞬间就消失了。   白琅终于回过神来,将精力集中到衣清明身上。   衣清明笑起来,牙齿森白,像深海游弋的鲨:“你这身血腥味,化虚像也只能骗骗自己了。”   说好的情深义重呢?白琅叹了口气。   衣清明看了一眼夜行天那边,悄悄跟白琅说:“你要是愿意跪下给我道歉,我也不是不能偷偷放你走。”   白琅觉得他心也是挺大的:“……你别说放我走了,打完这场你能不能从夜行天手里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衣清明怒道:“闭嘴!”   “这样吧……”白琅也不想跟他动手,所以迅速想办法和平解决纠纷,“我们赌一把,他们俩谁会赢。我要是赌赢了,你就不许动我,好不好?打赌过程中你也不许动我。”   “好啊。”衣清明答应了。   魔境真是民风淳朴啊。   白琅让他把手伸出来,在他掌心画了个圆。   结契,立规矩,成方圆,命参同契,不可违背。   她画好立刻说:“那我赌夜行天赢。”   “不是,等等啊……你怎么能赌我师兄赢?”   白琅是这么想的:如果夜行天真赢了,那衣清明不能动她,她独自对战夜行天。如果夜行天输了,那就是她和折流两人对战衣清明一人。   怎么算都是胜率最高的。   “我怎么就不能赌他赢呢?”白琅坦然说。   “你!”衣清明气结,“卑鄙下流!”   他抬手又要挠白琅一爪子,但是白琅画在他掌心的圆将他紧紧箍住。他恼怒地收回利爪,直接用手弹了下白琅脑门。   “……”居、居然可以?结契这权对智障是没有用的吗?   衣清明也发现了:“哦……这样就可以是吧?”   白琅捂着额头仓皇逃窜,衣清明在她背后追着:“你别跑!看我今天不弹死你!”   那头折流和夜行天依旧打得难解难分。   折流虽然伤重,但境界和修为都摆在这里,如果只是短时间过招倒还好。但他不能受伤,也不能打持久战,因为真气会跟不上。   白琅看他们招式往来都还胶着,没有任何要爆发的迹象,不由有些紧张。这样下去是对折流很不利的,夜行天应该也知道,他准备耗着然后找机会下杀手。   “抓住你了吧?”衣清明从后面扑过来,一把将她掀翻,“让你乱看!”   衣清明掐着她脖子,但是掌心那个圆依然箍得很紧,他没法用力,所以往她颈背捏了捏,就跟捏猫似的。   白琅努力扭过脸来跟他说:“你放开,反正你也没办法伤我。”   “我是不能伤你。”衣清明用一种冷静聪明的语气说,“但是我能挠你痒痒啊。”   白琅感觉他伸手顺着领子摸进去了,指套冰冷的,而且非常尖利。她发出一声尖叫,全身六铭隐文都被调动起来,用力将衣清明推了下去。   “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白琅往自己太阳穴附近比划了一下。   衣清明恼羞成怒,再次一把掐住她喉咙:“我告诉你,等他们一打完你就死定了。”   他制住白琅,眼睛死死盯着激斗中的两人看,只等那边一结束就让她脑袋分家。   白琅努力挣扎,但是越挣扎就越气短。   她放弃了,也跟衣清明一起保持这个姿势看空中二人对战。   夜行天觉得折流的伤其实并没有太影响他的发挥,只是会后继无力而已。所以他要做的就是严防死守,等折流出现漏洞,再一气爆发。   可是折流在真气耗尽前都没有出现漏洞。   难怪被称作“完璧之刃”。   任何人的战斗水平都有波动,有上限和下限。而折流的下限非常非常高,要想趁他病要他命实在太难了,因为他从来不犯错误。   夜行天拉开距离,抬手结印:“众生心自昧,造业受轮沉!”   迷蒙五色泛滥开去,爱憎生死漂浪其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难以辨别。   白琅从这个角度反而清晰地看见了夜行天的结印手势,真的是佛门金刚不坏印。他在墓前对阵言言也好,之前荆谷一战也好,用的都是佛门功法,难怪咒言总是提及业障、众生、有无。   折流闭目立剑,不受所扰。   此时夜行天印法与咒言再变:“物物同真,不著空见。”   白琅睁大了眼睛,因为她发现夜行天打开了众妙之门。   “这是怎么做到的?”   用佛门真言开众妙之门,两法已经被他融会贯通,合而为一了。众妙之门掣开世界表皮,内在真实汹涌而出,原本周围一切就因心昧就难以辨别,此时更是乱成一片。   折流没有弱点,他就必须设法制造弱点。   被这样混乱的世界潮流所裹挟着,煌川剑岿然不动,但光色逐渐暗淡。   终于到了决胜之时。   夜行天架起火弩,空搭一箭:“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折流睁开眼,不闪不避,反而直接朝夜行天逼近。他整个人与剑芒合而为一,仿佛逆流而上的河,煌煌荡荡,一川水载一川光。   让人无法直视的光华。   白琅眼睛有些刺痛,但是不愿意挪开视线。   等光华散去,她看见两人已经错身而过。   折流白衣后有大片血迹和焦痕,应该是被火术正面贯穿。夜行天那身黑袍几乎看不出什么,但过了几秒,他的面具裂开了。   两人间距离很近,夜行天低声问:“你是故意的?”   刚才那个错身,他可以正面击中折流,但折流也可以正面击中他。双方都要受伤,肯定是折流更划不来,因为他很难恢复。但是折流居然放弃要害,直接斩落了他的面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折流微微侧目。   夜行天顺着他的视线看见白琅可怕的凝视目光。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⑩谕主论坛   今日热帖①   【挂墙头】那个丧心病狂身为有夫之妇还父女通吃的大佬级谕主!(发帖人匿名)   如题,某谕主,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你插足其他谕主私人情感关系就算了,你还是有夫之妇。   你是有夫之妇就算了,还想父女通吃?   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老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绝对不能。   你还在她身边晃荡一天,我就实名爆你身份。   1楼:卧槽很久没在八卦版看过这种撕逼贴了,求细8。   2楼:八卦虐狗版中的一股清流,速8。   3楼:……我好像猜到楼主说的是谁了,建议你在闹大之前删。帖。   4楼:楼上别跑,是谁啊?   5楼:楼主,活着难道不好吗?你何苦?   6楼:笑死了,还以为楼主是某个当事人呢,结果你不就是个路人甲吗?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人家映镜女神也不会看你一眼的。   7楼:卧槽……映镜人?   8楼:……我的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9楼:映镜人父女通吃吗???我这就去跟我爸说!!!我们报名排队!!!!!!   10楼:9楼你回来,说的不是映镜人,是在映镜人身边晃荡的某有夫之妇。   ……   345楼:某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有夫之妇,啧啧。   346楼:还是大佬们会玩,我等萌新看看就好。   347楼:到底怎么回事啊,楼主说清楚啊。   是这样的。   楼主的女神是A,女神父亲是B,女神目前的正牌男朋友应该可能大概是C。   然后呢,楼主挂的这个人,叫Z。   Z一开始喜欢B,后来B为她死了。   她很伤心,找个男人嫁了,这个男人我们就叫他D吧。   D有点冷感,不是很在意情感生活。   Z感觉寂寞了,这时候正好偶遇B的女儿,也就是楼主的女神A,顿时爱火重燃一发不可收拾,居然直接打着“你父亲的恋人”的身份向A告白,还逼她接受自己。理由是:我曾经心属你父亲,现在他死了,我就心悦于你。   恕楼主直言,你这个逻辑我看不懂。   Z你对B充其量是暗恋好吧?说自己是B的“恋人”你好意思吗?而且A是有正牌男朋友的,你不把他放眼里吗?   哦,再提一句,Z的老公跟A的男朋友是师兄弟关系。   689楼:这剧情……惊呆了。   690楼:楼主,你不是当事人就不要乱评论了,Z有自己的苦衷。   691楼:你们倒是把内。幕说说啊,苦衷也说说啊,我们围观群众一脸懵逼。   692楼:我好像知道楼主说的是谁了……但是……楼主,你心眼子是挺小的。Z自己也很惨好不好?现在A是她唯一的寄托,她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放在A身上,你还这样喷她。   693楼:谕主中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不就是那几个吗?有夫之妇不就是那一个吗?如果楼主要挂的真的是那个,我只能说,楼主傻逼。   694楼:怎么你们好像都知道ABC这堆字母是谁啊?我就猜不到!   695楼:A映镜人,B白言霜峰主,C折流上人,D琢玉上人,Z执剑人。   696楼:……楼主你还是去删。帖吧。   697楼:楼主去删了吧。   698楼:楼主快删。帖,命要紧。   699楼:楼主这次管理员都保不了你了。   ……   3412楼:讲了半天有人猜出楼主是谁吗?我觉得他敢挂执剑人肯定是有后台的啊。   3413楼:楼主是个只敢在背后挂人的心机婊,你有种去找执剑人正面刚?   3414楼:坐等楼主上实名。   谕主论坛   今日热贴②   【科普】论台上宾与台下客的区别(发帖人朝如青丝)   没区别。   一声长叹。   1楼、青丝大佬???发生什么了???   2楼、前排吃瓜。   3楼、第一次坐大佬的沙发,好刺激。   4楼、……如果是说西方神台的事情,我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5楼、是什么???楼上说清楚啊??   6楼、卧槽?我以为又有科普小论文看……大佬你怎么了?神台又要搞事情吗?   7楼、求内部消息,这口气看着好害怕啊。青丝大佬你说说清楚啊?   8楼、求8楼主身份,你们怎么都觉得他是大佬的?   9楼、到底啥情况?没看懂啊?   ……   239楼、楼主就说了七个字你们怎么脑补出这么多阴谋的……真是……   说不定人家大佬只是心情不好,随便水了一贴呢?   240楼、同意楼上,青丝还没说什么怎么底下就疯狂带节奏。还无凭无据黑西方神台?青丝有一个字提到了西方神台吗?我看是最近西方神台招新贴太热,引出来一群不知道什么牛鬼蛇神跟风黑。   241楼、楼上洗地太生硬,傻逼都看得出西方神台有问题好吗?“台下客”这个说法就是西方神台下诏令时专用的,而且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都跟西方神台有关,再联想下青丝自己的身份,很容易猜到是西方神台搞事吧?   242楼、感觉台下客是个统称吧,很多谕主自己也用啊。   243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244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   698楼、……可怕。   699楼、本来不敢阴谋论的,但是看到上面这片屏蔽……   700楼、仔细想想……青丝发完贴后也没再出现过过了。   大家还是让它沉了吧,看不懂的别问了,知道情况的为了安全起见也别解释了。   ……   1624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1625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   3524、认识青丝很久了。   早知道会走到这步,但真的发生还是很难过。   台下客也好,台上宾也好,谁都不比谁高一等,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主人家。   从西方招新贴出来,到台下某位实力竞争者暴死,再到他牵连的台上势力被肃清,我们完全可以看出这是场什么性质的角力。   不该说的就不说了,只想给那些犹抱希望的谕主们一句话。   “棋子和棋手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棋手不知道自己是棋子。”   共勉。   3525楼、……嗯,共勉。   3526楼、希望青丝平平安安。   3527楼、唉……   3528楼、细思恐极啊!!   3529楼、神选到底是神选。   番外n   大家提出了很多问题,我最近朝七晚三实在是没空答,所以应某试读小天使的要求,挑了一些能答的一起答了,并且整理成文。以后会看评论情况,隔段时间就进行答疑、划重点、出题、对答案(←不是)。没啥问题的同学可以下课了,这部分内容不用看。   1、问:你有大纲吗?不要说谎,我了解你的。   答:我是先做的人设……   问:转移话题?   答:是这样的,我先做了人设,然后写开头结尾和大纲。但是因为文长,所以这千把字大纲很难控制全局,像青云那样写全文详纲又容易造成我有上帝视角能记住线索,但读者什么都记不住的情况。所以这次采取的办法是写阶段性详纲,把剧情划分成几个大阶段,然后写一个阶段的详纲再写一个阶段剧情,再照上阶段剧情进展和读者诉求来写下一阶段的大纲……   问:知道了,就是有大纲没细纲,随机应变,看读者脸色行事。   答:……   2、问:双男主,是哪两个?   答:我是先做的人设……   问:你只会用这句话转移话题吗?   答:……折流和夜行天。   问:那为什么他们俩戏份都这么少?   答:我是先做的人设……   问:???   答:他们戏份少但是重要啊。   3、问:夜行天会死吗?   答:你能不问这种一针见血的问题吗?   问:折流会死吗?   答:我们还是聊聊夜行天吧。   问:?????   答:吓你的,最后肯定大团圆。   4、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写圣母?   答:写青云的时候对现实是满意的,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否定。现在是绝望的,只能在文中承认并包容。   问:能理解你的情况……   5、问:我觉得折流正宫地位是稳的,但是再往下排,应该是谁?   答:这个……男配都是用来服务读者的,你懂的。   问:夜行天?他人气最高啊。要不然是钟离异。   答:除了人气还要参考自身实力吧,衣清明也人气高,但是我怎么感觉他刷琅妹好感就是刷不上去?   6、问:现在修罗场就这么严重,后期会不会出现黑化病娇监。禁人设崩塌之类的问题?   答:其实我也想过,但是想来想去都觉得,最容易达成监。禁结局的应该是折流。   问:???   答:你想啊,他这么宅,白琅天天往外跑,好感度上去之后肯定不是他跟着白琅往外跑,而是他把白琅关家里头。   问:厉害,你又成功转移了一次话题。   7、问:可攻略角色中最好推倒的是谁?   答:言言吧。   问:为什么你说话都格外有道理?你又把我说服了。   8、问:器是怎么分配的?   答:其实这个以后会详细讲,大体上是随机分配的。   问:那器怎么知道自己是器,主怎么知道自己是主的?   答:这个以后也会详讲……   问:老是以后以后你还让我问个屁!   答:到九谕阁副本会说的。其实很多问题并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然神选有人为操作,就有很多可变环节,有很多不确定性,甚至根据各台政策不同会存在很大的分歧。   9、问:小剧场一直暗示琅妹在台上有人,这人是谁?   答:……你用奶。子想想我会剧透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你吗?   问:你什么都不答让我问个鸡毛?   10、问:其实前面很多想问的我都忘了,我现在就想知道白叔不会真的被套路吧?   答: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是政策不允许他被套路。   问:???   答:但是吧……   问:但是???   答:刷亲情线好感也行啊。我觉得琅妹真的挺缺长辈关爱的,夜行天墓前对她这样,太微又是个压榨剩余价值的野心家,其他人连长辈架子都搭不起来……()如果叔叔能对她好点就好了。   问:你这个“如果”说得我很慌。 第111章 以彼之道   龙山,风中的气息依旧沉晦。   “怎么样?”琢玉看着朝稚, 笑道, “我所答的一切可否让您满意?”   朝稚觉得他的答案倒挺让人满意的, 只是这态度惹人生疑:“为什么突然把事情都抖出来?”   琢玉展扇笑道:“理由我之前也说过,现在局面紧张,如果我飞升台上, 那台下就少个人照料。可我不飞升台上, 西方神台又无人能起穿针引线的作用。若是您愿意站在我们这边,那自然就两全其美了。所以对我来说,争斗不如游说。”   “台上的事情我大致听明白了,可你说台下少个人照料……是要照料什么?”   不可能是执剑人。   因为如果选择飞升,那执剑人直接上台,和幕后之人一起, 不是能照顾得更周到吗?所以琢玉肯定是拖着执剑人在台下一起照看着什么, 而那个才是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所在。   琢玉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这点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目前还是台上局势比较重要。”   朝稚试探道:“反正都是飞升一个留一个, 为什么不是你上台,由我留下帮你们照看台下局势呢?”   琢玉答得滴水不漏:“这不是看您已经准备好飞升了吗?”   朝稚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先口头应下, 将他稳住比较好。   琢玉见他应下, 依然显得很平静:“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很快会有诏令传至心经,望您留意。”   会有诏令直接下至心经?   看来他们幕后那位至少是能影响四方神台决策的存在,而且琢玉可以随时与之沟通。   琢玉离开后,朝稚静坐了一会儿, 果然有诏令出现。   它在擎天心经最前面几页,但是和四方台下达的其他诏令不同,这页纸完完全全是黑色的。上面的字迹比页面颜色深一点,看起来很模糊。   朝稚最先留意到的不是内容,而是落款。   “……堕神台?”   这行字念出的瞬间,有种难以言说的危机感出现。四面光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条黑乎乎的影子,它们贴近墙壁,仿佛只有一层无可名状的真与虚之隔。   它们忽然突破了西王金母的庇佑,从山下到了山中。   朝稚瞬息之间化风隐匿,但他始终感觉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如影随形。那张诏令上的字越来越浅,最后介于灰与黑之间,也逐渐能被看清了。   “庇主敬启,   生有涯而道无极,求无极于有涯,何其愚也?   今予君无极无涯之生,启君无垢无碍之灵,完君无憾无恨之命,致君无尘无常之心。赐君‘舞岚人’真名,使权存乎于道,兴亡同乎其道,以无极之身溯无极之道。   百见风成险,忍作人间别。道之所存,吾与君同往。   堕神台镜字”   在朝稚分神查看心经的时候,一道剑光破空而出,直击他的心脉。他已经身化为风,能够缓解伤害,但再度现形时仍有大滩血落在地上。   他捂着心口退至壁前,眼前去而复返的琢玉正缓缓收剑入鞘。   琢玉笑着问:“为什么不回壳?知道封萧还活着,所以没有必要吗?”   朝稚本就伤重,此时剑气入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本就破败的身体彻底摧毁。正如琢玉所料,归壳的话,这次飞升就必须终止了,因为他那具壳并不具有飞升的条件。他是抱着祚器还在的想法,试图再挣扎一下。   “说起来……”琢玉慢慢逼近了,“你怎么会没料到我将去而复返呢?当初月圣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琢玉在嘲笑他重蹈覆辙。   “咳咳……”朝稚将手扣进石缝间,咳着血道,“诏令上的堕神台是何处?”   “很快你就知道了。”   石壁中伸出了无数细长的、黑乎乎的手,将朝稚的手脚按住,眼睛蒙上,然后为他覆上冰凉柔滑的空白面具。   琢玉看着无面人们将他彻底拖入虚实之间,低笑道:“欢迎您参加魔选,庇主大人。”   朝稚已经解决,其他器都不足为虑,眼下还是尽快撤出神宫比较稳妥。   他将折扇开开合合几次,最后选择御剑前往内司中心,那个巨大的红线茧所在之处。   红色巨茧周围有无数来来往往的蜘蛛,或是蛛面人足,或是人面蛛足。这些蜘蛛都对他视而不见,因为他身上带着鬼鸢给的信物。   他信步走到巨茧前,气定神闲。   直到弱水剑出鞘,一剑将巨茧拦腰斩开,他的神情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繁复的裙摆合着血污流出巨茧,周围的蜘蛛一只只翻倒,蛛腿蜷缩成一团。鬼鸢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倒在血泊中,她的天权与朝稚近似,很难后发制人。   她仰着头,脖颈像被折断的花茎。   “瞧瞧你这副样子……”她笑起来。   笑的时候,琢玉又往她气管划了一剑,血不多,但她无法开口说话了。   她传声道:“……这副嫉妒的丑陋模样。”   鬼鸢捂住喉咙,想直起身子,但琢玉又起一剑,斩在她腰上。她整个上半身落了下来,脸和黑发全部贴在血里,眼球被浸泡着,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是在答应用她的身体作为筹码,换我出战之后,忽然又后悔了,还是从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让我活下去?”   琢玉撑着剑,单膝跪下,手覆盖在她眼睛上:“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鬼鸢破落的笑声略带狂气:“有多憎恨?有多嫉妒?嫉妒我跟你看见了同样的美好,跟你觊觎一样的人。你们这些肮脏下贱的武器,都有这样扭曲的占有欲吗?就连他者视线或者想法都无法接受?”   琢玉指下微微用力,探进她的眼眶,然后从球体后面将整只眼球挖了出来。   他低声安抚:“嘘,安静。”   眼球后连着的不是血管,而是红线。   鬼鸢笑声尖利:“还没有结束。”   她的身体由内到外崩溃,最后完完全全化作一把红线落在地上,那些血污、网、蜘蛛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琢玉站起身,收剑回鞘。   不管怎么想,这次对绣鬼人出手都是冲动了。   她能提供月下红线,对于控制言言还有用处。而且从这些年的接触来看,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不会轻易将弱点交到其他人手里。现在看来,绣鬼人藏得比他所推测的还要深,至少这个一直以来与他进行接触的“鬼鸢”,不是对方真身,只是绣线织成的傀儡之一。   真身到底会在哪里……   *   折流收势之后立刻返回白琅身边,剑指胁迫她的衣清明。   就在这时候,白琅发现原本遍布整个内司的“网”已经消失了,不知到底是鬼鸢对阵李寄疏落败,还是琢玉已经取胜,她直接收网离开。   夜行天重新覆上面具,还是觉得刚才折流的行为让人无法理解。   忽然,天地间传来一声钟响,青铜简缓缓落在他面前。   上书四字:“事毕,回宫。”   再看远方虚极天尊战况,白龙虚影消失,一直笼罩在空中的威压也不见了,看来三圣尊已经达成共识准备离开。   衣清明似乎也收到了敕令,他扔开白琅,愤愤不平地说:“算你走运。”   夜行天来去都很干脆,没多说就身化黑雾消失了。   他们一走,白琅脸上的紧张终于藏不住了。她扯了折流的衣角,问:“你怎么样?伤到要害没有?琢玉那边应该是已经结束了,要不然我带你先离开吧?”   “跟他会合吧。”折流道,“看他剑势,应该一路顺利,问题不大。”   白琅看着他腰腹上的口子,把自己外衣脱给他披上。   “你干嘛不还手……”她问。   “什么?”   “就刚才跟……跟他对招的最后那下。”   折流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答道:“因为我做出的伤害没那么容易被原谅。”   白琅跟夜行天在一起十五年,而他跟白琅在一起顶多三个月。同样是相互伤害,好像夜行天更有立场,也更能被白琅理解。   他一身血衣,垂眉敛目,让人想起在猎杀中孤立无援的鹤。   白琅只想抱着他哇哇大哭,口中高喊“我原谅我原谅我什么都原谅”。可这个时候随便许诺说不定他更没安全感,于是白琅勉强忍住了。   但折流主动俯身抱住了她。   白琅没有闻到平日里的清冷气息,呼吸间全是血腥味和焦味。   “抱歉,扶我一下。”她听见折流在耳边这么说,“一小会儿就好。”   折流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上,冲不远处走来的琢玉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正宫拿下三杀   琢玉看了都想杀人 第112章 惊鸿掠影   会合后,他们没有在万缘司滞留, 而是直接返回灵虚门。   白琅和琢玉以最快速度去正阳道场向太微汇报情况。   文始殿中约有十余人, 最靠近太微圣座的地方站着两名异族。   两人外貌几乎一致, 宝石般的眼眸中含着海光山色,蓝色卷发如同藻荇,道袍上有繁复的镂空花纹和珠宝贝壳装饰, 雌雄莫辨的精致面容中透出浓郁的海国风情。   这两位明显都是鲛人。   白琅盯着他们的尖耳朵看了半天, 发现每人都有一只耳朵上穿着光彩绚烂的宝石环。戴蓝色宝石环的显得清朗和煦,应该是上次见过的夕闻空春;戴红色宝石环的则更显肃穆严苛,应该是大长老朝见隐夏。   “先这样吧,我还有事情要办。”   太微一见他们回来,立刻屏退左右。   那些长老跑得比兔子还快,唯独朝见隐夏十分不情愿, 挥袖离开时还满脸怒容。   其他人走后, 琢玉立即汇报情况:“朝稚已经处理好了, 剩下两器没来得及解决。封萧可能在化骨狱, 另一器……”   他顿了一下,换个话题道:“这次刺杀比较成功。朝稚并不信任天殊宫,虚极天尊以为他在神宫飞升, 其实是在龙山, 所以没能防住。无定主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应该是带走了祚器封萧。万缘司内司与神宫、龙山的通道被绣鬼人织网隔绝,无法及时援助……”   难怪他急着离开。本来有绣鬼人隔绝两地,但她撤下“网”之后外面援手就很快会到了。万缘司群英荟萃, 单凭他们几个人很难应付。   太微把他打断:“另一器怎么样你倒是说清楚啊?”   琢玉没回答,反问:“您有安排好接手万缘司的人吗?”   “早安排好了。”太微说。   “谁?”   “紫阳道场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琢玉点点头:“裴素琴。我可以找她谈谈吗?另一器在战前忽然消失,我怀疑跟她有关。”   裴素琴是纪雅之的师父,出身灵虚门且又是内司高层弟子,身份十分敏感。如果她知道纪雅之是朝稚的器,恐怕会采取一定手段阻止纪雅之蹚浑水。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神宫之战纪雅之从未出现。   “琢玉,你去交接一下,向万缘司举荐一批紫阳道场的弟子,安排人手支持裴素琴接任司命。”太微说完就看向白琅,“你呢,立刻去趟浮月孤乡,步留影有急事找你。”   白琅心下微凛。   有些事情太微很少直接言明,但从他的安排调度都能看得出。他并不觉得白琅能在裴素琴、纪雅之一事上能做出最佳决断,所以战后立刻打发她去浮月孤乡,将她完全排除在外。   这里面隐含警告,她以后对待荆谷和扶夜峰必须更加理智慎重。   白琅返回城主府,正要通过界门前往浮月孤乡,这时候折流把她叫住了。   “要陪你去吗?”   好像荆谷一战后他就变得主动很多,白琅特别不习惯。   “你伤怎么样?不疼吗?”她看了看折流,血痕倒是都没了。   折流轻声说:“我不太能感觉到这些。”   这是指没有痛觉的意思吗?也对,但凡是个痛觉正常的人被夜行天折磨十多年,肯定都已经疯了。   白琅不知道怎么说:“没、没有知觉也很辛苦吧……”   “问题不大。”折流平静地看着她,“关键的东西还是感觉得到的,比如拔剑。”   “……”   虽然很不应该,但白琅还是想起了第一次拔剑时他那个喘息声。   所以拔剑对于剑来说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啊??   她忽然又想到个很关键的问题:首先,拔剑的感觉很微妙;其次,她拔了折流,琢玉会有感觉;最后,她拔了琢玉,折流会有感觉。总体而言,给她的感觉就是——“很不妙”。   “有事我会召你的,先休息一下吧。”   白琅捂着脸说完,头也不回地窜进了界门。   界门另一头,步留影早就等着了,白琅脚都没站稳就被拉上座驾一路往望月台疾驰。   座驾内,步留影语速飞快:“事情有变!大祭司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知道了真假月圣的事情,我从万缘司一回来,就被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个猝不及防。我只好按照你的说法,将新月圣在千山乱屿的推断讲了一遍,然后把找新月圣的事情安排给他,让他全权负责。”   “消息怎么会泄露?”   步留影不屑道:“我手下有人当了骆惊影的狗呗,等我查清楚,他们一个也别想活。”   白琅思考了一下:“问题不大。现在和计划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我没有提前找秦缓歌详谈,但是这个以后再谈也行。你先别慌,说实话,我觉得现在反而效果好些。”   本来她准备让步留影向拜火教、玄女派、月圣祭司三方势力公开真假月圣的事情,然后把寻找真月圣的任务全权委托给大祭司骆惊影。   这样一来拜火教、玄女派就会有计较。步留影莽撞无脑的人设根深蒂固,他们要么是认为是她无能,让骆惊影这个狼子野心的有了空子钻;要么就是认为她已经被骆惊影迷惑,上了他的贼船。   总之只要步留影自己不在寻找月圣这件事上动手,矛头肯定是冲着骆惊影去的。   现在骆惊影突然提出真假月圣,步留影还机智地迎合上了。一看就有种骆惊影在请君入瓮的感觉,更容易让几方势力陷入相互猜忌的浑水。   “问题不大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白琅问。   “不行啊。”   步留影把座驾停在望月台前,这里还是一片凄清,但台里的景儿已经由雕廊画柱、花草鸟兽变成灯红酒绿、光彩陆离。里面无数美人衣着暴。露,来来往往,添酒奏乐,声色靡丽,让人忘乎所以。   也难怪其他所有势力都放心把浮月孤乡暂时交到步留影手里,毕竟她看起来沉迷美色,无心权势。   她边往里走,边跟白琅传声道:“我本来安排了人手跟着骆惊影去千山乱屿的。但现在事出突然,风声走漏,之前那些人都信不过了,只能让你……”   “不行,我干不了这个。”白琅干脆地拒绝,“我说谎脸红。”   步留影恨铁不成钢:“你学啊!”   “而且太微是派我来给你出主意的,又不是给你跑腿的。”   “太微明明是派你来完成布局的!现在我的局就卡在这个监视骆惊影的人选上了,你怎么着?”   白琅根本争不过她:“我问问太微能不能再调个人来。”   步留影气愤道:“你以为我没问过?他说眼下万缘司比较重要,杀了朝稚还只是挪出位子来,怎么把灵虚门的人推上去才是真正要花大力气的。他现在没心思分派人手,说是让你去就行。”   白琅叹气:“我说我怎么才进文始殿就被赶出来了。”   “到了。”   步留影停下步伐,摆了张妖艳贱货的笑脸出来,推开一扇画满浮世轮回图的纸拉门进去。   里面满室香粉味、酒味混在一起,昏沉的灯照得四周污浊靡艳。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凡世戏词,什么郎君啊俏佳娘的。几件舞裙落在地上,藕臂玉肩横竖交错,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让人知道是醉死了。   这样一间暗室内,唯有一隅是静谧的,那就是香炉边的灯火幽微处。   那个人穿一身红褐色道袍,像入秋的树叶,饱满的渐变色透出奇异的清消与蔼然。他袍下还露出一截黑衫,底纹考究,质感奢华。   白琅从脚到脖子看了一遍,发现他穿得特别严实,一点皮肤都没有露在外面。   再看到脸,她怔住了。   那是一张非常可怕的脸。皮肤透出熟烂的深红,从耳朵到鼻子都布满了黑色暗疮,嘴唇像被缝过似的有上下两排小孔。他一只眼睛闭着,眼皮上也是坚硬的疮,另一只眼睛睁着,睫毛很长,眼角微挑,风情诡谲。   白琅有些被吓到,但还是保持视线平常,没有刻意移开。   “哈哈哈哈哈,大祭司,我把跟你同去的人找来了……你们谈吧,我先去找点酒喝。”   步留影把她往那人面前一推,然后自己走了。她尤其喜欢美人,在骆惊影面前简直一刻都呆不下去。   白琅手脚僵硬地坐下,竭尽全力跟骆惊影那只完好的眼睛保持和平对视。   “大祭司,我是这次协助您去千山乱屿寻找月圣的人,你叫我……那个,白琅就好了……”   这时候旁边醉倒的舞女翻了个身,打翻放香炉的架子,滚烫的炉胆朝她头顶掉下来。白琅下意识地一低头,骆惊影却抢在她前面伸手捞住了那个炉胆。   他把手从白琅头上拿开,轻轻放下炉胆,然后起身。   白琅这才看见他一直拢在袖中的手上也全是黑色暗疮,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非常可怕。   “去我的住处谈吧,望月台太乱了。”烟嗓很严重,哑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白琅站起身,跟在他后头。   他衣袍窸窸窣窣,后摆在地上拖成漂亮的圆弧,走得十分缓慢。   “你不是步留影的人吧。”骆惊影忽然说。   白琅索性也不说谎了:“嗯,我只是对月圣信物比较了解,所以才被派来帮您。”   “这样我倒放心些。她手下那些人鱼龙混杂,大多只有皮相好看,性情什么都入不得眼。这次能派你来,说明也是把月圣之事摆在首位了。我不善与人交际,余下的日子里,也请你把心思都放在月圣之上,不必在意我。”   骆惊影走路慢,说话也慢,刚一接触觉得很累,但久了又觉得心绪平缓。   白琅觉得步留影要是没太微撑腰,还真不好赢这家伙。因为步留影满嘴都是夺。权,而骆惊影张口闭口全是月圣,至少人家这表面功夫很完美了。 第113章 心镜定观   万缘司内司,裴素琴迎来了意料之内的客人。   “琢玉上人。”她态度谦恭, 因为言琢玉在外通常都代表太微的意志。   琢玉稍一还礼, 笑道:“你气色不太好。”   “司命遇刺, 内司开始筹备推举新司命一事,确实让人精疲力竭。”   琢玉直接用玉清真王律探查她的住所,可是这里没有其他人。   他笑意微浅:“裴道友, 干涉纪雅之参战固然是好的, 但你现在这么做就有点过界了。”   裴素琴也是面色沉凝,丝毫不让:“她没有参战,现在朝稚司命又死了,上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行么?”   “若是一般人还好说。”琢玉将折扇往掌心一敲,“可纪雅之这个性情……她定然愿意卧薪尝胆,改日卷土重来, 为司命复仇。”   “雅之性情温和怯懦, 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琢玉摇头:“裴道友, 你对你徒弟了解还是太少。你可知在你闭关期间, 她忍受了多少外司弟子的欺辱?后来成为朝稚的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人都杀干净……亲手。”   他强调了“亲手”。   裴素琴只知道前段时间司内莫名死了很多人,后来封萧接手此案, 不了了之。   “说吧, 她人在哪儿?”琢玉平静地问道。   “我在神宫之战期间将她囚禁,战后就把她放走了。”裴素琴面色微微苍白,不肯示弱,“如果有需要, 我可以配合追捕。”   琢玉摇了摇头:“不要追捕。这种人,越是逼迫,她就成长得越快,放着不管就是。你若是能跟她联系上,就尽好一个师父的责任,让她信任你,以后总会有用的。”   他展开折扇,欠身告辞。   裴素琴将他叫住:“请问掌门真人还有何吩咐?”   “没有。”琢玉淡淡地说,“紫阳道场会举荐一批你的同门进万缘司,为冲击司命之位做准备。这些我都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只要做好准备接任司命就行。”   裴素琴攥紧手,目送他离开。   *   骆惊影作为大祭司在宿月界有个临时住所,看起来比望月台简陋很多,干净得没有人气。   “月圣遇刺,司命也遇刺,最近可真是多事之秋啊。”   他一坐下就叹着气说了这么句话,白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两件事都有她的份。   “我总有不好的预感。”骆惊影抬起袖子,整间房的灯火都亮了,他脸上的疮更加狰狞清晰,“你知道,从后世看来,总有些事情可以被称为‘历史的转折点’,但是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它也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月圣遇刺和司命遇刺,说不定就是这样平淡疯狂的转折点。   白琅平静地答道:“因为历史是现在,它的转折和平缓推进也都是现在。”   骆惊影看着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声音像绷太紧的弦。   “你怎么会跟步留影混在一起?”这并不是问题,只是稍作感叹。   白琅见话题拉太远,只好说:“大祭司这次有什么安排吗?我会全力配合的。”   “我查过些月圣身亡后千山乱屿出现的所有异象,我们顺次找过去就好。”   骆惊影起身,从背后书架上拿出一册卷轴,将它展开,上面标了几个地方,旁边注释了异象具体是什么。   醒龙山脉发生山崩,崩裂出的大口子里传出了奇怪的声音,似乎是龙吟;庞蛟岛发生山崩,天地间有巨龙虚影闪烁;海上商队在鳞爪湾附近发现了巨大的水下阴影,似乎是龙形;十隼盟海市卖的鱼苗一夜之间都长出了角,看起来像龙角……   反正什么龙都有,陆的海的大的小的,数不胜数。   骆惊影见她看得入神,不由问:“是不是觉得世间无奇不有?”   “我只觉得修道者的想象力是无穷的……”白琅郁闷道,“这里面有些一看就是捕风捉影,我们都要一一查明吗?”   “嗯。”骆惊影点头,“动身吧。”   骆惊影手下这么多人,可他偏要在此事上亲力亲为。白琅跟着他把这辈子走的路都走完了,一看见界门都想吐。   他们花了十多天,查得醒龙山脉的声音是睡在地下的火蛇发出的,庞蛟岛的山崩和巨龙虚影都是因为斗法,鳞爪湾的水下阴影是只章鱼精,十隼盟的鱼苗张出角压根就是谣言。其他花式繁多的龙的异象也都跟古龙佛没有关系,不是信物造成的。   白琅看着地图上一项项被划去的标注,有点心疼骆惊影。   和步留影所描述的狼子野心不同,这人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找到月圣,然后辅佐新月圣重振浮月孤乡。短短十几日间他带白琅跑遍千山乱屿每一个可疑之处,从早到晚没有停歇,地图上每划掉一个点,他就比之前更沉寂一分,看起来还挺失望的。   白琅想安慰安慰他,却被他抢先安慰了。   “这几日辛苦你了,是我情报掌握得不够好。等回浮月孤乡重新整理,再找步留影商量吧。”   白琅想到步留影,更加不好意思了:“我只跟着跑腿,什么忙都没帮上,对不起……”   骆惊影摆了摆手,让她不要道歉。   “你也累了,要不然稍作休息,我们明天动身离开吧?”   他们现在是在千山乱屿外围山脉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得最近的界门也在无数青峰之外。骆惊影看得出白琅修为不济,跑了这么多环境恶劣的地方,再连夜赶路,怕是要吃不消。   白琅坚持道:“我没事,直接走吧。”   骆惊影似乎有些歉疚,但还是照她的意思继续赶路了。   夜色沉寂,树影婆娑,白琅御剑,骆惊影缓步跟着,两人间的交谈比之前稍多些。   他道:“我看你剑术有点灵虚门的影子,但是平日施法又偏魔道,还真有些拿不准。”   白琅最近也开始学着掩饰自己的功法了,因为妙通五行术名头太大,用多了以后谁都能通过这个确定她的身份。   “惭愧,我所学甚杂却无一精深。”   骆惊影侧头笑了笑:“我仅学一门心镜定观经,也不怎么精深。”   钟离异以前提过,三魔境中,内修丹道以天殊宫妙通五行术为最,外炼血肉以化骨狱圣典六铭隐文为最,而养心定意则以心镜定观经为最。若是能够三者兼修,则“心”、“性”、“命”皆为当世魔道之最,堪称举世无匹。   现在她只差一门心镜定观经了。   骆惊影突然提到,她有点心动,但还是按捺住了。人家的功法也是绝学,不可能说教就教,而且没多少交情就伸手要这个,感觉也挺讨人嫌的。   骆惊影问:“怎么?你也知道心镜定观经?”   她脸上藏不住事儿,只能承认道:“知道一点,是门观想法吧?”   观想法说白了就是“脑补”,它可以通过观想各种异象来实现不同的效果。   骆惊影好像挺高兴的:“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了。毕竟只是观想法而已,修身养性还好,上不得战场。”   白琅若有所思,这时候一点蓝幽幽的光芒从正前方幽深丛林中破出。   骆惊影抬袖一挥,旁边垂落的枝条瞬间化作藤蛇,它们交叉缠缚,生生将坚硬的金属阻住,然后绞成碎屑。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些藤蛇又变回了原本的枝条,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似的,只余地上蓝幽幽的金属碎块昭示存在。   ……这就是“上不得战场”吗?魔境这战场门槛还真挺高的。   “你退一下。”骆惊影低声告诉白琅。   他心气平和地站着,也没有动作。   过了会儿,林子那头传来一声痛呼,然后就静了下去。   骆惊影上前探查,白琅也跟着。拨开树木后,眼前是一片开阔平整的焦土,仿佛有人在密林里烫了个疤。地上热气升腾,显然是刚烧过不久,可只隔了几棵树的白琅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简直是杀人于无形。   “发、发生了什么?”白琅战战兢兢地问,因为铜壶精那件事,她对这种深山老林其实还挺有阴影的。   骆惊影暂未作答,他走到焦土中央,找到几处血痕。   “有人偷袭,我试图将其击杀,但是被他逃了。”   偷袭的是人,而非林中妖兽,白琅觉得大概率是他们行踪泄露了,有人尾随埋伏。   “是拜火教或者玄女派吗?”   骆惊影摇头:“不清楚,对方很擅长隐匿……也可能是附近的散修想要劫道。”   散修劫道这种情况他们遇见过不少,可骆惊影点子太硬,没人动得了。   骆惊影思索着说:“要在附近找个安全点的地方停一下吗?”   白琅立刻拒绝:“不行,对方来意不明,后面有没有援手也不知道。夜长梦多,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骆惊影微讶:“也有道理。”   他带着白琅以缩地成寸之法赶路,可是千山乱屿处处都是妖兽,要想快速通过却不惊动它们实在太难。白琅又大大拉低了他的速度,眼看月上中天了,他们离界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到月向西沉之时,周围气氛骤然一变,原本寂静的山林躁动起来。侧耳倾听,无数妖兽齐声咆哮,声音或远或近。   白琅心中忽然涌起熟悉的悸动,她取镜相照,发现是有人在用天权御使妖兽。 第114章 嵯峨魔姬   直觉告诉白琅,是他们行迹泄露导致有人追至此处了。   她不安地跟在骆惊影身后。   必须尽快离开。   那位谕主能够控制妖兽, 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 他占有天然优势。   可事不如人愿, 很快第二个谕主的气息就出现了。   “这里我们走过。”骆惊影忽然停下。   白琅立马刹住脚步,取镜照向周围,可是没有任何异处。她心里一突, 不会吧?骆惊影也是路痴?那他们这辈子都别想走出林子了。   骆惊影看了看四周:“空间被割裂了, 我们走过一段,在结尾部分又接上开头。”   原来另一个谕主的天权是这个。   白琅觉得非常诧异,她用映镜都不能随便看见的东西,骆惊影好像直接就能知道。   骆惊影察觉到她疑惑的视线,耐下心解释道:“有些事情眼睛看不见,心可以。”   一点灵光闪过白琅心头。   眼睛看见它想看见的东西, 镜子看见真实的存在, 而“心”看见一切。以心为镜, 这不就是她一直追求的吗?   骆惊影开始探查这个死循环空间的突破口。   白琅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 她从这点灵光中回过神,看见一道苍白得透明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是那个白衣男孩儿,他比之前更不真实, 皮肤通透, 伤痕累累。   但是当他伸手触碰白琅的手腕时,白琅感觉到了细腻的温度。   “鉴者,心也。”   她第一次听见那个男孩儿的声音,低哑微弱, 却如惊雷般在心中炸响。   “善心者,师心不师圣。”   他将白琅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白琅的心跳快得非同一般,她指尖微屈,试探着碰到了坚硬的,带着体温的物事。男孩儿抬头看她,忽然松开手,露出一个微笑,干净得像冬日里雪白的阳光。   白琅一点点将硬物从他心口拔出。   最先露出的是银灰色镜柄,上面有细致古朴的纹路,不是常见的流云纹或者花叶纹,而是交错重叠的文字。这些文字有古有今,有人族的也有异族的,盘踞镜缘,透出历史的厚重感。   镜柄有些敦实,将它完全抽出后就看见了平滑的镜面。镜面是墨蓝色,行权后便如夜空般星星点点地亮起光,映见眼前的一切。   白琅透过镜面,看见空间与空间的断层,如冰川壁立,又像绝岩巉刻。周围有五光十色的流彩淌过,缠绵于每一处,却不留下一丝痕迹,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这是时间。她还看见游荡于天地间的灵明,或是光彩照人,或是黯淡污浊,阴阳升沉,往复不休。   她把心映在镜子上,看见真与虚的一切。   仿佛有千百年那么漫长,男孩儿隐没不见,镜器消散无踪。白琅再抬头观察四周,却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从暂停中重新开始了。   擎天心经上出现了新的字迹。   “琅嬛镜?”   “琅嬛镜”是那个男孩儿的器名,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制的,这让她有些不安。   “把手给我吧。”骆惊影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白琅将手递给他。   他牵着白琅往前走,到天权所制造的断层处,直接一步踏出。   “这是怎么做到的?”她很少见过有人能够突破天权,而且是如此举重若轻。   “只要你想,当然什么都能做到。”   这就是心镜定心观的力量吗?难怪步留影对他如此忌惮。   骆惊影带着她避开妖兽,以最快速度抵达界门。可这里早已经被暴力破坏,十隼盟派来看守界门的弟子尸横遍野,没有一个活口。   这作风不像浮月孤乡,倒更像是……   “天殊宫。”骆惊影检查了一下尸体,“奇怪,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白琅也查看了一下这些尸体,大多是没有反抗就死了,而且伤口一致。屠杀者应该仅有一人,此人实力超群。从伤痕来看,不是天殊宫三器中的任何一个。   还有一点很诡异,所有死人脸上都挂着恍惚的笑容。   “离这儿最近的界门在哪儿?”白琅问。   “远得很,靠遁术或者御剑至少要十天。”   兽号渐进,呈合围之势。深山中对方有地利,白琅觉得情况不妙,但又隐约感到奇怪。围攻他们的谕主至少有两个,一个能驭使妖兽,另一个能隔断空间,但是这里的屠杀者只有一个,是有人未曾出手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两伙人?   夜幕深深,最后月色也隐入黑雾。   “来了。”骆惊影道。   夜色中有人像猫一样悄声落地,白琅迅速回头,看见尸骸之上出现了一道倩影。   那是个美得分不出年纪的女人,头发很短,鸦黑色,刚刚过耳。她穿一身漆黑劲装,露出纤腰长腿,十指皆为黑红色錾花指套覆盖,腰侧纹了三道猩红爪痕。   白琅还是第一次见天殊宫的女性魔修。   “嵯峨姬……”骆惊影似乎觉得非常费解,“为什么天殊宫圣妃会在这里?”   哦,忘了姽婳姬,她不能打,存在感太低了……   “我也没料到会在此处碰上大祭司啊。”被称为“嵯峨姬”的女人笑了笑,单手叉着腰,看起来颇为爽朗,“怎么?你们浮月孤乡找月圣都找到这儿来了?”   骆惊影清了清嗓子:“不知魔姬有何贵干?”   嵯峨姬朝白琅扬了扬下巴:“我奉稚女命大人之命,前来寻找一件失物。”   白琅心里一紧——林小鹿那件事果然没完,她身上还有很多秘密。   上次姽婳姬就不知道孩子的事儿,一开口就索要失物,这次的嵯峨姬居然也是。说明林小鹿在整件事上都有隐瞒,她匆匆逃离天殊宫可能根本就是因为盗走了某件至宝,而孩子完全是计划之外的展开。   现在嵯峨姬找上门,白琅忍不住怀疑林小鹿临产前把东西藏在了她身上。   骆惊影将白琅拉到身后,和气地说:“是何失物?”   “这可不能说。”嵯峨姬耸耸肩,“但是稚女命大人有信物指引,不会错的,就在她身上。”   骆惊影摇头道:“遮遮掩掩,我看圣妃不像是心怀好意。”   嵯峨姬被他气笑了:“我为何要对窃贼心怀好意?”   言毕,直接纵身而上,如同黑夜中的猎豹,美丽的流线型躯体下隐藏着爆发性的力量。骆惊影周身出现重重虚影,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把白琅带到了尸山血海之外的地方。   白琅立镜相照,发现骆惊影与嵯峨姬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过了几招。   站定后,骆惊影拢着袖子,头发一丝不乱。嵯峨姬胸口起伏着,表情愈发凝重。她张口舔了舔錾花指套,空气中散发出浓郁异香。   是毒吗?   之前那些死者欢愉恍惚的脸在白琅脑海中闪过,让她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嵯峨姬再次欺身而上,速度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骆惊影化出重重虚影,这次却被嵯峨姬猜中正确的那个。他反应迅速,脚尖一点就后撤出百米外,只是手臂上被利爪挂掉一截布条。   白琅屏息凝神,飞掷出八面镜子,重重水月影将嵯峨姬困住。   “走吧。”她跑去拉住骆惊影,骆惊影微微僵了一下,最后还是跟她一起撤离。   离远了之后水月影就会失去效果,于是他们藏身林中,擦着那些强大的妖兽巢穴边缘走过,借助它们的气息遮掩行迹。   骆惊影问她:“为什么要走?你真的从稚女命这里偷了什么东西吗?”   “我没有,但是……”白琅迟疑了一下,“东西可能在我这儿。”   骆惊影停下步子:“可能?”   白琅坦言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嵯峨姬不是无故而来。”   骆惊影皱眉问:“你不知道?”   白琅解释不清了。   “你是从稚女命身上拿了什么吗?”骆惊影强调了“身上”二字。   “是其他人拿的,但我怀疑那人把赃物放在我这儿了,我找不到。”   “肯定是稚女命身上的东西。”骆惊影又强调了“身上”。   他告诉白琅,稚女命并非“生物”,而是无数“概念”的集合体。这个集合体并不稳定,需要利用圣妃来维护。圣妃孕育孩子,将稚女命身体中不适应的部分排出,适应的部分重新献祭回去,以此达成新陈代谢。   从稚女命身体上得到的一部分,其实也就是“概念”的一部分。   白琅想了半天:“那怎么把它拿下来?”   “像圣妃那样吧。”   “……!?”   骆惊影见她吓得不轻,只好安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外界对宫主稚女命了解太少了。”   白琅纳闷地自言自语:“林小鹿这家伙……到底偷了什么?”   “她偷走了稚女命大人的‘心’。”   一道黑影破空袭来,骆惊影拉着白琅急退,白琅掷出镜子立在嵯峨姬追击的路上。嵯峨姬刚一破镜就发现自己又被八卦镜阵包围,她气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这边白琅和骆惊影又一次避战离开,她惊诧地问:“偷……心?”   按理说稚女命应该没有“人”这样的身体结构才对。   “是有这样的传说。”骆惊影想了想,“稚女命以自噬为生,寿元接近无穷,所以有人便认为吃了稚女命的心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   他越走越慢,最后停下了步子。   白琅这才看见他手臂上受了伤,她连忙取镜围绕周边,以水月影藏匿二人身形。   “您还好吧?”   那条手臂上本就布满狰狞的黑疮,伤情很难判断。   骆惊影往树上靠了靠,沉默着摇头。   白琅忧心忡忡:“她好像在那个指套上淬了毒。”   骆惊影欲言又止。其实不是毒,而是让人思绪迷乱的毒品,看守界门的人大概就是在混混沌沌的欢愉中死去的。这东西奈何不了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解。   他道:“稍微歇息一下吧。”   白琅席地而坐,没有多说。   骆惊影生了一堆火,火光照着他的脸能把小孩子吓哭。   白琅一直在偷看他的伤口,心里非常歉疚。   “很可怕吧?”骆惊影见她一直盯着,就将袖子扯下一点,挡住布满黑疮的皮肤。   白琅确实觉得可怕,所以老实点头,又问:“那些……会疼吗?”   骆惊影苦笑道:“已经不会了。”   “对不起。”白琅低下头不去看他。   “没事。”   火堆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催人入睡。白琅已经很累了,但是要维持水月影,所以强忍着保持清醒。   “跟我说说话吧。”骆惊影突然道。   白琅精神稍振:“嗯?”   “你跟步留影是怎么认识的?”   “长辈介绍。”   “那为什么帮她找新月圣?”   “长辈安排。”   骆惊影语塞几秒:“你还是很尊重长辈的。”   为了避免骆惊影追问“长辈”是谁,白琅问了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您身上这些都是天生的吗?”   “不是天生。”骆惊影摇了摇头,“是我自己弄的。”   ……啊?   骆惊影托着下巴,独眼盯着跃动的火光:“我年轻时因为入魔,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这也算是其中一件吧。”   白琅认真听他说故事。   “我和步留影一起长大,那时候我们还有个青梅竹马叫梦心影。后来我担任大祭司,配合月圣安排心影潜入天殊宫窃取圣尊密诏,但是心影她……因为某些原因失手被杀了。这之后步留影就一直对我和月圣有些意见。”   “心影死去,步留影反目。正好我那时候心镜定心观又修至瓶颈,所以钻了下牛角尖,做了很多连我自己都不理解的事情……大多是不好的事情。”   他低头,幽幽叹息:“世上为恶者,非性本恶,或愚或痴而已。”   白琅心下微颤,一瞬间就想到了夜行天。   “其实我怀疑月圣之死也与步留影有关。”骆惊影轻声道,“她等这一天很久了,接下来就是我,再然后就会剑指天殊宫。”   白琅怔了怔:“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感觉你跟她不是一路人。”   白琅默然。   林中传来“哧”的一声,仿佛有什么离弦而发。   骆惊影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握,然后张开,手心掉下来一个毒箭头。   “不是嵯峨姬。”白琅警觉道。   她以镜照向暗处,看见一名少女骑着头胸口有黑毛的大白狮缓缓行来。这名少女约双十年华,皮肤黝黑,眼睛亮得像珍珠。她手执吹管,身披兽皮,毒箭头应该就是她射的。   那个役使妖兽的谕主就是她。   “不许动!”少女用吹管指着两人,“男的把武器放下,女的把衣服脱了。”   ……   骆惊影和善地举起手,甚至笑了笑:“我没有武器。”   “我……”白琅也赶紧配合地举起手,“那个……脱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少女柳眉倒竖:“小毛贼,你还敢跟我耍滑头!”   她又用吹管吹出一支毒箭,骆惊影接住了。白琅一天内连续被两个人叫成“贼”,心里有点郁闷,她问:“我偷你什么了?”   “你是来偷我弟弟的!”   行吧,又是偷心又是偷弟弟,她业务真广。   骆惊影解释说:“这位姑娘,我们是被人追击才路过此地的,并无他意。”   少女一副怒容:“呸,我看你们徘徊在这片山林里有好一段时间了,分明就是在找什么。她倒还好,至于你?长得就不像好人!”   “……”   白琅也生气了:“你怎么能以貌取人?他心肠真挺好的。”   骆惊影觉得这两句话听着都有点奇怪。   白琅和这名少女争执半天,这才了解到她叫扎纳,她弟弟叫扎古。这姐弟二人自小隐居在无人深山中,每年都有人为了杀他们姐弟而来,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   “你弟弟吃了也能返老还童吗?”白琅一直想着稚女命的心,嘴一顺就把话说出来了。   扎纳气得脸色煞白,手都在抖:“你、你你居然……你居然还想吃我弟弟!你这恶鬼,受死吧!”   她座下白狮发出一声咆哮,直接朝二人扑来。   骆惊影无奈地看了白琅一眼,白琅尴尬地取镜立地,准备迎战。   白狮身躯庞大,但动作迅捷如风,而且血脉非比寻常,不受幻象所扰。白琅在镜与镜之间躲避观察了一阵,觉得还是要从骑着它的扎纳身上找突破口。她离镜现身,手执一只小小的盘铃,盘铃下系一段红绸,它在地上拖得长长的,看不见尾端。   红绸绕过所有镜面,盘织成网,画地为牢。   这招还是从鬼鸢身上学到的。鬼鸢以绣线织网,轻易就将整个内司覆盖。而当初风央墓中也曾以红绸织网,他的器身应该可以做到差不多的事情。   红绸撕不碎,挣不开,给身躯庞大的白狮带来很大阻碍。   扎纳一咬牙,跳下白狮,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细长的直刀。这柄直刀有很深的沟槽,沟槽里都是血渍。她灵敏地翻过红绸,直接将连接起红绸的镜子击碎。   白琅将一面银镜高高掷起,纵身入镜,于镜中虚掷盘铃。   盘铃声清脆惑人,但是并无杀伤力。扎纳正疑惑为何她要扔个铃铛下来,这时候白狮的一声怒号却让她不得不放弃进攻。   “小黑!”扎纳回头,发现白狮受盘铃声所扰,正狂躁不安地撕咬着红绸,而红绸颤动得越厉害,系在上面的盘铃就响得越厉害。   “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扎纳将手中直刀往自己手腕上一划。   白琅大惊,连忙从镜中现身阻拦:“打不过你也不用自杀吧?”   扎纳恶狠狠地瞪着她,啐了一口道:“自杀?自杀也得等我先宰了你这吃人的毒妇再说!”   她的血淌到地上,地上抽出几根银绿色的藤蔓,直接将刚刚现身的白琅双腿缠住。白琅觉得这藤蔓有点灵活得过分了,低头认真一看才发现这是几条银绿色的蛇,尾巴从地里伸出来了。   她矮身猛灌一股真气过去,将蛇震开,这时候再抬头却发现扎纳从白狮胸口的黑毛中取出了……呃,一个比人还高的兽骨狼牙棒?   “原来器不限于人类啊。”懒散的感慨声传来。   白琅回过头,果然看见了一袭华服的风央。   “这是妖兽吧,妖兽可以化形的。”白琅认真回答。   忽然一道劲风袭来,风央将她拦腰抱起,退到镜子后面。   “斗法不要开小差。”他还一本正经地说教。   狼牙棒“啪擦”砸碎镜子,风央将她放下,身影一点点淡去,临走前还眨了下眼睛:“祝你好运哦。”   白琅怕嵯峨姬会追上来,所以不敢缠斗太久,准备设法困住扎纳再脱身。   “受死!”   狼牙棒直袭她门面而来,白琅抬起手臂,掌心六铭隐文依次闪过,硬接下这招后借势跃上树。她居高制下,再出八镜,于方才八镜之外反结八卦阵,生死门错开,一下就将扎纳包围了。   “走吧。”她跳下树,到骆惊影身边。   骆惊影却摇了摇头:“这样可解决不了问题,她该怎么想还是怎么想的。”   他身影如鬼魅,刹那间闪到扎纳背后,手掐着她的喉咙把她提了起来。白狮呲牙咆哮,目中泛红,却也不敢接近。   扎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挣扎得快要窒息,骆惊影才把她扔下。   “我们只是路过。”骆惊影说。   扎纳惊恐地抬起头,手撑地往后退。   骆惊影笑了笑,他那张脸笑了比不笑还可怕:“现在明白了吗?”   “姐!”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扎纳瞬间出现在百米外。   白琅感觉到了另一个谕主的气息,就是那个隔断空间,让他们迷失方向的。   她捧着镜子严阵以待,最后出现在扎纳身边的却是个瘦瘦高高,皮肤黝黑的大男孩儿。他和扎纳打扮近似,长得也很像,只不过轮廓更粗粝些。他应该就是扎纳的弟弟扎古。   “我都说了不要乱来。”扎古埋怨了一下,又抬头冲白琅两人道:“方才阻断空间的是我,我怕我姐役使妖兽滥伤无辜。”   难怪方才明明觉得妖兽合围,却一直没有碰见。   扎古把扎纳保护在自己身后:“我姐冲撞了你们,你们也吓唬了她一番,不用再作纠缠了吧?大家知道是个误会就好。”   “这可不行。”骆惊影思索道,“是她先挑事,她自然要付出点代价。方才也没伤筋动骨,受点惊算什么?”   扎古隐忍不发:“你想怎样?”   “我们是受人追击而来,你要是能帮忙把那人引开,那就两清了。”   扎纳恢复了一点,立刻道:“那个天殊宫的圣妃?你不说我们也要把她引开的。”   骆惊影继续道:“还有……”   “你别太过分!”扎纳怒道,“欺负我们两个小孩算什么!”   骆惊影摸了下鼻子:“还有就是,我之前大意受了点伤,能在你们的藏身之处住一段时间吗?”   “你!”扎纳似乎想拒绝。   但是扎古拉住她,低声商量道:“姐,算了吧。界门被那个女魔头破坏了,他们俩单独在这片深山里走着也挺危险的。”   “可是万一……”   “反正咱不怕他们,是吧?”   最后扎古又说了几句,将扎纳劝服,然后才朝骆惊影和白琅点点头道:“你们跟着来吧。”   他们姐弟二人的藏身之处是在一个瀑布下面。   从瀑布水帘下去,游到底,有一条水下密道。顺着这条水下密道走了不知多久,又是一片水域,从水底游上去,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眼清澈见底的泉,从泉眼出来,周围全是绒绿色的青草。草地之外还有一棵百米高的巨树,这树上修着不少木屋,看起来是给人住的,但鸟雀和松鼠都能进进出出。这地方很小,一眼就能看到头,就是个隐藏在两重悬崖绝壁间的一个小桃源。   白琅好奇地张望着,发现暗处有不少动物,这些动物见有生人来了都连忙藏起,过了一会儿才溜出来瞧瞧。   最后一个从水里出来的是大白狮,它还卡住了,扎纳又是拉又是拔地弄半天。   “你们挑个空着的屋子住下吧。”   扎纳和扎古都住在树洞里。   白琅找了半天,发现根本就没有空着的屋子,都住满了小动物。最后她只能跟虎猫睡一间房,这只虎猫可能是独居动物,对她敌意很大。   骆惊影比较直接,他赶跑了一窝鸟。   “您为什么要留在这儿?”白琅找到骆惊影,决定把事情问问清楚,“那个毒很严重吗?”   “也不是很严重,我只想到这边看看。”   白琅能理解他的想法,他们来这儿是因为这边出现过古龙异象。但是查了几天,一无所获。扎纳姐弟俩隐居的地方是他们俩从未探查过的,所以骆惊影还抱有一点希望,希望能从这里找出点线索。   再说了,这姐弟俩身上秘密也多,说不定会是机缘呢?   白琅思索道:“离这儿最近的一个界门要穿过群山,沿路危险,我还是去找他们俩问问吧。”   “无妨。”骆惊影道,“你陪我说说话吧。”   “啊?”之前在火堆边上骆惊影也让她聊天,怎么还没聊够?   骆惊影迟疑道:“这个毒……需要随时保持清醒。”   “啊?”白琅连忙正襟危坐,“说什么?”   “步留影最近都带着哪些器?”   这白琅可不敢告诉步留影最大的敌人,她只好摇头:“我也没见过几个。”   骆惊影叹息:“还是玄女派那些吧。我当然不是看不上玄女派,她们都好得很。只是玄女派弟子的情感、仪态都经过了最严格的训练,不会对人真心实意的,就算真心实意了,那也是练好了的真心实意。”   “她真的很喜欢玄女派啊,就因为玄女派弟子长得美吗?”   “是啊。”骆惊影似乎苦笑了一下,但白琅又觉得不像,“岳欣对她很好,从她初入神选开始就一直在她左右,伴她走过了无数艰难岁月。但是后来那些玄女派的器都比他受器重,只是因为美而已。”   白琅觉得这种个人爱好很难硬掰,就好像折流不喜欢出门,她也不能成天让他去太阳底下晒着。   骆惊影突然又提起之前那茬儿:“我还是觉得步留影与月圣之死脱不开关系。你老实告诉我,你知不知情?”   白琅不知道怎么说,但这时候一沉默不就相当于默认了?   所以她立即反问:“您怎么老是问步留影的事情?”   骆惊影被她问住了。   白琅咳嗽一下:“之前也告诉您了,我是受长辈纷吩咐才来帮她找月圣的。其实我对她不了解,连梦心影那件事也是第一次听说。”   两人的对话草草结束,白琅认真过起了小山谷里的幸福生活。   她白天打坐修行,晚上跟虎猫打架抢床睡,偶尔到饭点还跟扎纳姐弟一起吃吃喝喝。他们过得相当原始,所有食材都要临时采集或者猎取。   她在吃饭的时候把事情全解释清楚了,扎纳的态度这才好些。她对白琅其实隐隐是有点崇拜的,因为同样是谕主,白琅用权比她厉害太多了。可是她出于自尊心,从来没跟白琅说过,偶尔碰上也不愿意主动打招呼,过后又为没搭上话气恼。   终于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僵局被打破了。   “那只白狮是你的器吗?”白琅已经好奇很久了,这次终于鼓起勇气问出来,“它能不能变成人?”   “可以啊。”扎古抢着说,“可是他不喜欢人的样子,就一直保持兽身了。”   扎纳听白琅提到白狮,心里特别自豪:“当初我和我弟被寨子里的人追杀,就是被白狮救下的。他是我们的保护神、养育者,最得力的伙伴。”   “追杀?”   “嗯。”扎纳脸色微微黯淡,“我们出生在凡人山寨里。出生那时,正好遇上兽潮。有人说我们是灾星,要把我们给活祭了。父母亲假装答应,实际上却将我们偷偷救走,藏在家中抚养长大。可惜事情还是败露了,父母被杀,我们逃难之时遇上白狮,为他所救,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谕主身份,是我出生时无意使用的天权引发兽潮,又是弟弟的天权将兽潮从深林中移到寨子,总之都是我们的错……”   扎古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可他们杀了我们的父母,我们早晚要复仇!”   “坐下!”扎纳斥责道,“你答应过我不再回去。”   “可是……”   “吃饭。”扎纳冷冷地说。   扎古不敢多言,只好埋头吃饭。   等扎纳离开之后,扎古才偷偷找到白琅说:“嘿,其实我留你们住这儿是有其他事儿的。”   白琅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她没好气地问:“什么事儿?”   “我在林子里发现了奇怪的痕迹,怀疑是有人冲着我来的。这家伙我和我姐恐怕对付不了,你能不能帮帮忙?”   原来扎古的器也是妖兽,就是之前见过的山魈。它有个宿敌,是夔牛。前不久夔牛被他们逼出这片森林之外,但随时有可能去而复返,回来复仇。   扎古希望能跟白琅一起偷偷把这后患解决了。   “我姐估计不会同意,她太宝贝我了,一点险都不愿意冒。”   宿敌这种事本来就很难说清谁对谁错,白琅作为外人更不可能随意站队。她说:“既然是宿敌,那就应该让这两个妖兽自己解决。你姐姐也是为了你好,多听听她的话吧。当时她以为我们是来杀你的,差点跟我们拼命。”   “你懂什么?这夔牛祸害这片森林不知多少年了,我们是为民除害。再说了,我才刚帮你把那个天殊宫圣妃引走呢,你这就翻脸不认人?”   白琅哑口无言,只好说:“如果它主动来袭,那我自然可以帮你一把。”   “说定了。”   结果就在这天夜里,夔牛现身了。   白琅透过安放在瀑布边上的镜子看见了这匹巨大的水中神兽。它通体苍青色,皮毛在月色下泛着光,仅有一足却站立颇稳。它背后倒坐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这老道士面色红润,一身仙道清气雄浑,看起来居然已经到了接近飞升的地步。   她连忙捧着镜子去找扎古,扎古见了脸色阴沉。   “这家伙,果然搬来了救兵。”   “可我怎么觉得这个老道士不像坏人?”   扎古翻了个白眼:“嘁,小黑说了,仙道这些越不像坏人的其实越坏,魔道那些看起来越像坏人的反倒淳朴些。”   这话白琅居然没法反驳,她觉得衣清明就比琢玉纯洁得多。   “这个老牛鼻子肯定是图谋山魈和小黑的妖丹,所以才跟夔牛搭伙来犯,幸好我们前几日把住处搬到水下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白琅问。   “先观察观察,他们要是找不到,主动走了,那就放他们一马。要是他们不识相,哼哼。”   扎古拉了个外援显得颇为得瑟,可白琅心里虚啊,她肯定没有这白胡子老道修为高。   扎古还在大放厥词:“要是他们不识相,那我就先发制人!将他们割裂成碎块喂给小黑!”   “你这么能打你要我干嘛啊……”   白琅埋怨了一下,立刻看回镜子,这时候镜里已经没了夔牛的身影,瀑布下的泉眼也没有动静。可能是找了一圈没有收获,所以直接离开了。   白琅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间睡觉。   “等等!”扎古拉住她,“他们回来了!”   白琅连忙又跑回镜子边一看,这次白胡子老道手里拿了个罗盘,似乎是法宝,正微微泛着光。他顺着光指针的方向走向瀑布,然后冲夔牛说了点什么。   下一刻,只见夔牛仰天长啸,身披日月之光,暴烈的妖气瞬间将整座瀑布都震塌了,泉眼里的水像下闸了似的疯狂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替换好了。师兄番外还是放这儿。   1、   有些事情,真的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而已。   不知为何一直记得那么清楚。   比如白琅有一天忽然特别不开心,问他:“你不会扎其他样式的辫子吗?”   “……还有什么样式?”   “就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各种各样的,帅气的辫子。”   姜月昭在心里想,其他孩子还有各种各样帅气的父母呢,你都没有。   他敷衍道:“嗯,下次吧。”   下次白琅就没有再问了,她学着自己扎辫子。   2、   还有洗澡。   真仙真魔皆不染尘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面对过“身体会变脏”这种问题了。直到有一天白琅嫌弃地问他:“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洗澡,好脏啊。”   “会吗?”   白琅抓起桶里的泡沫往他身上搓了一把。   “……”   “师兄你是猫变的吗?会怕水?”   好像是那时候养成了洗澡的习惯,虽然除了浪费时间之外并没有其他意义。   3、   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阶段,会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师兄你为什么这么高?”   “因为不挑食。”他把白琅挑出来的胡萝卜一片片再挑回去。   “师兄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好看?”   “真的吗?”因为很小就开始戴那种錾花指套吧。   “师兄你为什么学剑?”   “爱好。”任务。   “师兄我以后会和你一样厉害吗?”   “不会的。”他看着白琅垮下去的脸,想了想又说,“会更厉害。”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烦人的时期,因为他要不断地说谎。等白琅不那么喜欢问问题了,他才恍然发现,原来比说谎更重要的是圆谎。   4、   白琅从小就是个纤细敏感的孩子,这不是他能照顾到的。   因为他要一边假扮煌川弟子,一边要想方设法从折流这里撬出心经。圣尊一天比一天催得紧,他在这个鬼地方已经浪费太长时间,再拖下去怕会生变。   所以有时候白琅的情感变化只让他觉得无端无绪。   “师兄你不要在传法长老面前叫我小名,好恶心的。”   “琅琅吗?”   “嗯。”   可是以前她明明都很受用,每次被叫到都超骄傲地跑到他身边,只差摇尾巴了。   “师兄你不要来接我了,你在旁边其他孩子都不理我。”   “是吗?”但是为什么要在乎其他人?   “你可以站远一点。”   “……”   白琅整天黏糊糊地赖在他身边的时候,感觉很不舒服。但是忽然有一天她不喜欢呆在他身边了,好像也很不舒服。   5、   有件事是他一直担心,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白琅从来没有问过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后来还是他忍不住主动发问了。   “他们这样说你……没有关系吗?”   白琅问:“什么?”   “就是……无父无母。我之前听见……他们这样说……”   虽然当时没有意识到,但后来回想起这段对话,他确实表现得太紧张了。   “你是不是偷听啊?”白琅不高兴地看着他。   “没有,只是路过。”他立刻把这个问题带过去,“不会不高兴吗?”   “会。”白琅问,“可是如果我一直问你我父母去哪儿了,你也会不高兴吧。”   她永远会优先考虑别人,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115章 起死回生   “嘘,先别慌。”扎古把白琅稳住了, “我昨天把泉眼那个入口隔断了, 他们进不来。”   他话音刚落, 泉眼里就冒出了苍青色牛背。   白琅看着他:“你接着吹。”   扎古尴尬地跳出了木屋,吹了声哨儿。很快扎纳也从她的房间里跳了出来,她看着泉水里渐渐现身的夔牛, 面色非常凝重。   白琅没走出门就看见骆惊影跳窗而入, 他说:“走吧,动静太大,会将嵯峨姬引回来。”   白琅迟疑道:“可是我答应过扎古,要帮他一把。”   骆惊影表示理解:“行啊,你帮吧。”   然后就自己走了。   ……   白琅跑到外面,拉住跃跃欲试的扎古, 低声道:“你帮我们引开了嵯峨姬, 那我现在帮你引开这个老道士和夔牛。”   “你一个人?”扎古急忙说, “不行, 夔牛乃是神兽……”   白琅抽符掷出:“左德清神,右命秽土。”   一面土墙将她和背后所有人隔开,泉眼坍塌, 激流涌下, 将其化作镜面似的水帘瀑布,白琅瞬间就用水月影将整个住所藏匿起来。   “哈哈哈哈。”慈和的笑声从水下传来,白发老道缓缓从水中浮出,“倒是我消息闭塞了, 不知道魔宫也想要这小子的天权。”   他浮出水面的方式很奇怪,好像是把自己化身为水了。   白琅感觉到了天权的使用,却无法辨别属于哪一种。就像在读一篇晦涩的诗文,抓住了大意,却无法说出具体某一句的含义。   那个老道渐渐凝作实体,他长着红彤彤的酒糟鼻子,腰间系一个酒葫芦。倒骑夔牛,盘膝而坐,岿然似钟。   “你是为了天权而来?”白琅问。   “不止天权,还有血脉。”老道拔开葫芦塞子,喝了口酒,叹息着道,“这两个小娃娃皆为万兽灵体,天生就和兽族、妖族有不可思议的亲和力。他们的血脉可是至宝。”   难怪扎纳说每年都有很多人冲着他们来。   白琅点头道:“我与天殊宫无关。只是这姐弟俩帮过我,我才帮他们的。”   老道没说话,一口气饮完了半壶酒,叹道:“你说你要是承认自己是魔宫的,我还能放你们一马。这又是何必?”   他座下夔牛发出一声咆哮,单足像扎了根似的伸进地里。   白琅感觉一阵山摇地动,立即抬手立镜,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镜中只能看见夔牛,看不见那个老道士。她惊讶地抬眼,发现老道正惬意地坐在牛背上喝酒。   “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   他摇摇晃晃地诵真言,一瞬间,白琅看见月华倾泻,云流积涌,月下白鹤振翅飞入云中。可是镜面上依然平静如初,什么都没有。   他不是月,不是云,不是鹤,那会是什么?   老道从怀中抽出一张符,轻飘飘地落下,万道雷霆震地而起。   雷法引灵气从来引自云中,没想到这家伙是引自地下。白琅躲避不及,只能凭六铭隐文顽抗。这样正面一对抗她才感觉到差距,对方的真气饱满圆通,已经接近折流、琢玉这个水平,差一步就能飞升。   而且他的真气非常强横,不在妙通五行术之下,可能是仙门正统。   白琅连忙问:“道长,你不会是灵虚门人吧?”   老道士醉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介散修罢了,哪儿敢攀太微上人高枝。”   这话其实很有深意,稍想一下就知道他不是在自谦,反有几分“天下仙门**难道只有灵虚门一家?”的意思。他有几分针对太微的“传道于天下”政策,再加上之前对天殊宫的亲善,白琅觉得他应该是对立面上的。   她也认真起来,拈起符咒,低诵道:“五浊俱净,八景光明!”   夜色深深宕入战场,周围笼上深晦的魔道气息。五行真气逐渐被湮灭,一道道落下的雷霆越来越稀疏。   老道不为所动,只敞怀痛饮,高歌:“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   方才白琅施展过的法术就像被施展了时间倒流一样退回原处,周围还是静谧的月,深涌的云,盘旋的白鹤。   她第一次遇上这样棘手的对手。不管是天权还是道法,都形成了压制力。就像下棋的时候她每次下一手,而对方可以下两手,不管怎么谋算都劣势太大了。   白琅决定再试一次。   她抬手朝空中掷出银镜,退一步消失背后的水帘,然后出现在空中。她以最快的速度虚拉火弩,点起须弥之焰,意指下方夔牛上的老道。   可老道依然不为所动,他大笑道:“目断秋雁,醉响空弦。”   他虚拨空弦,一种难以言明的重力猛然将白琅缚住,她像被射落的秋雁般坠落高空。   还是不行,必须先搞清楚对方的天权是什么。   能够将自身变化为其他物质,能够针对特定事物倒流时间,还能够限制飞行……这几种看起来完全不是一类权,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触发点,也就是“醉”。   只要老道处于醉酒状态,就能做到任何事情。   白琅觉得他对天权的运用是有史以来见过最厉害的。那些真言完美契合对敌攻势,不像擎天心经自带,倒更像是醉梦中灵感所得。   她又侧头看了一眼镜子,还是映不出那个老道士。   醉梦中的事情都是假的,无法被映见真实的天权折射出来。   白琅皱起眉,额上亮起微光,擎天心经一页页翻过,最后抵达鉴器的篇章。   ——鉴者,心也。   她闭上了眼睛,以心为鉴,很快有人牵起了她的手。   她睁开眼,看见那个白衣赤足的男孩儿。他把白琅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头闭目,然后在她取器的时候,飞快地抬眼笑了一下。这一笑温柔包容,略带鼓舞,白琅心跳漏掉几拍,靠紧抱琅嬛镜冰冷的镜身冷静下来。   “用镜?”老道睁开一只眼,仿佛在思索哪些谕主是用镜的,可想来想去也没有结果。   白琅镜中照出老道真容,居然不是酒糟鼻老道,而是个面冠如玉的青年道人。他看起来懒散安定,盘膝坐在牛背上,时不时喝点酒,姿态也确实像老道士。   擎天心经的页面挣扎抖动着,最后一页上“篡象如易虚真”的真言终于亮起。   白琅低眸诵真言,琅嬛镜上显化出金色捆仙锁,虚真相易后直接将醉道士缚住。   可是醉道士摇头晃脑,一点也不在乎身形被缚。他高声颂唱:“花昏醉梦,醒看风月。”   白琅一听这真言就觉得不妙——他的权并不是只有醉中能用。果然,下一刻他就拖着锁链从牛背上跃下,由醉转醒,酒糟鼻外貌一点点褪色成那副俊逸的青年模样。   “昨日成独醉,却笑众人醒;今宵我独醒,却把明月醉。”   他笑吟吟地看着白琅,白琅觉得有股晕头转向的感觉涌上来,心中灵明一点点昏沉下去。   她的天权必须保持心如明镜才能使用,所以琅嬛镜迅速归于沉寂。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白衣男孩儿低头捡了根树枝,飞掷出去。醉道士心中一震,没有看清何处剑气袭来,下一刻腰间酒葫芦就被击碎了。   白琅神智一清,借着初醒的通明感重立镜像。   她侧目看了一眼那个男孩儿:“谢谢。”   男孩儿手脚伶仃细瘦,伤痕累累,长发披至腰间,却让人感受不到羸弱。他抬起头朝白琅笑了笑,还是那副温和容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犯错或者被压制而恼怒。   他张了张口,白琅读出口型——“会赢的。”   白琅觉得胸口涌出了难以言说的情绪,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她——“会赢的”,“犯错误也没关系”,“你已经足够好了”。   她想赢。   至少这一刻她想为了这句话而赢。   擎天心经上的书页挣扎得越发厉害,之前书脊上的黑色蔓延到整个书封,但是这样一来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污浊感,纯粹墨色更显沉凝。   在映镜之权结束的末页,居然又多了一行可以辨别的字迹。   醉道士往八方掷符,风火雷电重重合围,将白琅困入死门之内。   这一次白琅念诵的真言很长:“映镜则天目生,入镜为戏中魂。”   琅嬛镜闪烁几次,阵中生门迅速呈现。她取一镜掷出,立于生门之中,再以其折射死门,生死相调,整个八卦阵瞬间被改写。她入镜出镜,在新死门之中灌入妙通五行术真气,利用醉道士自己的阵法将他的真气压制,整个阵中充斥了浩浩荡荡的魔道气息。   醉道士微微蹙眉,他还在想刚才那个击碎葫芦的树枝是从哪儿来的。   “朝吟暮醉,唤不回头。”   他又取出一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再次化为那个酒糟鼻老道的样子。妙通五行术道法攻向他,却什么都没能击中,他在醉中没有敌手。他真气涌荡,几下就攻破自己布置的阵法,一道紫色神雷直袭白琅。这还不够,他座下夔牛从地上拔出单足,仰天长啸,铁蹄踏来。   白琅继续念诵真言:“采象似水月影,篡象如易虚真。”   夔牛踏空,紫色神雷击中夔牛,它僵死在原地,半天没有动静。   醉道士也发现对方越战越精妙,只能速战速决了,他泼酒如墨:“临风一笑,请君同醉今夕!”   晕晕沉沉的感觉再度涌上来,白琅这次却以天权相抗,死守灵明,不让自己沉醉于对方的天权。她眉心中擎天心经亮到极致,最后反而暗下来,沉敛的光芒凶险可怖。   最后一页新出现的字迹逐个亮起。   她朗声念道:“取万象世为镜,照我圣心通明!”   琅嬛镜中森罗万象,心间灵明空无一物。   醉道士发现对方不醉反醒,甚至神智越发清明,于是明白不能久战。而且那面镜中似纳万象,虽暂时未动,但其强势不言而喻。   他当机立断,诵真言道:“无穷身外事,百年能几,一醉都休!”   然后与夔牛一同消失在了泉眼中。   白琅没有追击,因为这时候琅嬛镜也快要消失了。   她看向那个男孩子,想摸摸他的头,但是被他避开了。   “你叫什么?”白琅有点失落,她问,“就叫琅嬛镜吗?”   男孩子摇了摇头,牵起白琅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白……?”   男孩子笑了笑,身影随琅嬛镜一同淡去。   白琅一开始没有多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白”字却挑动了不久前关于稚女命之心的回忆。骆惊影告诉她,“吃了稚女命的心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   算算时间,姽婳姬失去稚女命之心的感应,大概是在男孩儿出现之后。   白琅以为自己身上就风央一个死人,他又没复活,所以稚女命之心应该还在。可仔细推敲嵯峨姬的言行,又感觉她不是冲着“心”,而是冲着窃贼本身来的。说明荆谷一战结束后,稚女命根本就感应不到心的所在了,只能追查帮助林小鹿的她。   稚女命的心已经被用掉了,用来复活白琅身上的另一个死人。   ——白言霜。   作者有话要说:  用脚想想,我会让亲儿子的地位受镜器威胁吗?不会。   所以抓紧搞了一波宏观调控。   醉道士的所有真言都改自辛弃疾的词。 第116章 关系复杂   白琅第一次意识到白言霜的存在是在扶夜峰。   与夜行天墓前一别后,她选择断念筑基, 但夜行天的执念始终相随, 迟迟不去。这时候有人身着月白长衫, 执剑将夜行天虚影战退。   这人剑势与言言太像,白琅立刻意识到他也许就是白言霜。她和白嬛一样,从小接受着白言霜的余荫庇佑。只不过白嬛得了剑胎, 而她得了一缕神魂。   但白言霜生前应该不是神选中人, 为何复生后会以“器”的身份出现?   白琅想不通这些,只能先回树屋。   她战退夔牛之后,骆惊影也回来了,美其名曰“继续养伤”。   他跟白琅商量了一下,离这儿最近的界门非常遥远,沿途有不少危险, 嵯峨姬有可能会在那处蹲守。他作为浮月孤乡的人, 不愿意与魔宫再起正面冲突, 所以……   “我们把这个界门重修一下吧。”   白琅觉得这主意不错。   扎古和扎纳两姐弟帮他们收集修复界门要用的材料, 骆惊影则在树屋中将这些材料加工成法器。他们忙活的这三五天里,白琅一直试着召出白言霜,她有太多事情想问。   她本来以为白言霜会和风央一样, 召起来时灵时不灵, 说话到一半就消失,但他没有。   只要白琅以心映镜,且心有所求,他就一定会现身。   但是试了两次之后, 白琅发现跟他交流起来太困难了。他不能说话,不能传声,接触任何除了白琅之外的实体都要耗费大量精力,现身时间会大大缩短。   而且白琅发现他身上的伤一直在变多。   第三次召他出来的时候,白琅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些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白琅摇头,指尖在她温暖的掌心滑动:“不要紧。”   白琅见他不想回答,也不再逼问,想了想又说:“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   这个问题是她想得最多的,第二多的是回去之后怎么跟折流解释——“流啊,我在外面有新器了,你不要欺负他,他是我爸”。   想想都觉得场面精彩。   说起来,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白言霜的孩子呢……   白琅连忙又问:“先等等,我是你的孩子吗?”   白言霜移开视线,黑发遮挡下的面孔透出难言的、不确定的东西。白琅心下微沉,那种折磨了她很久的预感逐渐像硬石般被水冲开,倾泻成死寂的湖。   她和白言霜一点也不像,之所以能够在知道“扶夜峰并没有丢失孩子”的前提下,相信自己是白言霜的血裔,主要是因为言言一直叫她“白前辈”。可如果言言一直称她为“白前辈”,是因为感受到了她身上这缕残魂呢?   她又是谁?   白琅正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手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白言霜牵着她,轻轻写下:“是的。”   坚定沉稳,不容置疑。   白琅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直到他消失不见都没有回过神来。   几天后,骆惊影把界门修好了,他返回浮月孤乡,白琅则直接返回灵虚门——她担心稚女命又派出什么人追杀她。   临走前,她告诉骆惊影:“如果有什么新线索,直接让步留影通知我就好,我会全力以赴的。”   骆惊影有点惊讶:“多谢了。”   返回灵虚门,白琅第一时间面见太微。   文始殿中,他正在跟一名穿青色道袍的长老谈话,两人神情十分严峻。白琅进来之后,他也没有让那位长老回避,只是问:“怎么?浮月孤乡还没进展?”   “进展很缓慢,主要是因为我们彻底失去了新月圣的踪迹。但是目前问题不大,拜火教主要针对的是大祭司骆惊影。而玄女派一向与步留影交好,不会干涉太多。唯一看出苗头的骆惊影性情无为无用,虽尽力寻找月圣,但对于权柄并没有太大兴趣。”   她简单汇报了一遍,那个长老也静静听着。   太微冷笑了一下:“找个月圣都找不到,你这权是用来干嘛的?”   白琅早料到自己要被骂,心里哀叹一声就认了。   这时候那位长老忽然开口了:“维持现状就好。浮月孤乡的事情本来就很繁琐,不仅利益关系复杂,高层旧事纠葛,还牵扯了天殊宫、古龙佛、西王金母等台上台下一连串势力。这个不能着急,在一切准备尚未就绪之前就找到新月圣,反而对我们不利。”   他的一番话把白琅救出了苦海,白琅这才认真看他。   他年近四十,在修道者中算是定容年龄比较大的。但他五官轮廓清朗,一眼看去颇有朝气。看他手上的茧,应该擅用剑,可他腰间只悬了一块方形玉佩。   “师尊,还有件事儿。”白琅借着太微停顿的功夫赶紧说,“稚女命在派人追我,可能跟林小鹿有关。”   她没有明说是稚女命之心的事情,有意把太微的思路往林晨缨身上引。   太微一点也不惊讶:“你帮了林小鹿,稚女命找上你也是正常的,不要怕。”   ……可是很危险啊。   在白琅面露苦色的时候,那位长老又开口了:“天殊宫确实有点异常,据我所知,近日没有任何一位圣妃怀孕。以前稚女命的新陈代谢是不会停下的,除非他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找到了新的新陈代谢之法。”   白琅觉得这是因为他丢了“心”,但这话她不敢说。   “什么新的新陈代谢之法?”   那位长老扫了她一眼:“稚女命之所以需要利用圣妃沟通天地,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实际存在的身躯。如果他有了实体,自然可以像人一样呼吸吐纳,新陈代谢……”   太微打断他的长篇论述,不耐烦地对白琅说:“行了,稚女命跟现在的局势没关系。你要是觉得不安全就去九谕阁找个罪器带着。玉剑悬,你把其他几个境的情况再说一下。”   “玉剑悬”这个名字白琅从未听过,好像不常出现在正阳道场。看样子他也是太微座下谋士,而且他负责的不是某件事或者某一境,是统筹全局。   听他汇报,魔境这边化骨狱一直在天殊宫边境骚扰,天殊宫虽有应战,但并无全面开战的想法。双方尚处于推拉阶段,来来回回各有输赢。而浮月孤乡则是全民寻找月圣,对魔境内战恍若无睹。   中立境这边暗潮汹涌,万缘司已经爆发矛盾,但被灵虚门的渗透势力压了下去。千山乱屿看起来稳定,一旦察觉到灵虚门对中立境的渗透就会开始乱了。九谕阁一如既往地平静,内部情况很难获取。   仙境这边,不临城已经完全纳入灵虚门掌控,扶夜峰负隅顽抗,似乎在寻找突破口。   最后,玉剑悬说:“至于我们门派内部的……”   “你先下去吧。”太微挥了挥手。   白琅低着头想,太微不让玉剑悬说下去的,肯定是不想让她听见的。灵虚门这么个庞然大物,内部估计不是铁板一块,太微越往外扩张,里面的裂隙就越大。   她是不擅长内争的,只会一退再退,所以太微索性不让她想这些。   玉剑悬走后,太微才说:“听明白了吗?那几个看起来平平稳稳,安安静静的境,就是我们的攻克要点。你现在一定要办好浮月孤乡的事情,因为只有步留影掌权,我们在魔境才能有三打一的优势。”   步留影因梦心影之事与天殊宫对立,很可能会跟化骨狱共边,再加上灵虚门这个外援,魔境确实有条件形成三打一的巨大优势。现在灵虚门在仙境的渗透已经差不多完成,中立境局面也已经打开,只差一个魔境了。   白琅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于是郑重道:“明白。”   “那你下去吧,我还要带孩子。”   ……带、带孩子?林晨缨吗?   白琅稍一脑补太微唱摇篮曲的画面,立马害怕地退下了。   *   九谕阁,浮华殿。   东窗正和西桥、南楼、北殿三个管事的坐在一起打麻将。   南楼是个苍白虚弱的青年男子,他扔了一张东风:“东窗啊,你不觉得最近钟离异怪怪的吗?”   “没有吧。”东窗平静地摸着牌说。   西桥撩了下头发,掀开牌一看,面露喜色:“我要赢了。”   北殿把牌一推:“胡了。”   西桥懊丧地看着他,又埋怨南楼:“你是不是给他喂牌了?”   “东窗喂了。”南楼说。   东窗一掀眼皮子:“一群垃圾,输了还黑我?不打了。”   他起身离开。   南楼把他叫住:“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就刚才问你那个。”   东窗不耐烦:“我要是什么都知道还能在这儿跟你们打三文钱一把的牌?别老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气氛很僵,最后四个牌友散了,留下东窗一个人当值。   那堆诏令架子后面闪出个人影,正是钟离异,他嬉皮笑脸的:“可以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够义气。”   东窗冷冷地看着他:“那是因为以前我没跟你一起违规越距。”   前段时间白琅说想要看几千年来的诏令内容,这当然是不行的,于是他不打算回应。结果万万没想到钟离异这个家伙把东西拓出去了。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气死,要是被阁内发现,不光钟离异吃不了兜着走,他也要落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钟离异真诚地说:“我要是被抓了肯定不会供出你的。”   “我呸,你能别提‘被抓’俩字吗?我一听就慌得要死。”   “嗝,什么被抓?”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东窗皱着眉回头,正看见酒糟鼻老道士骑牛进殿。他挥着手里那串诏令就冲了出去:“禹息机,你他妈的再带畜生进浮华殿试试?我让你吃一个月夔牛粪!”   禹息机被他打出殿外,抱头乱窜。   “等等等等,我是来汇报任务的。”   东窗气得脸都青了:“进来说。”   “哎,失败了啊。”   这是进来之后禹息机说的第一句话,东窗只恨自己没有把他打死在殿外。   “这都能失败?阁里只想要个跟空间有关的权而已,你去荆谷淘一个不行吗?反正是我们出钱。”   禹息机是跟九谕阁合作的谕主。九谕阁只有器,有时候办事很不方便。虽然原则上是只为神选服务,但它作为十绝境之一,总归要维持自己的正常运作。所以九谕阁经常会挑一些实力强劲、身家背景干净,不与其他任何绝境牵扯的谕主为自己办事。   这些谕主与九谕阁之间是互惠关系,不是依附或者被依附。   “我想找个厉害点的权,结果阴沟里翻船啊。”禹息机叹息道,“半路杀出来一个用镜的谕主,天权厉害得要命,身边好像还带了个扶夜峰的剑修。这剑修的剑意和白言霜简直一模一样……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他说到一半,发现东窗在看钟离异,钟离异在看东窗,两个人表情都非常微妙。 第117章 三个皮匠   禹息机奇道:“怎么?你们认识?”   东窗毫不留情地说:“认识啊,钟离暗恋的人。”   钟离异没反应过来。   “哦……”禹息机拖长了音, “对对对, 我记得的, 她尾指上那个戒指是你的?”   钟离异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对着东窗就是一顿暴打:“老是拿这个说事儿你烦不烦?万一人家信以为真呢?”   然后又问禹息机:“你在哪儿见到白琅的?她在做什么?为什么拦你?身边跟的剑修是男是女啊?你们打得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禹息机:“……”   他把事情跟钟离异讲了一遍,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相信你没有暗恋人家。”   钟离异这才松了口气:“是吧?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禹息机连连点头。   钟离异引诱道:“那个……息机啊, 你有没有考虑过带我出去?我器身帅活也好……”   “兄弟, 你是天字啊。”禹息机用同情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钟离异跑去挠墙,东窗小声告诉禹息机:“他憋在阁里一个多月没见人家,可不得了啊,眼看就要疯了。”   禹息机也小声说:“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谕主看起来年纪不大,修的是妙通五行术,身边跟的又是扶夜峰剑修。天权映镜, 器也是镜……”   “就是同一个人。”东窗摇头道, “她有镜器?钟离啊, 这下你彻底没希望了。”   禹息机皱起眉:“她的器很强, 但是没见着人,只看到器身,你说奇怪不奇怪?而且那个扶夜峰的剑修也很奇怪……他的剑意跟白言霜简直一模一样。”   剑如其人, 世界上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 所以肯定不会有两种一样的剑意。   钟离异觉得有点惊悚,他知道白琅的权可以篡改虚真。这姑娘不会是太缺爱,直接逆天改命把白言霜给复活了吧?   起死回生是逆天大忌,白琅把生死看得很透彻, 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才对。   “不行,我要出去一趟。”钟离异立即道。   东窗劝道:“你都没诏令怎么出去?别跟上次一样偷跑了,早晚要出事的……”   禹息机听着有点惊讶,他知道钟离异这人一向是怕麻烦惜命的,怎么可能为了个认识没多久的谕主违反规定?而且那个谕主又不是貌若天仙或者权势滔天,没必要这么讨好吧……   “随便给我个诏令吧。”钟离异琢磨着说,“那种可以自己一个人做,不用带谕主的。”   东窗从后面架子上取了一个给他,他看也没看就塞怀里了。   禹息机说:“等等,我跟你一起,我还得去荆谷把任务做了。”   东窗眼珠子一转:“那我也一起,我正好换班。”   钟离异怒不可遏:“怎么每次我出门找她,你都正好换班?”   东窗冷笑:“怎么每次我换班,你都正好出门找她?”   *   回到城主府之后,白琅准备酝酿酝酿,跟折流介绍新器。   “上人……不行,这称呼太疏远了。”白琅低着头在门前徘徊,“折流?也不行,直接叫名字不像是谈正事儿。”   算了,不叫了,直接开始说事情。   “那个,我有件新器,琅嬛镜。”不行,没有交代前因后果。   “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孩儿吗?对,他说他是我爹。”啊听起来太奇怪了!!   “你想看看白言霜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吗?我给你变个……?”这不是有病吗?   “咳,是这样的。我身上有白言霜的一缕残魂,荆谷一战中他被稚女命的心复活了。他复生之后是镜器,琅嬛镜,只有十多岁的样子。”   白琅越说越入神:“他不能说话,不能传声,还不能碰除了我之外的人。你可能看不见,但是他身上全是伤,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一定很痛苦吧……比这十五年来看着没出息的我还更痛苦……”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沉默,眼前的门也被打开了。   折流白衣松垮,咬了一根发带准备系上。   “你……”白琅尴尬地杵在原地,“起得有点晚啊?”   折流把头发放下了:“嗯,所以什么都没听见。”   白琅艰难地说:“听见了也没关系,本来就是要讲给你听的。”   “进来吧。”折流退一步,等她进去之后带上门,低声道,“在修道界,起死回生并不是什么好事。”   白琅隐约意识得到,因为白言霜的状态看起来很差。   “破坏是简单的,重塑是很困难的,你永远不知道你复活的是什么。比如稚女命,他是从‘死’中诞生的,最后也只能通过自噬来维持稳固。”   白琅心里揪紧了:“那白言霜会怎么样?”   “你不妨把稚女命和现在的白言霜比较一下。稚女命是以八千女童为牲礼诞生的,而白言霜是以他的心为牲礼诞生的。稚女命诞生时有诸天魔护法,而白言霜复生时……有你。”   白琅沉下心来,假如把她自己当做复生的一环,那问题确实会好解释些。   她神魂中藏有擎天心经,如果把这次复生看成炼丹,那稚女命之心是原材料之一,白言霜最初的残魂是原材料之一,擎天心经本身也是原材料之一。   他现在应该兼有三者的特性——保有白言霜的记忆和剑术,像稚女命一样需要外界帮助才能稳固结构,同时获得了与她那本擎天心经最相符合的器身。   根据这三种特性,又可以推测出伤势的三个来源。   “可能是与夜行天一战留下的伤,可能是像稚女命一样结构不稳定,也可能是受擎天心经的影响。”   后两种可能性更大,因为他的伤最近一直在恶化。   “应该是无法稳固身体结构。”折流道,“权鸩对器的影响很小。”   也对,罪器不就是以权鸩淬炼器身的吗?   “所以……我们需要圣妃这样的存在?”   折流平淡地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稚女命之所以需要吞噬女童,是因为他是从女童中诞生出来的。你想想白言霜是怎么复生的,然后让他采补同样的东西就行。”   用于复活他的三个原材料,稚女命之心已经没了,残魂更是烟消云散。也就是说可以用擎天心经——或者是天权——来帮他稳固身体结构。   白琅跟折流郑重道谢,然后回自己房间里试着召出白言霜。   他还是那副低郁的样子。白琅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清寂疏冷,现在外表年纪小些,深沉都化作空明,如梦似电,倏忽少年意。   “冒犯了。”白琅低声道。   她伸手把挡着他面孔的长发撩起,发现伤痕已经从脖颈蔓延而出,蜿蜒着爬上耳际。这些伤痕就瓷器上的皲裂,光洁平滑,好像敲一敲就能碎掉,露出里面的空洞。   白言霜后退一步,挣开她的手,长发重新垂下。   白琅无奈地摊手道:“这些总要想办法解决吧……请让我再看一眼。”   白言霜摇着头避开视线。   白琅暗自比了一下,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用武力压制他,但是她不敢。   她讨好道:“让我再看一下,就一下,以后再也不打扰您了。”   白言霜迟疑着撩起袖子,他整条手臂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纵横交错,重叠蜿蜒。白琅心脏猛地一揪,在他放下袖子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扣住了他的手腕。   她把天权像真气一样送进他经脉之中。   这事儿她在荆谷制作权玉的时候也干过,但感觉跟现在完全不同。灌注权玉最多是填满一只碗,而白言霜身体里仿佛有一片干涸的海。这片枯竭之地正疯狂地从她身体里汲取天权,速度和力量都难以想象。   白言霜试图挣扎,但白琅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进行武力压制了。   她手腕上闪过六铭隐文,将他按得死死的,直到看见他脸上的伤痕逐渐褪色才松手。   白言霜瞬间跑开,白琅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盯着他看。难怪白言霜一直回避伤势的问题,他简直是个吞噬天权的无底洞。为他供给天权也只不过是像稚女命食女那样,让身体结构暂时稳固,却无法得到根治。   房里静了一会儿,白言霜又走回来,他牵起白琅,在她手心写道:“难受吗?”   白琅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难受,我会想办法的。”   白言霜摇了摇头,写道:“不要这样……”   他没写完就被白琅反握住了。   “我会想办法的。”白琅轻声重复。   她陪着白言霜,直到他消失不见。   这天晚上,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行囊,带着折流前往荆谷——她急需一个获取大量天权的途径。   折流跟着她往典当铺走,口中问道:“你不会屠荆谷吧?”   “你又在讲冷笑话了……”   典当铺里人头攒动,魏不笑一看见她,连忙赶客相迎。   “使、使者大人,你、你怎么来了?”   “我想问件事儿,权玉……怎么来得比较快?”   “用生贽。”答话的是金人怡,她扔了个瓜子壳,“荆谷有专门饲养这类谕主,等榨干天权就会爆发权鸩自然死亡。”   白琅回想起仓库里堆叠的赤。裸人山,原来那些是用来榨取天权的谕主。   “除此之外呢?”   金人怡又吐了片瓜子:“拿有价值的东西换权玉呗,天权、器、壳、心经……”   “除了这些之外呢?”   金人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抢典当铺。”   “……”   金人怡嗤笑道:“小姑娘,别想了,来权快的法子你都不会用的。”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魏不笑连忙去开。   “禹、禹道长?”他一开门就怔住了,“哦,对、对了,你约、约了……”   禹息机连忙打断他:“约了几个跟空间有关的权,你们能不能交货了?”   他抬眼往里一看,正巧跟白琅对上视线,两人都是一怔。   禹息机最先反应过来,他冲门外大喊一声:“哎呀钟离异,你暗恋的那姑娘在这儿你快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说是亲兄弟了。 第118章 如履薄冰   一时间,典当铺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金人怡瓜子也不磕了, 托着下巴准备看好戏。魏不笑丢下一句“要打出去打”就去取货了, 他觉得搞不好要跟衣清明那次一样打到被迫封谷。   钟离异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情, 跟东窗一起进了典当铺,他把手往禹息机肩上一搭,希望对方能感觉到他的怒火。   然而禹息机没有, 他还兴高采烈地指了指白琅:“是这个对吧?”   钟离异没敢看白琅, 他看了一眼折流,那张脸一如既往的看不出喜怒。他心里更虚了,口中打着哈哈道:“那个,好久不见啊。他前两天脑子摔坏了……胡说八道的。”   “嗯。”折流点了点头。   钟离异觉得这个“嗯”很值得回味。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颇有深意,暗藏了一种“哀家知道了, 尔等贱婢且退下吧”的从容。既点明自己的身份地位, 又昭示着接下来不会善罢甘休。   就像水墨画中的留白, 带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就在他强行对折流的语气词进行过分解读时, 禹息机热情地上去打招呼了。   他握住白琅的手使劲摇了摇:“前几天真是对不起啊,我都不知道你与钟离是认识的。哎,对了, 那天你身边的剑修不是这位吧?”   折流扫了一眼禹息机的手, 帮白琅答道:“嗯。”   钟离异忍不住又解读了一遍这个“嗯”。比上一个“嗯”音调要更上扬,用肯定词答否,言下之意是“幸好不是我,否则你现在就没有手能跟白琅握了”。这些深刻内涵寓于低回婉转的“嗯”和轻若鸿毛的眼神之中, 给人温和贤惠的错觉,又留下立于不败之地的从容威慑。   就像水墨画中的留白,带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金人怡赶紧又拿出瓜子磕,她算是看懂了:三句话内,这姑娘至少踩了四条船。禹息机和钟离异这两条船前段时间才知道自己被多线操作了,于是过来质问。钟离异准备息事宁人,禹息机则借机试探前几天跟她在一起的剑修是谁。折流看来是从头到尾什么都心知肚明的,说不定还在暗暗嘲笑这俩傻子。   看来这狗血剧不光有个爆发式开场,还有如此峰回路转环环相扣的情节。   真是太厉害了,金人怡觉得自己下半年就指着这个过了。   白琅从刚才开始就有点懵。   她理了下情况:前几天打过一场的醉道士认识钟离异;钟离异暗恋她不敢承认;钟离异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暗恋她却不敢承认;折流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了……   等等,折流……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了?   白琅神智一清,收回手问禹息机:“请问您怎么称呼?”   “啊?哦……我叫禹息机,‘息机归寂然’的息机。”   妙啊,真是太妙了。钟离异觉得白琅恐怕受了折流不少熏陶,处理起这种事情越发得心应手了,一句“请问您怎么称呼”根本不是在问禹息机,而是在向折流表态——她跟禹息机完全不认识没关系且没有任何联想余地。   金人怜觉得这姑娘何止是渣,简直渣得叹为观止。   这时候去取货的魏不笑回来了,他把小包裹交给禹息机,禹息机则将权玉交给他。   大家离开典当铺,和和睦睦地一起走,一起谈。   “原来禹道长是九谕阁的谕主啊?”   禹息机说:“不是九谕阁的谕主,只是与阁内有些合作罢了。”   白琅又问:“你们这次一起离开九谕阁是要做什么?”   “是……”来围观你的。   钟离异往禹息机后背锤了一下,和蔼地说:“都是出来做任务的。”   东窗发出不配合的冷笑。   白琅还挺感兴趣的:“什么任务?”   钟离异摸出怀里那个诏令:“哦,是调查西王金母一事……”   西王金母???   他回头用愤怒的眼神看着东窗:你拿的什么鬼诏令?   东窗耸耸肩,传声道:“我随手拿的,可能你脸比较黑吧。”   这边白琅还在说:“我就觉得上次西王金母那事儿没完,无面人的来由都没搞清呢。青绣姬最近怎么样?她还好吗?”   钟离异哪知道青绣姬是死是活,他含糊地说:“哦,她挺好的。”   “其实……”白琅欲言又止,“我正好也想往深里查一下西王金母之事。”   西王金母被害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秘密。如果能顺着无面人这条线深挖下去,说不定可以摸到幕后黑手的真面目。   白琅知道自己在局中很重要,但相对而言也很被动。如果不能确切地了解幕后黑手为什么要保她,那就不能确定现在的一切是否是为他人做嫁衣。   “那感情好,我们一起呗。”禹息机看热闹不嫌事大。   钟离异没好气地说:“什么‘我们’啊?这是我拿的诏令!我要自己做。”   他知道西王金母一事很危险,不能让白琅牵扯太深。   “你准备从哪儿查起?”白琅问。   钟离异刚看见诏令内容,还能有什么准备?   东窗提议道:“先去找秦缓歌吧,她应该算是西王金母在台下的代表。”   “我跟你们一起。”白琅见钟离异面露难色,连忙说,“我不是为西王金母一事去的,是浮月孤乡那边……”   其实两者兼有,但白琅看得出他担心自己安危,所以不说是找西王金母的。   钟离异沉吟道:“浮月孤乡?也对,那次见过你跟步留影一起去石礼界的。”   禹息机摸着下巴:“万缘司事变后,秦缓歌就消失无踪了。不过她一向流连于风月场所,真要找起来也容易。”   钟离异恍然:“你是指天殊宫姹女天魔殿和千山乱屿无情岛这些地方?”   “哎呀,我不了解这些。”东窗矜持地说。   “我也不了解。”禹息机从善如流。   钟离异脸上带笑,心中有刀。他看了看白琅,正要解释,结果她也摆手说:“别看我,我就更不知道了。”   折流补刀总是及时的:“既然你这么了解,不如跟我们说说看吧。”   “……”   姹女天魔殿是天殊宫内的特殊场所。天殊宫也有不少功法以七情六欲入道,姹女大法便是其一。姹女天魔殿是由修行姹女大法的弟子建立起来的,本是用来寻找炉鼎或合适的双修对象的地方,久而久之也演变成了有名的风月场。   “其实就是个拉皮条的地方。”钟离异总结道。   禹息机说:“秦缓歌没准是想学一下天殊宫的阴阳魔道,所以去进修了。”   还有一个闻名于十绝境的风月场,千山乱屿无情岛。   说起无情岛,就要说说五千年前的少思文君和多情公子。   禹息机叹道:“当年少思文君是千山乱屿境主,她虽其貌不扬,却一心痴恋不临城城主多情公子,还为他在无尽海上建起千座岛屿。这些岛上流金淌银,镶珠嵌玉,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可多情公子是什么人物?人家身边的红颜知己都够填满整个无尽海了,现在那衣清明跟他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人家天天谈的是风花雪月,怎么可能看得上少思文君这种一出手就是金银财宝的暴发户?简直是种侮辱啊。”   东窗幽幽地叹了一句:“哎,我真希望有个人能用金银财宝侮辱我。”   “听我说完。”禹息机摆手道,“后来少思文君心死了,将这千座岛屿全部沉入海底。其中有一座怎么沉都沉不掉。少思文君一怒之下将它命名为‘无情岛’,然后把多情公子那些个红颜知己全抓来关在岛上。你说这多情公子也确实无情,他管都没管那些红颜知己,自己直接飞升四方台了。后来无情岛就成了那些情场失意之人的去处,也成了十绝境数一数二的风月场。”   钟离异也幽幽地叹了一句:“你明明就很了解嘛……”   白琅听了半天故事,没听到重点:“我们先去哪儿?”   禹息机说:“无情岛吧,风景好。”   东窗同时说:“当然是姹女天魔殿啊,异域情调。”   钟离异恼火极了:“你们是去春游的吗?抽签抽签。”   他做了签,让白琅抽。   白琅手气一向不好,认识折流之后就更差了。她特别不想去天殊宫,可偏偏耍赖抽了三发都是姹女天魔殿。   钟离异心情复杂:“那……走吧?”   东窗在后面悄悄传声,给禹息机补上错过的剧情:“是这样的,白琅的青梅竹马兼杀父仇人在天殊宫。”   禹息机叹道:“暗恋是什么?暗恋是一座界门,正宫白莲花在这头,心上白月光在那头。你说我们都这么努力了,钟离异这傻逼怎么就扶不起呢?”   东窗一愣:“……我一直以为我们在搅局呢,原来你是想帮忙吗?”   作者有话要说:  “带一票人在师兄门口嫖。娼结果被抓了个现行”   这样的剧情想想就刺激……() 第119章 堕落之界   姹女天魔殿在浮欢界。   浮欢界位于天殊宫深处,已经很接近宫主稚女命所在的窈冥界了。   这里繁荣无比, 是最具魔境特色的“堕落之界”。没有法度, 没有秩序, 强者为尊,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有人寻欢作乐、杀人啖肉。很多人慕名而来,以为自己也能找点乐子, 最后却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白琅沿途听禹息机的描述觉得很可怕, 但真到了浮欢界却感觉还好。   这儿天朗气清,建筑物古朴精致,环境比仙境还好。街上来来往往的有异族也有人类,表现都很文明。   浮欢界地方很大,禹息机把夔牛借给白琅骑了,自己走路。   “不对啊, 我们没出错界门吧?”他四处张望, “上回我来的时候明明满大街都是……”   “咳。”钟离异咳嗽一声, 严厉地制止了他的不当词汇。   “都是什么?”白琅好奇。   禹息机不耐烦地说:“都是会上树的猪。”   东窗去路边随便拦了个人问, 那人讳莫如深地说:“听说有大人物下来巡查,乱来的都被咔嚓了。”   他往脖子上一抹,做了个很狰狞的表情。   东窗听了一直摇头, 他激动地指着钟离异和禹息机说:“你们看看, 天殊宫都开始扫黄了,我们九谕阁这些个居然满脑子都想着男女之事,这不是落后了吗?这不是流于俗套了吗?这以后十绝境争端怎么赢得过人家?精神文明就已经输了!”   很快他们又得知姹女天魔殿正常接客,不受影响。   “太好了。”东窗松了口气, 欢快地说,“天殊宫还是那个落后又俗套的地方。”   “你真的是为了这个高兴吗?”   姹女天魔殿在一处山巅,殿门常开,门外到山下都有坐席,不过最近已经撤下。山上取景都颇有深意,水帘桃源洞、双珠夹峦峰、芳草遮幽隙,欲盖弥彰却其意昭然,是坦荡的淫邪妙境。   钟离异一路都在担心白琅问“为什么这块石头长这么奇怪”之类的问题,幸好她没有。   等到殿门口,他就更担心了。因为姹女天魔殿分“阴门”和“阳门”,按照阴阳所属分开进,一般是女进阴门,男进阳门。   “我觉得不能让她单独进这种淫窟。”他在后面悄悄跟东窗商量,“有什么办法能偷偷跟上去吗?”   “有啊,自宫吧。”   前方不远处,白琅已经跟折流商量好了:“没事,有危险我会召你的。”   “嗯。”折流还是很沉静,“那我留在外面以应急变。”   禹息机赶紧拍了钟离异一把,小声说:“你学着点啊,这种时候‘不进去’比‘偷偷跟在后头’更能增加好感。”   钟离异叹气:“这是天赋,学不来的。”   入殿内,光线忽然暗了下去。   墙壁上灯火忽明忽暗,壁画迷离抽象。走道很狭窄,两边不是墙也不是门,而是栅栏似的木格子窗。窗户纸薄薄的,里面灯火敞亮,映出一道道交缠的人影,像一出靡艳的皮影戏。除了沉沉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呼吸声,周围就只剩一片寂静了。   白琅缓步行于窄道,时不时就有人把手或者其他什么部位按在窗纸上,把她吓一跳。   幸好目前为止没有人从这层薄薄的窗纸里出来。   这条路很长,壁画和人影都颇有魔性,很容易让人意识弥散。不过白琅一直在思考问题,也顾不上这些东西。她想,她是来找秦缓歌的,也不知道秦缓歌是待男客还是待女客,等下能不能遇上。   走了好久,终于出了窄道,面前是一间静室。   这房间很素,布置得跟禅房似的,唯一的装饰物就是正中央的巨幅彩画。   画上是一男一女,男子身长至少在两米五以上,胸口袒露,肌肉狰狞,头部被焊死的铁面具罩着。他有四只手,两手扶着一名窈窕女子坐在肩头,另外两手执着佛珠和巨斧。   坐在他肩上的那名女子样貌端庄,脸盘圆润,胸臀饱满,纤腰盈盈一握。比起大多尖下巴大眼睛的美人,她身上多出了一种丰沃的母性,垂眉低目间都是柔软韧性。   两者肢体动作完美嵌合,形如一体,魔性与佛性。交融无碍。   “他们合称欢喜天。”   熟悉的声音从白琅背后传来,她连忙回过头,正看见秦缓歌一袭白衣,捧茶而来。   “缓歌仙子?”   秦缓歌点点头,将杯子放在正中央的小几上,示意她坐下。   原来阴门进去之后并非只有一条路,它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产生神异的变化,帮忙找到最合适的伴侣。当然,这条可变之路也能通过殿内操控,秦缓歌就主动让白琅走到了自己这儿。   “欢喜天?原来缓歌仙子也钻研佛法啊?”   白琅疑惑地回头,又想看看那副画,可是秦缓歌弹指将它卷了起来。   她淡笑道:“你来这儿总不是为了佛法吧?”   “我有些事情想问。”白琅老实地坐端正了,“西王金母台上的境况,请问您知道多少?”   秦缓歌摇头:“不敢妄论台上。”   其实台下客不论台上也是为了避免给台上招黑,因为四方台是严格禁止台上宾干涉台下的。秦缓歌跟西王金母的关联已经很明显了,但她绝对不可能直接承认自己跟西王金母有联系。   白琅觉得自己没问好,于是又委婉地说:“是我唐突了。近日龙山和瑶池一带频生异象,我总觉得内有隐情,不知道您了解多少?”   秦缓歌叹了口气:“我本不该多谈此事的,但你都已经提到了龙山、瑶池……我直说吧,西王金母此次恐怕站不住了。而且就算她被打压,也是合情合理的。她确实与台下联系密切。”   “司命在此事上又处于什么位置?”   “朝稚?我本来是想希望台下能有人上去帮西王金母渡过此次难关,可是没想到朝稚杀了月圣,然后又为人所杀。目前为止西方神台所有有实力飞升的人只剩下言言,可她……”   秦缓歌没有说下去。   白琅看着沉浮的茶叶,理了一下思路。   她觉得秦缓歌似乎并不看好言言和琢玉这一组,也不太看好司命。所以她最开始认定应该飞升的人是月圣。可琢玉布了一局,伙同司命杀了月圣。于是秦缓歌只能退一步,让司命上台。但这时候琢玉又下狠手,把司命杀了。   这样看来,琢玉跟秦缓歌肯定是对立面。   同理,琢玉与迫害西王金母的幕后黑手肯定是共边的。   因为幕后黑手在保白琅,所以白琅暂定自己和琢玉共边,那她和秦缓歌肯定也是对立面。   这样一推算,白琅心里突然紧张了几分。   她握紧青瓷杯子,笑问道:“仙子有酒吗?”   秦缓歌轻笑着点头:“你稍等。”   她很快取酒回来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深红色液体在琉璃盏中闪闪发亮。   白琅硬着头皮抿了一点,神情忧虑地问:“您最近有去过龙山和瑶池吗?”   秦缓歌摇头。   白琅从她脸上读出一种微妙的谨慎,她可能确实去过,但又想隐瞒“去过”这件事。白琅本来想不通去没去过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可隐瞒的,可看着手里的酒水,忽然又懂了。   西王金母和台下有牵扯,现在不仅西王金母会被杀,就连台下的也躲不过。   秦缓歌应该对此非常焦虑才是,可她除了避开龙山、瑶池这两处不谈,其他地方都很正常。   她似乎已经找到了后路。   白琅觉定再试探一下,撬出这个“后路”是什么。   “这两处我最近都去过,总觉得奇怪得很。”   “如何奇怪?”果然,秦缓歌追问了。   白琅把杯子端起又放下,好几次之后,她感觉秦缓歌的耐心也差不多到极致了,于是说:“我老是看见大片人影,结果一眨眼又不见了。可能是这两处本来就很神异吧。”   她没有直接明说“无面人”的事情,因为她现在的所有言行都建立在“她和秦缓歌是对立面”的前提上。如果这个前提成立,那么白琅不能跟她全说真话。   “人影?”秦缓歌陷入深思。   过了会儿,白琅也差不多喝完了半杯酒。   秦缓歌终于道:“我这儿太清净了,你呆着不舒服罢?待我找几位温和些的陪侍来,带你四下逛逛。”   白琅怕她生疑,所以也没有拒绝,只笑道:“上次的万里传书一事尚未谢过仙子,这次又承蒙仙子款待了。”   白琅随陪侍离开,案上琉璃盏折射出秦缓歌沉凝的神情。   过了会儿,她打了个响指,墙上的巨幅彩绘复又打开。画面上忽然传来吹息,那一男一女欢喜天出虚入实,从画上走了下来。   秦缓歌忧心忡忡,对这两人道:“情况就是这样……台上西王金母已经被暴。露了,本来准备让月圣或者朝稚上台帮她挡这刀,可惜有人看穿我们的用意,抢先将这两人逼出局。私以为接下来还是稍作蛰伏,等风头过去比较好。”   头戴铁面具的男子躁动不安,女子将他安抚下去,又蔼声说道:“台上起疑倒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局面太乱,他们哪里辨得出忠奸黑白?只不过随手抓了个替死鬼,正好这个替死鬼又是我们的人罢了。我真正担心的是堕神台啊……” 第120章 吉祥欢喜   白琅用水月影虚像甩开身边的陪侍,绕进拐角一间不起眼的空房。   她取镜相照, 镜面另一头是案上琉璃盏, 正对着中央那副欢喜天彩绘。   白琅映镜的时候正好看见彩绘化作实体, 欢喜天从画中出来。“欢喜天”是两人合称,男子应该是大自在天之子大荒神,而女子应该是观音化身, 两者都是佛道中赫赫有名的传说人物。   眼看着他们从画上走下来变成活生生的存在, 总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白琅对佛道知之甚少,只知道它起自古龙佛,但在古龙佛飞升后日渐式微,时至今日已经没多少佛修了。   可是她近日里碰见的佛教之人有些多。   古龙佛是其一,月圣借其身躯为壳,两者关系不明。夜行天是其二, 他身在魔境却修佛道功法, 不知道与之有何关联。秦缓歌是其三, 她与月圣关系密切, 暂居天殊宫,又与欢喜天密谋算计,可能与前两者都有关联。   这时候欢喜天正好讲到西王金母之事, 白琅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先入为主的错误。   她一直觉得西王金母为人和善, 不与世俗,所以一定是被陷害的。但是有没有可能,西王金母确实有问题?   如果从“秦缓歌一方在对立面上”、“西王金母本来就有问题”这两个前提出发,那很多猜测都可以重推了。   西王金母不是弱势地位, 她在台上站得很稳,这使得幕后之人无法通过正常方式将她扳倒。他甚至没能找出任何证据,证明西王金母勾结第三方势力干涉神选。于是他不得不制造伪证,栽赃陷害,引四方神台共诛之。   可即便是这样,西王金母还屹立不倒。   无面人围攻龙山、瑶池已不知有多久,台下秦缓歌等人一直在设法救援,而台上西王金母自己也准备顽抗到底。   所以形势不容乐观的根本不是西王金母,而是围剿失败的无面人和至今无法将她扳倒的四方神。其实新规则的颁布也隐隐透出四方神急需重树权威的意向,只不过当时白琅没有细想——急需重树权威,那不就是目前权威缺失的意思吗?   这样看来,干涉神选的第三方已经相当猖獗了。   接下来他们会做什么呢?   镜中传来欢喜天的低叹:“我真正担心的是堕神台啊。”   秦缓歌面色微诧:“可是镜主已逝,庇主已除,堕神台形同虚设,应该没有谁能阻拦我们才是。”   “镜主成为庇世者已有亿万元会,见过三千界破灭,也见过三千界重生。很难说死亡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稍一闭眼,千百万年后再睁开;也许只是稍作休憩,几次破灭后再重来。”   秦缓歌觉得心下有种莫名的寒意升起。   庇世者是无法丈量的不可见之神,他的尺度就是万物的尺度,他的生命就是众生的生命。   沉默良久,欢喜天才问:“吉祥天到了吗?”   “吉祥天此番借肉身降临三千界,可能会迟点。”   “借谁的肉身?”   秦缓歌摇头:“我不清楚,是西王金母准备的。”   欢喜天是通过画像降临的,这画像受信徒膜拜,集聚愿力,可以为她提供形体和力量。但驳杂的凡人愿力不足以发挥出她实力的万一,而且画像本身被毁的话,她也会立即消失。   如果能有个合适的肉身,行事会方便很多,但是……   欢喜天不悦道:“若降临的肉身受损,定会伤及真身,吉祥天行事未免太不谨慎。”   “到底是谁不谨慎?”   一个音调高昂的声音传来,平稳的镜面猛地一震,很快泛开水似的波纹。   白琅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人发现了,于是立即停止映镜准备离开。   琉璃盏猛然炸开,秦缓歌避开喷溅的酒渍,皱眉看向突然出现的少女。   她头生双角,面上一边青一边赤,容貌极美却透着诡异。她双腿不履平地,而是盘膝坐于在莲台之上,莲台浮空而行。她像欢喜天中的大荒神一样,生有四臂,或是执佛珠,或是合掌而立。   “你们谈这么久就没发现有人偷看?”   她双眼间还有一只眼,那只眼中发出一缕神光,直接将周围扫视得清清楚楚。   “跑了,你去追。”吉祥天颔首看向秦缓歌,“我尚未适应这副肉身。”   “我不擅对敌。”秦缓歌平淡地拒绝,“这里是天殊宫地界,由三圣尊出面比较好。”   她们相互推脱,欢喜天看不下去,伸手取掉了大荒神的铁面,底下露出一张凶恶丑陋的面孔。他仰天长啸,化作一阵金雾消失不见。   白琅感觉周身仿佛被沉重的锁链束缚,每一步踏出都万分艰难,更别提御剑或者遁术。   她避开殿中人,试图从原路返回。可阴阳关内通道变幻,她又有点路痴,根本找不到最开始入口在哪儿。危机感步步逼近,最后白琅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发现一扇隐门,她慌乱地撬门进去。可一进去就意识到这不是条通道,而是个堆放杂物的橱柜。   而且这里面居然已经藏了一个人!   周围黑咕隆咚的,白琅也没看清是男是女,只见他黑发如云,正低着头穿裤子,上半身一。丝。不。挂,肌肤比女人还细腻白皙,应该是姹女天魔殿的弟子。   白琅突然闯进来,吓得他穿到一半的裤子也掉了。   好不容易看清进来的人是个小姑娘,对方又气又急:“你谁啊?”   “我以为这儿有条暗道。”   白琅十分尴尬,开门想退出去,结果被这个没穿裤子的家伙一把拉住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天殊宫的人在外巡查,你现在出去肯定要把他们给招来了!”   说句老实话,白琅情愿被天殊宫扫黄大队抓走,也不想跟他挤在一个橱柜里。   她一声不吭地准备离开,这人提了下裤子又揪住她:“不行,他们马上就要来这边了。把门关好,门上禁制可以……”   他一不小心踩到自己拖在地上的裤腿,扑通一下摔倒,顺手还把白琅按在地上。两个人一起滚出了橱柜,白琅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痛苦地摸着后脑勺。   她看见十几双脚正在飞快接近。   “魔、魔君……”这姹女天魔殿弟子掐着嗓子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白琅听见熟悉的声音说:“……你先把裤子穿上,再来跟我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她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说话的人是解轻裘。   但人生的大起大落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被预料到呢?   “啊,这不是……”有人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突然把脸凑到她面前,近到让人窒息,“师兄,你快来你快来!我找到好东西了!”   是衣清明。   衣清明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恨不得就这样把她提到夜行天面前。   白琅觉得心梗,头脑一热就做了件肖想已久的事情,她取镜拍向了衣清明那张天妒人怨的脸。   衣清明吃痛,手下不仅没松,反而更用力了。他取出个项圈似的皮扣给白琅套上,皮扣后面有两条写满符咒的牛筋绳,分别束住她两只手。然后衣清明在她两手之间挂了个小铃铛,随便一动就“叮咚叮咚”地响。   白琅突然意识到这个拘束道具可能是他们刚缴获的,心里顿时一阵恶寒。   衣清明把她扔下,冷笑道:“你接着跑啊?”   白琅摔在地上尾椎剧痛,但反应依然敏捷,她就地一滚,勉强伸手立起那面镜子,水月影掩盖了她的行迹。她扭头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听见衣清明放声嚎叫“师兄你不要管那些姹女天魔殿弟子了!快点过来!再不过来她就跑了!”   解轻裘冲一旁的天殊宫弟子呵斥道:“还愣着作甚?去追啊!”   白琅对阴阳道不熟悉,幸好那些天殊宫弟子也不熟悉,跑着跑着谁都不知道谁在哪儿了。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可以在多个路口把守,最后白琅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被包围。   她靠着一根凸起的雕花柱子,脖子上的皮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将白言霜召了出来,对方似乎已经知道她的情况,在她手臂上写道:“利器?”   白琅现在不能乱动,因为那个铃铛魔音灌耳,不管隔多远都能被衣清明听见。她低声说:“我怀里有面镜子,碎镜之后拿碎片把绳子割开,行不行?”   白言霜试了一下,利器切不开。绳子上有禁制,应该是专门用来拘束的情趣用品,只能按正常手法一点点把它解开。   他在白琅手心写道:“怎么戴上去的?”   白琅哪知道这个。   “我没看见……算了,您先拿片镜子给我。”   白琅把折流召了出来,折流看着她怔了怔:“……嗯?”   “快把绳子解了,天殊宫和欢喜天要追上来了。”   折腾半天,他也不会解。白琅这时候由衷地希望能遇上禹息机那伙人,因为他们看起来就是很懂的。   “算了算了,先把铃铛摘了。”   她想的是,铃铛摘下来之后就不怕衣清明听见了,但是折流摘了铃铛后直接御剑带她穿墙破壁,动静比铃铛还大。   “这样不会迷路。”他说。   很有道理,白琅不能反驳。   眨眼间,他们就冲出姹女天魔殿之外,再回首,滔天魔焰已经燃了起来。白琅看见整个山巅都笼罩在须弥之火中,天色昏黑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寒夜。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大家早点睡,能提前一点更就提前一点更。 第121章 大自在天   殿外,阴阳道出口。   被一条锁链连成串的姹女天魔殿弟子站成一排, 那个被白琅从橱柜里逼出来的梗着脖子站第一个。他已经把裤子穿上了, 上半身还光着。   “女弟子呢?”解轻裘围着锁链转了一圈, “都藏哪儿了?”   “滚。”站第一个的男人朝他啐了一口。   解轻裘当场色变,但是没有立即发作:“商彧,你骨头这么硬怕是要折啊……今日来这里的可不止我一个, 夜魔君也在呢。”   他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了一眼, 夜行天确实是一起来的,但是从最开始就没跟他们一起行动。刚才白琅逃跑,他忽然放火焚宫,现在估计已经追出去了。   “我也在呢。”旁边被忽略的衣清明强调道,“你们是不是欠收拾啊?早在姹女天魔殿建立之前,你们就承诺要将优秀的女弟子作为圣妃进献。如今出尔反尔, 还等着我们来催?”   “那时候你们可没说圣妃是用来给那个怪物……”   “你再说一遍试试!”解轻裘利爪一抬, 商彧的右臂齐根而断, 血从殿外一直溅到殿内。   商彧面容扭曲, 额上青筋暴起,但死撑着未言一字。   衣清明拨弄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骨头,笑道:“侍奉宫主是莫大荣幸, 不要这么排斥嘛。”   商彧终于忍不住痛号出声, 他骂道:“既然这么荣幸,那你们为何不自己去?”   “我不是没这功能吗?”衣清明笑嘻嘻地说着,一边试着把他的肩骨抽出来,“快点说, 女弟子都去哪儿了?”   商彧失声哀嚎。   “吵死了。”解轻裘皱眉从地上捡起他的断臂,然后塞进他嘴里。   衣清明恼怒道:“这样他还怎么说话?”   “可是你这么折腾,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啊。”   衣清明被他噎了一下,气得不行,反手就抓住商彧那只断臂,猛地灌进真气往里一推。下一刻商彧的断臂从他后脑勺穿了出来,整个头颅由内到外炸开,红红白白的液体溅得旁边人满身都是。   “他骨头硬,你们总不至于也硬吧。”衣清明顺手抓起离商彧最近的那个,五指一合就掐断了脖子,“我就不说多久杀一个了,反正杀到你们当中有人说出来为止。”   他扔了这个被掐断脖子的尸体,迅速伸手提起下一个。   这人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说了四个字:“魔君我说……”   然后也被扭断了脖子。   衣清明再看向下一个,这人没有废话,直接尖叫道:“在地宫!都在地宫!”   很快,此起彼伏的告密声响起。   “宗主说天殊宫近日要来索取圣妃,所以在地宫中布了禁制,将所有女弟子都藏了进去。”   “地宫禁制由她亲自守卫!我们不知解法,还请魔君开恩!”   “是啊,我们是被迫的!魔君,我来给你们带路!”   “我劝说宗主多次,天殊宫就是我们的天,怎么能违逆隐瞒呢?可她就是不听,真是该死!”   解轻裘拢手入袖,肩头白皑皑的鹤氅拖在血泊中,不见一丝污色。他看向衣清明,衣清明笑着感慨:“都是明白人啊。”   解轻裘也笑了,一尊巨大的神像虚影从他背后拔地而起,一掌下去就将面前所有活物碾作肉泥。   “不劳各位带路了,我们自己去找就行。”   他动身重回姹女天魔殿,衣清明紧随其后,摇着头唉声叹气:“我再也不干这个了,真费事。”   “说得就好像你经常做似的……以前为宫主找圣妃的都是我好吗?”   “说明虚极天尊不够疼你啊,什么脏活累活都往你身上推。”   “这是器重。”解轻裘正色道。   *   白琅这边折腾了好久,终于将双手从禁锢中解放出来——是折流用剑气割的。喉咙上那玩意儿勒太紧,又不影响行动,所以白琅暂时没让他动。   “不会伤到你的。”   虽然折流是这么说了,但白琅怕他手滑。她觉得折流是个没什么杀心的人,说不定当初他杀真诰也是手滑呢……   火势烧起来之后,他们往逆风方向逃离,跑了没多久就遇上钟离异那伙人。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不知道在殿内做了些什么。   “可怕。”东窗说。   “为什么姹女天魔殿只有男弟子?”禹息机疑惑道。   “我已经不懂天殊宫的取向了。”钟离异摇头。   行不行啊你们几个……   最后钟离异问:“有谁找到秦缓歌了吗?”   白琅举手:“我!不过没说上几句话就被她引走了,感觉她藏得很深。你那个调查西王金母的诏令是谁下的?我有些事情想确定一下。”   钟离异刚张了下嘴,话还没说出来,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劲风。他侧身躲开,回首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猛扑过来。东窗就站在钟离异身旁,躲避不及,直接被一击撞飞,冲折了好几棵参天大树才止住去势。   “什么鬼东西……”他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腰说。   禹息机袖手旁观:“你反应也太慢了吧?都说了别老是坐着打麻将,对脊椎不好。”   东窗怒道:“关麻将屁事!是钟离异这孙子故意害我!”   白琅立镜悬于树上,圈地锁住这个突然袭来的男人。   此人正是欢喜天中的铁面男子,他身形庞大,非常好认。现在铁面具取下,白琅才发现他面孔呈嗔恚之象,直鼻浓眉,眼睛瞪得像只锣,目光凶恶,似要择人而噬。   禹息机摸着下巴,思索道:“四手两足,佛珠、战斧、天妙果。这是佛门典籍里哪位大能现世啊?”   白琅解释道:“是跟秦缓歌一伙的,欢喜天,大荒神。”   她制造水月影试图困住大荒神,但他像兽类一样四下嗅了嗅,居然直接绕开虚影扑向白琅本体。禹息机跳上夔牛,奔袭而来,路过钟离异的时候直接从他胸口取器,抢在大荒神够到白琅之前将他截下,然后干脆利落地一刀从大荒神后颈切入,朝上扎进脑子里。   大荒神痛号一声,那只拿着战斧的手扭曲着反向一挥,夔牛受惊,嘶叫着跳了起来,禹息机只能收回匕首离开。   白琅看着对面的镜子,发现大荒神伤处没有血。   禹息机不知从哪儿取出个酒坛子,痛饮一口道:“嘁,我还以为是佛门真神现世呢,搞半天就是个假身?”   “去找凭依之物。”东窗大声提醒,“这事儿我要上报台上!”   禹息机不屑:“你都多大了,还这么喜欢告小状啊?”   钟离异帮腔:“按规矩是要上报的。”   “你还管规矩?”禹息机和东窗都装作诧异地问。   白琅发现他们应对这些都好像挺有经验的。   钟离异趁着禹息机在牵扯大荒神,鬼鬼祟祟地跑到白琅身边说:“神选分届,每届自然是有胜者的。真神都是以前的胜者,这些神有的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也有的呼风唤雨,活在凡人或修道者的传闻中。”   “按台上的规矩,除了四方神,不管是真神还是神选者都没有权力干涉神选。而真神作为台上宾之一,绝对不能以任何方式离开四方台,像这种将一丝神念依附于某个物件之上也是不允许的。”   白琅诧异道:“我以为神选只有一个胜利者?”   “这个叫‘阶段性胜利者’。”钟离异振振有词,“当然,所有阶段完成后,神选的最终胜利者确实只有一个,那个人被称为‘庇世者’。他是世界的壁垒,万物的尺度,不朽的戒律……”   “你他妈能少说两句吗??”东窗气得快要冒烟了,“去找欢喜天的凭依物!”   钟离异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白琅在他后面提醒道:“凭依物应该是副画,我在秦缓歌房里看见过,欢喜天就是从那上面走下来的!”   钟离异走远,禹息机和大荒神的战场也越拉越远,东窗却还留在白琅身边。他感慨道:“使唤别人做事可真爽快。”   旁边一直抱剑沉默的折流突然说:“马上就有事做了。”   一支黑色火箭破空而来,其势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内敛,悄无声息的。折流拔剑,剑气涌动,从中间将细箭断开。但是火焰细箭断开后一分为二,继续朝两个方向飞去。   东窗这次总算反应过来了,他侧身一躲,结果闪了腰。   白琅立镜在胸口,细箭没入镜中,然后反向从镜中射出。   东窗扶着树道:“幸好禹息机不在,不然他又要拿打麻将说事儿。”   白琅看不下去了:“你要是实在不能打,就退开点吧……”   东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白琅身边比较安全,所以义正言辞道:“别看我这样,当年也是九谕阁四天王之一呢!”   “当年”没吹完,又一箭射来,这次他躲不开,只能往白琅身后躲。可白琅根本没有防御,而是直接消失在镜中,出现在离招式源头最近的那面镜子里。东窗瞬间被烧了半身衣服,连忙抱着树一顿乱蹭。   白琅从高处看向下方,有一人黑袍及地,踽踽而来。   他没有戴面具,身形外貌都与夜行天一致,但某些地方还是有微妙的不同。比如他没有穿那身带血爪印的天殊宫道袍,而是换了件末端会化作虚无黑焰不断消散的长袍。他瞳孔漆黑,看不见光,往前行走之时带着漫无目的的碾压感与破坏欲。   他在镜子下方停住,忽然抬眼与白琅对上视线。   时间流动感在这一瞬间消散了。白琅感觉神魂在三千界中自在穿行,不受色相拘束。她看见不可名状的恶神开天辟地、创生万物,然后将这一切摧毁。人世间的一切悲喜爱怨都纷纷闪过,让她心神动荡,难以自拔。   “小心。”折流用剑气在她手臂上轻刺一下,“是大自在天。”   不是像欢喜天那样将一缕神魂凭依在物件之上,而是真正利用夜行天肉身降临的毁灭与创造之神。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点bug。   突然发现夔牛是单腿,所以“抬起前腿”是错的。   我觉得骑夔牛可能有点颠得慌……就像骑了一辆蹦来蹦去的独轮车……   哦对,大荒神是大自在天的长子来着() 第122章 独唱空城   “我知道了。”白琅回过神来之后突然说。   折流诧异:“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月圣在哪儿了。”   “……”   白琅思维跨度太大,折流没有跟上。而且他觉得这不是他的问题, 任何人跟大自在天这个级别的真神面对面站着, 都不会有空去思考与之毫不相关的月圣吧?   白琅居然松了口气:“这样就很简单了。”   “……”折流不仅不觉得简单, 还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简单。   大自在天静默走来,所有靠近他的树木都无声枯萎,石头都消尽成灰, 就连风都带着衰败垂危的死气。与欢喜天不同, 大自在天曾是创世与灭世的强神,就算只有一缕神魂在这里,也没有人类修者敢跟他正面打,更何况他还有一具合适的躯壳。   但白琅准备打个正面试探一波。   她召出白言霜,取琅嬛镜。镜中夜行天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庞大到整个世界都难以容下的神躯。和吉祥天一样, 大自在天真身有三目四手, 面貌邪佞骄狂, 颈上盘着一条长蛇, 座下骑着一只白牛。四手之上皆持佛器,或是骷髅璎珞,或是佛珠金杯。   “我觉得你们佛门这步棋没有走好。”白琅脚下的树枯萎成灰, 她迅速跳到下一棵上, 然后朝更后位的地方掷出镜子。   “换了我,就直接不救西王金母了。只要没人捞她,那她看起来是不是就孤立无援,没有党羽?那她被诬陷的好人身份在某些人眼中是不是就坐实了?你们再反污煽动四方神打压西王金母的人, 那就扳回来一局啊?反正那个人打压西王金母也是靠伪证诬陷,他的破绽好找得很。”   “所以恕我直言,佛门派三位真神出来捞人,真是下策中的下策,愚不可及。”   大自在天步伐停滞,额上第三只眼睁开,镜面纷纷炸裂。   白琅为回避他那只眼的神光,直接将琅嬛镜一反,对着自己,不再映照大自在天。她脚下树枝疯长,眨眼变作一团藤怪,折流惊鸿掠影般将她从树梢带走,在远离林木的一片空地落下。只能回避,不能交手,这个实力的真神,只要过一招就得出人命。   大自在天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这片空地上。   他不用遁法,也没用身法,好像只要一个念头过去,就可以不受阻碍的出现在任何地方。看得出他虽以气息压制,但依然留了手,想听听白琅到底要说什么。   白琅重新将琅嬛镜对着他,笑道:“我觉得既然都是神选胜者,应该不会是蠢的。”   前面这段分析折流还是跟上了,他也抽空想了想:“还有其他理由要捞人吗?”   “是蠢且自信啊。”白琅说,“你们觉得就算简单粗暴地出下策也没关系,反正没人管得了,是这样吧?我告诉你,还真有人管得了。”   这次大自在天终于停下了压制。   但白琅没有明说谁管得了,她继续劝道:“现在扔了西王金母,还有是希望赢这局的,等再拖一段时间可就不一定了。”   她身后传出轻笑声,秦缓歌踱步而出,这次她没有在石礼界那般大阵势,反而和大自在天一样是悄然无声的。白琅知道他们已经开始虚了,所以越发确定他们在忌惮某个可能在台面上已经被定义为“死亡”或者“无效”的存在。   白琅既已肯定他们在忌惮某个存在,那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张扬声势。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怕,越不敢动手。   秦缓歌柔声道:“是时候告诉我,你在瑶池和龙山看见什么了吧?”   “我就不能保留点小秘密吗?”   大自在天忽然抬高双手,日光渐渐黯淡,白琅看见真龙虚影盘绕太阳,逐渐将这一整界吞噬进去。时间感和距离感急速消退,周围的景色像被错开重叠了千万次一样模糊,脚所踏的地方时而是虚空,时而是万象,但从来都不是原来的平地。   大自在天是曾经创造并毁灭过世界的神,他所用的既不是“法术”也不是“招式”,而是“道”。   白琅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存在感,唯独她怀里的镜子越发沉重。   她将镜子对着世界的时候,里面一片空白。   因为琅嬛镜以心为鉴,而她内心对大自在天的世界就是一无所知的。而且最可怕的是,大自在天正在将这片模糊的无法理解的色相填充到她的镜子里。   一直以来白琅镜中映的都是真实,即便是虚像也采自她所见的“真实”,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颠覆这种真实。   可现在大自在天的“道”对她来说是不可名状的,不可拒绝的。它直接将大自在天眼里的“真实”灌注到她的镜中,映照在她的心上,产生不可磨灭的痕迹。   任何人所看到的世界都不算真实的世界,任何人所体会到的世界也都只是他们自己的世界。因为人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而世界是无垠的,因此人所认知的“真实”只能是“相对的真实”。   “绝对的真实”存在的前提只能是“全知”。   大自在天对于他所创造的世界就是“全知”的,所以他的万象世界能在“映见真实”的权中占据压倒性的地位,直接灌注到琅嬛镜中,进而影响白琅的心。   白琅感觉自己像在暴风中颠簸的船,她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也就是手中存在感愈发强烈的琅嬛镜。   她将琅嬛镜调转过来,对着自己。   她看见镜中自己的面孔,熟悉也陌生。离开煌川时间不长,她已经从那副沉默低郁的躯壳里走了出来,逐渐变成自己向往的模样。   白琅朝镜子笑了一下。   镜中妄相尽去,天地初开,洪荒始辟。   她看见大自在天的世界,终于明白她一直映见的真实只是她自己的真实。   “以万象世为镜,映我圣心通明。”   擎天心经在她额上绽放出光芒,一页页翻至映镜之权,每念一字就有一字亮起。   万象世是众生的万象世,有多少有灵之物,就看见多少种世界。将无数个不同的世界交融到一起,映照在她的心上,心就成了世界。她不需要全知,也不需要绝对真实,因为她允许镜中存在无数人的无数种世界、千万般真实。   琅嬛镜光华璀璨,和以前修行玉清真王律时不同,这一次镜中的开天辟地没有半路腰斩。生死轮回顺利进行,万物轮回生生不息,大自在天所灌注的一切终于消隐不见。   很快,周围景象恢复正常。   没有真龙虚影噬月,也没有秦缓歌和大自在天。   折流抱着剑站在她旁边,看得很好奇。   “秦缓歌只说一句‘镜主活着’,就和大自在天一起离开了。”   “我听他们讲起过镜主,原话说的是‘镜主已逝,庇主已除,堕神台形同虚设’,所以他们应该是忌惮这方的。我正好用镜,再虚晃一波瑶池、龙山的事情,他们自然不敢硬来。”   折流若有所思,好像是听明白了。   “你之前说知道月圣在哪儿了,到底是在哪儿?”   “就在天殊宫。”   很快,几方人马再度会合。   因为秦缓歌和大自在天被白琅拖住,所以钟离异不负众望地从殿内弄出了欢喜天的凭依物。禹息机跟大荒神打了个不分胜负,最后一拿到凭依物他就跑了。东窗一个人在林子里瞎转悠,除了扭伤腰之外没有别的损伤。   禹息机拿钟离异的器身把画卷起来钉死:“这老姐肯定没想到我们几个九谕阁的也在。”   “迷之自信。”东窗摇头嗤笑。   钟离异揉了揉肩:“你全程零贡献怎么好意思说话啊?”   一行人怕天殊宫来援,于是飞速往界门赶。   沿途,白琅问清楚了钟离异这份调查西王金母的诏令到底来自哪里。他说是来自一个化名“梨枝秀”的谕主,因为这名谕主有多情公子留的情书,所以诏令下给了天字器。白琅细想了一下,决定跟钟离异一起去交接,顺便探一探这位插手西王金母之事的谕主。   东窗酸不拉几地说:“多情公子留的情书多得数不胜数,简直比西王金母的信物还烦。”   钟离异看起来有点愤慨。   禹息机摸着下巴说:“不过唯一的好处是,下诏信物用完要上交九谕阁。大多数人就算牺牲性命也不会愿意把多情公子的情书交出去的。”   东窗脸上更酸了,他苦口婆心地跟白琅说:“多情公子风流成性,小姑娘玩玩是可以,但认真谈感情还是应该找我这种老实人啊。”   钟离异当场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呢?你暗示什么啊?”   东窗一脸莫名其妙,禹息机窃笑不止。   后面折流一直满脸纠结,白琅避开前面吵闹的几人,偷偷到他身边问:“怎么了嘛?”   “你怎么知道月圣在天殊宫?”   原来是在想这个……   “简单嘛。月圣是古龙佛的继承人,古龙佛算在佛门阵营里。西王金母在这个阵营里,那是不是玄女派也在这个阵营里?整个浮月孤乡,步留影和骆惊影火急火燎地在找月圣;拜火教天天盯着骆惊影怼,说是他把月圣藏了;只有玄女派淡定得很,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奇怪吗?”   “所以最开始我安排步留影动手找月圣之前,就说要找秦缓歌聊一聊,探探她是什么想法。结果那次消息走漏,没有聊成,我对秦缓歌的身份定义就被推迟了。”   “不过幸好佛门今天这棋下得烂,卖了欢喜天、吉祥天、大自在天三位真神出来不说,把秦缓歌也给卖了。我觉得她肯定是知道月圣下落的,这次她跟天殊宫搭上关系,我大致也能确定她把月圣藏在天殊宫了。虚极天尊那个白龙假身你在万缘司也见过,是不是跟古龙佛,一黑一白,一模一样啊?所以我说他们蠢且自信,真是一副好牌打得稀烂。”   作者有话要说:  一轮发言,怒点四狼。 第123章 阆风秘境   从天殊宫到九谕阁,路途十分遥远, 因为魔境界门很少直接与仙境、中立境相连。到九谕阁之后, 钟离异去和委托谕主交接, 设法将他引见给白琅。   剩下几人则在九谕阁边境的一个小界等着。这一界凡世熙攘,修道者众多。他们走街串巷,虽看起来有些突兀, 但也没人多管。   东窗说:“我在九谕阁, 一天到晚除了当值就是打麻将,可没劲了。”   禹息机靠在石桥上,本是看着慢悠悠的乌篷船,听这话又回头瞥了他一眼。   “不要说这种话。”禹息机摸出了他的酒葫芦,灌了一口,醉眼微眯地数着一排游过去的大白鹅, “九谕阁管你生老病死, 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就是因为它从我的生管到我的死, 我才觉得没劲啊。”   折流和白琅在石桥的另一头。   折流那一袭白衣和眼前的石桥、青石板路、潺潺流水倒挺般配, 只是神情稍嫌严峻了一点。白琅一路上都在跟他谈之前的局势,见他脸色越来越沉痛,只好换个其他话题。   “我觉得这次下诏来调查西王金母的应该就是她的对立面了, 所以要探探明白。”   她准备谈谈以后的局势。   折流脸色更加沉痛了:“嗯。”   白琅不确定地问:“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痛苦?”   “有吗?”折流答道, “我还在想之前的问题。如果佛门没人管西王金母了,把她一扔,线索是不是全断了?”   白琅“噗嗤”一下笑出声:“怎么可能不去管了?”   “……不是你说的吗?”   “我是说让他们别捞人了,但是佛门又蠢又自信啊, 他们怎么可能就真的照我说的做呢?而且我跟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好到他们要对我言听计从吧?就好比琢玉,他强烈建议我去做的事情,看起来再好我都不敢去做,是这样吧?”   白琅背靠在石柱上,风吹起折流的长发,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有些微的痒意。   “所以他们还是会去救?”   “怎么可能还去救?”白琅又反问一句。   折流看了看不平静的水面,终于确定自己眼里有种饱受摧残的东西。   白琅又举了同一个例子:“就好比琢玉,他强烈建议我去做的事情,我虽然不敢立刻照做,但还是会自己分析一遍利弊,对吧?不管怎么分析,救西王金母都是亏的啊。所以他们不会救西王金母了,他们会在台上击溃她之前,把她杀掉,防止她泄露更多秘密。杀人总比救人要容易吧?”   “嗯。”折流点头。   白琅用手挡住眼睛,指缝间泄出光。   这样就直接借刀帮台上幕后人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如果他能反应过来,就完全不必通过西王金母找到干涉神选第三方的线索。只要立刻派人在龙山、瑶池蹲守,等着西王金母和前来除她的佛门之人两败俱伤,就能轻易一网打尽。   白琅觉得幕后人手眼通天,这种程度的应变对他肯定还是比较容易的。   所以幕后人或者他手下的势力,接下来也会出现在龙山、瑶池两地。   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机会,白琅可以通过观察幕后人与佛门的接触,判断出幕后人的立场到底是偏好还是偏坏,进而确定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走。   不过这段分析就不用说给折流听了,他绕一两个弯子还行,再多绕几个就有点懵了。   很快,钟离异任务交接完成,把下诏的谕主带到了几人面前。   “这位是梨枝秀道友。”白琅看得出钟离异在努力微笑。   之前听化名还以为是模样文秀的少年少女,可一见面才知道,这位“梨枝秀”居然身长两米,皮肤黝黑,远看像只巨熊,一身短打扮,两条肌肉发达的手臂露在外头,左青龙右白虎,胸口是个大狼头。   他满脸横肉,眼睛被挤得很小,笑起来像是要吃人了。   “各位道友好。”   白琅行礼:“大哥好。”   梨枝秀挠了挠头:“啥?”   “道、道友好……”白琅连忙纠正。   东窗也连忙打招呼:“梨道友……”   “那是我年轻时候取的化名。”这壮汉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叫李四,在家里排行老四。”   他这名字还需要化名??   李四说,他之所以想调查西王金母确实是有人指使,但指使之人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看看西方神台这届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月圣要飞升,突然死了。然后司命也要飞升,又突然死了。两次都是刺杀,我怀疑啊,肯定有人偷偷把这届飞升西方神台的人都除掉了。西方神台上呢,最近一届上去的人就是西王金母,所以想查一下她,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别的不论,白琅觉得李四背后之人知道得太多了。   他不仅知道月圣、司命都在西方神台下,还知道西王金母也是在西方神台。   “具体是想从哪儿查起?”白琅问。   李四想了想:“本来想查瑶池圣境,但是那地方被扶夜峰控制着,不是很好进去。所以我们是准备前往另一个秘境,阆风苑。”   阆风苑是西王金母曾经的空中别苑,如果龙山、瑶池都沦陷,那她确实有可能退居此处。可问题是这地方比瑶池还神秘,根本不知道在哪儿。   李四神秘一笑:“我当然是知道在哪儿,才会来找人帮忙啊。”   白琅看着他自信的脸,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四开了个临时界门,没说具体通往哪儿,几人觉得他是有意保密,所以将信将疑地跟过去了。   出了界门就是大片荒凉的黄沙戈壁,远处还有古城遗迹。这里和石礼界不同,石礼界风沙狂躁,一刻也静不下来,但是这里没有风暴,一切都归于死寂。   东窗把鞋子脱下来倒了倒沙子,嘴里抱怨:“万缘司藏个龙山,扶夜峰藏个瑶池,这儿还藏个阆风苑?西王金母的后路有够多的啊。”   阆风苑是空中别苑,所以白琅看了一眼天空。   天上黄灰色的天幕就像个碗盖似的扣下来,压得人头皮发麻。这里根本分不清昼夜,因为厚重的土黄色天空将太阳遮住了,不管白天黑夜都是一片昏暗。   李四注意到白琅仰头看,忙说:“空中别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西王金母不在,那地方早掉下来了。”   于是白琅连忙看一眼脚下,心说完了,跟古龙佛那次一样,要挖地。   李四拿一只青铜罗盘导向,罗盘中央蹲了只八头蛇,它哪个方向的头吐水就往哪个方向走。   白琅觉得这蛇长得挺怪的,没什么仙气,不像西王金母的信物,于是多嘴问了句:“这是什么?”   “锁水仪。”李四严肃地说,“天殊宫常年内战,天府界作为边境早已不堪重负,破败不堪。这里没有水,没有木,也鲜少生出金与火,就连土行都已经魔气污染。所以我用这个来找纯净的水源,阆风苑一定是有干净水源的,西王金母当初把昆仑河的水导到这里了。”   白琅沉默了一下:“先不说水源……这儿是天殊宫和化骨狱内战战场??” 第124章 洪涛万丈   在白琅几人抵达天府界战场时,天殊宫几人也带着新的圣妃返回了宫中。   解轻裘和衣清明前去面见宫主稚女命, 夜行天独自前往青铜树下。这里是偃月真尊所造的一方小世界, 平时冷冷清清, 只有他一人,但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虚极天尊和吉祥天也在。   偃月真尊盘膝而坐,托腮看着不远处的虚极天尊。旁边案上摆了各种剪刀, 还有小锯子和金属丝。案边放了不少盆, 盆中鲜花开得正艳,与色彩单一的青铜树格格不入。   “月昭也到了啊?”虚极天尊放下手里的剪刀,将花枝暂搁在陶瓷插架上,“大自在天怎么说?”   夜行天低头答道:“大自在天只是突然降临借了肉身,其他一概未提。”   虚极天尊剪了一枝花,拿直刀削平末端, 叹道:“到底是佛门大能。来的时候不商量一下, 做了什么也不说……”   吉祥天听得微微皱眉。   “玄女已经派人去九谕阁追回欢喜天的凭依物了。”偃月真尊缓声道:“我们这边应该先查明映镜人下落。”   事有轻重缓急, 吉祥天只得按下一点不悦, 张开第三只天目。   很快,她找到了目标:“就在你们天殊宫天府界,看来是去阆风苑了。”   偃月真尊微微敛目, 树上落下两道青铜简, 似乎是要召衣清明和解轻裘过来。但是虚极天尊一抬眼,这两道青铜简停滞在空中未动。   “月昭,还是你去吧。”虚极天尊又垂下视线,修剪着多出来的枝节, “解轻裘要帮稚女命调。教新的圣妃,清明又不够稳重。还是你去……我比较放心。”   “是。”   夜行天没有犹疑,领命后立刻消失不见。   偃月真尊看着虚极天尊微微皱眉:“你不能总试探他,一次两次可以,再有三次四次,肯定会心生间隙的。”   “什么试探?”虚极天尊淡淡地说,“都说了解轻裘腾不开手,衣清明轻慢浮躁,让月昭去是最合适的。不要总是怀着私心想问题。”   到底是谁怀着私心想问题啊?   偃月真尊一时语塞,但是有吉祥天这个外人在,他也不好跟虚极天尊争太厉害。   吉祥天座下莲台一闪,带着她凭空消失,空留一句话回荡:“你们记得把事情解决干净。”   她一走,偃月真尊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恼火道:“你怎么能派夜行天去?稚女命又不急一时,解轻裘不能去吗?衣清明轻慢浮躁?我看夜行天问题更大,他跟映镜人是个什么关系你不会不懂……”   “我怎么不懂?”虚极天尊冷冷看着他,“喜欢就喜欢么,也不是什么大事。难道修魔这么多年,喜欢的就下不去手了?这是一劫,我相信夜行天能渡得过,所以才让他去。”   偃月真尊本来有一肚子话,但是听他提起这事突然又不想说了。   虚极天尊一直为难夜行天,说不定是因为觉得夜行天跟自己很像。他自己是斩情破障过来的,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该怎么做。   偃月真尊复又坐下,侧着头看虚极天尊插好花,提笔描妆,一笔一画似旧人。   他想,难怪世上只有‘神仙眷侣’,没有‘妖魔眷侣’,修个魔谈感情太困难了。“生离”和“死别”都算好的,要是像虚极天尊一样,最后爱到“无我”,那可真是不自知的莫大悲哀。   沉默很久,偃月真尊退让了。他低声道:“九谕阁介入,夜行天一人不稳,既然你不愿意派人,那我亲自去吧。”   “你疯了?你在外如何自保……”   虚极天尊猛地抬头,这时候却发现偃月真尊已经不在树下了,   *   化骨狱与天殊宫的战线很长,一直在边境地区拉扯。   天府界的修道者该跑的都跑完了,环境又这么恶劣,就算是行军的队伍都不想经过。所以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零散的魔境弟子,却很少有大场面的交锋。   阻碍不大,又有白琅帮李四掩盖行迹,几人寻找阆风苑的进展很快。   穿过大片风沙狼烟,行至一座古城遗迹处,索水仪中央八个蛇头都开始往外吐水了。   “水源就在附近了。”李四表情凝重。   东窗倒还挺轻松的:“你们想想阆风苑里多少好东西啊,灵丹有不死药,功法有太乙遁甲,神器有白玉仙玦。我们随便带出去一件都赚翻了啊……”   钟离异泼冷水:“这事已经上报四方台,就算有赃物也是交归阁内。”   李四取了另一个法器开始挖地。   这法器是铜制的,形似耕牛,双角又粗又大,连起来像铲子。白琅仔细一看,发现牛口中含着一粒宝珠,与整个法器格格不入,应该是后来塞进去的。   禹息机好奇地问:“那是避水珠吧。”   李四解释道:“对,就是避水珠。阆风苑很特别,当初西王金母将其建于空中,引昆仑之水,左临瑶池,右接翠水,有九重弱水、万丈洪流环伺。所以找的时候要找水,防的时候也要防水。”   他御使铜牛向下挖,白琅在旁映镜,帮他看着所谓的“地下洪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人终于顺着铜牛挖出来的通道深入了地下。周围空气越来越稀薄,温度越来越高,白琅能从镜中看见不远处就是滚烫的岩浆。几个修为好点的倒是没什么反应,但白琅和东窗已经感觉快要化了。   “我怎么觉得再往下挖不出水啊?”东窗热得不行,想往墙壁上靠一靠,结果一靠过去衣服背后全焦了,他连忙往回跑,“不行,我要出去……哎呀!”   他哀嚎一声,捂着头蹲下来。   白琅回头一看,发现上面垂下一根焦黑的棍子。   “这是什么鬼?”东窗恼火地看着这根棍子。   “蟠桃树枝,不过都烧成炭了。”   他们现在应该离目的地很近,因为阆风苑里有很多蟠桃树,西王金母的不老药就是用蟠桃做出来的。但白琅举着镜子四下一看,到处都是岩浆,就连桃树枝都是岩浆里伸出来的,哪儿有什么“九重弱水,万丈洪流”?   “这样吧。”白琅按下了李四继续深挖的手,她说,“我们顺着岩浆挖。”   她怀疑这里的结构和几千前不同,锁水仪虽然能找出西王金母引昆仑之水的位置,但那个水源说不定已经不是原本的形态了。从地上挖到这个深度,倒是旁边那些岩浆看起来更值得探究。将它流过的地方连起来立体地来看,真的非常接近宫殿构造。   “我在上面等你们,这里太热了。”东窗直接沿原路回去了。   禹息机摇头嘲道:“就这样还跑出来?真不如坐在浮华殿里打麻将。”   李四实在找不到疑似阆风苑的地方,白琅只得用映镜的权把周围的岩浆分布位置给他看。   她提议沿着岩浆围绕出的宫殿结构挖。   禹息机同意了:“那我们分头挖,在东窗撞上的蟠桃树枝那儿会合。”   一人一路,白琅可以随时召折流,所以选择跟他分开走。   她直线向下,紧贴着整个宫殿结构的底层,将基座都勾勒出来了。相比起瑶池和龙山,阆风苑范围更小一点。它呈纺锤形的结构,上下很小,中央庞大,立于空中时也许就像一柄利剑。   在最下方,白琅还找到不少蟠桃枝和鼎铛玉石的残留痕迹。看来顺着岩浆去找阆风苑的思路还是没错,只是不知道现在阆风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也许它和龙山一样两界重叠,被藏在表象之下;也许是和瑶池一样,必须有特定的血脉或者信物才能打开。   白琅徘徊半天,没有找到异处,最后只得从焦黑的岩壁中凿出几块碎玉,返回了会合之处。   到地方的时候,除了折流,所有人都已经齐了。   “估计是迷路了。”白琅尴尬地岔开话题,“我在最下面找到了一些珍宝碎片,你们呢?”   禹息机抢着说:“我在上面找到了好多枝条,翠绿鲜活,像藤蔓似的爬在岩浆里。阆风苑是个空中花园,这些估计是种在外围的树木吧。”   白琅觉得不仅是外围,这些枝条还深埋在岩浆中,盘踞在阆风苑的每一处。   附近一定有非常强大的水行真气存在,否则这些仙木无法在火行真气如此暴烈的地方存活好几千年。李四用锁水仪来找阆风苑,道理是有的,只是不知漏了什么,导致目的地就摆在面前却看不见。   李四拿出了半个异兽头骨,他说:“在侧面别苑位置发现的,西王金母以前在那儿饲养灵兽吧。”   钟离异找到的东西是个样子古怪的青铜器,它非常非常大,像个塞子似的把整条通道都给堵了。钟离异费了好大劲把它从上面一点的地方推下来。   “沿着外围转了一圈,有很多古物,就这个最完整,所以我直接拿来了。”他解释道。   从白琅这个角度看,眼前的青铜器有点像鼎,但又比鼎要更圆更扁,更像个封闭的锅。它分上下两个部分,中间有条锯齿状的合缝,连接十分紧密。   表面的文字符咒都已经模糊不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禹息机目瞪口呆:“你心也够大的,就不怕这玩意儿是个机关吗?”   钟离异把脸贴过去听了一下:“里面有水声,我们把它开开吧。”   “别啊,你拿个贝壳听里面也是有海浪声的。况且这是阆风苑的古董,怎么能随便撬了!”   这时候李四又掏出了一个东西——锯子。   白琅仔细一看,他这锯子的齿正好能跟青铜器的接缝合上。看来把他派来找阆风苑的人真的非常有准备,从锁水仪、避水珠再到这个锯子都能看出来。   “我们得把它开了。”李四搓搓手,抬起了锯子,“这个就是当年西王金母引昆仑水的东西,把它开开之后就能让整个阆风苑重现人世了。”   白琅觉得这也太莽撞了,万一开出来大洪水,他们在这不到两米宽的地穴里怎么逃?   “你先等一下,我们到外面再……”   白琅抬起镜子,准备拦住李四,然后召回折流,一起返回地面。但是这时候青铜器中间那条合缝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白琅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上半部皲裂出一条条缝,但是比盖子更先崩溃的是青铜器的齿,原本死死咬合的地方蹦出了几粒碎茬,一股细流像箭一样射出来。   顿时,浓郁到让人窒息的水灵之气将周围所有的炽热都压制下去,一闭目仿佛徜徉于大海。   “走!”白琅叫道。   不用她说,其他所有人都知道该跑了。   这不是一般的水,而是完完全全由灵气凝结出的水,每一滴都重若千钧,足以将修道有成的人溺死其中。那道喷溅出来的细流转眼就变成了好几股,这好几股水冲刷着青铜器咬合的齿,很快整个器皿都碎裂了,大水轰然泛滥。   李四举起避水珠,但是回避不了大水咆哮着涌出的巨大冲力。他身上滴水不沾,却瞬间被冲去了看不见的隧道外。他被冲走的一瞬间还反应很快,试图抓住上面伸出来的那根枯枝,结果直接在水流冲力下将整个隧道上方都带塌了。   白琅看见青铜器碎裂的那一刻就知道不好,短短几息之间,她刚来得及用六铭隐文保护好肉身,整个人就已经被大水没过了。   激流翻涌,她四处乱抓,想找到个东西稳住身形。   结果还真被她抱住个什么。   柔软温暖,像是个活物。   大水冲刷着这条刚刚被开掘出的隧道,白琅顺流直下。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开始呼吸不畅,在纯粹的水灵真气下,六铭隐文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不过幸好,这会儿万丈洪涛也差不多冲到了阆风苑之底。   水流渐小,白琅感觉自己被狠狠摔在什么硬物上,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腿,她逐渐恢复知觉,试着动了一下,这才发现有不少地方已经骨折。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垂过眼睛,非常不舒服。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了轻柔的呼吸声。   ‘还有另一个人在。’白琅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   那件青铜器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通道,她在钟离异几人对面,按理说一伸手只能摸到青铜器,其他谁都摸不到。可她当时一伸手就抱住个人,那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白琅有点受惊,她撩开头发,侧头看了一眼,结果愣住了。   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   她黑衣黑发,样貌清绝,眼睛像宝石般清浅剔透。她和白琅一样浑身都湿透了,正抱着膝看自己脚尖,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第125章 华月天心   白琅盯着这女人看了很久,可对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对她爱理不理的。   “请问你是……”最后白琅只好先问。   黑衣女子稍一抬眼, 打断道:“你是谁?怎么会在天府界战场?”   白琅见这女人说的是“天府界战场”, 而不是“阆风苑”,心里觉得她身份可能更偏向魔境弟子,而不是乱局中人。但她又不敢完全放下心来, 因为能在这个时机出现在地底实在太巧了。   “我是寻宝误入。”白琅老实回答。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 满目葱郁翠色,仙株神草遍地皆是,水灵之气旺盛的细流淌在金玉雕砌的河渠中。周围没有传统宫殿的雕廊画柱,多是石坛花圃,和形态各异的笼子,可能曾是阆风苑中类似花鸟园的地方。   正如李四所说, 从青铜器中引水之后, 这里已经变回了几千年前的阆风苑。   白琅从河边爬起来, 试图沿河寻找一条出路, 但是她很快发现找不到。阆风苑呈纺锤形,水违反重力地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就是没有流出去, 它是一个完整的内循环结构。   如果连河道都是死循环, 那白琅真的找不出阆风苑与外界相连的地方在哪儿了。   她有点沮丧,更让她沮丧的是,她一回头,那个黑衣女人还跟在她后面。   “你跟着我做什么?”白琅害怕地问。   “我还以为你知道出路呢。”那女人轻嘲道, “原来也是瞎走?”   这口气……应该不是很了解阆风苑的人。   白琅只得停下脚步观察了她一会儿。   这女人身材高挑,黑裙比较保守,领口很紧,袖子遮住手,下摆盖过脚踝,若有若无地扫在地上。再回忆一下嵯峨姬和姽婳姬的张扬打扮,白琅总觉得她不是天殊宫的人。   那是化骨狱弟子吗?有可能。搞不好待会儿一掀裙子,下面就是具白骨。   “我们被困住了。”白琅认真地告诉她,“这里原本是建于天上的空中花园,依靠无上伟力悬而不落,且不受高空中的气候影响。现在它深埋地底,应该也不与外界沟通……”   “你想说自成一界?”那女人冷冷地打断道。   “是这个意思……”白琅觉得对方有点咄咄逼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你拉进来的。”   “……”白琅懵了一下,“那在此之前呢?你为什么会在地下?”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此处乃是前线战场,你的身份在我看来实在可疑。”   白琅越听越觉得她像是参与内战的魔境弟子,但又本能地觉得某些地方非常别扭。不过别扭也没办法。在这仙境般的阆风苑里转了半天,找不到生路,白琅只能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把她拉成盟友,同心协力,一起逃离。   “你……怎么称呼?”   “华月天心,字月銮,道号……”   “华姑娘。”白琅叫了一声,见她微微皱眉,忙道,“我叫白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阆风苑里转悠。   白琅在万缘司看过不少跟西王金母有关的典籍,书上说阆风苑“有玉楼十二,玄室九层,右瑶池,左翠水,环以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羽轮不可至”。   “弱水九重”和“洪涛万丈”已经见识过了,接下来应该是找“羽轮”,通过它离开阆风苑。   白琅没找到疑似“羽轮”的交通工具,于是跑回了最初被水流冲上来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空笼子,看起来是关鸟兽的,说不定“羽轮”不是交通工具,而是某种灵兽呢?   笼中没有活物,但是有一根木支架和不少颜色漂亮的羽毛,应该是养鸟的地方。   “这是什么鸟的毛?”白琅捡了一根羽毛问华月銮。   华月銮摇头:“没见过,假的吧。”   白琅捏着羽毛照了半天,也照不出真假。她起身准备离开,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她低头一看,立刻叫道:“快看这个!”   华月銮将信将疑地跨进笼子里看了一眼。   笼子底下铺着干草,厚重的干草和羽毛之下藏了几只蛋。这些蛋都只有巴掌大小,质地坚硬,呈完美的球形,外面有眼睛似的花纹,看得人头晕目眩。   “假的吧。”华月銮还是那句话,“我没见过这样的蛋。”   白琅不满:“不是,你没见过就没见过,说明你见得少啊?干嘛老说人家是假的?”   华月銮脸一板,正要说什么,白琅却已经扭过头,俯身想抱一个蛋起来看看。   这时候外面有什么东西忽然一震,伴随着“咔哒”一声脆响,笼子上的门猛地合闭了。白琅回头的一刹那,正好看见华月銮伸手抵住笼门接合的地方,却被从外面落下的另一扇门彻底封死退路。   白琅心下警兆顿生,扯着她的袖子把她拉回来一步。   这时候华月銮刚才站的地方又落下一道刀斩般的门,出入口彻底消失不见。本来这笼子是一道道的木质竖棱,现在外面多了一扇密不透风的门,里面多了一扇密不透风的门,中间可以站的地方狭小了不少。   “你不是故意骗我进来的吧?”华月銮冷冷地质疑。   “不是啊……”白琅委屈地说。   一阵失重的感觉传来,笼子好像被整个儿提了起来,扔进乱流,颠来倒去,上下左右胡乱翻滚。白琅死死扣住门上的凹槽,感觉指甲盖都要被翻下来了。   这样颠簸了半柱香的功夫,翻滚的幅度终于小了一点。   白琅连忙去看那几只蛋,幸好都还完好。华月銮在笼子中心的木支架上站得很稳。怎么形容呢?笼子正着的时候,她稳得像只鹦鹉;笼子倒着的时候,她稳得像只蝙蝠。   外面传来各种机关阵法启动的声音,内外两道实心门打开,虽然出不去,却能看见外面的情况。   这是个幽深可怖的地方。   苍青色石壁环绕四周,石壁上有滑溜溜的苔藓。往上看去,不知道多高远的地方露出一个口子,有一点指甲盖大小的光源。石壁上有很多个闸门口,时而开时而闭,一旦开启就会倒出很多东西。有时候是水,有时候是草木枝,也有时候是笼子或者破损的装饰品。   下面全是由这些东西堆砌起来的,但这堆东西的水平线时不时会落下去一点,让人感觉最底部有一张吞噬万物的嘴把这些吃下去了。   “是处理废物的地方吧。”华月銮看了一眼便说,“扔下来的都是些垃圾。”   “怎么爬出去?”白琅问。   华月銮往笼子上猛地一推,居然生生将它拗开了。   她脚尖点地,掠过那些可疑的“废品”,像燕雀般轻盈地跳到往外伸出的闸口之上,然后再从一个闸口跳到另一个闸口,一点点往上攀援。她身法灵敏,举重若轻,一点真气都不用就飞快地消失在了白琅视线范围里。   白琅见她轻轻松松,于是也有样学样地去爬这些闸口。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对她来说太难了,她连从垃圾堆里跳起来够到最低的那个闸口都费劲。她试着御剑,但她御剑水平比较低,空中时不时就会落下大堆水、石、木之类的杂物,躲都躲不开。半空中没有个支撑物,万一摔下来就惨了,还不如一手一脚地爬。   华月銮回头瞥了一眼,本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把白琅甩掉,结果发现她正哼哧哼哧地挂在最下面的闸道口上,看起来似乎准备爬第二根。   “你抱着那个做什么……?”华月銮眼尖地看见白琅手里有几个蛋。   “你不是说这是处理废物的地方吗?不能把它们留在下面啊。”   “我还说了这应该是假的……”   华月銮似乎有点纳闷,她扭头继续往上,也不管白琅到底怎么样了。   白琅不看头顶遥远的光源,一心埋头苦攀,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差不多到头了。从下面看上面,这个光源是圆形的,但实际上它是个四四方方的开口,非常大,从这里往上看可以看见飞檐瓴甋,青砖红瓦,一派盎然古韵,应该属于整个阆风苑的核心地带。   白琅一看华月銮还在开口下面的阴影里藏着,顿时有点开心:“你在等我?”   华月銮竖起一根手指,冷静地摇了摇。   上面有细微的动静,一开始听不出来,但静下来之后感觉是衣裾拖曳在地上的声音。   白琅跑去跟华月銮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被她嫌弃地看了很久。   外面应该有人走动,但白琅这个位置看不到,她只能看见侧上空的东西。她突然牵起华月銮,在她掌心写道:“天井?”   华月銮收回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传声道:“你不会传声吗?”   白琅摇头。   “那就别跟我交流。”华月銮严厉地告诉她。   白琅静静地听了很久,还是只听见衣裾拖曳的声音,感觉是有人来回走动,但又没脚步声。她其实一直想映镜或者召请折流,但华月銮的身份不好定义,她暂时不敢妄动。   “有人来了。”华月銮一抬手按住她额头,把她往里推了推,然后用一股朦朦胧胧的真气将二人笼罩。   天井上空闪过一道巨大的黑影,白琅没看清,觉得有点像飞鸟,又有点像龙。   上方猛地一震,地面发出刺耳的擦拉声,有很多木质、铜制的东西倒坍。刚才飞过去的那东西应该降落了,而且降落的方式不太友好。   白琅支吾了一声,立刻被华月銮捂住嘴。   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逐渐消失,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   “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来的是你……珑婴。”   是个轻柔低软的女声,但依然能听出无惧的韧性。   华月銮神情也算不上太凝重,她只皱眉说了句:“珑婴?那是古龙佛的名字……”   白琅挣扎了一下。   华月銮终于把白琅放开了,她怒道:“你做什么?”   “蛋裂了。”白琅指着那几个蛋做了个口型。   “……” 第126章 堕神镜主   天井之上,大片被撞毁的宫殿废墟间, 有一名灰袍僧人合掌而立。   他看起来仅二十出头, 眉清目秀, 温润雅致,身量不算魁梧,僧袍却十分宽大, 衬得稍嫌文弱了些。   与他隔着天井遥遥相对的是一名华服女子。她容颜秀丽, 样貌年轻,只是装扮太过雍容庄重,所以感觉不如外表年轻。她穿层层叠叠的及地金袍,饰物繁复华美,头上冠缨沉重。金帘垂下,将她的面孔遮挡, 只露出半个弧度温和的笑容。   白琅屏息看着这名女子从天井边上走过, 连忙把那几个正在开裂的蛋按得死死的。   华月銮提醒道:“西王金母伊川妗。”   其实白琅已经猜到了, 因为她的穿着打扮和万缘司的西王金母像一模一样。   华月銮道:“我们俩到现在都没被发现真是奇迹。”   其实西王金母的大部分精力应该都用于阻拦无面人了, 而古龙佛无法离开四方台,在这儿的肯定不是真身,实力有所削减。再加上白琅尤其擅长隐藏行迹, 所以偷听几句话还是不成问题的。   上方, 古龙佛闭目转过一粒佛珠,轻声道:“伊川,时候到了。”   西王金母的轻笑声从上面传来,进入空旷的天井内, 回荡在四壁之间。   她道:“从龙山到瑶池,再到阆风,我躲躲藏藏这么久,都是为了什么?直接屈从是最简单的,我还握有秘密,四方神不会杀我;负隅顽抗是最痛苦的,庇世者的阴影挥之不去。可以说,我是为了佛门坚持至今,走到这种毫无退路的地方,如今你来除我灭口?好,甚好。”   “不是佛门让我来的。”古龙佛终于睁开了眼,他有着蛇一样的琥珀色立瞳。   西王金母嘴角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   台上势力划分极为复杂,门派、道统、神台、师门等多重关系赋予台上宾多重身份。如果古龙佛这次不是为佛门而来,那会代表哪一方?   古龙佛从袖中取出一卷金色诏令,轻轻一推,诏令飘到西王金母身前。   西王金母没有看,而是直接道:“原来不止佛门在往四方台安插奸细,四方台也在往佛门安插人手。你这是被东方神台策反了?”   “我本就是东方扇主台上宾。”古龙佛平淡地说道。   西王金母摇头笑道:“扇主表面温吞和善,实则心机深沉,你替他办事,最后能留全尸?”   白琅在下面听得很认真,一切都如她所料。   但凡佛门准备杀西王金母灭口,台上幕后人就肯定会派人来,或是阻止灭口,或是一网打尽。   白琅最开始就想通过观察自己背后的势力与佛门势力接触来判断立场,进而确定自己的身份好坏。但是现在这几句还听不出什么立场,只能大致确定幕后人可能是东方神台的扇主。   她看看自己的擎天心经,也确实是在东方神台之下。   这时候古龙佛叹道:“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不杀生,更无意取你性命。”   “你有无杀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镜主已逝,神台又急着要选庇世者了。到时候所有真神只能活一个,还管你有意无意?珑婴,我实话同你说罢,走到现在,我并没有杀掉所有人成为庇世者的决心与实力,所以只能选择破坏神选,这是被逼无奈。”   听西王金母的意思,真神好像并不能随意退出神选。   古龙佛突然问道:“假如镜主回归呢?”   “什么?”   白琅的耳朵竖了起来。   古龙佛声音放轻,说得很是慎重:“诏书你不愿意看,那我便讲给你听吧。镜主近日回归,重建堕神台,再启魔选,中央擎天柱安定稳固,所有危患已被消除。等四方神商议好之后,台下神选应该会暂缓。我们真神还是像以前一样逍遥自在,身具无上伟力,没有任何需要忧虑的事情。”   西王金母良久未语。   白琅正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西王金母这才开口道:“你确定不是扇主为了稳定人心放出来的消息?”   “怎么可能?你最近不是也见过那些庇主吗?”古龙佛失笑道,“而且我这次前来,正是受命将你押往堕神台领罚的。镜主回归,之前那些跳出来摆布神选的,一个都跑不掉,你也不必再挣扎了。”   顿了顿,他又道:“伊川,出于私心考虑,我也是希望你能前往堕神台的。台上局势太乱,四方神大多倾向于直接将你铲除,免留后患,扇主此举已经是仁至义尽。”   白琅不知道这位扇主仁或不仁,只知道他表面功夫做得是真的好。   他自己插手台下,栽赃构陷西王金母,利用镜主向其施压。现在把她从“死刑”捞到堕神台上,还是一副“仁至义尽”姿态。西王金母那句“表面温吞和善,实则心机深沉”说不定能有八分真。   而且那个“镜主”说死就死,说复活就复活,听着也挺奇怪的。   不过至少目前大部分线索都理清了:神选是为了选拔出“庇世者”,“庇世者”可能如其名,是为了庇佑众生而存在的。本来有个叫“镜主”的庇世者,他掌管堕神台,组织魔选,选拔庇主,与四方神各司其职。但是后来他死了,所以四方台展开神选,选拔新的庇世者。   庇世者只有一个,候选人有无数个,到达一定阶段后还不能随便退出。   有些人觉得自己胜利无望,性命堪忧,但又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决定齐心协力破坏神选——佛门明显就是这样的势力。而四方神的职责是维护神选顺利进行,所以他们要找出破坏神选的人,将这些人一一铲除。   现在镜主复活,神选即将中断,之前“破坏神选”与“维护神选”的所有矛盾一下就不存在了。四方神应该会跟曾经参与破坏神选的势力算算旧账,但这些势力肯定没有之前那么嚣张,多半低个头就过去了。   一切都好像在往风平浪静的方向前行。   “……明白了。”   白琅走神的时候,上面又聊了几句,最后以西王金母低头告终。   她答应随古龙佛前往堕神台。   很快,天空又被龙影遮蔽,外面两人消失在无垠天际,这座古老的花园一点点垮塌下去。白琅抱起这几个缓慢裂开的蛋,直接跃上天井,准备脱身离开。   华月銮紧随她跳了上来,看见她手里的蛋摇头不已。   “我……”   华月銮刚说了一个字,便有万丈洪涛自天而降。   白琅反应极快,翻手甩出一面镜子,镜子迎风变大,像屋檐似的挡住了蕴含浓郁水灵之气的浪涛。但是水流从镜子外缘留下,淅淅沥沥撒成瀑布。很快,水势见长,一下从脚踝升至膝弯,大有侵吞整个阆风苑的势头。   “从哪儿出去?”华月銮问了声。   “我不知道。”白琅正努力映镜寻找出路,但是根本没有线索。   水势大涨,漫过天井口,然后从井口漏下去。下面很大,白琅觉得这水可以漏很久,她还能去别的地方找找有没有出路。   “井口合上了。”华月銮眼尖地从乱流中看见井口被封闭。   就在白琅心急如焚之际,那几颗蛋终于破开了。里面爬出来的不是鸟儿,而是几个长满斑斓羽毛的轮形物。   “环以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羽轮不可至。”白琅想起这段话,立刻往华月銮手里塞了个羽轮,“抓紧,入水,阆风苑这个秘境恐怕是要彻底毁灭了。”   她抱紧羽轮,羽轮猛然从两侧伸展出一米多长的羽翼,稍稍一振就飞出好几十米。入水后羽轮的速度一点也不变,甚至比之前更快,羽翼在水里划动,像是招摇的鱼鳍。它沿着固定的路线游弋,逆流而上却感觉不到阻碍,没过多久就将白琅带离了深水洪流,帮助她重见天日。   到地面之后,白琅发现原本的平整土地已经成块成块地翻开,下面不是岩浆就是焦土。她紧紧抱住的羽轮颤动一下,收回两侧羽翼,然后变回最初的蛋形。   白琅松了口气,四下远望,直接往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废弃古建筑走去。   “等等。”华月銮叫住她。   “怎么了?”白琅说得有点急。   华月銮又板起脸:“我方才受伤了,不能在天府界战场久呆,你可有什么合适的去处?”   受伤?白琅这才看见她手臂上衣料被划破一大块,下面血肉模糊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刚才。”   白琅急着找李四那伙人会合,所以直接应道:“你先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通。   另外为了感谢师兄党小天使的长评和人设写了个番外。   天殊宫的特别番外《群名已经由“魔境第一天团”修改为“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纯属娱乐,请不要与正文人物性格对应。   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6人群)   群名已经由“魔境第一天团”修改为“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0:59   谁把群名改了?又是衣清明那傻逼?   衣清明小可爱 18:31:10   不是我啊,我为什么要把“魔境第一天团”改掉??   管理员-词词 18:31:19   我改的。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1:27   你想表达什么?   管理员-词词 18:31:35   [偃月的女装照片.jpg]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1:42 ??????????   咱们宫亡了??????????????????????????   偃月沦落到卖身???????????????????????????????   管理员-词词 18:34:33   谢你吉言。   解轻裘大魔王 18:34:38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管理员-词词 18:34:53   今天月昭拍到的。   解轻裘大魔王 18:34:59   ……   偃月真尊,你变了。   衣清明小可爱 18:35:25   偃月真尊,你变了。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5:47   偃月真尊,你变了。   管理员-词词 18:35:47   偃月真尊,你变了。   管理员-偃月 18:36:54   @夜行天 ?   管理员-偃月 18:37:17   @夜行天   偷拍?   管理员-偃月 18:37:19   @夜行天   你出来讲清楚。   管理员-词词 18:37:39   干嘛凶他?就准你偷穿,不准人家偷拍?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9:07   操,偃月这还真是你?我以为是@管理员-词词 p的照片啊……   可以可以,还挺好看的。   衣清明小可爱 18:40:03   我师兄装死了,嘻嘻。   解轻裘大魔王 18:40:31   可能只是在怀疑人生。   管理员-词词 18:40:59   @管理员-凶咎邪尊 这还好看?   粗手粗脚,没胸没屁股,整个儿一直筒型的,脸跟哭丧一样臭。眼线不画,唇彩不自然,就涂了点遮瑕膏,连指甲都没做。   你怕不是十八线魔界审美哦。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43:02   神经病啊,要是他画眼线溜得一批,我就直接删好友了。   解轻裘大魔王 18:45:42   @管理员-偃月 谕主我会画眼影。   衣清明小可爱 18:48:32   @管理员-偃月 谕主我会搭衣服。   [给大佬递女装.jpg]   夜行天 18:48:39   算了吧,别说了……   偃月真尊会不高兴的。   衣清明小可爱 18:48:49   噫,师兄这就是你拍的啊,现在还装什么?   解轻裘大魔王 18:49:41   其实根据我的经验,难说会不高兴的。   只要说他女装好看,可能他表面别扭一下,说说你们“笨蛋变态可恶”之类的,但是心里一定美滋滋的。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51:15   道理我都懂,可是什么叫“根据你的经验”?   衣清明小可爱 18:51:42   道理我都懂,可是什么叫“根据你的经验”?   管理员-词词 18:55:45   [解轻裘的女装照片.jpg]   轻裘小时候都是作女孩子打扮的,可爱不?   妆也是我教他化的,嘿嘿。   解轻裘大魔王 18:56:32   ……师尊你不要这样。   管理员-词词 18:56:57   分享文件“解轻裘女装照合集.zip”,大小414m。   这些成长记录我都留着呢,轻裘小时候真的好可爱。   后来嘛,阴厉气太重,虽然样子没怎么变,但是没有以前那种通透的琉璃美少女的感觉了。   解轻裘大魔王 18:59:08   师尊我求你别说了。   你把文件删了行不行?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59:34   我的妈……是有点美少女的感觉诶。轻裘你深藏不露啊。   啧啧,我都想去收女徒弟了。   管理员-词词 19:03:01   我也想要女徒弟。   我师门群全是糙汉,轻裘小时候有轻裘,他长大以后我就直接屏蔽所有人头像了。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04:53   我的师门群也全tm是汉子,以前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一看轻裘这些照片还挺带感的。   嗯,想要个可爱的女孩子当徒弟。   管理员-词词 19:06:48   会嘤嘤嘤的那种。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07:06   还会求抱抱,举高高的那种。   管理员-词词 19:07:32   还可以啪啪啪的那种。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07:54 ?????????   呸,你宫有你这种圣尊真是要完!!!!!   管理员-词词 19:09:58   @夜行天   衣清明小可爱 19:10:39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夜行天 师兄你出来介绍一下心路历程。   解轻裘大魔王 19:11:38   什么心路历程?   衣清明小可爱 19:11:59   收个了会嘤嘤嘤、还会求抱抱举高高的女孩子当徒弟弟的心路历程。   夜行天 19:13:08   @衣清明小可爱 你闭嘴好吗?   @管理员-词词 就因为我刚才帮偃月真尊转移话题所以直接朝我开火?   管理员-词词 19:14:58   啧啧啧,急了吧?   管理员-词词 被 管理员-偃月 禁言24小时。   管理员-偃月 19:16:04   适可而止。   解轻裘大魔王 19:17:00   ……   衣清明小可爱 19:17:32   哇。   偃月真尊是第一次权限吧?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19:23   ……   @管理员-词词 你是不是每天很闲,觉得不在群里搞点事情就不高兴啊?   @管理员-偃月 快点解除禁言,我不想说第二遍。   管理员-词词 被 管理员-偃月 解除禁言。   管理员-词词 19:19:42 ?????   @管理员-凶咎邪尊 你刚才不也搞事了???现在给我装清白???滚你的吧。   管理员-词词 19:19:47   分享文件“偃月裙底有什么.mp4”,大小35m。   管理员-词词 被 管理员-偃月 禁言24小时。 第127章 庇世之人   白琅很快就找到了李四等人,这主要归功于东窗。   他嫌地下热, 所以早早到了地面。洪流倾泻之后, 是他在上方依次接应了被冲出来的几人。   最后找到白琅的也是东窗, 他见白琅身边还跟了个女人,于是问道:“这是从哪儿掘了个阆苑仙葩出来?”   华月銮回了声冷冷的嗤笑。   白琅悄悄告诉东窗:“她是突然从地底下出现的,奇怪得很, 你不要乱来。”   东窗嘲讽道:“可别是地下那些古董成了精吧?我看她穿得就挺像几千前的老妖怪。”   白琅见华月銮脸色骤变, 连忙打圆场:“那个,钟离异他们呢?”   “喏!”东窗指了指不远处的古城废墟,“折流上人也找到了,我觉得他出趟门还真不容易,走哪儿丢哪儿的……”   白琅默然。   会合之后,白琅把古龙佛和西王金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可是她没想到, 所有人的重点不在西王金母之上, 而在庇世者之上。   “真的假的, 镜主回归了?”钟离异第一个表示不信,“这些年台下谕主都不用避他的讳,他怎么可能还活着啊。”   这点是白琅没想过的, 仔细想想, 用镜的谕主应该有很多,不然九谕阁也不会弄个专门的“鉴部”。像剑部、扇部、筝部、琴部这些都是不存在的,因为几乎没有这类谕主。   “他们说的庇主是什么?”   “不清楚。”钟离异说。   “那堕神台呢?”   钟离异摇头:“镜主已经逝世很久了,我只隐约知道他掌管着与四方台并列的堕神台。至于堕神台是干嘛的, 那就搞不清楚了。”   这会儿东窗倒是很清醒:“如果镜主复活,那神选就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吧?镜主是庇世者,他死了台上才要重选的,现在他活了,神选还有什么用?等过段时间看看四方台会不会下令暂缓神选,就知道镜主到底有没有复活了。”   白琅点头表示认同:“有道理。”   古龙佛也提起过四方台会下诏暂缓神选的事情,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庇世者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白琅压不住好奇心。   佛门那些人都把镜主形容得很玄乎,说什么就算世界消亡他也不会死去,而且死亡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白琅想象不出他的具体轮廓,只觉得是个强大到无法企及的天神。   “就是庇护世界的人呗。”东窗随口说道,“你想想啊,集齐完整的擎天心经才能成为庇世者。‘擎天’是什么意思?就是指托起天幕,让天幕之下的众生得以……”   他还没说完,华月銮就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你有什么意见?”东窗看她越发不顺眼。   华月銮冷冷地说:“如果庇世者真的是庇护世界的人,那镜主也不会经历无数次世界的灭亡与重生了。”   白琅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欢喜天曾经说过,“镜主成为庇世者已有亿万元会,见过三千界破灭,也见过三千界重生”。从这点来看,庇世者更像是“守望者”而非“守护者”,他似乎没有太多的干涉世界的灭亡。   “庇世者的‘庇护’与我们所说的‘庇护’不同。”李四突然插嘴道,“他庇护一切。”   白琅心中灵光一闪。   人们默认的“庇护”是惩恶扬善,除死卫生。但庇世者庇佑一切,他不仅保护善,也保护恶,他守护世界的生存,也守护世界的灭亡。   “镜主复活,西王金母被带往堕神台……这事儿我得回去跟我主子说一声。”   李四谨慎地决定分道扬镳,白琅最后还是没能探出他背后是谁。阆风苑已毁,古龙佛将西王金母带走,佛门中人看见这么大动静也没有再现身,九谕阁一行人算是扑了个空,只能捎几件“赃物”回去交差。   白琅和折流返回城主府,她本来想把华月銮扔在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这女人一装可怜就让人很没抵抗力。就像第一次见面时她浑身湿透,低着头看自己脚尖一样,白琅总感觉把她扔下是犯了什么大罪。   幸好,应鹤住进来之后,慕娇娥和钟飞虎已在逐步改建城主府。   他们把客房划入了别苑,和灵虚门几人所在的内院分开,这样白琅也能有个地方待客。现在,白琅只希望华月銮不要跟同在别苑的应鹤发生什么冲突。   “还要出去吗?”折流一回来就立刻换了便装,但他发现白琅还在收拾东西。   “我去趟浮月孤乡。”白琅将符箓分类装好,顺便带上镜子。   月圣在天殊宫,这个消息必须立刻告诉步留影。步留影对天殊宫早就怀恨在心,她恐怕会以“寻回月圣”为名直接开战。至于到底该不该开战,开战的话怎么准备,这些都是必须提前谋算的。   “那我跟你一起……”折流又准备换衣服出门。   白琅想起东窗那句“走哪儿丢哪儿”,顿时紧张起来:“上人,你不用出门的。我有什么事会直接召你。”   “你不想召我。”折流静静地说,“你喜欢自己一个人。”   白琅把符箓放下,抬眼看向折流。他微微侧着身,黑发缱绻落于肩头,看向她的眼神有种异样的安定。   “我不喜欢一个人。”白琅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喜欢一个人。”   折流微怔,白琅礼貌地点点头,返回自己房间去找取灵石。   正好这时候钟飞虎带着应鹤来找她,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白琅算了算时间,耐心地问:“有什么事?”   应鹤的尾巴从衣服下摆探出来晃了晃,他郑重地说:“我记起了一些事情。”   “什么?”白琅紧张起来。   “我记起了古龙佛与灵山天子一战。”应鹤笑容温婉,语气里透出点“快来夸我”的意思。   他是白琅从古龙佛和灵山天子的战场里挖出来的,现在可能起了自己死前看到的画面。正好白琅刚见过古龙佛珑婴,那人与东方神台扇主关系不浅,还受命在佛门之前带走了西王金母,肯定也是个关键人物。   白琅抓着应鹤仔细追问:“你快说说,这个很重要。”   “古龙佛珑婴,灵山天子谢怀崖。”应鹤准确报出了两个名字,“这两人打得不分伯仲,但关键时候有人帮了珑婴一手,将谢怀崖战退出局。珑婴在此战中突破关隘,直接被接引到东方神台。”   “接引?”   “对的,不是他自己飞升,而是台上有人接引。”   “这个不违反规定吗?”   “这我就记不清了。”应鹤认真答道,“我看见了那个接引珑婴的人,但实在记不起那人的气息。所以……你能否陪我回一趟浮月孤乡?我在那里应该能记起更多东西。”   “现在去吗?”白琅迟疑了一下,“我顺路是顺路,但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我不会打扰你的。”应鹤眨了眨眼睛。   他看着是挺乖巧的……   白琅勉强应下了,她带应鹤从界门离开,前往浮月孤乡。   路上她跟应鹤约法三章:尾巴要塞进裤子里;不能问左右的问题;遇到任何觉得无法忍受的东西都优先把眼睛遮住。   到浮月孤乡,白琅首先前往望月台找步留影。这里依旧是酒池肉林、纵情声色之地,比姹女天魔殿有过之而无不及。应鹤听白琅的话,一进门就把眼睛蒙上了,最后白琅只能牵着他走。   好不容易找到步留影,她正跟玄女派那群美人们划拳罚酒玩。   见白琅到来,步留影立即屏退左右,上前问道:“你怎么一次换一个器,这次还带了个盲人?”   “这不是我的器。”白琅赶紧把应鹤的身份含糊带过,直接跟她说明了月圣的事情。   说完之后,步留影沉默了很久,平日里浑浑噩噩的表象都褪尽了,眼神清醒得过分。   白琅有点怕,忙说:“我建议先不要妄动,派出使者去天殊宫探探口风比较好……”   “派什么使者,我自己去。”步留影打断道,她说完就开始撩袖子写诏令,准备安排人手。   白琅怕她意气用事,跑去天殊宫砸人家宫门,只能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通,可是怎么劝都不好使。   “如果你非要去,那就让骆惊影也去。”白琅见步留影脸色微沉,忙解释道,“天殊宫圣尊有三个,到时候要是打起来,我、你、骆惊影,怎么也得凑齐三个吧?”   步留影这才缓了缓脸色:“可以,就按你说的办,我马上联系骆惊影出发。”   其实白琅想的不是拉骆惊影凑数去跟三圣尊刚正面,她想的是,她一个人拉不住步留影,多个骆惊影总能拉得住了吧?   *   城主府。   华月銮搬进客房后,钟飞虎无比殷勤地为她整理房间,备齐各种必需品。   慕娇娥悄悄问他:“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钟飞虎老脸一红:“我确实比较喜欢这种柔弱又冷艳的类型。”   慕娇娥摇头道:“小心点,越漂亮的女人越会说谎。”   钟飞虎充耳不闻,痴痴地蹲在院子外,往人家窗里看。   华月銮立刻关上了窗。房内一片幽暗,他从袖中取出一盏青灯点燃,光芒十分细弱。这盏青灯在案上摇曳了一会儿,火光终于明亮起来,一道清晰的人影出现在光中。   那道人影正在低头剪花,一开始见灯火亮起还没反应过来。   华月銮往灯芯上吹了口气。   那道人影终于看了过来,她一身白衣,面覆白纱,看见火光便怔了怔:“偃月?”   华月銮点点头。   “怎么是这副打扮?”虚极天尊把花剪放下了。   “猜猜我在哪儿。”   “……我不想知道。”虚极天尊平静地说。   “历城界,正阳道场山下。”   虚极天尊微微挑眉:“你准备色。诱太微?”   华月銮摇了摇头,蹙眉颔首的一瞬间确实能见几分冷艳风情。   “很危险,还是回来吧。”虚极天尊也不再调笑,他沉声道,“太微身边有那对海族,放眼三千界无人能逃出其法眼……”   “我在映镜人府上。”华月銮撑着下巴说。   “你在映镜人府上?”虚极天尊把话重复了一遍,“你……难怪……之前月昭回来复命,一口咬定说没问题,我还以为是他心里有鬼,没想到是你在映镜人身边。”   华月銮点点头:“在阆风苑地下,我感觉到他了。其实……”   “其实什么?”   华月銮皱眉道:“其实一开始我对夜行天有点不满,因为他喜欢映镜人。”   “……”虚极天尊觉得他想的东西可能有点不妙。   “但是现在我对映镜人更不满。”华月銮突然拍了下桌子,“这是个三角恋你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   华月銮非常认真地分析道:“如果夜行天喜欢她,她又喜欢折流,会不会有种天殊宫输了灵虚门一筹的感觉?”   虚极天尊沉默很久,最后扔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注意安全”就熄灭了青灯。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断的几天会陆续补番外。 第128章 吞天巨龙   望月台。   步留影很快召来了骆惊影,他换了身靛蓝色道袍, 步履平缓, 神态安然。   他看见步留影身边的人, 稍微有点惊讶。因为步留影身边的不是玄女派美人,而是白琅和另一个陌生男人。白琅且不提,另一个男人虽长得好看, 却太过清丽, 不是步留影平日里喜欢的冶艳类型。而且他一身清华仙气,一看就不是魔境中人。   “找我有何事?”骆惊影问道。   步留影拍了拍白琅的肩膀:“你跟他说明一下,我去准备这次行程。”   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白琅有些尴尬,上次步留影也是这样,说了两句话不到就走了,看起来是真的很不想跟骆惊影接触。   “大祭司, 你先坐。”   白琅清了清嗓子, 然后把月圣的下落和步留影的决定简要说明了一下。   骆惊影的反应很平淡。他边听边思索, 等白琅说完, 他便拢袖起身,道:“不能让步留影去天殊宫。”   白琅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步留影去天殊宫, 指不定要在人家门口打起来。这天时地利都不占的, 稍一冲动就会出人命。   “我去找她谈谈。”骆惊影已经起身欲走。   白琅觉得他不仅拦不住,还要跟步留影打起来,于是只能跟了上去。   那头步留影已经准备好出发,这次她没有带玄女派的器, 因为秦缓歌已经信不过了。   她还有岳欣,这个从最开始就陪在她身边的男人。   “谕主,此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做吧。”岳欣听了她的要求之后,皱起眉劝道,“你必须在浮月孤乡主持大局,如需与天殊宫对峙,还是由大祭司出面比较好。这样一来就算发生冲突,我们也仍有回旋的余地……”   步留影换上祭祀服,斩钉截铁地说:“月圣事关重大,我必须亲自去。”   “你不是为月圣去的。”岳欣垂下视线,“谕主,你是为心影去的。可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大祭司当时有他自己的考虑,虚极天尊也有他的立场,这些在修道界本就寻常,你为何就是看不开呢?”   “啪擦!”   一个镇纸从步留影那边飞来,直接砸在岳欣脚边。   他没有退让,继续道:“心影死后,大祭司自毁容貌修为,一切从头开始。而你沉迷美色,浑浑噩噩,止步不前。何苦呢?就算心影活着,也不想看见你们这样吧。”   “你懂什么!心影本可以全身而退,都是因为……”   步留影眼中怒火熊熊,原本亮堂的房内好像忽然有阴影漫出,直接逼近中间站着的岳欣。   “闹够了?”骆惊影破门而入,阴影褪尽,敞亮的光芒从外面照射进来。   步留影眼神冷下去,视线几次落在他身上,都避开了他的脸。   骆惊影缓声道:“岳欣说得不错,目前浮月孤乡还是以你为尊,你要留在这里主持大局。此事由我和白琅解决就好。”   这时候白琅也终于赶到了,她见房内气氛一触即发,看起来随时有可能动手,于是赶快跑去拉紧步留影:“这样吧,我跟大祭司去打个前锋,为你探探路,如何?”   步留影想反驳,但一看骆惊影、岳欣也在,有些事情不好当面说。   她只能牵扯影子关上门,然后布了禁制。   白琅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你要想清楚,太微之所以帮你就是为了对抗天殊宫,所以我们与天殊宫交战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比起现在莽撞行事,我更偏向于探清形势后缜密规划。你也不想败在天殊宫手里吧?”   她搬出了太微,这让步留影不得不冷静下来。   “我不能输。”步留影咬牙道,“你转告太微,在对抗天殊宫一事上,我什么都可以做,只有一个要求——虚极天尊要由我亲手解决。”   白琅见她还是很情绪化,语气稍稍强硬了些:“浮月孤乡一事由我全权负责,你只要听从安排,一切都好说。”   步留影看着她静默很久,最后还是退让了。   她抬起头,解除禁制,对另外两人道:“这事儿交给白琅了,你们听她的。然后岳欣你……你替我去一趟吧。”   “知道了。”岳欣叹息道。   白琅和骆惊影退出房间,骆惊影问道:“你怎么说服她的?”   白琅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你和岳欣先前往天殊宫,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用这个联系。”   她将一面镜子递给骆惊影,镜面对着他,却映出了白琅神情郑重的面孔。   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之后,白琅带应鹤前往石礼界。   这里常年风沙弥漫,十米之外就是一片模糊。粗粝的沙子吹打在身上,让人疼痛难忍。越往沙漠深处走,黄土和罡风之中的朽坏气息就越发让人难以忍受。应鹤现在比较脆弱,白琅还得小心照顾他。   “你想起什么了吗?”白琅顶着暴风前行,一张嘴就满口沙子。   应鹤死死抱住她的手臂,幽幽地叹息道:“我想起了城主府里悠闲自在的生活。”   “……”   很快,白琅映镜寻回了之前那个古寺遗迹。   原本露出地面的佛塔已经倒坍了,就连砖石都彻底埋入黄沙,一眼望去根本不知道这里曾有过一座建筑。白琅撩起袖子挖开黄土,终于在百米之下找到了连接地宫的洞口。她在入口处留了面镜子,想着如果不小心迷路,还能直接入镜离开。   “我怎么感觉我最近一直在挖地?”   她抱怨了一声,直接从上面跳下去,结果落地就踩到一堆黏糊绵软的东西。   四周黑洞洞的,飘散着食物的浓香,馋得人直流口水。   白琅正觉得纳闷,这时候应鹤也跳了下来。要不是有白琅这个垫背,他肯定是要脸着地的。白琅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结果他不从,还凑近她发间嗅了嗅:“你偷吃什么了?”   白琅挣开他,恼火道:“我没有。”   地上摸起来又黏又软,白琅勉强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后背已经湿成一片。应鹤是压着她落地的,身上倒还干净,他美滋滋地松了口气,把白琅气得半死。   白琅点燃须弥之焰,看清周围的情况,地上流着的东西居然是琥珀色糖浆。视线再拉远,这些糖浆流向大殿,殿内有光芒,门里隐约堆砌着山一样高的餐盘,地上到处摆着松子桂鱼、五香仔鸽、片皮乳猪、桃仁山鸡、蟹黄浓汤等各种各样的人间美味,而且全是荤食。   有人在这儿野餐吗?   “我饿了。”应鹤又在一旁幽幽地叹气。   “嘘。”白琅觉得殿内应该有人,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但是每一步都黏着糖浆,发出“吧唧吧唧”的水声。   她躲在离大殿最近的柱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映镜往里看。   那堆山一样的餐盘下,坐着个穿红肚兜的小胖子。他肌肤幼嫩白皙,额上生着黑色龙角,臂弯、膝弯处全是一圈圈的肉。他看着食物露出天真狂热之色,一张嘴就像巨鲸吞水般吸入了大量美食。那些空着的餐盘留在地上,不多时又被补满。   白琅看得目瞪口呆,应鹤则面露不适之色。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白琅问。   “这些盘子摆得不齐。”   白琅叹了口气,强烈怀疑自己带他来这儿是个错误。   “谁?”   单调的咀嚼声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字。   白琅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但对方只说一个字,也不太好确定。   暴食中的小胖子身边逐渐有人现形,那是一名灰袍僧人。他眉清目秀,高瘦单薄,除了手里捏的一串佛珠外身上再无缀饰。   居然是古龙佛珑婴!   那个小胖子听了他的话,也瞬间回过头来。   白琅定睛一看,发现小胖子的眼睛和珑婴一样是琥珀色立瞳,颇有些妖异。他仿佛能看穿黑暗与水月影的遮挡,直接找到藏身柱子后的两人。   白琅心中升起警觉,拉起应鹤准备入镜离开,但是这时候小胖子朝他们张开了嘴。   一股无法抗拒的的吸力猛然袭来,一时间白琅衣摆飞扬,站都站不太稳。她只能紧紧抱着柱子,应鹤则不慌不忙地抱紧她。   “别这样。”   珑婴合掌轻斥,那个小胖子猛地闭上了嘴。   这时候柱子不堪重负地倒下了,白琅努力躲闪落石,狼狈地拖着应鹤窜出去。   “我……饿。”小胖子发出含糊不清的稚嫩声音,“珑婴,饿。我,吃的。他们,吃掉。”   珑婴微微皱眉,那个小胖子拍着手大喊大叫:“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吃掉!全部吃掉!!”   他眼里琥珀色近乎妖异,白琅心中一寒,下一秒就看见那个小胖子变成了巨大的黑龙。   它的身躯从殿内延伸到殿外,和白琅在阆风苑看见的一模一样。它有三支狰狞的角,五只尖利的爪子,鳞片光滑锋利,像牢不可破的甲胄般覆盖在身上。那双琥珀色立瞳中闪烁着恐怖的光,每一次吐息都足以毁天灭地。   龙啸声震耳欲聋,白琅被龙息逼迫得睁不开眼。   她感觉有一条湿滑灼热的东西把她从头到脚舔了一遍。   “听话。”耳边又传来珑婴的轻斥。   再睁开眼,一串变大了无数倍的佛珠已经将黑龙牢牢缚住。过了会儿,这条龙翻滚着变回了小胖子,佛珠也变小了,耷拉在他身上,让他看着像个小号的弥勒佛。   小胖子看着白琅直流口水,眼神十分可怕:“甜的。是甜味的。好吃。”   甜是因为她刚才不小心摔进糖浆里了……   白琅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龙涎,发现应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出百米之外,正嫌弃地看着她。她嗅了嗅自己,不难闻,还有点质朴的香气。   不远处,珑婴垂眸道:“冒犯了。”   白琅抬眼看了看他们俩,突然意识到珑婴和黑龙应该是两个不同个体。   之前月圣那具壳误导了她,让她以为古龙佛是以人身融入了龙身,其实根本不是。在阆风苑,她躲在天井下,也没看清上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从头到尾说话的只有珑婴一人,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觉得黑龙是珑婴所化。   据说古龙佛当年将整界吞噬,再化作千千万万个界吐出来,形成了现在的浮月孤乡雾海云河异景。   这小胖子一张嘴,白琅觉得就有那么点吞噬万界的气势了。   说不定“古龙佛”这个称号本来就是指两个人,“古龙”是指小胖子,“佛”是指珑婴。   白琅正在胡思乱想,这时候珑婴突然开口道:“应鹤真人?”   他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白琅看向应鹤,他正目光纠结地看着那些被龙尾扫碎的餐盘,皱眉道:“吃得可真脏。”   珑婴忽然笑起来:“还真是你。我就说,你这样贪生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死的。五千年前浮月孤乡那场争斗根本就是一个局,你的祚器风央也还活着,对吧?” 第129章 为所欲为   五千年前,此处的争斗应该涉及了三个人:化骨狱灵山天子谢怀崖、浮月孤乡古龙佛珑婴, 还有从灵虚门叛出的应鹤。这场争斗的过程无人知晓, 但结果是珑婴被接引飞升, 谢怀崖身死,应鹤埋入地下五千年后醒来。   “说来……当初在我们这些人之中,你应该是唯一一个从来不用祚器, 还将其藏得滴水不漏的谕主了。浮月孤乡与化骨狱一役, 谢怀崖被你和风央害得有多惨,你还记得吧?”   珑婴神情平淡,但字字诛心。   他从殿内走出来,绕过白琅,停在应鹤面前:“风央入世,以修道者之身干涉朝堂, 改朝换代, 夺取谢怀崖与生俱来的王道功德, 致使其修为全失。你叛出灵虚门投入化骨狱麾下, 然后临阵再叛,给谢怀崖致命一击。幸好我那时候神眷甚厚,否则坐收渔利的就是你了。”   应鹤侧头看着他, 几乎没有反应。   白琅逐渐理清了五千年前的战局真相。   先说风央。他是第一个以修道者之身称帝的人, 后世多称其为“风央始皇”。当时万缘司是东王圣公掌权,按理说本该制止风央这种不合缘法的行为。但东王圣公根本动不了风央分毫,可见其背景深厚。   风央背后的人就是应鹤。   从太微和古龙佛的只言片语中,白琅可以拼凑出应鹤那时候的形象——仙门骄子, 傲视群雄,为了追求胜利不择手段,和现在稍微有点娘炮的强迫症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   五千年前仙境式微,魔境势大,化骨狱的灵山天子谢怀崖更是“天生金彩,玉光缠绕,身具权天秉地的王道功德,被誉为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天之子”。   所以应鹤叛出灵虚门,顺势投入谢怀崖麾下。   但他两面三刀,一边蛊惑谢怀崖,获取他的信任;一边又让风央入世破坏他的王道功德。   谢怀崖之所以被称为“灵山天子”,是因为他的修行以“王道功德”为基础。虽然他不直接干涉朝政,但在他的福佑下,王朝繁荣富强,子民香火不断,他所佑的王朝就是他修行的基础。而风央则打破了修道界一直以来的默认协定——修道者不干涉朝政。他直接入世,悄然掀起改朝换代的暗潮,为破坏谢怀崖的根基做好准备。   后来谢怀崖与珑婴在浮月孤乡爆发惊天一战,应鹤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让风央改朝换代,直接称帝,掠取王道功德,然后自己反戈一击,将谢怀崖击杀。   也就是说,应鹤回忆起的那个“帮了珑婴一手,将谢怀崖战退出局”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他本来的想法应该是趁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利,但是没想到珑婴与台上关系密切,关键时候居然有人直接来台下相助。   这个接引古龙佛上台的人,应该就是把应鹤镇在此处的人。   难怪应鹤拼命想回忆起对方是谁……   白琅心下有些悚然。   这么一想,应鹤真的是个非常可怕的人。他可以自断臂膀,将祚器风央完全雪藏,也可以虚与委蛇,以仙门骄子之身向谢怀崖卑躬屈膝。甚至在珑婴身具神眷,绝地翻盘的情况下,他还能利用祚器苟活至今。   应鹤皱了皱眉。珑婴的话让他恢复了少许记忆,他想起了最后那一战,但是比这更早的事情却如雾里看花,一片模糊。   他说:“珑婴,你赢得不体面。”   珑婴笑意微敛,目光垂下,整个人就像藏匿起光华的上弦月。他没有反驳,而是淡然承认:“珑婴幸甚,蒙扇主厚爱,确实赢得不体面。”   “扇主欺上瞒下,猖獗无道,为所欲为,还敢亲自接引台下客,也亏得那时候镜主不在……”   “你也说了……”珑婴平静地打断他,“镜主不在。”   应鹤目光微凝,白琅终于从他神态间看出点昔日强者的气势。   珑婴没等他开口,身形一闪,眨眼就出现在白琅面前。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有几件事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说。”珑婴笑容温和浅淡,有几分琢玉的影子,他对白琅说道,“不必忧心僭权和鸩毒之事,保护好自己就行。修行进度也没必要太赶,如果实在达不到飞升的标准,扇主会亲自下台接引。往后……也请多珍重。”   白琅惊得说不出话。   珑婴的身影一点点淡去,散作点点光华,升至看不见的天外。   他临行前还朝应鹤欠身施礼,笑道:“抱歉,我们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任凭你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之处,只不过是某些人肆无忌惮的乐土。   珑婴态度谦卑,语气和蔼,说出来的话却嚣张到让人难以想象。   白琅还没理清楚刚才那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突然被人猛拉了一下衣角。   她低头一看,吓得跳起来:“珑婴前辈,你的……你的龙!你的龙落下了!”   那个小胖子死死咬着她的衣摆不松口,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重得像是灌了铅的球。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把殿内那堆美味佳肴吃干净了,此时又跑来对白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琅想把他拽下来,结果这孩子松开衣摆就咬了她一口。   这下咬得很实,没有一点闹着玩的意思,白琅疼痛之下用了点真气把他推开。小胖子只退了半步,很快又扑上来。他一双圆眼瞪着她冒血的手,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饥饿。   “饿。我饿。”   白琅狼狈躲闪,小胖子笨拙地追着她大哭大叫:“饿!好饿!我要吃!吃掉!全部吃掉!”   他转眼又化作黑色巨龙,嘴里吞吐着风云雷电,一股无法抵抗的吸力将周围一切可见之物都吸入口中。佛塔地宫开始摇摇欲坠,无数落石洒下,巨龙身躯摇摆,似乎觉得吃了这座地宫还不够。   它一个摆尾就从地下破土而出,飞入空中。   白琅仓皇间找到应鹤,他似乎还在为记忆的事情纠结难受,神情有点恍惚。   “不要想了,我们先走。”白琅拉着他入镜。   到达地面之后,白琅才发现四周已经不见一点光芒,好像连太阳都被巨龙吞吃掉了。她燃起须弥之焰,仰头往天上看,巨龙隐没在浓浓黑雾中,大口吞吸着。地面无数沙石拔地而起,被纳入巨龙口中。   白琅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不受控制地升入空中,而且周围所有东西都在吸力之下上升,什么都抓不牢。   巨龙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听起来很像是“饿啊饿啊”。   石礼界本就因月圣一战不堪重负,在巨龙肆虐之下,更是一点点开始崩溃。周围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空间裂纹,任何东西一碰到就会被撕裂。五行紊乱,真气流转凝滞,法术被大大削弱,甚至无法使用。   白琅取出盘铃,把红绳系在应鹤身上,免得他被吹走。   这时候风央也出现了,他没有肉身,不受这些干扰,还能牢牢将白琅拉住。   “吞天人。”风央一只手抱紧了白琅,另一只手拉住红绳一端,盘铃在飓风中摇晃,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   “吞天人?这个小胖子是谕主?那珑婴呢?”白琅回头问道。   “他的祚器呗。”风央随口道,“器身是禅杖,名叫‘迦叶一笑’,不过吞天人基本不用器。珑婴这厮还说应鹤藏祚器藏得好,他自己才是真藏得好。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谕主,胖龙是坐骑。后来浮月孤乡一役,我们才对彼此知根知底,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这情况其实跟琢玉有点像,他也是藏好自己,让所有人都以为言言的器就是北方神剑。   所以说东方扇主其实是对那些占据主动权的器有特别的偏爱吧?   风央说到这儿,突然低头凑近了白琅:“我没跟你说应鹤的事情,你不会生气吧?”   “是有点生气……”   “我那时候见他失忆,就没有特意挑明。”风央失笑道,“毕竟比起男谕主,我还是比较喜欢被女孩子掌控的。而且跟他说了干嘛?我尽一个祚器的职,保他不死就是,还管他这破脾气?”   巨龙吃得很快,这一界眨眼就剩光秃秃的土地了。地上能吃的,五行真气也好,飞禽走兽也好,就连那些隐藏在地下的遗迹都被吃了个干净。   黑龙盘旋落下,又变回那个白胖的男孩儿。   风央松开手,逐渐消失不见,走前还冲白琅抛了个轻浮的笑容。   小胖子在地上打了个嗝。   “我饿。”他盯着白琅,牙齿森白,“吃的。吃的。更多吃的。”   白琅怀疑珑婴是因为养不起他才把他扔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白爹真好吃,什么时候才能再写到他……()   想写快点。 第130章 魔宫宫主   白琅正苦思冥想怎么解决吞天人,怀里藏着的镜子突然轻颤了一下。   她把镜子取出来, 吹散一层薄雾, 镜面上露出骆惊影近得可怕的脸。   “这边出了点状况。”骆惊影说。   白琅看了看地上的小胖子, 苦笑道:“我这边也出了点状况。”   骆惊影微讶:“三圣尊都不在,宫中只有稚女命,我对他没有任何了解。”   “三圣尊都不在?”白琅疑惑道。   “是啊, 这点还挺奇怪的, 感觉也不是有意回避。”   确实,天殊宫还没怂到需要避让浮月孤乡的地步,难道三圣尊在处理前段时间佛门带来的问题?   “能不能直接跟稚女命交涉?”白琅问道。   骆惊影叹了口气:“别说交涉了,就连交流都是个问题……”   白琅默然。   就在她思索的时候,地上的小胖子一跃而起叼走了她手里的镜子。等她再看过去,这面镜子已经只剩半块了。镜中骆惊影还没反应过来, 困惑地问了句:“怎么了?”   白琅连忙从小胖子嘴里夺回剩下半面镜子, 举得高高的, 仰头跟骆惊影说:“你们先不要妄动, 我马上来天殊宫。”   小胖子“嗷”地一声又扑上来,这次白琅身旁的应鹤将他踢开了。小胖子飞出去好几米,一圈圈白肉晃得跟水似的, 滚在地上弹性十足。   白琅震惊地抬头, 质问应鹤:“你怎么能这样?”   “看他不顺眼。”应鹤抬袖掩唇,看向小胖子的眼神颇为阴冷。   白琅连忙跑去把小胖子捡起来,给他拍拍灰,穿好肚兜, 哄道:“疼不疼啊?”   小胖子一口咬在她手上,抬头时露出血淋淋的牙齿:“不疼。”   白琅把他扔下,含泪甩了甩手。   应鹤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你还不明白吗?世上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只是食物而已。”   白琅痛得哭出声,心里还有点小委屈。她一边愈合伤口一边问:“我们现在拿他怎么办?就扔这儿吗?”   “带走吧。”应鹤若有所思,“毕竟是珑婴的谕主,说不定将来能以他挟制珑婴呢。”   他恢复了一星半点的记忆,只记得与珑婴、谢怀崖的最后一战,所以现在满心都是对珑婴的不满。   “我们以他挟制珑婴?”白琅吸着冷气说,“他以我来挟制珑婴还差不多……”   白琅抱怨了一声,突然看见小胖子身上缠着的佛珠。她记得珑婴之前就是用这串佛珠将黑龙缚住,强行变回原形的。   她朝天上指了指:“你看,那儿有只飞鸡!”   小胖子闻声望去,白琅立刻揪住了他脖子上那串佛珠。小胖子回头就咬,白琅将真气灌注到佛珠里,小胖子头上的龙角收了回去。他痛得哇哇大叫,满地打滚。   白琅没想到佛珠这么厉害,连忙停了手。   小胖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啜泣着道出一字:“饿。”   白琅牵住了佛珠,发现它可以任意伸长缩短,像一根方便的狗链。她蹲下来,摸了摸小胖子的头,疼惜道:“某些器对谕主真是不友好。”   “可不是吗?”应鹤酸溜溜地附和。   “走吧,我们去天殊宫。”白琅伸手想抱起小胖子,结果没抱起来,反而被他拖住,自己一屁股坐下了。   应鹤在旁边笑得肆无忌惮:“他是条龙啊?就你这身板儿还想抱他起来?”   无奈只能用佛珠牵着他走,虽然这样看着很像虐待儿童。   到天殊宫境内,白琅与骆惊影会合,发现他暂居天殊宫中,而且已经约见了稚女命。   “反正跟稚女命谈不拢还能再找三圣尊,多条路而已。”骆惊影看了看被佛珠牵着的小胖子,问白琅:“你……一切顺利?”   小胖子抢着答道:“我饿。”   骆惊影忙让天殊宫的人送来食物,白琅非常不好意思,连声道“失礼了”。   应鹤又往小胖子屁股上踢了一下:“你吃得这么多,以后不如直接叫贪吃龙算了。”   白琅气愤地瞪了他一眼,蹲下去问小胖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饿。”小胖子张嘴咬住了她的鼻子。   三分钟后,骆惊影把小胖子弄去吃东西,然后找了药给白琅涂上。   他指上有细密的伤疤,凹凸不平的,将药晕开时摩擦在愈合中的皮肤之上,又痒又麻。   白琅坐立不安:“我们怎么跟稚女命说话?他有嘴吗?”   骆惊影把她的手拉过来,上面也有道深深牙印:“我问过宫中人,交流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稚女命平时也下诏令管理宫中事。”   “不用了,我已经用真气恢复好了。”白琅想收回手,但是被他抓紧了。   “不要留疤。”   骆惊影微微抬眸,虽然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但白琅已经从他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他很少遮挡自己的面貌,可说到底,还是在意着那些伤痕的吧。   “这事儿还是由我去谈吧。”骆惊影一边给她上药,一边轻声商讨,“稚女命神交结胎之术出神入化,你是女子身,还是不要接近他为好。”   白琅想起林小鹿,目光微沉,心下有股郁结之气久久不去。   “不行,我还是得去一趟。”她勉强笑道。   骆惊影微讶,但见她神色坚定,也不再劝,只说:“今夜子时,稚女命在万象魂泉点睛亭约见一人。”   万象魂泉就是稚女命诞生的地方,也是整个魔境最大的血祭场所。   子夜,白琅按时赴约。   万象魂泉无路可通,它架设于虚空之中,由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祭池构成。连接血池的是无数粗壮微黏的血管,结构十分复杂,稍一不慎就会迷失方向。这些大大小小的祭池中,有些是血红色,也有些泛着苍白的蓝。红色的叫“血泉”,是投入牲礼的地方;而蓝色的则叫“魂泉”,是牺牲牲礼之后诞生新魂的地方。   据说稚女命诞生那一天,所有魂泉都亮了起来,汇聚在一起,凝为不可名状的万象。   白琅小心翼翼地踩在那些“血管”上,每一步下去都能感觉到里面血液与生魂的涌动。   点睛亭还在百余池之外。   白琅缓步走着,直到有人拉住她的衣角。   她回头看见白言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他的黑发之下再度蔓延出细密的裂纹,将大半张脸覆盖住,这些裂纹中的空明眼眸显得尤为瞩目。   白言霜冲她摇了摇头。他大概也知道万象魂泉并非善地,而稚女命也绝非普通的“恶人”。   “没事的,折流在,我又不会死。”白琅轻声安慰,很想摸摸他的头,用天权将他脸上的伤痕压下去。   但这依然不是根治之法。   白言霜是用稚女命之心复活的,他现在这副模样必须得从稚女命这里寻找突破口。因为稚女命和他有差不多的毛病,他们的身体结构都不稳定。   所以白琅这次才抢着去见稚女命。   白言霜还不放手,白琅只能反掌将他握住,牵引他继续往前。   她问:“你担心什么?神交结胎?”   白言霜别过视线,过了会儿才点头。   他在白琅掌心写道:“要守神持中。”   白琅疑惑:“何意?”   “神交有千态万变,但万变不离其宗,神魂强则成,弱则不成。”   白言霜写完这段就自行离去了。   白琅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脸红起来。   这不是跟强【哔】差不多吗……姿势有各种,但是反抗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比对方力气大。可稚女命是无数意识的集合体,世上神魂能比他强的人几乎没有吧?难怪他神交结胎成功率这么高。   不过白言霜为什么会对神交结胎如此了解?他看着也不像会钻研这种事的人啊……   白琅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点睛亭前。   这座小亭子建在魂池之上,匾额已经有些破败。它没有地板,长椅之下便是流动的银蓝色泉水,泉水里时不时浮出一两张苍白的脸,都是魔道献祭出的半成品新魂。   白琅一步跨上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她扒着栏杆爬到了长椅上,双腿缩起来不敢落地。   等了一会儿,魂泉中浮动的面孔忽然消失,一股股黑色水流荡漾出来。这股黑色水流呈旋涡状,很快将整个魂泉都染成墨色。四周吹拂的阴风停滞了,空气里弥漫着难言的压抑窒息氛围。   白琅感觉呼吸中多了一股微甜的糜烂香味,她忽然意识到稚女命已经到来。   “石榴?”她纳闷地自语了一句,这香味闻着很像石榴。   而且不是那种完整的石榴,是饱满的,熟烂的,逐渐裂开的石榴。光洁的外壳里鲜红的颗粒争先恐后地迸出,稍一碰就炸裂,浆汁四溅。   “哦?你喜欢石榴吗?”黑色水流中冒出一个气泡。   逐渐地,水向上涌起,形成模模糊糊的男人形象。他似乎穿着黑袍,又似乎只是被黑雾笼罩。他双足立于水中,身材颀长,俯身朝白琅倾斜,兜帽下只能看见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一双本身不具有情感,却倒映一切情感的眼睛。   “啊?”白琅听说所有人看向稚女命的时候都会看见不同的形象,她看见的似乎是个普通的黑衣男。   “你喜欢石榴吗?”稚女命又问了一遍,音色空灵,雌雄莫辨,莫名带着柔和感。   白琅觉得周围那股熟烂的甜味愈发浓厚起来。   稚女命从黑袍下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这只手倒是很清晰,能看见青蓝色的血管。他手一翻,变出一只饱满猩红的石榴,然后往白琅面前递了递。   “你喜欢石榴吗?”   他问到第三遍,白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现在是子夜,周围又是生魂又是血池,比灵异故事还可怕。   稚女命又将石榴凑近了些,直接送到白琅唇边,白琅往后缩,抿紧唇不敢动。   那股糜烂的香味几乎要让她窒息。   “尝一点吧?”稚女命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天真无邪,久久回荡在阴森的空气中。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白琅唇边的石榴就变作了一块蠕动的腐肉,那股烂熟香味却一点没变。她差点惊叫起来,又怕自己一张嘴,稚女命就把肉塞进去,所以只能害怕地呜咽了一声。   她试图用天权从水中映照稚女命的真身,可一映之下却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是。   “不喜欢吗?”稚女命的声音就在她耳旁。   白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这么接近了,那身雾似的黑袍落在她身上,异常寒凉。稚女命托着腐肉的手再一翻,腐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含露的桃花。   他将这朵桃花别在白琅发间,转眼石榴香又变为了桃花香。   “你喜欢桃花吗?”   白琅快要被他问崩溃了:“宫主,我们能不能谈谈月圣的事儿?”   “也不喜欢桃花。”稚女命叹息。   白琅发间的桃花变成几根血淋淋的手指滚下来,掉在深青色道袍上,擦出长长的血痕。她闭上眼不敢看了,一口气问道:“月圣是不是在三圣尊手里?”   她身前传来衣物窸窣的声音,黑暗中,有人沿着她颈侧的纤细血管舔了一口。   “让我尝尝你的味道。”   白琅睁开眼,猛地一推,可她的手直接从那身雾似的黑袍中穿了过去。她碰不到稚女命,但是稚女命能碰到她。那只苍白细长的,竹节似的手又从黑袍下探出来,这次直接摸到了她的胸口,轻压着起伏跳动的心脏。   “你拿走了我的心。”稚女命轻含她的锁骨,声音略带笑意,“我也拿走你的吧。”   危机感瞬间从靡丽的氛围中汹涌而起,白琅几乎做到了本能反应的极致。她取镜立于小亭顶端,身子往下一缩,入水出镜,从稚女命的桎梏下逃脱。   但是稚女命在亭子下方朝她张开手,似乎要将她接住。   白琅注意到他根本没有转身的动作,直接就把自己的背面变成了正面,这让她愈发恐惧。她在空中又掷八镜,直接藏入镜中,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你把我的心藏在了哪里?”   稚女命立在幽蓝的魂泉中央,水中倒映出他的影子,是大片黑色的无法形容的东西,死死纠缠成一团,什么都看不清。   白琅只能告诉他:“已经用掉了。”   “用、用掉……了?”稚女命声音轻颤,大片阴影在水下虬结痴缠。   白琅顿时生出一种很对不起他的感觉,她努力硬下心肠,坚定道:“真的用掉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弥补的……”   她还没说完,水下就伸出无数细爪。这些细爪托举起一个个白瓷盘,上面静卧着无数只血红色胎儿,看起来都是未长成被强取出来的。   “稚女命大人,您的贡品。”尖利的声音从水底传来。   稚女命俯身将这只胎儿吃下去,白琅看得不太清,只感觉是黑雾逐渐侵蚀了血肉。过了会儿,稚女命又将吃下去的血肉原封不动地呕吐了出来。   他半跪在水面,伸手撑在长椅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琅看见他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渐渐布满了裂纹。   “为什么会这样?”白琅捂着嘴,突然也有点想吐——刚才稚女命就是用吃过孩子的唇舌舔舐她脖颈的。   “心,我的心!”稚女命痛苦地哀叫,“把我的心还给我!就在你身上,我感觉得到!”   这白琅可真还不出,她小心翼翼地问:“宫主,有别的办法解决吗?”   “我的心……不可能。”稚女命还在低喃,“它还在,在其他人身体里跳动着。”   白琅心下纠结,他的心应该是在白言霜身上,但是把它取出来白言霜就不能活了,这是个很严重的取舍问题。稚女命行事残暴无常,作恶多端,而且跟她没什么关系,白言霜跟她关系密切,人又比稚女命好这么多,怎么想都是保白言霜的。   可即便这样白琅仍有罪恶感。   稚女命是天殊宫制造出来的怪物,不断自噬而生也并非他能选择的事情。为了复活一个死人而断了他的生路,到底对还是不对?他活着就有更多人要死,所以他的死就是理所应当吗?   “宫主?”白琅从镜中出来,朝稚女命伸出手。   她还是没能碰到他,指尖从黑雾袍穿过的时候,带起一阵彻骨寒凉。   “宫主,你很难受吗?”白琅想了想,试探着将天权灌注到雾气之中。   和白言霜那时候一样,稚女命身体里仿佛有无尽的空洞,像沙漠痛饮雨水,瞬间就将注入的天权吞噬殆尽。他手背上的裂纹稍微淡化了一些,可是在白琅看来仍然很明显。   白琅终于意识到这颗“心”是白言霜和稚女命两个人在共用。   稚女命无法再通过自噬稳固身体结构,而白言霜本来不需要消耗太多,连上稚女命这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意识集合体之后就成了真正的无底空洞。   只要朝他们一方灌注天权,另一方都能得到稳固。这也是为什么稚女命无法自噬后看起来还比较正常的原因——之前白琅已经通过白言霜给他提供过一次固化了。   她迟疑了一下,试着继续向他灌注天权,但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人用力扣住了手腕。   白言霜再度出现,黑发倾泻如瀑,眼底稍带怒意。   这是白琅第一次看见他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卡文了是出差了……宾馆真的不太方便,再加上时间也不固定所以好难受啊……   这周内会恢复更新的。   补个梗的出处,周作人《虱子》:“日本传说,佛降服鬼子母,给与石榴实食之,以代人肉,因石榴实味酸甜似人肉云。” 第131章 石榴与花   白琅仔细观察了一下白言霜的面孔,那些裂纹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猜得没错, 白言霜确实与稚女命共心, 只要向他们一方灌注天权, 就可以同时维持两个人的生命。可是稚女命的消耗实在太大了,仅凭她现在的实力难以供给。她也不希望稚女命恢复之前那种食女的恶法,只能寄希望于寻找快速提升天权储量的途径。   白言霜发现她被拦下之后没有恼怒, 没有疑惑, 反而松了口气,立刻意识到白琅应该已经找到他与稚女命的关联了。   白琅把白言霜的手按下去,转头问稚女命:“宫主,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我们就来谈谈月圣吧。   “为什么?”稚女命声音空灵,就像一滴水落入平静无澜的湖面,荡开的涟漪往四面八方慑去。   “什么为什么?”   稚女命低声问:“为什么帮我?”   水里那些阴影纠缠成块, 又像触手似的散开, 过会儿再次聚集纠缠, 如此反复了很多次, 让人心情纠结。白琅看了一眼白言霜,他习惯性回避她的视线。   白琅只能尴尬地说:“因为没办法把心还给你,我心怀歉疚。”   稚女命发出一声低叹, 像是满足, 又像是痛苦。   “你要谈什么?”他从水中站起,双足还是牢牢立在水下,看起来没有重量。   “月圣!”白琅终于跟他谈到重点了,“不对, 我还想问问三圣尊的事情,主要是虚极天尊,当然偃月真尊也行……”   “我跟三圣尊不熟。”   “……”   稚女命淡淡地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白琅不相信他对三圣尊一无所知,她追问道:“虚极天尊和梦心影的事情,宫主你知道多少?”   稚女命沉吟了一下:“知道一点。”   果然,八卦是谁都会关注的。   稚女命稍微说了点旧事。   三圣尊对应三位谕主和三个器,神选者们都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对应关系,好找到下手的突破口,前一任月圣也不例外。他命座下女祭司梦心影潜入天殊宫,窃取圣尊下给三器的密诏。这位女祭司化名“心词”,以弟子身份拜入天殊宫,进而接近虚极天尊。   稚女命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调说:“但是我宫虚极天尊风华绝代,女祭司为之倾倒,当场叛变。”   “……你是认真的吗?”   稚女命没理她,自顾自地讲下去:“圣尊超然物外,太上忘情,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将这名女祭司击杀后挑衅浮月孤乡,说月圣座下无人,梦心影以色侍人何能成事?”   白琅终于理解了步留影为什么这么恨,是因为虚极天尊嘲讽的那句“以色侍人何能成事”吧。说来为什么灵虚门从来没有这种美貌女间谍和高冷门主的故事传出来?他们凭什么看不上一米五的太微啊?   “还有何事?”稚女命静静地看着她。   白琅精神一震:“还有,虚极天尊和古龙佛是什么关系?我曾见他身化白龙,气势滔天,不似寻常功法。”   “白龙虚影……”稚女命眯眼想了会儿,突然俯身凑近白琅,“梦心影尚能以色侍人,你又能做什么,就想从我这里套出消息?”   白言霜拉着白琅后退一步,自己挡在她身前。白琅会意,伸手绕到他前胸取出琅嬛镜。琅嬛镜即可映虚又可映实,白琅全神贯注之下竟然从镜上看见了稚女命的样子——和她肉眼所见没有区别,浑身裹在黑雾袍中,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   镜为心铸,她所见的稚女命就是她所映的稚女命。   稚女命笑道:“你还不了我的心,那就还我一些骨肉吧。”   这家伙之前明明还挺感动的,结果只讲个八卦就想动手吃人了。   那些潜伏水下的黑色不可名状物纷纷出水,几下就将整个小亭吞没。从外面看来,这里就像个挂在猩红血管之间的黑色瘤子,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又有凹凸不平的粘稠外壳,随着生魂与血的涌动而不断起伏。   白琅抱镜立于原地,牢记白言霜说的“守神持中”。   “我这几两肉又不好吃……”她挣扎道。   “傻子。”稚女命轻嘲,“你真不明白我说的‘骨肉’是什么吗?”   白言霜目光微沉,回头看向与稚女命对峙的白琅,只见她微微凝眸,汗水顺着鬓发滑落。虽然这里没有一丝真气调动,也不见半点刀光剑影,但是神魂间的较量比什么都更凶险。   稚女命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在他出生的这片万象魂泉中,他可以调用所有祭池的力量,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白琅神色肃然,直接调转琅嬛镜,不再使它映见外界,而是将它贴在自己心房。她低声颂唱真言:“取万象世为镜,照我圣心通明!”   镜中森罗万象,心间空无一物。   既然空无一物,就不受所扰,可以守神持中。   映心之后还不够,白琅再将镜面调转,镜子照见她正前方的稚女命。只不过与他现实中幽影般肃立的样子不同,镜中的稚女命手里拿了个石榴,也就是最开始白琅见到他的模样。   “虚真易。”白琅轻敲镜缘,真言简短。   稚女命手里猛然多出个石榴,他怔了怔,一时间没有动作。   白琅认真告诉他:“还是吃石榴吧,反正你现在食女也没用了。刚才没回答你,其实我还挺喜欢石榴的。”   “你!”稚女命感觉自己被羞辱了。   暴怒而起的黑影将周围封死,无数枝条似的黑色疯狂抽向白琅。   白琅抽身后撤,手中琅嬛镜消失,眉心擎天心经光芒晦暗。书页飞快地翻过“映镜”一章,在“结契”这几个金字前停下。准绳墨,执衔辔,正规距,随轨辙,一共四个部分,此时已经全部展露无遗。   黑影袭来,白琅意念稍动,颂出真言:“天下之行道者众,而信者寡,故正规距。”   所有黑影瞬间凝固,白琅感觉天权飞速流逝,将它们全部控制住消耗极大。   白言霜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先走。   “知道。”白琅应了一声,擎天心经又翻过一页,真言字字亮起,“天下之得道者众,而智者寡,故随轨辙。”   两道黑色轨辙从她脚下蔓延,黑色筑起车辇,金色点亮车辕。轮轴之间迸发出烈焰与闪电,风驰电掣地带着白琅前往万象魂泉之外。   轨辙之下不存在任何阻碍,它所延伸的方向就是正确的道路。   稚女命恼恨地挥散黑雾,一枝桃花随着他的动作落入银蓝色魂泉。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上面还沾着几片花瓣。   ——予你石榴和花,是不会化作腐肉残肢的赠礼。   他重新沉入魂泉深处,心里想着,那个人大概不是要故意羞辱他的。   *   这次白言霜存在的时间很长,可能是因为刚刚给稚女命灌注了天权。   从万象魂泉离开后,他还一直在白琅身侧静立。   “要学剑吗?”   回去的路上,他在白琅手心写道。   白琅有些诧异地问道:“您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你天权偏守,可化险为夷,但是强攻难下,不制全局。”   今天其实不算太险,不过白言霜好像还是思虑颇多。白琅现在基本不怕别人的主动进攻,因为结契一权就像击钟人的权一样,可以将大部分进攻行为都无效化。可是总有需要她主动出击的时候,如果敌方天权也偏守,那她怎么打?   所以还是需要一点进攻手段。   “我也有认真练习妙通五行术,进攻上应该……”白琅说到一半就后悔了,白言霜可是死在妙通五行术之下的。   “嗯。”白言霜轻轻应了声,没有说什么。   如果白琅不是跟折流接触得比较多,大概会把这个“嗯”理解为认同。现在她知道了,像“嗯”、“哦”、“好”这种词,在某些情感不太外露的剑修这儿通常有一万种意思,需要深入理解,读懂读透。   “学、学吧。”白琅揣摩好几遍他的语气,谨慎地道,“是扶夜峰的剑术吗?”   “嗯。”白言霜点了点头。   白琅做阅读理解做到崩溃,只能硬着头皮找话说:“那就是跟言言一样的剑术?”   “言言剑意与我同出一脉,但剑术是继承不临城绝学。”白言霜指尖微顿,继续写道,“扶夜峰剑术承天下剑微生涟一脉,为天下人执剑,亦为天下人之剑。我想……总归是适合你的。” 第132章 天下之剑   第二天,骆惊影和岳欣去见了稚女命。   “我们也是在万象魂泉见的, 只见魂泉水, 不见其真身。”骆惊影说, “不过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下虚极天尊的事情,他话里确实隐约透出了虚极天尊与月圣有关的意思,而且透露了不少其他秘辛。”   上一代三圣尊分别是洞阴极尊、真霄御尊、刹罗狂尊。   洞阴极尊比较出名, 算是五千年前的魔境第一人。那会儿魔境可比中立境和仙境厉害许多, “魔境第一人”差不多也就是“三千界第一人”了。   而虚极天尊的尊位是洞阴极尊飞升前亲自传下的。   那时候洞阴极尊的两个徒弟夜行天、衣清明已经修道有成了,很多人以为洞阴极尊会将尊位传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但是他没有。虚极天尊刚上位时,洞阴极尊积威甚重,他本来很难服众,但夜行天、衣清明都站在他这边, 底下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多说。   虚极天尊掌管天殊宫的这些年间, 天殊宫的发展只能说是无功无过。   仙境有太微, 中立境有西王金母, 这两个异军突起的领袖迅速将魔境独大的势头压下。   骆惊影分析道:“虚极天尊确实优秀,但如果把他跟太微、西王金母放在一起比较,还是差那么点意思。我觉得洞阴极尊作为魔境第一人, 选择继承人的标准应该更高些。他当初传位虚极可能别有它意。假如虚极天尊真的与月圣、古龙佛有关, 这背后恐怕就是一场五千年大局。”   白琅揉着眉心,静静思考。   现在有这么几个条件:天殊宫偏向佛门;古龙佛表面上是佛门势力,实际上已经被扇主策反;洞阴极尊传位虚极天尊,虚极天尊可能与古龙佛有关系, 目前在与佛门合作。   也就是说,虚极天尊的身份在天殊宫这边肯定是偏佛门的。   洞阴极尊传位虚极天尊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么认为。   然而珑婴并不是佛门的人。   “……你让我静静。”白琅有点头疼。   一手普普通通的反间计还真被扇主玩出花了。把上下线关系捋一捋,虚极天尊的上线应该是古龙佛,古龙佛的上线则是扇主,所以虚极天尊最终还是扇主方的。   问题是他自己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扇主方的。   他表面上的上线洞阴极尊也不一定知道他是扇主方的。   扇主到底安排他在这儿干嘛,白琅也不知道。   白琅想了半天,终于抬起头:“太复杂了,我要回去。”   “……”骆惊影沉默一阵,“我和岳欣可能要在这边等三圣尊。”   “那到时候再联系。”   白琅觉得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也该回去上报太微了。   她直接带着应鹤和胖墩儿返回灵虚门,结果太微也不在门中。她跑去正阳道场转了几圈,谁也不认识,一问起太微,大家都讳莫如深。   白琅平时跟太微相处比较平常,鲜少意识到他是立于整个仙境顶端的人,连名字称谓都是大讳。   好不容易找到长老夕闻空春,他说太微是被千山乱屿烟姿、柳杪夫妻请去参加什么庆典了。之前东王圣公寿辰,这俩夫妻就一起参加过,他们的地位至少也是一境之主。   “别在这儿等,太微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的。”   夕闻空春对白琅很是嫌弃,估计是因为她跟太微一起从密道逃跑的事情。   从正阳道场回来,一时间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做,白琅想起白言霜说要教她剑术。   她在煌川道场长大,心里多少对剑修有那么一丝向往。她之所以从不学剑是因为确实不擅长,但现在白言霜主动提出来了要教啊!白言霜是谁?是扶夜峰峰主,稳坐仙境第一剑修的位置那么多年,性格还宽容温和,不可能跟太微一样教三百字骂一万句。   白琅仿佛看见了敞亮的希望,光明的未来。   她把白言霜召出来,像小狗一样期待的眼神把他吓了一跳。   他牵起白琅写道:“怎么了?”   “剑术。”如果有根尾巴,白琅现在能把它摇上天。   白言霜反应过来了。他没有直接开始讲剑术,而是跟她聊了下天下剑微生涟。因为要用写的,所以讲得特别慢。   在五千年前那些大能之中,微生涟是最受人瞩目的。   不是像洞阴极尊一样因为实力,也不是像多情公子一样因为样貌,而是因为一句“得此剑者,可得天下”。微生涟是因为这句话而被称作“天下剑”的,天下剑是统摄天下之剑,亦是为天下人竞相追逐觊觎之剑;他也是因为这句话而被群雄争夺的,一生中曾无数次卷入生死风波,无数次痛失所有,无数次沦为阶下囚。   “所以微生涟恨剑。”白言霜轻轻在她掌心写道,“也恨天下人。”   ……这跟白琅最开始理解的天下剑根本就是两个极端啊!她还觉得“为天下人执剑,亦为天下人之剑”是个救世主形象呢,结果居然是如此腥风血雨的神剑。   白言霜继续写道:“他死后,因争夺激烈,尸身被分为八千多块散落各处,贴身佩剑也被融化铸为他形,分与无数争夺者。”   白琅怔了怔,心下微恸。   “微生涟生前有句话,一直为后世剑修所诟病。”白言霜写到这里便停住了,他抬头看见白琅微红的眼眶,于是轻轻在她眼下抹了抹。   他叹息,继续写道:“微生涟死前曾言,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白琅心脏猛地一揪,她听过这句话。   ——“不是这样。是因为……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因为主强而忠主也好,因为主弱而易主也好,其实都没有差别。就好像凡人,他们总会死,不管怎么活,活着的方向都是死亡。剑总会遇到执剑的人,不管怎么活,活着的方向都是拘束与掌控。”   “折流也说过。”白琅抬手捂着嘴,怕自己哭出来,“他也说过的……剑是……很可悲的东西。”   白言霜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折流上人和微生涟一样,都是完璧无暇之刃。”他将白琅的手拉回来,放在自己膝上,继续写道,“而且他和微生涟一样,不喜欢剑,也不喜欢天下人。你若是学微生涟的剑法,用来掌控和他一样的剑,自然是再趁手不过……”   白琅的眼神立刻动摇了。   她摇头:“我不想……其实那次他说过之后,我一直都不想拔剑的。”   她偷偷地把这些小秘密跟白言霜分享。   “他说琢玉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无非就是不受掌控的自由,或者一个形同虚设的谕主吧?我觉得不去打扰他就好了,所以我要更厉害一点,自己一个人能攻能守,什么都能做……”   白言霜的指尖在她掌心起笔几次,都没有写出完整的字。他可以看见白琅性格里有某种容易忍让的部分,但是没想到这部分会强大成这样。没有人会为了不麻烦别人而把自己变成万能的存在,人都是依靠其他人才活下来的,程度不同而已。   完全独立存在的,只有“神”了。   “先不管折流……用其他剑来练习吧。”白言霜没有再跟她说这件事情。   “唔,我以前好像留了把铁剑……”   白琅起身想去找,但是白言霜把她拉住了,他指了指她腰侧。   “怎么了?”白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白言霜又避开了视线。   白琅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自己身上有个剑柄胎纹。她低头把衣服撩起来一点,观察了一下,剑柄胎纹还是老样子,比肉色深一点点,看着不太分明。   白言霜伸手碰了一下这个剑柄胎纹,白琅只觉得他指尖滚烫,就像刚从火里取出来的烙铁似的。她下意识想退,但是白言霜拉了她一把,轻轻摇头。   他的手与剑柄胎纹接触,身体被一层浩然剑意笼罩。   仅仅是一瞬间,白琅感觉周围空气都好像在高温下扭曲变形了。这片扭曲的空间之中缓缓出现一柄通体漆黑的古朴长剑,它造型朴素,剑身厚重,剑柄的纹路与她侧腰的方形胎记一模一样。   白言霜伸手将剑从鞘中拔出,剑芒微露,夜色中仿佛闪过了一点灯火。剑身也是黑色玄铁,但是比剑鞘更亮,从任何角度都能折出雪亮的光。   “漆灯夜照。”白琅记得这柄剑的名字。此剑似乎与剑主心意相通,只要通过一点媒介就可以随时将它从虚空中召出。   白言霜将剑交予她,在她手背写道:“我的佩剑之一,现在给你了。” 第133章 一个核桃   牢房内一片明亮,太微脸上犹如冰封。   其实刚开始烟姿、柳杪夫妻邀请他来参加庆典的时候, 他是拒绝的, 但是他们寄来的影璧让太微动容了。影璧之上是间牢房, 牢房内关着一名无面人。影璧边还附送一封信,信上书“庇主现身,镜主再临, 魔选重启”。   “人呢?”太微问。   眼前的牢房空无一人。   “逃了。”答话的女修便是柳杪, 她样貌气质不打眼,身材还有些微胖,唇下有粒朱砂痣。她身侧的男修一袭白衣,身披红纱,垂下面纱将他大半张脸挡住,仅有嘴唇露在外面, 但是从嘴唇到下颌的轮廓就足以看出是位不得了的美人了。这位便是柳杪的丈夫烟姿。   “你是不是在耍我啊?”太微恼火地看着柳杪, “逃了还叫我来干什么?而且关个庇主都能跑了, 真是丢人现眼。”   “上人还是这番急性子。”烟姿忽然开口, 声音有点像袅娜的烟雾,淡然缥缈,“我们在这个庇主身上留下了追踪之物。”   “故意放他走的?”   “自然。”   太微这才缓了缓神色:“立刻派人追踪。”   “不劳您提醒。”烟姿淡然道, “我们的人已经追出去了, 希望这次能循着庇主踪迹找到堕神台,确定一下镜主的状况。”   “追踪之物也给我一份。”太微说。   柳杪从兜里掏了个核桃给他,太微多看了两眼:“怎么有点不像法器?”   柳杪认真一瞧,连忙又收回来, 重新拿了个一模一样的核桃给他。她说:“拿错了拿错了,那个是我吃的。”   “……”   *   最近白琅过得比较充实,白言霜在的时候,她就练练剑。不在的时候,她就巩固修为,凝练妙通五行术真气。闲暇时候,她也带楚扶南和玉成音在历城界闲逛,免得他们一直在府上呆闷了。   新住进来的两位客人时不时会到她这里串门,白琅很不想接待应鹤,但对华月銮却十分欢迎。   华月銮是白琅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最多才多艺、贤淑文雅的。她会跳舞,会奏乐,会唱歌,会舞剑,会插花,精通园艺刺绣,所有乐器但凡白琅说得出名字的她都会用。而且她还博览群书,白琅随口说个典故,她都能妙语相接,实在是聪慧可人。   这些天白琅对她的好感度直线飙升。   “为什么你会这么多东西?”白琅憧憬地问她。   华月銮说:“因为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做,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很多。”   白琅真想让折流过来听听这话,什么叫进取精神,这就是啊!   “我能跟你学门乐器吗?我觉得我现在很缺乏艺术的熏陶。”   “可以。”华月銮随口答应了。   “你最擅长什么?”   “编钟。”   白琅以为她是开玩笑的,打了个哈哈就继续问:“有没有方便携带一点的?”   华月銮瞥了她一眼:“口哨?”   “……”白琅问,“有没有优雅一点的?”   华月銮从袖中取了支小巧的碧玉笛:“这个吧。”   白琅接过来凑到唇边,刚吹了一个音就被华月銮劈手夺回,她怒斥道:“这是我吹过的。”   “我都不嫌弃,你嫌弃什么?”   华月銮骂了她半天,最后给她随便吹了段曲子作为演示。   “好听。”白琅的艺术鉴赏能力只能支撑她说出这两个字,“是什么曲子?”   “自编曲。”   “你真有才华。”   “你真识货。”   两个人互相吹捧了一番,直到深夜才依依惜别,临走前华月銮把笛子送给了她。   白琅幸福满足地准备睡下,这时候一道敕令破空而来,直接将她整扇窗户都掀飞了。太微恼怒的声音从敕令里传出来:“睡觉睡觉就知道睡觉!你还修不修仙了!赶紧起来,有事要做!”   白琅连忙披了道袍去文始殿。   文始殿里,太微正来回踏步,看起来很是焦灼。白琅一进来就被他扔了个什么,正中脑门,疼得要命。她低头把这东西捡起来,发现是颗核桃。   她战战兢兢地讨好道:“师尊我给你磕开……”   “磕个屁!”太微说,“我有件事想交给你。”   “……琢玉没空吗?”她还在等三圣尊的消息啊。   太微沉吟了一下:“这件事还真不能让琢玉去,是跟庇主有关的。”   白琅捏着核桃认真听。   不久前的东王圣公诞辰祭典,烟姿、柳杪夫妻趁乱在万缘司搜寻一番,在龟山脚下发现了一小群落单的无面人。这些无面人身具天权,只不过没有器,而且本身介于虚实之间,无法被寻常办法所伤。所幸烟姿、柳杪夫妻道法通玄,最后还是俘获了其中一个。   “这也太……乱来了。”白琅看见无面人都是掉头就逃的,没想到千山乱屿那夫妻俩还抓了个活的。   “那些无面人应该就是庇主了。镜主在世之时遗留的典籍有记载,堕神台与四方神台相对,一方主持庇主们的魔选,一方主持谕主们的神选。魔选者因有一半性命被镜主摄入镜中,所以介于虚实之间,很好辨认。最近不知是谁放出了风声,各路都开始谣传镜主重生,魔选重启。我觉得此事背后另有玄机,所以……你去给我追踪这个庇主,查查看他背后之人是谁。”   “我……”   “追踪用的信物就是那核桃,别不小心吃了。快去快回,回来还能给我跑跑其他事儿。”   没办法,白琅只能领命离开。   回城主府,她捏着这颗核桃,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太微是不是拿错信物了?”她纳闷。   她走在城主府内,将核桃抛起来又接住,试图找寻点与众不同的地方。这时候黑暗中窜出一个敏捷犀利的白影,“吧唧”一下就凌空叼走了她抛起来的核桃。   白琅觉得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几秒。   她将这个白影扑住,发现是小胖子。他晚上饿得厉害,自己跑出来了。小胖子喉咙鼓起一坨,好像还没把核桃咽下去,白琅连忙轻掐着他,给他拍背:“你给我吐出来。”   “不要。”小胖子努力一咽,把白琅的希望和核桃一起吞进了肚子里。   白琅抱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太微会杀了我的。”   “嗝。”小胖子拍了拍肚子,“饿了。”   白琅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看了他一会儿才发现他肚子上鼓起一块圆圆的东西,很像是核桃。她把小胖子平放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儿,发现以他的肚脐为中心,核桃会到处钻动,但始终指向一个地方。   完全就是个肉罗盘。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白琅看着小胖子问。   “吃的?”   “路上会给你买的……”   “好。”小胖子点头。   “但是你要听话。”白琅边抹眼泪边告诉他,“不能咬我,也不能咬其他人。”   “好。”小胖子满口答应,“不要。佛珠。”   白琅点点头:“不用佛珠,你会疼的。”   “嗷。”小胖子看着她流口水。   于是白琅连夜收拾行囊,带上干粮和小胖子就离开了。   *   三日后。   扶夜峰,渡情界,一个很小的凡人镇子里。   渡情界是三千界中最不起眼的那种地方,凡人居多,随便几个金丹期的就能在这儿呼风唤雨。但修道界藏龙卧虎,谁也不知道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是不是有真大能存在。   小镇子里若是有生面孔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那个在街上徘徊的少女。   她和寻常姑娘家不同,穿一身深青色道袍,广袖长衫,也不束发描妆,看起来十分随意。她手里牵着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那男孩儿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般细腻,黑发如墨,若是再瘦点应该很惹人喜欢。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个女道士来了!”   “是路过我们这儿讨饭化缘的吗?”   “不是,没见她要钱。”   “那她是真的有神通吗?”   “我怎么知道,不过见她一副青涩模样,多半学艺不精。”   白琅五感灵敏,听到这些议论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隐匿行迹太费劲了,而且小胖子根本藏不住,他可是真龙之身。   “那个……”她在一个面摊前停下。   正煮着面的老板娘连忙说:“没钱没钱,小本生意,我没钱。”   “不是跟你要钱的……”白琅摸出一小粒金子,“弄点东西吃吧,什么都行,越多越好。”   很快,街坊邻居就围观起暴饮暴食的奇景。   “怕是真有神通啊!”   “这孩子吃进去的东西比他肚子都大了。”   “可别是妖怪吧?”   白琅强装淡定,其实早就想跑了。好不容易等小胖子吃完,她撩起他的肚兜一看,发现核桃位置又变了下,是往镇西去的。   “老板娘,西边是什么地方?”   “是个废矿山,原本有个打铁铸剑的铁匠隐居在那儿,后来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身世线正式提上日程。 第134章 叶氏兄妹   镇西的废矿山不高,也就是两三百米的样子, 白琅花了小半天就带胖墩把整座山翻了一遍。   可是很奇怪, 明明核桃指向的是这附近, 白琅却一无所获。她早知道太微安排下来的事情不会简单,所以也有点心理准备。   “胖儿啊,我们今晚怕是要住在山上了。”白琅摸了摸小胖子的头。   “吃的。饿。”   白琅找到一处大树, 在树下给小胖子烤了两个馒头吃。等他不闹了, 白琅就把他平放在地上,继续研究核桃的位置。她从行囊里翻了支笔出来,围着他的肚脐画八卦方位图,小胖子痒得咯咯直笑,不过只要再给他塞个什么吃的就会老实躺着了。   白琅都想不通这么可爱的谕主怎么会被珑婴嫌弃。他还长着角呢,有几个谕主头上能长出角来?啊, 真可爱……   “刚才明明在西北, 现在怎么就去东南了?”   “不知道。饿。”   白琅又塞了只馒头给他:“胖胖啊, 我觉得核桃好像不灵了。”   小胖子砸吧了一下嘴。   “你说是不是你肚子的问题?比如肚皮隔绝了……呃, 气息?”   小胖子摇头:“饿。”   也不对,如果气息被隔绝了,那核桃应该一动不动, 而不是这样乱动。白琅摸着小胖子软绵绵的肚子想, 这核桃时而东时而西,变得很快,要么就是核桃坏了,要么就是她要找的对象在附近徘徊。   她比较倾向于后者。   到了晚上, 白琅半睡半醒地靠在树边,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她睁开眼,看见小胖子撅着屁股在吃土。   “真有这么饿吗……”她把小胖子拽起来,给他喂了点吃的。这时候她再低头一看,发现小胖子从土里掘出了不少废铁。听说这里以前是矿山,有废铁很正常。但是白琅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废铁好像都是剑形。   她连忙取镜相照,这堆已经朽化得看不出原样的废铁还真的都是剑——而且是练坏的剑。剑上有被真气灌注过的痕迹,可是凡铁承受不了真气,很快就坏掉了。   白琅继续往深里挖,一共挖出了三百多把这样的残剑。   “老板娘说以前这儿住着个打铁铸剑的人。”她叹了口气,“他会不会也是修道者?”   她将这堆剑重新埋回去,叮嘱小胖子不要吃。   小胖子不能吃土了,转而开始啃树皮。   白琅连忙把他从树上扒下来,她一检查树上的牙印,突然发现几道不清晰的划痕。这些划痕很不起眼,但白琅莫名觉得在意,她又用镜子照了照,发现是多年前刻在树上的几个名字。时间过去太久,只有一个“叶姒”是能辨别出的。   刻字的位置有点低,可能写它的人年纪并不大。   “叶姒……”白琅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周围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荒山古树,风月无边。   一点杀机乍现,如惊蛰虫鸣,破土而出。   刚才被白琅埋下去的那堆废铁剑瞬间亮起光芒,一把把从土中升入天空。   新月的光辉中,有冰锥似的剑芒垂下,剑意寒凉刺骨,不带一丝感情。它和白言霜剑意中的万古红尘,和折流的至上尊荣不同,甚至与琢玉那分弱水千流也不同。这些废剑中的剑意完全就是为了“要有个强大的剑意”而存在的,它并不表达任何执剑者的追求。   是纯粹的力量。   不知道是剑意刺骨还是月光刺骨,白琅被这样可怖的气势震退一步,匿入了树影中。废剑都是凡铁,怎么可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剑意?白琅不解地看了看镜中,这时候才发现那些废剑早已经不是凡铁之身,把把都化作了金刚玄铁。她也是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浩然天权,自上而下,铺天盖地而来。   白琅后退一步靠紧古树,但一贴上去就感觉针扎似的疼。   她回头发现古树也已经由木化金,整个儿散发出通天贯地,杀伐彻骨的锐气。   “点金人……”白琅表情愈发谨慎。不是黄金的金,而是金木水火土的金。她一直觉得与五行有关的天权应该是比较强大的,如果能得其神髓,世上少有人能抵挡。   此时此刻,就连洒落的月光都散发出能划破皮肤的锋芒。   月下有人穿一袭暗色劲装出现。他打扮极为利落,衣服刀枪不入,而且丝毫不会影响行动。他留短发,蒙面露眼,白琅能看出他靴里藏刀,袖中藏箭,肘膝处随时可以伸出棱刺,身上没有一处不携有兵器。   他立于耀眼的剑光中,如同一道毫无存在感的幽影,随时有可能取人性命,飒然离去。   标准的刺客。   “是公子期君还是白嬛?”这人声音没有一丝情感起伏。   “都、都不是……”白琅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杀人兵器似的存在,心里非常紧张。   “剑在你身上。”   他话音一落,白言霜就出现了,没有多言,只让白琅取器。就在白琅低头伸手的一瞬间,敌方袖箭出,淬毒的银箭头如暴雨梨花般洒向了她。白琅凝神欲动结契之权,但是小胖子“嗷呜”一声就跳起来挡了箭,顺便还把这些毒箭吃下去大半。   “你怎么随便吃人家给的东西!快吐出来!”白琅立马慌了。她抓着小胖子的脚踝,将他倒过来一顿摇。但是从她认识小胖子开始,他就没吐出过任何吃下去的东西,这次当然也没有。   “你没事吧?胸闷不闷?头疼不疼?”白琅捏着胖墩检查半天,没有什么异状,就是舌头有点黑。   “……”被晾在一边的刺客沉默了。   “你的毒。药……掉、掉色了……”白琅抬头看着刺客,有点心虚,也有点心疼他。   刺客冷笑一声:“你到底是谁?”   白言霜拉了拉白琅,似乎不想与之敌对。但白琅觉得自己不一定会输,所以安慰道:“没关系,我应付得了。”   她又抬头问那个刺客:“你说的剑是漆灯夜照?”   “正是。”   白琅仰头看了看这漫天剑影,突然想到件事儿。   埋在土里的废剑造型朴素,做工粗糙,漆灯夜照也是一样的。相比起那些名剑,它几乎没有造型可言,远看就是一坨黑铁。出鞘之后才能见其剑光之灵动,神。韵之渺然。   白琅多看了一眼白言霜。   他本来是盯着白琅看的,但是目光一对就瞬间错开了视线。   心里有鬼。   白琅将琅嬛镜立起,诵真言道:“水月,镜花,杯影。醒梦,不顾他。”   刺客全神戒备,但未曾感觉到任何异状。他又冷笑一声,御使万剑齐下,但这些剑光落地,没有造成任何杀伤。它们像春雨般进入地下,很快土里就有嫩芽破土而出。   是幻象?   草木芬芳浓郁,在金行克制的情况下也茂盛生长,一定是幻象。于是刺客定神不顾,各种神兵利刃朝白琅袭去。可是白琅笑了笑,地上嫩芽抽发,化作朵朵繁花。剑芒坠得越多,地上铺起的草木就越发鲜艳茂盛。   几招交手之后,白琅折剑芒成花,簪入发间,翩然而去。   天光破晓,刺客诧然回首,只见贫瘠荒山一夜之间春意盎然。   *   “你是怎么做到的?”离去的路上,白言霜问她。   “就是把水月虚影直接变成真实。”白琅答道。四个阶段的天权全部可以使用之后,她就开始练习将它们混用了,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小胖子闹着要吃东西,白琅只能停下喂他,边喂边问白言霜:“那个人……是认识的吗?”   “叶墟。”白言霜在她掌心写道,“漆灯夜照和碧主听秋是他父亲所铸。铸碧主听秋时,他的母亲纵身跃炉火之中。铸漆灯夜照时,他的父亲也纵身跃入炉火,完成了毕生巅峰之作。剑上应有灵,叶墟能感觉到也不奇怪。”   白琅摸着漆灯夜照凉凉的剑身,心下有点酸楚:“这么说……他父母双双为铸剑而死?”   “不止如此……”白言霜停了一下,“叶墟有一孪生妹妹,亦为铸剑而死,而且此剑未成。”   白琅想起树上的字:“叶姒?”   白言霜点了点头。   白琅知道有人恨剑,有人不在乎剑,现在还知道了世上有人爱剑成痴,不惜将性命融入其中。她叹息一声,自语道:“难怪叶墟的剑意里一点感情也没有。”   白言霜告诉她:“叶墟自小离家在外,对铸剑一事说不上多了解,对家人也说不上多热情。”   他听起来对这一家人知之甚详。   白琅皱眉问道:“那您是怎么得到这两柄剑的?”   白言霜沉寂了一会儿,在白琅凝视的目光下坦然写道:“漆灯碧主双剑是我请铸剑师所铸,未成的那柄名叫‘大梦’,也是我请求叶姒铸造的。”   大梦未成。   这个剑名与它的下场连在一起念,有种莫名的悲怆绝望。   这样看来,白言霜应该是觉得有愧于叶墟,所以才阻拦她应战。不过白琅觉得舍身铸剑是铸剑师自己选择的“道”,白言霜把这两柄剑的光芒发挥出来了,这就足以让两位铸剑师在泉下安息。   只是叶姒……那柄未成之剑实在可惜可叹。 第135章 两个核桃   摆脱叶墟之后,白琅继续循着核桃的方向去找逃跑的庇主。但核桃还是转来转去, 始终指向不明。   白琅疑惑地问:“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跟那人绕圈子啊?”   “很有可能。”   这回她不再关注核桃到底指向哪里了, 她开始留意核桃在哪个地方转动得最剧烈。这将她重新引回了荒山之下, 叶墟已经不在了,满山繁花中有个人和她一样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那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一头深红色长发, 裙子非常短。脸上和手臂上都是火焰形状的黑色咒文, 将那张美丽的面孔染上几分邪性。   那姑娘手里也拿了个核桃。   她一看见白琅就张开嘴,白琅以为她要打招呼,连手都已经举起来了,这才看见对方从口中喷出一股烈火。这股火焰飞出她的嘴之后就化作鸟形,嘶叫着朝白琅扑来。   白琅立起琅嬛镜,火鸟入镜, 消失不见。   白琅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退几步, 忙说:“别动手!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红发姑娘停了手, 走到白琅跟前, 细细观察了她一阵:“确实不像。”   白琅指了指她手里的核桃:“你是千山乱屿派来的?”   太微说过,千山乱屿已经派出去过一个人了,他是后来才拿到追踪之物的。   红发姑娘面色微诧:“你是灵虚门那个?”   两边高层已经交流过了, 她知道灵虚门会派人来找, 只不过不知道对方是个修为不济的小姑娘。太微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   “对对对。”白琅跟她握手,想表达友军会师的喜悦,但是一摸过去就被烫飞了。   “我叫凤择枝,烟姿岛主的徒弟。”红发姑娘翻了个白眼, “这是凤火护身,你不要碰我。”   白琅连忙点头:“这个核桃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你在旁边……它好像就不太准了?”   凤择枝问:“你的核桃在哪儿?”   白琅指了指小胖子的肚皮。   “……”   凤择枝一把将自己那个核桃塞进了小胖墩嘴里,白琅看得目瞪口呆。小胖子“嗝”地一下将她的核桃也咽了下去,这两个核桃在他肚皮下挤成一团,指向正西方。   凤择枝双手环胸解释道:“你知道磁石吗?两块磁石会相互干扰,但是把它们并作一块就可以制造指南仪了。”   白琅恍然。   “可是以后怎么拿出来?”   “这就看你喜欢干净一点的办法还是脏一点的办法了。”   “……”   凤择枝催促道:“走吧,时间不等人。如果庇主抵达堕神台,追踪之物将会失效。”   凤择枝一把揽在她肩上,白琅被烫得跳了起来。凤择枝耸肩:“抱歉,有时候我自己也会忘记这事儿。”   她们离去之后,漆黑幽影再度出现在花海中,这次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另一个穿黑色劲装的刺客。   “不追吗?”另一个刺客问叶墟。   “我们之中得有个人去回报情况,那个姑娘不太好搞定。”   另一个刺客看着叶墟,叶墟看着他。   “你一个人去追?可她不是跟白家有关吗?牵扯私事的话就不方便完成任务了……”   叶墟指尖闪过锋芒,一把柳叶刀横在另一个刺客喉咙上。   “知道了,我去回报。”另一个刺客很识时务地消失了。   叶墟如同影子般消失在青天白日之下。   有了凤择枝之后,很多事情都变简单了。至少小胖子的伙食好解决了,什么活物只要过了凤择枝的手就是一道熟食。而且凤择枝非常有钱,出手大方,可以在那些最好的修道者城池挥金如土。白琅跟着她风风光光势如破竹地杀向了那个庇主。   她们最后停留的地方白琅以前来过,就是瑶池宴的那次。   “居然在这附近?这已经是扶夜峰山脚下了……”   凤择枝无所谓地笑了笑:“谁知道呢?扶夜峰主和公子期君正想方设法突破你灵虚门的仙境一统大计,难说他们会勾搭上什么势力。”   白琅心下微沉。   凤择枝在城里最好的酒家坐下,然后抬手就甩出几个储物袋的灵石说要包场。其他客人看了难免有些不服,于是凤择枝挨个儿给他们甩了几袋灵石,漫不经心道:“算我买你们一个位置,让让吧?”   白琅敬畏地看着她:“有钱真好。”   “我凤家在千山乱屿掌管海陆商运,这点小钱还是有的。”凤择枝让店家把所有菜都上一遍,然后一边修指甲一边说,“你准备怎么打入扶夜峰?核桃所指的地方可就在山上。”   其实他们刚入城就得知了扶夜峰戒严的事情,听说是因为剑阁里丢了重要的东西。   “这个好办。”白琅摸了摸漆灯夜照,只要打着“归还失物”的旗号就能轻易进去了,问题是进去之后要怎么办。如果想细致地探索扶夜峰,恐怕需要其他借口。   她问凤择枝:“公子期君这会儿在山上吗?”   如果白沉忧在的话,倒是好说话些。   凤择枝夹了把玉一样的小菜喂给小胖子:“应该是在的吧。这些年来,但凡扶夜峰遇上什么大事儿,公子期君总是陪在峰主身边的。”   “哦……”白琅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嫉妒,一点也不嫉妒。   菜端来了,凤择枝自己都顾不上吃,先一把一把地给小胖子喂,小胖子吃掉的筷子都有一大把了。凤择枝看着小胖子的吃相笑得合不拢嘴:“哎哟,我要是有个这么可爱的弟弟就好了。”   白琅瞎掰说小胖子是她弟。她觉得小胖子跟凤择枝莫名合拍,可能他们俩一个龙一个凤,天生就比较亲近吧。   吃完饭,白琅就跟凤择枝一起上了扶夜峰。   白琅把一直放在储物袋里压箱底的萤火虫罐子拿出来,向看守弟子请求要见白沉忧。   “那是个什么?”凤择枝问她。   “礼物……”白琅不好意思地说,“他应该还记得吧。”   那罐萤火虫是给她赔罪时送的,白沉忧多半有些不情愿,所以应该还记得。   弟子带着萤火虫罐子到半山小榭时,白沉忧正在喝茶边跟白嬛谈事情。他一看见这名弟子手里的东西就喷了,白嬛还在想自己刚才哪儿说的不对,也没有啊,她只说“漆灯夜照八成是叶墟偷的”。   白沉忧不等那名弟子回报,直接把他拉走了。他匆匆跟白嬛说:“你等我一下。”   “搞什么啊……”白嬛一脸莫名其妙,她拍了拍手,一身无暇白衣的奉剑姬出现在她身侧。   “峰主?”苏遮幕略有疑惑。   “你跟上去看看。”   “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白嬛诧然道,“光明正大地跟,不要畏首畏尾。”   苏遮幕只能跟着白沉忧下了山。   到山下,她发现白沉忧正在跟两名少女交谈。穿深青色道袍的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头发火红的那个则身具神鸟气息,应该来历不凡。   她见白沉忧将两人引入迎客阁内,只能遥遥听见他们交谈。   “你怎么会在这儿?”白沉忧张开就问,问完觉得有点不太客气,于是缓了缓说,“下次若是能提前递个拜帖通知一声就好……”   白琅“嗯嗯啊啊”地敷衍了一阵。   凤择枝摸了摸小胖墩的肚子,发现核桃往突然转了下。她勾住白琅手臂,隐蔽地在她手上写了个“南”。白琅会意,笑问道:“这次我与同伴顺道路过,不知公子期君可否带我们领略一下扶夜峰风光?”   白沉忧想了想,把那名看守弟子叫来,轻声告诉他:“去跟峰主说下,别等我了,明天再谈。”   苏遮幕抢在这名弟子之前把事情汇报给了白嬛。   “不得了啊白沉忧这人……送个信物你来我往还被找上门了?”白嬛手指绕着环佩结,思索道,“他以前怎么没提过这事儿?”   “提过的,是峰主您自己忘了。”苏遮幕面无表情。她终于想起来之前在哪儿见过那姑娘了,是在瑶池宴上。这之后,白沉忧在荆谷也与之接触过,东王圣公诞辰上他还特别向白嬛提醒了。   “是吗?”白嬛回忆了一会儿,“走走走,我们去偷看一下。” 第136章 调虎离山   扶夜峰上风景多变,或是险峻雄浑, 或是旖旎秀丽, 含千山百峰之色, 怎么看也看不腻。行于山间,十步一景,让人沉浸其中, 浑然忘我。   白沉忧自小在这里长大, 对景观来历也颇为熟悉,各种典故信手拈来,不过他总觉得对方好像没有认真听。   白琅当然没认真听,她边走边确认核桃位置,发现逃离的庇主似乎在南方很远的地方。   “那边有什么?”白琅指着山南问。   白沉忧抬眼看了看:“都是山,没什么出奇的。有不少弟子在那儿辟洞府清修, 你要去看看吗?”   “嗯。”白琅点头。   白沉忧往林中看了一眼, 带白琅和凤择枝往南走。   藏在树上的白嬛问:“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苏遮幕点头。   “那我们还跟吗?”   苏遮幕又点头:“那几人来者不善。”   “我也觉得。”白嬛郑重点头, “作为峰主, 我要对扶夜峰的安全负责,不能让白沉忧因为女色误事。”   要说这是公事往来,白嬛是不信的, 哪儿有‘公事’不送法宝灵石, 送一罐萤火虫的?   她们俩悄悄跟了上去。   白沉忧虽然知道白嬛跟在后面,但也没有太在意,毕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镇定自若地给白琅介绍周围的风景,带她看扶夜峰独有的鸟兽。可惜白琅和凤择枝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她们俩一个传声,一个挤眉弄眼,偷偷摸摸地交流了好久。   “还在南边!照这个观光的速度,等我们到那儿庇主早该跑了。”   “那怎么办?”   “你看这样行不行?”凤择枝传声道,“你想办法把公子期君引开,我带你弟去找庇主,找到了再联系你。”   白琅悄悄给了她一面镜子用于联络,算是答应了。   “公子。”白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白沉忧欲言又止,“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你说。”   “能单独说吗?”   “……”   凤择枝连忙抱着小胖子走了:“那你们聊着,我回避一下。”   她走之后,白沉忧又往白嬛藏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他突然拉起白琅,御剑而起。白琅下一秒就站在了剑上,周围是疾驰的风,有一股朦朦胧胧的真气将她的身形遮掩。   白嬛气急败坏地跳下树:“给我追!”   “公子擅匿行迹,怕是很难追上了。”   “那你派人盯着那个红发女人。”白嬛下令道,“你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白沉忧不会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吧?他这么心虚躲着我干嘛?”   “您多虑了,公子只是有私事要谈。”   “我怕的就是‘私事’啊。”   白沉忧御剑飞出去一段路之后就停下了,下方是个小溪谷,芳草萋萋,虫鸣声嘈嘈切切。他看着白琅道:“现在可以说了。”   “漆灯夜照在我这里。”   白沉忧没想到她是说这个,愣了一会儿才伸手说:“给我。”   伸完觉得不大对,又问:“怎么会在你这儿?”   白琅磕磕绊绊地解释:“是白言霜……前辈,那个……托梦所赠……?”   “你知道你说谎很容易被看出来吗?”   “啊……”白琅脸红了,“确实是白前辈所赠……你记得我身上那个剑柄胎纹吧?就是通过它召出来的。”   白沉忧微微皱眉:“所以你是不打算还?”   “也不是这个意思。”白琅被他逼视得很紧张,她揪着衣角,苦恼地答道,“这柄剑在我手里也算是蒙尘了,不过我愿意好好对它,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实在是扯不下去了,怀里那面镜子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凤择枝进展如何。   “怎敢说让漆灯夜照蒙尘?”白沉忧口气略带嘲讽,“灵虚门那两位当世最顶尖的剑修不都跟你关系不错吗?只要他们稍作指点,你在剑道上多少会有所成。”   白琅这辈子还没聊过这么尴尬的天,她觉得白沉忧说话太阴阳怪气了。   “……其实还有件事。”她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我来扶夜峰的路上遇见了叶墟,他似乎知道漆灯夜照在我身上。”   白沉忧微微蹙眉,神色也沉静下去:“叶墟?”   其实之前他跟白嬛讨论漆灯夜照去向时,首要怀疑对象就是叶墟。   对于父母为铸剑而葬身炉火这件事,叶墟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叶姒死去,他对白言霜更是看不过眼,总觉得是他害了自己一家。这些年来有好几次针对峰主的刺杀都是叶墟在背后搞鬼,他对白嬛根本没有一点骨肉亲情,只想拿回父母用性命所铸的剑,然后让扶夜峰付出代价。   “你能在扶夜峰留一段时间吗?”白沉忧问道,“如果叶墟真的追着你来了,那这次正好可以解决后患。”   “解决……后患?”   “嗯,叶墟不满扶夜峰久矣。他一直藏身暗处,我们也很难找他出来,如果这次他能主动现身,自然是最好不过。漆灯夜照可以暂时放在你这儿,用于引他出来。”   可是人家一家都为你扶夜峰铸剑而死,你现在还要解决掉人家最后一个儿子,是不是有点不大仗义?这番话在白琅脑海里徘徊了很久,却没能说出口。因为她发现白沉忧不是关心白嬛,也不是关心白言霜,他的立场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扶夜峰。   他只忠于扶夜峰。   现在白嬛是峰主,所以他忠于白嬛,尽心尽力。叶墟现在对扶夜峰有威胁,所以他设法铲除叶墟,也不考虑他父母之事。   白琅思筹很久,轻敲镜面提示凤择枝回来,现在她们有了一个滞留扶夜峰的理由。白沉忧见她犹豫半天不应,还以为她担心自身安全,于是缓声道:“这些天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只要叶墟现身就能将他抓获。”   “这倒不用,我能自保。”白琅还要去找那个庇主,当然不敢让他天天在自己身边转悠。   “我先给你们安排住所吧。”白沉忧沉吟道,“你的同伴呢?”   那头凤择枝给了回应,她说已经找到点线索了,能不能再拖半柱香。白琅能使的手段都使了,绞尽脑汁想半天也没想出要怎么拖。   最后她说:“公子,其实我一直对您……”   白沉忧心里一突,心说她不会是要告白吧?这让他怎么回?   “……心怀敬慕。”   “不敢当。”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一点。   “我自小无父无母,见到公子您便觉得很是亲切。几番见您,心中想的都是……若能有像您一样的长辈在侧该有多好。”   白沉忧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丝毫不为之所动,“我先去给你们安排住处吧。”   “哦……”白琅尴尬地点头。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凤择枝,她自称是迷路了,好不容易才走回来。等白沉忧将她们安顿下来,凤择枝才悄悄告诉白琅:“我在山南找到了一点痕迹,但那个庇主很快就转移了位置,现在往山顶去了。我怀疑他也是慌不择路潜入扶夜峰的,因为他对这附近不比我们熟悉……”   “等入夜再追。”白琅决定道。   凤择枝看了看白沉忧远去的背影,问道:“你都跟他聊什么了?怎么他脸色这么差?”   “哎……别提了。”   入夜,山风寒凉。   白琅把漆灯夜照摆在窗前灯下,等了半天也没见叶墟身影。后半夜,月光被薄云笼罩,树影张牙舞爪,她布下禁制,回房睡觉,剑还留在原地。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等她醒来,窗边的剑已经不见了。   她也不慌,直接召出白言霜。   “走,我们找他去。”她拉起白言霜,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   “叶墟精通暗杀之术,这样追上去实在太危险了,我直接取回剑就好。”   白琅摇头:“如果白沉忧提前找到他怎么办?”   如果白沉忧先找到叶墟,说不定会出现伤亡,还是她先追上去把事情弄明白比较好。白言霜没有再拦,但神情很明显是不认同的。他轻碰了一下白琅腰侧的剑柄胎纹,指引她往山下追去。白琅御剑不快,但无需像叶墟一样躲避巡逻,所以很快就在接近扶夜峰山门的地方将他截住了。   这片开阔的平地周围有粘稠的黑暗拔地而起,叶墟那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冷笑道:“我本来不想现在动手,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出差,更新时间不定。25号回来,回来那天也不确定,但是之后会恢复更新。 第137章 立场鲜明   白琅取出琅嬛镜,谨慎地与叶墟对峙。   “什么叫……不想现在动手?”她问道, “是有人派你来的吗?”   叶墟没有回答, 寒冷的剑芒从周围粘稠的黑暗中渗出。白琅微微侧目, 镜面繁花闪过,剑尖生出柔嫩的枝条。这次叶墟已经明白她所造的并非幻象了,他匿身黑暗, 消隐不见。白琅将镜子转了一圈, 四下张望,可是没有找到叶墟的位置。   这时候她脚踝一紧,低头看去,发现一只泥手死死抓在她小腿上。   周围笼罩的锋锐天权逐渐淡去,浑沉的土行气息不断从地下涌起。白琅抽符掷地,口中诵道:“清风披林, 素云方耀。”   一缕含着草木清香的风从符纸上化生而出, 大量树木拔地而起, 土行气息被木行真气压了下去。但是短短一息间周围的天权又变了, 星星之火燎燃,草木瞬间被焚化成灰,周围的黑暗愈发粘稠, 光芒一点也渗不出去。   白言霜捡起一根枯枝为她斩断了泥手。   白琅开始后撤:“他至少用过四种天权了, 点金、凝土、化木、焚火……他是不是集齐了五行?”   自从天权可以交易之后,凑齐一套合适的体系变得更容易了,不少谕主会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白琅一直觉得五行天权用得好会很厉害,没想到真有人将它们集齐。对方不仅单个天权运用自如, 就连天权之间的转换都没有滞碍。   用映镜确定如此变化急速的天权实在消耗太大,白琅只能将擎天心经后翻,打开了“结契”一卷,试图限制他的进攻。   叶墟仿佛感觉到什么,身形一闪,杀机隐没。   结契一权需要锁定某个进攻行为为目标,可叶墟本身擅长暗杀,出手之前都没有一丝征兆,这让她很难防范。   这时候笼罩四周的黑暗被一点剑光划破,白琅起初以为是白沉忧,但细看发现这剑芒是煌川剑。浩荡河流自九天下,冲荡着污浊粘稠的气息,五行渐淡,剑意升华。白琅抬起头,看见半轮明月高悬中天,一点剑芒疾驰而下。   她还是没有看见叶墟的身影,但刺耳的兵刃交接声已经响起几次。   很快,折流一袭白衣站在了她身前。   “你怎么在这儿?”   “太微有令。”折流没有回头,背影比往常可靠,他横剑挡下一道剑影,“玉剑悬正在九阳道场调查内乱之事,正好查到有人请‘劫无心’的杀手追踪你下落,所以太微让我过来一下。”   玉剑悬也是太微手下谋士,只不过他鲜少安排小局,只负责掌控大势,上次见到他时,他就想向太微汇报灵虚门内乱问题,但因为白琅在场,所以太微没让他多说。   原来叶墟还真不是专门为剑而来,而是冲她性命来的。   很快,叶墟被浩荡剑意逼了出来,不过他仍不显狼狈:“折流上人,你旧伤未愈还敢露面?”   “一分实力足矣。”   折流虚握无形剑,剑意凝聚,煌川之形逐渐变得清晰。万千剑影分化,没有掩下月光,反而让月色愈发沉静如水。月升河上,潮生潮涨,让人窒息的洪流漫过所有人的身体,剑芒不经意间剜肉剔骨,湮灭生机。   白琅再度改换天权,捧镜照见四周草木金石,寻找叶墟踪迹。   叶墟凝月为金,四周空气里尽是割人的锋芒,锐意天权与折流剑意冲撞,顿时所有人耳中都是铮然剑鸣。白琅胸腔震动,剑气对撞的余波扩散开去,离得近的地方仿佛暴风中心,看着还无大碍,但离得远一点的山头就直接被剑气削尽,一眼望去只剩平平整整的土地了。   动静太大,扶夜峰已经被惊动,很快就有奉剑姬从无锋阁飞来。   叶墟周身所有天权气息归拢,整个人化水消失于地下。   最先落地的剑光是苏遮幕,紧接着就是白沉忧,其余数十名奉剑姬依次落地,将这附近围住。   “折流上人。”白沉忧先跟折流问好,然后看了看白琅,“是我们照顾不周了。”   “那确实……”折流耿直地点了下头。   “没事!”白琅连忙截过他的话,“叶墟被我引入此处,造成如此大的破坏,应该是我向扶夜峰赔礼才对。”   她把折流往身后拉了拉,接到他一个费解的眼神。   苏遮幕蹙眉道:“叶墟向来谨慎,这次被逼退,下次再现身就不知是何时了。”   叶墟是受命追杀她的,只要她不死,肯定还会出现。但这件事涉及灵虚门内乱,白琅就没有明说,只道:“我累了,能去休息吗?”   “这是自然。”白沉忧点了点头,又对几位奉剑姬道,“为折流上人安排一下住处吧。”   白琅摆手道:“不用麻烦了,他跟我一起。”   白沉忧的视线迅速在他们俩之间徘徊了一下,最后还是笑着让人送他们回去了。   一路无言。   到客房,白琅点了灯,寂然坐在灯下,折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她想了很多,关于白沉忧,关于叶墟,甚至是关于白言霜。   她突然发现其实她和这几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彼此之间到底知不知晓这个关系也不重要。因为这个“关系”绝不会影响他们现在的一举一动。天下之求道者甚众,她遇上的不幸大多是果决利落,不留遗患的。   现在她代表灵虚门,是太微座下爪牙,白沉忧对她温和有礼,暗藏戒备。假如她说自己是白言霜之女,这一点就会改变吗?看看他怎么对叶墟就知道了,该杀就是要杀,该讨好还是一样讨好。   甚至于,这个“亲人”的身份会为他左右白琅提供更有利的契机。   “不睡吗?”   白琅突然听见折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吓了一跳,她把思绪收回:“那个……太微还说什么了吗?是谁在暗中对我下手?”   “不清楚。”折流摇头,“对方应该不止对你下手了,只不过玉剑悬和琢玉那些都比较强,才先拿你开刀。太微担心你安危,所以命我前来保护。你若是觉得不自在……”   “不会的,有你在很安心。”白琅朝他笑了笑,熄了灯准备去外间睡觉。   折流在黑暗之中将她拉住了。   “怎么了?”白琅问他。   过了一小会儿,折流还是没有说话。他拉着白琅的手,指尖在她纤细的骨节处摩挲了一下,有种异样的柔软蔓延到心底。   “折流?”白琅担心地问了一句,她转过身,将手覆在他手背上,总觉得他皮肉之下都是剑一样的寒凉锐意。不会是受伤了吧?刚才场面混乱,叶墟天权变化多端,几番交手下来她也没看得太清楚。   “我也觉得……”折流往她身边靠了一点,“有你在的话……很安心。”   从铸剑人遗冢到煌川地下密室,他一直是一个人,但那时候不会有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害怕她突然消失。   “如果你一直在就好了。”他说。   “你还好吧?”白琅抬手摸了下他脑门,“我不在的时候,太微偷偷揍你了吗?”   “……”折流放开了她,“去睡吧。”   因为有叶墟这个威胁在,扶夜峰的人把白琅和凤择枝盯得更紧了。一连好几天,她们根本没有潜入峰顶的机会,不过好在,那个庇主也没有离开。   在第三天夜里,凤择枝终于忍不住了。   “这样下去不行啊。”她把一条条的桂花糕喂给小胖子,抽空跟白琅抱怨,“我们至少要弄清楚那个峰顶有什么吧?如果连着堕神台,他直接跑回去了怎么办?”   “峰顶是前辈闭关隐居之所,鲜少有人出入。”   “屁嘞,扶夜峰说是闭关之所你就信?我真等不下去了,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动手,不然这趟完全就是白来。”   白琅拗不过她,只能说明晚见机行事。   到了她自己房中,白言霜突然出现,似乎有事要说。白琅把手递给他,他写道:“云华元君在峰顶养病。”   云华元君是言言的母亲,听说已经奄奄一息了。   白琅忧虑道:“那我们打起来会不会波及她?”   “多半是会的。”   于是第二天白琅直接跟白沉忧提出探病,试图提前将云华元君转移走。 第138章 云华旧居   白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她想起多年前夜行天还是姜月昭的时候, 曾经告诉过她:善良是所有品格中最弱小无力的, 如果你选择善良, 会比一般人走得艰难,因为它帮不到你什么。   时间过去太久,白琅闭上眼, 静静躺下, 抛开乱麻似的局面,这才一点点回忆起自己答了什么。   “因为善良是最弱小无力的,所以我才要选择它,由我来帮它。”   现在想想,这话还是太幼稚了。因为在浩荡乾坤中,连一份可以守护的善良都难以寻觅, 这已然是不被选择的逆途。   只有太微认同过她, 也只有太微说过要变道**, 世道乱则易世。   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   白琅觉得她可以为了这个与自己道相同的人做出割舍, 甚至于可以为了不确定的共同理想而肝脑涂地。这是她想做的,必须要做的,她已经不能再深陷血缘纠葛了。   她彻夜未眠, 在接近黎明时直接入扶夜峰深处求见白沉忧。   “怎么这么早?”白沉忧换了件白衣, 和奉剑姬那身有些像,但更加繁复些。他见白琅神色郑重而疲惫,还以为昨夜叶墟去而复返了。   “有些事情想跟您说。”   “这次也是单独说吗?”白沉忧笑着屏退左右。   白琅勉强笑了一下:“一直没有向您知会过姓名。我姓白,单字一个琅, 琅嬛的琅。”   白沉忧的笑意淡了点,琅嬛的琅。   “你今年多大?”他问。   “十五。”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剩下的话就好像很容易说出口了,她继续道,“十五年前,琢玉上人将我带出扶夜峰,顺河流至煌川道场。恰逢夜行天受命潜伏煌川,我被他收养。十五年间,他待我……是极好的。”   “你……”白沉忧眉头紧皱,似乎想说什么。   白琅一把拉住他:“你让我说完,我怕我过会儿就后悔了。”   白沉忧盯着被她攥紧的袖口,白琅忙松手道:“我十五岁那年,夜行天血洗煌川,折流上人设法带我逃脱。万缘司再遇,始知眼前人非心上人,不过是水中月照镜里花。瑶池一会,我对自己身世稍有察觉,但不敢下定论,因为我与白嬛一点也不像,与白言霜也不像……”   单从外表来说,白嬛与白言霜确实是极为接近的。但白琅也不是完全不像白言霜,他们身上都有某种温柔包容的气质,让人觉得很舒服。初见时,白琅跟琢玉、衣清明的风流史传得满荆谷都是,白沉忧还是为她说了话,也没什么理由,只觉得她看着不像这种人。   白言霜也不是这种人,所以……   “白言霜没有其他孩子。”白沉忧面色沉凝若水,“他所修剑道不能破身,白嬛是他与叶姒神交结胎诞下的。叶姒虚弱而亡,他心怀歉疚,不可能再以此恶法求取子嗣。白嬛是我看着出生的,确实再没有其他孩子了。”   白琅愣了半天,终于知道白言霜在跟她隐瞒什么了。   “叶姒不是为铸剑而亡吗?”她艰难地问道。   “也算是吧。她将自己一魂三魄投入炉火,可惜差了一丝火候,大梦未成。那时候她已经极度虚弱,活不长了,白言霜又正好需要一个子嗣,所以她主动提出神交结胎,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反正她是要死的。”   “白言霜为何突然想要一个子嗣?”   “因为夜行天的约战。”   白琅心下微梗,白言霜一开始就做了战败的打算,这还怎么赢?   白沉忧继续道:“言言孤弱,扶夜峰已被渗透得很深,藏风阁根本交不到值得信任的人手中。所以他决定要一个子嗣,完美地传承他的剑道,胜负皆在此一举。”   “为什么不把峰主之位给你?”   白沉忧目光微沉:“我不知道,也许是觉得我不适合吧。”   白琅回忆了一下白言霜的作风,再看看白沉忧不择手段的样子,确实差很多。白嬛坚强聪慧,但又在某些地方保有底线,很好地限制住了白沉忧,让他不至于做得太过。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白沉忧逼近一步,掐着白琅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他俯身仔细端详,总觉得眼前少女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白言霜的风采。   白琅紧张地后缩。   “铮——”   白沉忧被剑气逼退,松开了手。白琅摸了摸下巴,一抬眼看见白言霜挡在她身前,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你……这剑意……是他?”白沉忧心下微震。   十五年未见的剑意,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身边。可是他看不见白言霜,现在的白言霜依附于擎天心经,只能被白琅看见,也只能与她交流。   “你是谁?”白沉忧厉声质问。   我是谁?   这个问题白琅也想知道。她攥紧手,声音僵硬,但没有犹豫:“灵虚门太微上人亲传弟子白琅。”   白沉忧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答,连白言霜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白琅觉得非常害怕,她怕收到白言霜指责或者不认同的眼神。可是他没有,那副少年体态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还更温柔,他回头时目光略带询问,好像在问“你还好吧?”   “此次我身负师尊诏令,奉命前来追踪逃犯。”白琅定定地看着白沉忧,“烦请扶夜峰稍作配合,莫要违逆。”   白沉忧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又恢复了几分客套的笑意:“这是自然,不知白姑娘要我们怎么配合?”   这声“白姑娘”听来要多嘲讽有多嘲讽。   “我们追踪之人藏身峰顶,或有一战,还请将闭关那处的前辈都先弄走,比如云华元君……”   “云华元君早就死了。”白沉忧冷冷地说。   “早就死了?”白琅发现白言霜似乎也有点惊讶,他显然是不知道这事儿的,因为他在的时候云华元君还活着。   “你以为你们那位琢玉上人每年来这里谒见云华元君是为什么?他有把柄在元君手里,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意着她的安危。”白沉忧笑容锋利刺骨,他又朝白琅走近一步,白琅本能地后退,但一看见白言霜在自己身前,又忍不住挺直了腰板。   白沉忧道:“云华元君在灵虚门拿下不临城之后不久便仙逝了,但我对外还是得说她重病,好好地在扶夜峰修养。因为只有这样琢玉才会投鼠忌器,暂时放下扶夜峰不管。”   “你居然跟我说这个……白沉忧,你也太过分了吧!”   白沉忧此举可谓诛心。云华元君的生死决定着灵虚门对扶夜峰政策,只要这件事被琢玉知晓,那他定然会对扶夜峰下手。所以关键就在于白琅,看她愿不愿意为为扶夜峰隐瞒。   白琅气得手抖:“我已经将身份立场挑明……你为何还是不放过我,非要陷我于两难?”   “是你自己告诉我,当今之势,上中下三路均为自刎,必须在局外做眼,诱出一条生机。如今我以你为眼位,就看你愿不愿意为我诈一线生机。”   白琅欲言又止,想了半天都说不出话。白沉忧看着她苦恼愤然的脸色,其实还是有点不忍。从她在荆谷的行为来看,确实能帮的地方都帮了。把她逼到这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白琅不再多言,直接拂袖而去。白言霜跟在她后面,拉着她的手写道:“不要生气。”   白琅都快要被气死了。   她先把白沉忧放一边,找到折流,又联系上凤择枝,让她带小胖子一起上峰顶。   “公子期君同意了?”凤择枝好奇地问。   “他敢不同意!”白琅怒气冲冲地说。她闷头往山上爬,一路上确实没人挡道。   凤择枝朝小胖子吐了吐舌头,悄声问:“她怎么了?”   “饿了。”小胖子留着口水说。   凤择枝往他光洁的脑门上“啾”地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至峰顶,景色比想象中还更荒芜。一眼望去,四下都是碑林剑冢,暮气沉沉,衰丧的剑气压得人喘不过气。这里有很多前辈闭的是死关,不能破关而出就直接坐化。他们生前修为高深,所以死后剑气凝聚不散,毫无意识地飘荡在旧居所,很多年后才会散尽。   白琅被死气沉沉的剑意压得有些胸闷难受。   折流朝她伸出手,轻声道:“白言霜在吗?不在的话你可以牵着我。”   白言霜本来是在的,但是他这话一说完就不在了。   爹你不能这样……你变了你知道吗?   折流直接牵起她,食指若有若无地搭在她动脉上,感觉到她心跳正在加快。   “还是很难受吗?”他微微侧头,说话声离她耳朵很近,呼吸拂在她发上。   “没有……”白琅紧张地说,“你放开我我说不定就不会胸闷了。”   “咳咳。”凤择枝清了清嗓子,“我们分开找?”   白琅连忙说:“好好好我跟你一起……”   凤择枝干笑一声:“那算了,还是一起吧,核桃难分。”   凤择枝是照着核桃找的,白琅却是奔着云华元君闭关之所找的。她也想知道琢玉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说不定这就是以后制胜的关键呢。   虽然她们俩目标不同,但最后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停住了脚步。   那是一座坟茔似的土包,土包侧面有洞,显然是有人解不开禁制,只能强行破坏进入。新挖的泥堆在旁边,来不及收拾,躲进这里的人非常仓促,破绽百出。白琅从那些土堆里翻出一块不临城玉牌,背面有“云华”二字,看来这里就是云华元君曾经的闭关修养之所了。   逃脱的庇主藏进了云华元君的闭关之所。   云华元君握有琢玉的把柄。   白琅开始怀疑这个把柄与魔选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码的,我尽力了。明天出差回来。 第139章 千面百变   土包入口处留着些黑红色的血迹,看着很新, 应该是庇主留下的。从侧面入口进去, 下方冷寂肃穆, 上头的土包应该只是受剑气侵蚀的岩石堆砌。凤择枝四下张望,没看见有任何活人。   “小心,他就在这里。”白琅摸着小胖子的肚子说。   云华元君旧居不大, 一共三间内室, 一个正厅。内室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应该是白沉忧派人清理过。正厅还保持着原样,墙壁上绘有舞剑图。白琅挨个儿内室找过去,在其中一间的墙壁上发现了椭圆形的钉痕。   “这里以前挂过什么吧?”白琅敲了敲墙,墙背后有种通透感。   “挂过画吗?”折流四下看了看,“这里没有剑气残留, 很奇怪。”   “云华元君住进这里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 应该没有余力练剑吧。”   他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受伤时难以收敛气息, 会有清气外泄, 按理说怎么都该留有痕迹。”   确实,折流受伤时就是这样。   白琅皱起眉,又敲了敲墙壁, 想破壁看看后面有什么。于是她召出白言霜, 伸手取琅嬛镜。   当白琅抱着镜子站在墙壁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刚才墙上的椭圆形钉痕与琅嬛镜很接近。她小心翼翼地捧镜走上前,然后将琅嬛镜放在那处钉痕前比了一下,居然还挺合适的。再拿开看看, 镜子背后的纹路跟墙壁上的凹痕有些出入。   白琅犹豫了一下,直接将镜子挂了上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符合。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她连忙跑出去一看,发现是小胖子把正厅的桌椅都吃掉了。   “……公子期君不会说什么吧?”凤择枝尴尬地问。   “他不敢的。”白琅语气虚弱。她又回到刚才那间房,结果一进去就愣住了,因为她刚才想打开的墙壁破了个人形大洞,琅嬛镜落在地上。   她连忙把凤择枝叫来,凤择枝见了便说:“这可不是小胖吃的。”   白琅摆手道:“这是突然多出来的,你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异状。要小心,对方很擅长隐藏身形。”   凤择枝离开之后,白琅重新捡起琅嬛镜贴上墙壁。   周围气息平静,让人连危机感都升不起,可她还是有些紧张。   在镜面嵌入的那一刻,她周身仿佛被水冲过,一阵失重窒息感传来,下一刻就进入了不可名状的世界。周围不再是云华旧居,没有折流,没有凤择枝,只有眉心擎天心经散发出一点黯淡金光。   四周一片漆黑,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铺成路,引她向更深处走去。   白言霜的身影出现,比平时要更清晰,几乎与实像无异了。   “此乃无界镜世。”他开口说话了,看向白琅时眼神十分平静。   开天辟地,无中生有,造物创生,轮回世事,如旋车轮。   白琅一瞬间记起了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她曾在镜中创世,虚实之界被践踏,镜中世界被创出后就存在于此。白言霜始终在擎天心经里,应该是知道的。她居然还一直认为在镜中的创造不是真正的创造,只是某种“模拟”。   白琅觉得有不安感在慢慢发酵。   那面墙好像是某种“窗口”,连接镜中世界与外界。她放上琅嬛镜,所以连接上琅嬛镜中的世界。   这样的话,从墙壁里出去的又是什么?是镜中人吗?也有可能是庇主,在瑶池就有庇主直接穿过镜子到了真实世界。他们本来就是介于虚实之间的,随便用什么镜子、画像之类的媒介都能出虚入实。   想到这儿,白琅迅速回头往来处走。但是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点点光芒千变万化,她所站的地方眨眼成了孤岛。白言霜紧跟在她左右,提醒道:“小心,如果遇上人就很危险了。”   ……里面还有其他人?   白琅怔了怔,她确实是创造过生命的。   但是这就跟随便洒了把种子一样,谁知道撒的是什么,种出来又是什么?她都是任其发展,根本搞不清楚这里面的复杂变化啊。   “你以前来过吗?”白琅问。   “没有。”白言霜摇头,“镜世不与外界沟通。”   白琅站在原地,努力冷静下来。不管怎么样,这是她创造的世界,她理应能够控制。她专注精神,调动擎天心经中的真言,但是镜世根本不受影响。这可能跟她本人在镜世里面有关,一个人不管力气多大都是举不起自己的。   “能出去吗?”白言霜问。   白琅摇头,她又试了下,不能取镜,因为她在镜子里。   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操纵这里,堪称造物主级别的窘境。   “有东西来了。”白言霜提醒道。   下一刻飓风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巨大如鲲鹏的生物从上方飞来,它们身体扁平,腹有鳞片,背有羽翼,成群结队,遨游在无尽黑暗之中。这是白琅从未见过的生物,她也不记得创世时有没有这么个东西。   “当时创世就不该太随意。”白琅抱头蹲下,那些鱼鸟似的东西飞掠过去,“我都没注意我捏过些什么生物……”   “注意到了也没有用的,这里每一刻都在变化。”   白琅放眼望向刚刚游过去的东西,发现它们腹下逐渐生出触须,往外一翻卷,整个儿变成了藻状的植物,在黑暗中扎根。她看得目瞪口呆,这不是普通的进化形式,居然还能在植物动物之间随意转换。仔细想想她也确实没认真思考过这个世界的规则,没规定过这些生命该怎么变化。   “创造三千界的人一定是费尽心血……”白琅叹道,因为三千界的规则非常完善有序。   她脚下的光路也在不断变化,过了会儿,又恢复成最开始的样子。白琅连忙顺着原路离开,她出去的时候也在墙上撞了个大洞,琅嬛镜直接消失不见。   外面的世界似乎有哪里不同了,白琅也说不出来是哪里。   她匆匆到大厅,发现折流正在四处徘徊寻找,他身边跟着个人,一身深青色道袍,手捧明镜,目光柔和清亮。   折流听见动静,往她这边看过来,然后迅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琅。   神态,样貌,气息,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同,仿佛就是同一个人出现在了不同的位置。   白琅看着折流的茫然神色,都有点不忍心为难他去分辨。   “这个……”   “这个……”   “你是谁?”   “你是谁?”   说话的顺序和口气也是完全一致的。   这时候凤择枝也到了,她先是看见折流身边那个“白琅”,还热情地拍了下肩,再抬头看见刚从镜子里出来的白琅,顿时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把怀里的小胖墩往上托了托:“你们在玩什么?”   “她是从镜子里出来的。”   白琅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出来有多少可信度,因为折流身边那个人略带疑惑地回答:“刚从镜子里出来的不是你吗?我一直在这儿啊。”   她问了声折流,折流谨慎地点头,看起来还是特别迷茫。   白琅只能翻手立镜,照向对面那人,镜中空无一物。她立刻对折流、凤择枝说:“看见了吧?她是假的。”   可是那个人也翻手立镜了,镜子正对着白琅,镜中也空无一物。那人质疑道:“这……你是认真的吗?”   这下旁观的几个人脑子更糊了。   凤择枝出主意:“折流上人,你跟她比较熟,能不能问几件只有她知道的事情啊?”   “比如?”   “我怎么知道比如什么!”   折流看着两个白琅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只有他和白琅知道的。   白琅急得直跺脚:“你可以问问我被你带离煌川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你可以问问我被你带离煌川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异口同声。   折流:“穿的一件白色单衣。”   白琅痛苦地捂住额头,这下是真的分不清了。   “饿。我饿了。”小胖子张牙舞爪地打破寂静。   折流身边那个“白琅”无奈地接过他,从储物袋里掏了点吃的给他。白琅看得要崩溃了,因为储物袋和储物袋里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事情很快发生了异变。小胖墩吃了另一个“白琅”给的东西之后立刻呕吐起来,他肚子里的那两个核桃滚落地上,瞬间腐化糜烂,化作一缕青烟。   白琅瞬间意识到什么,她抽符掷出,轻喝道:“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一道火线逐渐扩散化作火幡,直取折流身边的人。   那个“白琅”冲她眨了眨眼,转瞬化虚,消失不见。   消失前,所有人都看见她化成了一个高瘦的黑衣无面人形象。   “到底什么情况!”凤择枝惊呆了。   “千面人。”白琅捧着镜子道,“天权是可以把自己变成世上任何一个人。” 第140章 一念之间   “不要急。”白琅先把凤择枝稳住了。   现在信物被毁,他们失去庇主的踪迹, 凤择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胖子还在吐, 他都要吐出一座山了, 看着怪可怜的,白琅真不知道那个庇主给他喂了什么。   “他之所以选择毁去信物,肯定是因为无法摆脱信物追踪。凤姑娘, 你能不能联系上柳杪岛主, 让她重新寄一个?”   “哪儿有这么容易?”凤择枝抱怨了半天,最后还是抬手放出一只火鸟,“我先问问我师尊,要是直接联系柳杪岛主,肯定会被她骂个狗血淋头。你也别愣着啊,去问问太微上人。”   “我哪里敢跟他说……”   白琅又跑回之前那间房, 折流跟着她进来了。他似乎有些忐忑:“我之前没认出你来。”   “没事……人家天权比较厉害。”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白琅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 认真检查起这道墙壁, 她始终觉得里面有什么玄机。   “墙上好像有点空。”折流说, “大厅墙上都有舞剑图的。”   白琅想到大厅里的舞剑图,心中一动,便取剑照着那上面的动作引发剑势。云华元君虽然嫁入不临城, 但是师承扶夜峰, 若有什么机关,也该用扶夜峰剑术来开。   很快,这面墙上也显出大片舞剑图,墙壁正变得越来越透明。   所有动作做完, 白琅停下一看:“这是……”   整面墙如同玉璧,清澈通透,还能影影绰绰地照出白琅和折流的模样。之前她放镜子的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凹槽,凹槽里搁置着一方小小的影璧。云华元君应该是希望这块影璧只能被扶夜峰的人拿到。   白琅拿起影璧,沉入心神,往里看去。   影璧里的画面非常朦胧,不知道是因曾受损还是本来就不清晰。画面很长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黑色,直到一丝剑光乍现。   白琅感觉自己身边的折流瞬间就变了气息,她细看那点剑光,深黑中透着光,仿佛涌动在星河中的川流,危险神秘,难以看透。剑光闪过之后,周围便亮了起来,原来画面里是一片坐落于半山崖的废墟。   白琅一开始没认出这是哪里,直到她突然看见半埋在石头下的文始殿匾额。   这是灵虚门正阳道场,掌门真人坐镇之处。   天空一片昏黑,风雨大作,凄厉的哭号声和冰冷的剑光混在一起。那丝深黑剑光就像蛰伏风雨中的毒蛇,出手必杀,不留活口。文始殿前的大树下,有人穿灵虚门道袍抱剑静立,面孔很模糊,但白琅能够凭他手里的弱水剑认出是琢玉。   “差不多了吧。”他突然开口道。   空中黑色剑光降下,化作人形。这人一身黑衣,白发及腰,行走时步履生风,广袖招摇,嘴角总是含笑,眼神空静,好像没有焦点,也不知道他在注视哪里。细看与折流长得很像,但一眼就能区分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沉川。”白琅听见折流在一旁说出了对方名字,“影璧上的……是三剑断九阳。”   白琅能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你不想我看吗?”   “不是……”折流自己偏过头去了,他走到一旁,“没什么不能看的,下手都很干净。”   白琅把影璧收好了。她知道折流至少是不想跟她一起看的,因为她不喜杀生,而三剑断九阳那天他们定然染血无数。   “折流?”白琅走到他身边。   “不看了吗?说不定很重要……”   “我等一个人的时候再偷偷看。”白琅老实告诉他,“你在旁边,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把旧事揭开。”   折流悄悄用余光看她,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异状。整块影璧对他来说就像一个被装裱好的错误过往,落到了他现在的谕主手里。   从沉川那缕剑光出现开始,他就感觉到久违的可怕气息。那柄从他身上分割出去的剑,与他一模一样,又比他更加完善,曾代替他在铸剑人遗冢之外纵横天地,如今又登临四方台,逍遥自在。   说不恨是不可能的。   “看吧。”他从白琅手里取出了影璧,“你早一点知道也好。”   早一点知道,她还有放弃他的余地。   影璧上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了,图像还有些动荡摇晃,记录它的人似乎境况不佳。文始殿烟尘滚滚的废墟中,折流提剑走出,他面色平静如常,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只是剑尖淌血,一路滴到树下。   这时候正阳山后闭关处传来一点动静,青霄紫气贯天彻地而起,三剑同时看向那一处,白琅意识到这是太微出关了。   “不要慌,会有人来收拾残局的。”琢玉收剑归鞘,折扇轻拂,为折流将剑上的血抹去。   沉川挽剑,笑容冷淡,眼光落在折流身上,有清悄的寒意。   “现在可不能后悔。”他说。   “我没有。”折流摇头答道。   沉川笑着说:“那等你以后再后悔吧,弑主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烙印。”   “不会后悔的。”   沉川还是在笑,白发在风中飞扬如霜雪。天幕之上仿佛被什么东西遮蔽,影璧上的画面再次黑了下去,白琅只能听见混乱的声音,然后一切彻底结束。她一头雾水地看向折流:“后面怎么了?”   折流简单明了地说:“扇主接引沉川上台,太微出关,琢玉直接向他效忠。”   “你呢?”   “太微让我离开,不准再回正阳道场。”折流没有太多地提起自己。   白琅让他低头,然后搂着他脖子抱了一下。   她笨拙地安慰道:“都过去了,以后再一起努力吧。”   “一起?”   “嗯。”   凤择枝站在门口拼命清嗓子:“咳咳咳,那什么,我收到回信了。我师尊说信物还有,他差人送过来。”   “你师尊人真好。”白琅看着她,目光沉痛。   信物送来需要一点时间,所以几人在扶夜峰留下。   这几日,白沉忧对白琅礼数周全,但白琅还是一看见他就来气。她一直想见见白嬛,跟她说明情况。但白沉忧大概是知道白嬛会心软,所以各种找理由阻拦。再加上白嬛一向谨慎,除了奉剑姬之外几乎从不见人,所以白琅根本找不到机会跟她接触。   就在白琅跟白沉忧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的时候,扶夜峰又来了两位客人,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   藏锋阁内,白嬛在房里来回踱步。   “搞什么,灵虚门这是要派人强攻扶夜峰吗?”   苏遮幕安慰道:“太微做不出这么低级的事情吧。”   新来的两位客人都是正阳道场长老,而且在仙境是非常出名。一来是因为他们从不离太微左右,二是因为这两人都是鲛人。鲛人和七星娘一样弱小,大多数时候是沦为玩物的,能凭一己之力走上巅峰的实属少见。   “是太微派来保护他徒弟的。”白沉忧从外面进来,“其实那两个鲛人来了倒正好,她要是死在扶夜峰才是真的难办。”   白嬛一想也觉得有理,如果有人在暗杀那姑娘,太微还不管不顾,那多半是想把脏水泼到扶夜峰身上了。现在多派了两个人,反而有种不想让扶夜峰背锅的感觉。   白嬛叹息道:“你说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仇恨这么大呢?在荆谷就打个没停,到扶夜峰也有人买凶追着杀,我要是太微我都不敢让她出去了。”   “说明她对灵虚门很重要。敌人不得不杀她,太微不得不用她。”   白嬛低下头若有所思。   *   白琅很少跟这两位长老接触,所以突然看见他们到来还有点受宠若惊。   客房内,折流、白琅、朝见隐夏、夕闻空春四人分别坐在方桌四边。   “不要谢我,是太微有令我才来的。”朝见隐夏耳上有红宝石饰物,面色肃冷,“我得跟你说明一下这次的暗杀,它乃是内乱所致。玉剑悬在九阳道场彻查,目前已经解决掉了幕后人。但是后来我们查明那人请的杀手组织叫‘劫无心’。这个组织比较敬业,就算委托人死了也会尽一切努力完成任务的,所以太微还是觉得有点危险。”   太微都觉得危险,可见是真的危险了。   夕闻空春耳上有蓝宝石饰物,看着比另一位温和点,但也温和不到哪里去。他说:“我们会跟你呆在一起,看看能不能抓活口,威胁劫无心撤下追杀令。不然你以后到哪儿屁股后面都跟一串杀手,肯定会很难受。”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朝见隐夏例行公事地说。   “你们二位离开正阳道场,没关系吗?”   朝见隐夏冷笑了一下,夕闻空春说:“太微反正是巴不得大长老赶快离开正阳道场的。” 第141章 谕主名录   扶夜峰不远处的小界, 深山之中有两人生火对坐。   男子黑衣蒙面,正对着火光深思, 不知在想什么。另一人是豆蔻少女,扎两个麻花辫, 模样俊俏,不过举止投足间有些粗俗野气。   她正拿着条鱼在火堆上烤,滋滋的油声和泛黄微焦的鱼皮让人食欲大增。她边烤边对一旁的男子说:“算上扶夜峰那次,你都失手两回了。你是不是老了, 剑钝了,该隐退了啊?”   “情报太少,没办法。”叶墟也不恼,他拉下面罩, 接过烤鱼,“阿芹, 你能不能去趟正阳道场,把弟子名簿拓出来?我想了解一下任务目标的出身。”   “找过了, 没有。”阿芹说。   “什么意思?”叶墟手里一顿。   “鱼鱼鱼!鱼要焦了!”阿芹劈手夺过烤鱼, “就是说,弟子名录上没这个人, 她的过往种种都查不到,太微已经把她像宝贝似的藏进自己兜里了。”   叶墟微叹:“这么重要?难怪这次鲛人都来了……不好办啊。”   “就是因为不好办才让你来的。”阿芹恼火地说,“当杀手就是要快意恩仇,怎么上头那些人总是推三阻四,一个任务还能来回踢皮球的?最后这些麻烦事次次都落你身上, 我真是看不下去……”   “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你……”阿芹气得脸都红了,正要反驳回去,却发现叶墟神色略有些痛苦。   他眉心亮起一点金光,很快金光便幻化成书卷的样子,天地间仿佛有灵气主动往书册上聚集,逐渐凝成新的书页。   阿芹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谕主?”   “没事。”叶墟捂着额头,声音沙哑,他翻开书页,第一页上就写着刚刚下达的诏令。   “台下客启,   因神选繁冗,诸多事务难以自明,故变更规制如下。   于擎天心经末页新增附录“谕主名录”、“百兵宝鉴”、“山海绘卷”;各神台定期公布狩猎榜,完成悬赏可获丰厚奖励;延缓权鸩爆发时间,虽已宽之,但尔等仍需节制,否则严惩不贷。   西方神台筝字”   阿芹凑过去看了看那本擎天心经,找到刚刚多出来的那些附录,越看越觉得心惊。   “神台这是……彻底要我们撕破脸了?”   *   历城界城主府,夜已经深了,一直在院子外偷看的钟飞虎才刚刚离开。   华月銮熄了灯,在黑暗中无声静坐。过了会儿,他额上露出一点金光,擎天心经上出现了新的诏令。   “诸谕主如晤,   因念及诸君困于神选久矣,前行之路未明,现拟新规如下。   擎天心经末页新增三则附录。“谕主名录”为其一,神台已将全部谕主收录其中,粗略按强弱排序,公布其天权与祚器,诸君仅可见序列低于己身者。“百兵宝鉴”是其二,已将全部器收录其中,同样按强弱排序,公布其器身与正身,然仅在交手胜利后可见。“山海绘卷”是其三,与前两册附录并用,可明已知主器之所在。   各神台定期公布狩猎榜。如能将榜上之人诛杀,可以获取权、器、壳等丰厚奖励,并能大幅延缓权鸩爆发。   ……   南方神台琴字”   南方神台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介绍完必要的规则变更之后还讲了大段废话,所以华月銮暂时没看下去。   他翻看着擎天心经后面的谕主名录,发现最末位的谕主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失。   “不对劲啊……”华月銮揉着眉心低叹,“四方台怎么会想到公布所有谕主和器的信息呢?”   这类信息一旦公布,第三方操纵神选不是更容易了吗?即便四方台想加速神选,也不是这么个自取灭亡的玩法吧?   *   荆谷,典当铺又关了门。   因为今日谕主们陆陆续续收到了新诏令,谷内不安定的气氛越来越浓厚,所以虞病决定暂时闭谷,等讨论出一个对策再说。   “神选者启,   现已新增附录,开启狩猎榜,延缓权鸩爆发。   北方神台剑字”   虞病把自己收到的诏令念了一遍,然后苦着脸看向金人怜:“金姐姐,你还是把南方神台的诏令说说吧。剑主每封诏令就这么几个字还占一整页,我根本看不明白。”   金人怜将擎天心经翻看,一字一句念下来。   听完之后众人都面色沉凝,王自道首先想起荆谷内的人贽:“仓库里那些怎么办?他们都是排位最低的谕主,大部分人都能看见,然后用山海绘卷找到位置,这样岂不是……”   金人怡道:“不要紧,荆谷有我们姐妹的星幕保护。”   王自道反驳说:“可是那些谕主太集中了,很容易招来祸患。”   魏不笑突然打岔:“除、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其他地方……在养谕主吧?”   “什么?”金人怡凑到魏不笑面前,看了看他所指的地方,“化骨狱?”   最末位的那些谕主有很大一部分都在荆谷,是用来榨取权玉的工具。但还有很大一部分在化骨狱,看起来用途和人贽一样,因为一般而言谕主实力不会这么差。   虞病也扫了一眼,面色愈发沉凝:“无定主这人藏得深啊,如果不是谕主名录公布,恐怕没有人知道他也在干这事儿。现在我们要安排一下,把人贽全部分散出去,免得被有心之人盯上。然后金姐姐、金妹妹,星幕就劳烦你们二位了。”   几人齐声应和,也不知这次规则变更到底是机遇还是灾难。   *   扶夜峰,客居。   白琅半夜被一阵剧痛惊醒,上次收到东方神台诏令时的恐怖感瞬间回到她身上。她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很快折流就推门进来了。   “怎么了?”他点亮了灯,握住她四处乱抓的手。   他体温偏低,白琅反手抓住他,一下就清醒了不少。她吸取上次的教训,以最快速度将擎天心经取出来,然后翻开诵读。   “诸谕主谨启,   见字如晤。   因神选前路难料,风险不测,为定人心,拟此新规:擎天心经新增三则附录,主器信息全部公开,然可见部分不定;各神台拟定狩猎榜,猎杀榜上庇主可以获得丰厚奖励;权鸩爆发时间大幅延缓,望能尽显风采,不留遗憾。   顺颂恭祺   东方神台扇字”   新规一则比一则让人心惊,白琅看完都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折流抬袖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天色尚早,还能睡会儿。”   白琅推开他的手:“不能睡了!我睡觉的时候人家都在进步呢。”   公布主器信息肯定是为了加速神选,把身处末位的谕主都清理掉,所以说之前说的什么“镜主复活,神选结束”根本就站不住脚。   这个狩猎榜也很劲爆,搞半天神选和魔选是对立的?现在他们要开始猎杀庇主了?可这个推测又跟刚才的“镜主已死”矛盾啊,镜主都死了,哪里还有堕神台和庇主?   延缓权鸩又是为了什么?不可能真的是为了让各个谕主好好发挥吧?   “最近台上应该发生了什么大变。”白琅揉着眉心说。   前两条规则变更在她看来是矛盾的,难道之前有什么地方想错了吗?   “我再理一遍。”白琅看着折流,认真道,“‘镜主复活’这个信息是珑婴给出来的,而他是为了劝降西王金母才说的这番话,其可信度……不太好说。但既然庇主重现,堕神台魔选重启,那客观上镜主应该是活的。镜主活着的话,神选应该被中断,为什么四方台还要加速神选?”   折流想了想,问:“如果神选中断,谕主会怎么样?像真神一样就把他们扔在那儿不管还是……”   “还是要处理掉?”   如果必须把所有谕主“处理掉”,那么这次的规则变更就合理。公布信息就是为了方便谕主们自相残杀,等台下杀得差不多了,台上就只需要解决剩下最厉害的那几个。   “所以其实镜主在不在区别都不大。”白琅说,“他活着,那神选者全灭;他死了,那神选者可以苟活一个。”   “是这个意思吧……”折流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白琅低着头翻看擎天心经,她发现自己在谕主中排位居然很高,前面大概只有三五百人,后面密密麻麻的,数都数不清。狩猎榜上的庇主都是没听过的,天权看起来颇为危险,她在云华旧居遇到的千面人不在其中。   “算了,先不管这个。”白琅起身穿上外衣,“山海绘卷还是挺有用的,我找到叶墟在哪儿了。我们给他来个先发制人吧。” 第142章 海国春秋   夜雾深重。   白琅与折流踏月前行, 很快就抵达了山海绘卷所标示的地方。但是绘卷所划范围极广,只能确定一个大概位置。到山脚下, 白琅便召出白言霜,取镜照月, 茫茫月光敛入镜中,月下藏匿的一切无处遁形。   “为何不同大长老他们一起?”折流静悄悄地跟在她背后,走路时没有一点声音。   白琅循着月光照不透的地方找去,边走边答道:“有些事情想单独问叶墟。”   越往深处, 树木越密,于是折流上前以剑气开路,白琅跟在他后面。   自从跟白言霜学习剑术之后,白琅对剑意就敏感了不少, 现在再看折流的剑意,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纯粹。   白琅心想, 人心思单纯还是有这点好处的,她的剑下就从未出现过这样美丽的光辉。   白言霜总说她“重思虑而轻剑心”, 也算是道出了她过去十几年中学剑未有所成的原因。言言神智低下, 学剑却一直很顺利,因为她没什么杂念, 心思纯粹。现在白琅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也不可能做到“心无杂念”,所以白言霜从未要求过这些。   “怎么一直唉声叹气?”折流忽然回过头问。   “你的剑光真好看。”   折流立刻把头转过去了。   白琅一头雾水,扭头看见白言霜,发现他在笑。   可能剑修跟剑修之间是有种奇怪的默契。   林中忽然传来簌簌声。   白琅抽符指向密林深处, 口中念咒:“流金绛庭,控命太微!”   金行真气凝化剑形,倏忽射出,如同急雨。林中大片树木被伐倒,但是刚才发出声响的地方空无一人,白琅确定自己打中了什么,否则真气横扫过的范围应该更大。   “是叶墟吗?”白琅试探着叫了一声,“你能不能出来说个话?”   “他不可能出来的……”折流低声制止她。   “说什么?”林中有人高声回应。   白琅心下微讶,因为这声音分明是个少女。   “那个……能聊聊……”白琅用余光看了一眼白言霜,“能聊聊叶姒吗?”   白言霜微垂着头,长发遮盖下也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既然他这个父亲说不清楚白琅是从哪儿来的,那叶姒这个疑似母亲的总该清楚了吧。   林中树叶簌簌而动,一个穿水绿色长裙,扎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从树上跳下来,正是阿芹。她走出来之前都是一点气息也无的,因为和叶墟一样都是杀手出身,十分擅长藏行匿迹。   白琅这边看着是有两人,但阿芹丝毫不惧:“叶墟不在,前脚刚去扶夜峰了,你就是他这次的任务目标?”   叶墟估计也收到了四方台的新规,所以不敢在原地久留。   白琅也不怕她,挺直腰背郑重宣布:“就是我。”   麻花辫姑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嗤笑道:“也不怎么样嘛,看来叶墟是真该退隐了。”   白琅涨红了脸。   “正好,趁他不在,我跟你商量个事。”阿芹绕着麻花辫,笑起来有几分狡黠邪气,“你交一魂一魄给我,我设法做点手脚,让劫无心以为任务完成了。这样是不是皆大欢喜?叶墟不用为你跑上跑下,你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   白琅还没说话就被白言霜拉住了,他飞快地在她掌心写道:“大梦。”   “什么意思?”白琅小声问。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说话不能看着我吗?”阿芹朝白琅扔了个树枝,被折流用剑气荡开,“快说你答应不答应!”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白琅不答应,“关于叶姒你都知道些什么?”   阿芹嬉笑着说:“只知道她是个爱剑成痴的女人,和叶墟一样没劲。”   “她有几个孩子?”   阿芹诧异道:“这话问的……还能有几个孩子?也就扶夜峰上那个呗。可惜人家峰主现在风光得很,根本不认叶姒这女人当娘。对于扶夜峰来说,叶姒至多不过是个神交结胎的容器,与天殊宫那些圣妃魔姬有什么区别?圣妃魔姬至少还有个名分。”   白琅不敢看白言霜脸色,想必不会太好。   她硬着头皮问下去:“确定没有其他孩子吗?你再认真想想。”   “我想什么?”阿芹恼怒道,“这事儿本来就只有白言霜和叶姒自己知道,叶墟是听叶姒临死前说的,我是听叶墟说的,到底有几分真谁又晓得?”   也有道理,可白言霜自己不说,总是用“你就是我的孩子啊”这样的的包容眼神看着她,白沉忧那边又坚决否认,白琅觉得还挺诡异的。   阿芹提醒道:“我刚跟你商量的事情,你也该做个答了。”   “我不答应。”白琅说,“不过既然你都好心跟我提了,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阿芹感兴趣地问。   “我灵虚门朝见隐夏、夕闻空春两位长老都在扶夜峰,叶墟去了怕是要碰钉子。”   阿芹面有怒色,转瞬就消失无踪。   她这手遁术确实漂亮,没有过多的花式,也没有一丝破绽,难怪对阵时自信满满,半点不怕。   白琅立即折返扶夜峰,这时候峰上已经彻底变了样子。   遮天蔽日的水幕将整座山峰顶端笼罩起来,形成一个亮蓝色的立方体。白琅站在外面,找不到入口,她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幕中游弋的发光水母,大片鱼群,还有体格健壮、鱼尾人身的鲛族。   折流也在半山腰止步:“这是大长老的结界。”   白琅看得目瞪口呆:“他是把整个海底都搬过来了吗?”   折流摇头:“玉清真王律所建的小世界而已,和琢玉的凤舆龙辇一样。”   “怎么进去?”白琅问。   “不能进去。”折流抱剑静立,“只能等着结束。”   此时结界之内,藏锋阁内,白嬛正来回踱步。   她心下十分焦灼,外面动静很大,灵虚门在扶夜峰的地盘动手是全然没有顾忌的。   虽然白沉忧认为那两个鲛人的到来不一定是坏事,但她总觉得心里不舒服。确实不是坏事,没准还是好事,灵虚门借地斗法,在外人看来就是把扶夜峰当“自己人”。   可是这个“自己人”当得憋屈啊。   白嬛看向窗外,结界笼罩之下,真气运行滞塞,举手投足都似有千钧重压。她叹道:“朝见隐夏这手‘海国春秋’确实强到没边啊……”   苏遮幕见她坐立不安,隐约猜到她所想:“你不希望叶墟被擒?”   两弊取其轻,两敌取其弱,这点较量白嬛还是有的。可现在灵虚门都压到他们头上了,确实没有太大办法,她叹道:“这也不是我说了算……”   话音未落,海国潮水一阵翻涌,水平面上仿佛开了个月牙似的口子,一道银亮的光照入水底,白琅的身影出现了。   海底月,入镜成实景。   白嬛趴在窗边远望:“你瞧瞧,真正说了算的人来了。”   白琅很快找到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的位置,两人并肩而立,长发如藻,眉眼中有着类似的疏冷湖光。他们面前各自悬浮着一枚宝珠,珠子里似有海水千钧,那身平平常常的灵虚门道袍在水中翻卷如浪,海国气息愈发浓郁。   “他藏起来了,不多时便会被逼现身。”   “海国之中五行凝滞,他的天权没有那么好使。”   两人先后对白琅说道。   白琅将琅嬛镜立起,一照之下却能见海国全境,看来叶墟是身化五行,没入海国背景之中了。   “大概还要多久?”她对朝见隐夏问道。   “看他真气何时耗尽”。   “速战速决。”白琅翻手掷镜,镜面脱手变大,很快就与水平面重合,覆盖在所有人头顶,成为倒映下界的天幕,“叶墟有器在海国之外,不知何时来援。”   每一丝五行真气的流动都映入镜中,浩荡天权如覆顶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白琅闭目,细细体察,她捻符如作饵,半叹半念道:“众妙之门,玄通之法!”   众妙之门开于水底,世界的表层被撕裂,无数不可名状的真实从门中流出,鱼群四处逃散,稍晚一步就被真魔伟力淹没。众妙之门与琅嬛镜对开,相互照映,介于他们之间的世界瞬间被激起动荡,摧枯拉朽的狂潮以白琅为中心往四方蔓延。   原本完美融于五行中的伪装轻易被揭下。   白琅重新睁眼,抬手虚握,琅嬛镜消失,水月影荡漾。   她袖中红绸轻缚,另一端牵在叶墟手上,长长红绸之间挂着轻巧盘铃,水波一动就发出曼妙铃音。   “押回灵虚门?”朝见隐夏问道。   “不用,我可以解决。”白琅立刻答道。   朝见隐夏看她的目光略带审视,白琅抬起头,谨慎地与他对视,半步不让地说:“太微在这儿也会同意的。”   夕闻空春将蓝宝石饰物摘下来,直接往叶墟耳上一压,很快这东西便像个小枷锁似的卡在他耳骨上。朝见隐夏见状微微皱眉,迟疑一下也走过来,将他那个红宝石饰物压在蓝宝石上面一点点的地方。   “稍为你压制一下,免得这小子溜了。”   “我们鲛人身体构造不同,在陆上难以久留,这个是用来改变真气运行,适应陆上的。”夕闻空春说,“普通人类修者戴上之后就是个真气枷锁,很难使出全力。”   他们叮嘱几句,直接折返灵虚门。其实来之前太微就交代过,如果白琅有什么想法,还是优先照她说的做。   白琅拿盘铃红绸牵着叶墟,他低头不语,沉得像块石头。   “走吧?”白琅拉了拉他,“我们来聊聊你妹妹和那柄大梦。” 第143章 大梦谁主   白琅房内,烛火幽微, 有人不情不愿地诉说旧事。   叶墟出身铸剑世家, 父母皆为剑痴, 也不追名逐利,只在普通人界山间结庐而居。这样淡然无争的生活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日, 扶夜峰主白言霜找上门来, 一切都变了。   叶墟说这些的时候勉强算是配合,因为白琅骗他说那个麻花辫小姑娘在她手里。   “他怎么会找到你父母?”白琅问。   在人间结庐隐居,应该很难被找到才是。   叶墟的面罩已经被她揭下,此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昔者微生涟有剑无名,是我祖先所铸。白言霜兴许是循着当年的典籍查到了铸剑者后裔所在,于是找上了我的父母。”   微生涟的剑不叫“无名”, 只是没有名字而已。他这么讨厌剑, 怎么可能给剑取名?“天下剑”是天下人给他冠上的名, 而无名剑是后世留下的名, 都不是他的意思。   “白言霜峰主都跟你父母说什么了?”   叶墟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无非就是一些很合我父母胃口的奉承话,说什么他们若得契机,定能铸出不逊于无名剑的神兵。我父母听了之后便燃起些希望, 比以往更加沉醉于铸剑, 最后才双双投身炉火,成就漆灯夜照、碧主听秋双剑。”   这事儿站在两个角度想,真的是两个不同的剧情。   在叶墟眼里,白言霜就是造成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但从白言霜这个角度看, 说不定也只是慕名跑去鼓舞了两句而已。   白琅也不好说谁对谁错,但叶墟恨扶夜峰,想要夺回双剑,想法还是很合情理的。   “那叶姒呢?她与白言霜有没有……情感纠葛?”   叶墟微微皱眉,神色略显厌恶:“她和我父母一样,爱剑成痴,哪里有多余的情感分给别人。”   “爱剑成痴”,这词儿白琅才刚从他的器口中听过。   “那她为什么要提出神交结胎?她又不喜欢白言霜……”   “谁喜欢一个人会跟他提神交结胎?”叶墟特别费解地看着白琅,上上下下扫视了她一遍,“你多大了啊?”   白琅被他轻蔑的视线弄得有些羞恼,她轻揪了下红绸,把他带得一个踉跄:“我可已经好几百岁了。”   叶墟看着是不信的,他站稳身子,直接坐上桌说:“我妹妹那时候在铸大梦,已经投入一魂三魄,身体衰亡很快。但是大梦未成,她很不甘心。她想到铸剑如怀子,若是有身孕,是否能得一线灵光?正好白言霜要为扶夜峰找个继承人,她就主动跟白言霜说了这事儿,后来两人商量的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现任峰主白嬛是她的孩子。”   铸剑如怀子,若有身孕便能得一线灵光?不管怎么说这个想法都太难理解了。   可能铸剑世家的价值观是与常人不同的。   “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生过两个孩子?”白琅问。   “我那时候不在她身旁,怎么知道这些?”叶墟皱眉道,“你要问只能问白沉忧了,是他到剑庐接走白嬛的,白言霜根本不曾现身。后来叶姒垂危,这人倒是假惺惺地来陪过一阵。”   白沉忧倒是斩钉截铁地说只有一个孩子。   “好吧……”白琅有些失望。她顺手把叶墟拴在门边,自己回里屋打坐修息。叶墟不敢相信她就这么没防备地把一个杀手留在自己房门口,随便给他一根吹管他都能把她杀了。   过了会儿,白琅又出来,手里抱了张小毯子:“山上夜里凉,你真气受制,稍微盖点什么吧。”   受制的是真气,他肉身还是比一般修行者强大很多。但是叶墟抱着毯子,没有多解释。   他听见整个后半夜白琅都在辗转反侧。   第二天快要天明的时候,白琅一睁眼就看见白言霜坐在床边。他还是那副黑发赤足的模样,脚上很多伤,看起来有些脏。   他只稍稍踩着床沿,抱膝而坐。   他将漆灯夜照交给白琅。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白琅接过剑问。   白言霜点点头。   白琅跟他一起蜷膝坐在床沿,把手递给他。   “叶姒是为铸剑才要孩子的。”白言霜缓缓写着,一字字,很认真,“她同我说的也是铸剑如怀子之言,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她想将孩子投入炉火,以此为血祭铸出神兵利器。”   “什么?”白琅失声道,她以为稚女命神交结胎自噬已经够丧心病狂了,没想到叶姒也不遑多让,“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言霜写道:“你是我从炉火里抱出来的。”   “我……你……”白琅迟迟说不出话,“我是你救下来的?”   白言霜点头:“叶姒生产的时候,我还在闭关,由沉忧出面去接嬛儿。过些时日,我出关了,念及叶姒命不久矣,于是前往她隐居的地方陪她些时日。”   这里倒是跟叶墟的说法重合了。   “然后呢……”白琅觉得掌心都有些麻木,可能是白言霜写下的一字一句太过沉重。   白言霜继续写道:“叶姒痴迷铸剑,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像她父母一般死在炉火中。所以那时候即便她天天跑去铸剑,我也没有起疑。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我打开铸剑炉,想要熄灭炉火,将她葬下。”   白言霜当时也是出于尊重叶姒夙愿的想法,没想到剑炉一开,大梦犹在,火焰里躺着个婴儿,浑身用精血写满了祭文。   那一幕现在回想起来都极为震撼。   毫无慈悲的烈火,纯洁沉眠的婴儿,一柄光色陆离的幻梦之剑,好像不经意间打开了话本册子里的怪谈。   白言霜最后写道:“我猜她是偷偷藏了一个孩子,准备用来铸剑。”   十五年前,他将白琅从炉火中抱出来,替她洗净深入皮肉之下的血祭咒文。可能是由于出生以来就一直呆在炉中,没有直接与天地灵气接触,白琅身子很弱,灵明枯竭,每天都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白言霜要为应战闭关,不可能寸步不离地照料她,最后只能将她和白嬛一起放进藏锋阁禁制内,用纯粹的天地灵气温养,并且禁止任何人接触。   那时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跟白沉忧多解释。白言霜觉得等他死后,藏锋阁重开,白沉忧看见两个孩子一起,一人有碧主听秋剑纹,另一个有漆灯夜照剑纹,自然能明白是对姐妹。却不料中间又杀出来一个琢玉,直接将白琅带走了。   这其中几经跌宕起伏,多个不凑巧撞到一起,所以现在白沉忧怎么都认不下白琅。   “算了,我不介意。”白琅抱着膝盖说,“他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们还是敌对的。”   白言霜摸了摸她的头,消失在晨曦微光之中。   白琅跳下床,走出里屋。叶墟半闭着眼坐在门边问:“你说梦话?”   白琅没理他,推门跑出去找折流。她觉得胸口闷得慌,有很多话想讲,又不知道跟谁能讲。要是折流在身边就好了,他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是很擅长倾听。   折流昨晚呆在朝见隐夏、夕闻空春之前住的客房,因为白琅说要假装成他在监押阿芹的样子。   白琅冲进他房里的时候,他懒散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敛。   他怔了怔:“早。”   白琅“哇”地哭了出来,一抽一抽地跟他把事情全讲了一遍。   讲完之后,折流说:“她把你扔进炉火里,是觉得你对铸剑有帮助吗?”   白琅真的太高估一个剑修能关注到的点了,她哭诉半个多时辰,折流就只问出来这个。她气得眼泪都干了,红着眼睛质问道:“有帮助又怎么样?你要把我扔回去不成?”   “不是……”折流讪讪地闭嘴了。   过了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那最后大梦去哪儿了?”   白琅“哇”地一声又哭出来,扭头摔门跑了。   过了会儿,叶墟见她嚎啕大哭冲进房里,也不知道短短半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过了会儿,折流也追过来了,他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放着白琅不闻不问。   “你还好吧?”他进到里屋,发现白琅把脸埋在被子里,哭得浑身颤抖,看来是隐忍已久。   白琅扭过头,恨恨地说:“你要是早两句话问这个,我会比现在好很多。”   她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哭的时候一边咬嘴唇,下唇上有清晰的齿印。折流在某个瞬间理解到了夜行天的冲动,然后迅速回避起这种丑陋的想法。   “对不起。”他低头道歉,把白琅的头发一点点理顺,给她正衣冠,擦干净脸,“对不起,让你哭了。”   他一道歉,白琅立刻就有了罪恶感。她心想,又不关他的事情,没必要跟他生气。才认识多久,也没必要要求人家对她嘘寒问暖,有求必应。   “我没事了。”白琅静下来说,“待会儿去问问凤择枝,看信物到了没有。再拖下去那个庇主都要返回堕神台了。” 第144章 蛇菰妖领   等了半天,到正午时分, 信物终于从千山乱屿传到了扶夜峰。凤择枝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她抱着白琅哭道:“幸好, 这信物还有反应。要是真搞砸了,我师娘非得手撕了我不可!”   白琅跟她抱作一团,心有余悸:“是啊, 要是真搞砸了, 那太微非得生吞了我不可。”   “我们跟扶夜峰道个别,然后赶紧追上去吧?”   白琅还没处理好叶墟,不过一边追一边处理也是可以的。出于礼貌,她跟凤择枝两人去见峰主,准备道别。可是白嬛依然闭户不出,看起来存心要给灵虚门摆脸色。   白琅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将一面小镜子交给白沉忧, 是照着琅嬛镜的模样打造的, 十分精巧。   “这是什么?”白沉忧问。   “这是镜子啊。”白琅心情复杂地答道, “送给峰主的,我一直都没能跟她说上话,太可惜了……希望她一切平安。”   白沉忧没有收下镜子, 而是低下头传声道:“你若是真想让她平平安安, 就不能为灵虚门办事了。”   凤择枝不知道白沉忧跟白琅说了什么,只看见白琅脸色一下就变差了。   白琅稍缓了一会儿,口气平稳却稍嫌僵硬:“公子,我们还有事情要忙, 先告辞了。”   “有空可以多来走走。”白沉忧跟她说话向来是绵中带刺的,他笑道,“灵虚门为了一统仙境能让琢玉入赘到不临城,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胆识再嫁一个来扶夜峰?”   白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凤择枝倒先吸了口冷气,目光猛瞟旁边的折流。   “啪!”   室内一片寂静,白琅反应过来,抬手就给了白沉忧一耳光。   “没有,滚。”她气愤道,转头大步走出议事厅。凤择枝尴尬地行了个礼,牵起小胖墩跟她走了出去,回头一看折流还傻站着,连忙把他也拉走了。   气氛僵硬到无法形容,凤择枝走在白琅身边,觉得连呼吸都是尴尬的。   还好她能谈谈任务,缓解凝重的氛围:“往、往北,走错路了,我们得往北。出境之后如果核桃位置变动不大,就要跨境去化骨狱看看。”   叶墟跟他们一起离开扶夜峰,不过他没到议事厅,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所有人都一副凝重害怕的脸色。   确定好方向之后,几人埋头赶路。凤择枝不敢跟白琅多说了,只能主动提出帮忙看管叶墟,让白琅跟折流两个人走前面。   “到底怎么了?”就连叶墟都没忍下好奇心。因为他看白琅这人确实不像是容易动怒的,受了委屈要么忍着要么哭哭啼啼,鲜少像这样将怒火表现在脸上,还很长时间没消气。   “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凤择枝找到个可以一吐为快的人,也不管他是不是谁了,“她刚被公子期君阴阳怪气地求婚了……”   “什么?”叶墟诧异道。   “没答应没答应!”凤择枝连忙摆手,“她反手就扇了公子一耳光。哎,你没看见他们那个表情,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今天有人要血溅三尺。”   这时候白琅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凤择枝立刻心虚地弯下腰,给小胖墩塞了个馒头吃。   大概半日后,他们离开扶夜峰,前往化骨狱。也大概是半日之后,荆谷的总管们也沸腾了,沸腾程度仅次于几日前的规则变更。   虞病说:“我是听白嬛峰主说的,白嬛峰主是听苏遮幕说的,苏遮幕是听陪侍一旁的奉剑姬说的……”   金人怡不耐烦地扔了个瓜子壳:“行了谷主,你能不能直接讲重点?”   虞病一口气说完:“……这个奉剑姬亲耳听见公子出言羞辱,然后被反扇一耳光。你们表情不要这么吓人呀,等下公子就要来了,你们就这样迎接他?早知道就不说了,哎……”   “什、什么叫出言羞辱?”魏不笑问。   “说了难听的话吧。”   “公子能说出多难听的话,小姑娘玻璃心吧。”   虞病压低声音,让他们凑成一圈:“灵虚门为了一统仙境能让琢玉入赘到不临城,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胆识再嫁一个来扶夜峰?……原话是这样的。”   “他让灵虚门派人上门嫁给白嬛?”王自道挠头问。   可能是因为白嬛男装给他们印象太深了,好几人都颇为认同地点头。金人怜说:“那确实过分了,白嬛峰主确实玉树临风,但人家女孩子不一定喜欢女孩子啊。”   虞病“啧”了一声,声音不由抬高了:“你们怎么听不懂呢?公子是让她嫁给自己……”   金人怜用力清了清嗓子。   虞病一回头,发现白沉忧站在自己后面,马上变出个僵硬尴尬的笑容。   典当铺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直到魏不笑这个耿直的傻子问:“公子,你、你脸还好吧?”   *   到化骨狱,行程被大大延缓了。   因为化骨狱的战争气氛比天殊宫浓厚些,沿途遇上的所有魔境弟子都疑神疑鬼,看见他们这群不像魔修打扮的,总要上前试探几下。白琅和叶墟这种不起眼的还好些,凤择枝和折流都是随便往人群一站就能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他们一时间有些寸步难行。   “得做点伪装啊。”凤择枝为难道,“可我又不擅长这些。”   白琅看向叶墟。   “你不是在指望我吧?”叶墟冷笑,“别拿阿芹当借口,她就算真的被擒,顶多一个时辰也能逃脱了。”   白琅只能自己动手给凤择枝覆上水月影虚像,掩盖住她打眼的火红色头发和那身炽烈的神鸟气息。折流好些,只要掩下清气,再披件斗篷盖住白衣就行。   “你们在化骨狱有什么熟人吗?我对这儿不了解啊。”凤择枝边看地图边找界门,“魔境还真是封闭,一点也不好客。”   白琅安慰道:“正跟天殊宫打着仗呢,气氛严峻是正常的。”   凤择枝摸了把核桃,最后确认方向:“应该还在北一点的地方,但是就在这一界了。”   路上费劲地打听了一阵,更北的地方叫蛇菰领,有不少妖物聚集,人类魔修都很少敢往那边跑。听说蛇菰领上有三个大妖坐镇,各个都是上古遗脉,蛮横噬杀,凶悍无比。   “我倒要看看什么上古遗脉能在我们面前作威作福。”凤择枝不服气,她抱起小胖墩,啾地亲了他一口,“是吧?”   白琅想想吞天人在浮月孤乡干的事儿,确实应该没有什么上古妖物能比他厉害了。   离蛇菰领越近,就越能确认千面人藏身其中。不过现在白琅几人还有了个计较,那就是千面人随时可以幻化成其他人,就连功法、天权、言语都能短暂地效仿,所以如果让他幻化成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像上次一样吃亏,被他从内部攻破。   凤择枝提议道:“我们互通有无,每个人说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   “凭什么我也要一起去?”叶墟第一个不同意。   凤择枝嗤笑道:“你是最没有选择余地的,赶紧说,不然就拿你喂小胖。”   叶墟抿紧嘴不说话。   “我腰上有个胎记。”白琅先说了,她拿出漆灯夜照指给几人看,“和这个剑柄纹路一模一样。”   “谁要掀你衣服看这个啊?”叶墟有时候真的觉得她的想法很让人难以理解,“你到底多大?”   “巧了,我腰上也有个胎记!”凤择枝兴奋地掀了下衣服给白琅看,有个鸡仔破壳的胎记,“是不是有点像只鸡?不是!那是凤凰!”   白琅讪讪地点头说:“是是是,挺像凤凰的。”   折流说:“我……”   “也有胎记?”   “不是……”折流说,“我喜欢白琅。”   白琅诧异道:“你已经被千面人掉包了?”   “不是说每人都要讲一件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吗……”   白琅唰地脸红了。   凤择枝看得直摇头,她痛苦不已地叹道:“安排个战前策略而已,你们何苦要虐待我这种单身的?”   好不容易七嘴八舌地把暗号对完了,几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蛇菰领。这里确实妖物盘踞,但外围大多是些小妖怪,人形化不全,连尾巴都藏不好的那种。   这些小妖怪看见人都很怕,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的嚣张霸道。   凤择枝随手逮了一只小麻雀精,利用自身威压逼她带路。小麻雀精满头嫩黄色发丝,在他们的注视中瑟瑟发抖,比起麻雀更像只鹌鹑。白琅看着有些不忍,就把她从凤择枝身边带离,还顺手喂了点小米。   “你也太怕人了吧?真不像只妖怪。”凤择枝嘲笑她。   “不、不要杀我……”小麻雀精声音微弱。   白琅想摸摸她的头,手一放上去却发现她抖得更厉害了:“别怕,不会伤你的。”   “不、不要杀我。”小麻雀精重复着这句话,“求你了,不要杀我。好可怕。”   小胖墩朝她龇牙示威,麻雀精眼皮一翻就晕了过去。   白琅:“……还是换个带路的吧,这个心理素质不行。” 第145章 他乡故人   蛇菰领是个新出现的势力,和荆谷一样年轻, 大批妖兽汇聚, 由三位大妖坐镇。这三位大妖中有一个是青环蛇精, 有一个是三头蛟精,还有一个是很少见的蜃龙。   “怎么都是海产品啊。”凤择枝问小胖墩,“你先吃哪个?”   “蜃龙。”   白琅一脸无奈地看着凤择枝:“别乱答应他这种事。”   刚才的麻雀精已经被放跑了, 几人从她这儿问出了蛇菰领的大致情况。白琅觉得有一点很奇怪, 那就是蛇菰领和荆谷的建立时间相近。荆谷建立是由万缘司诸多内外因共同推动的,可那段时间化骨狱也没发生什么类似“司命驱逐谕主”的大事儿啊。   到底是什么促使这批妖兽汇聚在一起的?   越往里走,建筑就越恢宏精美,妖族们也越来越强大,有些化作人身之后甚至与人无异。这些强大的妖族机敏凶恶,一看凤择枝和小胖墩的气息, 都知道不能上前。   又走了会儿, 核桃开始移动了。   “方向变了, 他想逃。”凤择枝连忙又逮了个妖族, 指着核桃移动的方向询问。那个妖族眼神恐惧,支吾半天才说那是“万人坑”。   “他可能已经感觉到我们在尾随了。”白琅凝重地说,“上次也是这样。”   凤择枝疾步往前, 唯恐又丢了踪迹。   “血腥味。”叶墟忽然说。   “万人坑嘛, 有血腥味正常。”前面不少妖族簇拥,凤择枝背后直接张开火翼,振翅而起,“我先走一步, 你们记得跟上!”   白琅腿最短,还要牵着叶墟,没来得及绕过去就被前面拥挤的妖族拦了。   折流慢吞吞地跟在她背后拔剑,剑光似淌千江水,不息川流万古垂。   一剑指过,山河俱寂。   白琅飞快地从被震慑住的妖族中间跑了过去,盘铃在她和叶墟之间叮当叮当地响。她依稀听见叶墟略微复杂地叹道:“不愧为微生涟之后的仙道第一剑修……也不知灵虚门其他两剑是什么样子。”   白琅拉了他一下:“快点跑,不要发表感想了。”   叶墟看着她咬牙切齿:“也不知是谁跑得最慢!”   前方黄土铺盖,突然有一处断层,白琅急急地刹住脚步,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不是断层,而是一级级台阶,台阶之下是看不见底也看不到边缘的深坑,浓烈的血腥味蒸腾上涌。   “凤择枝——!”白琅不敢贸然下去,于是拖着嗓子叫了一声。   下面传来尖锐鸟鸣,紧接着就有几道火柱拔地而起,焰雨铺天盖地地砸下来。白琅仓皇躲藏,却发现这些火焰似乎不会伤着她。   凤择枝大叫道:“快下来,我困住他了!”   白琅纵身跃下,叶墟喊了个“等等”然后也被她带下去了。   台阶绵延很深,白琅跳得不远,所以一落地还是在阶上,不过这台阶滑溜溜的,好像涂了厚重的膏体。她眯起眼睛,借火光看了看,叶墟冷冷地说:“别看了,是人油。”   尸臭味发酵,反胃感涌了上来。   白琅往折流身边靠,嗅了嗅他身上的干净气息,折流静静地站着不动。   又有几道火柱冲出来,白琅连忙继续往下跑,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条黑乎乎的尾巴“啪擦”甩在她面前,将阶梯全部打断。白琅细看发现眼前就是吞天人龙身,它好像被这个坑道卡住了,正在奋力往下钻,凤择枝和庇主千面人都被他堵在里面。   白琅抬脚就踩到了吞天人背上,吃力地扒着鳞片说:“小胖,你转个身,让我下去。”   吞天人把龙头扭了过来,对着她张口就咬。   白琅亮出佛珠。   龙身扭动了一下,挣开些空隙,然后转过身把她扔了下去。坠落是件漫长的事情,白琅在这个过程中看见了悬挂在坑道壁上的无数尸首,淅淅沥沥的血像雨一样落下,既有人的,也有妖物的,颜色各异,混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气息。   下面火焰燃烧,满地如淌岩浆。   好不容易看见地面了,白琅连忙抽符成风,缓和一下落地的冲击。被她用红绸牵着的叶墟倒因为她的符箓而乱了身法,落地时有些趔趄。   白琅定睛一看,那个身着黑袍,高高瘦瘦的千面人正被一袭火羽衣裹住,凤择枝站在他面前,浑身烈焰,红色长发翻飞如火,瞳孔中有赤炎燃烧。   “都是因为我果决干脆。”凤择枝得意道,“这次他还没来得及变化就被我逮着了。”   随意变化成世界上任何一人的能力确实极强,兴许它的限制就是准备时间长呢。   “……可是你逮住他干嘛?”白琅震惊,“我们不是要尾随他去找堕神台吗?”   凤择枝面色一僵,旁边叶墟居然笑出了声。   忙碌了一阵,白琅将千面人困入镜中,几个人围着镜子,如三堂会审般盯着千面人看。   可是不管怎么追问,这个庇主都像木头似的不说话。   “你说庇主身上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白琅问叶墟,这次规则新变,附录狩猎榜已经详细说明了他们要猎杀的是一群什么人,“要是能假扮庇主,混进堕神台就好了。”   叶墟理都不理她。   “我们现在把他再放了?”凤择枝心虚地说。   “放了之后他会把我带去哪儿?”白琅问。   凤择枝又拿着镜子折腾了一会儿,千面人还是木木的没反应。   “算了,先放镜子里吧。”白琅头疼地说。幸好庇主是介于虚实之间的,能存进镜世,不然白琅还真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   解决好千面人,白琅准备解决一下叶墟,凤择枝则跑去解救被坑道卡住的小胖墩。   “你的器已经跟我们商量好了。”白琅振振有词,“大家各退一步,我设法让你交差,你不用再涉险去灵虚门追杀我。”   “我要取你首级,你给我吗?”   “能不能以发代首?”   叶墟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那你倒是说个办法啊!”白琅怒道。   “把这个解开。”叶墟侧过头,让她看见那两个耳饰,语气突然柔和,而且略带引诱。   白琅当然不会给他解,她凑近一点,小声说:“我可以把漆灯夜照给你。”   “双剑我都要。”   白琅一噎,恼道:“碧主听秋不是我的,我管不了。”   “那你赶紧把头伸过来,我把你剁一剁完事。”   白琅一拽红绸起身了,她跟叶墟聊不下去,只能等他那个器过来,看能不能提个有建设性的意见。这边凤择枝也解决好了小胖墩,他变回人形,吃了一肚子黄土。   “堕神台应该离这儿不远,否则千面人不会放松紧惕被擒。”白琅跟她分析道,“既然现在已经打草惊蛇,那就不能指望千面人了。我待会儿查查狩猎榜上有哪些庇主是在这附近的,从他们当中挑一个入手。”   这么一查,还真有个庇主是在附近的。   他排在狩猎榜第五十六位,所以暂称他“五十六”。四方台对这些庇主的统计很特殊,不像谕主名录一样又有名字又有天权,而是只有个序列,每个序列后有句类似诗号的东西,也不知要怎么根据这些诗号来确定庇主身份。   “百见风成险,忍作人间别。”白琅把五十六的诗号念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凤择枝摇头:“我不认字。”   叶墟轻嘲道:“就是类似擎天心经真言的东西吧。”   “映镜则天目生,入镜为戏中魂”,看起来确实很类似。白琅想了一会儿:“这个庇主用风?”   “其实你不觉得……”叶墟犹豫了一下,“有时候这些真言也在昭示谕主自身命运吗?”   白琅脑海中一时间闪过了很多东西,从天目生到圣心通,从准绳墨到随轨辙,一件又一件事情,一种又一种天权。“百见风成险,忍作人间别”,其中沧桑沉重的意味一下就传达到了白琅心间,她已经大致能够勾勒出这位庇主的形象了。   他是无常无息之风,也是别离人间之风。   她起身道:“走吧,先离开这里。”   从万人坑爬出来,白琅给他们每人分了一面镜子,让他们带着镜子分开行动。因为她脚程太慢了,御剑也不快,所以由凤择枝、折流这类能飞的带着镜子到处照,再将看见的情景映回给她,这样效率会比较高。   白琅牵着叶墟前往蛇菰领更深处走去。   蛇菰领和荆谷有些像,只不过聚集起来的不是谕主而是妖族。他们也会满街买卖交易,寻欢作乐,杀人夺宝。越往里面走就越繁华,各种建筑越发恢弘,妖族们也越厉害,那些不太厉害的也大多有个厉害的背景。   白琅甚至在这些妖族之中看见了人类修者,不过这些人大多作为奴仆跟随在某个大妖身边,双目无神,如同行尸走肉。这些妖族看见白琅就跟看见了嫩肉似的,眼睛发绿,她在这群实力强劲的大妖怪之间实在是打眼。   不过由于她看起来太自信,所以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妖物敢上来骚扰。   “你这叫什么?虚张声势?”叶墟冷嘲道。   “我本来就不怕。”   前面有一间洞窟似的酒家,来往妖族都是满面伤疤,气息凶恶的。白琅径直朝着店门走去,叶墟不屑道:“就等你阴沟翻船。”   “怎么可能?”白琅跨过门槛,里面一片嘈杂,正前方就是几个大赌桌。赌桌上玉体横陈,筹码交错,男男女女的妖族肢体交叠着,五颜六色的烛火迷离照映,场面**不堪。   白琅立刻扭头跑出来了。   叶墟抓住每一个挖苦她的机会:“不是不怕吗?”   “吓、吓死我了……”   妖族可没有人类的德行约束,放浪形骸之事常有,修道者都已经习惯了。叶墟觉得她要么是真的年纪不大,要么就是没见识,前者可能性大些。他转念一想,这种没修行过多久的谕主都能凭神眷天权将他轻易困住,神选这事儿也是有够不公平的。   “客官别走啊!来来来,新开的场子,好东西多着呢!”   叶墟这边正想着,一个娇柔妩媚的声音就迎面而来。   刚才的酒家里跑出来一个穿斑斓彩裙的少妇,她妆容与平常所见的不同,粉擦得又厚又白,眼角遮着层桃色,唇上只一点朱红,吊眼梢冶艳又妖异,一双丰乳呼之欲出。   白琅明显已经被震慑住了,叶墟只好开口问:“都有些什么?”   白琅揪了一下红绸,小声道:“你要做什么?我不跟你一起啊,先说好了……”   “不一起?那你把这个——”叶墟反揪住红绸扯了一下,厉声道,“给我解开!”   白琅差点被拽倒,这时候就听少妇答道:“多着呢,有吃有喝能住店。招牌菜是上好的人肉排,今早刚剁的……”   “能买消息吗?”白琅摸着鸡皮疙瘩问道。   少妇面色微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番,招呼道:“二位进店来说。”   白琅顿住脚步不前,耳边又传来叶墟一声不屑冷笑,她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少妇带他们绕过赌桌,白琅亲眼看见好几个妖怪都把手伸到少妇裙下了,那些妖族不是叫她“老板娘”就是叫她“织姬”。   “织姬”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白琅一时间有点想不起。   “消息呢,自然是可以买的。”织姬将他们领到台前,妆容浓艳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精明气,“不过看情况,可能要些时日,二位是不是在这儿住个店啊?”   这就叫绑定服务了,不买不行。   白琅怕她半夜里把自己也剁成人肉排,所以不敢答应。织姬劝道:“我虽孤弱,在这片地方却还是有些名气的,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说话不算话。”   织姬媚笑一声:“若是实在放不下心,也可以让我店里人先探点你们想要的消息出来,你再看看值不值得付这个钱。”   白琅觉得她太会做生意了,就算最后不买消息,那也赚了几天住宿钱。   “那先暂住吧。”白琅应下了,毕竟折流几人还在寻找庇主踪迹,到时候也是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共商对策的。   织姬拿出了算盘:“几间房?”   白琅:“两间。”   叶墟:“一间。”   白琅诧异地看他:“为什么要一间?”   因为半夜可以趁你不备完成任务啊……   叶墟心里翻白眼,嘴上坚持说:“只要一间。”   “不行,必须两间。”白琅纳闷,又看他实在不情愿,于是告诉织姬,“老板娘,你能不能在两间房中间打个小洞?”   这样就能把红绸穿过去。   “……”织姬震惊了,“这么会玩?”   叶墟脸都青了,气得拿盘铃锤了白琅一下:“你能别纠结这个吗?两间就两间。”   最后织姬解决了这个问题:“给你们安排个分内外间的吧。”   住下后,白琅把自己所寻之人的体貌特征告诉了织姬,让她照着去查。白琅叮嘱道:“可能与我所描述的有些出入,但不会很大,你们若是找到类似的生面孔,切记一定要用影璧记下。”   “知道知道。”织姬掰着手指说,“外表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一头苍苍白发,腿不好或者压根没腿,应该是穿黑袍戴空白面具。我都记清楚了。”   白琅这才放心地让她离开。   和在扶夜峰那时一样,她把叶墟拴在门边,离自己卧房远远的。盘铃红绸是她的器,就像是她的手足延伸,用起来称心如意,只要叶墟有异动就能感觉到。更何况她还在叶墟正对面摆着镜子,想逃是不可能的。   叶墟总觉得她是想让自己给她顺便看个门,心里非常屈辱。   织姬匆匆下楼,到店后的院子里,檐角和井沿爬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蜘蛛。她把白琅所描述的内容跟这些蜘蛛说了一遍,蜘蛛们纷纷消失,往四面八方而去。   这时候厨房里有人走出来,是个体格雄壮、肌肉发达的男人,他脸上有很多疤,看起来颇为狰狞。他穿一身下厨的打扮,手里的剔骨刀锋利无比,衬着眼神愈发冷漠无情。   “母亲。”他叫了一声。   “怎么了,我儿?”织姬笑道,“你不去忙吗?我看大堂内客人还挺多的。”   “方才那两人是何来路,母亲要亲自接待?”   “我儿眼光还需多锤炼啊。”织姬掩唇笑道,“看见那小姑娘用来绑人的绸带了没?那个质感,那个花色纹路,定是风央始皇曾用过的东西。”   “风氏的人?”   “是啊,说不定是风央王朝的小公主呢!哎,这么年纪轻轻,不知世道险恶,还敢出来乱逛。我将她拉入客店内也是为她着想,若是打好关系,你我指不定就能飞黄腾达呢。”   虽然过去五千年前了,但风央王朝在化骨狱依然有着很强势的地位。   又多聊了两句,织姬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去下厨,莫让客人等急了。”   白琅住下之后就格外小心,她细查了一遍房中摆设,没有什么机关。这地方还算干净,但比起人类客店要粗糙些,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   叶墟听见她在房里发出尖叫,隔了会儿又见她跑出来。   “怎么?”叶墟问。   “有蜘蛛。”   “怕不是什么妖物。”叶墟冷冷地吓唬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随口言中了,这些蜘蛛正是织姬留下的。她本想窥伺一下两人的情况,却不想白琅是个开了天眼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这反倒让织姬愈发笃定二人来路不小。   她手下那些蜘蛛们出去卖力探查了一日,很快就有消息传回。   她连忙跑去找白琅,跟她交换条件:“找着你说的那名男子了,他可不是孤身一人。”   白琅微怔:“他身边还有谁?”   “有个你这么大的小姑娘,不过看起来怪阴郁的。”   白琅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她连忙追问:“这小姑娘长什么样子,你给详细说说。”   “姑娘……”织姬暗示性地朝她伸出手,“这消息可不是白来的。”   白琅给了她一笔灵石,织姬这才喜笑颜开:“你还需再等几日。”   “为何?”   “方才的消息是听领北老槐妖说的,前些日子有人看见你说的人在山神庙留住,现在嘛……还得等我孩儿们继续去找。”   她抱着灵石走了。   白琅觉得特别不放心,她问涉世经验丰富一点的叶墟:“你说这老板娘会不会骗我?”   “你除了钱财还有什么能被骗的?”   “我怕她吃了我啊……”   “你看过人家店里的人肉排了吗?都是金丹以上的肉呢,你还不够格。”   白琅松了口气,转而又有些难受,因为不知要在这食人客栈住几时。她用镜联系凤择枝和折流两人,让他们往领北山神庙附近找找,结果折流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于是白琅就彻底放弃他了,只跟凤择枝一人说。   凤择枝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完成任务,可白琅看见小胖墩鼓着的腮帮子和她手里那堆零嘴,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   “我们一起去那个山神庙看看吧?”白琅跟叶墟提议道。   “你自己去。”   “一起吧。”   “你自己去。”叶墟越来越不耐烦。   白琅决定先等一夜再拖着他去。   夜里,叶墟一直醒着,先是听见楼下嘈杂无比男女声音,后又听见房里白琅辗转反侧。好像自从被她抓住之后,就没怎么听她好好睡过觉,总是一副心事颇重的样子躺着想问题。   过了会儿,她静了下来,叶墟也终于得空眯一会儿。   半柱香不到,他又听见白琅在说话。   断断续续的。   “……所以其实从白沉忧带走白嬛,到你发现炉火中的我,这中间是有个时间差的。而你并不能确定炉火中的孩子是叶姒生产后偷藏的,还是她从其他什么地方弄来的。”   又静了一会儿。   “你为何不直接明说,你也不知我来历?”   白琅正在跟白言霜谈话,她真的很少对他如此不敬,步步紧逼,但身世之事已经困她太久,她想摆脱出来。   白言霜指尖在她掌心轻划,一笔一笔写道:“如何舍得?”   白琅心尖一颤。   她讷然无言,良久才道:“你怎么这样……”   也不是埋怨,只是类似于“你为什么要这样温柔”的感慨。   “夜深,先休息吧。”白言霜顿了顿,继续写,“谕主。”   不管前尘如何,至少现在二人主器关系是可以确定的,白言霜希望她认真对待。白琅拉起被子,看着他消失,然后小憩至天明。反倒是门边听了几句谈话的叶墟,心中一直未能安定。   第二天清早,两人又是各怀心事地见面。   白琅拉着叶墟出发去山神庙,很奇怪他居然没有激烈反对。   “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叶墟冷冷地说:“因为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   领北比较荒芜,这片地区的妖族以妖木居多,他们深深扎根地下,连缀成大片瘴气林。林中一片寂静,听不见鸟叫虫鸣,偶尔有野兽的哀嚎,很快也会消失不见。阳光照在这片林地,静谧安详,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大凶险。   那个山神庙在林木深处,废弃已久,白琅到这儿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人迹。   山神庙里的有个四不像的铜像,铜像下有两个蒲团,这就是全部了。白琅将蒲团掀起来看了看,没有发现特殊之处,然后她又到山神庙后面转了圈,都是空房,破败已久。   “可能真的只是留了一阵。”她叹息,坐在蒲团上取镜照映,查看四周情况,不过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叶墟也坐在蒲团上,看起来似乎在闭目养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   “哎……”白琅叹气,“知道这个做什么?你还不如先把追杀令解决了。之前的条件到底行不行啊,我把漆灯夜照给你,你……”   “你听不懂问题吗?”叶墟声音忽然抬高。   “……我叫白琅。”白琅小声道。   两个一起坐在蒲团上,目光都看着正前方的丑陋佛像,谁也没有说话。   “算了,就按你说的条件做吧。”叶墟打破沉默,“把漆灯夜照给我。”   白琅将剑交给他。   “把我放了。”   白琅松开他的红绸,给他取走耳上的饰物。   然后叶墟反手就拔剑抵在她喉上。   剑芒刺骨,漆灯夜照映见他冷彻幽黑的瞳孔。   白琅后退半步,腰撞上摆放铜像的台子,她很冷静,因为结契一权几乎不惧任何主动进攻。只不过如果叶墟一心反悔逃脱,她也很难再将他困住。   她总觉得叶墟傲慢,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不过杀手性子确实会反复无常些。待会儿打起来要试着在他身上留点记号,方便追寻。   她盘算半天,叶墟架在她喉上的剑却纹丝不动。   良久,锋芒掠过,断发一缕。   “以发代首,这是你说的。”叶墟收剑归鞘,将她那缕头发系好,藏入怀中。   他的身影原地化雾,消失不见。   白琅摸了摸头发,回头继续看镜中。   四下荒野无迹,到处都是风吹草动,如果她想找的那人打定主意要匿身风中,就真的很难找寻,更别提他还有很大概率已经离开附近。   白琅收起镜子,准备离开,这时候庙中忽有异风浮动,若有似无,幽眇遥远。   她从蒲团上起身,匆忙回头去看,却被人从身后一下捂住了嘴。背后那人用手肘压着她的肩,轻盈的风尾盘绕在她腿上,一瞬间就将她牢牢缚住。   “猜猜我是谁?”有人在她耳边笑。   白琅非但没有惊慌,反倒欣喜地支吾了一声:“司命?”   对方松开了手,白琅回过头,看见空白面具和黑乎乎的介于虚实之间的长袍。兜帽下流出细腻的白发,不像是从前那种由黑褪白的沧桑之色,反倒雪亮柔滑,十分曼妙。他身后还跟着个略显疲惫的少女,正是纪雅之。   “多大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纪雅之没好气地说。   她对司命好像大不如从前恭敬。   “雅之!”白琅冲过去抱住了她。   纪雅之拍了拍她的背:“别把眼泪鼻涕揩我身上。”   朝稚拉下了帽子,但是没有揭开面具,他问:“你这是在找我?”   “我……你怎么回事?”白琅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我以为琢玉真把你杀了,他到底怎么把你变成庇主的?”   “不能在这儿谈。”朝稚的天权慢慢扩散出去,逐渐将整座山神庙覆盖,然后他卷风转动了一下铜像,解开禁制,露出铜像背后的大空洞。   从这个空洞进去,里面是间干净的静室,就是普通修者闭关用的那种。   “琢玉藏得深啊……”朝稚在正中央的石台上坐下,纪雅之随便坐在他身边,还示意了一下白琅,“你知道他和神台的关系吗?”   “他为东方扇主办事。”白琅已经通过目前的消息明确了这一点。   “不止。”朝稚笑道,“仙境传他是三姓家奴,这还看轻了他。照我看来,眼下神选中有几方势力,他就为几方势力办过事……他游戏心太强,也不知道到底是忠于哪一边的。”   朝稚告诉白琅,那天在龙山,琢玉并没有杀他,但也差不多已经给了他致命伤。可他不仅没有死,还获得了更为强大的天权与肉身,只不过从此以后都要戴上“四相代面”,为堕神台效力。   “四相代面就是这个。”他指了指脸上的空白面具,“是四相皆空、无我无人的虚实之面,为昔日镜主所造。”   纪雅之补充道:“所以琢玉同样也为堕神台效力。”   白琅不解:“为什么你们不认为镜主和扇主是共边的势力呢?”   朝稚笑着摇头,伸手揽过白琅的肩,凑到她耳边说:“因为镜主就是扇主杀的。”   幸好有朝稚扶着,不然白琅就从台子上掉下去了。   “扇主自己杀了镜主,所以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更肯定镜主已死。”朝稚笑容阴郁,“也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想除掉堕神台的庇主们,我敢说这次规则变更必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   先不论扇主为什么能把庇世者杀掉这个问题,白琅更想知道的是……   “可是围攻西王金母的那些无面人又是哪里来的?我还以为那些是扇主手下!”   “确实是扇主手下。”朝稚点头道,“扇主弑杀庇世者之后,似乎也找到了制作四相代面的办法,所以造出了一批无面人供自己使用。同时他还借助自己手下的无面人造成‘镜主活着’的假象,欺骗其他几方神台,让他们误以为可以清理掉全部的神选者,直接中断神选。”   白琅艰难地说:“他想杀了庇世者,又中断庇世者的选拔?为什么?灭世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天晓得。”朝稚绕着发丝说,“他手下那群人,从琢玉到沉川,甚至再到珑婴……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没准灭世只是人家的爱好呢?”   白琅惊恐:“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爱好是第一动力’。”   朝稚失笑道:“那你是该培养一个救世的爱好了。” 第146章 明镜蒙尘   白琅没能跟朝稚聊太久。   因为狩猎榜出来之后,很多有查知信息能力的谕主会寻诗号而至, 他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   “最后一件事。”白琅问, “堕神台怎么去?”   “那地方和四方台一样, 只有庇主经历重重厮杀成为真魔之后,才有机会上台一窥究竟。”   朝稚说罢就化风消失,纪雅之怀念地看了她一会儿, 也很快消失在空气之中。白琅独自走出铜像密道, 一出去就跟叶墟撞了个面对面。   “你怎么还在?”她问。   叶墟一时间没说出话,白琅戒备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你刚才去哪儿了?”   白琅回头一看,铜像上的密道已经消失不见,她也懒得跟叶墟解释:“说好的就此分道扬镳,你再反悔我就用天权立约了。”   “结契”一权最基本的用法就是立约结契。   “那就立约吧。”没想到叶墟应了下来。   白琅觉得他奇怪, 但还是翻开擎天心经到结契部分, 指着一行金字, 抬头问道:“你保证不杀我?”   “嗯。”叶墟不耐烦地点头。   白琅也点点头:“那行, 结契吧。”   她所指的金字依次亮起——“命参同契,处中制外;要道魁柄,统化纲纽”。星星点点的金光汇聚起来, 落在叶墟身上, 最后在他手背凝作“命契”二字。所谓命契,自然是违背了就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契约。   白琅认真跟他解释说:“命契是很好控制的。你要反悔记得先跟我说,我可以提前给你解开……”   叶墟已经消失不见。   方才他离开一段距离后发现白琅气息忽然消失不见,所以折返山神庙查看, 没想到跟她撞了个正着,有点小尴尬。   这次分开后,他直接离开化骨狱,在扶夜峰边境找到了等候多时的阿芹。她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河边用树枝插鱼,一插一个准,很快就攒了一筐。   “我正愁这些鱼没人烤呢,你可算是回来了。”阿芹见他来了,头也不抬,“你拿到她一魂一魄了吗?”   叶墟不答。   阿芹回头,面有怒色:“叶墟!”   叶墟微微皱眉。   阿芹立马换了副笑脸,扔下树枝跑到他身边,一口一个“谕主”甜甜地叫:“叶姒予我一魂三魄,你予我一魂三魄,只差一魂一魄就攒齐完整的三魂七魄了。我比无名剑要强,与北方神剑、烟流剑不相上下,叶墟,你不想要吗?”   “没有办法,正好落在灵虚门那两个鲛人手里,所以被迫立下誓约。”   叶墟伸手给她看,手背“命契”二字猩红似血。   “歹毒的女人!”阿芹恼怒道,转而又对叶墟露出笑脸,“你不能出手,那自然可以换其他人去……”   叶墟平淡地说:“我结契时答应她解决追杀令。”   阿芹骤然色变,眼瞳中全是凶险的锐光:“你为何会应下这种事?”   “她太谨慎了。”叶墟平静道,“大梦之事暂时放一放吧,反正我漆灯夜照刚到手,暂时不缺趁手的兵器。”   “可我……”   “行了,你回劫无心想办法把任务档案改改。”   阿芹走到河边,踢翻装鱼的筐子,脚尖点水消失在密林之中。   *   白琅控制住了逃走的庇主,也弄清了堕神台的大致情况,所以准备直接回去复命。凤择枝从她这里了解完情况,也决定立刻返回千山乱屿。   她临走前依依不舍,始终放心不下小胖墩。她总觉得小胖墩跟白琅在一起会吃苦,殊不知吃苦的一般都是白琅。   “我以后会来看你的。”凤择枝三步一回头,小胖墩却只顾埋头吃她给的糕点。   白琅带着小胖墩返回城主府之后才召回折流。一别不过半日,折流就觉得白琅有些不同了——她好像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去跟师尊复命了,之后有几日要忙,你稍微看着点城主府。”   其实白琅也不是真的指望他看管城主府,只是暗示他别每天猫在房间里不动,还是要多出来走走的。   她到正阳道场文始殿的时候,正好玉剑悬也在。   “……所以这次必须全部根除,也不要再考虑其反扑了。”   他正好讲完一段关于内乱的话,白琅听见了只言片语。   “你也回来了?”太微终于抬眼看了下她,“说说情况吧。”   白琅直接把千面人和朝稚的事情说了,然后询问太微当时是怎么安排琢玉行动的。太微稍作冷笑:“我当然是要他直接除掉朝稚……扇主那边应该是要他劝降。他谁的都没听,反而拉了一手堕神台,我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那个,玉剑悬,你把琢玉给我叫来。”   “掌门真人,还请三思后行。”玉剑悬纹丝不动。   “啧,什么玩意儿。”太微冷笑,“下回再撞我手上,我非得把他皮扒了不可。”   狠话说了,最后还是没让琢玉来,看来是准备继续装聋作哑。白琅觉得琢玉确实厉害,他这种程度的谋士几乎是无可替代的,所以太微对他有一定容忍度,觉得能用一日是一日,实在是撕破脸了再说。   太微又看向白琅,语气稍缓:“你这次还不错,但浮月孤乡那边就要努把力了。”   白琅垂眸道:“我今日就能把月圣之事解决掉。”   太微有些诧异,见她不像在说谎,但月圣之事明明就卡在天殊宫没进展了,她准备怎么在一日之内解决?玉剑悬也看了白琅一会儿,突然问:“掌门真人还未赐她道号吧?”   太微摆手抱怨:“我十万门人,哪里有空想十万个不同的道号?”   “称道号方便些。”玉剑悬的语气没有起伏。   白琅攥紧手,太微一时间可能没有反应过来,但她已经反应过来了:“还请师尊赐下道号。”   月圣之事解决了,那浮月孤乡就解决了。浮月孤乡解决了,那剩下的就是扶夜峰了。如果她接手扶夜峰之事,“白琅”这个名字就有点嘲讽了。玉剑悬其实已经默认放权给她,由她拿下扶夜峰,所以才提“道号”一说。   过了会儿,太微似乎也明白过来,他看着白琅随口道:“赐道号‘尘镜’吧。”   玉剑悬眉头微皱:“掌门真人……”   “就这个了。”太微断然道,不允许他反对。   “明镜蒙尘”,寓意不是很好,玉剑悬觉得他在闹脾气。   太微走下圣座,眼中寒凉之色从未变过。他看着白琅,白琅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却只见到他眼底略带笑意,没有指责或者恼怒。   “器才满后须招损,镜太明时易受尘。”太微站在她面前,两人相互平视,良久,他才继续道,“蒙尘是因为镜明,你能懂吧?”   如微生涟因无暇招致分尸,又如折流因无缺而惨遭断刃。   镜太明时易受尘。   她所忍受的一切苦痛离难,都是因为她比所有人看得更清更明。   白琅躬身施礼,字字掷地有声:“多谢师尊,我都明白。”   报君相知,为君蒙尘。   *   浮月孤乡。   宿月界的月亮消失了,是在一瞬之间消失的。   这里除了月亮没有其他光源,所以在骤然陷入无光之夜后,宿月界所有祭司都意识到月圣重现了。他们纷纷聚集到望月台,惊讶地发现往日邪欲横流之处,此刻竟清悄寂静,玉台壁画鬼斧神工,无数人影在烛火下闪动。   祭司们纷纷抬头,只见望月台上,步留影身着许久未穿的祭祀服,缓缓从玉帘后引出一个姑娘。这姑娘一看就不是浮月孤乡魔修,一身道袍呈深青色,暗纹素净,冠带整洁。她面孔秀气,甚至还有些稚嫩,只不过她往望月台上一站,步留影便稍退一步在她身后了。   下方议论纷纷,步留影抬手虚压:“肃静!”   祭司们不再说话了,可拜火教和玄女派有些人还在交头接耳。   步留影也不管他们,她高声道:“经过漫长不懈的努力,我们终于迎回了真正的月圣。”   低下一片哗然。   “不可能吧,就这个姑娘?”   “不像啊……”   “是啊,以往月圣形貌气质都与她不同。”   “肃静!”步留影声音微厉,很快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这位是灵虚门来使,也是为我们寻回月圣之人,太微尊上座下首徒尘镜。”   她俯身搭起玉台,一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影爬了上去。   这时候望月台下的人才看清,原来还有个圆乎乎的小胖子在上面。   “噗嗤!”不知有谁笑了出来。   很快就有接二连三的笑声响起。   白琅取下小胖墩颈上佛珠,瞬间风起云涌,整个望月台都被庞然黑影笼罩。众人纷纷抬头,一道遮天蔽日的龙影于云中出没,忽而见其首,忽然见其尾。漆黑身躯不知几百里长,远远看去只觉得它正无限变大,最后甚至大到足以吞没整个宿月界。   那轮消失的明月化作散碎星辰,随黑色巨龙的吐息喷出。   白琅从台上俯瞰那些面如土色的人,声音低柔清晰:“月圣后继无人,只好为诸位寻回了初代月圣……古龙佛。” 第147章 |   147、桴柈魔姬   几息之后, 黑龙化作人身落回望月台上, 空中恐怖的气息依然挥之不去。小胖墩跳起来从白琅手里咬走一颗糖,然后老实地等她系上佛珠。   望月台下人头攒动, 密密麻麻,各色目光交织。   白琅捧镜而立,不再往下看。   步留影拍了拍手,亲切地靠在栏杆,广袖迎风舞动:“还有件事儿要跟大家说。几日前,大祭司查明天殊宫截下古龙佛信物, 断月圣传承。”   台下一片寂静,转而又是哗然,大部分人神色都混合了愤怒与恐惧。   步留影再度抬手止住喧哗, 她继续道:“幸天命犹在, 古龙佛时隔五千年重临。今日起将以他为帜,往边境驻魔军十万,不破圣宫终不还。”   她说话总是懒懒散散的,这句“不破圣宫终不还”也没什么力气,底下都还很冷静。   主要是天殊宫积威甚重, 而找回古龙佛的那个姑娘又明显是灵虚门背景,其中的布局痕迹太明显了。   底下所有人都能看懂, 所以没有人敢冲出来当这个炮灰。   “月圣座下大祭司骆惊影。”下方传出熟悉的声音,“请战。”   白琅微微倾身,看见骆惊影那身不打眼的褐红色长袍,他仰头望台上, 眼里只有古龙佛。底下万般躁动,只有他这一隅是悄然无声的。   “还是大祭司靠得住。”步留影笑嘻嘻的,一点也看不出严肃的样子,“你上来,我们谈。其余孬种就自己回家玩泥巴吧,祝你们永享太平,长寿安康。”   她挥了挥袖子,望月台红灯碧火重新点起,歌伶舞姬纷纷出现。酒和熏香的味道混在一起,朦胧帷幕映得人身姿曼妙,这里仿佛又成了之前那个邪欲横流的望月台。   骆惊影从重重帷幕间走出,身后长袍迤逦及地,端庄肃穆。   白琅站在栏杆边上,手里牵着小胖墩,安静地看着他和步留影两人对峙。   “你与灵虚门勾结多久了?”   “很久了。”步留影掰手指算,“久到那边派来的人都换了个代。”   她朝白琅挑眉一笑,白琅只能应声:“先前灵虚门派来的是琢玉上人……其实我辈分比他高些,眼下还请不要纠结这个。”   白琅见这两人一副要提旧事的样子,心下有些不愿,于是直接切入正题。   “当今魔境之势,天殊宫不能算优。三圣尊有两位鲜少问世事,掌权的虚极天尊论远见不及太微,论魄力不若无定主,论决心不如留影祭司。且天殊宫几位强势的魔君中,仅有解轻裘熟悉魔道内战,如果天殊宫与化骨狱、浮月孤乡双双开战,很难再找一个合适的主将。若是天殊宫偏防化骨狱,则浮月孤乡自可攻其不备;若是偏防浮月孤乡,灵虚门也可保十万魔军全身而退。”   骆惊影知道她是为灵虚门利益服务的,所以对她的话总是考虑两面——她主张的事情是不是对浮月孤乡有利?是不是对灵虚门更有利?   这样一来,虽然她提到的问题都很对,却也不敢贸然相信。   白琅继续说:“再者,古龙佛重临,浮月孤乡所有核心人物的反应你们也看见了。祭司、拜火教、玄女派三方内战,人心涣散多时,月圣信仰已失。若再不促成一战,以血祭月,重振旗鼓,凝聚人心,浮月孤乡只会由内而外慢慢崩溃。”   步留影含笑看着骆惊影,骆惊影则看着白琅微微皱起眉。这番话……即便是为灵虚门利益服务的游说之辞,也足够使人警醒了。   最后,白琅一锤定音:“古龙佛为浮月孤乡点燃烽火,天殊宫深陷内战泥潭。若要一发制胜,只在此刻此时!还请大祭司速速领诏出征!”   “明白。”骆惊影垂眸。   步留影拟诏给小胖墩,小胖墩给骆惊影,骆惊影跪下接过。   “我也会跟去的。”白琅这才缓了神色,安慰道,“浮月孤乡一事由我全权负责,能尽的努力我会一分不差地尽到,请您不要担心。”   骆惊影起身,神色平常:“好话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会尽一切努力的。”   不是为浮月孤乡,而是为灵虚门。   是日,浮月孤乡十万魔军横渡雾海云河,兵临接壤之界。   此界名为云釜界,是天殊宫、化骨狱、浮月孤乡三境接壤之界。这里终年云雾笼罩,不见天光烈日,天然云雾可隐匿气息身形。   十万军分三批进入。   第一批人数最少,仅有百余名弟子,他们以最快速度悄然过界,然后将另一端通向天殊宫界门毁坏,阻隔两地交流。   第二批人数也不多,以祭司为主,他们围绕界门起大禁制,设帐砌台。主帐周围引浩荡大河环绕,易河水为岩浆,炼狱似的魔焰遮天蔽日将其环护。   第三批是主力,于主帐前列队重整,只等一声号角就突入天殊宫境内。   “云釜、浣纱、烛真,三界边境,直接压过。然后从烛真界跨过大怖河,天殊宫设圣殿在此,是为前哨,不计损伤,优先拔之。夺烛真后不要再往前,直接回头从浣纱界入化骨狱,取径几个无人界,返回主帐。”   白琅放下手,回头问道:“可明白了?”   她在跟分管各军的魔将讲解战术,不过还有些人没认真听。   “摄魔符拿来吧。”步留影一身松垮垮的祭祀服,在肃整劲装间有点违和。   十万魔军由各教派门人组成,摄魔符就是号令这些弟子的符箓,各大教派门派一般都把它放在自己这边的主将身上。它分左右两半,右半为尊,步留影是要取右半。如果有人听不懂战术乱来,白琅还能用右半摄魔符设法挽救。   魔将们不情不愿地交上了半块摄魔符,白琅将它们一个个放在地形图上,如置棋谱。   “我可以随军去烛真界吗?”骆惊影问道。   白琅摇了摇头。   “若有不确定的地方,还请及时请示主帐,不要自作主张。”她最后吩咐了一句,由小胖墩大声喊出“全军出战”。   魔军浩浩荡荡出发,如黑云压境。   帐内,骆惊影似乎还有些忧虑。   “大祭司,你有听懂我刚才在讲什么吧?”白琅问道。   “嗯。”   “那就好。”白琅取镜立于案上,看着各军出发,“会有人不按规矩来的,到那时候您再带摄魔符前去施援。”   她出身灵虚门,还带了个这么小的古龙佛,怎么看都是不能被信任的。魔军中如果有人没照她说的做,那至少还有步留影和骆惊影站在她这边,有犯错的余地。   步留影问:“我总可以随军去烛真界了吧?”   “你是最不能去的……”白琅看她一副很激动的样子,心下不禁摇头。   从镜中看,魔军前进速度非常快,一直到烛真界都未遇任何阻碍,而这似乎让魔军们多了些信心。   由拜火教高玉书所率魔军最先抵达圣殿,他未作迟疑,直接破入殿内。   其实圣殿防护十分严密,但浮月孤乡这次举兵十万,倾轧而下,若是没有极为强力的魔君防守,很难抵御浩荡军势。   正巧,近日天殊宫桴柈姬就在圣殿巡视,她一见黑云压顶便知不妙,正犹豫着是该迎战还是暂撤,便被一束青火笼住。   高玉书手持一块巴掌大的月形勾玉,玉上燃着青色魔焰。他凝神注视眼前女子,只见她一袭黑红华服,簪发如墨云半垂,袖上开血爪三道,隐约露出下面白皙细腻的肌肤。这等容貌打扮,定是稚女命座下圣妃无疑。   “没想到如此边远的地方,还有圣妃魔姬坐镇。”   桴柈姬拢袖遮面,脚下木屐看着不便,其实步履轻若鸿毛。她退出青火笼罩的范围,柔声道:“妾身不过一叶飘萍在外,还望您怜惜则个。”   她从袖间抬眼看,眉梢眼下全是勾魂摄魄的媚态。   高玉书心中一荡,只一个恍神的刹那就感觉天旋地转,最后一眼看见的竟是自己倒落的无头尸首。   桴柈姬手上錾花指套又长又细,尖端裂纹中流出几滴血。   她再度拢手入袖,华服头饰分毫不乱。又一队魔军冲出,她直接转身背向,天花乱坠如雨,留下大片血泊。   圣妃在宫中地位比魔君们稍低些,因以身侍主,又常称“妾”、“婢”,外人多重其艳名,肖想其美色。却不知其中佼佼者与衣清明、夜行天之流也不相上下,只不过鲜少出宫露面而已。嵯峨姬一击就能伤及骆惊影肉身,桴柈姬更是千万人莫敌。   浮月孤乡魔军如想拿下此处圣殿,并没有那么容易。   桴柈姬行至殿外,看着潮水般涌来的魔军,抬袖掩唇,懒散地打了个呵欠:“今日许是要劳筋动骨了。” 第148章 |   148、破军之势   为了安全起见, 桴柈姬还是优先向宫中汇报情况。   宫中回报未达,敌方援军已至。   在桴柈姬斩首高玉书, 试图向其余魔军出手时, 另一名浮月孤乡魔修凭空出现,直接将她拦下了。巧得很,这也是位修习媚术的女性,而且她身上气质独特,所修不像寻常的阴阳合欢术。   “玄女派, 靥深。”少女绕着辫子,羞涩道, “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原来是玄女派……   玄女派的媚术可以说是十境闻名了, 就连天殊宫也有不少圣妃出身玄女派。   桴柈姬心中稍有些忌惮, 她后退一步, 敛裙施礼, 借这点空档细细打量对方。这名玄女派弟子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一身水红色长裙,眉眼中含情又露怯, 娇俏天然, 笑起来百态千娇,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桴柈姬抬袖半遮面, 又款款施礼道:“妾身人微名贱, 不值一提。您这一声‘姐姐’,倒是折煞妾身了。”   她观察靥深的时候,靥深也悄悄观察着她。   先前白琅在主帐设镜, 发现桴柈姬阻挡拔营,当即让步留影调人驰援。一开始步留影是打算让岳欣去,后来转念一想他个纯情小男人说不定低挡不住圣妃诱惑,这才忍痛从玄女派弟子中挑了个去。   都知道圣妃魔姬是绝世尤物,可她们归稚女命所有,外面人很难接触得到。   靥深自小修习媚术,能有幸见识将此道修至极致的天殊宫圣妃,本来觉得激动亢奋,但一见桴柈姬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高兴了——作为对手,我都这么尊重你,你凭什么不尊重你自己?   她竖眉斥道:“我不杀无名之辈,你到底叫什么?速速说清楚!”   桴柈姬低笑摇头:“妾身已将全部身心交给稚女命大人,再要这姓名有何用?您且当妾身是无名之辈,手下留情,放妾身一条生路罢。”   靥深怒极,抬手起一道红雾,雾里如花似梦,气味颓败不堪,周围建筑一旦染之,尽皆朽败。桴柈姬没入雾中,沉重的木屐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繁复的华服也未掀起一丝涟漪。   下一个瞬间,靥深颈背汗毛倒竖,虽未感觉到劲风、杀意,但依然立即回身招架。   她回身后只见一道黑红色残影,眼看难以抵挡,只得下腰后翻,拉开一根廊柱的距离。   红雾逐渐消失,雾中桴柈姬发如垂云,窈窕而立,如红莲又如黑鹤。她手上戴着布满黑红裂纹的錾花指套,细细尖尖,轻挑发梢,柔媚动人。   靥深一身冷汗,这时才认真起来。   “失礼了。”桴柈姬掩唇轻笑,身影凭空消失。   靥深端立原地,细细感知周围气息变化,静待对方出手。良久,久到其余魔军都已经彻底清理掉圣殿中的防护力量,靥深这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桴柈姬根本没有恋战,她发现浮月孤乡援军速度超乎想象,于是直接设法脱身回宫禀报了。   不论如何,此处圣殿总算是按要求拿下了。   靥深谨遵步留影吩咐,率军离开烛真,从浣纱界进入化骨狱。此处挨着天殊宫的几界因灵气稀薄、环境恶劣而少有人居,魔军行进速度并不快。   因为桴柈姬亲自返宫回报,天殊宫援军来得比想象中还快,他们在界门未被破坏的最近一界落脚整军,取云釜、浣纱、烛真一条直线朝主帐逼近。   但是这时候靥深已经带浮月孤乡魔军避入化骨狱,所以双方没有正面遇上。   很快,天殊宫兵临主帐岩浆河对岸。河中硫磺火焰冲天而起,将他们阻隔在外,有前哨试图渡河,但主帐内祭司迅速从熔岩中召出魔手,将他们一一抓死。   这次天殊宫领军之人名叫般无极,是凶咎邪尊座下妖兽,真身少有人见过,只知道早年间曾为邪尊坐骑。因桴柈姬是直接回报宫主稚女命,稚女命再转达三圣尊的,所以他这边也有派出一位圣妃——姽婳姬。   “烦请您去后头坐坐,我这儿不缺人。”   般无极一看姽婳姬就觉得心慌,倒不是因为她漂亮,般无极是妖兽,看人都觉得不漂亮。他只觉得这娇滴滴的姑娘又不能打又不能叫阵,往军中一站都嫌太阳晒,实在是太损魔军士气了。   “无妨。”姽婳姬拿了把圆扇摇着,面前岩浆河热浪滚滚,炎气逼人。   眼见渡河难,般无极只得化出真身,横亘河中。他的真身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蛇形妖兽,皮如寒铁,又冷又硬,首尾一吊,架在两岸之间犹如桥梁,可供魔军渡过。   他蛇头伸过去之后便看见一个手拿白幡作法的祭司,那祭司见了他先是一愣,不惊反喜,手舞足蹈地喊着:“快去请古龙佛!快去请古龙佛!”   然后就直接跑了。   般无极觉得纳闷,过了会儿,魔军渡河至中央,他面前也来了个小胖子。   这小胖子白白嫩嫩,一副痴呆样,话都说不利索,嘴里还流口水,对着他张口就咬。   般无极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铜头铁臂,直接被咬掉了半边脑袋。他面前的小胖子扔了蛇头,转眼化作黑龙,龙尾一盘,龙首一昂,利齿将他蛇身横断,分两段吃进了肚子里。   “这就很厉害了,他还会去掉头再吃的?”步留影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   白琅觉得有些不适,手中佛珠延长,圈住龙尾将小胖墩扯了回来。   方才还在渡河的魔军纷纷落入岩浆之中,被魔爪吞噬。尚未渡河的魔军试图回撤,可此时靥深所率的大部队已经绕过化骨狱返回主帐,正好和残军打了个照面。后方祭司们看准时机,立刻撤下魔爪,横渡岩浆河,配合大部队前后合围,准备剿灭。   步留影赞叹道:“这个战术不错,学到了。”   白琅微微皱眉,未下定论。   镜中烈火熊熊,河岸上战斗极为凶残,魔道恶法颇多,双方都打得血肉横飞,残肢乱舞。   浮月孤乡有人数压制,本来占优,但不一会儿就出现了转变。不少参战的浮月孤乡魔修祭司忽然神色哀恸,潸然落泪,有的甚至直接转身投河,不再追敌。   率军的靥深往战场上一看,立刻怔住了——竟然有一名圣妃从烈火硝烟中信步走过,神态从容。   姽婳姬神色渺然,且行且歌:“空世谛法,诉结尘缘。”   她周围的魔修竟然摄于其丽色,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扰美人。她走金鱼步,华服繁冗,步伐极是缓慢,可万军丛中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天阙此去,十境渐远。”   她轻抬袖,展开,袖上彩鲤游弋,繁花似锦。面前魔军如潮水般散尽,更有人见满地尸首,失声痛苦,忏罪自杀。姽婳姬缓步离开,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歌声空净杳然,犹似盘旋耳边,挥之不去。   虽然魔军全歼,但最后浮月孤乡也损失不少。   最重要的是天殊宫圣妃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离去,实在是有损士气。   “好气啊,要不是我看傻了,就直接过去把这小贱人给逮了!”   主帐中,步留影还在马后炮。   “这等媚术确实前所未见……”骆惊影叹了口气,“我看她身上并无修为,所以未作针对,也是大意了。”   白琅之前在荆谷见过姽婳姬,不过那时候她从未出手,所以也探不清虚实。   现在看来,计算天殊宫实力的时候也不能光想着那几位魔君。前后遇上的姽婳姬、嵯峨姬、桴柈姬,随便拿一个出来都可退敌千万。而稚女命身侧有无数个这样的圣妃,都忠心耿耿,稳重机变,实在是不好对付。   “首战……应该算告捷吧?”一旁静立的岳欣忽然问道。   白琅点头应道:“除了让姽婳姬逃脱之外,其他都在意料之中。”   浮月孤乡趁胜将营地前推,一次性拔除十六个圣殿,就像沿天殊宫侧腹开了个口子,它也不方便去捂,因为手边就有化骨狱虎视眈眈。   步留影在第十六个圣殿处又起大禁制,设帐砌台,在废墟之上建起祭坛。祭坛有八角八边,八边之外化血河流淌,八角之上人头柱矗立。这些人头都是天殊宫弟子的,每一个都双目圆睁,面孔鲜活,一股股怨气杀气拧作一团,化为乌云聚顶。   以祭坛为核心,邪魔血气充溢全界。除了那些从小浸淫此道的祭司,就连修为高深的魔修都觉得难以忍耐,更别提白琅这种修为比较低下的。   她也不喜附近氛围,加之驻军稳定,从浮月孤乡到天殊宫的界门也秘密建成,魔军补充顺畅。所以她暂离军中,回灵虚门禀报。   临行前她将小胖墩留在军中,叮嘱步留影将他喂好,不然他就要开始吃自己人了。 第149章 |   149、写命之人   到正阳道场, 她发现门内气氛有些紧张,想必是因为平乱一事。   一到文始殿, 玉剑悬和太微都在, 看来确实是准备大动干戈、攘外安内了。   白琅将大致情况汇报一遍,太微听得直摇头:“你要是修为再上去点,心境再稳点,必能将其擒获。”   “弟子知错。”白琅垂着头,不过修为这事儿确实没有太大办法。妙通五行术真气积累很快, 但她太忙了,抽不出空闭关突破。   太微又摇头:“哎, 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修真都修不动的?你要不然直接跟我双修吧, 保证一夜飞升, 七日……”   “咳咳。”旁边玉剑悬用力咳嗽, 声色俱厉, “掌门真人,修要妄言。”   白琅也是满脸嫌弃。   “你还敢嫌弃?我……本座……算了,玉剑悬, 你从正阳道场派几个能打的去浮月孤乡助阵。”太微恼羞成怒, 又转向白琅,“按照天殊宫的习惯, 首战之后会稍作调整, 重新安排人员,调遣魔军。这段时间你闭个关怎么样?”   “不妥。”玉剑悬皱眉道,“天殊宫不一定会立即整军反攻, 但尘镜闭关后不问世事,完全与浮月孤乡脱离,这是不妥当的。”   “确实如此。”白琅也认同。   “那你说除了双修采补还有什么办法?”   “不妥。”玉剑悬横眉冷对。   反正就是不妥。   太微挥袖对白琅道:“好好好,那你督着浮月孤乡的情况。玉剑悬,你去趟扶夜峰,让他们给我把另外半块影璧交出来,不然就把峰主的脑袋交出来。”   太微说的是云华元君所留的那段影璧。   白琅从扶夜峰回来之后,将影璧交给太微看了,太微说这块影璧只有半截,后面还有一半关键内容,应该是扇主跟琢玉、沉川的具体谈话。如果能找到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想必对分析局势有大用。   玉剑悬受命前往扶夜峰,白琅则回城主府,准备通过界门前往祭坛驻地。   她脚刚踏入门槛,就被钟飞虎哭嚎着拖住倾诉了一番:“我失恋了啊!我失恋了!哎!为什么天道要这样无情地将我玩弄!”   白琅一头雾水:“怎么?你跟娇娥闹矛盾了?”   “不是慕娇娥!”钟飞虎身宽体胖,哭起来就跟水闸似的,“是华月銮……哎,我虽然样貌比不上她,但好歹一颗心全扑在她身上……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了?”白琅觉得费解。   “一见钟情啊。”   “那你跟她说了?”   “我哪儿敢啊,就她那不近生人的神情。”   白琅又不懂了:“那你怎么知道她也不喜欢你呢?”   “她喜欢年轻肤白样貌俊秀的。”钟飞虎一抽一抽地说。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喜欢楚扶南啊。”钟飞虎嚎啕大哭,“她都带楚扶南私奔了……”   “什么!?”讲了半天原来重点在这儿。   白琅先是一惊,很快又定下来。她在扶南身上留了信物,若有什么危险,她一定会知道。现在信物未动,楚扶南应该还比较安全。   钟飞虎还在嚎叫:“为什么她会喜欢那种毛头小子啊!”   白琅皱眉道:“先别哭了,她是跟楚扶南私奔还是把楚扶南掳走都不好说的。”   城主府只有钟飞虎和慕娇娥两人管事,如果华月銮取得了钟飞虎的青睐,那将楚扶南无声无息地带走简直太容易了。白琅很是自责,立刻召出白言霜,取琅嬛镜寻找信物下落。   镜中所见之地似是林间,一片苍翠,深幽的碧色爬满镜缘。   过了会儿,信物微动,似从高处坠落,但坠感很稳当,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视角一转,白琅见到阴翳中的半明半暗的身影。   那人黑衣云纹,峨冠博带,冠冕前后有十二旒垂落,玉帘将他面孔神情掩下,只能见到线条冷峻的下颌。   钟飞虎暗中窥伺华月銮多日,看个下巴就能把她认出来,可他一见对方这副男装打扮,承受不住打击,直接倒头晕了过去。   白琅也半响没说出话来。   “暂居城主府的这些时日里,有劳你照顾了。”华月銮淡然道。   白琅艰涩地说:“怎……怎么称呼?”   “道号偃月。”华月銮轻笑一声,嘴角平直,含威不露,“魔境多称本座为……圣尊。”   白琅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报名报到一半被自己打断——现在想来他估计是打算直接告知身份的,不知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偃月真尊……”白琅忍怒施礼,“扶南呢?”   “四肢完整地在宫中呆着呢。”华月銮声音微低,“你待本座甚好,本座自然舍不得伤你的人。”   宫中有稚女命,光是这点就很不安全了。   华月銮忽然又笑起来:“正巧,你在辅佐步留影进犯天殊宫……再努一把力,说不定就能攻破宫门,与那男孩儿重新相见呢?”   镜面一黑,信物很快被毁。   白琅捧镜入怀,一点点平复呼吸,直接入界门前往天殊宫前线。   *   玉剑悬到扶夜峰之后,直接上议事厅与峰主见面,却在议事厅前遇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上人。”玉剑悬郑重施礼。   眼前之人布衣青衫,眸光浅亮,腰悬弱水剑,折扇绘桃花,眉目间风华无双,正是言琢玉。   “玉仙尊……”琢玉看着他,若有所思,“您不是在九阳道场忙门内之事吗,怎么有空来扶夜峰拜访?”   玉剑悬含拱手笑道:“我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倒是琢玉上人,万缘司之事想必游刃有余,所以才有闲暇来扶夜峰探望云华元君吧?”   “游刃有余算不上。”琢玉谦然道,“和玉仙尊稍隔一线,勉强算是能做完吧。这次我确实是为云华元君而来。因为扶夜峰正值多事之秋,所以我想能不能将云华元君接回不临城静养,免得她受其纷扰。”   玉剑悬一看他身侧无人,于是道:“看来元君是不愿了?”   “是呢。”琢玉似乎有些苦恼,“也怪我思虑不周,元君已经习惯此处,不想腾挪,所以拒绝了。”   玉剑悬感慨道:“您辛苦了。”   “哪里哪里,仙尊才是辛苦了。”   两人费劲讲了半天。   好不容易等琢玉离开,玉剑悬这才有空进议事厅见扶夜峰之人。   议事厅内,白嬛脸色不太好,苏遮幕屏退左右,不敢打搅他们谈话。   扶夜峰的人也确实难受啊,送走一个言琢玉,这么快太微又打发来一个玉剑悬?再算上之前的白琅、朝见隐夏、夕闻空春,可以说半月内正阳道场核心势力都到这儿走过一趟了,他们压力怎能不大?   玉剑悬直接说明来意,隐隐暗示自己知道云华元君已死,这让白嬛更加不安。   眼下白沉忧在荆谷,峰上只有她一人,必须稳住场面才行。   白嬛面色忧虑,客客气气地说:“仙尊,云华元君常年闭关,不见外客,我等与之并无太深交流,只不过是看在上一代城主、峰主情分上,为之提供一个居所。若有什么失物要查,还应从元君身边之人查起。”   玉剑悬当然听得出她在推辞,云华元君身边的人只剩言言了,言言又疯疯癫癫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去问她?   “你年岁尚小,上一辈的事情可能确实不了解。”玉剑悬笑容可亲,“等公子期君回峰之后,我再问他吧。”   反正找不到另外半块影璧,他就不可能放过扶夜峰。   白嬛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但眼下能缓一时就缓一时,她笑道:“多谢仙尊体谅,公子期君过些时日就回来了,您可要暂住峰上?”   “不必了。”玉剑悬直接返回正阳道场。   白嬛这才褪下满脸假笑,冲身侧苏遮幕招招手:“给我点水,一连应付琢玉和玉剑悬两个人真是劳心费力。”   苏遮幕倒了杯茶,边给她捏肩边问道:“影璧之事怎么办?”   “拖着呗。”   “拖不下去的,玉剑悬这人不好糊弄。”   白嬛痛饮一口凉茶,咬牙道:“就得拖着,拖到白沉忧回来,看看他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然后再做打算。”   不出三日,白沉忧从荆谷回来,他并非孤身一人。   “这位是……?”白嬛看着白沉忧问。   他身侧有位老者,又干又瘦,脸上褶子多得看不出年龄,只知道是很老很老了。这老人穿得跟乞丐似的,一身麻衣,头戴斗笠,脚下草鞋还破了洞。   老者沉声道:“在下是写命人章与生。”   他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白沉忧解释说:“章老可是虞病谷主三顾茅庐才请出山的,要不是这次公布谕主名录,我们找都找不到他。”   “前辈好。”白嬛认真行礼作揖。   章与生冷哼了一声:“说吧,你们要复活什么人?”   白沉忧与白嬛对视一眼,最后由白嬛开口说道:“天下剑,微生涟。” 第150章 |   150、打草杀蛇   “笑话!”   饶是章与生见过这么多风风雨雨,也未曾想到他们要复活的是微生涟。   他的天权是“写命”, 可以在一定规则内操纵人的命缘, 或是将活人写死, 或是将死人写活。这一能力受制颇大,基本不能正面应战,所以他常年避世隐居。没想到最近一次规则变更, 荆谷之人直接找上了门。   虞病倒也没有多为难他, 甚至还说要为他提供庇护,只不过希望他能帮忙做点事情。   早知道要做的事情是这个,那章与生说什么都不可能出关了。   “微生涟何等人物,复活他要付出多大代价,你们可清楚?”章与生又气又笑,“先不说这个, 当年他死后被分尸无数块, 你们找得齐他的肉身吗?我天权受制, 若是没有完整肉身, 绝不能改写命缘……”   “肉身已经准备好了。”白嬛止住他的叫嚷。   “什么?”章与生脸上诧色难掩,“你们……怎么可能,微生涟可是被分成不知道多少块了, 怎么可能恢复肉身?”   “除了肉身还要准备什么?”白沉忧把这个话题岔开。   章与生还是不信, 但他有虞病命令在身,加之两人神态坚决,也只能勉强说了。   “多谢章老。”白嬛诚心道谢,然后派奉剑姬将他保护起来。   很快, 厅中只剩白沉忧和白嬛二人。   白嬛将之前玉剑悬来访的事情稍微说了一下,白沉忧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做得很好,只要一口咬死对此事全然无知就行,让玉剑悬自己去找言言或者琢玉。”   “可是言言……”   “不临城眼下是灵虚门的领地,他们自然不会多动言言。一旦动了她,哪里再去找个比她还合适的傀儡城主?”白沉忧看着她说,“你还是先忧心一下你自己吧,接下来玉剑悬或者……”   白琅就要对扶夜峰下手了。   白沉忧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他生硬地换了口气:“峰主,先按写命人所说准备起来。只要微生涟复活,灵虚门就不能绝我们前路。”   “可是微生前辈极其厌世,不喜争端,即便复活也不太像是会帮我们的样子啊……”   “微生涟毕竟是扶夜峰前辈。”白沉忧安慰道,“而且他生前参与过的争端还少吗?不喜是不喜,不得是不得。”   白嬛若有所悟,她叹道:“罢了,走到这一步,怎么都退不下去了。”   白沉忧本想回房,但突然想起之前琢玉也来过,于是忙问:“对了,琢玉怎么说的?”   “他?还是之前那套说辞。”白嬛面色阴郁,“早晚我要把言言从他手里抢回来。”   白沉忧敲了下她的脑门:“你下次不要跟琢玉谈了,我来吧。”   “要不是铸剑人遗冢在他手里,我定要他……”   “好了,去休息吧。”白沉忧微微抬高声音。   白嬛脸一黑,拂袖转身,直接返回藏锋阁,闭门不见客。   *   浮月孤乡前线推进很快,稍作休整后就势如破竹地向柘斛界进发了。   柘斛界是关联天殊宫外围部分与核心部分的枢纽,之前的攻营拔寨都是不痛不痒的。但是一旦越过柘斛界,再往里攻占,就可以伤到天殊宫根本了。这里防卫极其严密,不仅有圣殿联系宫中,还有覆盖全界的巨大杀阵。   祭坛边,主帐之内,岳欣结结巴巴地汇报情况:“应该是叫……呃……万殊大宗阵?”   白琅揉了揉眉心,轻声问:“作用和阵眼呢?”   “不清楚。”   “嗯……”白琅点头沉吟,“那我来查吧。”   步留影还挺不好意思的:“情报方面有点短板,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没事。”白琅冲她一笑。   步留影觉得白琅的脾气越发好了,原本只觉得她怯懦易妥协,虽有怨气却不敢发泄。但近日看她,不管下面犯多大错,她都是风轻云淡,和声细气的,连一点恼怒的征兆都看不见。   有些人觉得她好说话,但步留影反而觉得这样更让人害怕。   “我陪你去吧?”骆惊影问道。   “要么你去,要么我去。”主帐中总得有个能保持理智的人坐镇。   最后几人商定,由白琅带一名灵虚门弟子悄悄破阵。   这名弟子道号青溪,是被玉剑悬派来的人之一。他入门已久,是正阳道场长老亲传,实力非常强劲,性格也开朗大方。他身材高大,但是脸嫩,看起来平易近人。   这次来的灵虚门弟子都不太服白琅,只有青溪对她特别关照,所以白琅才挑他一起去。   她也不想跟自己人闹别扭。   “把道袍换一换吧?”白琅出行前换了便装,和魔境风情相似,都是黑红色调的。青溪总是一身黑白太极道袍,显得格外打眼。   青溪换了身衣服,可那张脸还是看不出魔修的狠戾气。   他提议道:“你要是行走不便,不如让祭司们给你弄个车辇。”   因为祭坛附近全是人头柱,邪魔之气太重,所以白琅常称腿脚不便,拒绝离开主帐巡查魔军。这番话步留影和骆惊影都懂,但青溪好像当真了。   “不能惹人瞩目。”   白琅临行前已经认真探查过了,万殊大宗阵覆盖全界,一共有三万六千八百个基点。如果从阵基破起,只怕破阵速度还比不上修复速度,所以只能换个法子。   “三万六千八百个基点之间,阵基彼此连贯,相生相克,也是非常有讲究的。五行阴阳,一共十股线,仅有一个焦点,就在柘斛界神武圣殿正上空。”   神武圣殿就是此界的天殊宫圣殿,弟子和守卫力量比之前的圣殿强大太多,而且还有魔君薛度厄坐镇。   “我们此行是去破阵,为后行魔军做准备,所以切忌打草惊蛇。”白琅悉心解释道,“能藏则藏,实在不能藏也得保证不暴露主帐。”   青溪认真点头。   前方就是恢弘圣殿,无数廊柱顶天立地,四面无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远远望去,圣殿上有塔楼亭阁、园林花榭,各种结构重叠,看起来相当复杂,而且抬起头一眼望不到顶端。   “就在最上面。”白琅指了指。   青溪小心隐匿,收敛气息,准备从外面攀爬上去。   但白琅径直走入了圣殿正门。   青溪目瞪口呆地冲上去将她拉住了:“说好的切忌打草惊蛇呢?”   圣殿弟子来来往往,对他们两个生面孔颇有些在意。白琅取符甩出,口中轻喝:“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符咒燎燃黑焰,猛地一放一收一卷,化作一杆漆黑长幡被白琅握于手中。   她转幡指向一个懵逼的魔修弟子:“薛度厄魔君何在?我有要事求见。”   这弟子撒腿就跑了——那手妙通五行术,全魔境没有人不认识的。   很快,薛度厄就被惊动了。   他是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脸有些僵,不知生来就是这样,还是看见白琅有些惊慌。   “不知是宫中哪位有事寻我?”薛度厄看着白琅两人,心下有些嘀咕。   宫中只有衣清明、夜行天两位魔君修行妙通五行术,眼前少女明显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且少女身边的男人就长了一张“我是仙门弟子”的脸,怎么看怎么让人生疑。   他已经收到诏令,近日浮月孤乡联合灵虚门大举进攻,很快就要打到柘斛界了。   “可有浮月孤乡魔军消息?”白琅开口就问。   “这……”薛度厄犹疑。   “你没收到诏令?”白琅皱眉质问。   “收到了收到了。”薛度厄被唬住了,想必这少女是宫中来援之人,他准备汇报一下工作,“我等已经派人前去周围各界探查,但对方行军线路十分诡诈……”   “那就是没消息了?”白琅又打断他,“也罢,带我去圣殿天顶,我来查吧。” 第151章 |   151、以攻为守   薛度厄还是有一丝疑心,他指着青溪问:“这位是?”   “灵虚门的。”白琅顺口说。   青溪脸一板。   “内应。”白琅又补上一句。   薛度厄将信将疑地把她带上天顶, 天顶之上还有禁制, 倒不怕她生事端。   果然如之前所料, 阴阳五行一共十条灵气脉络贯连成网,将整个柘斛界织罩起来,看起来就是不得了的杀阵。先不算枢纽之外的禁制壁障, 即便把这个阵眼摆在白琅面前, 她也不一定能将其破坏。   “从这里就可以观察到柘斛界全境。”薛度厄指着禁制内的灵气脉络说道,“若是有外敌进军,定会触动大阵,所以说……”   “他们还没进军到柘斛界。”   薛度厄又被打断,十分尴尬:“是这样的……”   “附近各界情况如何?”   薛度厄小心翼翼地答道:“暂无消息。”   白琅盯着他看。   薛度厄顿时慌了:“这……我、我再派些人出去查……”   “算了,不指望你。”白琅摆手, “将禁制打开。”   薛度厄为难:“此处禁制由凶咎邪尊亲自布下, 只能由他本人打开。”   这下白琅就犯难了, 如果这处禁制只有凶咎邪尊能解, 那大概率他们强行攻破禁制会被凶咎邪尊知道。她还不想在初战时期就把三圣尊这个级别的人物招惹出来,所以肯定不能从万殊大宗阵上打主意。   接下来就要想办法瞒过万殊大宗阵进入柘斛界。   她当即对薛度厄讽刺道:“往周围探查,没有消息, 万殊大宗阵也没有反应。那你就是觉得宫中诏令白下, 根本没有敌军入境了?”   “不是不是,我怎敢质疑宫中诏令?我……”   白琅娴熟地打断了他:“那你就是呆在圣殿坐等敌从天降了?”   “我……”薛度厄实在是辩不下去了。   “你就不曾怀疑过有敌军潜伏入境吗?”   “这不可能!”薛度厄立马反驳,“但凡有修道者大举进攻,定会引起天地灵气异动, 而万殊大宗阵就像横亘在天地灵气与修道者之间的一张网,能够准确地查知到这些异动,进而判断有没有敌军……”   “行了。”白琅已经听到了关键内容,直接不理薛度厄了,“青溪,我们去附近几界看看。”   薛度厄只能目送他们俩离开。   万殊大宗阵是天地灵气与修道者之间的一层网,如果不想触动它,那就只能在它和浮月孤乡魔军之间再隔一层网。   幸好这点白琅可以用易虚真做到。   她以最快速度调集藏匿在附近的浮月孤乡魔军入境,入夜后立即袭击了柘斛界圣殿。   因为已经在圣殿大致探查过了,所以她对柘斛界实力也有了解。这里除了薛度厄之外没有太大威胁,而薛度厄可以由灵虚门的人解决。只要她能在两军交战时完美隐藏灵气异动,瞒住覆盖全界的杀阵,那事情就好办了。   魔军攻入圣殿的那一刻,薛度厄立即反应过来——白天前来探查万殊大宗阵的两人定有问题。   他冲杀入阵,越过万千魔军,找到了外围山丘上捧镜而立的白琅。   “其实我是比较建议你直接叛出的。”白琅见了他也不慌,她镜中色彩光怪陆离,全是天地灵气的具化,“你落败要被步留影杀,逃走要被天殊宫杀,现在投降,我就可以保你。”   薛度厄已经被白琅骗过一次,不会再听她的说辞。他直接化作一道黑影,纵身而上,试图拼个鱼死网破。   “我是不喜杀生的。”薛度厄扑空,白琅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你如果真想叛,我可以安排你去中立境避风头。”   她离战团很远,薛度厄注意到那些祭司立人头柱都会避开她这个方位。   他想再度进攻,但这时候又有一人挡在了他面前,正是白日里见过的灵虚门弟子。   青溪手中并无兵刃,一身黑白道袍迎风不动,他掐诀道:“九灵之气,七曜之华!幽虚启真!”   夜里仿佛升起一轮烈阳,庞大的圆形灵符在两人间炸开。白琅避开刺目光线,再睁眼时发现薛度厄已经化作齑粉,面前有一道长约百米,不知多深的弧形沟壑。   居然一个照面就能击杀?   青溪朝白琅笑了笑:“我修符箓道,方才引爆的灵符是提前准备的,不算我本事。”   “谦虚了。”   另一边,浮月孤乡的魔军也结束了战斗。他们按照命令,尽可能不造成太大破坏,占领圣殿后也没有妄动禁制。确保圣殿内魔修都被斩草除根之后,大部队立即离开柘斛界前往下一界驻扎,这样就不会给用天权隐藏行迹的白琅太大压力。   下一界名叫付矧界,已经算是天殊宫中间地带了。   白琅回到主帐内的时候还是忧心忡忡的,她不解地问:“如果攻到这个地方,天殊宫还没派任何一个镇得住战场的魔君出来,那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也不能说太奇怪吧。”步留影身上血腥味浓重,她随手给小胖墩塞了个什么吃,小胖墩还不停嗅她,“解轻裘在跟化骨狱僵持,剩下衣清明、夜行天又是有牌坊的……”   “什么牌坊?”青溪听得一愣一愣的。   步留影冷笑:“就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牌坊。”   “是指他们不与魔道内争。”骆惊影轻咳一声,回答道,“天殊宫但凡内战永远派解轻裘出阵,所以外人大多默认另外两位不与内斗。真到了危机关头,其实也说不准……”   “得了吧,我觉得就是从洞阴极尊那脉传下来的毛病。”步留影虽然说话刺耳,但确实在理,“洞阴极尊那会儿就不打内战,因为魔境唯天殊宫马首是瞻,老大哥为了得人心,不会欺负下面小弟。但是现在形势又不同了,这俩认死理是不是脑子蠢啊?”   “假如衣清明、夜行天不参与内战……”白琅皱着眉坐下,闭目想了会儿,“那就要重新考虑局势了。”   步留影以为她会很轻松,结果白琅看起来反而愈发凝重。   白琅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如果到现在天殊宫都没把衣清明、夜行天派来浮月孤乡战场,那多半就是不会派了。但是以天殊宫的作风又不可能坐以待毙,所以接下来他们会做的事情应该是……   “尘镜大人,有人要见你。”门外进来个粗壮的魔修。   步留影吼道:“滚出去,没见我们正谈事情吗?”   “谁找我?”白琅睁开眼。   “这个……”魔修似乎脸色不好,“灵虚门琢玉上人。”   这下白琅也脸色不好了,她起身,还没站直就看见一把折扇挑开了帐帘,琢玉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能单独谈一下吗?”他跟白琅说。   讲道理,这处营帐是浮月孤乡的地方,要单独说也是他和白琅一起出去。但他进来后第一句话,摆明了就是让步留影这些人回避。步留影几人居然还真的都退出去了。   白琅跟琢玉两个人在帐中,她觉得很紧张。   “琢玉上人……”她稳住气息,“你不是应该在万缘司吗?”   “是啊。”琢玉用一种“你还不懂吗”的眼神看着她笑。   “也好。”白琅神色逐渐安定,她也看着琢玉笑,“你要是不来找我,等下我也会去万缘司找你的。”   如果衣清明、夜行天真的不参与内战,那这个局就不是这么打的。   现在表面上是魔境内战,实际上却是灵虚门和天殊宫较劲。灵虚门操纵浮月孤乡进攻天殊宫,而天殊宫有两个主力不打内战,所以他们肯定会以攻为守,直接找灵虚门的势力范围下刀。   这刀下在哪里也要认真考虑。   仙境范围内,扶夜峰跟灵虚门对立,可以考虑拉拢,不适合直接打死;灵虚门自己又以分散在十绝境各地的万千道场为基础,自身领地感没那么强,打灵虚门是风险高收益低的;不临城算是灵虚门势力,但最近谕主名录一出,估计天殊宫那边要知道执剑人身份了,他们不会让两器去硬扛这么强的谕主。   所以他们会在哪里下刀?   只有即将被灵虚门纳入掌控的万缘司。   如果没猜错,琢玉这边应该已经发现魔军行迹了。   要是早点知道衣清明、夜行天这两块牌坊,白琅肯定会先找琢玉的。这样被琢玉淡定自若地抢个先,她就特别不舒服——有种大局掌控上弱他一筹的感觉,毕竟他也只看个“魔军行进万缘司”就知道跟浮月孤乡进攻天殊宫有关。   “好了,不诈你了。”琢玉展扇笑道,“这次来倒不是因为天殊宫的事情,魔军我自己可以应付。”   白琅脸一黑,有种被他强行用指导棋让赢的感觉。   “我想借折流用一下。”琢玉道,“我去跟他说,他肯定不答应,你来说的话还比较好开口。”   “你借折流……用一下?”白琅实在没明白他的意思。   琢玉点点头,神色略带怀念:“因为我最近想回一趟铸剑人遗冢,折流对那边比较熟悉,他呆得久。”   将剑坯铸成剑之后才有神智,而琢玉、沉川诞生后就直接被真诰带走了,只有折流被弃于遗冢多年,所以应该是熟悉遗冢的。   白琅特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如果不提这句‘他呆得久’,我还能以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当你是好意。”   琢玉肯定是习惯性揭人伤疤的,否则以他正常的情商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   “你不答应?”琢玉问,他从怀里取了半块影璧出来,“喏,这是云华元君藏在扶夜峰的东西。”   白琅看着影璧在他指间晃,平静地说:“如果这件事只跟我有关,那我直接就答应了。但是跟折流有关,你又不像是对他心存善意的样子,那我就不答应,就算他自己答应了我也不答应,听明白了?” 第152章 |   152、普度众生   琢玉看了她一会儿,合扇入袖:“罢了……”   他将那半块影璧递给白琅, 白琅不接, 疑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来就是要给你的。”琢玉伸手拉住她手腕, 然后将影璧塞进她掌心,“看完就跟我去一趟遗冢,如何?”   在白琅看来, 他这明显是第一计划不成功, 直接改执行第二计划了,只是不知道这个第二计划到底是什么套路。   她将影璧放在案上,璧中画面开始清晰地展露。   接着另外半块影璧继续。文始殿前,树下有人悄然站立,三剑如星般将其拱卫,外界的时间好像停止了, 云烟都一动不动。   扇主靠着树, 似乎有些散漫, 白琅也看不清体态, 只留意到他发间有类似半展折扇的发饰。   “琢玉跟我上台吧?”他说话口气也很平常,若不是提前知道,白琅绝对猜不出这是扇主。   “我倒不是不愿。”影璧中, 琢玉迟疑了一下, 很快又接着说,“只是在台下应该会好办事一点。”   “沉川、折流呢?”扇主扬了扬下巴。   折流默不作声,沉川回答:“我没有异议。”   “那就沉川吧。”扇主点头,忽然从树下阴翳中走出来。   白琅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外表应该是个年轻男性,青衫束发,发间有类似半展折扇的玉饰。他发色很浅,接近深青,像半晕开的墨,又像从深冬像初春过渡的枝桠,透出挣扎不息的生机。   白琅凑近点,想细看他的面孔,却发现他脸上覆着细密繁复的咒文。   这些咒文和擎天心经看不懂的部分几乎如出一辙,虽然呈墨黑色,却时不时会有一线金光在其中流动。   他一直走到影璧面前才停下,白琅此时已经能看清他皮肤之上的每一个咒文。咒文上金光隐没时,它们看起来就没那么明显,白琅也能隐约分辨扇主的长相——看着是个细眉凤眼,和煦友善的青年人,五官并不出彩。   他离影璧这么近,白琅感觉他是要跟影璧前的人对话。   “也稍微跟你说一下吧。”扇主笑了笑,伸手轻敲影璧,看起来确实是在跟白琅对话,“毕竟下次我来台下,多半就是接你上去了。”   他略一沉思,又道:“从哪里说起呢……堕神台的上一位主人是镜主,他是我杀的。”   白琅抬头看了一眼琢玉,心说没想到你的幕后大老板招供得如此自然。   “也算是帮了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吧。”扇主又笑起来,皮肤之上的咒文纠缠成块,“那时候他来找我,说是但求一死,不再庇世。”   白琅亲眼见证了扇主从白到黑,再从黑洗白,又从白到黑,眼看又要洗白的全过程。   “镜主长久以来的痛苦,我也是隐约了解的。他心地善良,强大无匹,自继任庇世者一职以来就为守护大道而竭尽全力,但他终究不适合这个位置。”扇主拢手入袖,远望缥缈云烟,“因为庇世者守护善,也守护恶。而世上弱肉强食,因果相链,‘守护一切’本来就是悖论。即便庇世者偏好羔羊的柔弱无辜,也不能让狮群因断食灭亡,所以镜主一直都很痛苦。”   果然,庇世者不是单纯的“惩善罚恶”,他更接近于规则维护者,按照“道”所规定的一切来行使权力。   因为怜悯羔羊而屠杀狮群是不对的,那么对庇世者而言,因同情善良的弱者而消灭行恶的强者肯定也不对。庇世者注定要牺牲一部分“善”来保证“恶”的延续,但这又不是镜主所心甘情愿的。   东方扇主之所以说“守护一切”本来就是悖论,是因为虽然宏观上说,镜主的行为保证了羔羊与狮群的延续,但为此牺牲的那一部分“羔羊”也同样享有“被守护”的权利,然而他们并没有享受到。   宏观肯定,微观否定,所谓的“守护一切”便如形同虚设。   白琅明白镜主内心的冲突,对扇主的洗白稍微接受了那么一点点。   扇主平静微笑:“既然‘守护一切’的可能性并不存在,那么有无庇世者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希望能以此次神选为世人谋求更大的福祉,而不是选出一个形同虚设的‘守护者’。”   “谋求更大的福祉……”白琅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虽然扇主说得很好听,但她还是嗅到了一丝和琢玉一模一样的搞事气息。   “是的,谋求更大的福祉。”扇主侧了一下头,好像能隔着遥远的时间距离与她对话,“让不被守护的众生不再痛苦。”   “是要把他们全杀了吗……”白琅实在想不出其他能让人‘不再痛苦’的办法。   “你觉得人为什么会痛苦?”   白琅看了一眼琢玉,琢玉在帐子边上翻弄折扇,没有动静。她回答:“因为需求得不到满足?”   “你可知‘安贫乐道’?虽饥寒交迫,却依然安守贫困。”扇主笑道,“痛苦来源于无道。所以这次神选将改庇世者为‘渡世者’,以永生之舟载众生前往道之所存的彼岸。”   所以是普度众生的大宏愿……?   “时间不多了,再次下台,愿能见你万象入镜,圣心通明。”   影璧终于熄灭。   琢玉走上前,将它收入怀中:“最近扇主会下台,所以我必须回遗冢一趟。”   “你回去做什么?”   “重铸器身。”琢玉语气一如平常,只不过这次没有笑。   白琅诧异:“不是……你……为什么要重铸?谁来给你重铸?”   折流曾被断刃重铸,白琅觉得那应该是段极端痛苦的经历。现在琢玉主动要重铸器身,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她听见琢玉叹道:“因为近日台下风起云涌,台上真神纷纷降临,扇主这次下台很可能被有心之人狙中……所以我想了一下,还是重铸器身为扇比较适合长远计划。”   白琅不知道怎么评价,不过现在看来琢玉对扇主是最忠心耿耿的。   “遗冢有铸剑场所,保持清醒的话,我可以自己控制器身重塑。最好还是能有个人在旁看护……我对折流比较信任,他对遗冢也更了解,所以想借他用一下。”   白琅心软了一下:“我跟你去不行吗?”   折流对遗冢肯定有阴影,她还是不愿意让他去。   “也可以。”琢玉想了很久,“只不过遗冢位于界与界的裂隙之中,很难感知外界情况。而且外界一日,冢中百年,再出来后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外界一日,冢中百年,这样的话时间上也赶得及。   “你一个人真的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琢玉轻笑,似有些无奈,“可是这种事……我也会害怕的吧?”   白琅把手背过去,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心说绝对不能动摇,可脸上还是藏不住忧心忡忡:“重铸器身并非必要,还是别勉强吧?”   “应该没什么大碍。”琢玉笑道,“折流也曾经断刃重铸过,但从未见他提起痛还是不痛……多半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吧?”   白琅一想到折流就心疼,她还是屈服了:“算了算了,我陪你去。”   琢玉展扇一笑:“那走吧。”   白琅一看他笑得这么自信又后悔了。   她跑回城主府跟折流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最近注意安全,绝对不能乱跑。   “你为何回遗冢?”折流一直在看她身后的琢玉,明显对他十分介意。   琢玉漫不经心地回答:“想要重铸器身。”   “重铸器身?”   琢玉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笑得很开心:“是啊,反正言言不需要武器,我重铸器身为扇会比较合适。当然,看扇主需要……如果他那边不缺器,重铸为镜也没有关系。太微上人不是一直在提共器的事情吗……”   折流:“我也去。”   “不行!”白琅赶紧把琢玉推出门,免得他一阵煽动,折流又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这又不是换发型,怎么能说跟风就跟风!”   折流随手扯了根发带开始束发,一副坚持要出门的样子。但白琅死死把他拦住,他只能说:“我就去看看,什么都不做。”   “我带影璧去,回来之后你想怎么看怎么看。”   “……我比较想跟你一起去。”   白琅拉了拉他袖口,踮起脚将他的发带拿下来:“琢玉是故意这么说的,你就不要管他,让他自己一个人玩。”   “可是如果能重铸器身,我也想……”   “别想了,这样就挺好看的,真的不用再改。”   折流静静地看着她:“如果这样更好,那你为什么一直在用琅嬛镜?”   “……”白琅被问住了,“因为那个……尊、尊敬长辈?”   折流依然眼神安静。   白琅没有办法,她定下心来,好好跟折流说:“现在琅嬛镜就足以解决大部分问题,你是祚器,平常能不动则不动。而且……重铸的痛苦也不希望再让你经历一次了。”   “嗯……”折流看起来还是心事重重。   “等我回来?”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忽然俯身在白琅额头上亲了一下。 第153章 |   153、形骸弃捐   遗冢一共有四十九个,琢玉这次要去的是真诰铸出折流、沉川的那个。因为它是最后一个被使用过的遗冢, 出问题的概率相对小些。   白琅在路上反复确认:“你真的知道怎么重铸吗?要是有意外情况怎么办?真出了意外我能做点什么?”   “到时候再谈。”琢玉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 “你都跟折流说什么了?”   刚才白琅火急火燎地冲出房间, 满脸通红,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折流到底把她怎么着了。   “没说什么。”白琅没绷住, 又脸红了, 她低下头怕被琢玉瞧见。   琢玉笑了笑,没有逼问。   凤舆龙辇不知在层云之中飞驰多久,再度停下时已经在扶夜峰和万缘司的交界地。   两境交界的地方往往环境恶劣,这里也是一样。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处连陆地都没有,或是冰川, 或是汪洋。天空之上悬一轮寒月, 惨淡月光洒在无尽冰霜之上, 周围都是刺目的雪亮。   白琅一离开凤舆龙辇就打了个哆嗦, 琢玉用折扇轻拍她的上臂,一股暖流渗入她的身体。   “环境越恶劣,锻造出来的兵刃就越凶险。”琢玉说道, “所以铸剑人遗冢大多在危境之中, 非常难寻。时隔这么多年,大部分地处危境的遗冢已经逐渐损毁了,唯有这里还比较完好。”   琢玉带着她御剑从空中降下去。   弱水剑的剑光冥冥窃窃,比此界月光还更柔和。及至冰面, 剑光散开,弱水三千,蹑足而下,轻点坚冰。白琅听见细密的碎裂声,下一秒整个冰面都崩溃了,下方巨浪翻涌而出,她下意识地抬手抵挡,但是没有水溅在她身上。   水面分开,万道川流被剑芒撑开一条可以行进的通道。   白琅从水面下去,周围水流窜涌,远处似乎还有巨型生物的黑影浮动,沉闷的轰隆隆声音由远及近。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原本只靠一点弱水剑剑光照明,后来就渐渐有些敞亮了。   四下水流由黑变亮,一束束的光像花一样开在深海中。   “那些是……?”白琅眯起眼睛,凑到水壁边上看。   “是剑坯。”琢玉淡淡地说。   弱水剑剑光一盛,所有光芒仿佛在一瞬间被连缀起来,周围亮若白昼。   白琅以为那些发光的剑坯是一柄柄金属利刃,一看却惊呆了。   所谓的“剑坯”其实都是□□肉身,发光的部分贯穿他们的背部,形状有柄有刃,乍一看就像用剑替代了脊椎。他们的身体虽然看起来都强健有力,但体态极为僵硬。这样横七竖八地漂浮在海水中,看起来就像冷冰冰的锥子,没有一丝生气。   白琅摸了摸自己的背,心中升起寒意:“这些都是真正的人吗?”   “真正的人?”   “就是……执剑人用人的尸首做成了剑坯?”   “有些也不一定是‘尸首’。”琢玉往前走去,目光没有分给两侧密密麻麻剑坯,“说不定你摸他一下,还会醒的。”   白琅正好伸出手想摸一个发光的剑坯,一听琢玉这话立刻不敢乱动了。   周围很静,琢玉的笑声回荡在空洞的海水中。   “开玩笑的。”他忍笑道,“他们脊椎之中那个发光的东西才是剑坯,乃是铸剑人天权所造。但是剑坯犹如活物,必须用完整的真气脉络温养,所以铸剑人才找了这么多优秀的肉身,用来保存剑坯。不过这都五千年过去了,不管多强大的肉身,其中的生机也已经被耗得差不多了……”   “等等,你们的肉身,就是这些用来保存剑坯的肉身?”   琢玉没有回答,因为前方就是一尊百米高的青铜巨炉,他们已经到目的地了。   青铜炉上有不少粗犷的狩猎图,妖兽神兽栩栩如生,皆是面貌狰狞,凶神恶煞。炉有三足,三足分别是龟、雀、豹,雕琢工艺不俗,白琅甚至能看清雀口衔珠,珠上纹云。炉下有一个坑洞,不知道是不是用来生火的。   白琅追问:“这么说你们现在用的身体都是五千年前的遗物?”   “说不定更早呢。”不知道琢玉是不是还在逗她玩,但白琅想想也觉得有道理,铸剑人不止会找同时代的合适肉身啊,他再往上挖挖坟不行吗。   “你们都知道自己肉身是谁的吗?”   琢玉走上前检查了一下青铜炉,听她这么问,不由失笑:“我们是由拾慧人铸造而出的,跟铸剑人没有交集。拾慧人自己都不一定清楚他所用的剑坯是谁,铸剑出炉之后又会改换容貌,最后肯定彻底分不清了。”   白琅心下惴惴不安。   琢玉伸手抚上冰冷的炉壁纹路,低声叹道:“其实之前的肉身是谁并不重要,我们是我们自己。”   周围有蓝幽幽的火焰燃起,照亮他清癯的面孔。   白琅身边就有一簇蓝火,没有一丝热度。她伸手去碰了碰,也没有任何灼痛感。   “这些都是魂火,并非实在的火焰。”   本来“铸剑”一权就不是要铸造出一柄实际存在的利刃,而是要打磨最完美的器身。铸剑人用天权制造剑坯,搜寻当世最完美的肉身温养剑坯,再用纯粹无暇的灵魂之火加以淬炼熔铸,最后却被拾慧人捡了个便宜,造出了最接近北方神剑的完美器身。   琢玉抚上衣襟,一点点解开:“重铸比较麻烦的一点就在于……要把剑坯完整地抽出来。”   “……抽、抽出来?”   他背对着白琅脱下外衣,白琅看见他脊柱附近有类似的光亮纹路,但是没有切口,不知道能从哪里把“剑坯”拿出来。   “嗯,抽出来。断刃是拦腰斩断,一分为二,将分下来的一半用另一个肉身温养。”   白琅简直难受到窒息。   “从这里抽吧?”琢玉回头问白琅,他将长发拨到前面,将脖颈暴露出来,然后反手在脊柱顶端绕了一下,“大概是从这里一路贯通到尾椎部分,不过从尾椎抽的话……你是不是不太好意思?”   “……”白琅惊慌失措,“什么?我来抽?我不行我不行!”   “要是器自己可以随便把剑坯抽出来,那铸剑人的权还有什么意义?”   也有道理。   白琅还是不敢:“可是我连刮鱼鳞都下不去手……”   琢玉无奈地看着她:“闭上眼睛用力一拔就行。”   他不等白琅回答,直接咬破指尖,在脊椎顶端画下晦涩深奥的古咒文,然后用指甲在颈后开了个小口子。白琅感觉到他的真气在周围激荡涌动,剧烈到反常,那些漂浮深海中的剑坯都应和着发出一亮一灭的光,整个沉寂海底都仿佛被复苏的力量惊醒。   “来。”琢玉声音短促,白琅几乎听不出一点痛感。   她看见那个被他指甲划出的小口子里涌出血,血色中还有一丝丝光芒若隐若现,那个应该就是剑坯的顶端。白琅走上前,踮起脚将琢玉的领口拉下去一点,他敞开里衣,后背半露,整条剑坯都开始闪动着躁动不安的光芒。   白琅觉得叫“剑坯”还有点不合适,应该叫“剑骨”。   琢玉感觉到她动作勉强,于是单膝跪下来,用剑撑地。   “我拔了?”白琅伸手从他伤口摸进去,触到剑骨,温度高得惊人。   “嗯。”   指下的血肉滑溜溜的,好在剑骨本身凹凸不平,布满尖刺,如同荆条,还比较好握。白琅试着抽了一下,剑骨滚烫的热度几乎要烧穿皮肤,她痛声道:“怎么这么烫?”   “因为我们会受魂火淬炼。”琢玉身子很稳,但白琅能看见他颈后的细密汗水。   周围到处都是魂火环绕,白琅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可是温养着剑坯的肉身就不一样,他们都在铸剑人遗冢中承受极端痛苦的淬炼。   折流被弃遗冢多年,冢外一日,冢中又是百年,他受魂火折磨的时间简直难以想象。   白琅强忍着灼痛握紧了剑骨,然后缓缓将它上提。   这次她清晰地听见了琢玉的吸气声,她还敏锐地感觉到那些剑骨尖刺在他皮肉之下蠕动。   “快一点。”他提醒道。   越拖越疼,白琅还是明白这点的。她伸手按在琢玉肩上,一口气将剑骨□□一半,然后居然卡住了。   剑骨尖端还比较窄小,到中部就有她手腕粗了。创口被翻开,血液涌出,两根手指粗细的骨刺忽然伸展开,穿透肩胛骨,像锁链一样牢牢将剑骨束缚在体内,阻止它被抽出。   “怎么办?”白琅哭腔都要出来了。   琢玉勉强侧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啊。”   “那两个骨刺穿在肩骨上……”   “继续。”   白琅闭着眼用力一拔。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听见骨肉撕裂的声音,大量灼热的血液泼在她脸上,一滴滴从她发梢流下来,粘稠滚烫地落在她前襟上。琢玉重新站起身,将她手里的剑骨接过去,甚至还轻轻摩挲了一下。   “在这儿等我。”他声音平静,怀抱剑骨回身入炉,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拿外衣给白琅擦了擦脸上的血。   他叹道:“微生涟向来极端,不过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此身为剑,形骸弃捐’,我等为剑者,已将形骸废弃于外。”   废弃了凡躯形骸,只留下耀眼又纯粹的剑芒与剑意,他们将变成完美无瑕的无我无心之器。   和微生涟一样,琢玉早已对此深恶痛绝。 第154章 |   154、风尘困瘁   扶夜峰,藏锋阁。   “这……你们确定?”章与生看着影璧里的人, 非常不解, “要是肉身错了, 就等于白白浪费我的天权。”   白嬛不耐烦:“我当然确定这就是微生涟的肉身,问题是你确定不确定能把他复活过来?”   “当然能!”章与生心下不忿,提笔落墨于纸上, 将微生涟的生平一字一句道出。白嬛在一旁看得惊讶, 这些事情从未在典籍中记载,也不知道章与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写得很细,从小到大,从锋芒初露到睥睨天下。   后来的事情大部分人都知道了,白嬛看着也没劲,于是跟白沉忧一起站到窗边, 静等章与生写完。   “你有心事?”她问。   白沉忧不应, 目光远远地落在天边垂云上。   “喂!”白嬛拍了他一把。   白沉忧回过神来:“章老写好了吗?”   白嬛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 琢磨道:“白沉忧, 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啊?不然怎么天天走神,有事没事就叹气?”   “不要胡言乱语。”   “苏遮幕那榆木脑袋都看出来了,你明显是上次被扇耳光拒绝, 受打击太重……”   白沉忧“啪”地弹了下她脑门。   “多想想怎么为扶夜峰谋求出路, 不要天天关心我的事情。”   白嬛摸着额头问:“哎,要是你真娶了个姑娘回来,我怎么叫她啊?婶儿?不对啊,她该尊我为峰主, 我直接叫她名字就行。”   白沉忧又弹了她一下:“扶夜峰未定,不谈儿女私情。”   “怕就是怕最后扶夜峰没定下来,儿女私情也没谈到。”白嬛想怎么想都觉得划不来,“不行,我得跟苏遮幕说说,我要去谈个儿女私情。不然我十五岁就死了,也太没人生体验了……”   “别想这些不吉利的行不行?”   跟白沉忧瞎扯了一阵,白嬛回过头,惊觉房里已经变了个模样。   章与生笔走龙蛇,条条蔓蔓从纸墨间渗出,沿梁柱攀援而上,再从房梁垂落。他越写,藤蔓就越茂盛,最后还能隐约从苍翠叶片中看见花苞。   “怎么样?这就是妙笔生花!”章与生得意洋洋地说。   白嬛伸手摸了摸这些枝条,都是真的。她认真道:“能不能生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得活过来。”   章与生笔下不停,口中怒道:“起死回生本是大忌,更何况你们要复活的人非同小可,若不是答应了虞谷主……”   白嬛道:“都做到这份上了,就别抱怨了。”   章与生摇头叹气。   写命重生之人保有生前全部记忆、情感,微生涟死前受到这般残酷待遇,难说他活过来之后会不会恨意滔天,性情大变。   真要指望他做什么是不现实的。   章与生觉得眼前的年轻峰主也不是指望微生涟做什么,她只需要有个微生涟这级别的强者坐镇扶夜峰,顺便利用复活微生涟的肉身做点文章。   “早觉得这两人有些相像,没想到……”   章与生叹息,笔下渐慢,藤蔓抽出新芽,花苞绽放,层叠如浪。   一时间满室馨香,还隐约浸染了剑的寒凉。   *   城主府。   折流一直在担忧琢玉和白琅的遗冢之行。   器身可以重铸,这点他早该想到的。   严格来说,沉川就是器身重铸的产物。只不过拾慧人给了他新的躯壳,让他产生了独立的神智。   真诰大概是觉得反正有这么多优秀的肉身,不用白不用吧。   至于琢玉为什么要重铸器身,折流也隐约可以理解。言言不用他,他也不喜欢剑,所以情愿吃点苦头,换个能派上用场又看着顺眼的器身。   但是为什么非要拉白琅一起?   折流觉得琢玉对白琅不是一般的执着。   可能是因为琢玉孤独太久,需要一个能理解他意图的人存在;也可能只是因为白琅这种好心肠的姑娘比较少见,玩弄她的情感更让人愉快。   反正他接近白琅目的不纯。   一想到琢玉目的不纯,折流又开始担心这次的遗冢之行了。铸剑人遗冢都在远隔人世的险境,他感觉不到白琅的情况,如果琢玉想趁机做点什么,实在很难防范。   不过……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成功完成了器身重铸,也很让人不快。   折流靠着窗,又想起真诰。   真诰觉得沉川更强,所以用烟流剑,后来他觉得双剑更强,于是又带走煌川剑。   折流由衷地希望白琅能跟真诰想法一致——否则她认为琅嬛镜更合适,就再也不会碰煌川剑了。   琅嬛镜器身极强,白言霜性格也好得不像话,不管谁是谕主都会优先选他的。既然没办法成为第一选择,那至少要怂恿白琅做个第二选择。   可白琅好像已经吸取了真诰的教训,一心一意只用一器,各种想办法回避他。   折流闭目叹息,心想还是失算了,这次就该不依不挠地跟去遗冢。   *   白琅也不知道自己在遗冢之外坐了多久。   她起初还担忧地走来走去,后来索性席地打坐,将妙通五行术真气淬炼精纯。她浑然忘我,及至瓶颈才想起身处何处。   她睁开眼,炉中寂静无声,魂火熊熊燃烧,三角上的兽雕面貌越发狰狞。   “噼啪!”   白琅吓得一跳,这声音仿佛是干柴折断,又脆又厉。很快,这样的声音一阵阵在炉中响起,噼里啪啦,嘈杂凶狠。   “琢玉?”白琅试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声音响了很久,从清脆到深沉,又从深沉回归清脆,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空洞嘈杂的脆响,而是通透鲜亮的清鸣。   清鸣声冲天而起,一束涓流似的柔光撒向四周。遗冢中魂火一盛,扭曲摆动犹如手足乱舞,无数漂浮深海的剑坯都亮起光,海底被点亮为不夜城。   炉壁裂开一条深纹,眨眼间这条裂纹就皲裂到每一处。   白琅看见整座古炉轰然倒塌,烟尘碧浪中琢玉缓缓踱步而出。   他看起来和之前没有区别,青衫单薄,五官平平。只是神籁高渺,骨气明秀,抬眉似险峰深流,敛目如幽谷清涧,举止投足,殊采万般。   “你还好吗?”白琅问。   “应该算好吧。”琢玉若有所思,他看着白琅,忽然止步不前。   白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是被他拉住手腕。   “你要试试吗?”琢玉一点点拉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白琅抓着他的衣襟,紧张道:“不、不了,先回去吧,折流还在等我。”   “不会等你了。”琢玉平静道。   白琅张了张嘴,一下子明白了琢玉的意思。   这次遗冢之行的最终目的还是折流,不管是把她引入遗冢,还是把折流引入遗冢,琢玉肯定另所图谋。   琢玉又逼近一步,这次白琅感受到了玉清真王律的气息。周围空间如涤荡的水波,一层层一重重,很快水底就化作林中,桃木芬芳,溪水涓流。   琢玉笑道:“微生涟即将复活,折流肯定已经不在了。”   “微生……涟?”白琅还没考虑过“微生涟”,对她来说这就是个从生到死都身不由己的古人,是天下剑修之冠冕,又辉煌又黯淡。虽然和折流有某些相像的地方,但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琢玉从袖中取扇,半展半露:“五千年前最强的剑修是天下剑微生涟。微生涟死后,尸身被分了八千多块。铸剑人也算豁得出去,硬生生集齐了这八千多块,将它们分散在各个遗冢,用于温养剑坯。”   琢玉扇上桃花如血,他继续道:“铸剑人之后还有个更豁得出去的,那就是真诰。他先铸出我,我指引他找到全部的四十九座遗冢,帮他将八千多块肉身凑到了一起。不过真诰这人胆子小了点,非要再分一柄烟流剑,换个肉身承载剑器。他换个肉身也罢,还犹豫不决,偷偷回遗冢带出了煌川剑,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也算自作自受。”   其实比起“自作自受”,他的语气更接近“太蠢了带不动”。   白琅注意到,周围桃木与他扇上所绘的一致,玉清真王律所拟的小世界就在他扇中。她伺机而动,准备破坏折扇,脱出困境。   “先听我说完。”琢玉伸出手,折扇一并,压下她抽符的动作,“那位微生前辈极端厌世,复活他之后,若他发现自己已经是有主之器,肯定心情不是很好,这样你的安危就……”   白琅攥紧手:“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琢玉展扇掩唇:“我觉得吧,不如趁此机会换个祚器……”   “你做梦吧。”白琅都快诧异得麻木了。   感情祚器还能随便换的?还是说琢玉掌握了什么秘法?不过既然他有办法复活个五千年前的死人,那更换祚器也不是不可能。他对扇主这么忠心耿耿,难说扇主指点过他什么东西。   琢玉展开折扇,将扇子边缘的桃花往她唇上一印。   “我曾取过你一点精血绘成桃花,是准备现在用的。”他收回扇子,目光几近爱怜,“那时候你还没这么精明,应该也没发现异状。”   白琅盯着扇子,全神戒备。   琢玉没有动她,而是将扇子抵在自己胸口:“微生涟复活,折流消失,这中间有个小小的空隙,可以更换祚器。”   祚器只有一个。   前一个祚器死了,谕主才可以有新的祚器。   微生涟与折流即便神魂上一生一灭,器身还是没有变化。所以必须抓住生死交替的一瞬间,在折流的意志消泯,微生涟又尚未完全出现的时候,立刻塞给白琅一个新的祚器。   这样她与煌川剑的关系就会被完全解除。   “幸好言言很听话……”琢玉看着她笑道,“我从她手里摆脱出来还算比较容易。”   在与他对视的某个瞬间,白琅感觉到了神魂的冲击,是一种极大的轻失的恐惧感,仿佛有什么从她身上被剥离出去。她眉心间擎天心经亮起,几页写着不明文字的书卷消散无形。   就在这一个瞬间,琢玉将沾着她精血的扇尖□□自己心口。   折扇从扇尖开始寸寸崩毁。   琢玉拉着她的手触碰心口伤痕,暗银色镜柄缓缓出现,紧接着是光洁冰冷的透亮镜身。铅灰色薄雾布满镜面每一处,深黑色裂纹像星光般明灭不断,整个镜身看起来迷幻又不清晰。   “此身入镜,风尘困瘁。”琢玉压低声音,“器名困风尘。” 第155章 |   155、恨剑之人   无数茂密的枝条将整个无锋阁填满,连章与生都被逼入墙角。   他提笔凝神, 额上青筋暴起, 汗水浸透道袍, 看起来十分吃力。白嬛忧心道:“老爷子,你还好吧?要不然咱缓口气……”   章与生怒斥:“缓口气就没气了!我说,要是微生涟真活过来, 你们如何能控制住他?他万一心绪不定, 先把我们给杀了怎么办?”   “既然敢复活他,当然是有把握控制他。”白嬛给他擦擦头上的汗,“你呢,就不要担心这么多,好好……”   她话说到一半,枝条中便传出一声铮然剑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去。   枝条逐渐向内收敛, 化作碧玉似的藤茧。茧上翠光流淌, 生机勃勃, 吸入了笔墨的黑色, 又莫名显得深沉浓郁。茧上开有一个空洞,里面连通着不知何处虚空,视线望进去, 只见得生死轮回, 游魂离散,混乱不堪。   章与生提笔似有千钧重,他一边念,一边落墨虚空:“寂无所寂, 欲岂能生?”   生死轮回忽然静止,生门开启,并且被死死卡在原地不动。   章与生撑住生门,目呲欲裂,看起来已经濒临极限,他也没想到复活微生涟需要如此可怕的天权。   他竭尽全力,大喝一声:“存无守有,顷刻而成!”   空洞中的虚无仿佛瞬间凝实,一道人影正穿破无数界的空间,跨越无数年的岁月,逐渐现身于此。   三尺霜雪,缱绻黑发,眉眼清彻,形昭神湛。   他背后有剑光分影,光芒空濛沉暗,上指玉阙坚天,下诘橐籥万物。   章与生激动得手都在抖,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竟然成功复活了天下剑,这、这可是……”   他的声音吸引了来人注意力,一道凛然剑光分化,直取他项上人头。   章与生看着剑光几近痴迷,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就这么直挺挺地迎上天下剑的锋芒。   似被天地所斥,似被万物所指,短短一瞬间他便感觉霜天冰雪轰然覆顶,神智渐行渐远。   剑光甚至厌弃似的不曾碰他,只有剑意掠取生命。   刺耳的兵刃交接声在章与生身前响起,他一定神,看见剑光被无形之物所拦。   “这、这又是?”   白嬛往前走去,站到微生涟面前,笑道:“微生前辈风采依旧,我心甚慰。”   微生涟略一蹙眉,身形不动,剑气分光化影,但是都在白嬛身侧被无形之物阻拦。   章与生揉了揉眼睛,变幻几个角度,这才看见阳光之下有密密麻麻的蛛丝似的线将整个房间盘绕起来。剑光虽利,但柔能克刚,在这样细密坚韧的蛛网之中,剑芒寸步难行。   微生涟视线稍抬,背后剑光分影重聚,一道几乎结成实质的剑芒扫向梁上。禁制犹如纸糊,破碎时甚至没有一点动静,房梁轰然坍塌,但失去支撑的无锋阁没有倒下,蛛丝将它紧紧结为整体。   “呵,不愧为天下剑修之冠冕……”   剑光之下无法再藏,一道斑斓身影从梁上翻下来,空净幽冷的笑声回荡在室内。   章与生这才发现无锋阁里还有另一个谕主。   那是个红唇雪肤的年轻女人,绸缎似的黑发柔滑及地,一袭繁复奢华的织锦长袍,后摆像花一样绽开,绸带锦缎缠腰绕袖,一寸寸都是举世无匹的雅致雍容。她落地时长袍翻飞如蝶,扑入蛛网的动作却定若止水,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这女人肩上站着只雪白的鸟儿,尾翎很长,像丝巾似的拂在她背后。   白嬛伸手介绍道:“绣鬼人栖幽。”   栖幽在白嬛身后安然而立,笑容空洞得像张假面。   微生涟看着她,眼里却没有她。剑光再度分化,栖幽没有硬接,她闪身避入梁柱后躲过刺骨杀机。   白嬛像是看不见这混乱场面似的,她和蔼地拍了拍手,将栖幽从柱子后叫出来:“怎么也过去五千年了,栖幽,你来讲一下现在的大致情况吧。”   *   铸剑人遗冢。   白琅触电般收回手,带有裂纹的暗银迷镜消散无形。   此身为剑,形骸弃捐。   此身入镜,风尘困瘁。   不管是什么,都没有一个好的寓意。   所以说到底不是寓意不好,而是他们命不好。   “走吧。”琢玉伸手拂过胸口,伤痕消散不见,青衫也恢复原样。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白琅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翻涌的感情是什么,可能不甘居多,但痛苦和憎恨也不是没有。痛苦是为了折流,憎恨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想到折流有可能就这样消失不见,不由微微战栗。   “冷吗?”琢玉俯身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对了,你想不想去见一下微生涟?”   白琅不难听出他语气的愉快。   “我想去见见他。”琢玉思筹道,“我能想到复活天下剑,这很平常,但扶夜峰也能想到同样的事情,这就不太寻常了。微生涟不可能复活之后就为扶夜峰卖命,他甚至会杀掉试图利用自己的人。为什么扶夜峰可以毫无顾忌地复活他……”   因为扶夜峰有把握控制他。   白琅心中一紧:“你与扶夜峰没有谈及这点吗?”   “没有,我只用微生涟肉身的消息换了影璧,其他就一概不知了。复活一事是白嬛安排的,她座下恐怕有实力不输你我的谋士。”   白琅迫切地说道:“带我去见他。”   这时候也顾不得回避琢玉的愉悦感了。   “是,谕主。”琢玉敛目轻笑,折扇微合,乾坤一转,界门打开。   熟悉的凤舆龙辇出现在扶夜峰山下,看守弟子立即通知苏遮幕。   苏遮幕正在半山小榭陪侍几位重要的门客,略一思索便将弟子屏退了。   半山小榭后有庭院,竹节取水,石子铺路,清浅池中游锦鲤。   池边树影中铺着小毯,点了香炉,栖幽正在给白鸟喂食。檐下坐着一对双胞胎,一人红衣,一人青衣,皆是丰神俊朗的少年,他们衣摆作翎羽状,长袖及膝,看起来行动有些不便。   屋顶跳下来一个瘦高青年,束发很随意,穿一身扶夜峰弟子服,背负两把弯刀,眼中辉光不似常人。   栖幽伸手护住鸟儿,用绣线一扯,青年男子“噗叽”一声摔进池子里,惊动满池锦鲤。   他头顶着荷叶从池中站起来:“听说微生涟活了,人呢?让我会会他!”   “嘘。”红衣少年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不得惊扰微生前辈。”青衣少年厉声道。   栖幽讥笑道:“灭心,你不是自视甚高,向来不屑于同古人比么?”   “他都活了,怎么能算古人?”被称作“灭心”的瘦高青年从池子里出来,浑身水汽蒸发,整个人如同刚被洗过的刀刃般干净通透。   “喏……在里面呢。”栖幽将白鸟放在肩上,指了指双胞胎背后的拉门,“刚刚复生,还需要一点时间整理心绪,公子正在同他谈。”   灭心跃跃欲试地走向纸拉门,青衣少年抬袖一挥,利刃般的翎羽擦着灭心耳边飞过。灭心一缕头发落地,左右不对称了,红衣少年咯咯直笑,拍掌叫好。灭心恼火地拔出双刀,飞身朝两人扑去。   栖幽摸着白鸟的羽毛,不言不语,丝毫提不起兴致。   纸拉门内也听得见嘈杂声,可惜只有白沉忧一人在意,他对面环膝而坐的微生涟几乎没有反应。   白沉忧以为折流已经对外界很不在意了,没想到微生涟比之更甚。他完全与世隔绝,所有思想行为都只参照自己的心意,根本不考虑任何外物。   跟他对话是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微生前辈,如果记忆或者身体有什么异处,还请及时告诉我们。”   微生涟看着纸拉门外舞动的剪影,没有回应。   白沉忧继续道:“写命人这段时间会客居扶夜峰,定期为您检查,直到生机完全稳定。”   还是没有回应。   “有事可以让青羽、赤羽去办,他们会侍奉您左右不离。”   其实就是监视的意思,但微生涟连意料之中的怒意都没有。他微微侧头,黑发一缕缕垂落,像窗格般遮挡视线,分割光芒。   白沉忧可以想象,当初他叱咤风云,被天下人竞相追逐时,恐怕也是这副模样——就像高居天外的孤岛,俯身与任何一个人发生交集都会让他坠落深空。   所以他避世厌世,在迫不得已时剑指世人。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白沉忧知道,不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尊重,“请您好好休息。”   他起身离开,侍立在外的苏遮幕低声告知:“灵虚门琢玉上人和白琅在山下,说是要见微生前辈。”   “稍等,我……”白沉忧皱眉,想要拒绝。   “好。”   苏遮幕和白沉忧的视线都落在微生涟身上,他们还是第一次听他出声,声音又轻又低,不像个锋芒毕露的剑修。   “让她来见我。”   微生涟缓缓抬眼,瞳孔深黑,神光赫赫,剑意如汪洋灭顶,让人呼吸停滞。 第156章 |   156、离愁别绪   微生涟只见白琅一人。   她到半山小榭时,这里只剩下陪侍在门外的赤羽和青羽。两位少年侍从一人拉开一边门, 等她进去后又紧紧合上。   微生涟坐在窗棱的光芒中, 沐浴清辉, 周身寂寥之气挥之不去。   白琅小心地端详了一下,发现他与折流有三分像,只不过昭容掩蔼, 流霞暗彻, 眉目间总有几分介于明暗之间的东西,就连是仙是魔都很难区分。折流心思空净,一身清华仙气,很明显是尚未被世事摧毁的模样。   来之前她用擎天心经查过写命人的天权,是完全不可逆转的,折流也许真的已经消失了。   房内沉寂良久。   白琅不敢先说话, 微生涟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他记得“白琅”这个人。   写命复生之后, 理应只保留他作为“微生涟”的记忆与情感, 但有些属于“折流”的东西混了进来。   从他躯壳中生出的那个神智, 在消失前竭尽全力要记住什么。   白琅。   两个字也好。   最终还是突破写命人的天权,一笔一画写在了他的生命里。   微生涟抬眼,正好对上白琅的视线。   白琅仓皇回避, 他冷静注视。   从头到脚看下来, 就是个很平常的女孩子,至少留不下多少初见印象。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值得留念的东西,他非要记住她?   “前辈,我……”白琅回过头, 强迫自己正视微生涟,但是真正看到他这张脸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犹豫很久才道:“我能看看你吗?”   微生涟没有答复,神色丝毫未动。   白琅就当他是默许了。   她咬着下唇,在他面前跪坐,手撑着地面,小心地看他黑发遮挡下的面孔。她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仔细,不敢遗漏任何细节,只想从他神情中找寻一丝丝折流的影子。   就算没有,也想找到一点折流存在过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微生涟听见她极力压制的哽咽声。   白琅。   这个名字越发响亮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对不起,失礼了。”白琅低下头掩饰窘迫,她想站起来,“今日是特地来见微生前辈一面的……见也见过了,我该走了。”   微生涟忽然拉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下巴磕在他肩上。   微生涟问:“是恋人吗?”   白琅怔了怔,意识到对方在问她和折流的关系。   她直起身子:“不是……”   “不是?”微生涟反问。   “是主和器。”白琅声音有点干涩,微生涟神色沉暗,她连忙补充道,“我不久前已经换了祚器,前辈不用担心。”   “剑器?”   “啊……之前的是,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本来也不擅长剑术……”   也就是说,不仅平庸,还没有共同话题。   所以为什么非要把她记住?   房间里又静了很久。   白琅踌躇欲行,但微生涟道:“你对这具身体,可有什么诉求?”   窗外斜影疏落地叠在他身上,光影错落的感觉又让白琅想起折流。他为她在文始殿跪求太微,又在殿前抱剑等候,静默得像那株葱郁的古树。   微生涟见她神色怔忪,一语不发,于是站起身。白琅感觉自己被高大的阴影覆盖,一瞬间,熟悉的寒凉气息填满了她的呼吸。   微生涟俯身拥她入怀。   “前辈……”白琅怔了怔,立刻伸手推他。   微生涟松开一点,让她放下紧惕。   白琅。   这个名字正在激烈地刺激五感,他嗅到山涧清泉的味道,听见她微微急促的喘息,感觉到指下柔软的躯体。好像周围都是黑白、寂静、空洞,只有她渲染了色彩,发出了声音,拥有了形体——这就是折流所见的世界。   所以就算自己消失也必须留下这个名字。   微生涟稍稍倾身,手环过她的肩头,剑气从要穴注入,将她牢牢禁锢住。   他低头亲吻她的鼻尖,然后试探着接触嘴唇。   他在她嘴角尝到了微涩的泪水。   连味觉也得到满足,似乎还可以更加深入。   白琅很难对这种事做出反应,她先想到微生涟可能保留了折流的一部分记忆,但又觉得折流也做不出这种事。她记起刚才微生涟的问题——“你对这具身体,可有什么诉求?”,隐约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那就用这具身体来满足来不及回应的一切。   微生涟沿着她的唇线舔过去,细致轻柔。白琅没有张嘴,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他含了含她的下唇,舌尖扫过,留下艳丽的水红色,然后又撬开唇齿小口小口地吮噬,水声又黏又软。   过了一小会儿,微生涟解除禁锢,抬袖擦了擦她嘴角的晶莹液体,用手指描摹她的唇形。   “弄脏你了……”他语气很像折流,很像很像,那种漫不经心的,弱势的歉意。   白琅觉得自己从某个角度被击溃了,她终于忍不住哭泣:“没关系,不会脏的。你的话……就连欲望也是干净的。”   折流的话,就连欲望也是干净的。   她一点点抱膝蹲下,在微生涟的注视下哭了很久。   微生涟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得让人无法辨别是谁。   天色渐晚,白琅返回凤舆龙辇,与琢玉一起离开扶夜峰。   路上,琢玉问:“你跟微生涟谈了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白琅坐在水榭边上,头靠着亭柱,手背抵住嘴唇,轻声道:“什么都没说,只是告别而已。”   只是告别而已。   *   白琅重返前线主帐。   由于遗冢百年,人世一日,所以时间也没有过去多久。   步留影觉得她离开一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周身气息愈发深沉内敛,就连一丝光华都看不见。   “明镜蒙尘”,步留影只想到这一个词。   她摒弃前嫌,跟看人比较准的骆惊影询问:“你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魔军一切正常。”骆惊影道。   步留影摇头叹气,骆惊影看人虽准,但还没开这个窍,不能指望他。   她跑去跟靥深讨论。   “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不过看着她还怪难受的。”   靥深一语道破了她的想法。不管发生了什么,看见明镜蒙尘、怀珠作丐之类的事情,总会觉得难受的。   步留影又跑去问白琅,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她甩了一串任务。   “现在魔军正位于天殊宫比较微妙的地界,再进一步很难,退回去又不值,得找个突破口。”白琅面前摆了无数张地图,她翻来翻去,一会儿指这,一会儿指那,步留影听得似懂非懂,最后只记住一个结论,“所以在这个位置上,应该与化骨狱联合,一同进军天殊宫深处。”   “行,我派使者去说。”   化骨狱魔军离这里不远,使者来去用不了两天。   但七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传回消息。   步留影觉得使者可能被天殊宫截了,所以这次直接派出一个五十人的使团。   两天后使团回来了一个人,说化骨狱斩杀来使,不愿合作。   “我没得罪过化骨狱吧?”步留影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只是顾忌我们身后的灵虚门。”靥深点明,“化骨狱和天殊宫一样,内战可以,但优先对外。”   不结盟倒不是大问题,但如果天殊宫和化骨狱一致对外,这对灵虚门就很不利了。   “我去谈吧。”白琅思索了一阵。   青溪连忙道:“我也一起去。”   “不行,如果化骨狱对灵虚门有敌意,那你还是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比较好。”   “可你不也是灵虚门的人吗?”   白琅想了想:“我又不出名。”   步留影不放心她,死活不肯,但白琅心意已决。   眼见没法再拦,灵虚门却派人传诏,让白琅立刻回正阳道场。   “你先回去,太微上人的事情比较重要。”步留影松了口气。   白琅也没有办法,她返回正阳道场,面见太微。   折流这事儿琢玉已经上报过了,也不知道他怎么跟太微说的,反正白琅直接把自己这边的情况讲清楚了。   “微生涟复生,我换祚器为琢玉。”她平静地说道,“浮月孤乡形势比较稳定,只要设法与化骨狱结盟,我灵虚门随时可以进军魔境。”   太微在圣座上撑着额头没说话,连表情都看不见,这让白琅很害怕。   玉剑悬看了一眼太微,接话道:“换祚器啊……那我知道为什么天殊宫会这样进军了。”   “天殊宫是怎样进军的?”白琅皱眉。   玉剑悬抬袖一展,一面画卷打开,上面是行军图,他简短地说:“兵分两路,夜行天悄然突入万缘司,衣清明大举压制不临城。”   按照白琅之前的分析,天殊宫不可能派三器去试言言的剑锋,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琢玉成为她的祚器,言言是没有任何保护的,衣清明完全有可能拿下这个威胁极大的执剑人谕主。   也就是说这次遗冢之行对于琢玉而言本来就有多重意义,和扶夜峰的信息交换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环。但他为什么要借魔境之手除掉言言?言言这样实力又强,又对他言听计从的谕主还不够好吗?   白琅突然回忆起来——琢玉是用绣鬼人的天权控制言言的。   如果他和绣鬼人之间出现什么矛盾,甚至发生决裂,那么言言就相当于一个不可控因素。   他不是想给白琅换祚器,而是想给自己换主。   他效忠了一个又一个人,牵动了无数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但是说到底他的所有谋略都只有一个起点,那就是他自己的满足。 第157章 |   157、万千化身   言言死了,不临城就不好控制了。   一旦不临城失控, 灵虚门就要一边面对仙境内战泥沼, 一边被天殊宫、浮月孤乡、万缘司几处境外战场牵制, 形势会变得非常不利。   太微终于说话了,语气非常冷漠,“尘镜, 你还是去天殊宫, 联合浮月孤乡、化骨狱进军腹地。”   太微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怒意,但此刻白琅感觉得到他在克制。   “是。”她咬了咬牙,跪下接诏。   太微按着圣座的扶手,沉声道:“随时准备支援不临城,明白了吗?”   “弟子明白。”白琅叩首施礼,不敢违逆。   “掌门真人。”玉剑悬实在看不下去了, “天殊宫此次已经有所防备, 届时千万魔军大举压制, 她一个人还是有些勉强, 我……”   “你?”太微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   玉剑悬觉得他气息可怖,没敢再说下去。   “玉剑悬,你先去不临城稳住局势。”太微安排道, “三方战场只有中立境万缘司是可以输的, 不临城和天殊宫都只能进不能退,一退就是全线崩溃,前功尽弃。”   太微盯着白琅,她深深俯首, 实在没有勇气抬头看他怒容。   她听见太微接近的脚步声,他冷笑道:“不临城失陷,扶夜峰反水,天殊宫合围,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玉剑悬看着不舒服:“掌门真人,战前还是不要给这么大压力吧。”   “她早该有点压力了。”   白琅手臂一痛,下一秒就被太微从地上拽起来。   玉剑悬立刻上前阻拦:“掌门真人,休要动手!”   平时三五个长老都拉不住太微,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拉得住。   太微牢牢禁锢住白琅,贴近她耳边道:“你还要我怎么说?不听安排,主意又大,总觉得跟琢玉保持平衡就可以了。我明确告诉你,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太微的声音就在耳边震响,白琅连呼吸都不敢。   太微语气尖锐:“因为他背后的势力太多了,所以你不能只跟他‘实力相当’。跟他走平衡是必输的,要完全压制他才勉强有胜算。我跟你说混用器,直接把他握在手里,你不愿意;又跟你说双修采补,实力压制,你也不愿意。你不听安排,还想要我怎么样,你自己说啊?不是主意挺大的吗?”   玉剑悬觉得白琅被他这么骂实在可怜,不由缓声叹息:“掌门真人……”   太微一转头,对着玉剑悬就是劈头盖脸一句:“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我没安排你干活吗?”   玉剑悬赶紧跑了,白琅眼眶红红的。   “就知道哭,看着烦死了。”太微松开白琅,“赶紧下去。”   白琅站着不动,一抽一抽地说:“等、等一下。我眼睛……还、还红着……不想见人。”   太微拂袖离开:“你不走我走。”   *   很快,白琅返回城主府,准备通过界门离开。   正巧府上来客人。   “钟离,你怎么在这儿?”白琅见到来人,显得非常诧异。   其实来这里的不止钟离异一人,还有个苍白文弱的红衣男子,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和钟离异气息近似的人,不知道是器是主。   钟离异想回答,但那个红衣男子止住了他。   “这位是南天圣君。”最后钟离异只作了个介绍。   钟飞虎偷偷跟白琅解释道:“四方神台在九谕阁各封了一位圣君,负责督查下界谕主。南天圣君是南方神台琴主封下的,名叫即墨琉瑛……唉,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让人家找上门了?”   没等白琅细想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那位苍白文弱的红衣男子便先道:“映镜人,是吗?”   “是……”她悄悄观察对方,发现他里着红衫,外披红袍,胸口衣襟微敞,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红色本该配艳丽些的容颜,他却是一副清减素净的样子,眉眼非常清淡,五官起伏平和。   “是这样的……”即墨琉瑛轻咳一声,“不久前有几位谕主叛出阁内,我正在负责追击。对方曾在你这边停留,所以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他们下落?”   “谁叛出了?”白琅看了一眼钟离异,总觉得不妙。   即墨琉瑛拢袖道:“以绝音人傅庭为首的十名谕主,以及八部三十六位罪器。”   钟飞虎都为之咋舌:“这么多?”   “醉梦人也是其中之一。”钟离异实在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即墨琉瑛淡然道:“也不好说他是其中之一,只是他与绝音人等几个叛出谕主在差不多时间消失罢了。”   禹息机居然叛了?白琅一直觉得钟离异和东窗是最有可能叛出的,但禹息机……不像啊。   她只能说实话:“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外未归,不清楚府上情况。飞虎,真的有人来找过我吗?”   “没有。”钟飞虎摇头,“你看看我们府门上积的灰,哪儿有人来过?”   他长相太过憨实,任谁都不会觉得是在说谎。   即墨琉瑛沉吟一阵,这时候他身后有人上前,低声告知:“位置又变了。”   “绝音人找到了吗?”   “这……他在谕主名录上太靠前,根本看不见。”那人尴尬道,“其他主器的位置也很奇怪,感觉一直在十绝境游离变动,好像被什么掩盖了。”   “是绝音人的权吗?”即墨琉瑛皱起眉,抬头对白琅道,“叨扰了,若是有这些人的消息,烦请与我联系,阁中必有厚报。”   他留下信物,领着一众人离开,往位置变化的地方找去。   白琅虽然觉得奇怪,但天殊宫战场危急,她只能先赶去那边稳住情况,等以后有空再考虑九谕阁叛乱。   *   扶夜峰,半山小榭。   栖幽喜欢暗处,所以除了喂鸟,很少在这边出现。   青羽、赤羽侍奉微生涟,微生涟又整天不出门,他们俩也只能傻杵在门外。本以为灭心会来给他们解解闷,但最近这几天他好像不在扶夜峰。   “你说灭心去哪儿了?”赤羽问道。   “说是去找一个朋友。”青羽皱眉答道,“他这种人还能有‘朋友’?”   “我怎么不能有朋友!”   刀光一闪,破空而来。   青羽、赤羽拂袖惊起,翎羽与刀刃交接,擦出阵阵火花。一缕刀光破开翎羽,划破了纸拉门,青羽回头一看,立即怒道:“灭心,你怎敢冲撞微生前辈!”   看不见的蛛丝重新将纸拉门封起。   灭心笑嘻嘻地从竹枝上跳下来:“他成天门都不出,我帮你们检查下他是不是死了。”   “你近日又有突破?”赤羽在意的是他的刀光居然破开了翎羽。   “是啊。”灭心回首望去,“这几日正好遇上老友,所以跟他练了练手。”   青羽和赤羽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发现一个青年道士骑夔牛而来,他腰间有个酒葫芦,看起来颇为闲散。   青年道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自我介绍道:“醉梦人,禹息机。”   “息机?”青羽恍然,他问灭心,“是你兄弟?”   这两人名字拆自“息灭机心”,听着很像同门或者兄弟。   灭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很快又笑道:“不是亲兄弟。我们幼时同受九谕阁照拂,长大后同在九谕阁共事,也差不多算是亲人了。”   赤羽咯咯地笑起来:“原来是九谕阁谕主,难怪看起来就这么厉害。”   灭心恼火道:“我也曾是九谕阁谕主,你平时怎么就这么瞧不起我?”   赤羽不理他,而是指着禹息机问:“这人是阁中谕主,那他来这儿作甚?有任务么?”   “没有。”禹息机答道,“就是来走走。”   “没任务还能到处乱跑?”青羽疑道,“你真是九谕阁的人?可别是跟灭心一样叛了吧……”   “说什么呢?”灭心脸色微沉。   赤羽蔑笑一声:“叛就叛了,这里又没人说你。”   “你是不是找打?”灭心撩起袖子,被禹息机拦下。   “是这样的……”禹息机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我想问问,扶夜峰是否有一位谕主叫枭廻的谕主,天权可能跟丝线有关,能够操控人心?”   前段时间九谕阁有十名谕主叛出,其中有一名叫枭廻。虽说叛乱事件是由绝音人傅庭发起的,但这个枭廻一直在左右怂恿引诱,最后才导致八部三十六器随之变乱。虽非主谋,却也影响恶劣。他一路追踪枭廻至扶夜峰,又遇上多年前叛出九谕阁的灭心,始终感觉两者之间另有关联,于是才有刚才一问。   赤羽和青羽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见戒备。   然而灭心已经口无遮拦地把话说出来了:“枭廻不是栖幽的化名之一吗?”   *   不临城硝烟四起,衣清明所率魔军以最快速度控制住了所有界门,然后将连通仙境的界门破坏掉。后续还有无数魔军填补进来,但不临城于仙境而言已然是一座孤岛。   玉剑悬抵达这里时,形势已经不容乐观。   “情况如何?”   他左右有人答道:“城主在央天府城,身边暂无人保护……”   “那就派人去保护啊,你还盯着我看作甚?”   “可是前往央天府城的所有界门都已经被毁,不临城境内修者又对灵虚门敌意极大,大部队很难取道他界。”   本来魔军入境就很难处理,如果在取道过程中再与不临城修者发生冲突,那就更不好办了。琢玉在不临城的时候从未修缮两境关系,算是埋了根刺等这时候扎。   那人乐观地说:“城主实力如此之强,衣清明应该不能拿她怎么样吧?”   玉剑悬白了他一眼:“城主单纯善良,对付她何须实力强于她?”   他想了想,还是修书一封,向白琅求了点帮助。 第158章 |   158、愁红魔君   白琅收到来自玉剑悬的求助之后,立刻取了面银镜让青溪送去。   “我可以随时入镜驰援, 只要让城主随身带着这面镜子就好了。”   青溪稍有些犹疑:“可是我离开之后……”   “没关系, 不是还有其他灵虚门弟子吗?”   青溪还是不放心, 他知道剩下那些弟子都对白琅不太服气。他临走前找到自己的师弟苍淇,特地嘱咐了他几句。   “我离开这段时间,你一定要保护好尘镜。”   苍淇是少年天才, 同龄人中少有敌手, 本就眼高于顶,对白琅不大看得上,师兄这么一说,他逆反心理更强,当下便道:“她这么厉害,还用得上我保护?”   青溪面色一沉:“你高兴也好, 不高兴也好, 职责总要尽到。”   青溪为人和蔼, 苍淇也少见他这副模样。他撇了撇嘴, 不情愿地说:“知道了。”   两人交谈时,白琅正忙着了解化骨狱的情况。   天殊宫与化骨狱有前锋在牍重界交战,而且战况非常紧张。化骨狱大将是圣骸主之一, 天殊宫这边则由一位籍籍无名的魔君率领。胜利本该偏向化骨狱, 但天殊宫的无名魔君实在顽强,一次次绝地反击,将化骨狱硬生生逼退好几界。   “那个魔君我知道啊。”靥深凑过来,一副非常有诉说欲的样子, “他在玄女派那会儿叫愁红,现在就不清楚了。”   步留影把她的话琢磨了好几遍:“对方是个魔君,没错吧?你怎么会在玄女派见过?”   “他是鲛族,模样极好,玄女派本打算将他送去天殊宫当圣妃,结果他刚到地方就成年化作了男身。幸好天殊宫没说什么,直接把他当作弟子收下了。”   鲛族成年之前都没有性别,成年后才会根据自身的取向变化男女,喜欢男人就会变成女人,喜欢女人就会变作男人。玄女派将愁红当女子养,却没想到养出来是个男的。   “还有这种事儿?”步留影听靥深细说一遍,立刻好奇地问白琅,“你们灵虚门那对鲛人是男是女啊?”   白琅叹道:“两位长老在来得及区分性别之前就修至太上忘情了,所以并无男女之分。”   “那他们身子怎么长的?是有胸还是有……”   “这我怎么知道?”   最后,白琅决定前往两军前线一探究竟。   她觉得能促使化骨狱、浮月孤乡联盟最好,不能的话就要重新布局,在不被化骨狱牵制的前提下进攻天殊宫。   步留影让手下另一个玄女派的器随行,这器名叫千娇,与白琅在荆谷有一面之缘。白琅路上问了她一些关于愁红的事情,她说了很多。   “门内收过不少鲛人弟子,都在媚术之上天赋异禀。而且如果从小养起,让鲛人觉得自己是女性,那么他们成年时也大多都是女性。但愁红不知为何……”   “他在玄女派喜欢上了谁吗?”   “没感觉到。”千娇回忆了一下,“他沉默羞涩,鲜少与人交往,我连话都没跟他说过。”   白琅怀着各种揣想到了战场前线。   双方魔军对峙,天殊宫阵型如箭。箭尖处有一人着鲛绡舞衣,持龙骨巨镰,亭亭而立,满身萧杀。   正是愁红魔君。   他打扮奢华艳丽,不同于衣清明等人,反倒更接近圣妃魔姬。他蓝色长发及膝,上簪红玉珊瑚,燕钗绕发如重云拖坠。腰身盈盈一握,鲛绡织锦,抱月怀烟,透出渺然的异域气息。   那龙骨巨镰银白如霜,远看就像弯月一轮,勾出道道杀机。   和朝、夕两位长老一样,他容颜姣好,雌雄难辨。   化骨狱这边圣骸主叫阵道:“天殊宫除了你这种长尾巴的,就派不出善战之辈了吗?”   “这傻子,愁红是斩过尾的。”千娇在白琅旁边嘀咕道。   白琅没搭理她,一心一意听战场情况。   愁红并未动怒,只敛容低笑道:“我在宫中确实不算善战……听圣骸主的意思,您是想试解魔君锋芒?”   解轻裘是化骨狱战场主帅,坐镇后方军中,轻易不出阵,但凡出手就是雷霆杀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圣骸主想再贬几句解轻裘,但又怕真的跟他对上,这么一犹豫就没能说出话。   愁红手持巨镰离阵。   那巨镰比他整个人都大,他持镰动作如舞姿,一手握末端,以肩与锁骨为支撑,让镰身绕肩至身前,另一只手前伸,一寸寸拂过冰冷利刃。   “想与解魔君交手也不是不可,圣骸主先与我一战再说吧。”   “哼!”圣骸主自然不想失这个颜面,他腾身而起,化作百米高的巨大白骨,直扑愁红而去。他看准了愁红握镰刀的手,一根骨刺从掌中突出,如同刀剑般斩去。   愁红摇头,又是敛容低笑。   握镰的手松开,另一只手直接按住刃口,将其调转过来,骨刺与镰柄交接,发出刺耳的铮鸣。愁红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压制圣骸主后退一步。   圣骸主察觉到出手不利,想再换位调整,这时候愁红一跃而起,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巨镰之上,手握镰柄腾身翻转,蓝色长发飘荡如烟波。   那枝红玉珊瑚簪折射出血的光芒。   眨眼之后,愁红在圣骸主身后站定,镰刀转回原来的位置,末端被他握住。   身后圣骸主人头落地,掀起一层薄尘。   白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了他所有动作,心里觉得他这手舞镰之术比那些传世的剑术刀法丝毫不差。镰刀是冷门兵器,没想到有人精于其道至此。   圣骸主白骨重聚,身上皮肉尽去,眼眶中一团魂火燃烧。   初次交手失利,这让他感觉颜面大失。但他也不傻,一招下来已经认清了两人之间确实有差距,再打下去恐怕要出人命。   “且放你一马!”他叫道,“嗖”地一下遁入地面,消失无踪。   “我可不想放过你。”愁红挑眉浅笑,百媚横生,巨镰往前横扫,龙骨如同活物般扭曲翻滚,大地瞬间被揭开,藏于地下的圣骸主无处遁形。   白琅翻手掷镜,镜缘正好擦过镰刃。   龙骨镰极为锐利,那面普普通通的镜子在它锋芒之下瞬间粉碎。镜子碎裂后的无数折面在空中成阵,八门八景,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愁红知道有人暗中观战,于是没有再追,镰刃迅速收回,和之前一样环于他身侧。   白琅本以为可以过上一到两招,没想到对方如此谨慎,说收手就收手。圣骸主狼狈回军,他输人又输阵,化骨狱士气低迷,天殊宫却士气瞬间高涨,跃跃欲试。   愁红直接下令将阵线前推。   白琅未作犹豫,碎镜重圆,凝为一体,又渐渐变大,最后遮天蔽日,覆在两军交接的上空。   愁红在后方掠阵,他远远见到,原本一鼓作气冲向敌军的天殊宫弟子又忽然往原处回来了,这些弟子面上还是杀意腾腾,一副要对敌的样子。   后面前进的弟子与前面退回的相撞,虽猛然察觉到是友军,却也收势不住,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狼藉。   愁红立即调军后撤,凛然拂袖:“不知阁下何人?”   千娇正想应声,却被白琅拦下。   过了一会儿,愁红选择退走。   “他连一招都不愿与我过,可见是个不喜欢冒险的。”白琅道,“虚张声势一下,暂缓天殊宫攻势,我们趁这个空档与化骨狱交接。”   千娇明白过来,于是随她同见圣骸主。   “原来方才就是二位出手相助,多谢多谢!”   圣骸主在一处巨大的白骨巣中落脚,化骨狱魔军都在最外围,他身边的护卫全是被炼化的骨骸。   圣骸主一见白琅和千娇就有些犯嘀咕,这一小一大两个女修,看着都不像什么大能,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帮忙震退了愁红呢?   “不知二位为何出手?”   白琅把千娇往前一推,千娇目光流转,巧言笑道:“我本是玄女派弟子,与愁红魔君为旧识。正巧路过此地见两方争执,便出手帮了你一把。圣骸主莫要多心,我与那人只是私怨。”   她说谎比白琅可信太多了,还挑不出一丝错处。   圣骸主心想,难怪方才愁红叫阵也不见这两人现身,原来是有旧怨。愁红魔君出身玄女派之事,知道的人很少,他也是因为最近与之对阵才晓得的,对方若不是旧识,应该也难知情。   圣骸主这么先入为主地一想,立刻信了三分。   千娇与白琅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柔声道:“实不相瞒,我虽与愁红有怨,却碍于天殊宫势大,不能动之分毫。若是圣骸主不介意,我自可为您效力。此事不涉两境争执,还请不要暴露我玄女派的身份。”   浮月孤乡也在于天殊宫开战,圣骸主本觉得她可以从浮月孤乡入手,为自己斩除旧怨,但千娇一句不想暴露玄女派身份就把事情合理化了。她肯定是觉得浮月孤乡没那个实力,动不了天殊宫,不敢上他们的船,所以才偷摸找化骨狱。   圣骸主一通乱想,直接帮白琅二人把理由找好。   他自作聪明地说:“还请两人入骨巢详谈。”   白琅立刻知道计划已经成功一半。   其实形式上结不结盟无所谓,只要实际上化骨狱能够按照她所想的一样做出配合就好。往他们前锋之中安排一个浮月孤乡的卒子,然后控制他们前进的方向,这是最好不过了。 第159章 |   159、谕主人贽   白琅与千娇深入敌阵之时,禹息机也感觉自己进了贼窝。   灭心这个九谕阁叛徒先不说, 另外两个鸟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俩虽有一副翩翩少年样, 却被禹息机嗅出了一股老朽的木头味。那身翎羽似的衣装隐隐透出异香, 将这股朽烂气息盖下去,幸亏他鼻子灵才没错过蹊跷。   还有,方才那个绿毛鸟人说什么……“冲撞微生前辈”?扶夜峰除了微生涟之外就没有第二个微生了, 纸拉门内的微生又是谁?   纸拉门本身也是问题重重。灭心一记刀光划下来, 他也要出七分力才能完全抵挡。而这扇薄薄的门,本该是随手都能捅个窟窿的东西,却在刀光之下屹立不倒,过会儿还自动修复了。岂不怪哉?   “灭心!再胡说八道,我可就找栖幽来了!”青羽怒斥道。   赤羽也不高兴了:“就是,一天到晚口没遮拦, 早晚要被拔舌头。”   “你去找呗。”灭心满不在乎, 收刀入鞘, 嬉笑着说, “反正她不是在喂鸟儿就是在陪峰主,你觉得你比鸟儿重要,还是比峰主重要, 能让她分一丝目光给你?”   赤羽满面怒容, 一副要吃人的扭曲模样。一旁青羽将他拉住,冷眼看着灭心。   禹息机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不知能否与这位谕主见一面?我有些事情想确定。”   他说完就后悔了。两个鸟人多半已经察觉到他来意不善,若是单纯地不给见面倒还好……若是再心狠一点,给他下个套, 那搞不好是要翻船的。毕竟他孤身一人,没有罪器陪同,对方占据主场优势,谕主名录上的排名又肯定比他高,怎么想都不讨好。   现在看来扶夜峰的水比想象中要深,灵虚门把它留到现在,也不是没有理由。   禹息机正沉吟思索,这时候灭心拍了他一把,勾肩搭背地说:“你要见栖幽?没门的,她不喜见客,尤其讨厌你这种没趣的人。所以别想了,跟我一起去喝喝酒吧,吃点肉吧。”   “什么叫我这种没趣的人?”禹息机恼火,但还是顺着他这个台阶下了,在他看来,灭心比那两个鸟人要好说话些,“走吧,你这些年在扶夜峰都藏了什么好酒,来跟我分享一下呗。”   “好说好说,你下来,把牛借我骑骑。”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赤羽问青羽:“要告诉栖幽吗?”   “多此一举。”青羽嘲道,“世上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檐角的蜘蛛垂下丝,网织得越发精密。   从半山小榭离开后,禹息机跟青羽到了他的住所。扶夜峰山势连绵,东南西北四面都有山脉横亘,找个静修的地方是在太容易了。   灭心告诉他:“所有门客都是随便住的,半山小榭只是个临时集会的地方。”   “栖幽住哪儿?”   灭心诧异道:“你是不是喜欢她?”   为了避免他多问,禹息机只能说:“不是,我早就心有所属,只是单纯对这个谕主的天权感兴趣而已。”   可是灭心更关注另一件事:“你这心属谁了?不是……九谕阁现在能自由恋爱啊?哎呀,那肯定是我们这些叛出的前辈们的功劳,我告诉你,你能有今天都是因为……”   禹息机怕他发散出更多东西,连忙道:“那个叫栖幽的谕主天权到底是什么?”   “鬼知道呢。”灭心发出一声嗤笑,“天天就见她刺绣喂鸟,她的权肯定与这两者有关,不过具体是什么,只有白嬛知道。”   “白嬛跟她关系很好吗?”   “一般般吧,栖幽单方面对峰主很好,峰主倒是对我们一视同仁。”灭心似乎觉得有点感慨,“栖幽这个人呢,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帮自己喜欢的人而已。”   听来确实潇洒。   “来来来,不说这些,我们喝酒!”灭心斟满一杯,然后举酒往禹息机杯子里倒,“不醉不归!”   这里的一切都被其他人尽收眼底。   看见这一切的人对此并不感兴趣,她透过自己长长的黑发,专注地凝视着窗边观云的白嬛。   此刻的无锋阁比以往更静,连奉剑姬都不在,只有一身黑红色华服的栖幽和白衣束发的白嬛,跨过半间房的距离遥遥相隔。   “峰主……”栖幽主动说话了,白嬛回过头看她,她继续道,“如今灵虚门在魔境、仙境、中立境中到处开战,阵线已经拉长,外耗内耗都极为巨大,只要有一个契机就能置其死命。”   “置其死命?”   “您想从何处动手?仙境内斗,魔境入侵,还是中立境反扑?”   “我想……”白嬛想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想从哪儿入手?”   “仙境为佳,一来有魔境代我们施压,二来有不临城在我掌控之下,从仙境下手是最直接稳妥的。但是有一个问题,灵虚门道场遍布三千界,若是从仙境下手,就必须想个办法请君入瓮,将十绝境大部分道场一网打尽。”   白嬛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暂时找不到可以一网打尽的契机。”   “没错。”   白嬛良久没有说话,只静立着思索。栖幽见状也低下头开始绣帕子,上面是一对鸟儿比翼飞。她手巧,不用权也绣得惟妙惟肖。   “从中立境下手吧。”白嬛终于拿定了主意。   “也好,我近日正好促成九谕阁变乱,接下来把千山乱屿十隼盟拿下,中立境就全数布局完成了。”栖幽手中针线起起伏伏,密密麻麻,她抬头笑问,“怎么会想到动中立境?你也知道我对九谕阁下手了吗?”   白嬛坦诚道:“没有,我就是想看看你准备拿万缘司怎么办。”   她想看栖幽和琢玉之间的战争。   栖幽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曾抬头,视线温柔地落在绣面上:“自然是我比较强,这点毋庸置疑。因为琢玉为利益所驱动,而我为爱所驱动……峰主相信爱的力量吗?”   “这个……”白嬛表情僵硬。   栖幽叹息:“为什么现在的修道者都不理解情感的强大呢……”   “你到底爱什么?操纵一切的快感?”   栖幽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喜欢言言,她美丽纯洁,无垢无暇,所以我为她付出天卦,还喂了她这么多年精血。我喜欢鸟儿,所以我筑起鸟居,悉心饲育,寒暑不断。我也喜欢峰主你,所以才别无所求,一心相助。什么时候起,就连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要被怀疑有利可图?”   白嬛默然。   “峰主,我先回去了。”栖幽敛裙起身,施施然告退。   门打开,她退出门外,敞亮的光将她照得近乎透明。她在平日里鲜少接触的阳光中说道:“有句话,虽然不当说,但还是很想说。峰主您在我看来是十分可悲的,因为您和琢玉一样,为利益所驱动,没有向自己所爱的方向前行。”   相比起来,那个叫做白琅的孩子……就太过可口,太过幸福了。这样跌跌撞撞又坚持不懈地朝着所爱的方向前进,真是让人着迷。   很快……很快就能掌控饵料,将她纳入鸟笼。   *   白琅和千娇二人进入骨巢,被视为座上宾。   她们俩临时编造好身份,只说千娇是玄女派弟子,而白琅是随她一起出门历练的师妹。方才出手的是千娇,接下来要呆在军中为化骨狱效力的也是千娇。至于白琅……   “我师妹必须回去,她尚不能独当一面,若是在外太久,门中人也不会放心,到时候准会怀疑道我身上。”   千娇跟圣骸主解释了一番。   刚才他们已经交换了不少信息,眼前的圣骸主名叫庄裕,在所有圣骸主中应该算垫底。白琅曾经跟另一位圣骸主李寄疏交过手,对方不管是智还是力都比他强太多。   白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面对天殊宫这样的强敌,化骨狱还敢派这么没用的人来当主将?   她暗中吩咐千娇,让其留心军中有何特别之处。化骨狱若无人和,就必有器利,军中多半藏有什么秘密杀器,把那个东西找出来就能定下化骨狱局势。   本来按计划白琅是要立刻回主帐,但为了多找点线索,她还是撒娇说“舍不得师姐”,然后争取多留了几天。骨巢结构复杂,这几天内,她和千娇虽已经探得了大概,却未能更深入全面地找寻每一处密室。   白琅嫌烦,为了调解思绪,转而拿擎天心经查起叛逃的九谕阁谕主。   这事儿实在蹊跷,就跟刺似的扎在她心上,怎么都抹不去。   她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什么,一下把谕主名录翻到最后。末位谕主都是荆谷人贽,但仔细一看,其实也不都是荆谷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排在最末尾的人贽谕主藏在化骨狱中,不知是被用来做什么的。 第160章 东天之宫   荆谷用谕主人贽榨取纯粹的天权, 制造权玉,让谷内谕主在“用权需夺.权”的新规则之下保持稳定的战斗力。在谕主名录公布之后, 荆谷立刻将这些人贽谕主分散储存, 避免引人瞩目。   化骨狱则完全不同, 这些谕主不断重复着“出现”、“集中”、“消失”、“再出现”的循环。   千娇说道:“有点像是在把这些底层谕主集中起来,然后用作……消耗品?”   “嗯……”白琅沉吟了一会儿。确实, 化骨狱人贽的消耗速度比荆谷快太多了,看起来就像省了“圈养”的过程, 直接进入“屠宰”环节。   千娇不解:“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收集这么多底层谕主的?有哪类天权可以做到这点吗?”   白琅低下头揉了揉眉心:“新的规则也许会带来新的天权, 我不确定……还是去看看吧。”   谕主集中地离得很远,所以千娇有些不放心。她说:“你远离军中, 中途不知会有何变故, 此事又非当务之急,还是缓缓吧?”   白琅摇头:“谕主人贽事关神选大局, 应该尽早探明。你拿着镜子, 随时与我联络,将军中情况告诉我。”   随后,白琅假意向圣骸主庄裕道别,藏行匿迹穿过大片焦土废墟, 只身前往谕主集中地。   沿途时不时可以见到零散的魔修, 他们戒备森严,满目杀机,一看就是经历过内战的。   白琅一边行进,一边对照谕主名录, 将化骨狱的谕主分布标注出来。很快她就发现了蹊跷——谕主集中地在灵山界,但是以灵山界为核心,越往里谕主越稀少,正中央却突然变得极为密集。整个灵山界就像暴风眼,将周边谕主全部吞噬到了它的中心。   灵山界本身就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它是灵山天子谢怀崖所建的小世界。   之前为了帮应鹤找回记忆,白琅查阅过不少五千年前的典籍。她知道灵山界在谢怀崖死后就彻底封闭了,现在突然活跃起来,一定有什么内情。   临近灵山界,巡逻的化骨狱弟子越来越多。   没有界门可以直接进入灵山地域,要想从邻界进入,必须跨过一个名叫“东天西海”的秘境。白琅正思筹着“东天西海”又该从哪儿进,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队化骨狱弟子。   他们手持兵刃,飞天而过,神色非常紧张,似乎正紧紧追逐着什么。   白琅跟在后面跑了会儿,发现他们从空中降落下来。   为首一人恼恨道:“跟丢了。”   “先回去吧,莫要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   “是啊,此人一连几日都在附近徘徊,定是冲着灵山界来的。先回出口严防,再上报圣骸主大人,别出什么岔子。”   “好,先撤。”   化骨狱弟子讨论一阵,纷纷离开此地。   白琅隐约有种奇怪的预感,所以留下没走。过了会儿,周围的空气变得灼热,一道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此人年纪很轻,气质老成,身材高瘦,缁衣丹纹,背负书匣。白琅的视线落到他脸上——眉清目秀,额发很长,微微遮住眼睛,给人一种寡言笃实的感觉。   “谷主,你怎么在这儿?”   正是荆谷谷主虞病。   虞病也有些诧异,他看了白琅一会儿,迟疑道:“我……可能跟你目的相同?”   化骨狱谕主异常集中,最在意这个情况的不是普通谕主,而是与之情况类似的荆谷。虞病此次亲身前来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做。   白琅微诧:“您是要去灵山界?”   “唉,对。”虞病应了一声,“我大不了你几岁,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突然多出个队友,他还挺高兴的,但这队友是白琅,他就很尴尬了。   写命人是他请出山的,要是白琅因此怪罪他让灵虚门损失一剑,他也只能认了。   “折流上人的事情,对不起了。”虞病想了半天,决定先道歉,“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微生涟的肉身就是……”   白琅皱眉:“你还跟这事儿有关?”   虞病想起个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硬着头皮说道:“啊?哦……你不知道是吧,写命人是我请来的。”   白琅眉头皱得更紧了:“写命人是你请来的?那控制微生涟的人也是你请来的吗?”   “什么叫……控制微生涟的人?”虞病愣了半天,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微生涟复活之后,我去扶夜峰见过他一面。”白琅眉头一直没有舒展,“他被困在半山小榭,门前一直有两名少年看守。整个院落都覆盖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天权,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   虞病也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敢断言这到底是什么天权。   他问:“你在那地方见过蜘蛛吗?”   白琅仔细回想,但是记不太清,当时她跟微生涟发生的事情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檐角好像有蛛网,但是我没看见蜘蛛。这是某个谕主使用天权的征兆吗?”   “如果是我所想的人,那事情就难办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这趟是来对了,因为我也在追查那个人。”   虞病把书匣放下横置,自己坐了半边,示意白琅也坐下,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他伸手翻了一册书出来,白琅发现是誊抄下来的谕主名录,他指着上面一行字念道:“谕主排位第三,绣鬼人栖幽。”   白琅记起来了,绣鬼人的天权确实与蜘蛛紧密相关,不过……   “你怎么连排第三的是谁都知道?”   虞病挠了挠头:“因为排第一那个人比较缺德,他把后面所有谕主的信息都写成册子公开了。现在不管排位多少,只要弄到纸质的谕主名录,所有谕主信息就一览无余。”   “……”还有这种操作?   “我继续跟你讲这个绣鬼人。”   “我跟她接触过,不过那时候她叫鬼鸢。”   虞病抬手压了压,让她先听自己说:“鬼鸢也是她的化身之一。就目前查到的,她至少有二十七个化身,遍布十绝境三千界,各个都身居要职,掌握诸派命脉。我之前通过一些手段查到,她在灵山界也有个化身,我怀疑化骨狱聚集谕主人贽跟她有关系。”   按照琢玉之前的说法,绣鬼之权能制傀六十四卦,现在微生涟身上应该有一卦。   虞病摸了摸下巴:“他身上的应该是天卦吧,天卦才能保有神智。”   “天卦在言言身上。”   “她的权不是这么算的。乾为天,像泰卦这种坤上乾下的也在其中。”虞病又低头从书匣里摸了本册子出来,上面居然详细描述了绣鬼的天权内容,“而且除了一些已知的卦象,绣鬼人还能根据主卦中的爻动制造变卦,再加上卜筮时的日、月建不同,她的权实际上非常复杂,远远不止六十四般卦象变化……你为何这么看着我?”   白琅看他的目光非常诧异:“你好像突然变得对神选异常了解。”   “啊,这个……”虞病犹豫了一会儿,脚跟轻踢书匣,里面居然钻出来一个人,“认识一下吧,这位是……”   “行了,别说了!”书匣里钻出来那人身材很高大,也不知是怎么塞进去的。   他发冠端正,深衣灰履,腰系冰纨,白衣裳以黑纱钩边,黑袖口以白缯交凑。虽然乍看简单朴素,实际却比各式华服都更考究。他容颜疏朗,古意盎然,眉目间有浩然气,很像是儒门出身的士人。   白琅问道:“这位是?”   “读书人。”虞病说,“也是目前谕主名录排位第一的人。”   白琅怔了怔:“读书人?……天权是读书?”   书匣里钻出来的男子埋怨虞病:“都让你别说了,我的权这么难听。”   这人叹了口气,微整衣衫,抬眼看向白琅:“在下沈砚师,字墨徒,名不符实的天下第一,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他拱手而礼,微颔首时不骄不躁,却依然给人一种淡淡的压迫感。   也许是因为“天下第一”的名号太过惊人。   “尘镜。”白琅报上道号,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第一谕主。   砚师墨徒,读书人,实在是有意思。她想了想,说:“‘读书’不难听,它许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谕主名号了。”   沈砚师忍不住笑了:“我读前世书,读现世书,也读后世书,所以‘读书’勉强算个通晓古今万物的权吧。”   难怪虞病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他身边有个“通晓古今万物”的第一谕主。   沈砚师和虞病对视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虞病点点头,于是沈砚师对白琅说道:“这次我来灵山界是因为有人盗我天机一卷,暗中复活灵山天子谢怀崖。既然大家有缘遇上了,一起行动也好。”   “等等,你的权和写命人的权一样可以用来复活亡者吗?”   沈砚师理所当然地说:“可以啊。不过写命人需要一些媒介,比如完整肉身和生平记事,我只用一卷天机……唉,不说这个了,被盗的那卷天机非常重要,盗走它的人十之□□就是绣鬼人栖幽了。这女人不久前曾拜访我的书斋,说是想要一册纸质的谕主名录,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她自己排第三,要什么纸质的谕主名录,直接问我排第二的人是谁不就得了。感情她跟我绕这么多弯子就是想偷书!我跟你说,读书人的事情也是偷,窃书的也是贼……”   “您是在南方神台吧?”白琅冷不丁地问。   “是啊……不对,你怎么知道?”沈砚师微有些诧异。   “因为听您说话和南方琴主有点像。”   虞病“噗嗤”一声笑出来,白琅有些窘迫,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嫌我和琴主一样话多。”沈砚师唉声叹气地打断了白琅,然后一把推开虞病,将书匣提起来,“走吧走吧,不多说了。也不知我这卷天机找不找得回,要是找不回了……虞病,你可一定得帮我把灵山天子给杀了,不然事事如绣鬼人所愿,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我这趟回去就给书斋换地方,被那女人知道住所可真招晦气,等我查查三千界有什么地方是她绝对不会去的。”   一路上沈砚师都在嘀嘀咕咕,摇头晃脑,虞病一脸很后悔的样子。   “他话太多了。”虞病偷偷跟白琅说,“所以我来之前才把他塞进书匣里背着。”   “……”   沈砚师话多还是有好处的,这一路走下来,白琅不知不觉就获取了很多关键信息。   “我屋天之东,月从海西来”,这句话描述的是灵山天子旧宫所在,也是秘境“东天西海”的出处。   在五千年前,东天西海还算不上“秘境”,只能说是旧宫前院,一个赏景观月的地方。但是和西王金母的瑶池、阆风苑一样,这地方对无数年后不请自来的修道者估计不会有多友好。   有沈砚师带路,他们很快找到了东天西海的入口。   从入口进去之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汪洋。   沈砚师将书匣变大,用作浮舟,三人在上面坐成一排,边摇晃边听他扯东扯西。   “横渡西海,始见玉山。东天之宫依山而建,宫殿连绵起伏随山势,回廊九曲,绳索相连,险象环生。也不知道当年谢怀崖是怎么想的,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你看看风央始皇的海上城、东王圣公的司缘宫、少思文君的无情岛,几千年前那些大能们住的哪个不是环境优美……”   眼见沈砚师越扯越远,虞病便拆台道:“古龙佛住在大沙漠呢。”   沈砚师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吞天人把周围的东西都吃没了!哎,要是让我给五千年前那伙谕主排个位,我肯定把吞天人放第一,他的权可不止吞天噬地,还有灭法食道。若是活到现在,估计是个大祸患。”   “可不是吗?”白琅幽幽地叹了口气。小胖墩已经在为祸天下了,幸好现在浮月孤乡帮忙养着他,不然城主府早没了。   沈砚师奇怪地看了白琅一眼,白琅连忙岔开话题:“吞天人第一,然后呢?”   “再往下应该是洞阴极尊和应鹤真人。”   “应鹤?”虞病微微皱眉,“那会儿仙境不强,应鹤算不上第一梯队的谕主吧。”   “我们这些五千年后的又没跟人家交过手,当然不好断言。不过东王圣公对风央一再退让,肯定不是惧怕风央,而是在避让他背后的应鹤。当时东王圣公实力超群,只略逊洞阴极尊一筹,由此推测应鹤与洞阴极尊实力相当。但是后来应鹤与谢怀崖在石礼一战中败于古龙佛之手,由此又可以推测古龙佛比他们强一筹,还在洞阴极尊之上。”   石礼界一战,应鹤是想趁谢怀崖与珑婴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结果半路杀出个扇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白琅低叹:“不过是天命难违……”   她这声低叹无人在意,沈砚师继续絮叨:“再往下就是公认实力相当的那群人了。多情公子、少思文君、东王圣公、天下剑、司晨警夜、灵山天子……这些人奠定了后世十绝境的势力划分,就算不是实力最强的,也是影响力最强的。微生涟不容易啊,这么多谕主,他是器身,能杀出一席之地,不愧为天下剑修之冠冕。对了,你刚才说绣鬼人有一卦在他身上?这次回去我可以帮忙看看,应该能解。”   白琅精神一震:“能解?”   “能。”   “那其他人身上的呢?比如言言……”   沈砚师失笑道:“我愿意帮微生涟是因为仰慕他剑意豪情,痛惜他命途多舛,言言跟我又没关系。”   白琅默然。   虞病清了清嗓子,打个圆场道:“正好这趟结束我也要去扶夜峰,不如一起吧?”   “去见公子期君?”沈砚师微微皱眉。   虞病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沈砚师冷笑道:“少跟这种人来往,总有一天他是要踩着你尸体爬上去的。”   “荆谷建立之初,公子帮过我很多忙,现在扶夜峰有困难,我总不能看着不管。”   沈砚师摇头:“你把写命人介绍过去就差不多了,介入太深对荆谷没有好处。也不看看现在扶夜峰上都是些什么人,佛门叛出的迦楼罗双子,九谕阁叛出的罪器,还有绣鬼人……你讲义气,人家不一定愿意跟你讲。”   虞病还是不说话,看样子是去定了。   沈砚师用手肘轻推了一下白琅:“你是灵虚门的吧?劝劝他啊,不然扶夜峰跟荆谷结盟,你们灵虚门更难办。”   “到了。”白琅装作未闻,遥指玉山。   山峦层叠起伏,中间有铁索连环,一些索道紧贴山势而建,宫殿半嵌在山体之中,看起来与山峰一般惊险巍峨。   书匣撞上岸,白琅落水,踩到软软的沙土上,海水的潮湿腥味挥之不去。   虞病朝她伸手:“来。”   白琅自己走上岸,虞病放下手,沈砚师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笑。   “咳咳。”虞病冲他咳嗽几声。   沈砚师擦了擦书匣上的水,将它背在背上,往山中走去:“千里玉绳断,万顷金波开。原本此处也是宫殿的一部分,但是石礼之战中,谢怀崖失去王道庇佑,此处绵延千里的玉绳断开,西海波涛将半边宫殿淹没。所以我们正前方的应该不是前庭,而是后院,你们说谢怀崖都在自己后院里放了些什么?”   面前就是连环索道的起点,所有人都没上前。   索道很窄,一条铁索在脚下,两条铁索在身侧,随着山势不停扭曲倒转。别说踩着它走到宫殿里,就连转个弯白琅都觉得够呛。这时候正好一阵风吹过,两山间的铁索晃晃荡荡,发出玉石般的空响。   “我走前面吧?”虞病体贴地说。   “你会带路吗?”沈砚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铁索走了上去。   他一脚踩上去,后面整条铁索都晃晃荡荡的。因为年代久远,本来用于固定铁索的一些绳环都破损了,随便一动都牵扯到更远处的锁链摇晃。   白琅犹豫道:“我们不能御剑或者飞上去吗?”   虞病张了张嘴,前面的沈砚师回头嘲道:“哪个皇帝会准你从他头顶飞过去?谢怀崖可是权天秉地的王道圣人,我没让你三叩九拜爬上去是因为太慢了,不然那样才最安全。”   虞病无奈地笑了笑:“你先上去。”   白琅踏上铁索,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小心。”虞病也踩了上来,他气息深沉,很快帮忙稳住了摇晃绳索,“是真王之气的压制。”   “从古至今前所未有的天之子……”沈砚师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五千年前的谕主普遍比现在厉害一些,不,不说谕主,修道者也比现在厉害一些。如果没有猜错,这届神选应该是最后一届神选了,再弱下去是选不出‘神’的,只不过是在一群蚂蚁中选个头大些的而已。”   沈砚师遇上任何事都要发表一番见解,虞病说这是“读书人的通病”,随便听听就是,不用想太多。但白琅总是听得很认真,她总觉得沈砚师每句话都有深意,也许今后才能明白到底是何深意吧。   “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啊你在哪儿?”   走到半空中,沈砚师越发放飞自我。他一边走一边哼不着调的歌,歌声回荡在空山之中,让人觉得又好笑又害怕。   “怎么了?”走着走着,虞病发现前面白琅突然停住了,他忙问,“怕高吗?”   “……我好像看见个人影?”白琅不确定地说。   沈砚师也转过身来,白琅忙退一步,身后虞病被她撞到也没说什么。   “人影?哪里?”沈砚师四下张望。   白琅往刚才所见的地方抬眼看去,云烟缭绕,已然空无一物。   “我看见一道人影在对面的索道上,转眼就消失了。”   沈砚师问:“男人还是女人。”   白琅犹豫道:“女人吧。”   那道人影姿态婀娜,撑一把翠色纸伞,像鹤一样清冷孤立,应该是女人。   “不会吧?”沈砚师往白琅所指的方向看去,大雾开始弥漫,索道前后上下都是一片茫茫白色,“这地方很可能是后宫妃嫔所在,不过她们应该不能在灵山天子死后独活五千年。”   “谢怀崖还有后宫啊……”白琅愣愣地问。   “一夫一妻制可不适合那样的强者。”沈砚师笑道,“谢怀崖修王道圣德,这方面倒还好,风央才是真的荒.淫无度。他曾将天下所有美人都收集起来,封入画卷,想纵欲的时候就把她们拿出来玩乐,嫌她们烦了就将画卷烧掉。还有他在位时的种种酒池肉林之举,简直是罄竹难书。”   “不要跑题。”虞病提醒他。   “言归正传,谢怀崖有一妻,不过死得很早。后来的妃嫔多是臣民献上的,都在东天之宫中放着,他也很少接触。”沈砚师从书匣里翻出一册书,然后问白琅,“你再说说那女人长什么样子。”   “我可能看错了……”   “不,不会。”沈砚师抬眼看她,语气十分认真,“你是映镜人,你看见的绝不会有错。”   白琅细细回想,将匆匆一瞥所见的都说出来:“那女人很高,和你差不多,身材窈窕,气质孤冷,容貌被薄纱遮掩,看不太清。”   “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吗?”   “从额头到侧脸,似乎有些勾玉似的靛蓝色古纹。”   “勾形古纹?”沈砚师把书递给白琅看,书页上描绘着一张星图,六颗明星连缀成钩形,锐利肃杀,阴冷无比。   “就是这个。”   “是勾陈氏。”沈砚师合上书,放回书匣,“她曾经伴随谢怀崖左右,后因暴虐嗜杀被囚于回心宫。她是妖神杀星所化,厉害得很,谢怀崖死后估计她也恢复了一点自由。勾陈氏寿元与天上星宿相齐,活个五千年不在话下,你看见的十有□□就是她了。”   “你看!”虞病往前一指,沈砚师停下喋喋不休,白琅也往前看去。   刚才突然漫起的白雾消失了,索道已经到头,正前方便是恢弘冷寂的宫殿。宫殿正上方有一块蒙着厚厚尘埃的匾额,上书“回心宫”三字。匾额之下垂着六颗星辰似的宝石,一闪一闪的,清风吹过,彼此碰撞发出叮当声。系着六颗星辰宝石的细线长短不一,将它们在空中摆成勾陈星宿状。   沈砚师试探着往殿内扔了本书,六颗星辰顿时光芒大放,直接将书烧得灰都不剩。   “奇怪,勾陈氏应该出不来,你怎么会看见她?”沈砚师摸着下巴问。   虞病问道:“要进去吗?”   沈砚师又从书匣中取出一卷图纸,在地上铺开,一看就是诸天星宿图。他果断地说:“当然要进去,我们都被迷雾引到这儿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况且你看看山势,这座宫殿背后就是灵山界了,谢怀崖当年搞不好是拿勾陈氏当看门灵兽用的。”   虞病不信:“他也没这么坏吧……”   “我们当中有人修王道功德吗?”白琅突然问道。   虞病和沈砚师对视一眼。   “他。”沈砚师指着虞病说。   “我。”虞病举起手。   “也难怪勾陈氏会引我们过来。”沈砚师坏笑道,“虞谷主,你被她看上了吧?”   虞病脸色一沉:“你让我以真王之气开灵山界门,现在还敢拿这个打趣!”   沈砚师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是年轻人啊……这点戏弄就受不了。等你年纪大点,见识多点,自然什么色相都能看开了。”   “你……”虞病瞪了他一眼,又连忙跟白琅说,“不要听他乱讲。”   白琅一本正经:“我觉得砚师前辈说的有道理,等谷主长大点就不会在意这些了。”   “怎么你也……你比我还小呢。”   忽然,一阵渺然歌声从宫中传出。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扫深殿,待君宴。”   阴风吹动,煞气垒云。匾额上尘埃尽去,焕然如新,殿前落叶一扫而空,阶上青苔枯萎,蛛网土堆消失,整座宫殿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五千年前。   歌声一转三折,哀哀曲曲,愁苦悲切,让人窒息。   “扫深殿,待君宴。”   歌声渐息,三人良久才回过神来。   “一定是位不得了的美人啊。”沈砚师叹道,“可惜,可惜。”   他将星图随意卷起,走到殿前,用一根竹简按顺序敲击星辰宝石。白琅听了会儿,发现他敲宝石的节奏韵律正好与那阵歌声相符。很快星辰宝石发出皲裂声,最后一点点落在地上化作齑粉,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破碎了,天空中阴云更甚,杀伐之意逼得白琅喘不上气。   “你还好吧?”虞病问道,白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要紧。虞病皱着眉跟沈砚师说:“为什么把禁制破了?禁制一破,勾陈氏不是更难对付吗?”   “没关系,我们有美男计。”沈砚师无所谓地把竹简扔回去。   “我是来开界门的,不是来引诱五千年前的妖女只为满足你好奇心的!”   “扫深殿,待君宴。”沈砚师掐着嗓子把那首歌唱了一遍,拂袖回首作邀请状,“来共赴欢宴吧。”   他回身进殿,白琅连忙跟上,虞病将她拉住:“太危险了。”   “谷主怕吗?”白琅反问。   “我……”虞病也跟上去,心里使劲咒骂沈砚师。   入殿后又有渺然之声传来,冷寂肃杀之气与婉约哀愁的歌声融合,相杀相抵,难解难分。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   沈砚师顺着歌声跑向寝宫,边跑还边饶有兴致地跟着哼唱。白琅发现他的性格和表面上儒门文士的正气完全不符——他是个非常有娱乐精神而且不拘小节的人。   穿过大殿、别苑、回廊、花园,一路到最里面的寝宫。   “拂象床,待君王。”沈砚师在寝宫阶前停下,回头跟一脸肃穆的虞病说,“你怕不怕?”   “我不会进去的。”虞病表情严厉。   “你不进去也得进去。”沈砚师冷笑一声,抬手扯着虞病就往里推。   虞病抵死不从:“谁知道那杀星会对我做什么!要去你自己去!”   “你没听人家说‘待君王’吗?我不过一介读书人,跟君王差得远呢。你和谢怀崖一样修王道功德,指不定人家老眼昏花一下就认错了,不仅给你开了灵山界门,还把谢怀崖毕生所学交给你。这可是大机缘,快点进去!哎哟,你倒是进去啊!”   白琅见两人拉扯实在激烈,怕他们不慎受伤,于是上前劝架。   “谷主实在不愿意就算了吧,除了此地肯定还有其他路……”   虞病一把抱住沈砚师的书匣,沈砚师顿时炸毛了:“不要拽我书匣!”   他一个转身乱晃,虞病被甩了下来,白琅被虞病一撞,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刚才紧闭的宫门突然开了,白琅跌进去之后又“砰”一声关上。   门外两人抱着书匣,看着门,半天无话可说。   虞病回头怒视沈砚师。   “你等我想想。“沈砚师尴尬地轻咳一声,虞病还是怒瞪他,“别这么看我啊,不是你把她撞进去的吗?说过多少次了,秘境之内不要打打闹闹。你按我说的直接进去找勾陈氏,跟她谈一手心,让她开开门,不就一切顺利解决了?哪里有现在这么多事……别瞪我了,我会想办法的!”   “那你倒是快想啊!”   沈砚师取了本书,正要说什么,这时候寝宫内又传来歌声。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   “为是秋来展转多,更有双双泪痕渗。”   “换香枕,待君寝。”   虞病脸色大变:“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读过书吗?就是收拾好了枕头准备跟君王一起入睡。”   “入睡是字面的入睡吗?”   沈砚师从书中抬起头,诧异道:“你三岁吗?还要我解释这个?”   虞病脸色更差了:“我得进去看看。”   “你三岁吗?还好奇这个?”   虞病运气往门上一拍,结果纹丝不动。沈砚师也有点惊讶,他起身往门上敲了敲,告诉虞病:“别慌,禁制和殿前的一样,我能开的。”   “那你倒是开啊!”虞病朝门上踢了一脚。   寝宫之内,富丽堂皇,银灯初燃,熏香袅袅。   白琅回身撬了半天门,实在是打不开。她定心入镜,准备以天权脱身,但是入镜再离镜之后却不是在意料之中的安全地带,而是在一间香闺寝房,一面古朴精致的梳妆镜前。   床榻上掩着红帐薄纱,隐约可见一道黑影侧卧。   白琅把这道影子跟之前看到的勾陈氏比对了一下,总感觉有哪里不像。可能是因为一个站着一个躺着,所以不太好辨认吧。   这时候又有渺然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   “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   “铺翠被,待君睡。”   “好了!”   殿外,沈砚师轻松解开了禁制。他和虞病进入殿内,这时候一阵阴风吹来,将殿门紧紧关上。虞病立马回身撞门,门纹丝不动,外面有一道身影撑着伞亭亭而立。   “铺翠被,待君睡。”歌声近在咫尺,仅一门之隔。   “勾陈氏在外面。”沈砚师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她根本不在殿内,那她之前引人进殿是为了……不好,去找那个小姑娘。”   不用他说,虞病已经将真气覆盖整座大殿。   “没有。”   “什么?”沈砚师诧异地问道。   “不在殿内。”虞病神色愈发凝重,比之前冷静不知道多少倍,“勾陈氏一开始就是冲着白琅来的,只有白琅看得见她,这道门也只有撞上白琅的时候才会开。把白琅引入殿内之后,勾陈氏就用禁制拖延我们二人步伐,将白琅转移走……真见鬼,去找镜子。”   沈砚师也不再调笑,帮着他一起找镜子。   虞病一边找一边急急地说:“映镜人被困之后肯定会入镜离开,勾陈氏可能提前对这边的镜子做过手脚,利用镜像将她转移到其他地方。问题是勾陈氏为什么要对她下手?我是说……白琅是女孩子啊?勾陈氏若有什么闺怨也该冲着我发泄吧?”   沈砚师听了他最后那句话想笑又笑不出:“勾陈氏不在殿内,但是……但是谢怀崖……他应该被绣鬼人困在这边。”   虞病满脸惊悚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来的路上就跟你说过了啊?行了,别跟我争,快点找。”   歌声又起。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   “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   “装绣帐,待君贶。”   歌谣又换了一段,步步逼近,艳.情与哀意同抒。   白琅发现寝房内烛火忽然被熄灭,绣帐四角牵起,夜明珠光芒柔和。她不敢多呆,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梳妆镜,仔细检查,准备再度入镜离开。   这时候,镜中床榻红帐微动,那道侧卧的人影微微撑起身子。   白琅紧张到了极点,很想直接入镜离开,但是又怕跟刚才一样进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她强压下逃离的欲.望,轻声道:“勾陈前辈,我误入您的宫殿……”   “勾陈?”   说话的是个男人。   白琅悚然回头,看见一人龙袍金冕,眉目凌厉,正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   此人看起来在三十岁上下,神情肃穆,薄唇浓眉,样貌古拙,天生帝王相,威严之气直摄人心,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伏叩首。他那身繁复黄袍敞开,可以见到硬朗的腰线,腰间紫金带也没系好,微微垂着,隐约露出慵懒凶猛的气息。   “是勾陈让你来的?”   “不是吧……”白琅花了好几秒想通现在是什么情况,“谢怀崖?”   这男人微微蹙眉,大步朝她走来。   白琅吓了一跳,直接回头入镜,但此时歌声又阴魂不散地响起了。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   “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   “叠锦茵,待君临。”   “这歌都唱到待君临幸了你怎么还没找到!”   回心宫内,虞病和沈砚师正到处找能反光的东西,想搞清楚白琅到底从哪面镜子进了哪儿。勾陈氏唱的歌越来越露.骨,刚才还在收拾枕头被子,现在就已经躺上去等着玉体横陈待君临幸了。   如果这歌真的是某种仪式曲,那白琅现在估计已经半只脚进火坑了。   “谢怀崖看不上她吧?”沈砚师突然说。   虞病气得一巴掌拍在他脑后:“白琅还看不上他呢,快点找啊你倒是。这趟是我邀她来的,要是出个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良心,之前微生涟的事情我已经很内疚了……不说了不说了,快去找!”   沈砚师停步思考:“不能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我觉得她入镜的地方应该不会离门太远。走,回门边看看吧,等我翻书找找有没有能恢复扭曲镜像的办法。”   虞病急匆匆地跑去找。   沈砚师在他后面冷静道:“我刚才查到勾陈氏所唱的诗文出处了。下一首是‘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也就是说,下一首就已经完事了……哎,你知道什么叫‘完事’吧?反正必须在下一首歌唱出来之前找到她。”   虞病飞快地跑到门边,重新观察,他抬起头,看见天顶盖着的琉璃彩。   “这个吗?”   “等我看看。”沈砚师放下书匣,自己站上去,书匣逐渐延伸变高,他一点点接近天顶,然后摸到了琉璃彩,“是这个,她是从这里进去的。等我一会儿,能解,不难……我的天机啊,等着我,我马上就能把你拿回来了。”   虞病在下面来回走动,希望沈砚师能“名副其实”一次,完美破解勾陈氏这点小手段。   另一头的寝房之中,一声盘铃脆响惊破歌谣。   白琅回过身,风央和谢怀崖隔一条红绸对峙。红绸中央的盘铃摇摇晃晃,声音空灵清脆,完全将勾陈氏的声音压下去。   “好久不见。”风央笑道,“五千年过去了,先帝风采依旧啊?”   这声“先帝”由风央说出来简直恶毒到了极点。   白琅清清楚楚地看见谢怀崖脸上的乌云覆顶之色。   “风央……”谢怀崖声音沉哑,他低念了一遍风央的名字,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你活着,那应鹤也在?好好好,天不负孤,孤还有机会手刃尔等宵小。”   红绸一化二,二化四,逐渐像网似的遍布整个房间。   谢怀崖置身其中,寸步不动,巍峨如山。   “应鹤早就废了,还管他作甚?”风央笑容真挚,他微微侧身,将背后的白琅露出来,“如今我的谕主是这位。”   他冲白琅展颜一笑:“你既然从应鹤这里继承了我这么厉害的遗产,那也顺手帮他解决一点陈年旧债吧。”   白琅只想把他的头塞进小胖墩嘴里。应鹤当年就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据沈砚师所说,风央也是个荒.淫无度横行霸道的主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估计两人天性都没怎么变,风央找人背锅的本事一点没拉下,应鹤将来估计也是说翻脸就翻脸。   白琅思绪万千,口中却只能妥协道:“谢前辈……”   谢怀崖眉毛一竖,白琅立即改口:“陛下!”   谢怀崖脸色好点了,风央笑得幸灾乐祸。白琅皱眉将红绸一收,风央身形消失不见,临走前还朝她飞吻告别。   “陛下,前尘旧事我不再问。”白琅平静道,“只希望您能不吝告知……这次复活您的绣鬼人,给您下了什么卦?她所用的那卷天机又藏在何处?”   “胆子倒挺大。”谢怀崖冷笑一声,白琅正以为问消息无望了,他口风却忽然一转,“有几分孤的风采。”   “……”   “复活孤的那个女人背后势力不小,牵扯到了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孤现在受她天卦所制,能说的东西不是很多,你听清楚了……”   白琅屏息凝神,洗耳恭听。   “她背后之人便是……”   谢怀崖刚说了半句,白琅背后镜子一亮,一股莫名的力量“嗖”地将她吸走了。   耳边谢怀崖的声音变成了沈砚师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我厉害吗?就这点小伎俩,当然拦不住我这个天下第一。”   白琅目瞪口呆地坐在书匣上,身边沈砚师正低着头跟虞病吹牛:“不要说勾陈氏,就算谢怀崖来了,我也能打十个!”   “你拿什么打?散文杂集还是志怪小说?”虞病在下面非常不满,“快点下来,方才你一破禁制,我就感觉到天道王权变化了。灵山界门应该开了,我们走吧。”   “我能回去吗?”   “什么?”沈砚师诧异地看着白琅。   白琅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点:“我想回去再见一下谢怀崖。”   “你这个是叫什么……”沈砚师拿了本说文解字,“食髓知味。”   虞病恨不得跳起来锤爆沈砚师的头,他担忧道:“白琅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没事,让沈砚师给你看看,他什么都能治。”   “不用了,我没问题,我就是想再回去见一下谢怀崖……”   沈砚师把她按在书匣上,掐着她下巴:“你吐个舌头,给我看看有没有变色?没有?你没吃不对劲的东西吧?那熏香呢?有闻过……”   “谢怀崖知道你的那卷天书在哪儿!也知道绣鬼人到底有何阴谋!我得回去找他!” 第161章 魔选证神   当沈砚师好不容易寻回谢怀崖寝宫时,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都怪你。”虞病对沈砚师说。   沈砚师气不打一处来:“我丢了一卷天机,丢了绣鬼人踪迹, 难不成现在还要背锅?”   他在寝宫中一通乱翻, 脸色阴沉, 眼神很凶。   白琅不敢触他霉头,于是跑去问虞病此事前因后果。虞病告诉她, 沈砚师的书斋中藏着天下所有书,其中有些书是不能入世的, 因为上面记载了天道真意, 具有非常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些“天机”沈砚师自己也不会轻动,没想到上次绣鬼人拜访, 居然趁他不备盗走足足十卷, 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我问过,他没说。”虞病无奈地说, “既然是‘天机’, 可能也确实不该随意泄露吧。”   其实白琅还没太搞懂沈砚师的权,就是阅读一切……的意思吗?   “他能成为天下第一的谕主,自然不止是通晓万事这么简单。”虞病解释道,“身为读书观世之人, 你悲你喜, 你强你弱,于他而言不过一册生平,掩卷之后,就什么都不是了。某种意义上说, 他是无敌于天下的,因为他是画外人、观书客,我们不过是……”   不过是戏中魂。   白琅想起了自己的权。   镜外的她和读书人一样,理论上可以做到无敌于天下。   “虞病,你不要见个人就透我底行不行?”沈砚师翻找完整个寝宫,一无所获,一回来又听见虞病在跟白琅说自己的权,顿时更气了。   他推了虞病一把:“别站着聊天,从东天之宫进去,把界门给开了。我倒要看看这女人拿我的东西干了什么好事!”   一直深入东天之宫,到达宫殿群尽头,山势愈发崎岖。   远处的巍峨青色都被迷雾所笼罩,白琅面朝山壁,等待虞病破开界门。过了会儿,她心绪微动,回首看向来时的索道,重重雾霭中又见一道清影。   不,不是“一道”。   勾陈氏撑着翠色纸伞,伞下还有另外一人。那人黑红色华服,长发及地,眼眸低垂,双手拢入袖口,一副静默又哀愁的模样,正朝山壁这边远望。   云雾凝聚,在她眉梢结出些许寒霜。   勾陈氏低眉,细声道:“谕主,灵山界将破,且回茧宫吧。”   栖幽从袖中伸出手,指甲黑红渐变,色泽妖异万分。她扶着铁索,轻叹道:“再让我多看她一眼。”   “谕主……”   “多像啊。”栖幽隔着重重雾霭与白琅相望,“和镜主真是一模一样……就连蒙尘的样子……都这么美好,让人移不开视线。镜中的我,又是什么样子呢?真想知道……”   有人在白琅肩上拍了一下,她回头正好对上沈砚师认真端详的眼神。   “你又看见什么了?”他问。   白琅匆忙回过头,刚才所见的两人已经被大雾掩盖。她映镜看去,铁索在苍茫白雾中晃动,上面空无一人。沈砚师皱着眉站到她旁边,也抬眸远望,同样什么都没看见。   “行了,界门开了条缝,要进就赶紧的。”虞病开好界门,一回头发现他们俩都看着远处发呆,不由疑惑道,“怎么,我忙着开界门,你们俩看风景?”   “没有没有。”白琅收回视线,心绪却还紧紧牵系在方才的人影之上,“界门开好了,那就进去吧。”   “哎等等!”   沈砚师立马将她拦住了,虞病有些讶异,方才他全心投入到破界门之上,也确实没太留意外界发生了什么。不过白琅神色确实奇怪,难道刚才短短时间内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看见绣鬼人了。”白琅叹了口气。   沈砚师还不放她走。   “刚才谢怀崖说,绣鬼人背后关系着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所以我一直在想件事儿。”   她还在考虑这件事能不能跟沈砚师、虞病说。   “更久远的神选和更远古的神台。”沈砚师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原来如此,神选不止一届,神台难道也……”   “我早就觉得神台不止一届了,虽然都是扇主、琴主、筝主、剑主这么叫,但谁知道无数届神选中他们有没有换过人啊?”虞病说话很直,一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而且你可以从另一个逻辑推断下——堕神台的镜主是庇世者,四方台神选又是选庇世者,那堕神台魔选选的是什么?会不会就是选四方神?”   四方神也分届,而且都是魔选出身……?   沈砚师用很难言说的眼神看着虞病:“你这个推测有点厉害,等我想想。”   白琅站在他们中间,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沈砚师道:“魔选选神主,神选选魔主,这个猜测是目前我听过最靠谱的。因为神台与堕神台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力量制衡,权力也好,规则也好。我一直以为它们只是两权分立,管不同的事情,偶尔互相帮助,没想到……”   沈砚师又沉默了一阵,似乎在理清思绪。   他继续道:“如果双方有这么微妙的关系,那任何时候出现对立、反叛都不奇怪,很多事情也能解释得通了,比如镜主的死。”   看来沈砚师和虞病也非常了解魔选之事,而且他们并不避讳在白琅面前谈起它。   虞病分析道:“如果四方神台上有某位神想一直坐下去,不愿意被魔选新秀取代,那他就必须干涉魔选,甚至制止魔选,制止魔选就必须除掉主持魔选的镜主……”   分析到这里,基本跟白琅的信息重合了,她也不再遮掩:“镜主是扇主杀的。”   周围一片沉默,只剩寒风吹过锁链时发出的脆弱碰撞声。   “好了,那现在情况差不多明了。”沈砚师合掌一拍,看似神采飞扬,实则眼神极暗,“这次谕主名录的事情也是扇主操控的。他希望加速神选,消灭大部分谕主,也许是为了永绝后患,彻底废黜‘庇世者’和堕神台,也许是为了选一个好控制的庇世者出来,总归目的不纯。”   虞病不解:“这次谕主名录是扇主操控的?这些不是四方神台一起商量吗?”   沈砚师嘲道:“除了扇主之外,没有谁会把我、绝音人、绣鬼人这类权排在前面。东方扇主向来喜欢更具技巧性,更能体现智慧的东西,而不是纯粹的强。比如执剑人的权,虽然在第一梯队,但他肯定不会太喜欢。”   沈砚师顿了顿,看向白琅:“他会喜欢你的。”   白琅心下猛地一跳,微妙地紧张起来。   “你知不知以前扇主下台接引过神选中人,而且还是当着其他谕主的面?”沈砚师看着白琅的表情,笑道,“看来是知道了。那就不遮遮掩掩,我直说吧。扇主接引珑婴上台,应鹤真人问扇主,为何是珑婴?珑婴在诸器之中又不是最强,风央、微生随意就可以力压之。”   “扇主怎么说?”虞病问。   “他说神选这么久,你到现在都相信绝对的力可以碾压一切,那估计也没脑子见识什么叫‘绝对的智’了。”沈砚师语气沉凝,但白琅见过扇主,不难复原出那种毫不在意、连嘲讽色彩都不舍得带的口气,“说罢便诛杀应鹤,直接带古龙佛上台,着实嚣张到不行。”   虞病良久未语。   “这几次规则变更都是扇主出手,东方神台在四方台中已是地位超然。若得扇主偏爱,那神选应该可以有惊无险地渡过。”沈砚师冲白琅一笑,白琅立刻从他脸上读出“巧言令色”四个字。   他向白琅拱手施礼道:“扇主连亲手杀死镜主这种事都跟你说了,接下来神选能否请你多多照拂?”   虞病反应过来,也看向白琅。   “可以。”白琅的反应完全出乎虞病意料,他以为对方会和平常一样不好意思起来,但现在看来一点也没有,她冷静地提出条件,“这次灵山界之行结束,陪我去扶夜峰带走微生涟,如何?”   “好好好。”沈砚师拍手大笑,喜怒难辨,“正好我也要追查其他几卷天机下落,能去绣鬼人老巢转一圈是再好不过了!”   说罢他便从界门裂隙中走了进去。   虞病正要跟进去,忽然想起白琅,于是回头问:“你先走?”   “啊?不用了……谷主先吧。”白琅像平时那样不好意思起来。   虞病看了她一会儿:“不要太为难自己。”   沈砚师的身影消失在界门,外面只剩他们两个。   “你是重情的,要像太微一样天下为局众生作子,几乎不可能。”虞病转身摸了摸她的头,白琅下意识地躲闪,“所以就不要再这样了,以后会很累的……”   他苦笑一下,转身走入界门,背后书匣看着格外沉重。   他也很累吧。   白琅这么想着,也紧随其后踏入了灵山界。 第162章 四相八荒   灵山界还保持着五千年前的风貌, 用沈砚师的话来说,这里就是“桃源乡”。   原本灵山界中只有凡人, 没有修道者。他们像外界的凡人一样生活, 只不过更淳朴些, 而且都对谢怀崖极为尊敬,将他视若神明, 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王道功德。   但是五千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有些凡人也掌握了粗疏的修炼之法。   沈砚师带着他们朝灵山界中央去, 那个地方有漩涡似的暗金色层云, 时不时可以见到飞檐瑞兽,正是浮空而建的“圣王塔”。圣王塔是当初谢怀崖御驾降临之所, 在谢怀崖死后也没有坠落, 灵山界内的凡人信仰支撑着它经久不变的恢弘。   “赌一本书,天机就在那个浮空塔里。”沈砚师咬牙切齿、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去, “这次找回天机, 我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虞病打着哈欠,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狠话。   天机在不在圣王塔里,白琅不知道,但看绣鬼人一直暗中观察的样子, 请君入瓮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几人飞遁兼程, 很快就到了圣王塔下端。   塔下有十六金门,每道金门上都有重重金锁。白琅仔细一看,发现金门并没有对开的缝隙,都是融成一体的。锁链与门上的凸起装饰交缠, 就算全部打开也没用。   “怎么办?炸门?”沈砚师回头,挑眉看向身后两人。   虞病走到门前,掌中暗金光芒涌动,白琅感觉到制压性的沉重力量,应该就是天命王道之力。门上锁链溶解,但是金门纹丝不动。   “不行,门开不了。”虞病无奈摇头。   “塔里到底有什么?”白琅问。   “有我的那几卷天机。”沈砚师满怀怨恨地说。   “谢怀崖不走门吧。”白琅又道,“既然是圣王降临之所,从门走进来也太奇怪了……”   沈砚师抬眼往塔顶往去:“有道理,可能是从天上下来,也有可能是塔中有界门……不,灵山界早已封闭,界门应该也废弃了,估计只能从塔顶进去。”   他双手张开,脚下层层褐色阶梯拔地而起。   地面猛地一突,同样的褐色阶梯也在白琅脚下升起,带她飞入层云,靠近塔顶。白琅觉得阶梯触感奇怪,低头仔细一看,发现居然阶梯是由书本堆垒而成的。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沈砚师跳上塔尖,拉了白琅一把,“字面意思。”   很快,虞病也上来了。   塔尖斜度很大,面积很小,挤了三个人,白琅必须抓紧中间的金针才能稳住身体。   沈砚师四下张望:“开玩笑的吧?从下面上来看了一路,这塔连个缝都没有,怎么进去?”   白琅摇晃了一下金针,虞病连忙过来帮她。他伸手一碰,整座塔都晃动起来,似乎在抗拒新的真王之力。沈砚师连忙也抓紧金针,试图将它稳住:“不要乱摸,万一这时候一道天雷劈下来怎么办?”   天雷没劈下来,金针倒是在争抢中被拗断了,塔顶上出现一个手腕粗细的圆孔。   白琅低头往里看,虞病手握断针不知所措。   塔中空无一人,但也没有放置多年的冷寂感。种种陈设都整洁干净,灯油添满,杯盏锃亮,一副待宴宾客的样子。从白琅这个角度看,正下方就是长桌,杯碟摆好,佳肴美酒的香味让人如痴如醉。   “我怎么感觉……”塔中有人生活。   白琅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砚师挤开了,他嚷嚷道:“给我看看。”   他头一凑过去就嚎叫起来:“哎哟,我的书!绣鬼人这厮暴殄天物,不得好死!!”   “哪里哪里?”虞病把他挤开,也往里看了看,“没见着啊?”   沈砚师满脸通红,愤懑之色溢于言表:“在桌角垫着呢。”   “……”虞病又往里看了一眼,“还真是。”   白琅凑过去看了一眼,长桌有一脚垫了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一片空白,微有些碎金似的粉末,看起来很不起眼。   “书上的字没了。”虞病十分担忧。   “她用掉了书中天机,还拿书册垫桌子……这、这是挑衅!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   沈砚师气都要喘不上了,虞病只能跟白琅商量:“还是得进去把书册带出来,这样才能追根溯源,知道她把天机用哪儿了。”   “行,我去吧。”白琅低头映镜,下一刻便从闪闪发光的金屏之中出来。   她走向桌角,刚一蹲下来就听见有脚步声接近。   虞病在塔顶疯狂打手势,让她藏进桌下。白琅身子一缩,桌布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她召出白言霜,两个人并排蹲在桌子下,白琅拿琅嬛镜查看外面是什么人。   外面的根本不是人。   她们面若二八少女,明艳美丽,腰下生出八条毛绒绒的蛛腿,正将流水般的碗碟杯盏往长桌上摆。   一只蛛女问道:“青环蛇王的翡翠盏,三头蛟皇的人骨烤架,蜃龙帝的玉贝碟子,都放对位置了吧?”   “这是自然。”另一只蛛女回答,“大小领主们爱吃的东西,也都一一按座次摆好了。”   “那好,回报蛛母,可以请妖领的客人上桌了。”   蛛女们的八条细腿迈着小碎步离开。   桌下白琅想了半天,总觉得“青环蛇”、“三头蛟”,“蜃龙”这三个妖物她似乎在哪儿听过。外面食物香气很浓郁,她闻着有点饿,不由纳闷道:“这三个妖王怎么都是海产品?”   等等,这话好像凤择枝也说过。   “化骨狱蛇菰妖领?”白琅反应过来。   青环蛇、三头蛟、蜃龙,他们就是蛇菰妖领的三个妖王。   蛇菰妖领建立时间微妙,正好是在第一次规则变更后;建立地点也微妙,很靠近堕神台。白琅一直觉得它可能与神选有关,没想到还真是。   它可能与荆谷一样,是个大量囤积末等谕主,并且榨取天权的神选势力。只不过“蛇菰妖领”是明面上的幌子,不是真正的根据地,它肯定有秘密界门连通灵山界,幕后主使们在这里制造谕主人贽,谋划神选。   白琅在桌下思索时,顶上的虞病已经急得不行了。   “她怎么还不上来?那两个蜘蛛精都走了。”   沈砚师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桌角那册书:“急什么?我们在这儿盯着,她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我下去看看。”   “别……”   虞病化作一缕青烟飘了下去,沈砚师一咬牙也进入塔内。   他们两人落在金屏风附近,虞病想去桌下找白琅,但这时候又有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沈砚师一把将他拉到了屏风后面。   “你看看头顶。”沈砚师指了指他们刚才跳下来的地方。   虞病抬头一看,直接愣住了。   那上面不是普通的房顶或者塔尖,而是一面白色的镜子,没有任何孔洞,平滑的镜面一片深黑,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那面镜子看起来十分素气,银白色边缘,平滑镜面,突兀地嵌入塔顶,看起来与周围金碧辉煌的摆设格格不入。   “那是白琅放上去的吗?”虞病问。   “傻子,那是四相八荒镜。”沈砚师传声道,白琅也听见了他说话,“不过……看着又有点不一样。”   “四相什么镜?”   “镜主的圣器,四相八荒镜。”沈砚师摸索了一下书匣,从里面翻出一个龟甲,龟甲背后画了奇怪的图纹,他告诉虞病、白琅,“样子是像得很,但它怎么是白色的?按理说是黑底白纹才对,难不成有人照着四相八荒镜仿制了一个法器放在这儿?”   虞病皱眉:“这是法器?那我们刚才穿过镜子进来,是不是……”   “对,可能是在法器里面。”沈砚师抢着说,“危险了啊。”   刚才的脚步声已经接近桌子附近。   白琅看见两只美艳动人的蛛女正示意客人落座,那客人身躯庞大,满身都是厚重皮毛,也看不出是什么妖怪。   沈砚师提醒道:“白琅,你拿了书就走,这里不能久留。”   “现在拿?人越来越多了啊……”   蛛女们不断引来妖鬼,白琅只能往长桌中间缩。有人从侧门进入屏风后,沈砚师遮蔽了自己和虞病的身形,看见几只琵琶精在屏风后坐下,半遮着面开始奏乐。   “怎么办?”虞病问沈砚师,“是现在拿了书闯出去,还是等他们酒宴结束再说?现在大妖没来,我还是有信心全身而退的。”   沈砚师“啧”了一声:“干嘛让我拿主意?我可不想背锅。”   “等酒宴结束吧。”白琅提议道,“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别,千万别。”沈砚师急道,“要是这群妖怪在宴上生吃一两个人,你不得吓晕在桌子下面?”   忽然,他身后金屏风里伸出一双手,将他拦腰拖进了屏风中。   下一秒,沈砚师和白琅在桌下大眼瞪小眼。   “我是有点怕。”白琅说,“所以你就在桌子下面陪我吧。”   旁边毛茸茸的兽足往他们这儿伸了伸,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   “我后悔了。”沈砚师往桌角爬去,“我把书拿了就走。”   白琅死死拽着他袍角,语速极快地说道:“听我说,扇主杀了镜主之后应该得到了四相八荒镜的一部分,他利用那部分制造四相代面,生产无面人庇主。”   沈砚师停了动作,回头缩着肩趴在桌下,问她:“什么?”   白琅将琅嬛镜递给他看,镜中有个无面人正在敲镜面。   “我之前抓了个庇主。”白琅摇了摇镜子,道,“这个庇主神智缺失,而且不在狩猎庇主的名单上,我认为他是扇主用四相代面造出的庇主。”   四相代面只是粗糙地效仿了镜主的力量,真正的庇主应该像朝稚一样神智完整、力量强大。而且扇主想狩猎的是真正的堕神台庇主,所以朝稚会在他的名单上,而千面人不在,因为千面人是他制造出来并且为他效力的。   白琅又摇了摇镜子,千面人身影消失。她冷静地问道:“如果扇主拿到的圣器不完整,那么残缺的部分在哪儿?为谁所用?用作什么目的?”   沈砚师翻了个身,隔着桌子看向屋顶的镜子。   他目光凛然:“明白了。你觉得……残缺的部分在这儿,为绣鬼人背后的势力所用,用于将末等谕主改造成类似无面人的伪庇主?” 第163章 伊川神民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齐, 牛头的马面的,稀奇古怪, 各种各样。   白琅负责映镜, 沈砚师负责查阅背景, 虞病负责盯着屏风后的暗道,三人分工明确, 非常高效。   沈砚师指着镜上被簇拥着的大妖说:“三头蛟,青环蛇, 蜃龙, 这是蛇菰妖领的,不用我多介绍吧?”   白琅目光微沉, 问道:“为什么他们不在主座上?”   “当然是因为……”   “有人从暗道进来了。”虞病声音紧绷。   白琅一眼就从娇娆美丽的舞女们之中找到了虞病说的那人。他五官不太显眼, 皮肤苍白,体态消瘦, 骨肉嶙峋, 唯一能够将他区别于人的特征是那头微微发白的及膝卷发。   “这是谁?头发好奇怪。”白琅眯起眼试图分辨。   沈砚师没有回答,虞病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白琅,拉我入镜。”   那个几乎无法从外貌分辨性别的人从舞娘们身后绕了出来,如同一缕幽魂。他即将经过屏风, 白琅立刻将虞病从屏风后带走, 下一刻三个人并排躺在桌下,白琅在中间端着镜子。   “是殷婉儿。”虞病的呼吸比声音还重,白琅侧头一看沈砚师,发现他表情沉凝。   那人穿得很是暴露, 全身只有胸和臀遮着些金银饰物,大腿光洁,纤细得让人觉得他会站立不稳,白琅可以清晰地从他的体态特征看出他是男性。他走出幕后,轻靠在屏风上,病若扶柳,却轻易让窃窃私语不停的席间归于寂静。   白琅轻声问:“是女人吗?我觉得他有点像男人,但名字又不像……”   “他是殷婉儿。”虞病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极为紧张。   沈砚师冷笑了一下:“你说殷婉儿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个人叫伊川婉,明白了吗?”   伊川……婉?   另一个名字在白琅脑海中急速闪过,她立刻问:“他跟伊川妗是什么关系?”   在阆风苑,古龙佛曾称西王金母为“伊川妗”。   沈砚师没有回答她,因为这时候伊川婉说话了,他声线低柔,男女莫辨。   “诸位,诸位。”他抬手下压,所有人都顺势低下头,一种等待审判的氛围正在蔓延,“茧宫暂时没有消息。”   白琅身侧的一只妖怪立刻伸长腿,松了口气。   “但是……”伊川婉顿了顿,席上气氛又紧张起来了,“今天起,谢怀崖就不能替我们看守界门了。所以在宴会结束之前,我们要选出新的守门人。”他笑起来,但是那副苍白的样子让笑容也变得有些可怕,席间没有发出任何质疑的声音,但白琅可以从妖兽的眼神中看出恐惧。   宴会继续,伊川婉回到屏风之后。   歌舞琵琶皆散尽,他一个人坐在冷冰冰的高椅上,像一张被水浸没的画,灰败而又模糊。   “拿了书就走吧。”虞病似乎对伊川婉很忌惮,“绣鬼人知道我们进来了,再过一段时间她肯定会把我们揪出来。这是人家的地盘,不要做得太过分了。”   “不行。伊川婉出现在这里,我们得把戏看完。”   沈砚师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让白琅有些疑惑不解:“伊川妗和伊川婉是姐弟还是什么?”   沈砚师立刻扭头瞪了她一眼:“姐弟?你平时都不看书的吗?伊川不是姓氏,是地名。神州伊川,传说中的神民之界。西王金母和殷婉儿都来自那个地方,所以外人叫他们伊川某某。”   “之所以管神州叫神民界,是因为那里所有人都天赋异禀,一生下来就有很高的修为。”   “还有这种地方?”   “传说是这样。”   白琅翻了翻谕主名录,问道:“为什么这上面没有任何一个谕主在神州伊川?”   “伊川婉是个无法控制自己的杀人狂。”沈砚师把白琅的脸扳过来,微笑着说,“他曾在司命神宫侍奉伊川妗,但在伊川妗飞升神台之后,他杀了所有伊川神民,然后毁掉了整个神州界。所以现在你看不见任何谕主在神州伊川,因为伊川婉是最后一位伊川神民。鉴于栖幽的团队中充满了叛徒和神经病,我认为他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我很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宴会继续,席上暗潮涌动。   白琅试着映照整个圣王塔,但是获得的镜像越来越模糊,有时候甚至在映见旁边那只兽足的时候都会有重影。虞病揉着眼睛问:“是我在桌子下待太久,眼晕了吗?怎么镜子越来越花?”   沈砚师朝桌子上指了指:“努力睁大眼睛往上看。”   八荒镜泛起朦胧的光芒,它没有映照出下面的宴席,而是映出光怪陆离的碎片。白琅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有时候是一根树枝,有时候是一股麻绳,还有很小的概率是一张被放大太多导致失真的人脸。   “够了。”沈砚师一只手按住她的头,另一只手将琅嬛镜按了下去,但他没能碰到镜子,白言霜和镜器一起消失了,“八荒镜在被什么人使用,不要双镜对映,否则你会迷失在四相八荒之中。”   “镜主死了,谁还能用八荒镜?”   “多着呢……”沈砚师笑得很不真切,“你以为栖幽为什么要把那些厉害的谕主从九谕阁弄出来?”   八荒镜开始不停闪烁,屏风后的伊川婉不停地用手指绞着下摆金饰上的小链条。他脸色太苍白,血管清晰到病态,轻巧的金属撞击声让白琅紧张到了极点。八荒镜猛地定格在一张脸上,紧接着是另一张,这些人白琅一个都不认识。   “现在是什么情况?”虞病问。   沈砚师突然撑起身子,努力伸手够到了桌角的书卷。他小声说:“看下去就知道了。”   镜子上的那些脸开始融化,变成彻底的空白,这种空洞白琅曾在无面人的脸上见过。她隐隐觉得不妙,但这种灰色已经开始凝固、汇合、石化,最后像成熟的果实一样从镜子里掉了下来。   那具身体掉落的地方正对着长桌中央的巨型水晶托盘。   一时间淡紫色的酒水溅到每一处,有人舔了舔嘴唇,往中央看去。浑身□□的人从镜中掉了下来,脸上空无一物,那人挣扎着试图从酒水中站起来,但这时候伊川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手里牵着一根金链,一点点绕上手指,妖兽们让开一条道路。   他踩着某个妖怪的背走上桌子,然后将金链缠上那个无面人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好了,这样的废物可不能替我们看住那个界门。”   无面人的头和身子分开落在紫色酒水中。   这时候,八荒镜里又掉下来另一个□□的身体。伊川婉笨拙地躲开了,过了会儿,他重新回过头将新的无面人检查了一遍,但是很快又不满地在那人脖子上绕起了金链。   “别这样看着我。”他抬起头,脸上沾着血,那种苍白更让白琅感受到了恐怖的死气,“继续吃,继续喝,继续玩乐,好好享受我们难得的欢宴。”   八荒镜中落下一个又一个人,大概半柱香不到,那个盘子里已经堆满了残肢。   伊川婉不像他看起来一样柔弱,他熟练地操作着绞索,最后甚至享受地躺进了尸块堆里,被血和酒浸泡着,脸色潮红,神情愉悦。白琅只能听见或是黏腻或是清脆的声音,她很庆幸自己不用映镜看见这个。她额头上全是汗,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别怕,我们都在呢。”   虞病想伸手拍拍她,但是沈砚师立刻讥笑道:“还是害怕点好,我们俩不一定能拦得住那个疯子。”   白琅连忙问:“伊川婉的天权是什么?我在谕主名录上看不到他,他应该在前……”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截断了白琅想说的话,那个水晶托盘的支柱碎了,将它压垮的是一具相当粗壮的新身体。伊川婉从托盘中站起来,将浸透了紫红色液体头发撩到耳后,慵懒地说道:“我不想挑了,就这具吧。”   他拍了拍手,所有妖兽都排成一队,挨个儿往托盘里滴血。   这些妖兽血液混合在一起,像网一样吸附那具身体空白的脸上,形成一条条瓷器皲裂的纹路。那具身体本来是一动不动的,但很快就开始有了些微的,只属于活物的震颤。   “好了,先散了吧。”伊川婉拍了拍手,“接下来只剩漫长的等待。”   妖兽们顺从地离开。   “我们怎么办?”虞病顿时更紧张了。   “别问我怎么办。”沈砚师试图把桌子抬起来,拿走他的书。   “等等。”白琅突然拉住了他,“有人来了。”   沈砚师停下动作,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等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镜子就能映镜了?”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有其他人来了,我们连伊川婉都很难对付,更别提……”   沈砚师直接爬到白琅面前,死死盯着她看,眼神非常可怕:“我告诉你,千万不能……”   白琅平静地回答:“不能双镜对映,所以我夺取了八荒镜的使用权。”   “你……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沈砚师骂了几句,一把抽出桌脚下的书。虞病反应很快,翻身掀开了桌子。伊川婉和桌上正在慢慢长出脸的身体都落在地上,血面具的凝结终于完成了,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权瞬间将所有人笼罩在内。虞病抬手撑起金色的屏障,真王圣力将他们与毁灭性的气息隔开,但是很快屏障上就出现了裂纹。   “该死,八荒镜造出了什么怪物!”虞病气愤道,“拿了书就走,要是绣鬼人回来就更不好办了。”   “再等等。”白琅看着那些裂纹,眼神深远,凝固在半空中的某一点。   空气中漫起雾,将八荒镜短暂地遮住,那个血面人像失去了吊线的傀儡,一动不动。但是他旁边的伊川婉却突然动了起来,一道金色锁链飞出,却没有袭向白琅几人的方向。   “啊……瞧瞧是谁来了。”伊川婉发出暗藏颤抖的笑声。   金链在空中冻结,有人踩着它缓步走来。   “伊川妗……”伊川婉将金链一圈圈绕在手上,勒出深深的红痕,他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兴奋感几乎要溢出来,“还在为筝主卖命吗?听说前段时间你潜入东方神台,从扇主手中窃走了四相镜……他马上就要来下台了,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慌,还有空来琴主这里找事?”   雾气之中的人影逐渐显现,雍容华服,凤绣龙纹,冠缨沉重,重重金帘之下只露出半个弧度温柔的笑容。   正是那日被珑婴带走的西王金母。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她手里捧着四相镜。   伊川妗笑道:“因为筝主还想要八荒镜,所以我特地来取。” 第164章 蛛母茧宫   金色绞索很快遍布整个圣王塔, 西王金母被限制在很狭小的空隙间。伊川婉甚至不需要用天权,单用武器就能将她压制住。   这么一看, 西王金母似乎劣势重重。   “书已到手, 我们先走吧。”   沈砚师趁乱往屏风后的暗道撤退, 但是虞病拦住他,压低声音道:“伊川婉是从这儿进来的, 万一它直接通向茧宫怎么办?”   白琅也挤到门边,打岔道:“茧宫是哪儿?”   “百鬼蛛母的巢穴。”沈砚师取了本书, 开始研究门上的禁制。   白琅一脸茫然, 虞病连忙补充道:“百鬼蛛母是栖幽的器,上上个神选时代, 她是洞阴极尊的器。我们原以为她已经随洞阴极尊上台, 但是最近追查栖幽时候才发现百鬼蛛母易主了。”   他正说着,一道金色锁链猛地飞出, 牢牢封住屏风后的密道, 把沈砚师震开几米远。   看来伊川婉已经发现他们,只是暂时没空理会,等他击退西王金母,恐怕就要开始对付他们了。   沈砚师把书匣塞到白琅手上, 撸起袖子翻越绞索, 他口中说道:“驭百鬼,歌魂笛,牵丝引线断生死。当年蛛母可谓是强器中的强器,自身实力和器身强度都不容小觑。我觉得她不会背叛洞阴极尊, 栖幽应该有某种办法把其他人的器据为己有,百鬼蛛母和勾陈氏都是这样归于她麾下的,接下来微生涟估计也逃不掉……你说她这个收集癖是不是有点严重?五千年前那些发了霉的人和事儿都被她翻出来了。”   谢怀崖说得没错,栖幽应该与更久远的神台有关,否则她不会如此执着于这么久以前的神选。   刚才伊川婉说这里是琴主的地方,也就是说目前栖幽在为琴主效力,就像琢玉和珑婴为扇主效力一样。   如此看来,四方神可谓是同台异心,各有谋算。   东方扇主弑杀镜主,夺走四相镜,清洗台下谕主;南方琴主暗藏八荒镜,制造血面人,派栖幽追溯五千年前神选真相;西方筝主装作不明局势,以退为进,从扇主这里夺走四相镜,现在又准备趁琴主没有反应过来,再夺八荒镜。   剩下还有北方剑主未曾入局,不知道是在蛰伏还是真的不明情况。   想到这里,白琅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两位伊川神民的战场。   重重金锁如幕,刺目光芒横冲直撞,白琅只听见金属撞击声,没听见血肉横飞声,看来西王金母还能撑一段时间。她又往地上看了看,那个血面人蜷成一团,浑身颤抖,虬结的肌肉之下仿佛有一条条虫子在爬行,鼓动蓬勃的力量躁动不已,他似乎快要稳定下来了。   “好了,现在只剩禁制。”沈砚师在虞病帮助下突破了金锁,正在鼓捣门上的禁制,“如果我们一出去,发现到了茧宫,那就真是前有猛虎,后有……啊,怎么这么容易就开了?”   暗道打开一条缝隙,沈砚师不敢进去。   “没办法了,只有这条路。”虞病毅然迈出步伐。   “其实还有另一条。”沈砚师看了看白琅,“要不然你带我们从八荒镜出去?”   虞病不同意:“你疯了吗?九谕阁叛出的谕主正在控制八荒镜,白琅不一定能稳占主动权,万一入镜失败,我们不得被那两个伊川大卸八块?”   “二选一,赶快。”沈砚师不耐烦地催促道。   白琅正在斟酌,这时候她背后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就听见伊川婉尖利的笑声:“来尝尝这个吧!”   所有人都感觉有些不妙,于是纷纷往战场看去。八荒镜闪烁不止,地上的血面人站了起来,姿态扭曲地顺着金锁攀援而上。他速度飞快,虬结的肌肉中伸出血红色的骨头,紧紧覆盖在皮肤之外,八根极为粗大的血骨从他背后伸出,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翻过来的蜘蛛。   “有人在用八荒镜役使血面人。”白琅皱着眉。不是之前那些轻易被她夺走控制权的,而是更强大的谕主。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沈砚师指了指身后密道。   白琅看了眼出口,问道:“所以我们没有人想要四相八荒镜,对吧?”   “你什么意思?”沈砚师眉头紧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琅。   “只是问问而已。”白琅避开他的视线,回头看向高悬于天空中的八荒镜。镜中迷离的光色看起来没有特殊寓意,但白琅感觉到了一股奇妙的吸引力,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语“救救我”“带我走”之类的话。   沈砚师把她的身子扳过来,不让她看那面镜子:“我也很想把它拿到手,但你要考虑清楚,现在扇主、琴主、筝主都在抢它,就算你能打赢那两位伊川,拿到它之后也是后患无穷。”   “走吧。”虞病把门打开,担忧地看着他们。   沈砚师半拖半拽着把白琅带走,离开一段路之后,窃窃私语的引诱声终于消失不见。白琅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取镜查看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很幸运,这里并不是茧宫,而是蛇菰妖领的万人坑。   虞病疲惫地坐在地上,沈砚师把白琅拎起来,肃然道:“四相八荒镜会主动吸引那些感知敏锐的谕主,一旦你用过它一次,它将永远不会放过你。比起圣器,它更像是魔器。”   “它会主动吸引我?就是说,以后我还是可以根据这种吸引力找到它,对吧?”   “……”沈砚师无话可说,“别去找它。”   “我神智很清醒。为什么四方台都想要这面镜子,你们都没想过吗?没准镜主还没死,就被囚禁在里面。”   虞病从地上站起来,拍拍白琅的肩:“这些以后再说,先看看栖幽用天机做了什么。”   沈砚师翻开空白金书,定心观阅,一页页翻过去。   白琅感觉到他的天权在四周涌动,没有文字的地方逐渐隐秘晦暗的记号,这些记号逐渐漂浮起来,游离消散于空气中。沈砚师似乎正努力定神凝聚它们,但是收效甚微。   他突然说:“用镜子逮住它们。”   白琅立刻取镜敛入光芒,它们四处浮动,就像在水里散开的墨,根本无法成型。她把镜子交到沈砚师手上,沈砚师艰难地辨认着:“既知其白,须守其黑;虚却其身,复以无极……”   “什么意思?”虞病问。   “我还想问你呢!”沈砚师叹了口气,“等我回书斋找找……不行,我的书斋已经暴露了。”   沈砚师看了眼白琅。   白琅会意:“我现在暂住军中,亦无定所,你可以带上我的信物去灵虚门历城界城主府。”   沈砚师爽快地答应了:“多谢。”   “应鹤真人在城主府里。”白琅平静地说,“你如果有空,可以顺便帮他恢复一下记忆,说不会有什么线索。这些人能活过来都不是偶然。”   沈砚师眼睛微眯:“明白了。”   虞病返回荆谷,沈砚师也打算跟白琅告别,但白琅将他留住了。   “我们先去扶夜峰。”她说。   沈砚师沉吟了一阵便道:“也好,我们两个去,省得公子期君拿虞谷主的人情说事儿。”   万人坑尸气沉闷,夜色中鬼影憧憧,一行小蜘蛛紧随两人消失不见。   *   扶夜峰,半山小榭。   极细的剑光划破了屋檐的网,血溅出三尺之外,几片柔软的鸟羽飘落在地。   青羽抱着赤羽残损的身体,一口气退至树下。他脸色苍白惊恐,身体内剑气正横冲直撞,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和赤羽一样由内到外地被分割成块。   “微生涟……”他咬牙抬头,恨恨地看向纸拉门。   纸拉门被推倒在地,白衣剑修缓步走出檐下,冬日的阳光不如他璀璨寒冷。   不知从哪儿爬出了许多小蜘蛛,它们重新在檐角结网,投影下的线张牙舞爪地将微生涟困住。剑光一闪,新的网又被斩破,很明显微生涟已经发现了是什么在束缚他。   数不尽的蛛丝落在地上,像一层又灰又黏的膜。   微生涟轻拂袖弹尘,向院落之外走去,但是走得越远,手足关节之上就越发刺痛——仿佛被细线勒住,再往前一步就会折断自己。   “你逃不掉的。”青羽冷冷地说。“栖幽的傀儡线已经进入你的血肉骨骼之中,走得越远,勒得越紧,而且她永远能顺着线找到你……”   微生涟步伐微顿,继续向前,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痛苦。   “她会找到你的!早晚有一天你还要回到笼子里!”   一道剑光横飞而来,赤羽最后的一丝生机像被吹熄的烛火般消失了。青羽抱着他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他恐惧地后退,但微生涟没有再出手。   “你、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你们感情很好,所以杀一个就够了。”   这是微生涟第一次回答他的问题,紧接着他就消失在了剑光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青羽蹒跚着起身,试图把赤羽的肢体按照原本的位置摆放,但是他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放不对。过了很久,奉剑姬苏遮幕才赶到半山小榭。   她看起来极为震惊:“发生什么了?”   “微生涟逃跑了。”青羽瞳孔中泛着死灰色,他紧紧攥着手,“栖幽在茧宫,灭心不知去哪儿鬼混了。我方才传讯联络阁内,为什么没有一点反应?”   “峰主和公子有要事处理。”苏遮幕沉默了一会儿,“先收拾好这里,等栖幽回来再说,微生涟逃不掉的。”   “他逃不掉的……”青羽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红得要滴出血。   峰顶剑阁。   白沉忧和白嬛正全神贯注地研究一封旧信,这封信是不久前从白言霜衣冠冢中找到的。   因为白琅那些真真假假的话,白沉忧对当初神交结胎的事情也有了怀疑。他派人重新开掘衣冠冢,找寻白言霜遗物,试图从中挖出点线索。遗物大多已经损毁,唯一保存比较完好的就是这封信,信上禁制焕然如新,仿佛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小心维护它似的。   白沉忧查阅了不少旧时典籍,直到最近才破解禁制,得以窥其详情。   他本来以为这封信是留给白嬛的,但信头的名字让他心脏猛地一跳。   “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伊川妗。”   白言霜跟西王金母有过来往,这点白沉忧从来都不知道。 第165章 知白守黑   信外面看起来保存完好, 其实里面有些关键的词句已经被抹去了,白沉忧只能读出个大概。   “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伊川妗……闭关已久, 不见天日。宫阙楼台不过道躯其表, 愚不别知, 自谓适生,本命若投诸洪炉……这是在讲修炼上的事情。”   白嬛在房里走来走去, 越听越不解:“白言霜跟西王金母能谈什么修炼上的事情,他们修的都不是一个东西。”   “我也不知道。”白沉忧叹气, “在今天之前, 我都不知道他跟伊川妗认识。我懂事的时候,伊川妗早飞升四方台了。”   “继续继续。”白嬛催他往下读。   白沉忧跳过修炼和闭关感想, 往后读道:“……告曰:知白见黑。……至於上圣高真, 既知其白,终守其黑……这是在讲什么东西?”   “讲人生感悟?”白嬛苦着脸想不出来, “也不像啊……那个‘上圣高真’是谁?”   “上圣高真”算是个非常尊敬的称谓, 白沉忧不觉得白言霜会对西王金母如此阿谀奉承,他所指的“上圣高真”一定另有其人。   白沉忧又往下看了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不行,被抹去的东西太多了, 根本没法追溯原意。不过整封信主要是讲修行, 没有其他东西。”   “还是太奇怪了,如果只是修行,他干嘛把信里大部分内容抹掉?”   “防止其他人偷师?”   非常牵强。白嬛觉得白言霜既然能藏一个秘密,就肯定能藏一万个秘密, 而且他这种人说起谎来是最可怕的,因为大部分人都会信他。   “算了,先放着吧。”白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   门外传来苏遮幕的声音,白沉忧出去问道:“何事?”   “半个时辰前,微生涟杀死赤羽,重伤青羽,从半山小榭逃跑了。”   白沉忧眉头微皱。   苏遮幕继续道:“然后刚才白琅前来拜访,说是要见微生涟。”   白沉忧整了整衣衫,大步离开峰顶剑阁,苏遮幕紧紧跟在他身后。   白琅和沈砚师正在议事厅静静等候。沈砚师坐在书匣上,手捧白琅的镜子,摇头晃脑地把他从天书上抓下来的几个字念了无数遍。   “说好的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从化骨狱到这儿,我都快读了一千遍了,一点灵感都没有。”他把镜子扔给白琅,懊恼道,“既知其白,须守其黑……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白沉忧正好走进来,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跳,因为白言霜写给西王金母的信上也有差不多的句子。   “公子,好久不见。”白琅笑着跟他打招呼,脸上不见多少芥蒂,她比以往更擅长掩饰情绪了。   倒是白沉忧,他没那么愿意跟白琅装友好,于是直接了当地说:“微生前辈暂不见客,二位请回吧。”   “我是来找栖幽的。”沈砚师没好气地说。   白沉忧微讶,因为很少有人知道绣鬼人在扶夜峰,他道:“栖幽姑娘不在峰上,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让她把其他几卷天机还了,不然我就替天行道,要她好看。”   “明白了。”白沉忧神色丝毫不动。   “微生前辈近来可好?”白琅犹豫着问。   白沉忧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复生之后稍有些不习惯,所以近日一直在修养调息。”   三人言语拉扯了一番,谁都没探清对方虚实,最后白琅实在拗不过白沉忧,只能选择离开。下山的路上,她一直闷闷不乐,沈砚师随口安慰:“等你们灵虚门把这地方打下来,就再也不用看白沉忧摆脸色了。”   “你希望灵虚门赢?”   “我是向着你啊!”沈砚师伸长脖子,感情真挚地说,“虽然扇主在八荒镜上小输一筹,但我还是觉得他赢面大,你以后可得照应点我。”   白琅听不进这些话,满心都想着刚才白沉忧的反应。   “我总觉得公子有事瞒着我,你说……微生涟会不会出事了?”   “你要我用天权查查看吗?”   正说着,树林中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白琅反手掷出一张符咒,微弱的光芒照亮暗影,似乎有人御兽而来。一股酒香散开,白琅再起一符捏在手中,火线绵延至前方,“呼啦”一下点燃酒水,将林中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那人半卧夔牛,腰间系着酒壶,正慌忙坐起,扑灭火焰。   “别动手,是我。”   白琅反应了一会儿,震惊道:“禹息机?你真的叛出了?”   “别乱说,我怎么看都比钟离异和东窗老实吧?”   禹息机从夔牛上跳下来,将白琅二人引入岔道,往荒幽之所走去。他小心翼翼,一路用天权和真气遮掩行迹,看见任何活物都要停下检查一番。   “你们不知道,我这几日混进扶夜峰探查了一下,里面的水可深着呢。”   白琅正要开口问,禹息机立刻摆手止住,他看了眼沈砚师:“这位是?”   “朋友。”白琅说。   “那我就直说吧,你是来找微生涟的是不是?他逃跑了。”   “什么!?”白琅跟沈砚师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禹息机将他这几日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不久前九谕阁叛乱,他当时正好在阁中待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这次叛乱以绝音人傅庭为首,但随之叛乱的却有八部三十六器,全部井然有序,似乎早有准备。禹息机不觉得傅庭一人可以做到这地步,所以暗中跟随了一番,结果还真找到个“同谋”。   “那个人叫枭廻,也是九谕阁谕主,在叛乱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九谕阁有他这么个人。后来我尾随他一直到扶夜峰境内,结果撞上了灭心。”   “你兄弟吗?”沈砚师问。   禹息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是,是我在九谕阁的同僚。两千多年前,九谕阁也发生过一次叛乱,灭心就是那时候离开九谕阁的,后来他到底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这次在扶夜峰撞见他,我才搞清楚真相。”   原来前后两次九谕阁叛乱都有这个“枭廻”的推波助澜,而“枭廻”只是绣鬼人栖幽的一个化身。   “微生涟复活之后,栖幽在他身体里种下傀儡线,将他困在半山小榭。不过微生涟太聪明了,他有意表现出一副别无所求,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在半山小榭闭户不出,让栖幽放松了警惕。这几天栖幽在外奔波,只留赤羽青羽两人看守院落,微生涟斩杀其中一个,挣脱蛛丝,消失无踪了。”   白琅听得手心全是汗。   微生涟逃脱之后会去哪里?会做什么?会有什么后果?   禹息机把白琅拉过来一点,讨好道:“你能看在钟离异的份上收留我一下吗?九谕阁现在把我也列入叛乱者名单了,扶夜峰水又这么深,我不敢久呆……我在外面受苦受累这么久,牛都瘦了三百多斤。”   “好吧。”   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白琅实在没办法拒绝。   回去的路上,白琅一直放心不下。   沈砚师道:“冷静一点,等到城主府我会帮你找的。”   可是到城主府,他们就发现没有找的必要了。   城主府门外,微生涟阖眼倚剑;门内,钟飞虎瞠目结舌。 第166章 魔军入境   微生涟就站在城主府门前,一副远游归来的理所当然的样子。   白琅虽想把他从绣鬼人手下救出来, 但这样跟他见面或是相处又是两回事了, 她不需要一个和折流相似的人来回味痛苦。   “微生前辈。”沈砚师热情地打招呼, 他没见过微生涟,所以也没多少芥蒂,“白琅请我为你解除傀儡线,刚才我们还到扶夜峰找你来着, 没想到你先一步离开了。”   微生涟没有回答,视线扫向白琅:“好久不见。”   “嗯……”白琅装作若无其事地点头, 感觉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尴尬到不行。   禹息机从夔牛上跳下来了, 他小声问:“他怎么在这儿?”   白琅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禹息机皱眉:“你们上次见面有商量逃离扶夜峰的计划吗?”   上次见面……   白琅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抵唇, 突然非常想逃离这里。   门里呆看好久的钟飞虎问道:“那个,大家有事儿进来说?”   沈砚师一点也不见外地跑了进去,禹息机由钟飞虎领着去安置夔牛, 门外眨眼间只剩白琅和微生涟两人。白琅在等他进去,但是微生涟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白琅抢在他之前问道。   “直觉?”微生涟似乎笑了一下, “他留下了一些东西……情感, 还有记忆, 都是跟你有关的。”   这些遗留的情绪让他确信可以在这里得到帮助,果不其然。看来占用他身体这么久的人也稍微留下了一点遗产, 至少在五千年后复生,他不是孤立无援的,有个人会为了保护这具躯壳而保护他。   “先进去吧。”白琅没有再说什么。   微生涟跟在她身后,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历城界是灵虚门守关重镇, 离掌门真人所在的正阳道场只有一步之遥,其地位可想而知。只要能在白琅这里留下,以后会有很多回旋的余地,进可刺杀太微,退可躲避觊觎者。   当然现在最主要的还是借她的帮助解开傀儡丝。   白琅带着他一直往里走,到了西南角僻静的八角楼前。   八角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四周都是竹林,却听不见鸟语虫鸣,是个闭关的好地方。   “这边可以吗?刚才两位也要住进来,我怕他们会打扰到您,所以……”白琅觉得这地方太旧了,最后还是说,“如果想换地方也可以,不过这里很多屋宅都废弃了,需要重新收拾。”   “之前的地方不行吗?”   “什么地方?”   微生涟看着白琅,白琅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折流之前住的地方。   “不要这样,微生前辈。”她后退了一点,拢手入袖,看起来很害怕,“我现在可以区分你们两个,但是你这样会让我混淆的。”   微生涟回头看了一眼竹林:“换个地方吧。”   “好、好的。”白琅只能硬着头皮带他在城主府里绕。   绕了很久,微生涟一直在旁敲侧击地了解折流之前的事情,白琅支支吾吾地回避,最后索性不回答了。看了很多楼阁宫阙,白琅差不多被逼到极限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在沈砚师院子前被解救出来。   “白琅!来来来,我正在搬书,你要不要帮个忙?”   “先看一下绣鬼人的线吧。”白琅试图把微生涟交给沈砚师,“我马上就要去天殊宫了。”   沈砚师点点头,将微生涟引入房内。   这里全是书架,摆得满满当当,书匣倒在一边,看起来还有不少库存。沈砚师拿起一本和天书近似的东西,上面有金色的字,白琅凑近一看,发现全部都是天权真言。   “微生前辈,你看下这个。”沈砚师把书递给微生涟,“上面都是与绣线有关的天权真言,你把绣鬼人用在你身上的那个找出来就行。”   微生涟低头翻阅,沈砚师给白琅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们俩一起离开屋内。   “不对劲啊。”沈砚师琢磨道,“微生涟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我怎么知道?”白琅快崩溃了,“他说他感觉我会帮他,所以就过来了。”   沈砚师觉得微生涟和白琅之间看起来也有点不对劲,但说不出是哪里。这时候禹息机也找来了,他在扶夜峰没机会跟微生涟接触,这会儿好奇得不行。   “人呢人呢?在哪儿?给我看看!”   沈砚师连忙摆手:“嘘,你这么凑过去人家会不高兴的。”   很快,微生涟出来了,他将书还给沈砚师,指尖在上面一划。   沈砚师接过书,将天权真言念诵出来:“无心之心,无身之身;诸道外物,伐命役神……这个有点难办啊,等我查查看。”   “你到底行不行?”白琅问道。   沈砚师少有的严肃起来:“说实话,绣鬼人的天权也没比我差多少,她的天卦还真挺难办的,我尽力而为吧。”   白琅看起来十分担心,这时候微生涟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天殊宫?”   “啊?”白琅傻看着他。   “你之前说过的。”   “啊……”白琅又支吾了一阵,“现在吧。”   沈砚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连忙吩咐道:“交给你了,顺便让飞虎给微生前辈安排个地方住。”   她给每人都留了面用于联络的镜子,然后独自一人从界门前往天殊宫前线。   钟飞虎和慕娇娥重新收拾出一座僻静的楼台将微生涟安置下来,他自此闭目不出,似乎还在受绣鬼人天权折磨。   禹息机帮着沈砚师整理那堆数不尽的书,沈砚师则全心投入到绣鬼人真言的破解上。他们俩在一个院子里忙上忙下,最后禹息机终于憋不住了。   “你不觉得白琅是落荒而逃吗?”   “觉得啊。”沈砚师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她不想见微生涟也正常嘛,毕竟他是扶夜峰的人,而且还跟折流上人这么像。”   “我觉得他们俩很奇怪。”禹息机满脸写着“我有故事你要不要听”,他放下手里一大摞书凑到沈砚师旁边,“之前白琅和言琢玉来扶夜峰拜访过微生涟,微生涟只见白琅一人,他们俩见面后说了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   沈砚师毫不在意,又翻了一页书:“这也正常嘛,微生涟毕竟是从折流上人肉身中复活的,多少要对人家以前的谕主有点表示吧?威慑一下啊,让白琅别打他主意啊,诸如此类的……也难怪白琅这么怕他。”   “不是……你没发现吗?”禹息机急了,“微生涟只跟白琅一个人说话,而且白琅还爱理不理的。”   沈砚师停了手里的动作,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按理说微生才应该是沉默被动的那个,但跟白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俩好像反过来了,微生涟一直很主动,可白琅根本没多少回应。   “你觉得他会不会受折流上人的影响,对白琅产生什么想法?”   “哎呀!”沈砚师惊叫一声,禹息机被他吓一跳,“找到了,我能解了。”   他丢下禹息机,飞快地跑到微生涟住的地方。   这里有一处荷塘,水鸟嘲哳声不断,泛舟入藕塘深处,有参天巨木垂万道枝条。枝条掩映下隐约可见一座石屋,苍翠欲滴的藤蔓缠绕在上面,看起来静谧又幽深。   沈砚师轻扣门扉,门上“咔哒”一响,紧接着便听见收剑归鞘的声音。   沈砚师好奇地往里看,发现微生涟手中一柄长剑正缓缓隐没于虚空。   “那是你的剑?”沈砚师问道。   微生涟不答,只是目光寒凉地扫过门前。   沈砚师讨了个没趣,只得说明来意,并向他提议道:“拖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趁绣鬼人在茧宫未归,直接将傀儡丝拔除吧。”   微生涟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沈砚师布下禁制,防止其他人打扰。他的天权笼罩四周,栖幽的傀儡线很快就显露真形,它们像蛛丝般纤细晦暗,能在特殊角度下泛起银灰色的光。   沈砚师抽出一页天机,将其点燃,书页燃烧起来,却没有被火焰焚毁。   书上的字随着真火扭曲,然后脱离纸页,漂浮到空中。字迹所化的金丝逐步腐蚀傀儡线,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微生涟可以感觉到两种庞然天权的来回拉扯角力,其中沈砚师的稍占上风。   火焰摇摆不定,沈砚师觉得有些吃力。   “你不疼吗?”他忍不住问道。他自己都觉得被傀儡线扯得生疼,更别提完全被缠绕住的微生涟了。而且傀儡线这个东西,拉得越远,绷得越紧,微生涟自逃离扶夜峰那一刻起肯定就在承受非同一般的痛苦。   微生涟摇了摇头,让他继续。   过了很久,傀儡线全部都染上金色,在微生涟皮肉骨骼之下泛着光。沈砚师猛地发力,将它们一口气抽出,做完之后他抬头看了眼微生涟,发现对方表情都没有变过。   沈砚师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最后指了指微生涟背后:“那个是什么?”   微生涟伸手碰了一下后颈,那里有着不属于他原本肉身的东西——来自铸剑人的剑坯。铸剑人用它来塑造器身,使得所铸之剑强大到无与伦比。   “好像不是绣鬼人的东西,要□□吗?”沈砚师又问。   微生涟轻轻摇头。   沈砚师只能客套地道个别,拿上书离开,心里嘀咕着说:“连句谢谢也没有,真是气。”   离开荷塘,沈砚师又想起白琅说的应鹤真人,于是连忙跑去探望。   应鹤住的地方差不多位于城主府中心,是普通厢房,倒没有像微生涟的居所一样精心挑选。沈砚师到那屋附近时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走近一瞧,发现应鹤在给一个极其魁梧的女子画指甲,旁边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全神贯注地看着。   应鹤的样子与他所想的一样,婉约中稍带些阴郁,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含蓄的怀疑。他是个缺乏感情,不相信一切,可以轻易背叛初心的人。   沈砚师走近的步伐似乎惊动了对方,应鹤手一松,鲤鱼纹画到了指节上。   “是刚住进来的沈道友吧?”那个魁梧的女人收回手,起身道,“我叫慕娇娥,和飞虎一样是府上的管家,有事找我就行。”   应鹤脸色难看,那个小姑娘小跑着离开了。   沈砚师纳闷道:“我这么不受待见?”   慕娇娥往手上一擦,把刚才画的鲤鱼纹给抹干净,应鹤脸色缓和不少。   “那个小姑娘叫玉成音,怕生,只跟白琅亲。”慕娇娥歉然一笑,“您找应鹤真人有什么事吗?”   “有点小事情,不知道能不能……”沈砚师露出为难的神色。   慕娇娥会意:“我这就走,还要喂新来的夔牛呢。”   末了,她又对应鹤说:“谢谢真人,不过这种细活儿不适合我,以后还是你找成音画吧。”   她走之后,沈砚师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真人的爱好真是特别。”   “实在是没事做了。”应鹤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是?”   “在下沈砚师,字墨徒。”沈砚师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提自己的天权,“白琅托我帮您恢复记忆,我想问问您现在都能记起些什么?”   应鹤冲他招了招手,沈砚师心怀不安地坐下。桌上摆着不少图纸,都是祥瑞纹饰,几种金粉彩墨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起来十分绚丽。应鹤提笔沾了点靛蓝色的墨,然后示意沈砚师伸手。   “……还是别吧?”沈砚师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应鹤收拾东西准备进屋:“哦,我什么都记不起了。”   沈砚师视死如归地伸出了手:“我们边说边聊。”   据应鹤说,他的常识、性格似乎都没有丧失,但具体的事情却只记得最后与古龙佛、谢怀崖一战。那一战临近尾声时,扇主现身,带走了珑婴和吞天人,将他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打破了。   沈砚师觉得应鹤失忆确实比较蹊跷,因为谢怀崖、微生涟这些人也都是从五千年前复活的,他们每一个都保留了完好的记忆。   “那你还记得风央吗?”沈砚师问,“毕竟是祚器,应该记得吧。”   “我不记得他作为我祚器的事情。”应鹤摇头,又勾了一笔赭红色,“但是我记得他这个人,和很多五千年前的豪杰们一样,都只记得名字。”   沈砚师沉思良久:“奇怪……你不介意我用天权查看一下吧?”   应鹤想了想,答道:“那你要再给我画五根手指。”   “……”   沈砚师用天权查看了一番,发现应鹤的记忆消失得太干净了,除了最后遭遇扇主那个部分,其他地方都空如无物,也难怪他怎么想都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五千年前那些强者们对他来说更接近一种本能反应,而非记忆,所以他能记住名字,但是与之有关的具体事件他就不知道了。   沈砚师叹息道:“按理说是有人把你的记忆抹去了,但我又想不通有谁能做到,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有人把你的记忆彻底抹去,你为什么还能记得起扇主降临?”   “因为对最后一战印象很深吧。”应鹤换了一根指甲,开始描画另一种纹饰。   沈砚师发现应鹤画得十分精细,可以说是对称美的极致了。他只能一只手翻书,一只手举着让应鹤画。翻了好几百本,应鹤还剩两个手指没画完,他也依然没找到答案。   “我得找其他复活的人问问。”沈砚师强忍着甩手离开的冲动,礼貌地跟应鹤道别,“下回再画吧,说不定下次再来我就找到恢复记忆的办法了。”   “其他复活的人?”应鹤笔下一顿。   沈砚师趁机收回手:“对,谢怀崖、微生涟、风央……现在已经活过来好几个了。微生前辈就在附近住着,我可以去问问他,希望他别扔我出门。”   “微生……”应鹤皱起眉,似乎本能地不是很喜欢微生涟,“我跟你一起去,说不定能记起什么。”   沈砚师拦不住,只能同意了。他觉得让应鹤见一见旧人,说不定能想起更多事情,殊不知这招白琅早试过了,根本不管用。   两人同行,还没到微生涟门口便感觉一股剑气扑面而来。   沈砚师直接跳下小舟,入水躲避,应鹤没来得及躲闪,眨眼就被剑芒笼罩。   铮然之声震耳欲聋,沈砚师头顶荷叶从水里冒出来,看见微生涟轻若无物地站在小舟一头,手中长剑正指着应鹤喉咙。那柄剑正是沈砚师之前看过的,不过当时长剑还未露锋芒,沈砚师以为是微生涟以前的无名剑,这会儿剑光一露,他便知道不是了。   微生涟眼中寒光闪动,剑芒吞吐。   眼看微生涟就要刺下去,沈砚师立马叫道:“住手!白琅要是知道你偷拿煌川剑用肯定会杀了你的!!”   沈砚师其实不太相信能凭一句话阻止微生涟,毕竟这位剑修长了一张什么都听不进去的脸。但是奇迹般的,微生涟停手了。他瞥了一眼沈砚师,收剑归鞘,徒手掐着应鹤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沈砚师连忙跳上船制止:“什么仇什么怨!这都过去五千年了,好不容易活过来,不如让我们坐下友好地交谈一番。”   微生涟周身锋芒刺骨,沈砚师看见剑气从应鹤经脉内灌入,寻常人这会儿都已经四分五裂了,可应鹤依然完好无损。微生涟松开手将他扔进水里,厌恶道:“不死之身……”   沈砚师恍然大悟,难怪一直搞不清应鹤天权是什么,原来是个被动的,“不死人”。可既然他有不死之身,五千年前为什么会“死”?还是说他那时候其实没死,只是沉睡了五千年?   微生涟踏水折返,将四下水道全部用剑气封死,看起来是不想再见他们俩了。   沈砚师好不容易把应鹤从水里捞了出来,看着他娘唧唧地换了半□□服,又梳理了半天头发,终于有空问道:“你跟微生涟又有什么仇?”   “忘记了……”应鹤幽幽地叹气。   沈砚师叹气:“只能等白琅回来再问微生涟了,现在再去找他,估计留不得全尸。”   “我真的不记得了。”应鹤叹道。   沈砚师见他也确实挺可怜的,于是只能投降:“好吧,我这就去联系白琅,她走之前留了镜子给我。”   沈砚师急匆匆地敲响镜子时,白琅正好回到了前线军中。   浮月孤乡行军势头还好,没有遇到太大阻碍,就算出现比较难对付的魔君,也都挡不住吞天人一口。但是主帐的氛围很压抑,因为听说化骨狱那边大溃退军了。   “愁红魔君为前锋,锋芒正锐,攻无不克;解轻裘为主将,勇猛稳重,不择手段。这两个本来就很难对付了,但化骨狱偏偏能凭一群酒囊饭袋强撑至今,怎么看都不对劲。果不其然,不久前愁红魔君深入敌阵遇险,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人归还……”   白琅听骆惊影讲一半,十分不解地问道:“不是说化骨狱大溃退军了吗?”   步留影连忙接话道:“你听他说完。”   骆惊影继续道:“愁红魔君带回消息,化骨狱动用了大量谕主,以命换命,疯狂往战场上填,天殊宫这边普通魔军很难守住。最关键的是,那些谕主好像消耗不完似的,源源不断,如山如海。”   白琅问:“都是无面人谕主?”   “对,你怎么知道?”   “不久前我去探查化骨狱的时候已经查明了,中途遇上点其他事情,没来得及传回消息。你接着说,为什么最后变成化骨狱溃败了?”   “稚女命亲征。”   步留影的话让主帐中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表情都很沉重,刚得知此事的白琅也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稚女命作为魔宫宫主,只是个身份象征,真正管事的人还是三圣尊。十绝境中但凡有什么大事都是由三圣尊出面的,稚女命从诞生起就从未离开过魔宫,大部分人认为他是无法离开万象魂泉。这个说法很有道理。白琅也亲自去见过稚女命,他的生命完全与万千血祭池连接在一起,万象魂泉就相当于他的母体,与他永远脐带相连。   所以“稚女命亲征”才能带来如此之大的震撼。   因为血腥又诡谲的诞生祭典,无法被一般人理解的存在方式,很多魔境中人都对稚女命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以前他被束缚在万象魂泉之中,所以大家都只需要想象他的可怕,现在他能离开天殊宫征伐四方了,这种可怕瞬间化作实质。   “稍等一下。”白琅看了一眼怀里闪烁不定的镜子,起身离开主帐。   她抹了抹镜面,那头出现手舞足蹈的沈砚师,他急吼吼地说:“不得了,刚才微生涟差点把应鹤给杀了!幸好我英勇机智将他救下!你快去问问微生涟,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说不定能解开应鹤失忆之谜。我觉得应鹤的记忆是被人抹去的,只要他恢复记忆,一定会牵带出有用的消息。”   “我这儿有点麻烦,暂时没空。”   “一两句话的事情,怎么可能没空。”沈砚师四下看了看,突然压低声音道,“煌川剑在微生涟手里,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不然我就死了。”   白琅心里一梗。   折流从不将煌川剑贴身放,每次都是要用的时候从虚空中取出。这柄剑和折流的器身一模一样,名字也相同,对于白琅来说意义非凡。她本以为随着折流消失,这柄剑也无从找起了,没想到微生涟居然偷偷将它藏在手里。   “我现在就去找微生谈谈。”   沈砚师看着白琅阴沉的脸色,顿时觉得有点不妙,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头已经没了白琅的身影。   白琅绕着主帐转圈,一直走到角落里,联系上了远在城主府的微生涟。他第一次见到白琅映镜,似乎有点戒备。   “怎么了……”他问。   “煌川剑在你这里?”白琅有点压不住怒气。   微生涟皱眉:“沈砚师告诉你的?”   “煌川不能给你。”白琅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咬牙道,“如果你想要趁手的兵刃,我可以想办法,但是煌川剑……你要还给我。”   这可能是折流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等你回来再说吧。”微生涟语气平淡。   白琅总觉得他在糊弄自己:“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反正你不能用煌川剑,绝对不行。”   “嗯。”微生涟点点头,“我不用。”   他表现得太顺从,白琅反倒不好怎么说下去,她支吾了一会儿,不停重复之前的要求。   “我已经知道了。”微生涟终于被她说得不耐烦了。   白琅还不放心:“那你把剑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要随时检查。”   续166   “……”   镜子逐渐归于平静,那头白琅也消失不见。   微生涟起身打开门,贴门偷听的沈砚师差点摔进来。他抖了抖袖子,哂笑道:“微生前辈,我就是来问个好,看看傀儡线是不是拔得干净……”   “出去。”   沈砚师退了半步,到门边,欲言又止。   微生涟合上门。   沈砚师一咬牙把门给抵住了,他一点点将门拉开,顶着微生涟寒冷的视线道:“我觉得吧,你还是不应该呆在这儿。”   微生涟没有理会他。   沈砚师死死顶着门,不让他关:“折流上人的意志不会有你强大,你肯定不会受他的记忆影响。你现在对白琅好,是不是指望踩着她重新崛起?”   “滚出去。”   微生涟剑气灌入,将沈砚师逼退,门扉禁闭。但是门外的沈砚师不死心,他的声音突破禁制传进来:“我现在可是决定了上她这条船,要是你敢坏事,休怪我不义!我告诉你,我手段可厉害着呢,比绣鬼人还厉害……”   门“砰”地打开,微生涟用煌川剑指着沈砚师,他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荷塘边,夔牛正低头喝水,沈砚师上岸一看,果然禹息机也在旁边。   “你跟他说这个不是找打吗?”禹息机拿酒葫芦痛饮一口,“还不如去提醒一下白琅。”   “提醒白琅有屁用,别说微生涟有折流这层关系在,就算没有,她还可怜人家命途多舛呢。换了我,肯定不会给他拔这个傀儡丝,到时候跟栖幽做个交易,就跟琢玉控制自家谕主一样把他握在手里……”   禹息机摇头道:“这话可不能让白琅听见。”   沈砚师在岸边一屁股坐下,禹息机给他递了壶酒,他摆手拒绝。   两人一起看了会儿荷塘,禹息机突然问:“你说五千年前这些人为什么都会复活?”   沈砚师琢磨道:“虽然复活的契机不同,但这些人都有共同点的。”   “什么?”   “都很惨。”   禹息机以为他在开玩笑:“哈哈哈哈,都很惨?那是真的。”   沈砚师突然压低了声音:“微生涟惨不惨?分尸八千多块呢,惨!谢怀崖惨不惨?被应鹤背后捅了一刀,惨啊!应鹤惨不惨?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最后机关算尽一场空,也惨啊。这几个都是天资纵横,却因为各种原因输得特别惨的。他们都心怀执念,都想翻盘,现在还都复活了,你觉得是巧合吗?”   禹息机渐渐笑不出了,他皱眉:“心怀执念……”   “我觉得他们可能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才复活的,虽然复活的方式不同,但背地里一定有个共因推动。白琅肯定早知道这点了,小姑娘算得深啊,什么知道,就是都不说。”   “你怎么知道她都晓得的?”   沈砚师把镜子拿远,声音愈发低了:“她手里还握了个风央呢。应鹤失忆了说不出话,谢怀崖被控制着也接触不到,微生涟肯定不会跟人友善谈心,可风央是她的器啊,就算什么都不说,朝夕相处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东西的。而且她急着让我恢复应鹤的记忆,你不觉得是因为她猜到了应鹤消失的记忆里有什么吗?”   “……你们天天想这么多不累吗?”   沈砚师看着他痛心疾首:“神选是个智力游戏,你怎么不懂呢?”   禹息机看起来不敢苟同,沈砚师只得继续说:“所有复活的人里,只有应鹤是失忆的,他身上谜团最多。他的天权是不死,最后还是死了,肯定有人能突破天权的限制击杀他。我觉得不是扇主干的,如果扇主杀了他,还要清除他的记忆,肯定不会单独留下自己出现的那部分,那不是很蠢吗?清除他记忆的人应该与扇主平级,或者稍微低一点,但是又比谕主高一点,所以他能够轻易杀死不死人,却无法抹消他记忆中扇主的存在。这个人很可能与五千年前那些人的复活有关,因此我和白琅一致同意必须恢复应鹤的记忆。”   禹息机:“你话真多,我听着想睡……”   沈砚师恼怒地摔了他的酒葫芦起身,怒道:“榆木脑袋,我下次还是跟白琅谈好了。”   禹息机兴致缺缺:“我以为修行已经够费力了,没想到你们玩个神选还这么拼。”   “不拼怎么赢?”   沈砚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禹息机饮酒长叹:“力携一尊独就醉,不忍虚掷委红尘。”   荷叶青青,夔牛摇头摆尾,空气中弥漫着闲静的酒香。   *   白琅好不容易解决了煌川剑的事情,等她重新回主帐时,步留影几人还在讨论稚女命,而且话题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步留影:“你们说稚女命到底有没有真身?”   岳欣:“没有吧,他是万物化身,见者不同,所见之物也不同。”   “那是特殊能力,万一有个真身怎么办?”步留影激动道,“他真身一定很好看,不然天殊宫那些圣妃魔姬不会这么死心塌地的。”   靥深嗔笑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会对好看的东西死心塌地吧。”   她眼神娇媚,步留影捧心道:“万一稚女命真身降临战场,美不胜收,我们这仗还打不打?”   骆惊影忍不住了:“我怎么记得当初就你最坚定地说要打……”   步留影更来劲了,她招来几个最擅长潜伏的祭司,吩咐道:“快去查查稚女命长什么样,他既然亲征,肯定要现身战场的。你们远远地看看,能用影璧记就用,不能就回来再画。”   白琅也没拦那几个祭司,只是止住了这个关于颜值的话题,然后开始讨论如果稚女命出现在战场要怎么办。首先,玄女派的弟子不能上阵了;其次,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弟子也不能上阵了……   “最后,你也不能上阵了。”白琅对步留影说。   步留影觉得非常遗憾,但还是说:“好吧,我在主帐里陪你……”   “我会上阵的。”   骆惊影皱眉:“我担任主帅吧,稚女命神交结胎之术出身入化,你们去都不□□全。”   白琅苦笑着安慰:“我上次还单独在万象魂泉跟他见过面呢,不是也没事吗?”   步留影激动了:“你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就……一团黑的人影。”   “脸呢?”   “看不见脸,一团黑雾。”   步留影有点失望。   安排战术结束后几天,天殊宫魔军开始密集地往他们驻扎的地方调集。因为化骨狱魔军被击退,所以原本在化骨狱前线的主力军都被调往这里了。白琅已经收到了好多目击解轻裘的消息,探子们形容解轻裘的时候都非常恐惧,说他是“于战场之上勇武如神魔”。   对于这点,白琅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另一个消息猝不及防地给了她沉重打击。   那天白琅正好率军突破最后一道圣殿防线,只要进入这里,就可以伤及天殊宫肺腑了。   此处圣殿一共三座,分别由琉璃姬、琥珀姬、珊瑚姬三位圣妃魔姬坐镇,她们三人是同胞姐妹,天赋异禀,不用任何道法天权就可以感知到彼此的情况,因而必须同时攻下三处圣殿,逐个击破是很难不被发现的。   白琅、骆惊影、岳欣三人兵分三路,主帐撤下,为了安全起见,步留影跟白琅一起。   正好这时候步留影派出的探子带回了稚女命的消息。   “报!稚女命正坐镇三圣殿中央,三位圣妃魔姬受他统一调派。”   “脸呢?他露脸了吗?”步留影不死心地问。   白琅觉得她肯定会失望的,但是没想到探子真的搞了个影璧回来,说是在不久前的魔军行军宴上看见了稚女命真身。步留影喜滋滋地捧起来看,看了之后又有点失望:“什么啊,怎么长这样?”   “都跟你说了不会有正脸……”白琅也随意看了一眼,结果一眼下去就怔住了。   步留影将影璧扔开:“我以为是俊美青年呢,没想到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你怎么了?这都能看傻?”   白琅捡起她扔开的影璧,半蹲下抱紧它,看的时候贴得极近。   “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步留影惊呆了,她蹲下查看白琅,发现她眼神静得可怕,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郁感。   影璧上记录了一小段宴会场景,万千魔军围着一座祭祀用的血池举行宴会。血池中央有玉台,台上美人无数,甘澧如泉,酒池肉林,又血腥又诡艳。   被这些魔姬簇拥着的是布满荆棘的王座,座上有人慵懒地撑着手俯瞰魔军,他穿一身略暗的绛紫色长袍,里衣是纯白的,一尘不染,细细的银链将他的前襟和袖口点缀得冰冷考究。长袍下摆覆有薄薄的赤金色甲胄,完美地诠释着“征战中的魔宫之主”这个身份。   有魔姬低头亲吻他的脚尖,也有魔姬给他喂下剥好的剔透果实,然后交换缠绵热烈的吻。   步留影觉得可惜:“虽然这小子也挺好看的,但是不适合我这种成熟的女人啊……”   白琅的指尖一点点拂过影壁上稚女命的面孔,过了好久,她平复了情绪,将影璧归还,然后回到自己帐中。她取镜立于空中,天权很快追溯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和预想中一样,镜子里出现的并非她的信物,而是偃月真尊一丝不苟的面孔。   “比我预想的要快一些。”偃月笑道,“已经收到了我给你的惊喜吗?”   白琅攥紧手:“你把楚扶南的肉身交给稚女命用?”   “你的口气不应该更荣幸些吗?”偃月将手从袖中抽出,白琅看见他将楚扶南的信物勾在指尖把玩,“凭依在那小子身上的可是天殊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造物,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可能再修十辈子都轮不到这么好的事情。我们光是为了让他能承受稚女命的神魂之力就付出了无数天材地宝,更别提……”   白琅怒声打断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偃月拿着那个信物在白琅眼前晃,看着她的视线跟随移动,他忍不住轻笑道:“来天殊宫走一趟吧,有些事情必须面谈。”   “不可能。”白琅立刻拒绝了,两军交战,她不可能在这时候深入敌营。   “月昭。”偃月真尊拍了拍手,周遭的黑色变得愈发浓郁,黑衣鬼面的魔修无声无息地出现,朝偃月真尊微微俯首。   白琅下意识地想停止映镜。   偃月真尊笑道:“如果你不来,我会派人去接你的。”   “知道了。”白琅深吸一口气,“你可以提前说说要谈什么吗?至少让我有个准备……”   偃月真尊从夜行天胸口取出一座很小的青铜钟,轻摇了一下,镜像彻底消失,映镜的天权被禁止了,白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查找到自己的信物。   她独自在房中思考了一阵,直到门被人敲响。   “你还好吧?”穿一身黑白太极道袍的少年走了进来,满脸都是不耐烦。   他是青溪的师弟苍淇,自从受命到魔境保护白琅之后就一直不太情愿,一来是不喜浮月孤乡军中的恶劣氛围,二来是不喜欢屈于白琅之下。   “没事,谢谢。”白琅朝他笑了笑,低头开始收拾做好的符箓。   “你要去哪儿?”苍淇皱着眉问,“我随你一起,不然师兄回来又要骂我了。”   “没事,我自己可以。”白琅又装了几面银镜。   苍淇的声音抬高了一点:“我跟你一起。”   白琅将启动界门用的灵石带上,然后抬起头叹道:“好了,我向你保证,即便我出了什么事,青溪和太微也不会责怪你,不用担心。这些天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   她匆匆走出门,苍淇在后面大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喂!”   白琅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苍淇觉得不安,于是去主帐找到步留影说明了情况。步留影皱眉道:“‘即便我出了什么事’?白琅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她是不是要做什么很危险的事情?等等,我去联系一下言琢玉。”   “琢玉上人?”   步留影动作一顿,白琅更换祚器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她只能告诉苍淇:“他们关系挺好的。”   苍淇反感地皱眉:“可是琢玉上人有妻子……”   步留影敲了下他的脑袋:“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   苍淇拍开她的手,离开主帐。等步留影联系上琢玉,跟他把事情说清楚之后,苍淇已经没了人影。   *   临近界门,白琅感觉背后有一股剑气逼近,回头一看,发现居然是苍淇御剑而来。   “你为什么跟来这里?”她声音里含着怒意,这是苍淇鲜少面对的。   “我是按太微的命令行事。”   “可前几日我离开时,你也没这么热情地跟上来啊?如果你对玩忽职守有歉意,那大可不必,我其实并没有多少精力能浪费在责怪你身上。别再跟着了。”   白琅转身踏入界门,再走出来的时候差点气炸了——苍淇也跟着进了界门,就站在她身边。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白琅推搡着他往界门里塞。   空荡的四周忽然涌出暗色,黑袍鬼面的魔修出现了,和从前并无二致,谁也猜不透他面具之下是什么表情。   “圣尊没说过你会带侍从来。”夜行天话音一落,苍淇瞬间感觉背后汗毛倒竖。   白琅把他往身后藏了藏:“他马上回去。”   “不必了。”夜行天抬起手,一缕黯淡火光从他指尖出现,白琅几乎没有看见这点火苗的移动,背后界门就已经被烈焰笼罩,眨眼飞灰湮灭了。   白琅回头瞪了一眼苍淇,他脸色十分苍白。   “跟紧我,什么都不许说,什么都不许做。”她小声叮嘱。   一路上,白琅和苍淇都不说话,气氛沉闷到了极点,夜行天倒是一反常态的健谈。   他说三位圣尊基本不会冒犯宫主稚女命,所以他们都不在万象魂泉附近建自己的宫殿,而是定居在稍稍远离天殊宫中心的地方。比如偃月真尊,他自辟一界,以青铜巨木为基,伸出的枝桠可以穿破界与界的间隔,可以帮助他感知十绝境的一切风吹草动。   “你要去见魔宫圣尊?”苍淇怒视着白琅,一脸谴责她通敌的表情。   “我希望你也能见到他。”白琅平静地说,“而不是在半路上就因为多嘴多舌被杀了。”   夜行天似乎冷笑了一下,苍淇屈辱地闭嘴了。   他们行至一处密林,越往深处,林中树木便越发坚硬,青铜色就越发凝固。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在青铜树下了。   偃月真尊穿一袭靛青色长袍,正在案前摆弄茶具,他看起来十分闲适,仿佛是在迎接某位老友。   他低着头斟了两杯清茶:“月昭,把这位不认识的小客人带走。”   “并且在我们谈完之后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白琅很不放心地看着夜行天。   “不要使唤我的器。”偃月略微抬手,示意白琅坐下。   白琅看着夜行天与苍淇消失不见,回头警告道:“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保证把你和这棵树一起烧掉。”   “这话你也当着月昭的面说过吗?那我恐怕很难保证你的小跟班完好无损了。”   “什么意思?”白琅疑惑地问。   “没什么。”偃月挑眉,继续低头沏茶。   他精通茶艺,这点白琅在城主府就知道了,她不禁感慨道:“偃月圣尊,你还是当女人比较好,不知道为什么你变成男人之后就这么讨人厌……”   偃月压下壶嘴,细流如注,热气氤氲而起。   “华月銮。”偃月将其中一杯茶推到白琅面前,“你可以叫我名字。”   白琅把茶推回去:“直接说正事吧。”   “如你所知,三圣尊通常一起做决定,所以楚扶南的事情,你只怪我一个人是很不公平的。”偃月又把茶推回去,“只是普通的茶水罢了,以前你一直很喜欢的。”   “既然是一起做决定,为什么你单独来见我?”   “嗯,问得好。”偃月在她面前坐下,自己尝了一口热茶,然后叹道,“我觉得我们暂时有同一个目标,那就是化骨狱。”   “哦,现在你要开始合纵连横了?”   “听我说完。”偃月压了压手,“绣鬼人,或者琴主的人,正在控制化骨狱。”   白琅早在神选加速的时候就料想到了,有很多谕主会依附于十绝境势力,但那时候她还没想到会有谕主直接控制十绝境。因为她不知道台上的神主们对神选居然有如此之深的影响,各个都明目张胆地把台上的棋子落到台下来。   “我的处境比较……进退两难。因为我在南方神台下,能不能飞升是受琴主控制的。”   “你为琴主效力?”白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偃月让她坐下,继续道:“不是绣鬼人那种效力。但是我想……既然神选规则把谕主分入不同神台下,那么就应该是让这些谕主为不同神台效力吧?所以我正瞒着我另外两个神台的同伴,找一个可以平衡神选与十绝境争端的方法。”   白琅大致理解了偃月的意思。   化骨狱是南方琴主的人在控制,而他是南方神台下的谕主。如果他亲自对化骨狱动手,很可能会影响到他飞升,所以他想借灵虚门的刀来除掉化骨狱。   “被谕主控制着的化骨狱,对于任何一个十绝境而言都是不安定因素,所以及早铲除是有必要的。你帮我除掉化骨狱,我帮你除掉千山乱屿,如何?”   “跟千山乱屿有什么关系?”   偃月笑了笑,摇头叹道:“看来你还不知道绣鬼人的具体动向。中立境中,九谕阁内乱,元气大伤,这是她设计的;万缘司新司命出身灵虚门,但实际是由琢玉掌权,而琢玉一直是她的盟友。也就是说,接下来绣鬼人一定会设法拿下千山乱屿十隼盟,以中立境为突破口,获取进攻仙魔境的机会。”   白琅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十绝境蓝图。   确实如偃月所说,绣鬼人目前在仙魔境都有大敌,要打开突破口只能是在中立境。   “琢玉跟绣鬼人不是盟友。”   “只要言言一天在绣鬼人掌控之中,言琢玉就永远会是她的盟友。”   “他现在是我的器,绣鬼人已经失去了他的把柄。”白琅叹道。   “什么?”偃月皱紧眉头,似乎在重新思索战略布局,揣摩敌方接下来的动向,“但是这也不能抹消他和栖幽成为盟友的可能性,他跟绣鬼人都已经合作很多很多年了,两人对彼此几乎是知根知底。可能上一秒还是对立的,下一秒就言归于好了。”   “就像你上一秒还在对灵虚门穷追不舍,现在就要我帮你除掉敌人。”   “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偃月身后的青铜树发出一起一伏的光芒,就像他按捺不住的怒意,白琅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过了会儿,青铜树安定下来。   偃月将茶饮尽,叹道:“这点确实说得太牵强了。不过你现在是琢玉的谕主,就意味着绣鬼人很可能会利用你控制琢玉。”   “我知道。”不久前白琅还在东天之宫被她跟踪过,现在想想都觉得背后发凉。   偃月清了清嗓子:“具体的条件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解决掉化骨狱。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可以回去问太微,但是记得不要跟琢玉说,我还是觉得他很有可能跟绣鬼人同进退。”   白琅抿紧嘴,沉思良久,答道:“知道了,等我问过太微再做决定吧。”   这时候,一道青铜简从树上掉下来,差点掉进白琅的茶杯里。   偃月取简一看,立即将白琅拉入树影中。他拂袖一挥,整个茶案瞬间消失不见。   “什么情况?”白琅不解其意。   “凶咎来了。”偃月按住白琅的脑袋把她往树上一个非常小的裂隙里塞,“虽然我没在通敌,但两军交战战前跟你见面总归有点心虚,你还是先从密道走吧。”   “等等……夜行天都已经看见我来了啊?你还怕其他人知道?”   偃月一口气把她推了进去,白琅感觉空气异常沉闷压抑,有点像通过界门的感觉。   她听见偃月传声道:“夜行天话少,不会逢人就说我让他做了些什么。衣清明是个傻子,解轻裘又是虚极的马屁精,如果以后我需要再联系你,只可能让夜行天带信。你老实点,不要勾引他,虚极现在已经很不满意了。”   “你说什么!?”   青铜树的特殊气息忽然消失不见,   白琅闷了半柱香时间,再度见光已经是在焚毁的界门面前。   偃月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荡:“如果那个小跟班没死,过两天我一定会把他送回来。”   白琅只能孤身折返浮月孤乡军中。   她觉得苍淇应该问题不大,毕竟现在是偃月真尊有求于她,他都已经这么努力地撇干净楚扶南一事的责任了,肯定不会再犯她忌讳。   她一边思索一边返回主帐,决定立刻回灵虚门回报此事。   “你还好吧,谕主?”   主帐帘子一撩开,白琅见到了一张频繁出现在噩梦里的脸。   “琢玉?你怎么在这儿?”   步留影尴尬地说:“因为你偷偷溜出去,我怕你出什么事,所以直接跟你的祚器联系了一下……”   “你没必要来啊?”白琅不解。   琢玉将手中折扇开开合合,似乎在担忧,又像在试探:“夜行天不在进攻魔境军中,你又刚好有事出去,不知道为何,我突然就将这两件没什么关系的事联系到了一起。”   “对,我偷偷出去见了他一面。”   白琅立马承认了,因为这比琢玉进一步推测到她与偃月私会要好。按照偃月的想法,与绣鬼人有关的进攻计划,最好还是不要让疑似她盟友的琢玉知道比较好。   琢玉“啪”地合拢折扇,脸上浮现出温和亲切的笑容:“只是见了一面?”   步留影眼见气氛凝重,立刻举起手问道:“请问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用。”白琅瞪了她一眼,坦然对琢玉说道,“就只见了一面,然后说了几句不太友好的寒暄。马上灵虚门就要与天殊宫开战,我觉得我应该跟旧时……长辈?呃,反正就是以前认识的人表明一下态度。”   琢玉将折扇拢入袖中,点头道:“其实做什么无所谓,你安全就好。”   言毕,又朝步留影一礼:“我先回万缘司了,祝诸君武运昌隆。” 第167章 天下无剑   白琅送了琢玉一段路,两人单独相处时, 琢玉提起了化骨狱。   “化骨狱四相八荒镜的事情, 你知道吧?”   白琅点点头。   “珑婴那边出了点小差错……伊川妗假装被他控制, 趁机潜入神台,窃走了四相镜。扇主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了,他本来是准备在晚些时候下台的,结果逼不得已提前到了这两天。你也知道, 扇主下台这件事有很多人盯着,台上人人自危的真神们也好, 其他三神台的主人也好, 都有可能会从中阻拦。”   白琅会意:“我们在台下要有准备。”   “我是建议扇主投影下台, 真身不动,但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进去。就按最极端的情况考虑,扇主真身降临, 被其他三神截杀,台下也必须有能保住他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琢玉抬扇一划, 界门打开, 他回头笑道, “这几天要随时留意擎天心经,扇主会下诏令的。”   *   与此同时, 青铜树下,一只白色巨兽从天而降。   远远看去,它形如白虎,背生双翼。但细看之下就知道它其实是由机关术铸造的木兽, 它的关节处时不时可见玄铁珠核,手足转动十分方便。木兽身体外面覆着真正的异兽皮毛,眼珠子是嵌入的是不同颜色的宝石,宝石之上刻了不少晦涩魔纹。   白虎木兽振翅落下,折断青铜树的枝桠。   “哎呀,新茶的味道……偃月你居然还会迎接我!”   白虎之上,一名少年灵巧地跳了下来。他肤色微黑,穿一身赤金色的短衫,露出矫健的手臂和长腿,身上有很多零零碎碎的装饰:耳垂上挂了孔雀翎的羽饰,脖子上有鱼纹银环,腰上有犀角镶银銙,手腕上系了一串金色铃铛,脚踝缠着根用龙筋做的黑绳。   这些东西浑然一体,并无繁杂气,反倒更显轻灵。   他一动起来,饰物就开始丁零当啷地响,偃月真尊不由微微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拨弄了一下耳朵上的羽饰,笑着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他四下嗅了嗅,忽然又抬头问道:“你藏了什么好吃的吗?”   偃月容颜肃穆:“前线战事如此紧张,身为圣尊本该为宫中分忧,你却整天在十绝境游荡……”   “你怎么知道我没干正事儿的?”凶咎逼近树下。   偃月抬手一划,树上铜简摇动,叮叮当当的声音震荡出不可见的波纹。   “这么凶?”凶咎笑起来,他有两颗尖锐森白的虎牙,看起来不好说是凶恶还是可爱。   偃月真尊还是一副冷淡的脸色,凶咎终于不闹了,他挠头说:“佛门想拜托我们一点事情,比较紧急。你先下决定,然而派解轻裘去把虚极叫回来。”   偃月微微皱眉:“什么事情?”   “化骨狱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佛门希望立刻将其拿到手。”   “什么东西?”   凶咎露齿而笑:“洞悉四相,统摄八荒。是昔年镜主用来划定四方擎天柱的远古圣器。”   *   送走琢玉之后,白琅立刻前往灵虚门向太微回报消息。   到文始殿,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都守在门口。白琅还以为太微又做什么坏事让他们俩给堵门了,连忙上去问道:“长老,师尊近来如何?”   两位鲛人长老对视一眼,夕闻空春摆手道:“太微上人正在闭关,有什么事可以由我们转达。”   在这个节骨眼上闭关?   白琅心里嘀咕了一阵,退而问道:“上人有说过什么时候出关吗?我有要事,必须与他面谈。”   “让她进来。”文始殿内传出太微的声音。   白琅微讶,若是闭关,怎么也不可能在文始殿,两位长老干嘛说这胡话?她满头雾水地走入殿内,太微正在大殿中央徘徊,看起来十分焦躁。   见白琅进来,他伸手往面上一抹,又清了清嗓子:“你有什么事?”   白琅见他面容变化,声音也全然成为另一个人的样子,不由失声叫道:“玉仙尊?太微上人呢?”   “不见了。”玉剑悬穿着太微的衣服,背着手在殿中走来走去,看起来比太微老成许多。   白琅一时语塞:“什、什么叫不见了?”   玉剑悬叹了口气:“字面意思,就是突然消失不见了。”   人家天殊宫圣尊都忙着合纵连横扭转战局,太微居然一声不吭地跑了?   玉剑悬似乎对这种事情比较习惯,他清了清嗓子:“先不管太微,你说说你有什么事。”   白琅将偃月真尊的交涉内容大致说了一遍。   玉剑悬表情凝重:“我本来不想说,但太微偷偷溜走,估计也是去往化骨狱的。”   玉剑悬与太微关系紧密,他知道得最多,但始终有所保留,只是对于不同人,保留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比如太微消失一事,他肯定会设法瞒着琢玉,即便选择告知白琅,也不会讲明前因后果。   “跟茧宫有关吗?”白琅问道。   玉剑悬先点头,后又摇头:“他临走前跟我提到了‘变道□□,改天换命’之类的事情,所以我猜他此行与四相八荒镜有关。”   又是四相八荒镜……   “太微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叨念这东西了,前日正好有线人回报,四相八荒破镜重圆,被存放在化骨狱茧宫之中,他估计坐不住了。你知道吗?据说四相八荒镜是镜主用来划定四神台的。”   “划定四神台!?”白琅攥紧手。   现下魔选中断,神选被强力干涉,以往自上而下的遴选制度已经找不到出口。太微所谓的“变道□□”,很可能是自下而上地寻找突破,将台上主导局面的人推翻,重定新秩序。   在这个过程中,用于“划定四方神台”的四相八荒镜至关重要。   伊川妗从扇主这里盗走半块,南方琴主又暗藏半块在台下,四相八荒镜直接在台下重圆,化骨狱瞬间就成了暴风雨的中心。   白琅越想越不安:“扇主最近要下台,多半也是为四相八荒镜一事,那地方很不安全……我得去化骨狱找太微上人。”   她转身欲行,玉剑悬阻拦道:“太微上人孤身行动进退灵活,若是你在他身侧,反而容易掣肘。”   “我有分寸,玉仙尊还请放心。”白琅急匆匆地离开了。   化骨狱现在是琴主的阵地,扇主马上要下台,身怀半面镜子的伊川妗又是筝主的人,四方神到齐三个,太微孤身一人,铤而走险,恐怕本来没将自己的存亡放在计划内。   她急急忙忙地前往城主府,准备从界门离开,可是刚进门就被钟飞虎拦住了。   “快来快来,沈道友发现不得了的东西了!”   白琅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他拽到了沈砚师门前。   进门一看,沈砚师正坐在中央,面前摆了个小小的藤笼,周围书本环绕,阵法明灭。禹息机、慕娇娥、应鹤都在旁边盯着,这还不算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微生涟居然也在。   白琅觉得气氛凝重,于是上前一看,这小藤笼里竟装着十多只小蜘蛛。   “这是蛛母的眼线。”沈砚师小声道,“我暂时封住了它们的所知所感。”   原来沈砚师替微生涟拔出傀儡丝后,想仔细研究一下这些傀儡丝的使用方法,没想到一用却用出事了。   沈砚师解释道:“我将傀儡丝织作网放在自己檐下,没想到第二天竟然聚集了一大窝蜘蛛。这些蜘蛛不是普通蜘蛛,而是蛛母茧宫中特别饲育的妖蛛,就像是她的眼耳手足。”   慕娇娥替他补充:“沈先生在自己屋舍周围布过禁制,这些小妖蛛要进来他必会发现。”   “所以它们不是后进来的,而是本来就在府上的。”钟飞虎急忙道,“至少沈先生入住之前就在。”   禹息机面色凝重:“妖蛛离了傀儡丝或者蛛母活不了多久,可是自沈砚师困住这些妖蛛以来,它们一直生龙活虎,所以说……”   “府上有内鬼。”一直未曾开口的微生涟突然道。   白琅看向他,目光中隐现锋芒:“不要如此断言。”   微生涟抿了下嘴,唇线僵硬,最后还是没有作声。禹息机和沈砚师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感觉这两人之间气氛紧张。   白琅只说一句便软了口气:“府上的人都相处融洽,微生前辈也稍微照顾一下大家的心情吧。”   禹息机用手肘捅了下沈砚师,沈砚师更用力地捅回来,传声道:“听见没,她让微生涟照顾别人的心情。”   “忍住,不能笑。”禹息机面色严峻。   白琅斜睨了他们一眼,转而吩咐道:“继续关着这些蜘蛛,蛛网也挂着,把禁制卸了,看看到底能抓出来多少。微生前辈,你跟我来一下。”   微生涟跟着她离开,她在城主府中穿行,很快到了一处幽静的小楼前。   高楼之上,有一名少年倚窗远眺,阳光被树枝分割成棱,照见灼灼韶华。他半眯着眼,发丝垂落的样子又略显阴鸷。   “这是鬼之野,绣鬼人有一支天卦在他身上。”白琅拉着微生涟藏身树后,没有一丝要上前的意思,“你若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府上有蛛母或者栖幽的内应,他们肯定先拿鬼之野问罪。”   “所以呢?”微生涟问。   “我相信他。”白琅道,“在证据确凿,无法辩驳之前,希望不要有人往他身上贴罪状。”   微生涟漠然。   白琅转过头,平静地说:“如果有人告诉我,微生前辈留在此处别有所图,我也会这样回答他——我相信微生前辈,直到他亲口说出自己目的不纯之前,不要有任何人当着我的面质疑他。”   微生涟发现自己没法正面迎上她的目光。   白琅神色不动:“如果微生前辈能够理解的话,就请稍微尊重一下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吧。”   “……明白了。”   白琅礼貌告辞,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制压感终于消失。   微生涟最后看了一眼高楼上的小少年,神色沉凝地返回水榭居所。   太微座下三位谋士,玉剑悬擅长控制大局,言琢玉热衷阴谋诡计,而白琅看似优柔温和,实则长于全盘制压。   挑了个最软的柿子下口,没想到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白琅重新回到沈砚师住所时,里面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   “要是换在五千年前,我一定会把刚才那事儿写进我自传里!”   “是啊是啊,微生涟好不容易说个话居然被正面怼回去了。”   “你们说白琅这么针对微生涟,是不是因为她喜欢折流上人啊?”   “她要是喜欢折流,这会儿早就把微生千刀万剐了。”   白琅推门进去,里面忽然一片寂静。   沈砚师装模作样地说:“哎,这些蜘蛛到底从哪儿来的啊?真是搞不明白,你说呢息机?”   “不明白不明白。”禹息机连忙摆手。   “是从化骨狱跟来的。”白琅在沈砚师面前蹲下。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沈砚师端起藤笼,纳闷地端详着:“你怎么知道?”   白琅摸了摸笼子:“我一直知道。”   “你一直知道?那你怎么不说?”沈砚师诧异地问。   “现在是敌暗我明,如果绣鬼人往府上安插一个我已知的眼线,那就能转化为敌明我暗了。”   如果这个眼线白琅知道,而绣鬼人不知道她知道,那么绣鬼人对她信息的掌控程度就全部由她控制。同时,眼线是用来传递信息的,传递的同时肯定会暴.露信息,由此追根溯源,反向窃取情报,也并不是不可能。   白琅叹了口气,蹲下来接过藤笼端详:“不过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把它们抓出来了……”   沈砚师道:“你们府上那个小鬼建议我把傀儡丝织成网挂起来试试的,本来我还想拿它玩皮影戏呢。”   “对对对。”禹息机也点头。   “鬼之野吗?”白琅思索着问道。   沈砚师点了点头。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微生前辈的话也别放在心上。”白琅将藤笼还给沈砚师,起身准备离开。   钟飞虎跟在她身后,似乎是准备送行,但是到了界门附近,他突然拦了白琅一把。   “什么……”事?   话还没问出来,钟飞虎便“嘘”了一声,绕过界门,带她走进一间密室。   “你是去找太微上人的?”钟飞虎压低声音说。   白琅眉头紧皱地看着他。这事儿按理说是被朝夕两位长老和玉剑悬瞒住了,钟飞虎又怎么会知道?   钟飞虎做了个眼色,打开密室门,门内竟站着个有点眼熟的人。那人一身黑色劲装,短发蒙面,正低头擦拭一柄细细的柳叶刀。   白琅看了又看,不太确定地问:“叶墟?”   黑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收刀,扯下面罩,正是叶墟。   “你们慢谈。”钟飞虎关门离开。   “好久不见。”叶墟淡然道。   “你为何来这儿?”   叶墟慢条斯理地跟白琅把情况说了遍。   原来,前几日太微从他这儿劫走了一样东西。他潜入灵虚门准备把它那东西偷回去,刚一进入文始殿他就发现不对劲——殿中并非太微本尊,他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所以特地来城主府拜访所谓的太微座下首徒,也就是白琅,毕竟两人勉强算是“旧识”和“亲人”。   “我想知道你是否了解他的行踪,能否劝他归还此物?”叶墟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连焦急都没有。   白琅疑惑:“他到底从你这儿拿走了什么?”   叶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梦。”   大梦一直在叶墟手里。   当初白言霜把白琅和大梦一起从炉火中弄出来,带走白琅,葬下大梦。后来叶墟归还故里,循着不安定的气息找到了这柄未成之剑。   白琅没有说明太微行踪,而是一边思索一边问道:“他借走大梦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是抢走。”叶墟强调道,“他什么也没说,不过大梦暂居北方神剑和烟流剑之下,又有铸剑之人的神魂加持,保守来说就算对上真神也不会有任何弱势。”   “不是说大梦未成吗?”   “是未成,但……”   叶墟犹豫了一会儿,白琅鲜少从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不由逼近一步追问道:“不过什么?”   叶墟“啧”了一声,退开半步,道:“大梦不同于一般的剑,它并非死物,也不是附有剑灵的兵器,它本身就是活的。之所以说它‘未成’,是因为身为天地之灵的‘人’有三魂七魄,而大梦没有。我妹妹铸剑时曾给过它一魂三魄,我找到大梦后也给了它一魂三魄,只要再得一魂一魄,它就能彻底活过来了。”   叶墟顿了顿,又道:“大梦一成,天下无剑……这是叶姒说的。”   白琅忽然听见一声轻叹,侧目便看见白言霜黑发裸足,侍立一旁,瞳光幽深静谧。   “去茧宫吧。”他在白琅掌心写道,“太微此行凶险,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他似乎已经知道太微此行目的了,但白琅再度追问,他却只字不提。叶墟在旁边等了会儿,再三思量才问:“你若是知道太微行踪,能否告诉我?”   “实不相瞒,我正准备去找他。”白琅无奈道,“他所往之处凶险异常,你还是别蹚浑水吧。”   “不管怎么样,我得把大梦拿回来。”叶墟坚持道。   白琅还是满脸不赞同,于是叶墟转而要挟道:“上回追杀令的事情可是我给你解决的。”   “若是找到太微,我自然会劝他归还此剑。”   “去哪儿找?”   白琅摇头不答。   叶墟又气又急:“你都说了,太微所往之处异常凶险,要是到时候他死了,你也死了,大梦不就永远找不回了吗?”   白琅皱眉:“你还想怎么样?我跟你立个契约,保证能把大梦带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   叶墟安慰道:“到时候我肯定不管你们死活,只要大梦到手就行,你就放心吧。”   白琅心里凉凉的:“听着确实让人放心不少……”   *   天殊宫前线,步留影正站在帐前探头探脑。刚刚从魔窟中出来的苍淇不停揉着衣角,在她身旁来回走动,他时不时回头看向主帐,眼神中透出惊惧。   “白琅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苍淇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应该换个问题。”步留影看了他一眼,“她会不会回来。”   没过多久,主帐正前方呈八卦阵型排列的镜中出现一片涟漪,苍淇眼睛一亮,步留影激动地跑了过去。   但是从镜中走出来的并非白琅,而是一个陌生男人。这男人短发蒙面,一身劲装,黑色暗纹的绑带紧紧缠绕在各个关节,全身没有一处不藏着致命武器。他眼神锋利寒冷,紧绷的黑衣轻易显示肌肉线条,步留影在短暂的惊讶警惕之后立刻露出了笑脸。   “不错不错。”她上下打量着这男人。   苍淇恼火地说:“什么‘不错’,白琅呢?”   陌生男人让开了一点,镜子再度泛起涟漪,这次从镜中走出的是白琅——她没拗过叶墟,还是把他带上了。   “这位是谁?”步留影朝白琅挤眉弄眼。   “啊……”白琅顿了顿,“朋友。”   叶墟给了她一个很明显的厌恶眼神。   “是朋友,还是……那种朋友?”步留影的眼神往叶墟腰腹处飘,心里不住感慨,紧身夜行衣真是个好东西。   “我没空跟你聊了。”白琅走到苍淇面前,确认他完好无损,于是直接往主帐外走去,“现在我要去化骨狱。事态比较紧急,如果在我回来之前天殊宫发动攻势,记得派人去正阳道场联系玉仙尊。”   “等等等等!”步留影把她拉住了,“天殊宫暂时不会发动攻势。”   “什么意思?”白琅停住步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回头一看,黑衣鬼面的魔修正撩开帐帘走出来。   步留影有点心虚,白琅恼火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私自跟天殊宫达成了什么盟约吗?”   “咳!”步留影试图推卸责任,“这不怪我,他们把衣清明派过来了,我没把持住……”   白琅胸口一梗。果然,衣清明紧跟着夜行天从主帐里走出来。他一边用指套尖绕着头发玩,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夜行天说着什么,当他看见白琅之后,原本略带戏谑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还走不走?”叶墟往白琅的脊梁骨上戳了一下,她瞬间清醒了。   “快走。”白琅掉头就跑。   衣清明拖长音在后面叫道:“留步,圣尊有事相商!”   白琅当然不可能留步,她继续往前走,忽然眼前一花,黑衣骤降,血爪印擦着她鼻尖落下。铿锵声伴随着火花震响整个营地,叶墟用一柄柳叶刀抬起对方的利爪。剑气与真气碰撞,两人面前瞬间荡开一条长约百米的沟壑。   衣清明一击未中,直接抽身后跃,十条火蛇拔地而起。叶墟指间闪过寒光,飞刃如霜,与火蛇一触便将其化作冰雕。   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经相互探清虚实。   “你确定要动手?”衣清明缓缓直起身子。   “别挡路。”叶墟冷冷地说。   衣清明颔首指向白琅背后,道:“不是吧?我师兄还在那儿看着呢。”   “那正好介绍一下。”白琅平静地指了指叶墟,“这是我舅。”   “……”   步留影喜形于色,叶墟看起来想手撕了她。   “偃月真尊有要事相商。”夜行天终于发话了,“如果谈得愉快,也许他可以在宫主面前帮你说点好话。”   偃月又拿楚扶南当作要挟。   白琅心里权衡了一下:天殊宫这边多半也对四相八荒镜有想法,趁机了解一下他们掌握了多少信息也好。叶墟看得出她在犹豫,他很不满地传声说:“当务之急是找到大梦,不要跟他们多说。”   白琅耐心劝道:“大梦跟太微在一起,太微跟偃月要谈的东西在一起,所以我得去跟偃月谈谈。”   “不行,时间紧迫。”   “你们商量好了记得跟我说声。”衣清明很不耐烦,直接席地而坐。   白琅从储物袋里抽了根香出来,把它塞给叶墟:“你看着它烧,时间说不定会过得慢点。”   “……”   白琅下决定:“我去一趟天殊宫马上回。”   叶墟把香折断了:“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溜了?”   “你们到底谈好没有?”衣清明跳过沟壑,冲到白琅面前,一把拉着她领口将她拎起来,“如果同意就赶快跟我走,如果不同意我就赶快抢你走,给个准数。”   这回叶墟没有帮白琅阻拦,他在一边冷眼旁观。   “带我去见偃月。”白琅应道,叶墟眼神更冷,她立即补充,“我们!带我们去见偃月!”   续167   白琅本来还因为多带了个人而有些忐忑,但是到了青铜树下,她发现偃月真尊也不是一个人。   偃月身边有个皮肤微黑,眼睛像猫眼般又亮又圆的少年,他周身邪煞之气化作黑云将整棵树遮住;还有一名坐在莲花台上的四臂女子,她面色青红,头生双角,正是吉祥天,偃月几乎不曾正眼看过她。   “终于来了……”偃月似乎松了口气,他也没有在意与白琅一起来的叶墟。   白琅有些紧张,她努力控制住了表情:“是之前谈过的那件事情吗?”   “你们之前谈过?”那个少年挑眉看向偃月,偃月严厉地瞪了一眼白琅,白琅顿时更紧张了。   “快点。”吉祥天催促道。   偃月清了清嗓子:“新事态。我们决定暂时与浮月孤乡休战,条件是你去茧宫,帮忙解决化骨狱。虚极会在那边接应,还请不要担心。”   白琅跟叶墟对视了一眼。   “我不明白,虚极怎么也去化骨狱了?”叶墟传声问道。   白琅没有应声,她更多的是在思考为什么天殊宫要让她与虚极天尊会合。   佛门真神下台,偃月、凶咎俱在,天殊宫并不缺人前往险境。难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偃月和凶咎还秉持一贯的不出面原则,只让器代主行权,单独行动?   “他们也一起去吗?”白琅指了指夜行天和衣清明。   “是啊,借你用。”凶咎很随意地说道,偃月听了似乎有些不悦,凶咎摆了摆手,“茧宫现在可是刀山火海,要不是九谕阁内乱,自顾不暇,我就直接弄一堆罪器给你了。”   白琅仍在思考,凶咎继续引诱道:“宫主那边我会尽量沟通,只要能找到虚极,什么都好说。”   “明白了。”白琅答应得很快,“我立刻动身。”   偃月给了夜行天一个眼神,他微微欠身施礼,然后带白琅和叶墟离开,衣清明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很快,青铜树下只剩偃月、凶咎还有吉祥天。   凶咎轻松的神色逐渐卸下,他来回走动,焦躁不安。偃月冷冷地说:“行了,冷静一点。”   “冷静?虚极一声不吭去了茧宫,你跟太微的徒弟私自会面,这个丑女人说西王金母和言琢玉一样从来不曾效忠过任何一方,现在佛门会被她彻底拉下水,你要我怎么冷静?”   凶咎暴跳如雷,吉祥天倒是气息平稳。   偃月心下微叹,沉声道:“把那封信再给我看下。”   吉祥天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它外表看起来比较完好的,但很多内容已经消失不见。   “再看多少次都一样。”吉祥天说,“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抹去了。”   “确定是西王金母做的吗?”   “确定。”吉祥天语气凝重,“她被珑婴带走之后,我们冒着很大风险搜索了龙山、瑶池等地,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除了这封信。西王金母在上面下了禁制,只要有人试图打开它,上面的内容就会自动抹消。我已经尽力恢复了一些,但也仅仅是这些了。”   偃月盯着信纸,目光深邃:“至少我们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扶夜幽天剑宗、清阙通玄真仙”。   前缀冗长,和落款中的“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一样,看起来非常正式。   ——“白言霜”。   这个名字将所有分散的线索引回最开始的位置。   “看这里……‘知白守黑,存思无极无穷之境,唯上圣高真而已’。”吉祥天垂首指着信上断断续续的字迹,在某一处用力点了几下,“‘上圣高真’,台上已经查到了,它所指的是镜主。”   台下几乎找不到关于镜主的典籍,所以只能求助于台上。   根据年代久远的史话奇谈记载,成为庇世者必须遵从天道戒律,这些戒律中有一条就是“既知其白,须守其黑”。也就是说,庇世者不能以“黑白善恶”来作为“是否庇佑”的标准,只要是天道认同的,他都无条件选择庇护。   镜主是最近一位,也是为修道者所知的唯一一位庇世者,所以“知白守黑”只能是形容他的。   他也当得起“上圣高真”这个尊称。   整封信提及镜主的只有这句话,其他都是些意义不明的修炼心得。以这封信为突破口,佛门认为西王金母并不效忠于任何一个神台,她效忠镜主。   吉祥天收回信,继续道:“还有言琢玉,他很有可能真正效忠于某个人……”   “不是太微,不是扇主,而是镜主。”偃月沉思道,“其实狩猎榜一出来就该猜到了,因为朝稚在那上面。万缘司一战,太微派琢玉处理朝稚,琢玉却把朝稚变成了庇主。”   “普通人是做不到这点的,就像一般真神甚至是四方神都不能随便制造谕主一样。言琢玉一定是堕神台的人,而且地位不低。”凶咎一边说着,一边焦躁地走来走去,“再者,西王金母能从珑婴手上逃脱,还顺便盗走四相镜,若说东方神台没有她的内应,我是怎么都不信的。”   “根据擎天心经的新附录百兵宝鉴,最近言琢玉易主了。”偃月继续分析道,“他在白琅手下,和白言霜同主。”   “而从西王金母的信件来看,白言霜很可能也是镜主的人,否则他假死回生这件事完全解释不通。”凶咎微微冷笑,“他和言琢玉本来就是同党,由他出面为言琢玉的谕主接战夜行天,把台上台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执剑人身上,再诈死转入白琅手下。”   金蝉脱壳,暗度陈仓。   “所以他们共同的谕主白琅就很关键。”凶咎得出结论,长出一口气,“茧宫之乱……她也许能得到镜主的东西。只要她一拿到四相八荒镜,我们就立刻动手。”   偃月没有他那么放松:“可是白琅并不好骗,她答应得如此果断,心中多半也有什么计划。”   “不要担心,虚极和轻裘也在化骨狱,月昭和清明又在白琅身边盯着,大自在天随时可以降临。只要她拿到四相八荒镜。”凶咎往喉咙上划了一下,笑容愈发凶恶,“就结束了。”   *   前往茧宫的路上,气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紧张。主要还是因为有衣清明,他是真的嘴碎。   “你怎么每次身边都换个人啊?”衣清明十分不解地问白琅,“就不怕脚踏几条船最后翻了吗?”   白琅不耐烦:“说了这是我舅。”   叶墟的目光如锋芒在背,十分扎人。   衣清明又问:“那之前的琢玉折流呢?”   白琅脸色更差了。   衣清明不死心,回头对叶墟说:“舅,白琅以前骗过我感情,还秽乱灵虚门……”   “你叫我什么!?”叶墟拔刀暴起,白琅连忙把他按回去。   “我们上哪儿跟虚极天尊会合?”她生硬地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怎么知道?”衣清明摊手。虚极天尊孤身前往化骨狱,这消息他们也是刚得知的。解轻裘第一个跑去找,衣清明和夜行天则被其他两位圣尊召集起来,准备按计划行事。如果没有算错,虚极天尊这会儿估计已经在茧宫了。   夜行天也没回答,他一路沉默向前,面具下面是什么表情也让人猜不透。   衣清明悄悄说:“他可能已经走睡着了。”   白琅想想觉得夜行天也怪可怜的,摊上衣清明这么个师弟。   “什么时候甩开他们?”叶墟忽然传声道。   就连他都能看出天殊宫圣尊用心险恶,更别说白琅。但目前为止白琅都很合作,也不知是作何打算。   “你看我眼神,见机行事。”白琅淡然道。   很快,他们在远离人烟的荒芜废弃之地见到了茧宫。它并非一座建筑,而是绵延几十界的建筑群,由无数大大小小的白茧连缀而成。从天空到地底,从山峦到湖泊,蛛丝遍及每一处,柔软似轻烟,让人辨不清方向。   衣清明指尖亮起火芒,直接将蛛丝点燃。   火焰迅速蔓延,看起来势头很大,但放眼茧宫遍布的几十界,也不过像个烟灰烫出的洞。   夜行天拂袖熄灭火焰。   白琅委婉地劝道:“烧是烧不完的,你这样反倒会引起妖蛛注意 。”   她往地上跺跺脚,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柔软松塌,让人不安。叶墟试图斩开一条道路,但根本没用,蛛丝背后还是蛛丝,这里没有任何道路。   白琅取镜映照天空,在一点残存的火光中,众人都看见了蛛丝遮蔽之下的东西是什么。   镜上映出的东西乍一看像是星空,一片漆黑中透出数不尽的星星点灯的亮光。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亮光其实是很小很小的虫眼,有黄有绿有红,五颜六色,因分割得极小而辨别不清。   白琅将镜子挪动了一下,照向别处,也是差不多的景象。   “这是什么意思?”叶墟问,他还不太熟悉白琅的天权。   白琅翻手盖住镜子,一脸恶心地说:“意思就是,要么我的天权有问题,要么这几十界上空,全部都是细细密密的虫子眼睛。”   “这是蛛母身上的不殆妖瞳。”衣清明的语气比以往稳重些。   夜行天抬头望向空中:“蛛母曾噬百鬼,取其目为己用,所以她全身上下都是这样的眼睛……”   叶墟少有地感到头皮发麻:“等等,这些眼睛是蛛母的?那她岂不是……”   “她的真身就如帷幕般在茧宫上盖着。”白琅也抬头看向天空,语气略显敬畏。   不愧为神话时代的人物,蛛母和吞天人一样,真身甚至无法容纳在一界之中,动辄就能毁天灭地,简直让人看不到击败她的可能性。   这样恢弘无匹的真身,不知道跟她同届神选的人要如何与她对抗。   夜行天似乎知道白琅在想什么,他低声道:“成为上师的祚器以后,百鬼蛛母纵横天下,再无败绩。”   衣清明笑嘻嘻地说:“对,蛛母一直是我师兄的榜样来着。”   夜行天转过头,衣清明立刻收敛了神色。   几人沿着蛛丝收拢的方向,继续艰难前行。   夜行天在最前面开路,他方向感很好,直觉准确,反应迅速,可以应付大部分正面袭击。衣清明断后,他机警敏锐,喜欢给白琅找茬,所以能随时留意到她这个薄弱点。白琅和叶墟差不多是被控制在中间的,虽然很安全,但是也难以脱身。   “我一个人要走倒是不难。”叶墟悄悄传声问,“你呢?”   白琅没好气地回答:“你自己溜了去茧宫找大梦就行,管我做什么?”   叶墟一时语塞。   他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夜行天。那男人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并不像是传闻中的凶神恶鬼,但鬼面遮蔽下的狰狞戾气比他所料想的还更深沉。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正在积聚恶变,随时可以爆发成灾难。   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琅明知有诈,还非要跟天殊宫二人同行。   白琅见他半天不说话,又道:“太微就在茧宫,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你要走就赶快走吧。”   叶墟又是一噎:“你也可以入镜离开。”   白琅摇了摇头:“不能总是逃跑。”   折流消失,太微赴险,曾经她依靠过的人正在慢慢离开。   “逃跑”已经不再是明智的选择,她必须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谕主。   蛛网越来越细密,蛛丝地面软绵绵的,还带有特殊的黏湿感,走起来又恶心又累。不多时,眼前分出两条甬道,下面都垂挂着不少肉瘤似的茧,它们呈蜂巢状堆积,由两条主要甬道连接,最后在看不见的高空交汇,结于蛛母腹下。   “往哪边走?”衣清明走到前面问夜行天。   夜行天则看向白琅。   “不知道。”白琅正低头看镜子,但不管怎么看都是蛛丝和虫眼,仿佛这几十界除了蛛丝就没有其他了。衣清明对她冷嘲热讽,但她就跟没听见似的,不断调整着镜子的方位,希望能窥见茧宫中的景象。   “随便挑一条路吧。”叶墟皱着眉说,“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   白琅抬起头:“兵分两路吧。”   这个计划很快得到了所有人认同。   夜行天低声吩咐衣清明:“我跟白琅一起,你看住另一个人。”   “为什么你跟白琅一起?”衣清明问。   衣清明有点调笑的意思,但夜行天回答得很严肃:“我对她比较了解,而且行权也更克制她。”   “但是你喜欢她。”衣清明耿直地说,“我怕你犯错啊。”   夜行天低头摸了一下面具,声线保持平静:“圣尊已经安排好了,必要时候大自在天会接管我的身体,不要担心。”   衣清明愈发忧心忡忡:“你现在都不否认你喜欢她了。”   “你们商量得如何?”白琅突然凑过来,“要不然我跟叶墟一起,你们俩一起吧。”   “……”衣清明怒视着她,“你做什么梦呢!”   “我们一起吧。”夜行天直接对白琅说道。   白琅给叶墟使眼色。   叶墟自以为领会了她的意思:“哦,那我也跟你们一起。”   “不是……”白琅拼命朝他摆手。   最后衣清明单独行动,往左边甬道进去;叶墟、白琅、夜行天三人行动,往右边甬道进去。   衣清明咬牙切齿,白琅生无可恋。   他们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进了甬道。   这个蛛网通道给白琅的感觉十分压抑,它和圣王塔里那个密道构造差不多,没有任何分叉,一路向上,周围也不连通任何白茧。前段路都还安稳平淡,但是很快白琅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小声埋怨叶墟:“你走路不能轻点吗?”   叶墟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觉得我走路会出声?”   也对,这家伙是刺客。   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从哪儿来的?   “外面。”夜行天往甬道壁上指了指,“有很多。”   白琅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在她极为紧张的时候,正前方蛛丝忽然往里一坍,有什么东西刺了进来,蛛丝很有弹性,它被拉长,紧绷得几近断裂。白琅可以通过凹陷的轮廓看出这是个齿状的东西,很可能是猛兽獠牙。   “嘶——”   外面的东西猛然刺了进来,还真是一只獠牙,而且它越坍越下,似乎是在用力撕咬这根通道。   白琅不敢乱动,她下意识地舔了下发干的嘴唇,然后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很可怕的失误。因为夜行天正好回头捂住她的嘴,侧身将她紧按在蛛丝壁上。   另一只獠牙从她刚才站的地上刺了出来,和前面那根上下咬合,整个通道都是一抖。   这样的危机关头,白琅脑袋里只有一句话——   她往夜行天手心舔了一下。   舔了一下。   舔了。   一下。   周围可能安静了有几百年那么久,白琅终于听见夜行天传声道:“不要说话,妖蛛能分辨声音发出的震动。”   叶墟被两根獠牙隔在另一头,他隐匿身形的本事十分了得,仅隔着两根牙齿白琅就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白琅试图用幻象遮蔽自己身形,但夜行天取下鬼面覆在她脸上,让人窒息的黑暗扑面而来。她呜咽了一声,试图挣脱面具。   “别动,这些妖蛛是蛛母的一部分,不殆妖瞳为它们破除真幻之隔。”   鬼面似乎可以敛息凝神,不过上面附着的煞气让白琅不太舒服。   过了一小会儿,尖牙抽了出去,蛛网重新被织拢。   叶墟悄然出现,重新与白琅二人会合,他看见两人的样子不由微怔——白琅用夜行天的面具半遮住脸,夜行天在一旁侧头看她。夜行天的真容从未有人见过,相较起以好容颜闻名十绝境的衣清明,他看起来年纪大些,气质沉稳低郁,但目光阴鸷张狂,眼瞳漆黑,深入皮肉之下的破坏性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让人无法忽视。   “还你。”白琅慌忙把面具塞回去。   夜行天接过面具重新戴上,上面附着的陌生气息让他意识到刚才白琅戴着他的面具,呼吸倾吐在面具内侧,与他的呼吸以微妙的方式间接交织在一起。   他微微握紧手,指套尖端冰冷锐利地擦过刚才白琅舔到的地方。   烫得惊人。   周围忽然寂静,也没有人继续往前。   叶墟问道:“刚才那是什么?”   “妖蛛的一种。”夜行天轻咳一声,“应该是循着动静过来的,我们踩在蛛网上,每一丝震动都回传给蛛母,她再派出妖蛛探查巡视,这其中要经过很多步骤,所以会比较滞后,不用太担心。”   “尾大不掉……”白琅若有所思。   蛛母强则强已,弱点也很明显。她目标太庞大了,反应也比较迟钝,当初洞阴极尊或许可以用天权弥补这点,但栖幽不行。因为栖幽的权也是反应比较滞后的,她和蛛母一样只擅长阵地战,若是准备充分则无人可挡,若是出其不意则难以招架。   就在白琅思考的时候,一只纸鹤忽然从背后的甬道中飞了出来。   夜行天伸手抓住纸鹤,纸鹤顺从地摊开展平,上面写了一行大字:“师兄你快来!”   “衣清明?”叶墟问,“他怎么了?”   很快又飞来几只纸鹤,白琅跳起来把它们捞住,纸鹤在她手里疯狂挣扎,最后还是屈辱地被展平了。白琅把这几张纸鹤连起来读了一遍:“师兄你快点过来,找到他们关押西王金母的地方了,估计要打起来。”   看来西王金母这次夺镜未成,反而被俘获了。   叶墟嗤笑道:“还真能给他碰上?傻人有傻福。”   “走吧。”夜行天淡然道。   白琅以为他要去救衣清明,结果他直接往前走了。   “不用管他。”夜行天漫不经心地说。圣尊没有吩咐过西王金母的事情,所以理论上还是四相八荒镜优先。   这时候又飞来一只纸鹤,叶墟试图伸手去捞,但没捞着。最后还是白琅抢到了,她将纸鹤展开一读,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找到太微了。”   不等另外两人说话,她直接转身回跑。   “等等!”叶墟一边叫她,一边跟了上去。   夜行天只能也跟上。   接近甬道中部,外面猛地一晃,天旋地转之感猝然袭来。当白琅紧抓着壁上蛛丝站起来时,甬道已经被一只比房子还大的妖蛛拦腰咬断了。   外面狂风大作,白琅半条腿都暴露在风中,仅凭几根蛛丝撑住身子。   这只妖蛛浑身都是黑褐色刚毛,长着像蛇牙一般的长齿,上下一共四个。它换了个角度,朝白琅爬来,白琅这才看见它的背部竟是一张张扭曲的妖鬼面孔,不是画上去的,也不是生来就长成这样,而是像影璧一般不断变换着不同的妖鬼面孔。   白琅取符咬在口中,一只手拽紧蛛丝,另一只手映镜确定方位。   “你别乱来啊!”叶墟在后面警告道,从他这角度看来,白琅有半边身子都在蜘蛛嘴里了。   夜行天未有一言,但指尖已经燎燃烈焰,弓似的黑火逐渐从他掌中成型。   白琅咬破舌尖,血沾上符纸,被她吹向面前的蜘蛛。   “清风披林,素云方耀!”她颂咒道。   妖蛛在蛛母的网中行如闪电,它身形巧妙地避过符纸,直接朝白琅扑来。白琅不惧反笑,符纸从妖蛛身侧穿过,瞬间化风上拂,藤蔓随风势猛涨,一下将妖蛛缚住。   这时候白琅也大致确定好了镜中方位,她突然松开蛛丝,抓住了妖蛛身上的一根藤蔓。   妖蛛力气惊人,而且只要立于蛛网之上就能源源不断地获取蛛母的力量。很快,它挣脱了符咒,反身跃起,试图甩开身上的白琅。   白琅再度松手,借力滞空,又咬一符在口中。   “光谛洞青,玄风通兮!”   一股青色飓风在她和妖蛛中间爆发,她顺势御剑而起飞向对面衣清明所在的通道,妖蛛被再三推阻,没能紧扣住蛛网,直接从高空坠落。这时候夜行天一箭离弦,穿云而来,在避无可避的妖蛛腹部开了个大洞,黑火猛然升起,将它的残躯吞噬殆尽。   叶墟试图追着白琅到另一条甬道去,可这时候蛛网又开始恢复了。   他恼火地用利器将蛛丝划开,但是越划它恢复就越快,白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数不尽的蛛丝之中。   “见鬼了,这就是她说的见机行事?”叶墟恨恨地把刀子一扔。   什么鬼见机行事,根本就是见机把他们所有人甩开,自己单独行动。她肯定早就有计划,还在几人面前装来装去,假意妥协,放松他们警惕……哎,女人都是骗子。   夜行天身法惊人,眨眼就化作黑雾消失在原地。   叶墟一咬牙,也化作黑影消失。不过他没办法突破蛛网,必须回到最开始的岔路口重新进衣清明那条,时间耽搁这么久,白琅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早知道就该在她身上留个信物。   说起信物……   叶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命契。   “也不是没有信物啊……”白琅有权附着在他身上。   他们两人使劲追踪的时候,白琅才刚御剑飞出去一小段路。这里空中都交织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御剑飞不了多远就会被缠住,这还算好的,速度太快,说不定还会被极细的蛛丝拦腰截成两段。   白琅转而在蛛丝上奔走。   从底下看起来,两条通道离得不远;但是从上面看起来,两者之间几乎跨了半界。   怎么走过去都是个问题,更别提避开夜行天、叶墟还有蛛母眼线。   白琅几乎没有空隙去思考那些,她还在梳理太微的种种奇怪行径。他为什么要抢大梦?又为什么会冲着四相八荒镜去?真的如她和玉剑悬所想,是想夺下镜主圣器,重定四方神台吗?   这次天殊宫的安排也很异常,偃月似乎很笃定她能顺利出入茧宫,这是为什么?   白琅艰难地朝着另一条甬道前进,这时候天色忽暗,白茧颜色渐深,最后都像被墨水染了似的变成黑色。一道道青紫色霹雳在漆黑天空中皲裂开,嚣张的闪电光芒将蛛母所在的地方划开一个大口子。这道口子越来越大,天地异相频出,罕见的动荡在几十界之间传播,难以想象的伟力狠狠摇晃一切。   风雨突至,暴雪凝霜。   没有一点防备,当白琅回过神来的时候,冰冷的雨水已经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仰头看天,摸了把脸,这“雨水”是黑红色的,透出颓靡腥香。   手中的镜面被大雨模糊,白琅不得已召出了白言霜。他白衣赤足,不沾一丝湿气,面色一反常态的沉冷,可是白琅也没能留意到。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琅嬛镜,镜中不受外物所扰,所成之像一如既往的清晰。   ——遥远天际,太微手执琉璃色光剑,直接贯通四相八荒镜。   镜碎,剑折。   天下大乱。 第168章 胜者为王   天外传出极恐怖的嘶叫,茧宫之上蛛母的身躯一节节翻动, 太微用大梦贯穿四相八荒镜时似乎也伤到了蛛母本体。镜碎剑折, 此刻他手中再无兵刃, 全凭神霄天雷护体。白琅见他完好无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前。   很快,一阵波纹似的动荡从最高处的茧宫传出,太微毁去四相八荒镜带来的躁动很快被其覆盖、平息。   蛛母翻滚不止的身体渐渐缩小, 白琅全神贯注地看着镜子,发现那些小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黑色的躯壳淡化透明。最终, 横跨几十界的庞大躯体像漩涡般聚合在一起, 就落在太微面前。   那是一身色彩斑斓的奢华长袍,下摆虽无凭托之物,却呈扇形平展。   白琅几乎是全心映镜, 却看不见穿着长袍的人,袍子下空无一物。那身长袍敞开着, 丝丝缕缕的彩线牵拖在襟前, 微微隆起一个弧度, 似乎是胸部。长袍下摆有细网交叉,忽然分开又合拢, 好像有人穿着它往前走了一步。   这身长袍离太微仅有一步之遥。   白琅紧张地放下镜子准备上前,但是白言霜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力气很大,白琅痛得“嘶”了一声,回首再看, 却发现白言霜的身体比以往要更凝实些。   “不要过去。”他开口说话了。   白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白言霜沉声道:“四相八荒镜已毁,多留无益。”   白琅再回望天空,太微手中电光闪过,刺目的白色短暂遮蔽镜像。下一刻再看,丝丝缕缕的雷光缠绕在那件空袍上,着服者的容颜渐渐显露。   那是个面庞圆润,肤白如雪,唇红似血的美丽女人,她样貌古典,就像刚从工笔画上走出来的人物。彩线在她胸前交叉,呼之欲出的脂白色没有半点遮挡。长袍很宽,却被她丰腴的身姿撑得紧致撩人,她下半身有八条腿,腿上有刚毛和狰狞的尖刺,细看还有无数小虫眼。   她腹部有一处很明显的伤,正流出黑红色血液。   “你为何要插手此事?”蛛母静立在太微跟前,足以割据天空的雷电似乎没能伤到她。   太微闭眼,再睁开,目空万物。   “变道正.法。”他淡然道。   “异想天开!”   言毕,蛛母化作漩涡,再度显化真身。天空中黑云密布,紫电横行,所有妖蛛都往上空涌去,很快就把太微的身影淹没。白琅只能调整映镜方位,寻找他的踪迹。找着找着,她背后忽有黑焰腾起,一股杀气袭来。   白言霜并指为剑,雪亮的锋芒将无形之焰斩开。   白琅回头看见衣清明在半空中飞过,对方没在看她,而是满脸惊讶地看着白言霜。   白琅比衣清明还惊讶,她问白言霜:“你什么时候有实体了?”   “刚才。”白言霜回望一眼天空,“这里不宜久留,你先离开,我来断后。”   炽烈之气扑面而来,滔滔魔焰直摄苍穹。   衣清明双手展开,狂笑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白言霜一战,我师兄对你评价可高着呢。”   一道不可名状之门矗立在他们之间,世界表层的存在感被急速剥离,数不尽的不可理解的力量正从门内翻出。衣清明修为进步很快,众妙之门无需一言即开。周围所有蛛丝都像升华成气,消失不见,剑芒也像融化的冰雪般消失不见。   白琅也抬起手,准备颂咒接战,但白言霜再度制止她。   “先离开这里。”   他将白琅拉到自己身侧,凝聚剑气,御风而起,直接往外飞去。   衣清明怔了怔,抬手虚拉火弩,炎箭漫天如雨,以排山倒海之势破空而来。其实他也很迷茫,因为圣尊给的命令是利用白琅拿下四相八荒镜,再杀白琅夺镜。可现在太微把镜子给弄碎了,天晓得要怎么复命。   不过……杀了白琅这点应该没错。   周围蛛网密布,妖蛛横行,遁术和御剑都不是特别好使。炎箭又如此密集,躲闪变得越来越困难。   白琅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了白言霜:“等等,我找下叶墟。”   她一只手伸向前方,指间符咒化作一缕细细的火焰,这缕火焰眨眼间就升腾为朱红色长幡。白琅握住它前指,一提,一翻,火箭入幡,卷作一团,最后同化为一体。   衣清明继续追逐,白琅在这个刚够缓口气的间隙里映镜找到叶墟。   幸好,他和夜行天已经分开。   “找到他就走。”白琅跟白言霜说道,他看起来还是很不赞同。   白琅手中掷出八面银镜,呈八卦阵型排布,她低诵道:“水月,镜花,蜃楼。白驹之隙,残春试雪人自迷。”   衣清明眼前一晃,蛛丝开始毫无规则地断裂交结,一只只白茧不断变化位置。一片混乱景象中,白琅清晰地站在他面前不远处,他往前追,白琅往前逃离,过了很久他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未曾变过。   镜像很难影响妖蛛,但干扰衣清明还是足够了。   白琅争取到一点时间,飞速往叶墟所在的地方赶去。叶墟好像也知道了怎么寻找她,他正以五行遁术往白琅这边靠,用不了多久两人就能会合。   “铮——”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让白琅停下步伐。   一道金光和剑气猛然交接。   白言霜一步向前,剑气荡开,被格挡住的金色锁链像蛇一般灵巧地缠上来。剑气散开,白言霜将白琅挡在自己身后,虽然白琅看不见他神色,但他的气息明显比之前沉重。   “伊川……”白言霜声音低沉。   “哪个伊川?”   一道苍白消瘦的身影出现,他留着灰白色及膝长发,全身唯有胸口和下腹被金银饰物遮住,流苏折射出灿烂的光华,却掩不下他满身阴郁颓靡。   来人正是伊川婉。   白琅在圣王塔见过他一次,当时虞病一见他就急匆匆地要逃。后来伊川婉与西王金母交手,不仅不落下风,还隐约能将对方压制。   “我问你,你在叫哪个伊川?”伊川婉用手指一点点绕着头发,笑容阴郁,“是伊川妗,还是伊川婉?”   白言霜不答,伸手从虚空中召出漆灯夜照。   伊川婉面色渐冷,金色锁链如闪电般交错,直袭白言霜而去。白言霜抬剑相挡,但在剑尖与锁链接触之前,一支火箭穿过两者之间,侵蚀性真气让它们稍稍偏离原轨,惊险掠过白茧之上。   白言霜回头,看见白琅手中的符咒,他道:“不要交战,先离开这里。”   “这么照顾她吗?”伊川婉微微收手,锁链变细,和那些金银饰物一样缠绕在他手足之上,他笑道,“用她淬炼大梦的时候,倒是毫不怜惜呢。”   白琅微怔。   白言霜回过头看向伊川婉,他目光清透,丝毫不见阴霾。   他问道:“伊川,这样挑拨离间,使他人反目,你就能得到满足吗?当初背叛西王金母也是仅仅因为热爱背叛的感觉?”   伊川婉骤然色变,不难猜到白言霜此言诛心。   静了会儿,伊川婉神色恢复平静:“这话说得……倒比刚才那副护犊子的样子更像你了。”   白琅心下掀起巨浪,听刚才这番对话,白言霜不仅早就认识伊川婉,还跟西王金母是旧识?   伊川婉往前走了一点,白言霜又从虚空中拔出碧主听灯,看剑势应该是双剑并用的。   伊川婉抬起手,示意自己没有进攻的打算:“四相八荒镜被那疯子毁了,台上很快要来人,我不想交战,相信你也一样。”   “你想要什么?”   “要……”伊川婉看似不经意地走上前,猛然欺身而上,手中缠绕的锁链如蛇一般咬向白言霜,“你的命!”   在白言霜动手之前,另一道剑芒将锁链挡开了。   蛛丝消解,黑暗中一缕金光乍现,西王金母缓步而来。她那身华服略有破损,头上冠缨也不见了,似乎经历过一番苦战。   伊川婉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你……你们!”伊川婉痛苦地叫道,“啊啊啊啊!”   他疯狂的尖啸声贯天彻地,中间还夹杂了锁链摩擦的刺耳声音。白琅觉得三魂七魄都要被震散了,她捂着耳朵蹲下,不多时就感觉自己口鼻中流出了血。   过了会儿,一道暖流从她顶心灌入。   白琅抬起头,看见西王金母袍角晃眼的饰物。   “先带她走,我断后。”她这话是跟白言霜说的,“扇主到了自然有人解决。”   白言霜没多回应,直接拉起白琅往外飞去。沿途之中遇到了叶墟,白琅二话不说把他也给拉上了。叶墟都没反应过来,看着白言霜傻了半天,这剑气确实是白言霜不错,但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吧。   接近茧宫边缘,他们背后的天空被一道光柱扎破。   白琅转身看了一眼,白言霜板着脸将她拉回去,道:“是扇主。”   “那快走。”白琅连忙说,“不对,琢玉说扇主要见我……”   “你想见他?”白言霜步子一顿,又以更快地速度向前。   “不是,但是见一下也没坏处……啊!”   白琅痛苦地捂住额头,擎天心经正在发光。白言霜脸色沉凝,眼中担忧之色愈发浓厚。白琅浑身颤抖着将擎天心经取出,翻开,字迹逐渐显现,仿佛有人正一笔一画地书写出新的诏令。   “台下客启,   即日起神选规则全部失效,胜者为王。   扇字。” 第169章 沉川烟流   四方台出事了。   这是白琅看见新诏令后的第一反应——因为扇主署名的时候连“东方神台”这四个字都没带上。   太微把四相八荒镜毁去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白琅连猜都不敢猜。如果四相八荒镜是用来划定四方台的, 那么没有四相八荒镜, 是不是就意味着神台体系彻底崩溃了?   “你做什么?”叶墟叫道。   白琅突然挣开白言霜, 朝着光柱所在的地方跑去。   “太微……”白琅边跑边说,“我得去找他。”   若是为了变道正.法而来,那太微可能根本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叶墟费解地拦住她:“你疯了吗?如果太微都不能全身而退,那你去了不也是送命!”   白琅甩开他:“我祚器还在, 相信他能保我一线生机。”   她还从未对琢玉寄予过这么高的期望。   “现在回去太危险了……”白言霜也试图阻拦。   “我一个人去就好。”白琅跟他拉开距离,目光中隐含不确定的犹疑, “那个, 不管内情如何……你能恢复实体, 我觉得很高兴。谢谢。”   她手中琅嬛镜消失,换上一面普通银镜。   白言霜伸手拉她,却只感觉到微风从指尖流走。   白琅刚才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回响。   平时白琅也会有脾气, 会发火,但到了这种真正涉及生死利益的时候, 她反而很少跟人计较。与西王金母相识的事情, 白言霜一直在隐瞒, 因为不希望她多想。但是猝不及防被曝光之后,反倒是她在安慰他, 他甚至无需做任何解释。   “你要跟上去吗?”叶墟突然问。   白言霜看着他。   “你好歹是她爹……”叶墟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白言霜道。   他说完便朝着白琅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驾古轨辙,辟坦路达。”   结契之权化作古战车,所有蛛丝都被倾轧而过,轨辙之下如履平地。   白琅还从来没用天权赶过路, 这是第一次。虽然有扇主说是不会让她受权鸩所扰,但白琅不敢太依赖他,所以一直都很小心。   现在连规则都失效了,权鸩不权鸩也没法多考虑。   战车风驰电掣,很快回到高天之上。   这里仿佛被一股伟力阻隔开,妖蛛的邪祟气都感受不到。放眼望去,周围只有星光和夜幕,一片静谧祥和。白琅没有看见太微的身影,也没有看见蛛母。   原本覆盖在茧宫上方的蛛母真身被漆黑天幕取代,天幕中央的光柱中流淌着丝丝缕缕的黑色。   白琅取镜映见这些黑色,发现它们是一个个看不懂的字符,和擎天心经上面的一样。   黑字与金光逐渐融合,光柱缩小、淡化,最后消失不见。   白琅面前出现两个人。   一人穿深色道袍,发间有半展折扇似的饰物,皮肤之上覆盖着黑色纹路,这些纹路正是由字符连缀而成,它们时亮时暗。黯淡下去时,那人的容貌便清晰些,和白琅在影璧中所见的一样,细眉凤目,温和有礼,瞳中似有星光。   “扇主……”白琅紧张万分,心跳极快。   另一人站在扇主背后,白发黑衣,垂首静立,几乎没有存在感。他手中握着一柄无形长剑,剑气与煌川很像,似是九天洪涛,直摄人间,奔流而下。   这人直勾勾地盯着白琅看,目光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霜。   气氛僵硬又紧张。   白琅正不知所措,扇主却忽然笑了起来:“我倒想看看你们还能互瞪多久不眨眼,但是没那么多时间了。”   沉川闭目不动,那副极具攻击性的冷漠神色也微微收敛。   “去拦下绣鬼人。”扇主轻声吩咐沉川,“我还有些事情要跟她说。”   沉川消失不见,天上只剩扇主和白琅。   太微出其不意地毁掉四相八荒镜后,原本奔着它来的各种势力都在急急忙忙地撤离,因为如果不撤的话很可能会正面遇上四方神的战场。   “你为什么回来?”扇主问道。   “我……”白琅张了下嘴,“来找太微上人。”   扇主点点头,嘴角依然擎着笑容:“太微毁去四相八荒镜,你应该知道我恨不得除之后快。”   白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接说道:“西王金母从你这儿盗走四相镜,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说完她就后悔了。扇主被盗走四相镜,无奈冒着大风险提前下台,结果还没到地方镜子就被太微打碎了,他现在心情能好才怪。要是扇主一个不高兴,说不定她就彻底跟神选无缘了。   “无妨。”扇主见她神色忐忑,轻声安抚道,“你有这份忠心是好的,我也希望你有。”   白琅越发觉得他这个人难以捉摸。   “你知道擎天心经为何叫作擎天心经吗?”扇主忽然问道。   白琅微怔,摇头回答:“不知道。”   她也想过这问题,也试着在擎天心经中查找过,可“擎天”二字的详细意思却从未在擎天心经中被提及。   扇主微微拂袖,两人之间出现一张茶案,案上有一壶灵气澎湃的茶水,几只朴素的青花瓷杯。   他示意白琅坐下。   白琅有些惴惴不安,这次会面应该是扇主安排已久的,也不知道他想跟她说些什么。   扇主沏了一杯茶给自己,然后将壶把手转到白琅这边。他缓声道:“打个比方,地上万物是因为有太阳存在才生生不息的,但如果离太阳很近,就会直接被焚化为灰。天道就像太阳,正因为有它存在,世间万物才能有序生灭,修道者才能不断前行。但是如果它缓缓靠近我们呢?”   “缓缓靠近我们?”白琅怔了怔。   “十绝境之上便是四方台,四方台之上,便是天道的具化……旧魔选中,庇主们称其为‘天幕’,这道‘天幕’会不断下坠。”   “不断……下坠?”白琅心脏一沉。   “由魔选角逐出四位神主,这四位神主在四方神台立起四根擎天柱,将“天幕”支撑在可控的位置上。庇主的擎天心经,其力量就解构自四方擎天柱,又在不断角逐厮杀中重聚为四方擎天柱,在这样的循环中,它才不至于朽坏。旧神主被新神主取代是必要的,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但是现在看来,扇主似乎不愿意被取代。为此他不惜杀死镜主,暂停魔选,干涉神选。   白琅不敢问这个敏感问题,她说:“方才说的都是魔选,那神选呢?”   扇主抬眸,定定地看着白琅,过了会儿又低头提盏,将茶水满上。   “神选角逐出唯一的庇世者,他掌管堕神台,划定四方擎天柱的范围,立中央擎天柱。现在谕主的擎天心经力量就来自镜主所支撑的中央擎天柱,不知你感觉到了没有……谕主的擎天心经,或者说谕主的天权,从五千年那届神选到现在,正变得越来越弱。”   沈砚师也说过类似的话,五千年前那代神选有更多璀璨到让人无法直视的英豪,而现在的角逐者们似乎都稍逊一筹。   白琅重新整理线索,大致明白了大逃杀的运作方式。   解构中央擎天柱,分散为擎天心经,再通过神选将擎天心经重聚为一体,重新立中央擎天柱撑起天幕。   这是神选。   解构四方擎天柱,分散为擎天心经,再通过魔选将所有擎天心经聚在一起,通过不断循环更新,让四方擎天柱保持稳定坚固。   这是魔选。   现在镜主被杀,魔选中断,四方擎天柱停止重构,天幕的每一分侵蚀都对它产生不可复原的破坏。   而在魔选中断后,神选又继续进行了五千年,这期间没有诞生任何庇世者,也就是说中央擎天柱进行了五千年的解构,没有人将它重聚。   所以不管是四方还是中央,现在都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见她神色渐渐清明,扇主才缓声道:“我希望能尽快完成神选,将渡世者选拔.出来,再立中央擎天柱,重定天幕之下的所有秩序。”   改庇世者为渡世者的话题之前他也跟白琅说过,宏愿虽大,但怎么听都觉得太空洞了。   白琅与他对视一眼:“现在已经不能自上而下地进行神魔选了。”   魔选无人主持,神选被人强势控场,通过原有规则选出庇世者、渡世者都不可能。   扇主的眼神愈发有压迫感,白琅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他掌控之中,她深吸一口,继续道:“只能反过来从台下直接破坏四方台结构,以全新的暴力方式解除干涉者对场面的控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您应该感谢太微。”   “是的。”良久,扇主点点头,“用四相八荒镜重定四方台是一种办法,但是彻底将现有的四方台体系破坏掉也是一种办法。”   这就是太微所指的“变道□□,改天换命”。   前者有点像篡位,然后改个年号;后者更接近于起义,再改朝换代。   “所以太微呢?”白琅终于憋不住了。   扇主失笑,他又倒满茶水,待白琅紧张到极点的时候才说:“没事的。我到之后,茧宫所有谕主和器都撤走了,他肯定还活着。”   白琅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情喝点茶。   茶水沁人心脾,灵气涌入,如洗髓伐骨般让人觉得如获新生。   “接下来的神选,四方台应该会暂时放手。”扇主站起身,拂袖撤下茶案,“原本谕主的力量来自四方擎天柱,根据来自哪一方擎天柱划定其归哪一方神台管辖。但是现在四相八荒镜被彻底毁掉,谕主和台上的关系也完全乱了,原本的管辖办法将形同虚设。在我和其他三方神台讨论出对策之前,所有规则无效。”   扇主说这话时微微含笑,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   白琅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谕主和四方擎天柱之间的关系被打乱了,连四方神都没法再正常的组织神选,之前在暗中操纵的人就更没法干涉神选了。   “上次说过,我来台下是要带你走的。”扇主叹息,“但是四相八荒镜的事情又出人意料,所以……”   “我不介意我不介意。”白琅连忙说。   扇主还想说什么,这时候沉川化剑芒出现,黑衣之上有几道口子,长发也微有些凌乱。   扇主看向他,他微微摇头:“有不少真神现身,还请您立刻返回台上。”   “就先这样吧。”扇主拢手入袖,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也不再讲下去。   光柱再度出现,将他和沉川笼罩在一起。   临走前,白琅听见扇主说:“四相八荒镜为镜主神魂淬炼而成,能与之玉石俱焚的,恐怕只有……”   光柱消失不见。 第170章 真神之战   天空又恢复了本来的漆黑寂静,密布的蛛网都消失不见。   白琅心下一片空茫, 回首远望, 东方光华璀璨, 金色锁链成幕,伊川婉已经被西王金母阻拦下来。大片白茧黑茧陷落,铺满地面,有些来不及逃离的小妖物直接死在了下面。西方佛光普照, 真神圣体顶天立地,犹如道道门墙将出路堵死, 他们正往扇主消失的地方逼近。   白琅在空中四处寻找, 始终看不见太微。   “到底在哪儿……”她紧捧着镜子, 指节微微发白。   天殊宫想杀她,白言霜一直有所隐瞒,琢玉到现在都没现身, 神选规则又已经失效,现在所有事情都乱成一团, 她只能先抓住自己来这儿的初衷, 把太微找到。   就在她匆忙奔走时,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杀气。   她抽符回首,一缕细焰脱手而出。   但是当背后黑雾散去, 夜行天缓缓显露身形后,白琅立即挥散了细焰——因为他手中握着一只很小的青铜钟。击钟人的权只能针对进攻行为,所以她不能先对夜行天动手。   “反应太慢了。”夜行天冷冷地评判道,手中青铜钟敲响第一下。   已经太迟。   一击止戈, 禁用道法。白琅猛然感觉到失重,她伸手抓住正在陷落的巨大黑茧。夜行天欺身上前,指上錾花在急速中化作鲜红残影。   黑茧被斩断,白琅从空中坠下,映镜的动作被迫中止,与此同时她听见了第二声钟响。   二击平乱,禁用器。白琅手中银镜寸寸碎裂,与白言霜、风央的联系更是彻底断开。第三击是禁武,也就是禁用天权,等到那个阶段就真的回天乏力了。在第三下钟响之前,她必须想办法制住夜行天。   一招制敌对她来说本来就难,更别提是在被禁了道法和器后。   白琅抬臂挡下另一道爪击,袖口撕裂,露出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铭文。幸好击钟人的权不分敌我,不然夜行天这一招下来,正面接了不死也残。   白琅借力攀上另一根垂下的蛛丝,口诵真言:“水月,星躔,蟾宫。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周围万物幻化,真假相易,虚实不明。   可她诵真言时,夜行天已结佛印:“视不见我,听不闻我;无极众生,不能自明。”   他身影出实入虚,让人无可奈何。   琅嬛镜被禁,白琅很难照见虚像,而夜行天一隐没虚空就会立刻行权。她咬了咬牙,闭目凝神,额上擎天心经光芒大放。   她高声道:“蝶梦,尘影,斡流。风雨兼愁,谁实主鸿蒙!”   星辰的轨迹开始扭转,无数黑白茧投下的阴翳也开始变幻,周围所有实迹都不再是本来的样子。不仅如此,所有的抽象,目光、情感、历史、光阴、源流……全部都在扭曲。这一小片区域内的世界好像眨眼就变得与原来、与外界,全然不同了。   “这样不算慢吧?”白琅退走时才回应他最开始的评判。   第三声钟响未能如愿催发,夜行天已经找不到行权的对象了。   白琅将这一小方世界扭曲,然后脱离战场,隐匿身形,回避击钟之权带来的压制。一道轨辙贯通空中星迹,战车迅速将她带离原本的地方,可是被禁用道法和器依然没有恢复。   击钟人坐镇青铜树下,树枝突破空间的限制延展到三千界,如同他的眼耳手足。虽是由夜行天代主行权,但有击钟人远距离加持,其强度也不容小觑。   “白琅!”   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正对着白琅眉心,她并指抽符,燃焰张弩。   剑光在车辙之前散作万千光点,白言霜轻巧地落在她面前,一只手按在缰绳之上,另一只手将她的符箓抽走。白琅抿着嘴,试图从他手中抢回符箓。   战车疾驰,凄风烈烈,散乱黑发拂过她的面孔。   白言霜将长发撩到耳后,然后指了指自己心口:“上次是在这里。”   白琅微怔,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白言霜将符箓翻过来,念出上面的咒文:“朱旗赤弩……我上一次被这个法术击中,是在这个位置。”   白琅像被烫到似的松了手,不敢再与他争。   “白琅,你其实谁也不信。”白言霜紧盯着她,眼神比以往更为肃静,“你不相信我,不相信琢玉,也不相信鬼之野、微生涟,你甚至不相信太微……自从折流消失之后,你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你只是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向他们施与帮助。”   “不是的……”   白言霜语气愈发凌厉:“如果你相信过任何人,就不会一直想着独自前行。”   白琅被他的口气吓到,她本能地退缩了一点,又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她挺直了背,紧紧抓着道袍一角:“我是说……不是习惯……”   施与慈悲,伸出援手,这不是习惯。   只是接受了‘会被背叛’的可能性之后,依然做出了和以前一样的选择。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折流带回来的,希望那时候我还没有面目全非……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两人之间静了很久,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见。背后是咆哮的妖兽,一道道交错的金色闪电、紫色雷霆。   白言霜想摸摸她的头,突然又听见她的啜泣声,于是收回了悬在半空中的手。   这时候一道遁光从正东方驰来,落在战车一旁,显化成西王金母的模样。   西王金母与伊川婉太了解彼此,很难分出胜负,一场战斗常常要拉扯许久。幸好伊川婉得到茧宫诏令撤离此处,她这才能脱身。   西王金母刚到,叶墟也追了过来。   他说大量真神加入战场,现在各界所有出口全部被封死,要逃出去难于升天。   “我拖住伊川婉,你们为何还在这边滞留?”西王金母语气略带指责。   白琅很不好意思,刚想说是自己的错,却发现她看的是白言霜。   “我说了先带她走。”西王金母气势凌人,白琅隔着一辆车的距离都能感觉到前代司命统摄万缘的威严。   她硬着头皮承认错误:“是我非要回来找……”   白言霜转身坐上战车,白琅被他挤走,还有半句话没说完。   “多说无益,开界门吧。”白言霜道。   西王金母拢手入袖,目光森严。   叶墟忍不住道:“所有能打通界门的地方都被真神封死了。”   “本座也是真神。”西王金母肃然道。   她抬手一划,战车面前慢慢裂开一道缝隙,这道缝隙不断拓宽,恰好能容战车通过。叶墟见状也跳了上来,一时间车座变得很狭窄。白言霜手握缰绳,挥鞭策骑。战车往前疾驰,一经过裂隙就像坠入激流,颠簸沉浮,摇晃不断。   背后界门消失,西王金母没有进来。   这个界门不是直接穿过就行,而是像劫缘大阵一样要走很长一段时间。   “她呢?”白琅不停回头,背后只有黑暗。   “还要再待一会儿,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四相八荒镜的碎片,真神们也是冲这个来的。”白言霜顿了顿,“你有找到太微吗?”   “没有,但是扇主说他没事。”白琅忧心忡忡地往后看。   真神们都是为了争夺四相八荒镜而来,那西王金母留在那地方就很危险,她又是孤身一人,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   白言霜用余光看了看她:“不会有事的,她的祚器很安全。”   “她的祚器是谁?你吗?”   白言霜一拉缰绳,战车停下。   他平静地问:“是故意说这种话,想要惹怒我吗?我是你的器,正在代你行权。”   “啊?”白琅看了一眼结契形成的战车,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缰绳。等等,好像还真是……   “快点走吧,不说这个了。”叶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帮人打圆场的一天,但气氛实在是太尴尬了,他觉得浑身难受。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白言霜才告诉白琅:“她的祚器是伊川婉。”   伊川婉!?   白琅原以为自己和器的关系磨合已经很困难了,没想到西王金母这里还有个天天想着要她命的器。难怪伊川婉能使用天权,名字却不在谕主名录上,他应该一直是代主行权的。   白琅连忙翻开擎天心经,查找记载器的附录。   “他的器身是那个金色锁链啊。”   行西王金母的权,用自己的器身,伊川婉跟西王金母对战自然是占上风,就算西王金母能伤他也是投鼠忌器。这么看来,绣鬼人这边肯定有谕主能夺取他人器的使用权,因为伊川婉是不可能自己凝聚器身的。   战车在黑暗中穿梭,白言霜一点点将往事道来。   伊川婉的名字叫殷婉儿,是西王金母收养的孤儿,因男生女相才被取了这么个名字。他对西王金母十分痴迷,这种感情完全超出了主器之间应有的距离,对于谕主而言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西王金母上台时并没有带上他,希望他能借这个距离冷静一下。但是伊川婉因被抛弃而万念俱灰,他毁掉伊川界,大肆屠戮伊川神民,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西王金母曾通过九谕阁追查他的行踪,然而无果。   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时,他已经是栖幽的左肩右臂了。   这段话讲完,面前也出现了一丝微光,从隧道中脱出,战车正朝着灵虚门正阳道场。   白琅气都没喘一口,直奔文始殿去。   白言霜和叶墟返回城主府。钟飞虎看见他们俩的时候,突然觉得给白琅看门这活儿真不好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早已作古的人物出现在门口。   好不容易等他平复了心情,又有人来敲门。   “请问您是?”钟飞虎战战兢兢地问。   门外的女人气场强大,让人不敢直视。   “九灵太妙龟山西王金母。”   “……你先别动,容我好好想想到底能不能让你进。”   *   文始殿前,朝夕两位长老一丝不苟地守着。   白琅气喘吁吁地问:“太微呢?”   “闭关。”夕闻空春不耐烦地说。   “这次是真的闭关。”朝见隐夏补充。   玉剑悬推门出来,面色凝重,他交代了几句,两位长老离开殿前。   “掌门真人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他对白琅说道。   白琅竖起耳朵听:“何事?”   “如果百日之内他没有出关,你就进去叫他。”   玉剑悬说完就走了,留下白琅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虽然不明白这命令到底有什么深意,但想来不会太好。   她敲了敲文始殿的门,轻声道:“师尊?你在不在?”   门内没有回应。   “你还好吧?”白琅又问。   还是没有回应。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能安心谋划魔境战局了。”   门里一片死寂。   白琅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这时候里面的人忽然伸出手,隔着门与她十指相抵,又用指尖轻轻敲了敲。   白琅保持着这个动作,静立良久,直到门内再无声息才悄然离去。   *   城主府。   钟飞虎将刚到的几位“客人”安置在一座钟楼附近,地方有些破旧,但好在无人打扰。   “几位慢聊……”钟飞虎战战兢兢地退走。   “没什么好聊的。”叶墟消失在楼梯边。   钟飞虎也急忙溜了。   白言霜转身欲走,西王金母出言将他留住。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言霜步伐微顿。   西王金母道:“若不是太微夺走大梦,四相八荒镜也不会被毁,而大梦本该由你保管。”   “大梦是叶姒唯一的遗物,比起我,叶墟应该更想保护好它。”   “它也是镜主遗物。”西王金母走到他面前,她的面孔没有冠缨遮挡,怒容展露无遗,“叶姒已经把镜主残余的神魂淬入大梦,只要再拿到四相八荒镜,将四象八荒镜上附着的神魂引入,我们就能复活镜主。如果由你保管大梦,太微怎么可能……”   她注意到白言霜神色丝毫未动,于是没再说下去,只长叹一声:“罢了,此事已了。你不想听,我便不再多说。”   “我不是不想听。”白言霜微微皱眉,“那时候我打开熔炉,有一柄剑,一个孩子。阻隔镜主魂火的信物只能用一次,我选择带走那个孩子。伊川,我们都只算漏太微这个人。”   后来大梦产生意识,主动离开熔炉找到叶墟。约战在即,白言霜也没有太多精力安排此事,但叶墟对大梦极为重视,应该可以保它周全。谁也没想到太微会知晓大梦的秘密,更没有人想到他会用大梦击碎四相八荒镜。   就好比一个天材地宝,所有人都只会想争夺它,不会有人一出手就把它给毁了。   “你还挺适合当父亲的。”   沉默一会儿,西王金母突然说道,白言霜诧异地看着她。   西王金母肃穆的线条柔化了一些,看起来也年轻不少,她笑着道:“言言很好,白琅也很好,就连白嬛也已经成长为了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模样。”   她说:“即便不为镜主,就为这些女孩子们做出过往种种牺牲,也都是值得的。剩下的……还有希望,还能弥补,还可以挽回,所以我们还要坚持。”   她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凭借身高优势拍了拍白言霜的脑袋,在他略微恼火的目光中消失不见。   *   白琅回来之后,先是找到叶墟安慰了一番,然后才带白言霜一起前往魔境。   现在白言霜有实体了,不能随身携带,想想居然还有些不方便。白琅觉得他十之□□与大梦或者四相八荒镜有关,不然不会在这么巧的时机恢复实体。若与大梦有关,那就是当初铸剑时给自己留过后路;若与四相八荒镜有关,那他就与镜主有关。   而且扇主说大梦与四相八荒镜相齐,大梦又是白言霜委托铸造的,其中玄机不言自明。   但这些事白言霜自己不解释,白琅也没有再问。   天底下是没有秘密的。只有装作看不见火,用纸无法包住它的人才不会在伸手去捂的时候伤害到自己。   魔境这边,天殊宫似乎遵守承诺,未发动攻势。大帐十分安稳,小胖子呆了一段时间越发嚣张,现在整天泡在岩浆阻隔带里,来者不拒,见啥吃啥。   “你可算回来了,我在这大帐中都要闷出蘑菇了。”步留影亲热地抱紧白琅手臂,指着白言霜悄声问,“这又是谁?”   白琅临走前给白言霜围了个斗篷,免得他被围观。   “器。”白琅小声说。   “来让我看看长得好不好……”步留影伸手想撩他斗篷,白琅连忙制止了。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天殊宫有何动向?”   “稚女命没管我们,往化骨狱逼近了。圣妃们都跟着他,那几个厉害的魔君也没有出现。不过最后三座圣殿还是没有打下来,凶咎邪尊将那地方所有人都撤走了,换成无数妖兽镇守。有些妖兽小胖子不爱吃,我们也不想行险,所以暂时放着等你来。”   没想到小胖子还有挑食的时候,肯定是最近这段时间被养叼了。   “你要不然饿小胖几天试试?”白琅看着沙盘思索道,“虚极和衣清明那几人都在化骨狱茧宫,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稚女命不在的话,必须趁现在突入天殊宫最后一道防线了。”   步留影有些惊讶:“可你跟天殊宫不是达成停战协议了吗?”   “是他们承诺休战,我没说过我们也休战啊?”   “这也行?”步留影惊了。   白琅干脆地说:“兵不厌诈,率军动身吧。”   骆惊影、步留影、白琅分上中下三线进军,小胖墩化龙在上空掠阵。浮月孤乡魔军势如破竹,冲出妖兽防线,直接杀入圣殿内。   不出三日,其他两线都顺利占领圣殿,但白琅这边却遇到点问题。   当她进入圣殿时,圣殿驻防的魔军弟子都已经撤离,也没有看见任何妖兽踪迹,四下一片凄清。   她隐约感觉不对,正要撤走,这时候圣殿四面墙壁、十八廊柱里,全部涌出扭曲的青黑色咒文。这些咒文与擎天心经上的一致,一看就是真言,但白琅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这些青黑色真言犹如活物,瞬间就将整座圣殿封死,外面传出妖兽号哭,血肉横飞声不断。   白琅是使用幻象迷惑妖物,然后单枪匹马进入圣殿的,所以倒也没有太在意外面的情况。没多久妖兽们就静了下来,青黑色咒文像是吸满了血液的笔墨,将整座圣殿涂成猩红色。   天权的压迫感非常沉重,对方应该是凶咎邪尊。   周围的气息非常不祥,白琅试图直接映镜离开,但她很快发现血幕阻隔了道法与天权,和真神们封死茧宫时用的方法差不多。   轰隆隆的声音隔着血墙传来,白琅四下张望,无数钢铁齿轮正从血幕中冲出。   她御剑而起,立于半空。这时候上方猛然落下两面铡刀,她矮身回避,铡刀分裂,重组,化作利爪,往中间咬合。   前后上下无处可避,她只能抽符掐诀:“众妙之门,玄通之法!”   众妙之门替她缓下了铡刀的攻势,但是当门消失之后,齿轮和铡刀消失不见,更多的妖兽从血幕中涌出。   这些妖兽乍看与之前那些无异,白琅映镜才发现它们已经全然不同。它们已不再是活物——黑钢取代骨骼,刀片替换利爪,玄铁转珠用于关节,琉璃宝石嵌入眼睛。   赤弩焰箭射出之后,被穿了个洞的妖兽依然能够凶猛突进。   对方数目众多,而且不计损害,再加上整座大殿中的危险机关,白琅很快就有些捉襟见肘。   “凶咎邪尊,能否出来一见!”她高声道。   对方没有现身,应该已经知道她的天权弱点在哪儿。   易虚真也好,结命契也好,都是对活物的克制大些。像这样没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不会受幻象和契约的干扰,她只能更多的用道法对敌,而道法又受修为限制,她不能完全穿透机械妖兽的钢筋铁骨。   白琅咬牙映镜,从巨兽口中逃脱,但离镜之后又一只兽爪按下。   她匆忙翻滚,以六铭隐文护身,但背后还是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那些妖兽见她倒下,都像嗅着血腥味的鲨鱼般用来,血幕也在不断收拢逼近,可以活动的范围很快就不剩多少了。   白琅立镜在地,试图撑起身体,上方铡刀“啪”地掉了下来,她立即侧头,差点被削掉一边耳朵。这时候半边陷入地下的铡刀又一次改变形态,分裂为无数窄刀片,穿空裂地,从四面八方斩下。   白琅掐诀颂咒,正要再开众妙之门,手中银镜却忽然碎裂,青衫一角落在她视线之中。   似曾相识的场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琢玉?”她讶然道。   从镜中出来的祚器微微侧目,折扇半展,真王律荡开刀锋,地面裂纹消失,倒下的廊柱也重新立起。青色雷霆在玄铁妖兽之间传导,一时间它们都像石头般静立不动。   “不是特地来帮你的。”琢玉回眸笑道,“只是正好需要从茧宫脱身,所以行权过来了。”   “可是茧宫和这里都被封死了……”   “所以才只能借助祚器和谕主的羁绊来到你身边啊?”   琢玉俯身将她扶起来,手自然而然地按在她鲜血淋漓的背上,真气平缓地抚过伤痕。   “取器。”琢玉微微俯身,气息抚过她的耳垂。   白琅抬手从他胸口取出镜器,顺便将他推开一点。   暗银色的器身,布满银灰色雾气的镜面,通体折射不出一丝光芒。漆黑裂纹契合着她的呼吸,像星辰般发出微光,明灭不断。   ——此身入镜,风尘困瘁。   器如其人,琅嬛镜敞亮通透,困风尘含光藏影。   白琅看着手中镜器若有所思,每一种器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特点,作为谕主必须顺着这些特点将它的力量完全发挥出来。   她环抱银镜,低声道:“丹霄,碧虚,妙化。明镜里,上圣之俦。”   四面起镜,镜生暗影,影中藏光。   周围妖兽试图攻破脆弱的镜子,但是每敲打一下镜面,自己身上就出现一道伤痕。虽然白琅没办法出去,但这些妖兽也进不来,两边都在消耗天权,看谁先收手。   “最近你对天权的掌控也越来越成熟了……”琢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镜面,“不过修为怎么一直没进步?”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镜子围出的小小封闭空间里,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你之前没有去见扇主吗?”白琅问道。   “沉川带了诏令给我,所以没有面见。”   原来那时候沉川离开不仅是拦截绣鬼人,还要给琢玉带话。   “有吩咐什么吗?”   “这个嘛……”琢玉故意停顿很久,“交代了一些关于绣鬼人的事情,然后让我留意珑婴。”   珑婴……   西王金母脱逃,盗走四相镜,大部分责任都在珑婴,扇主对他起疑是很正常的。可是白琅回想他和西王金母见面时说的话,好像没有什么破绽。东方神台这么多人,出问题的真不一定是珑婴。   琢玉见白琅陷入深思,语气放轻了些:“台上会有人进行彻底清查,台下只要掌控好绣鬼人的动向就行。至于你……只要认真修行,不断提高实力就可以了。”   这次太微上人出其不意毁掉四相八荒镜,对绣鬼人一方也是严重削弱,扇主可以说是有得有失。   白琅旁敲侧击了一会儿,试图从他这里套出点关于其他消息,但琢玉向来口风严,说话滴水不漏。   等白琅问得差不多了,琢玉才道:“你也见过扇主了,觉得如何?”   “没什么感觉。”白琅不敢说太多。   琢玉忍笑道:“又不是去相亲,好歹说说印象吧。”   “……”   “扇主自身实力在四方神台中不算很强,很多时候都需要倚仗台上宾的力量。他因此格外注重谋算,对手下的人更是精挑细选。这个时候出现内应,无疑是很大的打击。”琢玉笑着看向白琅,“他很喜欢你,也愿意容忍你,因为你不会背叛。”   比起力量更注重计谋,比起实力更注重品格,从各个角度来说,白琅都觉得扇主是个很优秀的领导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比较喜欢太微。   难道是被骂出什么毛病了?   琢玉继续道:“不过也因为自身没有压倒性的力量,他很少行险。步步机关算尽,平稳谋划战局,性情中缺少波折……许多出类拔萃的强者并不喜欢这样的人。能在扇主台上行背叛之事,多半是因为缺少刺激吧。”   白琅一下就理解了琴主和扇主两边阵营的区别。   琴主这边大多数追求“刺激”的人,比如伊川婉、栖幽;而扇主这边都是稳定谋划的人,很难说那边比较占优。   “太微上人二者兼有之,又能孤身赴险,冲锋在前,你对他心怀敬仰是可以……”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白琅恼羞成怒,“太微脾气差得要死我对他没有一点向往!”   “你非要这么说……也行吧。”琢玉笑了笑。   聊着聊着就过去了很久,外面动静已经消失,看来凶咎邪尊是一个人太无聊了撑不下去,于是勉强撤走。白琅在圣殿四方设下浮月孤乡的祭祀柱子,将此地标为已占领。   琢玉将白琅送到重新驻扎的主帐附近,然后才返回万缘司。   主帐中,步留影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白言霜,一心想摘下斗篷看看他的正脸。   “你能不能给他留点清净?”白琅把她拉开。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需要挡脸的修道者要么很难看,要么很好看,直觉告诉我他是后者。所以你赶快让我看个正脸行不行,我保证看一眼就满足了,求你了……”   步留影蹭着她撒娇,白琅只能无奈微笑。   “等以后画个像给你看。”她匆匆把白言霜带走了。   返回自己帐中,白琅立马跟白言霜道歉:“下次我会跟她好好说的……”   “没关系。”白言霜微笑道,“你的伤怎么样?”   “没有大碍,琢玉已经帮我处理过了……”说漏了。   白琅捂住嘴。   “那就好。”白言霜的笑容微妙地让她心虚。   可怕,以前祚器是折流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慌,为什么换成琢玉就特别心虚?甚至有种私会渣男被老爹抓包的错觉,感觉白言霜下一秒就会说出“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太可怕了。   白琅为了让自己别老是想着这件事,立刻埋头沙盘,将以后的行军路线确定下来。   再往深处走,阻拦他们的就不仅仅有魔军了。   天殊宫以万象魂泉为核心,而万象魂泉自古以来就是献祭招魔的地方,泉水中诞生过无数非同寻常的魔物,稚女命也是其中之一。这些魔物围绕万象魂聚居,很少进攻附近的弟子,但对于外来者却是毫不留情。   这里的魔物分布图十分粗陋,想要寻找更优的行军路线,必须派人深入调查才行。   白琅有些头疼地趴在案上。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魔军喧嚣不止,都在庆祝今天的胜利。白琅估摸着他们又在树人头柱,挂人皮幡了,因为血煞气非常浓重。   她越想越难过。   太微想要变天,扇主想要渡世,奋勇前行者自占了“大义”的位置,然而大宏愿下必定有大牺牲,想要救人必须杀人。   镜主当年是怎么承受这样的痛苦矛盾的?   他好像没能承受。   续170   庇世者并不能庇护世上所有人,甚至于还要主动牺牲一些人,白琅能够想象镜主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请求扇主杀死自己的。也许有失望,也许有解脱,也许还会后悔对这个世界长久以来的“庇护”。   “累了?”白言霜走到她身边,为她围上一件厚厚的披风。   “有一点……”白琅看着摇曳的烛火,“你杀过人吗?”   白言霜怔了怔,手伸到前面,替她系紧披风。   “有。”   “难受吗?”   白言霜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没入发丝,他低声道:“即便难受也要继续往前,否则因你而死的生命没有意义。”   *   第二天,白琅整装出发。   离开主帐后,她立镜为八卦阵型,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入灵气。这些灵气聚于阵中,又被折射出去,像延展的触角,往天地之间的幽微处探寻。   白琅半跪在地,天地诸灵环身而不染,每一方镜面都依次亮起真言。   她声音起伏平缓:“幽阙,天宫,霄上。天苍之炀,灵轨巍巍乎难还。”   聚拢的灵气骤然收紧,以白琅为中心,八镜全部消失。   再度现身,是在青铜树下。   偃月有所察觉,但回身时白琅已经将火弩张开。   青铜树簌簌作响,每一根铜简都发出不安的清鸣。像偃月这类谕主,最怕被其他人隐匿身形,一招毙命。   “化骨狱一行,多谢圣尊关照了。”白琅笑着说。   偃月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也不是只有你可以布网于天地,对吧?”白琅在他茶案边坐下,丝毫没有见外,“圣尊能给我沏一杯茶吗?以前在城主府,我常到您苑中久坐,犹爱听您传授品茶插花之道。”   偃月气息微滞,拂袖道:“你为何而来?”   白琅撑着头,笑道:“停战。”   “笑话!”   昨天浮月孤乡才刚攻下最后三座圣殿,今天就提出停战?而且白琅一来就说了多谢他在化骨狱的“关照”,明显是心怀不满的。   “你也知道是笑话。”白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偃月可以肯定她来者不善,青铜树摇晃愈发激烈。他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楚扶南的事情,凶咎邪尊已经跟稚女命商量过了,等找到新的躯壳就把他还给你。”   白琅见偃月退让,脸色反而愈发不善:“我想停战,还请圣尊与我签下命契吧。”   敌退我进。   偃月皱眉:“你知道不可能停战的,首先太微就不会放弃攻占天殊宫的想法……”   “太微重伤闭关,现在灵虚门由玉剑悬、琢玉和我暂时接手。”白琅面色坦然,“琢玉是我的器,自然跟我站一边,玉剑悬一个人反不动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只要我说出停战,灵虚门就能立刻停战,剩下只看几位圣尊的意见。”   偃月还是一脸“你在做梦吧”的表情。   “天殊宫当今之势,一面有浮月孤乡深入腹地,一面有化骨狱侵扰边境,一边在遥远的万缘司、不临城拉长侵略阵线,怎么看都是经不起耗的。”   偃月嘲道:“灵虚门拉的阵线就不长?”   白琅笑道:“这就是太微的聪明之处了。进攻天殊宫用的是浮月孤乡的魔军,防守不临城、万缘司都是用他们自己的守军。灵虚门向来只用兵,不出兵,哪里有什么损耗?三千界道场无数,传法于人世可及之处,只要一点星火尚存,我灵虚门就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灵虚门也有派人援助不临城、万缘司,还有个扶夜峰在旁虎视眈眈,境况并不比天殊宫好多少。   但“游说”的精髓就在于突出优势,掩盖劣势。   偃月没有那么好动摇,他虽明白目前是天殊宫稍劣,但如果太微重伤闭关,那就意味着天赐良机来了。   “别想了。”偃月冷然道,“停战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圣尊在想什么。”白琅侧头看着他,“太微重伤闭关,这是拿下灵虚门的最佳时机。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了,因为太微闭关之所只有我和玉剑悬知道。若是太微还在,即便你们能拿下正阳道场,又有什么用处呢?重演一次三剑断九阳吗?”   当初三剑不仅攻下了正阳道场,还将九阳道场精锐悉数剿灭。   可是没有什么用,太微出关之后还是平定了动荡,灵虚门之盛更胜往昔。   白琅继续替他分析道:“剿灭灵虚门在三千界的所有道场需要很长时间,这段时间之内,太微一旦出关,你们就是前功尽弃。圣尊不如听我一言,先签下命契停战,相互合作,由天殊宫、灵虚门两分天下。”   如果继续跟天殊宫刚到底,那有可能将三千界纳入掌控,也有可能一败涂地。但是如果按约定两分天下,那天殊宫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保底可以拿下三千界的一半。   这个说法看似很稳,但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平衡。   因为神选势力已经涉足十绝境争端,天殊宫背后有真神支持,而灵虚门不沾染任何神台。所以天殊宫对自身收益的期待本身就更大,很难同意“一半”这样的分法。   白琅揣摩着偃月的底线,立刻更改了刚才的说辞:“或者,灵虚门保留仙境,让出中立境,但天殊宫要同意灵虚门在十绝境建立道场。”   偃月冷笑:“若是二分天下,最先要撤下的就是灵虚门遍布三千界的道场。”   虽然偃月口气不好,但白琅内心还是稍松了口气,因为他已经顺着她的思路开始想“二分天下”的可能性了。   白琅皱眉:“让出中立境,撤走道场,圣尊想得也太好了点。”   “先不说分天下一事,有一个条件可以让我同意停战。”   “愿闻其详。”白琅含笑点头。   偃月目光寒凉:“你若是说出太微在何处闭关,我倒是可以同意停战。”   白琅心念电转,脸上笑意不减:“圣尊真喜欢为难人。”   “早知道你不会说,停战之事也休要再论了。”   “现在是不能说……”白琅停顿了一下,偃月的目光一直游离在她脸上,试图分辨她言语的真假,“但百日之后,我可以告诉你他在何处闭关。不仅可以告诉你,还可以领你去,如何?”   白琅知道自己说谎很明显,所以从来只说真话。   偃月气极反笑:“百日之后说不定他都出关了。”   “这我自然会考虑。”白琅举了两种情况,“若是太微在百日之内出关,那么命契作废;若是太微在百日之内,未出关,那么我带圣尊去找太微,圣尊要保证从那时起,至你我天下二分,不得与灵虚门开战。”   白琅从最开始就在试探他的弹性,直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他的底线在哪里。   天殊宫想先除掉太微,所以太微是条件之一。天殊宫有野心拿下十绝境,而非其中一半,所以停战协议到“二分天下”就中止,他们可以继续对抗灵虚门。   这个条件是一步步根据偃月的底线完善来的,也考虑了太微的百日之约,是白琅现在可以做出的最完美许诺。   偃月虽然觉得条件可以接受,但还是不懂白琅想法。   他问:“你为何要定立这种对灵虚门不利的命契?”   “因为我意在神选,只想救世庇世。”白琅朝他伸出手,笑容凛然,“此行愿与三圣尊行权结契,天地为证,不知您意下如何?”   *   正午,主帐。   “停战百日?”步留影在帐中来回走动,看起来十分不安,“为什么突然说要停战百日?”   白琅安慰道:“只是战略性地延缓攻势而已。”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现在我军士气正盛,适合乘胜追击,为何不继续前进?莫非灵虚门另有打算?”   步留影目光略带怀疑。   骆惊影清了清嗓子,暗示她小心说话。   “你咳嗽什么?昨天我们才攻破三圣殿,今天她去见了下三圣尊,回来就说休战,身边还带了个……”步留影说不下去,她抬手指了指白琅身后的鬼面魔修,“带了个这个。”   白琅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再往天殊宫深处进发,浮月孤乡越难补给,遭遇魔物也越发容易造成损耗。休战百日,调查清楚行军路线和魔物分布,等一切准备完善再发动总攻,不是好些吗?”   说是说的很有道理……   “你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说?”步留影又指向白琅身后的夜行天。   白琅笑了笑:“因为我说的也有可能是假话啊。”   三圣尊最后还是同意了停战协议,两边共同利用天权缔结契约。在契约完全生效前的百日内,天殊宫与浮月孤乡暂停交战。不过为了防止白琅耍花招,偃月派夜行天在这百日内盯着她。虚极天尊对这个决定是十分不满的,但凶咎一副很想看热闹的样子,最后以二比一战胜了虚极。   对于白琅来说,夜行天在她身边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拖住天殊宫对万缘司的进攻。   现在太微闭关,玉剑悬必须镇住正阳道场,这样一来不临城就无人防守。如果能拖住夜行天,琢玉就可以抽手支援不临城,白琅相信琢玉可以吊打衣清明这个智障。   总之短时间的停战可以说是一举多得,收益颇高的——虽然夜行天确实让人很不自在。   他不动手时存在感非常低,白琅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但是每次回头他都站在原地,真的是让人背后发凉。   停战期间,浮月孤乡魔军按照白琅的吩咐前往天殊宫深处,探查魔物分布,优化以后行军路线。   步留影返回浮月孤乡,整顿内务。骆惊影坐镇主帐,小胖墩在周边设防。白琅和几个灵虚门弟子基本上就没事做了,所以她选择先回城主府。   她刚回来的时候,钟飞虎都快为安排住处之事发疯了。   应鹤不能跟其他人住一起,因为他又有洁癖又有强迫症;微生涟不能跟应鹤靠一起,不然他会杀人;沈砚师要求跟禹息机住一起,他们俩每天喝酒吹牛非常开心;禹息机想住在牛棚附近,因为要照料夔牛;慕娇娥不能跟沈砚师住一起,因为她不喜欢看书而沈砚师总是要拉她开读书会;玉成音必须跟慕娇娥住一起,因为她生活起居还都得依靠别人;叶墟住的地方不能太静也不能太吵,还不能跟奇奇怪怪的人当邻居;鬼之野要住在最高的地方,旁边最好没人,可以接受玉成音当邻居……   钟飞虎把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列下来,给城主府各个空房分门别类,花了好长时间都没理清到底该怎么安排住处。   当白琅又领回来一个夜行天的时候,他是真的崩溃了。   “说吧,他又有什么要求!不能跟强迫症住,不能两米以上的女人当邻居,不能有墨水味,还是旁边不能有剑修?肯定不能有剑修吧?”   白琅拼命冲他摆手,让他别提剑修这事儿,因为白言霜也要住下。   “随便哪里都行。”夜行天平静地答道。   钟飞虎痛心疾首,怒不可遏:“我最怕的就是‘随便’,前一个说‘随便’的都让我换了十几回住处了。又是嫌廊柱花纹不对称,又觉得篱笆没对齐,真该安排他住在微生涟旁边,好让我借刀杀人。”   白琅在后面打手势打得手都快断了,她拼命做口型“别提微生涟”。   “微生涟?”夜行天还是听见了。   “微生……那个……”钟飞虎不知所措地看着白琅,白琅指着自己胸口打圈,他以为领会到了她的意思,立刻说,“要不然您就住在城主起居室旁边吧。”   白琅提了提领子,上面是一片竹纹,她生无可恋地做口型道:“竹林啊傻子……”   “知道了。”夜行天很快应下。   他走之后,白琅恨不得把钟飞虎锤成猪头。   “真没地方安排了啊!”钟飞虎痛苦地说,“微生涟的要求里说了,不喜欢魔修;应鹤旁边只要住个人就会发疯;沈砚师跟禹息机两人天天喝酒撒泼,肯定会戳马蜂窝的;叶墟住在钟塔里,总共就一间房。而且也不能让夜行天跟玉成音、娇娥打对面吧?多危险啊……只能住在你旁边啊!”   “可是白言霜也要住进来,我本来是准备让他住在我旁边的,现在你怎么安排?”   钟飞虎一愣,嚎啕大哭:“你让我死了算了。”   白琅见他这副模样也没有办法,她拍了拍钟飞虎的背:“算了,就先这样吧,你也辛苦了。”   然后第二天,她自己搬去了正阳道场。   玉剑悬见她拎着储物袋过来的时候也没太惊讶,他淡然道:“我就知道你天天往城主府收人,早晚有一天是要把自己逼走的。”   “别嘲讽我行不行……”白琅难受地说,“刚跟天殊宫达成百日休战,我得抓紧时间突破了。玉仙尊能安排我跟正阳道场其他弟子住在一起,听听讲法吗?”   玉剑悬有些诧异:“没想到你天权出神入化,还能有这份上进心。”   “出神入化……我要脸红了。”   “你若是急需晋升,我可以找传法长老单独为你解惑。”   “太微也单独为我讲了不少课……”然而没一点用,只让太微脾气更暴躁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玉剑悬礼貌性沉默了一下。   白琅有点忸怩:“还是不麻烦您了,最近您和长老们主持大局都很辛苦,我跟其他弟子一起听听讲法,努力突破就行……这样我也比较自在。”   玉剑悬同意了,他将白琅安排到内门弟子居住的大院里,这儿一共几十处高楼,全部都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看起来井然有序。弟子们身着黑白太极道袍,各个步履生风,仙气盎然。   “大家通常是不喜欢管闲事的,所以你直接住进去,跟着听讲法,练法术就行,也不用多解释。”玉剑悬带她往里走,一路上不少弟子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看向白琅的目光略带好奇,“不过总有极个别的人喜欢找事,你也不要任人欺负,毕竟是太微上人亲传,还是他十万门人中唯一一个有道号的,叫一句‘座下首徒’也是当得起的……”   “玉仙尊我知道了。”白琅第一次发现他话这么多。   “我还没说完!”玉剑悬怒道,“传法长老大都知道你身份,若是有人借机阿谀奉承,你只管告诉我。若是有人对你不满,你也只管告诉我,我让他知道什么叫太微的意志是绝对的!还有啊,演武场常年都开着,你可以去看看,要注意安全……对了,我要不要多给你几身道袍换着穿?你要太极图还是云纹图还是……”   “玉仙尊,送到这儿就行了真的!!你赶紧回去忙吧!!求你了!”   她在玉剑悬安排的房间住下,左右房间门上都挂了木质铭牌,但是房内好像没人,可能是出去听讲法了。过了会儿,她收拾好东西,沿着房间边缘摆满镜子,听见有人敲门。   开门一开,是个比她高大些的少女,面庞柔美,镀着淡光。   “新弟子是吧?这个给你。”她将一卷竹简递给白琅,“这是每天的讲法时间安排,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听。还有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不过都不重要,做坏事别被朝、夕二位长老抓住就行。我住你隔壁,有事来找我。” 第171章 休养生息   “我道号千金。”这名弟子顿了顿,又说, “那个……明早要我叫你起床吗?”   白琅:“你是玉仙尊派来的对吧?”   “……对。”这姑娘有点不好意思, “我师尊说要让你感受一下灵虚门的友好氛围。”   白琅面无表情:“这个我已经从太微身上感受够了。”   “掌门真人是不是很厉害?”   白琅将千金请进屋内, 两人坐着聊。   “很厉害。”白琅说,“太微上人应该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了。”   “你是说骂人厉害对吧?”   “呃……你这话我也不能反驳。”   千金莞尔一笑:“我没见过太微上人,不过我师尊张口闭口就是他……掌门真人又发脾气了,掌门真人又耍无赖, 掌门真人又把他骗回来处理内务。”   千金笑意渐淡:“师尊最近提他提得少了,还总是忧心忡忡的。”   白琅的目光从一块镜子移到另一块, 最后才回到千金脸上。   “没事的。”白琅笑道, 她的笑容很让人安心, 千金也渐渐恢复平和。   “我们明天一起去听讲法?”   “不用,你按平时的习惯来就好,我能照顾好自己。”   千金叹了口气, “你和师尊说的也一模一样。”   “玉仙尊跟你提起过我吗?”白琅有些惊讶。她与玉剑悬接触不多,每次见面又都是严肃的战略讨论, 这些内容可以说是灵虚门机密, 按理说玉剑悬不会随便跟人提起她才是。   千金摇了摇头:“经常提呢!说你容易害羞, 不敢和人深交,每次见面都是谈完正事就匆忙离开, 连个聊天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知道啊?”白琅心里有点微妙的尴尬和欣喜,“原来玉仙尊是想跟我说说话吗?他没说过,而且我一直都还挺忙的……”   千金好奇地问:“我知道你与师尊共事,也知道你是掌门真人座下弟子, 不过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为何从来没见你来正阳道场听讲法、演武比斗?”   白琅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笑道:“忙着为太微上人分忧解难呢,相比起玉仙尊,我做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可别这么说,我师尊觉得你太重要了。每次跟掌门真人谈完回来都要叨念几句‘幸好有尘镜在’。”   “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白琅跟她聊了一小会儿就赶紧送客休息了,她怕自己听多了赞美要膨胀。   次日,白琅早早起床去了趟演武场。   天色尚暗,已经有不少弟子在场内练习。有独自熟悉法术的,也有对练的。有些样貌俊美、实力出众的弟子身边还围了不少人观看,和煌川的演武场一模一样。   白琅悄悄观摩着他们使用法术的样子,学习不同的技巧,思考自己可以怎么运用。   能来正阳道场修行的大多是天纵奇才,白琅不知不觉也领会了很多。   差不多天亮的时候,白琅抱着竹简和纸笔到了射日殿,最早的一场讲法在这里举行。   她到的时候,所有位置都已经坐满了人,殿后站了许多弟子,殿外廊柱边上都挤着人。听人讨论,好像这个道号鸿光的传法长老特别厉害,深入浅出又妙趣横生,许多人都对他颇有好感。   天明时,鸿光长老准时到了,他白面微须,目光清透,看起来像个中年儒生。   白琅抱书站在门外听了会儿,感觉他讲法通俗易懂,虽不及太微深入透彻,但更容易接受些。   她安静地摘记,待到日暮时分,讲法才差不多结束。有不少人留下请鸿光长老解惑答疑,白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离开了。她走的时候,鸿光忽然看过来,朝她微笑点头。   白琅一怔,想起玉剑悬说的话。   长老们应该都知道她的身份,但鸿光一整天都没有表现出认识她的样子,所以她也直接忽视了。   白琅也回以微笑,欠身施礼,离开正殿。   她返回弟子院落,整理摘记,还摸鱼画了几张演武场弟子图。   深夜,附近楼宇烛火渐熄。白琅在床上运功几个大周天后,闭目静躺,心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样安静的夜晚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体会过了。浮月孤乡主帐周围,每夜都喧嚣吵闹不断。浓烈的血腥味让人什么都吃不下,早晨起来一掀帘子,最先看见的就是狰狞残忍的人头柱。   白琅闭上眼睛,气息渐定,真气都像穿过平原的大河一般沉重缓慢。   好像有某个瞬间,她睡过去了,又不是完全睡过去。   她看见自己的经脉,还有经脉中运行的淡灰色真气,就像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够映镜时那样。妙通五行术真气的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凝化为丹形,只不过颜色并非想象中的纯金,而是灰中泛点银的,乍一看倒也纯粹。   第二天早上起来,白琅发现自己结丹了。   “水到渠成”,她脑海中闪过这个词。她卡在瓶颈很久了,一直未能突破,昨夜契机一到,金丹立成。只不过这个结丹方式更偏向仙道,而非魔道。魔道讲究死而后生,破而后立,常常是一战破关。但白琅生死之战打了这么多,一点也没有要突破的迹象。   她更需要像仙道一样闭关,酝酿,在某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契机悄然绽放。   金丹之后,妙通五行术积累更快,一个大周天下去就感觉真气已经差不多都化作漆黑。   白琅觉得自己心境意外平和,好不容易突破关隘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   她照常早出晚归,按照千金给的时间安排听长老讲法,每日抽空去演武场看弟子之间的比斗。若单论战斗的天赋,有些弟子不比仙魔境大能们差,只是修为限制了他们的战术。   百日还未过半,白琅的真气积累又到了瓶颈。   这次她倒没想立即突破,因为妙通五行术后期真气积累会越来越快,心境跟不上很容易入魔。   千金对她的修炼倒是很好奇:“你在掌门真人座下,竟然没学玉清真王律,我可羡慕死学这门功法的人了。”   因为太微几乎精通灵虚门全部功法典籍,又以玉清真王律见长,所以这门功法很快就被捧上了极高的地位。白琅知道的修行玉清真王律的人,好像除了太微就只有琢玉。   “我们这代弟子中,压根没几人被传授玉清真王律。”千金掰着手指算,“我算算……不超过三个。”   “我也会一点,但是不修这个。”   千金十分诧异:“你学了玉清真王律,但所修功法又不是玉清真王律?”   白琅点点头,没再多说。   夜里,她感觉经脉之中真气翻涌胀痛,实在难以忍受,于是跑出去吹吹风。魔道修行总是伴随着痛苦的,越往后越是如此,也许魔修前辈们都觉得安逸使人落后吧。   白琅倒也没有烦躁,她顶着夜风在正阳道场各处游荡,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文始殿前。   她背靠着殿门,环膝坐下。   星空明朗,万里无云,巨木的簌簌声扫过耳尖,静得发痒。   “咚咚咚。”   白琅忽然听见殿内传出敲击声,她先是一怔,忽然又笑了。   她回过头,抬手按在发出声音的位置,十指与里侧的阴翳贴合。两边保持了这个姿势很长时间,直到白琅的真气停止躁动,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清早,她醒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是面带微笑的。   她离开前,敲了敲文始殿的门:“师尊,你可一定要早日出关啊,再没有人陪我,我就要死了。”   她离开文始殿,一如既往地到演武场看弟子比斗。   不知为什么,今天围聚在一起的人格外多。白琅不想凑热闹,于是转身离开,直接去射日殿听讲法了。去得太早,位置很多,她一边翻看自己的摘记一边等传法长老到。   很快殿内就坐满了人。   “我能在你旁边挤挤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白琅下意识地微笑点头:“没问题啊。”   她让开一点,抬头看向问话的人,目光忽然一顿。那人看起来可能在十八岁左右,一头刺猬似的黑发,面色苍白得吓人,道袍破破烂烂,手上沾满了血,就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   他坐下之后用道法整理仪容,把血擦干净,刺猬似的黑发也妥帖地放了下来。只有那一脸可怕的苍白,怎么都掩饰不了。   “打扰了。”他翻开书本,小声跟白琅道歉。   白琅侧目看他的样子,轮廓很平庸,眼睛丹凤,嘴唇微厚,透出一股子不屈的韧性。   “我刚才在演武场跟人吵起来了,所以才弄得这么脏。”他小声解释,“你最近一直都有去演武场,应该看见了吧……” 第172章 越女妖狐   “是这样……没错。”白琅点了点头, 目光回到手中书卷上。   讲法开始之后,旁边的少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在纸上涂涂画画, 就是回头往殿外天空看。   白琅向来是很认真的, 听得懂的,听不懂的, 她都记下来。   夕阳斜照时,讲法终于结束, 白琅已经写了半本, 但她旁边的少年还是只记了零星几字。   “你要借去抄一下吗?”白琅忍不住问道。   “那倒不用……”少年微怔, 他看了看白琅,“教你的人喜欢让你把所有东西都记下来吗?”   白琅回忆了一下,夜行天倒是没有, 连口诀都是他写好给她,讲法时唯一动过手的地方就是练习法术。太微讲玉清真王律总序和正文的时候会让她抄,但阐释内容时基本不要求。   “也没有。”白琅摇头,“我觉得不写下来的话很快就记不住了。”   少年笑道:“记不住说明你跟它没缘分,换一种记得住的学就行。”   白琅若有所悟, 正要起身离开, 这时候殿外传来一声呼喊。   “白琅!”   她回过头, 看见钟飞虎站在外面, 正拼命朝她招手。   白琅连忙抱着东西跑出去。   她身边的少年也提起东西离开, 经过门口时,钟飞虎低头叫了声“大师兄”。   “你们这辈的大师兄吗?”白琅惊讶地看着那少年御剑而去, “看着挺不起眼的。”   “你看着不也很不起眼吗?”钟飞虎说,“那是大师兄徐卯。他本是凡夫俗子,后来被大长老引入正阳道场,授以本门真传。虽然是大师兄,但一直声名不显,似乎也没有去外面建立道场的意思……挺低调无为的一个人。”   “他是大长老的弟子吗?”白琅讶然。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都是鲛人,很少与其他人类修者深交,门下弟子更是极少。   “是啊,大长老座下首徒。论资排辈,就是大师兄了。”钟飞虎说着说着一拍脑门,“你一打岔我都忘了我本来目的,沈先生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你要不回城主府一趟?”   白琅心里是拒绝的,但嘴上还是说:“好吧……你给我开个侧门,我偷偷回去。”   钟飞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回到城主府之后,白琅悄悄见了沈砚师。   “我把擎天心经上那些文字给破解了。”白琅一进门,沈砚师就得意洋洋地扔下重大发现。   白琅也很配合地鼓掌,坐下听他细说。   沈砚师提起旁边的书匣,翻过来一倒,掉下来一堆书,都是擎天心经的拓本。   “擎天心经上的字虽然没人看得懂,但也是遵循语言规律的。我近些日子把大部分谕主手里的擎天心经都读了一遍,将上面的文字摘抄下来,和禹息机一起整理归纳,终于破解了其中一些内容。”   他们从出现频率最高的字找起,将它们与“之乎者也”一类的常用词对应,划出句子的大致结构;再通过心经所属谕主的特点填补空缺,列出某些词可能的意思;最后通过与其他许许多多本擎天心经的比对,将这些字词的意思确定下来。   “有什么重要的发现吗?”   “镜主说不定还在。”沈砚师道,他一见白琅色变,立刻摆手,“不是‘没死’的意思,你等我细细说来。”   每一本擎天心经都写满了看不懂的文字,沈砚师管这个叫“黑白古文”,因为它的每一个字都有阴阳两面意思。谕主们只能读得懂自己天权所对照的“真言”,而这个真言属于“阳”面,它所对照的原字还藏了“阴”面。   “阴面对照的也是真言,但那是庇主的天权真言。”沈砚师说,“也就是说,拿到一本擎天心经,如果你是谕主,你就看见谕主的天权真言;如果你是庇主,你就看见庇主的天权真言。谕主和庇主的擎天心经应该来源一致。”   而这跟扇主的说法是矛盾的。   扇主说,庇主的擎天心经解构自四方擎天柱,谕主的擎天心经解构自中央擎天柱。   现在看来,其实两种擎天心经来源是一致的,只不过看的人不同,黑白古文显示出的内容不同。白琅自己夺过庇主结契人的擎天心经,对方的书页毫无障碍地融入她的书中,没有任何冲突。   沈砚师继续说:“如果你要从谕主变成庇主,甚至连擎天心经都不用换,它上面的真言自动就变了。”   “这个跟镜主又有什么关系?”   沈砚师说:“之前你说过天幕的事情,我认真想了下,台上四方神可能一个都不干净。”   只要镜主活着,四方神就必须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的光辉,照亮天幕之下的修道界,然后等着被新的蜡烛取代。这种事情,想必谁都不会心甘情愿。也就是说,从动机来看,任何一个四方神都有杀死镜主的理由。   “扇主已经承认了是自己杀的,但我们先不管他的鬼话。”沈砚师说,“你觉得他这种没有奉献精神、不愿意冒险的人,会杀死镜主,然后承担天幕坠落的风险吗?肯定不会。他应该是杀了镜主,然后用某种办法保证天幕不落下来,这才比较合理。”   与镜主相关的是中央擎天柱。   “我觉得他是把中央擎天柱砍了,分到四方去。这样一来,镜主没了,魔选中断,四方擎天柱被分割出来的中央擎天柱替代,稳得不行,他和其他三方神台逃避职责直接撤走就行。”   白琅很快理解了沈砚师的想法:“然后他再用四相八荒镜来暂顶中央擎天柱的缺口,造成一切平稳进行的假象,其实黑白古文已经暴露了中央、四方擎天柱完全混杂的情况。”   沈砚师点头:“对,黑白古文应该是因为两种擎天柱混合才形成的。”   白琅垂眸思索:“可是时间一长,早晚会被人发现的。”   “很难发现,因为力量的削弱也好,危机的到来也好,都是很慢很慢的。尤其是现在太微把四相八荒镜给砍了,这东西一消失,台上就瞒不住中央擎天柱的事情了。”沈砚师感慨道,“只要有更多谕主发现这个问题,四方神就猖狂不了多久了,因为现在谕主整体是很强很强的。”   经历了整整五千年的解构,擎天心经所包含的力量可能已经超过了本体擎天柱。   如果真的能揭竿而起,借机重定神选、魔选秩序,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我趁规则失效,又认真查验了一遍四相八荒镜的构造。”沈砚师神神秘秘地说,“你猜怎么着?除了四相镜、八荒镜两体镜身,还有一个镜架和一个镜袱,正好四方台一台一部分。”   八荒镜是嵌在天顶之上的,现在想想,这个大小的镜子也确实应该有镜架。   “你上次跟我说,你听见八荒镜里有谁的声音,对吧?”沈砚师问。   白琅点头。   “我之前觉得你被镜子蛊惑了,但后来一想,镜主生魂说不定真的在里面。因为有种种迹象表明魔选还在继续,所以镜主应该还算是活着。”沈砚师抓了抓头发,“不过这都是马后炮,没什么用。四相八荒镜一毁,线索也断得差不多了。能确定的就是,四方台接下来很可能再次改变神选机制。”   白琅摸了摸下巴:“就像一个谎,总要有人不停地变着法子圆。”   “你准备怎么办?”   “等等看。”   沈砚师微怔,给了白琅一册黑白古文词汇表,然后目送她离开。   白琅回到正阳道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经过半山腰的文始殿,忍不住往里瞄了几眼。   殿内没有光芒,也没有声音,甚至连一丝气息都感觉不到。若不是知道太微在里面闭关,白琅肯定以为他又跑去哪儿生事了。   她在殿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将符纸捏着掌心中,回头一看,却发现是徐卯。   “又在等太微上人吗?”徐卯缓步走来,面朝着文始殿的方向,目光没有落在白琅身上。   “嗯。”白琅低声应道,“大长老有跟你说这些事情?”   “大长老知道的也不多,他只知道掌门真人闭关了,座下亲传弟子近日在正阳道场听法。”徐卯笑了笑,“玉仙尊对谁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具体情况不光大长老不知道,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白琅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门前,“但是……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就别老是站在他门前了,去做点什么吧。”徐卯道。   白琅看着茂密的古树,树影在昏暗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狰狞。她叹道:“我不知道该按最好的情况做,还是该按最坏的情况做。”   徐卯失笑道:“你都有不好的预感了,当然是按最坏的情况做。”   预感归预感,白琅还是更愿意相信太微能在百日内顺利出关。   徐卯见她半天不应,于是问道:“要去大长老那儿坐一坐吗?我见你功法中有凶邪相,还是保持心绪稳定比较好。大长老那儿可以捞金鱼,你要不要试试?”   “捞、捞金鱼?”   白琅也很少大长老接触,想着这也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于是同意下来。   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两人的洞府比较特殊,都在灵虚门背阳面的湖泊下。遁入水中,可以看见四下皆是海国风情的宫殿,色彩斑斓的鱼成群游过,一点也不怕人。   “因为都是吃人的。”徐卯传声道。   白琅默默远离了鱼群。   一直深入湖底,白琅才见到藏于藻荇之下的两个洞府入口。它们一左一右,一边用红珊瑚装饰,另一边用蓝珊瑚装饰,看起来很对称。   徐卯打开禁制,带她进去,大长老并不在。   “大长老平时太忙了,也没什么空回洞府休息。”徐卯解释道。   洞府比外面那些宫殿简朴,里面没有水,可以自由呼吸空气。入门处有个很大很大的金鱼池,徐卯扔了把食料进去,金鱼池就跟炸开的油锅似的,一尾尾颜色各异的鱼跳起来又落下去,水声噼里啪啦。   “给。”徐卯递了个网兜给白琅。   白琅擦了把脸上的水,躲都躲不及:“不用了不用了。”   徐卯在池边坐下,用网兜“啪”地罩住一只腾空的锦鲤,然后轻抖手腕将它放进旁边的白瓷花瓶里。花瓶上窄下宽,瓶底有点水,鲤鱼在里面不安地游动。   白琅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大长老很喜欢养鱼吗?”   “不怎么喜欢,都是我在喂。”徐卯笑了笑,“其实这个洞府他也不怎么喜欢,掌门真人非要这么安排的。”   “不喜欢吗?我觉得水底应该挺合鲛人口味的。”   “这个嘛……鲛人生于海国,这里毕竟是个淡水湖。”   “原来如此……”   食料都被吃完,鱼池里忽然静了下去。   徐卯悄悄将网兜伸入池里,然后猛地提起,白琅还没看清,白瓷瓶里又多了一尾白色小鱼。   “它怎么长了胡须?”白琅低头往花瓶里看。   “是龙须呢,跳过金门就能化龙。”徐卯说着,又将网兜伸进了池里。   白琅问他:“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跟谁打架了吗,怎么满身是血?”   “演武不算打架。”徐卯将网兜伸向另一只长着龙须的鲤鱼,手腕纹丝不动,但鱼还是警觉地游走了。   他叹了口气,甩了甩手:“演武场有几个弟子老是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实在没忍住动了手,最后被执法长老劝下了。”   白琅想起他那天早上的狼狈样子,觉得实际情况应该比“劝下”要激烈一点。   “我不是过五关斩六将、通过种种试炼入门的,却也得授门中秘法,又被安了‘大师兄’这么个殊荣,总有些人看不过去。”徐卯重新将网兜伸进去,这次动作更加迅速,池水却纹丝不动,“老实说,我也有点后悔,当初若是置之不理,也显得豁达些,不会让人看笑话。”   白琅很认真地告诉他:“忍气吞声才会让人看笑话。”   这要是换了太微,肯定能把嚼舌根的人脑袋锤爆。   徐卯又捞出一只鱼,一边调整网兜一边问道:“由你来劝我还真有点奇怪……我印象中,你好像也不太喜欢计较这些吧?”   “我不在意所以不计较,你如果在意的话,还是应该计较的。”   “计较起来太累了,你是怎么做到不在意的?”   白琅想了想:“只是觉得……他们是人啊。这样一想就不在意了。”   因为是人,所以有劣根性,所以会爱会恨会嫉妒会欺骗。   就好像没有必要跟蝴蝶计较翅膀的脆弱,也没有必要跟蚍蜉计较寿命的短暂。   恶是生而有之的不幸之物。   ——他们是人啊。   比起计较,更多时候会感到怜悯、悲伤。   “你真好啊……”徐卯叹了口气,将网兜合拢,往花瓶里扔了最后一条鱼,“谢谢你陪我,花瓶就送你了。”   白琅抱着花瓶离开湖底,结果刚上岸就看见大长老朝见隐夏。   他站在湖边,苍蓝色长发镀上纯银月光,垂首望向湖面时足以让人想起千百篇神话。   不过他一开口,神话就破灭了。   “宵禁时分在禁地随意游荡,明天去找执法长老领罚。”他面孔美丽,但是毫无表情。   “知、知道了。”白琅用力点头,谁知道这片湖是禁地啊。   “等等。”大长老把她叫住了,“我直接给你安排了吧,明天去山顶旧祠跪半个时辰。”   白琅在心里哀嚎一声,急忙跑回了住处。她看着房里新添的花瓶,又觉得不是很亏,跪半个时辰而已,换了这么多漂亮的鱼呢。   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去演武场。   正好徐卯也在,他走过来悄悄问道:“听说昨晚你被我师尊撞见了?”   “嗯,他让我去山顶旧祠罚跪半个时辰。”   “山顶旧祠?”徐卯神色有点奇怪。   “我听完今天的讲法就去。”   “嗯……嗯。”徐卯有些心不在焉。   白琅觉得他表现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在意。等这天讲法结束,她径直上了山顶,然而在山顶走了三四圈,她始终没找到大长老说的“旧祠”。   山风习习,四周忽然弥漫起氤氲雾气。   白琅觉得气氛越来越怪,心里有点怕,正要回头下山,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座祠堂。   祠堂面前有不少白色布条,布条上挂了风铃。风吹过,铃铛们一个也没响。白琅很怕这些东西,当初在风央墓里就被吓得不轻,现在一看是个鬼祠,恨不得掉头就跑。   但是一想到大长老那副脸色,她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祠堂里摆着不少牌位,白琅实在不敢细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她随便找了个蒲团跪下,闭眼背心法口诀,结果玉清真王律刚背完序章,背上就被人拍了一下。   “啊啊啊啊——”她尖叫着跳了起来,回头却怔住了。   太微站在月光下,身体半透明。   “师、师尊?你死了吗?!”白琅哭出来,伸手抱了个空,“不要留下我一个啊啊啊啊!!!”   太微侧身躲过,反手敲她脑门:“别放屁,这是阳神出窍。”   白琅吸了吸鼻子:“真的?”   “当然是真的。”太微又敲了她一下,“我真身暂时不能动,但是有些事情又必须跟你交代,所以才绕了这么个弯子。”   “什么事?”白琅在蒲团上跪坐下来,认真听他讲。   “最近在正阳道场呆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觉得比在煌川那时候舒心些……以前还偶尔会被欺负……”   “废话,玉剑悬都这么安排了有谁敢动你?”太微不耐烦地说,“我不是问这个,你突破之后境界差不多稳固了吗?”   白琅茫然:“我不知道啊?怎么样算稳固了?”   “啧……你以后要是攻下天殊宫,传法长老可千万记得留活口。夜行天、衣清明这种学妙通五行术的能不杀就不杀,不然我怕以后没人教得了你。”   “唉……”白琅叹气,“好久没听你骂我,居然还有点心情舒畅。”   “……”太微一阵沉默,“玉剑悬把停战协议的事情告诉我了,做得还不错。现在百日快要过半,你能不能花五十天帮我做件事?”   “能啊。”白琅一口答应。   “九谕阁大规模叛乱,阁内元气大伤;四神台与台下联系断开,四方圣君八部罪器群龙失首。这么好的机会五千年来仅此一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是明白……   “五十天?”   太微掐指一算:“五十天以内吧,你还要提前准备跟三圣尊的交接。不过如果九谕阁的事情办得好,那三圣尊就不足为虑。”   “我觉得……”   “行了,我知道你很有信心,去吧。”太微拍了拍她的肩,身影消失不见。   ……我觉得不行……啊……   太微消失后,鬼气森森的旧祠也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见到徐卯,他告诉白琅:“正阳道场没有什么旧祠,祖师爷们要么飞升,要么扬灰四海了。”   “我知道……”那破祠堂八成是太微用玉清真王律变出来吓唬她的。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太微交代的事情到底要怎么找突破口。这个跟浮月孤乡不一样,浮月孤乡毕竟是有上层人物跟灵虚门通过气的。她总不能单枪匹马闯进去跟人说——“九谕阁我拿下了,你们投降吧”。   “明天你还去演武场吗?”徐卯问道。   “不了。”白琅把书装上,小心翼翼地按平褶皱,“我回城主府住。”   “这样啊……”徐卯似乎有点不舍。   返回城主府之后,白琅先去见了下沈砚师,想看看他对擎天心经的研究有没有新进展。结果他房里正好有位客人在喝茶。   “虞谷主?”白琅有些诧异。   虞病懒洋洋地坐在案前摆手:“叫我虞病就好。前短时间规则失效,我忙了好一阵,现在闲下来终于有空跟老友见见面了,不会打扰到你吧?”   “不会,虞谷主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白琅对虞病好感很高。他为人正直,仁义守信,交友甚广,是乱世中不可多得的英杰。   “你怎么回来了?”沈砚师问她。   “有点事情要做……”白琅苦恼地说。   “要帮忙吗?”虞病立刻问。   “这个……”白琅为难地笑了笑。   “什么事啊?”沈砚师问。   白琅估摸着也瞒不住他的天权,于是直接告知道:“九谕阁内乱,我准备趁虚而入来着……”   “等等等等!”书架后面钻出来另一个人,居然是禹息机,“带我一个,我也去。”   “你怎么也在这儿!”白琅立刻后悔了。   禹息机挠了挠头:“我来这儿帮沈先生翻译擎天心经啊。去九谕阁一定要带我一个,现在阁内水深火热,我放心不下钟离和东窗。”   “那我也去。”沈砚师举起手。   “我……我也去吗?”虞病不太确定。   “我也不是去串门的,你们怎么……”   沈砚师摆手打断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九谕阁四方圣君,你一个人怎么搞得定?我们这儿一二三四,四个人一人负责一个圣君,到时候同时行动,稳得不行。”   虞病似乎不太想跟着他们疯:“可是九谕阁有八部呢。”   “再算上叶墟、夜行天、应鹤、微生、白言霜……”   白琅吓一跳:“别,不能拉他们。”夜行天是天殊宫那边的,肯定不能把这种秘密行动告诉他。应鹤生活自理都成问题,更别提潜入敌营。白言霜是个人都认识。微生……不行不行。   沈砚师好像在认真琢磨这事儿:“叶墟肯定行啊,他本来就是杀手。只要愿意付出代价,让他做什么都行。”   “我们在阁中还有钟离、东窗两个内应。”禹息机说,“八部只差一人,再带个谁?最好是无主器或者自由身的谕主。”   “我没说我一定去啊……”虞病挣扎道。   沈砚师不屑:“少装,九谕阁这么多罪器,随便顺两个走,荆谷都是血赚。”   “再带个微生吧?”禹息机问,“反正他也是无主器,现在九谕阁没有台上信息,谁分得清他是什么年代的。”   “那你去跟他说。”白琅摊手。   “……这我不敢。”禹息机怂了。   “算了,我先问问叶墟。”白琅无奈地离开。   沈砚师的策略她已经看懂了,他是准备像绣鬼人那样,从九谕阁八部同时击破,这样最稳妥。可是八部同时击破对潜入人员的数量、质量要求很高。当初绣鬼人组织叛乱,为首的绝音人在谕主榜排前十。   不过沈砚师好歹是个天下第一,平均算下,他们的实力也完全够。   怎么办,越来越觉得沈砚师这主意靠谱了。   白琅跑去钟楼,见到叶墟之后简单明了地把事情说了遍。   叶墟听完不到一秒就拒绝了:“我的器都被太微拿去戳四相八荒镜了,你还指望我给你当打手?”   白琅心虚:“那不是正好去九谕阁找点罪器用吗……”   叶墟一时语塞。   “好像有点道理。”他认真想了想,“不过先说好,明码标价,你能出多少?”   “多、多少?”   “你雇我做事总要给酬劳的吧?”   “我好像……”白琅认真回想一下才发现——她修道以来根本没拿到过什么秘宝珍藏圣器,现在手里最值钱的是煌川剑和一花瓶龙苗。   “出去出去!”叶墟脸一黑,不耐烦地赶她走。   白琅死死扒着门框:“等等,我们去沈砚师院里找虞病,荆谷会出大价钱雇你趁乱捞罪器的。”   叶墟将信将疑地跟着她去了。   回沈砚师院里,这厮已经把微生涟叫来了。   白琅觉得有股窒息感直冲大脑,她把沈砚师拉到一边:“你想死吗?微生涟被一个人用尚不愿意,你现在让他作为罪器潜入九谕阁?”   “怎么是我,你去跟他说啊!”沈砚师无辜地看着她。   白琅气得冒烟。   “何事寻我?”微生涟走过来问。   白琅看了一眼沈砚师,沈砚师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拖着禹息机就跑了。虞病早就拉着叶墟出去商量报酬了,人影都没见一个。   “没什么事,沈砚师这家伙总是乱来。”白琅恼火地看着地面。   “嗯。”微生涟点点头,没有说话。   白琅气愤地想,这人怎么连语气词都跟折流这么像。   “九谕阁怎么了?”微生涟问。   看来他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白琅按了按眉心:“没什么,就是……我马上要去趟九谕阁,所以找你来道个别。”   “嗯,那路上小心。”   对话到这里就进行不下去了。   白琅恨不得单枪匹马杀进九谕阁,现在立刻马上。   “你一个人去吗?”微生涟又强行展开了话题。   白琅摇头:“沈砚师他们也会去。”   “明白了,所以是准备找我一起去的?”   白琅终于能在一个方面明确区分微生涟和折流了——微生涟的情商比折流高了十倍不止。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微生涟陈述道:“但是你觉得很冒犯,所以不准备带我一起。”   “哎……”其实主要是怕微生涟一剑把沈砚师给捅死了。   “我确实觉得被冒犯了。”微生涟眼色寒冷。   完了,沈砚师已经凉了。   “这个……沈先生只是提议。”白琅试图挽救一下,但是实在想不到该说什么,“您回去歇着吧。”   ——您回去歇着吧。   啊啊啊啊,怎么说出这种蠢话的。   微生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拂袖离开。   白琅松了口气,回头看见窗口人头攒动,心里头恨不得把那几个搞事精锤进土里。   “你不行啊,白琅。”沈砚师翻窗跳进来,摇头道,“他这是在等你开口求他帮忙,你居然直接让人走了。哎……我要是能有微生涟这个初始好感,现在早就是天下剑之主了。”   “还差一人怎么办?”虞病掰着手指数了数。   “七个也差不多了。”叶墟谨慎道。他刚才听虞病介绍了一下情况,觉得他们这伙人完全足够了。最主要的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分酬劳的。   “不行,栖幽都已经给过一个完美攻破方案了,你们现在还想行险?当然是要八部一起破。”沈砚师思考了半天,“虞病,你荆谷这边有合适可靠的人选吗?”   “有是有,但是不方便……毕竟……”虞病为难地看了一眼白琅。   白琅是要代表灵虚门攻破九谕阁的,虞病只想从中捡漏,捞点罪器提高荆谷战斗力,并不想绑上灵虚门这条船,所以再找荆谷其他人加入就不合适了。   沈砚师也明白他的难处,他沉思道:“那我牺牲一下吧。”   虞病微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沈砚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别这么看我,我也是有祚器的啊。”   禹息机一口茶喷出来:“上次你不是跟我说没有吗?”   “那是随口一说,我跟我的祚器都好多年没来往了。”沈砚师更加不自在了,他恼怒道,“那个……白琅,你陪我去一趟千山乱屿,请狐越女出山。”   “不是吧!?”禹息机跳了起来,“高卧凤凰台,长歌君且听。一日终非主,不见狐越女……是那个狐越女吗?”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虞病震惊。   “你们在说谁?”叶墟问出了白琅的心声。   “千山乱屿无情岛最出名的……呃……”虞病顿了顿,突然脸红起来,“应该是歌伎吧?”   “谁?”白琅还是一脸茫然。   “我们不是一起去过吗?”禹息机摇着她说。   其他人看他们俩的眼神都变了。   禹息机连忙解释:“是差点去了,后来我们一起去的姹女天魔殿。”   其他人眼神更加异样。   白琅终于回想起来,千山乱屿无情岛和姹女天魔殿都是十绝境最出名的风月场。   “啊……”她一拍大腿,“无情岛是那些受过情伤的人去的地方,对吧?”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砚师身上,赤.裸.裸地表达着“说出你的故事”。   沈砚师头一次觉得这么冤:“没故事啊,我认识她之前她就在无情岛呆着了。每次要她做点什么事儿还得出天价包场把她弄出来,实在是太费劲了,所以好多年没联系。”   “你不给她赎身吗?”白琅关切地问。   沈砚师受不了了:“别这么看我,无情岛是自愿留下的好吧?”   叶墟皱眉:“还要去千山乱屿,太麻烦了,就七个人吧。”   禹息机义正言辞:“不,我觉得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去找狐越女。”   “我……我随意吧。”虞病纠结了一下。   沈砚师不耐烦:“去趟千山乱屿要多久?少个人才是真的浪费时间。带个狐越女稳得不行,我的祚器能弱吗?你们实在是等不了,就先一步潜入九谕阁,我和白琅一起去无情岛,怎么样?”   最后这个方案得到所有人一致认同。   只是白琅一路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带上我?”   “因为狐越女近些年不见男客。”沈砚师说。   “……”   “你都跟禹息机去过姹女天魔殿了,跟我去个无情岛要什么紧。”   “……???”   千山乱屿几乎没有受到战乱波及,一如既往地繁华热闹。界门所在的岛屿上,仙魔混杂,人族和妖兽都有,不同种族相处倒也融洽。虽然偶有争执,但十隼盟的人都会及时解决,在白琅呆过的地方中算是秩序井然的。   无情岛只能坐岛上的花船去,光是路费就很惊人,沈砚师出手阔绰,白琅倒是心疼好半天。船上都是些修为不俗、背景深厚的修道者,有男有女,也不像姹女天魔殿一样满目色.欲,倒是风花雪月的浪漫味重些。   白琅和沈砚师一起站在船舷边。   “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你去见一次自己的祚器居然这么费劲。”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沈砚师凉凉地说,“也不是每个祚器都跟折流一样粘人的。”   白琅脸色一下就变得很难看。   沈砚师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哇——”白琅吐在了他鞋子上。   沈砚师脸都绿了。   白琅抬起头,捂着嘴说:“怎么我都突破到金丹了还晕船啊……”   沈砚师深呼吸好几次,尽可能和颜悦色:“我马上把你打晕,等到地方再弄醒你。”   ……   白琅再度睁眼时,满目都是桃色。   她茫然了一小会儿,额上忽然多了点热度。   “我下手重了?”沈砚师摸了摸她脑袋,“你没被打失忆吧?”   白琅把他的手拨开,起身看向四周。   花船停靠在岸边,海岸不远处都是峭壁悬崖,黑色的海水翻涌拍击礁岩,天边云层压得低低的,一股寒意骤然升起。下船到岸边,没有修缮好的港口,脚下全是尖利的黑色碎石,咸腥的风呼啸而过,潮湿感让人愈发寒凉。   “这里真的是风月场?”白琅双手环胸,打了个寒颤。   “看那儿。”沈砚师抬袖遥指。   岛屿中央有着整片海域唯一的暖光,无数橘色的灯火点亮一座不夜城。老旧古典的木质结构,贴着起伏不平的地势建造,从远处看去,有楼台,有回廊,也有尖尖的佛塔似的建筑、窄小倾斜的阁楼。这些不同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堆垒在一起,也看不见一丝违和。   暖黄色光芒将它们融为一体。   “看见最高的那个台子吗?”沈砚师手抬得很高,白琅顺着看过去,隐约可见重重帘幕和摇曳的身影,“那是凤凰台,狐越女就在那里,我出钱,你见她一面,请她出山。”   ——高卧凤凰台,长歌君且听。一日终非主,不见狐越女。   根据禹息机念的那首诗,见到狐越女的难度可不小,更别提请她离开无情岛出山了。   白琅觉得沈砚师肯定不仅是为了拿下九谕阁才来这里的,他请狐越女出山估计有别的目的。   “好,我帮你去问问。”她平静应道。   经过重重查验,白琅好不容易上了凤凰台。   凤凰台上,所有仆侍都换了黑白衣服,脸上都用黑白符纸挡着。据说凤凰台以“声”闻名,登台表演的都是歌者,为了不让“色”影响到“声”的纯粹,所有仆从都不能露脸,也不能穿彩色的衣服。   台内帷幕重重,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   白琅往台外看起,惊涛拍岸,叠浪堆雪,万千重云从高空垂落海天交界处。   一道惊雷猛然划破视线,歌声与云雨一同炸裂。   “青鲸高磨波山浮,怪魅炫曜堆蛟虬——”   暴烈的狂风吹得白琅睁不开眼,她却不敢往台内退,因为歌声的威慑感有过而无不及。本以为是你侬我侬、取次花丛之类的风流小曲儿,没想到开场就与天地异象相合。   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妖怪精魅鬼影憧憧。   不止是白琅,所有台上客人都屏住了呼吸。   歌声一静,帷幕内传出一声勾魂摄魄的轻笑,乐声又起:“问胡不归良有由?美酒倾水炙肥牛!”   流水似的宴席出现在客人们面前,美酒佳酿,炽火肥牛,歌声里的味道喷香。   白琅坐在席上不知所措。   舞姬们纷纷从帷幕后出来,她们和侍从一样只穿黑白衣,蒙着黑白面纱,一点身段也瞧不出,舞姿却与旋律相合,娇娆柔媚,引人入胜。   歌声幽幽响起。   “妖歌慢舞烂不收,倒心回肠为青眸。”   白琅很难形容这个歌声给她的感觉——它并不会让人浑然忘我,而是大大加强了聆听者对外界的感知。比如此刻,她能感觉到暴雨狂风、美酒肥牛、曼妙身姿,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为清晰的背景,全部都只为凸显帷幕后歌唱的人。   聆听者好像猛然被推进了她用歌声构建的奇诡世界,除了心绪动荡,不知所措,几乎没有其他反抗的余地。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强大到让人恐惧的歌才渐渐走向尾声。   “为我澄霁一天秋,天星回环水边楼。”   余音绕梁不绝,窗外骤雨初歇。   舞女们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席上碗碟酒杯也都被撤走。   良久,掌声爆发。   白琅摸了摸脸,发现自己居然听哭了。   一个面覆黑布的侍女走到白琅身边,低声道:“狐越女大人请您入幕一见。”   客席之上一片哗然,狐越女原本就难见,近些年更是越来越挑客了。不见男人,不见生人,不见有情人……等等各种各样的限制,最近几乎没有任何任何人见过狐越女。   白琅忐忑不安地走进帷幕,侍女们都退了下去。   一个金发女人跪坐在古琴后面,背后伸出九条金色狐尾。她衣着极尽奢华,白琅从领口数了一下,至少有五层,她又从衣摆数了一下,至少有十层。再加上腰、腕之上的重重飘带,一眼看去根本不明白这衣服要怎么穿。   这些都不是最打眼的,最惹人瞩目的是她的面孔。   她有一张狐狸脸。   不是狐狸精脸,是真的,毛茸茸的,狐狸脸。   狐越女居然是狐面人身九尾。   “狐越女……”   “正是在下。”狐越女微微抬眼,那双眼睛是极媚的,瞳似琥珀,目光浸了冰雪。   白琅震惊又钦慕地看了她好久。   狐越女抬手压弦,取下弹筝用的指套,起身走到白琅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说吧,沈砚师又惹上什么麻烦事儿了?”   “这、这个……”白琅结巴了一阵,“他想请您出山。”   狐越女离得太近了,白琅很怕她突然亲上来。   “嘁……”狐越女松开白琅,拢手入袖,转身回到古筝边上,“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可是……”   一声刺耳的筝鸣将白琅的声音压下去,狐越女徒手拨弦,几段音色锐利的调子让白琅说不出话。   “我这就走,这就走!”   白琅捂着耳朵往外跑,刚走到门口就被一条尾巴拦腰拉回来了。   “等等。”狐越女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白琅感觉到她尖尖的鼻子正戳在自己耳朵上,“你刚才为什么哭了?”   “啊?我不知道,听着听着就哭了……”泪点低吧。   狐越女松开她。   白琅回过身,发现狐越女神色怔忪,她低头拂过筝弦,一个音,两个音,三个音,生涩地响起。   “千金邀顾不可酬,乃独遇之尽绸缪。”   白琅对“乐”向来没什么鉴赏天赋,但她知道这段曲调是接着方才那首歌唱的。只不过壮阔奇诡、缠绵妖娆的音色,骤然变成了宴散人尽的冷清。   狐越女指法越来越激烈,拨动筝弦的动作几近折腕。   “瞥然一饷成十秋,昔须未生今白头……”   “啪——”   筝弦断了。   狐越女抬起手,指尖有血,她放进嘴里含了含:“也罢,也罢……”   这一天夜里,狐越女消失在凤凰台,她的歌声也从此成为传说。   白琅觉得沈砚师早就知道她能把狐越女请出山,因为他买了三张返程的船票。   “狐越女去无情岛前经历过什么?”白琅问。   “嗯……这个嘛,她是无情岛建立之初就在的。”   沈砚师抬眸远望地平线,太阳正缓缓升起。   无情岛是千山乱屿的少思文君所建,她爱慕不临城多情公子,所以把他所有红颜知己都抓过来关在岛上。多情公子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他直接飞升四方台,压根没管那些恋人们,也没理会少思文君,可以说是大道至上的典范了。   白琅不解地问:“多情公子真的这么有魅力吗?一境之主少思文君为他痴为他狂,这么好的狐越女也对他恋恋不舍五千年。”   “蓝颜祸水啊。”沈砚师摇着头感慨,“衣清明你知道吧?多情公子比他还更美丽,实力冠绝不临城,又对所有人都很温柔……找不到缺点的。”   “他有这么多红颜知己,难道不是有点……嗯,有点渣?”   “又不是瞒着那些红颜知己另觅他欢,她们都是知道彼此存在的。”沈砚师将手撑在栏杆上,侧过头看着白琅,“有人天生就是风流骨,每一个都爱,对每一个都好,每一份都是真心。但是感情这个东西,总共也就这么点,分了这么多份,给每个人的也就少了,再真也没用,最后总会在某个契机崩溃的……所以说多情公子这种看起来重情的人最后抛弃恋人们飞升,我觉得也不奇怪。倒是那种平日里没多少真情的,要好好珍惜啊……”   白琅望着海面说不出话。   “哎……”她叹气。   “我可不是说你。”沈砚师失笑,“你到底爱过谁啊?真算起来,也没有谁吧。”   一听到这个话题,白琅就有些退缩,她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能请狐越女出山?”   “因为你是镜子啊。”沈砚师笑了笑,语气少有的温柔,“你能照出她的想法,能照出她曲子里唱的念的都是什么。她以为放任自己沉湎于风花雪月就能解愁呢,其实每一首歌都是哭着的。”   白琅怔了很久,原来狐越女是将她看作知音。   “你不是也……”   也知道她在唱什么吗?   “嘘。”   沈砚师在唇边竖起食指,海风吹过,长发在风中交织,幽眇的歌声从船舱里传来。   这一次白琅没有再哭。   *   禹息机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到了九谕阁境内,阁中气氛十分紧张。   禹息机对这里比较熟悉,他决定自己先回去探探虚实,然后接应其他几人入阁。临行前白琅给了所有人一面镜子,他们主要通过这个联络。   他通过重重把守,最后在浮华殿前被拦下了。   “禹息机……?”拦下他的人是东窗。   “哇好久没见你了,你怎么感觉憔悴了不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东窗四下看了看,带着他离开浮华殿,到了一处僻静的石桥边。   禹息机隐约意识到阁内问题可能比想象中还大,他悄声问:“怎么了?钟离还好吧?”   “他好得很,毕竟是天字器,四方圣君对他很倚重。”东窗脸上忧心忡忡,“不过西桥、南楼、北殿最近接连出事,我可能……哎,阁内应该是觉得八部这么大叛乱,肯定有管事的叛变吧。”   “要大换血?”禹息机脸上笑容消失了。   “应该是。”东窗眉头紧锁,“很多地字器、人字器被换下来了。天字器因为是服务于台上的,只有台上同意才能撤,最近阁里又联系不上四方台,所以暂时没事。”   “不是吧,这么多中坚力量被换下来,那九谕阁防守力量不是很薄弱吗?”   东窗摇了摇头:“换上去一批无字器,这些器……脑子都不大正常。他们当道了,阁内是人人自危。一旦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就要被扣上叛徒帽子,然后打入地牢。穆衍之在地牢负责刑讯,你懂的。”   禹息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穆衍之曾扒人皮强迫自己谕主吃下去,谕主不吃,他又虐杀了这个谕主,这件事几乎是九谕阁大部分谕主的阴影。   “白琅马上就到了。”禹息机说。   “什么?”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东窗甚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也是在这个桥边上,你跟我说过一些……话。”禹息机看着流过的青色河水,“我知道的,你和钟离异想离开。其实我是无所谓,天地之大,有个容身之处就行,这个容身之处是什么样的根本不影响什么。你和钟离异所期待的东西更多……自由也好,被人珍爱也好。”   东窗也皱起眉:“你不必为我们行险。”   “我知道。”禹息机叹气,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打开塞子却没有喝,“我这辈子,其实没什么原则,也没有尊重自己的意愿做过什么事情。就这一次吧。我相信白琅可以把你们弄出去。”   他把酒水洒向青色河水。   “一起走,约好了?”   “约好了。”   *   白琅、沈砚师和狐越女到九谕阁的时候,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进去的。   浮华殿内排排书架立着,无数玉牌叮当作响,每一个看不见光的角落里都好像有视线。当值的人是东窗,他抬眼看了看几人,又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   “有信物吗?”他将手中册子翻过一页,“天字器要台上宾的信物,其他随意,阁内认可就行。”   “我们不是来借罪器的,是想入阁的。”沈砚师摸了摸鼻子,“你倒是抬头看我一眼啊?”   东窗掀了下眼皮,视线飞快地划过白琅身上,然后定定地盯着沈砚师看了一会儿。   “看了,然后呢?”他不咸不淡地说。   “这是个什么态度!”沈砚师气得撸袖子,“告诉你,我可是天下第一的谕主。”   白琅脸红了,虽然剧本排过几次,但她没想到这句话说出来居然这么羞耻……实在是没耳听。沈砚师隐蔽地踩了她一脚,狐越女笑得很开心,声音跟歌儿似的,好听得要命。   “噗嗤——”果然,东窗也没憋住笑了,“你再说一遍?”   ……   完了,潜入计划要宣告失败了,四个演员全部笑场。   “你?怎么证明?”这时候暗处走出来一个严厉的中年男人。   沈砚师缓了缓,重新进入状态:“擎天心经,谕主名录。”   他从眉心取出心经,一页页翻过,最后谕主名录上所有名字一清二楚。中年男人立刻认真起来,他验证了几遍,确实是真的。   “失敬了,沈道友请移步殿内。”   沈砚师立马得意起来,昂首阔步地跟了进去。   中年男人回头,对东窗斥道:“还不去招待另外两位?”   东窗连忙起身:“是,高大人。”   这个中年男人名叫高骞,是替代其他三位管事的新管事。一般是叫他“司南”,还有另外“司东”、“司北”、“司西”三个管事,东窗觉得自己快要被撤下去了。   东窗把白琅、狐越女带入偏殿,狐越女走着走着,忽然回头一笑。   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人耳边响起歌声,让他们忘了自己原本在做的时候,猛然陷入这奇崛冶艳的音色中去。   “可算是清净了。”狐越女笑道。   她这张狐狸脸笑起来怎么看都有种狡诈感。   “嘘。”东窗小声说,“阁内藏龙卧虎,还是要小心。”   他们在偏殿一处待客厅中坐下,东窗满脸都写着担心。   “高骞没有那么好骗,你们的同伴不会有事吧?”   “他可不需要骗人。”狐越女咯咯地笑起来。   “沈砚师就是天下第一,怎么查都是天下第一的。”白琅说,“只要他忽悠到了那个高什么,我们就能搭个顺风车进去。”   东窗明白了,沈砚师的身份是真的,阁内为了拉拢他应该会同意些条件,沈砚师利用这些条件把狐越女和白琅弄进去。   “你是他的器?”东窗脸上的担忧丝毫不减,“阁中谕主都不可以保留自用器,必须使用阁内罪器,而是每次任务会分配不同的罪器。”   “我是他的祚器。”狐越女眨了眨眼。   “那怎么办?到时候他们有办法解除主器关系,让其他人沾染你,把你变成罪器……”   “没关系。”狐越女又眨了眨眼睛,“我不介意。”   沈砚师一开始就说他要“牺牲一下”,只不过那时候白琅也没想到他准备放弃祚器。   东窗有些无语,他看着白琅问道:“那你怎么办?不,等等,你现在本来就是没有器的吧?”   “有的,我还有祚器。”白琅无奈点头。   东窗紧张极了:“什么?你知道阁内会想办法解除所有原来的主器关系,然后强行让你们使用罪器的吧?而且一般谕主是靠祚器保命,九谕阁谕主的命都握在四天圣君手里,一旦入阁就没有半点办法了!”   “没事,我不入阁,另有安排。”白琅安慰道。   东窗心里非常不安,他总觉得白琅有什么不得了的大计划。   很快,高骞和沈砚师谈好了。   高骞笑呵呵地说道:“那就这样定了,请仙子和沈道友跟我去处理一下主器关系。”   他们没有提到白琅,东窗莫名紧张起来。   “至于这一位……”高骞看向白琅,“灵虚门的小道友。”   白琅脸色骤变。   “沈砚师,你算计我!”她怒斥道。   “还好还好,是你盗我天机在先。”沈砚师笑道,“还想搭我便车潜进九谕阁?地牢见吧。”   几道暗影出现,不同的罪器瞬间抵住白琅要害。   东窗终于知道了白琅的“另有安排”是指什么——其他人潜入九谕阁八部,她孤身进入地牢,煽动那些因“叛乱”之名受尽折磨的人,里应外合,共同行动。   “将小道友押去地牢,等我们联系上灵虚门再作安排。”高骞目光阴冷,他又转头看向沈砚师,脸上堆起笑容,“我们走吧,沈道友。”   沈砚师和狐越女渐行渐远,白琅也在押送之下消失。   东窗站在原地面如土色,好不容易熬到换班,他第一时间跑去找到钟离异。   钟离异这几日在阁内休息,没有什么要做的,每天都是打坐睡觉打坐循环。他听见东窗疯狂锤门的声音,过了会儿才懒懒地爬起来。   “什么事啊?”   “白琅进地牢了。”   “你再说一遍?”钟离异一点点皱起眉。   “他们没有按之前说的计划来,不是一人一部潜入阁内的!”东窗进了他房里,在四周布下禁制,“沈砚师把白琅卖出来获取阁内信任,白琅借机进入地牢……”   “疯了吗这是?”钟离异脸色特别不好看。   不久前禹息机回到阁内,经过非常严格的审查,总算是洗清了嫌疑——他说自己是追着叛乱发动者枭廻去的,还带回来不少重要消息。取得阁内信任后,禹息机又悄悄将其他几人引进来,回避了解除主器之类的环节。他跟钟离异、东窗简单说明了这次的战术,大概就是分别潜入八部,跟枭廻那伙人一样,同时进行爆破。   实际上,现在的情况跟枭廻组织叛变时不一样。   那时候所有心怀异心的人都在八部当值,但现在那些人都进了地牢,八部任值的人已经经历了大换血。   白琅跟沈砚师最后确定计划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们临时更改了方案。   其他几人暗中潜入八部,随时准备动手。   沈砚师光明正大地加入九谕阁,寻找□□。   白琅帮沈砚师做一下身份,顺便潜入地牢,将囚犯们煽动起来。等沈砚师点燃□□,她就直接开牢门放人,制造大混乱,一举将元气未复的九谕阁拿下。   钟离异“啪”地一拍桌子:“凭什么他们这么多男人,非得让白琅潜入地牢?”   “应该是觉得她在太微座下,九谕阁不敢太过分吧。”东窗愁眉紧锁,“可现在地牢是穆衍之在管,那个疯子哪里会在意这些。”   “不行,现在就得把她弄出来!再过半柱香时间说不定她都被切片装盘了!”   钟离异披上衣服跑了出去,东窗将他拦下:“那计划呢?”   “滚你的计划!计划重要还是老子喜欢的人重要?”   *   九谕阁地牢是白琅见过的最正统的地牢了。   火把,刑具,用来压制修道者的烙铁符咒,双目无神的看守,一套俱全。当她被押送着往最里面走的时候,两边牢门里不停伸出布满伤痕的手脚,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深可见骨。   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咚”地跳着。   押送她的都是罪器,一句话也不多说的那种,锋芒都指着要害,随时可以将她杀死。   也不知道往里走了多久,气温忽然就降到正常范围之外,白琅抱着手打哆嗦。   “很冷吧?冷一点比较好……冷一点,尸体就烂得慢一点。”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   这周围没有火把,白琅花了好些时间才适应黯淡的亮光。前面的墙角下站着一位青年道人,一袭黑白太极纹道袍,打扮整洁考究,一缕长发从冠中垂落,将他半边面孔挡住。他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孔如神鬼之工,异常俊美。   白琅只看了一眼就记起来他是谁。   穆衍之,那个有绀琉璃般异色瞳的鉴器。   其他罪器押着她上前,她觉得脚下触感有些奇怪,低头一看,地上铺着层黑黑的软东西。   “是人皮。”穆衍之轻声道,“我不喜欢味道,所以用炭处理了一下。等这个牢房铺满,就烧了,再换一个牢房。”   白琅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威逼谕主吃人那茬儿,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都下去吧。”穆衍之摆了摆手,他走到白琅面前,一根细长的东西抵在她腹部。   白琅低头看了眼,是吞光鉴的镜柄。她用过吞光鉴,知道它大概是个什么构造,镜柄是个三棱锥,还开了深深的血槽,末端淬入权鸩,触之即死。   “不要怕。”穆衍之拉住她,低头咬了咬她的耳垂。   是实打实的咬,白琅觉得瞬间就有血流了出来。   她听见穆衍之在自己耳边细语:“司南说了,要等灵虚门消息,现在……还不能动你。”   她痛得要死,本能地挣了一下。   穆衍之力气猛然加大,她觉得上臂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嘘,嘘,乖孩子,不要乱动。”穆衍之将她抱紧,轻拍着她的背,“小睡一会儿,等灵虚门来了消息,我再抽空处置你。”   白琅的视线被冰冷的锁片剥夺,用于压制修为的符咒一层层覆盖在她皮肤上。   意识突然沉入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走进来,动作粗暴地将她推搡到墙角,然后一把扯开了她的衣领,低头在锁骨周围吮噬。直到对方把手探进衣服下摆,白琅才迟钝地反抗起来。   “放开……”她说了两个字。   这个男人直接用吻堵回了她剩下的话,她衣摆下面那只手抽出来,迅速按住她的手腕,通过肩膝部分施压,将她牢牢控制在角落里。   白琅喘不上气,挣扎得更厉害了。   “不要乱动。”对方传声道,“穆衍之在看。”   白琅有一瞬间感觉全身都是僵的:“……钟离异?”   钟离异应了一声,见她不再挣扎,就稍微放松了压制她的手,同时结束让人窒息的绵长亲吻。他侧头贴近白琅的耳朵,一边轻吻她耳垂,一边说:“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进来的。过段时间灵虚门应该会派人捞你出去的,如果来的是琢玉,你肯定就安全了。”   “不会的。”白琅安静一点,回答道,“我已经跟玉剑悬提前打过招呼了。”   “你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钟离异气得要死。   “嗯,太微有命。”白琅冷静地传声道。   钟离异心痛死了,他还以为白琅是为了救他出去而赴汤蹈火的,结果居然是因为“太微有命”。那矮子怎么这么招人嫌啊。   白琅又道:“你们最近在阁内怎么样?上次见面就想问了,不过南天圣君也在,我不好多说……你的手!!”   白琅脑海中只过了一两个念头,再回过神来就发现钟离异已经把手伸进她里衣了。他手上有常年握剑的薄茧,掌心热度温和,一点点摩挲过皮肤的时候悄悄灌注真气,帮她暖暖身子。地牢里被□□封住了,她真气还被压制着,再冻下去说不定又要失去意识了。   “你非得这样吗?”白琅很信任钟离异,但这种状况还是第一次碰到,所以特别紧张。   “都说了有人盯梢……不然你想让那个虐待狂来?”   他摸到腰带,动作顿了顿,白琅也明显地往后退缩了。   “你是不是假公济私?”白琅快哭出来了。   钟离异叹了口气:“哭吧。你哭得越惨,我也越好交差。”   说完就收回手,用力在她锁骨边上咬了一口。这口咬下去痛感跟他所化的蛇首匕相似,白琅立刻哭了出来。   钟离异其实不比她轻松,穆衍之盯着是一个问题,白琅摸起来手感太好了是另一个问题。   她看着纤瘦,其实都是骨架小,真摸起来还是感觉得到软乎乎的肉,用力掐一把,指尖微陷,甜白色从指缝里透出来……不好形容是什么感觉。   反正就是很糟糕。   钟离异内心深处都开始觉得自己恶心了。   “这样吧。”他直起身子,“先用灵虚门拖住他们,你继续按计划来,有什么事……”   白琅感觉手指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钟离异悄悄把一条黑蛇咬在她指尖。黑蛇尾巴一摇,化作黑线消失在她手指尖,过了会儿,黑线也不见了。   “有什么事就咬破指尖,放蛇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离开地牢,步子又快又不安。 第173章   173、司夜警晨   钟离异离开之后, 穆衍之也走了。   这牢里还有许许多多囚犯等着审,白琅又不能动,所以他没必要多留。   门外只余两个黑衣蒙面的罪器守着, 但白琅身上有咒文和锁链,没那么容易脱身。只要能把锁链解开, 她就能想办法迷惑看守者, 去其他监牢看看。   “风央, 在不在?”她在心里小声问道。   很快, 金袍紫带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风央打了个呵欠:“你也只有这种时候想得到我。”   “快点快点, 帮我把锁链解了。”   风央叹气,低头摸了把她的手腕。   “认真一点!”白琅怒道。   “是是是。”风央低头并指,在锁链上轻轻一划,极小的“咔哒”声被恢复自由的白琅瞬间掩盖下去。白琅甩了甩手,一抬眼正好看见外面守卫换班。   她连忙又站回去, 手托着锁链。   幸好守卫们都不怎么在意她,也没有发现异样。   “你先别动。”风央忽然凑过来,紧盯着她手上的锁链看。白琅往里缩了缩, 以为他又要借机占便宜。   “保持这个动作别动。”风央提醒了一句,他握着白琅双手, 连同锁链一起抬起来,“不妙啊, 幸好刚才你没把锁链扔了。”   “怎么?”   “你回头看看,它是不是连着外面?”   白琅回过头看了一眼。   她被拴在一个布满铁荆条的高架子上,这个架子贴墙放着, 一直抵住房顶。锁链绕过她身上,又绕过这个架子,从房顶某个地方穿了出去。   “那是个齿轮吗?”白琅眯着眼睛,脸上一点点浮出六铭隐文,视线也越来越清晰。   锁链穿出去的地方是一个齿轮,看不出材质,只觉得十分坚硬,又与房顶融为一体。白琅记得进来的时候墙壁、地面也有不少这样的齿轮,只不过连的不是锁链,而是皮质的履带。   风央也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是“天衡”装置,地牢里好像有个覆盖很广的擒纵器。”   “什么东西……?”白琅听不懂,但是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钦佩起来,“这么复杂的装置你都知道吗?”   风央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司夜警晨当初就是用浑天仪的,这擒纵器明显是浑天仪的一部分。当时为了了解九谕阁大敌,我还看了不少古机械的书呢。”   “原来是用浑天仪的,这名字也确实像……司夜警晨也复活了吗?”白琅问。   “不知道。”风央回答,“反正我死的时候司夜警晨没死,也许一直活着也说不定……等等,你先不要动这个锁链,擒纵器牵一发动全身,说不定你一走上面就掉下来一把铡刀。我出去看一下地牢结构,等会儿再想办法。”   风央少有这么靠得住的时候,白琅还挺感动的。   过了很久,风央回来,给她带了张地牢结构图。   风央指了指图上:“地牢一共十八层,上狭下广,每层有冰火两面,以日、月轮环隔开。齿轮镌刻了二十八星宿的方位,由履带或者锁链联动,整座地牢在它们的牵扯下缓慢转动,每一个周天都与星辰运行相合。看守者门手里的钥匙不是真的钥匙,而是一种黄道游仪,它可以确定每一个牢房、每一个囚犯相对于星宿的位置,所以说……”   “除非星轨偏移,否则拿了钥匙也逃不出去。”   “对。”风央点点头,“九谕阁地牢就像一个极为紧密的仪器。”   白琅低着头仔细看结构图,上面标注了各个部件的称呼和大小,看起来还比较详细。   这个浑天仪结构几乎颠覆了她对“建筑”的认识,以前她见过的最复杂的建筑莫过于茧宮,但眼前这种缜密有序的复杂结构显然要更加震撼人心。   “这里。”白琅在地图上指了指,风央看了一眼,目光微讶。   “厉害厉害……”他赞叹道。   “这里是叫……‘枢轮’?枢轮转动,控制整个天衡装置的移动。我们现在肯定不能摘星换月,所以要回避看守者的黄道游仪,只能让整个擒纵器装置失准。”白琅的指尖顺着枢轮往旁边两条通道划去,“左右道分别有日月轮,日月轮连着锁链……我看看,这个结构是叫天锁。日月轮背后就是火面、冰面,火面受热膨胀,将这边的天锁压下去;冰面受热溶解,水灵之气会将另一面的天锁压下去,两边天锁抵住轮辐,整个枢轮转动就会变缓,甚至是停止。”   风央心情舒畅地说:“真好,跟你一起行动不费脑子。”   “本来这个装置就跟四时变化有关吧。”白琅无奈地说,“我现在是在冰面,待会儿你沿着锁链一直走,翻过日月轮,潜入火面。”   “不把月轮天锁压下去吗?”   “压下去了你怎么去另一面解决日轮天锁?”白琅又想了想,“你去火面,我在冰面,两边一起,看看能不能在黄道游仪发现之前让枢轮停下。”   “行。”风央爽快地答应了。   他离开之后,白琅也用天权迷惑了看守的器。这个效果持续不了多久,因为罪器本身就对天权有抵抗力,而且黄道游仪会在发现星位异常之后发出警告。   所以必须要尽快。   离开牢房后,白琅照着结构图上的路线行进,不断靠近中央日月轮的位置。一开始她还担心被人看见,但是走了会儿她便发现,两边牢房中关的囚犯都保持死寂,巡逻的看守也几乎不会离开火把照亮的地方。只要她往暗处走,应该不会被人正面逮住。   可实际情况却没有她想象中顺利。   “那边的姐姐……”   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这么一声,白琅吓得连地图都掉了。她回过头,背后黑漆漆的,没有特殊的气息,只能隐约看见一道白影。   “……姐姐、姐姐,你等等我。”   白影逐渐清晰,那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可能只有三四岁,伸出手只能抱到白琅膝盖。   可是在这种地方出现,越小就越反常。   白琅低头捡起地图,正准备要跑,再抬头却看见那女孩儿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瓷器般无暇的面孔与她只有一线之隔,离得这么近,却没有一丝呼吸。白琅看见她腿上覆着细细的金链子,链子上有不少日月星的坠饰,和整个地牢中齿轮所镌刻的二十八星宿方位很像。   “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白琅看着金链子愣神时,那个小女孩儿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腿。   “我的哥哥不见了……”小女孩儿软软糯糯地说,一边仰起头看她,“姐姐,你帮我找他,好不好?”   白琅觉得腿上跟灌了铅似的沉重,怎么都走不开。她索性蹲下,摸了摸小女孩的脸,问她:“你哥哥是谁?”   “放开她。”   背后忽然传来风央的声音,小女孩儿放开白琅的腿,身影飘忽,骤然退出十米开外。   “我哥哥不见了……”小女孩儿啜泣着看向白琅,模样十分招人疼,“他不见了。”   风央将白琅从地上拽起来,对那小女孩冷笑道:“警晨君,这样利用人家小姑娘的同情心就不好了。”   小女孩儿环抱着自己,看起来又惊又怕:“没有,我没有利用谁的同情心……司夜哥哥,他真的不见了。”   白琅终于忍不住打岔:“司夜警晨是两个人?”   风央回过头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两个人,这名字还能不是两个人?你觉得一个人是姓司还是姓司夜啊?算了不说这个,他们一主一器是孪生双胞胎,司夜君是兄长,警晨君是妹妹,两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实力并非一加一这么简单。再加上警晨君又是这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当初可有不少人死于轻敌呢……”   白琅摆手让风央停下:“你等等,先听她说完。”   风央恨不得把白眼翻上天。   “哥哥……不见了,他不见了。”警晨君重复着这句话,“那天、我们突然醒过来……眼前有光。然后……他们把哥哥带走了。哥哥将我的身躯固定在地牢之中,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但是哥哥,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感觉不到,这是……第一次……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白琅很认真地听了她的话。   “突然醒过来”应该是像应鹤那样突然复活;“眼前有光”意味不明,可能是斗法;“他们”极有可能是绣鬼人和当时一同叛变的绝音人;“感觉不到”要么是因为绣鬼人、绝音人的天权,要么是因为司夜君已经死了。   “哥哥没有死。”警晨君突然冒出这句话,就像能读懂白琅的心思似的,“因为我还活着。如果哥哥死了,我也会死掉的,那是一定的。我不会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风央朝白琅使眼色:“别听她疯言疯语,警晨君当初装小孩子骗过多少人呢……”   “不是装小孩子,是喜欢当小孩子。”警晨君歪过头,看着风央说,“不想变成大人也有错吗?”   白琅点头认同,风央气急败坏:“这话去问问死在你这小孩子手里的人行不行?”   警晨君笑眯眯地说:“那些人想要伤害哥哥,所以我才不得不出手哦?始皇陛下就没有为应鹤真人杀过人吗?”   ……   “始皇陛下是不喜欢这个称呼,还是觉得在现主面前跟我争论原主不太好?”   ……   “不说话了呢。”警晨君笑道,“那就让我跟姐姐说吧。”   白琅背后一凉。   “姐姐脸上真是什么也藏不住。”警晨君一步步走近,风央还是坚定地挡在白琅身前,“你知道谁带走了哥哥,是不是?”   白琅点点头。   “他们在哪里?”警晨君问。   “不知道。”白琅回答,“不过你从这里出去的话,他们自然会来找你。”   “可是我被哥哥困在了地牢之中……”警晨君想了想,忽然笑道,“姐姐太狡猾了,想骗我破坏地牢。”   白琅说:“那好,不要破坏地牢。我们让外面的人帮你找,你就在地牢等着。”   警晨君皱眉不语。   “这样难道你就放心些吗?”白琅问。   “姐姐真过分。”警晨君嗔怪道。   白琅想了想,再度退让:“那你来出个主意,你想怎么样?”   “我……”警晨君犹疑了一会儿。   白琅看着她,忽然笑起来:“我脸上确实什么都藏不住,但警晨君也确实像小孩子啊。哥哥在的时候就依赖哥哥,哥哥不在的时候就只顾自己任性。真正让你做决定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白琅示意风央让开,她在警晨君面前蹲下,又摸了摸她的脸:“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直是小孩子……司夜君一定把你保护得很好吧。”   她指尖很凉,警晨君身上也几乎没有温度。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   “知道了。”警晨君退缩了,“我打开地牢,但你要找回哥哥。”   “嗯。”白琅朝她露出笑容,“说起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能找到你哥哥?”   “因为带走他的人和你一样。”警晨君歪了歪头,“眼睛里有微蒙的光,看着人的时候就像看着镜子一样,什么都瞒不住。”   白琅和风央交换了一个眼神,无言中流动着隐晦的暗示。   *   高骞将沈砚师和狐越女带去解除主器关系,这也是沈砚师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九谕阁的最内部。   “此处是引神宫,是阁内常与四方台联络的地方,也是整个十绝境唯一一个真正有资格接触台上的地方。”   大殿为石质,看起来比木质结构的浮华殿更加古老粗犷,到处都是神迹浮雕和异兽石像。大殿四周有不少谕主和器的雕像,它们像兵俑似的整齐排列,神态栩栩如生。大殿正中是四方小台子,仿照四方神台的结构,每一个台子上都有一束光照出。   按说这束光应该贯破苍穹,越过界与界的界限,直接连接到四方台。但是现在这束光很明显只能找到天顶上,说明与台上的联系确实断开了。   “主器关系是由四方台划定的,现在要解除,按说也应该先通过四方台吧?”沈砚师问道。   “看来沈先生早对九谕阁有所了解。”高骞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阁中四圣君均有天赐之权,由他们来解就好了。甚至……他们也不必亲自现身。你看石台下是不是点着灵烛?那是四圣君天权所铸,能烧却缘法,破除羁绊。”   沈砚师早就注意到台下的蜡烛了,不过他以为是某种祭祀用的道具。   “看着我作甚,上去吧。”他对狐越女道。   狐越女看了他一会儿,顺从地走上石台。   她脚步迈上去的一瞬间,幽蓝色烛火拔地而起,直接将她的身影淹没。沈砚师细细体味着这个感觉,没有痛苦,也没有失落感,甚至于有种异样的轻松——两人之间紧绷的让人疼痛的线终于断裂,不复往昔。   幽蓝色火焰一燃一灭,看似很快,其实等沈砚师回过神来的时候,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高骞惊叹道:“沈先生不愧为天下第一的谕主,我还从未见过可以让灵烛燃尽的强大羁绊。”   “这样就行了是吧?”沈砚师问。   高骞走向狐越女,伸手从她胸口取出器身。那是一方砚台,样子中规中矩,但器身却始终流淌着昏黄的光芒。这光芒和漆黑的器身流在一起,如同夜色中委烬的寒灯。高骞摸着砚台,感觉底座还有花纹,于是翻过来一看,不是松竹兰菊,而是一只打盹的小狐狸。   狐越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小狐狸。   沈砚师淡然道:“器名……狐梦无凭。”   高骞翻手盖过,狐越女器身消失,他笑道:“沈先生愿意放弃如此天祚之器,实在难得,我九谕阁无以为报。东窗,带二位先去休息吧。”   东窗在殿外应了声,心里有些不安。   他和沈砚师一行人从浮华殿出来,没走两步便遇上了钟离异。   “这里不方便说话。”东窗传声让他走远些。   钟离异只得与他们擦肩而过,然后绕远路前往白石桥会合。   到白石桥的只有沈砚师、狐越女,东窗半路上又被抓去干活了,而叶墟、虞病更是一开始就跟他们没有联络。   “你们怎么会让白琅孤身前往地牢?”钟离异非常气愤。   河水哗啦啦地流下来,狐越女站在桥头,试图用尾巴拍鱼。沈砚师用手扇着风说:“她怎么是孤身一人?还有风央呢。”   “风央也靠得住?”钟离异更气了,“我去地牢看的时候她冻得眉毛上都是霜。你们来的这几个谕主就没一个人能有点担当,自己赴险吗?”   “地牢这么黑,你看人脸蛋倒看得挺清楚。”沈砚师嘲笑道,“我信任她,所以同意她的计划,她信任我,所以才敢孤身下地牢。你对我们谁不信任,来这儿一顿骂啊?”   狐越女在一旁笑起来,声音像唱歌似的好听。   “无关信任,只关私情。”她道。   钟离异“啧”了声:“你们也亏得凑成一对了,不然真是祸害。”   “我跟她可不是一对,刚解的主器关系呢。”沈砚师摆手苦笑道,“八百年见一次,见一次还劳神费力的,这祚器有不如没有。”   狐越女也咯咯地笑,尾巴一下一下地拍河面,丝毫没有被沾湿。   钟离异觉得他们挺奇怪的,八百年不见一次,举手投足间却比谁都默契。   “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钟离异问道。   “等白琅信号,她镜子一亮我们就动手。”沈砚师从袖子里摸出一面镜子,定睛一看,“咦?这玩意儿坏了?怎么一直亮着?”   狐越女九尾一收,一条尾巴沾着水花,“啪”地甩在沈砚师脑门上。   “傻子,第一步开始了。”她掩唇笑道。   *   浮华殿,四相阁,四圣君俱在。   虞病悄悄观察着他们。   “谷主的意思,是想要与我九谕阁达成协议,从今往后像十绝境境主一样直接从八部调集人字器或者地字器?”说话的是个红衣男子,看着十分文弱,正是南天圣君即墨琉瑛。   他先说话,几方圣君中应该是他管事比较多,但不一定是他做主。   虞病判断了一下,笑道:“正有此意。据我所知,想要从九谕阁雇佣罪器,必须有特殊的信物。但如果是一境之主,自可随时下达诏令,召之即来。我荆谷地处万缘司边缘,已从十绝境独立出来,且又有一众实力不凡的谕主,希望能与贵阁达成协议,获此殊荣。不知意下如何?”   “这个……”果不其然,南天圣君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面如刀斧削成,十分刚硬,一身青灰色道袍都压不下凛然锐气,正是北天圣君常定悲。   “不可。”常定悲微微皱眉,知道即墨琉瑛是想把事情踢给他,“十绝境的势力格局五千年前已有,我阁中种种条律也是自那时起定下的。现在要改,那便是动摇十绝境根基,决不可行。”   虞病看见南天圣君神色微松,看来也是不同意的。不过另外两位圣君神色就很难说了,几乎什么都看不出。   “此言差矣。”一位圣君端起茶,笑容从雾气中透出来,“十绝境格局是谁划分的?还不是如虞谷主一样的天纵之才,都五千年了,重新划分也无所谓。我相信虞谷主,荆谷或许能在你的带领下成为第十一个绝境吧。”   这人是西天圣君晓至暮,虽然看起来会跟其他人唱反调,但同样的,他也不一定能做最后决定。虞病算了算,现在是二比一,即便再拉拢一个圣君,也不一定能成事。   “第十一个绝境还是说得太早了。”   一个从未响起过的声音传来,虞病精神微振,看向角落里闭目养神的一人——东天圣君花负雪。他里着鲜衣,外披白袍,容颜秀丽,唇上点一抹亮红,肤色又如春阳下的新雪,整个人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惊艳。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膝盖以下的地方空荡荡的,不知何由竟是双腿残疾。   “是啊,第十一个绝境也未免吹得太过了。”北天圣君立刻接话道,“古往今来出现过不少荆谷这样的势力,但能够顽抗到最后的却很少。谷主若是真的想与九谕阁合作,等过几百年站稳脚跟了再来说吧。”   “现在要谈也不是不行。”东天圣君花负雪又道。   北天圣君看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刚才那段话吃回去。   虞病终于搞清楚这些人是谁在做主,他朝东天圣君拱手施礼,问道:“不知圣君有何见解?”   花负雪微微掩唇,道:“荆谷是从万缘司分裂出来的,要管你们,首先也应该是万缘司管。然万缘司内务如今已全交由灵虚门处理,所以荆谷实际上要彻底分裂出去,还是得对抗灵虚门……”   虞病心里高呼一声“妙哉”,不过这个不是针对花负雪,而是针对白琅的。   他终于知道白琅下地牢这步棋走了有多远。   虞病压住情绪,淡然道:“若说要对付灵虚门,九谕阁与我荆谷不是一个立场吗?”   花负雪放下手,略微摆弄了一下袖子。   南天圣君皱眉道:“休要妄言,九谕阁上承四方台意志,不与十绝境争端。”   西天圣君发出一声嗤笑,也不知是针对谁的。   虞病笑道:“巧得很,我今日来浮华殿的时候,可真好看见你们把灵虚门的人抓进地牢。九谕阁刚发生叛乱不久,台上规则又完全失效,现在灵虚门光明正大地往你阁内派人,可不就是想把九谕阁变成第二个万缘司吗?圣君,荆谷虽然是小地方,但谷中谕主比之你阁内也不差,现在给你雪中送炭,总比你热脸贴冷屁股,给灵虚门锦上添花要好吧?”   “你说什么?”北天圣君听不得虞病如此贬低,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花负雪按了按手:“好了,莫要失礼。”   北天圣君不听,怒道:“我九谕阁在十绝境中地位超然,谈不上贴谁傍谁!谷主请回吧,我们往后有缘再见!”   “好了!”花负雪声音微微抬高。   阁内终于静了下来。   花负雪朝虞病拱手道歉:“让谷主看笑话了。现在那灵虚门弟子确实被我们关进了地牢,但怎么处置还是看灵虚门的态度。同样的,谷主能从我们这里获得多少帮助,也看谷主的态度。”   虞病顿时有点拿捏不准了。   白琅和沈砚师重新定了潜入计划,因为时间太过匆忙,所以跟他解释得也很简短,这里面有些关窍他并没有完全理解。   “不如先试试吧。”虞病一咬牙,挤出了白琅提前告知的游说之词,“我从荆谷调遣谕主来九谕阁,阁中调遣罪器去荆谷,两边交流一段时间,看看最后结果。等那时候,再请四位圣君做决定,如何?”   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他那种忐忑感反而更加可信。   “也是个主意……”南天圣君自言自语道。   东天圣君看着像在闭目养神,但虞病知道他肯定也在权衡。   九谕阁现在本来防御就很薄弱,把阁内罪器换走,弄一批不知道什么来路的谕主进去,这个提议怎么都不可能通过。   果然,花负雪道:“谷主所想虽然很好,但此事最终还需台上准许……所以只有等规则恢复,重新联系上四方台,才能再做讨论。”   这话相当于把问题踢到台上去了,往后再怎么问,都可以拿台上做借口——什么“台上不同意所以不行啊”、“台上提出了什么什么要求啊”等等。   虞病知道自己不能顺着他走,更知道白琅在这儿也埋好了伏笔。   “那这样吧。”虞病镇定道,“此番我来阁内,有一名荆谷谕主随行,没有祚器也没有其他任何器。不如就让他留下,与阁内交流关系,而我再带走一人罪器。合作一段时候后,再考虑加深联络,如何?我想这么一两个人的调动,几位圣君总能自己做主了吧?”   “哦?”花负雪微微抬眼。   “此人天权以五行为主,对器没有多少要求。不过他曾是劫无心的刺客,若要寻个搭档,匕部是最好不过了。”   “明白。”花负雪淡然点头,侧身问南天圣君,“我们可有合适的交换对象?”   南天圣君问:“谷主想要哪一部的器?”   “我……”虞病微顿,“我的天权也对器没什么要求,要不然多留几日,等我挑一挑?”   花负雪失笑:“谷主莫非怕我们糊弄你?九谕阁罪器个个万里挑一……”   “不是不是。”虞病连忙摆手,“我怎么说也要挑个样貌过得去,性格合得来的吧。”   “又不是给你选妃……”北天圣君嘟囔了一句。   “也行。”花负雪沉吟道,“吩咐下去,为谷主接风洗尘。”   南天圣君离开四相阁,其他人也各忙各的去了。虞病本想走,但一看花负雪还在,于是也留下了:“我多问件事儿,圣君不要嫌我多嘴……”   “我的腿?”花负雪打断道。   虞病有些尴尬:“嗯。”   “不怪你注意到。”花负雪笑道,“我记得朝稚司命当初也是双腿俱断的吧?你知道这事儿?”   朝稚为了隐藏身上的衰败之像,躲躲藏藏很久,不过这些事情后来大家都知道了。   “朝稚双腿为执剑人所斩,是剑伤。”花负雪微微提起衣服下摆,虞病看见了他膝盖处的伤痕,非常不规整,看起来就像被什么粗粝的东西锯过一样,伤口上还不停泛出黑色的符咒,“而这……”   “这是神罚。”花负雪将衣摆放下,撑手看向窗外。   虞病默然退走。   他认得出来,那些黑色符文都是擎天心经上的黑白古文。   世上若有一人能降罚于东天圣君,那只可能是扇主了。   入夜,浮华殿后又铺了一层落樱。   浑身金色皮毛的九尾狐在树下扑着樱花,九条尾巴晃荡着化出虚影,尾上点点金光和飘落的花瓣混在一起,宛如梦境。   树后,虞病和沈砚师站在一起,看着狐狸纳闷道:“怎么以前不觉得她这么好动……”   “白琅有消息吗?”沈砚师问。   “我这边没有。”虞病摇头。   沈砚师沉吟道:“奇怪,明明很久以前她就传过信号,怎么到现在都没消息?”   “不清楚。”虞病又摇头,“不过叶墟已经在阁中待命,随时可以拿下圣君。钟离异也暂时安全,只要他不乱来……”   沈砚师皱眉:“要是白琅再没消息,他估计又要去地牢了。禹息机呢?”   “禹息机……”虞病想了想,“没见着他。”   沈砚师也是,之前接到白琅信号后就没见过他了。   九尾狐起身化作人形,金色皮毛柔软地披在身后,面孔却还是狐狸的样子。   “他去地牢了。”狐越女嗅了嗅,“我闻着好像是。”   沈砚师头疼地说:“怎么轮流往地牢跑……他们是不放心白琅吗?我怎么觉得白琅比他们加起来都靠谱。”   “那索性我们也去吧。”狐越女道。   “等等……”虞病连忙制止。   “走。”沈砚师已经答应下来。   *   地牢之中,穆衍之看着手中的黄道游仪,沿它所指的方向走去。   很快,在冰面与火面的交界处,黄道游仪陷入寂静。   穆衍之将它放入怀中,笑道:“不愧是太微座下弟子,这么快就找到了地牢中枢。”   他一只眼漆黑,另一只眼呈绀碧色,在昏暗的地牢中甚至微微泛光。他动起来的时候,那只眼的亮色几乎要在半空中划出火焰似的尾。   白琅就站在枢轮前面,镇定地与他对视着。   “我以前是不是说过你眼睛很好看?”白琅问道。   “谁记得呢……”穆衍之轻笑一声,身影化作虚无,绀琉璃色一闪而逝,再度出现已经在白琅跟前。白琅矮身避过一道斩击,她只听见铿锵声,不知道对方是用的什么武器。   穆衍之手里拿着的是刑讯用的锁刃,两柄双刃刀中有锁链相连,白琅矮身避过一端尖刃,但他手腕一转,另一端尖刃就直挺挺地朝白琅砍去。   白琅仓促间抽符,符纸按在刃上,发出铿锵之声,然后很快崩碎。她利用短暂的空隙逃出了穆衍之的桎梏,但下一刻就被飞出的锁刃勾住脚踝。   “不要动。”穆衍之的声音很轻,像蛇一样一点点爬上她的脊背,“不然我再用一点力气,你的腿就没了。”   白琅回过头,伸出手:“要给我戴上枷锁吗?”   “真乖……”穆衍之轻声说。   他将锁刃绕在臂上,取出束缚谕主用的枷锁,低头系在白琅脖颈上。白琅忽然抬起手,穆衍之按在她喉咙上的手猛然收紧。白琅没有出手伤人,而且轻轻盖住了他那只绀琉璃色的眼睛。   “我说过你眼睛很好看,用不着遮挡。”白琅被他掐得说不出话,只能传声,“你说不行,因为……不方便。”   那么是因为什么不方便呢?   白琅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扯下他的发带,像他曾做过的那样,将那只绀琉璃色的眼睛挡住,然后缠进发丝,从后面结成流苏垂下。   “你看。”白琅说,“是这样的,我记得。”   穆衍之神色怔忪,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间,无数道红绸交错成网,将他牢牢缚住。他后退一步,叮铃叮铃的铃声响起,听来十分动人,入耳却给人刺骨疼痛。过了没多久,他就陷入铃声与红绸的幻境,彻底失去意识。   白琅身后渐渐出现风央的身影。   风央若有所思:“原来如此,用那只眼睛的时候,就格外地想要杀戮、折磨吗?”   “真是可惜,明明眼睛这么好看。”白琅叹了口气。她走到枢轮后面,警晨君蜷成一团蹲着,嘴里不停叨念“哥哥”。   “我们已经把主管地牢的人控制住了,现在打开牢门吧。”   警晨君抹了抹眼睛站起来,背后枢轮开始逆向转动,所有履带、齿轮与日月星辰的对应关系全部逆转。禁闭的牢门一扇扇打开,看守者手中的黄道游仪胡乱转动,让他们分不清囚犯们的方位。   在短暂的寂静过后,整个地牢就像被炸开的锅似的,无数罪犯蜂拥而出。   混乱之中,冰面与火面的隔阂被打破,白琅所在的地方陆续有囚犯涌来。   “先离开这里。”禹息机混在人群之中与他们会合。   白琅低头将警晨君抱起来,警晨君和风央都愣了一下。   “走啊,都看着我做什么?”白琅说。   “……她自己会走啊。”风央纳闷。   警晨君反手抱紧白琅,怕她把自己放下来:“走吧。”   “我已经给其他几人发信号了。”白琅在禹息机的带领下往外狂奔。   “他们进展如何?”禹息机帮他们开路,荡开各种刑具,推阻那些不长眼的人。   “沈砚师很顺利,阁内已经给了他出入令牌,行动会方便不少。虞病负责接近四圣君,了解他们的动向。等混乱一开始,叶墟就会抓住时机暗杀圣君。狐越女有歌声护持,真身掠阵,你们应该都能全身而退。”   “我们?”禹息机疑惑地停下步子,“你呢?”   白琅叹了口气:“我要完成太微诏令。”   她要将九谕阁一次拿下。   大批囚犯离开地牢之后,混乱迅速蔓延。   九谕阁以最快速度出动人手进行制压,并且试图查明地牢内的情况,但由于穆衍之被困、浑天仪失序,他们也没搞明白地牢里发生了什么。北天圣君领八部罪器下地牢查明情况;南天圣君迅速带人前往九谕阁边境进行封锁,避免此时再有其他绝境的人趁火打劫;西天圣君坐镇浮华殿,指挥平乱,他压力最小,因为囚犯们在地牢内被折磨很久,基本没有抵抗之力。   东天圣君在四相阁内统揽大局,心下却微有不安。   灵虚门弟子、荆谷谷主、天下第一的谕主、突然回归的禹息机……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密集,很难让人承认是巧合。此刻地牢混乱爆发,更可以让人肯定这不是巧合。   被关入地牢的那个灵虚门弟子,恐怕心中另有大计。   “让虞谷主过来一下。”花负雪吩咐身侧罪器。   很快,虞病到了四相阁。   在计划中,他负责接近四方圣君,将他们的行动回报给白琅,白琅再根据其动向调整计划。没想到花负雪这么快就留意到了他,他也只能立刻联系白琅,跟她发出警告。   花负雪披了身白色裘衣,正站在窗边看殿后樱树,外面乱作一团,他却不受其扰。   “谷主,你可是认识那个下地牢的灵虚门弟子?”   虞病心下微紧:“圣君何出此言?”   花负雪回头看了他一眼,虞病知道他兴许已经猜出白琅的计划了。他正思索着该动手还是该撤离,这时候却听花负雪幽幽一叹:“唉……是太微野心太大,还是我们其余九绝境目光太短,谁又能说得清呢。”   虞病不知如何回答。   “虞谷主辛苦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一片樱花从窗外飘进来,眼睛一眨的功夫就幻化为亭亭而立的少女身影。白琅不是孤身一人,她手里还抱着个小女孩儿。虞病退走,前往殿外支援沈砚师几人。   “东天圣君花负雪。”花负雪微微施礼,示意白琅报名。   “灵虚门尘镜。”白琅还礼,神情郑重。   “尘镜……”花负雪看向白琅手里的孩子,忍不住叹道,“警晨君,你也出来了啊。”   “嗯。”警晨君抱着白琅脖子,点了点头。   花负雪对白琅道:“既然警晨君在你手里……那也罢。绝音人叛变一事,我想你该知道内情了。”   白琅点点头:“境外谕主是为司夜警晨而来。”   警晨君后来又讲了点叛乱时发生的事情。   那日,阁内谕主纷纷往外逃离,外来谕主却一齐冲进九谕阁内部。他们闯入引神殿,通过某个东西将沉睡之中的司夜警晨唤醒。司夜君一醒来就意识到不对,他立即将警晨君藏入地牢之中,利用地牢本身的浑天仪结构隐藏她的器身。   这之后的事情警晨君就不知道了。   不过白琅觉得栖幽应该是给司夜君植入了傀儡丝,将他控制在茧宫当中。   绝音人的天权似乎可以阻隔窥探,不仅让追兵无迹可寻,也让警晨君感觉不到司夜君的存在。之前化骨狱一战,茧宫又已经转移,现在可能真的是很难找出对方巢穴。   外面嘈杂声不断,厮杀正烈。   “四圣君好像俱在阁内……”白琅望向窗口,神色微微凝重。   花负雪失笑道:“这会儿才开始担心是不是有点晚了?”   白琅摇头,她所想的并非这个。如果四圣君都在阁内,那栖幽是通过什么切断主器之间的关系呢?她拿到了百鬼蛛母和勾陈氏,本来很可能天下剑和警晨君也会归她所有,但微生涟借机逃跑了,司夜君又将警晨君藏起来,所以这两个她都没能拿到。   “九谕阁可曾有圣君叛出?”白琅问道。   虽然没有兵刃架在脖子上,但花负雪确实意识到了类似的压迫感。   “两千年前有过。”他答道,“前任东天圣君,玉山子。他叛出后,东方神台降下神罚将其重伤。此后两千年,阁内没有发现他的踪迹,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   白琅可以肯定,这人还在世上,而且在为栖幽攫夺其他人的器。   “什么神罚?”白琅问道。   “谁知道呢……”花负雪笑了笑,披紧身上雪裘,窗外樱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白琅拢手入袖,微微点头:“圣君看来也并非死忠派。”   花负雪回头看着她,手放在断膝之上:“你破坏地牢,引发二次叛乱,带着一众实力不俗的谕主在这儿搅浑水。我若说出‘与九谕阁共存亡’几字,怕是活不过半柱香时间吧?”   白琅一怔,连忙解释:“那倒不会……”   这时候窗外飞进来一团血糊糊的东西。   紧跟着跳进来的是叶墟。   “行了,西天圣君搞定。”他甩了甩手,指着地上的东西说,“边境还有一个,地牢还有一个,等会儿再说吧。面前这个是你处理还是我处理?”   白琅看见地上是一颗人头,顿时感觉要昏过去了。   “拿出去!”她推搡着叶墟,怒气冲冲地说,“出去出去出去!赶快出去!”   叶墟抬手挡在身前,手上血抹了她一身。   “不要碰我。”他皱着眉说,“这就走。”   “带上脑袋……”   叶墟已经消失了。   花负雪看着地上的脑袋:“……哎,我说什么来着。”   白琅都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她理了半天思路,重新说道:“既然圣君不准备赴死顽抗,那就好办多了。我们谈谈条件吧。”   *   九谕阁变乱直到十日后才完全平息。   四圣君已去其三,除了被叶墟暗杀的那个,剩下另外两人都关入地牢。八部改制,不再按器身划分,全部统入天地人无四部,由四位管事分别督查。大量荆谷谕主进入九谕阁内,填补两次变乱带来的人事空缺。   沈砚师帮忙将所有罪器、谕主的身份档案都整理了一遍,防止再出现栖幽,也即枭廻这样的存在。   整个九谕阁可以说从上到下经历了一场大换血,已然是面目全非。   即便这样白琅还是心有不安——因为九谕阁与四方台的联系。这番更改基本已经打破了原本九谕阁的格局,只要在关键地方安插灵虚门的人,就很好将它控制住。但是一旦九谕阁恢复与台上的联络,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可能白费。   所以白琅瞄上了引神殿,也就是台下唯一一个有资格接触台上的地方。   引神殿的核心就是四个石台,真要破坏这东西是很容易的,沈砚师说之所以它还好好地保存至今,无非就是惧怕神威,担心四方台责罚。他怂恿白琅直接将其破坏,断了九谕阁与台上的联系,顺便试试扇主的底线。   “也有道理……四方台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管下面。”引神殿内,白琅看着面前的石台子说,“真要降罚,那也是东方神台向我降罚。”   “那你上呗。”沈砚师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站在旁边。   白琅敲了敲石台,好像不太牢固,她绕着台子观察哪里比较好下手。叶墟受不了她这么磨叽,直接飞出去一把柳叶刀扎到台子正中央,剑气灌入,裂纹一点点延伸开去。   “你去戳它做什么?”白琅惊道,“我来啊。”   叶墟冷笑一声,指了指石台上的光束。   在这束光的照耀下,裂纹一点点恢复,剑气被缓缓消磨殆尽,过了一小会儿,石台恢复原样。白琅走到石台上来回研究好几遍,终于发现这束光会渐渐恢复石台的损毁部分。   “几日前变乱的时候,我来这儿试过了。”叶墟说,“就算把石台打得粉碎,这束光还是会把它恢复过来。”   白琅又看了一会儿,从台子上跳下来。   “所以别想着毁掉石台了,赶紧……”叶墟的话突然顿住,因为他看见白琅又跳上了石台。   她手中银镜脱手而出,逐渐变大,抵在引神殿最顶端。光线照入,镜面又将其折射回去。   白琅抽出符纸,化火引矢,只听“噼啪”一声巨响,整个石台都炸了开来。   过了很久很久,石台依然没有恢复。   “不错。”沈砚师摸着下巴点头,“这面镜子可以坚持多久?”   “时间短一点也没关系,可以不断替换。”   这样一来四方台的隐患算是暂时解决了。   白琅迅速在浮华殿建立界门,连通城主府,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这个界门只能从城主府到九谕阁,不能从九谕阁到城主府。   这样一来两边奔波也方便些。   当她问起钟离异几人的去向时,这两人意见好像不是很统一。   “我还是觉得千山乱屿好一点,毕竟那边没打起来,而且钟离你师门又在那儿。”东窗认真分析道,“你觉得我能去你师门学个啥吗?”   “学剑?”钟离异偷瞄一眼白琅,“我是没觉得千山乱屿有多好,现在没打起来,以后也跑不掉。不如找个赢面大点的势力呆着……”   “不是吧……你这人……”东窗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他凑过去小声问,“灵虚门你也敢去?和天殊宫一样是天下是非之地,多少脏活累活等着你呢。别看白琅了,你看着我老实回答,抛开情感因素,只考虑现实情况,你去哪儿?”   “灵虚门。”   “啧……”东窗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折流上人不在,你胆子倒是大了很多。”   钟离异清了清嗓子,给了东窗一个警告的眼神。   白琅见他们窃窃私语,出于礼貌也没有偷听,过了会儿她问:“禹息机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钟离异和东窗两人都沉默了。   “他吧……还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东窗叹息道,“你自己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白琅找到禹息机的时候,他正跟沈砚师一起看狐狸扑鸟,两个人挥着手叫加油,看起来跟智障似的。   白琅把禹息机单独叫走,他脸上笑容迅速消失,看起来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既然你不想走,当初为什么要跟他们约好一起走呢?”白琅问道。   禹息机早知道她能见人心,却不知她会如此一针见血。   “我也见过好些谕主了,你是最……不主动的一个。”白琅叹道,“有人想要上神台,有人想要成真神,也有人想要像庇世者一样与世长存。唯独你,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禹息机是个很没有方向的人,某种意义上说,九谕阁也许正适合他也说不定。在这里只需要听别人下命令,然后照着做。在这里他还可以获得一杆旗帜,一个坐标,不用想太多,努力维护唯一的目标就好。   而灵虚门、天殊宫那种漩涡,更适合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人,否则迟早将被争斗的乱流吞噬。   “你为什么坚持站在灵虚门这边?”禹息机问。   白琅同样没有太多欲求,她看起来就跟太微不一样,也不该属于灵虚门这种地方。   “因为我有方向。”白琅又叹道,“我不知道这个方向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它会将我引向什么结果。但我确确实实,有一个前进方向。这个方向与太微上人所奔赴的方向一样,所以我选择追随他的脚步,与他同行。”   禹息机沉默不语。   若是要问“你有什么愿景”,恐怕沈砚师这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人也能给出惊世骇俗的答案。   但是禹息机答不上来,他没有愿望。   白琅见他不语,放缓语气,轻声安抚:“也罢,你不想离开,那便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现在四圣君已去其三,剩下的花负雪虽与我达成协议,我却对他不怎么放心。”   栖幽这边有一位圣君帮忙,这位圣君曾受扇主神罚。虞病见过花负雪膝上的伤,也是扇主神罚。两人之间不好说有什么关联。   禹息机微怔:“你想要……?”   “若有一人能与花负雪分庭抗礼,对其稍作制约,将他的动向及时告诉我,自然是最好不过。既然你不想离开,那么……要成为新圣君试试吗?”   要与我同赴一个方向吗?   这条道路充满杀伐,指向无人见过、无人知晓的地方。   *   从九谕阁回来,白琅立即开始备战天殊宫。   百日之约仅为缓兵之计,白琅只想用这个约定暂时填补太微闭关的空洞,免得天殊宫、扶夜峰等等敌对势力一齐动手。而百日之后太微是否出关,才能真正决定计划的走向。   她大概检查了一遍手下的器。   她试着用天权延长风央的出现时间,在狐越女的教导下以盘铃乐声混合镜中幻觉,让人沉醉不知。她每天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白言霜相处,一点点磨合与琅嬛镜的默契,偶尔也听白言霜讲一点剑术。至于琢玉那边,他反正是祚器,只要他活着就没什么大事了。   她以最快速度将妙通五行术积累到关隘,不断凝练真气,使道法配合天权能有更大的杀伤力。   临近百日之约,夜行天找到她,给她看了偃月真尊刚刚传来的青铜简。   “我算算……约定的时间是三日之后,对吧?”白琅问道。   夜行天点头:“但是圣尊希望今日能来正阳道场,先找到太微闭关之所再说。”   看来是怕白琅耍诈,所以提前来做准备。   “圣尊不怕我请君入瓮?”   “不怕。”夜行天答得简短。   白琅能从他沉稳的语气中听出圣尊这次恐怕准备充足,她笑道:“那好,今日子时我会开城主府界门,恭迎圣尊驾临。”   子时之前,她泛舟入荷塘,在星星点点的光芒下推开微生涟的门。   “微生前辈。”   微生涟自她进入荷塘就感觉到了,此时正拿着煌川剑,在谨慎郑重地擦拭剑锋。他问道:“来取剑的?”   “不是。”白琅摇头,“还请微生前辈将天下剑借我一用吧。”   微生涟没有想过她也会提这种要求,他神色微微沉凝,眼中似有敌意。   “不要担心。”白琅声音低柔,“我知道前辈不喜灵虚门,因为当初应鹤真人散播‘得天下剑者可以得天下’之事,你才落得这般下场。这次我借你一用,若是真的让天下剑出鞘,也只杀一人,这人想必微生前辈也欲除之后快。”   “应鹤?”微生涟问。   “不……”白琅看着他,声音依然温柔,脸上却看不见笑容,“太微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补完 第174章   174、篡位覆局   微生涟沉默不语。   他在想, 白琅到底是在试探他对太微的敌意,还是单纯想找个由头借用天下剑。   斟酌了一会儿,微生涟答道:“我对太微上人并无杀心。”   白琅看着他。   他知道这个时候移开视线就太心虚了, 但还是没忍住。   “城主府很好。”白琅叹道,“进可刺杀太微, 退可躲避绣鬼人。如今傀儡丝已除, 你还呆在此处, 无非是在打正阳道场的主意。”   白琅自己不擅长说谎, 但是有人在她面前恶意说谎, 也差不多是送死了。   微生涟只得答道:“你真的想杀太微?”   “何必再问?”白琅微微蹙眉,“我说一遍你不信,说一百遍你也不会信。直接给个准话吧,借还是不借?不借就把煌川剑还给我。”   “借。”   “借也要把煌川剑还给我。”   “啊……”   白琅伸着手逼近一步:“给我。”   微生涟手中煌川渐渐淡入虚空。   白琅指尖燎燃烈火,双手张开的一瞬间赤弩焰箭离弦而去。煌川剑再度凝具实体, 剑芒如织,交涌在水榭小筑周围,赤色火焰被川流般汹涌的的剑意压下。   白琅眼中映出火苗, 赤弩之上的烈火愈发张扬,又一道黑红色烈焰成箭。她斥道:“你知道不知道, 你越掩饰我就越怀疑……”   一箭离弦。   微生涟横剑相挡,谕主真气压制性极强, 幸好煌川并非凡铁,不至于在这上面吃亏。他抽身后撤,拔剑出鞘, 如龙贯日。剑芒气势压得极低,如风光烟霞锁入无边长夜。一点火焰在这片漆黑中看得格外清楚,微生涟心空无物,刃身横立,剑上起风,火迎风势逆涨,反向白琅而去。   白琅第一次与微生涟交手,清晰地感觉到他与其他剑修不同。   剑术近乎“道”还只是很小的一方面,他身上没有通常的“人剑合一”之感。他完完全全控制着剑,就像白琅控制火焰,叶墟控制五行一样。高超的得心应手之感也并不来源于他对剑的熟悉,更多的是剑对他的配合。   微生涟是被“剑”这种兵器所宠爱着的人,有着单凭“努力”无法企及的天赐才华。   白琅目光凝视火焰,很快它便凝聚成箭,射穿她手中捧着的镜子。皲裂的纹路将光滑的镜面分割成无数片,剑气又将它碎成星星点点的粉末。   白琅抬眼看见四下飞舞的亮片,沉声颂道:“鹤翼,云雷,松上风。一渠东注,百岁成空。”   碎镜停滞空中,剑芒淌如川流。   微生涟意识到什么,试图收剑归鞘,但是除了剑芒之外,周围所有实物都被凝滞在半空中。白琅从川流般的剑芒中逆行而来,直接抬手握住剑柄。   微生涟立即覆过她手背,试图将她拽开。   “从我发现你偷偷拿着煌川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怀疑。”白琅牢牢握住剑柄不放手,“折流的意识……是不是还在?”   微生涟神色微变,正要说什么,这时候门外却进来一位黑衣魔修。   “时候差不多了。”夜行天刚一步入水榭,周围滞空的碎镜就全部落在地上。微生涟趁这个机会将煌川收入虚空,白琅抓了个空,被他利索地搀住,两个人看起来十分亲密。   白琅反手就给了微生涟一个耳光。   ……   打是打得不重,但白琅看他的眼神极其恐怖,估计已经确认他将折流的意识暗藏剑中了。   “他也一起去。”白琅回头对夜行天说道。   夜行天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微生涟的长发垂下阴翳,良久才对白琅道:“取器吧。”   “见到太微再说。”白琅情绪还是一点也没平复,脸色苍白,眼神里燃着火苗。   微生涟默然。   在十分凝重的氛围之下,几人泛舟离开水榭,前往界门处。   微生涟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昏黑,看月相应该是子夜时分。白琅来时天还亮着,只交手两次居然就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与她那句“一渠东注,百岁成空”的真言有关。白琅用权与许多谕主是不同的,她的天权也有多个阶段,但她不会一板一眼地按阶段使用,经常是混着用的,所以真言也常常让人摸不清头脑,每次都是新样子。   时候一到,白琅便开界门迎接圣尊。   她本以为天殊宫会让偃月来,没想到从界门走出的却是虚极。   虚极天尊穿一身白色纱裙,半边脸上描着墨藤朱花,眼尾泪痣上长出艳丽又单薄的红,让人平白生出哀怜。他身后紧跟着解轻裘,解轻裘臂弯间抱了一件厚重的雪狐大氅,似乎是给虚极天尊准备的。   “圣尊远道而来,辛苦了。”白琅这时候才缓了点神色。   虚极天尊拢手入袖,看起来一副很冷的样子,但解轻裘给他披衣服他又不让。   他轻叹道:“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这边准备得如何?”   “我什么都没准备……”白琅实话实说,“前些日子太微上人秘密传诏,把我给支出去了。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内去他闭关的地方探明情况,没想到您提前抵达……”   这话说出来非常真诚,虚极天尊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只能道:“还有三日,现在准备也不迟。”   白琅点点头:“好消息是,玉仙尊去不临城了,朝见隐夏和夕闻空春两位长老都回海国有点事情,也不在正阳道场。能进文始殿的只有我一人,可以说是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虚极天尊失笑道,“这话由我来说倒还正常,怎么你说出来就这么别扭。玉剑悬和那两个鲛人都是被你支走的?”   “玉仙尊是被我怂恿的,海国那边就跟我没关系了。”   “先走吧。”虚极微微颔首,示意她带路。白琅与三圣尊均有命契,倒不怕她反悔。虚极更担心太微,那家伙即便是受伤闭关,也肯定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说不定白琅跟他们定立命契,就是因为对太微的实力有信心。   半山腰风大,虚极天尊一直在掩唇咳嗽,解轻裘低声劝他披上衣服。   “圣尊身子不适吗?”白琅问他。虚极天尊看起来倒是真气通融无碍,生机十分蓬勃的,不过怎么老是表现得十分单薄脆弱。   “有些冷罢了。”虚极天尊轻叹一声,最后还是披上了雪狐裘。   他从解轻裘心口取出一盏青灯,手微微合着摇曳的灯火,似是在取暖。   “提灯人”,白琅脑海中闪过这个称呼。偃月真尊应该是击钟人,虚极天尊是提灯人,从上次与凶咎邪尊交手的经验来看,他多半是操械人。和“击钟”一样,“提灯”这个天权名称也看不出门道,只有等他用了再说。   想到这儿,白琅用余光瞟了一眼跟着后面的夜行天。   夜行天器身是钟,所以跟偃月配合得多些,这次来的是虚极,解轻裘也在,怎么他还没回去?   “到了吧?”虚极忽然说道。   面前道路忽然平坦,一座大殿嵌入山中,上不接天下不及地,却是正阳道场掌门真人坐镇之处——文始殿。殿前树荫婆娑,月光明亮如水,阶上无尘,纵使太微闭关百日,它也依旧焕然如新。   “嗯。”白琅停下脚步,“文始殿中有密道,太微上人带我走过一次,他在密道何处我也不敢确定,只有等进去再说。”   “现在进去?”虚极天尊看似在问她意见,其实语气隐隐已经肯定。   “百日一到,你们便可以进去。”白琅沉声回答。   都已经站在文始殿前了,虚极天尊也不想跟她绕弯子:“你立约百日,到底有何深意?”   白琅看着文始殿的匾额,平静道:“百日之时,你自会明白。”   虚极天尊闭目敛息,三次日升日落,周围来往弟子无数,没有人发现三名魔修。虚极天尊手中青灯一直有淡淡的辉光笼罩着,看起来不冷不暖,朦胧浅淡,将他们所有人的气息都遮盖住。   白琅一直盯着殿门,整整三日没有合眼。   微生涟感觉得到她在期待什么,但这种期待又因为理性的压制而不是很强烈。三天后,文始殿大门依旧禁闭,白琅身上那种沉重的期盼突然消失了。   入夜,风寒。   “走吧。”白琅走在众人之前,伸手覆在门上,过了好久才把门推开。门上是有禁制的,但是对她没有效果,因为太微闭关那日说过,如果百日之内他未能出关,要白琅亲自来叫他。   其实玉剑悬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白琅也知道。   ——如果百日之内太微未能出关,那就说明他出不了关了。   他要见白琅,传位给她。   白琅走在大殿上,想起自己在这个地方被太微骂哭,还要跪下给他叩首。   她走上太微的圣座,想象他头顶“千古一人”的匾额,脚下群仙诸道俯首的样子。他看着那些天之骄子,目光定是又刻薄又不屑。天之骄子又如何?他想推翻的正是这“天”。   白琅还想起来很多事情,翻涌的回忆让她头脑心脏都微微生疼。   “密道从哪里进?”虚极天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白琅从圣座上走下来,绕到殿后,学着太微的样子打开禁制,密道一点点显露原型。   “里面都有些什么机关?”   “没有机关。”白琅走了进去,“只是岔道多些罢了。要分头找吗?”   虚极天尊同意了。   “月昭,你跟我一起吧?”他轻声道。   “是。”夜行天没有犹豫。   白琅、解轻裘还有微生涟走一条路,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能听见整座大殿中机关运行的声音。解轻裘有些警惕:“你不是说没有机关吗?”   “没有机关。”白琅停下脚步,机关运行的声音也随之停止,“是引路的禁制,只要我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太微上人的闭关之所。”   她继续向前,机关运行声和她的步伐一样平稳。   解轻裘愈发警惕了:“等等,如果这个禁制可以将你带到太微闭关的地方,那你为何要让圣尊分头行动?你想违背命契吗?”   “自然不会。”白琅轻声道,“因为我知道分开行动的话,他肯定会带走夜行天。有些事情我不想让夜行天看见。”   解轻裘一向对这些情感纠葛不感兴趣,但遭不住衣清明这个大嘴巴天天提。   他知道夜行天潜伏煌川道场的时候曾与白琅一同生活十多年,甚至将妙通五行术传授给她。按说天殊宫秘法是不能私传的,但夜行天、衣清明是最后一代修行妙通五行术的弟子,他们的师尊洞阴极尊也不在宫中了,所以当然是想传谁就传谁,现在几位圣尊也不好说什么。   夜行天为三圣尊效力好几千年,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也不曾按照自己意愿做过什么。将白琅抚养长大可以说是为了完成潜伏命令,但教授她魔道真传就明显不是了,这让几位圣尊都有些生疑。   不过洞阴极尊的威望摆在那里,夜行天自己的忠心也摆在那里,最终三圣尊还是没有指责什么,最多有虚极天尊偶尔刁难。   解轻裘心知肚明,虚极天尊偶尔刁难,也并非真的不信任夜行天。他只是从夜行天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想要宣泄某种过去不可挽回的怨愤。   没走多久,机关的声音停下了。   白琅也随之停下步伐。   两边侧门一扇扇打开,每一扇门里面都藏着历代灵虚门掌门真人的法宝灵药,看起来金碧辉煌,灵气蓬勃,让人叹为观止。连解轻裘和微生涟都惊叹于灵虚门五千年的积累,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当他们抬头再看时,白琅已经走到了密道的尽头,伸手推开了正中央那扇门。   门内是一间静室。   相比起两侧数不尽的藏宝阁,这间只放了个寒玉座的静室看起来实在寒酸。   太微就在座上倚着,手里拿了本书,是写女鬼和书生的话本册子。他换下了那身繁复华丽的衣服,只着黑白太极道袍,静室里没有灵丹妙药和真经圣典,只有大堆他以前没来得及看完的小说戏剧。   见白琅把门打开,他只抬眼看了一秒,很快又低下头。   “来了?”   语气和平常一样。   白琅回头看向微生,说道:“给我剑。”   她的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微生涟还是读出她口型才明白这意思。他微微俯身,白琅从他心口取出天下剑。   举世闻名的天下剑,得它者可以得天下的天下剑。   白琅几乎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样子,她只觉得手里很烫很烫。   解轻裘察觉到气氛非同一般,没有贸然上前。他看见白琅拿着天下剑,一步步走到太微身边,把他手里的书抽走了。   “师尊,这本我看过了。”她声音颤抖,“结局女鬼被和尚超渡了,书生赶考当官,平步青云。”   太微手中一空,指尖微微收紧。   “哦,知道了。”他淡然道,“这结局也不怎么样,早知道就不看了。”   白琅忽然笑了:“你就算早知道结局,也依然会打开这本书的。”   她忽然俯身拥抱了一下太微——至少从解轻裘这个角度看来是这样,直到他看见地上淅淅沥沥洒落的淡金色血液。   太微是真仙之躯,凡铁难以伤他,可白琅刺进他胸膛的是天下剑。   解轻裘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白琅手抖得厉害,天下剑就这样停在太微身体里,有半截在外,刺不进也拔不出。   “怎么这么没用?”太微抱怨了一声,抬手抱住她,猛地将她压向自己。这次白琅清晰地感觉到了剑刃擦过骨骼的触感,她脑子里仿佛有尖锐的鸣叫,周围的一切都离得很远。   “别怕,别怕。”太微轻拍着她的背,生平第一次这么温柔,“很快就过去了。”   好像被天下剑贯穿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不能哭。”太微轻声告诫,“从今往后都不许再哭了。”   白琅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唯独心脏难以跳动,她用力闭着眼睛,怕一睁开就要落泪。   太微将手覆在她握剑的手上,悄悄给她塞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白琅不敢低头去看,怕直面他胸口的伤。   太微在她耳边传声道:“大梦是活的,还是个女孩子,名字叫阿芹。不过和人不一样,它少了一魂一魄。为了让它与四相八荒镜媲美,又能为我所掌控,我必须给它一魂一魄。四相八荒镜与大梦玉石俱焚,我失一魂一魄,又与蛛母、栖幽强战一场……算是五千年来最凶险的一回,能撑到今天,已经是万幸。”   “但是这件事还没完。”太微声音越来越急促,好像赶着想说完这段话,“四相八荒镜中应该有镜主残魂的,大梦之中也该有,因为二者都是用镜主残魂淬炼的。但是我毁去这两件圣器时,没有感觉到残魂溢出。镜主残魂消失应该是最近的事情,而最近接触过四相八荒镜的,只有西王金母、栖幽。有人把镜主残魂弄出来了……不能……”   太微的声音忽然一滞。   过了会儿,白琅听见他继续,这次没有传声,而是极小声地在她耳边低喃。   “四相八荒镜和大梦是镜主残魂的容器,没有了它们,镜主很难复活。但是残魂之事终是隐患,必须想办法解决。”太微急促地说道,“当年镜主要求扇主杀掉自己,因为他已经失控了……知白守黑之道已经被……不能让他活过来重建旧秩序,只有新秩序才能……”   后面有几个字白琅没有听清,门外传来了另外两人的气息,夜行天和虚极天尊已经到了。   “去找西王金母和栖幽。”太微立即止住话题,他松开白琅,“你记得把天下剑抽走,别忘了。”   这是他跟白琅说的最后一句话。   白琅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直起身子,竭尽全力才将天下剑抽出来。   她回过头,看向门边站着的所有人。   “怎么了?”她说,“都这么看着我?”   她身上很干净,因为太微的血是淡金色的,溅上去也很好看。除了光芒闪亮,如新雪洗过一般的剑锋,她身上就跟来时一样,没有任何惹人瞩目的地方。   夜行天觉得她平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反正命契摆在这儿,比起看着你们出手,还不如让我自己来。”白琅收剑归鞘,目光如雪,干净敞亮,“请圣尊记清楚,从现在开始,到你我二分天下之时,不得与灵虚门开战。”   她气势高昂,脸上一点也见不到恐惧心伤。   至少这一刻,她感觉太微还与她在一起。他的勇气和信念都顺着淌血的剑进入了她的身体,支撑着她与虚极天尊对立,与四方台对立,甚至要与那位沉没于荒古的镜主对立。   她不是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而是知道自己一定会做到。   她将不可战胜,因为她杀了太微,所以不能再被其他人杀死。   “明白了。”静默良久,虚极天尊微微致礼,“待你继位之时,天殊宫定来道贺。”   夜行天与解轻裘随他离去。   路上,解轻裘忍不住问:“圣尊不检查一下太微尸身吗?”   “你看着她动手的,你觉得是真是假?”虚极天尊问道。   “这……”解轻裘道,“应该是真。”   夜行天道:“可是映镜一权擅长捏造虚真,眼见不能为实,圣尊还是应该检查一下的。”   “如果太微没死,她不必如此强大。”   解轻裘微愣,没有明白虚极天尊的意思。   “再加上百日之约……”虚极天尊思索道,“她早知道太微百日内可能会死,所以定下约定,以缓兵之计为浮月孤乡争取时间。而太微死后,她又需要一定时间重整灵虚门,停战约定可以帮助她达成这个目的。”   虚极天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是夜行天依然不懂,为什么白琅要亲手杀死太微。   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决定亲自下手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转过身,背对太微的尸体,与他们冷静交涉的。   他都无法想象。   “月昭,不要走神了。”   听见虚极天尊的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青铜树下,偃月真尊、凶咎邪尊都在,欢喜天也在。偃月真尊正看着他,目光略带审视。   虚极天尊抬袖掩唇,轻咳道:“月昭,稍微讲一下情况吧。”   夜行天将这百日在城主府了解到的情况都讲了一遍,提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他语气微沉:“我与圣尊同行,所以白琅动手时并不在场。这里是影璧,从进入文始殿到……最后,都有记录。”   影璧交予圣尊之后,三圣尊需要共同商议后续行动的方案,解轻裘和夜行天则被遣散。   回宫路上。   解轻裘松了口气:“本来以为这次会有苦战,幸好没有。师尊身体越来越差了,上次在化骨狱就险些无法维持龙身……”   “化骨狱那次有这么严重吗?”夜行天微微皱眉。   之前虚极天尊提前赶赴化骨狱,他们几个器都是后来追上的,其中还只有解轻裘找到了他。听解轻裘回报,似乎在夺取镜主遗物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问题是四相八荒镜都被太微毁了,虚极天尊拿到的遗物又是什么?   “是啊,近些年都很少见到师尊化龙了,上次还是与言琢玉交手。”解轻裘脸上的忧虑之色十分真切,“龙身无法维持的话,人身恐怕也……”   “你在担心什么?”夜行天冷冷地问。   解轻裘忽然停住话题。   这些不是他们该想的事情。   解轻裘生硬地换了个问题:“如果太微倒下,那灵虚门给圣尊的压力也会小些,这样应该更好吧?”   夜行天不知道怎么说。   解轻裘不懂,但虚极天尊已经理解得很到位了——“如果太微没死,白琅不必如此强大。”。太微连自己的死都要物尽其用,让白琅亲手了结他,为灵虚门换一个无限强大的可能性。   白琅背负着太微的性命,所以必须成长,必须成为灵虚门甚至整个仙道的新领袖。   他们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太微的力量,但是对于白琅,却是一无所知。   “说起来……”解轻裘突然问,“你每次见白琅都带着影璧吗?”   ……   “衣清明说,你上次去阆风苑找白琅的时候也带着影璧。”解轻裘回忆道,“偃月真尊穿女装的样子还是你记下来的。”   夜行天轻斥:“衣清明这小子怎么把你也带歪了!”   *   天殊宫之人离去后,白琅还在太微闭关的静室里呆了一会儿。   微生涟看着她为太微整理妆容、衣冠,然后将他在座上扶好坐正,一板一眼,认认真真。   她浑身都沾着温暖的淡金色血液,等这些血冷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她站起身,将天下剑塞回微生涟手里。   “走了。”她离开静室,合拢门,穿过那些藏满秘宝灵药的密室。   微生涟看见她指尖紧紧绕着紫金绳,掌中是一枚寒玉令,正是灵虚门的掌门令。   难怪虚极天尊会提“继位”这一说。   在微生涟看来,太微传位给白琅是很不可思议的。她年纪太轻,而且从未在灵虚门各个道场露过脸,就连过往的档案都被太微销毁了,完全是“横空出世”,如何能服众?   但想想这件事是太微做的,又觉得没那么奇怪。   他本来就非常人。   “你为什么还跟着。”白琅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城主府,她一回头,发现微生涟还在身后,便道,“傀儡丝拔了,太微也杀了,你要是不还煌川剑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值得留的。”   微生涟一路上都在想事儿,不留神就跟着她到了门口。   他觉得自己对白琅的容忍是前所未有的,也许是因为折流的情绪影响,也许是在藏魂煌川剑一事上确实有愧于她。   “你还想要什么?”白琅问他。   微生涟不喜欢她这口气,低头一看她神色,发现她竟也没有指责,而是眼神悲伤又容忍看着他。   是了,他对白琅的容忍并不是因为折流,也不是因为心中有愧,只因为白琅也是这样容忍着他的。   “想要留下。”微生涟如是答道。   他取出煌川剑,交到白琅手中。   “魂在剑中,骨在我身。”他感觉到白琅握剑的手狠狠绞紧,一丝都不敢放松,“若用铸剑人的权抽魂煅骨,应该能重铸灵明。”   微生涟不愿意抽魂煅骨。   对他而言,折流是鸠占鹊巢之人,如今他夺回身体,完全不必去管折流如何。   但是事情和他想象的有一些偏差。   “他很幸运。”微生涟平静地说。   他发现折流与他并不相同——折流在这个世界上是有“牵绊”的。有一个人会为了折流存在过的痕迹而不惜一切保护这具身体,那个人坚持不懈地寻找将折流找回来的可能性,一步步将他洞察明了,对他威逼利诱。   “进来吧。”白琅打开门,转身进去。   城主府中心,夜行天搬离后,白言霜被换到了附近。   最近府上多了钟离异和东窗,钟飞虎越发处理不清人际关系,最后只得按照房客与白琅的关系亲密程度安排住处,玉成音和白言霜是离她最近的。   “飞虎,能把府上人都叫来吗?”   钟飞虎正在检修夜行天呆过的地方,以防他留下隐患,突然听见白琅这么一声,不由有些纳闷。他说:“把他们凑一起可要半天呢,更何况微生和应鹤根本不能在一个屋檐下呆着……”   正好这时候微生涟跟着进来了,钟飞虎立即息声。   “去吧,我可以稍微等一会儿,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钟飞虎从她语气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立马跑去找慕娇娥,然后两人分头将府上所有人聚齐。   都到这儿之后,大部分人都是一脸茫然的。   “有什么事情?”钟离异不安地问道,他觉得白琅神色中藏了很不好的东西。   白琅尝试了好几次,那句“我杀了太微”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她只是笑了笑:“没什么,以后我可能不在城主府住了,跟大家说声,有事就来正阳道场找我吧。”   “为、为什么?”玉成音抓着她衣角小声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白琅蹲下来,想摸摸她的头,但又莫名害怕地收回了手。她想起自己是用这双手执剑杀死太微的。   “你好好听慕姐姐的话。”白琅亲了亲她的额头,又同其他人交代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请所有人散了。   大部分人都是满脸莫名其妙的。   “来吧,跟我说一下铸剑人的情况。”白琅朝微生涟招招手,引他入幕。   根据微生涟的说法,铸剑人大约也活跃在五千年前,与他同一时期,但是比他活得久。在他生时,铸剑人便已经在收集宝剑,铸四十九遗冢。   “他收集的‘宝剑’并不是真正的兵刃,而是剑修。”微生涟道,“他用这些剑修的身体温养剑坯,然后入炉熔铸成剑。”   这事儿是很犯剑修忌讳的,而铸剑人又不是擅长战斗的谕主,所以收集剑坯都是偷偷摸摸地在做,知道的人很少。   白琅问道:“他是怎么找到你肉身的?”   微生涟都被分了八千多块,这也能找齐,不应该是巧合。   “我觉得是有应鹤相助。”微生涟皱眉。   “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往他身上猜啊。”见微生涟脸色沉下来,白琅又连忙道,“我不是为他开脱……算了,你继续。”   “应鹤散播‘得天下剑者可以得天下’一事就不怀好心,”   “行行行他不怀好心。”白琅揉着眉心说道,“那还是只有先恢复应鹤记忆,才能找到铸剑人。其实我不觉得铸剑人还活着……”   微生涟暗示道:“就算铸剑人死了,还是有人知道怎么重铸剑器的。”   “琢玉不行……”白琅觉得头更疼了,“不能让他碰你。”   微生涟不自然地侧过头去。   白琅一边思索一边说:“拾慧人真诰也死了,折流灵明未聚,沉川在台上……只能先等着,过段时间再看。”   她抱着煌川剑离去,也没有跟微生涟道别。   微生涟从背后看着她小跑离开,忽然想起受伤的鹿,又觉得她比那要强大。   白琅回了自己房间,背靠着门,抬手微压,房里所有镜面都黯淡下去,不再折射任何光彩。   她甚至不想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不能再哭泣的脸。   房里帘幔都已被放下,光芒渗不进来,黑暗让她觉得安全。   “你不能哭。”她学着太微的口气,一字一句告诉自己,“从今往后都不许再哭了。”   你也不能输,不能畏惧,不能退缩。   你要代替那个人,走向无人听闻、无人知晓的新世界。   你会像他一样,熊熊燃烧,光华刺目。   “怎么了?”黑暗中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白琅抬起头,看见白言霜站在她面前,白衣束发,有几分他成年时的影子。   “没什么。”白琅笑了笑。   白言霜微怔,伸手触到她唇边,抚平她微笑的弧度。   “怎么了?”他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   白琅握住他的手,又笑起来:“你觉得世界上是有‘善’的吗?”   白言霜微微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善’是什么?”白琅问他。   “惩奸除恶?”白言霜其实没有太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还在想白琅今天到底怎么了。   “谁来判断‘奸’或‘恶’?”白琅又问。   “天道公理。”   白琅松开手,点头道:“所以在天道公理之下,可以通过惩奸除恶来成就‘善’。”   虽然刚才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但白琅说出的话怎么想都有哪里不对。   “‘伤害’所成就的只是恶果。一棵树被蚁啃食了,剩下的是朽烂的根;一个人被伤害了,剩下的是有疤痕的心。”白琅低声道,“那么一个善良的人,可以通过伤害,来成就善良吗?”   这是与其本质相违的。   就好像一个乐手不能用自己高超的音乐技术使人不懂音乐,一个骑手不能用他的骑术使人不懂骑马。   一个善良的人不能用自己的善良成就恶果。   惩奸除恶也好,牺牲小善成就大善也好,这些在绝对的善德之下都是不存在的。   “我一直在想,‘伤害’并不是善者的力量,而是与善者相反的事物才具备的力量。既然天道公理具备这样的力量,那么它就是不善的。”   白言霜突然俯身,将她按在门上,眼神中微有阴翳。   “你知道镜主为什么会死吗?”他呼吸急促,神色非常严苛,“因为他思考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白琅看着他,一言不发。   “不要再想这些了。”白言霜沉声道。   白琅轻抵他的额头,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存在另一种‘善’的天道,在这种天道公理之下,不存在任何伤害?”   “够了!”白言霜抬高声音,白琅静下来看着他,他猛然意识到两个人离得这么近。   他松开白琅,微微直起身子:“知白守黑,如果不能坚持这个原则,那么镜主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知白守黑。   ——你要知道善道的存在,但又能够固守恶道,执掌生杀。   所谓的“庇佑苍生”,镜主做不到。   一旦他理解到世界上可能存在全然的、绝对的善,他就会放弃现在的天道公理,转而追求那个不存在伤害的理想世界。他已经不能再忍受牺牲小部分,成就大局平衡的虚伪“守护”了。   因为他无法继续遵守天道定立的“知白守黑”原则,所以才会选择死亡。   “你终于说到镜主了。”白琅笑容不减,她反而逼近白言霜,在他耳边低声问,“那么,现在告诉我,即将被复活的镜主,是坚持恶道的那个,还是追求善道的那个?”   她柔软的声音沿脊椎而下,让人遍体生寒。   *   “太微座下弟子尘镜弑师篡位!”   这个消息刚传过来的时候,没几个人往心里去了。太微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被杀?而且尘镜又是谁?听也没听过。   再加上消息是魔境传来的,许多人都以为是天殊宫的阴谋。   可是不久后又有影璧流出。   那是一段很短的记录,穿深青色道袍的小姑娘将染血长剑从太微身上抽出,缓缓回过头面对所有人。她笑容平淡谦和,目光如新雪春阳,收剑归鞘的动作也是从容顺畅的。但是配合背后太微沉寂的身影,看起来让人分外心寒。   若是仅有这一段,还能说是伪造。   但是杀死太微的那柄剑,却无人可以伪造。   那正是天下剑。   “得天下剑者可以得天下”,五千年前已经沸腾过一次的修道界再度被点燃。   无数修道者往灵虚门正阳道场奔去,想要一探究竟。但是到了附近几界,他们才发现这里已经彻底变样——围绕着灵虚门正阳道场的几界已经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被称作“无界镜世”的另一重世界。   这里的物质就像被无形的手抹过一样,在镜中倒映消融,随意重构。这里也没有水、气、固的差别,一切都像鱼一样徜徉其中。未知生物遮天蔽日,徘徊游弋,有闯入者试图避开他们,但它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们并不伤人,只会将闯入者吞入腹中,然后带出镜世。   修道界终于开始相信灵虚门变天了。   尘镜弑师篡位的消息真正被确定下来,是在无界镜世降临后第十日。   那一日,十绝境所有境主都收到请柬,新任掌门真人继位大典将在不久后举行。   而此刻的灵虚门,正在陆续召集各道场创立者回门派面见新掌门。   琢玉在安抚了裴素琴之后,也以最快速度回来了。他发现白琅不在文始殿坐镇,而是将议事地点换到了峰顶。   这里和正阳道场周围一样,被映镜天权覆盖,又有极强的仙道清气。平坦开阔的广场之上,紫气青烟渺渺而起,中通金阙琼玉庭,上极太丹浮黎乡,一眼就能看出是有大能以玉清真王律构建,而且昼夜不息地维持的。   看来白琅已经在门内得到了一定支持。   从紫烟之中往上,玉门金墙鳞次栉比,飞檐瑞兽罗列如星。正中大殿仿文始殿而建,但匾额上写的是“无极殿”,且有种种神霄密文、华光妙咒护持,看上去防守严密。   大约是知道太微身死、天下剑重现等消息会招人觊觎。   琢玉进来的时候四下并无人看守,白琅正在殿上同玉剑悬交谈。   “……来了就直接让他见我,然后立马回去。”白琅说道,“三千界道场不能无人坐镇,分批次面见那些在外的大能也必须尽快。在继位大典前至少要稳住最重要的那部分人。”   “可是有些人根本没理诏令。”玉剑悬正在翻看一列名单,都是那些在外传法或者飞升后出去自立道场的大能。   “这些就先不管,九阳道场都来过了吗?”   “我看看……九阳道场是最先到的,大长老已经应付过了,掌门真人还要见一次吗?”   “再见一次吧。”这时候白琅才回过头来看向门边,她笑道,“琢玉上人,你终于回来了。”   琢玉挑眉:“掌门真人。”   白琅跑到他身边,看上去非常欣喜:“等会儿我让玉仙尊把名单也给你一份,帮我见一下其他道场的飞升前辈吧。”   白琅没有向他说明任何情况,一来就理所当然地扮演了太微的角色。只不过她比太微更温和亲切,容易相处。玉剑悬那声“掌门真人”已经叫得无比熟练,言行举止也如太微在时那般得体,至少从他们两人身上,是找不到破绽的。   在这样的气氛下,琢玉也只能像玉剑悬一样假装无事发生。   “知道了。”他答道,停了一下又问,“要说些什么?”   “随意一点。”白琅从玉剑悬手里接过名单给他,“告诉他们继位大典在即,最好保持谨慎克制,免得惹出事端。”   白琅说得亲切,但是里面表达的意思却不太亲切。   她是说,琢玉不用解释任何东西,只要让各道场保持沉默,闭嘴等继位大典就行。   “辛苦了。”白琅笑着道谢。   琢玉退下,离殿后才微微蹙眉。   琢玉离开之后,白琅又找出一份名单,将它递给玉剑悬:“玉仙尊,帮把我必须要见的人都划一下,这两天安排时间全部见了。然后还有继位大典要来的人,烦请你给我整理一份大致介绍,能让我把名字跟脸对上就行。”   “知道了。”玉剑悬顿了顿又道,“琢玉这边?”   白琅无奈地笑了笑:“他也辛苦了,有这么多人要谈呢。”   听她口风如此,玉剑悬只能将这个话题按下。   太微脾气不好,但实际上比白琅更好侍奉,因为白琅不会轻易让人理解她的所思所想。   “嗯,多谢了。我先去见一下大长老。”   白琅将圣座翻转过来,座后是一面一人来高的镜子,她步入镜中,圣座又缓缓转回原来的位置。   玉剑悬将名单收入袖中。   离开大殿时,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无极殿”几字是太微亲笔,早在他死前就已经写好。   太微闭关前,玉剑悬问他:“掌门真人何日出关?”   太微骂道:“你管那么多作甚?要是我一百天还没出来,就去找白琅,让她来叫我。”   玉剑悬隐隐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但是不敢擅加揣测。   月余之后,太微正式传诏他和大长老,讲明自己的身体情况。他们这才确定太微是有意传位白琅的,大长老强烈反对,不过也没什么用。这两人相持不下,最后玉剑悬只能提了个意见,将九谕阁交给白琅,看看她能做到哪个程度。   如果她顺利拿下九谕阁,那么大长老要为她继位一事铺路。如果没有,那么大长老代掌门一职,等太微死后再选。现在结果也出来了,大长老全力以赴准备继位大典,没有再表达任何反对意见。   不过说实话,他和白琅两人相处时,气氛确实让人胆战心惊。   玉剑悬正想着的两人,此刻正在偏殿中平静交谈。   “这里是海国宾客的名单,没有特别要见的人。”朝见隐夏将一支玉简交给白琅,然后从袖口中拿出一个海螺似的东西,“这是螺笛。”   白琅接过来就凑到嘴边想吹一下。   朝见隐夏一把将螺笛抢了回来,黑着脸道:“这是危机时候用的。天下剑的消息传开了,继位大典的观礼者鱼龙混杂,执剑弟子不能随时在你身边保护。若是到了生死危难之际……”   “它能保护我?”白琅问。   “不。”朝见隐夏冷冷地说,“你可以用它记下遗愿。”   他将螺笛塞回白琅手里。   白琅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说:“大长老,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当掌门吗?”   朝见隐夏无动于衷:“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去招待海国宾客了。”   他转身离开,蓝色长发像波浪似的荡开。   白琅在他身后“哔——”地一下把螺笛吹响了,一时间整个大殿都充斥着深蓝色的海水,沉重的水灵之气像监牢般将周围锁住,白琅感觉到一股绵软柔韧的东西从螺笛中伸出,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看这气息,居然是两位鲛人长老所习秘术——海国春秋。   过了好一会儿,白琅才感觉那股东西从螺笛中收了回去,她往里瞅了瞅,似乎是蓝色藻类。   “谢谢大长老关照。”她说。   朝见隐夏深吸一口气,答道:“应该的。”   他拂袖而去,耳朵上的宝石深红透亮。   白琅忍不住笑了起来,很快这个笑容又消失,她低头看起了海国宾客的名单。她刚从九谕阁回来的时候,太微传位一事就已经定下,大长老二话没说,直接与夕闻空春长老一起回了海国,获取族人的支持。   所谓海国,便是三千界汪洋大海连汇之国。   那里与陆上修真界相对,生活着以龙神为尊的海族们,同样也有家族、门派、势力这类划分。多年来,包括鲛人在内的海族都鲜少与人类修者接触,像这次一样公开支持某个门派,更是前所未有的。   白琅手指着最上面那行名字:“灵都荒龙神……这名字怎么念?”   “薄宴奚识。”   白琅顺着声音望去,看见有点眼熟的蓝发和截然不同的蓝宝石耳饰。   “海国名字都这么复杂吗?”白琅问道。   夕闻空春说:“语言不同,所以取了音近的字。我和大长老的是按照比较顺畅的意思取的,有些取出来几乎就没有意义了。”   “薄宴奚识。”白琅又念了一遍龙□□字,“是男性还是女性?”   “龙神没有固定的性别,可男可女。”夕闻空春答道,“你也见过的吧。”   “见过什么?”白琅一怔。   “御切虚龙神。”夕闻空春皱眉道,“就是虚极天尊。”   “……”白琅表情微滞,“我得催催玉仙尊,让他赶紧把重要人物的情报给我交上来。”   夕闻空春凑到她跟前,把名单拿来一看。   “这上面大部分人我和大长老都已经说通了,如果你实在要见,就去见一面龙神吧。”   “正有此意。”   龙神被安置在大长老洞府里,白琅到那儿的时候,徐卯正在一旁陪侍。   鱼池面前,龙神正俯身细看。   他穿一身很单薄的白衣,头上生着银灰色双角,这两只角尖细剔透,分岔繁茂,像铁丝织出来的似的。感觉到有人靠近,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尘镜上人。”他微微垂眸,语调没有起伏。   徐卯退下了。   白琅有些不好意思:“我还称不得‘上人’。”   “那该怎么称呼?”   “这……”   “尘镜上人可有什么要谈?”   白琅发现他说话风格跟朝夕两位长老很像,可能是海国特色吧。   她也走到鱼池边,低头一看,发现池子里的金鱼、鲤鱼们都躲去了假山后面,就连龙苗都缩在水底不动,看来是感受到了龙神威压。   她客套地说:“多谢龙神长途跋涉,前来参加继任大典。”   薄宴奚识看着她。他的眼睛就跟宝石似的,渗透了大海的深蓝色,又被凝固为没有波澜的坚冰。他的气质与虚极天尊很像,隐隐透出柔弱无依,但从他眼里又能明确知道他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力量。   “海国故步自封太久,也是时候出来走走了。”薄宴奚识平静道,“我不如虚极天尊有远见,若没有朝夕规劝,这次想必也不会离开水晶宫。”   白琅听他的声音就像从贝壳里听海浪一样,隐约透着空灵的回响。   薄宴奚识撩起一侧的头发,轻声问道:“这次大典,虚极天尊也会来吧。”   “这个……”白琅犹豫了一下,“天殊宫到底是哪位圣尊来还不确定。”   薄宴奚识沉默下去。   “如果龙神很想见,我倒是可以跟天殊宫说声。”   “那就多谢了。”薄宴奚识也不忸怩,一下就应了,“对了,有件事希望上人能考虑一下。”   “什么事?”   “我想入门。”   “什么?”   薄宴奚识耐心说道:“不知上人能否准许我入灵虚门?若有什么考核,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你有什么条件?”白琅皱眉问道。   薄宴奚识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他绕了绕头发,思索道:“虚极天尊……我要他的龙魂。”   白琅示意他继续。   “上人可知为何海国要走出海底,公开支持灵虚门?”薄宴奚识自答道,“因为近年来海底异象频繁,几处龙脉枯竭,灵脉变异。可能要不了多久,海底就不再适合我们居住了。身为龙神,我受龙脉枯竭影响最大,近些年只要发生激战就很难维持真身,若是能吞噬另一位龙神的魂魄,也许会好些吧……”   白琅由他一番话想到了很多。   海底异象频繁,龙脉枯竭,灵脉变异,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更糟糕的是,也许异象已经缓慢变迁了五千年而无人注意,直到最近产生质变才为人重视。   扇主说过,天道就像太阳,离得越近,越是伟岸,对人的伤害也越大。天幕坠落已有五千年,只靠残损的擎天柱支撑,谁也不知道漏入尘世的“光”与“热”会慢慢造成些什么影响。   也许海底异变只是个开端。   这个开端已经发酵已久,紧接着灾难就会纷至沓来。   “上人?”薄宴奚识抬高了一点声音。   白琅抬起头笑道:“龙神想入灵虚门自然可以,不过按规矩,还是要先通过考核。”   薄宴奚识警觉道:“什么考核?”   “我想想……要不然就考你捞金鱼吧。”白琅拿起一个网兜,指了指满池瑟瑟发抖的鱼,“我要只黑红花色的,谢谢啦。”   最后薄宴奚识给她捞了一只白的,一只黑红的,还有一只金的。   白琅开开心心地将无极殿四壁改成玻璃壁,里面有水和藻类,把这三条鱼放进去。   她在心里悄悄叫它们折流鱼,师兄鱼,太微鱼。 第175章   175、继位大典   请柬发出去之后, 各绝境的来宾也陆续抵达,再加上分批从三千界道场赶回来的上仙们,最近正阳道场可谓是鱼龙混杂。   玉剑悬日夜忧心着白琅的安全, 一天至少要说十次同样的话题。   “还是让琢玉上人在您身边护持吧。”这天夜里,他又在无极殿跟白琅念叨, “青溪或者苍淇也行。你要是实在不喜欢男人, 那我徒弟千金总可以吧?“   白琅还是一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背诵各大势力重要人物表。   “掌门真人, 你在不在听?”玉剑悬肃然道。   白琅只能抬起头说:“我不会有事的。玉仙尊应该保护好自己, 毕竟你和大长老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算是我的左肩右臂,如果有人要对我下手,肯定也会对你们下手。”   “算了。”玉剑悬退下去,“我去跟钟飞虎说, 让他从城主府上找你熟悉的人保护你。”   白琅目光一顿,继续埋头苦背。   玉剑悬见她还是闷闷的,只得转身离去。他走到一半想起什么, 回头道:“对了,在别人面前要凶一点, 还要自称‘本座’。”   “知道了。”白琅敷衍道,见他没走, 立即改口,“本座知道了。”   玉剑悬这才放心离开。   她在殿中彻夜难眠,第二天清早, 有人直接推门进来。她以为之前约的那几个上仙,没想到是微生涟。   “你怎么在这儿?”   微生涟还没来得及回答,白琅就已经拂袖关紧了殿门。她把圣座转过来,试图推微生涟入镜。镜后有很多条密道,其中一条密道直接通到她的临时居所。   “我住的地方有个界门,可以通到城主府。”白琅低头翻了翻灵石,“现在天下剑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你不能在正阳道场出现。”   “为什么不能?”微生涟问。   白琅竟然从他语气里听出了肯定的意思。   她抬起头,恼怒道:“微生前辈,不要得寸进尺。”   微生涟想坐实“天下剑有主”一事。   因为他确信白琅一心复活折流,对他本身没有兴趣,这样一来他是安全的。而外面的觊觎目光又有白琅和灵虚门帮他解决,他会非常轻松。   只要折流一天没有复活,白琅就会竭尽全力保护他安全。   “昨日钟飞虎得诏说你需要人保护。”微生涟神色漠然,“就算是交易吧,我护你周全,你为我铲除敌手。”   白琅开启了界门,不耐烦地说:“不了,我还是想要个既能护我周全又能自己铲除敌手的器。”   “比如琢玉?”微生涟可能是冷笑了一下。   白琅一时语塞。   就在他们俩相持不下的时候,外面传来的敲门声。   “掌门真人,紫阳道场彩衣上人、真阳道场渊明上人求见。”   “等一下!还没好!”白琅高声道。   门外道童一愣,回头看了看自己背后站的两位仙人,有些不知所措。   彩衣上人人如其名,身着彩衣,额环彩石坠,雾似的纱帘垂下,恰恰盖过眼睛,眼睛之下鼻梁高挺,唇边隐约有笑意。   “无妨,等等便是。”她声音低柔,语调也十分谦和。   “哼。”渊明上人倒是很不悦地哼了一声。他长得十分年轻,至多不过三十,但一身打扮又显老气,尤其是眉眼间那股子肃正气,更是让人不由想称一声“老前辈”。   “把我们叫来又将我们晾在此处,我倒要看看她是想给个什么下马威。”渊明上人手里拂尘一扬,直接推开了殿门。   白琅正在圣座边上跟微生涟拉拉扯扯,想把他塞进背面的镜子里。   “让开让开!”白琅把微生涟从圣座边拉开,气得想把他们全踢出去,“不是说了等一会儿吗?谁推门进来的!”   “对、对不起……掌门真人!都怪我!”小道童“扑通”跪下了。   “不怪你,你下去。”白琅挥手道。   “怪我怪我!”   “不怪你!”白琅把他扔了出去,关上殿门,再回头时微生涟已经把圣座转正了,自己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   “打扰了。”彩衣上人掩唇浅笑,她对渊明上人说,“早说让你等等,掌门真人有私事呢。”   渊明上人已经注意到了微生涟,他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行了,我召见你们是因为……”白琅一顿,回头翻了翻玉简,“是因为什么来着……哦对,彩衣上人曾是太微座下灵兽吧?能不能把他的灵兽园处理一下,该放生都放生了吧,我也没空管了。”   一听“灵兽”这事儿,彩衣上人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她是因为太微戏言才执掌成为紫阳道场,看样子新掌门对她的身份有些看轻。   渊明正觉得白琅下马威也不过如此,这时候白琅却提到了他。   “至于渊明上人……”白琅又翻了翻另一本册子,“按规矩,九阳道场需要每年与正阳道场联系,但真阳道场坐镇的画庭上人已经约莫百年未曾露面。这次继位大典他必须现身,不然我就亲自去真阳道场找他了。还有就是真阳道场近些年在外传法的指标也未能达成,如此懈怠恐怕……”   “画庭上人在闭关,来不了。”渊明平静道。   白琅也很平静:“哦,那现在开始就由你坐镇真阳道场吧。反正继位大典九阳道场所有上仙都必须来,他来不了,那你就上位。”   渊明被她堵得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拂袖怒道:“简直儿戏。”   “你不满意,那你就走,反正真阳道场人多,我再换一个。”白琅摆摆手,“下去吧,我还要见几位魔境的客人。”   渊明上前一步,还想再辩。   微生涟拔剑出鞘,剑身光华极阳,剑芒清湛极寒,霜雪覆顶而下。   白琅配合道:“你再上前一步吧,这样我就不必多费功夫送你出无界镜世了,直接在我阶下入土也好。”   渊明摄于天下剑锋芒,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彩衣上人躬身施礼,然后才告退。   她也看出来这个新任掌门不比太微好惹了。   渊明走出去一段路后,一个小道童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将一块玄铁令递给他:“上人,这是真阳道场坐镇之人的新御令,旧御令已经废弃,画庭上人很快会收到掌门真人诏令。继位大典请您务必出席,否则、否则……掌门真人没说否则怎么样,让你自己想。”   彩衣上人有些惊慌:“岂有此理!真把灵虚门当她掌中玩物吗?”   渊明捏着新御令,面色越来越沉重。   “改朝换代,必然雷霆万钧、大刀阔斧。”渊明皱眉道,“尘镜此人弑师上位,确有几分太微的风范,小觑不得。而且天下剑一事并非谣传,微生涟复活,又在她座下侍奉,恐怕这是灵虚门夺取天下的契机啊……”   彩衣诧然:“你是说……”   “且看继位大典吧。”渊明将新御令收入袖中,回望无极殿,“看她如何与天下周旋。”   他们离去之时,一道白龙虚影落在了无极殿前。   落地之后,龙角化作发饰,龙尾敛进裙内,龙鳞没入苍白的肌肤。   白纱蒙面的女子推门进入无极殿。   “虚极天尊,你总算来了。”白琅从圣座上跳下来,起身拿了件绒毛大氅,学着解轻裘的样子想给虚极披上,结果虚极完全没领情。   “我不冷。”他皱着眉。   白琅尴尬地笑笑,随手把大氅给了微生涟。   “我也不冷。”微生涟说。   “是让你拿着!”   虚极天尊咳嗽了几声:“为何着急见我?”   白琅见过龙神薄宴奚识之后,立即修书寄去天殊宫,紧急求见虚极天尊。虚极天尊也来得很快,看样子是有意维持天殊宫与灵虚门的友好关系。   “圣尊最近回过海国吗?”白琅问。   虚极天尊一怔,答道:“已有千年未归。”   “那正好,我们回去一趟吧。”   虚极天尊心说,谁跟你是“我们”,但面上还是平静淡然的答道:“为何?”   “我见过灵都荒龙神了,他有意杀你。”白琅直接把薄宴奚识底子掀了,“因为现在海底异象频繁,龙脉枯竭,灵脉变异,龙神受其影响严重。他觉得杀了你,吞噬你的龙魂,应该就能恢复实力,不过我觉得他想得不太对。”   虚极天尊面色微妙:“这些你为何同我说?现在海国是灵虚门的盟友吧。”   “天殊宫也是啊。”白琅笑道,“能一次解决掉你们两个的问题是最好,所以我想去一趟海国,但是我对那边不了解,门内朝夕两位长老又忙着继位大典……”   “你还知道继位大典。”虚极天尊忍不住道。   “继位大典在五天后,肯定赶得回。”   “赶不回怎么办?”   白琅想了想:“那就推迟大典,放他们几天鸽子呗。”   虚极天尊觉得白琅的时间安排简直和太微一样匪夷所思。   白琅见他不太像是要答应的样子,连忙说:“位要继,事也要做,早做早轻松,查了之后你我都安心。况且这五天三千界所有大能都被我拖在灵虚门了,有谁能妨碍我们?”   虚极天尊本想说要去你自己去,但转念一想,龙脉问题确实事关重大,让她单独去又不太放心。若是她找荒龙神一起去,那就更让人不放心了。   “等轻裘到了就走吧。”虚极天尊答应得很爽快,“你这边带谁去?”   “我。”微生涟说。   白琅把他挡在身后:“你都不是我的器。”   她想了想:“应该是白言霜吧,镜器会顺手一点。”   “那我换夜行天。”   “……”白琅沉默,“圣尊,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说笑而已,还是轻裘合适一点。”   白琅退缩道:“你还会说笑啊……”   虚极天尊又板起了脸。   白琅交待跟微生涟交代了一下,让他这几天都在无极殿呆着,灵虚门的人要见她,就让他们去找玉剑悬,其他人要见她,就让他们去找大长老。   微生涟皱眉:“那玉剑悬和大长老要见你呢?”   “就说我在见其他人啊。”   微生涟沉默半响:“他们可能会怀疑我把你杀了。”   “不至于。”白琅安慰他,“最多觉得你醋劲大,不喜欢我见外人。”   “……”   白琅诧异:“你不知道沈砚师天天都在传我们俩的谣吗?”   “……”   看微生涟这表情,沈砚师估计又凉了。   解轻裘傍晚才到,到的时候还非常紧张。   他看着虚极天尊说:“师尊,我找了你一天……”   白琅这才知道虚极天尊没有把自己去向告诉任何人,解轻裘完全是凭借某种未知的本能找过来的。   “是心灵相通吗?”白琅小声说,“上次在化骨狱,也就他一个人找到了虚极天尊。”   “像你和太微这样吧。”微生涟毫不留情地捅刀。   白琅不理他了,直接转身入镜,从城主府找到白言霜。她也没有解释什么,只说去一趟海国,需要有器在身边陪着。   白言霜似乎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沉默,不再多问什么。   离开无界镜世笼罩的范围,虚极天尊划界门送他们入海国。   白琅从界门出来,先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寒冷,紧接着就听见震耳欲聋的浪涛之声。她觉得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即便映镜看去,也只有“清晰的黑暗”。   过了会儿,黑暗中亮起一点青色的火光。   虚极天尊从界门中走出,手中提着一盏青灯,摇曳的微弱火光此刻看起来非常可靠。   “这是哪里?”白琅问他。   虚极天尊将青灯往前探了探,白琅看见灯下有一具奇形异状的白骨,心里咯噔一下。   她又顺着这具白骨往远处看去,面前居然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白骨路。骨架大大小小,形状各异,气息荒远深晦,有些看得出是龙形。这条白骨路的两边就是黑色大海,海浪拍击着白骨峡湾,却冲不垮任何一具。   “是我离开的地方。”虚极天尊往前走去,“也是捕龙者的故乡。”   顺着峡湾向一片漆黑的远处走去,虚极天尊的声音平淡得催人入睡。   他说,峡湾将大陆与海国分开,一边住着捕龙人,另一边住着龙神与它们所庇佑的海国。龙骨峡湾是捕龙人建起来的,他们发现龙神的尸骨可以阻拦鲛人和其他海底精怪靠近,这样陆上的聚居处就不会被骚.扰。   “可是这里好像没有活人。”白琅回首望向陆上。   “都是荒龙神的功劳。”虚极天尊淡然道,“他以一己之力抗衡在这里驻扎了几千年的人类修者,将他们驱逐杀戮。所有龙神之中,荒龙神是最不喜欢人类的,所以这次他能领导海国与灵虚门结盟,实在是让人诧异。”   白琅若有所思:“你好像也不喜欢人。”   虚极天尊瞥了她一眼:“没有,我只是不喜欢你。”   那还真是让人安慰……   “朝见隐夏、夕闻空春也是从这里离开的。”虚极天尊继续道,“海国之人眷恋故国,敬畏龙神,所以不会轻易跨过龙骨峡湾。一旦跨过去,就意味着脱离海国。”   “他们都是鲛人,而你是龙神,所以应该没有禁忌吧?”   虚极天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当初又为什么要离开海国?”白琅问。   “没有为什么。”虚极天尊提灯前进。   太微为什么要毁四相八荒镜?白琅为什么要亲手杀死太微?   海底之人又为何一定要走向陆地?   没有为什么。   方向就在那里,心怀理想之人将不计后果地前行。   白琅低头将手伸向海水,只沾了一下就收了回来。水没有结冰,但是比冰还寒冷,透出难以言说的死气,龙骨之中的威压似乎都渗入了周围的水域,难怪海族都不敢靠近。   “我们从哪里入海?”白琅担忧地问。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虚极天尊皱眉答道。   他身子微倾,眨眼便化作白龙翻腾入海。大海中掀起飓风,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刷着堤坝,茫茫大雾中,真龙虚影隐约可见。它绕海盘桓,过了会儿又回到堤坝前。   白琅离它很近,可以看见它身上光洁如玉的鳞片,感觉到冰寒彻骨的吐息。   她激动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可以骑龙。”   解轻裘用力瞪了她一眼:“什么骑龙!这是要开路……”   他话音未落,整个龙骨峡湾就摇晃起来,四下白骨倾坍,巨浪翻涌。白琅也没有看清这条龙做了什么,反正很快整个龙骨峡湾都被撞出一个凹陷。这个凹陷中隐约可见一个黑色漩涡,直接通向海底。   漩涡的中心没有水,白龙转身飞入漩涡。   “跟上。”解轻裘提醒道。   他飞入漩涡,白言霜御剑而起,带白琅跟进去。   往漩涡之下飞了不知道多久,双脚终于踩到了实地。   这里面不冷不热,空气干燥,但细细感受却总觉得有股水灵之气。这股气息被格挡在看不见的薄膜之外,白琅正想映镜查看,却猛然在微光下看见了它的正体。   白龙盘踞在漩涡之底,被它环绕的是一颗人头大小的水滴形宝珠。   这颗宝珠中不断淌出深蓝色的水灵之气,气息往周围逸散,没散开多远就被什么东西挡住,然后又缓缓流回宝珠之中。   白龙化作人形,手虚托着宝珠。   “龙骨堆积太久,也容易聚集龙气,生出龙脉。”虚极天尊道,“捕龙人为了防止龙脉中诞生新的龙神,于是将它封印了起来,就像你看见的这样。”   “这个是龙蛋?”白琅指着宝珠问。   “只是龙气聚集的产物而已。”虚极天尊将宝珠托在手中,“我们要用它寻找其他龙脉,因为很多龙脉已经濒临枯竭,我也无法正常感知它们的存在。”   “我能摸它一下吗?”白琅盯着宝珠问。   “……”虚极天尊把宝珠递给她,“那你拿着。”   宝珠和周围的空气一样,不冷不热,摸起来有点虚浮,甚至不能确切感受到它是不是在手里。而且宝珠内一直有股水灵之气往外冒,白琅不得不把它紧抱在怀里捂住。   水灵之气淌出去之后往西南方向延伸,虚极天尊说那就是龙脉所在的方向。   “我懂了。”白琅抱着珠子走在最前面。   她很快就体会到了和龙神一起走在海底有什么好处——海水会被自动隔开,鱼群不会主动靠近,凶猛的海兽们甚至会帮忙开道,就连周围的乱流都全部静止,俯首迎接海国神明的到来。   这么顺顺利利地往西南方向走了很久,面前终于出现一条海底山脉。   它形如巨龙,蛰伏在漆黑的海下,两边是深不见底的裂隙,中央高高耸立,直逼海平面之上。   走到这条山脉面前的时候,白琅感觉到了极为压抑的氛围。   虚极天尊再度化作龙身,将整座山脉撞开。山脉横断处的切面附着着薄薄的寒霜,看起来光滑平整。而这片被寒霜封住的山脉之间,居然隐约露出了一段真正的龙身。   那段龙身是黑色的,与山脉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垂下的那段龙尾,几乎无法分辨。   它浑身笼罩着黑色的尸气,不知是死是活。   白琅想攀上山脉查看,但是被解轻裘拉住:“小心。”   白龙绕着山脉游弋一圈,最后在那段半露的龙尾边缘停留。白琅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愈发压抑了,鱼群和乱流都近乎死寂。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要发生,于是直接从白言霜胸口取器。   风平浪静的一切被猛然打破,龙脉之中的那条黑色巨龙翻滚暴起,尾梢一下扫向白龙。周围乱流也随之暴起,朝四面八方喷射出去。白龙身形庞大,躲避不及,被乱流撞入龙脉另一边,在半空中就变回了人身。   白琅正要出手,这时解轻裘的身影却化作黑雾消失,下一刻再出现已经是在虚极天尊身侧。   虚极天尊从解轻裘胸口取器,这次出现在他手中的并非幽幽青灯,而是赤色火盏。这灯盏形如树枝,一条条丝金非金的坚硬线条扭结在一起,无数萤火般的猩红火点附着在上面,大大小小,时明时暗,光芒刺目。   “为什么器身和之前是不同的?”白琅惊讶地看着那盏灯。   “那是器的真魂转身体。就像有些器可以使用谕主的天权一样,也有些谕主可以使用器的‘本质’或者说‘灵魂’。”白言霜仰首望去,“一般是主器之间心灵相通才能以这种形态出现,比代主行权更为稀有,我也从未真正见过……”   猩红的火花从红盏枝条上洒落,于海水中飘荡,既没有被水流吞噬,也没有将水蒸发。   它所洒下的光芒笼罩着黑色龙神,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白琅睁大眼睛看去,发现原本漆黑一片的龙躯竟然微微透光,红色的光芒由内里往外射出,连通了整个龙躯的经脉,远远看去就像一具散发出红光的庞大骨骸。   “退后。”白言霜将她挡在身后。   下一秒,黑龙从内而外炸开,四溅的血肉碎块被乱流冲走,没有波及到白琅这边,看来虚极天尊对力量的控制是游刃有余的。   战斗很快结束。   白琅上前查看了一下虚极天尊情况,他和往常一样苍白平静,不见一丝动容。   “你还好吧?”白琅问道。刚才她确实看见虚极天尊被龙尾横扫一记,然后直接在半空中就化作人身了。   虚极天尊理了理袖子:“最近偶尔会这样,受到伤害就无法维持龙身。”   “师尊!!”解轻裘气急,“干嘛跟她说这个……。”   “不是什么大问题。”   白琅惊了:“这还不是大问题吗?我怎么感觉就跟一个普通人每次被打都变成猴子差不多……”   解轻裘看起来随时有可能撕了她。   “因为龙神血脉的枯竭吗?”白言霜突然问。   虚极天尊没有回答,因为那具被剔掉了所有血肉的龙骨突然动了一下。   解轻裘袖底甩出一道血芒,龙骨被薄薄的血红色束缚住,丝毫不能动弹。   虚极天尊低下头查看了一会儿,然后顺着龙骨往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道:“确实是因为龙神血脉枯竭。不过我对龙神血脉也没有太大的依赖,所以能不能化龙其实无所谓。”   白琅心里敲响了警钟。   龙脉枯竭,龙神血脉淡化。   这些事情看起来跟他们没有多大关系,至多只会影响海国,但是如果换个说法呢?   比如……灵脉枯竭,修道者血脉淡化。   这难道不是如今正缓慢发生的事情呢?只不过修道者们都将其解释为五千年前乱世易出豪杰罢了。   五千年前的谕主更强,因为他们从完全状态下的擎天柱中汲取力量,现在的谕主只能从残损、毁坏的擎天柱中汲取力量。   而五千年前那些谕主们作为修道者,实际上也是更强大的,这点很容易被他们的天权掩盖,但是从太微身上就可以看出异常。因为太微是非常接近那个时代的人,而且经历了长久不入世的闭关,在出关以后比当世的大部分修道者都更强大。   “等等!”白琅想着想着,突然意识到什么,“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杀龙神的吗?难道不用问一问他龙脉的情况?”   “你懂什么。”解轻裘不耐烦地说,“那条龙已经没有神智了,现在不杀它,早晚也会烂在龙脉里。现在把它除掉,这里说不定还能诞生新龙神。”   白琅很怀疑解轻裘断定“龙神”失去神智是因为对方攻击了他师尊。   “我们要在这儿等到新龙神诞生?”她问。   “当然不是。”虚极天尊指了指白琅怀里的宝珠,“去找下一条龙脉吧。”   白琅只能抱着宝珠继续带路。   这次好像没有那么顺利,她顺着宝珠指引的方向走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看见龙脉或者疑似龙脉的地形。   “不要急。”虚极天尊解释道,“一界甚至是几界才出一位龙神,刚才那个虽然已经尸化,却也有龙神的气息在,周围没有其他龙脉是很正常的。”   果不其然,他们走了好几界,既没有龙脉也没有龙神。   白琅隐隐觉得不安:“会不会这附近龙脉都彻底枯竭了?”   虚极天尊冷静答道:“也是有可能的。”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第三日,白琅都已经不记得他们走过多少界的海底了,眼看时间一点点迫近,却还是没有龙神踪影。   这一日,他们所处的海域位于魔境与中立境的交接地带,已经接近了浮月孤乡的雾海云河。   雾海云河之内没有界门可以直接通过,只能从千山乱屿进去,然后驾船前行。   “雾海云河算不算海?”白琅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会不会有龙脉?”   虚极天尊答道:“不算海,也有龙脉。”   “啊?”   解轻裘怒道:“陆上不也有龙脉吗?哪里都有龙脉的,而且除了海国,陆上也有不少龙……”   “原来有这么多龙神啊……”   解轻裘继续道:“听我说完。那些龙,包括之前那条尸化的龙,都算不得真正的‘龙神’。只有师尊和灵都荒龙神这种才能算是真龙神。就好像人人皆说‘一草一木间有神明’一样,草木间微不足道的‘灵’与四方台上的真神是不同的。”   白琅点头:“知道了,就是品种不同嘛。”   解轻裘气得脸色发白。   上次白琅到雾海云河的时候,费了很大一番周折。这次就好多了,虚极天尊结了一个“泛海大阵”,使他们可以在雾海云河之中如履平地。正如他所说的,在雾海云河之中也可以感应到龙脉的存在。   在第四天快结束的时候,白琅见到了雾海云河龙脉的真面目。   它并非山脉,而是一股白色雾流。   这雾流像火焰般升腾,直接天际,一眼望不到尽头。它的气息与之前见过的那条龙脉不同,充满了勃勃生机,而且有股威慑力,让人不敢上前。   “这是……”白琅皱起眉,她手中宝珠淌下的水流清澈湛蓝,犹如梦幻,“这是龙脉?”   虚极天尊没有回答,白琅回头看他,发现他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魔境有新龙神诞生吗?”他问解轻裘。   解轻裘立即道:“不可能的,三魔境中只有您一位真正的龙神。”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再说。”虚极天尊冷冷道。   解轻裘讷然不言。   白琅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有点不忍,于是解围道:“我们先顺着雾流上去吧。”   虚极天尊化作龙身,溯流而上,几息间就消失不见。这次解轻裘稍微等了一下白琅,带她跟着追上去。   白琅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一个问题:“你属什么的?”   “什么?”   “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虚极天尊?”   解轻裘冷冷瞪了她一眼:“是‘知他心通’的一种。”   白琅一怔,这是一种佛门神通,据说修到极致可以感知世上众生的所思所想。不过解轻裘用的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某个分支,只能感受虚极天尊一人,估计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才学的。   这么说,天殊宫三器中解轻裘、夜行天都是有系统学习佛门神通的,恐怕衣清明也懂。奇怪是,佛门大能降临多是以化身的形式,很难长时间停留。他们的神通都是谁教的?   “原来如此,因为有他心通,所以圣尊才可以用你的真魂转身体吧。”白言霜突然说道。   解轻裘看他的目光不善:“你知道真魂转身?凶咎邪尊猜得不错,你果然早就是神选中人。”   “走吧走吧,要跟丢了。”白琅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   解轻裘前行道:“师尊的脾气比另外两位圣尊难揣摩些,所以我修行知他心通,方便他役使。”   白琅问:“原来是这样……可是虚极天尊看人似乎也很准,不用他心通这类神通也可以了解你的本质吧。”   “代主行权只需要器比较特殊,但真魂转身体要主器双方心意相通。”解轻裘斜睨了她一眼,“师尊了解我没用,我要能理解他才行。就比如你,你天权映镜,看自己的器应该是看得清楚的,但是你的器看你又如何?谁会相信镜中所诉说的一切?”   白琅默然不语。   几人追随白龙到达乱流中央,这里空无一物,只有个大黑洞。白琅记得这种黑洞好像是雾海云河内本来就有的特殊地貌,会把人吸进裂隙里。   虚极天尊化作人身,白琅正想问什么,他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嘘,有风。”   那一刹那,白琅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轻柔的风在雾海之中萦绕,悄悄擦过她的后颈,然后将雾与水吹散。   白琅知道是谁在附近,她抬手抽符,八面铜镜立于八方,开生门断死门,将几人牢牢保护在中间。   但是柔和的风无形无质,不被镜面捕捉,它从四面八方吹入,只要有一丝缝隙就能渗透。虚极天尊提灯相照,但是微弱的淡青色火光瞬间被吹熄,白琅手中符咒刚刚燃起一丝火苗,也瞬间被熄灭了。   两道人影从黑洞之中出现。   一道是少女模样,面貌清丽,看起来羞涩寡言,不太起眼。   另一道身影华服肃正,手执雪色银尺,腰间有银绿色绶带,腰以下凝风成鱼尾。   “朝稚?”解轻裘瞬间备战。   虚极天尊手中青灯缓缓变化,红色枝条虬结盘错,猩红光点附着在火盏之上,如同一个用藤蔓织出的光茧。   白琅惊讶地看着朝稚司命的头发,他原先是白发,但现在已经满头青丝,那股蓬勃的生命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呀……”朝稚看起来也有点惊讶,“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言毕,未等白琅几人回答,就对纪雅之道:“你带着东西先走,我断后。”   白琅一听就知道不对,这番完全是偶遇,朝稚出现在雾海云河龙脉中肯定有什么目的。   虚极天尊已经出手,他身化白龙,汇聚风云,搅乱此地龙气,周围黑洞和乱流瞬间乱了方位。白琅牢牢抓住白言霜,他反手将白琅拉向自己,低声道:“我们帮朝稚。”   “什么?”白琅反问。   这时候一道乱流冲来,将纪雅之狠狠拍向下方无尽深空。   白琅下意识地想出手帮她,但纪雅之的身法比她想象中好得多,她躲过乱流,冲着另一个黑洞飞去。虚极天尊反应也极快,白玉般的龙尾横扫而过,瞬间又将纪雅之道路阻断,解轻裘配合天衣无缝,下一刻就在四周布下血色大阵,将纪雅之完全控住。   “接着!”朝稚将自己手中雪色银尺扔了出去。   银尺迎风见长,将大阵冲破,纪雅之一把接过它然后眨眼就消失不见。   看来那银尺还有乾坤挪移之用。   白琅再定睛一看,朝稚身上附着了无数血红色光点,虚极天尊轻吹火盏,光芒骤然熄灭,朝稚所在的地方“砰”地爆出一股蘑菇云。柔风吹拂,硝烟散尽,之前被火盏光芒所照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看来朝稚是顺利逃脱了。   战斗发展得非常迅速,从白言霜提醒她“帮朝稚”到纪雅之逃离,朝稚化风消失,总共不过一两次呼吸的时间。   虚极天尊化作人身落在地上,面无表情。   “弟子失手了。”解轻裘直接跪下,“请师尊责罚。”   刚才如果拦下朝稚扔出的银尺,纪雅之就逃不了。   白琅有点尴尬:“是我的错,我没反应过来……”   “去追。”虚极天尊就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   “是。”解轻裘化作黑雾消失不见。   虚极天尊这才看向白琅:“朝稚已经被他的器身标上灯引,让他去找就行。”   “灯引”应该就是那些猩红色的火光。   白琅胆战心惊地问:“朝稚司命来这儿做什么?”   “你看看龙脉宝珠。”虚极天尊颔首道。   白琅将珠子抱起来端详,发现那股清澈湛蓝的水流逐渐变细、变浑浊了。   “龙脉枯竭了……”   虚极天尊点点头:“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龙脉枯竭、灵气干涸了,因为堕神台派庇主在做这些事,至于目的……”   虚极天尊陷入沉思。   白琅看向白言霜,给了他一个“目的是什么?”的疑问眼神。   白言霜无动于衷。   他肯定是知道这个计划的,不然不会要她帮朝稚。   如果白言霜跟朝稚在同一个阵营,那他很可能跟琢玉也在一个阵营。当初为执剑人抗那一刀,既是在帮言言,又是在为琢玉打掩护。   白琅看了白言霜很久,他一直不说话,保持坚忍而忠诚的沉默。   她觉得有些气闷,于是上前与虚极天尊并肩:“目的是复活镜主。”   “你……”白言霜微微抿嘴,没有说下去。   “复活镜主?”虚极天尊侧头看她。   复活镜主这件事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她受太微之命要阻止镜主复活,也最好秘密进行,因为谁也不知道得到消息的人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们也会阻止镜主复活,但有更大可能,他们会试图在这件事上分一杯羹。   白琅说:“手拿来,我们结契,你保密我就告诉你。”   虚极天尊伸出手。   他的手冷得过分,可能龙是冷血动物吧。   他们结契之后,白言霜神色缓和了一些。他之前受白琅胁迫,不得不说了一些关于镜主的事情。   这对于整个计划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背叛,如果白琅再把这事儿随口说出去,伊川妗可能会考虑采取强硬手段。   “镜主确实是死了。”白琅结合白言霜告知的信息,将自己所了解的事情娓娓道来,“他担任庇世者太久,一面守护众生,一面又为了守护众生而不得不舍弃一部分生灵。这样过去很久,他终于意识到将‘大部分生灵’作为‘众生’来守护,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庇世’。它只是这个天道规则下的……怎么说呢,一种合乎规范的秩序。”   或者说,这是一种比较方便的抉择。   拯救不了所有人,所以选择舍弃少部分人,说到底这不是完美的解决办法,只是“止损式”的便捷解决办法。   如果有更困难但是更完善的庇世之策,他愿意去尝试;如果在这种规则之下无法守护所有人,那就换一种规则,换一个天道。   当时的镜主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他的灵魂中分裂出两个个体,一个坚持旧的天道,一个寻找新的规则。   这种矛盾始终折磨着他,天道惩戒的阴影也始终笼罩着他。   最后他才选择向扇主提出请求,要他杀死自己。他觉得虚假的庇护让他非常痛苦,但身体中作为‘秩序维护者’的那部分本能又不允许他渎职,所以他只有在天道惩戒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期待下一位庇主可以走出天幕的阴影。   然而扇主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觉得镜主死了就没必要再选出新的庇世者了,于是直接夺走四相八荒镜,暂停魔选,这样四方神都不必担心被新胜者替代。   至于镜主所追求的“新规则”,他更是觉得荒谬至极。   世界上天生就是有“伤害”和“被伤害”的,根本无法避免。与其规避伤害本身,不如规避生灵们对“伤害”的反应。也就是说,扇主是想将所有人渡入没有“烦恼”的彼岸,即便是被伤害、杀戮、折磨,也没有“痛苦”,没有“忧愁”。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极乐世界”,但实际上却与镜主的期待完全违背了。   这就是堕神台现在要复活镜主的原因。   “现在扇主已经失控,所以他们想复活镜主。”白琅道,“不过我猜,复活镜主的时候他们也遇到了一点问题。因为镜主死前有两种相冲的意识,一种是庇世者的本质,另一种则是准备冲破秩序的‘破世者’,他们不确定复活出来的是哪一个。”   如果能复活出其中某一个意识,其实还算是很幸运的。   如果复活出一个矛盾的意识,那就相当于白费劲了,最后还是会招致天道惩戒,说不定要连累这个纪元的世界。   白琅揣测道:“现在四方和中央擎天柱都损毁严重,不能再从中汲取力量了。所以他们只有收集散布在十绝境的天材地宝、灵脉残余,将其作为镜主复活的基石。”   虚极天尊听完思索了一阵,才道:“你是不是该回灵虚门了?”   白琅没听见这话,她沉思着问:“你觉得扇主和镜主哪个是对的?还是说现在的天道是对的?”   “没想过这些。”虚极天尊道,“达者方可兼顾天下,现在我只能顾得上天殊宫一处而已。”   白琅若有所悟。   “那回去吧。”她认真地说,“即便心怀天下,此刻我也只顾得上灵虚门一处而已。”   虚极天尊可能大概也许,是笑了一下。   他划界门直接通往仙境,然后白琅再带他入镜穿过无界镜世。   重新返回无极殿的时候,距离继位大典只有一天了,此时大长老、微生涟、玉剑悬都在殿中。   看白琅进来,他们都是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   “你去哪儿了?”玉剑悬问。   “去了下海国。”白琅老实招来,“不用担心,没有危险,明日继位大典照常举行。”   玉剑悬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大长老把他的问的事儿说了出来:“和谁去的?”   “虚极天尊。”   玉剑悬有点诧异:“哦,虚极天尊?那还好,那还好……我还以为你跟天殊宫谁走了呢……”   白琅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是谁?”   玉剑悬张了张嘴,白琅连忙打住:“行了,不说这个,把明天继位大典流程给我讲讲。”   “没什么好讲的,都是些繁琐仪式,已经准备好了。”玉剑悬翻了翻手里的册子,“什么祭天地,祭先辈,还有念诵誓词……”   白琅认认真真听了半天,玉剑悬还以为她都听进去,结果第二天差点被她吓得心脏停跳。   第二天清早仪式便已经开始,十绝境所有大能都在正阳道场各殿入座,灵兽仙禽列阵飞来,四处皆是祥瑞之兆。   白琅本该在太极殿中等待几位长老授冕,但她居然自己跑了出来,绕过列阵的仙人们直接从朝见隐夏手里拿走了冠冕。   四下一片哗然,整个前进的队伍都停滞了,周围宫殿中传来的眼神十分扎人。   白琅拿着冠冕,在戴上之前问道:“你们没有谁反对吧?”   所有长老都哑口无言地看着她。   玉剑悬悄悄挤到前面,压低声音道:“回大殿等着,由长老为你授冕。”   “你反对?”白琅反问。   “不是,只是这个要按规矩来……”   “我现在就是规矩。”白琅道,“现在我有掌门御令,只要再加上这个紫金冠冕就是正式的掌门了,你们没有人反对,那我直接戴上行不行?”   玉剑悬看来是说不出话了。   朝见隐夏冷冷地提醒:“这不是紫金冠,是赤金冠。”   玉剑悬回头瞪了他一眼:“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扣这细节?”   他没留神的一瞬间,白琅“啪”地就把冠冕给自己戴上了。   “行了,我现在是正式的灵虚门掌门真人了。”白琅满意地拍了拍手,高声道,“我宣布继位大典结束!谢谢大家远道而来,回去记得注意安全!”   她转身消失在一面铜镜中。   ……   玉剑悬看着朝见隐夏,朝见隐夏淡然道:“我觉得还挺好,少了麻烦。”   玉剑悬狠狠一跺脚,回头对其他呆滞中的长老们说道:“还看什么?掌门真人宣布继位大典结束了,都去安排收尾工作啊!”   人群缓慢散去,大殿中窃窃私语声不断。   渊明上人忍不住抚掌道:“好好好,这手高明。”   他身侧的彩衣上人不由问道:“高明?这也太丢灵虚门的脸了吧……”   “哪里丢脸?离经叛道不输太微,又大大缩短了大典时间,能够保护自己。”渊明上人赞叹道,“大典时间长了,这里面坐着的大能们很容易看出她虚实。如此虚晃一招正好引人猜测,辨不清真假。若是有人计划在大典上行凶,那更是无从下手了。”   彩衣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   她忍笑道:“怎么?这位新掌门将真阳道场给了你,你便开始替她说话了?”   “自然不是,只是觉得她有识人之才罢了。”   “那还不是我说的意思。”   渊明上人又摇头:“若在太微那时候,真阳道场由画庭坐镇倒也无所谓,他修为极高,就算常年闭关可以震慑四方。但现在还是要有个能办事、能差遣的人比较好,所以她才让我上位……”   这时候殿中进来一位道童,他走到渊明、彩衣这席,低声道:“两位上人,掌门真人召见。”   渊明与彩衣对视一眼,随即前往无极殿。   殿中,白琅正被玉剑悬唠唠叨叨地说教,一见到他们俩就跟见到救星似的。   “玉仙尊,我还约了人,你看?”   玉剑悬只得退下。   白琅松了口气。   “掌门真人传我二人有何事?”彩衣上人问道。   “没事,就是想找个由头把玉仙尊支走。”白琅道,“你们可以下去了。”   彩衣:“……是。”   渊明道:“掌门真人接下来有何计划,能否告知一二?”   白琅微讶:“你这是要替我分忧解难的意思么?”   渊明看着她这张年少得过分的脸,有点说不出类似的奉承话。   白琅坦然道:“好吧,那我告诉你,接下来可能要重设九阳道场。”   “什么!?”渊明和彩衣异口同声道。   其实重设九阳道场这件事,白琅是考虑了很多的。   因为之前九阳道场的位置、人员安排都是依据太微那个时代的格局来的,但是现在她与天殊宫达成盟约,又与浮月孤乡关系友好,所以有些针对魔境、仙境、中立境的布局就要随之发生改变。   比如这次的不临城危机。   在不临城附近没有比较强大的灵虚门道场,所以各种援助都不及时,利用不临城原本的势力又受到重重阻碍。   现在琢玉、裴素琴拿下万缘司,白琅觉得可以将一部分中立境的力量调集到仙境,以防内乱;而魔境那边的道场则可以将主要势力集中到化骨狱去,无定主神秘莫测,栖幽也是个隐患,那边必须有更多眼线才行。   “其实这次继位大典,我只单独找你们俩谈过,因为紫阳道场和真阳道场都是我准备保留的。”白琅神色越来越肃穆,渊明和彩衣也终于意识到她没在开玩笑。   她说:“渊明上人,真阳道场由你坐镇,但是地方要迁到不临城的边境。彩衣上人,紫阳道场还是由你坐镇,位置也不用变动,就在千山乱屿山脉间蛰伏即可,你是妖族,在那边应该比较吃得开。”   “还有几个待定的位置,你们看一下。”   白琅起身,微生涟将她的圣座转过来,镜中照出十绝境的地图。   “正阳之下,有紫阳、纯阳、真阳、昌阳、梵阳、光阳、霞阳、宝阳、混阳。”   “我感觉现在的道场分布太过随意,有些绝境好几个,有些绝境没有。如果能在每一个绝境布局一个核心道场,再将其他道场以这个道场为坐标,往四周发散布局,那是最好的。”   彩衣立刻提出了异议:“道场建立可不由掌门真人做主,那是门中得道者自己选择建立的。”   “现在由我做主了。”白琅平静道,“这件事可能会有阻力,所以近日我也会去纯阳、昌阳等等几地视察,看看具体怎么改动。你们两个都没有异议吧?”   渊明上人摇头。   彩衣上人想了想,虽然觉得她想法很过分,但自己确实不在意,于是也摇了摇头。   “那就行,你们先做表率,回去之后立即迁移。”白琅道,“有些遗迹可能很难搬迁,我可以用无界镜世将它们保存起来,你们各个道场用界门连通无界镜世即可。”   彩衣上人惊叹道:“掌门真人连这都想好了吗?”   “嗯。”白琅道,“假如这些遗迹都可以直接连通界门,那么它们对其他道场的吸引力也会增加,这样一来其他人建立道场也会自动围绕九阳道场来了。”   “成众星拱月之势,对吧?”渊明上人道。   “是啊……”白琅想了想,“这样的话,我就是太阳。”   渊明上人与彩衣上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叹。   “下去吧。”白琅将他们遣散,外面等候多时的大长老立即进来了。   他抱了很高一摞卷宗,直接扔在白琅阶下。   “这些是九阳道场的历代人事更迭,还有一些是其他比较强大的道场的文书记载。”大长老道,“光阳、霞阳、宝阳三个道场都在千山乱屿,当初雇佣劫无心的杀手来行刺你的也是这些道场的人,我建议这次重设九阳道场,直接把这三个换下来。”   “等我去看了再说。”白琅伸手一招,卷宗入手,她翻看了一会儿,“玉仙尊出身哪个道场?”   “你想把玉剑悬派下去?可是他擅长全局,不适合主管某处道场。”   “你就直接说他出身哪里吧。”   “混阳道场。”   “那先从混阳道场查起。”白琅想了想,“你记得对外称我继位大典太过劳累,需要休息一阵,不见客人。如果实在要见,就让他们见微生涟,反正他也说不出几个字。”   大长老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微生涟:“行。”   微生涟:“你称她继位大典太过劳累,真有人信吗?”   大长老叹气:“你以后想灵虚门呆下去,要记得一件事。掌门真人说是骡子就肯定不是马,掌门真人说累了就肯定不轻松……”   白琅非常讲究效率,见过大长老就立刻准备出发。   这次她特地回城主府找叶墟谈了一手心。   叶墟身上的疑团其实也挺多的,但白琅一直没空,所以才把他留到现在。   他住在城主府钟楼里,常年足不出户,据说是在默默磨砺锋芒,其实是没有任务懒得走动。   白琅还没到钟楼,大概走到竹林边缘,就被一股锐金之气逼退。   她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过了会儿,叶墟出现了,穿一身水墨色道袍,长发高高束起,看着利落又凌厉。   白琅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用我的钱买衣服了?”   她记得叶墟以前一直是黑色劲装,蒙面束发,没想到穿上道袍看起来还有点仙风道骨。   叶墟甩出一把柳叶刀,擦着白琅脸颊,刺入她身后竹子上。   “想什么呢?是虞谷主的一点心意。”他冷嘲道。   原来那次去九谕阁,虞病不仅为这家伙掏了灵石,还送了不少东西。   “掌门真人,你有什么事?”叶墟语气更加嘲讽。   “当时不是有人雇你暗杀我吗?是谁啊?”   “你觉得我像那么没有原则的人吗?”   “我给双倍的灵石。”   叶墟很遗憾地说:“哎,任务都是组织统一安排的,我只负责杀人,委托人总共只见过一次,还是隔着禁制。我要是乱说一个,你也给双倍的灵石吗?”   “给啊。”白琅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你不用说,我雇你跟我出去一趟,你帮我辨认一下就行。”   “这……隔着禁制见的,不一定靠谱。”   “没事,你看着认就行。”   叶墟答应了,他觉得反正也是闲着,认人这种事情总比暗杀轻松。   “我现在想着,如果我真是你舅就好了。”叶墟突然道,“灵虚门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的钱就是你舅的钱……”   白琅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梦见你做梦?”   “……”叶墟转身返回钟楼,“我换个衣服就来。”   他换了身便装,这身便装好像也是虞病送的。白琅越来越觉得虞病厉害,一般人只能想到送法宝、灵丹,他能想到给常年穿同一件衣服的人送不同场合穿的衣服,这就很通人情了。难怪虞病人缘好,白琅觉得自己以后也可以学着点。   她带着叶墟往界门走,边走边问:“你给过大梦一魂三魄?”   “是啊。”   “那为什么大梦被毁,你还很正常?”   “我给了之后当然会立刻处理神魂上的伤势。”叶墟似乎有点讳莫如深,“用的禁法,别问我怎么搞,你不会想知道的。”   看来太微最后伤情过重并不是因为失去一魂一魄,而是因为和蛛母、栖幽的战斗。   白琅表情沉寂下去,叶墟以为她没得到答案十分失落,于是勉强告诉她:“找的一位谕主,献祭生魂弥补旧伤,原理嘛……跟万象魂泉差不多。”   “哪位谕主?”   “你要找他?”叶墟皱眉,“我已经把他杀了□□,你要用的话可以直接找我。”   白琅不敢跟他多说了。   看来叶墟不止收集过五行天权,还有收集了许许多多有用的权,他到现在都没发生权鸩真是匪夷所思。   到界门面前,白琅布置灵石,调整阵法。   “我们去扶夜峰?”叶墟不太高兴地看着她,“要是碰见峰上的人怎么办?”   “不会的,混阳道场离主峰很远。”   白琅启动大阵,两人再度现身,是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岔道口。   界门看起来有点寒酸,周围的修道者也都以散修为主,灵气驳杂,举止粗俗。街道两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摊位,看起来很热闹,其实卖的东西不怎么样,以假货居多。   “你确定这里是混阳道场周围?”叶墟将黑巾扎起来蒙住脸。   白琅话还没说就被挤得一个踉跄。   一个长得十分粗壮的男人从界门里出来:“走啊,堵在这儿做啥?脚生根了?”   叶墟的柳叶刀差点就架到对方脖子上了,白琅连忙将他拉走。   叶墟皱眉道:“这种必须让他血溅当场才有威慑力,不然等会儿你会被找事儿的。”   “那悄悄地走。”白琅隐匿身形,叶墟不得不跟她一起。   她解释了刚才叶墟的问题:“混阳道场和其他道场不一样,是开放讲法的,不管是人是妖,是猫是狗,都能来听。所以这周围很多散修聚居,秩序不太好,道场本身倒没什么问题。”   “那道场中的弟子和散修有什么区别?”叶墟似乎对“开放讲法”有点嗤之以鼻。   其实这事儿是太微搞出来的。   派遣专门的传法长老周游三千界,到处讲法,这也是太微鼓励的。   他说天下人效灵虚门之法,那他就是天下人之师。   真真是猖狂。   白琅忍不住笑了。   “没什么区别,大家来去自由。”白琅道,“有感情就留,没感情就走。留下也许有机会去正阳道场,直接效忠于掌门真人呢。”   叶墟听出她有所暗指,但不确定具体说的谁。   “你是说玉剑悬?”他问。   白琅叹气:“倒不是特指玉仙尊,只是内乱和刺杀一事……哎。”   “怎么了?”   “没什么。”白琅笑了笑,“既然来去自由,那我们就去混阳道场听听讲法吧。你记得帮我辨认一下当初的雇佣者。”   叶墟满口答应。   到混阳道场,门前竟然排着长队。   “什么情况?”叶墟疑惑地望去。   长队尾端有九扇门,从高到矮排列,门前各站着一个道童,每个道童都提了一个乾坤袋。最矮的门只需要投一个灵石,但是要匍匐着钻进去,最高的门要投入价值连城的法宝灵丹,但是可以昂首阔步,甚至是驾车进去。   看明白了情况之后,叶墟立刻说:“你头都不用低就能进最矮的门,省钱了。”   白琅只想把他塞进那个狗洞里,她忍了忍,疑惑道:“这门好像卷宗里没提,到底是谁设置的?最近才有么?”   “我哪晓得这个……”   白琅只能排着队,等上前的时候再问。   她走到最高的门前,看门童子满脸冷淡傲慢。   “你有什么?”他问。   白琅往里扔了一块龙鳞。   看门童子皱眉:“龙鳞而已,不够。”   白琅四下看了看,好像没见着魔修,于是道:“虚极天尊的鳞呢,好歹有纪念意义吧。”   看门童子木然:“龙鳞都长这样,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我还能给你做个血鉴不成?”   “做啊。”白琅坚持道。   他们俩谈话太久,引起了后面人的不满。童子皱皱眉,不想应付白琅,又不愿意得罪后面的摇钱树,于是说了声“抱歉”就跑走了。   “我去找人鉴别,要是假的,非打残你不可!”他临走前恶狠狠地威胁白琅。   叶墟小声嘲道:“灵虚门九阳道场这么凶的吗?”   “放心,正阳道场更凶。”白琅也觉得那童子有点小家子气,但还是为维护灵虚门形象说道,“要是有人骗我,我就扒了他的皮。”   叶墟觉得她放狠话倒还挺可爱的,比她平时说话的威慑力弱太多了。   他想了会儿,道:“说真的,混阳道场气氛不太对。”   白琅脸上表情淡了下去:“我知道。”   叶墟看着她想,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块鳞真的是虚极天尊的吗?”   白琅鬼鬼祟祟地说:“真是他的。前几天我们一起出去,他被另一条龙摔在山脉上,我偷偷抠了半天才把擦掉的这片鳞抠下来。我是真的觉得很有纪念意义啊?但是如果开口要的话,解轻裘肯定要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所以我偷偷捡了,会不会很变态啊?”   叶墟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个……”叶墟犹豫着告诉她,“其实你身上带着鳞片,龙神是察觉得到的……估计是怕你尴尬所以没说……吧?” 第176章   176、折命自罚   白琅本想在暗访结束后把龙鳞要回来,但是一听叶墟这话,又准备把它扔了。   “那更不行。”叶墟说,“隔天他来探望你,发现你把鳞片扔了,肯定会觉得你对他有所不满。”   白琅又改了主意:“那我要把鳞片弄回来。”   他们俩讨论的时候,方才跑走的那小童又回来了。   他满脸笑容,说着“二位快请进”,绝口不提刚才鄙视白琅那回事。白琅也不跟他纠缠,径直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另一个道童引他们到厢房落脚。   “您二位可来对了!这几日**的是嫦光上人,也就是当今混阳道场的坐镇者,天下九阳之一!你们知道这次新掌门继位吧?那可是由嫦光上人亲自授冠的。”   ……快醒醒,那冠是我自己戴上的。   小童又道:“还有还有,玉仙尊你知道吧?”   白琅憋了一肚子话,瞬间被他一句“玉仙尊”给逼回来了。   “玉剑悬仙尊吗?”她配合地问。   “是啊,玉仙尊当初也是嫦光上人的弟子呢。”道童得意地说,“嫦光上人有伯乐之才,相中了玉仙尊,这才有他如今的二朝元老之殊荣。”   这道童又流利地吹捧了半天,说了很多嫦光上人的光荣事迹。   到厢房之后,叶墟问白琅:“你到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查内贼吗?”   “不是为了查内贼……”白琅从储物袋里拿出镜子,在屋内各处摆上,“而是想知道为什么查内贼的事情拖拖拉拉这么久都没做好。”   叶墟脑子绕了几个弯,终于知道白琅是什么意思了。   “你怀疑玉剑悬?”连叶墟这个外人都觉得诧异,“玉剑悬是太微座下第一人,地位比那两个鲛人还高些,你能顺利继位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就算你信不过他,至少也要信得过太微的眼光吧?”   白琅微微闭眼,周围镜面闪烁,一个个场景闪过——有混阳道场前的九扇门,也有空无一人的**大殿,还有昏暗的祠堂。   “正是因为我太相信玉仙尊的能力了。”白琅睁开眼,所有镜面都静止不动,“所以当他解决不了内乱问题的时候,他就一定参与了内乱。”   满室镜光清疏,与白琅的目光一样。   叶墟一时间也找不到反驳的话。他从人情常理上不相信玉剑悬有问题,但白琅纯粹从事情的结果进行评判,这一点已经与太微死前不同了。   叶墟甚至惊悚地意识到了太微死去的“必要性”:他为白琅规避了仅有的弱点——人情。   白琅一面面镜子看过去,仔细端详其中定格的瞬间,想找寻嫦光上人的踪迹。   “他好像不在附近?”叶墟也低下头查看,白琅照见的镜像基本已经覆盖了混阳道场的每一处、每一个人,但是其中并无嫦光上人。   “已经跑了。”白琅抬手挥袖,所有镜子收入囊中,“我们去追。”   大门猛然敞开,剑光起,划破混阳道场的天空。   叶墟急忙追上去。   白琅手中捧着银镜,镜中场景瞬息千里,毫无停滞之意。   她皱眉诵真言道:“潜龙,羽翮,流音。奏蕤宾,神走枯庭中。”   镜中意象定格在一片海域,下方岛屿连环,上空烈风凛凛。此时叶墟正好追上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她拉入镜中。   从镜中出来的时候,周围没有风声,只有模糊的龙鸣、振翅声、稀疏乐音。   高空之上,白琅无需御剑也如履平地,她手中银镜倒映出对面那人的面孔。   那是一位周身环绕着白色飘带的年轻女人,面容清寒绮丽,发簪呈新月形斜依在脑后,长发半挽半垂,怀中有一只雪白的长耳兔。   “嫦光上人。”白琅手中的镜面泛开波纹,声音如水般扰动镜像。   嫦光上人摸了摸兔子背后的光滑绒毛,低声道:“掌门真人?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继位大典才刚刚结束吧。”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嫦光上人。”白琅笑道,“你明日不是应该在混阳道场**么,这会儿为何会在千山乱屿上空?”   嫦光上人依然低着头,声音柔和:“去其他几个道场散散心罢了。”   “看来是我继位一事让你心里添堵了。”白琅语气锋利,让人难以接话。   嫦光上人停顿了一下,柔声道:“掌门真人说笑了。”   “不是她啊。”叶墟低声提醒,“请杀手那个肯定是男人。”   “我知道。”   白琅话音一落,周围空中便出现了其他三道人影——一道窈窕婀娜,金冠黑衣,手执碧玺;一道高大威武,玄甲银胄,手持□□;还有一道浑身笼罩在紫色雷霆之中,面容模糊不清。   光阳道场阙贞上人、霞阳望陵上人、宝阳指暇上人。   “最后那个。”叶墟指了指浑身笼罩在紫色雷霆中的指暇上人,“是他。”   “知道了。”   白琅一抬手就将叶墟推进了镜子里。   “等等,你把我弄走做什么!”叶墟扒着镜框。   “我要处理灵虚门内务。”   白琅身前镜子破碎,叶墟消失在镜中。镜中像没有散去,而是直接从镜里重叠到现实。   无界镜世在千山乱屿上空展开,大片游鱼似的异生物遮蔽了天际,海面倒映出的却仍然是清澈湛蓝、万里无云的天空。   站在中间的望陵上人道:“太微枉顾先圣之法,妄传轻露,不配为掌门!”   他手中□□绽开点点锐光,一刺出去却只听见镜面破碎的脆响。一小块天空剥落下来,里层有一只巨大的镜世生物把眼睛贴在他面前,却被另一重镜面限制住,   白琅手中不知何时又捧了一面银镜。   她笑道:“解释什么?太微都死了,我对你们叛乱的理由又不感兴趣。”   阙贞上人手中碧玺散发出点点清光,又一块天空剥落下来,里面露出更深层的“镜世”。无数奇形异状的生物挤在小小的缺口,身体贴得扁平,使劲往他们四人身边靠近,却始终被看不见的镜面阻挡。   几人根本无法接近白琅,甚至无法移动寸步。   这么诡谲奇异的事情几人还是第一次遇到,难怪一道“无界镜世”可以将天下群雄阻挡在正阳道场之外。   “玉剑悬提醒你什么了?”白琅质问嫦光,“他能猜到我要彻查混阳道场,却没撇清自己与你的关系,可见是很看重你了。”   嫦光上人不答。   其余几人纷纷施展神通破除镜世封锁,这时候天空中飞来一只巨鱼将他们全部吞了进去。   白琅跨过一层层的镜世,走到嫦光上人面前,认真道:“你若是对他也有千万分之一的尊重,就把事情讲明,我可以保他从斩仙台上活着下来。”   “你要他上斩仙台?”嫦光上人脸上的柔和笑容终于消失。   灵虚门也有司掌刑罚的地方,那就是斩仙台。斩仙台不仅是夺人性命,更是斩断仙根,让修仙者从此与仙道无缘。   太微脾气不好,但不重刑罚,斩仙台也已经闲置多年了。   “别忘了是谁成就了你的今日。”嫦光上人冷冷地说,“若是没有玉仙尊的全力支持,你如何能够坐稳掌门之位?”   “错了,是太微成就了我的今日。”白琅平静道,“至于我要如何坐稳掌门之位,等你上了斩仙台自然知道。”   “你……!”嫦光上人手中微微用力,白兔吃痛,从她怀中跳走,一下就消失在群鱼幻象之中。嫦光上人的视线随白兔而去,一时间有些怔忪。   白琅抬手轻招,一缕火苗盘绕着她的掌心,眨眼就呈螺旋状拔起化作赤幡。   嫦光上人又惊又怒:“妙通五行术,你与天殊宫是何关系?”   白琅手中赤幡边缘冒着火焰,往四面八方延伸,将本来就剥落不少的天空烧得犹如末日。她冲嫦光上人笑道:“你再想想清楚自己有没有资格问我话。”   她手中长幡微斜,遮天蔽日的烈焰化作火雨倾盆而下。   一道剑光化作帷幕将烈火扫开。   这剑光白琅从未见过,光芒暗金,持正守一,浩气荡然,让人生不起一丝敌意。   白琅将手中长幡收回,杆底用力往下一顿。   天空皲裂出无数道裂纹,镜子碎片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深层镜世的生物像闻到腥味的鬣狗扑出来,上下浮动游荡,将空中所有看得见的活物侵吞干净。不多时天空又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根本看不出镜里的世界再次进行了替换。   “玉剑悬,你敢对我动手!”白琅厉声斥道。   玉剑悬站在她面前不远处,一只手抱着嫦光上人跑丢的兔子,另一只手持着佩剑。白琅从未见过他出手,她还一直以为那柄剑是装饰,没想到玉剑悬真的修剑法。   “掌门真人,你冷静一下。”玉剑悬劝道。   白琅手中长幡又是一顿,刚刚被替换的天空噼里啪啦地开裂,里层露出黑红色的流体,不知道是岩浆还是血。   “好,我冷静。”白琅笑了笑,冷静地同他说道,“叛乱分明是由光阳、霞阳、宝阳、混阳四个道场谋划,你向太微汇报其三,隐瞒混阳不报,又拖拖拉拉缓和矛盾,不过就是为了想办法将你以前的授业恩师摘出去。太微对你信任有加,将灵虚门内务交由你处理,你又如何敢徇私?如今又如何敢对我动手?”   玉剑悬面色难堪。   他看了一眼嫦光上人,然后回过头看向白琅,收剑施礼。   “掌门真人,还请回正阳道场解决吧。”   白琅冷笑:“回吧,别在外面丢脸。”   她拂袖入镜,面色非常不善。   玉剑悬觉得她背影与太微有几分相似。   她一离开,游鱼们便蜂拥而上,将玉剑悬与嫦光吞入腹中,然后甩尾从天空的破洞中潜入镜世,直接到达正阳道场周围。   回正阳道场之后,无极殿前正好有几位长老在等待觐见。   “掌门真人……”   玉剑悬道:“退下,掌门真人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白琅直接推门进去,眼神没有偏移一丝。   嫦光上人站在殿下,脊背笔挺,但神色一直不太好看,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恼怒。   玉剑悬最后进来,将门带上。   “你解释,我听着。”白琅对他道。   玉剑悬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在处理内乱一事之上有所隐瞒,愿受掌门真人责罚。”   白琅神色稍缓,安抚道:“灵虚门刚刚换代,你知道我离不开你。”   玉剑悬一直压着的情绪终于上来了:“所以我不懂掌门真人为何要去混阳道场!”   白琅眼神忽凝:“若我不去混阳道场,你要包庇叛乱到几时?”   玉剑悬知道白琅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所以才会一直退让。如果他一力担起责任,那嫦光上人或许不用承受太大压力。   但是白琅迂回一诈,却瞬间让他进退维谷。   白琅见玉剑悬又陷入沉默,便对着一旁的阴影道:“微生,帮我把嫦光上人带出去,我想跟玉仙尊单独谈谈。”   嫦光拂袖道:“我自己出去。”   嫦光和微生涟离开之后,殿中只剩下白琅和玉剑悬。   白琅没有再逼问他什么,而是直接取掌门令下诏,丢在了他的面前。   玉剑悬凝视着诏令上的字,手紧紧攥着剑柄,一语不发。   白琅道:“光阳、霞阳、宝阳、混阳四个道场将在近日重设,叶墟会解决掉为首的指暇上人,其他三人废除修为,逐出仙境。至于你,上斩仙台吧。”   玉剑悬听完全部处置方式,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掌门真人……”   “求情的话不要说。”白琅走下圣座,壁上的粼粼水光投映在阶下,如同浅池一般,“玉仙尊,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太微,我就算磕破头也会为你求情。但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   站在阶上的是我,阶下的是你。   无极殿中已经没有那个哭着求情的少女的位置了。   “你抬头。”白琅道,“看着我再回答一遍,你忠于谁?”   玉剑悬一点点抬起头。   那顶赤金冠沉重地压着白琅的发丝,冠冕之下,她的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悲伤。   玉剑悬又重新低下头,闭目,下跪。   他道:“灵虚门。”   “好,那就不要多言了。”   白琅亲自重启斩仙台,执法长老全部到场,依次宣读檄文,将罪状列清。阙贞上人、望陵上人、指暇上人都交由叶墟和执剑弟子处理了,唯有嫦光,她甘愿自废修为,不做反抗,也一定要到斩仙台下旁观执刑。   玉剑悬换下了灵虚门道袍,只着白衫,佩剑也不在身侧,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儒客书生。   “走吧。”白琅牵了玉剑悬的袖子,大步登台。   “掌门真人!您不能上去!”有执法长老在下面喊道。   “我一起上去。”白琅回头道。   执法长老语塞:“可是马上要断罪行刑了。”   白琅伸手一招,执法长老手中檄文飞到她手中。她咬破指尖写了几个字,又把檄文扔回去,然后拉着玉剑悬消失在雷霆之中。   执法长老定睛一看,檄文上补了一行简短的血字——“弟子白琅,道号尘镜,罪宗弑师篡位”。   几位执法长老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大长老朝见隐夏下令启动斩仙大阵。   阵中紫霄神雷渐起。   “你为何跟上来?”玉剑悬有些不自在。   “我不跟上来,如何保你完整地从这台上下去?”白琅说的时候还保持着清浅的笑意。   “你用什么理由上来的?”   “弑师篡位,折命自罚。”   玉剑悬下意识地反手握紧了白琅。   他没料到白琅会有这样的心思。太微死后,他们几个知情人都默契地不提“弑师”一事。他知道这是太微设计的,对白琅既是考验又是伤害。大长老也愿意配合照顾白琅情绪,所以平日里都表现如常。   但是私底下,他和大长老两人相处时,总会提到白琅弑师。   大长老对白琅其实很了解,他早早就说了,即便这件事事出有因,即便他们不提,即便所有人都原谅她,她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而且是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除非有一日她能抵达太微所向往的地方。   “掌门真人,你下去吧。”玉剑悬恳请她离开,“我只求你这一次。”   天空中电闪雷鸣,劫云汇聚,斩仙之刑很快开始。   “行,那我走了。”白琅松开手。   霹雳闪过,玉剑悬下意识地抓紧了她。   低头一看,白琅正笑嘻嘻地冲他眨眼睛。她又牵紧玉剑悬:“你看看,还是我在比较安心吧?”   刚入门时还觉得无足轻重的孩子,现在已经对她这么依赖了。   “没事。”白琅将镜面立起,“会没事的。”   霹雳雷霆越来越密集,起初还离得远些,过了一段时间就如万马奔腾,躲也躲不开。到后来雷光闪动,他甚至看不见白琅的身影。白琅在他面前立起镜子散发出微光,将雷霆折射出去,玉剑悬松了口气,能对付就好,看来白琅是有备而来的。   紫霄神雷一连持续七日。   七日之后,雷霆与劫云散尽,玉剑悬才看见身边白琅的样子。   “你……”他张大嘴,连“掌门真人”都忘了说。   “嘘。”白琅在唇边比了根手指,声音微哑,“下去吧,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玉剑悬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跟白琅一起走下斩仙台的。   羞耻,痛苦,不安,悔恨……种种在太微死前未曾展露的背叛感瞬间涌了上来。   到台下时,已经难掩泣声。   大长老见玉剑悬完好无损地走下来,先是松了口气,后来又发觉他神情不对。   很快,所有人都看见了玉剑悬背后的白琅。   她披了玉剑悬的道袍,赤足裸身,衣衫尽被天雷毁去。皮肤上细细密密地覆盖着六铭隐文,魔纹如鬼魅般扭结蜿蜒,深入骨髓。那些魔纹爬过了她小半张脸,就像树木的根系一般扎进了她的皮肉之下。   最惹人瞩目的不是黑色魔纹,而是与之交映的,如雪白发。   折命自罚。   满头银丝散落之时,玉剑悬才终于懂了白琅的意思。   “还看什么?”大长老最先回过神来,“仪式结束,都散了吧。玉仙尊,你回洞府休息一下,我护送掌门真人回无极殿。”   嫦光上人目光几度流连,但是玉剑悬走得很决绝,没有再看她一眼。   朝见隐夏搀着白琅走了一段路,后来直接将她抱起,飞身掠过重重宫殿。   “能褪下去吗?”他问,“我说六铭隐文。”   “不知道……在天雷中它自动护体,可能是刺激过度了。”白琅声音还有些沙哑。   朝见隐夏低头看了一眼,她面容这么年轻,说是十五岁了都有人不信,那头霜雪似的白发真是极其扎眼。   他应道:“我会找人为您铸面具。”   “头发就不遮了。”   “……是。”   到无极殿,朝见隐夏将白琅交给微生涟,匆匆离开去解决面具一事。   “何故如此做作?”微生涟猜到她做了什么,心中只觉得不屑。弑师这件事早就被压下来了,她还要借苦肉计笼络一波人心,这不是有病吗?   白琅拉紧衣服,颤抖着走上台阶。   她裸足行走,第一次觉得殿上如此冰凉。   “等面具到了,你陪我去做件事。”   微生涟以为她要解释一番,没想到她全然不在乎自己的话。   他皱眉不答。   白琅自顾自说道:“去城主府请警晨君来一下,不要惊动白言霜。”   微生涟不悦:“你现在使唤我倒挺顺手。”   白琅仍旧未答,微生涟抬眼望去,发现她身子一点点滑落,最后跪坐在圣座下。她头枕着座位,目光遥远清透,仿佛正依偎着不存在的某个人。那身道袍半遮半掩,背后露出大片魔纹,漆黑的颜色渗入纯白无暇,让人心惊肉跳。   她安静地闭眼,微生涟退下。   朝见隐夏给她带来了一张面具,暗金镂空,完全照着魔纹覆盖的地方熔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还完好。比较奇怪的是,面具右边有只珊瑚似的龙角。   “是请荒龙神用真龙火熔铸的,他以为要有两个角。”   “可是只有一个。”   “他想铸另一个的时候被我拦了。”   白琅摸了摸头上,忽然笑起来。   朝见隐夏不明所以。   “没事,长角很可爱。”白琅安抚道,她理了理道袍,将背后魔纹挡住,“接下来这几日我不在,你们就辛苦一点。重立道场还是交给玉剑悬,也不要再说他什么了,此事就此揭过吧。”   朝见隐夏领命离开。   很快,微生涟把警晨君带来了。   警晨君看着白琅微诧:“你是谁?”   白琅抬袖笑道:“是把你从地牢里带出来的人。”   警晨君仔仔细细再看了她一遍:独角假面,拖曳及地的白色长衫,一头如霜胜雪的苍苍长发,抬袖掩唇的羸弱模样……   “真的是你?”警晨君迈着短腿跑到白琅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却不小心看见她皮肤上遍布的魔纹,“真可怜。”   警晨君软软的手覆盖在她身上,十分温暖。   “身体不舒服吗?”警晨君顺着魔纹,手伸到白琅胸口,“这里也不舒服?”   微生涟从后面把她提了起来。   “你做什么!”白琅连忙把警晨君抱走。   “这个给你吧。”警晨君从身上取出一条很长的金色细链,上面有不少星月坠饰,与二十八星宿暗合,她自己身上也有一条。   “谢谢。”白琅抱紧她。警晨君身子十分幼小,又软又糯,抱着她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治愈了。   警晨君为她缠上细链。   一个中指指节是月形环,另一个中指指节是星形坠,细细的金线将无数星月网罗其中。魔纹渐渐被吸附其上,除了星月坠饰都被染黑,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肌肤,颇具冲击力。   “姐姐,这样就不疼了。”警晨君“呼呼”地吹气,“而且和我的是一对,很好看的。”   白琅低头看见她腿上的星月链,那里也有不可告人的伤,所以才要用坠子掩饰吗?   “我们去找你哥哥吧。”白琅摸了摸警晨君的头发。   警晨君身子一颤:“真的吗?”   “嗯。”白琅将她抱起来。   警晨君咯咯地笑了。   她轻声道:“天衡,启动。”   无极殿四周响起齿轮转动的声音,巨大的承轴横亘在上方,履带牵动镜面的旋转。白琅第一次体会两种器的配合使用,更是第一次见到像“天衡”这样巨大器身。伴随四方星宿的位移,镜面与履带都随之发生改变。   很快,其中一面镜子映出了白琅寻找的画面。   镜中之地看起来与圣王塔构造类似,穹顶高得看不见顶,四面装饰金玉交织,堂皇尊贵。四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一个魂池,中央更是有一个巨大如湖的血红色魂池,鬼魅邪异的气氛让人心下不安。   “警晨君……”   白琅尚未开口,警晨君便道:“明白。”   齿轮再度转动,星辰错位。以主镜面为中心分化出其他五个镜面,每一个都更细致地映出一个魂池。   第一个魂池中浮起金色气泡,谢怀崖站在池边,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穿扶夜峰弟子服的青年男人站在他背后,似乎是在盯梢。   第二个魂池中浮起黑色气泡,一身华美长袍在池边虚立,不见人影,只见蛛丝。白琅知道那是蛛母。   第三个魂池中浮起蓝色气泡,有个打着伞的女人站在池边,她身子转向谢怀崖那边,看得很专注,应该是勾陈君。   第四个魂池中浮起红色气泡,一个满身是伤的黑发男子被缚在椅子上,头低垂着,毫无动静,不知是生是死。他身上也缠着与警晨君类似的星月坠饰。   “是哥哥。”警晨君哽咽道,“哥哥……”   白琅问道:“中间的魂池里是什么?”   警晨君擦了擦眼泪,镜面映出中间血红色魂池的样子。   魂池氤氲如温泉,有人影若隐若现,白琅将天权调整几次,始终看不清里面情况。   过了一会儿,有人缓步进入殿中。   那人着一袭黑红色花蝶绣纹的长袍,背后系了个很大的蝴蝶结,系带一直垂落到几米开外的地上。她未着鞋袜,赤足踩在地面上,步履不疾不徐,肩头站着一只纯白色鸟儿。鸟儿尾翎极长,落在她漆黑柔滑的长发上,犹如新雪一般曼妙。   她唇红似血,容颜甚是精致。   “栖幽,你可算是来了。”那个穿扶夜峰弟子服的青年离开魂池边,似乎有些不耐烦,“能不能让青羽换个班?”   他瞥了一眼魂池中央的模糊身影:“威压太重,我不想呆。”   栖幽抬手给肩头的鸟儿喂了一点什么,压根没有理会灭心,径直朝着中央魂池走去。   “魔尊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笑着问池中人。   血池中央没有应答声。   栖幽肩头的鸟儿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   镜面上忽然红光一闪,白琅什么也没看见。重新恢复映镜之后,栖幽肩上的鸟儿已经没了头。   微生涟已经看出对方招式:“圣胎须火。”   圣胎须火是妙通五行术火行的圆满形态,白琅还差得远,夜行天似乎也做不到。   池中之人竟是洞阴极尊。   栖幽笑容微淡,鸟儿头颅的断面忽然出现细密的红线。这些红线在皮肉中交缠穿梭,眨眼又织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鸟头。白鸟低头轻啄了一下栖幽的发丝,与之前一样鲜活,不见异状。   栖幽伸手抚摸了一下鸟羽。   “魔尊这么动粗可不好。”她疼惜道,“鸟儿是用来好好怜爱的。”   “那要看是怎样的鸟儿……”   池中传出清朗和煦的声音。   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池中人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个身着蓝衫的青年道人,白琅忍不住将他与衣清明、夜行天比较。他身材挺拔,额上有琼华形状的血色玉饰,与衣清明所佩的一模一样。他十指修长干净,不像天殊宫其他魔君一样佩戴錾花指套,反倒戴了个很不起眼的蛛形尾戒。他的外表年龄很难分辨,面孔秀丽,含威不露,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几乎拥有任何一个年龄与性别该有的特征。   白琅很难将目光从他眼睛里移开。   他视线低垂,略见悲悯,眸光浅亮,尽是风华。   似仙又非仙,似魔又胜魔。   “像这样缝缝补补,拼拼凑凑的……鸟儿。”他走到栖幽身侧,抬起手,“我不太喜欢。”   栖幽谦恭微笑。   洞阴极尊放下了手,那只鸟儿还灵活地转着眼,梳理着羽毛。   “罢了。”他拢手入袖,鬓发微微垂过眼角,看起来温柔至极,“开始吧。”   话音甫落,五座魂池都亮了起来。   “魂池在抽取他们的力量。”微生涟皱眉道。   “哥哥!”警晨君担忧地攥紧了手。   司夜君是所有人中看起来状况最差的,他昏迷不醒,浑身是伤,魂池一开始抽取力量,他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不仅是他,其他几个人看起来也不太好。   唯有中央血池的洞阴极尊,他游刃有余,甚至有空同栖幽说话。   他问道:“你与琢玉怎么吵架了?有他在的话,不是更稳妥些吗?”   “那家伙……”栖幽抬袖遮住嘴唇,“私心太重。”   洞阴极尊失笑:“这话由你说就有点不合适了。”   灭心在旁边“噗嗤”笑了,笑完被栖幽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他立即息声。   整个大殿内能与栖幽大声说话还嘲讽她的,应该也只有洞阴极尊了。   栖幽辩解道:“我即便有私心,也是向着镜主的私心。”   洞阴极尊摇头:“骗子呀,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魔尊谬赞了。”   灭心觉得自己还不如去谢怀崖旁边站着,现在表情管理真是辛苦死了。   “不过……”洞阴极尊微顿,他抬手摸了摸下巴,“琢玉偏心的那位真与镜主这么像吗?”   “一点也不像。”栖幽瞬间回答道。   洞阴极尊笑容微妙:“这么了解吗?”   栖幽又笑了:“魔尊以前可不会管这些闲事。”   “不能算闲事。”洞阴极尊想了想,“好歹是我家小辈呢。”   白琅觉得背后一凉。   洞阴极尊居然已经知道她了……而且还管她叫什么……啊?说不出口。   “我家小辈?”微生涟很不知趣地重复了一遍,“还真有脸把所有修妙通五行术的都当他门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白琅怒斥他。   “……”   镜中画面忽然一闪,白琅什么都看不见了,镜子那头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动荡。   “栖幽,准备好了。”灭心道,“快别闲扯了。”   幸好声音还听得见。   白琅扭头对微生涟道:“我走了,你一起去吗?”   “什么?”微生涟怔了怔。   白琅抱紧警晨君,直接投身镜中。   微生涟随她投身入镜。   他入镜时没太多想,当他恢复思考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五方魂池正上空。下方浓烈的血气冲上云霄,剑意如入泥沼,寸步难行。   “天下剑给我!”白琅的声音一响起,周围浓雾尽皆散去。   微生涟迅速闪身到她身后,白琅回身拔剑,怒道:“你怎么还躲在我身后?”   “太危险了。”微生涟坦然道。   “那你跟进来作甚!”   下方几道闪光投射过来,白琅立镜闪躲,一把将警晨君塞到微生涟手里,然后另一只手拔出了煌川剑。天下、煌川双剑并持,再薄弱的剑意此刻也如万丈洪流,倾覆九天。   警晨君目光望向司夜君,大声道:“天衡,启动。”   与此同时,白琅八镜成阵,接上天衡中轴,整个大殿的迷雾都彻底散尽,五个魂池一览无余。   洞阴极尊拢手入袖,侧头笑看栖幽:“怎么办?”   殿中只有栖幽、灭心能够自由行动,其他人都已经受魂池所限,不能随意动弹。而灭心又必须盯着那几个不太稳定的力量供给者,所以实际上能够与白琅交手的只有栖幽。   为了安全起见,这里极为保密,临时调动罪器也来不及了。   “魔尊这么喜欢看热闹么?”栖幽笑道。   两人都不见紧张慌乱。   栖幽肩头白鸟飞走,绕大殿一圈。白琅镜中可以看见它的本来模样,那是一只木鸟,浑身裹着红线,飞行之时将红线带到大殿四周。很快,“天衡”的转轴就被红线缠缚,强行转动可能会毁坏器身。   “哥哥!哥哥!”警晨君凄厉地哭喊着,天衡被勒出一道道伤痕,她腿上的星月坠饰也渗出血。   “嘘。”白琅在她唇上一点,“不要怕。”   她站在魂池最上空,就像太微站在四相八荒镜面前一样。   “会没事的。”她安抚道。   警晨君眨眼,下一刻就见流光成川,白琅在光芒中往下坠落,沉入魂池。   魂池中没有池水,有的只是像水一般流淌游荡的魂灵。彻骨森寒浸透她的身体,魔纹浮出,为她驱散危险,却带来更大的痛苦。那些被栖幽几人辛苦收集起来的强大魂灵如同恶鬼般扑向她,以她坠落之处为漩涡口,形成了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饕餮恶相。   警晨君伸手呼喊道:“姐、姐姐!”   白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池面。   微生涟随手把警晨君放到一面镜子前,纵身跃下高空,却被红线阻拦。   “这就不好办了吧。”洞阴极尊回过头,半跪在池边,伸手碰了碰血红色“池水”。   栖幽微微皱眉,敛裙也要入水。   “等等,你做什么?”洞阴极尊诧异。   “把她捞出来。”栖幽道。   灭心忍不住说:“这又不是做菜,下错料还能捞起来的。”   栖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灭心有点冒冷汗。栖幽平时鲜少有表情,这次看来是真的生气了。也不知道她是气白琅搅浑了复活仪式,还是气白琅跃入魂池送死。毕竟从各方各面来说,栖幽对白琅的喜欢都不下于她对白嬛峰主的喜欢。   “你去解决微生涟。”栖幽语气毫无起伏。   她不管不顾地步入魂池,连洞阴极尊也没能把她拦下。   洞阴极尊皱眉道:“她何时这么不顾大局了?”   “大局?栖幽和琢玉眼里何时有过大局?栖幽做事一向凭自己喜好,之前与琢玉翻脸也是因为……”灭心颔首指了指魂池,“因为那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洞阴极尊托着下巴:“那就麻烦了,要不然我把仪式停了吧。”   “栖幽会生气的……”灭心还是觉得跟洞阴极尊说话还轻松些,“天知道这几个魂池她准备了几千年。”   “也就几千年的事儿。”   “可复活仪式已经到最后一步了,若是现在停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何况西王金母还虎视眈眈,届时若她先复活镜主,恐怕此局已定,再难翻盘。”   围绕镜主的博弈已经持续了几千年,西王金母后来居上,各种谋划布局都不逊于栖幽。这次更是差点混入牢狱,将四相八荒镜夺走。若没有太微横插一手,现在四相八荒镜连同镜座镜袱,应该都已经在西王金母手里了。   “女人真可怕呀……”洞阴极尊又拿手在魂池中搅动了一下,看起来百无聊赖。   灭心非常有同感地点点头:“是啊,女人真可怕。”   “栖幽不是让你去解决微生吗?你怎么还不动?”   “……”光记着闲聊了。   灭心纵身而上,刀光与剑影交错,又是一场苦战。   魂池极深,一坠不知几千米。   从古至今,各式各样的魂灵埋藏其中。天下剑剑光开路,白琅一路急坠无阻。她闭目,感知到整个魂池的运作——它将那些驳杂的魂灵提纯,剔除原本的情感缘法,只留下纯粹的力量。然后将这股力量凝聚起来,形成一个模模糊糊的整体。   用来凝聚整体形态的是镜主的残魂。   太微那日毁去四相八荒镜,却没有感觉到残魂逸散,应该是栖幽提前将它转移了。   至于为什么要转移,又得说回西王金母。   当初西王金母假装被擒,潜入东方神台盗走半面圣镜。这次又故技重施,与伊川婉一战落败,潜入茧宫准备夺走完整的四相八荒镜。   栖幽应该是想到这点,所以提前转移了镜主残魂,再用四相八荒镜诱西王金母动手,看看能不能直接抄她底牌。但是她和西王金母都没想到中间会冒出个太微。太微直接把四相八荒镜毁了,复活仪式中最重要的仪器不复存在。   这样一来,她们任何一方想要再复活镜主都难度倍增。   栖幽有几千年积淀,更有被她复活出来的强者们相助,可以借魂池重铸镜主神魂。   西王金母则选择另辟蹊径,攫夺天下灵脉。那回在雾海云河遇上朝稚,应该就是在帮西王金母做这件事的,否则白言霜不会指示她出手相助。   镜主残魂上一定还有什么问题,不然同样要复活他的两拨人不会相互之间争成这样。   白琅睁开眼睛,转身回望,栖幽竟然跟了下来。   她的天权在池底延展,红线向四面八方散去。池中皆是魂灵,施展天权压力极大,白琅没料到栖幽竟能如此行险。   继续下潜,不远处亮起了光芒。   一个空置的青铜镜座上漂浮着白色光点,当白琅接近它时,才发现不止有白色光点,还有黑色结块。它们犹如整体,难舍难离,五个魂池正疯狂抽取洞阴极尊等人的力量,并将魂灵转化成它的一部分。   “住手!”   一道红线拦在白琅面前。   天下剑剑芒无法突破,白琅转而拔出煌川,但是红线柔而克刚,始终无法斩断。   白琅越不过去,只得回身招架。   “铮——”   剑与绣线交接竟然发出刺耳的金属铮鸣。   周围魂灵和镜主残魂带来的压力越来越大,白琅与栖幽的力量都被削弱不少,但是栖幽对此处更加熟悉。她很快到了白琅面前,虽被白琅用剑指着,却也不显恼怒。   “把手给我,我带你离开此处。”她柔声道。   白琅笑着摇头。   栖幽到她跟前,似乎想伸手拉她,指尖却只碰到冷冰冰的镜面。   红线交织,镜面破碎,白琅已经站到了镜座之上,那些白色光点与黑色结块漂浮在她身边。   栖幽远远见她举起手中的煌川剑刺入镜座,这才理解到她并不是想终止仪式。   “偷天换日……”栖幽转身便走。   几息之后,她现身池边,对洞阴极尊道:“停止仪式。”   灭心在上空与微生涟打得难舍难分。微生涟将天下剑、煌川剑都给了白琅,所以并无武器傍身。警晨君又被栖幽限制,什么都做不了。两人战局十分凶险,这会儿听见栖幽的话,灭心不由分神道:“停止?为什么?再聚魂灵可又是几千年,你不会……”   微生涟一击将他甩在壁上,灭心没能把话说完。   “立即停止仪式。”栖幽振袖,神情怒极。   “知道了知道了。”洞阴极尊闭目,缓缓停止五个魂池对力量的抽取,“下面怎么了?”   未等栖幽回答,魂池之下便涌起漩涡。   “走吧。”栖幽面色寒冷。   她拂袖消失,洞阴极尊眨了眨眼睛:“到底怎么了?”   蛛母摆脱魂池束缚,很快到他身边:“圣尊,魂池下方发生剧变,还请速速离开。”   “等等。”   灭心摆脱微生涟随栖幽撤离,其他人也纷纷消失,唯有蛛母和洞阴极尊还站在原处。   蛛母又劝道:“圣尊,真的很危险,魂池恐怕要彻底崩毁了……”   “看会儿热闹又不会死。”   “这可不一定……”   微生涟也感觉到下方积聚的恐怖力量,他正想离开,却被警晨君死死拉住:“哥哥还在下面!”   “那又如何?”微生涟冷冷道。   连白琅他都没管,还管什么司夜君。   “不许走!”   这边几人都在拉拉扯扯,迟迟不撤。下方已经犹如火山喷发,无数魂灵尖啸着汇作一团。没有蛛母、洞阴极尊等人的控制疏导,这些魂灵显得极为紊乱,充满破坏性的可怕力量。   白琅深陷最下方,双手死死握紧煌川不放。   既然魂池可以用于复原镜主的神魂,那么同样也可以用于复原折流的神魂。   只要她将镜主的神魂拿走,换成煌川剑,就能一举两得。   但栖幽停止仪式太过果决,所有魂灵在一瞬间就失去控制,既无法汇聚也无法挣脱。白琅将煌川剑刺入镜座之后就彻底失陷,上方游魂乱流重重,下方镜座无限制地吸收着周围的神魂力量,场面焦灼,她几乎想不到任何办法逃脱。   再加上带来的器是微生涟,所以连增援都别想有了。   那人怎么可能潜入魂池救她?   想到这儿,白琅也没有气馁,她牢握剑柄,心平如镜。   “长原,春涧,空金罍。高台梦仙,人间天外天。”   一道新的镜面在镜座上立起,煌川剑斜插入镜,通融无碍。真言自唇舌中艰涩道出,白琅浑身魔纹愈发明显,刺骨的痛苦都被镜座上的光芒掩盖。   没有他人相助,那就只能借一下镜主遗留的圣器了。   周围的世界仿佛全部向着镜面坍缩,白琅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知道寒冷彻骨的魂灵朝她冲刷过去。她像狂风暴雨中的扁舟,几乎要握不住煌川的剑柄。风浪越来越大,乱流破坏了整座宫殿,席卷着朝周围几界涌去。   “走了。”池边,洞阴极尊拉了一把蛛母。   蛛母化作妖身,载他离去。   那头微生涟也终于摆脱了警晨君,准备离开乱流中心。警晨君利用履带和承轴将司夜君拉入空中,他们都在乱流中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淹没。   “等等!”警晨君又拉了一把微生涟。   “放手……”   微生涟话音未落,下方剑光冲天而起。   白衣剑仙,面容依旧。   剑光自九天来,远指天下苍生,如倾川流,如覆天池。   折流抱着白琅,白琅已经昏迷,但手还紧握着煌川。那柄剑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它剑身如水,伸手一碰就荡漾成波纹散开,待平静时又渐渐凝聚为寒铁——已然是真魂转身体的样子。   微生涟微微皱眉。   “这边!”警晨君喜极而泣,她一手拉着司夜君,另一只手控制履带将折流引向镜面,“带她入镜离开,这里就要崩溃了!”   折流闻言微怔,但还是反应极快地御剑入镜,消失不见。   与微生涟错身而过时,他的视线没有偏移。   微生涟眉头皱得更紧了。   在警晨君的掩护下,所有人都安全撤回了大殿。   殿上一片平静。   警晨君轻唤司夜君,想把他弄醒。微生涟与折流对视,目光审慎,仿佛有些不确定。确实如世人所说,他们容貌气质都极为相似,但折流更近仙道,一身清气盎然,而他则总是晦暗不明,喜怒莫测。   良久,折流问道:“这里是?”   “无极殿。”警晨君答道,“白琅姐姐现在是灵虚门掌门了,她就在这儿处理门中事务。”   “白……琅?”折流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微生涟终于意识到折流有哪儿不对——那双眼睛太过空洞。   他也常收敛情绪,目下空清,所以并未太在意折流的冷淡脸色。但现在仔细端详,总觉得那种“空洞”并非干净无物的空洞,而是浑浊又迷茫的,如同迷雾笼罩的海面。   “我就是白琅。”白琅终于睁开了眼,她从折流怀中跃下,手里煌川剑散作水流消失。   她好像很清楚折流的问题。   “他怎么……?”微生涟问。   “栖幽停止仪式,魂池不受控制,没办法按照原来的样子聚集魂灵。”白琅掩嘴微咳,朝圣座走去时有些跌跌撞撞,微生涟抬手扶了她一把,将她搀到座上。回头一看,折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碰白琅的手。   “……听着好像有点瘆人。”微生涟低声道。   折流静静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白琅咳嗽完了,抬眼看去:“我下诏请大长老来,他在灵虚门呆得久,对你比较了解,有什么事情就问他吧。”   警晨君张了张嘴:“姐姐,你难道不想跟他说么……”   白琅咳嗽一阵,警晨君的话也没有说下去。   “警晨跟我来后殿吧,我帮你看看司夜君的情况。”白琅神情如旧,“劳烦微生前辈帮我把近日邀约推掉,我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身体。”   她消失在圣座后的镜子里,折流仓促间都没看清她的样子。   他只记得刚睁眼时,她藏在凌乱长发后的痛苦神情。   “逃。”那时候她什么都没解释,紧紧扣住他的手腕,然后跌入了他怀里,他下意识地将她抱了起来。   这个字,“逃”。   有种接近本能的清晰感,但他始终想不起源自何处。   白琅带着警晨君到后殿,她将司夜君置于玉台之上,低声道:“冒犯了。”   然后开始帮他除去衣物。   “哥哥怎么了?”   “受栖幽天权所制。”白琅在四方立镜,玉台本身也平滑如镜,所以各个方位的红线她都能看见。   那些红线密集交织,完全找不到结点。   白琅皱眉道:“沈砚师处理这个应该比较顺手,要不然……”   警晨君大声哭闹:“不行不行,我只放心姐姐。”   白琅无奈苦笑,她捻弄着那些红线,想找个线头出来。   “姐姐,你怎么不同折流上人说话?”警晨君问。   “害怕。”白琅答道。   警晨君诧异。白琅敢当着栖幽、洞阴极尊等人的面直接入镜,也敢坠入魂池破坏仪式,却害怕同刚刚复生的折流说话。   “我怕他那副不认识我的样子。”白琅温柔地笑了,眼下有些许欣喜,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她从司夜君颈后找到了线头,一点点扯下来。两股天权之间发生冲撞,司夜君皮肤上渐渐出现可怕的裂口,一股股血涌出来,是黑色的,似乎有毒性。   “呀!”警晨君尖叫不止。   “还被下过其他药么?”白琅停了动作,又轻咳一阵,“这些我就不太了解了,要不然还是等沈砚师来……”   “是蛛母的毒。”警晨君哭喊道,“世上没有解药。”   “把毒逼出来就好了,不要急。”白琅的声音很是平稳,让人安心,“会没事的。”   好像她一直都在说这句话,“会没事的”。   警晨君平复了心绪,她擦了擦脸,在旁搭建天衡装置,帮助她抽离绣线。   过了一会儿,抽出的红线已经堆成一小摞,白琅将它存入镜中,也没有销毁。她给司夜君翻了个身,沿着他的脊椎划出一道大口子,警晨君下意识地拉住了她。   “没事,没事。”白琅的手很稳,她小声安抚,“会好的。”   黑色血液比较凝固,把口子划开后没有涌出太多,白琅将手伸进去,然后将剩下的红线拔出。她感觉指下有些毛绒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带出来一看才发现全是小妖蛛。   “啊啊啊!”警晨君的尖叫几乎要震破天顶。   她跳上了天衡的承轴,扒着不肯下来,又担心又害怕地看着白琅。   司夜君背后的伤口逐渐愈合,他本身恢复能力就很强。白琅又给他翻了个身,想着是不是要让警晨君回避一下,然后把她哥完全剖开,把蜘蛛窝给端了。   她正盯着司夜君胸腹处思考,忽然脸上被冰冷的东西碰了一下。   “怎么……哭了?”玉台上的人抬起手,声音沙哑地问。   白琅吓得跳出三米开外,玉台上被她剖得满身是血的司夜君居然醒了。 第177章   177、故人旧刃   “我没哭。”白琅下意识地摸了把脸,没有泪水,她松了口气。   “不是眼睛,是心……”   司夜君从玉台上撑起身子,创口渐渐愈合,黑色的血液黏着在皮肤之上。警晨君跳下来抱住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了好了。”司夜君拍了拍警晨君的背,“会惹人笑话的。”   警晨君擦着泪说:“姐姐才不会笑话我。”   司夜君抬起头朝白琅笑了笑:“请问怎么称呼?”   白琅发现他和警晨君一点都不像,他看着年纪很轻,但气度成熟,说话温文雅致,不紧不慢,由内而外散发出母性光辉。   “白琅。”白琅清了清嗓子,“蛛母的毒……?”   “不碍事的。”司夜君道,“能把衣服先还给我吗?”   ……   两人穿戴整齐再继续交谈。   警晨君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白琅把她抱在怀里。   她从九谕阁变乱讲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给司夜君说明了一下。   “你今年多大?”司夜君忽然问。   “什么?十五……快十六了。”   “这么算来,你应该是灵虚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掌门了……”司夜君看着她,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很辛苦吧。”   “也没有。”白琅僵硬地笑了,“司夜君受困敌营,可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司夜君摇了摇头:“他们知道警晨能用天衡装置窥探我这边的情况,所以让蛛母给我注入□□。我没有任何意识,与警晨的联系也断开了,幸好后来有你天权相助。对了,还未同你道谢……”   聊了半天,司夜君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白琅也只能作罢。   再回正殿时,折流和大长老也谈完了。   大长老见她出来,迅速递上一份请柬。   “不是让微生前辈帮我把邀约都推了吗?”白琅皱了皱眉,她现在情况很差,不方便在重要场合露面。   大长老道:“是天殊宫的邀请,由解魔君亲自送来的。”   白琅微怔,伸手接过,请柬上燃起一丝青色火焰,虚极天尊的声音传了出来。   “尘镜上人,近日又逢宫中祭典,宫主将在万象魂泉举行宴会,不知可否赏光一聚?”   被虚极天尊轻描淡写带过的“宫中祭典”可不是一般的祭典,它是诞生了稚女命这等伟物摄魂祭典,更是整个魔境最宏大的祭祀仪式。   “也是稚女命的诞辰日。”大长老一言道破,“以前天殊宫从未请过我宗掌门参加宫主诞辰,请您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白琅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我穿什么去?要带什么礼物?不行,等等,大长老你赶紧派人去混阳道场,我偷了虚极天尊的龙鳞,然后不小心扔那儿了……”   “你偷了什么??”大长老气得声音都变调了。   “微生涟人呢?我得带他,或者夕闻空春长老……”   无奈之下,大长老只能着手安排行程。   微生涟听说要去天殊宫,直接拒绝了,原因是“不想走动”。   白琅脸色不佳。   微生涟认真想了想,白琅确实对他很好。本来复活折流需要用他身上的剑骨,但白琅甘冒大风险闯入魂池,也未伤他半分。   于是微生涟又勉强解释了一句:“并非不想保护你,只是太远了,不想去。”   白琅对他无话可说。   “我陪你去吧。”一直在旁静立的折流忽然说道。   白琅神情复杂:“上人刚刚重铸神魂,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微生涟又变卦了:“那我还是陪你去吧。”   “你有什么毛病?”白琅不解地看着他。   微生涟看了一眼折流,白琅隐隐揣摩到了他的想法。   白琅是为了折流才保护微生涟的,现在折流回来了,那她放在天下剑身上的心思就会大大减少。而天下剑一事已经人尽皆知,如果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无私无求的保护者,那么微生涟就很危险。   反正现在白琅想避着折流,微生涟觉得自己趁虚而入一下也应情应景。   “带你们不如带警晨君。”白琅拂袖离开,不知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殿中,折流和微生涟面面相觑,两人跟照镜子似的,场面非常尴尬。   “警晨君是……?”折流问道。   “……”微生涟默然。   白琅跑回静室,闷闷地换上正装——都是太微以前的衣服。   白琅发现自己结丹后都没怎么长高,这些衣袍略长,但还是能穿上。只不过她太瘦弱,撑不起太微那样威严崇高的架势。正装以金黑为主色调,衬她苍白肌肤,只能愈显病气。她站在镜前转了圈,几乎认不出镜中人是自己。   说好的保持原样见折流,最后还是面目全非。   她抬起手,摸了摸镜子里的人。   “难怪镜主最后会请扇主杀了他……”她低笑道,“他也见不得自己那副样子了吧。”   静室另一头忽然传出碎镜声。   白琅回头,手中一方银镜掷出,碎出千万个镜面。   千万面镜中都映出折流的容颜。   白琅连忙拿起镜边的面具覆上,可是也没什么意义了。   “你……”白琅皱眉看折流。   他脚下有散碎的玻璃片,应该是入镜过来的。白琅这才模模糊糊地记起魂池之下的事情,她拉着折流,让他逃,然后顺手从他胸口取了煌川剑抱紧……这么一来应该是缔结了主器之间的从属关系。   现在折流又是她的器了,照样能行权,只不过祚器的位置被琢玉占据着……   “怎么了?”折流皱着眉问,白琅茫然,他指着白琅的脸比划了一下。   “哦……哦,这个。”白琅顿了顿,“六铭隐文,修炼时留下的。”   她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面具,确保每一缕魔纹都被覆盖住。   折流走过来一点,伸手牵起她的发梢,低头问道:“那这个呢?不是本来的颜色吧……”   白琅后退半步,将他的手拨开:“如果你是微生涟,我可能就一个耳光过去了。”   折流始觉冒犯,他放下手,有些不知所措。   大长老将他在煌川的所有事迹都说了一遍,其中当然也包括与“白琅”相关的。不过白琅在他漫长的生涯中只占了一年不到,大长老也没费多少唇舌,只说白琅是他在“真诰之后的另一任谕主”,他侍奉的“第三任灵虚门掌门”。   还有,“很年轻”。   很年轻。   他下意识地想摸摸她的头发,负雪之色太过刺目。   她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折流非常确信这一点。但是折流不明白为什么大长老有意回避这事儿,那个与他相似的剑修也态度微妙,白琅对他更是避之不及。   白琅见他茫然站在原地,心下有些不忍,她道:“我与虚极天尊有事相商,所以要提前去天殊宫,你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折流怔了会儿,重复问道:“我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问完他才明白,白琅这是同意带他一起去了。   “没有,我现在就能出发。”他立即自问自答。   “嗯。”   白琅点点头,拉了他衣袖一角,带他入镜前往天殊宫。   天殊宫早已派人在出入口相迎。琥珀姬、珊瑚姬、琉璃姬,三位圣妃魔姬是由宫主派来的,她们侍奉在界门一边,神色恭谨低顺,在等候其他贵客。而镜子这边则站着位黑衣魔君,他袍子外还披了一件纯白大氅,眼若桃花,飞眉入鬓,面孔俊秀,浑身魔煞气难掩,正是解轻裘。   他见镜面亮起,本觉得是白琅到了,但抬眼一看却见一人长发胜雪,覆镂空假面,着黑金长袍,发饰考究,衣冠肃穆,气息隐晦,不知是仙是魔。   “解魔君……”   对方一开口,解轻裘怔住了。   “虚极天尊呢?”白琅低声道。她背后镜面再度亮起,折流的身影也显现出来。   解轻裘又看了眼折流。   白琅咳嗽一声。   解轻裘回过神来,他传声道:“近日宫中事杂,宫主将许多地方封锁起来用于淫乐……咳,用于宴客。总之宫内不太方便会面,请您随我去师尊寝殿吧。”   虚极天尊在宫中有寝殿,不过也只是个摆设,因为三圣尊都需避讳稚女命,所以鲜少回宫。寝殿在东方,面朝着一大片花圃,与万象魂泉远隔相望。   殿中不见侍奉者,阶下铺满落叶,似乎也无人打扫。   白琅进来的时候,虚极天尊正在偏殿修剪花架,他黑发散开,身披白纱,形单影只,在丛花中看着有些柔弱孤冷。   他抬头看了一眼白琅,目光落在她的面具上。   “还好没让夜行天接你。”他垂下眼眸,直剪绞断了一大把凤尾花,“先坐吧,楚扶南的事情稍后再谈……” 第178章   178、圣心通明   虚极天尊让解轻裘退下,白琅只能让折流跟他一起离开。反正折流可以代主行权,在外面也能随机应变。   “要喝点什么吗?”虚极天尊轻声问道。   “不了。”白琅有点紧张,她满心想着怎么跟虚极天尊周旋,把楚扶南完好无损地弄回来。   虚极天尊将剪坏的花枝都搁在一旁,伸手拢了拢叶片:“那要吃点什么吗?”   白琅忍不住道:“你干嘛问我这个?”   虚极天尊抬眼,平静地回答:“这几日不要碰宫中的食物,有什么想要的都同我说吧。”   解轻裘之前不小心说漏嘴了,宫中现在就是个淫窟,魔境之人在此狂欢放纵,食物酒水都加入了助兴的东西。   虚极天尊继续道:“……也最好不要乱走,等诞辰日见一面稚女命就是,届时我与其他两位圣尊都在,应该问题不大。”   白琅悚然:“会有什么问题?”   虚极天尊放下花剪,叹道:“稚女命能一念结胎,你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他有了人身,八千稚女之魂都渴望着用这具人身制造更多的同类……”   “他用楚扶南的身体干这个了??”白琅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好虚极天尊走过来,差点被她磕了下巴。   “我不清楚具体情况……”   白琅急得原地打转,虚极天尊皱眉避开她,在花架木椅上坐下,取了面铜镜描画眼妆。   “师尊!偃月真尊到了!”解轻裘的身影忽然出现,“好像是来找您的。”   难怪偃月管解轻裘叫“马屁精”,同样是他谕主,这人明显对虚极天尊忠心得多。   虚极天尊手里一顿:“那你为何还在这儿杵着?去接驾。”   解轻裘一噎,他看了看白琅,低声对虚极天尊道:“不用把她藏一藏吗?”   “你觉得灵虚门掌门见不得人?”   “不是,宫中这么乱,你们又一起……我怕影响您的风评。”   白琅气得说不出话,感情他们家圣尊是待字闺中,见个人还能影响风评了。   虚极天尊没有答话,解轻裘继续劝道:“她还偷您龙鳞,多半有不轨之心……”   白琅尴尬了。   “去接驾吧。”虚极天尊淡然道。   解轻裘只能离开。   过了会儿,偃月真尊到了,脸色不是很好。   虚极天尊抬眼问道:“怎么一副棺材脸?”   解轻裘凑到虚极天尊耳边说:“真尊在宫门口被圣妃骚扰了……”   “你退下吧。”偃月真尊道。   解轻裘退下,偃月真尊这才注意到白琅,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松了口气道:“是你啊,我还以为宫主又给虚极塞女人了……”   虚极天尊道:“你找我有何事?”   偃月真尊清了清嗓子:“借一步说话。”   他们俩离开,留白琅一个人站在花丛里。她闲着无聊,便跑到虚极天尊修剪花枝的桌案前看了看。虚极天尊是个很细致的人,掉落的花瓣也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用一层宣纸垫着。   宣纸下隐隐透出墨色,白琅小心地掀起一角看了看,是一张采荷图。   图上女子穿一袭单薄白衣,正低头拈花。白琅又将画揭开一点,发现这女子的面孔正是虚极天尊的面孔,她眉目清艳,美丽至极,眼下缀一粒含愁欲泣的泪痣,十分惹人怜惜。   白琅本来还觉得虚极天尊画自己有点自恋,后来仔细一想,他现在这张脸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脸,而是梦心影,也就是心词的脸。   也就是说画上的其实是心词。   白琅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连忙将画放下,结果一回头就撞上虚极天尊平坦的胸。   “……我什么都没看见。”白琅紧张地摆手。   虚极天尊伸手绕过她腰后,将那副画抽走,点一缕龙炎烧掉。   “旧画而已。”虚极天尊语气平淡,他让开一点,白琅赶紧跑了出来。   “画得好画得好。”白琅忙说。   “你不是说什么都没看见吗?”   ……   沉默了一会儿,白琅问道:“偃月真尊找你说什么了?”   虚极天尊重新拿起花剪,却迟迟没有下手:“发牢骚而已,凶咎成天不见人影,宫主又带着一群圣妃拼命折腾……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只希望祭典能早日结束。”   白琅在继位大典前夕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很能理解他的心情。   “那我给你剪花,你去忙吧。”白琅道。   虚极天尊用惊奇的目光看了她半天。   白琅从他眼神里读出了“无话可说”几个字,只能闷声道:“……我住哪儿?”   虚极天尊让解轻裘安排她住下。   很快,白琅发现最尴尬的不是与虚极天尊聊不下去,而是与折流独处。   她总能感觉到有个视线黏在自己背后,但回过头去看的时候,折流又是垂首静立的。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折流一怔,然后缓缓摇头。   过了一会儿,白琅依然感觉他在看自己。   不过这次她抬起头时,折流离她很近很近。   “我……”他卡了一会儿,手撑在桌上,长发落在白琅案前,“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你可以找大长老,他对这些比较……”   折流俯身吻了她。   很短暂的接触,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他就重新直起身子了。白琅愣了一下,反手抵在唇上,心里怀疑他是不是吃了宫中的东西。可是折流神色安定,除了有点怔忪之外,也看不出异常。   他茫然看着白琅,白琅审慎地看着他。   “我……”他慢吞吞地道,“感觉很好。”   “嗯。”白琅抿了抿嘴,等他继续。   折流花了很长时间组织语言,他道:“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讨厌我?应该不是吧,因为大长老说你冒着生命危险救我。应该是吧,因为你从来都不理我。也有可能不是吧,我毕竟曾是你的祚器。但也有可能是吧,因为你现在跟其他器关系更好……这样一直想,想了很多,可我还是不知道。”   “所以……想问一下,你是不是讨厌我?”   “不用说确切的……答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就好了……为什么要复活我?为什么不想理我?还有为什么……总是跟那个微生涟走得很近……算了,这个不用回答。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看着我的时候,我身体里好像有一部分并没有真正地活过来。”   他静静地看着白琅,白琅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他假意的靠近,又想起他沉默的疏远,还想起他们之间不断拉扯的信任与隐瞒。   “我也不知道。”白琅回答。   折流的目光微微暗下去。   忽然,白琅撑着桌案靠近,他心中微紧,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白琅轻咬下唇,道:“我只知道上人以前并不喜欢我。因为你好不容易挣脱真诰,我又从天而降变成你的枷锁。因为我太过年幼,你不得不为我受刑十五年。因为我并不强大,我很软弱,我赢不了这场大逃杀,我连最简单的承诺都无法兑现……我……我不该是你的谕主,折流上人。”   她的身子远离他,眼神也垂向桌面。   苍苍白发将她脸上的狰狞魔纹遮盖下去。   折流难以将视线从她眼里移开,她眼眸如春涧,痛苦又慈悲。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低语。   “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喜欢一个人了。”   “但是如果上人感觉很好,那就继续吧。”   “我想让你开心,也想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折流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默许了什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领口,紧接着自我厌恶感就疯狂地涌了上来。   “对不起。”他退后一步,视线躲闪。   他想了想,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爱”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能求诸于她的情感,太过偏私,辱折圣心。   “不用再道歉了。”白琅道,“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上人对我……那就一起吧。”   一起走吧。   横亘在折流心中的滞塞感终于消失,他明白这已经是白琅对一个人最大的认同。   “是。”他低声应道,“谕主。” 第179章   179、暗中威慑   那日谈过之后,折流似乎解开了一些心结,又似乎没有。   白琅只觉得他比以往更加安静了,和虚极天尊这处寝殿一样。   虚极天尊几乎没有访客,他整天都在庭院中插花描妆,日子过得十分闲适,与他之前所说的忙碌截然不同。偃月真尊在几日中来了上十遍,每次都找虚极天尊谈话,聊得很短促,白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   “他们在说洞阴极尊的事情。”   折流见她一直盯着窗外苦思冥想,便如是说道。   白琅惊讶:“你怎么知道?”   “那天解魔君接驾,我在旁听见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没问……”折流见她皱眉,立刻改口,“下次一定说。”   原来洞阴极尊飞升前留了盏魂灯在天殊宫,魂灯就相当于生命之火,只要他活着,魂灯就亮着。洞阴极尊前往四方台之后,这魂灯就没用了,它无法查知台上的情况。但这几日魂灯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偃月真尊怀疑洞阴极尊从台上下来了。   白琅听完,连忙跑出门外,去庭院里找虚极天尊。   她没提前打招呼,一进去竟然看见个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大,一袭黑衣,身披雪裘,以金纽花结相扣。黑白色穗子如叠浪般落在地上,看起来繁复又不失雅致。他发冠形似龙角,又如荆棘,缠了一缕缕青丝,有种尖利茂盛的感觉。   “你……哎。”那男人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白琅就认出来了,正是虚极天尊。   她胡思乱想道,天殊宫这化妆术可真是出神入化,能把虚极天尊这张魔王脸化成病弱美人样……   “有什么事?”虚极天尊问道。   “我前些日子见过一次洞阴极尊。”白琅立刻告诉他,“他和蛛母都在绣鬼人栖幽身边,看上去并非被迫,反倒像是与之合作。”   虚极天尊顿了顿:“你怎么什么事都跟我说?”   上次龙脉之事也第一时间告知他了……   “我就是……”白琅卡了会儿壳,“想跟人分享一下。之前见到洞阴极尊本人还挺兴奋的,但是也没有机会打招呼。”   虚极天尊冷笑一声,白琅有些尴尬。   虚极天尊道:“洞阴极尊与凶咎倒是一模一样,指望他帮忙的时候见不着人,但凡闹事又都有他的份。”   他思索了一会儿,对白琅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告知此事。洞阴极尊这边暂不必管,宫中有另一件事想与灵虚门合作。”   “什么事?”白琅有些不安,这还是结盟以来虚极天尊第一次要求合作。   虚极天尊在周围布下禁制,然后请白琅坐下,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四方擎天柱已经被破坏得七七八八,这样下去谁都讨不了好。而且台上纷争愈乱,不像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样子。我想……还是要有人站出来,暂时将天幕稳住。”   “你有计划吗?”白琅直截了当地问道。   “大致有一点构想……”虚极天尊思索道,“我们可以在台下聚集擎天心经,仿照擎天柱的原理制造伪天柱。虽然不能与真的擎天柱比拟,但至少也比没有强。”   白琅沉默良久,问道:“你要我帮你狩猎谕主?”   “也不是非要你出手,不过有无界镜世,狩猎应该会更快些吧。”虚极天尊见她神色沉郁,于是放轻口气,安抚道,“当然,找荆谷那两位操纵星幕的谕主也行。只是我对你比较熟悉,无界镜世也更适合囚困,不容易造成死伤……”   他确实对白琅熟悉,不然不会拿“不容易造成死伤”这种话劝她。   “可以。”白琅直接应下了,几乎没有犹豫,“不过我也有件事想请圣尊相助。”   “什么?”   白琅传声说了句什么,虚极天尊的面色微微沉凝。   风拂过花架,微黄的叶片静静落在阶下。   *   宫殿之中暖香浮动,灯火通明,美酒饮下,不知今夕何夕,昼夜几许。   座上少年身着绛紫色长袍,覆着赤金甲胄,靴上有不少尖刺。他慵懒地撑着头,几位圣妃在他膝下蜷着,像一只只娇媚的猫儿。殿下有不少宾客在饮酒寻欢,但是没几个人敢往座上看。   殿门忽然被推开,外面寒风吹熄几盏灯火。   一人雪发金袍,黑白绶带,大步走入殿中。她气息沉郁,但体态一看就是少女模样,既不像宫中圣妃,又不像来参加宴会的魔修。   来者正是白琅。   “打扰了。”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漆黑令牌,“今日宴会就到这里,还请客人们不要久留。”   宾客们一见着令牌就纷纷起身离开——这是圣尊令,也是三位圣尊的贴身信物,估计是圣尊有什么事情要找宫主谈吧。   很快,殿中只剩下一名圣妃和座上的稚女命。   他将圣妃揽入怀中,侧头看向白琅:“你是谁?圣尊又有何事?”   白琅取下金色假面,稚女命的神色中有一闪而逝的惊讶。   “是你啊……”他站起身,低声让圣妃离开。   殿门忽然紧闭,殿上只剩下两人。   白琅微笑道:“稚女命大人……生辰快乐。”   稚女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快乐?你从哪里看出本座快乐了?”   白琅环顾殿内,隐约可以回顾不久前的鲜花美酒,放纵狂欢。稚女命就在座上看着,圣妃乖顺地在他脚下依偎,他似乎是愉悦满足的。   “没关系。”白琅道。   稚女命皱起眉,似是不解其意。他皱眉的样子让白琅想起楚扶南,楚扶南那孩子也总是一脸不爽的。甚至于与楚扶南相比,稚女命感觉还要更稚气些,他身上总有种未长成的暴戾。   他问:“什么意思?”   白琅摇了摇头,又道:“我给您准备了礼物。”   她走上台阶,稚女命瞳孔微缩。即便是他的客人也不敢理他这么近,更别提白琅这样的少女。   “礼物?”稚女命眉头紧皱,白琅从袖中取出一物,他直接伸手夺过,发现是一枚影璧。他立即露出冷笑:“影璧?我要这有什么用。”   “您看看吧。”白琅平静道。   稚女命往里探入一丝神识,发现影璧里出现的是白琅的身影。   “我看你做甚?”他又将影璧推回,但是被白琅制止了。   白琅紧握着他的手,将他指尖按在影璧上。稚女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唇角弯着,但眼里没有笑意。   他慢慢将手收回,继续将影璧看下去。   影璧之中,白琅正垂首看着床榻。过了会儿,她俯身从榻上抱起一块被揉成团的小毯子,将它搂在怀里,还对它轻声细语。稚女命正觉得她脑子不正常,这时候忽然看见毯子里露出半张小脸。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白琅将孩子抱到了影璧前,指着影璧,柔声说道:“晨缨,看这边。”   孩子睁大眼看了过来,想伸手去摸影璧。   稚女命本能地退缩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只是一段影像,影璧里的孩子是碰不到他的。   那个软乎乎白嫩嫩的孩子伸长手,欢快地叫了声:“爹爹!”   稚女命把影璧摔碎了。   白琅看着地上的裂纹,目光稍带惋惜:“晨缨还有跟你说一段诞辰祝福来着,他已经会说很多话了,太微生前教了他不少……”   稚女命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白琅皱眉咳嗽,目光依然清幽平静。她没有抵抗的动作,稚女命身体的颤动却越来越剧烈,好像被死死扼住的人是他似的。   “你、你怎么敢……”他浑身战栗,“那个男孩儿……”   他从来都是杀死男孩,吞噬女孩的。所有活着的孩子,他都只见一面,然后就将他们化作自身的一部分。对他来说,生育是一种新陈代谢。而现在白琅将这个该死的代谢物养活了,还拿到他面前炫耀!   “咳……看来您不太喜欢这个礼物。”   白琅抚过他的手臂,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到有些恐惧。   “咳咳……为什么呢?”她笑着问道,“晨缨不是您的孩子吗?我还以为看见他,您会很开心呢。” 第180章   180、意外变化   这孩子是从他身上脱离出来的,有意识的完整个体。   稚女命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林小鹿出逃时,稚女命从来不觉得她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宫中圣妃是经过了重重筛选,花了很大代价调.教,才能适应神交结胎的。即便这样,每年能为他提供的养料也不算充足,圣妃生下的大部分都是畸胎、死胎,只能献祭给万象魂池。   况且林小鹿往万缘司逃,司命算得天下缘法,无论如何也会阻止她生下孩子的。   “算来算去还是没算到你这个变数……”稚女命松开了白琅,神色十分阴寒。   白琅知道,真正的变数不是她,而是太微。当时她与解轻裘、夜行天混战,太微趁机带走林晨缨并且亲自抚养,算是为几方角力拿下一局,并且为日后压制天殊宫埋好伏笔。   稚女命并不是“人”,甚至称不上“生命”。   他是无数概念的集合体,而现在站在白琅面前的,只是凝聚这个集合体的躯壳。任何一个从中脱离出来的有意识的完整个体,实际上都可以成为凝聚不朽意志、万千魂象的核心。   林晨缨也一样。   假以时日,等他长大,神魂渐渐深邃,就可以将现在的稚女命吞噬——正如稚女命吞噬那些孩子一样。   白琅理了理衣襟,平静道:“现在,宫主能否与我谈谈楚扶南之事?”   稚女命冷笑:“楚扶南?本座早就用腻了,人类的身躯也不过如此。”   白琅忍怒道:“那就请您将他的身体交还吧。”   “你先把那个孩子交给我。”   “不行。”   稚女命色变,抬手又要抓她,但白琅后撤一步,他只碰到冰冷的镜面。   “宫主,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白琅通过镜面,轻抵他的指尖,他立即收回手去。白琅笑道:“将楚扶南还给我吧,宫主要相信我,我既不希望晨缨被您吞噬,也不希望您被晨缨吞噬。如果扶南完完整整地回来,那么晨缨永远都是晨缨,不会与您扯上任何关系。这个约定如何?”   白琅将手背展示给稚女命看,上面形成了命契的纹路。   稚女命没有理会:“你不过是想永远将他握在手上,当作挟制本座的道具。”   白琅苦笑道:“宫主言重了,我只是觉得天殊宫环境不太好……”   “那就折中一下吧。”稚女命打断她,“谁给的你圣尊令?”   虽然稚女命松口了,但白琅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立刻拒绝:“不行,晨缨必须由我亲自抚养。”   “别说废话,若他一直在你手中,本座不可能放走楚扶南。说,谁给的你圣尊令?”   白琅只得如实告知:“虚极天尊。”   “那就由他来养。”稚女命嘲弄地笑了,“你觉得交给我不放心,我觉得留在你手里不放心,不如索□□给虚极。他是我宫圣尊,我对他自然全心信任。而且他与灵虚门达成盟约,又愿意将圣尊令给你,你对他应该也比较信任。折中一下,交给他吧。”   白琅想了下,如果带出来是解轻裘那样的,其实也不算太差……毕竟解魔君实力强劲,果决勇猛,忠孝两全,能打能扛还能端茶倒水,最多在执掌生杀上会有点轻率,这些性情上的问题都可以由她矫正。   “可以。”白琅答应了。   稚女命冷笑着与她定立命契。   “身体我会在诞辰祭典后交还。”他这么说着,直接将白琅推出了殿外,“不过你现在就可以让人把那孩子送来了。”   白琅惴惴不安地回到了虚极天尊的寝宫。   他已经换回了那副女子打扮,正坐在花架下画画,画的是他自己刚修剪好的花草。风声簌簌,这里是喧嚣不及之处,岁月静好,佳人娴淑。   白琅看了很久。   直到虚极天尊忍不住问:“你有事不妨直说。”   白琅脱口而出:“圣尊,你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   “噗——”   白琅好像听见藏身暗处的解轻裘喷了。   虚极天尊放下笔,面上毫无波澜:“你与宫主谈得怎么样?”   “这个……”白琅犹犹豫豫。   虚极天尊也感觉有点不对了。   “到底怎么了?”他皱眉问道。   “是这样的……圣尊您先坐下……”   “你怎么突然用敬称?”虚极天尊大步朝她走来,面色愈发沉凝,“你把稚女命给杀了?”   “那倒不是,我给您弄了个孩子。”   ……   “这是宫主提议的。”白琅见他面色非常不善,于是连忙道,“他觉得将晨缨留在我手里不放心,我觉得将晨缨交给他就是送命,所以最后折中一下……圣尊,你反正每天很闲,不是插花就是描妆……”   白琅连连后退,最后被虚极天尊逼到门口。   “我已经定下命契了。”她抬起手给虚极天尊看,“若是圣尊有什么要求,还请提出来。我、我也经常会来宫中看晨缨的,不是完全甩手给您……您要是忙……”   “出去。”虚极天尊皱眉道。   “圣尊……”   “去接那孩子过来。”虚极天尊眉头紧锁,“我再找稚女命谈谈。”   白琅兴高采烈地走了。   她走之后,解轻裘立即现身,他道:“师尊,我不想再要一个师弟了。”   虚极天尊刀锋似的寒冷视线扫了过去。   解轻裘心里瞬间没底了,他问道:“师尊,你真要收养那个孩子啊?”   虚极天尊沉思道:“能帮则帮吧,毕竟我与白琅暂是盟友关系……”   解轻裘心里恨极,是盟友关系又不是夫妻关系,干嘛替她带孩子啊!?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的,他现在已经想好了,等那小子到这儿之后要狠狠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哭着喊着要回去。   虚极天尊还在认真考虑:“收养林晨缨也有好处,一来可以制约稚女命,二来白琅也有把柄在我手上。到时候盟约结束,也不至于太被动。”   解轻裘微怔,虚极天尊好像很确定——盟约结束时,天殊宫会处于下风。   过了会儿,虚极天尊去面见稚女命,解轻裘也偷偷溜出去找衣清明了。   衣清明比较闲散,而且人很好找,不像夜行天一般行踪不定。只要没有圣尊诏令,他通常都在天殊宫的几个试炼场所驻守,最近应该是在万魔窟。   解轻裘在一片鬼哭狼嚎的绝境中找到了衣清明,他在搭骷髅架子玩。   衣清明讶然:“你不在宫中侍奉虚极天尊,跑这儿来做甚?”   解轻裘沉痛地跟他说道:“清明,我觉得我的地位岌岌可危。”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白琅。”解轻裘说,“她最近暂住在师尊这边。”   衣清明不屑:“住一会儿能怎么样?如果她行为不轨,不用你动手,圣尊自己就先把她宰了。”   “可是我怕师尊受她蛊惑。”解轻裘痛心疾首地说,“你不知道!她住进来这段时间里,师尊都开始恢复男装了!而且她要什么师尊全都答应!就刚才,她居然弄了个孩子给我师尊带,我师尊连这都没拒绝……”   “这么绿吗?”衣清明心有余悸,手下一颤,骷髅架子倒了,“没事,你要想开点。上一个跟你师尊关系这么好的女人,已经被他做成人.皮面具了。”   解轻裘恍然大悟:“等等——等等!你说得在理啊!”   “是吧?”衣清明得意洋洋,“虚极天尊这种人,根本不用你担心,他自己过会儿就反应过来了。照我说,你不如去撩拨一下白琅。”   “什么意思?”解轻裘竖起耳朵来听。   衣清明煞有介事地说:“她陷得越深,虚极天尊甩她的时候不是越痛吗?我看你就应该怂恿她,勇敢地上,看到时候谁比较惨。”   “懂了。”解轻裘起身离开,沉重地拍拍衣清明地肩,“清明不愧是阅尽千帆的男人!多谢啦!”   他一走,衣清明立刻跑去找夜行天了。 第181章   181、天祚之伤   一件事,如果衣清明知道了,那就相当于整个天殊宫上下老小包括万象魂池的游魂都知道了。   所以在解轻裘找衣清明诉苦后,宫中一直在传——此次天殊宫与灵虚门结盟另有内情。鉴于传谣对象是虚极天尊,所以怀疑的人也很少,他毕竟是个有前科的圣尊。要知道,就算对于魔修来说,突然杀了自己恋爱对象还换上她的脸,其实也挺惊悚的。   白琅对此全然不知,她传令让人送来了林晨缨,准备跟虚极天尊磨合一段时间,完成交接。   “圣尊,你一定会……”白琅把“是个好母亲”咽了下去,“会把他培养成材的。”   虚极天尊对林晨缨没有丝毫好感,白琅在殿中的时候一直是她带;白琅不在殿中的时候,就让解轻裘送去给偃月真尊,值得欣慰的是,每次都活着回来了。   虚极天尊跟白琅说:“你没发现偃月很适合带孩子吗?”   白琅仔细回忆了一下。偃月住在城主府那段时间,还真是标准贤妻良母。他和虚极天尊一样,茶道插花样样精通,还懂不少乐器,人又耐心温和,难怪钟飞虎会着了他的道儿。   “圣尊……”白琅犹豫着问,“宫中是不是有哪儿可以学这些?什么弹琴作画之类的……我也想陶冶一下情操。”   虚极天尊瞥了她一眼:“活得太久,没有事做,慢慢地就什么都会了。”   那你们天殊宫是真的闲……   大长老在灵虚门都要过劳死了,他们三个人还能“没有事做”。白琅心下十分沉痛,看来天殊宫之前未拿出干劲就能与灵虚门抗衡,这趟回去之后,一定要让大长老更加努力才行,绝对不能落入下风。   虚极天尊叫来了解轻裘:“把孩子送去给偃月真尊,我要午睡。”   “……”   最近虚极天尊找的借口越来越离谱了。   “我来带吧。”白琅看着林晨缨的小脸,有些舍不得。   虚极天尊道:“明天祭典,你要准备一下。”   明天你宫祭典,我要准备一下,然后你要午睡吗??   白琅回房准备,解轻裘抱着孩子走了。说是要狠狠折磨这孩子,其实还是不敢。他师尊说了,这是结盟的凭证,就像凡人国度之间互送的熊猫大象一样,要好好保护。   折流在她房中安静打坐,见她进来也没怎么动弹。   他悄悄睁了只眼看她。   白琅安抚道:“明天拿到楚扶南的身体就能回去了。”   折流又闭上眼。   她重新理了遍行装,确保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礼仪问题。明天所有魔境境主都会来为稚女命祝寿,中立境也会视亲密程度派出使者。白琅是唯一一个出席的仙境领袖,代表的是仙境的脸面,说什么也不能出岔子。   没想到第二天还是出岔子了。   祭典开场没到半柱香时间,圣妃们一支舞都没跳完,折流就有些身子不适。   “怎么了?”白琅在帐中悄悄问他。   天殊宫在万象魂泉上空设了营帐,下方是无数血池、魂池,白琅坐在左席离稚女命最近的地方,右手边就是无定骨主的座位,他位置上看不见人,但能感觉到他在。因为白琅一说话,他那儿就冷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满。   折流微微屈身,在她耳边道:“不是我……”   白琅看见他额上微微见汗,心下有些不安:“琢玉,还是沉川?他们怎么了?”   “不清楚。”折流声音嘶哑,“可能有性命之危。”   白琅直接起身,越过一众舞女,上前将稚女命推落万象魂泉。   他被轨辙所缚,坠落时压了个漂亮的水花。   “大胆!”终于有魔君反应过来了,他回头想看看圣尊有何指示,却发现三个圣尊有两个扶额撑住了桌子,头都不想抬。   虚极天尊沉稳地说:“继续。”   “啥?”   虚极天尊道:“继续开,稚女命大人无形无影,永远与我们同在。”   ……   祭典继续,起舞的圣妃们表情僵硬。   偃月拼命冲夜行天招手:“快快快,快去看看宫主怎么样了!”   夜行天悄然离席,到魂泉边上的时候,他看见白琅正把楚扶南的身体拖到岸上。池中立起一道无形无质的黑影,正是稚女命。   “你、你竟敢……!”   白琅站在岸上跟稚女命对骂:“早就让你还身体了,非要拖到现在!我也不想啊!”   “你这个……”   “没空跟你说,我现在真的有事,明年你诞辰我再补上礼物吧。”白琅转头就走了,回头看见夜行天,神色一喜,“夜魔君,请帮我把扶南的身体送还灵虚门吧。”   稚女命含恨消散,化作无尽万象飘荡在魂池中。   “是。”夜行天简短地应了声,面具下也没有表情。   白琅转身离开,忽然又听见夜行天说:“不要跟圣尊走太近,他已臻太上忘情之境……”   说了两句,白琅回头看他,他就没能说下去。   “失礼了。”夜行天躬身告退。   白琅带着折流离开天殊宫,急急忙忙地问:“他现在在哪儿?万缘司?”   折流牵起她,低声道:“我可以行权带你过去,但是……不敢保证是琢玉还是沉川。”   如果是琢玉,那白琅必须出手相救,毕竟是她的祚器。如果是沉川,那白琅说什么也不可能惹这个麻烦。   “去吧。”白琅叹息。   折流带她入镜,前往他感知到的地方。   他们所到之处是万缘司龟山,四周荒草凄凄,没有打斗的痕迹,但是有很多血。白琅用手沾了一点,血里带金,有玉清真王律的气息。   “是琢玉……”她的表情凝重,“有人对我的祚器下手。”   但是她想不通,有什么人能把琢玉伤到这种地步?附近甚至连打斗痕迹都没有,只有琢玉一人的血。他应该不会这么无聊,把自己搞成重伤濒死,然后将她引诱过来吧?   折流按剑道:“你先回灵虚门。”   白琅摇头:“找找吧,都到这儿了,不能把他丢下。”   折流只能循着血迹找过去。   从血迹来看,琢玉是在山顶遇袭,当即就受了伤,紧接着负伤往山下跑,一路淌血直至濒死。   “为什么连反抗的痕迹都没有?”白琅觉得不解,“就算对方出手无痕,琢玉也应该留下一点挣扎的迹象吧……”   他们一路找至寒潭附近,血迹消失。   “应该是入水了。”折流皱眉道,“我先下去,你在岸上支援?”   “没问题。”   折流入水后很快找到潭中有一洞穴,里面干燥无水,血迹继续往里延伸。   他有种心悸感,与他同为三剑的人正在渐渐死亡。   “琢玉?”   洞穴最里面,壁上荧光闪烁,一人青衫染血,被长剑钉入墙壁。   这剑穿心而过,直至没柄,周围没有一点多余的痕迹。除了心口这道伤,琢玉双肩和后颈各有一道剑痕,看来对方一开始是奔着斩首去的。   “可算来了……咳咳……”琢玉抱怨了一声,“把剑取走,不要让白琅看见。”   “什么?”折流不敢抽剑,怕剑□□又伤他心脉一次,到时候真的无药可救。   “快点抽走。”琢玉声音嘶哑得让人听不清。   折流皱眉将剑□□,手指一碰到就感觉到了上面的剑气。   “是谁干的?”他掂了掂这柄剑,只是普通的玄铁,但剑意着实有些可怕。   琢玉已经失去意识,无法回应了。   折流将他带出水面,白琅松了口气,看见琢玉这副样子又担忧起来:“快点,回城主府。”   回城主府之后,白琅立刻找沈砚师将琢玉心脉护住,免得伤势恶化。折流帮不上忙,他拿了将琢玉钉死的剑,试图回想这道剑意属于谁。   他的记忆朦朦胧胧的,看很多东西有既视感,却记不起详细的内容。但剑术是他本能的一部分,没有那么容易忘记。这道剑意他一定认识,白琅也一定认识,否则琢玉不会让他藏剑。   不是天下剑,不是煌川烟流,更不是弱水……   还有谁? 第182章   182、妄念魔心   “白言霜!”   城主府厢房,室内昏暗无光。金袍女子渐渐显化真容,她对面前少年模样的剑修怒目而视,神色极为严厉。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白言霜叹息不答,反问道:“你为何拦我?”   西王金母气极反笑:“如果我不拦你,琢玉就死在龙山了。”   白言霜垂首静立,不言不语。   “现在他是我们的盟友,那就用对待盟友的态度对他。你能不能学学白琅,看看她是怎么对天殊宫的?”西王金母在房中踱步,“即便琢玉没有站在白琅这边,也轮不到你来质疑……你到底为什么会想对他下手,你们同侍一主,就不怕白琅发现吗?”   西王金母忽然瞥见白言霜静默的神色,心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在桌案前坐下,猛地朝白言霜扔了个镇纸,白言霜没有闪避。西王金母斥道:“你知道你这样跟伊川婉有多像吗?用白琅的权暗杀她的祚器!”   “伊川,我……”   “别说了,你自己想想清楚,到底是在铲除祸患,还是在成全私心?往后若再有越界,就不要呆在她身边了。”   西王金母消失在房中,白言霜站了一会儿,推门出去找白琅。   白琅正在给琢玉处理伤势,沈砚师在她身边欲言又止。   “沈先生有什么想说的?”白琅敏锐地注意到了。   沈砚师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道:“你其实可以借机换个祚器。”   白琅手里一顿,很快又为琢玉敷上一块药纱。幸好他身上没有剑气残余,只有外伤,等他真气恢复过来,这些伤势就不成大碍了。   “算了,当我没说。”沈砚师把话收回,用脚想都知道白琅不可能给琢玉补一刀,然后把折流换上——这样就不是白琅了。   “琢玉?”白琅俯身叫了他一句。   琢玉没有什么反应。   沈砚师无奈道:“能处理的都处理了,接下来只能等他真气恢复。你去忙吧,留在这儿也没用。”   白琅担忧地坐在床边:“我还是在他身边守着吧。”   她一直在想是谁做的。最有可能的是栖幽,上次破坏了复活仪式,栖幽估计一直在找机会报复。还有可能是扇主,毕竟琢玉叛相很明显,扇主借机发难也不是不可能……   “喂,白言霜要见你。”禹息机突然进来了。   说来……琢玉身上的是剑伤啊。   白琅收敛神色,在院内见到了白言霜。   “是你。”   “是我。”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   连风都没有,院内一片死寂。   “西王金母对他不信任么?”白琅平静地问道,“听说你们这边的复活仪式也快开始了,所以要派你来灭口?”   白言霜知道,这种时候她越平静就越危险。   他摇头道:“西王金母救了他……是我自作主张。”   白琅觉得很费解,明明是志趣相近的人,为什么跟白言霜交流起来会这么困难?她在魔境呆了这么久,再也没见过一个比他还难懂的人。跟他比起来,连稚女命都显得正常些。   “为什么?”她用尽一切耐心问道。   “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白言霜答道,“既然他设计折流之死,取而代之。那现在折流回来,他也该从这个位置上下去。”   白琅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前辈真诰已经用生命诠释了“剑不能同时用三把”这个真理,她还没有吸取教训。前有琢玉暗害折流,后有白言霜刺杀琢玉,他们三个这么玩下去,神选还怎么打?   白琅觉得自己必须想办法调解矛盾了。   “我觉得吧……唉……”她憋了半天没憋出话,“你怎么做到的?他都没还手……”   白言霜垂眸道:“不是没还手,是不能还手。我用了结契之权。”   白琅又没话说了。   过了好久,久到禹息机、狐越女、沈砚师成排躲在窗后偷看,钟飞虎和慕娇娥也快来了。   “我……”白言霜似乎终于想好要开口了,“以后再说吧。”   白琅一口气没上来,压着怒火把他拉走了。   她走到没人的地方,强硬地道:“不能以后说,就现在说,现在!马上!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想着对祚器下手?祚器有什么好?这么危险,谁想杀我都会先杀祚器……真搞不懂你们。”   白言霜静静地说:“就当我是为肃清隐患出手伤人吧……请谕主责罚。”   “责罚……”白琅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这段时间我会留在府上照顾琢玉,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随时可以找我。”   “嗯。”白言霜应了声,白琅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白琅在城主府留下来了。   大长老每日派人将需要处理的公务送来,白琅粗略做了一下指示,再分发下去进行细化。大长老抱怨了几次,说琢玉养病,他们太忙,希望白琅从十绝境道场提拔合适的人上来,分担一下工作量。   白琅也头痛得不行,她光是盯着白言霜就要心力交瘁了。   白言霜真的是很好的人,安静温和,秉直持正,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错,是剑修中的完美典范。比起折流这种社交废物,琢玉这种千面反骨,还有微生涟这种听不进人话的要好一万倍。   所以白琅就不懂了,他怎么永远是最难搞定的那一个。   “爹。”这天,白琅又跑来跟白言霜谈心,“你是我亲爹行吗?你把心里的想法跟我说说吧,我真猜不到。”   白言霜看了她一眼:“已经说过了。”   白琅拉着他不放。   “我只是……”白言霜顿了顿,“你并不喜欢琢玉。”   “我也不喜欢你对他下杀手。”   “他留在我们这边,迟早会生变,不如抢先将他铲除。你不想脏手,我却并不在意。”   白琅想要辩解,但白言霜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言言已经被他毁了,我不能再让他碰你。”   言言……   白琅微微动容:“原来是为言言……我明白了。”   她没再追问,白言霜松了口气。   紧接着,白琅道:“那我们一起回不临城吧。”   “什么?”白言霜微怔。   “正好沈先生也有空,可以让他为言言拔出傀儡丝,然后想办法帮她恢复神智。”   “言言天生如此……”   白琅笑着安慰:“没事,也许会有办法呢。”   “……好吧。”白言霜只得同意。   这次去不临城,白琅只带了白言霜、沈砚师。折流被留在府上,因为琢玉还没有恢复完全,需要有人在城主府驻守,顺便联络两地。   沈砚师一路给白琅介绍不临城风情,白言霜则沉默寡言,兴致缺缺。   沈砚师道:“因为琢玉入主不临城一事,此境修者对灵虚门多有敌意。白琅,你可要小心了。”   白琅严阵以待。   不临城派了两名弟子来接她,修为不怎么样,但都十分貌美,还是对双胞胎。   沈砚师干笑道:“这就能看出你名声不好了……”   白琅无话可说。   这次是微服下访,除了不临城几位长老,很少有人知道。白言霜也戴了斗篷披风,还用黑纱掩面,这样不容易引起骚动。不临城与扶夜峰是世交,他在这边也非常出名。   两位不临城弟子直接把他们带去了城主府。   一众长老前来迎接,白琅看半天都没看见言言。她一边客套地应付,一边找了个看起来年轻老实的不临城弟子问道:“言言在哪儿?我想见她。”   “城主?在扶夜峰呢。”   ……   白琅恼怒道:“来之前你们明明说她在这儿!”   年轻弟子道:“马上就回了……尘镜上人还请别急,稍住一段时间吧。”   白琅只得住下。沈砚师一刻都闲不住,刚一安顿下来就上街玩去了。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白琅在房中坐立不安,她跟白言霜分析道,“以前都是琢玉带言言出门的,现在琢玉不在,谁陪她到处走?而且是带她去扶夜峰,栖幽的老巢……真是!不临城竟然也没有一人回报此事,玉剑悬这家伙怎么做的情报工作……气死我了。”   白言霜也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他思索道:“琢玉入赘不临城前,一直是引篁在照顾言言。最近琢玉要忙万缘司的事情,应该也是引篁在照顾言言吧。”   他告诉白琅,引篁也姓言,是旁系弟子,与言言年纪相仿。因为言言先天智力不佳,而引篁又极其出众,所以他是被当做城主继承人培养的。不过后来前城主身死,云华元君一意孤行让言言继承其父之位,将引篁调去驻守边境了。   后来魔军入境,引篁又被调回来照顾言言了。   “说起来……”白言霜突然想到什么,“这人跟扶夜峰是有婚约的。”   爹,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跟我说啊!? 第183章   183、溯明缘由   琢玉在白琅离开后不久苏醒了。   当时折流正在他身边看守, 见他醒来就准备通知白琅。   “等等。”琢玉坐起身,叫住他, “白言霜在吗?”   “不在,和白琅一起离开了。”   琢玉微微皱眉,很快又舒展:“西王金母怎么说?”   “西王金母?”   “你们没见到她吗?”琢玉沉思道,“明白了。”   折流又拿起镜子,琢玉再度将他拦下:“等等,先不要通知她,白言霜就在她身边。”   “他为何伤你?”折流问道。   琢玉笑了笑, 虽面色苍白, 但表情很愉悦:“因为我说了些他不爱听的话。”   “说了什么?”折流又问。   琢玉摇头不语,神色轻松:“对了,白琅有跟你说过吗?你失忆身死都是因为我。”   折流点头:“她说过。”   琢玉讶然。   折流微笑道:“然后她安排我照顾你。”   ……   千山乱屿, 海底龙脉。   两道身影从水底裂隙中飞出,一人聚风成尾,长发在水中飘散;另一人手持玉尺,姿势不太漂亮地往水上飞去。   持玉尺的少女先上岸,她抬头就看见一袭及地金袍。   “雅之,辛苦了。”   “伊川司命!”纪雅之手脚并用, 西王金母拉了她一把。   很快朝稚也上来了,他看见西王金母有些惊讶:“你不是在龟山取龙脉吗?”   “别说这事儿了。”西王金母脸色一沉。   朝稚将一枚聚有龙形的圆珠递给西王金母, 然后问道:“怎么, 琢玉又给你找事了?”   西王金母将聚好的龙脉收下, 摇头道:“白言霜差点把琢玉杀了……”   朝稚拍手称快:“厉害, 我想干这事儿很久了。”   纪雅之在后面踢了他一脚,朝稚回头怒斥:“你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他又扭头问西王金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是琢玉自己活该。”西王金母没多提,“说了些……诋毁的话。白言霜追着他从山顶砍到山下,我好不容易才拦住。”   “说什么了?”朝稚好奇地问。   “一些不实之言罢了。”西王金母似乎不想多提,她将一枚玉简递给纪雅之,“这是下一条龙脉所在,尽快将其取来。等天相一成,就可以开始复活仪式了。”   纪雅之郑重点头:“明白。”   朝稚不屑道:“等天相等天相,你们都等了几千年天相了?要是天相这么好成,镜主早该复活了。”   西王金母目光凛然,吩咐道:“你觉得说这几句废话有什么帮助吗?没有就赶紧去取龙脉。”   朝稚只得带纪雅之离开了。   西王金母在海岸边眺望,天边层云低垂,就像看不见的天幕般一点点压向世界。   *   白琅在不临城等了不止一两天。   刚开始她还挺耐心的,后来直接在城主府处理起灵虚门公务了。长老们也拿她没办法,她已经打定主意,等不到言言就不走了。   这几日沈砚师一直在外游荡,将不临城如今的境况了解得七七八八。   “和以前没差,以前言言是被琢玉架空,现在是被旁系架空。”沈砚师似乎觉得挺糟心的,“幸好琢玉人不在了,婚约还在,不然旁系那些男人早就把言言分而食之了。”   白琅叹了口气:“要是言言能嫁给我就好了。”   “你想是想得挺美。”沈砚师一时无言,“不过你和不临城联姻也太屈就了,联天殊宫还差不多。当然,我觉得能像稚女命一样后宫三千是最爽的……”   沈砚师代入感太强,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白琅都处理了好几个道场的内务。   “对了,我说到哪儿了?”他突然问。   “讲到言言被旁系架空。”   “对对对,旁系。”沈砚师继续道,“白言霜跟你说的那个引篁,应该是旁系中竞争力最强的,现在他又领着言言往扶夜峰跑……我怀疑啊,他是想通过云华元君将琢玉挤走,然后自己娶言言,上位当城主。”   云华元君早就死了,通过长辈毁婚之事是走不通的。   白琅又叹气,沈砚师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果将言言接来灵虚门呢?”他问,“这不是最安全的做法吗?”   白琅摇头。   “那你想怎么样?”沈砚师问。   白琅还是摇头不答,只说:“这些等言言到了再谈。”   沈砚师觉得没劲,他都调查这么详细了,为什么白琅就不制定点计划呢?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突然想起件事儿,于是问白琅:“最近琢玉怎么样了?”   “挺好的。”   沈砚师敛容沉默。   之前他提过更换祚器一事,白琅没有答复。他以为白琅是拒绝的意思,其实不然。她让折流照顾重伤的琢玉,暗中将选择权交到了折流手中。   沈砚师不得不承认,分析问题的能力还是其次,白琅处理问题的能力太厉害了。   因为折流算是受琢玉所害才落得身死失忆的,而琢玉也是因为他的死亡才成为祚器的。所以琢玉能不能继续当祚器这一点,白琅觉得自己不能擅自选择。   至少她不能替折流原谅琢玉或者惩戒琢玉。   如果折流可以接受现在的局面,那她就选择接受;如果折流不愿意接受,那就亲手了结琢玉,她也不会说什么。   总之看折流怎么想。   “对了,沈先生能帮我追溯件事儿吗?”白琅问道。   “你说。”沈砚师拍着胸脯道,“我这儿几卷天书你随便用,只要是发生过的事情都能追溯出来。等等,你可别问我镜主怎么死的啊,这种事儿就太耗权了。”   “请您帮我看看,白言霜和琢玉到底怎么起争执了。”   正好这也是沈砚师好奇的,他连忙拿出卷书凑过去,开始行权溯源。   书只翻一页,白琅立马把它合上了。   沈砚师表情很不好。   “这个……”   “算了。”白琅皱着眉,手撑额头,“哎,就不该追溯这种事。”   只溯出一句话,琢玉说的。   ——“白前辈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是有特殊的偏好吧?”   白琅觉得琢玉在暗示白言霜和言言关系暧昧,以白言霜高风亮节,这话基本是在找死,被砍不算太冤。但有问题就有问题在“琢玉被砍了”这件事上,以白言霜的性格,不太可能因为这种诋毁就动手伤人,要么后来还发生了什么,要么……   要么就是被说中了。   沈砚师有点尴尬,他收起书离开。   到自己房里,他偷偷将这段场景往后溯了一点,发现西王金母居然也在场,这让他忍不住看了下去。   西王金母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肃穆:“行了,现在不是调笑的时候。”   “这可不是调笑。”琢玉笑容微妙,“我是为她才与栖幽反目的,若是你们这边也有人像栖幽一样……恕我无法放心合作。”   西王金母已经抬手准备按剑了,似乎知道白言霜可能爆发。   但是白言霜动作比她还快,他眨眼就行权结契,剑光走如龙蛇,照破黑暗,血光潋滟。   “我……的……妈耶。”沈砚师赶紧把书藏了。   他本来也以为琢玉是说言言,但是往后一听分明是说的白琅。   这怎么办?要不要跟白琅说?说了之后她又能怎么办?不说的话估计会很危险,琢玉都拿白言霜跟栖幽比了。   白琅以前跟他提过,白言霜是用稚女命的“心”重现人世的。稚女命的“心”啊!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黑的东西吗?虽然现在看不出异状,但他能毫无预兆地对琢玉出手,就证明其实他没那么正常啊!   “不行,还是得说一下。”   沈砚师下定决心,起身去找白琅,却得到消息,她和白言霜一起出门去接言言了。 第184章   引篁牵着言言从府外进来时,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相迎。   他与言言秘密出行,没有安排随从, 也叮嘱过城中长老低调行事。但现在,几乎整个不临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聚集到了府内,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引篁看见那个被众人拱卫的少女。   她有如霜白发,龙角假面,穿一身考究的灵虚门道袍。除了身后那个戴斗篷的家伙,几乎没有人敢靠近她。   传说中弑师篡位的现任灵虚门门主,尘镜上人。   “上人为何会在这儿?”引篁走上前施礼。   白琅皱眉:“不临城没人告诉你吗?我是来探望言言的。”   她悄悄观察了一下两人, 引篁面容俊朗, 气质清贵,一看就是世家高门子弟,但他言行神态均有节制, 所以不好辨别真心。言言看起来和往日差不多,身体健康,模样天真烂漫。她悄悄躲到引篁身后,似乎对他很是依赖。   引篁看了看左右,道:“上人,换个地方谈吧。人太多了, 言言有些害怕。”   白琅屏退左右,将他们二人带到书房。   她在桌案后坐下, 若无其事地问道:“这次去扶夜峰是为了探亲?”   “云华元君?”引篁摇头, “不, 我是为婚约一事去的。”   言言一直盯着白言霜, 眼睛眨都不眨。引篁觉得有些奇怪,白琅连忙咳嗽一声,拉住他的注意力。   “婚约?”   “对,不临城与扶夜峰是世交,但是由于前代峰主与前代城主都走得突然,所以只留些口头上的约定。我原为不临城城主继承人,与白嬛峰主是有婚约的。”   白琅侧过头,悄悄传声问白言霜:“真的有吗?”   “已经不算数了。”白言霜否认得干脆利落,“约战在即,你和嬛嬛的事情连白沉忧都不知道,更别提不临城。最多是城主生前说过些类似的戏言。况且现在局势不同,怎么能让他一面照顾言言一面迎娶嬛嬛?这件事应该由嬛嬛自己做主……”   白言霜在那儿说了一堆,白琅就听出来一件事,确实有婚约,不过应该是那种,“如果你生个女儿我生个儿子咱们就让他们结为夫妻吧”,之类的口头约定。   反正白言霜是不想答应。   正好白琅也不想,她连忙肃容道:“引篁公子,我觉得以当今之势,与扶夜峰联姻是极其不妥当的。此次前来,我希望能……”   引篁突然道:“可是峰主已经答应了。”   白琅赶紧按住了白言霜,低声道:“你不要冲动,能悔的,都是能悔的。”   白言霜:?   白言霜道:“我是说由她自己做主……如果她同意,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其实不临城与扶夜峰联姻,最终还是对灵虚门不利。本来两方对灵虚门敌意就大,这样一来直接进入了白琅所预料的最坏局面——仙境内斗,灵虚门一打二。   白嬛同意联姻估计也是这个打算。   之前她一直避着男人,免得跟不临城一样被架空。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有栖幽相助,从武力上不惧任何人。   这次引篁秘密出行,估计也是不想让灵虚门反应过来,没想到白琅突然奇想要来看看,直接给撞破了。引篁觉得,撞破就撞破,反正早晚都会知道,不如先发制人,所以直接告诉白琅了,看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怎么处理。   “我不同意。”白琅断然道。   “这……”   白琅拍着桌子说:“我说我不同意,赶紧去把婚退了!然后你,再从不临城挑一千青壮年适龄男子,送去正阳道场侍奉我。”   ……   沈砚师没进门就听见这番话,只想拍案叫绝。   把言言带去灵虚门固然最为安全,但其本质还是将她架空软禁。所以白琅想了个别的招儿——釜底抽薪,把威胁她安全的所有旁系弟子都调走。   “这也太……”引篁目瞪口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白琅狂拍桌子增加气势,她道:“你不挑我就自己挑了,一千人,一个也不许少。你也去。我全部都要。”   “上人……”   沈砚师推门进来:“上人,不要太过分了。”   他冲白琅挤眉弄眼,想跟她单独谈谈白言霜的问题。   引篁正松了口气,却听见沈砚师道:“一千有些多了,五百吧,同时放进无极殿也不嫌挤。”   很快,白琅从不临城抓走五百男宠的消息就传开了,仙境人人自危。   白琅这个名声也不是坏了一天两天,她乐观地说:“正好大长老缺人役使,都交给他吧。”   这五百人其实有很多是自愿的,正阳道场前途无量,与其留在不临城勾引一个傻子,不如去灵虚门侍奉门主。当然还有些颇有气节,生是不临城的人,死是不临城的鬼,他们只等着白琅临幸的那一天来个宁死不从。   沈砚师很快为言言处理完绣线,然后白琅带着五百人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回到灵虚门。   她把引篁盯得特别紧,引篁看似从容自若,其实慌得不行。   “引篁公子,陪我下下棋吧。”   “引篁公子,你有什么才艺呀?”   “引篁公子,你知道神选吗?”   “引篁公子……”   白琅花了一路把他底细摸清楚。   引篁这个人还挺背的,本来是不临城继承人,后来被云华元君发配边境了;本来顺利与扶夜峰联姻,后来又被白琅抓走了。但他言谈间少有怨言,每逢变故都先想着找出路,而非怨天尤人。他对言言很上心,魔境入侵期间,他守护在言言身侧,寸步不离。若只是受命行事,大可不必如此卖力。   此次与扶夜峰联姻,也是为了破除不临城困局,为言言解忧。   白琅问:“引篁公子,你对我可有怨恨?”   引篁面色不变:“没有。”   还能屈能伸,擅长睁眼说瞎话。   白琅太需要这么个人才了。   到灵虚门之后,大长老亲自来迎接她,脸黑如锅底。他一路怒斥:“我灵虚门建派以来,传道藏于天下,授秘法于诸境,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建立以灵虚门为首的大同不争之世!你倒好,把门内搞得跟天殊宫一样乌烟瘴气、酒池肉林!”   白琅纳闷:“天殊宫与灵虚门不相上下,人家也没传道藏于天下、授秘法于诸境啊……而且你怎么把我说得跟稚女命似的……”   大长老怒极:“稚女命!哼,都是去参加他诞辰学坏的!”   “唉……”白琅叹息。   她把引篁介绍给了大长老,说是在琢玉养伤期间,可以让他学着处理门内事务。引篁顺理成章地在白琅座下侍奉,他觉得日子没有一天如意的,大长老太严,三千道场杂事太多,白琅身边的人也不好相处。   最最不好相处的就是微生涟了。   随着尘镜弑师上位,天下剑现世的消息也传得沸沸扬扬。引篁本以为可以一睹其风采,没想到……   “微生,你今天喂鱼了没?”   “微生,快快快,把门堵住!别放大长老进来,我还有半页没写完!”   “微、微生涟你快过来我的角把头发挂住了!”   引篁看过微生涟用天下剑给她削头发之后,就失去了一切对往日圣贤的向往。   但是不得不承认,新掌门尘镜上人真的是个很努力的人。   她以非常手段继位,继位后却能平稳交接,没出一点乱子,这都得益于对原三千道场的整合。   以前包括九阳道场在内的所有道场都很松散,但是白琅继位之后,将所有道场的档案都审查一遍,然后进行统一管理。长期不与正阳道场交接的坐镇者会被撤走,然后选上有能力的新人。撤下的这些大多是醉心修炼的,白琅将他们全部调回正阳道场养着,任其自由发展。   现在各道场外出传法、招收弟子、人员死亡等等所有事情都会上报到正阳道场,由白琅亲自过目,确保没有问题。   这样一来她的工作量就非常大了,引篁到这儿之后就没见过她睡觉。偶尔闭目小憩一下,也会让微生涟给她读各道场的谏文。据微生涟自己抱怨,这半年来他说过的话比过去五千年加起来都多。   相比之下,引篁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不算繁重。   大长老让他从管理道藏学起。   灵虚门道藏数不胜数,哪些适合拿出去教,哪些可以分配给下面的道场,哪些需要拓印,哪些不准借阅……这其实是门很大的学问。以前有好几个长老一起管,凭记忆经验办事,现在白琅建了档案,所有道场的珍藏都收入库中,就算不是很了解灵虚门的人,也可以按指示完成管理工作。   “尘镜上人,传法的内容都整理好了,请您过目。”这天,引篁又忙到深夜,跑来见白琅时,她裹了个厚披风,缩在圣座上看书。   “放下吧。”她淡然道。   引篁有些好奇,尘镜是很少做私事的,不知道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一个话本册子。”她似乎能听见别人心里想什么,“讲书生和女鬼的。”   引篁有些懵:“哦……听上去很有意思。”   “是啊,很有意思。”她轻笑一下,“每次累了的时候看看它,又能继续坚持了。” 第185章   引篁走后, 白琅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洪涛万丈,碧树桃花。再一定神,她竟然站在了松软的泥土上, 面前就是一株又矮又老的“核桃树”。树下女子穿着华丽繁冗的宫装, 冠上金帘垂下, 遮住年轻美丽的容颜。   “西王金母……?”白琅诧异道。   那女子缓缓回过头, 应声道:“叫我伊川便是。”   白琅有些茫然。   西王金母问道:“除了我, 你最近可有梦见过其他人?”   白琅皱眉:“比如?”   “比如……”西王金母迟疑道,“就不说人吧,你有没有梦见过疑似神交结胎的事情?”   白琅愣了好一会儿, 西王金母竟然如此了解她的行程, 还知道她最近见过稚女命?   “没有。”白琅摇头, 认真答道, “最近几次见稚女命都有圣尊令护持。”   西王金母摇头叹息,神色复杂。她抬手从树梢摘下一颗长得像核桃的果子, 然后把它递给白琅。她低声道:“你把这个给白言霜。”   “白言霜?”白琅又愣了会儿,捏着核桃问, “这是什么?”   西王金母道:“阆风苑的不老灵药, 瑶池会的宴客之物, 总之不是坏东西。”   西王母最有名的灵药就是长生不老药,当初第一次来阆风苑的时候, 钟离异和东窗都吵着要偷这个。   白琅又不懂了, 给白言霜一颗长生不老药是什么意思?她犹疑不定的几息内, 周围的碧树花草都消失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无极殿圣座之上,只不过手里多了颗“核桃”。   她离开正阳道场,回自己府上面见沈砚师。   沈砚师拿着“核桃”看了半天,惊叹道:“不老药啊!你真要给白言霜?给我吃不行吗?”   “不行,西王金母说要给他。”   “西王金母?”沈砚师神色微动,“她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问了一下我的近况,然后让我将此物转交给白言霜。”   沈砚师知道白琅理解错了,西王金母肯定不是要把这东西“转交”给白言霜,而是要让他吃下去。这么一考虑,沈砚师又打消了本来的想法,决定先不跟白琅说。毕竟西王金母亲自出面了,就是想暗中解决,免得让白琅为难。   想了半天,沈砚师终于道:“你听过‘悔偷灵药’的故事吧?”   白琅点头。相传,人间女子盗走了西王金母的不老药,飞上月亮,再也不能与所爱之人相见。在获得长生的同时,她也获得了永恒的孤寂。   沈砚师道:“那个故事其实暗点了不老灵药的另一个用途,斩情绝欲。”   白琅诧异:“那你要它干嘛?”   她关注的根本不在点上,沈砚师痛苦地说:“我要这七情六欲有何用,书里的还不够多吗?你怎么不想想西王金母干嘛把这个给白言霜……”   白琅连忙摇头:“她没有恶意,我感觉得到。”   “当然没恶意……哎,怎么一到这种时候你就变迟钝了。算了算了,拿去给白言霜吧。”   白琅一脸纯洁真挚,沈砚师也解释不下去,反正把药给白言霜了,他自己肯定清楚西王金母的意思。   白琅找到白言霜的时候,他刚从楚扶南那儿回来。   天殊宫不知道对楚扶南做了什么,他一天之内有七八个时辰是昏睡的,清醒的时候也常常陷入幻觉。去信问了虚极天尊,他说是稚女命附身的后遗症,等过段时间就好了。所以这段时间,慕娇娥和白言霜轮流照看楚扶南,免得他伤着自己。   白言霜以为白琅是来过问病情的,于是道:“扶南常见到稚女命的化身意象,所以精神有些混乱……他身体倒没什么问题,甚至比以前强健些,相信很快就能恢复。”   “多谢,这段时间辛苦了。”白琅略感歉然,她取出不老药道,“西王金母托梦给我,让我把这个给你。”   白言霜目光沉凝,没有伸手去接。   “不老灵药啊……”他脸上没有表情,“她有让你转告什么吗?”   “没有。”白琅摇头。   伊川妗没有跟白琅说明原委,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容忍与尊重了。白言霜接过了不老药,低声道:“谢谢。”   白琅道别白言霜,想着反正回来了一趟,不如顺便看看琢玉,于是转身去了另一边厢房。   折流守在房外,站着睡着了。   白琅一来,他立刻睁眼:“我没睡。”   白琅苦笑:“没关系,累了就去屋里休息吧。”   “不喜欢和他呆在一起。”折流道。   白琅问:“他最近怎么样?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但他还赖在这边不愿意走。”折流想了下,又道,“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他忽然传声,似乎有话不想让房内的琢玉听见。   “我之前问他,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赶到,他会不会死。”折流回忆道,“他说不会,因为西王金母肯定会出手阻拦,就算没拦住……”   折流顿了顿,道:“那个人也会回壳救他。”   彼时,琢玉还对折流笑了笑:“哎呀,我忘了。你失忆之后,应该不记得那个人了吧。没关系,以后还会再见面的,我们还有机会在那个人手中……三剑合璧。”   白琅闭目沉思,折流传声问道:“所以除了真诰和你,我们有过别的谕主吗?”   “先不要想这些。”白琅安抚他,“现在你属于我,这就够了。”   折流点点头,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白琅离开之后,心绪久久不能安定。   “回壳”这个说法她有太久没有听过了。谕主可以提前制作“壳”,在自己濒死时夺舍换身。但是看琢玉的措辞,“回壳”似乎不止能用来保护谕主,还能用来保护“壳”的本体。   如果“壳”遇到危险,那么谕主就“回壳”接管身体,以自己的强大力量帮助壳身摆脱困境。   壳和谕主之间不一定有特殊关系,像月圣,他就把古龙佛的躯体做成了“壳”。所以琢玉说的“那个人”虽然是谕主,但不一定是他们以前的谕主,甚至不一定跟三剑都有关系。至于以后的“三剑合璧”……   白琅揉了揉眉心。   折流失忆,琢玉忠于镜主,沉川暂时忠于扇主,要等三条线出现交集,才能确认“那个人”是谁。与其这么干等,不如探探手里其他线索。   正好……侵吞中立境的计划也差不多要开始了。   两件事一起做吧。   *   三日后,千山乱屿。   一艘破渔船靠岸,抵达了木蓬村。   船上有一对母女,女儿年纪很小,身染风邪,裹了身厚实的白袍,连脸都看不见。母亲容貌婉约淑丽,身材高挑,体态娇柔,但是有些神经兮兮。   “为什么我要穿女装?”应鹤问道。   白琅拉紧面罩:“因为很多我不喜欢的人换了女装之后,看着就顺眼多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哦……”   风央渐渐显化成形,他略有些不耐烦:“为什么来这儿?”   “这不是你出生的地方吗?”白琅问道。   风央一时间无话可说。   “五千年前都没这岛呢,还我出生的地方……”   “反正是在这附近了。”   应鹤真人的事迹比较难找,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藏于幕后的,所以白琅只能从风央入手。沈砚师查阅了很久的典籍资料,还通过司夜警晨从九谕阁调了五千年前的神选记录,这才大致确定风央始皇初露矛头的地方。   他和应鹤一定是因为某个契机认识,然后才缔结主器关系的。   通过风央的人生履历,应该可以慢慢回溯应鹤的经历,找回他失去的记忆。 第186章   186、正阳一日   *(以下内容由引篁道友提供,收录于天书·十绝境卷·灵虚门篇中, 由读书人整理成文。)   *(仅供修道者进行就业参考, 请勿用于战略目的。)   太阳从东方升起, 掠过无极殿的琉璃檐角,依次将“虚却其身, 复以无极”八字真言照亮。此乃灵虚门前代掌门真人太微上人亲笔所书, 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与新生。   引篁(非化名)的一天,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是刚刚被选调到正阳道场的道藏管理员,正式职位名叫“梼杌使”,道袍上纹梼杌恶兽, 取其镇凶邪、知未来之意。和他一样的“梼杌使”,整个正阳道场有百余名, 负责不同部分的道藏。   引篁作为被掌门真人亲自提拔的新秀,除本职工作外, 还要做些杂事。   比如为掌门真人撰写诏令、文书。   “今日要写的东西有些杂。首先,要给天殊宫去封信,了解林晨缨近况;其次, 要写信询问万缘司裴司命有何所需;还有,这个月的**指标下来了, 要写通告发去三千界所有道场;最后,道藏经部序列整改,马上就要暂停借阅, 得赶紧出个通知。”   虽然都是琐事, 但也牵一发动全身, 引篁不敢怠慢。   因为他侍奉的尘镜上人,是个严格的人。   对了,别看引篁现在只是小小的“梼杌使”,他也曾有过一个境主未婚妻。今天,在百忙之中,在为掌门真人写了数百封诏令之后,他终于有空给这位尊贵的未婚妻写一封解释信了。   他在信中说道:“我在正阳道场过得十分充实。从今往后,我会弘扬灵虚门弟子惯有的奉献精神,将自己的青春作为灵虚门崛起的燃料。以高标准要求自己,不计较个人得失,全心全意为灵虚门服务,以实现‘大同不争之世’的伟大目标为根本宗旨……”   虽然写得感人肺腑,但最终还是没能通过掌门真人审核。   掌门真人亲自提笔改道——“我被强抢了,所以不能跟你结婚。”   引篁将信寄出去的时候,眼中是含泪的。   写完文书,他还要去掌门真人府上探望,了解府上那些大能有何需求。   他拜访的第一个是暂住于此的琢玉上人。   琢玉上人虽然风评不好,但一直被认为是仙境第一美人,有“明心秀骨,风华绝代”之美誉。比起魔境那种只看表皮的审美观念,仙境还是更重风骨气质的。能接替他的工作,引篁由衷地感到荣幸。(此处并无删改)   琢玉上人想要棋谱和一些用于**的典籍。   就算在病中,琢玉上人也不忘灵虚门传法大业,引篁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习他的奉献精神。   负责照顾琢玉上人的折流上人没有需求。   折流上人似乎不喜欢看书。   也不喜欢说话。   很明显,也不喜欢他。   引篁知趣地离开了。   其他人的需求非常纷繁,但灵虚门典藏丰富,基本都能满足。   除了某几位。钟飞虎和慕娇娥都在突破期,所以想申请借阅门中原典,好体察前辈精神,引篁记下了,准备上报长老。而沈砚师先生,他对典籍不感兴趣,只想要前任掌门珍藏的孤本小说,这些属于文物,不归引篁管,他准备直接上报掌门真人。   城主府是掌门真人旧居,属藏龙卧虎之地。   引篁来过几次,还有幸获得了狐越女的亲爪签名。后掌门真人迁居正阳道场,整日在无极殿处理公务,但其收件地址依然是城主府,所以引篁要定期来这儿为她取信接物。   掌门真人在三千界树敌无数。   衣清明粉丝的血书、太微崇拜者的诅咒信,被无界镜世拒之门外者的檄文……这些是府上收到最多的东西。引篁通常会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交给沈砚师先生,收入天书之中。   偶尔也有些特殊信件,必须妥善处理,甚至交由掌门真人亲自处置。   比如今天他收到的画册,来自天殊宫解轻裘魔君。在得到掌门真人允许后,他拆开了画册,将其中所有图都装裱好,挂在了无极殿的一角。   掌门真人和他都觉得奇怪,为什么解魔君要寄厚厚一沓虚极天尊的画像?   “出于礼貌,这类礼物还是要挂起来的。”掌门真人如此解释道,她很认真地与虚极天尊的画像们合影,并且将影璧交给引篁,“寄回去给解魔君吧,告诉他,心意已经收到。”   掌门真人是个严格,但是温柔的人。   在引篁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返回洞府休息时,她把他拦下了。   “你今天没有跟鱼道别,有心事吗?”   引篁想了想,说:“突然没对象了,很难受。”   “那就把工作当成对象吧。”   引篁公子,今天也过得非常充实。   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之后的无数天,都非常充实。 第187章   187、海底宫殿   阆风苑, 万丈洪涛淹没碧树桃花, 西王金母裙摆沉沉,在怒涛之中也平稳不动。   她背后银锁连环,渐渐显出一绰约身影。那人容颜清丽, 见之忘俗, 一身白衣, 有种销尽尘埃的韵味。   “龙脉已经按您的吩咐收复完毕。”   “多谢。”西王金母看着洪流奔涌, 低叹一声,“缓歌,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秦缓歌安慰道:“您已赐下不老药, 不会有事的。”   西王金母摇头:“稚女命之心受万象魂泉恶秽浸透,丧失大德, 又有食女弑子的天性,不老药也难以抑制, 白言霜恐怕……”   “他心志坚定, 品性高洁,如皓月清风,不至于沦落至此。”秦缓歌劝道, “您与他相识多年,应该对他有这点信任。”   西王金母还是摇头:“他的问题……琢玉之事已见苗头,还是该及早防备。缓歌, 你去白琅身边跟一段时间吧。你修阴阳造化之术, 可以帮忙防着点……”   “防着点?”   西王金母长叹:“防着点神交结胎。”   秦缓歌目露诧色, 半响才道:“遵命。”   *   其实白琅说了两个谎。   第一个是对应鹤, 让他穿女装,是因为如果他穿裙子,就不用考虑蛋蛋放哪边的问题,她一路上会过得轻松些。   第二个是对风央,木蓬村不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出生的地方比这儿远些,如今已经成了荒岛。这里是他幼年沉海的地方。   沈砚师大致查了下风央的生平。   他出生于中立境的渔村,自小就可以号令野兽、百鬼,为村人们所畏惧。后来渔村连年海难,人们就将他当做祸首沉入海中,那时候他才七岁。他役使海中巨鱼将他送到附近岸上,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活。   因为能够御兽、驭鬼,所以风央在流浪时期加入过此类门派。   后来他遇见应鹤,才结束漫无目的的生活。   现在白琅就是想从沉海地找起,看看他加入过一些什么门派,这些门派又与灵虚门有何关联,能让他遇上应鹤。   她在渔村边缘找了个无人旧居,整日映镜盯着这片海域,往来的每一艘船只都没有放过。千山乱屿散修门派极多,她不仅要看这些门派是否与御兽、驭鬼有关,还得看它五千年来的历史。而门派演变又极为复杂,白琅看了几天,心里万分后悔没把沈砚师带来。   风央只在最开始出现过一次,后来就一直在装死了。   应鹤生活倒是过得滋润,他假装成落海贵妇,收渔村男人们的礼物收到手软。   有一日,应鹤伤感地说:“你说,海底是否存在着另一个国度,可以让我们逃避陆上的纷争……”   “什么纷争?你在说什么?”   应鹤看了看窗外:“那些臭男人总是缠着我……”   ……   白琅定了定神:“海底当然是海国,你要下去看看吗?我陪你一起。”   换个思路也行,没准风央就是在沉海时遇见的应鹤呢。   应鹤不悦:“坏女人,别这么宠我。”   “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白琅夜观天象,等风平浪静时才入海。   她发现这片海域并没有鲛人或者龙神的踪影,就连条大点的鱼都见不着。她带着应鹤一路下潜,映镜查看海底地形。   岛屿下方是盆地地形,但是向中间倾斜的坡度比盆地要陡峭,有点像个漏斗。中间部分没有鱼群也没有海藻,光秃秃的一片,地上横七竖八地排列着赭红色的印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觉得这个像什么?”白琅指着赭红色的痕迹问应鹤。   “棋盘?不对,线是斜的……”   一说到“线是斜的”,他整个人都不好受了。   白琅走到那些赭红色的条纹附近看了看,总感觉它是从地下伸出来的:“咱们把这儿挖开吧?”   回头一看,应鹤早就跑远了。   无奈之下,白琅只能自己动手把地面挖开。赭红色条纹的原貌渐渐展露出来,它不是岩石,而是坚硬的木质,每一条都笔直地嵌在地面下,像是什么建筑。   “这是屋脊吧……”   应鹤远远喊道:“你说什么?”   “屋——脊——!!”   白琅又往旁边挖了点,发现不止一条屋脊,那些横竖排列的赭红色都是类似的屋脊与檐角。   这下面居然是一整个建筑群。   白琅立镜在地,无界镜世展开,无数游鱼似的巨兽来回徘徊,将土层一点点揭开。很快,这些建筑物都显出了大致轮廓。它们埋于海水泥土之下几千年,却没有一丝被腐蚀的迹象,就连赭红色屋顶都看起来鲜艳如初。   建筑肃穆神圣,似乎是远古宫殿。   白琅又核查了一遍风央沉海的地方,如果从上方落下,应该是掉在这片建筑里。   “应鹤,你对这儿有印象吗?”白琅问道。   应鹤摇头。   白琅也觉得这些看起来跟灵虚门关系不大。   海水之下极为昏暗,白琅借助镜面光辉照亮一隅,然后一个个宫殿找过去。这里干净空旷,本来应该摆设有装饰的地方空空如也,似乎已经被清理过一遍。固定在檐角的装饰都是凶兽图腾,看起来有些野蛮而古老,距今年代久远。   白琅立起镜子,联系远在城主府的沈砚师。   “白琅?这么快就有消息了?”沈砚师凑到镜子面前,似乎有些惊讶。   白琅将镜子对准面前的大片宫殿:“你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的建筑?”   “风央王朝的?”沈砚师看了一眼便道,“不对……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个?”   “千山乱屿海底,风央沉海之处。”   “跟风央王朝的建筑倒有些像,但又感觉不是。王朝建筑更重气运,朝向、方位均有讲究,这些建筑则是顺地势而建,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从地势上看,四周海床往内坍缩,中间应该有个凹陷,你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白琅又转了下镜子:“已经看过了,也是一座宫殿,空的,并无异处。”   “你把镜子凑近点,让我看看。”   白琅将镜子凑近,过了会儿,沈砚师疑惑道:“奇怪,既然所有宫殿依地势而建,那中间应该有个什么特别的东西才对啊。”   白琅道:“现在没有,不代表风央那时候没有。”   沈砚师思索了一会儿:“你觉得风央从这里拿走了什么,然后建立王朝时又效仿了这里的建筑风格?”   白琅长叹:“何止拿走了什么……这地方简直是被洗劫一空。”   沈砚师道:“你能不能将正中央这座大殿搬回来,我试着回溯一下殿中曾有过什么。”   白琅点点头,几只巨鱼相互吞噬,最后化作鲲鹏般的巨物,它双翅在海中平扫,岸上便掀起波涛万丈。它张开口将正中央的大殿吞没,然后摆尾消失在镜中。   在正中央的大殿消失后,周围所有建筑都开始朽坏。原本它们历经千年也依然如新,而现在,被冻结的时间似乎开始流动,所有宫殿眨眼就化作飞灰消散于海中。   “看来确实与中间的宫殿有关。”白琅思索道,“你先查着,我回风央陵寝看看,估计那家伙把殿中之物藏起来了。”   她离开宫殿,应鹤还在盆地边缘等着,满脸都是不耐烦。   “应鹤,我依稀记得风央墓中有许多美人图,你还有印象吗?”   “我不记得了。”应鹤摇头。   当初白琅去风央墓中,才刚接触神选不久,而且忙着从墓中守卫手上逃命,也顾不得仔细去看。现在想想,墓中不少构造确实是与这里相似的。尤其是那些美人图,美人图中有舞剑图、折花图,美人尚且不论,图中背景建筑几乎与这里一模一样。   她立即改变行程,带上应鹤前往风央陵墓。   风央陵寝未到开启时间,所以周围空无一人,几个皇室派来的守卫也拦不住白琅。她凭借当时的记忆,想悄然潜入墓穴,却发现找不到入口了。   仔细一想,当时能够入陵寝,是因为万缘司给她改过缘法。   “风央?出来一下,你这墓只有你的后人能进!”   白琅叫了半天,风央就是不理会,这让她越发坚信墓中藏了什么东西。   她想道:“还得联系裴司命改缘法……”   可真是有得跑了。   就在她苦恼之际,风中传出一声低笑,白衣女子御风而来,背后紫烟袅袅,乱花纷飞。白琅觉得那女子身影十分熟悉,到近前才发现竟是秦缓歌。   “好久不见。”秦缓歌笑吟吟地问好。   “缓歌仙子……”白琅有些警惕,秦缓歌好像不是偶尔出现在这儿,而是冲着她来的,“你为何在这儿?”   “自然是受西王母指点而来。”秦缓歌笑道,“好像我来得正是时候。”   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长签,白琅一瞧,居然是支缘签,她以前在万缘司见过,就是用来改写命缘的东西。   秦缓歌将缘签递给白琅:“飞升台上之前,西王金母也被叫做伊川司命呢。” 第188章   白琅一直觉得, 比起栖幽,西王金母看起来要严谨得多, 让人感觉沉稳可靠。“沉稳可靠”都还太轻, 像眼前这根缘签, 完全是料事如神嘛。   “多谢仙子。”白琅感激道。   秦缓歌担忧道:“缘签只带了一根,你自己进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她心想, 反正应鹤带了也跟没带差不多。   用缘签改写命缘之后,白琅轻松找到了入口,然后凭借记忆返回陵寝,看到了那些美人图。它们栩栩如生, 每一张都动作流畅, 呼之欲出,越看越瘆人。   白琅立起镜子,联系远在灵虚门的沈砚师,让他确认一遍这些美人图背景里的建筑。   “这几张把建筑物标志特征挡了,看不太清。”沈砚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你要不然也全部带回来吧。”   白琅质疑:“你是不是在骗我给你丰富书库吗?”   沈砚师心虚道:“不是不是, 我就是想见识一下始皇当年的后宫三千佳丽。”   白琅只得动手取画,她手刚抬,什么都没碰到,就感觉画上吹出一股柔风。美人娉婷迈步, 舞剑吟诗, 直接突破了画纸的桎梏, 轻巧地落在了地面。   “啥玩意儿?”沈砚师在那边骂了句什么, “怎么还跑了?”   白琅觉得他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画上空了个洞,会贬值。她也没想要跑,毕竟这时候已经不同初次入陵,交几次手探探虚实还是可以的。   她指尖点燃烈焰:“须火燃兮……”   “别——!!”沈砚师尖叫道,“别啊,我的画!!!”   白琅只得抽身后撤,在纵横交错的红绸之间闪避,她恼道:“我还没带回来呢,怎么就成了‘你的画’?”   面前美人长剑一探,白琅往后急撤,险些被一根红绸闪了腰。她随手扯过旁边另一幅画,直接迎上长剑,画上瞬间传出一声鬼叫,然后立刻被沈砚师的号哭掩了下去。   “你怎么扯了副掌中舞的图,我左看右看就这副价值最高……哎呀,我马上来,我马上来,你等一下!”他说着就从镜子那头消失了。   白琅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被刺的画,画的也是美人,掌中起舞,身轻如燕。   面前的执剑美人刷地一下将画挑起,剑尖冰冷地指向白琅,白琅回头入镜,直接到了百米外的大殿另一端。她已经探得差不多了,这些画上走出来的美人都只会一招,就是画上画的那招,虽然威势惊人,却也算不上威胁。   她手捧银镜,凛然道:“列棋,植筹,象地法天。垂诫在乎知机之微。”   一条条纵横线以她为天元延展出去,形成棋盘格局。一幅幅美人图如立棋盘中央,纵横交错的红绸则像筹码割据。方才还栩栩如生的画面瞬间冻结,一副接着一副被蚕食殆尽,落入棋篓——也就是白琅镜中。   她继续往前,又回到存放风央尸身的那间墓室。   这里还保持着上回离开时的样子,棺材板被掀开了,周围一地狼藉。这次白琅仔细检查了陪葬品,也没有看到很特殊的东西,大多是俗世里值钱的宝贝。外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墓中守卫被惊动了。   白琅把所有陪葬品都收好,然后悄然离开墓室。   轰隆隆的声音更大了。   她纳闷道:“沈砚师不会是进不来,直接动手拆人家陵墓了吧?”   她边往外走,边细听了会儿,发现轰隆隆的声音不是墓外传来的,而是墓里传来的。她再度返回,在迷宫似的墓穴里转悠半天,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最后发现左右两个通道都长差不多样,该走的地方也都走过一遍了,实在找不出哪儿在响。   最后白琅只得满怀疑惑地离开。   到墓外,沈砚师已经等得心急如焚,见白琅出来,他立马道:“赶紧走!”   “这里面……”   白琅没说完就被他打断:“擎天之柱塌了!快点离开这里!”   话音甫落,背后的一切都像破碎的瓷器般崩溃了。天空一片片剥落,里面是空无一物的黑暗,这片暗影又将后方大海与宫殿吞噬,发出白琅之前听见过的轰隆隆的声音。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某个震耳欲聋的极致,又渐渐变小,好像连声音也被那片黑暗吞噬了似的。   “这是什么?”应鹤回头看去。黑暗呈碎块状漂浮逸散,所经之处再无活物,但是过了会儿,里面又隐隐传出兽号。   “别看了!”白琅一把拉起他跑出黑色天幕笼罩的范围,追上沈砚师与秦缓歌。   秦缓歌吹了声哨,两只玄鸟从她袖下飞出。   “我得跟西王金母报个信。”她解释道。   白琅立镜阻隔黑暗,虽然微不足道,却也能拖延一段时间。沈砚师问她:“能开界门吗?”   “不能。”   “那我们还得走出这界?”沈砚师恼怒至极,“我该不会是丧门星转世吧,怎么每次我亲自出马都没遇上好事!”   白琅摇头安慰:“没事。”   镜中很快出现折流的身影,他拉着白琅,其他几人则搭着白琅的肩膀,很快就入镜离开了这里。所有人到了城主府都大松一口气,白琅将墓中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摆在地上。   “我说……”她紧张地问,“那柱子怎么塌的?不会是因为我吧?”   沈砚师喘着气翻了个白眼:“你也太高看自己了,那玩意儿是用来撑天的,还能被你一脚踹倒?估计是被台上争端波及了啊……”   白琅忧虑道:“台上争端闹出这动静……会不会有四方神阵亡啊?”   四方神是负责维护四方擎天柱的,柱子突然倒了,估计他们凶多吉少。   “多半是了。”沈砚师面色渐渐凝重,“化骨狱在哪儿?北?”   白琅点头:“应该是龙山西,风央墓北,雾海云河南,九谕阁中,还有一处东方擎天柱,但是不确定在哪儿。”   刚听说“四方擎天柱”的时候,她就开始找柱子位置了。这个地方一定是台上台下相连,而且异象频出,且距今越近,越发荒凉恐怖的。万缘司龟山,浮月孤乡雾海云河、古龙佛塔,九谕阁本身,以及刚刚逃离的化骨狱风央墓,其实都属于这类。   白琅有些疑惑:“不过我一直以为北方柱是在古龙佛塔下,那地方连接地底,似乎镇了凶物。”   “你怎么想到什么从来不说?”沈砚师展了张地图,将她提到的几个地方标记出来,“我已经把海底宫殿回溯了一遍,那地方本来有个擎天柱的。我猜风央可能把柱子搬走了,所以才特地赶去帮你,没想到一落地那柱子就塌了。不是……你说风央搬这玩意儿干嘛?他怎么搬的?”   结合应鹤失忆之事,白琅觉得他们俩背后肯定后台上势力支持。   可就算是台上势力插手,白琅也想不明白干嘛要搬柱子啊,这东西难道还看风水的?   她抓着应鹤的肩膀摇晃:“你赶快恢复记忆吧。”   “我也想啊……”应鹤无奈。   沈砚师紧张地问:“那玩意儿塌了会怎么样?”   白琅揉着眉心:“不清楚,我马上联系虚极天尊补柱子。”   没想到稚女命诞辰时谈到的计划,这么快就要实行了,白琅还有种不真实感。好像神选以来,一切的发展都快得让人无法预料。   她有些低郁地对应鹤道:“对不起,恢复记忆的事情,只能等下次了。”   应鹤微怔,抬头再看她,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秦缓歌紧随她身后离去,房中只剩下应鹤与沈砚师。沈砚师鬼鬼祟祟地问:“你怎么穿上裙子了?还蛮好看的……”   应鹤问:“她一直这样吗?”   “什么?”   “白琅。”应鹤说,“不是自己分内的事情,但是如果没做好,一定会自责。”   沈砚师点头:“是啊。所以你就不能行行好赶快恢复记忆吗?”   应鹤默然。   *   白琅写了封信,让引篁给她送去天殊宫。   等天殊宫回信的时候,秦缓歌找到她说想聊聊。   “你对双修感兴趣吗?”秦缓歌问。   白琅对这种单刀直入的问题有点恐惧,她支吾道:“你……我……这个……”   “不是我。”秦缓歌赶紧道,“我修阴阳造化道,受西王金母之命传你符节兵法之术、男女盈虚之术……”   西王金母也管太宽了吧!?   白琅看着秦缓歌半天没说出话。   “我太忙了,没空。”她好不容易憋出个理由。   秦缓歌安抚她:“每晚抽一点时间就好,不会太累的。”   “……” 第189章   189、捷足先登   秦缓歌的想法是, 要让白琅了解神交结胎,才能对此有所防备。   白琅的想法是, “难道西王金母对我有什么想法??”   两个人尴尬地对坐一会儿,最后白琅还是答应了。她觉得西王金母深谋远虑,让秦缓歌来教她肯定有其深意。而且秦缓歌修的阴阳造化之大道,又非小术, 怎么想都是益大于弊。   是夜,两人秉烛夜谈。   秦缓歌道:“取而不用,是为采补;阴阳相生, 是为双修。这两者的区别你清楚吧?”   白琅连忙点头:“理论上是清楚的。”   秦缓歌又道:“神交结胎属于采补这块儿, 因其取而不用, 又无阴阳交生。”   虽然表面上并无所取, 而且是“生”了点什么, 但实际上神交结胎缺少阴阳之间的通融,而且是利用类似“炉鼎”的躯壳,强施神念,以致结胎, 与双修截然相反。这个道理白琅想明白了, 但有另一件事她不懂。   “我们为什么要讲这个?”她问,西王金母是不是特别关心神交结胎?之前托梦也说过一次。   秦缓歌面不改色:“我想从你比较熟悉的地方入手。”   白琅点点头, 老老实实往下听。   秦缓歌继续道:“所以神交结胎作为采补术,对炉鼎而言是百害无利的。但其修行不易, 比其他采补术要罕见得多。一般只有两类人会用到, 一是没有肉身的;二是功法特殊, 不能进行阴阳交融的。”   白琅终于反应过来了。   前指稚女命,后指白言霜。所以讲了半天,西王金母在提醒她小心白言霜?她心下十分复杂,后面半段也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后半夜,她避开秦缓歌,去了趟白言霜的厢房。   白言霜不在房中,应该是在楚扶南那边。他和府上其他门客十分疏远,但是跟钟飞虎、慕娇娥关系不错,闲暇时候经常帮他们做点事。   窗外天色靡靡,白琅一直盯着院门,许久才见一袭白衣来。   白言霜进门时似乎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方才跟缓歌仙子说了会儿,有些睡不着。”   白言霜带上门,微微蹙眉:“玄女……她也在这儿吗?”   “嗯,据说是受西王金母之命而来。”   白言霜神色不明,语气还和以往一样:“现在龙脉收集得差不多了,只等一个天相,所以伊川才让玄女来这边助力吧。”   “你和西王金母是怎么认识的?”白琅趴在案上问道,“我记得从时间上算,她飞升之时,你应该年纪不大。”   白言霜没有与她对坐,而是沏了杯茶在她面前放下,自己静立一旁。   白琅怕自己语气太重,被他误认为是审问,所以缓了缓又道:“我觉得你与西王金母是志同道合之人,所以有些好奇。”   白言霜淡然回答:“伊川为镜主效力,是顺应镜主的意思找到我的。此后她代镜主授法于我,与我半师半友,却以同僚相称。后来她前往台上,通过散布下界的无数信物与我联系。”   白琅听出来一点细节,西王金母这边的镜主残魂,多半是有意识的。栖幽那边的镜主残魂已经不能称之为“魂”了,只是一个重聚神魂的核心。而西王金母这边的镜主似乎还有谋划能力,可以对他们下达指示。   当然,这是两千年前,现在还有没有意识就不清楚了。白琅觉得现在应该是没有的,否则西王金母这侧的所有人不会只听她指示,应该开口闭口都是镜主才对。   再往里深究,可以推测镜主的意识是在几千年间逐渐消失的。因为西王金母与镜主也是两个时代的人,她追随镜主之前,镜主就已经死了,只能凭一丝残魂指引。而到了白言霜这个阶段,连“指引”都做不到了,只能由西王金母代劳。   “我知道你修剑道,那镜主所授的又是什么?”   白言霜道:“《元镜经》。经文都在书信里,现在要么是在夜行天手中,要么是在沉忧这儿。”   白琅皱眉:“夜行天没拿你遗物。”   白言霜眼神微微垂下,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不知为何,气氛有些沉寂。   “那我先走了……”   白琅起身离开,白言霜也没有留她。第二天他去找秦缓歌,想问问她来这里到底是何意,但是并未见到人影。   问了慕娇娥,她说白琅大清早找到秦缓歌,两人谈过之后,秦缓歌就离开了。   “我听到了一点。”慕娇娥压低声音,“掌门真人说,缓歌仙子的意思她都知道了,还是先忙龙脉要紧,若有什么急事,她会主动联系。”   白言霜犹豫很久,最后还是去了趟白琅书房。   她刚收到天殊宫回信,此时正神色沉凝地站在桌前。桌上摆满各境地图,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标注。天殊宫送来的典籍资料一直堆到墙角,连床头都放满了玉简竹简,一眼看去有些乱。   见他进来,白琅有些不好意思,她拉下帘子,将里间挡住。   “太乱了,对不起……这边处理事情不太方便,我等会儿就回正阳道场。”   没等他作答,白琅又朝他伸出手:“你把不老药给我吧。”   白言霜怔了怔。   白琅道:“给我吧,我知道你还没用。”   他从怀中取出那颗核桃似的不老药,白琅将它收起来装在檀木匣子里。   “我来保管吧。”她温和地笑道,“等以后……你觉得自己不需要七情六欲的时候,再来找我拿。”   白言霜的目光紧盯着檀木匣子,隐隐有些忧虑。他后悔了,如果早早把它服下,现在就不会如此窘迫。   他感觉白琅的目光轻柔地掠过了他的眉眼。   “如果是我身边的人有危险,我会很担心。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白琅顿了顿,“我不怕,而且你也不会。”   “从始至终,确实防你甚多,但也止于立场不同……至于品格……”   “天付之以神,地付之以形,剑心通明,上圣所贵。你对我而言……初识如此,一直以来也从未变过。”   白言霜想说点什么,但是张口无声。   这时候桌上镜面一亮,被白琅按下,她叹道:“我去无极殿处理些事情,等忙完这阵就陪你回扶夜峰探望吧,你最近也辛苦了。”   她入镜消失,那一大摞地图也不见了。   回无极殿,她将镜子立在圣座前,镜中虚极天尊面露不满。   “你刚才在做什么,半天都不应?”   “私事。”白琅走到圣座上,将一枚枚地形图玉简整理好,“圣尊,你之前的方案我看过了,就按那个来吧……伪柱的位置可以再调整一下。”   虚极天尊微微颔首,示意她详讲。   “目前十绝境有两个蓄养谕主的地方,一个在化骨狱,背后有栖幽控制;另一个在荆谷,我与谷主虞病是旧识。伪柱是集擎天心经而建,所以最好能靠近这两个资源密集之处。一方建在万缘司,一方建在化骨狱,你看如何?”   虚极天尊当然知道要建在万缘司和化骨狱。但是万缘司由灵虚门控制,而化骨狱又与天殊宫交恶,相对来说天殊宫处理难度会更高,所以他不能这么提。   白琅擅察颜色,见他不言,立即改口道:“当然,圣尊若有顾虑,我可以先去一趟荆谷。能不动兵戈就尽量不动,若是需要动武,则由灵虚门拿下化骨狱,天殊宫解决荆谷,这样如何?”   本来是“一难一易”,因顾及天殊宫想法又改成“两难”。   虚极天尊沉思了一会儿,道:“无妨,化骨狱这边我们能处理。”   白琅起身道:“多谢圣尊体谅,我现在就去荆谷。”   她让引篁将改好的计划书和地形图都送过去,然后就离开了正阳道场。虚极天尊总觉得,她在天殊宫历任盟友中算不得最顶尖的,但行动力确实无可挑剔。   白琅这次去荆谷带了微生涟和琢玉,微生涟用来威慑,而琢玉……   “她是想顺路把我送回万缘司吧。”琢玉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微生涟说,白琅尽量装作没听见。   琢玉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谷主是少年英豪,荆谷能在纷争之中夺得一席之地,他功不可没。虽说你与他关系好,但此行……”   “我知道的。”白琅也不抱乐观态度。   此行极有可能会在荆谷动武。   琢玉看了一眼微生涟,心里猜到白琅是有杀人流血的准备。   及至荆谷,周围星幕遮蔽,不见天日,似乎早已经做好警戒工作。荆谷谕主中也有能人,能够查知十绝境变化,他们应该也知道天柱倾坍的事情了。   白琅入谷之后,立即有谕主迎上来。   “尘镜上人,谷主有请。”   白琅跟上引路人,悄然传声琢玉:“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知道你要来。”琢玉淡然道,“有人抢先了吧。” 第190章   190、纵横之术   那名谕主将白琅一行人带入玄青色帐中。   帐中不仅有虞病,还有栖幽。她依然美得动人心魄, 黑发雪肤, 红唇鲜衣, 只是表情稍嫌冷淡,目光也空漠无痕。有时候白琅觉得, 绣鬼人甚至比她那些栩栩如生的傀儡更像人偶。   “白琅……”栖幽抚了抚膝上白鸟的羽翼,朝白琅笑道,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她对白琅身后另外两人完全视而不见。   白琅已经猜到是她捷足先登。   “多谢关心。”白琅叹道。   虞病咳嗽一声, 道:“上人为何而来,我们已经清楚了。恕我直言, 荆谷乃是为天下谕主所建, 蓄养人牲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这么多谕主都受权鸩威胁, 我们需要提炼大量权玉,保证谕主安全。灵虚门与天殊宫所图之事,已经威胁到荆谷立谷之根基,恕难从命。”   “谷主这么说,未免太过短视。”   虽然知道虞病、栖幽可能已经达成协议, 但白琅还是要努力游说一下。   她继续道:“你可以用人牲保荆谷一时平安,却不能在天幕倾塌后独善其身。大舟将覆,只补荆谷一处缺漏,最终还是会与世同倾。”   虞病默然。   栖幽笑道:“天柱之缺,非人牲所能补。灵虚门与天殊宫建伪柱可缓一时之急, 但最终还是要有庇世者重临。拆荆谷这块船板, 去补一个早晚会破的洞, 是为不智;在荆谷谕主与受胁众生之间,舍一取一,是为不仁;你与虞谷主私交甚笃,明知其难却上门相迫,是为不义。如此不智不仁不义之举,必招天下共诛之,望尘镜上人三思而后行。”   白琅想了想,觉得不管扶夜峰和荆谷付出了什么代价,能请到栖幽坐镇都太值了。   “天柱之缺,非人牲所能补,所以就要坐以待毙?”琢玉抬扇掩唇,目光柔和,“先要缓一时之急,才能等到庇世者重临。取人牲又非断命脉,之前规则变更,已大大减缓权鸩爆发,以此补彼,何来不智?荆谷谕主亦属天下众生,亦受天幕威胁,何谓舍一取一,又何来不仁?虞谷主受人所惑,不辨是非,不知轻重,掌门真人苦心相劝,是为大义。天幕将倾,独担重任,上人大德,天下必敬之从之王之,莫之以御。”   满室俱寂,栖幽再答,但是被虞病止住。   他道:“再说无益,荆谷已经做出决定,还请上人回去吧。”   白琅只得起身离开,临行前,虞病忽然传声道:“多谢。”   白琅回头看他。   “之前你与公子下的那局棋。”虞病远远看着她,肃然之色纹丝未动,“多谢。”   白琅点点头,被几名谕主恭送出谷。   几人径直前往万缘司。   路上,白琅对琢玉感慨:“你和栖幽……谈判都好厉害啊。”   “我学的是纵横术。”琢玉侧目看她,“镜主所授。”   好像追随镜主的人多少被他教过点东西,不是指功法绝学,而是别的技艺。白言霜学的《元镜经》,据说是用来提升心境的,琢玉学的是纵横术,专注于谋划游说。   “栖幽呢?她擅长什么?”白琅问。   “她和西王金母一样,什么都擅长。炼药、御人、修心、王道、霸途、纵横、卜易、琴棋书画……除了不能像镜主那样强大到庇世佑人,其他都很全面。”   白琅有点想知道她们俩谁更厉害。   “相对而言,西王金母要强一些吧。”琢玉总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毕竟栖幽精神不大正常。”   “这可不好说啊……西王金母的祚器都在栖幽手下侍奉,怎么想都是她比较劣势吧?”   琢玉轻笑:“那反过来一想,栖幽积淀颇深,有诸多先贤相助,还得伊川婉归顺,而西王金母却经年不倒,不恰恰证明其强势吗?”   所以这家伙从栖幽这边跳槽,只是觉得西王金母占优吧……?   ※   到万缘司,白琅召见裴素琴。   这是白琅离开万缘司后第一次单独与她相见——上次见面是在正阳道场,与其他几个境主一起,彼此交流不多。   她感慨物是人非的时候,裴素琴则悄然观察着她。   裴素琴发现白琅真纯湛然的目光一丝不变,只是用面具掩下了年轻的容颜,用那身考究肃穆的金袍敛藏年龄的稚嫩。   她抬眼看了看壁上的西王金母像,也是这样年轻柔和的面孔,硬生生被金帘遮挡,长袍冠带都沉重难负,气质肃穆严正,让人望而生畏。   “……举兵荆谷一事,希望能以万缘司为主导。”白琅的声音微抬,“人牲拿不到的话,灵虚门就要大举狩猎谕主了,届时我恐难分神顾及这边,希望司命多与琢玉上人商量。”   裴素琴走了会儿神,白琅已经飞快地把计划说完了。   “是。”她应道,有些心不在焉。   白琅知道她没听仔细,便道:“等下会把计划书整理给你。”   裴素琴又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感觉白琅没说话,也没离开。   她忙道:“抱歉,掌门真人……”   “不必道歉。”白琅安抚道,“裴前辈,没关系的。琢玉会在这边,正阳道场也永远站在你身后。”   “对不起,我只是……”裴素琴怔然道,“觉得不太真实。”   好像没有一丝预兆,她忽然就要担任主帅,举兵进攻荆谷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像言言一样,一直在万缘司中当灵虚门的花架子。可现在形势突变,万缘司瞬间就成了风云汇集之地,她必须站到台上,做出实绩。   “这么多年,灵虚门第一次对外动武。虽说是打着万缘司的旗号……但是……”白琅顿了顿,道,“这样吧,裴前辈,初战我会亲自坐镇的。”   裴素琴猛然抬头,见白琅目光坚定,不由心下震动。   前任掌门太微主张“不争”,传法天下,威压十境。而白琅一上位就重启刑罚,大举兴兵,联合魔境天殊宫侵吞中立境,几乎将五千年来的所有传统都推翻了。   “白琅……”裴素琴拉着她的手,一时无话。   “是尘镜。”白琅覆住她的手,低声道,“是掌门真人。”   是蒙尘之镜,也是这一代的灵虚门主。   ※   白琅走后,栖幽一直有些郁郁不乐。   虞病以为是自己之前拦她,没让她跟琢玉撕个你死我活,她不高兴了。   “栖幽姑娘,我也是不想你麻烦。”虞病解释道,“总归我不会同意灵虚门往荆谷插手的,你不必跟言琢玉争这些没用的。”   栖幽微微抬眼:“不是在烦这个。”   “那是什么?”   “嫉妒。”   栖幽面上表情全无,她轻弄鸟喙,给白鸟喂了粒血红色丹药。   她蹙眉道:“白琅为什么要为太微做到那一步?”   虞病默然无言。他看得出白琅是不主战也不擅战的,但太微已逝,她必须承担其责,为灵虚门和当今天下揭开新的帷幕。   他道:“报君相知,为君蒙尘,如此而已。”   “我……可能……确实有点问题吧。”栖幽垂下眼眸,“不然为何会如此嫉妒……嫉妒被他们所爱的十境八荒、天下苍生……”   她说“他们”,是指白琅和镜主吧。   虞病在她面前坐下,郑重道:“我也很嫉妒栖幽姑娘。”   栖幽微怔,抬眼看他。   “所有人机关算尽的时候,您还有余力去爱,去感情用事,去一意孤行。”虞病笑起来,“我觉得栖幽姑娘非常了不起。”   栖幽没有答话,直接敛裙离开了玄青帐。   外面等候的白沉忧走进来,看见虞病一脸茫然。   白沉忧问道:“你跟尘镜上人聊得怎么样?”   虞病答道:“感觉她很累。”   “我是说你们聊得怎么样……”   “啊?噢……还行吧。她离开时没说话,估计是准备让万缘司动手拿下荆谷。”虞病脸上浮出忧色,“唉……我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当初白琅教他,在各方势力之间不要做抉择,直接跳出局外,做一手眼位,诱一线生机,如此才能保荆谷长久。但现在以栖幽为眼位,却反让白琅受累,他心里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白沉忧没有答话,只道:“她携天下剑而来,定是准备亲征。此战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请谷主早做准备。”   “明白。”虞病正色道,“天殊宫那边有消息吗?”   白沉忧点头:“已经由解轻裘率军出征化骨狱,那边有圣王谢怀崖、百鬼珠母等人,暂时问题不大。”   虞病松了口气:“所以栖幽会在这边呆着?”   白沉忧摇头:“她还有别的事情。西王金母这几日动作频繁,可能是天相将至了……栖幽要回镜主埋骨之地看看,所以近日不问三千界之事。只要撑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届时……说不定将有庇世者重归。” 第191章   191、真神相助   万缘司。   裴素琴指派断缘司弟子, 为明日进攻荆谷做准备。   而白琅彻夜未眠,一直在想办法处理荆谷的星幕。像星幕、天衡、无界镜世这样的超大型装置, 一般是半固定的, 可以单独取用,但更多时候是被放置在一个地方, 因为调用起来耗权太大了。   星幕由金氏姐妹共同构建, 可以将所有进入其中的谕主记录在案, 还能像无界镜世一样自由地接引或者驱逐谕主,属于非常强大的天权。白琅没有测试过其攻击性,但想来应该不会太低。至于如何破解, 那就得从金氏姐妹金人怜、金人怡下手。   白琅对这两人不了解, 只知是帮助虞病建谷的同伴。   “明日出战,你不休息吗?”微生涟问她。   “还有点事, 你站得烦了就去歇着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白琅又翻了翻万缘司给的资料, 试图挖掘一点线索。她发现金人怡与金人怜姐妹修为并不高,都修丹道,且都是金丹期,如果能直接击溃她们俩是最好的。   “问题是不知道她们的祚器……”白琅揉了揉眉心, “荆谷这么多管事的, 怎么万缘司一个祚器都查不到?”   万缘司掌天下缘法,但谕主之中有千权万变, 估计荆谷缘法是被人给暗藏了。   白琅连虞病的祚器都不知道。准确来说, 自从认识虞病开始, 他就一直是孤军奋战,从来没带过器的。   微生涟提议道:“去问沈砚师吧。”   白琅摇头:“他和虞病关系很好,会让他难办的。”   正在苦恼之际,桌上镜子亮了,那头露出偃月真尊微肃的面孔。   “你能帮忙接送一个人吗?”偃月真尊让开了一点。   他背后站着夜行天。   不,不是夜行天。   那人脸上没有面具,穿的也并非天殊宫道袍,而是一件末端不断化作虚无黑焰的长袍。他看着镜子,瞳孔漆黑无光,找不到焦点。黑暗在他身边散漫地延伸,不知通向何处,吞噬何物。   “大自在天?”白琅眉头皱紧了。   偃月真尊给她做了个口型。   她连忙改口:“噢……神主。”   偃月点点头。   大自在天没有一点反应,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活物。微生涟的难以交流还在正常范围内,大自在天就真的是语言障碍了。   “我送他……送神主去哪儿?”   “化骨狱战场。”偃月道,“因为神躯太过庞大,所以神主无法从界门经过。”   白琅就纳了闷了,怎么他们不让夜行天过了界门,然后再召出大自在天啊。后来转念一想,估计大自在天也不是想召就召的,要他自己想来才行,而他什么时候来又不受控制……   白琅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动:“你们化骨狱什么时候打啊?”   “过几日就开战,解轻裘已经在前哨准备了。”   “那我过几日再把大自在……再把神主给你送过去。”白琅跟偃月说完,冲大自在天招了招手,“来,神主请把手放在镜子上,我接您过来。”   后面偃月叫道:“你不是在万缘司吗……等等!”   白琅已经探出身子,直接把大自在天给拽走了。   偃月差点窒息,他斥道:“你手上那命契怎么还没把你绞死?”   “这又不算背叛盟约。”白琅心虚道,“你们开战之时,我一定准点把他……把神主送过去。这几日先借我用一下,我开个星幕。”   “什么叫借你用一下??”偃月真尊怒不可遏。   白琅眼见他就要从天殊宫杀过来了,连忙将镜子一按。她回过头,大自在天站在原地,目光渺远,不知看见了何处宇宙时空,总之就是没有注意眼前。   白琅偷偷跟微生涟招手,两个人一起溜出去了。   “我厉害不?”白琅问。   “你指什么?”   “我骗了个真神过来。”   微生涟道:“其实我也在奇怪命契怎么没把你绞死。”   ……   微生涟问:“你打算怎么让他帮你破坏天幕?”   白琅也在想这事儿。   大自在天是真的无法沟通,他虽然以夜行天的身体降临,但神躯却遍布整个人世。打个比方,他就像一头大象,白琅这只蚂蚁站在他脚边叽叽喳喳,他是根本听不见的。除非他自己主动观察这边,否则白琅说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估计要过几日,等化骨狱开战了,他才能回神。   白琅想半天无果,只得道:“不管,先把他弄上战场威慑一下。”   微生涟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因为大自在天在书房里杵着,所以白琅只能换个地方忙。她猜这次来的应该不止一个真神,像欢喜天、吉祥天多半是用一缕神魂降临的。现在台上形势复杂微妙,他们在这个关头还去化骨狱对付栖幽,估计是确实感觉到了威胁。   当初西王金母被各方追捕逃窜,现在终于轮到栖幽了。   白琅觉得她们俩总是此消彼长的,来来回回斗这么久,谁也没有太明显的优势。她想了会儿有的没的,又把注意力放回星幕之上,努力思考应对方案。   次日。   一片黑云压入荆谷。   司缘人一只手持长幡,另一只手执缘签,分别从八方而来。荆谷谕主很多,天权多变,并无特定的限制办法。幸好万缘司弟子是选自各个宗门的,功法也多变,正好可以用万变应万变。   白琅将这些司缘人以奇门遁甲阵排列,随时可以根据荆谷的应对进行调换。   奇门遁甲阵也是现学现用的,前几日玄女秦缓歌被她劝走的时候,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留了一卷房中术和一卷奇门遁甲给她。白琅把两册秘藏都看了一遍,正好奇门遁甲术能用,就直接拿来布阵攻谷了。   大自在天被安置在阵后,用来改个天相,制造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威压。   白琅其实也有点不敢让他上阵,因为怕收不了场。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微生涟问道。   他和白琅站在远处一个山峦上,远远通过镜子观察战况。   “你不是说要压阵吗?”微生涟问。   “我长得太软了,肯定没大自在天那么涨士气。”她看着镜中,“但是压阵我还是会的,等我观察一下。”   前方两军已经有了交接,镜子视角拉得很高,看起来密密麻麻一片,微生涟也分不太清。但是白琅分得很清,她能知道每一个人用的什么功法、什么天权,都有些什么弱点、什么长处。   她半跪在镜前,低声诵道:“帝庭,劫应,夔牛鼓。天命玄机,不救眢井之瞽。”   镜中笼上一层薄光,微生涟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镜中倒映的一切更为真实了。   白琅伸手抚过镜面,手指牵扯着一个不敌谕主的司缘人,将他扔到阵后。那人莫名其妙捡回来一条命,对着大自在天又叩又拜,恢复好真气又重新上阵。这时候白琅再度触碰镜面,一下将他拎到镜子另一边,这处的谕主正好被他克制,进攻十分顺利。   “这是……”微生涟眼中闪过讶色。   “沙盘。”白琅回头笑道,“好玩吗?” 第192章   192、伪刃活器   阵前, 裴素琴一袭华服,手持镶金玉尺,驾雕玉舆。两边有司缘人擎明月长幡, 幡中散出荧光点点,谕主们触之便不知身处何处, 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游离于战场之外。   “没想到三生梦缘幡能完整地传至今日。”微生涟见镜中此景, 不由心下微叹,“白琅,你有听过东王圣公的消息吗?”   白琅摇头。   浮月孤乡古龙佛、扶夜峰天下剑、万缘司东王圣公、千山乱屿少思文君、不临城多情公子、九谕阁司晨警夜、天殊宫洞阴极尊、化骨狱灵山天子、风央始皇……这些人中, 古龙佛在东方神台扇主麾下, 天下剑在她手里,司夜警晨回归九谕阁,洞阴极尊似乎与栖幽走得很近, 灵山天子受制于栖幽,风央始皇现在是她的器。   剩下还有东王圣公、少思文君、多情公子下落不明。   少思文君和多情公子, 如无意外应该还在台上呆得好好的。   至于东王圣公,他在微生涟那代神选中就阵亡了,却没同灵山天子谢怀崖那些人一起被复活。或者……他也复活了,只是白琅还不知道?   “西王金母应该知道吧?”白琅说, “毕竟都是万缘司出身的。”   两人正聊着, 这时候战场突变,一道金红色光芒横跨千军, 直接将明月长幡击落, 然后潇洒离去。   白琅诧异地将镜像拉进, 发现那道金红色的是剑光,竟有人御剑从万军从中取将旗帜?   “小心。”微生涟往前一步,寒芒乍泄,与金红色交接,几点火星溅出去,白琅看见自己一缕银发落地。   “咦?”御剑之人声音清脆。   等剑影彻底停滞,白琅才看清那道金红色光芒的原貌。那是一柄无锋重剑,剑上有金红色的纹路,一圈圈顺着剑身盘绕,有点像年轮,又有点像血管。   最引人瞩目的是御剑之人。   那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满脸天真稚气。她不是站在剑上,而是跨坐在剑柄之上,一双赤足轻抵剑尖,玉趾衬着浩荡剑芒,莫名勾人。她衣衫上的花色与剑身纹路一致,衣摆很短,袖口却长及双膝,看起来不方便。   白琅抽空看了一眼镜面,发现司缘人正在扶明月长幡。   但这时候荆谷士气已起,从正前方势如破竹闯入,阵型被冲破一个口子,周围都有崩溃之相。   “我就不该跟你聊天……”白琅抱怨。   微生涟怒不可遏,回头斥道:“关我何事?”   少女见两人都不理她,眉头一皱,金红色剑芒如雷霆般斩下。微生涟反应极快,他拔剑起剑势,剑光如鱼遇水,散布周围,剑刃稳稳将金红色长剑接下。   单从力量上看,也不过如此……   他正想着,骑坐在剑身上的少女忽然一笑,从自己心口拔出一柄完全一样的金红色重剑,朝他当头斩下。幸好白琅反应也快,她入镜出现在少女背后,抡起镜子照着她后脑勺就拍了一记。   “哎哟!”少女怒目回头,微生涟剑尖一挑,云龙风虎之势骤起,将她整个人掀开。   “不用你插手。”他皱眉看着白琅。   白琅气他不领情,指着那少女就道:“不用我插手?她都骑你脸上了!”   少女脸一黑,拂袖御剑朝白琅冲来。她速度极快,若不借助天权,根本无法看清。而且她御剑不像微生涟这类剑修,她身上完全感觉不到特定的剑势、剑意,就只单单是剑而已,除了剑本身之外,任何气息都无。   白琅虽然知道如何应对,但动作没有她快。正要入镜就被她击碎镜面,正要化虚影就被她拂袖遮了镜面。   最后微生涟一剑背刺,直接将追着白琅不放的少女斩落在地。   她双足踩在地面上的时候,整个山峦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隆声,无数道深深的沟壑往四面八方延伸,剑气直冲云霄,天空都隐约皲裂出黑色。   微生涟提了白琅就往另一座山头跑,他道:“不要正面为战,那不是人。”   方才他一剑穿心,那少女连血都不流,只是剑上又多了几道金红纹路。   白琅问:“是剑灵?”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微生涟惊讶了。   “我认识那个剑灵。”白琅皱眉道,“那是大梦的剑灵,可是大梦不长这样啊……”   大梦是一柄通体琉璃色的长剑,如梦似幻。而且在太微毁掉四相八荒镜的时候,大梦也一齐碎裂了。可是那少女的容颜,毫无疑问就是阿芹。   “那柄剑是伪刃,没有那么好毁的。”微生涟往后看了一眼,金红色剑光没有再追,估计是回战场上肆虐了。   “什么叫伪刃……”白琅忽然又听见这个久违的词,不由有些心惊。   “就是……作为器,只是器而已。”   白琅一脸为难:“你的表达能力怎么还不如折流……”   微生涟黑着脸说:“我是以‘人’的身份被选中为器的,对不对?我首先是修道者,然后是器。但刚才那个,只是器而已,是活着的武器。”   白琅听到这儿就懂了。   微生涟继续道:“铸剑人早年做出过不少这种东西,后来渐渐摸索清楚了,才分出真刃和伪刃。真刃就是以修道者为基础,诞生出的真正的‘器’;伪刃就是……和刚才那柄重剑一样的东西,它们只是器而已。”   本来铸剑人的权就是钻了神选漏洞,所以他也不知道自造器会有什么问题。   叶姒铸大梦的时候,可能也钻过类似的漏洞,导致出现错乱,生成了没有‘人’这个基础的纯剑器。   “区别呢?”白琅问道,“我看刚才那姑娘脑子也挺灵光的啊……”   微生涟道:“你说人和剑有什么区别?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憎伦常,武器什么都没有,只是工具而已。他们是活的武器,会模仿人的情绪,但是并没有真正的感情。”   白琅想了想,大梦前主是叶墟,可现在看她,好像对叶墟也不怎么惦记。   她问:“栖幽是不是回收大梦,然后重铸了?感觉剑身没以前好看……”   而且也没有那么强,从刚才交手来看,除了速度之外,全面被天下剑压制。   “应该是重铸了。”微生涟皱眉,“总之伪刃是规则漏洞下产生的东西,要想在规则范围内消灭,估计也不太可能。你在这儿等一下。”   “等一下?”白琅一愣。   微生涟挽剑平执,低声道:“我试试手。” 第193章   193、麟死道穷   白琅带微生涟过来是为了压阵, 没想到他要下场。   “那你的背后就由我保护吧!”白琅拍着不存在的胸说。   “……”微生涟道, “我的意思是, 我拖住大梦, 你去开星幕,不是让你在背后看着。”   没有达成共识。   微生涟御剑离去, 短短几息间, 两道剑芒直接劈开了战场上空。点点光芒从上方洒落, 乘剑少女拍手大笑:“天下剑微生涟!自我诞生以来, 听得最多的就是你了!”   她这一声大笑响彻整个战场,顿时下方所有人都看了上来。   白琅紧张地望向那边,担心五千年前旧事重演,微生涟会被群起攻之。但荆谷谕主比想象中更有组织, 他们虽有意动,却都还坚守在己方阵线。   微生涟与大梦遥遥相峙。   大梦背后天色深暗诡谲,又是红影又是黑云,而微生涟背后空清浩荡,似是一无所有。他们两人对望良久, 都没有出手,白琅在下面屏息凝神地看着。   这应该是剑修之间最巅峰的对决了。   拔剑是对招中十分关键的部分,出手时机、朝向、力量, 都需要完美的预判。有人擅长先手,也有人擅长后手, 如何将自己在战斗一开始就调整到优势位置, 这是至关重要的。   有时候高手过招, 拔剑就赢了一半。   天下剑与微生涟完美相适,不管是正手拔还是反手拔都会很顺利。反观大梦,她器身重铸之后太过笨重,与她娇小的少女体格截然不符,但不能由此判断她就是后手拔剑。   因为大梦不是用“手”或者“神念”御剑的。   剑就是她的手足,是她自己。   她无需拔剑,即可让锋芒出鞘。   果然如白琅所料,大梦先攻,半面天空雷霆驰骋,乌云裂绝,剑身上的金红色纹路如猛兽利爪般杀了过去。微生涟后手拔剑,看清其势才出鞘接招,清脆的剑鸣在空中回荡。音似悲歌,游于天外,大梦被其一荡,攻势微微偏移。微生涟欺身而上,眨眼就到了大梦面前,剑尖猛然一压,将大梦往上挑起。   大梦先出鞘,最后却是微生涟抢先攻至前。   白琅一直觉得微生涟在剑修中属于很奇怪的,她见过的琢玉、折流这些,其实都不太喜欢近身为战,更多是以剑芒、剑势压人。毕竟剑修中炼体的也少,估计近身会有不利,而且浩荡招式也施展不开。   但微生涟非常擅长近身为战,每每杀人伤人都必让天下剑染血。   双剑交接,天下剑上悲歌愈厉,音绝于天,清彻透骨。   重剑之上,少女稳坐如初,足尖轻点,瞬间力增万钧。她冷哼一声,从胸口拔出大梦器身,嘲道:“上回差点被我贴脸砍了,这次还敢靠过来?”   器身剑锋迅速朝微生涟逼近,天下剑被重压所制,根本抬不起来。   微生涟面色沉静,没有一丝表情。天下剑悲歌不断,一节节拔入天际。天上骤然垂下电光,光芒速度显然比剑势要快,瞬间就在双剑交接处绽开,天下剑剑尖雷蛇缠绕,将无锋重剑崩开。   “这是……”白琅看不懂他们过招,但能感觉到天下剑的压制力。   微生涟是为剑所钟爱的人,他离剑越近就越强,对手的剑越强,他也越强。他握剑立于天地之间,天地万象就会助他,天下于他就没有敌手。无需他主动配合剑势,更无需练习所谓的剑术。   道法自然,剑意天成。   这就是五千年前,被十境四方的修道者所追逐的剑。   “你怎么还愣着!”   白琅正心潮澎湃,微生涟突然回头斥了一声。   趁他分神,少女微微倾身,重剑猛压,微生涟与大梦一同坠下空中。白琅连忙抱着镜子跑向战场,她金袍白发,在所有人之间十分打眼,对面一眼就发现主帅,阵型渐渐向她归拢,看得出荆谷有人指挥得力。   白琅避让着无数杀手,口中诵道:“天下之得道者众,而智者寡,故随轨辙!”   一道车轨在万军从中铺开,将周围所有人拒之在外。车辇疾驰跨越战场,如同颠扑不破的铁律与契约,笔直地冲向星幕。在与星幕相撞的那一刻,白琅闭紧了眼,一股冰冷的感觉刷过全身,然后睁眼再看,面前还是战场,却换了另一端。   她回头看见星幕在自己身后。   从这一头进去,没有进入荆谷,而是从另一头出来了。   看来,星幕有着与无界镜世截然不同的阻拒之法。至少无界镜世是可以“进入”的,只不过会被带出来。但星幕无法“进入”。   所以比起无界镜世,它应该更像天衡,是某种装置。也就是说,支撑天幕的不止有两位谕主,还有类似警晨君的庞然重器。   白琅想通这点,立即驾驭返回万元司阵中,登上裴素琴车架。   她面上有难堪恼恨之色,见白琅回阵便道:“大意失旗,实属我过,望上人责罚……”   白琅毫不在意,摆手道:“不说这个,你们把大自在天搁哪儿了?”   裴素琴打开禁制,大自在天就在里面安安稳稳地坐着。   白琅进去摸到他胸口,小声嘀咕道:“幸好偃月真尊不在,夜行天也不知道我都拿他肉身干了什么……”   她指尖一点点凝聚天权,试图像取罪器一样取出青铜钟。   毕竟是夜行天的身体,就算大自在天降临,也应该能取器才对。而且天殊宫诸器本来就是照罪器模式培养的,既然都给三个人混用了,再混个她也没事……吧。   白琅发现取器还是轻松的,至少夜行天的肉身没有拒绝,大自在天神游天外,也不管这事儿。   行权就有点……   她驾辇回到战场,一边摇着小钟,一边映镜联系偃月真尊。   “我杀了你。”偃月真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知道我取器了?”白琅讶然,“没事,我取都取了,你再帮忙行个权吧。”   偃月能从镜中看出她这边战火蔓延的样子,还能看见天下剑和大梦分割半壁天空。他咬牙切齿地说:“等初战打完,你就死定了。”   白琅感慨:“你这种动不动就要杀人的,怎么天权会是止戈禁武?”   偃月在镜子那边暴跳如雷:“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他说是这么说,最后还是帮忙行权了。毕竟要以大局为重,白琅器都取了,剑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击止戈。   二击平乱。   在禁止使用道法,禁止使用器后,青铜钟声音全无,面前星幕也渐渐暗淡。   白琅在星幕前抬手,高声诵道:“龙门,天衢,凤游之世。今非其时来何求,麟死道穷!”   重重虚影幻化,大片游鱼将整个荆谷盘起,一次次往里撞去。撞了几次之后,整个星幕变得薄弱不少,而游鱼异象竟然渐渐化作龙身,冲撞之力更加难以抵抗。   星幕之内,青玄帐中。   “挡不住!”金人怜满头是汗,她声音微颤,“击钟人行权之后,星幕器身被削弱太多了!”   “不用顽抗。”她身后有人轻声道,“开个口子吧,她不会贸然进来。”   这音色极丽,入耳令人神魂颠倒。   声音的主人是个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孔丰神俊朗,眼角纹路都透出成熟性感的味道。他穿一身暗紫色长袍,身材颀长,优柔中透出爆发力。   “可是!”金人怡紧张道,“如果从内部击破怎么办?”   “先听钟庭的吧。”虞病出声道。   那紫衣人就是从九谕阁叛出的绝音人钟庭,天下前三的谕主之一。   虞病又道:“公子,你安排谷中老幼撤离,到映碧川避一避。”   他看向钟庭,笑了笑:“还是要以安全为重,请先生理解一下。”   钟庭微微垂眸:“谷主修圣主仁王之道,钟某自然可以理解。”   星幕打开一条裂隙,果然如钟庭所说,白琅没有直接进来。那些游鱼与飞龙的异象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麒麟和一只凤凰。   钟庭微微皱眉,麒麟和凤凰的虚影没有对谷内造成任何破坏,反而直接消散无形了。   这让钟庭皱紧眉毛,声音微沉:“灵虚门这位新门主也太过猖狂了。”   麟死凤消,暗指乱世之中,圣王失道,命数已尽。 第194章   194、尽归一元   天殊宫。   偃月真尊砸镜子的时候, 背后站着的衣清明没敢说话。虚极天尊倒是看了过来, 蹙眉道:“不要一惊一乍。”   “一惊一乍?”偃月真尊怒道,“那你试试让她碰下解轻裘?”   “轻裘会自裁的, 无需我费神。”虚极天尊淡然道。   偃月真尊哑然, 半响才道:“你可真是他亲师尊。”   衣清明终于忍不住道:“那我呢?如果我被她碰了, 圣尊会怎么样?”   偃月真尊回头瞪了他一眼:“那你就随她走吧。”   ……   衣清明很想向远在化骨狱和万缘司的两位同门诉苦。   “她只取器吧?”衣清明又问,“没对我师兄干别的?”   偃月真尊对他怒目而视。   衣清明连忙摆手:“呃……那个,无所谓,我魔道弟子,失个一两次身又怎么样?根本无伤大雅,我以后绝对不会对他报以异样的眼光……”   偃月真尊把那镜子砸得连碎末都看不见了, 他可真希望入虎口的是衣清明这个弱智。   过了很久, 虚极天尊问道:“凶咎去哪儿了?”   “不知道。”衣清明回答。   虚极天尊神色平淡。   偃月真尊都佩服他的涵养。   “清明,你去找一下凶咎。”虚极天尊下令道,衣清明领命离开。   现在, 偃月真尊更佩服他的机智。   没有了衣清明,整个天殊宫的战略高度就上升了。   胜利在望啊。   *   雾海云河,一处无底空洞之下。   狂风呼啸不止, 周围时而是浪涛奔腾的大海, 时而是幻变多端的云雾。连绵龙脉已经被拔除, 缺少了最为关键的灵气补充, 周围显得阴森贫瘠, 任何修道者都难以生存。   不知何时, 周围出现了红色细线。   细线编织成网, 在无底空洞中支撑出一条道路。六十四具栩栩如生的傀儡朝着空洞走下去,他们虽然形貌各异,气息不同,但步调完全一致,而且走在细线之上如履平地,没有一丝摇晃。   四周空旷之处响起让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好像有很多只脚在走动。   很快,面前不远处出现了一块石碑。   石碑漂浮在空中,上面空无一物,但气息中的苍茫古老却透露了一切故事。   “就此止步吧。”碑前,白衣人席地而坐,半垂着头,怀抱双剑,“栖幽姑娘。”   窸窣声再度响起,越来越近。   “呵呵……”   一只庞大又斑斓的蜘蛛出现在红线网上,栖幽端坐蛛背,十指尖伸出无数红线。六十四具傀儡的脚步一齐停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白衣人的身上。   栖幽侧头问道:“白言霜,为什么你重获新生,还是选择当西王金母的走狗?”   白言霜一语不发,见她不再往前,也没有拔剑。   栖幽兀自笑道:“也是,你有这份忠心,镜主才敢传《元镜经》于你。这等关系到他神魂复生的秘术,连我都不曾涉及。”   她语气中隐隐有嫉恨之意。   白言霜叹息:“栖幽,你太过偏执,镜主是不会让你受其神魂传承的。”   “谁要受他传承?”栖幽笑容忽逝,眼中一片寒凉,“这个庇世者谁爱当谁当,我只想他完好无损地回来。”   “伊川也一样。”白言霜语气稍嫌冷淡,“你们没有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一样?”栖幽大笑,“哈哈哈哈哈,你竟说我与她一样……伊川妗并不是想复活镜主,她只想复活一个能为十境四方撑起这片天幕的工具!她和我一样?哪里一样!我看你和她倒是一模一样,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千疮百孔!”   镜主死前陷入“知白”与“守黑”的艰难抉择,神魂已经分裂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部分坚持天道的“知白守黑”准则,会为卫道扫清一切障碍;而另一部分已经背弃了这个准则,选择逆天而行,重立新道。   栖幽想要复活的,是有着完整神魂的矛盾者。   为此她积淀几千年,以最初那一缕残魂为基础,渐渐聚拢足够的力量,最后却还是因为白琅功亏一篑。   西王金母得道远晚于她,因机缘巧合,也得镜主一缕残魂。但她想复活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曾经存在于世的“镜主”,而是能够拯救苍生的庇世者。她积聚力量,是为了让这缕神魂变回最开始的模样。   也就是如婴儿般无暇,又深爱着世上众生的模样。   像白琅的模样。   白言霜语气没有起伏:“你该明白镜主授我《元镜经》的意思了。”   万道红线骤然绷紧,无数毒蜘朝着他涌去。   栖幽笑声愈厉:“种种纷乱,尽归一元。以《元镜经》神交结胎,轮转新生,锤魂炼魄,大梦熔炉……都只为造出那个撑起天幕的工具。人可真是自私,在你们心里,你们的命就比庇世者重要吗?”   牺牲一个无辜者,拯救一切有罪或无罪的苍生,是否值得?   这个栖幽不断重复的问题,曾让镜主万劫不复。   他想,这是不应该的。   假如一种道,需要用恶来成就,那它并非善道。世界上一定存在某种道,有着纯然的善,是完美的理想乡,无忧的桃花源。   它可以被找到,只是暂时还没有。   世界上唯一有着纯善之心的人,因为无法找到那个至善的道而痛苦,而自责,而身死道消。   剩下的恶德者并不需要那样的道。   像现在这样弱肉强食就好,他们要活下来。   他们要一个新的庇佑者,以知白守黑的原则,撑起这片天幕。   “栖幽……”白言霜缓缓起身,漆灯夜照与碧主听秋双手并持,“谁都没有错。只是你聆听了镜主痛苦的心声,而伊川聆听了天下苍生想要活下去的心声。”   论道所无法解决的,还是用剑来吧。   雷霆照破千军万马般的云海,瞬息之间白言霜已至近前。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双剑从栖幽正前方错身而过,一个交叉就斩断蜘蛛八腿。   栖幽裙摆斑斓,如飞鸟般落在蛛网般的红线上。   “请指教。”白言霜落地站定,缓缓回头。 第195章   195、觉梦之极   荆谷。   万缘司与谕主们的阵势拉得很紧, 难分上下。   但白琅与微生涟实在威势强大,这样下去一人一剑破开星幕也并非不可能。虞病果断下令道:“缩小星幕笼罩的范围, 没有战斗力的谕主先退入映碧川。”   荆谷几个管事的人中, 没有谁加入战场,他们几乎都在后方守卫储放人牲的地方。   因为万缘司出兵的目的是这个, 所以首先要保护的肯定也是这个。再加上对方另一大患——言琢玉从头到尾都未出现过,所以更是要严加防范,避免被断了后路。   可是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这让虞病隐隐感到不安。   白琅强开星幕之后, 冲锋在前的司缘人直接进入荆谷, 但此地多有埋伏, 而且地势狭窄复杂,对熟悉此地的谕主们比较有利。星幕收缩,相当于需要防守的地方更少,防守也愈发严密。很快,进入此地的司缘人就像陷入了泥沼一般, 进也进不去, 出也出不来。   白琅看出虞病是想打消耗, 但她不明白荆谷有什么本事跟灵虚门耗。   他们在等栖幽的援助吗?还是另有打算?   白琅回望天空中的微生涟与大梦,追逐战已经接近白热化,大梦不仅是躲闪回击, 还有了主动试探。她适应能力极佳, 再加上足下御一剑, 手中持一剑, 战术上也非常灵活。   白琅看出她越战越强。   微生涟再度挥剑,只见天外一道雷霆招来,似是正中大梦本体,待光芒销尽,却见原地空无一物。他瞳孔微缩,眼中倒映出金红色辉芒,抬剑横挡,竟然被自上而下的巨大力道猛压坠地。   大梦不知是用何种材料重铸的,剑身重如山岳。而且那少女自身力量也不小,一剑坠地,直接在地上砸出无数裂缝,裂缝一直延伸到天边看不见的地方。   战场就这样被撕得支离破碎。   白琅在边缘处扯着嗓子喊:“微生涟你快别在这附近打了!!”   裂隙之中,两道光芒倏忽拔起,眨眼又是无数次交锋。   白琅劝架无果,只得重新调整奇门遁甲阵,将所有司缘人分组分散。但是这样一来她要盯着每一组的战况,不能离开镜子,更无暇分神压制对方主帅。   现在虞病采取慢节奏的消耗战,她不必太过压制,甚至直接交给裴素琴也行。但她一想到栖幽可能存在的后手,就觉得放心不下,一定要先攻破防势。   剑气破坏的裂隙往四面八方延伸,然后猛地中止,仿佛有看不见的墙壁将其阻隔。   战场中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直到天边渐渐有土块堆垒起来,形成一条条城墙。土块越堆越高,越压越近,最近直接将整个战场圈起。   外层是逐渐剥落的泥土,中环是交战双方,而最中间则是目标荆谷。   堆得太高的土层轰然垮塌,微生涟借烟尘变幻摆脱大梦,飞回白琅身边。   “活的武器,感觉成长性很好。”他总结道,“不能再打下去了,否则下次见面她会更强。”   “知道了。”白琅点头。   泥土从空中剥落下来之后,人们这才看见将它推起来的无形之物。它是一片无垠世界,像海底又像天空,中间漂浮着不可名状的游鱼似的生物。这些生物向他方远眺,动作迟缓温吞,似乎没有什么威胁。   谕主们已经看清,这就是传说中的无界镜世。   荆谷内侧,钟庭骤然色变:“她想直接将整个荆谷炼化。”   难怪没有人去后方偷袭谕主人牲的储放点,原来从进攻一开始,白琅瞄准的就不是他们。   白琅轻声对微生涟道:“天下剑借我。”   微生涟稍稍俯身,让她取器。   “能断大梦吗?”她问。   微生涟道:“这个……看你自己吧。”   与四象八荒镜同归于尽的大梦,应该比眼前这柄重铸的更为坚固。四象八荒镜是受镜主神魂淬炼的,而大梦……   原本的大梦是受她淬炼的。   白琅持着天下剑,驾舆飞入天空。剑光转瞬即逝,白琅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面具已经被削开一角,血缓缓顺着下颌滴落。   大梦快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风中只有少女娇俏的笑声:“四象八荒毁我一次也罢,你也要毁我一次么?”   白琅正了正面具,不言不语。   她面前渐渐窜起黑色火苗,火焰集束成箭矢。这一次不再有□□束缚,黑火之箭像雨点般朝四面八方射去。火焰十分密集,她试图通过雨幕般的箭矢,转被动为主动,让大梦显露身形。   “真过分。”大梦埋怨道。   铮然之声响起,白琅意识到箭矢已经击中目标。待她回头去看,却只见满目剑光,她抬起天下剑抵挡,大梦之重却远超乎想象。   若不是有轨辙相制,恐怕现在她已经直接被甩出战场了。她终于知道微生涟怎么会被一下砸进地里了——天晓得栖幽用了什么材料,这柄剑竟有一界之重。   大梦在火海中低吟道:“有一夕之寝者,则有一旦之觉矣。”   四周火焰愈烈,大梦剑身竟然渐渐褪去了金红,透出明丽通透之色。   她又吟道:“有大梦,然后有大寤。”   明丽通透的剑身又化出五彩斑斓之色,此时已经与最开始的琉璃光色接近。   “觉梦之极!”   瞬间,重剑剑身消藏,光芒炸裂,少女亭亭立于琉璃般的剑身之上。琉璃幻梦般的剑芒往四面八方激射,天下剑本能相护,为白琅荡开一片空净之地。   白琅微微垂首,洒血淬剑。   天下剑之上被镀了一层血色,微生涟远眺其光,隐隐有战栗感爬上脊背。圣人之血,几人得尝?   白琅立剑于前,薄如柳叶的剑身将她的面孔分割为两面,一面慈悲浩荡,一面血海滔天。   大梦掠起残影,再度与之交接,这次白琅纹丝未动。   整个无界镜世支撑着她的身体。   “你、你这家伙!”大梦终于发现她和微生涟不同,她是谕主,可以借助的不仅有自己肉身的力量。   她强攻不破,白琅又不起攻势,这样她既无法造成破坏,又无法得到成长,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大梦气急败坏地抽身离去,却一头撞进镜面,再出来依然是在白琅眼前。   “不要走了。”白琅道。 第196章   196、他方战场   化骨狱, 风央陵寝。   这里的一切都被天幕压垮,周边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四面八方传出来自荒古的兽号,但是连一个活物的影子都看不见。   两道剑光在混沌中交替前行。   它们一段段朝着前方天柱垮塌处闪逝着,镜光一变,位置又往前几分。镜光再变,就消隐不见,然后倏忽出现在几米外。剑光在这样的交替中不断闪烁, 以极快地速度向前,   很快,两道剑光抵达了风央陵寝。   这里已经被彻底毁去,唯有一具尸骨漂浮在不见天日的暗中。   “白琅要找的应该就是这个。”   “你入镜, 我取尸, 然后再拉我离开。”   “明白。”   剑光再度交替闪烁,眨眼就随这具尸身一起消失。   两人再度现身, 是在城主府沈砚师院中。   “哇……”沈砚师见折流与琢玉两人带着尸骨完整回来,不由感叹, “白琅这法子还真能行。”   院里有两面镜子对映, 由折流和琢玉双双行权, 将镜子之间的相对距离置换到风央陵寝, 可以做到不在天幕停留而移动位置。   沈砚师又道:“不过, 至少要有两个能映镜的器, 条件还是很苛刻的。”   “检查一下这具尸体吧。”琢玉将尸体放下。   沈砚师低下头查看。   白琅笃信风央在墓里藏了什么, 而这个东西是从天柱下取出来的, 为了藏这个东西,他甚至不惜移动了天柱。所以趁风央和应鹤都没注意的时候,她让琢玉和折流去天幕下把这东西取出来。   天柱倾塌,天幕落下,风央陵寝的一切痕迹都被毁了,唯有这具尸体还完完整整。   这是具男性干尸,没有衣物覆盖,也看不出面容,十指被人砍断了,气穴也被毁掉,浑身连根头发丝都没有。这么乍一看,只能看出他身材高大,距今年代久远。   “藏尸的人似乎有意想掩盖他的身份。”沈砚师琢磨道,“是因为无法彻底毁掉他的尸体吗?这家伙不会像应鹤那样活过来吧……”   “白琅在万缘司将有苦战,我先去一下。”折流先离开了。   琢玉在这边呆了会儿,也找了个由头离开。   沈砚师怀疑他是去给西王金母通风报信的,但也拦不住,只得随他去了。   他取了天书,使用天权一页页溯回,试图找寻这名男子的身份。   不多时,沈砚师额上流下冷汗,书也落在了地上。   “这是……”   *   雾海云河,碑前。   红线将周围封死,剑芒落在上面,也只是让柔韧的线条微微扭曲,它始终不会崩断。很难想象栖幽这种极端刚硬的性子会有如此柔软的权,她几乎是所有大部分锐器的克星。   白言霜稍稍退开,拉大行动空间。   六十四具傀儡绕过白言霜,开始朝着石碑走去。   石碑上放出光芒,将周围罩起来,牵引傀儡的线断裂,于是他们停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儿,天字傀儡开始为自己接回傀儡线。   “多年未见,没想到你的天权又有精进。”白言霜不由皱眉。天字傀儡居然可以行权,一旦它接回自己的红线,就会帮助其他傀儡接线,这样一来石碑很难挡住栖幽的步伐。   “是啊……”栖幽凉凉地说,“多年未见,也没见你剑术有多少精进。怎么,心思不在这上面?”   剑光一分为二,二又成四,四再化八,很快就连缀成一幕绝壁,齐齐朝栖幽刺去。红线交错,剑芒灵敏躲过,一道道如闪电般穿梭于缝隙间,眨眼就到了栖幽面前。她抬袖一拂,似有微风吹过,剑芒被扭曲成块,相互泯灭。   栖幽嬉笑道:“动怒了?这可不行,《元镜经》最重心气平和。”   白言霜神色不变,双剑一挽,光芒流转,清透依旧。有些时候看栖幽和琢玉,真的让人厌烦到想杀生。   “你不必借此激我。”他道。   漆灯夜照剑下是一片黑暗,唯有剑上映出他双瞳的一点光亮;而碧主听秋剑下一片荒芜,唯有剑上映出他灵明的一丝生机。双剑交错,荒芜寒夜中便似点亮一盏长明灯,将重重迷障照破。   栖幽笑容微敛,这次没有见到任何剑芒,她广袖之上却多了道口子。   是一道口子。   她侧目看了一眼,双剑同时落在了这个地方,只留一道口子,这比两个不同的破损处还更让人恼怒。   “这么说,白琅有与你聊过心结?”她问道。   “栖幽,你以为反复提她会让我觉得不舒服,其实只会让你自己越来越在意,越来越分神。”   这次,栖幽脸上表情转瞬全无,她脚下张开白色巨茧将她裹住。红线从茧中漫了出来,像一层层河流般铺过去。   白言霜神色郑重。先前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试探,到这里栖幽才真正开始用权。红线遇上活物就会钻进对方身体里,然后替换其骨肉,将其铸成新的傀儡。傀儡多是不死不灭的,只要栖幽还能行权,它们的伤就会瞬间治愈。而且傀儡不怕痛,什么都敢做。   不多时,栖幽网中就多了许多从雾海云河捞来的行尸走肉。   剑芒像割草般将它们扫清,但这样的行尸走肉源源不断,似乎没有停息。   白色巨茧也在变得越来越大,周围的网密集得容不下人,白言霜可以立足的地方正在缩小。他能破傀儡,但断不了傀儡线,这样下去很容易被拖死。   他并剑立起,目光凝成一线,越过寒冷剑尖看向栖幽藏身的巨茧。   聚线成茧,多了厚重,少了柔韧。   一击可破。   只是……   窸窣的声音徘徊在他耳际,被斩断的蛛腿在红线织缠下连接成型。一只又一只奇形怪状的傀儡围绕巨茧诞生,它们将茧护卫在正中央,若是纵剑上去,终归无法避免受其阻挠。   白言霜考虑行权,但他感觉得到现在白琅正在挪动无界镜世。   无界镜世耗权之大几乎超过任何一种天权能力,如果他这边贸然行权,很可能会影响白琅。   “来晚了。”   弱水剑剑光乍泄,一道青衫身影出现在白言霜身侧。   琢玉笑得毫无芥蒂:“刚才帮白琅办了点事情……我没来迟吧?” 第197章   197、偷天换日   其实白言霜并不愿与琢玉共同对敌, 他怕失手伤及同伴。   但眼下也确实没有办法, 西王金母这侧, 玄女、绣姬、朝稚等人全部都在准备天相, 不能离位。唯有他们两个, 因为是白琅的器, 所以没有太多安排。   西王金母也是考虑到白琅可能会有危机, 所以没有让他们参与天相。   再加上琢玉为三剑之一,他参与的一些事情很有可能会为沉川所知, 沉川知道就相当于扇主知道,这对于整个计划来说是不利的。   不过现在他都已经来了,总不能把他赶走。   “白前辈……不要分神啊。”琢玉挥剑挡开一道红线,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琢玉平时很少用剑,这次却选择出鞘, 给人感觉很微妙。   剑光似弱水千流,轻挥一下便分出无数支脉, 这些水脉支流正好与栖幽的红线相克。栖幽攻势偏柔,琢玉剑势绵里藏针, 几度交锋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破坏,连亮一点的光芒都未看见。   但此时傀儡们的阵势已经被剑流冲开。   白言霜定神, 在守势出现破绽的一刹那, 纵剑合一, 锋芒破空而去。没有刺目剑光, 没有恢弘剑势, 甚至没有招式与章法, 只有攻无不克的意志。   剑上映出他雪亮的目光。   一击必中。   剑身穿过整个厚茧,一丝缝隙都没有的茧身,沿着光滑的切面分成两半。茧中的女子黑发如云,红唇似血,如婴儿般蜷缩。双剑将她拦腰斩断,腰部断面是密密麻麻的红线。它们蠕动狂舞,一点点与对面的线交缠,结合,重新融为一体。   “喜欢我这具不死之身吗?”栖幽缓缓立起,黑发如蛇,腰部完美愈合。   她露出温柔低迷的笑容。   白言霜心中有危机感涌起,本能地抬剑一挡,剑锋与看不见的傀儡线交接。   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的琢玉终于有动静了。   他说:“小心。”   ……   白言霜神色不变,他淡然对栖幽道:“将自己化作傀儡……栖幽,饮下权鸩的滋味好吗?”   “你试一试吧。”栖幽蜷坐的巨茧也渐渐变得透明,周围红线色泽尽褪,越发难以抵挡,“去尝一尝白琅的味道,就知道鸩酒有多么让人欣喜绝望了。”   饮下权鸩,将天权爆发到极致,坐拥世上最美丽又最危险的力量。   万道无形之线如万剑一般急射而出,白言霜立剑而起,剑影如幕,将大部分无形之线筛下。未能抵挡的线穿过他的四肢,穿出时染成猩红色。   “啊啊……来成为我的傀儡吧。”栖幽兴奋地抱紧双肩,浑身战栗,“我会给乖孩子最棒的奖励!”   猩红色傀儡线被一一斩落,琢玉到这时候才出手。   “之前看不见线。”他还好心解释。   *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跟白琅说这个真很重要我一定要去而且是现在去求求你给开个界门吧慕姐姐!”   沈砚师气都不喘地说完这段话,慕娇娥还是拒绝了。   “城主府的界门不能随便开,你要不然用外面的。”她道,“还有别叫我姐姐。”   “万缘司块地方所有界门都锁了,现如今是关门打狗啊!我只能从城主府这儿进!算我求你,这个真的很重要,关乎性命的。”   沈砚师就差跪下了,慕娇娥看他平时不靠谱,本来不愿答应,但他现在确实情真意切。   她犹豫道:“我给你开了门,到时候掌门真人问起了,你记得说是钟飞虎。”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沈砚师穿过界门到了战场,一过来就跟大自在天打了个照面。这界门居然就开在战场后方,难怪慕娇娥死活不让他过。   “哟,你也在呢?”沈砚师打了个招呼。   大自在天当然没有回应。   很快,裴素琴迎来,问他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有二十万火急的事情,白琅现在在哪儿?”他问。   裴素琴指了指天上。   沈砚师离开车辇,仰头一看,哪儿还有天空,都是无边无际的虚空。   虚空之中,无数庞大到看不见首尾的奇异生物肆意游弋,它们还在一点点向下啃食。很快,能够自由活动的区域就被压缩到了星幕之内。而星幕也因为承受不住重压,摇摇欲坠的往里缩进。   白琅雪发金袍,孤守深空。   沈砚师见她还完完整整,不由松了口气。   “栖幽在附近吗?”他四处张望,“没有?”   “没有。”裴素琴一边应付他,一边指挥靠太近的司缘人后撤。   “奇怪,她没有埋伏白琅……”沈砚师又问,“那蛛母呢?或者谢怀崖?反正栖幽这边任何一个带傀儡线的,都没有来埋伏吗?”   白琅行权移动无界镜世,多好的时机,怎么可能不来?   沈砚师正纳闷,天边忽然闪过一丝深红色剑芒。   “怎么连言言都带上了。”他皱眉,“这战场多不安全。”   “城主?”裴素琴没有看见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剑光,“这次出战没有带言城主。”   沈砚师先是疑惑,后来一想到擎天柱压的那具尸骨,整个人都僵硬了。   “什么鬼……那不是镜主,是……”   他仰头大叫,声音响彻天空,连白琅也能听见。   “剑主死了!擎天柱下发现了他的尸体!死了五千年了!现在台上的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通过天权回溯擎天柱下的那具尸骨,却发现回溯不出来。回溯不出来就好办了——那具尸骨一定是规则之外的,四方神或者镜主。   他能回溯死亡的时间,至少在五千年以上,所以理所当然认为是镜主的。   如果风央和应鹤帮忙藏尸镜主,那他们最有可能是为扇主服务。因为是扇主杀了镜主,还试图维护魔选正常运行的假象的。   但是他怎么推想都觉得不对劲,如果镜主尸骨尚存,栖幽和西王金母会不知道?还会把他撇在那个鬼地方?而且断十指、毁气穴,更像是在掩盖尸骨身上的武学特征,而不是要掩盖身份。如果要掩盖身份,怎么留着脸没毁?   他想着里面可能有什么阴谋,没准是调虎离山,要用镜主尸骨把白琅身边重要的器引走,再对她下手,所以才急匆匆赶来战场查看白琅情况。   可白琅好好的,栖幽、西王金母两边一个人都没出现。   出现的是言言。   现在手握北方神剑的人。 第198章   红叶似的剑光, 轻飘飘地落在白琅面前。   沈砚师大气都不敢喘, 再一眨眼就看见河川奔腾而下, 垂落九天, 将红叶挑开。   不难从剑势中看出举轻若重之意, 红叶剑光看似轻若无依, 实则在九天悬河中飘摇不落。它几经捶打,虽有所偏移,却始终朝着目标的方向。   “言言……”白琅面有忧色。   折流在她面前为她挡下了第一剑。   言言后撤,身影飘忽, 在镜中划出残影,难以被捕捉。   白琅要控制无界镜世吞并荆谷,也很难分神应对她。现在她只有一重壁障, 那就是折流。   折流也知道这一点, 他闭目凝神,立剑于前,没有一丝动摇。   “她为什么在这儿?”折流问。   与此同时, 裴素琴也问了沈砚师同样的问题。   “剑主早死了,杀他的人取代他的身份,还把北方神剑交给言言, 那不就是说言言其实跟他是一伙的?她至少也是个傀儡之类的东西。”沈砚师看着上方紧张焦灼的战况, 思索道,“难怪一直以来北方神台就有点不对, 什么北方神剑到台下来了, 铸剑人搞了四十九遗冢, 把规则破坏成这样,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等等……”   沈砚师忽然想到什么:“如果说拿着北方神剑的言言受假剑主控制,铸剑人这边会不会……”   他看向折流。   白琅也正看着折流,她低声道:“剑主已死的话……言言很可能就是假剑主留在台下的后手。铸剑人四十九遗冢也并不单纯。”   折流微怔:“是说我吗?”   言言又一剑飞来,童真笑颜如花一般绽放,红裙与红光同时闪耀。折流感觉得到她剑上有难以抗衡的压迫力——言言自己是谕主,北方神剑又克制所有的剑器,此战对他来说极劣。   “不是说你。”白琅在这样的劣境中依然在微笑,“琢玉说,三剑中有一柄伪刃。微生涟说,以人为基础的剑,是真刃。”   白琅在他身后,轻轻将他拥住:“你一定是真刃,且是唯一的真刃。”   折流身子微僵。   “琢玉一直在强调,他厌恶作为剑、作为器物的身份,在他的意识中,他是真刃。也就是说,在他的概念中,纯正的、没有人作为基础的剑,是真刃。”   “所以唯一的伪刃,也就是以微生涟为基础,诞生的你。”   “被锻造而成的琢玉也好,从剑器中分离出的沉川也好,这两柄都是伪刃纯器。”   白琅从他胸口取出了煌川剑。   折流感觉到不对,通常而言是不可以同时取多器用的。   但是现在,她手里有天下剑和煌川剑。   他回过头。   网似的红色剑光忽然扑面而来,白琅双剑交错相挡,但北方神剑承天地无上威能,一下就将她推开。紧随其后的剑光势如山崩,轰然朝着她压去。   白琅像是红色浪潮中的一缕烟霞,眨眼就碎裂散尽了。   折流眼神微微凝滞,他确实,看见白琅“碎裂”了。   ——以镜子的形态。   所有碎片中,都重新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还是那样,白发金袍龙角面,镜中抱剑,含悲怀怜,   “完了。”沈砚师也看见了这一幕,他差点在地上跪下,“她竟然饮鸩。”   从此不再区分“镜”与“真”。   镜外无她,镜中有神。   碎裂的镜影让言言陷入混乱,她一时无法分清哪个身影是白琅。   这些好像……全部都是白琅。   “荆谷我就收下了。”镜中白琅的发丝逐渐恢复黑色,皮肤上的魔纹却越发密集,最后连眼瞳之中都爬满了狰狞黑色,“多谢谷主款待。”   无界镜世越过言言,朝着地上压去。   裴素琴见势不妙,飞快调走万缘司的部队,将他们安置在大自在天旁边。只有大自在天所在的地方是安全的,周围已经彻底被无界镜世侵吞。   如果有人能从外界看向无界镜世,就会发现它本身也是巨大的鱼形。   它张开了口,将荆谷吞入腹中。   这会儿言言才反应过来,应该出手了。她依然分不清哪一个是白琅,于是随便挑了一个,一剑刺出,轻易破碎。   碎片中再度倒映出新的白琅。   无数个,无数重身,无数影子。   有人轻轻摸了摸言言的脸,她定神,看见面前的又是一个白琅。   “你是谁呢?”白琅问她。   “言言。”她回答,“卫道之人。”   说着,又是一剑刺出,耳边只有镜子碎裂的声音。   *   石碑前,本来就困难的战局,因为栖幽饮鸩和琢玉的加入变得更难了。   白言霜陷入苦战,几次被逼入死境,每一次都竭尽所能地逃脱。   光是逃避还不够,他需要守住这个进出口。   栖幽狂喜的笑声刺得他耳朵生疼,周围的蜘蛛与傀儡越聚越多。最后甚至根本没法处理,一抬剑的功夫,另一个傀儡巢穴又被做了出来。   天卦傀儡带领六十四卦傀儡脱出束缚,直奔石碑后而去。   白言霜双剑横扫,傀儡步伐一滞,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爆发式前进。   “真是固执!”栖幽发出一声尖啸,破碎虚空出现在他面前,抬手直接往他心口一掏,“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厌倦了!不要再阻拦我!!”   比起保护自己,白言霜更优先选择用剑光将逼近石碑的傀儡荡开。   栖幽并没能碰到白言霜。   他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拖入了镜中,再出现已经是在石碑后。   有人轻轻地,缓缓地,握住了栖幽伸出的手。   那个黑发金袍的背影,几乎要与镜主重合,但白言霜还是意识到这不是镜主。   她有少女的体态,柔软的双手。   “白琅!”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心里有些担忧——她和平时不太一样。   “嘘。”白琅握紧栖幽的手,一点点与她十指交缠,紧紧相扣,“我听见你的愿望了。”   ——我已经厌倦了。   栖幽觉得腹上一凉,好像有风穿身吹过。   她低下头,看见白琅将天下剑从她的身体里缓缓拔出。   “你看。”白琅柔声说,“并不是太难实现的愿望。” 第199章   言言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白琅是不可杀死的。   谁能杀死一个梦呢?只有做梦的人。   现在做梦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言言眨眼化作红叶似的光芒, 足尖轻点,蹁跹消失。   她离开之后, 无界镜世的扩张更是肆无忌惮。很短的时间内, 整个荆谷都被吞没了, 只有一个地方还保持原样,那就是映碧川。   似乎有不属于台下的力量守护着那里。   “也许是台上真神吧。”白琅思索道,“不用管了。”   反正也出不来,就把他们困在哪儿,过些时日他们内部自然会出现问题。荆谷再团结也不可能一条心, 在无界镜世这样的威势下,总有人会提出归顺。   等那时候就看虞病怎么处理了。   白琅重新落到地上, 身侧的折流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和平常一样。   他不放心,伸手去摸了一下, 但是没有摸到。   他和白琅之间有了无法逾越的“距离”。   就好像一个人站在镜子面前, 虽然伸出了手,却依然无法触到镜像。因为镜像和镜面之间也是有距离的。这个距离在空间中似乎并不存在,但当他伸出手的时候,逻辑上就确实存在了。   只有镜中人朝镜面伸出手的时候,才能彼此相抵。   下方, 沈砚师迎上来,双手微抬, 似乎想迎接白琅。   但他最后还是放下手, 深深叹息。   “怎么样?”沈砚师问。   白琅思索道:“她自称是卫道之人。”   世有变道之人, 自然就有卫道之人。   镜主作为庇世者,出现了这样严重的问题,天道不会不处理,它自有一种延续的本能。   在镜主的意志出现偏差后,卫道者便应运而生。   他们隐于幕后,是观测者也是执行者。多年来,他们观测着世间万象的运动,寻找可能威胁到“道”的变数,然后以卫道者之身将其消灭。   “假剑主的事情回去再谈,我怀疑四方台上不止一个假的四方神。”   白琅将万缘司安排妥当。   大梦与荆谷被封锁在无界镜世内,但是卫道者消失无踪了。她应该不是唯一的“卫道者”,随着变道的进行,以后会涌现越来越多的这种人。   白琅让沈砚师先回去。   “你要去化骨狱?”沈砚师问,“那我也一起,不然等你回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没机会详谈。”   “没事,我很快回。”   白琅说得有点奇怪,不过沈砚师还是按她的意思回去了。   白琅跟裴素琴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后带折流、微生涟、大自在天前往化骨狱。   沈砚师目送她离开,然后他过了界门一看,发现白琅就在城主府里喝茶。   “怎么回事?”沈砚师纳闷,他看着府上坐着的白琅,“你不是去化骨狱了吗?”   白琅放下杯子,弹指转过屏风,后面端坐着红唇雪肤的美丽女子。   “我还有些事情要说。”白琅道。   *   白琅一剑刺进栖幽身体里,红线并未能将空洞恢复。   那个地方仿佛已经被看不见的东西填满了,红线根本无法进入。   栖幽浑身颤抖着,白琅将她牢牢扶住,撑着她没有倒下。   “你……你这家伙……”栖幽一张口就吐出红色的线,本来应该是血的东西,被她的权鸩侵蚀后就变成了这样,“我明明……”   “我知道。”白琅平静道,“明明很爱镜主,可是这种爱让你太痛苦了。”   栖幽最终还是一点点委顿在地。   她的裙摆张开,像扇面一般绘着繁复艳丽的花与鸟。每一只、每一朵都有不同,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亲手绣的。   “我不会甘心的,我不会的……我还有……”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到了某个不可听闻的时候,又忽然恢复正常。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呢。”   她从地上抬起头,唇红似血,笑容依旧。   白琅也对她笑了。   白言霜看见栖幽身上的伤口正在恢复,但是恢复方式不同以往。以往都是用绣线缝合,而这次好像有人一点点将虚空涂抹了色彩,从表面将她绘制出人形。   白琅道:“卫道者暗中取代四方神,弑杀镜主。”   栖幽看着白琅。   “我知道如何复活他。”白琅把她牵起来,“跟我走吧?”   白言霜欲言又止,在白琅经过时想要将她拉住,可手伸出去却没能碰到她。   明明白琅的手就在旁边,他却只能碰到栖幽的袖子。   他怔了一会儿,正想开口问白琅,却听她道:“琢玉呢?”   打的时候太混乱了,白琅又突然出现,他也没有注意到琢玉的消失。   “跑得倒挺快……”白琅沉吟了一会儿。估计那家伙听见她说“卫道者”,知道假剑主和铸剑人的事情可能瞒不住,所以抢先逃跑了。   也没有办法强行动手,现在琢玉还是她的祚器……   “先回去吧。”白琅想到这儿,对白言霜道,“你处理一下伤势,我有事情要说。”   他们离去之后不久,石碑上亮起了光。   两道人影出现在石碑后,一道是西王金母,另一道清瘦虚弱,面孔藏着黑发之后,有些不太清晰。他衣衫繁复华美,但是没有好好穿戴,只随意搭在肩上,黑发又散乱披落,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股子颓丧之气。   “是这里吗……?”那人低声问西王金母,“无数年后的世界。”   *   白琅回到城主府,刚坐下把杯子拿起来,就看见沈砚师瞪得跟蛤似的眼睛。   她弹指转开屏风,屏风后露出刚刚落脚的栖幽。   可沈砚师的目光还是盯着她:“你……不是?不对啊?你难道没去化骨狱?”   “去了。”白琅说,“我现在就在化骨狱。”   沈砚师觉得她这个饮鸩过分了,他道:“当初镜主也不敢给自己搞出二重身什么的……”   “不是二重身。”白琅又弹指将屏风挡上,“是无数重。”   沈砚师愕然无语。   白琅利用镜像分化出无数个自己,这不同于身外化身。因为她现在是本体入镜的,相当于没有一个镜外的“本尊”了。如果这样疯狂分化,将来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自己,抑或全部都是自己。   这应该就是映镜之权的“鸩”吧。   强是强得没边了,毒也毒得惊人。   “你……”沈砚师没法再劝,“现在我们做什么?”   “现在我们把镜主复活过来,再杀一遍。” 第200章   一切都得从镜主求死说起。   或者, 再往前推一点儿,从他质疑天道说起。   “天道”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白琅想过很多。   它没有单独的意识,可以被看作是众生意识的整体, 有点儿像终极版本的稚女命。唯一的不同是,稚女命有独立思想,而它则泯灭了这个部分。   它依靠集体智能来做出决策。   打个很浅显的比方, 蚁群, 或者蜂巢。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蜜蜂, 似乎并不能称得上“智慧”,但当它们构成整体时,就成为了一个聪明且强大的存在。   个体的合作如此紧密,以至于由它们构成的蚁群、蜂巢看起就像一个单一的生命体,一种更大的生物。每一个蚂蚁、蜜蜂都是这个生物的发肤皮毛。   “天道”也一样, 它具备单个人、蚂蚁、蜜蜂无法媲美的优越性, 因为它是集体智能的产物。   你的汗毛可以打倒你吗?显然不能。   所以天道之下的人无法对抗天道。   但是有一天, 群体意识中产生了某一个特立独行的意识。   他认为群体意识是错误的, 想要将它改变。   这个时候, 天道所拥有的集体智能会做出决策, 将其消除。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身上有哪儿不对劲了,他会伸手去将它矫正、拔除。   “手”,这个部分, 依然是属于集体智能的。   也就是说, 作为天道之手伸向镜主的, 也依然是天道之下的众生。   “卫道者由普通的修道者转换而来。”   这是第一个结论。   他们应该不是某种“天外来客”, 而是本就存在于天道下的人。言言也好,那个假扮剑主的人也好,都不会是无迹可寻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沈砚师听完之后立刻反应过来,“现在去找天道伸出来的手本来是谁,然后给按回原处?”   “不,我们先杀镜主。”白琅说,“他应该是卫道者出现的触发点,因为他没死干净,导致卫道者长存于世。我们先试试,杀了他会不会让卫道者消失。”   “……可是杀了他还有你啊?”   白琅反问:“天下有多少人嚷着要逆天而行?为什么只有镜主触发了卫道者的产生?”   因为只有镜主是“庇世者”,对天道的存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沈砚师想明白这点,点点头道:“你准备怎么复活镜主?”   “利用伪柱,组织新的神选和魔选,然后聚集这些人的力量,复活栖幽手中的残魂。这样一来,被复活的镜主就会是‘庇世者’,也会是卫道者的触发点。”   “组织……新的神选魔选?”   *   “对,新的神选和魔选。”   化骨狱,风央王朝边境。   魔军营帐中,白琅的回答让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她面前是三张不赞成的脸,虚极天尊、偃月真尊、凶咎邪尊。   难得今天凶咎天尊出现了,结果他也没给白琅什么好脸色。   “组织新的神选魔选……攫夺而来的擎天心经够用吗?”他挠了挠头,想说点理由,但其实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好吧,其实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但是先前虚极和偃月说过,不管你提什么意见都先拒绝了再说……”   “你可以出去了。”偃月冷冷道,“去跟衣清明呆一起吧。”   凶咎邪尊欢呼着乘机关兽离开。   白琅继续与剩下两人商议:“不是我们现在这种神选,而是一个稍微劣化的神选。”   “从凡世中找合适的人选,用夺来的擎天心经赋予其‘权’的种子……我是说,不要直接把力量赐给他们,而让他们自己突破、孕育,用一丝权获取更多的权。”   擎天心经的“权”来自真天柱,如果给他们一个接收端,然后试着搭建真伪天柱之间的桥梁,他们就可以各凭本事地从真天柱这里攫夺力量,甚至于自己修炼出新的力量源泉。   渐渐地,伪天柱就会成长为真天柱。   到那时候,四方神的神位会被彻底取代。   “这是自下而上的解决办法。”白琅道,“我认为神选发展到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连四方神都是假的,天柱也被毁得七七八八,你说等台上打完再来重立天柱,立得起来吗?不可能的。”   “现在重新组织神选,你我就是新道,我们选出的就是新的神魔!”   白琅声音不大,但一字字都非常震撼人心。   “道理我都懂了。”偃月道。   “可是你要怎么打通真伪天柱之间的桥梁?”虚极问。   对于白琅来说,一切都是有办法解决的。   现在神选已经没有规则了,台上真真假假打成一片,台下都在乱玩,他们可以做很多很多种尝试。   “先找到真天柱,在旁边立起伪天柱吧。”白琅道,“我会有办法的。”   *   “你确定你有办法?”   九谕阁,浮华殿,四圣君皆望向主座上的少女。   现在的四圣君,已经不是以往的四圣君了。   其中只有东天圣君花负雪,是正正经经由台上选出来的。另外三人:禹息机是不想离开九谕阁,所以白琅让其暂代圣君之职;狐越女则是与沈砚师解除主器关系后,没事就来九谕阁当个班,顺手也代任圣君;还有一个季萍生,是白琅从正阳道场调来的,曾经当过传法长老。   发话相问的是花负雪,他鲜衣白袍,容颜清丽,见之忘俗。平时舒缓柔和的神色,现在看着有些沉郁。   不久前,白琅突然到访,说是有事相商,然后召他们一起,说了个惊天大消息。   她要给九谕阁开分阁。   九谕阁毕竟不是什么江湖帮派,还能搞个分舵的。人家引神殿就一个,与台上联系的地方也就一处,弄个分阁出来能干什么?   “有办法也不太合适吧,九谕阁自创立以来就是一体……”   “所以说你们想法落后啊!”白琅连忙说,“四方神,四个人的消息放在一起接,就不觉得不方便吗?我建议,按照四方擎天柱的位置,各建一阁,每一个再建一座引神殿,与台上沟通。”   这些当然有一半是胡说八道的。   按四方擎天柱的位置建分阁,再建引神殿,这不是为了与台上沟通,而是为了让伪天柱与真天柱沟通,达成重组神选的目的。 第201章   万缘司、天殊宫、九谕阁……这几个地方, 白琅一次性全部安排到位了。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现在才发现是身体不够用。   有了镜影,做事就快了许多。   天殊宫与灵虚门强强联合,开始收拢各界谕主,攫取大量擎天心经。   白琅利用无界镜世, 覆盖凡人世界, 然后将攫夺的擎天心经中的力量, 用“映镜”之权赋予给普通人。这些普通人可以得到“劣化”过的天权,同时会受无界镜世的制约。   在无界镜世中,是没有死亡, 没有伤害的。   人们彼此争斗。   胜利者获得更多、更精纯的力量;失败者, 则被大鱼们送出来, 如渡黄粱一梦, 回归正常的生活。   三圣尊常常感慨:这样的事情,只有白琅能做。   他们三人,则主要负责聚集各境谕主。   早在神选开始之事,许多谕主就选择投奔十境各方。现在天殊宫、灵虚门有着一统修道界的决心,看明局势的谕主, 也都纷纷前来归顺。有极少一部分不服气的, 也挡不过夜行天几人的武力。   三圣尊毕竟魔威深重,比白琅根基要深, 做起这些事来, 更加顺手。   他们很快就聚敛了大量擎天心经,甚至赶超被围困的荆谷, 获得了无势力谕主的支持。   很快,第一根伪天柱的力量,就聚集完成了。   与此同时,九谕阁分阁,也在建设之中。   东天圣君花负雪,原职不动,仍驻守九谕阁,守望中央天柱。   禹息机被派往南方分阁,即雾海云河,守望南方天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狐越女被派往北方分阁,但因北方天柱接近崩塌,她只能驻守在风央墓附近。   季萍生被派往西方分阁,万缘司龙山,守望西方天柱。   一旦天柱发生异动,他们就会迅速上报给白琅。   剩下一处东方天柱,白琅猜测,是化骨狱古龙佛塔,但是一直没有时间确认。   在安置好九谕阁分阁之后,她便同折流一起去了一趟。   这一界已经半毁。黄沙呼啸,天色阴沉,灵气紊乱,修为低些的人,甚至迈不出半步。   折流走在她前面,一直很沉默。   “不必担心,只是去看看,确认东方天柱的位置而已。”白琅温和地说,“应该不需要打斗。”   折流不是担心这个。   他与白琅独处,总觉得心里很奇怪。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是每次开口,心中都是空洞。失去的记忆已经没有了,情绪却还残留着,让他有种说不清的、不能由自己控制的失落感。   白琅见他实在心不在焉,只能道:“要不然,我去佛塔之下,你守在上方?”   “一起下去。”折流摇头,犹豫着问,“你能牵着我吗?”   “牵、牵着你啊……”   白琅苦笑一下,伸出手,折流只碰到冰冷的镜面。   “我已经做不到了。”白琅叹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手微微上抬,碰到折流胸口。天光倾泄,煌煌河川照亮大漠。   白琅抱剑在手,侧头看向折流,微笑着告诉他:“……但是剑,我会握紧不放的。这样,安心一点了吗?”   折流心下又冒出说不清的情绪。   他仍走在白琅前面,但步伐越发沉稳,动作不再犹疑。   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古龙佛塔,斜立在破碎的大地之上。影子拖长,远远看去,莫名有些狰狞。入口在塔的半中央,一直往下走,地下有一处深渊空洞。   上次来的时候,底下的空洞里似乎封着什么东西。   但是这一次,当白琅小心翼翼地走到底,正要进入洞内时,却发现,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洞内吹出一股股冷风。   “这里连通着他处。”折流皱眉道。   剑光照亮空洞,下方阴风阵阵。入口倾斜向下,空间越来越大,似乎是一个巢穴。但是巢穴中本来封印着的东西,早已消失不见。   白琅抱剑下去,风不知从何处吹来。   她伸出手指,在墙上沾了沾。   “血肉的气味。”她轻嗅道,“刚消失不久。”   无界镜世展开,折流感觉到温暖的水流淌过周身。无数飞鱼飘荡在这处空间中,寻觅捕捉,将残留的线索汇聚成影像。   很快,他便看见,下方原本有一尊血肉佛像。佛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则长出龙尾。浑身金灿灿的,却像人一样,有着鲜活的热度和温暖的呼吸。   “古龙佛金身?”白琅皱眉。   这具金身上,透着妖邪之气。佛像双目赤红,若不是通过镜面,而是直勾勾望进它眼里,便会见到种种枯骨美人之象,让人浑然忘我,不知所措。   如果没记错,古龙佛的肉身已经被做成壳,而且半毁了。   那么佛塔下这具金身,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有人来了。”折流察觉到生人气息,按剑挡在白琅身前。   白琅却是微微一怔,面色越来越沉凝。   风在吹。   纵然只有一个出口,它却仍在吹。   周围的黑暗,仿佛在呼吸。壁上有无数看不见的细孔,交换里外的灵气,一吞,一吐,犹如活物。   “嗡嗡——”   沉闷的声音响起来。   是龙吟。   这声音不远不近,就在白琅二人脚底。   整座佛塔都在震动,本来就半毁的残骸,这下彻底失去了形状,一下被淹没黄沙之中。上方本来就破碎不已,这一下直接堵死了白琅二人的出路。   “小心。”白琅蹙眉提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道镜面铺开,上下对映,碎石飞沙都落入镜中。而两面镜子中间的人,则完好无损。   又一声龙吟响起,声调起起伏伏,波折扭曲,如魔音贯耳,让人痛不欲生。镜子收容不了“声音”,白琅只得又取风央的铃铛,抬手轻摇,二者音浪相撞,爆发出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   眨眼间,整片大地都被掀起!   地下躲藏之物,也终于露出原形。   白琅与折流同时飞撤,从破碎的洞口逃走。   下方,一条庞大到视线不能容纳的巨龙,正缓缓抬起头来。   它浑身漆黑,盘绕在一根通天之柱上,双目放出赤红邪光。张口咆哮时,飓风吹出千里之遥,天空大地尽皆破碎。   白琅通过张口的巨口,看见它喉中有一物若隐若现。   她抬手一招,八面银镜飞出,环绕二人身侧,抵挡住一重重汹涌的龙威。   “它身侧是天柱!”   “它口中是佛像金身!”   白琅与折流同时跟对方说道。   白琅立镜在前,折流拔剑横档。   邪龙抬爪,轰然砸落。折流剑光极阳,划破长空,稳稳将龙爪接下。破碎的世界狠狠一震,更多裂纹冒了出来。   镜面一闪,白琅身形消失,下一刻就出现在龙首之上!   拔剑!   这动作,几乎与折流一样,连气息都完全同步。   她神情沉稳,煌川剑光芒倾泻。刃刀如雨,直接朝着邪龙颈后杀去。   这里,有它全身上下唯一的弱点——逆鳞。   “嗷——”   哀嚎声响彻大漠。   但是邪龙并未因此放开天柱,而是越缠越紧,越咬越死。天柱摇晃不已,黑色裂隙寸寸延伸,将周围一切都吞尽。   白琅只得收剑,又入镜回折流身边。   “卫道者……吗?”她皱着眉,沉声道。   这条巨龙的异变,应该也发生在最近。它本是古龙佛留在下界,小心封印起来的金身。但是在卫道者应势出现后,发生了巨大的异变——邪龙相吞噬佛陀相,缠缚在东方天柱之上,试图将阻挡天道靠近的柱子折断。   “这就不好办了……”白琅凝重道。   折流明白她在为难什么。   要杀邪龙,还要保天柱。剑器重攻,很难做到这一点。如果现在白琅身侧是镜器,是白言霜,她会轻松很多……   “折流,要上了。”白琅轻声提醒。   折流猛然回神,牢牢握剑。现在根本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器不占利,但他作为人,作为剑修,可以为她争取优势。   剑光雪亮。   昭然。   静。   仅一点寒芒,微不足道地从她手中射出。但四下镜影林立,眨眼就将一点光芒,折射成无数道光芒。   剑影如网一般交织起来,密不透风,让人呼吸凝滞。   白琅抬手,两指抚过剑锋,鲜血渐染。   寒芒骤然亮起,无数点,无数道,无数重镜面之中,全部同时爆发,将这一界天地覆盖,轰轰烈烈地朝着邪龙压去。   它把头一缩,身子将天柱缠紧,甚至开始从中汲取力量。它摇头摆尾,咆哮声仿佛讥笑,眼中邪光紧盯着白琅不放。   就在这时候,   另一道剑光亮起了。   穿过白琅的无数镜面,从折流手中流出,极阳又刺骨,矛盾的锐利感刺入邪龙喉中。它正紧缠着天柱,避无可避,瞬间就被撕裂,大块大块的血肉落下。   白琅收剑,入镜出现在折流身侧。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斩杀中。   一重剑光压制,一重剑光斩杀,二者配合几近完美。   “你看,不是很好吗?”白琅温和地笑着。   即便不是镜器,即便不是祚器。   “嗯。”折流耳垂有点泛红,侧过脸,轻咳道,“去看看天柱吧。”   即便是,没有记忆。   “走吧。”   这一次,白琅紧抱着剑,走在折流前面。   他紧紧跟着,视线不敢放开她的背影。   白琅将邪龙尸身、古龙佛金身,都收入无界镜世之中。然后保护起天柱,联系沈砚师,让他尽快赶来。   沈砚师很快就到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司夜君、警晨君。   “这边天柱已经摇摇欲坠,还是用天衡守护比较安全。”沈砚师道,“你接下来要派谁镇守此处?”   白琅向司夜君、警晨君施礼,温声道:“只能劳烦二位了。”   司夜君虚扶一把,不敢受礼:“没事,本来我在阁中也无事可做,如果能帮上忙,那是最好。”   “我也想帮姐姐!”警晨君眨眼。   于是,九谕阁在东方天柱的分阁,也设置完毕。根据天殊宫那边给的消息,积攒的擎天心经,力量已经濒近极限。   接下来,可以试着建起第一根伪天柱了。 第202章 番外   天殊宫的特别番外《群名已经由“魔境第一天团”修改为“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纯属娱乐, 请不要与正文人物性格对应。   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6人群)   群名已经由“魔境第一天团”修改为“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0:59   谁把群名改了?又是衣清明那傻逼?   衣清明小可爱 18:31:10   不是我啊,我为什么要把“魔境第一天团”改掉??   管理员-词词 18:31:19   我改的。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1:27   你想表达什么?   管理员-词词 18:31:35   [偃月的女装照片.jpg]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1:42   ??????????   咱们宫亡了??????????????????????????   偃月沦落到卖身???????????????????????????????   管理员-词词 18:34:33   谢你吉言。   解轻裘大魔王 18:34:38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管理员-词词 18:34:53   今天月昭拍到的。   解轻裘大魔王 18:34:59   ……   偃月真尊,你变了。   衣清明小可爱 18:35:25   偃月真尊,你变了。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5:47   偃月真尊,你变了。   管理员-词词 18:35:47   偃月真尊, 你变了。   管理员-偃月 18:36:54   @夜行天   ?   管理员-偃月 18:37:17   @夜行天   偷拍?   管理员-偃月 18:37:19   @夜行天   你出来讲清楚。   管理员-词词 18:37:39   干嘛凶他?就准你偷穿, 不准人家偷拍?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39:07   操, 偃月这还真是你?我以为是@管理员-词词 p的照片啊……   可以可以,还挺好看的。   衣清明小可爱 18:40:03   我师兄装死了,嘻嘻。   解轻裘大魔王 18:40:31   可能只是在怀疑人生。   管理员-词词 18:40:59   @管理员-凶咎邪尊 这还好看?   粗手粗脚, 没胸没屁股, 整个儿一直筒型的, 脸跟哭丧一样臭。眼线不画, 唇彩不自然,就涂了点遮瑕膏,连指甲都没做。   你怕不是十八线魔界审美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43:02   神经病啊,要是他画眼线溜得一批,我就直接删好友了。   解轻裘大魔王 18:45:42   @管理员-偃月谕主我会画眼影。   衣清明小可爱 18:48:32   @管理员-偃月谕主我会搭衣服。   [给大佬递女装.jpg]   夜行天 18:48:39   算了吧, 别说了……   偃月真尊会不高兴的。   衣清明小可爱 18:48:49   噫, 师兄这就是你拍的啊,现在还装什么?   解轻裘大魔王 18:49:41   其实根据我的经验, 难说会不高兴的。   只要说他女装好看, 可能他表面别扭一下,说说你们“笨蛋变态可恶”之类的, 但是心里一定美滋滋的。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51:15   道理我都懂,可是什么叫“根据你的经验”?   衣清明小可爱 18:51:42   道理我都懂,可是什么叫“根据你的经验”?   管理员-词词 18:55:45   [解轻裘的女装照片.jpg]   轻裘小时候都是作女孩子打扮的,可爱不?   妆也是我教他化的,嘿嘿。   解轻裘大魔王 18:56:32   ……师尊你不要这样。   管理员-词词 18:56:57   分享文件“解轻裘女装照合集.zip”,大小414m。   这些成长记录我都留着呢,轻裘小时候真的好可爱。   后来嘛,阴厉气太重,虽然样子没怎么变,但是没有以前那种通透的琉璃美少女的感觉了。   解轻裘大魔王 18:59:08   师尊我求你别说了。   你把文件删了行不行?   管理员-凶咎邪尊 18:59:34   我的妈……是有点美少女的感觉诶。轻裘你深藏不露啊。   啧啧,我都想去收女徒弟了。   管理员-词词 19:03:01   我也想要女徒弟。   我师门群全是糙汉,轻裘小时候有轻裘,他长大以后我就直接屏蔽所有人头像了。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04:53   我的师门群也全tm是汉子,以前不觉得怎么样,但是一看轻裘这些照片还挺带感的。   嗯,想要个可爱的女孩子当徒弟。   管理员-词词 19:06:48   会嘤嘤嘤的那种。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07:06   还会求抱抱,举高高的那种。   管理员-词词 19:07:32   还可以啪啪啪的那种。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07:54   ?????????   呸,你宫有你这种圣尊真是要完!!!!!   管理员-词词 19:09:58   @夜行天   衣清明小可爱 19:10:39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夜行天师兄你出来介绍一下心路历程。   解轻裘大魔王 19:11:38   什么心路历程?   衣清明小可爱 19:11:59   收个了会嘤嘤嘤、还会求抱抱举高高的女孩子当徒弟弟的心路历程。   夜行天 19:13:08   @衣清明小可爱你闭嘴好吗?   @管理员-词词就因为我刚才帮偃月真尊转移话题所以直接朝我开火?   管理员-词词 19:14:58   啧啧啧,急了吧?   管理员-词词被管理员-偃月禁言24小时。   管理员-偃月 19:16:04   适可而止。   解轻裘大魔王 19:17:00   ……   衣清明小可爱 19:17:32   哇。   偃月真尊是第一次权限吧?   管理员-凶咎邪尊 19:19:23   ……   @管理员-词词你是不是每天很闲,觉得不在群里搞点事情就不高兴啊?   @管理员-偃月快点解除禁言,我不想说第二遍。   管理员-词词被管理员-偃月解除禁言。   管理员-词词 19:19:42   ?????   @管理员-凶咎邪尊 你刚才不也搞事了???现在给我装清白???滚你的吧。   管理员-词词 19:19:47   分享文件“偃月裙底有什么.mp4”,大小35m。   管理员-词词被管理员-偃月禁言24小时。   *   大家好,这里是红透三千界的特别访谈节目——《师门风云》,今天我们的主题是“师兄”。   相信大家在修真过程中,都曾遇到过一个让你印象深刻的师兄:他或是英姿洒脱,或是猥琐龌龊;他或是代行师职教你功法,或是把师父传下来的真本改了让你走火入魔;他或是在你暗恋小师妹的时候偷偷给你出主意,或是在你跟小师妹恋爱时偷偷绿你。   总之,师兄,是一个人修真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玄女派那种只有姑娘的除外。   今天我们请到了某人的师妹师弟,来谈谈他们的师兄是个怎么样的人。节目结束后会有抽奖环节,猜中“师兄”是谁的小伙伴可以得到一本《防火防盗防师兄》秘籍。   问:两位好,请问怎么称呼?   师妹:白琅。   师弟:就你也配知道……   白琅:他叫衣清明。   问:好,白姑娘,清明大大,你们大概是多少岁认识师兄的?   白琅:很小就认识。   衣清明:很小就认识。   问:具体多大?   白琅:一岁都不到吧,我还在襁褓中就被他捡走了。   衣清明:我不记得了。   白琅:嗯,他小时候距今太久,已不可考。   衣清明:???   问:第一次见面,对师兄的初印象是?   白琅:不像好人。   衣清明:呃……   白琅:年代太远,他记不清了。   衣清明:(╰_╯)   问:和师兄相处一段时间之后,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白琅:感觉他是活得很认真的那种人。行动能力强,思虑周全;冷静克制,目的明确,不做任何对修行无益事情。   衣清明:他人挺好的,就是打我的时候下手太重,经常拆胳膊卸腿。   白琅:???你管这个叫“挺好”吗?   问:对师兄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   白琅:小时候我被人打得满头包,师兄一转眼就在年选上把那几个人杀了。后来他被禁止参加年选,想想也是因为我,但我还是因为这事儿跟他疏远了。   衣清明: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跟他疏远?   白琅:行事作风跟我差太多,道不同不相为谋。   衣清明:你小时候还晓得这个啊……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刚入门那会儿,尊上突然要考我妙通五行术学得怎样,然后师兄提前给我递了份他考过的答案。我把答案抄上去,被尊上骂了个狗血淋头。   白琅:假的答案吗?   衣清明:不是,他认真给了我一份答案的。只不过同门百年,他没记住我学的是正篇,他自己学的是逆篇……   白琅:……   问:师兄对你们怎么样?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吗?   白琅:耐心。   衣清明:糟心。   问:有没有什么想跟师兄说的话?   白琅:没有。   衣清明:太无情了吧?   白琅:我想跟他见面。   衣清明:我想说,谢谢师兄不杀之恩。   后续:由于嘉宾衣清明知名度太高,大部分观众都猜中了他师兄是夜行天,但是白姑娘的师兄是谁就没那么好猜了。至今为止我方只寄出三本《防火防盗防师兄》,下期节目主题为“师妹”,还请各位继续支持。   特别番外③谕主论坛   近日,为了在紧张忙碌的神选中让大家体会到一丝温情,四方台神选事务组特别成立了匿名谕主论坛——四方坛(……)   今日热帖①   【求助】那个,早上起来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是不是权鸩啊?(发帖人匿名)   [图片1].jpg   [图片2].jpg   [图片3].jpg   1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2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3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楼下保持队型。   ……   17楼:楼上别闹,楼主你的天权是什么?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18楼:17楼你看版规了吗?明令禁止询问其他谕主天权啊?赶紧自删行不行?   楼主:大家不要歪楼,我是很认真地在问。   可以透露一下我的天权会让皮肤变色,所以看见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才跑来问的。   求大大们解答,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怎么办?   32楼:你这么一说,情况确实有点危险,建议立刻停止使用天权。如果还继续恶化,要么准备后事,要么就得下血本买通四方台了。   33楼:什么?还能买通四方台的?   34楼:32楼你回来???四方台还能买通的???我第一次听说???求内幕啊!!   35楼:是啊是啊,你回来!!   ……   77楼:卧槽,这么久没回音,32楼不会已经被四方台处理掉了吧。   楼主:大家好,脖子上的确实是吻痕。   我跟我的器已经在一起了,谢谢大家。   79楼:………………楼下来。   80楼:楼下拒绝发表评论并吐出了这口狗粮。   81楼:哎,我都不知道是该先问买通四方台的事情,还是先喷楼主了。   82楼:同上。   今日热帖②   【资源】盘点一下我用过的那些罪器。(发帖人六个核桃)   先声明楼主不算大佬,所以对罪器的整理可能不太充分,欢迎大家补充。   “罪器”是什么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专门用来杀谕主的一种器,能力偏强,很少失手。   之前我看见在某个人的诸器评分榜里前十有一半是九谕阁罪器,觉得真是好笑。   朋友,你知道什么叫罪器吗?无主又多主啊!而作为器最加分的一点是什么?忠诚啊!如果让我来给所有器做个评分排行,绝对不会让任何罪器上榜你们懂吗?我觉得罪器天生就是跟谕主对立的,而九谕阁罪器特为尤甚。   1楼:哇大神又是你,上次“形天权”和“神天权”那篇论文也是你写的吧?我看过了,真的超级厉害啊。   2楼:先马。   3楼:哎……没抢到大神的沙发。   4楼:卧槽卧槽卧槽我最近正好想雇罪器,求安利,求种草。   5楼:楼主说得对,九谕阁罪器天下第一这个没得辩,但隔壁楼主让他们上评分榜就有点傻逼了。谁特么真的会用这种器做最终角逐啊,都是不得已的特殊手段好吗?   6楼:隔壁楼主脑子有坑,无脑推强器。然而器强有个jb用,决定上限的还不是谕主?所以器主要看忠实和智力,然后拼命提高谕主自己能力,这个才是正道。   7楼:6楼思路是对的,但隔壁楼主自己也说了是一家之言,你们这样喷会不会有点不好,毕竟人家也是想做个贡献整理下资料的……   8楼:评分榜里塞罪器就是傻逼好吗?   9楼:我觉得在谕主论坛提罪器的都是傻逼!楼主哪天你安利的这些罪器砍在你自己身上就知道痛了。建议你自删!!   ……   110楼:……什么情况,每次这个楼主发帖还没说几个字底下就吵二百多楼。   111楼:因为这个楼主次次都穿固马,还发这种引战的敏感贴!垃圾一个!在谕主论坛安利罪器?我真的不知道你脑子里是不是有屎。   112楼:谕主论坛里安利罪器怎么了?罪器不也是给谕主用的?你不喜欢看就屏蔽啊,没人拦着你。   113楼:辩不过楼主脑残粉,举报出贴了,再见。   114楼:楼主么么哒,求继续更贴!不要因为脑残玻璃心影响心情~   楼主:首先,九谕阁罪器是大家公认好评的。好评的人太多,他们到底好在哪儿我就不说了,这里着重说一下它有什么缺点。   其一是九谕阁罪器比较强。你可能占不到主动,从头到尾都比较憋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其二是九谕阁存在一定程度的信息泄露问题。你去雇个器,九谕阁就收集了你的信息,然后大佬们玩屠城局来找九谕阁要信息,他们又顺手把你的资料转卖出去,是不是很有可能?其他散养的罪器因为资源和渠道都没有九谕阁那么宽,所以很少会接这种买卖信息的单子,相对就更保密。   其三是九谕阁某些罪器真的有病。比如我之前雇过一个,什么名字忘了,样子是蛇首匕,它会咬人的你知道吗?老子猝不及防被咬一口吓得匕首都掉了,那个我要杀的人一直笑我笑到死。   115、艹,咬人的那个我记得,我被咬过三次,三次还不是咬在一个位置上。   116、卧槽我以为就我一个被咬过,之后去九谕阁进行售后服务的时候,他们还说是正常现象,跟罪器本人无关,他化的那个器就是会咬人的。   117、233333听起来好萌啊。   118、萌个你奶奶个腿啊!他不会提前跟你说的,等你到时候杀到仇敌面前图穷匕见然后自己被咬一口直接吓尿你就知道有多气了。   119、……那个器是不是生意红火啊,我也被他咬过。   120、妈蛋以前我都不敢说,觉得特别丢脸,我也被咬过!刚到手的时候还跟他客气了几句说他蛇首造型逼真……万万没想到……   121、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122、……我用过一次,被咬了之后,他还怪我捏太重……   123、楼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2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捏太重!   125、楼主人呢,快点,等着更呢!   今日热帖③   【公告】西方神台招新(发帖人管理员筝)   从台下到台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在等你,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   1楼、沙发。   2楼、帮阿筝顶顶。   3楼、哎,西方神台的公告也越来越短了,都特么跟北方神台学啊?   4楼、呜呜呜阿筝我要来台上娶你啦~   5楼、4楼你不要以为萌妹子头像就真的是萌妹子啊,万一是抠脚大汉呢?   6楼、不管男女都先抱走我家阿筝,你们慢慢吵。   ……   77楼、具体公告内容呢?一句话没了?   78楼、楼上……你不知道最近所有神台都流行短广告吗?以前那种一二三四你我他的已经落伍了。   79楼、观望中。   80楼、求出盘点贴,想知道西方神台都有哪些大佬飞升过!!!要是看见偶像就决定以西方神台为目标奋斗啦~   81楼、一般不会告诉你飞升的是哪个神台吧……   ……   412楼、话说论坛里有飞升过四方台的谕主吗?   413楼、没有吧,那边没wifi。   414楼、筝筝对不起,没有wifi我还是不去啦!!(哭——)   415楼、筝老婆我来啦!!没有wifi又怎么样!!!!有阿筝就好!!!   416楼、……你们宅男不要理直气壮地说人家是妹子好吗?万一飞升上去之后发现不是,那不就尴尬了?   ……   1690楼、等了一天了,还是没有出细则……   1691楼、头像越来越萌,公告越来越短,真不知道西方神台在打什么算盘。是又想扩招骗人上去吗?   1692楼、一天不出细则就一天不做决定。   1693楼、官方又装死。   1694楼、官方装死不是常识吗?每次问到关键问题就装死不答,你以为他们没在看论坛嘛,其实删起贴封起号来还是溜得一逼。   ……   7695楼、细则到底什么时候出?   7696楼、我怀疑这届根本没有细则。   7697楼、不会吧……要不然等等看其他神台的公告?   7698楼、等其他神台+1。   7699楼、哎,被西方神台绑票了,不爽。   特别番外⑨《假如XXX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改自微博梗,想想还挺可爱的。   (提问人:亲儿子折流)   1、夜行天   问:假如谕主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谕主。   问:可是你谕主肯定会游泳。   答:态度要摆明。   问:那如果你师弟和白琅……   答:白琅。   问:可是你刚才明明说态度要摆明……   2、钟离异   问:假如基友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基友是东窗对吧?那我先救白琅……不对,我先救东窗,再救白琅。   问:?   答:因为白琅看见水里还有人肯定会再跳回去,到时候没玩没了了。   问:也有道理。   3、衣清明   问:假如师兄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师兄会带着白琅游上来吧。   问:很对。   答:我负责干扰师兄。   问:这就不对了。   4、封萧   问:假如谕主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谁把司命扔进水里的?   问:没有这个前置条件,就是突然出现在了水里,你救谁?   答:司命,他身体不好,不能泡冷水。   问:很好。   答:为什么我不救白琅你反而觉得很好?   5、言言   答:白前辈。   问:……我还没有提问?   6、琢玉   问:假如太微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他们没有谁真的会被淹死吧。   问:题目设定就是这样。   答:那我救太微,他矮一点,衣服又重,更容易淹死。   问:这样啊……那我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为什么会想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   问:……。   答:先救白琅吧,可以让她在岸上看着你挣扎的样子。但是仔细想想……先救你上来似乎也很有意思,可以同时看见她挣扎的样子和你在岸上痛苦的样子。   问:不要把想象付诸实践。   7、鬼之野   问:假如姐姐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谁都不会救的。   问:?   答:因为姐姐也好,白琅也好,都是被爱着的,会有很多人抢着救她们。没有谁真正需要我。   问:已经自认为是败犬了吗?   答:被你这种从一开始就是赢家的人高高在上地批判指责真的很不爽啊。(笑)   问:对我的负面情绪请留着等我一路赢到最后的时候再来表达吧。   答:……过分了啊。   8、风央   问:假如谕主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出错题了吧,我的谕主不就是白琅吗?   问:题目就是这样。   答:是指之前的谕主和现在的白琅?这就很难了……   问:先救哪个?   答:白琅吧,我还是比较喜欢女孩子。   问:女孩子不见得会喜欢你。   答:你对每一个选择救白琅的人都这么刻薄吗?   9、朝稚   问:假如林小鹿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谁都不救。   问:我以为你会先算个缘法,看看谁命不该绝。   答:人这辈子总要有几件事做得随心所欲一点,比如袖手旁观,比如拍手称快。   10、玉成音   问:假如楚扶南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   问:?   答:白、白琅会希望我救扶南,所以我救扶南。如、如果白琅因此死去,那我陪她一起……   问:这就不必了。   11、楚扶南   问:假如玉成音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白琅。   问:理由呢?   答:这种题目考的不是第一反应吗?为什么还要理由?   12、白沉忧   问:假如白嬛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白嬛怎么会掉进水里?   问:题目设定就是这样,请回答你先救哪个。   答:这到底有什么好想的……肯定是白嬛。   问:我先记下,等过个几十章再来问。   13、太微   问:假如你珍藏的话本册子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都让白琅跟其他人掉这么多次水里了,现在连我的话本册子都不放过?   问:先救哪个?   答:当然是救人。书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你再生个给我啊?   问:我得先问下白琅。   答:你是傻子吗?不要把这种嘲讽当真啊。   14、步留影   问:假如你的器和白琅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看那个器长得怎么样。   问:水花太大了,看不清。   答:那我救器。   问:?   答:我的器大部分都挺好看的,值得赌一把。   *   另附一则提问人为白琅,答题人为折流的小特典。   理想中:   问:假如我和你的前任谕主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假如我和太微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假如我和琢玉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假如我和煌川剑一起掉进水里你救哪个?   答:……你。   问:犹豫了呢。(微笑)   现实中:   问:假如我和……   答:不会游泳。   问:假如我和……   答:我要抢先跳进水里等你来救。   问:那可能我们就一起淹死了……?   特别番外⑦谕主论坛   前情提要:近日,为了在紧张忙碌的神选中让大家体会到一丝温情,四方台神选事务组特别成立了匿名谕主论坛——四方坛。   今日热帖①   八卦版   【818】年度大戏来了真的没有一个人发吗?衣清明于荆谷首曝被渣经历!   我就奇了怪了,今天围观的人这么多,咋没一个来八卦版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万缘司最近有活动,人特多。有小伙伴边境发现衣清明行踪,来围观他的人一下就把荆谷围了个水泄不通。   衣清明本来在典当铺里回避人群,但是后来发现人渣的踪迹,直接跳出来手撕她,结果没想到人渣这时候跟她的劈腿对象在一起,三个人当面对质,动了手,衣清明没占便宜。   啧啧,现场太刺激了,无法形容。   1楼:麻蛋!楼主神速,我刚被赶出荆谷就想来发了,结果一刷论坛就看见你。   2楼:楼主你去隔壁水区看看,直播贴已经爆炸了。   3楼:卧槽羡慕你们这些能看现场的人,我在隔壁水贴都愤怒得不能自理。   4楼:给下隔壁贴链接啊!   5楼:楼主速扒!   6楼:这贴要火了,我先占个楼。   7楼:八卦版很多贴都挺狗血的,不过这个……主角是衣清明,所以年度818预定了。   8楼:昨天争年度818的可以散了。   9楼:隔壁帖子把我气哭了,得渣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对衣清明啊!!!把他卖给别人,还在危难时候把他丢下,最后还能说出“我什么都没做啊”!!!真是气得我心肝肺都是疼的!!!   10楼:我的天,我就知道之前这事儿没完。   11楼:在现场,但是人太多太乱了,后来他们还打起来。我境界太低,什么都看不见,楼主给讲讲吧。   12楼:我天……这个出轨的人渣是不是之前就扒过?到底是谁啊?   13楼:谁来把之前那几个帖子链接发一下啊?就是衣清明说自己被欺骗感情的那个,还有猜测渣女身份的那个。   14楼:搬好板凳等楼主细八。   楼主:我先介绍一下当事人,等下再说细节。   衣清明不用说,之前就隐约透露过在镇罪司期间受了不好的待遇,还被人欺骗感情。   那个骗他感情的,今天虽然出现了,但是没有露面,也不知道身份,暂时称为神秘人A。   然后A的劈腿对象,是灵虚门琢玉上人。他向来微服出门,不太好认,而且得道已久,境界极高。如果不是衣清明叫破身份,我也说不准到底是谁。   这个A应该跟言琢玉同出灵虚门,跟衣清明在镇罪司认识。   她曾利用职权对衣清明进行凌.辱,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会救他出去,但最后还是为保全自己而放弃了他。甩掉衣清明之后,A应该是和言琢玉在一起了,今天他们两人十分亲密地出现在荆谷街头,衣清明看见瞬间暴走。   总之是个又虐身又虐心的狗血故事,惨不忍睹。还有件事想提一下,衣清明说他在万缘司就想宰了A报仇雪恨,但是被夜行天拦了。我还没听过夜行天拦着别人不让动刀子的,向来都只有别人拦他的份。   这几个仙魔境大能的关系真是乱。   398楼:卧槽夜行天……我还没在八卦版见过他呢……   399楼:所以A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吗?   400楼:今天围观了全程,感觉之前猜渣女身份的帖子全废了。这个A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身形言语没一个能跟之前帖子里的嫌疑人对得上号。   401楼:我也在现场。这个A真的……感觉很奇怪啊?你们不觉得吗?   402楼:很奇怪+1。再怎么不出名都该摸得到一点线索吧?可是猜来猜去这么久,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时在现场衣清明和言琢玉也都没有说。没有道理啊。   403楼:卧槽连名字都不能说的人?   404楼:终于有人说出我的想法了!早就想说这个A可能背景很大!!你们说普通人哪里能深入镇罪司接触到衣清明?接触了衣清明还把他泡了,泡完还把他甩了,甩了还出轨不临城城主她丈夫?你们知道这里要一口气得罪多少势力吗?万缘司、天殊宫、不临城……她到现在还好好的呢,今天在荆谷也全身而退了,衣清明根本没能拿她怎么样。   405楼:今天不是所有人都被赶出谷了吗?楼上你怎么知道后来情况的。   406楼:是谷中人吧。   407楼:天啦噜,衣清明最后还让她全身而退了?……这是旧情未了吗?太虐了吧……   408楼:对,我是谷中人。旧情不旧情不知道,但是言琢玉确实全程护得紧。衣清明本来想避他锋芒,只找A麻烦,可A不站出来,让言琢玉全替她扛了。   ……   3409楼:腥风血雨的女人。   3410楼:……隔壁帖子骂完了,我不想骂了,只想问问A是怎么做到的?衣清明不谈,言琢玉是有家室的啊,这都能为她当街拔剑?   3411楼:言琢玉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出个轨奇怪吗?   3412楼:当然奇怪了老兄,你也不看看他娶的是谁!人家妻子是一境之主,样貌气质放眼整个仙境都能排进前三了,还对他言听计从……我真的想不通他能有什么出轨理由。A从势力到样貌再到性情都得是顶了天的好,才能把这男人勾走吧?   3413楼:你们说得都好有道理……我有点慌啊,我之前刷屏骂了A好久,不会被打击报复吧……   3414楼:仙境平静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血雨腥风的女人。   3415楼:求大能查查A的身份啊!水区已经有影璧流出了,跪求人肉!我要替天行道,捍卫我家衣清明尊严!   3416楼:这里是谕主论坛,粉丝就消停一点好吧。衣清明、言琢玉这种人你们连衣角都够不到的,还成天捍卫这个惩治那个,脑子没坏吧?   3417楼:粉丝自己滚去水区骂行吗?那边已经沦陷了,还想祸害八卦版?   3418楼: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隔壁水区帖子被删了?????   ……   6672楼:仔细一想,楼主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6673楼:什么鬼,水区那楼直接被删了?关键词都搜不到。   6674楼:真·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女人。   6675楼:完了,我披固马在隔壁楼喷了她好几页……   6676楼:我日,去看了下影璧,A全程都在言琢玉的玉清真王律保护之下啊。围观的人有没有境界稍微高一点的,什么化神期啊得道飞升啊,能把她正脸弄出来瞧瞧?   6677楼:别提影璧的事儿,已经全部被删了。   【本帖因政策原因已被屏蔽,无法再进行回复】   以下为愚人节特别番外,请注意是愚!人!节!特别番外!   不要当真,以正文为准。   ps:有尚未出场过的剧情人物,不要将身份对号入座。   今日热帖①   【挂墙头】那个丧心病狂身为有夫之妇还父女通吃的大佬级谕主!(发帖人匿名)   如题,某谕主,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你插足其他谕主私人情感关系就算了,你还是有夫之妇。   你是有夫之妇就算了,还想父女通吃?   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老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绝对不能。   你还在她身边晃荡一天,我就实名爆你身份。   1楼:卧槽很久没在八卦版看过这种撕逼贴了,求细8。   2楼:八卦虐狗版中的一股清流,速8。   3楼:……我好像猜到楼主说的是谁了,建议你在闹大之前删帖。   4楼:楼上别跑,是谁啊?   5楼:楼主,活着难道不好吗?你何苦?   6楼:笑死了,还以为楼主是某个当事人呢,结果你不就是个路人甲吗?你在这里叽叽歪歪,人家映镜女神也不会看你一眼的。   7楼:卧槽……映镜人?   8楼:……我的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9楼:映镜人父女通吃吗???我这就去跟我爸说!!!我们报名排队!!!!!!   10楼:9楼你回来,说的不是映镜人,是在映镜人身边晃荡的某有夫之妇。   ……   345楼:某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有夫之妇,啧啧。   346楼:还是大佬们会玩,我等萌新看看就好。   347楼:到底怎么回事啊,楼主说清楚啊。   是这样的。   楼主的女神是A,女神父亲是B,女神目前的正牌男朋友应该可能大概是C。   然后呢,楼主挂的这个人,叫Z。   Z一开始喜欢B,后来B为她死了。   她很伤心,找个男人嫁了,这个男人我们就叫他D吧。   D有点冷感,不是很在意情感生活。   Z感觉寂寞了,这时候正好偶遇B的女儿,也就是楼主的女神A,顿时爱火重燃一发不可收拾,居然直接打着“你父亲的恋人”的身份向A告白,还逼她接受自己。理由是:我曾经心属你父亲,现在他死了,我就心悦于你。   恕楼主直言,你这个逻辑我看不懂。   Z你对B充其量是暗恋好吧?说自己是B的“恋人”你好意思吗?而且A是有正牌男朋友的,你不把他放眼里吗?   哦,再提一句,Z的老公跟A的男朋友是师兄弟关系。   689楼:这剧情……惊呆了。   690楼:楼主,你不是当事人就不要乱评论了,Z有自己的苦衷。   691楼:你们倒是把内幕说说啊,苦衷也说说啊,我们围观群众一脸懵逼。   692楼:我好像知道楼主说的是谁了……但是……楼主,你心眼子是挺小的。Z自己也很惨好不好?现在A是她唯一的寄托,她把自己的所有希望都放在A身上,你还这样喷她。   693楼:谕主中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不就是那几个吗?有夫之妇不就是那一个吗?如果楼主要挂的真的是那个,我只能说,楼主傻逼。   694楼:怎么你们好像都知道ABC这堆字母是谁啊?我就猜不到!   695楼:A映镜人,B白言霜峰主,C折流上人,D琢玉上人,Z执剑人。   696楼:……楼主你还是去删帖吧。   697楼:楼主去删了吧。   698楼:楼主快删帖,命要紧。   699楼:楼主这次管理员都保不了你了。   ……   3412楼:讲了半天有人猜出楼主是谁吗?我觉得他敢挂执剑人肯定是有后台的啊。   3413楼:楼主是个只敢在背后挂人的心机婊,你有种去找执剑人正面刚?   3414楼:坐等楼主上实名。   谕主论坛   今日热贴②   【科普】论台上宾与台下客的区别(发帖人朝如青丝)   没区别。   一声长叹。   1楼、青丝大佬???发生什么了???   2楼、前排吃瓜。   3楼、第一次坐大佬的沙发,好刺激。   4楼、……如果是说西方神台的事情,我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5楼、是什么???楼上说清楚啊??   6楼、卧槽?我以为又有科普小论文看……大佬你怎么了?神台又要搞事情吗?   7楼、求内部消息,这口气看着好害怕啊。青丝大佬你说说清楚啊?   8楼、求8楼主身份,你们怎么都觉得他是大佬的?   9楼、到底啥情况?没看懂啊?   ……   239楼、楼主就说了七个字你们怎么脑补出这么多阴谋的……真是……   说不定人家大佬只是心情不好,随便水了一贴呢?   240楼、同意楼上,青丝还没说什么怎么底下就疯狂带节奏。还无凭无据黑西方神台?青丝有一个字提到了西方神台吗?我看是最近西方神台招新贴太热,引出来一群不知道什么牛鬼蛇神跟风黑。   241楼、楼上洗地太生硬,傻逼都看得出西方神台有问题好吗?“台下客”这个说法就是西方神台下诏令时专用的,而且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都跟西方神台有关,再联想下青丝自己的身份,很容易猜到是西方神台搞事吧?   242楼、感觉台下客是个统称吧,很多谕主自己也用啊。   243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244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   698楼、……可怕。   699楼、本来不敢阴谋论的,但是看到上面这片屏蔽……   700楼、仔细想想……青丝发完贴后也没再出现过过了。   大家还是让它沉了吧,看不懂的别问了,知道情况的为了安全起见也别解释了。   ……   1624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1625楼、(由于政策原因,本条回复已被屏蔽)   ……   3524、认识青丝很久了。   早知道会走到这步,但真的发生还是很难过。   台下客也好,台上宾也好,谁都不比谁高一等,真正说了算的还是主人家。   从西方招新贴出来,到台下某位实力竞争者暴死,再到他牵连的台上势力被肃清,我们完全可以看出这是场什么性质的角力。   不该说的就不说了,只想给那些犹抱希望的谕主们一句话。   “棋子和棋手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棋手不知道自己是棋子。”   共勉。   3525楼、……嗯,共勉。   3526楼、希望青丝平平安安。   3527楼、唉……   3528楼、细思恐极啊!!   3529楼、神选到底是神选。   情人节特别番外①:   为庆祝情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任务名称:爱满人间。   任务内容:请诸位谕主在情人节这天集齐十个吻。   任务奖励:一块写着“爱满人间”的匾额。不要看它样子普通,其实每个字都是由不同的四方神写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以下为任务完成情况:   玩家司命朝稚,身份舞岚人。他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任务——亲了自己手臂十下。神选事务组纷纷为这条单身狗的不服输精神献上热烈掌声。   匿名玩家,身份击钟人。任务失败,企图亲吻夜行天被武力拒绝。谕主您好,您是永远的勇士!明年今日神选事务组定将为您上坟!   玩家尹时清,身份涉水人。超额完成了任务,潜伏水中与每一个入水者进行亲密接触。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在此提醒三千界人民,请密切注意出没于水中的接吻狂,她与我台没有任何关系。   玩家白琅,身份映镜人。任务失败,因为求吻对象们打了起来,且在情人节结束之前未能结束战斗。该玩家试图通过亲吻镜子中的自己投机取巧,不过事务组认为钻空子的有舞岚人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对其他玩家不公平。   ……   另:   情人节特别任务结束后,沉浸于失败中,颓丧无比的谕主白琅收到一块“爱满人间”匾额,迅速转悲为喜。   据调查,此匾额四字字迹统一,并非官方奖励,而是违背天意赠下的——真·情人节礼物。   此事已经被四方台禁播,根据朝阳界知情人士透露,伪造匾额上的“爱”字与官方匾额一致。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无一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笔签名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情人节特别番外②:   为庆祝情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任务名称:情人杀。   任务简介:牌类桌面游戏“情人杀”,卡牌分为器卡、权卡、事件卡,会随机发放。擎天心经是固有道具,一旦被攻破就算“死亡”。玩家中有两人达成“情人”盟约,其他全部玩家共同达成“单身狗”盟约。   任务奖励:五回合内,如果达成“情人”盟约的谕主双双存活,两人可获得一个叫做“心心相印”的道具,了解彼此的一个秘密;如果达成“单身狗”盟约的谕主杀掉了情人盟约中的两人,即可获得节日称号“埋葬爱情”,杀死其中一人则可获得四方神题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一轮游戏。   白琅与击钟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器卡折流,选择装备。击钟人抽中器卡夜行天,选择装备。   ……   ……   ……   ……   五回合结束,没有人能攻破这两张器卡,“情人”获胜。   心心相印道具效果触发。   白琅知道了一个关于击钟人的秘密:他确实会玩编钟。   击钟人知道了一个关于白琅的秘密:她小时候不小心见过夜行天洗澡。   第二轮游戏。   谕主白琅与舞岚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器夜行天,没有装备。舞岚人抽中器封萧,选择装备,并攻击了毫无防备的白琅。白琅“死亡”。 第二回 合,舞岚人上一轮的行为触发隐藏事件卡“相爱相杀”。白琅复活,并且获得名为“雌蛛”的特殊效果,自身免疫一切来自“情人”的伤害,且对男性谕主造成的伤害翻倍。 第三回 合,执剑人攻击了舞岚人,舞岚人选择后退,让白琅挡刀。 第四回 合,击钟人攻击了白琅,白琅发动“雌蛛”效果,勉强抗下。 第五回 合,白琅攻击了舞岚人,舞岚人“死亡”。   五回合结束,因“情人”中有一人死亡,但击杀者是另一位情人,所以“单身狗”无法获得奖励。白琅得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题词,并质问舞岚人为什么在第一回 合袭击自己。   “我不想跟你交换秘密。”舞岚人如是说。   据谕主白琅透露,她怀疑舞岚人可能化身为风偷偷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三轮游戏。   谕主白琅与执剑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事件卡“孤儿”,在第四回合前没有找到“父母”就会死亡。执剑人抽中事件卡“沉迷剑术,无心恋爱”,每回合将受到来自白琅的一百点固定伤害。 第二回 合,白琅抽中天权卡“映镜”,开始找寻“父母”。执剑人因一百点固定伤害死亡。 第三回 合,白琅并没有找到“父母”,白琅死亡。   因为两位“情人”都是死于特殊事件卡,因此“单身狗”联盟无法获得奖励,白琅与执剑人获得称号“埋葬爱情”。   另:   活动结束后我台收到来自各方谕主的投诉,为什么白琅三轮都能抽中“情人”身份,而且三轮下来把所有奖励都拿齐了?游戏不公平,他们希望能够重开活动,并且降低游戏难度,让更多单身狗获得关爱。   某方神台下发敕令称“尊敬的谕主,爱玩玩,不玩死,不然打扰我修真”。   愤怒的谕主们再次发起投诉,却发现投诉渠道已经被四方台撤销。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无一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笔签名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情人节特别番外①:   为庆祝情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任务名称:爱满人间。   任务内容:请诸位谕主在情人节这天集齐十个吻。   任务奖励:一块写着“爱满人间”的匾额。不要看它样子普通,其实每个字都是由不同的四方神写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以下为任务完成情况:   玩家司命朝稚,身份舞岚人。他以最快速度完成了任务——亲了自己手臂十下。神选事务组纷纷为这条单身狗的不服输精神献上热烈掌声。   匿名玩家,身份击钟人。任务失败,企图亲吻夜行天被武力拒绝。谕主您好,您是永远的勇士!明年今日神选事务组定将为您上坟!   玩家尹时清,身份涉水人。超额完成了任务,潜伏水中与每一个入水者进行亲密接触。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在此提醒三千界人民,请密切注意出没于水中的接吻狂,她与我台没有任何关系。   玩家白琅,身份映镜人。任务失败,因为求吻对象们打了起来,且在情人节结束之前未能结束战斗。该玩家试图通过亲吻镜子中的自己投机取巧,不过事务组认为钻空子的有舞岚人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对其他玩家不公平。   ……   另:   情人节特别任务结束后,沉浸于失败中,颓丧无比的谕主白琅收到一块“爱满人间”匾额,迅速转悲为喜。   据调查,此匾额四字字迹统一,并非官方奖励,而是违背天意赠下的——真·情人节礼物。   此事已经被四方台禁播,根据朝阳界知情人士透露,伪造匾额上的“爱”字与官方匾额一致。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无一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笔签名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情人节特别番外②:   为庆祝情人节,四方台神选事务组公布特别任务。   任务名称:情人杀。   任务简介:牌类桌面游戏“情人杀”,卡牌分为器卡、权卡、事件卡,会随机发放。擎天心经是固有道具,一旦被攻破就算“死亡”。玩家中有两人达成“情人”盟约,其他全部玩家共同达成“单身狗”盟约。   任务奖励:五回合内,如果达成“情人”盟约的谕主双双存活,两人可获得一个叫做“心心相印”的道具,了解彼此的一个秘密;如果达成“单身狗”盟约的谕主杀掉了情人盟约中的两人,即可获得节日称号“埋葬爱情”,杀死其中一人则可获得四方神题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一轮游戏。   白琅与击钟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器卡折流,选择装备。击钟人抽中器卡夜行天,选择装备。   ……   ……   ……   ……   五回合结束,没有人能攻破这两张器卡,“情人”获胜。   心心相印道具效果触发。   白琅知道了一个关于击钟人的秘密:他确实会玩编钟。   击钟人知道了一个关于白琅的秘密:她小时候不小心见过夜行天洗澡。   第二轮游戏。   谕主白琅与舞岚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合,白琅抽中器夜行天,没有装备。舞岚人抽中器封萧,选择装备,并攻击了毫无防备的白琅。白琅“死亡”。   第二回合,舞岚人上一轮的行为触发隐藏事件卡“相爱相杀”。白琅复活,并且获得名为“雌蛛”的特殊效果,自身免疫一切来自“情人”的伤害,且对男性谕主造成的伤害翻倍。   第三回合,执剑人攻击了舞岚人,舞岚人选择后退,让白琅挡刀。   第四回合,击钟人攻击了白琅,白琅发动“雌蛛”效果,勉强抗下。   第五回合,白琅攻击了舞岚人,舞岚人“死亡”。   五回合结束,因“情人”中有一人死亡,但击杀者是另一位情人,所以“单身狗”无法获得奖励。白琅得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题词,并质问舞岚人为什么在第一回 合袭击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想跟你交换秘密。”舞岚人如是说。   据谕主白琅透露,她怀疑舞岚人可能化身为风偷偷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第三轮游戏。   谕主白琅与执剑人达成“情人”盟约。 第一回 合,白琅抽中事件卡“孤儿”,在第四回合前没有找到“父母”就会死亡。执剑人抽中事件卡“沉迷剑术,无心恋爱”,每回合将受到来自白琅的一百点固定伤害。 第二回 合,白琅抽中天权卡“映镜”,开始找寻“父母”。执剑人因一百点固定伤害死亡。 第三回 合,白琅并没有找到“父母”,白琅死亡。   因为两位“情人”都是死于特殊事件卡,因此“单身狗”联盟无法获得奖励,白琅与执剑人获得称号“埋葬爱情”。   另:   活动结束后我台收到来自各方谕主的投诉,为什么白琅三轮都能抽中“情人”身份,而且三轮下来把所有奖励都拿齐了?游戏不公平,他们希望能够重开活动,并且降低游戏难度,让更多单身狗获得关爱。   某方神台下发敕令称“尊敬的谕主,爱玩玩,不玩死,不然打扰我修真”。   愤怒的谕主们再次发起投诉,却发现投诉渠道已经被四方台撤销。   又另:   神选事务组热烈欢迎三千界群众报名参加本届大逃杀,保证惊险刺激,波澜壮阔,江山美色,无一生还。   胜利者可以得到一本由四方神亲笔签名的《擎天心经》。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开始努力飞升四方台吧!造神活动等着你!相信下一位神,就是你自己!   特别番外③谕主论坛   近日,为了在紧张忙碌的神选中让大家体会到一丝温情,四方台神选事务组特别成立了匿名谕主论坛——四方坛(……)   今日热帖①   【求助】那个,早上起来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是不是权鸩啊?(发帖人匿名)   [图片1].jpg   [图片2].jpg   [图片3].jpg   1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2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3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楼下保持队型。   ……   17楼:楼上别闹,楼主你的天权是什么?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18楼:17楼你看版规了吗?明令禁止询问其他谕主天权啊?赶紧自删行不行?   楼主:大家不要歪楼,我是很认真地在问。   可以透露一下我的天权会让皮肤变色,所以看见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才跑来问的。   求大大们解答,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怎么办?   32楼:你这么一说,情况确实有点危险,建议立刻停止使用天权。如果还继续恶化,要么准备后事,要么就得下血本买通四方台了。   33楼:什么?还能买通四方台的?   34楼:32楼你回来???四方台还能买通的???我第一次听说???求内幕啊!!   35楼:是啊是啊,你回来!!   ……   77楼:卧槽,这么久没回音,32楼不会已经被四方台处理掉了吧。   楼主:大家好,脖子上的确实是吻痕。   我跟我的器已经在一起了,谢谢大家。   79楼:………………楼下来。   80楼:楼下拒绝发表评论并吐出了这口狗粮。   81楼:哎,我都不知道是该先问买通四方台的事情,还是先喷楼主了。   82楼:同上。   今日热帖②   【资源】盘点一下我用过的那些罪器。(发帖人六个核桃)   先声明楼主不算大佬,所以对罪器的整理可能不太充分,欢迎大家补充。   “罪器”是什么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专门用来杀谕主的一种器,能力偏强,很少失手。   之前我看见在某个人的诸器评分榜里前十有一半是九谕阁罪器,觉得真是好笑。   朋友,你知道什么叫罪器吗?无主又多主啊!而作为器最加分的一点是什么?忠诚啊!如果让我来给所有器做个评分排行,绝对不会让任何罪器上榜你们懂吗?我觉得罪器天生就是跟谕主对立的,而九谕阁罪器特为尤甚。   1楼:哇大神又是你,上次“形天权”和“神天权”那篇论文也是你写的吧?我看过了,真的超级厉害啊。   2楼:先马。   3楼:哎……没抢到大神的沙发。   4楼:卧槽卧槽卧槽我最近正好想雇罪器,求安利,求种草。   5楼:楼主说得对,九谕阁罪器天下第一这个没得辩,但隔壁楼主让他们上评分榜就有点傻逼了。谁特么真的会用这种器做最终角逐啊,都是不得已的特殊手段好吗?   6楼:隔壁楼主脑子有坑,无脑推强器。然而器强有个jb用,决定上限的还不是谕主?所以器主要看忠实和智力,然后拼命提高谕主自己能力,这个才是正道。   7楼:6楼思路是对的,但隔壁楼主自己也说了是一家之言,你们这样喷会不会有点不好,毕竟人家也是想做个贡献整理下资料的……   8楼:评分榜里塞罪器就是傻逼好吗?   9楼:我觉得在谕主论坛提罪器的都是傻逼!楼主哪天你安利的这些罪器砍在你自己身上就知道痛了。建议你自删!!   ……   110楼:……什么情况,每次这个楼主发帖还没说几个字底下就吵二百多楼。   111楼:因为这个楼主次次都穿固马,还发这种引战的敏感贴!垃圾一个!在谕主论坛安利罪器?我真的不知道你脑子里是不是有屎。   112楼:谕主论坛里安利罪器怎么了?罪器不也是给谕主用的?你不喜欢看就屏蔽啊,没人拦着你。   113楼:辩不过楼主脑残粉,举报出贴了,再见。   114楼:楼主么么哒,求继续更贴!不要因为脑残玻璃心影响心情~   楼主:首先,九谕阁罪器是大家公认好评的。好评的人太多,他们到底好在哪儿我就不说了,这里着重说一下它有什么缺点。   其一是九谕阁罪器比较强。你可能占不到主动,从头到尾都比较憋屈,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其二是九谕阁存在一定程度的信息泄露问题。你去雇个器,九谕阁就收集了你的信息,然后大佬们玩屠城局来找九谕阁要信息,他们又顺手把你的资料转卖出去,是不是很有可能?其他散养的罪器因为资源和渠道都没有九谕阁那么宽,所以很少会接这种买卖信息的单子,相对就更保密。   其三是九谕阁某些罪器真的有病。比如我之前雇过一个,什么名字忘了,样子是蛇首匕,它会咬人的你知道吗?老子猝不及防被咬一口吓得匕首都掉了,那个我要杀的人一直笑我笑到死。   115、艹,咬人的那个我记得,我被咬过三次,三次还不是咬在一个位置上。   116、卧槽我以为就我一个被咬过,之后去九谕阁进行售后服务的时候,他们还说是正常现象,跟罪器本人无关,他化的那个器就是会咬人的。   117、233333听起来好萌啊。   118、萌个你奶奶个腿啊!他不会提前跟你说的,等你到时候杀到仇敌面前图穷匕见然后自己被咬一口直接吓尿你就知道有多气了。   119、……那个器是不是生意红火啊,我也被他咬过。   120、妈蛋以前我都不敢说,觉得特别丢脸,我也被咬过!刚到手的时候还跟他客气了几句说他蛇首造型逼真……万万没想到……   121、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122、……我用过一次,被咬了之后,他还怪我捏太重……   123、楼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12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捏太重!   125、楼主人呢,快点,等着更呢!   今日热帖③   【公告】西方神台招新(发帖人管理员筝)   从台下到台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在等你,你敢不敢迈出这一步?   1楼、沙发。   2楼、帮阿筝顶顶。   3楼、哎,西方神台的公告也越来越短了,都特么跟北方神台学啊?   4楼、呜呜呜阿筝我要来台上娶你啦~   5楼、4楼你不要以为萌妹子头像就真的是萌妹子啊,万一是抠脚大汉呢?   6楼、不管男女都先抱走我家阿筝,你们慢慢吵。   ……   77楼、具体公告内容呢?一句话没了?   78楼、楼上……你不知道最近所有神台都流行短广告吗?以前那种一二三四你我他的已经落伍了。   79楼、观望中。   80楼、求出盘点贴,想知道西方神台都有哪些大佬飞升过!!!要是看见偶像就决定以西方神台为目标奋斗啦~   81楼、一般不会告诉你飞升的是哪个神台吧……   ……   412楼、话说论坛里有飞升过四方台的谕主吗?   413楼、没有吧,那边没wifi。   414楼、筝筝对不起,没有wifi我还是不去啦!!(哭——)   415楼、筝老婆我来啦!!没有wifi又怎么样!!!!有阿筝就好!!!   416楼、……你们宅男不要理直气壮地说人家是妹子好吗?万一飞升上去之后发现不是,那不就尴尬了?   ……   1690楼、等了一天了,还是没有出细则……   1691楼、头像越来越萌,公告越来越短,真不知道西方神台在打什么算盘。是又想扩招骗人上去吗?   1692楼、一天不出细则就一天不做决定。   1693楼、官方又装死。   1694楼、官方装死不是常识吗?每次问到关键问题就装死不答,你以为他们没在看论坛嘛,其实删起贴封起号来还是溜得一逼。   ……   7695楼、细则到底什么时候出?   7696楼、我怀疑这届根本没有细则。   7697楼、不会吧……要不然等等看其他神台的公告?   7698楼、等其他神台+1。   7699楼、哎,被西方神台绑票了,不爽。   特别番外③谕主论坛   近日,为了在紧张忙碌的神选中让大家体会到一丝温情,四方台神选事务组特别成立了匿名谕主论坛——四方坛(……)   今日热帖①   【求助】那个,早上起来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是不是权鸩啊?(发帖人匿名)   [图片1].jpg   [图片2].jpg   [图片3].jpg   1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2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   3楼:楼主,你这个比较像吻痕。楼下保持队型。   ……   17楼:楼上别闹,楼主你的天权是什么?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18楼:17楼你看版规了吗?明令禁止询问其他谕主天权啊?赶紧自删行不行?   楼主:大家不要歪楼,我是很认真地在问。   可以透露一下我的天权会让皮肤变色,所以看见脖子上有奇怪的痕迹才跑来问的。   求大大们解答,万一真的是权鸩先兆怎么办?   32楼:你这么一说,情况确实有点危险,建议立刻停止使用天权。如果还继续恶化,要么准备后事,要么就得下血本买通四方台了。   33楼:什么?还能买通四方台的?   34楼:32楼你回来???四方台还能买通的???我第一次听说???求内幕啊!!   35楼:是啊是啊,你回来!!   ……   77楼:卧槽,这么久没回音,32楼不会已经被四方台处理掉了吧。   楼主:大家好,脖子上的确实是吻痕。   我跟我的器已经在一起了,谢谢大家。   79楼:………………楼下来。   80楼:楼下拒绝发表评论并吐出了这口狗粮。   81楼:哎,我都不知道是该先问买通四方台的事情,还是先喷楼主了。   82楼:同上。   今日热帖②   【资源】盘点一下我用过的那些罪器。(发帖人六个核桃)   先声明楼主不算大佬,所以对罪器的整理可能不太充分,欢迎大家补充。   “罪器”是什么大家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专门用来杀谕主的一种器,能力偏强,很少失手。   作者有话要说:待替换。 第204章   几方天柱都被守护起来, 假神选也有条不紊地展开,计划正稳步推进。只要凑出足够的力量,便能僭越台上台下的距离,涉足只有神存在的领域。   假神选进入最后阶段时,三圣尊已经做好一切准备。   白琅也依然从容稳重。   但是折流很担心。   白琅饮鸩太过, 早晚会走向灭亡。虽然现在看不出什么兆头, 但是……每次尝试触碰她时碰到的冰凉镜面, 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折流上人,我想求见掌门真人。”   沈砚师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   折流抬起头,看见白言霜领着沈砚师, 就站在无极殿阶下。   折流传声通报。   过了很久, 里面才有回声。   只听白琅道:“现在不大方便, 请砚师先回吧, 晚些时候我来找你。”   沈砚师欲言又止,想要上前。   折流手中锋芒一闪,横剑架势,有意避开白言霜。   白言霜微微皱眉:“沈公子先回去吧,白琅应是身体不适。”   沈砚师只得退下, 临走前提醒折流道:“我从东方天柱收到消息, 好像有你的故人下台来了。”   折流怔然。   故人……他都不记得了。   沈砚师走后,殿门打开, 白琅唤折流入内。   折流看见她在鱼池中坐着, 长发静静飘散,眼前游过一尾尾她亲手养的鱼儿。   据说其中有一条也叫折流。   “该备战了。”白琅从通透的水晶中看出来, 水波翻滚,她的面孔被扭曲分割。   “备战?”   “刚刚我在镜中见过砚师了。东方神台在调查假天柱之事,沉川已经抵达台下,很快会来这里……”   白琅揉了揉眉心。   台上分出胜负的速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东方神台定是稳操胜券,才有余力管台下的事情。   “沉川……我知道,和我一样是剑器。”折流默默道,“他是怎样的人?”   白琅摇摇头,头上金角勾过漂浮的藻荇:“我不熟悉……”   外面传来“轰”的一声,整座无极殿,连带着正阳道场都颤了颤。   白琅从池水中起身,一步走到白玉阶下,一步又迈入金朝阳中。折流看见她长发飘散,仍残留着水纹的波动。   她到底入鸩多深?   “你……”折流忍不住开口。   “嘘。”白琅朝他眨眼,温和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此战之后再说吧。”   “但是……”   “轰!”   外面又传来一声巨响,只不过这次震荡感轻许多。折流看见白琅周身水波漾漾,镜面悄无声息地展开,眨眼就泛滥到正阳道场边界,与外敌倏忽一触。   剑意如川,自九天垂下,带来凛冽森寒。   “来了。”白琅低声提醒。   下一刻,一名男子持剑破开殿门,大步跨上石阶。   这人黑衣白发,身形高瘦,瞳中寒如冰封,剑光煌煌然却感觉不到半分温度。   折流看着他怔了怔。   太像了……这个人,和他。   站在他的对立面,就跟照镜子似的。   同时,还有更特别的感觉。   “沉川上人,好久不见。”白琅蔼声问好,并不见礼。   沉川不应,拔剑出鞘,光华烈烈,寒川天降,万道剑气涌流而至,倾盆覆顶之势前所未见。   折流对“沉川”这人没有印象,但眼前的剑意却引得他心绪不宁。   他感觉很奇怪,好像这一刻,持剑斩向白琅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折流想,他是不会对白琅挥剑的。   于是沉川的剑势,停在了白琅一尺之外。   三剑一体,每一个人的情绪都会引动其他人的剑势。   沉川寒冷的目光迅速转向折流:“折流上人。”   他问好的口气如同宣战。   折流并指抚过剑身,漫不经心应道:“听说你是与我神魂相系的剑……”   沉川冷笑一声,再度出剑。   这一次,剑刃被煌川架住了。   白琅取器相挡,身影幻灭,与沉川分庭抗礼。   “你对上谕主可不占优势。”她平静道。   “你不过是台下客罢了。”   沉川后撤收剑,再度出招,一点光携万仞锋,剑气凶狠刺骨。他是三剑中最为凶悍无情的一个,剑招简单,丝毫没有花哨的技巧,完全以力压之。   “小心……”折流低声提醒。   白琅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转眼就在剑芒中碎裂成无数重身影。   水纹波动,碎镜上的光芒粼粼闪烁,温和无害。   沉川明显一怔,他以为这剑必中——这剑也确实中了,只是未能刺入血肉之中。   “我是台下客,你又是什么?”   白琅的声音近在耳边,沉川猛然回首,一剑飞出,却只发出清脆的碎声。   “不过是台上傀儡罢了。”   音色骤冷。   窒息感不知从何处起,水纹越来越密集,剑纹全数凝固镜中,锋芒清晰,却和镜中世界一般无害。   沉川被压制时,神色依然平稳。   “难怪你如此从容……原来是饮鸩借力。”   他收剑回鞘,眼神有意无意掠过折流。   “那我就不必多费手脚了,反正你迟早自取灭亡。”   折流面色微沉,开口想说什么,却被白琅打断。   “既然来了,就先留下吧。”   她张开双手,镜世张开,然后如翁合的鱼口般归拢。张合之间,沉川的身影一下就被浪涛吞没,反抗的剑芒打在镜世之上,也只如水面般荡开重重波澜。   “饮鸩真的会死吗?”待所有气息沉定下来,折流才问白琅。   “砚师马上就来,等会儿我们需要审问沉川一些事情……”   折流锲而不舍地问:“你死之后,我应该怎么办呢?”   白琅沉默良久,道:“不会死的。”   折流心下反而更沉。   一定是会发生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我饮鸩太过,只会迷失。”   会失去信念,没有方向。   会像镜主一样,迷失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拷问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会……失去正确的判断。”   白琅坐在阶上,折流侧头,看见她长发漂浮着,如浸泡水中。   “至于你怎么办……”她抬起头,正好与折流对视,眼神很郑重,“折流,你是悬在我头顶的剑。如果有一天我迷失了,你也会随之落下。”   “我不懂……”折流其实懂了。   他只是怕说出来。   但是白琅没有放过他。   “如果有一天我迷失了,你得杀了我。”   “我做不到。”   “你可以。”白琅语气温柔,“你以前做过的,以后也一定可以。”   在这一个瞬间,折流觉得她很残忍。   他重生后,是支离破碎的。白琅完完整整地拼好了他,不光恢复了光鲜美丽的表征,也还原出肮脏丑陋的疤痕。   比如弑主。   “我做不到……”   折流话音未落,手心就被她一触。   白琅轻“碰”了他一下。   “一定要做到。”她沉静地说,“这是我作为谕主的命令。”   折流本能地伸手触碰她,却只抚过冰冷的镜面。他心下莫名惶恐,仓促地收手,又被她拉住。   “作为白琅的请求则是……”   她拉住他,他顺着这力量一点点低头,到她唇边,近在咫尺地倾听远隔天涯的声音。   “杀了我之后,你要好好活着。”   折流怔住了,许久未发一言。   直到沈砚师急匆匆地赶到,尬笑着说:“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什么了。”   折流这才迅速直起身子。   白琅回头道:“无界镜世捕获了沉川,让三圣尊从他这儿撬出台上的情况。”   “是。”   魔尊们做刑讯逼供之类的事情,总是分外顺手。   很快,台上的情况就已经明了。   现在战事结束,东方扇主稳坐钓鱼台,琴剑易主,西筝无主。西王金母很有机会篡夺其位,但是不知为何,她并未干涉台上战事。   “现在战局定下,假天柱成形,稚女命已经等不了了……圣尊们想问问你的意思。”   “出征吧。”   白琅敛袍起身,一句话掀开战事。   台下的十绝境基本已经被灵虚门、天殊宫平定,伪天柱和无界镜世下无人堪为敌手。她一声令下就可以聚集成千上万的强大修道者,朝着通天之路进发。   但是她没有。   “若想逆天,则行逆天之道。若是不想……那也由他们自己。”   在她的坚持下,三圣尊少有地在征选部下时采取自愿制。   魔境、仙境、中立境,被集结起来的修道者登上了伪天柱。无界镜世化作游鱼将他们吞入口中,载着他们上升。   越往上攀登,无界镜世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大。   但白琅样子很从容,折流知道她一直在饮鸩——她在毫无节制地滥用天权的力量。   这力量从何而来?自然是伪天柱。   这根,他们正在攀登的伪天柱。   “你知道吧,她相当于一点点把我们的后路吃掉了。”   魔军当中,衣清明是最闲适的那个。   他一直在三圣尊身边游荡,远远看着开路的仙军,眼里有几分无聊。   “我知道。”虚极天尊平淡地扫了他一眼。“你想逃还来得及。”   衣清明暴躁道:“我?想逃?最想逃的应该是九谕阁那群孬种吧!”   “嘘。”解轻裘比了比手指。   他看一眼前面的白琅,又看了眼后面的中立境谕主。   “九谕阁本就是四方神下设,他们心有顾忌也是正常的。”   衣清明嗤笑:“九谕阁是四方神下设,这些人估计都是他们安插来的叛徒。别到时候……”   “荆谷为什么会来?”夜行天冷不丁地出声,打断他的瞎扯。   +   “您为什么要来?”   金氏姐妹也无法理解谷主虞病的抉择。   在荆谷管事们眼里,率仙魔围困荆谷的白琅,毫无疑问是敌人。   但在行前,她却入镜来荆谷与虞病相商,甚至将他劝服,让他率荆谷众人与之同赴登天之路。   金人怡急道:“谷主,她都跟您说了什么?”   金人怜紧接着说:“您可千万不能为那弑师狂徒所惑啊!”   虞病目光扫来,稍有些沉。   金人怜收敛了脾气,她猜,虞病是不喜欢她这么评价白琅。   “没说什么……她只是向我许诺,往后不再为难荆谷罢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管事们面面相觑,不解为何。   虞病却独自垂下目光,想起那天白琅找到他所说的话。   “我饮鸩太深,此番出征,是不能活着回到地上的。”   她坐在空气中,周身浮动着水光。   她说:“本来想把这差使交给折流……可是他多半做不到。所以……我才冒昧来找谷主,我知道您素来是有决断的人。”   虞病从她断续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微妙的情感,心中不由浮出“遗志”二字。   白琅俯身靠近,低声道:“登天后将有……届时我会……你务必要……”   “谷主?”   白琅的声音打断了虞病的思绪。   “何事?”他应道。   “劳请金氏姐妹开道。”   面前是通向台上的最后一重关——天门。   白琅要以无界镜世保护众人,不能妄动,所以让金氏姐妹出手破障。   金氏姐妹虽不情愿,却也只能照办。   在她们的控制下,星幕一点点压低,在天门前形成雀桥一般的美丽光景。   无界镜世所化的游鱼紧紧跟上,从天门一跃而入。   脚下星辉万丈,空中漆黑虚无。门内的气息明澈又深邃,有种微妙的矛盾感,却又如此浩瀚伟大,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大道”之前。这股比修道者历史要遥远不知几万亿的沧桑气息笼罩着台上,给人一种“天下为棋”的不可抵抗之感。   天柱之上,天门之下。   这里是离“道”最近的地方。   “能看见这副景象,死也值了。”   “啊……啊啊啊!我的修为又突破了!”   “这……这里面,便是我们要与之为敌的人吗?”   门前,有人退缩,也有人顿悟。   无界镜世的队伍渐渐分割。   白琅站在鱼首之上,坦然前进。   “我说了中立境那些人都是孬种。”衣清明不满地说。   解轻裘道:“谨慎一点也不无道理。”   衣清明想征得自家师兄的支持,却发现他一直在看鱼首。   “啧。”衣清明有些恼火,“别看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欢她。”   夜行天投来锐利的视线,一会儿又安静了。   “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低声道。   +   金氏姐妹以星幕开天门,门内的景象也渐渐展示在台下客面前。   这是一片看不见边界的星海,每一个闪光的星辰都有一界之大,入眼却如芥子般细小。它们彼此之间相隔千万里,便是遁术也难以抵达。而且上界没有灵气,只能使用天权,难怪需得胜者方能入内。   在这里无界镜世面临成百上千倍的压力,仅能保护仙境众人。   稚女命制造魔域,为魔境众人提供庇护;金氏姐妹有星幕,笼罩着中立境众人。   这样分摊压力后,所有人继续前行。   白琅已经从沉川这里得知了四方柱的情况,从假天柱上来,离得最近的便是东方天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方天柱所在的星辰环绕如同扇形,远看色彩斑斓,近看一片狼藉。周围没有任何人迹,但是有许多疑似“壳”的躯壳。有谕主利用天权回溯光影,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没来得及归壳就死了。”沈砚师天权无所不知,这时候派上用场,“看来台上战况惨烈。”   白言霜劝道:“此地凶险,最好不要多留。”   折流突然想到什么,问白琅:“你有准备壳吗?”   白琅看着他,微笑摇头。   折流又意识到,她没想过要活着回来,心里有些郁结,恨不得掉头就走。可是回头张望,他又想起白琅饮鸩,将后路全部吞噬了。   她真是,生路死路,一条不给,只许他照着她说的做。   怎么能……   怎么能像这样残忍?   谕主们四散排查这片星域,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备用的壳之外,台上谕主全部都消失无踪了。   “没见到尸体,这是好事吧?”解轻裘悄声问。   他师兄只冷笑一声,显然不这么觉得。   沈砚师有些焦虑:“扇主也不在,这不应该啊。我觉得肯定是他赢了争端……”   “兴许台上谁也没有赢呢。”白琅若有所指,看了一眼白言霜。   白言霜不解她的意思,再想问,白琅已经不在看他了。   沈砚师表情有些浮夸:“你是说他们互相残杀,全死完了,让我们渔翁得利?这就更不可能了!”   白琅摇头。   谕主们扩大搜索范围,前往琴、筝、剑三方,那里的情况与扇主这边一样,只剩壳,没有谕主。虽然遗留了不少战斗痕迹,却看不到一具尸体,更没有半个活人。   “我们前往中央天柱吧。”白琅最终决定道。   白言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中央天柱不是早就……”沈砚师紧皱着眉,突然表情大变,“西王金母呢!?”   所有人视线都看向白言霜。   白言霜哑然,半响才道:“我不清楚……近日未有联络。”   “好了,先去中央天柱。”白琅为他解围,直接驾驭无界镜世前往中央天柱。   远远看去,那里是一团模糊的星云,似乎被填满了陨石,又似乎空无一物。离得越近,它的面目就越模糊,越发不可琢磨。在这团星云前,无界镜世、星幕、魔域全部都被拦下了。一道七彩流光射破苍穹,那是西王金母的天权。   有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光中。   白琅敛衣轻躬:“看来镜主已经平息了上界征伐。”   所有人肃然望去,却无一人可以看见那人影的面孔。他似是万物,又似无物,看的人心间有什么,照出他的样子便是什么。他身侧的西王金母倒是雍容华贵如旧,风情不减半点。   “台上征伐因我而起,自然要由我平息。”镜主低叹。   声音入耳,所有人齐齐后退百里。   镜主仅有拒阻之念闪过,便让他们无法再进一步。   除了白琅。   她向着镜主踏出一步。   一道平滑的镜面在她足后落下,将她与所有人分割开。   “天道之外尚有天,天外天中亦有人。”这是镜主对白琅说的第二句话,“我称其为‘天外客’。”   他将所有人隔开,只留白琅,对她道:“无数载之前,因我迷失镜中,中央天柱无人镇守。天外客趁机侵入天幕之下,取代了四方天柱的位置,想要由内而外破坏天柱,进而大举进攻十绝境。现如今,想要重整秩序太难,我只能……”   “将所有人杀光?”白琅安定地注视着他。   镜主未答,只是继续道:“是我任性,沉寂万载。如今伊川将我复活,我也该重新担起镜主之职,擎天立地,抵御外敌。”   他面前展开一本经书,上有模糊不清的四字《擎天心经》。   他将台上谕主的力量全部都聚集起来,凝作了这本书册,重定五根天柱。   “只差一丝丝了。”他看着白琅。   白琅明白他的意思:“台上台下,所有的力量,你全部都要。”   “破而后立。”西王金母突然发话,神情凛然,“镜主是要毁台上天柱,灭台下十方,重建新秩序。”   镜主又是垂首低叹。   即便是以镜为躯,白琅仍能揣测出他神情中的优柔。   即便复活了,即便决心重挑重担,即便有着守护十绝境千万载光阴的历程,他仍是温柔犹豫的。   他仍然是会迷失方向的,不合格的领航者。   “破而后立……”白琅笑了起来,又有些悲哀的样子,“我未见您破而后立。”   西王金母蹙眉,镜主看着她,视线又飘远。   “我只见您死而复生。”白琅说。   她又紧逼道:“我只见您像玻璃花瓶似的,碎裂又被拼凑起来,一千次一万次,碎作粉末,再怎么手艺精湛的匠人,也没法将您变回原样了。您有无数道裂纹,无数个伤口,无数种一眼就能看穿的破绽,每犹豫一次,这些裂纹又多一道。”   “我……”镜主微滞。   白琅眼中,他的面孔裂开了一道纹路。   她继续往下说。   “同样的……这个世界也不会破而后立。”   “它只会和您一样,因征伐,因贪欲,因迷茫而出现裂纹。再怎么把它摔碎了重新拼凑,也只能让它苟延残喘。”   “镜主……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个世界,仅靠‘守护’是不够的。”   伴随着话语,白琅面前也渐渐浮出一册书——《擎天心经》。   它和镜主那本《擎天心经》一样,只不过色泽黯淡些,因为它是靠台下力量聚集而成的。但它的线条更为清晰,西王金母即便是不用天权,也能在群星之间将它看清。它太坚定,太纯粹,也因此,而太过强大了。   “您当了这么久的守望者,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天柱不存在了,天幕坠下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白琅捧着书,问镜主。   “会毁灭。”镜主犹豫一下,又道,“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白琅放开了书本,书页翻看,疯狂舞动,一字字成句成篇,莫名的吸引力指向镜主面前的书页。很显然是白琅的意志更加坚定,另一册书上的金色渐渐被吸聚过来,形成漩涡,化作风暴,四方天柱都在往中间卷曲,最后泯灭在书页中央。   “你我所见的世界,并不是一件被束之高阁的死物。如果只是守护,只是庇佑,那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路。”   “我想见证它的兴衰荣辱。”   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它有好的部分,有坏的部分,有强大的方面,有脆弱的方面。那么,也像一个活着的人一样,它会有生老病死。以四方柱禁锢也好,不断修补也好,打碎重组也好,对于鲜活之物都太残忍。   “擎天立地……”白琅笑着张开手,“倒不如开天辟地。”   一束光聚集在书页上。   “擎天”二字崩裂。   漆黑天幕被冲开一线空洞,厚实大地被破出一道裂纹。仿佛置身蛋壳之内,被保护了万千载的隔膜,被彻底分辟开来。   这一日,在混沌蒙昧的天幕下生活无数载的十绝境,终于见到了天外之天。   来自天外的未知恐惧降临。   但是有人将自己的尸骨化作灵山,血脉化作涌流,发丝形成星幕,重塑十绝境天地,让之焕然一新。   从今往后,此世生死荣辱与共。   她即万物。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