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saosan】整理 =========== 皮囊师 作者:童亮 =========== 第一章 破绽   在离洞庭湖不到五里的地方有一户没落的大户人家。他们家房产非常多,可是人丁单薄,只有夫妻俩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这孩子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鲤伴。   鲤伴家的楼上几十年都没有人上去过,楼梯早已被虫蛀坏,如豆腐渣,一碰就唰唰地掉木粉。   家里人叮嘱鲤伴不要踏上楼梯,免得楼梯断掉摔下来。   鲤伴知道家人不让他上楼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楼梯容易断,另一个则是楼上住着狐仙。   狐仙在楼上住了很多年。这狐仙有时候会下楼来散散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从破烂的楼梯走下来的。   很多人都曾看见那狐仙拖着一条扫帚一样粗的尾巴在地坪里走来走去,尾巴上像钢针一样硬的毛就在地上留下一排排整齐的痕迹,像是谁的皮肤被仇人的指甲狠狠挠伤了一样。   鲤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个狐仙,鲤伴的妈妈却见过好几次。   妈妈告诉鲤伴说,那狐仙穿的是蓝布长褂,脚踏白底松糕鞋,但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正脸,看到的都是他的侧面或者背面。   妈妈说:“他大概还没有完全修成人形。狐仙修炼成人需要五百年,因此他看到我们人会很羡慕。我们一出生就得人身,他得人身要修五百年。这个狐仙还没有到五百年,所以他不能像我们一般人一样自在,他还差一点。”   鲤伴虽然没有见过楼上的狐仙,但是他经常在晚上听见楼板上有老鼠跑动的声音,有时候吱吱呀呀,有时候唧唧叫,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之所以认为那是老鼠跑动的声音,是因为梦中被无数次吵醒后,爸爸妈妈捂住他的耳朵,叫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继续睡觉。   鲤伴问起,爸爸妈妈就慌慌张张地说是老鼠的声音。   鲤伴不明白爸妈为什么这么怕老鼠,他都不怕。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不好意思跟爸妈睡一个床,晚上独自睡觉也不再害怕,妈妈便给他收拾出了一个单人间。   从睡进单人间的第一天起,他就怀疑以前听到的声音不是老鼠发出的。因为除了吱吱呀呀和唧唧的声音外,他还听到了细微压抑的女人声,似乎非常难受。   鲤伴将他的新发现告诉爸妈。爸妈知道隐瞒不住,只好无奈地告诉他,楼上除了狐仙,还住了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被装在一个古老而漂亮的花瓶里,不能自由行走,所以几乎没人见过她。   鲤伴不理解,问道:“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装在花瓶里?”   爸爸告诉他说,女人是狐仙背回来的,长得很漂亮。可惜女人的四肢不见了,肚子也被划破。狐仙找他借了一个从祖上留传下来的大花瓶,将那漂亮女人装在花瓶里,只有俊美的脑袋露在瓶口外,就像从山上摘回来的花插在花瓶里一样。   爸爸解释说,以前不让他知道,是因为他还小,不该知道的东西就不应该让他知道。   鲤伴还是不理解,问道:“那漂亮的女人晚上叫唤什么呢?吵得人睡不好觉。”   爸爸妈妈红了脸,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鲤伴觉得爸爸妈妈隐瞒了他,便去问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明尼。   明尼比他大两三岁,知道的东西很多,天上的每一只鸟、山里的每一棵草,他都能叫出名字。   明尼坏笑着告诉他说:“狐仙是男的,当然需要女人呀。”然后明尼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些悄悄话。   鲤伴懂了他的意思,担心地问道:“说不定会生下一窝小狐仙吧?楼上岂不是会更吵?我以后还怎么睡觉?”   明尼嘻嘻笑道:“你放心吧,那个美女是装在瓶子里的,没有可以生小狐仙的肚子。”   明尼鼻子高、眼睛长,村里老人说他长的是狐相。他后脑勺有一小块头发是白色的,从出生时就是这样。村里老人说,这是早慧的表现,长这种头发的人年轻时就有常人难及的智慧。   鲤伴问:“狐仙和花瓶里的美女为什么要住在我家楼上,不住在别人家的楼上呢?”   明尼说:“因为你家房子太多啦,而且没什么人住,他们自然要来你家。”   鲤伴问:“那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呢?”   对鲤伴来说,楼上的住客毕竟太吵了,而他的睡眠很轻。   明尼想了想,说:“那可不一定,我猜至少要等花瓶里的美女有了手脚,能自己走下楼吧。”   鲤伴又问:“那你说花瓶里的美女什么时候会有手脚呢?”   明尼耸耸肩,说:“这你得问她自己或者狐仙……”   这时,明尼的堂妹映荷凑了过来,打断她堂哥的话,说:“才不是呢,我妈说他们是在这里躲难,只要皇上在位,他们就不能离开这里。”   明尼斜睨了映荷一眼,说:“你妈妈的话能信吗?”   映荷的妈妈与这里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不论酷夏还是寒冬,天天穿着一双木头底的人字拖。据说映荷的母亲以前去过海外,在遥远的海岛上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只穿木头底的人字拖了。她说话的方式也很古怪,常常答非所问,风马牛不相及,几乎没人能跟她好好说过三句以上的正常话,更多时候一句话都跟她说不了。   如果有人早上碰到她,跟她打招呼说:“早啊!”   她就嘟囔说:“早什么呀?槐花树下面的蝈蝈叫了一整夜,刚刚才睡下。”   因此,很多人认为映荷的妈妈在海岛感染过影响脑子的病毒,因此都把她说的话当作耳边风。   映荷着急了,跺着脚说:“要不你问你妈妈或者鲤伴的妈妈,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巡抚大人带了好多兵马围了鲤伴家的楼,要把狐仙抓走。”   “那狐仙为什么还在这里?”明尼问。   他们早就听过曾有千军万马来过这里的说法。明尼和鲤伴在山上捡到过生了锈的大刀和马蹄铁,不过他们不知道这也跟楼上的狐仙有关系。   映荷说:“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围困狐仙的兵马突然撤走了,狐仙仍然住在这里。”   “天下修炼的精怪那么多,巡抚大人为什么要抓他呢?”明尼又问。   且不说天下,就洞庭湖一带,修炼的飞禽走兽也不占少数。洞庭湖是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人杰地灵。近水楼台先得月,天上、地下、水中的生灵沾了灵气,难免比其他地方的生灵要多一些灵智,从而多一些修为。   映荷说:“我妈说是因为狐仙楼上的女人。”   “因为她?”鲤伴禁不住问道。   映荷说:“嗯,我妈说她是当今皇帝陛下喜欢的女人。”   明尼不信,讥笑映荷说:“你妈妈的话不可信,谁不知道当今皇上荒淫无道、草菅人命、为所欲为!怎么可能当年围住了狐仙又撤走兵马?怎么可能让喜欢的女人困在一个花瓶里,留在鲤伴家的楼上?更不可能让狐仙安然无恙地活到至今。”   鲤伴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映荷生气了,说:“鲤伴,要不你自己去楼上问一问,看看我妈的话可不可信!”   鲤伴连忙摇头。   “我爸妈叫我不要上楼。我想他们担心狐仙会把我吃掉。”鲤伴胆怯地说。   明尼神秘兮兮地说:“那狐仙是吃人的,他想修炼成人形就要补充灵气,人又是最有灵气的。你不上楼还好,一上去就会变成他的下饭菜。”   鲤伴当然不敢贸然上楼。上楼的念头在他心里出现过许多次,因为害怕腐朽的楼梯断掉,害怕狐仙,他才一直没有上过楼。   让鲤伴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上楼去找狐仙,狐仙倒是下来找他了。   那是一个阴雨天。雨水从头天晚上开始就在下,下到了第二天中午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早上的时候,明尼的父亲来到了这里,说水库的堤坝怕是扛不住了,要鲤伴的爸妈帮忙加固堤坝。   水库下游有上百亩田地,田地里种着刚刚成熟的庄稼。一旦水库决堤,下游的田地被淹没,原本是丰收的年头要变成寡年了。   鲤伴的爸妈不种田,但是水库下游有五六十亩祖传的水田,是租给别人家种的。如果种田的人颗粒无收,那么他们家也收不来租子。何况平时乡里乡亲的,鲤伴的爸妈从来没有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从来都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鲤伴读过一篇古文,古文里面写了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那里的人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鲤伴并不羡慕,他除了觉得这里的人都很好以外,这个地方恰巧叫作“桃源”。春天的时候,这里也有许多桃花,也落英缤纷。   鲤伴住的房子前面也有一片桃树林。   不过这个季节没有桃花。   爸妈跟着明尼的父亲出去之前再三交代,叫鲤伴乖乖看家,不要出去。   鲤伴便坐在大门口,伸出脚去接从屋檐落下的雨水。清凉的雨水打在脚上,非常快活。   正在他高兴的时候,雨水突然没有了。   “这样会着凉的。”一个略微尖细、不男不女的声音在鲤伴的身后响起。   鲤伴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看见一身蓝布长褂。   “不要看我!”那个声音警告道。   鲤伴连忙低下了头,便看见一双白底松糕鞋。   他知道了,发出这种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想见的狐仙。   头顶上发出“嘭嘭”的声音,他知道那声音是从屋檐落下的雨水打在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上,是那把油纸伞替他挡住了雨水。   那“嘭嘭”的声音,跟他的心跳声一样大。   他觉得自己就像爸爸讲的叶公好龙的故事里的人。他特别想看到狐仙,哪怕一次也好,可是狐仙站在身边的时候,他却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头转回去。我有个事情要拜托你。”他说道。   鲤伴想发出“嗯”的声音,可是紧张得连这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转回了头,看着前面的桃树林。   “待会儿会有我的老朋友来这里,他会问你我在不在。你不要回答在或不在。他又会问你,我是不是在楼上。你就说,楼上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鲤伴感觉嗓子被谁捏住了一样,他只好换了种回应的方式,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把脚收回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鲤伴急忙收回了脚。   雨水又从屋檐落了下来,打在石阶上,溅到了鲤伴的脚面上。雨水似乎比刚才还要凉。   鲤伴急忙又往后退了一些。   油纸伞不在了。   他回头一看,蓝布长褂和白底松糕鞋也不见了。   但地上有一长串水印子,一直延伸到梯级间那儿。   “老朋友?他住在楼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有谁来找他,怎么会有老朋友?”鲤伴心里犯嘀咕。   过了一会儿,鲤伴在屋檐下坐得有点无聊了,想去找明尼玩,可是有了狐仙的嘱托,他不能离开这里半步,于是只好继续看外面越下越大的雨,看前面的桃树林在雨下哆嗦。   忽然起了一阵劲风。   一片桃树叶竟然飘了过来,落在鲤伴前面不远的石阶上。   鲤伴朝那桃树叶看去,竟然看到桃树叶上有一只蚂蚁。它的触角似乎因为太湿而粘住了叶子,不能像鲤伴往常看到的那样翘起来。它紧紧地抓着叶子上突出的叶脉,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但它没有死。死了的话会从叶子上落下来,然后被叶子下面的水流冲走。   对鲤伴来说,石阶上的水流并不大。但是对一只蚂蚁来说,那不次于大江大河。   桃树叶就是它的船,它一旦落水,就会被雨水淹死。   那段石阶在屋檐外,雨滴落在桃树叶上,眼见着就要将它的“船”淹没。   鲤伴心想,它可能是桃树林里的蚂蚁,刚好爬到树上觅食的时候遇到了大雨,就一直躲在叶子下面避雨。可是连绵不绝的大雨将叶子从树上打落,叶子又恰巧被大风刮起,它才落到了这里。   鲤伴心生怜悯,自言自语地说:“唉,小家伙,你既然住在前面的桃树林里,也算是我的邻居。”   说完,他一手遮头冲到了雨中,将那片桃树叶小心捡起,然后急忙回到屋檐下,将桃树叶放在干燥的地方。   那只蚂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脱险,仍然死死抓住叶脉,仿佛它天生长在了这片叶子上。   鲤伴对它吹了一口气,说:“走吧。”   蚂蚁的触角似乎感受到了鲤伴吹出的气息,也似乎听到了鲤伴说的话,它竟然动了动触角,从树叶上爬了下来,往墙角里爬去。   鲤伴见它走了,便坐回原地。   刚坐下,他就看见一把黑色油纸伞像雨后猛长的蘑菇一样从桃树林里伸了出来。   待那油纸伞更近一些,鲤伴才看清楚伞下有两个人。   再近一些时,鲤伴看到伞下的两个人长得怪模怪样,并且非常相像,仿佛是同一个人。   他们的嘴唇上和下巴上都有长长的胡须,可是都只有稀稀几根。嘴巴都瘪起,似乎可以挂一把茶壶上去。衣服都是灰不溜秋的,由于两个人共用一把伞,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打湿了,几乎贴在了身上。   鲤伴心中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不多打一把伞呢?斜风大雨的,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还不如不打伞。   那两人走到刚刚桃树叶掉落的位置站住了。   其中一人问:“请问他在吗?”   另一人说:“我们是他的老朋友。”   鲤伴早有准备,所以不太惊讶。他瞪大眼睛,假装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其中一人又问:“他是不是在楼上?”   另一人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鲤伴按照狐仙交代的说道:“我们家楼上已经空了好多年啦。”   其中一人侧头,说:“他是不是在骗我们?我听说他就住在这里。”   另一人说:“他是好人,刚刚还救了一只蚂蚁,应该不会骗我们。”   鲤伴暗惊:“他怎么知道我刚才救了一只蚂蚁?”   鲤伴回头朝那片桃树叶看去,桃树叶不见了,蚂蚁也不见了。   收回目光时,他偷瞥了屋里一眼,狐仙留下的水印子也不见了。   侧头的人回过头来,对鲤伴说:“能否给我们一口水喝?”   另一人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好像很渴的样子。   鲤伴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他没有办法拒绝这两个找他讨口水喝的人。   其中一人得到鲤伴的回应,往前走了一步。   鲤伴急忙说:“你等着,我进屋打水给你们喝。”   他不敢让这两个奇怪的人进来。地上的水印子没有了,但他还是担心他们会闻到狐仙的气味,虽然他也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担心他们进屋之后听到楼顶上有声音,虽然白天他从没有听到过楼上有什么声音。   可是万一呢?   那人见他这么说,只好站住。   鲤伴急忙回到屋里,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   等他跑回屋檐下一看,外面已经没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但是他们站过的地方居然有两条鲇鱼!   鲇鱼在地上甩着尾巴,嘴巴一张一合,极度渴望回到水中一样,鲇鱼须随着尾巴一摆一摆。   鲤伴吃了一惊,脑海里立即闪过将它们捉进屋里、放进水盆里的想法。   他再次冲进雨中,抓起鲇鱼,放进了葫芦瓢里。幸好葫芦瓢大,装下这两条鲇鱼刚刚好。   当捧起葫芦瓢要回屋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待会儿明尼来找他玩,看到这两条鲇鱼的话,肯定会讨一条回去给他爸爸做豆豉蒸鲇鱼。明尼的爸爸最喜欢吃鱼肉了,鱼肉中又最喜欢吃鲇鱼,并且他有水气病,据说吃鲇鱼有治疗的作用。   于是,鲤伴转了个方向,顶着雨朝共用的洗衣塘跑去,将葫芦瓢里的鲇鱼倒进了洗衣塘。   那两条鲇鱼落入水中,却在光滑的石头边不走。那石头是捶衣石,洗衣的人洗干净衣服之后,将衣服放在这块石头上,然后用衣槌捶打,捶出衣服里面的水,这样晾起来之后更容易干。   “你们走呀。”鲤伴对着鲇鱼说道。   鲇鱼头朝着他,就是不游到深处去,似乎还等着鲤伴用葫芦瓢将它们捞上来。   这时,不远处一个撑着伞又提着一只木桶的女人疾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喊:“鲤伴,鲤伴,你不吃鱼,可以给我做鱼汤啊!干吗要放掉?”   那女人是寡妇孙二娘,因为没有男人养家,所以她只得靠给人洗衣洗被赚钱。即使下雨天,她也要打着伞来洗衣塘洗衣服。她不但洗得比别人干净,还花心思做一些薰衣草制成的香料,将衣服染上香气。因此,很多人乐意将衣服交给她洗。   不过洗衣服赚不了多少钱,寡妇孙二娘依然过得比较拮据。此时她看到鲤伴将捉到的鱼放走,免不了有些着急。要知道,她要洗好多衣服才能买得起两条鲇鱼!   寡妇孙二娘这么一喊,捶衣石旁边的鲇鱼立即一甩尾巴,卷起一阵水浪,慌忙往水深处潜去。   寡妇孙二娘赶到塘边,只看到了清澈的水中有两条越来越远的暗灰色鱼背。她叹息一声,幽幽地说:“多好的两条鱼!可惜了,可惜了。”   鲤伴拿着葫芦瓢回了屋,身上已经淋得湿透了。   他放回葫芦瓢,换了一身衣服,又回到屋檐下。他感觉到,狐仙会下楼跟他说话的。   毕竟他帮了狐仙一个忙。   果不其然,他在屋檐下站了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楼梯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从那里下楼了。   狐仙有意让鲤伴听到声音,不然他完全可以像刚才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鲤伴耳朵听着楼梯间的声音,但眼睛仍然看着前面的桃树林。   既然狐仙不愿别人看到他的正脸,鲤伴就不回头去看。   何况即使回头看也不一定能看到,不然以前早就有人看到狐仙的正脸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细微的沙沙声。   鲤伴知道,那是狐仙扫帚一样的尾巴拖在地上的声音。   狐仙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嗯”了一声,那是对鲤伴非常满意的赞叹声。   小时候私塾的教书先生听完鲤伴背诵课文之后,也常常发出“嗯”的一声表示满意。那位知识渊博、为人慈善的教书先生对鲤伴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鲤伴没有在科考方面更进一步。鲤伴的爸爸说,爸爸的爸爸在世时就说了不让鲤伴走入仕途,但字还是要识,书还是要读,世事还是要通明。爸爸的爸爸曾经位居三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名赫赫,这些房产便是他那时候置办下来的,但他却不让后辈再入朝堂。   “你做得很不错。”狐仙用尖细的声音说。   鲤伴开心一笑。   狐仙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低估他们俩了。”   “为什么这么说?”鲤伴问。   狐仙说:“我原以为你说楼上没人,他们就会走。没想到他们借口要喝水,想踏入门槛。幸亏你聪明,让他们在外面等,你自己舀水给他们。这是其一。他们见你将他们拒之门外,又化成原形,希望你大发善心,主动将它们带进屋,放入水中。幸亏你看出破绽,将它们装入葫芦瓢,放生于洗衣塘。这是其二。后来它们在捶衣石旁不走,你没有改变主意,并且吓唬它们,让它们潜入深水。这是其三。”   鲤伴说:“不是我聪明,是他们露出了破绽。他们刚问我时,我不知道他们是鲇鱼精。但是我舀水出来看到鲇鱼时,一眼就认出是他们变化而成。那嘴巴,那鱼须,还有一身灰色,简直太容易看破了。”   狐仙说:“他们已有两三百年的道行,可是还不够。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偶然也会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看到原形。老鼠修炼成人,看到猫还是会害怕;黄鼠狼修炼成人,害怕听到鸡鸣甚至怕人说一个‘鸡’字,因为他忍不住要流口水。”   鲤伴问:“那鲇鱼精怕什么?”   狐仙说:“怕没有水啊。他们为什么下雨天来?因为晴天来他们会渴死。他们为什么要共用一把伞?因为他们怕皮肤干燥。但是他们不能让你看出来,所以假装打伞,却打一把遮挡不了雨水的伞。就连他们想找借口进来,都只想到了借口水喝,不说走累了要歇脚。”   鲤伴点头说:“是哦,如果他们要进屋歇脚的话,我总不能搬椅子出来让他们坐在雨水里。这么说来,谁都有自己的局限,都有自己的破绽,都有自己害怕的地方?”   狐仙说:“是。很久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曾问掌管天文法力无边的国师,他有没有怕的东西。我想,修炼到他那个境界,已经接近神、接近佛了,应该无所畏惧。没想到他跟我说,他害怕得不得了,因为他梦见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嫁给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男人。而他的梦往往会成为现实。”   “最有权势的男人……是皇帝陛下吗?”鲤伴问。   “不,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殿下。”狐仙说。   “那不是很好吗?国师的女儿与皇帝陛下的儿子,像很多美好的故事一样。”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登基之后荒淫无道,在民间广选秀女,纳入宫中,供其享乐。秀女一多,后宫斗争就多,比朝廷还要复杂、还要险恶。有的秀女为了从众人中脱颖而出,不惜将整张脸皮揭掉,换之更白皙细腻的脸皮,不惜将原本完好的骨头削整,以变成皇帝陛下喜欢的身形。”   “换皮削骨?这不是画皮鬼才做的吗?”   “人一旦有了不切实际的欲望,就会变得连鬼都不如。别看后宫美女如云、朝歌夜弦、绫罗绸缎,其实是人间地狱。国师既不愿女儿参与后宫争斗,也不想她备受冷落,所以他害怕。”   鲤伴撇撇嘴,问:“那么,您怕什么呢?”   “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是……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精怪,如果你问他怕什么,他都会说,他没有什么可怕的。”   鲤伴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   狐仙说:“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一个朋友会来找我,这个朋友非常聪明,特别讲究礼节。因此,他来之前必定问清了我的去向,即使你说楼上空了许多年,他也不会相信。但是他想进门,必须得到你的邀请。”   “这是他的礼节?”鲤伴问。   狐仙说:“是,所以,如果这个朋友找来,你千万不要同意他进门。”   鲤伴问:“你这个朋友长什么样子?”   狐仙说:“他既然来找我,就不会以原来模样出现。我如果说他原来长什么样子,反而会误导你。”   鲤伴点头。狐仙说的确实有道理。   鲤伴身后又响起脚步声,这次是从近处渐渐走向远处,到了楼梯间那边。   楼梯没有立即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鲤伴知道,狐仙在那里站住了。   于是,他也没有转身回头看。他觉得狐仙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果然,狐仙又说话了。   “我跟你说过,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会偶然不小心露出破绽。如果你能发现他的破绽,就不用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皮囊掩饰内心,水面掩饰暗流。你能看到的东西,往往它们反过来能迷惑你。你舍弃外表,更容易发现真相。”   鲤伴听得似懂非懂。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仿佛楼梯间腐朽的梯板已经悟到了狐仙的开示,纷纷给予响应。   等到爸爸妈妈修完堤岸回来,鲤伴都没有看见有什么奇怪的人来。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发现鲤伴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他怎么了。   他自然不会说。   当天晚上,楼上的响声比以往大了一些。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来,他发现外面雨停了,天气变热了,树上休息没多久的知了又开始聒噪起来。   到了晚上,人们纷纷逃出闷热的房间,三三两两或者十多人一起到大树底下乘凉。有的小孩相互打闹嬉戏,有的小孩央求大人讲故事,有的老人聊许多年前的往事。   等到月上树梢,鸡犬收声,人也开始犯困。大树底下的人就渐渐回屋睡觉去了。   鲤伴却精神得很,他特别喜欢听老人谈古论今。   还有三四位老人在聊洞庭湖边以前发生过的种种往事,鲤伴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狐仙居然出现了,他站在旁边听老人们聊天。他站在大树底下,树的阴影恰好将他的脸挡住,所以鲤伴和老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褂和一双白底松糕鞋。   老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十年,虽然没见过狐仙的正脸,但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老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停止聊天。   鲤伴跟他有了两次接触,也能勉强保持平静。   鲤伴心想,也许是楼上也闷热得不行,也许是楼上太寂寞了,狐仙才会出现在这里。   当老人们聊到五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甚至聊到他们当年听长辈讲过的往事时,狐仙也插嘴说上几句话,并且说得比老人们记得的还仔细。   老人们听了他的话,纷纷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老人们自然不惊讶。狐仙活的时间比他们和他们的父辈都要长,知道这些并不稀奇。   但鲤伴还是惊讶不已,为狐仙知道这么多事情而感到钦佩和羡慕。   聊到老人们开始打呵欠了,说要回去睡觉,鲤伴便起身回家。   狐仙跟在鲤伴身后往回走。   鲤伴仍然不回头去看狐仙的正脸,但眼睛的余光能看到被月光拉得很长的狐仙的影子。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   走到门口时,狐仙忽然说话了。   “可以先让我进去吗?”狐仙问。   门没有锁,没有闩。爸爸妈妈知道他回来会比较晚,只是将门虚掩,门后靠了一把竹扫帚。轻轻一推,门就可以打开。   鲤伴一手抓住门上的铜环,说:“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他,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正确,我就让你进来。”   狐仙说:“你问吧。”   鲤伴问:“你告诉我说,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你也不例外。那你告诉我,你当初说你怕的是什么。你说对了,你就是狐仙;你没说对,就请回去吧。”   狐仙说:“我怕人看到我的正脸。”   鲤伴急忙拉开门,跳进屋里,反身将门关上。他从门缝里对那狐仙说:“你的回答是错的,我不能让你进来。”   那狐仙竟然语气中带有愧疚,向鲤伴作了一个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不想故意骗你。我是带着我家主人的使命来这里的。还请见谅!”   说完,他转身要走。   鲤伴从门缝里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是不是獐子?”   他愣住了,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鲤伴说:“刚才老人们说到洞庭湖滨有只修炼的兔子时,你笑话兔子的尾巴短。”   他背对着鲤伴,问:“那又怎样?”   鲤伴说:“以前教书先生教过我一句话——獐子笑兔子尾巴短。”   他干笑了两声,说:“有这句话不假,可是尾巴短的不只有獐子和兔子吧。”   鲤伴在门后不吱声。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唉,不过被你误打误撞碰对了。”   然后,鲤伴从门缝里借着月光看到他的尾巴缩了回去,弯下腰将两只手撑在地上,像獐子一样蹦跳着跑了。   鲤伴嘘了一口气,将门闩上,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他刚走到房间门口,就看到窗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望着窗外,身影他已经很熟悉了。   这次,鲤伴不小心看到了狐仙的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   “你做得很好。我想过很多他要变成的样子,但没有想到他会变成我的模样来迷惑你。”狐仙说。   鲤伴说:“其实他跟老人们说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啦,只是我想听老人们把故事说完,就没有戳穿。”   “哦?看来你很有慧根。对了,她也非常感谢你,她想请你上楼。”狐仙说。   这完全出乎鲤伴的意料。   “上……上……上楼?”他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他早就对楼上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想看看那个装在花瓶里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可这是爸爸妈妈再三警告他不要做的事情。   “你已经帮了我们两次忙,她说想要当面表示感谢。”狐仙说。   鲤伴诚实地说:“可是我爸爸妈妈不让我上楼。”   狐仙听了,好像也有些为难。他沉默了片刻,说:“要不这样,你先问问他们的意见吧。如果他们同意了,我再来找你。”   鲤伴说:“好的。”   当他跟爸爸妈妈说狐仙邀请他上楼的时候,爸爸妈妈居然立即点头同意了,跟之前三令五申的时候判若两人。   “你们不是不让我上楼吗?”鲤伴问。   妈妈摸摸鲤伴的头,温和地说:“人家邀请了你,你当然可以去呀。”   爸爸犹豫不定地问妈妈:“就这么空手上去,是不是不太好啊?”   他们讨论要不要上楼的时候,就像是要去走远门的亲戚。   妈妈说:“第一次去,最好带点礼品。”   爸爸问:“可是要带什么呢?狐仙爱吃肉吗?”   妈妈斜了他一眼,说:“他又不是普通狐狸,你说肉是生吃还是煮熟了吃?要送就送点特别的。”   爸爸摸摸下巴,说:“送几匹布?”   妈妈还是不满意,说:“你是送给狐仙还是送给那个女的?你看狐仙缺过衣服吗?那女的在花瓶里,需要衣服吗?要送就送别人用得着的。”   他们讨论了半天,都没有讨论出该送什么。   妈妈问鲤伴:“鲤伴,你说送什么好呢?”   鲤伴说:“送花瓶。”   妈妈疑惑地问:“送花瓶干什么?他们在楼上养花吗?”   鲤伴说:“你刚才说那个女人不需要衣服,我就想,她那个花瓶用了很多年,应该很旧了。如果说她需要什么,应该就是一个新的花瓶吧。花瓶就是她的衣服,送花瓶就是送新衣服,对不对?”   爸爸听了,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妈妈。   妈妈想了想鲤伴的话,忽然一拍手,高兴地说:“对对对!女人嘛,哪个不喜欢新的漂亮衣裳?花瓶就是她的衣裳,送花瓶就是送新衣裳!太好了!”   爸爸这才喜滋滋地夸奖鲤伴,说:“我儿子真聪明!你爷爷留下的花瓶还有好多呢,各种造型的都有。他活着的时候就喜欢青瓷、白瓷、青花、斗彩、冰裂纹什么的。你去挑一件做见面礼。”   于是,鲤伴挑了一件爸爸认为大小合适,妈妈认为楼上的女人会喜欢的花瓶。   楼上的旧花瓶就是狐仙从爸爸那里借的,他知道哪种大小适合楼上女人的“身材”。至于花瓶的图案和色彩,自然是听妈妈的。   妈妈帮他将花瓶里里外外洗了一遍,然后围着花瓶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个地方,怕哪里没洗干净,或者哪里有没发现的裂纹。最后她放心地将花瓶交给鲤伴。   爸爸在一旁笑了,说:“你这就像是给出嫁的姑娘准备嫁妆一样。”   妈妈瞪了爸爸一眼,说:“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把他们当自己家里人了。”   然后她又担心地说:“不知道我喜欢的花纹她是不是喜欢呢。”   爸爸安慰她说:“会喜欢的。”   他们三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挪到了楼梯间。   到了晚上,爸爸妈妈为了方便鲤伴去楼上,都早早地睡下了,免得狐仙因为他们在而迟迟不肯现身。   等到夜幕降临,鲤伴走到楼梯间,敲了敲楼梯板,就像敲门那样。   不一会儿,狐仙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楼梯口黑洞洞的,仿佛是怪物张开的嘴。   “我爸妈答应让我上楼。”鲤伴对狐仙说。   狐仙一点儿也不惊讶,回答说:“上来吧,她等着你呢。”   鲤伴心想,或许是他们白天讨论该送什么的时候,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已经听到了。   鲤伴抱起花瓶要往楼上走。   狐仙见了花瓶,问:“你抱那个东西干什么?”   鲤伴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给她的?”狐仙在黑暗里问。   鲤伴回答说:“嗯。”   “你自己先上来吧,这楼板承受不起你和花瓶的重量。”狐仙说。   鲤伴顿时感觉非常失落。他说:“不要这花瓶了吗?”   这可是他和爸爸妈妈花了很多心思挑选的花瓶。   狐仙说:“花瓶我来拿。”   鲤伴立即高兴起来。   他抬起脚,正要往楼梯上走,却又被狐仙打断。   “第三块、第五块、第八块、第十一块楼板不要踩,一踩你就会掉下去。”狐仙提醒说。   鲤伴心中的疑惑顿时得以解开。原来哪块楼板能踩、哪块不能踩,他都清清楚楚。难怪他能安然无恙地上楼下楼。   “你是怎么知道这几块不能踩的?你能预测未来吗?”鲤伴一边避开狐仙提醒过的楼板,一边往楼上走。   在鲤伴看来,狐仙之所以知道哪些楼板不能踩,是因为他会占卜预测之类的法术。   狐仙笑了两声,说:“我要是能预测未来,就不会躲在你家楼上了。”   鲤伴想不出狐仙还能通过什么办法知道哪些楼板不能踩。   狐仙说:“我用的办法,其实你也能办到。”   鲤伴看了一眼脚下咯吱咯吱响的楼板,问:“我也可以吗?我又不会任何法术。”   狐仙说:“其实原来的楼板已经腐坏了,不能踩了。我把其中大部分楼板换了,又剩了几块楼板没有换。”   鲤伴恍然大悟。这看似神奇的“法术”原来如此简单,简单得让人想不到答案。   狐仙说:“当初这么做,既是为了方便我上楼,也是为了防备别人偷偷上楼,暗算我们。当有人潜入的时候,一旦踩到没换过的楼板,就会摔下去,弄出声响。”   鲤伴上了楼就低下头,虽然楼上昏暗不堪,但他还是担心看到狐仙的正脸。   他盯着狐仙的脚,盯着那双白底松糕鞋。   这时,里面传来了一个非常温柔悦耳的声音,仿佛是初春第一次听到从远方飞回来的鸟儿发出的啼鸣,让人喜悦,让人讶异。毋庸置疑,那是花瓶里的女人发出的声音。   “你终于来了。”女人说。   鲤伴站在楼梯口朝里面看,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楼上的窗户上都蒙了灰,鲤伴以前在楼下往上看时,从来都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进去吧,她等你很久了。我给你拿花瓶。”狐仙说。   然后鲤伴看到那双白底松糕鞋往外走,踏上了楼梯。   鲤伴便平伸了双手,摸索着往里面走。   楼上的房间虽然比楼下少一些,但也有好多间。到底有多少间,鲤伴并不知道。他问过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太久没有上楼,也忘掉了。   “这边,这边。”女人不停地提醒他。   他循着声音向更里边摸索。   很快,他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狐仙的声音响起:“喏,这是他送给你的花瓶。”   “谢谢。”女人略带惊讶,又似乎有些羞涩。   鲤伴听到女人的声音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站住了。   接着,鲤伴听到背后“吱”了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狐仙点燃了一根香,那根香在小木龛里,里面除了一个插着香的拳头大小的香鼎之外没有其他。   “那里原来应该是供奉着神仙或者菩萨的。”鲤伴心想。   这里的其他人家都会供奉一个神仙或者菩萨,以求平安庇佑。   狐仙是面对着小木龛点燃香的,所以鲤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仅仅是一根香火的微光,鲤伴就能看到狐仙了。   鲤伴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俊美得出尘脱俗的脸。   以前教书先生说过,古代最美的四个女人,能让鱼儿见了沉入水底,鸟雁见了空中跌落,月亮见了躲藏云底,花儿见了含羞低头。那时候鲤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到底有多美。此时见了这张脸,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他以前不相信映荷借她妈妈之言说的话:当年皇帝陛下曾经派人围住这座小楼,是因为楼上的女人。   他听老人们讲过,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妆镜多似天上星,胭脂染红护城河。无数入宫前因美貌而骄傲得不可一世的漂亮女人,进宫后三四十年却不曾见得圣上一面,独自在富丽堂皇的宫中老去。曾经的傲气便变成了怨念,每当夜晚寒风刮起,便在宫中呜咽。   圣上怎么可能如此牵挂一个只能装在花瓶里的女人?   他自然是不相信的,他像明尼一样认为映荷的妈妈说的是胡话。   可是此时,他不但因为这张脸而惊讶,更因为映荷妈妈的话竟然如此令人信服而惊讶!   可惜的是,这张脸下面是一个大花瓶。   “害怕吗?”女人问。   鲤伴急忙摇头。   女人微微一笑,说:“谢谢你帮我们的忙,本来应该是我去楼下当面感谢的,可是你看看我……下楼真的很不方便。”   “不客气。”鲤伴连忙说。   他拘束得很,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其实我挺想出去走走的,总待在这里,我感觉我都要发霉了。”女人说。   鲤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人的话。   他想说,要不我把你搬到外面去。可是他很担心花瓶磕碰到,如果碰碎了,那花瓶里的东西就会流得到处都是。   “狐仙说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那么这个花瓶女人怕的应该就是花瓶破碎吧。”鲤伴这样寻思着。   所以她从不下楼,还让灰尘蒙住窗户,使得自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免得经不住诱惑,一时冲动。   以前教书先生还说过,皇帝宫中的女人最怕红颜老去,因此,她们到处打听永葆容颜的偏方异术,有的人天天以人奶沐浴,有的人偷偷与宫外人采阳补阴,有的人杀人借寿,有的人换皮削骨以变成皇帝喜欢的模样。   尤其是换皮削骨这一项深受宫中女人的追崇。由此皇城有了一批名为“皮囊师”的人,专门给宫中爱美之人换新皮、削旧骨。   后来宫中来了一位美女,名叫初九。因为家中背景深厚,她很快成为了贵妃。可是贵妃虽有名头,皇帝却少有踏门。贵妃的婢女明里暗里劝贵妃找皮囊师换皮削骨,她却不听。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的心腹婢女担心她一直被冷落,又不敢说她不如那些换皮削骨的女人好看,便在一次陪初九游览花园时,指着百花争艳的景象,说:“春风一来,花开百朵,娘娘是那艳美的海棠,可是园中的花令人目不暇接,倘若圣上驾临,也难以注意到其中某一朵啊。”   初九明了心腹婢女的意思,环顾四周,说:“我花开后百花杀。”   不久,宫中许多比她漂亮的女人都因为僭越或者妄言之类的罪名被杀。   她游览的那个花园除了海棠之外其他花木都被砍伐。   她住的楼也改名为海棠楼。   自那以后,皇帝常常夜住海棠楼。   后来,她再次游览那个花园的时候,对她的心腹婢女说:“与其在皮囊师那里争相换皮削骨,不如将比我好看的花儿尽数除去。这样,圣上自然只能看到海棠花了。”   正是因为贵妃初九,原本在皇城活得特别滋润的皮囊师们不得不离开,散落到各州各道,隐姓埋名。   皮囊师就是初九的怕。   让贵妃怕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因为贵妃初九要把她怕的东西赶尽杀绝。   在十多里外的县城里,有个名叫小十二的人擅长给人接骨,不论是跌断的还是打伤的,他双手一摸、一拉、一推,就能让骨头恢复原位,抑或接上。很多人便说他原来是皇城的皮囊师。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从鲤伴的脑海里掠过:“这瓶中女人不会就是那时被初九迫害才来到这里的吧?”   鲤伴被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以前没这么联想,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女人。   现在有这个联想,是因为这个女人太好看了。   鲤伴记得爸爸曾经说过,这个女人刚被狐仙救回来的时候,四肢没有了,肚皮也被划破。莫不是初九派人刺杀她,才使她变成了这样?   海棠的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前。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的容颜依然如此青春,想来应该是有自己的偏方或者异术。   或许正是让她心生欢喜的偏方异术,让她遭到追杀,让她困于方寸之中,困于一只花瓶内。   接下来,花瓶女人的话又让鲤伴暗暗吃了一惊。   女人说:“之所以邀请你上来,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情劳烦你帮忙,在巴陵县城里,有一名叫小十二的人,你可认得?”   鲤伴回答说:“我认得他,恐怕他不认得我。”   鲤伴心中暗想:“看来她以前确实与皮囊师有过接触。”   不料女人一眼看穿了鲤伴的心思。她笑了笑,说:“我知道很多人暗地里怀疑小十二曾经在皇城做过换皮削骨的皮囊师,如今我要你去找他,你也必定猜测我曾求他给我换过皮、削过骨吧?”   鲤伴见她业已洞穿他的想法,便点头说:“是啊。”   女人笑着说:“唉,世人那么多想法,我又怎么可能一一扭转。”   狐仙默不作声。   女人摇了摇头,说:“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想请你帮我去县城里找他。”   说到这里,女人停住了,默默地看着鲤伴。   鲤伴知道她在等待他的回应。   “好的。找到他之后呢?”鲤伴问。   他听人说了很多次小十二的故事,包括晚上乘凉的老人们也讲了很多次。   从老人们的嘴里,小十二简直有一双充满了魔法的手,能让死鸟再鸣啼、枯木再逢春,能让老妪变少女、愁容变笑脸。更有甚者,有人说他的手是上古之神女娲赐予的手,在他的手里,世上的人就像是泥人,想捏成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   因此,鲤伴特别想亲眼见见有“女娲之手”的小十二。   但小十二不轻易见人,除非有人伤了筋骨,并且是非他不可,他才出面。   女人轻声说:“你过来。”   鲤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女人说:“你拨开我左边的头发。”   鲤伴犹豫不定。   女人说:“不要害怕,要是我有一双手,就不用你来帮我拨开头发了。”   鲤伴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起女人的头发。那头发很长,将花瓶盖住了一半。狐仙应该偶尔给她剪头发的,不然这房间的地板上都应该铺满她的头发了。   那头发很软很凉,他拨起的时候仿佛是挽起了一缕细而密的雨水,似乎要从手指缝里溜走,让他想要握紧,又由于知道握紧会溜走得更快而放弃。   一碰到她的头发,鲤伴就莫名其妙地感觉非常悲伤,仿佛这些情绪是从她的头发间流入了他的身体。   而这些悲伤源自女人,源自花瓶。   鲤伴心想:“或许是女人这么多年来悲伤无处发泄,一直积攒在这个花瓶里,积攒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至于从头发间溢了出来。”   “你看我的耳朵上面是不是有一只耳环?”女人问。   鲤伴看到女人雪白的耳垂上有一只吊坠耳环。   “是的。”鲤伴说。   女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便一手拨着她的头发,一手去摘她的耳环。他刻意不碰到她的耳朵,可还是避免不了。   那耳朵也是凉凉的,仿佛是寒夜里绽放的没有温度的花。   吊坠像是一滴水,又像是一滴泪,落在鲤伴的手心,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你把这只耳环交给他就可以了。”女人说。   “不用带什么话吗?”鲤伴问。   女人摇摇头,说:“不用,他看到这只耳环,就什么都明白了。”   狐仙则忧心忡忡地说:“他能认出这只耳环,但是他会再次出山吗?我听人说,他妹妹被仇人换皮削骨改变了模样,再也找不到了。因此他发誓退出江湖,不再干涉世事。”   女人说:“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了。这些天你的故友陆续找上门,看来初九已经羽翼丰满,按捺不住要对付我们了。除了小十二,当年追随我们的人大多已不在人世,我们除了在他那里碰碰运气,就只能坐以待毙。”   狐仙来回踱步,然后站住,说:“当年皇帝陛下虽未明言,但已默认留我们在这最后的避难之地,初九又岂敢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   女人叹息一声,说:“当年皇帝陛下确实默认此事,没有明言。而初九并没有明目张胆地对付我们,只在暗地里做手脚。皇帝陛下即便知道,也没有办法。”   鲤伴听了他们的对话,激动不已,这些话进一步验证了映荷的妈妈说的话是属实的。只是一个看似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常人不知的事情呢?鲤伴想不明白。   同时,他清楚了这几天鲇鱼精和獐子精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而是背后有个名叫初九的贵妃娘娘的指使。   这个名叫初九的人原来只存在于他听来的故事里,现在却从故事里走了出来,还与他有了直接的关系!   鲤伴问:“初九就是贵妃娘娘吗?”   女人听他这么说,惊讶不已,反问道:“你认识初九?”   鲤伴摇头,将教书先生给他讲故事的事情说了出来。   女人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说:“当年是贵妃娘娘,如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你爷爷在朝为官之时就与初九的父亲有过……”   这时,不远处的狐仙咳嗽了一声。   女人就此打住,瞥了一眼狐仙,转而说:“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你只要帮我把这只耳环送到小十二那里就好。我会记得你帮过我,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你。”   鲤伴摆手说:“我不要报答。”   女人说:“我这边耳朵上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耳环,你帮我摘下来。”   鲤伴又将她另一边的头发捋起,摘下那只耳环。   女人说:“给我看看。”   鲤伴双手捧着那对耳环,放在女人眼前。   “这只耳环要送给什么人呢?”鲤伴问。   女人笑了笑,说:“这只耳环是送给你的。倘若时来运转,我有了新的身体,离开了这里,而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话,就送这只耳环来,我一定信守承诺。”   鲤伴不肯要,摇了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帮的忙都微不足道,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   女人说:“送出去一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留着一只也没什么用。”   鲤伴说:“如果送出去的那只还能回来呢?”   女人说:“如果它还能回来,那你就帮了我的大忙,耳环反而微不足道了。”   鲤伴只好收下。他心想:花瓶女人若有一天真的能离开这里了,那这只耳环可以算是留作纪念。以后自己老了,也能像那些老人一样坐在大槐树下给小孩子们讲当年自己是如何帮助一只狐仙和一个花瓶女人脱离困境的。在小孩子不相信的时候,他拿出这只耳环让孩子们轮流看一看、摸一摸。   第二天,鲤伴一大早就找到明尼,要他陪着一起去县城。明尼正想去县城看皮影戏,于是欣然答应。   他们两人还没走多远,又碰到了映荷。映荷听明尼说去县城看皮影戏,缠着也要跟着去。   映荷的妈妈听了,附在映荷耳边说:“那可不是小孩子能看的!演皮影戏的师傅会把小孩的魂魄抓起来,附到皮影上,这样的话,那些皮影就能自己动,师傅省力气!”   映荷便不吵着要跟去了。   鲤伴和明尼走到半路,遇到一个身穿道袍、须发皆白的老翁。老翁一手执签筒,一手执幡旗,幡旗上写着四个大字“指点迷津”。四个大字旁边还有对联一样的小字,写的是“丞相落轿求风水,将军下马问前程”。口气大得很。   “两位小哥可是从桃源来的?”老翁问。   鲤伴看到老翁的嘴唇在人中处有一道裂口。   “是。”明尼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翁又问:“你们可是去县城?”   “去看皮影戏呢。”明尼喜滋滋地说。   老翁欣喜不已,说:“那我们同路。”   于是,他们三人同行。   明尼看了看老翁手里的签筒,觉得好奇,问:“老人家,这签筒真的能预测好坏吗?”   老翁得意地摇了摇签筒,说:“那是当然。天下乾坤,尽在我一手之中。旦夕福祸,全寓于一筒之内。   明尼不信,斜眼看了看他手里的签筒和幡旗,咬了咬嘴唇说:“这么说来,世间所有事都被你一手掌握喽?”   老翁自知牛皮吹大了,连这个毛头小子都不信,于是收敛了一些,说:“掌握当然是谈不上的,但是能比世间人知道更多的过去和未来。”   明尼的好奇心被他吊了起来,问老翁道:“那你知道些什么过去和未来?”   老翁不看明尼,却盯着鲤伴看了一会儿,问:“你可是鲤伴?”   鲤伴点头。他虽不发言,但一直在听老翁和明尼的对话。他像明尼一样觉得老翁挺有意思的。当听到老翁说知道更多的过去和未来的时候,他想让明尼先验证一下,如果确实如此,他打算问问老翁小十二会不会收下那只耳环。   他还想问问楼上的女人未来是否能如她所愿离开。但考虑到前些天狐仙的故友来访皆被拒,他又担心泄露了狐仙和花瓶女人的机密。   没想到老翁却主动问到他身上来了。   “你就是那个家里楼上住着一只不露脸的狐仙和一个装在花瓶里的美人的鲤伴?”老翁略微惊讶地说。   鲤伴见他说得这样清楚,就点了点头。   明尼不满意地说:“这事情桃源的人都知道,问一问就清清楚楚,不少人还见过狐仙出来散步。老人家,你这说的不是比世间人知道的更多的过去啊。”   老翁摇了摇他的旗帜,说:“小哥不要着急,桃源的人知道他家楼上有狐仙和瓶中人,但是有谁知道狐仙和瓶中人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不在别人家的楼上,偏偏在桃源这个地方,在他家的楼上?”   明尼摇头,问:“莫非你知道?”   老翁不急着回答,转头问鲤伴:“鲤伴,你知道吗?”   鲤伴摇头。   老翁面露得意之色,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说:“你们不知道吧?别人不知道吧?但是我知道!”   明尼和鲤伴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那你说说看。”明尼将信将疑地说。   在鲤伴的心里,狐仙和花瓶女人之所以来到他家的楼上,无异于某片落叶飘进了他家地坪,某朵雪花降落在他家屋顶,某只鸟儿栖息在他家窗边,虽然恰巧,但属自然。   因此,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到底为什么来到桃源,为什么来到他家楼上。   但是昨天他听到花瓶女人无意间说到了他以前在皇城朝堂位列三公的爷爷,而狐仙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花瓶女人便收住了话。当时他就觉得有些蹊跷。   老翁偷瞄鲤伴,又摇了摇签筒,说:“即使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信。不过,我可以先说给你们听,然后鲤伴从我的签筒中抽一支签,看看能不能与我说的对上。倘若对得上,就说明我所言可信;倘若对不上,就当我一派胡言。”   明尼说:“说话全凭你一张嘴,我们不知道可信不可信。但抽签是天意,如果恰好跟你说的话对应,那不但说明你说的不假,也说明你的‘指点迷津’四个字名副其实。鲤伴,你觉得呢?”   鲤伴忽然有些忐忑,想了想,说:“那就试试吧。”   老翁笑了笑,说:“我说出来你可别害怕。狐仙和那女人不去别人家楼上,偏偏去你家楼上,是因为他们要等着你妈妈的身体。”   鲤伴浑身一冷。   明尼面露诧异之色。   老翁继续说:“狐仙活得比我年数长,修为比我高,我能看到的未来,他也能看到。他算到你母亲会遇到劫难,会被当今皇帝下令斩首,而跟随他的花瓶女人需要新的身体,于是早早来到这里,等待劫难降临。待那一日来临,鸠占鹊巢,偷梁换柱,花瓶女人不再需要花瓶,借用你母亲的身体恢复往日的自由之身。那时,狐仙会和不再需要花瓶的女人一起离开桃源,去他们想去的地方。”   虽然鲤伴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听到他说母亲会被斩首的时候,仍然出了一身冷汗。   明尼意识到鲤伴被吓到了,连忙反驳老翁说:“老人家你说话太胡诌!鲤伴的妈妈既不是朝堂的官员,不会因言获罪,也不是孤山的土匪,不会杀人放火。她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怎么可能冒犯皇帝?怎么可能斩首?亏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些本事,没想到只会吓唬别人而已!”   老翁微笑地看着明尼,说:“是不是吓唬人,我说了不算,我这里不还有签筒吗?这签筒里有上上签、上吉签、中吉签、中平签、下下签,每支签上都有一句话。”   然后,老翁将签筒伸至鲤伴面前,说:“你抽一支看看。”   鲤伴有些犹豫。   明尼说:“我还就不信了,哪有这么巧的?鲤伴,你抽一支。”   鲤伴随意抽了一支。   “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明尼迫不及待地说。   鲤伴看到上面写了一些蝇头小字,写的是:有朋东来气太骄,脚下有屐首长毛。若逢门前冰霜涣,盗走我肉回东郊。   老翁急忙凑过来看,只瞥了一眼就捶胸顿足,痛惜无比地说:“哎呀,下下签!”   鲤伴将那支签翻过来看,果然看到背面写了“下下签”三个朱砂字。   明尼傻眼了,但还问老翁:“这……这……这上面说的什么意思?”   老翁摇头叹息一番,说:“这还不简单吗?有朋东来气太骄,说的是有一个朋友从东边来,自傲得很。脚下有屐首长毛,说的是这个朋友脚下穿着木屐一样的鞋子,头上长了毛。你听听,说的可不就是狐狸吗?鲤伴,你回去问问你母亲或者父亲,看这狐仙是不是从东边来的,是否应验了这签上的话。如果不是从东边来,也尽可不相信这支签。后面两句就更简单了,等到门前冰雪融化的时候,也就是初春,偷走我的肉,回到东郊去了。说的是要夺走你母亲的肉身,跟我之前说的话分毫不差。”   明尼争辩说:“不对!签上的话应该是谁抽到都能解的。如果别人抽到这支签,你又如何解释?”   老翁从容不迫地说:“这支签呢,原本是提醒抽签的人要提防小偷和小人盗走家里的钱财和食物,隐喻成黄鼠狼来偷鸡的说法,屐说的是黄鼠狼的爪子,也有谐音‘鸡’的意思。这么多签中,它恰好被鲤伴抽到,这是天意。”   明尼无言以对。   此时鲤伴的心情复杂起来。   正如签中所说,他看到狐仙的耳朵上有毛,脚下有和木屐类似的松糕鞋。或许狐仙不让人看到正脸,正是因为脸上还有狐狸毛。   昨晚在楼上的时候,他也确实听到花瓶女人说她在等待时机,要离开这里。莫非正如这位老翁所说,花瓶女人等待的时机不是别的时机,恰好是他母亲遭遇劫难的时机?   花瓶女人要他去县城找小十二,而人人皆认为小十二曾在皇城做过皮囊师,莫非花瓶女人要提前与皮囊师打好招呼,等他母亲身首异处时,以皮囊师的手法将母亲的身体当作花瓶接到那女人的身上去?   皮囊师既然能换皮削骨,大概给花瓶女人接个身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鲤伴更觉得老翁的话可信了。   鲤伴忽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倘若狐仙和花瓶女人真是这么计划的,那么我此时去县城找小十二,岂不是在帮他们谋害我的妈妈吗?   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为谋害妈妈的凶手了!   鲤伴浑身战栗。   明尼见鲤伴脸色大变,忙问老翁:“要真是这样,还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老翁抿嘴摇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了,我一个普通人,哪里斗得过活了超过百年的狐仙?”   鲤伴一怔。老翁说的是啊,狐仙的修为远比一般人高,当年皇帝陛下都围而不杀,又岂是普通人能对付的。就算我现在返回去质问狐仙和花瓶女人,不再帮他们忙,他们也有其他办法达到他们的目的,仍然不会放过夺取恩人身体的机会。   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鲤伴早已把他们当作敬而远之的亲人,没想到他们居然是为了夺取他妈妈的身体而来。鲤伴顿时满腔愤懑,恨不能立刻回楼上扒了狐仙的皮,砸了女人的花瓶。 第二章 檵木   明尼指着被风吹得呼啦响的幡旗质问老翁:“你这里不写着‘指点迷津’吗?你怎么不指点指点?”   老翁尴尬不已。   鲤伴说:“明尼哥,你跟他较什么真?算命先生嘛,都是先说你即将遭遇什么厄运,然后故意一问三不知,非得让你掏了钱再‘指点迷津’,帮你化解。走,别搭理他,他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说完,鲤伴拉着明尼加快脚步往前走。   老翁一手持幡旗,一手持签筒在后面追赶。   “小哥,小哥,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没有要钱的意思。我提醒你不是为你好吗?”老翁在他们后面大喊。   鲤伴听他这么喊,就站住了,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是为我好,为什么你不现出真身来?”   “啊?”明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翁也立即站住了。风将他的头发和胡须吹得凌乱不堪。   “我早已看出你是一只兔子了。虽然你能幻化人形,但是你人中处的裂口还在,这是你的破绽。”鲤伴说。   老翁惊诧不已。   “怎么了?很惊讶我能看出你的破绽吧?最近几天鲇鱼精、獐子精都来迷惑我,想要对付我家楼上的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我看是他们失败了,又叫你过来的。”   虽然鲤伴认为老翁是精怪幻化而来,但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由兔子幻化的,因为见他人中处有裂口,而兔子是三瓣嘴,他才这么说。鲤伴见老翁惊讶,心中又多了三分把握。   不过,就算此老翁是兔子精,但老翁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落叶飘进地坪,雪花降落屋顶,鸟儿栖息窗边,都是自然。但对人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人如此,修炼成人形的精怪亦是如此。精怪有了人形,就有了人的贪欲,就做不到自然。鲇鱼精如此,獐子精如此,这位老翁亦是如此。   明尼听鲤伴说面前的老翁是兔子幻化而来,吓了一跳,抬腿就要溜。走了几步,回头见鲤伴没走,他又跑了回来,挡在鲤伴前面,对着老翁大喊:“你要对鲤伴做什么?别以为我怕你!”   老翁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看破精怪的破绽,跟你爷爷当年简直一模一样!不过你看错了,我不是兔子,更不是来害你的。”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目的?”明尼张开两臂,像他们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将鲤伴护在身后。   老翁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我是幻化而来的,这没错,但我不是兔子,我是牛。”   老翁摸了摸人中处的裂口,说:“这破绽在我还是一头牛的时候就存在了。”   鲤伴问:“牛鼻栓?”   老翁点头,说:“是的,我出生没多久,就像其他的牛一样,鼻子被装上了牛鼻栓,从此被牵着走。”   鲤伴又问:“牛鼻被牛鼻栓穿过,即使留下痕迹,也是在鼻壁上,怎么会到人中上来?”   老翁居然两眼湿润起来,说:“我刚被装上牛鼻栓的时候可以说是饱受折磨。当时我的主人用松树的木头给我做的牛鼻栓,那木头一沾水就发胀,一磨就变毛糙。这木栓在我鼻子里,就像一根刺扎在肉里,特别是缰绳一扯,我就痛不欲生。后来我的鼻子腐烂流脓,身体也日渐消瘦。主人见我常常生病,不能下田干活,就把我卖了。新主人收留我之后,见我鼻子腐烂,立即给我换了一根檵木做的牛鼻栓。檵木紧实光滑,我舒服多了。鼻子渐渐好了,也变得身强力壮。但是鼻子下面留下了裂口。只有两种树的木材不伤鼻子,一种是竹子,一种是檵木树,而檵木比竹子又稍胜一筹。”   鲤伴恍惚记得爸爸曾经看见一位牵牛的农夫路过他家门前。爸爸跟那位农夫说牛鼻子上的木头最好换成竹子或者檵木。农夫笑话他从未下过农田,怎么知道牛鼻子上该用什么木头。爸爸说他听父亲生前提过。   鲤伴当时没太在意,没想到此时又听到这位老翁说起同样的事情。   老翁蹲下来,将签筒放在地上,然后从头顶抽下发簪,头发散落下来。   “你这是……”鲤伴不知道老翁要做什么。   老翁要将发簪递给鲤伴,却被鲤伴身前的明尼夺下。   “你看,这发簪是檵木的,是我取下牛鼻栓之后削成发簪的。留着它,就是留着一个念想。”老翁说。   明尼摸了摸老翁的发簪,虽然轻如木质,但光滑得如玉石一般。   老翁对着鲤伴说:“那个新主人,就是五十多年前还未考取仕途的你的爷爷。我这次来告诉你这些,是为报答当年的恩情。”   明尼仍然犹疑,问:“鲤伴楼上的狐仙修炼了这么久还没有得人身,据说得人身要五百年,你才五十多年,怎么能有人形呢?”   老翁说:“小哥,得人身跟幻化人形不一样。得人身,是修得了跟人一样的身体,是实的。幻化人形,不过是障眼法,是虚的。”   旁边刚好有一个小池塘,周围的树倒映其中。   老翁指着小池塘中的倒影,说:“修得和幻化,就如岸上的树和水中的影,一个是名副其实,一个是镜花水月。”   鲤伴说:“五十多年前的时候我还未出生,我父亲也还未出生,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看你从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明尼哥,我们走。”   明尼见鲤伴这么说,便要将檵木发簪还给老翁。   老翁摆手,说:“鲤伴,这发簪就送给你吧。你现在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等你以后相信了,需要用到我的时候,只要拿出这个发簪,‘哞哞’呼唤三声,我就会来帮你。”   明尼便转手将檵木发簪递给鲤伴。   鲤伴接过来,却丢在了地上,愤愤地说:“你自称‘指点迷津’,现在却指点不了迷津。要你的发簪呼唤你来又有什么用?”   明尼看了一眼地上的发簪,有些不舍,劝鲤伴说:“不管这发簪有没有用,他是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万一有用到的时候呢?”   鲤伴的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说:“狐仙和那女人来我家楼上已经十多年,与我家,与桃源的人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他一说就变成这样了?谁知道他是心怀好意还是包藏祸心。这发簪你想要你要,我是不会要的。”   其实鲤伴并不是不相信老翁说的话,但是老翁也说了,他只有五十多年的修为,远远不是狐仙的对手。那么,自己还不如老翁,更不是狐仙的对手。若是信了老翁的话,带了发簪在身上,狐仙一旦发觉,反而打草惊蛇。这条受了惊吓的蛇可能不但不逃跑,还极可能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狐仙急了,有可能不等母亲遭遇劫难,就将母亲的肉身抢走。狐仙之所以这些年安安分分,一则可能是因为他确实需要一个避难的地方,二则可能是他还有一点感恩的心,不想亲手血刃恩人。   基于这些考虑,鲤伴认为现在不能让狐仙起疑心,更不能将老翁的发簪带在身上。   发簪是老翁的破绽,虽然鲤伴刚才没有发现。但是如果发簪放在自己这里,也会是自己的破绽。   不仅如此,他还不能让老翁认为他相信了那些话,更不能让明尼认为他相信了老翁的话。不然明尼回去之后可能会走漏风声。   除非有能力扭转局势,不然就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们走!”鲤伴说完,加快脚步往县城走。   明尼过了一会儿才从后面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干吗这么倔呢?万一他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办?”   鲤伴不高兴地反问他:“你刚才怎么不立即跟我走?”   明尼说:“好歹人家一片好心,怎么能说走就走?对了,你刚才说这几天有鲇鱼精和獐子精找来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鲤伴说:“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跟这位变作算命先生的老人家一样,都不能信。”   “他们都是奔着狐仙来的吧?”明尼还不死心地问。   鲤伴说:“是啊,这么多年平安无事,这阵子突然都蹦出来了。”   “都被你看出破绽了?”明尼追问。   “碰巧而已。”鲤伴谦虚地说。   明尼见他不想说细节,也就不问了,转而说起上次在县城看的皮影戏里的故事。   说着走着,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县城。   他们在皮影戏院门口付了钱,一起进入昏暗的戏院。   皮影戏已经开始了,此时不知道唱到了第几出。   明尼很快就看得入神了,张大了嘴巴像夏天的狗一样盯着皮影戏的幕布。   鲤伴看了不一会儿就偷偷地溜了出来,想要去找专门治骨伤的小十二。   他以前没有去过小十二的家,但是小十二在这县城里是名人,随便一问就问出了位置。   他走到小十二的家门前,发现门口排了很长很长的队。有一个小童在门口维持秩序。   “请问这是小十二的家吗?”鲤伴问那小童。   小童点头说:“正是。”   鲤伴说:“我有事要找小十二,可以让我进去吗?”   小童眉头皱起,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鲤伴,说:“请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不过我事先说明,我师父有时候一天看十多个人,有时候一天只看一两个人。愿意等就等,不愿意等就不等。”   鲤伴踮起脚看了看门口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要是这样等下去,等到后天早上都没戏。   “小师傅,我是受了别人的委托来这里找他的,有急事。”鲤伴说。   小童不买账,冷冷地说:“那也得按顺序。”   鲤伴一急,将花瓶女人的耳环掏了出来,说:“这是委托我来的那个人的信物,你师父看到就明白了。”   小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说:“你想贿赂我师父?对不起,我师父不吃这一套。”   鲤伴解释说:“小师傅,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耳环是你师父的故友叫我送来的,你给你师父看一眼,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小童抱起双臂,不搭理他。   鲤伴将袖子撸起,又将裤腿挽起,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和腿,说:“小师傅,你看,我身上没有一点儿筋骨的伤,我不是来治筋骨的,没必要贿赂你师父。麻烦你把这个耳环拿进去让你师父瞧一眼,你师父若是不认这个耳环,你再赶我走,好吗?”   小童见他赖着不走,只好点头,将他手里的耳环接了过去,然后进了大门,反身又将大门关上。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一条缝,小童的头从门缝里伸了出来,对鲤伴说:“进来吧。”   鲤伴大喜,慌忙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鲤伴跟着小童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有一个伤了筋骨的人躺在竹床上,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对那个伤者说道:“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后面的一百天里,你要小心点,别碰到伤处了。过了这一百天就好了。”   那伤者爬了起来,连声道谢,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戴面具的人侧头看见鲤伴,怔了一下,眼睛里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仿佛他早就认识鲤伴。   因为面具挡住了他的脸,鲤伴看不到面具后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但鲤伴知道,这个人就是小十二。   鲤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给人治骨。不过他应该是最近才开始戴面具的,不然桃源的老人们讲到小十二的时候应该会说他戴着一个脸谱面具。   那面具有点吓人。   小十二坐回藤椅上,轻轻嘘了一口气,说:“你像极了以前的太傅。”   “你说的是我爷爷吗?我爷爷以前位列三公。”鲤伴问道。   小十二眼睛里的光突然暗淡下来,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呢。”   鲤伴说:“我爷爷早过世了,人又不是狐仙,不能一直活下去。”   小十二示意小童回到门口去维持外面的秩序。   待小童离开后,小十二说:“狐狸和其他精怪要修炼许多年才能得人身,得人身之后就会长生。人一生下来就得人身,为什么不能比狐仙活得更久呢?”   鲤伴觉得小十二说得有道理,但又确实没有见过长生不老的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看来你真的不是他。当年这话是他这么问我的,让我得到启示。”小十二的话语里透露着失望。   “你见过我爷爷?”鲤伴兴奋不已。   “他是我见过的最睿智的人。”小十二点头说。   “真的吗?”   “嗯。不过慧极必伤……对了,这耳环是什么人给你的?”   小十二将耳环拈了起来。   “这……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只说你看到就明白了。”鲤伴回答道。   小十二看着眼泪一样的吊坠,幽幽地说:“看来你不想一直待在花瓶里了。”   鲤伴看到面具后面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来到这里,离你不远不近,就是不想打扰你,又想知道你平安。当年的血泪教训,你已经忘了吗?你还不死心吗?”小十二对着耳环说道。   鲤伴心想:“他大概说的是花瓶女人当年失去四肢、被划破肚皮的往事吧。”   于是,鲤伴大胆地说:“她在我家楼上住了很多年,从来没有下过楼。但是最近总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人来到我家,要找他们。我想她应该是躲不过,没办法吧。”   小十二收起耳环,看着鲤伴说:“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明事理,通人情!你现在可有功名在身?”   鲤伴摇头说:“没有,我爸爸说,爷爷在世时就交代,后代子孙可以读书明事理,但不可以踏入仕途。”   “原来是这样。”小十二嘴上这么说,眼神里却充满疑惑。   鲤伴想起去县城的路上那位老翁说的话,于是对小十二说:“我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想问问你。”   “哦?很多人都想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请说。”   “如果有一个人的脸很漂亮,但是身子很弱,她想要一个健康的身子,而另外一个人身体很健康,但是脸不是那么漂亮,她想要一个漂亮的脸。如果她们两人想交换,你可以做到吗?”   小十二沉默了片刻,回答说:“不可能有这么傻的人。如果只换脸皮,那么不好看的人既得到了美貌,也拥有了好的身体。对那个好看的人来说,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如果换掉头,那么好看的人既保留了美貌,又拥有了好的身体。对那个不好看的人来说,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小十二的回答并不是鲤伴想要的答案,但是鲤伴不敢再多问,怕露出破绽。   鲤伴从小十二刚才的自言自语里听出了他对花瓶女人的忠心,心想花瓶女人的计划应该不会落空了。   这时,鲤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吱吱”的声音,那是老鼠在房梁上跑动时爪子剐房梁的声音。   小十二头都不抬,伸手一弹。   鲤伴明明刚才没看见小十二手里有什么东西,但是房梁上的老鼠“吱”了一声,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从房梁上落了下来,恰好落在小十二伸出的手掌上。   小十二一只手接住老鼠,另一只手迅速覆在老鼠身上,然后双手搓揉捏挤。   小十二一边手指不停,一边说:“不只是他们被一些精怪打扰,其实还有一些精怪也来找我了。我戴上面具,就是免得他们认出我。看来她是对的,我们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刺在肉里久了,不会消失掉,会变成肉刺;恨在心里久了,不会被忘记,会变成疯狂。”   鲤伴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老鼠,它居然不发出一点声音。   小十二说:“我这院子里养了五十多只猫,屋顶、房梁和玄关处放了二十多个夹子。能进院子、能爬到我屋里来的老鼠,不是普通的老鼠,必定是初九那个肉里长着刺、心里记着恨的娘儿们派来打听消息的。   “你……你是要捏死它吗?”鲤伴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太恶心了。   小十二淡淡地说:“我师父教我这门手艺的时候跟我说过唯一一条禁忌,那就是我这双手什么都可以做,但绝对不可以杀生。”   鲤伴暗暗松了一口气。   小十二手指停住动作,往地上一抛。   鲤伴看到一个长了一条尾巴和四只脚的肉团落在地上,跑着跑着碰到了桌脚,急忙返回,跑着跑着又碰到了墙壁,再急忙换个方向跑。   老鼠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不见了,皮毛依然在。   那个长着皮毛的肉团往鲤伴这边跑来。   鲤伴吓得急忙抬起了脚,生怕那东西碰到他。一想到被一个活肉团碰到的感觉,他就不寒而栗。   皮囊师果然名不虚传!只一瞬间,小十二就将这只老鼠像捏泥巴一样捏成了这种形状!   鲤伴顿时觉得小十二那双手不是女娲之手,而是魔鬼之手。他更不敢问与他妈妈有关的事情了,他害怕小十二发觉,然后将他也捏成一个活的肉团。   小十二见鲤伴脸色煞白,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然后小十二学了几声老鼠叫的声音。   一只黑色的猫闪电般地从外面蹿了进来,一口叼住了那个肉团,又迅速地跑了出去。   “我不能杀生,但是猫可以。”小十二摊开魔鬼般的双手说。   “真的像传言那样,对你的手来说其他东西都是泥巴一样的吗?”鲤伴惊恐地问道。   “哈哈哈哈哈……”小十二仰天大笑。   “你们都害怕这样的手吧?”小十二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   鲤伴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点点头。   小十二将双手放在脸谱的眼前,说:“我也害怕它……我宁可这世上没有这样的手……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手,我妹妹如意被初九的人改变了模样,让我至今都找不到她,认不出她!我之所以给人接骨治伤,就是想找到我妹妹,将她的容貌还原……”   “我听她提起过你妹妹,你妹妹也得罪了初九吗?”鲤伴问道。   “我妹妹天生性格懦弱厚道,不曾得罪过任何人。可是对初九来说,后宫中凡是比她好看的女人,就是得罪了她。想当初妹妹通过选秀入宫,很快便得到了皇帝的恩宠,我家人皆以为光耀门庭。我那贪婪又可怜的父亲以为升官有望,而他的同僚们溜须拍马,说皆以我父亲马首是瞻,结果被初九以莫须有的罪名斩首,且以马头替换他的头,与他的身子一起入葬。其墓被初九怂恿皇帝赐名为‘马首墓’,说要以儆效尤。因父亲被杀,我妹妹精神失常,谁都不认得了。初九又命皮囊师将我妹妹改头换面,变成了我们家人都认不出的模样,然后抛于茫茫人海中。”   小十二说得声泪俱下,泪水从他的脸谱面具下流了下来,滴落在地上:“我每次给人接骨疗伤,都会摸一摸伤者的脸,看看伤者的脸是不是被皮囊师修整过。是原来的脸,还是后来修整的脸,我一摸就知道。每一次,我都希望我恢复的那个人的脸皮,下面是我妹妹的脸。”   鲤伴这才知道皮囊师不但可以给人变脸,还可以让人恢复原形。   “可是我不知道我妹妹被初九改头换面成了什么人,是男还是女,是老还是少。我只能像大海捞针一样一个一个地去看,去找。”   鲤伴心想:“这个初九折磨人的手段还真是花样繁多,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希望你能找到她。”鲤伴说。   “谢谢你。”小十二说。   “那……我可以走了吗?”鲤伴问道。他见小十二将老鼠捏成肉团之后,便不想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了。   小十二说:“你可以走了,请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就说我随时可以任她调遣,但是请她容允我先找到我妹妹。我妹妹没有找到,我就难以安心,更难以全心帮她对付初九。初九很清楚我的性格,所以没有杀害我妹妹,而是故意将她抛于茫茫人海中,让我去寻找妹妹,而不是全心对付她。”   鲤伴不解,问道:“你完全可以先报仇,再寻找你的妹妹啊。”   小十二摇头,说:“这就像她在岸边将我妹妹如意丢入了大海,你说,我是先杀了她呢,还是先跳入海中救我妹妹?”   鲤伴说:“这……”   小十二打断他,说:“所以你不了解我,对我来说,只要一天看不到我妹妹,我就担心她有没有挨饿,有没有着凉,有没有被人欺负。她可能容貌还是女人,也许受男人欺负;她可能变成了老人,也许在哪里乞讨;她可能成了盲人或者哑巴或者聋子,也许看不见人,也许说不了话,也或许听不到呼唤她的声音;她可能成为任何一个人,可能处于任何一种境况。这让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样一个我,怎么可能是初九的对手?”   鲤伴点点头。小十二太爱他的妹妹了,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破绽。   小十二说:“初九对付每一种人都用不同的方法,每一种方法恰好能取得她想要的效果。她有一双能看透所有人的眼睛,没见过她的人不知道那双眼睛有多么令人恐怖。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她,你就知道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了。”   鲤伴心想:“初九是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一起深居宫中,岂是我这样的草民能见到的?”   小十二走近鲤伴,朝他伸出一只手。   鲤伴恐惧地僵硬在原地。他想避开那只手,但是不敢挪动,害怕逃避的动作会让小十二不高兴。   “不过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永远不要见到才好。”小十二在鲤伴的肩膀上拍了拍说。   他的手拿开了,鲤伴的心还在忐忑不已,担心肩骨会不会变了形。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鲤伴说。   小十二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鲤伴说。他害怕小十二又将手伸过来。   “好走,我就不送了。”小十二说。   鲤伴哪里还敢让他送,脚步匆匆地出了大厅,回到了门外。   门外的小童见他出来,便让排在最前面的人进去治疗。   鲤伴回到皮影戏院的时候,明尼已经看完皮影戏了,他站在皮影戏院门口等鲤伴回来。   鲤伴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地奔向明尼。   明尼问:“你去哪里了?”   鲤伴莫名觉得高兴,说:“我觉得今天的皮影戏不好看,就出来溜达了一圈。”   “是吗?”明尼不太相信。   “是。”鲤伴说。他不想让明尼知道他去找过小十二。他是花瓶女人派来的,小十二或许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如果小十二知道明尼也参与其中,鲤伴猜测小十二极有可能会把明尼揉捏成一个没有四肢的肉团,就像对待那只偷听的老鼠一样。   明尼见他说“是”,就不再询问。两人一起往回走。   刚刚出县城的城门,明尼冷不丁地说:“鲤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家楼上的花瓶女人摆脱花瓶的约束。”   鲤伴心情有些郁闷,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子,说:“狐仙和她都没有想出办法来,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明尼说:“总要想一个办法呀,万一……万一那个算命的老人家说的是真的呢?我是说万一……”   鲤伴心里一阵感动,但他还是不想把明尼牵扯进来。明尼没有见过小十二,不知道那些人的厉害以及恐怖。   “没有万一。他就是吓唬我们的。我说了,算命的都是这样,先吓唬你,再让你心甘情愿掏钱,化解原本不存在的劫难。”鲤伴将声调提高许多,这样听起来更加有底气。   “我妈说了,他们跟我们一家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是一家人了。他们不会这么做的。”鲤伴说。   “既然是家人,就应该互相帮助啊。她肯定不想一直待在花瓶里,那我们帮她想想办法有什么错呢?”   不等鲤伴回话,明尼又继续说:“我刚才看皮影戏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演皮影戏的师傅可以用棍子和线操控皮影,让皮影蹦跳、走跑、骑马射箭,那是不是可以让演皮影戏的师傅给她做一个比皮影大很多的身体,让她像皮影一样什么都可以做?”   明尼怕鲤伴打断他,于是说话时吐字非常快,一口气将他的想法说完了。   鲤伴心头一热。原来明尼看他最喜欢的皮影戏的时候都想着这件事情。   他知道,明尼想的是给楼上的女人找一个可以替代的身体,哪怕没有那么完美,也许能让那女人和狐仙不再觊觎他的妈妈。   但他还是摆摆手,说:“你真是异想天开,皮影跟人的身体可不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只要有可能,就不妨试一试。不是吗?”   “可是……”   “别可是了,皮影戏刚刚散场,那个师傅应该还在,我们现在就去问问他。”明尼看出鲤伴有些动摇,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将他往城里拉。   回到皮影戏院,鲤伴跟着明尼找到了后台。   演皮影戏的师傅正弓着背在一张矮桌子上修补坏了的皮影。他的手边有好多皮影,有红有绿,有男有女,有兔有马,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他,就是那个世界的造物主。   “如果皮影有灵性的话,或许在它们心中,这位满脸皱纹的师傅就是‘女娲’吧?”鲤伴忍不住这样想。   “又或者,在小十二看来,其他人就像是皮影一样可修可补?”鲤伴浮想联翩。   明尼和鲤伴看着师傅修好了一个皮影,趁着师傅休憩的片刻,明尼走了过去,询问他能不能做一个人那么大的皮影。   师傅问:“你是明尼吧?我看你来过很多次。”   明尼点头。   师傅问:“做这么大的皮影干什么?”   明尼说:“我有一个朋友不幸丢了身体和四肢,我想帮帮她。”   “哦,那可不简单,不但要像皮影一样可以活动,还得装得下你的朋友。”师傅说。   明尼担忧地说:“师傅,我看您的皮影戏看了很多场,您把那些皮影演得像活的一样,您一定可以做一个像活的一样的皮影的。”   师傅摆摆手,说:“承蒙夸奖,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出你要的东西。”   明尼顿时泄了气。   鲤伴急忙问:“您说您一个人做不成,意思是还要别人的帮助才能做出吗?”   听鲤伴这么一问,明尼的眼睛里又散发出光芒。   师傅侧过头来看着鲤伴,目光中满是赞许。他搓搓手,说:“是啊,做这些皮影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难,难的是让它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鲤伴说:“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您的戏场每天都满座。”   师傅笑了笑,站了起来,打开了最近的一扇窗,指着远处的青山,问:“你们看到那座山了吗?”   鲤伴和明尼朝师傅指的方向看去,都点头。   师傅又问:“你看到那座山后面的山了吗?”   鲤伴和明尼一起摇头。   “那就对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们以为我已经够厉害了,是因为没有见过比我更厉害的人。我操控皮影来演戏,其实是我师父教的最基础的技艺,在操控师里面属于最低层的。”   操控师?鲤伴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师傅从窗边走了回来,在矮桌子旁坐下,说:“世人皆知皮囊师,而很少听说操控师,是因为绝大部分人只注重容颜,而不注重行为举止。皮囊师兴盛于皇城,尤其后宫,操控师也兴盛于皇城,但在后宫不如皮囊师受欢迎。只有少数皇帝的嫔妃知道,容颜只能引起皇帝的注意,但那只是一时之兴,而行为举止才能让皇帝处久不厌。于是,宫中出现了一种女官,名为司仪,授九品衔。司仪专门教宫中女人举止仪态,后来又教一些关系亲密的嫔妃如何勾引皇帝,让皇帝恋恋不舍,尽可能多地逗留。”   师傅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跟我同门的一个师妹后来做了司仪。她有一个堂妹通过皮囊师换皮削骨,得以通过选秀,进入后宫。皇帝虽然喜欢她的容颜,但对她没有特殊的眷顾。毕竟其他女人也会偷偷找皮囊师换皮削骨。于是,我这个师妹教她如何站,如何行,如何回眸一笑,如何顾盼生情,包括在伺候皇帝睡觉时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个堂妹怎么学都学不会。她便对我师妹说,既然你学过操控,那你就把我当作傀儡一样操控吧,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学,你偷偷操控我的身体,让我赢得陛下的欢心。师妹不敢,怕皇帝发现,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她堂妹一而再,再而三地求她,她不忍心一直拒绝,就答应了。”   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从矮桌子上挑出妃子形象的皮影来。他手里持着小木棍,小木棍上系着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牵引线,牵引线连着妃子皮影的各个关节。他的手一动,那妃子皮影就做出流畅的动作来,像有灵魂注入了一般。   “就像我等待观众入场之后在幕后操控皮影一样,等皇帝一来,师妹就隐蔽起来操控她的堂妹。果不其然,龙心大悦,从此之后皇帝置后宫三千佳丽不顾,独宠她堂妹一人。”   鲤伴心想:“宫中女人真是用心良苦,不惜将皮肉换掉,还要将整个人都交付出去。容貌不是自己的,连行为举止都不是自己的,那这个人还是自己吗?”   师傅一边用皮影演绎宫中女人的生活,一边继续说:“我控制这皮影只需展示给看的人一面,而师妹控制一个人需要展示各个角度。那种境界,只有天才才能做到,我是无法望其项背的。但是,只要不是完全真实的东西,就会有破绽。师妹的操控术已经登峰造极,但仍然有破绽,只是绝大多数人看不出来而已。”   鲤伴不禁联想到狐仙说的话:妖都是有破绽的。莫非妖和操控师有相通之处?   “皇帝发现她的破绽了吗?”明尼迫不及待地问。   “皇帝没有发现。但是被一位同她堂妹一起选秀入宫的姑娘发现了,那姑娘将秘密告诉给了皇帝。师妹被驱逐出皇城,永远不得返回,她堂妹则被打入冷宫,永远不得面圣。原本她们都是要被杀头的,据说也是那姑娘在皇帝面前求情,皇帝才饶她们不死。”   “那姑娘什么来头,皇帝临幸时都看不到破绽,她却能看到?”明尼问。   师傅哈哈大笑,说:“皇帝是人中之龙,妃子又是贴身伺候,怎么会毫无知觉?皇帝乐在其中,看破不说破而已。怎奈那姑娘说破了,皇帝无法继续装不知。年轻人,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一个人的破绽,却不说破,那么你就爱上了她。”   “皇帝爱上了她?”明尼问。   师傅点头,说:“那位说破的姑娘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皇帝面前求情,留她一条命。这样的话,皇帝认为这位说破的姑娘并无嫉妒之心,完全是为了他好,还宅心仁厚。”   鲤伴问:“这说破的姑娘可是叫作初九?”   师傅惊讶地说:“你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鲤伴说:“我有一位从宫中出来的朋友遭遇过类似的经历。他说,初九有一双能看透所有人的眼睛。她对付每种人都有不同的方法,每种方法都恰好能取得她想要的效果。您刚才说的妃子被打入冷宫,就不会再与她争宠,她又在皇帝面前求情,让皇帝不但不厌恶她,反而认同她。有这种觉察力,又有这种手段的人,我想应该就是初九了。”   鲤伴没想到一天之内会听到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到同一个人。小小县城之内,居然有这么多人与初九有过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不过转念一想,选秀是从九州各地挑选最漂亮的姑娘送到宫中去,初九一句“我花开后百花杀”,杀掉的不只是皇城的姑娘,也是九州各地的姑娘。那么,九州各地遍布初九的仇人,如同夜空的星星那样数也数不清。由此看来,一天碰到两回与初九有关系的人,算不得稀奇。   明尼也听明白了师傅的话,问:“师傅,我看您的意思是,要想做成一具操控自如又能装下我朋友的皮影,非得您那位天才师妹出马不可?”   “嗯。要想装好后还能行动自如,非她不可。不然的话,还不如让你朋友安安分分地待在一个大花瓶里。”师傅说。   鲤伴耸耸肩,说:“她现在确实只能待在花瓶里。”   明尼对师傅的回答不满意。   “可是……我们不知道您的师妹在哪里,如何能找到她?”明尼问。   师傅笑了笑,说:“她不在别处,就在此地。”   鲤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就在县城里?”   “要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或者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我跟你们两个说这些事情干什么?”师傅说。   鲤伴心中暗惊:“皇后娘娘初九的仇人都聚集到这个小小县城来了?”   “你们如果能说动她,那么这事就能做成。”师傅说。   “如果她答应了,您就愿意帮助我们?”明尼问。   师傅笑了,说:“那是当然。她就在城东的水仙楼,你们到了之后,就说找雷家二小姐就行了。记得一定要说找雷家二小姐,不然很可能找错人。”   “雷家二小姐?”明尼问。   “是的。她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我猜你们都没有去过水仙楼,我给你们画一幅路线图,你们按照我画的路线走过去就能找到她。”   师傅随手拿了一张刻皮影用的皮子,用刻刀在上面划简易的路线图。   “多谢师傅帮忙,以后我多来买票捧您的场。”明尼对师傅的慷慨感激涕零。   师傅一边划皮子一边说:“我和雷家二小姐虽然师出同门,但是她入门的时候我已经被师父逐出师门了。得知她来到了这里,我曾想登门拜访,可一是我技艺不精,自惭形秽,二是我早就被逐出师门,旧情难攀。你们若是能给我契机,让我跟她见面,倒是帮了我的忙了。”   “您也想见她?”明尼问。   师傅对着划好了的皮子吹了口气,又拎起来甩了一下,递给明尼。   明尼接过。   师傅笑着说:“我已经崇拜了她许多年了。”   明尼和鲤伴再次谢过师傅,然后出了皮影戏院,照着皮子上的路线图去找水仙楼。   在热闹的大街上左绕右绕之后,他们钻进了一条忽然变得冷清的小巷道。   这条巷道非常逼仄,地上的砖头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小巷道弯弯曲曲,如同一条蜿蜒的蚯蚓。   “没走错吧?”鲤伴感觉有些不对劲。   “没走错,路线图就是这样的,好像快要到了。”明尼抖开皮子看了看。   鲤伴凑过去看路线图,不小心踩上了一块瓜皮,扑腾一下,摔倒在地,衣服上沾了一层脏兮兮的泥,湿漉漉的青苔像无数条绿色小虫一般吸附在衣服上。他拍了拍,拍不干净,反而越拍越脏。   明尼扶起他,指着前方,高兴地说:“你看,到了。”   鲤伴抬头一看,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一栋古老而破败的二层小楼挡在前面。这二层小楼仿佛不是建在这里的,而是从天而降,卡在这个逼仄的巷道里了。   小楼正面挂着一个横匾,横匾还算新,隐隐约约能闻到没有干透的油漆味儿。横匾上写着三个绿色的字“水仙楼”,仿佛是青苔长在上面。   “哟呵呵……”   一个怪异的笑声从里面传来,紧接着从大门里走出一个颇有风韵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手里扬着一条绿如青苔的丝巾。   “两位小哥,快点进来呀。”她怪声怪气而又亲切无比地邀请。   鲤伴说:“我们是来找……”   “哎哟,我知道你们是来找谁的,她在楼上等着呢。”她的语气亲昵得好像他们是她的亲人一样。   “我……可以见她吗?”鲤伴有些不自在地说。   “哎哟,给了钱谁都可以见的。”她笑嘻嘻地说。   明尼迅速地从兜里掏出钱塞到她手里。   她点了点钱,说:“少了。你以为我们水仙楼跟别的楼一样吗?”   鲤伴也带了些钱在身上,急忙掏了出来,给她。   她又点了点钱,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你们两个谁上去?”   明尼迷惑地问:“不可以我们两个一起上去吗?”   她两眼一瞪,脸上浮现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两个人上去?那可不行!只可以一个!”她几乎是叫嚷着说出这些话来。   明尼见她不肯通融,便对鲤伴说:“要不我上去吧。”   鲤伴摇头说:“不行,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上去吧。”   鲤伴知道,明尼担心上面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才自告奋勇要上去。鲤伴不想让他为自己担风险。   那女人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人抢来抢去,更加惊讶。   “就你吧!”那女人不耐烦了,一把抓住鲤伴,往楼梯上推。   楼梯是木质的,跟外面巷道里的砖头一样湿漉漉的,并且长了青苔。   明尼说:“那我在这里等你。”   鲤伴点点头,踩着湿漉漉的青苔上了楼梯。   女人跟在鲤伴后面,说:“小哥,你们俩是第一次来吧?是不是听别人说我们水仙楼好才来的?那真是来对了地方,保准你从此以后魂牵梦绕!”   鲤伴听得莫名其妙。   到了二楼,女人带他走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说:“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鲤伴犹豫地问:“她在里面?”   女人不高兴了,说:“当然在里面了,我还能坑你的钱不成?”   鲤伴不敢多问,便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跟外面没有太大差别,湿漉漉的墙,滑溜溜的地板。青苔倒是少了,只在墙脚、床底、桌脚处有一些。   他抬起头,房间里摆设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外面的女人帮他把门关上了。   再往上看,鲤伴看见床顶上有很多滑轮,滑轮有大有小,有横有竖,有密有疏,仿佛是水塘的石头缝隙里长着的一大片水螺。   “过来。”床上的女孩说。   她还是躺在那里,四肢懒散,只有嘴巴和眼珠子在动。   他走到床边,看到了女孩的容貌。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就如一株水仙花一般。皮肤白得几乎要透明。或许是有意配合“水仙楼”的“水仙”二字,她的嘴唇上擦的不是红色,而是淡黄色,像水仙花的花蕊。   他以前从没见过有人将嘴唇涂成淡黄色。   “我好像以前见过你。”“水仙”盯着他说。   “没有吧?我没见过你。”   “或许是你把我忘了。”她说。   这时,床顶上的滑轮开始动了,像池塘的石头缝里被惊扰的水螺一样,慢慢吞吞地移动。有的开始旋转。   滑轮一动,她的肢体就跟着动了。   她双手撑起身子坐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说:“来,在我旁边坐下。”   鲤伴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鲤伴看到她身后有很多细线,密密麻麻,好像她在这里坐了一千年,身上都结了蜘蛛网一样。   “这些线就是用来操控的吧,像皮影戏院的师傅操控皮影一样。”鲤伴暗自猜测道。   不过她身后的细线比皮影戏院的师傅用的线细太多,不仔细看就难以察觉。   “当年雷家二小姐操控她堂妹伺候皇帝的时候,也有这些线吗?如果是这样,那也太容易暴露了。”鲤伴不由自主地想起师傅说的往事。   她注意到鲤伴在看她身后的线。她回头看了一眼,说:“你不喜欢这些线吗?本来是可以让普通人无法看到的,但是有些人看不到线就说不是操控师操控的我。他们来这里就图一个新鲜,想享受当皇帝的待遇,不过真的像伺候皇上那样谨慎得几乎看不出来是操控的,他们又觉得没意思。”   “原来是这样。”鲤伴说。   他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   她主动挨到鲤伴身边,要给鲤伴宽衣解带。   鲤伴连忙躲开,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反问道:“你来这里要干什么,不是应该比我还要明白吗?”   鲤伴说:“我是来找雷家二小姐的。”   他已经感觉出这个女孩不是雷家二小姐了。   她一愣,说:“你是来找她的呀!怎么早不说?”   “我以为你就是雷家二小姐。”鲤伴说。   “不,我不是,我只是她的傀儡而已。不过你找她干什么?”她问。   鲤伴说:“我有个朋友失去了身体,现在只能待在一个花瓶里。我听说雷家二小姐操控术非常厉害,所以想请她帮忙做一个可以活动的假身体,让我的朋友可以从花瓶里出来,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笑了笑,说:“你倒是挺为你朋友操心的。不过我们雷家二小姐为什么要帮你?”   鲤伴刚才仔细地观察了面前女孩的动作和床顶上的滑轮,发现她的某一个动作跟某一区域的滑轮有一定的联系。右边的滑轮滚动时,女孩多是左手或者左脚以及身体左边其他地方在动。左边的滑轮滚动时,女孩多是右手或者右脚以及身体右边其他地方在动。而当她笑的时候,滑轮滚动得最多。   “或许笑是操控术里最难做出来的动作。”鲤伴暗自猜测道。   “笑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鲤伴没有回答她,却问了他想问的问题。   她的笑僵在了脸上。   “对真正开心的人来说,笑是件特别容易、自然的事情。对于不开心的人来说,笑需要很努力才能做出样子来吧?”鲤伴继续说。   他心里想道:“既然这位女孩承认自己是雷家二小姐的傀儡,那么,雷家二小姐一定藏在什么地方,通过这些蜘蛛网一样的线控制着这位女孩。雷家二小姐必能看到这位女孩看到的、能听到这位女孩听到的,这样才能让这位女孩的每一个动作都合情合理,看起来自然。”   如此一来,他说的话雷家二小姐也能听到。   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仿佛一片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消融一样。   “你说得对,我几乎忘记怎么笑了。”女孩忽然换了一个声音,仿佛她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   紧接着,女孩身后的墙壁轰轰作响,居然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缝越来越大。   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手指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线。头发白得像雪,但是容颜依旧青春美丽。身上穿着纯白色的长裙,拖曳在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冻住了。眼睛没有任何神采,仿佛失去了灵魂。   鲤伴顿时紧张地站了起来。而他旁边的女孩说完话之后躺了下去,跟刚才他进门时看到的一样,像个玩偶。   “你是怎么看出我很难做出笑的表情的?你是谁?谁让你来找我的?我的破绽居然这么快被你发现了。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这个冰雪一般冷艳的女人充满敌意地问。   鲤伴指了指床顶的滑轮,说:“我是通过它们看出来的。你就是雷家二小姐吧?”   鲤伴见她手指上缠着的线跟女孩身后的线一样,又是从墙壁后面出来的,她必定是暗中操控这位女孩的人。   她点点头。   “我叫鲤伴,住在桃源。我朋友困在一个花瓶里,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给我朋友做一个……”   雷家二小姐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女孩,接着鲤伴的话说:“做一个可以动的傀儡?”   鲤伴说:“是的。”   “你找错人了。”雷家二小姐冷冷地说。   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表情。   “找错人了?”   “我能操控傀儡,但是我从来不会做傀儡。”   “你不会做傀儡?”   “对。人就是最好的天然傀儡,我为什么还要煞费心思做那些东西?”   人是天然傀儡?鲤伴一惊。原来在雷家二小姐眼里,所有人都是傀儡。也难怪那位师傅说她是天才操控师,她没有学一点儿制作傀儡的技艺,一门心思全放在操控上了,这或许是她成为最厉害的操控师的原因所在。   雷家二小姐说:“难道不是吗?”   鲤伴争辩说:“傀儡是死的,任人摆弄,自然好操控,但人是有灵魂的,是自由的,怎么操控?”   她说:“人看似自由,其实被他人以各种名义操控。”   她扬起手,看着手上的线,说:“宫里那些女人,都被皇帝操控,描眉,染唇,一颦一笑,都是为了得到皇帝的宠爱。皇城那些官员,都被权力操控,阿谀逢迎,钩心斗角,一言一语,都是为了往上攀。街头商人被钱财操控,忙碌于算盘账本之中。田间农夫被收成操控,束缚于烈日黄土之上。欲望、嫉妒、不甘,等等,处处皆有,处处操纵世间人。我手上的线能看见,能摸着,而他人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控制,从出生到瞑目,终生无法摆脱。”   她将双手放下来,闭上眼睛,面部依然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说:“人有欲望,反而更容易被操控。”   “你好像看透了世间的事情。”鲤伴说。   她说:“可我也是傀儡中的一个。看透了却不能摆脱的人才是最可悲的。我比所有的傀儡还要可悲。”   “所以你才笑得那么难吗?”鲤伴问。   她说:“其实我已经忘记怎么笑了。我现在让傀儡笑,都是基于我以前记忆中笑的样子。我也忘记怎么哭了,但是我心中还有深刻的悲伤,所以让傀儡哭相对容易很多。我操控傀儡的时候,要将我的情绪全部投入到傀儡的身上去,感受傀儡感受到的一切,才能做到最好的操控。长此以往,我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笑、怎么哭,我只懂得怎么让傀儡做出各种表情。”   “我时常觉得……在操控的时候,其实是傀儡操控我,我才是傀儡。”她木然地说。   鲤伴忽然对她生出怜悯之情。原来操控大师心中是如此悲凉,原来她自己已经不会喜怒哀乐了。   她动了动手指。   床顶上的滑轮跟着动了动。   床上的女孩举起双手,又耷拉下来。   她说:“我劝你回去跟你的朋友说一说,还是待在花瓶里的好。世间的线比我手上的线多太多,人生在世就免不了被它操控。待在花瓶里,偏安于一隅,就像是无用的傀儡,不会被这些线控制,反倒安分了、清静了。”   鲤伴心里一阵失落。看来她是不会同意跟皮影戏院的师傅一起制作可以活动的皮影了。如此一来,楼上的狐仙和花瓶女人还会一直觊觎他母亲的身体。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雷家二小姐改变主意。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鲤伴只好冒着泄露花瓶女人身份的风险,喃喃自语地说:“唉,有人说初九对付每个人都有恰好的方法,果真不假。看来初九早就料到她无法逃出那个花瓶了。”   雷家二小姐听到“初九”二字,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难得的光芒,但是那光芒就像旷野上风中的烛火,刚点燃即被吹灭。   “初九?你朋友也是被初九迫害的人?”她问。   这一问正中鲤伴下怀。他在皮影戏院师傅那里听说她曾在宫中担任司仪,因初九说破而被驱逐,堂妹被打入冷宫,于是猜测她对初九应该是怀有恨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倘若提到初九,或许可以唤起她对楼上的女人的怜悯之心。   鲤伴只说“是啊”,便不再多透露信息,免得说了不该说的,适得其反。   她问:“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鲤伴摇头,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既然是你朋友,你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雷家二小姐将空洞无神的目光转移到他的眼睛上。   他的目光迎上雷家二小姐,就像在悬崖边望着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感。   雷家二小姐收回目光,转而移到床上的女孩身上,说:“你没有骗我。既然你朋友受到过初九的迫害,我应该帮帮忙。这个女孩本是辅国大将军的女儿,她父亲与初九不和。初九得势之后,诬告她父亲冒领军饷,意图造反,将她父亲撤职关押,家中男眷全被贬为奴,家中女眷全被贬为妓。为奴的男眷和为妓的女眷什么时候赚的钱能抵上多领的军饷,什么时候她父亲才能免于死罪。因此,她来求我以当年操控我堂妹的方式操控她,以尽可能快地赚够赎罪的钱。”   鲤伴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楼的时候要收钱,为什么进门之后女孩有不同寻常的举动。   “同是天涯沦落人。”鲤伴不禁感慨。   “相逢何必曾相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关系。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她淡淡地说。   鲤伴欣喜不已,说:“就在这个县城的皮影戏院里有个做皮影的师傅,他答应帮我们做一个像皮影一样的身躯,如果你能帮忙用你的线接上去,使皮影的身躯可以像活人一样行动,那就大功告成了。”   “好的。等那做皮影的师傅做好了,你再来这里找我吧。”她说。   “太谢谢啦!”鲤伴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但看她表情死寂,只得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这时,裂开的墙壁后面有一个听起来有些凄惨的声音传来:“二小姐,楼下又来客人了,您该进来了。”   鲤伴不知道那里还有人,侧头看去,一看吓了一跳。   就在墙壁的缝隙中间,有一个四肢着地的老太太。老太太鹤发鸡皮,表情苦涩,眼袋深重。   老太太手脚并用,像爬行动物那样从墙缝中“走”了出来。她的背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马鞍的东西。她的白发披散,有几分像马鬃。   老太太“走”到雷家二小姐身后。雷家二小姐居然特别自然地坐在了老太太的背上。   鲤伴惊恐万分,不明白面前的老太太到底是人还是马。   雷家二小姐见鲤伴有些害怕,解释说:“她也是初九害成这样的。当年初九要杀掉所有经过皮囊师换皮削骨的宫中女人,她求初九放过她,承诺愿意为初九做牛做马。初九放过了她,并且叫皮囊师给她削骨头改形体,让她变成了这样,天天把她当马骑。初九说,不杀她的承诺做到了,她也必须兑现她的承诺。”   “这也太残忍了!”鲤伴充满同情地说。   老太太漫不经心地瞥了鲤伴一眼,想要说什么话,却干咽了一口,将话又咽了回去。或许人人见了她都会说出跟鲤伴类似的同情话,她已习以为常。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坐她?”鲤伴问雷家二小姐。   雷家二小姐说:“只有这样,她才觉得活着还有一点存在价值。”   老太太干巴巴地说:“二小姐,客人就要上来了。”   雷家二小姐对鲤伴说:“我就不送你了。”   然后,她坐在老太太的背上,缓缓地进入了墙缝。   墙壁又轰隆一声移动起来,渐渐闭合。   紧接着,床顶上的滑轮动了起来。床上的女孩坐了起来,颔首说:“谢谢光顾,下次再来。”   鲤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伤。   如果不是能看到她背后的线,谁又知道她是一个被操控的人呢?谁又知道那些背后看不到线的人,所作所为不是被操控的呢?原来真实的生活跟那位师傅手下的皮影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鲤伴离开了这间房,下楼梯的时候果然碰到一个正在上楼的人。   “怎么样?”明尼看到鲤伴下来,急忙问道。   鲤伴不想说话,下了楼径直往外走。   收钱的女人在后面大喊:“客官慢走,喜欢的话下次再来哟!”   明尼紧跟着他,问:“她不肯吗?”   鲤伴摇了摇头。   “那就是说她答应了?”明尼大喜道。   鲤伴点点头。   “那你愁眉苦脸的干什么?”明尼追问道。   鲤伴停了下来,伸手在明尼背后的空气中抓了一把。   明尼回头问:“怎么了?我后面有什么东西?”   “我看看你后面是不是有线。”鲤伴说。   “线?”明尼一头雾水。   “这世间很多人身后都有线。”鲤伴说。   明尼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傻?皮影戏里的人才有线。”   鲤伴和明尼回到皮影戏院,找到做皮影的师傅,将雷家二小姐答应的消息告诉了他。   师傅欣喜万分,却很快又犯愁起来。   “做成人形容易,可是我应该用什么东西做呢?皮子肯定是不行的,瓷器又容易破碎,金属又太沉重,木头倒是不容易破又不太沉重,可容易腐坏。”师傅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   鲤伴想起县城的路上算命老翁说的话,于是说:“要不用檵木吧。”   “檵木?”师傅问。   鲤伴看了一眼明尼,回答说:“嗯,听说牛鼻栓用檵木做最好,不会因为接触水而发胀腐坏,也耐用。”   “那太好了。我这就去弄檵木来。”师傅喜滋滋地说。   说完,他撇下鲤伴和明尼走了。   鲤伴和明尼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弄檵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便问皮影戏院的其他人师傅去哪里了。   皮影戏院的人说:“师傅扛了一把斧子出去了。别人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七里山砍檵木树。”   七里山距皮影戏院有十多里。   明尼尴尬地挠头,说:“怎么说走就走了?”   师傅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鲤伴和明尼只好先回桃源。   回到桃源,鲤伴告别了明尼,一个人回家。   他走到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时,看到狐仙居然在地坪里踱步。而在地坪前的桃树林里,映荷的母亲居然爬上了树,坐在桃树枝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狐仙走来走去。好像狐仙是在戏台上唱戏的戏子,而她是看戏的观众。   鲤伴家的地坪里搭过戏台唱过戏,小孩子们占不到前面的位置,在后面又看不到戏台,往往就跑到桃树林爬到树上看戏。鲤伴小时候就经常这样。   映荷的妈妈此时就像一个涉世未深、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笑眯眯地看着狐仙,脚不停地踢来踢去,欢喜得很。她光着脚,一双人字拖散落在树根旁。   映荷的妈妈看到鲤伴来了,如老鼠一般迅速地从树上溜了下来,穿上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跑到鲤伴身边,笑嘻嘻地说:“鲤伴,鲤伴,你可回来了,狐仙等你等得好着急呢。”   鲤伴皱眉,问:“狐仙告诉你他在等我?”   映荷的妈妈用力地摇头,说:“不,他没跟我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等你,等得心急火燎的。”   说完,她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塞在鲤伴手里,然后踩着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跑了。   鲤伴没做好接瓜子的准备,瓜子从他的手指缝里漏掉了好多。   鲤伴握紧剩下的瓜子,走到地坪里。   狐仙停止踱步,侧着身子说:“你回来啦。”   “嗯。”鲤伴回答。   要是在以前,他遇到狐仙的时候既紧张又兴奋。而这时候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只感到奔波了一天浑身疲惫,还有一点泄气。狐仙身上那种亲切的气息也荡然无存。   狐仙似乎发现他的语气跟以往不同,问:“怎么了?小十二拒绝见你,还是见了但不答应予以援手?”   鲤伴摇摇头,说:“他看到了耳环,见了我,他说他愿意帮助你们,但是他要先找到他的妹妹。”   “那就是说,他答应了?”   “我想是的吧。”   “只要他答应,我们会帮他找到他妹妹的。”   “这话需要我转告他吗?”鲤伴以为狐仙会要他再去县城一趟,将这句话转告小十二。   “不,等我找到他妹妹了再告诉也不迟。”狐仙将双手背在身后,自信满满的样子。   鲤伴看见狐仙的手指互相碰来碰去,说:“他妹妹被人换了皮、削了骨,变了模样。他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狐仙的手指看似毫无章法又像在掐算什么。他说:“小十二以前是皮囊师,即使把他的眼睛蒙住,只要他妹妹让他摸摸脸,即使变了模样,他也能认出他妹妹。”   鲤伴说:“他确实在这么做。这是他的专长。”   狐仙哼笑了一声,说:“这确实是别人不能而他擅长的事情。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很难找到他妹妹。初九早料到他会这样寻找妹妹,才故意让皮囊师给他妹妹换皮削骨,使小十二陷入大海捞针的困境。这样找下去,恐怕耗尽他一生都不会找到。而在他一生之中,再没有时间和心思对付初九。这正是初九想要的结果。”   鲤伴问:“为什么正是他擅长的事情反而找不到他妹妹呢?我还以为初九没有那么绝情,要给他留一线希望呢。”   狐仙哈哈大笑,说:“他有一双技法高超的手,就会不自觉地依靠那双手去做所有通过手能完成的事情。其实呢,初九改变的只是他妹妹的相貌,却没有改变他妹妹的气味、声音,以及透过她的眼睛才能感受到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心。”   鲤伴茅塞顿开。   狐仙说:“小十二正是失败在他擅长的事情上。他去寻找已然改变的,却不去寻找未曾改变的。他若是从气味和声音等方面来寻找,应该早就找到了。”   初九玩弄人的手法再一次让鲤伴大开眼界。   狐仙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人之长处,往往亦是短处。”   鲤伴问:“即使她的气味和声音没有改变,但是依然人海茫茫,你要去哪里寻找她?”   狐仙的手指忽然停住,大拇指掐在无名指的第二个指节处。他将手抬了起来,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说:“绿叶变黄,落地为泥,天山化雪,水流东海。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只要活得够久,见得够多,你就能掌握其中的规律,既能看到过去,又能预测未来。”   鲤伴说:“可我没见过能预测未来的人。”   狐仙说:“人不能预测未来,是因为活得不够久。区区一百年,太短了。足够聪明的人也许洞悉了一些规律,可惜很多人不相信他,而他很快就要撒手人寰。就像一个小孩子要摘他够不着的桃子,他好不容易搭了时间的凳子,拿了智慧的竹竿,恰恰够得着的时候,可是凳子倒了。”   鲤伴望向不远处的桃树林。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有一次想摘树上的桃子,可是桃子的位置很高,他够不着。于是,他搬来了凳子,踩在凳子上去摘,桃子离他仍然有一段距离。他又找来一根竹竿,踩在凳子上想用竹竿打落桃子。结果他举起竹竿的时候,脚下的凳子一歪,他摔了个狗啃泥。   狐仙这么说的时候,鲤伴感觉狐仙曾几何时恰好看到了他摔跤的那一幕。   鲤伴问:“你是狐仙,活得比人久,你能预测未来吗?”   狐仙说:“我虽然活得比一般人久,但仍然不够长。有些事情我能预测到,有些事情我预测不到。至于小十二的妹妹这件事情,我勉强可以预测到她的方位,缩小寻找的范围。”   鲤伴点头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可以帮我预测一件事情吗?”   “哦?你要预测什么事情?”狐仙没想到鲤伴会这样问他,语气中带着惊讶。   鲤伴说:“我想知道我妈妈会不会一直平平安安。”   狐仙没有回话。   鲤伴注意到,狐仙的手指没有动。   “预测不到吗?”鲤伴压抑内心的难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狐仙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母亲不久即将遭遇大难,身首异处。”   鲤伴浑身一颤。   狐仙说完就往屋里走,那双白底松糕鞋踩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时发出“笃笃”的声音。   鲤伴在他身后问:“那你可以帮帮我妈妈吗?”   狐仙在石阶上站住了。   鲤伴以为他会回答,不管是同意还是拒绝。   可狐仙站了一会儿,又迈开了步子,跨进大门,往楼梯间走了。   鲤伴呆呆地站在地坪里,感觉像是站在无人的旷野。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仿佛是在讥讽他、嘲笑他。   自己的声音随着风钻入他的耳朵。   “他和花瓶女人来这里就是等待肉身的!他们一直在等,等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次难得的机会?他们怎么可能帮你?”那是另一个自己呐喊的声音。   “亏你还费心费力地帮他们!你是在帮他们害死你的妈妈!你是他们的帮凶!”那个声音伤心而绝望地呐喊。   鲤伴捂住了耳朵,那声音让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有气无力地抬起脚,步履蹒跚地走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   这时,楼顶上响起了吱吱呀呀和唧唧叫的声音,还有花瓶女人细微压抑的声音。   以前这样的声音只在深夜时才有,而此时太阳尚未落山,鸡鸭还未归笼。   鲤伴已经不是当年的鲤伴,不会再以为那是老鼠的声音。   看来狐仙和花瓶女人听到我带来的好消息,忍不住要在楼上庆祝了。   鲤伴又羞又气。   以前那声音遮遮掩掩,似乎有意避人耳目。而此时那声音越来越大。   紧接着,楼上传来“咣”的一声巨响,花瓶女人发出“啊”的叫声。   鲤伴觉得女人的叫声有些异常,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间,避开腐坏的楼板跑到了楼上。   因为是白天,楼上的光线比他上次上来的时候要好很多。   鲤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地的碎瓷片。   鲤伴大吃一惊,花瓶女人的五脏六腑以及脑袋就靠花瓶维持着,花瓶碎了,那么她不就死了?   可是他只看到了地上的碎瓷片,没有看到臆想中流得到处都是的肠子,也没有看到她的头和狐仙的踪影。   鲤伴走到碎瓷片散落的地方,碎瓷片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   “你怎么上来了?”狐仙的声音忽然从更里面的房间传来。   鲤伴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暗间。那个暗间里有垂到地上的门帘,门帘是蓝色的,左右画着两个门神一样的画像,但看起来不像是门神。因为两个“门神”没有脸,该有眼睛、鼻子的地方一片空白。   要不是有一只手从里面将门帘扒开了一些,鲤伴还以为那门帘就是贴在墙上的一幅画。他上次没看到门帘,可能是因为当时房间里太昏暗了。   鲤伴看到那只稍微将门帘扒开的手,那只手的手指修长,白得像纸。   “我听到花瓶打破了的声音,所以上来看看你们是不是安好。”鲤伴说。   他想从门帘那儿往里看,可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到了花瓶女人的呼吸声,她的呼吸有些沉重,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我们都好。”狐仙说。   “可是……花瓶都破了。”鲤伴担忧地说。   狐仙隔着门帘说:“是外面的人用石头打的。”   鲤伴往地上看了看,果然看到碎瓷片中有一颗李子大小的圆乎乎的石头。   狐仙说:“可能你的行踪暴露了,他们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鲤伴紧张地问:“他们是谁?”   狐仙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是初九的人,也可能是别的人。幸亏你送了一个花瓶上来,我给她换上了。我现在不能出去,一出去他们再掷石头进来打破花瓶,我就中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鲤伴心想:“难怪他要将花瓶女人藏到暗间。”   听到狐仙说花瓶女人换上了花瓶,鲤伴稍稍放心了一些。   就在这时,又一颗石头从窗户那里飞了进来,“当”的一声打在了墙上。石头弹回,在地上打滚,滚到鲤伴的脚边。   鲤伴跑到窗边往楼下看,只见一个身披甲胄的重甲兵站在楼下。那人手里握着一个弹弓。鲤伴大吃一惊,莫非正如狐仙所说,这重甲兵是初九派来的?开始的鲇鱼精、獐子精小打小闹失败了,这回她派重甲兵捉拿狐仙和花瓶女人来了?   “我下去看看。”鲤伴说。   然后,鲤伴跑下了楼。   “你是什么人?”鲤伴站在门口大喊。   那重甲兵本来正仰头朝楼上望,听到鲤伴的喊声,他低下头来,恶狠狠地说:“你这小鬼不要多管闲事!”   到了楼下,鲤伴才知道这重甲兵人高马大,熊腰虎背,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凌人。但是他没有寒光闪闪的大刀或者长剑,却拿着一把不伦不类的弹弓,简直大煞风景。   “是初九派你来的?”鲤伴问。   能调动重甲兵的人,鲤伴暂时还想不到第二个。不过真的要捉拿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的话,初九为什么不多派一些人来,怎么只派来了一个呢?   “初九?还初八呢!”重甲兵大吼。   “你不是初九派来的?”鲤伴迷惑地问。   如果他是朝廷派来的,肯定不敢说出这样轻蔑的话。   “那无冤无仇的,你干吗往我家楼上扔石头?”鲤伴问。   鲤伴此时心里矛盾得很。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等着他母亲的肉身,他对他们已经没有以前那种亲切感,甚至希望有人骚扰一下他们,让他们住得没那么安分。可是他又担心这重甲兵再打破花瓶,这样可能会迫使狐仙提前下手,夺取他母亲的肉身。   因此,他虽然有些害怕这个来历不明的重甲兵,但还是要制止他扔石头。   重甲兵见他不畏缩,两眼一瞪,将手一扬。   一阵黄色的大风朝鲤伴扑来。   风中席卷着腐烂味儿的泥土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霉味儿的烂稻草屑。   鲤伴猝不及防,被这阵脏兮兮的风呛得咳嗽不断,泪眼婆娑。   鲤伴掩住口鼻,急忙退回屋里。   重甲兵哈哈大笑,得意地说:“黄口小儿!竟然敢在本将军面前出言不逊!让你尝尝本将军的厉害!”   鲤伴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重甲兵赶走鲤伴,又掏出一颗李子大小的石头,夹在弹弓上,往楼上射击。   鲤伴又冲出门制止。可是他一到门口,那脏兮兮的风立即扑面而来。   他只得再次退了回来。   这重甲兵既然不认识初九,那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朝楼上弹石头?鲤伴暗自思忖。不弄清楚他的来历,不弄清楚他的目的,是不可能轻易赶走他的。   思考了片刻,鲤伴忽然灵光一闪,急忙回里屋取了一瓶谷酒,再次回到大门口。   那谷酒是明尼的父亲送来给他父亲喝的,味道浓烈,常人饮一杯就会倒下。   别人买明尼家的酒,往往不会直接喝,而是放一些补药在里面浸泡许多时日再喝。这样既补身子,入口又更香醇。   鲤伴将谷酒的瓶塞揭掉,酒香立即挥发出来。   “来者即是客。我请你喝酒怎样?”鲤伴对着重甲兵喊。   这威风凛凛、蛮横霸道的重甲兵听到“喝酒”二字,居然吓得哆嗦了一下。   “休得胡闹!你家楼上的不知礼节,大白天在楼上做苟且之事,淫声荡语,有伤风化!本将军实在看不过去,用石子教训教训他们!你出来作什么梗!快快回到屋里去!不然本将军连你一起教训!”   重甲兵一跺脚,浑身甲胄跟着抖动,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鲤伴笑了,说:“他们在楼上做什么事,碍着你了?你自称将军,却无刀无剑,只有一把弹弓,你是哪门子将军?虽然你浑身披甲,但衣甲里都是烂泥和草屑,风一吹就呛死人,看到我手里的酒又害怕得很,我看你不是什么将军,而是一只得了点修行就卖弄的地鳖虫而已!”   其实鲤伴刚才听到楼上有响动时,也有不快,认为狐仙和那花瓶女人放浪了些。但这自称将军的人用石头打碎花瓶,未免过分。   刚才脏兮兮的风呛到他时,他就猜测这“将军”是地鳖虫变化而来的。   鲤伴常见明尼的父亲以及桃源其他人在灰尘厚、草屑多的地方捉了地鳖虫泡酒,据说地鳖虫能治劳伤,心想“将军”若真是地鳖虫,见了谷酒必定害怕。没想到一验即灵。鲤伴轻松看到了“将军”的破绽。   重甲兵怒气冲冲,说:“本将军怎么可能是地鳖虫?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地鳖虫了?”   鲤伴一甩酒瓶,酒水朝重甲兵泼了过去。   “我看你是不是地鳖虫!”鲤伴说。   重甲兵见酒水洒来,急忙抱头,就地一滚,变成了一只色子大小的地鳖虫。它飞快地舞动长着细毛和刺的脚,往桃树林那边逃跑。   鲤伴捂着酒瓶在后面喊:“快点跑!你跑慢一点我就把你浸酒里送到县城去当药酒卖了!”   地鳖虫的脚爬得更快了,屁股后面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鲤伴见它逃跑得这么快,开心地哈哈大笑。要不是它动不动就弄起一阵脏兮兮的风,鲤伴还挺想再见见它的。   鲤伴提着酒瓶就回到了楼上。   “原来是一只多管闲事的地鳖虫!”鲤伴对花瓶女人说。   狐仙站在窗边,背对着鲤伴,好像是看着地鳖虫逃跑的方向,也或许仅仅是不让他看到正脸而已。   花瓶女人莞尔一笑,说:“谢谢你。”   花瓶女人的笑一点儿也不勉强,好像她对那只地鳖虫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也不在意它打破了她的花瓶。那可是她赖以生存的花瓶!   “你有看出精怪破绽的天赋。”花瓶女人看着鲤伴说,眼睛里露出欣赏的神色。   狐仙对着窗外说:“是的,在这一点上,他跟当年的太傅一模一样。”   以前鲤伴知道爷爷位列三公,但是没人提到爷爷官居太傅。在县城的时候,鲤伴听小十二说了一次,这时候听狐仙又说到“太傅”二字,就知道狐仙说的是他爷爷。   “龙生龙,虎生虎。太傅的孙儿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花瓶女人眼角一弯。   鲤伴看到狐仙背在身后的手指又在碰来碰去,跟他预测小十二的妹妹时一样。   他又在预测什么?鲤伴心生疑虑。   “好是好。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是笨一点倒还好了。他这么聪明,恐怕初九迟早会对他下手。”狐仙说。   花瓶女人眼里迅速充满了忧虑。   “是我们害了他,让他过早暴露天赋了。”花瓶女人说。   狐仙叹了一口气,说:“锋芒是藏不住的。你都在这里藏了这么久了,她还不是不放心?”   鲤伴听得似懂非懂,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手里拿的是酒?”花瓶女人说。   鲤伴点点头,说:“地鳖虫泡酒可以做药酒。我猜它怕这个,就拿了它吓唬那只地鳖虫。”   花瓶女人说:“这酒可以喝吗?”   “当然可以。我爸爸不怎么喝酒的,但是明尼他爸每年都会送。”鲤伴说。   “既然你爸爸不怎么喝,那你手里的酒可以给我喝吗?”花瓶女人问。   鲤伴一愣。他没想到花瓶女人要喝酒。   就连窗边的狐仙似乎也很意外。他侧了一下头,看了看花瓶女人。   “你……要喝?”鲤伴迟疑地问。   “听说酒能解愁,能忘事,还能缓解疼痛。我想试一下。”花瓶女人说。   “可是……”狐仙想说什么。   花瓶女人打断了狐仙,继续说:“最近天气变化多端,阴晴不定。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到这种时候,我这肠胃就难受得很。我又没有肉身,不能吃药调理血气,也不能按压经脉缓解。你帮我晃动花瓶,才勉强缓解我的难受,可是作用并不大,今天还被一只地鳖虫认为我在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被它打碎了花瓶。”   鲤伴一怔。   “要不是鲤伴早送了花瓶来,我此时恐怕死相都难看得很。就算是庆祝劫后余生吧,你让我喝一点好不好?”花瓶女人说。   狐仙没有说话。   鲤伴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将手里的酒给她。   花瓶女人轻轻地晃晃头,将遮住脸颊的长发晃到后面一些,然后说:“鲤伴,来,让我喝一点吧。”   鲤伴缓缓走到花瓶女人面前,将酒瓶放到花瓶女人的鼻子前。   花瓶女人对着酒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呼出,似乎非常惬意的样子。可是紧接着,她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酒气好冲!”她咳嗽着说。   鲤伴说:“明尼家的酒出了名的浓烈。”   她眼泪都出来了,却笑着说:“以前皇城有个特别的酿酒师傅,他酿出来的酒的浓烈程度号称皇城第一。皇城其他酿酒的师傅不服,要跟他比,互相喝对方的酒,谁喝得少又先倒下,对方就赢。结果皇城没有一个师傅赢过他。从此之后,他的酒多了一个名字,叫作‘忘川’。意思是喝了他的酒,就像死后的魂魄经过忘川河时喝了孟婆汤一样,会忘掉一切。”   “这么厉害?”鲤伴惊讶地问。   花瓶女人含泪点头,说:“是啊,因为这样,我一直都不敢喝他的酒。”   狐仙插言说:“太傅那时候经常去喝。”   鲤伴问:“我爷爷?”   花瓶女人点头说:“是。他经常去,但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傅。我问他,你不怕忘记喜欢的人吗?他说,如果是真心喜欢,忘记之后再遇到还是会喜欢吧?”   狐仙冷冷地说:“很多人忘了就是忘了,能不能再次遇到都不一定。他总是这么天真。当年初九参加选秀的时候,我就说这个姑娘野心大,不能入宫,一旦入宫必定掀起百年难得一见的腥风血雨。他明知我说的不假,不但不加以阻挠,还让她入宫,说要给平等机会,说要感化她。”   鲤伴又一怔。原来这么多人遭受初九迫害,都是因为爷爷当年让初九通过选秀入宫!当年爷爷权倾天下,深得皇帝信任,要让一个秀女从名单中划去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没有这么做。哪怕是在有人提醒的情况下他都没有这么做。这又是为何?   鲤伴百思不得其解。   花瓶女人说:“你举高一点,我喝不到呢。”   鲤伴急忙将酒瓶送到花瓶女人的嘴边,然后缓缓往她嘴里倒。   花瓶女人喝了一大口,表情痛苦得不行。   “天哪,原来酒这么难喝!”花瓶女人咽下酒后,咂嘴说。   狐仙笑着说:“哪有你这样喝酒的?别人喝酒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花瓶女人说:“这么难喝,当然要一口多喝一点,尽快喝完。”   狐仙从鲤伴手里拿过酒瓶,抿了一小口,说:“就是因为难喝,才要慢慢品尝,越品尝越有味道。”   鲤伴知道,狐仙是怕花瓶女人一时之间喝多了受不了,所以把剩下的酒拿走。   “好酒!”狐仙说。   花瓶女人整个脸红成一片,仿佛是天边晚霞。她的眼神也迷离起来。她看着狐仙饮酒,说:“我看见过山里的猴子偷酒喝,看见过宫中的老鼠偷酒喝,但从来没有看见过狐狸也能喝酒。”   狐仙已经把瓶中酒喝完了,将空瓶交还给鲤伴。他似乎也不胜酒力,打了一个酒嗝,双手不自觉地乱挥舞,说:“我确实不曾饮过酒,在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就看到上山打柴的老师傅腰间挂着一个葫芦,累了就坐在石头上饮酒,令我羡慕得很。”   鲤伴听得入迷。他最喜欢听这些古老往事了。   花瓶女人问:“你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狐仙说:“怎么会不记得?我就是看到人饮酒后快乐的样子,才想修炼成人,体验喝酒的快乐的。”   花瓶女人问:“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喝酒呢?”   狐仙喟叹一声,说:“走上修炼之道后,我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生怕露出破绽,哪里敢喝酒?一喝酒就容易现出原形。”   花瓶女人微笑说:“看到人喝酒,让你动了修炼的心思,可是修炼之后却不敢喝酒,那你的修炼岂不是白费了?”   狐仙走了几步,走得跌跌撞撞。   鲤伴伸手想扶他,却被他挡开。   狐仙醉醺醺地说:“谁知道一生有多少事情是白费的?很多当时看起来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事后回头一看,都是徒劳无功,无关紧要。太傅落难之时感叹一生被书所误,年轻之时却把大好时光耗费在浩瀚书海之中。辅国大将军为家族荣耀而拼杀沙场,立功无数,谁料最后正是他令其家人男者为奴,女者为妓。相比之下,我喝不喝酒算不得什么。”   说完,他居然两腿一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鲤伴急忙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搀扶起来,可是狐仙像粘在了地板上一样拉扯不动。   鲤伴只好放弃,回头想问花瓶女人怎么办,却见花瓶女人垂头闭目,已经睡着了。   而此时外面已经是夜幕低垂。鲤伴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鲤伴心想,狐狸天性卷地而睡,不挪上床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花瓶女人就更不用说了。   但鲤伴自责不已,悔不该将酒瓶带上来。   正在鲤伴犹豫不决是留在楼上照顾他们还是下楼去的时候,楼梯间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接着“咚”的一声,像是一袋沉甸甸的米从高处落了下来。   鲤伴一惊。这声音说明是有什么东西踏上了楼梯,却因为踏到了腐朽的楼板而跌落了下去!   爸爸妈妈是绝不会偷偷摸摸回来的,更不会偷偷摸摸上楼。想要上楼的必定另有其人。这人还恰好是在狐仙和花瓶女人醉了酒的时候要上来!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这么一想,鲤伴不禁浑身一凉! 第三章 土元   鲤伴顾不得狐仙和花瓶女人,慌忙跑到楼梯口去看闯入者是什么人。   “哎哟呵呵……”   楼梯间的地上躺着一个浑身黑乎乎的人,那人看样子摔得有点惨,虚弱地发出哀号的声音。   鲤伴跳过被踩坏的楼板,来到楼下,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翻了一个身,说:“本将军……”   鲤伴看到了那人的脸,说:“哦,原来是地鳖虫!”   “本将军有名有姓,不要叫我地鳖虫!叫我土元!”他龇牙咧嘴地说。   “嚯,我还以为是什么名字呢,弄半天跟地鳖虫没有什么区别。”鲤伴见是他,倒放心了不少。   “怎么没有区别?人有大名小名,有字有称号,土元就是我的大名,就是我的字。哎哟,我的腰断了,快扶我起来。”   鲤伴双手环抱于胸前,问:“那好,土元,你来这里干什么?”   土元嘴里咝咝地吸气,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说:“我是来给你报信的。”   土元一身的铠甲被拍得咔咔响。   “报信?报什么信?”鲤伴问。   “我刚刚逃跑的时候,碰到了十来个骑兵。领头的人说,前面就是树枕躲藏的小楼了,皇后娘娘有令,务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捉住,押往皇城。”   “且慢,树枕是谁?”   “树枕就是花瓶里的女人啊。她在你家楼上住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树枕?”   “是啊。”   “好名字。”   “都什么时候了,还嫌我名字不好,说她名字好!”   鲤伴说:“你刚才还要打碎她的花瓶,这时候怎么又报信来了?你是不是要我去外面看看骑兵,然后你自己上楼去打破她刚刚换好的花瓶?”   土元辩解说:“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想要去楼上,也不敢去楼上。我要是敢上去,干吗在楼下弹石头?我来给你报信,也是为了我自己好。那些骑兵是皇后娘娘派来的,是朝廷官兵,要是把你家楼上那两位抓了起来,那两位供出我假扮朝廷官兵的事情,那我也要被他们捉拿了!”   鲤伴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顿时着急起来。但他还是不放心,怕土元趁他离开的时候上楼。毕竟狐仙和树枕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那你带我去看看。”鲤伴说。   他要走的话,土元也不能留在这里。   土元立即带着鲤伴去往他看到骑兵的地方。   鲤伴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楼上没有任何动静。刚才他还讨厌楼上有声响,现在他却期待楼上出现一点儿声响。   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外面没有什么人了。偶尔能听到某个人大声吆喝的声音,不知道是在教训家里孩子还是跟人吵架,但吆喝几声又安静了。狗也是,时不时吠几下,又归于平静。   鲤伴跟着土元走了两三里路,来到一个山坳边上。   土元蹲下来,示意鲤伴也隐藏起来。   鲤伴刚在一块大石头旁蹲下,就听到了嗒嗒嗒的马蹄声,听起来马儿似乎漫不经心,不像是急于赶路的样子。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略微尖细的声音响起:“现在天色还不够晚,我们慢点走。等附近人家开始点灯的时候,我们再去捉拿树枕他们。大李子、二毛子,你们两个专门负责吹灯。如果有人来看,你们只要把他们的灯吹灭就行。皇后娘娘说了,只要没人看到我们就行。其他的兄弟只管跟我捉了人就走。”   鲤伴悄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十多个骑着马的官兵。这些官兵个个身穿朝廷兵服,拿着大刀长矛。还有两个骑兵身上各挂着一捆粗绳子。   鲤伴还想看仔细一些,土元一把抓起鲤伴的衣服,拉着他往回退。   走出了好远,土元才胆战心惊地说:“再靠近一点就要被他们发现了!快点想想怎么办吧,要不告诉狐仙他们,让他们跑掉或者换个地方躲起来。”   鲤伴本想告诉土元,楼上的两位已经醉酒了。可是他又想了想,万一这土元跟官兵是一伙的,知道了狐仙和花瓶女人都已经毫无反抗之力,那岂不是对狐仙和花瓶女人更加不利?   “要有地方跑,他们早跑了。要有地方躲,他们早不在我家楼上了。”鲤伴说。   远处有一户人家点起了一盏灯。   鲤伴恨不能隔着老远把那户人家的灯吹灭,免得被骑马的官兵看到。   可是灯不但吹不灭,反而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家点起了灯来。穷人家的灯泛着黄色,颤颤巍巍,好像很柔弱、很害怕的样子。殷实人家的灯是白色的,窗口像是皮影戏院刚刚照亮的幕布,能看到后面有晃动的人影。富裕人家的灯是红色的,不但家里有,门前也挂着红灯笼。   鲤伴的爸爸曾经说,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住人的不住人的房子里都会点上灯,所有的大门前都会挂灯笼。   爸爸还说,爷爷在的时候,家里从不用蜡烛,而是用桐油。至于为何要用桐油,爸爸也不知道。   鲤伴在爷爷生前住过的房间看到过一副对联,写的是“一把胭脂伞,百盏桐油灯”。他隐隐觉得爷爷使用桐油照明跟那副对联有关系。可惜他不能在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数数家里的桐油灯是不是刚好一百盏。   从鲤伴记事起,他就没见爸爸妈妈用过桐油灯了,也很少见家里挂灯笼,除了过节过年的时候。   如果在平时,这时候家里的灯应该早亮了。可是此时鲤伴远远地望着家,没有看到灯光。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鲤伴心里有些慌了。莫非这一切都是已经设计好了的?恰巧狐仙和树枕喝醉,爸爸妈妈又不在家。要捉狐仙和树枕,此时可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土元见鲤伴愁眉紧锁,便出主意说:“你我刚才都听到官兵说他们不让别人看见,那我们尽快多喊些人来,叫他们个个提着灯笼,说不定那些官兵就不敢来了。”   这算是个好主意。但鲤伴仍然觉得不妥。如果兴师动众,把附近的人都叫来,首先就露了怯。   狐仙在这里居住多年,没人敢打扰,就是因为知道狐仙是不能惹的。当年千军万马围住小楼,狐仙都能从容面对,如今十几个官兵就胆战心惊,还要劳烦附近平民出手相助,官兵必定更加确信楼上的狐仙已经束手就擒了。   哪怕这次官兵退走,以后阿猫阿狗都敢笑话狐仙。   “不行。我们先回去,等他们过来。”鲤伴说。   “等他们……等他们过来?”土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狐仙在,我们害怕他们不成?”鲤伴故作轻松地说。   鲤伴心想,这些官兵有备而来,以为志在必得。他只有让他们认为计划出现了意外才有可能保护好狐仙和树枕。而让官兵们自行退走的办法显然是要让他们相信楼上的狐仙和树枕不但没有醉酒,还能轻易击败他们。   要想让那些官兵相信,首先要让身边的地鳖虫信心满满,这样才不会被官兵们看出破绽来。   鲤伴和土元回到屋里。   “你就在楼下等着他们,我上楼去看看狐仙,问问他该如何对付这些朝廷官兵。”鲤伴吩咐土元说。   土元拉住鲤伴问:“我刚才上楼的时候摔得眼冒金星,你是怎么上去的?”   鲤伴故弄玄虚地说:“我当然能上去,狐仙教了我秘法,只有知道秘法的人才能上去,不知道的都会摔下来。”   土元赞叹说:“狐仙果然厉害!我早知道登楼没有那么容易,才在楼底下弹石头上去。”   鲤伴问:“你既然知道,那刚才为什么要贸然上去?”   土元说:“我看你上去了,以为自己多虑了,没想到还要秘法。”   他已经完全相信鲤伴的说法了。   鲤伴顺势说:“所以我们不用怕那些官兵,他们没有秘法,上楼都上不去。”   土元面露喜色,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害怕了。   鲤伴走到楼梯间,踩着狐仙换过的楼板上了楼。   楼上已经非常昏暗了。狐仙还趴在地上,此时鲤伴感觉那不是一个即将成人形的狐仙,而就是一只巨大的狐狸。他甚至暗暗觉得,如果伸手去摸,摸到的不是人,而是温暖的狐狸的毛皮。   花瓶女人仍然垂头闭眼,睡得正香。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已睡着。窗户、门帘、木龛、椅子、柜子都已经睡去了,一片静谧,一片安详。   似乎楼上之外的世界与他们无关。   鲤伴看到这样的情景,忽然心中一热。他感觉这情形是如此熟悉,如此亲近,就好像以前他看到过,感受过,虽然他记忆里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感受过。   他在树枕的花瓶旁坐下,静静等待驱马舞枪的朝廷官兵到来。   就连这种等待的感觉都似曾相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官兵从楼下破门而入,冲上楼梯,进入房间,将狐仙捆住,将树枕打碎,像一阵风一样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而他束手无策,跟这里的门帘和木龛没有区别。   等了一会儿,鲤伴听到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楼下停住了。土元在楼下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鲤伴不紧不慢地爬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他朝楼下一看,官兵已经到了地坪里。   土元身上的甲胄已经不见了,只见他身穿一袭灰色丝绸长衣,一副富家的管家模样,胖乎乎的,但背有些驼,因此还是有些地鳖虫的形迹。   领头的官兵抬起头来,看到了鲤伴。   鲤伴将食指立在嘴前“嘘”了一声,责骂土元说:“嚷什么嚷!狐仙刚刚上榻睡觉,别吵了他的好梦!”   土元指着官兵,结结巴巴说:“他……他们……”   鲤伴说:“着什么急?等我下来。”   然后,鲤伴关上窗户,从狐仙和树枕身边走过,回到楼梯口。下楼梯的时候,他尽量让脚步慢一些,这样显得不慌乱,显得信心十足。   下了楼梯,他又闲庭信步一般来到大门口,站在石阶上,重新扫视了一圈骑马的官兵。   领头的官兵见鲤伴从容不迫的样子,面露惊讶之色。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有这样淡定的气魄。   “你是什么人?”领头的官兵扬起鞭子问。   “你又是什么人?”鲤伴反问。   “嗬,口气不小啊。”领头的官兵甩了一下鞭子。   鞭子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土元吓得连忙缩了缩头,生怕鞭子打到他。   鲤伴一挑眉,说:“近几日来,常有妖魔精怪登门来访,狐仙吩咐我一概不见。现在狐仙刚刚睡下,我看你们趁早回去吧。”   说完,鲤伴转过身往屋里走。   “站住!”领头的官兵大喝。   鲤伴回过头来。   那官兵驱马上前,马的两只前蹄踩在石阶上,马鼻子几乎蹭到鲤伴的脸,马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让鲤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后面的官兵们也向大门聚拢。   土元急忙张开双手阻拦,谦逊地说:“各位官爷,年轻人没见过世面,不懂事,官爷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领头的官兵收起鞭子,在马背上俯身,对鲤伴说:“皇后娘娘算好了时机,说今晚他们会醉酒,叫我们来捆了他们。我敬你爷爷原是位列三公的朝廷大员,况且皇后娘娘捉拿的名单里没有你,我给你三分面子,不跟你计较妨碍我们捉拿朝廷要犯。你现在让开还来得及,不然别怪我们刀剑不长眼!”   说完,官兵拔出大刀,伸到鲤伴的脖子前。刀面上寒光闪闪。   官兵胯下的马也得意扬扬,尾巴甩来甩去。   鲤伴一惊,果然是初九计划好了的,看来说狐仙睡下了是瞒不过这些官兵的,但他瞥了一眼马尾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官兵见鲤伴突然发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厉声问:“你笑什么?”   原本就尖细的声音变得刺耳。   鲤伴不回答他,抚腹大笑不止。   土元一脸迷茫。   官兵大怒,用大刀碰到了鲤伴的下巴。   鲤伴仍然笑个不停,说:“朝廷要犯自然是由朝廷官兵来捉拿,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冒充朝廷官兵,居然还敢说我阻碍各位执行公务?”   官兵脸色为之一变。   “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捉拿那只狐狸和那个女人的,你说我们不是朝廷官兵?”   “你们既然是朝廷官兵,为什么军马的尾巴一节灰一节黑的,却是个狸猫尾巴?”   官兵胯下的马顿时脚步慌乱地从石阶上撤回了前蹄。   “还有你!你的马尾巴都翘起来了!马尾巴怎么会翘这么高?猫走路的时候才会这样翘尾巴!”鲤伴指着后面一位官兵的马大声说。   那位官兵的马立即将尾巴收了起来。   “看来皇后娘娘不敢派遣朝廷官兵,怕惹怒皇帝陛下,因为皇帝陛下曾经与狐仙达成协议,所以她找了你们这些狸猫来假扮官兵,浑水摸鱼!难怪你们不想让别人看到!”鲤伴说。   土元大喜,凑到鲤伴身边,对着领头的官兵说:“原来你们也是假的!”   领头的官兵瞪了土元一眼,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原来听教书先生说过,狸猫和狐狸向来不和。今天看来,这说法是真的。”鲤伴说。   领头的官兵辩驳说:“不管我们是不是朝廷官兵,皇后娘娘命令我们这么做,我们就是为朝廷效力!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再说了,皇后娘娘料事如神,早已算到今晚是抓捕狐仙和树枕的最好时机。我想狐仙此时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吧?他都自身难保,你还敢口出狂言!”   官兵的这一番话可谓是刚好戳到了鲤伴的软肋。   若是狐仙没有喝酒,鲤伴自然不用害怕这些狸猫,但此时狐仙确实醉成了一摊泥,狸猫们要强行闯入的话,他以一己之力没有办法挡住。   鲤伴暗想,之前鲇鱼精、獐子精还要求得他的许可才能进门,为何现在狸猫们要强行闯入?极有可能是自己去县城寻找小十二的形迹被初九的眼线发现了。初九觉察出树枕要有动作,故而先下手为强,即使冒着风险也要置狐仙和树枕于死地。   土元不明情况,嚷嚷说:“狐仙好着呢!鲤伴刚才还在楼上跟狐仙说话来着!本将军……我先前还听到他们做那种……哎呀,我觉得有伤风化,我就弹石头上去……我也就吓唬吓唬他们罢了,你们却假扮官兵来抓人,这也太过了……后来……后来……呃,我要说什么来着?”   土元挠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鲤伴气得一把推开土元,强装镇定,说:“你们就不怕把他吵醒了?你们几个可是他的对手?”   领头的官兵朝楼上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笑着说:“骗谁呢?这么大会儿了,我都没听到楼上一点动静。就算睡下了,现在也该被吵醒了。我看这次他是逃不掉了!今天你让我进也得进,不让我进也得进!”   领头的官兵挥舞起大刀,朝鲤伴砍去。   土元急忙推开鲤伴。   力已发出,大刀无法收回,领头的官兵见大刀即将砍在土元身上,急忙扭转刀柄。没有刃的刀背“砍”在土元的手臂上。   土元挨了这一“刀”,虽然没有皮开肉绽,但也被打得跌倒在地,疼得嗷嗷叫唤。   官兵说:“我看你也是有点修为的精怪,来之不易,不想夺了你往日积攒的灵智。你再阻拦我,别怪我手下无情!”   鲤伴见土元舍命相救,感激不已。在他担心土元性命不保的时候,那官兵居然扭转大刀,他又觉得这狸猫变化的官兵并不是那么可恶。可两边原本都心存良善,为何要势不两立呢?   土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睛中冒出熊熊怒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胸前剧烈起伏,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鲤伴见土元这副模样,心想,莫非这一刀激起了土元的隐藏实力?常说困兽犹斗,狗急跳墙,这地鳖虫惹急了,是不是也会让人刮目相看?   看着暴怒的土元,鲤伴有了一丝救兵出现的期待。   “本将军……本将军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土元咬牙切齿。   官兵们大笑起来。   “哈哈哈,将军?一只地鳖虫居然称自己是将军?笑死我了!”   “他还说他是病猫?我们就是猫啊!哈哈哈哈!”   面对官兵们的嘲讽,土元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哼,是时候让你们后悔了!”土元面容阴森地说。   鲤伴看到了希望。他在心里对着土元大喊:“土元!展现你的实力吧!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让嘲笑你的人尝尝苦头!让看不起你的人对你刮目相看!”   鲤伴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似乎这样可以给土元贡献一份力量。   “呀——”   土元大喊一声,似乎在为爆发积攒力量。他将一只手举了起来。   领头的官兵见他如此,怔了一下,连忙勒住马头,准备抵抗。   后面的官兵们收住了笑声,急忙重新举好武器,摆出战斗的姿势。   土元举起的那只手奋力一甩。   “咣——”   一颗石头飞向楼上,打到了鲤伴刚才打开又关上了的窗户。   鲤伴愣了。   官兵们也愣了。   一片诡异的沉默……   土元首先打破了沉默,拍着巴掌放肆大笑,又指着发愣的官兵们大喊:“哈哈哈,你们怕了吧?我这一石头把狐仙吵醒了,看他不下来收拾你们这帮猫崽子!”   鲤伴眼前一黑……   土元自鸣得意地说:“你没发现我刚才倒在地上的时候抓了一块石头在手里吧?”   官兵们听了土元的话,有些犹豫不定也有些慌张。他们相信皇后娘娘神机妙算,毕竟谁都知道皇后娘娘的手段。他们又担心土元说的是真的,毕竟他们没有亲眼看见狐仙。   他们在大门口争执吵闹了半天,一方面确实不想伤及无辜,另一方面其实是想试探虚实。   鲤伴跟他们盘旋这么久,也是基于他们疑心重重。他之所以敢吓唬官兵们,是因为他以前听教书先生说过“空城计”的故事,足智多谋但城内空虚的军师面对庞大的敌军进攻时,不但不逃跑,反而抱了琴在城头弹唱,使得敌军将领不知虚实,最后竟然退走。   他下楼的时候便决定跟这些官兵唱一出空城计。   万万没有想到,他这空城计还没唱完,土元就往“空城”里扔石头,主动将破绽暴露在敌人面前。   鲤伴恨不能往土元身上跺一脚,把这愚蠢的地鳖虫踩瘪。   土元笑着笑着就噎住了。因为他没听到楼上有什么回应。哪怕一声咳嗽都没有。   官兵们仰头朝楼上望,以为会看到狐仙站到窗口来。他们的耳朵都立了起来,仔细听楼上有没有脚步声,哪怕是窸窸窣窣的疑似起床的声音。猫就是立起耳朵听声音的。他们已经被鲤伴看破,便也不再掩饰他们的破绽了。   鲤伴猜到,这些官兵本来就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的,若是听到楼上有狐仙的声音,必定弃甲曳兵而走,若是楼上依然安静,他们就像吃了定心丸,必定冲上楼,用那绳索捆走狐仙和树枕。   土元喉咙痒了一般清清嗓子,然后问鲤伴:“咦?狐仙怎么没有动静?”   鲤伴气得浑身打战,但仍然强作镇定,咬牙说:“可能狐仙睡得比较死。”   官兵们仰头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狐仙的影子,也没有等到狐仙的声音。   领头的官兵大笑,对土元说:“你们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儿骗,是吧?狐仙睡得死?狐狸睡觉的时候耳朵都是贴着地的,风吹草动都能听到。要不……你再扔一个石头上去试试呗?”   土元不服气,果然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又要朝楼上扔。   鲤伴实在忍不了了,大喝一声:“别扔了!”   刚才的石头还好是打在窗户上,若是石头又穿过窗户打在了树枕的花瓶上,那就不用等皇后娘娘下手,树枕就已经五脏六腑流一地了。   土元见鲤伴大怒,慌忙撒手将石头丢掉,迷惑地问:“你……你……你不是说狐仙在睡觉吗?”   “够了!”鲤伴气得几乎要吐出火来。   土元懵懵懂懂地问:“扔一次就够了吗?可是狐仙没起来啊。”   领头的官兵又甩起鞭子,笑着对土元说:“你扔啊,你接着扔啊,你把地上的石头都捡起来扔上去,他都不会起来!”   领头的官兵回头对后面的官兵们一招手,以命令的口吻说:“上楼!”   即使这样,土元仍抱最后一线希望,说:“你们没有秘法,休想从楼梯上去!”   鲤伴心里清楚,那楼梯也就能让一两个不设防的人上去时掉落下来,借此引起楼上人的注意而已。如果这一群狸猫冲过去,前面掉下一两个之后,后面的狸猫还是能上楼的。最重要的是,这次从楼梯摔落的声音无法提醒狐仙和树枕,因为他们已经烂醉如泥。   身上带着绳子的官兵拿出一个铁锚模样的东西,将绳子系在上头。他说:“你以为我们傻吗?我们才不会走楼梯。我们用绳子上楼。”   那官兵系好之后,甩动铁锚,让铁锚在手里打转。只要顺手一扔,铁锚就会飞向楼上挂住,他们就会像猫一样顺着绳子爬上楼。   铁锚在官兵的手里旋转,呜呜地发响。   这时,官兵们的身后响起吧嗒吧嗒的声音。   “怎么这么多人?”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鲤伴往那头一看,原来是映荷的妈妈踩着人字拖提着灯笼过来了。   领头的官兵喊:“大李子,二毛子!”   两个官兵下了马,一个抓住映荷的妈妈,一个把她的灯笼吹灭了。   映荷的妈妈大喊起来:“白先生!白先生!你孙儿被人抓啦!你快下楼来看看啊!快下楼啊!”   她一边喊一边乱踢乱蹬。   鲤伴一愣。“白先生”是谁?可是映荷的妈妈叫“白先生”下楼,看来叫的是楼上的人。楼上花瓶里的女人鲤伴已经知道了名字,只有狐仙的名字他不知道。莫非她呼唤的就是狐仙不成?可是,白先生的“孙儿”又是谁?   鲤伴无暇想这么多,何况映荷的妈妈平日里就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唯一担心的是官兵们会伤到映荷的妈妈。   他正要上前去救映荷的妈妈,官兵们忽然松了手,扭头朝楼上看。   映荷的妈妈跌在地上。   土元大喜,对鲤伴喊:“你看!”   鲤伴朝楼上看去,楼上的一个窗户忽然亮了。里面点了一盏灯。   楼上以前从来没有亮过灯。   “狐仙听到她的喊声了!”土元喜滋滋地对鲤伴说。   鲤伴心想,莫非狐仙真的被映荷的妈妈喊醒了?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就算狐仙起来了,也不会点灯的。   官兵们也糊涂了。   领头的官兵自言自语:“白……白……白先生又是谁?”   映荷的妈妈坐在地上蹬足拍手大笑,说:“白先生就是楼上的人啊!”   土元插言说:“还能是谁?楼上只有一个狐仙和一个女人。女人在花瓶里,点灯的自然是狐仙!我说了狐仙会收拾你们的,你们这帮猫崽子还不信!”   抓映荷妈妈的官兵急忙跑回来,跨上马,想要逃走。   领头的官兵将鞭子举过头顶,命令说:“不许走!他们几个诡计多端。说不定楼上的不是狐仙,是别人虚张声势!只要狐仙不显身,就可能不是狐仙!”   官兵们勒住马,看着楼上。   窗户被里面的灯光照亮,要不是窗棂挡出横的、竖的黑影,那窗纸就像是皮影戏院里刚刚开幕的幕布。   接着,一个黑影子出现在窗户后面。就像皮影戏里即将上场的角色。   官兵们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逃走,但是仍然不甘心,要等待狐仙显身。   一阵风吹来,楼下的人都抖瑟了一下。这阵风有点凉。   楼上的黑影子渐渐靠近窗户,脚步踩在楼板上,发出较轻的咚咚声。每一步仿佛都踏在鲤伴的心上。倘若那是狐仙,则万事大吉。倘若那不是狐仙,这些官兵可就真挡不住了。   黑影子越靠近窗户就越清晰。渐渐地,果然显现出一个男人的模样。   其他的官兵看看那个黑影子,又看看领头的。   领头的官兵冷静许多。他低声说:“狐仙是有尾巴的,这个影子没有尾巴。我们要相信皇后娘娘!”   他的话音刚落,楼上的黑影子下就升起了一条尾巴一样毛茸茸的影子。   官兵们立即吓得喵喵乱叫,纷纷变回猫的原形,四脚并用,撒腿就跑。领头的是一只狸猫,其他官兵和马有的是狸猫有的是普通猫。为了快速逃走,“官兵们”连“马”都不骑了。   土元见那些猫慌不择路地逃跑,他在后面追了一段路,耀武扬威地喊:“喂,喂,猫崽子别跑哇!来来来,本将军还没玩够呢!”   鲤伴觉得事情有异,急忙喊住土元,叫他不要追。   土元意犹未尽地回到地坪里,还时不时朝狸猫们逃跑的方向张望。   鲤伴见映荷的妈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便过去扶她。   扶她站起来后,鲤伴问她:“狐仙姓白?”   映荷的妈妈捋了捋乱掉的头发,说:“是啊。修炼成人的狐都姓‘康’‘胡’‘黄’‘白’四姓,按修炼年数的不同来改变姓氏,其中以‘白’姓等级最高。”   鲤伴说:“可是他还没有修炼成人形。”   她斜着眼睛想了想,说:“可是他姓白。”   鲤伴无奈,又问:“那他叫什么名字?”   她朝地上看了看,说:“狐仙不告诉别人名字的。我的鞋呢?”   “那白先生的孙儿是谁?”鲤伴追问。   “我的鞋呢?我的鞋不见了!”她焦急地弯下腰在地上找来找去。   “我刚才听你叫白先生下来救孙儿,孙儿到底是谁?”鲤伴又问。   可是她不再回应鲤伴,一边在地上搜索,一边说:“我的鞋怎么就不见了呢?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没有鞋子可不行。”   鲤伴见她又开始说胡话,知道问不出来了,只好喊土元过来帮她一起找不见了的人字拖。   鲤伴自己则跑进屋里,爬上楼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上楼,鲤伴就看到了熟悉的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皮影戏院的师傅。师傅手里握着几根长木棍,正在操控着一个木头人。而那条“尾巴”并不是狐狸尾巴,而是一个鸡毛掸子。鸡毛掸子被拗断,勉强弯成狐狸尾巴的模样。从窗户外面看的话,鸡毛掸子就很像是真的狐狸尾巴了。   而狐仙还趴在地上,花瓶女人还在睡梦中。   师傅见了鲤伴,小声地问:“那些官兵走了吗?”   鲤伴高兴地说:“走了!我没想到是您!您怎么来了?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傅说,他听了鲤伴的建议,匆匆忙忙去山上砍了檵木树,回来的时候皮影戏院的人告诉他说鲤伴和明尼都已经离开县城了。他又匆匆忙忙用檵木做了一个简单的人偶,然后来到桃源。他想让要用人偶的人先看看大小尺寸,就像裁缝师傅要看看做衣的人的身材和喜好一样。他本来是要先去找明尼的,因为明尼是老票友,熟悉一点。他不知道鲤伴家住在哪里。谁知走到半路,他碰到了一个举着幡旗拿着签筒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对他的木偶很感兴趣,又见他脚步匆匆,便问他干什么去。他就说有两个桃源的人找他做一个傀儡,要给一个没有身体的人使用。算命先生连忙说,恰巧他在这里碰到过这两个人,并且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鲤伴暗想,这算命先生一直在暗中关注我们?   师傅说,是算命先生告诉他到这里来的。他与算命先生告别的时候,一不小心让人偶碰到了算命先生的签筒。算命先生没拿稳,签筒摔落在地上。里面的签子撒了一地。他赶紧道歉,帮忙捡地上的签子。他捡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签子上的字,发现所有的签子上写的都是“下下签”。   鲤伴恍然大悟。他抽到下下签是因为签筒里都是下下签。   师傅放下长木棍,人偶随即倒了下来。   师傅笑着说,他没有当面将算命先生的把戏拆穿。他明白,这些算命先生都是故意让人抽到下下签,而抽签的人以为签筒里有好签有坏签,自己抽到坏签是因为自己运气不好,因为自己可能要走霉运,于是心中不安。而算命先生趁机让抽签的人掏钱求解救之法。他告别了算命先生,来到桃源,找到了鲤伴家。可是他看到官兵们围在大门口,似乎要抓人走。他一听,似乎官兵们只怕楼上的狐仙。他又观察鲤伴的表情,感觉到楼上似乎没有狐仙。他当时不知道狐仙是醉了酒。于是他心生一计,偷偷绕到后门进了屋,然后上了楼。   鲤伴连忙问:“且慢,您是怎么上楼的?”   师傅说,虽然屋里比外面暗多了,但是他还是看到楼梯间有两个楼板坏了。他怕踩到坏楼梯,从高处摔下来,于是让人偶走在前面探路。这一探,他就明白了。原来有的楼板是结实的,有的楼板已经腐烂成豆腐渣了。他平时除了做皮影还做过许多其他材质的傀儡,木质的做得尤其多,所以对木头非常了解。他从人偶碰到楼板的声音是脆还是钝就能辨别木头是新还是旧,是结实还是腐烂了。因此,他避开了烂楼板,顺利地上了楼。   鲤伴忍不住感谢土元的莽撞。要不是土元在楼梯间摔了一次,师傅上楼的时候也就不会看到坏了的楼板,不会小心翼翼地上楼。倘若师傅未加防备,从楼梯间摔了下来,那今晚狐仙和树枕必定被官兵们带走了。   到了楼上,师傅看到狐仙和花瓶里的女人,就知道鲤伴为什么拦在楼下又不叫醒狐仙了。   于是,他用他在皮影戏院里的那一套,给楼下的所有人演了一出皮影戏,吓走了那些狸猫变化而成的官兵。   师傅说:“不过我要赔一个鸡毛掸子了。我事先没有准备狐狸尾巴形状的东西,临时用鸡毛掸子充数。鸡毛掸子是直的,狐狸尾巴是弯的,我就把它拗断了。”   鲤伴说:“哪能让你赔?多亏你救了我们,感谢都来不及。”   师傅微笑说:“哪里哪里。”   鲤伴看了看狐仙和树枕,感觉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过来,便邀请师傅下楼喝茶歇息,等狐仙和树枕醒了再询问傀儡尺寸的事情。   师傅点头应允,说:“我正渴了。”   于是,师傅抱起人偶,熄灭了蜡烛,跟着鲤伴下了楼。   鲤伴让师傅坐下,又给他倒了茶,让他先歇着,自己来到地坪里。   土元还在地坪里找来找去,映荷的妈妈已经不见了踪影。   鲤伴问:“鞋子找到没有?”   土元摇头说:“没有,我看找不到了。要不等明天天亮了再找找看?”   鲤伴说:“也好。她呢?”   土元摊开手说:“她没一点儿耐心,找了一会儿就光着脚走了。”   丢鞋子的人都走了,他还在帮忙找,这让鲤伴对土元又多了一分感动。   “别找了,进屋里喝点茶吧。”鲤伴说。   土元摆摆手,说:“本将军身上脏,进去了也不敢坐。先前冒冒失失上楼,是因为刚听到那些假官兵说要来抓人,心里慌得很,就没事先给你打招呼。”   鲤伴笑了,说:“没关系的,进来喝茶吧。”   土元说:“还是算了吧,我去前头看看,免得那些狡猾的猫崽子们耍花样,杀个回马枪。”   说完,他拍了拍手,就往狸猫们消失的方向去了。   夜幕很快就吞没了土元的背影。   鲤伴从土元的话里听出他已经知道楼上点灯又站到窗边的不是狐仙了,不然他不会担心狸猫们返回来。   他在桃源待的日子比鲤伴还长,也知道鲤伴家的楼上从来没有点过灯。   鲤伴对着土元消失的背影轻声说:“谢谢你,土元将军!”   回到家里,师傅见鲤伴一个人,问:“你那位朋友呢?”   鲤伴说:“他帮我放哨去了。”   鲤伴与师傅聊了一会儿,鲤伴的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   不等爸妈询问,鲤伴便介绍说:“这是我从县城请来的师傅,师傅答应帮我做一个木头的身体,送给楼上的。”   鲤伴指了指楼上。他不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   师傅会心地站起来,点点头,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   爸妈听到鲤伴这么说,顿时精神了许多,连忙向师傅表示感谢,又问师傅吃过晚饭没有。   师傅笑说来得匆忙,没顾上吃饭。   这时鲤伴也感觉肚子饿了。   鲤伴的妈妈忙去厨房做饭。   鲤伴问爸爸:“你们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爸爸说:“说来真是奇怪,我和你母亲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棉花地。这时候棉花地里传来猫叫的声音,叫得很凄厉。你母亲以为谁家的猫被棉花地里的夹子夹到了,要进棉花地里看。我觉得事情不太正常,劝你母亲别去。你母亲不听。我也只好跟着进去了。进去之后,没看见猫。我们就要出来。可是我们在棉花地里走啊走,走啊走,走了好久都没走出那片棉花地。明明只有一亩左右的棉花地,我们就是找不到边界。”   鲤伴知道,这是那些狸猫设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回家,让楼上的狐仙和花瓶女人孤立无援。   “那你们最后怎么出来的呢?”鲤伴问。   爸爸说:“我们走了好久,后来听到不远处有人的脚步声,心想应该是这里的人,就大声呼喊。那人果然是熟人,他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就进棉花地来找我们。我们见他来了,还以为得救了,没想到他带着我们走了好久也没走出去。他说明明刚才是从这里走进来的,怎么就走不出去呢?我们三个人都困在棉花地里了。等了好久,我们终于又听到有人路过的脚步声。这次我们学乖了,叫那人不要进棉花地,让他去附近菜地里拔了一根做瓜架的竹竿子,然后伸到棉花地里来,让我们抓住。他用竹竿子牵着我们走,这下才从棉花地里走了出来。可把我们折腾坏了!”   师傅说:“人没事就好。”   鲤伴心里也连连感谢那些狸猫没有伤害爸爸妈妈,已然忘记他们刚才嚣张跋扈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妈妈做好了饭菜,四个人便开始吃饭。   爸爸邀请师傅喝酒,拿了酒瓶来,发现酒瓶已经空了。   鲤伴假装不知。   师傅则说:“不喝酒,不喝酒,喝酒容易误事。”   吃完饭,鲤伴的爸爸又留他住宿。此时回县城去已是不可能,师傅毫不客气地答应了。这倒是师傅的本性。在皮影戏院的时候,他连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跑到山上砍檵木树去了,撇下鲤伴和明尼不顾。这次来桃源,显然他也没有考虑今晚回得去还是回不去。   鲤伴家的房子多,收拾几间房来留客住不是什么问题。   鲤伴的妈妈去收拾房间。   鲤伴的爸爸便和师傅谈天说地,很是投机。   他们俩聊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楼上有了狐仙走动的脚步声。鲤伴打断他们,说:“我去楼上跟狐仙说说,他不知道您会来。”   师傅点点头。   鲤伴上了楼,见狐仙走路还是有点趔趔趄趄。要是在平时,他在楼上走路,楼下并不会听到。应该是酒意未消,狐仙的步子比平时重了些。   “白先生。”鲤伴对狐仙打招呼。   狐仙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鲤伴说:“我听到映荷的妈妈这么喊你。”   “映荷的妈妈?那个总是穿一双人字拖的女人?”狐仙问。   “是的。”   “可是我以前跟她没有过交情,她怎么知道我的姓氏的?”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什么时候喊过我?”   “就是刚才不久。”   “刚才不久?”   鲤伴便将狸猫变化的官兵来这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鲤伴讲述的时候,花瓶里的女人睁开了眼,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那迷迷糊糊的模样比她往日里精神时还要好看。   “看来初九已经发现我们的计划了。以后不会再有安宁日子了。”狐仙来回踱步。   “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喝酒的。谢谢你。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花瓶女人说。   “要谢就谢演皮影戏的师傅吧。他现在还在楼下等着。”鲤伴说。   接着,鲤伴又将他和明尼找师傅做傀儡的事情说给狐仙和花瓶女人听了。   花瓶女人感激地说:“真是让你费心了!你让他上来吧。”   狐仙伸手示意鲤伴先别下楼,说:“雷家二小姐的名字我以前听说过,她的操控术确实细腻逼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做好了傀儡,还需要一个人专门来操控呢?”   花瓶女人微微一笑,说:“人家既然来了,好歹见个面说说话。成不成再说。鲤伴,你去请他上来。”   鲤伴原以为狐仙可以操控傀儡,让树枕行走自由。现在看来,狐仙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忍不住有些灰心丧气。   花瓶女人看出鲤伴的情绪低落,安慰说:“如果傀儡好用的话,至少比花瓶要好。我整天担心花瓶碰裂或者碰碎。操控的事情再想办法。”   鲤伴心想,但愿你会满意师傅做的傀儡,这样的话,或许就不那么期望夺取我妈妈的身体。   下了楼,师傅带着傀儡跟着鲤伴回到楼上。   师傅见到花瓶女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客客气气地说:“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先前冒失闯上了楼,没跟您打招呼,还请谅解!”   鲤伴惊讶不已。师傅的态度谦卑得像换了一个人。   花瓶女人笑了笑,说:“哪里的话,师傅先前救了我一命,现在又为我做‘衣裳’,怎么能说请谅解?”   师傅轻声说:“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不怪罪我就感激不尽了。”   鲤伴听得懵里懵懂。   师傅将粗劣的傀儡展现在花瓶女人眼前,说:“您看看这个尺寸是否满意,要改的地方告诉我,我必定好好完成。”   花瓶女人问狐仙:“我的画像还在吧?”   狐仙说:“在,我已经拿出来了。”   鲤伴看到狐仙手里果然拿着一幅画卷。   花瓶女人说:“这里有我以前的画像,师傅可以拿去作参考。穿上衣服,能像以前一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师傅不敢接那幅画卷,诚惶诚恐地说:“这画像已经存放了许多年,纸张肯定已经非常脆。若是不小心弄坏了您珍藏这么多年的画像,就算您不怪罪,我也会于心有愧啊。”   花瓶女人微笑说:“这你就放心吧,我这画像的底子不是纸做的,而是用雷家的雪蚕丝织成的雪蚕布。磨不坏,撕不烂。”   站在一旁的鲤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插言问:“雷家的雪蚕丝?这雷家是雷家二小姐的雷家吗?”   鲤伴想到雷家二小姐手上控制傀儡女孩的密密麻麻的如蜘蛛网一般的丝线。   花瓶女人将目光转到鲤伴身上,说:“对,就是她家。雷家大小姐当年是出了名的美人。在初九之前,雷家大小姐是皇后。皇帝陛下对她宠爱有加。可是后宫佳丽如云,人又不能永远保持美貌,雷家大小姐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失去宠爱,于是让皮囊师在不改变她的外貌的情况下,将她家独有的雪蚕丝植入皮肤下,欲使美貌永远保持。在此之前,其实雷家女眷常用雪蚕丝织成的布蘸露水敷于脸上,此番可使皮肤光滑白皙,美于常人。但是不曾有人将雪蚕丝植入皮肤之中。并且要保持脸形永久不变,植入的雪蚕丝就要如织成的布一样布满整张脸。”   鲤伴打了一个寒战,这无异于用雪蚕丝在脸皮底下织成一张布,这要受多少痛苦,受多少折磨?   花瓶女人说话的时候,师傅垂着手默默地听,仿佛他是这里的仆人一般。   花瓶女人说,雷家大小姐的这一招比宫里其他女人要强得多。换皮削骨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碰不得摸不得,怕皮肤愈合不好,担心骨头脆弱。这种担心可能会持续一辈子。而雪蚕丝又软又韧,几乎没有任何担心,就是植入的时候要承受比换皮削骨多许多倍的痛苦。可惜的是,初九得势之后,雷家大小姐成为了她第一个迫害的对象。雷家二小姐想为姐姐报仇,以操控术来引诱皇帝陛下,却被初九识破,只好远走他乡。   鲤伴暗暗感叹,原来雷家二小姐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花瓶女人瞥了师傅一眼,说:“雷家二小姐报仇之前与你一样曾在云来山学习操控术,说来跟你是同门,见面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呢。”   “唉,她是天上的云雀,我是地上的蛤蟆,即使同出一门,哪敢攀亲近?”师傅极其谦卑地说。   花瓶女人笑了笑。   狐仙郑重其事地将画卷递给师傅。   师傅哈腰,小心翼翼地收下。   “您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师傅问。   花瓶女人想了想,说:“从今晚的事情看来,如今初九已经按捺不住要对付我了,麻烦师傅尽快帮我做好木身。不日之后,我将起身返回十多年没有踏入一步的皇城。”   “您……您要回皇城?”师傅面露讶异之色。   狐仙没有什么反应。鲤伴猜测狐仙和树枕在他下楼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也或许,能预测未来的狐仙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来。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要她想对付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躲不掉。与其这样,还不如返回皇城,与她正面交锋。”花瓶女人淡淡地说,似乎已有把握,又似乎自甘沦落。   “倘若在十多年前,您要与她一决高下,谁都不敢妄下定论。现今这情况,您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怎么会是她的对手?”师傅忧心忡忡地说。   “你不要劝我。我已决定了。”花瓶女人说。   “是。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下楼了。”师傅连争辩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平时温和的花瓶女人在师傅的陪衬下居然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这让鲤伴迷惑而又吃惊。   与此同时,听到花瓶女人说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又有一些不舍。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做傀儡之前,先做一个面具吧。皇城人多,他需要一个面具。”花瓶女人说。   “他”自然指的是狐仙。   鲤伴听人说,皇城有一万多户人家,如果皇城所有人展开衣袖,可以遮天蔽日,如果同时挥汗,就像天上下雨一样。街道上的人多如蚂蚁窝中的蚂蚁。如果狐仙在那个地方还要让人不看到他的正脸,恐怕是多有不易。   面具倒是最简单的一个解决办法。   “是。”师傅微微鞠躬,然后下楼去了。   鲤伴也要跟着下楼,却被花瓶女人喊住。   “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皇城?”花瓶女人问。   鲤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狐仙犹豫不定地说:“你确定要带上他吗?皇城可不像这里一样安宁——这里也不太安宁了,但是皇城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花瓶女人对鲤伴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下楼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可以吗?”   鲤伴点点头。   他感觉此时花瓶女人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要亲切许多。她是不是也不舍得离开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是不是也已经把我们当作了亲人?这样的话,她是不是不忍心夺取我妈妈的身体?鲤伴胡思乱想。   “你还有什么事吗?”花瓶女人见他站在那里一副思考的样子,便问。   鲤伴摇了摇头,从房间里退出来,下了楼。   鲤伴的爸爸一脸好奇地等在楼下,见鲤伴下来,忙问花瓶里的女人和那狐仙怎么样。   鲤伴迷惑地问:“上次我送花瓶上去之后下来,也没见你问我什么啊。”   鲤伴的爸爸说:“这次不同啊,她叫那位师傅来给她做木身,就像你妈妈去裁缝店里做衣服一样,要么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想庆祝一下,要么是打算拜访哪个亲戚朋友,要出远门。她这次做木身,不会是要出远门吧?”   鲤伴这才明白,原来爸爸也隐隐感觉到了离别之意。他不好问县城来的师傅,只好问鲤伴。   虽然这师傅并不是花瓶里的女人请来的,但是花瓶女人确实要出远门了,并且是一去不复返。   鲤伴的妈妈也凑了过来,有些担忧地问:“鲤伴,她要是出远门的话,还会回来吗?”   “他们说要回皇城,还问我去不去。”鲤伴说。   鲤伴的妈妈立刻露出舍不得的表情。   鲤伴的爸爸忙安慰妈妈,说:“别这样,他们回去肯定有事要办,还会回来的。鲤伴,是不是?”   鲤伴不想妈妈难过,便说:“不知道,可能不会回来,也可能会回来。”   “那你跟他们去吗?”妈妈抓住鲤伴的手,好像他马上要离开家一样。   “我没想好。我去能干什么?”鲤伴说。   “如果想去,你就去吧。去皇城长长见识。你爷爷说过,不让你读书进皇城,但是没说不让你行万里路进皇城。”妈妈说。   爸爸也含笑点点头。   爸爸妈妈的决定出乎鲤伴的意料。他还以为他们会阻止他去皇城。   “你现在也不小了,是该出去看看世界了。何况有狐仙他们的照顾,我们放心得很。”爸爸说。   鲤伴心想,狐仙他们是觊觎妈妈的肉身才来这里的,你们居然放心把我交给他们。   想虽这么想,其实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飞往那个传说中的皇城了。那里有太多的故事发生,他喜欢听故事,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故事里的人和景。那个人人恨之入骨的初九,那个人人钩心斗角的宫廷,那个皮囊师、操控师出没的地方。据说那里白天街密人稠如高岸急川,据说那里夜晚繁灯流火如天上星辰。那里是最繁华的都市,也是最黑暗的斗场,有最美的人儿,也有最恶毒的黑手。   皇城仿佛就是一个旋涡,而他是附近的一片叶子。   他无法阻止地慢慢地向那个旋涡靠近。   虽然还没有到那里去,但是他感觉那里已经非常熟悉。   照道理说,这种熟悉应该来源于无数听过的故事,可是他觉得这种熟悉感还来源于其他方面。至于是其他哪些方面,他说不清楚。   他甚至在脑海里想出了初九的样子。他想去看看初九是不是跟他想象的一样。   “让孩子再考虑考虑吧。现在太晚了,该休息了。”妈妈对爸爸说。   然后,爸爸妈妈休息去了。   洗脸水妈妈早已打好,手巾搭在脸盆沿上,只等鲤伴洗完再睡觉。   鲤伴还不想睡觉。他走到师傅的房间。   师傅的门没关,里面有灯光。   鲤伴朝里面看去,看到师傅正在泛黄的灯光下做面具。面具的底子已经打好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一块布擦拭面具。   “真是急性子。”鲤伴心想。   鲤伴故意咳嗽了一声。   师傅转过头来,见是鲤伴,忙问:“哎,你来得刚好,请问你这里有没有笔和墨?”   鲤伴点头,说:“有,我以前上学堂的时候用过,现在应该还剩在那里。不过你要笔和墨干什么?”   师傅举起手中的面具,说:“你看,我已经把面具做好了,也是檵木的,刚刚用布把朝内的一面打磨了一下,弄得光滑些。现在我需要笔墨把朝外的一面勾画一下。”   鲤伴给他找来了尘封已久的墨块和砚台,又找来了狼毫已经干硬了的毛笔。   师傅手脚利索地磨好了墨。毛笔一浸入墨水中,又变软了。   鲤伴闻到了淡淡的墨香。   墨块和砚台是爷爷留下来的。爸爸说,爷爷在世时天天要练字,写了许许多多的字。过世之前,爷爷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近,又将那些字墨全部烧掉了。   妈妈说,她怀上鲤伴的时候,经常做梦,梦见许许多多的字从火焰中飘了出来,那些字都是爷爷的笔迹。那些字充满了房间,绕着她转,转得她晕头转向。等到生下鲤伴之后,她就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妈妈去了一趟县城,找双生婆婆解梦。   双生婆婆说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因为双生婆婆有一个半身体,有两个脑袋,但是只有一个魂魄。从外表看,就像是做泥娃娃的工匠不小心把两个泥娃娃粘到一起了。这两个“泥娃娃”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说话总是反着来。哪怕是同样的一件事情,双生婆婆也会说成两种样子,但又都合理。   按照双生婆婆自己的说法,她在转世的时候恰好遇到雷声大作,魂魄受了惊吓,魂飞魄散,魂魄分离。但是她因为前世修为深厚,破碎的魂魄居然还是在娘胎里存活了下来。因此,她出生的时候魂在右边,魄在左边,导致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有人私底下传言说,双生婆婆其实不是什么魂魄分离,而是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她们两人在皇城的时候,各被皮囊师偷走了半边身体。但是偷她们的皮囊师良心尚存,不忍看她们死去,就把她们合在了一起。她们本来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但是共用身体之后,渐渐互相融合,包括相貌。   对于她们的身世到底是怎样的,人们历来有这两种说法。但是对于她们解梦的能力,人们高度一致地相信。许多人做了奇怪的梦就去找双生婆婆解。   鲤伴的妈妈做了那样的梦之后,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双生婆婆。她把梦说给双生婆婆听,也提到那些字是孩子的爷爷生前写的,后来烧掉了。   双生婆婆听了鲤伴妈妈的梦。   右边的婆婆说:“好梦啊。”   左边的婆婆说:“不好。”   右边的婆婆说:“这个梦的意思是,孩子的爷爷生前有很多东西想要告诉孩子,所以提前写了下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的爷爷又把那些东西烧掉了。那些字在写的时候有很强的意念,意念来自孩子的爷爷。”   左边的婆婆说:“可惜啊可惜,烧掉的字虽然有意念,但是字不在纸面上,顺序乱了。顺序一乱,字还是那些字,但是意思不一样了,甚至没有意义了,谁能看懂?”   右边的婆婆说:“孩子的爷爷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有特别强烈的渴望。”   左边的婆婆说:“孩子的爷爷在写这些字的时候也特别特别地纠结。”   右边的婆婆说:“因为有渴望又纠结,就像有魂又有魄,有阴又有阳,那些字才有了灵魂。”   左边的婆婆说:“那又怎样,就是有魂又有魄,有好又有坏,才让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鲤伴的妈妈问:“如果孩子懂得了那些字的意义会怎样?”   右边的婆婆喜笑说:“那就太好了,孩子吸收了前人的人生经验,在以后的人生中会避免很多错误,少走很多弯路。”   左边的婆婆冷笑说:“简直太糟糕,上一代的人总想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强加在下一代的人身上,给他戴上手枷,锁上脚镣。如果孩子的爷爷得逞,那孩子就不是孩子了。”   孩子就不是孩子了?鲤伴的妈妈听不懂左边的婆婆的意思。   左边的婆婆顿了顿,说:“孩子就是他爷爷的转世了。”   鲤伴的妈妈一惊。   左边的婆婆安慰说:“幸好不是这样。”   右边的婆婆说:“这样也许更好。”   鲤伴的妈妈从县城回来之后,将双生婆婆说的话转述给鲤伴的爸爸听。   鲤伴的爸爸不以为然,认为双生婆婆瞎说一通。   在鲤伴胡思乱想的时候,师傅已经用毛笔将面具画好了。因为墨水只有黑色,师傅就画了一个戏剧脸谱。   乍一看,这脸谱跟小十二的面具有几分相像。但其实差别挺大的,小十二的面具除了黑色和白色,还有其他颜色。   “你知道我为什么画成这样吗?”师傅问鲤伴。   鲤伴摇摇头。   师傅吹了吹木面具上还潮湿的地方,说:“因为初九的妈妈是戏子出身。在她得势以前,戏子身份在皇城里是极其卑微的,比娼妓的地位还低,仅仅高于叫花子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鲤伴问。   在桃源这一带,从来没有谁高谁低之分,哪怕是路过的乞丐,这里的人也只是出于同情而觉得乞丐可怜而已,不会觉得乞丐比自己低了一等。当然,县城里的县太爷要比普通人高一等,但那也是因为他身上的蟒袍、头上的乌纱。   师傅说:“皇城等级森严。皇城的人认为娼妓尚且靠自己吃饭,戏子是靠别人高兴时丢几个铜板,所以跟乞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初九得势之后,为了提高戏子的地位,颁布了一条规定,凡是脸上绘有脸谱者,市井人不可欺辱,官府人不可盘查。于是,一时之间,皇城里的平头百姓几乎人人画脸谱上街。后来画画洗洗非常麻烦,很多人便改为戴脸谱面具。人们见了戏子,不但不敢嗤之以鼻,反而恭敬起来。”   鲤伴说:“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若是偷盗或者杀人的人戴了脸谱面具,而市井人不能阻挡,官府人不能追捕,那岂不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勾当?”   师傅说:“初九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你不知道面具后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还极可能是恶人,你就更加不敢惹他们。这才能极快地改变戏子被人看不起的地位。”   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将花瓶女人给他的画卷展开来,平摊在桌子上。   鲤伴的目光顿时被上面的女人画像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极其端庄而又美丽的女人,看上去正值桃李年华。虽然说是女人,但脸上还有些稚气,或许叫女孩更为妥帖。可是若叫女孩,那姿态和气质又非普通女孩所有。   女人画像旁边有两个字,写的是“树枕”,恰好应了那些狸猫官兵的称呼。   师傅先量了画像的头,又量画像的身体和四肢。他要按照比例来做傀儡。   鲤伴轻声问:“这是她没有困于花瓶里时的模样?”   师傅一边记录一些比例数字,一边回答说:“是啊,那时候……唉……”   鲤伴询问师傅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到画像上的女人在动,好像是在颦笑,好像是在叹息,又好像是在看他。   等鲤伴定眼一看,画像上的女人跟刚才没有什么两样。   鲤伴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脸上一阵热。   他担心师傅看出来,急忙找个借口出了房间,回到自己的睡房。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无心睡眠。   他想起妈妈给准备好的洗脸水还没有用,便又起来,去洗了一把脸。清凉的水给他的脸降了温,似乎也灭了心里的火。   再回到床上,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正睡得香,他忽然听到窗边有人轻轻地“嘿”了一声。   他听得真切,睁开眼来,居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窗外朝他招手。女人的面容跟他从画像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揉了揉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然后问:“你……是叫我吗?”   那女人抿嘴一笑,说:“不是叫你那是叫谁?”   他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这是他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真笨!”女人似嗔似怒地说。   鲤伴被女人一骂,顿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他摸了摸后脑勺,又问:“你叫我干吗呢?”   女人气得撇嘴,说:“你真是笨!我叫你还能干什么?给我开门呀!”   鲤伴急忙开了房门,又去开了大门。   女人跟在他后面,回到屋里。   鲤伴局促不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女人坐在床沿上,拿眼睛偷瞄鲤伴,又好气又好笑。   “你快点,待会儿我就得回去了。”女人有些羞涩地说。   “干……干什么?”鲤伴摸不清状况。   “还能干什么……”   “我……”   不等鲤伴说出后面的话来,女人竟然上前一把拥住鲤伴,将他的嘴堵住了。   他的鼻子闻到了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   鲤伴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他很少起这么晚。鲤伴发现房间里就自己一个人,衣服像往常一样穿在身上,并且没有多余的皱褶。闻了闻,也没有多余的气味。找了找,也没有多余的痕迹。   他起了床,刚走出房门,就碰到了爸爸。   他问爸爸:“师傅起来了吗?”   爸爸指了指楼顶,说:“早就起来了,现在在楼上。”   鲤伴急忙往楼梯间跑。   爸爸问:“你不先吃点东西吗?”   鲤伴没回答就上了楼。   楼上比前几次他上来的时候都要敞亮。狐仙和师傅正坐在靠墙的桌子旁喝茶。狐仙第一次正面看着鲤伴,毫不避讳。因为他的脸上已经戴了一个木面具。那正是昨晚他看见师傅做好的面具。   在他们的旁边,有一个秀美的花瓶。那是他送给花瓶女人的。   花瓶里空空如也。   鲤伴呆呆地看着那个花瓶,忘记了跟狐仙和师傅打招呼。   就在这时候,里屋传来了树枕的声音。   “鲤伴也上来了吗?”她亲切地问。   “是的。”狐仙回答说。   接着,里屋传来了“嗒嗒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清脆。   鲤伴已经猜到接下来他会看到什么情形了。可是当他看到树枕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还是着着实实难以置信。   树枕身姿优雅,步态从容。举手投足无比自然。跟他昨晚在画像上看到的,在梦中遇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容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化得跟画像上一样。   鲤伴心想,或许是摆脱了花瓶的原因,也或许是气色恢复了的原因,也或许是情绪不一样的原因,此时的树枕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树枕。她原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花瓶里的她才不是她该有的样子。   “怎么样?”树枕眼睛含笑地看着鲤伴。   “根本……不敢相信。”鲤伴说。   树枕高兴地说:“我也不敢相信。”   她原地转了一圈,像要给鲤伴展示她的新衣服一样。   不过她确实穿了一身新衣服。   里屋又一个声音传来。   “就是脚步声听起来是个破绽。如果这时候回到皇城,很容易被人认出来。”那个声音说。   鲤伴听出来了,那是雷家二小姐的声音。   果不其然,雷家二小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手指上有许多若有若无的细线。这种细线比鲤伴在水仙楼看到的要细太多,并且越往树枕那边延伸,越难看见。   原来树枕的动作都是雷家二小姐操控出来的。   鲤伴心想,她怎么也突然到来了?   树枕笑着说:“你刚刚操控我的木身就如此熟练,这脚步声算不得瑕疵。你师哥连夜做好木身就送了上来,又催促我派白先生连夜把你请来。你不拒绝,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雷家二小姐说:“我早听闻师哥是个急性子。”   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场景,必定认为她是对师哥有气,对树枕的深夜打扰不满。   师傅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望着她,脑袋不停地点。   雷家二小姐不理他,却朝鲤伴微微颔首示意。   “那个……您是昨晚什么时候来的?”鲤伴问雷家二小姐。   他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想起昨晚的梦。他想,这个梦可能不是梦,而是雷家二小姐的“杰作”。可他又记得昨晚的她并不像木头那般坚硬。   雷家二小姐说来得匆忙,天色也难分辨,不知道具体时间。 第四章 皇城   树枕问鲤伴:“你想好了吗?是跟我们去皇城,还是留在这里?”   鲤伴说:“去了之后还能回来吗?”   满屋子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大家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狐仙打破了沉默。他站了起来,走到雷家二小姐面前,说:“想当年,你姐姐雷家大小姐入宫之前,也曾这样问过我。她问我说,我进了宫之后还能回来吗?我家里还有父母,还有我心爱的妹妹。我说,能是能,可能就是麻烦一些。”   雷家二小姐冷冷地说:“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狐仙叹气,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鲤伴说:“是啊,皇城是什么地方?皇宫又是什么地方?那里是人间天堂,却是一片泥潭,可能一脚踩上不该踩的地方,就深陷其中,起不来了。那里是花花世界,却是一片森林,随时随地有猛兽出现的危险,一旦遭遇,不剐掉身上肉,也会脱掉一层皮,甚至呜呼哀哉。”   听狐仙这么说,鲤伴立即担心刚刚摆脱花瓶约束的树枕起来。有自由之身的人尚且害怕那泥潭,害怕那森林,对于没有自由之身的树枕来说岂不是更加危险?   原本略微动摇的他,此时内心更加坚决。   “我要去。”他铿锵有力地说。   师傅听了鲤伴的回答,对狐仙说:“白先生,对没有经历过皇城争斗的少年使用这种恐吓的方式,是不能吓退他的。”   狐仙有些激动,一拂袖,带着怒气说:“他怎么没有经历过?不过是忘了而已!”   树枕立即朝狐仙看去,眼睛里颇有责备之色。   表情冷冰冰的雷家二小姐居然嘴角抽搐了一下。   师傅则是一脸茫然。   所有人的表情变化,鲤伴都看得真真切切。   狐仙看到树枕的眼色,自知失态,急忙转换话题,说:“我昨晚去找雷家二小姐之前,在小十二那里落了脚。他虽然还要寻找他的妹妹,但是答应通过还在皇城的旧人帮忙,给我们先在皇城找一处暂时栖身的地方。”   雷家二小姐说:“看来你们是急于离开此地了。”   树枕说:“我们让鲤伴去县城找过小十二一次,初九就有如此大的反应,让狸猫化作官兵来捉我们。现在你们都来了,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不是我急于离开,是眼下情况紧急。”   树枕转而对鲤伴说:“你如果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尽快让你爸妈给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今晚可能就要起程。”   雷家二小姐担忧地说:“可是我还没有掌握好让你走路的力度。”   树枕淡然一笑,说:“到达皇城尚需时日,路上多的是练习时间。”   师傅也忧心忡忡地说:“您这傀儡之身刚刚做好,还有许多需要保养的地方,各关节需要加入油膏,减少摩擦。其表层需要涂抹桐油,防止开裂腐烂。还有其他等等。我来得匆忙,没有带这些东西。”   树枕沉思片刻,问:“这些东西县城可有卖的?”   师傅说有。   树枕说:“那好,师傅,你把需要的列一单子。鲤伴,辛苦你再去县城一趟,将师傅要的东西买来。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商量,只能麻烦你再跑一趟了。”   于是,鲤伴下楼之后先让爸妈帮他收拾需要带上的东西,然后赶往县城,买师傅需要的物件。   走出家门的时候,鲤伴回头看了一眼楼上,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楼上已经空空荡荡。   鲤伴在县城买好了油膏之类的东西,又脚步匆匆地往回走。此时,从他离开家算起已经有了三个时辰。县城的人都已经吃过午饭了。   他饥肠辘辘,但不敢在县城的饭馆填饱肚子再走。自出了家门以来,他总感觉心慌慌的。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   他刚走到桃源,还没有看到家,就见到相识的乡亲。相识的乡亲见了鲤伴,惊讶地大喊:“鲤伴,你去哪里了?你家发大火了!你住的房子被火烧了个精光!”   鲤伴吓得双手一颤,从县城买来的东西滑落下来,散落一地。   乡亲抓住他的手,含泪说:“我们听到喊声,都去救火,可是没能把你爸妈从火里面救出来……我们还以为你也……”   鲤伴这才注意到,乡亲的脸上有一道炭灰的痕迹,手指的纹路里都是黑色的灰渣。   “怎么会……怎么会发火的?”鲤伴脑袋里嗡嗡作响。   乡亲抹了一把眼泪,嘴唇发颤地说:“有人见到是住在你家楼上的狐仙点的火……那是妖火,怎么扑都扑不灭……水泼过去,它就在水上面燃烧……烧得干干净净才熄灭……”   狐仙点的火?鲤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很清楚,乡亲没有骗他的必要。何况乡亲将妖火说得那么清楚,必定是刚刚亲身经历过。   鲤伴顾不得捡地上的东西,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乡亲没有骗他。   他跑到家前的地坪里时,发现从小居住的小楼已经消失不见了,几个乡亲在一片灰烬里试图扑灭最后几堆火焰。他看到那些火焰果然非常难扑灭。乡亲用水泼,用脚踩,都难以使其熄灭。唯有用湿布盖上,或者撒上沙土才能扑灭。   土元混迹其中,他不停地撒沙土,仿佛事先在袖子里藏了许多。因为乡亲们的脸都灰蒙蒙的,难以辨认,他们把土元当作近邻了,没有发觉他是陌生人。   土元见鲤伴站在地坪里,脚步颠颠地跑到一旁,提了一个黑漆漆冒着白烟的东西,走到鲤伴身边,扔在鲤伴脚下。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是鲤伴仍然清清楚楚地看出这是一具烧坏的木偶傀儡。毫无疑问,这是昨晚师傅赶制出来的檵木傀儡,是树枕今天早上“穿上”的木身。   土元干咳了一声,悲伤地说:“什么都没找到,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这时候,明尼跑了过来,踢了一脚黑乎乎的傀儡,气愤地说:“我好心给她找一个木替身,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害你妈妈,没想到他们还是下此毒手!他们肯定是为了毁尸灭迹,先夺了你妈妈的肉身,再放火烧了这里!”   明尼的想法与鲤伴不谋而合。   要不是夺了肉身,花瓶女人怎么会舍弃傀儡?   明尼说:“他们离开桃源的时候,我看到了皮影戏院的师傅跟他们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总共四个人。”   鲤伴抓住明尼的胳膊,问:“你看到他们走的?”   明尼点点头。   “你怎么不拦住他们?”鲤伴对着明尼大吼。   明尼眼眶湿润,说:“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看到他们走之后,才听到有人喊发大火了。”   土元在旁轻声说:“本将军都拦不住,他怎么拦得住?”   明尼问:“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也在火里,再也见不到你了。”   鲤伴松开明尼的胳膊,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明尼反过来一把抓住鲤伴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拉扯起来,对着鲤伴大喊:“哭有什么用!哭再大声能把你妈妈哭回来吗?能把你爸爸哭回来吗?能把你的家哭回来吗?”   灭火的乡亲听到他们的声音,纷纷转头来看。剩下的星星点点的火焰不用他们扑灭,也会渐渐消失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鲤伴泣不成声。他的心仿佛被人一瓣一瓣地撕裂。他如此对待他们,却遭到他们的背叛。   “去找他们!去报仇!去把你妈妈的身体拿回来!”明尼歇斯底里地大喊。   土元叹息说:“本将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尼表情抽搐,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伸到鲤伴的眼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忘了吗?那个算命先生说过,如果你需要他,他就会出现。”   鲤伴哽咽说:“我没要他的发簪……”   明尼说:“是的,你没要,我在后面要了才走的。他不是能预测未来吗,那就请他帮我们找到那负心的狐狸和女人!帮我们讨回公道!”   土元迷茫地问:“你们说的是谁?”   明尼这才发觉土元并不是桃源认识的人,反问:“你是谁?”   土元拍拍胸脯,说:“本将军是鲤伴的朋友。”   明尼问鲤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朋友的?”   鲤伴没有心思回答他,低了头怏怏地往桃树林走。   明尼和土元想跟在后面。   鲤伴侧头冷冷地说:“别跟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在不远处的水塘里,鲤伴将鲇鱼放生的地方,水面上冒起了一连串大气泡。那气泡慢慢向岸边靠近。   不一会儿,两个灰不溜秋的人从水中钻了出来,稀少而长的胡须贴在脸颊和下巴上。   “这傻孩子,当时让我们进屋,也不至于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中一人望着冒烟的地方说。   “也好。这下他该相信我们了。”另一人说。   “那可不一定。”一个声音从池塘岸上传来。   他们两人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四肢细小、脑袋也细小的人坐在草地上,两条腿悬于水面之上。   水面的倒影里却是一只獐子。   “为什么不一定?”水里的人问。   岸上的獐子精说:“那小子喜欢花瓶里的女人呢,鞍前马后的,你们没看出来?说不定他还怀疑火不是他们放的。”   “火不是那只千年老狐狸放的吗?”水里的人问。   “当然是他放的,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是那小子不一定相信这样的事实。换了我,我也不会相信。”岸上的獐子精说。   “那我们打个赌吧。”水里的人说。   “赌就赌,你们说赌什么?”獐子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赌你五十年的修为。你若是输了,就把你身上五十年的修为给我,我输了,就给你我的五十年修为。”水里的人说。   獐子精犹豫了,说:“我总共不到一百年的修为,水当镜子都能照出我的原形,再给你五十年修为,我就变回一只獐子了。”   水里的人笑了,说:“我也总共不到一百年修为,要是我赌输了,还要在这池塘里多喝五十年的水,多吃五十年的虾米和渣滓。但是你多了五十年修为,至少再站到水边的时候不会露出原形了。手和脚还有头会变成正常人一样大小。”   獐子精心动了,说:“赌就赌。”   水中的另一个人说:“哈哈,獐子兄弟,你要多吃五十年的草了!”   说完,他们两人从水中爬了起来,朝鲤伴所在的桃树林走去。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水印。   鲤伴背靠桃树坐在地上,头垂得很低,仿佛是树下长出的一棵蘑菇。   灰不溜秋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靠近鲤伴,微微鞠躬。其中一人说:“你好,我叫胡子金。”   另一人说:“我叫胡子银。”   鲤伴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认得他们,苦笑一下,问:“你们又是来找我讨水喝的吗?我家被烧光了,没有水可以给你们喝。”   自称胡子金的人说:“我们这次不是来讨水喝的,是来报恩的。”   “报恩?”鲤伴眉头皱起。   胡子金说:“是啊,上次你把我们俩放回水里,让我们活命,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鲤伴摇摇头,说:“我不需要你们报恩,你们走吧。”   “看见恩公的家被那狡猾的狐狸烧了,我们也心疼得很,希望可以给你贡献一点微薄之力。”胡子金说。   胡子银连连点头。   “你们又斗不过那只狐狸。我也不行,土元也不行。”鲤伴灰心丧气地说。   胡子金说:“我们是斗不过他。”   鲤伴双手挠头,说:“所以你们走吧。”   胡子金说:“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斗得过他。”   鲤伴抬起头来,问:“谁?”   胡子金蠕动瘪瘪的嘴唇,慢吞吞地说:“当今皇后娘娘,初九。”   “初九?”   “是啊。你想想,当年是谁把他们驱逐到这里来的?是谁让他们十多年来安安分分?”   “初九。”   “对啊。你看,别说当年的狐狸了,就是那些呼风唤雨盛极一时的皮囊师、操控师、沙场点兵的将军、众人拥戴的国相,哪怕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都被她秋风扫落叶一般关的关,杀的杀,驱逐的驱逐。”   “可是……初九会帮我报仇吗?”鲤伴问。   胡子金嘿嘿一笑,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初九一直以来没有正面对付那只老狐狸和花瓶里的像鸡蛋一样脆弱的女人,就是因为找不到正当借口,而皇帝陛下当年刚刚登基,为了展现宽大包容的胸襟,而跟狐狸达成了互不打扰的协议。现在只要你去找初九,初九就能以帮你讨回公道的方式大张旗鼓地捉拿狐狸和那女人。何况你是前朝太傅的孙儿,皇帝陛下为了表示体恤前朝故臣,也不好阻止初九。”   鲤伴觉得胡子金说得有理。昨晚狸猫化作官兵来偷袭狐仙,就是奉了初九的命令。而他们不想让人看见,正是因为初九要掩人耳目。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初九旁边的话,就不用去找狐仙他们了。因为狐仙他们就是奔着初九而去的。   “你可以带我去皇城见初九吗?”鲤伴问。   “乐意效劳。”胡子金说。   鲤伴还是有些犹豫。他问:“你上次来,就是初九指使,现在来劝我,应该是同样的目的。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的为我考虑?”   胡子金捋了捋稀少的长胡须,不紧不慢地说:“我当然是初九指使而来的,我现在说出的话,也当然是为了你而考虑。”   鲤伴问:“你既是为初九考虑,又是为我考虑?”   胡子金说:“你们常人吃饭时要吃菜,吃菜又下饭,那我问你,你可否只吃饭不吃菜,或者只吃菜不吃饭?我们生而为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渣滓。可是都少不了水。你若问我,到底是吃水还是吃小鱼虾米,我也不能只选择其中一种。”   胡子银终于说话了:“你不知道我们修炼成人有多么艰难,要历经无数劫难。有了初九保护我们,我们可以平安渡过大多数劫数。可是仅仅渡过劫数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积攒福分,才能终得人身。不然我们一直只是孔圣人不愿提及的怪力乱神。因此,我们既要获得初九的庇护,又要在你这里积德造福。所以我们既是为了初九而来,也是为了你而来。”   鲤伴想了想,说:“你们既然想要积德造福,却为人人痛恨的初九办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胡子银说:“鲤伴小哥,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鱼离不得水,人也离不得水,可是水也能吞噬小舟,淹没庄稼,洪灾害人。火能在寒冬里给你温暖,能在黑暗里给你照明,可是火也能……”   胡子银指着被火烧毁的鲤伴的家。   “火也能让你瞬间失去所有。”胡子银说。   鲤伴想象着大火将他熟悉的小楼烧毁的情形,他仿佛看到爸爸抱着妈妈的头颅痛哭,而火焰又让他惨叫。鲤伴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胡子银接着说:“对有些人来说,初九是淹没一切的水,是焚烧所有的火,但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她可能是另外一种水,另外一种火。”   鲤伴听了那么多关于初九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的另一种评价。   “像那些为非作歹的狸猫,它们永远只是会变化的狸猫,得不到人身。”胡子银补充说。   鲤伴终于相信胡子金和胡子银了。他长叹一声,问:“那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皇城见初九?”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即可起程。”胡子金说。   “走路还是骑马还是买辆马车?”鲤伴问。   胡子金笑了,说:“我们走水路。从洞庭湖出发,顺着江水走到扬州,然后由大运河从扬州直达皇城。”   胡子银说:“我们是鱼,对水路熟悉。如果顺利的话,应该不会比他们晚到。”   “好的,那我们明天出发。”鲤伴说。   “明天我们在那池塘边上见面。”胡子金说。   鲤伴点头。   胡子金和胡子银与他告别,离开了桃树林。   到了池塘岸边,胡子金告诉獐子精,鲤伴已经答应跟他们一起去皇城见初九。   獐子精神色落寞,低声说:“我要白费五十年的修行了。”   胡子金在他身边坐下,说:“我们不要你的五十年修行也可以,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一路都是水路,那是我们熟悉的地盘,我们兄弟俩什么都不用带。但是鲤伴肯定要带很多东西。你若是愿意变回獐子的样子,帮我们背鲤伴的行李一直到皇城见到初九,你就可以保留你的五十年修行。如何?”   獐子精大喜,随即迷惑。   “你们可以买一匹马或者请一个人帮忙运送行李,为什么要舍弃五十年修行来邀请我?”獐子精问。   胡子金郑重其事地说:“那次你化作狐仙的模样,却一定要得到鲤伴的应允才进门,说明你是讲究礼节的人。你若是答应帮我运送行李,就会认认真真看守行李。我们可以少操一件事的心。另外,你想到化作狐仙,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借口讨水喝,足见你聪明多谋。从洞庭湖到皇城这一路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阻碍,你跟我们一起,我们就多了一个智囊。”   獐子精说:“愿赌服输,我就跟你们一起去皇城吧。”   “那好,明天早上我们在这里见面,一起去皇城。”胡子金说。   “好。”獐子精说。   胡子金和胡子银相视一笑,从岸上跳起,跃进池塘里。   水溅了起来,落在獐子精的身上。獐子精看着他们俩入水的地方波纹荡漾,气泡迭出,仿佛是锅里的水煮开了一般。   獐子精坐在岸边看着水面,胡子金和胡子银好像是从池塘潜水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甚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水面上很久很久不见他们俩重新浮出来。   这里有人说,桃源的池塘和水井下面是连着洞庭湖的。   鲤伴回到地坪里,土元和明尼立即凑了上来,却又不敢多说一句话。   “明尼哥,你说得对。”鲤伴主动说了一句话。   明尼紧张地看了看土元,然后看着鲤伴,口齿不清地说:“我……我说什么了?”   鲤伴说:“我要去找他们,把我妈妈的身体拿回来,我要去报仇!”   明尼吁了一口气。   鲤伴说:“可是土元说得也对,我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尼将檵木发簪又拿了出来,说:“现在就要叫他来吗?”   鲤伴看了一眼发簪,摇摇头,说:“他也不是那只狐狸的对手。让我抽个签都会露出破绽,要把所有的签子弄成一样的才行。可见他的本领有限。”   明尼这才知道真相,皱眉说:“原来是这样……你当时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鲤伴将师傅撞翻签筒的事情告诉了明尼。   明尼一声不吭地收起了发簪。   “天底下能对付他们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皇后娘娘,初九。”鲤伴看着一片灰烬说。   土元两眼一瞪,问:“你不会是……”   “对,我要去见初九,我要去皇城。唯有她能让我找到他们,也唯有她能对付他们。”鲤伴的嘴唇在颤抖。   明尼呆呆地看着鲤伴。   土元面露难色,说:“可是……”   “除了初九之外,我别无选择。”鲤伴打断了土元的话。   土元和明尼都沉默了。   前方已经没有了火焰,只有一些房梁之类的东西烧成的木炭发出灼热的红色,时亮时暗,好像在偷窥,好像在呼吸。它们应该是树木的灵魂,火焰烧掉了它们的寄居之所,它们也即将灰飞烟灭。   它们也承载了鲤伴对于家的记忆。从此以后,鲤伴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能在梦里看到它们从前的形状,闻到熟悉的气息。   鲤伴家的房产虽多,可是其他房子都许久没有人住了,灰尘满积。妈妈也不在了,无人打扫。   明尼的爸爸来了,邀请鲤伴去明尼家里住。   许多乡亲来到明尼家,嘘寒问暖,各家都带来了一些生活所需的东西送给鲤伴。有送大米的,有送钱财的,有送被子的,有送油盐的,还有送椅子桌子的,各种各样。还有人窃窃讨论,说要一起合力在鲤伴家的地方重新建一座小楼,让他住回去。   鲤伴感激不已,但对前来慰问的乡亲们说,他要去皇城,他要去找狐仙和夺走他母亲肉身的花瓶女人。   众人不知道他是要去找皇后娘娘,纷纷附和说,鲤伴的爷爷曾经位列三公,朝廷中应该有些熟人,是应该去皇城讨个公道。   鲤伴不想解释,也暗示明尼不要解释,只是不停地点头。   明尼的爸爸听了,沉默了许久,然后对鲤伴说:“你既然要去,就让明尼跟你一起去吧。行要好伴,就让明尼在路上给你做个伴儿。”   明尼爸爸的话让鲤伴大吃一惊。就连旁边的明尼自己都大为惊讶。   鲤伴不敢相信明尼爸爸会让明尼跟着他一起去皇城。毕竟前途未卜且凶险。这里的人都知道狐仙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人人敬而远之,简直把他当作半个神仙了。倘若他不是住在鲤伴家的楼上,而是住在附近的庙里,恐怕庙里早已香火鼎盛,信徒如云了。   其他乡亲听到明尼爸爸的话,也是一脸讶异。   明尼妈妈就在旁边,但是她没有只言片语,表情模棱两可,似乎不想孩子去冒险,又似乎不想违背丈夫的意思。   明尼爸爸抓住明尼妈妈的手,似乎要给她传递力量。他对在场的人说:“你们都知道,我其实是外来人。我之所以来到桃源,就是为了鲤伴的爷爷。我曾是太傅大人的护卫。他老人家健在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守护在这里。他老人家去世了,我依然默默守护他的家人。这次鲤伴家遭此劫难,也怪我多年来看他们一家平安无事,渐渐懈怠。如今鲤伴要北上皇城,我不能亲自陪送。因为我以前结仇结怨太多,亲自陪送的话不但不能给鲤伴带来安全,反而会带来许多危险。因此,我儿明尼代替我陪伴他,就像当年我守护太傅大人一样。”   明尼爸爸转头看着明尼,目光炯炯。   “我儿,你愿意吗?”明尼爸爸问。   明尼铿锵有力地回答:“我是他的朋友。即使您不说,我也会请求您让我跟他一起去皇城的。”   明尼妈妈泪如泉涌,却不住地点头。   她拉起鲤伴的手,又拉起明尼的手,抽泣着对他们两人说:“本朝恶人当道,好人受难,你们到了皇城之后,必定会遇到各种艰难、明枪暗箭。你们两人一定要多加小心,安全归来。”   鲤伴和明尼点头不迭。   她又说:“清明世界,好便是好,坏便是坏。现在世界不清明,坏人装好,好人装坏。你们一定要看清他们的面目,不要上了坏人的圈套,也不要伤了好人的心。”   明尼安慰说:“你放心吧,我们会处处谨慎小心的。”   乡亲们在明尼家里坐到深夜,才一个一个回去。   明尼妈妈从乡亲们送的东西里捡拾了一些可以带上路的,又另外补充了一些,好让他们路上吃和用。   到了第二天,鲤伴和明尼走到池塘,胡子金和胡子银牵着一只獐子早早地在岸上等候。   桃源许多人来送行。   胡子金自称是鲤伴在县城的朋友,来桃源接鲤伴,然后送他去洞庭湖坐船。   胡子银则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接了过去,放在了獐子的背上。   乡亲们见他们用獐子驮行李,觉得新鲜。   胡子银解释说,这獐子不是一般獐子,力气比牛比马还要大。   为了让乡亲们相信,胡子银放完行李之后,自己迈腿跨了上去。   獐子四腿一软,差点摔倒。   胡子银连忙从獐子背上滑下来,拍拍獐子的背,对乡亲们说:“你看,它要不是驮了这么重的东西,驮个人绰绰有余!”   明尼的爸爸妈妈还依依不舍,说许多交代的话。   胡子金催促说:“再不出发,等我们赶到洞庭湖的时候,湖面上就已经没有可以坐的船了。”   明尼的爸爸扬起手,像是要驱赶他们离开一样,说:“你们走吧。”   明尼的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早点回来。”   说得好像他们往日里去县城一般,早上出发,黄昏前会回来。   胡子银拍了一下獐子的屁股。   獐子幽怨地回头看了看胡子银,却毫无办法,只好抬脚出发。   獐子一迈开腿,鲤伴和明尼不得不跟上,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与送行的人作别。   明尼的妈妈哭出声来。常常给鲤伴讲故事的老头、看着鲤伴长大的老奶奶等人也开始抹眼泪。   明尼的爸爸对哭泣的人说:“你们别哭啊,要笑!他们看到你们哭,一路上就会想念这里。”   鲤伴听到明尼爸爸这么说,心里更加难过。   胡子金和胡子银也被这样悲伤的氛围感染,露出同样难过的表情。   胡子银又狠狠地拍了一下獐子的屁股,责骂说:“你四条腿还比我们走得慢!快点走!我不喜欢看到哭哭啼啼的场面。”   獐子挨了打,果然步子走得快了许多。   渐渐地,他们离那池塘越来越远,岸上的人变得模糊,最后看不见了。   他们离开属于桃源的地域之后不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匆匆奔跑的脚步声。   鲤伴还以为是明尼的家人舍不得明尼,这时候从后面追上来了。   胡子金和胡子银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说:“明尼,要是你家里人反悔了,你就回去吧。鲤伴是连家都没有了,除了皇城也没地方可以去。你的家还在,回去一切还可以照常。”   明尼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着鲤伴一起走。他说:“他们劝我我也是不会回去的,我要跟你们一起。”   等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   “等等本将军!”土元从一个岔道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   胡子金撇嘴说:“原来是地鳖虫……难怪脚步声这么响……”   明尼暗松了一口气。   土元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你们怎么……怎么招呼都不打……不打就走了?本将军……向来起得晚……要不是……要不是我跑得快……可就被你们甩下了……妈呀……我要断气了……”   鲤伴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去皇城?”   土元说:“不然咧?我跑这么……这么快干什么?”   胡子金轻蔑地看着土元,说:“你除了泡酒还能干什么?你就别跟着我们了,我可不想多一个累赘。”   土元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自己说:“你你你……你说本将军是累赘?说出来不怕吓着你们,皇城里有我不少旧交!遇到什么麻烦事,本将军说不定可以帮你们摆平!”   胡子金将土元上下打量一番,将信将疑地说:“你一只地鳖虫,在皇城里还有关系?”   土元双手环抱于胸前,仰头挺胸。   胡子金问:“你那旧交是谁?”   土元眉毛一挑,说:“天机不可泄露。反正我是跟定你们了。”   鲤伴点头说:“那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胡子金不太乐意,但是见鲤伴同意了,也便作罢。   到了洞庭湖,他们顺利地登上了入江的船。   在船上,他们意外得知,就在前一天,有四个人在同一渡口登船,其中一个人戴着木质面具,还有一个女人行动不便,由另一个女人用操控傀儡的方式帮助她上的船。本来别人看不出其中一个女人是被另一个女人操控,但是登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一阵毛毛雨。两个女人之间连接的细线上挂了许多细细的汇集的雨珠,像水晶项链一样引人注目。这破绽一露出来,渡口的人就都看见了,议论纷纷,直到今天还有人说起。   鲤伴听人说起这些,顿时心情复杂得很。   他问明尼:“那女人夺走了我妈妈的肉身,不是应该行动自由了吗?为什么还要雷家二小姐用操控术来操控她?”   明尼说:“虽然有了身体,可那不是她自己的身体,也许会像大病初愈那样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适应吧?”   鲤伴抱着侥幸的心理问明尼:“会不会她的身体还是那位师傅做的木傀儡?”   明尼无奈地摇摇头,说:“你还是不相信是他们害了你爸妈吧?我也不愿意相信是这样。”   鲤伴心中暗喜,说:“对吧?你也这样认为?”   明尼说:“我们这样认为有什么用呢?你忘记火堆里烧坏的木傀儡了吗?”   鲤伴如同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凉水。明尼说得对,树枕的身体不会是木身傀儡,因为木身傀儡被烧毁了。   湖面风浪很大。船身摇摇晃晃。   他跟着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一般。   到了晚上,明尼他们都回客舱休息去了。   鲤伴无心睡眠,一个人坐在船尾,看两岸的山和船下的水,还有清冷的月光。   船在夜间仍在行驶。据胡子金说,是他让船主这么做的。他说是皇后娘娘有重要的东西要尽快送到皇城,倘若晚了时日,不但他会大难临头,船主也会受牵连。   鲤伴明白,胡子金是想赶在狐仙他们之前回到皇城,抢占先机。但是狐仙何尝不知道初九的眼线遍布天下?他也必定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说不定在这长江之上,在这月光之下,还有一艘船正同样急急忙忙赶路。而那艘船上的客人中有一个人戴着木质面具,有两个形影不离的女人,而在这三个人出现的地方,必定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手指粗糙,那是他多年制作皮影造成的。   正这么想着,鲤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咚咚咚”的脚步声。   他以为是明尼来叫他回客舱睡觉。等那人出现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明尼,而是一个陌生的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   江上的风比较冷,且湿气大。女孩有些受不住,她抱着胳膊,身子微微缩起。   她见到坐在船尾的鲤伴,想退回去,但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了过来。   “你也睡不着吗?”女孩问。   她的牙齿在打战,磕出“咯咯咯”的声音。   鲤伴是披了衣服出来的。他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下,递给女孩。   女孩的手动了动,但是没伸出来接。   “披上吧,冷呢。”鲤伴扬了扬手里的衣服。   “那你呢?”女孩问。   鲤伴捏了捏身上的单衣,说:“我这衣服厚,不透风。”   女孩接了衣服披上,然后在鲤伴旁边坐了下来。   坐好之后,她低声说了“谢谢”。   鲤伴闻到女孩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息。   女孩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我上船之后一直躲在马舱里,里面有马有猪还有鸡鸭,我受不了才跑出来的。”   鲤伴记起他们上船的时候,船主要他们将獐子拴到马舱里去,说那里是专门关牲畜的。胡子金说这獐子是要进贡给皇后娘娘的,不能染一点儿气味,又给了船主一些钱,船主才勉强同意獐子留在客舱里。   鲤伴心想,莫非这女孩也是想要修炼成人的精怪,所以被当作牲畜关在最底下的马舱里了?   “你为什么要住在马舱里呢?”鲤伴问。   女孩说:“我是混上船的,没有付船钱,只好躲在马舱里,这时候才敢出来,免得被他们发现。”   鲤伴诧异地问:“你为什么不付船钱啊?”   女孩拢紧鲤伴给她的衣服,说:“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身上没带钱,衣服也没带。”   鲤伴问:“你偷偷跑出来的?”   女孩怯怯地点点头。   “你知道这船到哪里去吗,你就上来了?”鲤伴问。   女孩噘起嘴说:“我知道啊,这船是去扬州的。”   鲤伴稍稍放心。她知道这船要去哪里,就应该不是盲目上船的了。   “你在扬州有亲人?”鲤伴问。   女孩摇摇头,说:“我不是去扬州,我要在扬州换船,然后去皇城。”   “你也是要去皇城哦?”   “你也是吗?”   “嗯。你在皇城有亲人?”   “我觉得他在那里。”   “觉得?”   “是啊,我要去皇城找他。”   “冒昧问一下,他是你的什么亲人啊?”   女孩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笑容,似乎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冷了。   “是我爷爷。”女孩说。   “哦。这样啊。你爷爷在皇城做什么?”鲤伴问。   “我还不知道。”女孩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眉头紧蹙。   “你都要去找他了,怎么不知道他做什么啊?”鲤伴觉得有点怪异。   “因为他已经去世很久了。”女孩轻声地说。   女孩急忙又说:“我不是胡说八道,他在梦里告诉我了,他说他要去皇城。他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是去世之后,他常常来我梦里,像他生前一样逗我玩耍,教我很多道理。有时候他会几个月或者半年不来我的梦里,但是他再次来我梦里之后会告诉我,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   鲤伴有些迷糊了。他问:“那……你爷爷到底是去世了还是没去世啊?”   女孩的回答让他更加迷糊。   “对别人包括我爸妈来说,他早已去世了。对我来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女孩说得非常诚恳。   “就在一个月前,爷爷来到我梦里,说他不能再来看我了。他要去很远很远的皇城,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女孩咬着嘴唇,看着天上煞白的月亮。   “所以……你偷偷从家里出来,要去皇城找他?”鲤伴问。   女孩点头。   “我混上船的时候不经意听到你们跟船主说你们要去皇城……”   “所以你把你的事情讲给我听,希望我把你带到皇城去?”   女孩可怜兮兮地看着鲤伴,说:“求求你了……”   “不要相信她!”   明尼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尼已经站在了女孩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女孩吓了一跳,回过身来。   “请你相信我。”女孩对明尼央求说。   明尼表情冷漠。   女孩又转回来,对鲤伴说:“就算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也不要告诉船主我上来了。”   明尼毫不留情地说:“我这就去告诉船主!把你轰下船!”   鲤伴抬起手来,示意明尼不要这样做。   明尼愤愤地走到鲤伴身边,推了一下鲤伴的肩膀,说:“你没长记性吗?胡子金胡子银假装成讨水喝的人想进你家里,那只獐子化作狐仙的样子想进你家里,那只狐狸和花瓶里的女人长期住在你家楼上,让你们把他们当作了亲人。哪个不是想骗你?”   在从桃源走到洞庭湖的路上,胡子金将他和鲤伴斗智斗勇的往事说给明尼听了。鲤伴自己又将獐子精化作狐仙的事情说了出来。   本来说起这些只是为了打发路上的无聊时光,没想到明尼都记在了心里。   明尼指着女孩狠狠地说:“你在他面前装什么可怜?想博取同情吗?”   “我没有……”女孩懦弱地说。   “没有?谁信?快现出你的原形来!”明尼大声叱喝她。   她吓得瑟瑟发抖。   鲤伴站了起来,拦住明尼。   “她不是妖怪。”鲤伴说。   明尼瞪大了眼睛看着鲤伴,胸口起伏,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看她是小姑娘就心软了?你不是能看出妖怪的破绽吗?你倒是认真看看她的破绽啊!”   鲤伴双手扶住明尼的肩膀,温和地说:“你不要着急,我看出她的破绽了。”   明尼听他这么说,顿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然后轻蔑地瞥了那女孩一眼,说:“我就说你装可怜,你看,他也看出来了吧!你快说出是谁指使你来跟着我们的!不然我们现在就把你丢到水里去!”   女孩哭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们!我爷爷真的跟我说他去皇城了!我真的是去找他的!”   明尼忍不住大笑,说:“去世的人还能告诉你他去皇城了?这么假的谎言谁会相信?你要骗人,也先想想说什么样的话可以骗到人吧!”   鲤伴说:“这就是她的破绽。”   明尼哼了一声,补充说:“破绽百出!”   鲤伴摇摇头,说:“所以她不是妖怪。”   明尼一怔。   “如果她要骗我,就不会说出这么让人难以相信的话来。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她说的这些事情别人会相信。这就是她的破绽。”   “破……破绽还能证明她不是妖怪?”   鲤伴点点头,说:“如果她说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破绽的谎言来,我倒怀疑她是妖怪了。”   女孩听到了鲤伴说的话,居然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她双眼忧郁地看着鲤伴,说:“这么说来……你不相信我的梦?”   鲤伴侧头说:“就因为我相信你没有骗我,我才相信你这个离奇古怪的梦是真的。”   女孩脸上这才露出欣喜的表情来。她霍地站了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的欣喜。   鲤伴说:“她的话让我想起以前听老人讲过的一个转世的故事,据说有些修为很高的人在去世之前会预言自己将在哪里转世。他的追随者就会在预言的地方寻找新出生的婴儿,然后尽快让他记起前世的事情,尽快达到很高的修为。”   “还有这样的事情?”明尼问。   鲤伴说:“我也只是在桃源的老人那里听到过。”   明尼思索片刻,说:“我好像记起我爸爸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好像是说你爷爷去世之后,很多人猜测他转世会去什么地方。”   “是吗?”鲤伴诧异地问。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不过我没听说你爷爷留有什么预言。”明尼说。   “他也从来没有给我托过梦。”鲤伴说。   明尼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爷爷吧。他在你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没有见过,就没有印象,怎么会梦到呢?”   “也是。”鲤伴淡淡地说。   其实虽然他从未见过爷爷,但是在家里的时候,他总觉得爷爷的气息就在这里,爷爷生活过的地方,他似乎能够感受到爷爷的曾经存在。那种感觉有些真实也有些虚幻。   正因为有过这样若即若离的感觉,他才相信这个女孩的话。   鲤伴问那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商陆。夏商的商,陆地的陆。”女孩回答说。   “嗯。商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来我们的客舱吧。我跟他挤一挤。对了,我叫鲤伴,他叫明尼。”鲤伴指着明尼说。   “真的可以吗?”女孩惊喜不已。   “你这样的梦我都相信了,我说的话你还不相信吗?”鲤伴说。   女孩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说:“相信,相信,我当然相信!”   江上的风越来越冷。岸边山上的树木被风吹得起起伏伏,乍一看仿佛脚下的船没有动,而山在奋力地往前游。   鲤伴说:“风大了,我们进去吧。”   商陆跟着他们进了客舱。   鲤伴让她睡在为他准备的地方,自己到明尼那边休息。   第二天,胡子金发现鲤伴睡觉的地方居然躺着一个女孩,吓了一跳。   鲤伴急忙将胡子金拉到一旁,给他说了昨晚的事情。   没想到胡子金不像明尼那样反对,却说:“哦,看来她爷爷是去皇城的某户人家了。不过去了也找不到啊,她爷爷成了新生儿,已经忘记她了。她也认不出她爷爷新生的样子。”   鲤伴没想到胡子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完全相信她的话咯?”鲤伴问胡子金。   胡子金摸了摸他的鲇鱼须,说:“我们动物可以修炼成人,人是万物之灵,当然也可以修炼的。她爷爷应该是懂得修炼之道的人。懂得了修炼之道的人在去世后会选择适合他转世之后继续修炼的人家作为出生地。那个地方要么是他生前熟悉的地方,便于他重新记起来;要么是灵气旺盛的地方,有助于他迅速提升修为,哪怕忘记了以前,此后也可能再次达到原来的高度。这种事情,你们人称之为天赋,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意思。为什么偏偏是他与生俱来,而不是别人,就是因为他‘以前’便有这方面的修为。”   “原来是这样!”鲤伴茅塞顿开。   胡子金微笑说:“你爷爷生前是极有修为之人。他去世之后,有许多他生前的追随者想要找到他的新生。住在你家楼上的那两位,曾经就是你爷爷的追随者。皇后娘娘害怕他们找到你爷爷的新生,所以追杀他们,直到那女人困于花瓶之中,那狐狸不离桃源一步,皇后娘娘才勉强放手。”   “他们既然是我爷爷的追随者,为什么还要夺走我母亲的肉身?”鲤伴不解。   胡子金苦笑说:“过了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你爷爷到底去了哪里。他们已经盼不到希望了,所以夺取你母亲的肉身,试图再与皇后娘娘拼个鱼死网破。”   “没想到你看事情比一般人还要清楚,还要明理。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会让我带一个陌生人一起去皇城。”鲤伴感叹说。   胡子金说:“我们这些没有人身的生灵,很多事情比你们人看得清楚通透,只是我们同类大部分说不出来。”   鲤伴笑而不答。   商陆一直睡到中午,还不见起来。   而此时船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渡口。这里也有人要上船。船也需要在这里进行补给。   鲤伴问胡子金这到了哪里。   胡子金说:“这里是彭泽。史上最有名的隐士陶渊明就曾在这里当过县令,不过只当了八十多天就弃职归隐了。”   鲤伴顿时对这个地方刮目相看,又问:“他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弃职归隐呢?莫非在这里遇到过什么事?还是仅仅是巧合?”   胡子金摇头不知。   鲤伴想下船去周边看一看,胡子金不允。他理解胡子金的担忧,便安心待在船上,反正他们带的东西够用到扬州。   待到船要起程之时,乘客陆陆续续登了上来。   鲤伴看到其中一位老人走得特别特别慢。由于他走得太慢,他的身后堵了很多乘客。有的人急了,又催又喊,但是老人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继续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船主气得直骂脏话。   鲤伴见他走得实在慢,便要胡子银把獐子牵来,让老人骑上去,然后登船。   老人上船之后慢吞吞地走到鲤伴面前,向他道谢。他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让人着急。   胡子金凑到鲤伴身边,悄声说:“这个老头值得怀疑,我们一路要小心他。”   乘客全部上船,船再次启动,奔往扬州。   到了扬州,胡子金带着鲤伴他们换船,他们要坐沿着大运河往皇城进发的船。   登船的时候,前面人走得慢慢吞吞。   鲤伴有些着急,一问,原来前头有位老头挡了道,那老头走路的速度比蜗牛还慢。   明尼则爬到高处往前看,然后下来告诉鲤伴说,前面挡路的老头就是在彭泽登船的老头,看样子他也要去皇城。   胡子金满脸愁容。   鲤伴本想再让獐子去帮帮忙,可是通道太窄,挤不过去。   费了好长时间,他们终于上了船。这次鲤伴给商陆交了船费。   商陆开心得很,在船上跑来跑去,好像从笼中放飞的鸟。   鲤伴和胡子金他们在客舱里整理行李。   船起航之后不久,商陆跑进客舱,说:“我刚才听人说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胡子金问:“什么奇怪的事?”   商陆说:“有人说昨天扬州府的监狱里出现了一件怪事,一夜之间,监狱里好些犯人的手和脚被人偷走了。”   胡子金问:“偷钱偷物的事情倒是听说过,还有偷手偷脚的?”   商陆说:“可不是嘛,那些犯人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有的发现一只胳膊不见了,有的发现一条腿不见了,但是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只有一点痒。”   土元狐疑地说:“不一定是被偷的吧,现在的官府故意这样折磨犯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商陆说:“确定是偷的,有个犯人半夜因为痒而醒来了,看到了那个小偷的样子。他一喊,小偷就背着麻布袋跑了。官府的人照他说的样子画了缉捕令。”   说着,商陆掏出一块布来,上面果然写着缉捕的通告,旁边还有一个人的画像。   胡子金一看,说:“这不是小十二吗?”   鲤伴听到“小十二”,急忙上前来看。可是他看到的小十二是戴着面具的,缉捕令上的画像他不认识。   “这是小十二?”鲤伴问。   “胡子金说:“我受了皇后娘娘的命令,不但暗中观察你家楼上的狐狸和女人,也关注小十二的一举一动。我可以确定,他是小十二无疑。”   鲤伴想起小十二当着他的面将一只老鼠揉成一个肉球的情形。他是皮囊师,要偷走人的手和脚,自然不是难事。   “他怎么来扬州了?”鲤伴问。   “那还用说,一定是在这里等着狐狸他们,昨天一起登船离开了。”胡子金说。   鲤伴问:“小十二偷人的手和脚干什么?”   胡子金说:“这还用想吗?他既然是皮囊师,自然是要用到人的各个部位,有的部位拿掉,有的部位补上。”   商陆浑身哆嗦,问:“他要把那些手脚接到别人的身上?”   没想到胡子金不以为然,他若无其事地说:“物尽其用嘛,总是有人需要的。”   鲤伴反驳说:“这可不一样,他拿走的是别人的手和脚,又不是他自己的,虽然可能他会把偷走的手和脚用到其他人身上,但是这算不得物尽其用。”   鲤伴上次见小十二的时候,确确实实看到门口排队的人中有不少病残。他们之中有些人肯定愿意花更多的钱换掉伤痛或者补上缺少的地方,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皮囊师肯定早就预见过这桩好生意。   因此,鲤伴觉得胡子金的猜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   但是鲤伴不觉得这种做法是正确的。   胡子金笑了笑,说:“为什么算不得物尽其用?你们人养鸟,吃鱼,插花,骑马,哪一样不认为是物尽其用?你们何尝考虑过这些鸟,这些鱼,这些花,这些马并不是属于你们的?为什么手和胳膊就是?”   鲤伴一时语塞。他知道,胡子金这么说必定是对区别于他们的人早就心有怨念。因为他胡子金曾经就是一条鱼,就有被人打捞下锅的危险。不过胡子金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把外界的东西归于自己,认定是自己拥有的,而不会把自己的东西归于他人。   土元则显得冷静多了。他拿过缉捕令看了看,问胡子金:“会不会是那只狐狸交代他这么做的?他们之中有很厉害的操控师,或许这些肢体拼凑起来,也能成为混淆视听的人身傀儡?”   胡子金顿时手拍额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眼线颇多,或许他们还没有到皇城,他们要去皇城的消息便已传到皇城,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了。他们进皇城大门的时候,守城士兵必定早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密令,严查两男两女一同进城的人,甚至城墙上已经贴出了他们四人的画像。”   土元接着胡子金的话说:“所以,小十二先在这里偷走人的各种部位,然后组合成人身傀儡,让操控师暗地里操控进城……”   说到这里,土元的话卡住了。   “可是……可是小十二没有偷人的头,怎么能让守城士兵误抓人身傀儡呢?”土元挠着后脑勺说。   鲤伴说:“狐仙的正脸没人看见过,他走之前,已经戴上了皮影戏师傅为他制作的脸谱面具。如果皇后娘娘在这一路上有眼线,必定把这个信息也带到了皇城。那么,守城士兵必定重点关注戴着脸谱面具进城的人。因此,他们不需要偷人的头,给人身傀儡弄一个假脑袋,戴上狐仙的面具即可。”   土元猛地一拍巴掌,说:“对对对,你说的就是本将军的猜想!”   鲤伴回想起在洞庭湖听说的事情,看了看胡子金,说:“他们在洞庭湖登船的时候露出了破绽,雷家二小姐的雪蚕丝上挂了很多雨珠,引得人们侧目关注。我当时还以为他们是没有想到会下雨,现在看来,他们或许是故意露出这个破绽,吸引皇后娘娘的眼线注意,让眼线告诉皇后娘娘狐仙戴着脸谱面具。”   胡子金不禁感叹说:“姜还是老的辣,他一千多年的修为,果然比我这种几百年的聪明太多。”   鲤伴一愣,问胡子金:“他有一千多年的修为?”   胡子金点头说:“据我所知至少一千年,可能比我知道的还要久远。先于我们修行的同类经常会提到他们认识的精怪。一千年以前,江湖上就有关于他的传说了。由于天劫的关系,很多修炼了数百年的精怪没能坚持下来,传说也就断断续续。除非听说过一千年以前的往事,并且往事中恰好有他存在,不然谁也不知道那只狐狸是不是更早就存在于世。”   鲤伴迷惑地问:“可是我听桃源的老人说我家楼上的狐仙修炼不到五百年啊。狐狸修炼五百年才能得人身,他还没有得人身,所以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正脸。如果一千年以前他就在修炼了,那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胡子金摸摸鲇鱼须,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没有得人身。不过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一些学武之人,可能曾经拳脚功夫到家,之后却武功尽废,打不过一个普通人。”   鲤伴说:“武术我不懂,但是我听过一个‘江郎才尽’的故事,说是有一人小时候出口成章,文采斐然,但是长大之后渐渐变得平庸,最后跟别人没有什么差别了。是不是你们修炼的也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胡子金笑了起来,说:“你说到这个‘江郎才尽’,我倒是熟悉得很。不过我知道的这个故事跟你说的不一样。”   鲤伴好奇地说:“哦?那你说说看。”   胡子金说:“这个江郎,真名叫作江淹,原是考城人。他年轻的时候就成了鼎鼎有名的学者,诗和文章写得极好。可是,当他年纪渐渐大了之后,文章不但没有以前那么好,反而退步了不少。他的诗也变得平淡无奇,文句苦涩。后来他告诉别人,有一次他乘船停在一条挨着寺庙的河边,岸上有人登船,上船之后向他讨还一匹绸缎。他很惊讶,不记得拿过人家的绸缎。那人便伸手往他怀里掏,果然掏出了一匹绸缎。那人拿了绸缎便走了。从此之后,他的文章便不精彩了。”   鲤伴充满同情地说:“难怪有人把好文章叫作锦绣文章,说文章好得就像锦绣一样,原来这江郎怀中本就有锦绣。江淹自此之后是不是郁郁难平?毕竟他曾经那么得意,此后却要遭人冷落。”   胡子金说:“你听的故事最后是这样的吧?但是我听到的不是这样。这江淹啊,绸缎被人拿走之后,还不无得意地对别人说,我本来就不求富贵,不求高位,别人放在我这里的东西已经让我获得了许多,我非常知足了。此后,他不再作文写诗,养尊处优地活到老。”   “江郎才尽”居然是这样!鲤伴大为惊讶。   胡子金仰头一笑,说:“江湖上对皇后娘娘初九的传言也是多得不能再多,但是等见到皇后娘娘之后,你会发现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   “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狠毒无情?”鲤伴问。   “不日即将到达皇城,那时你自己去看,去体会吧。”胡子金说。   鲤伴忽然对与初九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在旁边听的土元还是将注意力留在狐仙身上,他问胡子金:“照你的说法,那狐狸的修为像江什么的一样被拿走了?”   商陆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对狐仙和初九都不了解。但是她依然听得兴致勃勃。   胡子金说:“也许吧,谁知道呢!”   他们几人正聊着,一个人走到了客舱门前。   鲤伴一看,原来是之前见过的走路特别慢的老头。他正笑呵呵地看着鲤伴。   胡子金上前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   老头慢吞吞地说:“今晚亥时,雷火会降临,恰好落在这艘船上,你们若想保全自己,最好跟我待在一起。我可保你们平安。”   鲤伴还在发愣。胡子金和胡子银已经如临大敌,瑟瑟发抖。獐子也上蹿下跳,将船板踩得咚咚作响。就是土元也神色慌张,却强作镇定。   虽然知道雷劫是天道阻止精怪修炼的主要方式,但是鲤伴没想到“雷火”二字对他们而言是如此可怕,无异于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大喊“失火了”一般。   商陆见他们如此惊慌,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敢让他们看见她笑,只好以手捂住嘴笑。   胡子金稍稍镇定,问老头:“老人家,您怎么知道今晚亥时会有雷火降临呢?”   老头慢条斯理地说:“我原是皇家寺庙的驮碑龟,因香火熏陶,渐渐修出灵智。”   胡子金等不及他慢慢说话,抢着说:“难怪您知道雷火将至。”   鲤伴也顿时明白这位老人为何能预言天灾了。他在桃源的时候就听有学识的老人说过,龟背“上隆象天”,腹甲“下平法地”,龟甲图案是星宿或五行八卦二十四节气的象征,因此最早的时候古人是用龟来做历书的。加上长寿的原因,龟能“知天之道,明于上古”,“先知利害,察于祸福”,成为传达上天旨意的使者。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龟甲占卜风行了数千年之久。   这老头既然是驮碑龟,自然能预测雷火天机。   土元高兴地拍马屁说:“老龟仙,您是看我们鲤伴在彭泽的时候让您骑过那只獐子,您就报恩来了吧?”   老头谦逊地说:“我不是仙,同是修炼一道,彼此照顾而已。”   土元说:“老龟仙您真是谦虚。”   老头摆摆手,说:“我叫归去来,你叫我名字就是了,老龟仙老龟仙的,叫得我不敢回应。”   “归兄,快坐快坐。”土元忙将他搀进客舱,生怕他跑了。   归去来刚坐下,商陆就给他端上了一杯茶。   归去来接了茶,笑眯眯地看着商陆,问:“你是叫商陆吧?”   商陆吃了一惊,问:“您是怎么知道我叫商陆的?”   土元忙不迭拍马屁说:“看你问的什么问题!老龟仙……哦不,归兄自谦说不是仙,但也至少是个半仙,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好稀奇的?对不对?”   归去来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鲤伴,说:“上次他让我骑獐子的时候,我听到他叫你作‘商陆’,所以知道你的名字。”   土元顿时僵住了。   胡子金他们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别过脸去偷偷发笑。   归去来喝了一口茶,说:“但是我认得你爷爷商道年。你爷爷年轻时赴皇城赶考,在皇家寺庙小住。我与你爷爷相识。后来你爷爷名落孙山,回去做了丝绸生意,富甲一方。他偶尔来皇城,也去皇家寺庙找我叙旧。有一年,你父母亲跟他来到皇城,那时你母亲已有身孕,来时尚未发觉,路上腹部渐渐明显,到了皇城就不能劳碌奔波了,于是在寺庙住了几月,生下了你。你爷爷抱着你来问我取什么名字。我算了算,你命里水太旺,于是给你取了一个‘陆’字。‘陆’字最初的意义是黄河大堤。有了堤岸,水就会流通,不会兴灾作难。所以听到你的名字,我便算了算你出生的时间,是对得上的。”   鲤伴问商陆:“你爷爷叫商道年?”   商陆点头。她迫不及待地问归去来:“我爷爷既然与您是好友,那他再去皇城的话,应该还会找你呀。我前不久听爷爷说,他要去皇城了。归爷爷您有没有见到他?您可不可以带我去找爷爷?”   归去来眉头拧起,问商陆:“你爷爷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商陆便将她的梦说了一遍。   归去来缓缓点头,说:“哦,原来他要去皇城转世。不过我离开皇城有好些时日了,就算他去了寺庙,我们也不能见面。”   见商陆期待的表情变得落寞,归去来又说:“但是我熟悉你爷爷的性情,可以带你去找他。”   然后,归去来转头来看鲤伴,说:“你爷爷当太傅的时候,常陪着先皇来寺庙祭拜烧香,祷告天地。因此我也认得。你不会也是去皇城找爷爷的吧?”   鲤伴没想到归去来认识他爷爷,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归去来见鲤伴迟疑,立即领悟了,微笑说:“看来不是。我就说嘛,你爷爷当年去世,好多能人异士想找到他的新生,可是最后没有一个人能找到。他就像投在池塘里的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嗯,用石头打比方还不太对,即使是石头,也会溅起波浪。别人还能根据波浪知道石头大概在哪里。可是你爷爷连一点波浪的信息都没有传播出来。那些人找不到,初九也找不到,你又怎么知道你爷爷去了哪里?”   明尼说:“我们去皇城是找皇后娘娘初九的。”   胡子金想阻止明尼已经来不及了。   归去来听了明尼的话,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了,他认真地看着鲤伴,说:“你是去找初九的?”   “是。”鲤伴回答说。   归去来难以置信地说:“当年你爷爷和初九水火不容,互为最强有力的对手。你现在怎么反而要找她?当然了,你爷爷和初九的事情是长辈们的恩怨,不该让你们牵扯进来。可是……可是……”   明尼插言说:“归爷爷您有所不知,鲤伴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家被一只狐狸放火烧掉了,他的父母也不幸葬身火海。那只狐狸道行高深,天底下唯有当今皇后娘娘初九能收拾他。所以鲤伴只能投靠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给他主持公道。”   归去来一咂嘴,仰头说:“哦——”   那个“哦”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鲤伴双眼一亮,问:“归爷爷,您认识我家楼上的狐仙?”   他迫切希望有人知道狐仙的来历。胡子金说到狐仙的时候,并不知道千年以前的事。龟的寿命特别长,或许这归去来知道一千年以前的事情。   归去来缓缓点头,说:“认得,如何不认得?那狐狸得道,还依赖于你爷爷呢。”   鲤伴大为诧异,问:“他至少一千多年道行,怎么会依赖于我爷爷?”   归去来笑着说:“千年迷思,一朝顿悟。”   鲤伴问:“什么意思?”   “当年你爷爷在皇家寺庙陪伴先皇,先皇歇息之后,你爷爷与方丈在一亭子里下棋。棋下到一半,一个人走到亭子里,朝他们两人跪拜。你爷爷以为他是寺庙里的人,方丈以为他是皇室的人,于是都急忙请他起身。   “那人却不起身,跪在地上说,实不相瞒,我是一只修炼多年一心向佛的狐狸。我来这里没有别的目的,只为藏在心里一千多年的疑问,代为解脱。   “你爷爷和方丈见他并无恶意,便没有呼喊护卫。   “方丈俯身问,你虽为异类,但一心向佛,老衲自然愿意帮你解脱。你有什么疑问?   “那人说,我修炼了一千多年,本应得道获得人身,但是我一直认为自己罪恶难消。我为狐狸身时,曾吃过一个上山砍柴的人。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却害了人的性命。有因必有果,我既然曾经吃过人,又如何能得人身?此念一直萦绕脑海,不可断绝,渐渐形成了执念,阻碍我的修行。修炼五百年的精怪都已获得人身,我修炼了一千年还是迈不过这个坎。至今尾巴还在。   “说着,那人将身后的尾巴掏了出来。   “那人又说,方丈,您可否给我指点迷津,让我解脱?   “方丈听完,面露难色。   “你爷爷站了起来,朗声说,你为野狐之时,啖肉饮血,无罪可怪。你潜心修行之时,知错能悔,无咎可追。可怜你虽然向佛,但不契佛义真理。要知道,凡事不落因果,却也不昧因果。   “那人反复念着‘不落因果,不昧因果’,忽然喜笑颜开,给你爷爷连磕了十多个响头,兴奋地说,多谢大人拨开迷雾,日后得了人身,定当回报!”   明尼愤愤地说:“回报就是一把烧掉所有的妖火吗?”   归去来说:“最近十多年我与他没有见过面,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何以当初因吃了人而陷入执念,如今却做出杀人放火这种事情来。”   胡子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跟他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归去来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伸了伸腰,说:“对我这种老不死的乌龟来说,十多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   商陆说:“哪有花十多年眨眼的?”   归去来笑了,说:“孩子,有些蜉蝣在你眨眼的时候转瞬即逝,对你来说不过是眨眼,对它们来说已经过完了一生。你看我这么老了,十多年可不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吗?”   土元感叹不已,说:“是啊是啊,有时候十多年如同眨眼之间,有时候吧,眨眼之间如同十多年。”   一直静悄悄的胡子银说话了:“哟?土元将军为何发这种感叹?莫非你的修行也有归去来先生这么久远?”   胡子银的话语里带着一点儿打趣的意味。很明显,在这个客舱的修炼者里,应该是土元修炼的年数最少。从先天灵性来看,地鳖虫的灵性最差。   土元长叹一声,扶住船窗,看着外面的江水,说:“我入道时间很短,但是回想起开启灵智的那段时间,又觉得已经过了上千年。”   客舱里鸦雀无声,大家都静静听着土元的话。   那焦躁不安的獐子都不踢踏船板了。   土元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在开启灵智前,我过得浑浑噩噩,现在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某一天有人来到我生活的地方,将我和其他地鳖虫抓了起来,用水冲洗之后投进一个很大的黑咕隆咚的酒罐里。那里面酒气冲天,熏得我和同伴们头晕目眩。很快我的同伴们都失去了知觉,被酒麻痹或醉死。到处都是我同伴的尸体。”   鲤伴心中一惊。当时他朝土元泼酒,难怪土元那么害怕。那时他只想到地鳖虫可以泡酒,故而用这种方法吓唬,此时他明白了只有被泡过酒的地鳖虫才那么害怕酒水。   土元说:“我害怕极了,奋力在酒罐里胡乱游动,居然幸运地爬到了一块露出酒面的硬物上。后来我特意了解泡酒这件事情,才知道那时我是爬到了泡酒的药材上。就是因为那块药材,我才得以活下来。我在那块药材上等待生还的机会。可是酒罐被封上之后再没见打开过,哪怕打开了我也不可能爬上去。酒罐外面冷冷清清,哪怕有脚步声经过我也不可能呼救。你们知道吗,那种无望的期待比死了还要难受。人说度日如年,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我觉得自己在里面度过了成百上千年。在这成百上千年的时间里,我想了许多许多以前浑浑噩噩时没有想过的问题。也是因为这‘漫长’的积累,我才开启了灵智。”   归去来以赞赏的目光看着土元说:“一块石头沉思默想成百上千年,也会成精呢。”   土元说:“真是上天眷顾,忽然有一天一声巨响,酒罐破了。我重见天日。原来是一个淘气小孩用棍子将酒罐抽破的。酒水流了一地,我的同伴随着酒水流到各个角落。这里是个酒窖。小孩见酒罐破了,怕家里人责怪,就将酒罐碎片和我同伴的尸体还有药材捡了起来,扔到了外面。我紧紧抱着救了我命的药材,重新回到了‘人间’。”   商陆听土元讲述的时候屏息敛气,等到土元讲到最后才松了一口气。   明尼取笑她说:“你紧张什么,他若是在酒罐里闷死了,现在在你面前讲话的是谁?”   商陆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土元,低声说:“对哦。我刚才还担心得要死,好怕他就这样死了。”   归去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土元说:“我还没说完呢。让我惊奇的是,孩子刚刚把我们扔出来,他父亲就发现了。他能丢掉碎片和药物,但是掩盖不了弥漫的酒气。他父亲气得大骂,老子才泡了几天的酒就被你这狗崽子糟蹋了!原来我总共才在酒罐里待了几天而已!”   归去来说:“对别人来说是几天,对你而言是百年千年。同样的时间对身在不同处境的人来说有长有短,有快有慢,有欢愉有煎熬。”   商陆怔怔地说:“我相信一眨眼有十多年。”   归去来见商陆理解了他的话,露出欣慰的神色,说:“在那几日里,土元就是人,人就是蜉蝣。”   商陆对归去来非常感兴趣,又问了好多关于她爷爷的事情,归去来知道的便作答,不知道的便说不知道。他们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到了吃饭的时候,众人自然要留他一起吃饭。   归去来不客气,说吃就吃。他吃饭的动作跟他上船一样慢,一口饭要咀嚼好半天。鲤伴看着都着急。   等到大家吃完了,他还一个人在那里慢慢吃。   商陆已经吃完了,但是她还在碗里剩了一点点,假装陪着归去来吃。   鲤伴的爸爸以前教育过他,说客人还没吃完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放筷子。他也本有心等待,但是一颗一颗饭地扒,不知不觉都吃得干干净净了。   他不得不暗暗从心底里钦佩商陆的耐心。   吃完饭,大家又聊了许久,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但是看看天气,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鲤伴倒有点急了,心想万一没下雨没打雷,归去来岂不是很尴尬?   土元走到外面,看了看天上的云,还有与江面相接的晚霞,窃窃地对鲤伴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你看,那边有晚霞,会不会今晚没有雷雨?”   鲤伴小声说:“我也担心呢。”   土元眉头一皱,说:“你担心什么?要是到了亥时没有雷雨,那么他就是有其他目的才来的。我反而怕雷击真的来。就算他可以保护我们,你不知道我们听到雷声会很害怕的。”   鲤伴一想也对。同样的时间对不同的人来说有长有短,同样的事情对不同的人来说感受也不一样。纵然土元喜欢自称将军,也难免害怕雷鸣。   不知不觉,亥时已到。   江上仍然只听到舟行水上的声音。   就在这时,商陆指着南边的方向大喊:“你们快看那边!”   鲤伴朝商陆指的南面天空看去,一朵鲜艳似火的花在空中绽放,从一个圆圆的花骨朵渐渐变成花瓣展开怒放的样子。   土元推了推鲤伴,问:“那是什么东西?”   鲤伴摇摇头。   “好像一朵花。”商陆目不转睛地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欣喜,全然不顾这种情景有多么古怪难测。   土元撇撇嘴说:“小姑娘就是小姑娘,花哪有开在天上的?”   胡子金听到商陆的喊声,将头从船窗伸了出来。他一看到那朵花就紧张起来,说:“不是花,是火!是天火!”   土元立即也紧张了,问:“刚好是亥时,归去来不是说雷击吗?”   商陆纠正说:“归爷爷说的是雷火。”   土元说:“这也不像是雷火。雷火是一团的,滚动的。”   那确实不像雷火。因为它绽放之后并没有停止,它越来越大,很快就不是花朵的形状了。它红彤彤的,仿佛夜空是一张纸,而它所在的地方被点燃了。   它似乎正在朝江面降落。   商陆喊:“归爷爷快出来看看这是不是您说的雷火?”   归去来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到客舱门口就慌忙说:“快走!快走!”   土元问:“走到哪里去?您不是说您来保护我们吗?”   归去来摆摆手说:“我没料到今晚的天火这么厉害!我是保不住你们了!这艘船都保不住了!快走快走!”   归去来急得说话跟平常人一样了。这对他来说已经快到了极限。   土元焦急得乱跳,说:“这四处都是江水,我们能走到哪里去?跳江不成?跳江还不得淹死?没想到本将军没被酒水泡死,却要在这江水里淹死!”   胡子金和胡子银早已牵了獐子出来,准备跳水。   此时天火遮住了半个天空。如果说刚才只是一朵花,此刻花朵已是漫天遍野。江面映照着天空的火焰,也是火红一片。   刚才只看到火焰,听不到火声。此时船上的人能听到“刺刺啦啦”的燃烧爆裂声,仿佛元宵的烟花,仿佛此时普天同庆。   客舱外有寥寥几个吹风的人,看到天空的火焰,忍不住赞叹它的美丽。   等到发现火焰是朝船上而来时,那些人吓得尖叫呼喊。   归去来指着正对船窗的船沿说:“从那里跳下去即可获救!”   天火的如期而至让土元他们对归去来产生了信任。他们急忙按照归去来的指示从那里往下跳。   鲤伴着急地走到归去来身边,要搀着他往船沿走。   归去来一把推开鲤伴,说:“你们先走。我自有自救的方法。”   鲤伴不肯丢下他。   明尼不由分说地拽着鲤伴一起跳下了船。   鲤伴刚落在水中,胡子金就一手抓住鲤伴的头,将他的头往水底下摁。   鲤伴不明白胡子金为什么要这样做,拼命挣扎。挣扎着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胡子银也正在摁明尼的头。而土元和商陆不知去向。   胡子金又使劲将他的头往水下摁。   鲤伴吃了几口江水,再次将头伸出水面。他看到天火已经落在了船上。船上到处是火,到处是呼救的人。惨叫声不绝于耳,如同火炼地狱。   胡子金再次将鲤伴的头摁到水下,不让他再抬起头来。   鲤伴奋力挣扎,终于坚持不住了。他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五章 初九   不知过了多久,鲤伴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身边有好多人窃窃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的。   “哎,你看你看,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是哎是哎,我看到他动了。”   “不是吧,这么快会醒吗?”   “刚刚皇后娘娘给他喂了回神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那么多人落水,为什么皇后娘娘就给他一个人喂回神丹?”   “我怎么知道?哎,你看你看,他的眼皮在动。”   那些声音应该是尚未成年的女孩们发出的。并且那些女孩就围在旁边,不止一两个人。鲤伴听得有些头疼。   虽然她们压抑着声音,但还是实在太吵了。   鲤伴迷迷糊糊中自问:“她们说的是我吗?”   他确实在努力睁开眼皮。他感觉眼皮异常沉重,仅仅是睁开眼睛就要耗费他全部的力气。他听到那些女孩说到了“皇后娘娘”。   “莫非我已经到了皇城的皇宫里?”他忍不住这样猜想。   可是商陆、明尼、土元他们呢?他忍不住担心他们的安危。船上的熊熊火焰还记忆犹新,江水的寒冷刺骨还心有余悸。   “他好像要醒过来了,要去请皇后娘娘来吗?”   “不用吧?等他完全醒过来再说吧。”   “我猜他还要睡很久。”   “我感觉他马上要醒了。你看,他的脚也动了。”   “也许是在做梦吧。我做梦的时候也喜欢动。”   她们细细的嘈杂声让鲤伴感到难受,也让鲤伴的意识快速清晰。他努力了好几次,终于睁开了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七八个鸟头。   鲤伴认得,那是麻雀的头,但是跟常人的脑袋一样大小。由于鸟的眼睛长在脑袋的两侧,那些鸟头一会儿往左歪着看他,一会儿往右歪着看他,就像小时候看到树上的麻雀用眼睛看他一样。   “他醒了!他醒了!”一个鸟头兴奋地说。   “哇,皇后娘娘的回神丹真有效!”另一个鸟头说。   “他的嘴唇还是乌的,还需要休息。”又一个鸟头说。   “我们这样是不是会吵到他?”这次鲤伴分不清是哪个鸟头说的了。   鸟头以下都是宫女的服饰装扮。鲤伴以前没有看见过活生生的宫女,但是在画像上看到过。   “你们是麻雀精?”鲤伴觉得嗓子发涩,说话的时候很费力气。   鸟头一阵晃动,一会儿向左歪,一会儿向右歪。   “他怎么知道我们是麻雀?”   “你傻吗,我们还没有成人形。”   “我最近觉得修为长进了好多,以为看不出来了。”   “你觉得最近长进了?我怎么觉得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你这样称呼我们不礼貌,我们虽然都是麻雀,但是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是就是。如果我问你:‘你是人?’你会不会生气?”   鲤伴顿时脑袋里嗡嗡作响。不过她们说得好像有道理。   这时候,一个鸟头说:“娘娘来了!”   鲤伴眼前的鸟头瞬间散开了。   鲤伴费劲地抬起头来看,看到那些鸟头人身的麻雀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和床边,像不会说话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而门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的节奏都稳稳当当,不长不短。   与此同时,鲤伴觉察到他并不在皇城,而是在另一艘船上。他能感觉到轻微的摇晃感,跟之前坐船的感觉一样。   一个端庄华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饰品,耳朵上戴着一尺来长的七彩吊坠。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愁意,眼睛里含着一点冷漠,嘴唇红似朱砂,给人肃杀而艳丽的感觉。   麻雀们整齐划一地施礼说:“叩见皇后娘娘。”   那女子轻轻抬了抬手,麻雀们恢复站姿。   鲤伴一惊,眼前这位女子就是当今皇后娘娘初九?她怎么到江上来了?   那女子走到鲤伴的床边,温和地问:“你好些没有?”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里居然有泪水在团团转,肃杀而艳丽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让你受苦了。”她又说。   她的亲切态度让鲤伴感动而又疑惑。   她侧头吩咐身边的麻雀说:“拿点水来。”   麻雀慌忙端了一盅茶水过来。   她没有接茶盅,而是伸手在茶盅外面摸了摸,然后一手将茶盅打落,责骂说:“蠢材!这不烫吗?”   麻雀急忙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另一个麻雀立即又端了一盅茶水来。   她又摸了摸茶盅外面,抬起手来又要将茶盅打落,但手举了起来,却缓缓放下,神情略为疲惫地说:“太凉了,兑点热水。”   麻雀惊恐不安地退下,换了一盅茶捧上。   她再次摸了摸茶盅,终于双手将茶盅接了过来,对着茶水吹了吹,然后坐在床沿上,将茶盅放在鲤伴的嘴边,轻声细语说:“我慢慢倒,你慢慢抿,不要着急,不要呛到。”   鲤伴感觉茶水流进了嘴里,那温度刚刚好,一点儿也不烫,一点儿也不凉。   喝完茶水,他果然感觉嗓子舒服多了。   “你……就是初九?”鲤伴问。   “初九?你叫我初九?”她有些意外,有些惊喜。   她身后的麻雀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厉声说:“不得对皇后娘娘无礼!”   另一个麻雀觉察出异样,偷偷扯了一下那个麻雀的袖子。那个麻雀立即噤了声。   “你记得我?”她轻声问。她的眼睛中闪着光。   鲤伴摇摇头,说:“我在很多人那里听到过你的名字。”   初九眼中的光消失了。   “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都不是什么好话吧?”初九勉强一笑,将空了的茶盅交还给麻雀。   她缓缓起身。   鲤伴问:“我的那些朋友呢?”   “他们都没事,只是会比你晚一点醒过来。放心吧。”初九说。   “你把他们全部救起来了?”鲤伴问。   “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当然要都救下来。”初九微笑说。   她转过身去,要离开这里。   鲤伴在她背后问:“天火是不是你放的?”   初九沉默良久,然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鲤伴说:“与我一起来的人都能救下来,说明你早有准备。由此可见,这天火并不是天火,而是人火,是人放的火。”   初九回过身来,弯下腰,摸摸鲤伴的额头,说:“你跟你爷爷一样有一双慧眼,能洞察秋毫。你说对了,天火是我放的。你见到的归去来,是我派来的人。我让他告诉你们,亥时会有危险。远在皇城的我都知道你跟胡子金兄弟一起来,那么路上传消息的人难免会走漏消息。你乘坐的船,早已在我众多敌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就在那船上,说不定已经有人混迹其中。”   她收起了手,直起了腰,说:“所以,我借用天火烧掉那船。归去来让你们跳水,我的船已在附近接应救援。这样的话,不但别有用心的人与那船一起灰飞烟灭,一路上其他暗藏杀机的人也以为你们没能逃出大火。”   鲤伴着急地爬着坐了起来,说:“可是船上还有那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他忍不住回想落水的时候看到的熊熊烈火如同炼狱的情形。他也明白了,胡子金将他的头往水下按,是怕飞溅的火苗伤了他。   初九淡淡地说:“与我无关的人对我来说,跟路边的树木花草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为了留下一片草或者几棵树,而放弃救你。”   鲤伴迷惑地问:“可是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爷爷曾经是你最强的对手,你害怕的狐狸和树枕在我家楼上住了这么多年。我应该还不如树木不如花草才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因为我一直在皇城等你回来。”   鲤伴听得清楚,初九说的不是“等你来”,而是“等你回来”,好像他以前到过皇城。可是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去过皇城,别说皇城了,他从未去过比县城还远的地方。   见初九泪水盈盈,鲤伴想问的话又不敢问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流泪。   旁边的麻雀窃窃私语。其中一个说:“自我追随皇后娘娘以来,从未见过她流泪,这是第一次。”   麻雀交头接耳,都为皇后娘娘的失态而感到讶异。   鲤伴非常意外,人人口中唾骂的初九,居然是这样动不动就爱哭的柔弱女子?   麻雀对初九的态度也让鲤伴感到意外。这些麻雀平时叽叽喳喳,没有规矩,初九不应该完全不知道。虽然初九刚刚进门的时候麻雀们规规矩矩,但是见到初九有些异样,竟然敢在背后私下讨论,而初九没有因为这个责罚她们。就算是巴陵县城的县太爷,若是在公堂上听到衙役说悄悄话,也定然会打他个三十大板。   “我以前去过皇城吗?”鲤伴问。   初九回答说:“忘了也好。”   看似答非所问,又像是回答了他。   鲤伴不懂她的意思,又问:“为什么忘了也好?我忘记了什么吗?”   初九说:“忘记是好事啊,你看,做妖就太痛苦了,活得越久,痛苦越多,因为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多。人就没有那么痛苦,百年之后死了,投胎转世,以前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从头开始。”   这回答又似是而非。   鲤伴知道她不想说,便顺着她的话说:“我听好多人说人比动物要有灵性多了,可是不能像动物修炼成精,就是因为年岁约束。在你这里听来,好像做人比做精怪好多了。”   说到这里,鲤伴不禁多看了那些麻雀一眼。   初九也回头扫视麻雀,麻雀立即恢复恭恭敬敬的样子。   “要是能做山间的麻雀,倒是比做人要好多了。”初九笑着说。   “做麻雀有什么好?”   “麻雀叽叽喳喳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顾虑,自由自在。多好。做人就不一样啦,要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有的话想说又不当说,有的话不想说又不得不说。”   鲤伴心想,或许这就是她选择麻雀来伺候她的原因?也是别人口中暴虐狠毒的初九能容忍这些麻雀的缘故?   “好了,我要走了,你好好休息。为了这一路的安全,你最好不要走到外面去,免得被外人看到。”初九说。   鲤伴点点头。   “白先生他们烧掉你家房子的事情,胡子金已经告诉我了,等到了皇城,我会捉拿他们,还你公道。”初九又说。   鲤伴知道胡子金是鲇鱼精,他落在水里,自然是如鱼得水,比在岸上和船上还要舒服得多,不会昏迷。   “多谢。”鲤伴说。   除了“多谢”这两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其实他不想狐仙和树枕落在她手里,但是唯一可能抓到他们的也只有初九了。况且,从那时候狐仙的口中可以听出,就算有人请求,初九也不会放过他们。因此,鲤伴觉得自己多说无益,报答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帮助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要谢我,那是怎么都谢不完。”初九盯着鲤伴说,“所以,你不用跟我说谢。”初九转身离去。   初九一走,麻雀们又叽叽喳喳起来,当着鲤伴的面议论为什么皇后娘娘对鲤伴如此特别。   “皇后娘娘是不是喜欢他?”   “敢说这样的话,小心皇帝陛下杀你的头!”   “听说他是太傅的孙儿,是不是皇后娘娘以前跟太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皇后娘娘太奇怪了。”   “不过对他确实不一样。”   “我就说嘛,你看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们这样当着他面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明知道不好你还说?”   她们一吵,鲤伴的脑袋就又疼了起来。他双手揉着太阳穴,躺了下去。   他头疼地想,这群麻雀确实口无遮拦,但初九她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说呢?   大概休息了半日,鲤伴用过麻雀端来的饭菜,又无聊地听麻雀们叽叽喳喳了一会儿,明尼和商陆就过来了。   明尼进了门,见了鲤伴便冲过来抱住他哭起来。   鲤伴也鼻子一酸,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商陆则对明尼嗤之以鼻,说:“堂堂男子汉,怎么说哭鼻子就哭鼻子了?”   鲤伴问明尼:“土元怎么没有来?”   明尼说:“我是别人领着来这里的,不曾见过土元。”   鲤伴问:“难道他还没有醒过来吗?”   一旁的麻雀听了他们的话,插言说:“那个土元是不是地鳖虫?”   鲤伴忙说:“是啊,他就是地鳖虫。你见过?”   他知道,麻雀说话口无遮拦,如果她见过土元,必定会说出来。此时不见土元,他忍不住有些担心。   “何止见过,还跟他说过话呢。”麻雀说。   “他已经醒过来了?现在他在哪里呢?可以叫他过来吗?”鲤伴急急地说。   麻雀又左眼看看他,右眼看看他,说:“恐怕叫不来。”   鲤伴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为什么叫不来?难道他……”   鲤伴想问是不是淹死了,但是后面的话说不出口,怕一说就成真。毕竟土元是地鳖虫,不善水性,又不是皇后娘娘的人,自然受不到皇后娘娘的重点照顾。如果皇后娘娘救得不够及时,土元溺水而亡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他离开这里了,此时应该上了岸。”麻雀说。   “他怎么会离开的?”鲤伴问。   “对呀,他跟我们一起来的,一路上没有说过要走,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呢?不会是皇后娘娘把他杀了,找这个借口来敷衍我们吧?”明尼大声说。   明尼跟鲤伴一样听过许多关于初九的故事,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说皇后娘娘如何心狠手辣。   麻雀冷冷地说:“如果皇后娘娘把他杀了,我就会跟你说是皇后娘娘杀了他。”   鲤伴清楚这些麻雀的性情,急忙拉了拉明尼,说:“这些麻雀不会说谎的。”   明尼不知道鲤伴为何相信麻雀,但是见他这么说,便冷静下来,平和地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土元为什么离开这里?他又不会游水,跳进江水里等于是自杀。他怎么离开这里的?”   “是皇后娘娘劝他离开的。”麻雀说。   鲤伴迷惑不已,初九为什么劝他离开?   不知为何,鲤伴脱口而出的还是“初九”,而不是“皇后娘娘”。他觉得说皇后娘娘很是别扭,而初九这个名字说起来自然多了。   麻雀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皇后娘娘单独跟他说了一番话,说完之后,土元就要离开这里。皇后娘娘吩咐胡子银弄来一艘小船,带着他离开了。”   明尼顿时情绪低落,怏怏地说:“我能猜到皇后娘娘跟他说了什么。”   鲤伴问:“说了什么?”   明尼说:“皇后娘娘肯定跟他说,他是我们的累赘,叫他不要跟着我们了。我们离开桃源的时候,胡子金就说他是累赘,不想让他跟来。他说他认识皇城里的人,也许可以帮到我们。现在我们已经在皇后娘娘的船上了,他皇城里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想皇后娘娘大概跟他说了这些。”   鲤伴说:“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有关系啊,为什么要让他离开呢?”   明尼摇摇头,看着鲤伴的眼睛,问:“你知道土元到底是什么来头吗?”   鲤伴说:“不知道,要不是他那次往我家楼上扔石头,我还见不到他。”   明尼嘴角扯出一丝笑,说:“你看,你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放心让他跟在身边,别人可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初九怀疑他跟着我们另有目的?”鲤伴问。   商陆忍不住说:“可是我认识你们更晚,为什么皇后娘娘不怀疑我?”   明尼转头对商陆说:“我觉得皇后娘娘对你并不陌生。”   商陆眉头蹙起,说:“可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皇后娘娘。”   鲤伴说:“我也没有见过。”   “相逢何必曾相识。”初九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鲤伴他们聊得太投入,竟然没有听到初九踏在船板上的脚步声。   麻雀们慌忙行礼。   商陆也要行礼,被初九扶住。   初九说:“你们就算了。皇宫里繁文缛节多着呢,要是讲究的话,你们哪里做得过来?不如都免了,不知者不罪。在我面前失礼我不责怪,在满朝文武面前失了分寸,他们就不敢计较。”   商陆感激地说:“谢谢皇后娘娘!您刚才说相逢何必曾相识,您的意思是以前认识我还是不认识我?”   初九微微一笑,瞥了鲤伴一眼,说:“何必曾相识,就是不用在乎相识不相识。你们不知道,以前皇城里的人可能早上还认识,晚上就不认识了;可能今天还认识,明天就不认识了。但是你我的关系未曾改变,或者同住一个屋檐下,或者相邻而居,或是姐妹互相不认得,或是主仆互相不认得。那人变了模样,但那人仍是你姐姐或者妹妹。甚至一个陌生人进了你的家,自称是你的母亲,而原来你熟悉的那个母亲从此消失不见。你除了接受没有其他办法。”   商陆听得脸色大变,惊恐地问:“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鲤伴却听明白了,问:“你说的可是皇城皮囊师兴盛的时候?”   初九露出惊喜之色,充满期待地问鲤伴:“你居然知道?”   鲤伴说:“我见过皮囊师的手段。”   初九问:“是吗?你什么时候见过?”   鲤伴说:“我见过小十二。关于皮囊师能够给人换皮削骨的故事,我听家乡的老人说过很多。”   初九自嘲地笑了笑,说:“小十二对我恨之入骨,在你面前必定没有说我一句好话吧?可是你知道那时候皇城里最厉害的皮囊师是谁吗?”   鲤伴摇摇头。   “是你的爷爷,太傅大人。”初九说。   这对鲤伴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在他的印象里,皮囊师都像小十二那样让人觉得害怕。而爷爷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和蔼可亲的。他怎么也不会将爷爷跟皮囊师联系起来。   “所以……你铲除皇城的皮囊师时,我爷爷也受了牵连?”鲤伴不得不这样联想。   初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鲤伴不知初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明尼看了看初九,又看了看鲤伴。   初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然后说:“很多人说我是因为嫉妒那些突然变得好看的女人,嫉恨她们在皇帝陛下那里获得比我多的宠爱,才对换皮削骨的女人痛下杀手,才将皮囊师斩草除根。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是否能得到皇帝陛下的恩宠,更不嫉妒那些几乎变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鲤伴问。   初九不等他问出来,就接着说:“我杀掉他们,是因为无法忍受我身边今天还熟悉的人明天便变了一副陌生面孔。而那些改变模样的人要忍受巨大的痛苦,换了的皮不一定适应,有的只是痒,有的如被无数蚂蚁噬咬,削了的骨每到天气变化之时就会疼如刀割。一些原本不想改头换面的人因为别人的改变而不得不改变自己,无端陷入这种痛苦。我的母亲,我的姐姐都被拖入其中。我一方面看到她们忍受痛苦时而同情她们,一方面看到她们陌生的脸而痛恨她们。所以,我发誓要将换皮削骨的人杀尽,要让皮囊师消失。”   鲤伴愣住了。这跟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初九差别太大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初九的话不可全信,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不能像那些麻雀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她必定有所隐瞒。   即使她有隐瞒的地方,但是那种熟悉的人忽然换了一副面孔所带来的恐惧应该不是无中生有的。他想象着如果两个陌生人走到面前,声称他们是他的爸爸妈妈,他们只是换了皮削了骨,他也会感到惊恐而不知所措。   “那你特别痛恨我爷爷吧?”鲤伴问。   鲤伴没料到她居然摇了摇头。   初九说:“太傅大人是善良之人。他当初学皮囊师的手法,完全是因为同情我的母亲和姐姐。”   “他是因为你的母亲和姐姐才学会这种事情的?”鲤伴问。   初九的话又一次颠覆了鲤伴的想象。   明尼也已瞠目结舌。   初九说:“因为一次狐火烧伤,我母亲脸上留了疤痕,她是极其爱美的人,自此之后痛不欲生,不出房门一步,不敢对着镜子,不敢洗脸。因为洗脸的时候能从水盆里看到自己。我姐姐进宫之后得不到皇帝陛下的恩宠,连见皇帝陛下一面都可望不可即。她整天彻夜地哭泣,担心在冷落中孤独终老。我无意间在你爷爷面前说过一次,你爷爷就开始学习皮囊师的技艺,后来修复了我母亲的脸,虽然修复之后不是原来的模样……毕竟不是什么都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她变得更好看了。再后来,我姐姐回家省亲,他又将技艺运用在我姐姐身上。皇帝陛下忽然发现后宫中原来还有这么漂亮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姐姐独得恩宠。”   商陆悄声对鲤伴说:“你爷爷是个好人。”   初九听到商陆的话,点点头说:“太傅大人确实是个好人。他帮助我的母亲和姐姐之后,将皮囊师的技艺发扬光大,创造出了前无古人的换皮削骨之法。在此之前,皮囊师不过是在人的发肤妆容方面下功夫,其技艺不过是点痣、修眉、美白、去疤等。总的来说,不过是在皮囊之外加以修饰罢了。我母亲的疤痕因为是被狐火所伤,以前的皮囊修饰之法不能将疤痕去净,太傅大人便抛弃了以往皮囊师的思维框架,干脆舍弃旧皮囊,再换新皮囊,得以治好我母亲的狐火疤痕。”   麻雀在旁补充说:“狐火是妖火,是不灭之火,人哪里治得好妖怪留下的伤痕?除非换皮。”   鲤伴知道狐火的厉害。他的家就是被狐火烧毁的。救火的人说过,狐火用水浇不灭。如果人被狐火烧伤,其结果肯定与普通烧伤不一样。他和乡亲们在房子烧毁的地方没有找到他父母的尸体,尸体定然是被狐火烧成了灰烬。想到这里,鲤伴生出一个疑问——烧伤初九母亲的狐火不会也是白先生放的吧?   初九没有说狐火的来源,鲤伴也不想问。他怕初九说狐火就是白先生放的。   至于为什么有这种害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初九说,太傅大人创造出换皮之术后,更进一步创造出削骨之术。换皮虽然比原来的皮囊修复有了很大进步,可是因为骨头的关系,人的脸形、身形无法改变。很多人即使换了皮,效果也不是很明显。削骨之术出现后,情况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几乎人人都可以变美,甚至变成另外一个人。人人都可以做到的话,就会让人人陷入其中。哪怕是本来不愿竞争的人,也不得不加入。   麻雀插嘴说:“这可以理解,我们禽类兽类,羡慕人身,苦修数百年就为了获得人身。本有人身的人,想获得更为完美的人身,不惜换皮削骨,受尽苦难,跟我们修人身没有什么区别。”   初九呵斥麻雀说:“愚笨!你们获得人身,是通过吸取精华,获得灵智,增加灵力而渐渐成功的。人出生即有人身,这是造物主的恩赐,天地灵气的凝聚。有这番幸运,应该好好珍惜,好好持守才是。换之以皮,削之以骨,是自毁灵胎,自消灵气,哪里跟你们一样了?”   商陆若有所思地点头。   初九继续说:“我入宫之时,皇城的皮囊师已经多如牛毛。街上所见之人,皆恍惚见过。刚见一人从面前经过,一会儿又见那人擦肩而过,不一会儿再见到那人迎面而来。回头一想,不知道那是三个人,还是两个人,抑或是一个人。若是有一人犯罪,通缉令一出,即有无数人惶惶不安,官府捕快按照画像抓人,一抓就抓了无数人。我曾听到一件怪事,某人羡慕一朋友,便让皮囊师将他换皮削骨成朋友的模样。然后他将那朋友杀害,杀害之后竟然若无其事地进入朋友的庭院,模仿朋友的习性生活。朋友之妻没有发觉,与他同眠。朋友之仆没有觉察,听他使唤。后来被害之人尸体发臭,被人发现,这才真相大白。”   初九说:“你爷爷为一些人创造了天堂,但他不知道他同时给更多人创造了地狱。有人将你爷爷奉为天神,有人将你爷爷视为魔鬼。有人一念成佛,有人一念成魔,你爷爷的一念既成了佛也成了魔。”   “但是他的初心是好的。”鲤伴忍不住为爷爷辩解。   初九看着窗外两岸的山峰,说:“是好是坏,不是自己说了算,是别人说了算。其实别人说了也不算。这个人这样说,那个人还那样说。至于你爷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等你到了皇城,看看其他人是怎么看你爷爷的吧。再有半日,我们就可以抵达落阳城了。”   “落阳城?”鲤伴问。   商陆眼睛忽闪忽闪地说:“皇城就是落阳城,你不知道吗?”   鲤伴摇摇头。他以前以为皇城就叫皇城。   落阳……落阳……鲤伴喃喃念叨。   “是太阳降落的地方的意思吗?”鲤伴问初九。   初九点点头,然后说:“但是太阳并不在那里降落。”   “那为什么叫作落阳城呢?”商陆问。   初九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本朝建立之初,太祖迷恋上一位姑娘,于是问那姑娘,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想在哪里生活,我就带你去哪里生活。姑娘指着天空的太阳说,我想在太阳落下的地方生活。太祖等待太阳降落之时,指着现在皇城所在的地方说,太阳在那里降落,我将为你在那里建立新城,陪你到老。后来,太祖在那里建立皇城,命名为落阳城。”   麻雀们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说的无非是太祖专情,那姑娘令人羡慕之类的话。   初九冷笑说:“说你们愚笨还真是说对了!太祖哪里专情?姑娘哪里幸福?”   麻雀互相晃动脑袋看来看去,互相问:“有什么不对吗?”   鲤伴略作思忖,摇摇头说:“姑娘说希望在太阳落下的地方生活,可是太阳不会落在世间的某一处,她这么说是要拒绝太祖皇帝。太祖将皇城命名为落阳城,并不是因为太阳在那里降落,而是逼迫姑娘就范。”   麻雀纷纷说:“原来是这样!”   初九微笑地看着鲤伴,说:“我给很多人说过这个故事,凡是听到的人都说太祖深情,姑娘幸福。你是第二个洞察真相的人。”   商陆急忙问:“第一个是谁?”   初九说:“是他爷爷。既是佛又是魔的太傅大人。”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皇城大门的卫兵发现了戴着面具的白先生,已经捉拿起来了。   初九淡然一笑,说:“如此容易被捉的,自然不是白先生。”   报信的人离去之后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白先生刚到监狱,就已经自己大卸八块。官兵检查尸体,发现白先生的脑袋是木头的,手脚大小形状不一。   初九仍然一笑,说,也好,这说明他已经进城了。就怕他不肯进来。   初九听取情报时没有避开鲤伴他们。   鲤伴听说了小十二在扬州偷囚徒肢体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些情报并不惊讶。   反而,他急切希望尽快到达落阳城。   他的心情跟初九一样,就怕狐仙不进皇城。   不仅仅是因为狐仙,他希望更加了解他的爷爷。爷爷的大半生都是在皇城度过的,只有在那里才能了解到真实的爷爷。   现在,他也希望更加了解爷爷生前的死对头初九。只有到了皇城,他才能真真切切地知道初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自己的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比那些人的传说更有说服力。   太阳落山之时,商陆在外面大喊:“鲤伴!鲤伴!快来看!落阳城果然是落阳城哎!”   明尼听到喊声,立即跑出船舱,发出惊叹:“天哪,果然是太阳降落的地方!鲤伴你出来看看呀!太壮观了!”   鲤伴犹豫不定。初九交代过了,叫他不要出去,免得被人看见。   一个麻雀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个面具。面具上画着麻雀的脸。   鲤伴道了谢,戴上面具走了出去。   扶着船舷,鲤伴看到前方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城市。这座城仿佛是一个托盘,将夕阳托在盘中。而在太阳的正下方有一座金光闪烁的宫殿。毋庸置疑,那就是九州的心脏,是皇城的中心,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居住的地方。   从鲤伴所在的角度看去,太阳确实像降落在那座辉煌的城市里。或许太祖就是在这个地方向他心爱的姑娘许下诺言的。   商陆凑到鲤伴身边,问:“太祖当年大兴土木建起这样的皇城,应该是真心对待那位姑娘的吧?也许当年那位姑娘看到太阳在那里降落,说出想在那个地方生活的愿望也是真心的吧?”   鲤伴望着皇城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愿意相信它是什么样的故事。故事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明尼紧接着问他:“那你相信你家楼上的狐狸和女人放火是什么原因呢?”   鲤伴想了想,回答说:“希望这次皇城之行能让我找到答案。”   明尼叹气说:“看来你还是不愿相信他们会做那样的事情。”   商陆一脸的迷惑。   下了船,初九没有从东边的正门进城,而是有人偷偷驾来马车将他们从少人经过的侧门接了进去。   刚进城门的时候,马车颠簸。他们在马车里晃来晃去。麻雀们嘴里衔着筷子,一言不发。   鲤伴他们见麻雀都不发一言,便也保持缄默,静静地听着轱辘“吱呀吱呀”的叫唤声。   初九颠了几下,颇为抱歉地对鲤伴说:“这里的路不平,会比较颠,等进了宫,马车就平稳了。”   鲤伴觉得初九贵为皇后娘娘,跟他们一起受颠簸,已经难能可贵,没想到她会担心他不舒服。   鲤伴忙说:“不颠不颠,比桃源的路要好多了。”   商陆上车之后就瞪着眼朝麻雀嘴里的筷子看,觉得新奇。她见初九打破了沉默,便趁机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皇后娘娘,她们为什么嘴里要衔筷子啊?”商陆问。   初九轻轻一笑,说:“她们的嘴闲不住,不衔一根筷子的话就会叽叽喳喳。路边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我来了。”   麻雀们听到了,脑袋又晃来晃去,嘴巴动了起来。但是嘴巴咬在筷子上,只发出“咯咯咯”的磕碰声。要不是有筷子,她们又该喧闹起来了。她们也许也担心泄露皇后娘娘的行踪,但是她们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   初九看着麻雀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获得人身,达到成功境界,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如何说话,而是如何不说话。知道如何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们就能成人了。”   前头的车夫甩起马鞭,“啪”地抽打在马屁股上。马车跑得更快了。   外面街道上的灯火从缝隙里透进来,落在他们的脸上,不停变换。   “但是你们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初九说。   马车颠簸了许久,忽然停了下来。   鲤伴看到外面站着许多举着火把身穿甲胄的士兵,恍惚之间,鲤伴以为土元混在其中。   士兵拨开马车的窗帘,看到初九,露出恐慌的表情,忙道歉说:“小的该死,惊扰皇后娘娘了!”   初九挥了挥手。   马车再次前行,变得非常平稳。   商陆小声说:“进宫了。”   初九让麻雀将嘴上的筷子拿了下来。   麻雀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   马车走了一段距离,初九对鲤伴说:“我给你们安排了住处,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会留下两个麻雀照顾你们的起居。要是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你让麻雀告诉我。”   鲤伴忙说:“能有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谢谢你。”   初九说:“以后别再在我面前说‘谢’字。”   过了一会儿,初九又说:“我让你们住的地方,是宫里人不敢住的地方。当年的皇后娘娘雷家大小姐,就是在那里饮毒自尽的。”   明尼打了一个哆嗦,面色瞬间变得苍白,说:“虽说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但是……能不能……给我们安排别的地方住?”   商陆也害怕得很,但是她眼睛看着鲤伴,央求鲤伴给初九说情。   初九说:“之所以安排你们住在这里,就是让你们避开宫中耳目,寻个清净的地方。你们别以为我现在是皇后娘娘,就可以高枕无忧。人越是在高处,就被越多人看见。我得让你们藏在相对隐蔽的地方。”   鲤伴怕明尼再央求初九,急忙说:“不碍事的,清净点儿好。”   一个麻雀说:“那里可一点儿都不清净,晚上常常听到雷家大小姐的哭泣声。”   商陆顿时吓得抱住了鲤伴的胳膊。   另一个麻雀说:“是啊是啊,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的脸呢?我的脸呢?听到的人都吓得掉了魂儿。”   鲤伴问:“我听说雷家大小姐的脸下植入了雪蚕丝,青春永驻,容颜不老,为什么她会问她的脸?”   麻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宫中很多人都听到了她的哭泣声和问她的脸在哪里的声音。”   另外一个麻雀说:“就是因为这样,白天有人从那里经过的时候都会绕着走。私底下都说雷家大小姐阴魂不散……”   又一个麻雀说:“听说当年的太傅大人进宫觐见的时候从不绕路,有时候还站在墙外侧耳倾听。”   先前那个麻雀说:“也就太傅大人这样,别人可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初九笑了笑,说:“瞧你们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是你们的胆儿确实太小了。这人死了就是死了,阴魂又能在阳世间停留多久?你们是活的,她就算还在那里,也是死的,你们怕什么?”   鲤伴看到明尼的脸上已经开始冒虚汗了。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初九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说:“已经到了,你们下去吧,我就不送了。”   她又指了指麻雀中的两个,声色俱厉地吩咐说:“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就留下来照顾他们吧。要是他们少了一根毛,我找你们俩算账。”   商陆弱弱地说:“我们又不是鸟……”   鲤伴他们下了马车,站在一座看起来就有几分阴森气的庭院前。这座庭院显然很久没有人照顾了,院内的树已经将枝叶伸到墙外来了。墙壁斑驳,门前许多落叶,大门的颜色陈旧灰暗,门环已经生了铜锈。   一阵风刮过,外面的人就能听到里面“扑嗒扑嗒”的声音,那是松了的窗纸拍打窗棂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悄悄地挪步。但是鲤伴能听出来,那是院子里积累的落叶被风吹动时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   初九的马车放下他们之后,车轮再次滚动,离开了这个阴森的地方。   鲤伴回头朝马车看去,恰好看到初九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这座人人害怕的宅院。她似乎充满了歉意,又似乎充满了怜悯。   鲤伴理解初九为什么故意将他们安排在这个人人害怕的地方。人少是非少。但他隐隐觉得初九这样安排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还有什么原因,鲤伴不得而知。   “雷家大小姐和雷家二小姐都是初九的仇人,为什么她要让我住进仇人生前住过的地方呢?”鲤伴苦苦思索。   麻雀打断了他的思绪,问:“要打开门吗?要不还是求求皇后娘娘换个地儿吧?”   鲤伴看到麻雀头上的毛奓开了。她此时害怕得很。   商陆下了马车还是抓着鲤伴的胳膊,不敢松手。好像她一松手就会被什么东西带走。   鲤伴呼了一口气,说:“既来之,则安之。就在这里住吧。”   麻雀极不情愿地走到大门口,掏出钥匙将锁打开,然后吱呀吱呀地推开结了蜘蛛网的门。   鲤伴看到院子里的落叶有一尺来厚,在风的鼓动下,如同波浪一样翻滚。   鲤伴迈步走了进去,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背后有一双脚跟着。   明尼和商陆见鲤伴进了门,只好咬牙进来,左顾右盼。   “唉……”   门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子。   麻雀的脑袋又奓了毛,嘴巴颤抖地说:“这……这这这……这是雷家大小姐的声音……”   鲤伴问:“你怎么知道?”   麻雀说:“我以前见过雷家大小姐,她去世前经常叹气。”   鲤伴感觉到商陆的手抓他抓得更紧了,他被抓得生疼,但强忍着。   明尼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倒吸一口冷气,说:“看来传言不假,她的阴魂还在这里。我们以后要跟鬼住在一起了。”   鲤伴自我安慰说:“还好我们没有听到哭泣声。”   明尼问:“对哦,以前宫里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哭泣声,怎么我们一进来就听到她的叹息声?她是在叹息自己,还是在叹息我们?”   鲤伴环顾四周,说:“既然是我们进来后才叹息,应该是叹息我们吧。”   “那她为什么要叹息我们呢?”商陆抓着鲤伴的胳膊问。   “我也不知道。”鲤伴说。   吓得奓毛的麻雀怯怯地问:“要不……我们去求皇后娘娘换个地方吧?”   鲤伴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麻雀,说:“初九安排我们在这里住,自有她的道理。我没来皇城之前,就听到很多人说,初九对每一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手段,并且是对她来说最恰当的手段。我想我们也不例外。既然是她考虑好了的,想来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明尼咂吧咂吧嘴,说:“对别人来说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但是我看皇后娘娘对你的态度跟别人不一样。你去说说,皇后娘娘说不定马上答应了。”   鲤伴说:“我们不是来游玩的,我们是来找狐仙的。现在我们有求于人,人家肯施以援手就不错了,怎能挑来挑去?你们都不要想着换地方了,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现在很晚了,早点休息才是。”   麻雀点头,急忙进屋给鲤伴他们整理收拾房间。   麻雀一边收拾一边说:“好在以前在这里伺候雷家大小姐的人把东西收拾得妥当,该用的东西都一应俱全。我们稍作整理,就可以使用了。瞧这被子,收拾得干净又干燥,铺开就可以睡了。”   另一个麻雀将头凑到被子上嗅了嗅,说:“还真是,连一点霉味都没有。”   那麻雀说:“她可是雷家大小姐,这被子可不是棉花做的,而是用她们家族独有的雪蚕丝做的,经百年不烂不变形,当然没有霉味了!”   脑袋还挨着被子的麻雀说:“哦,我忘记这茬儿了。”   床铺好之后,鲤伴和明尼还有商陆迫不及待地睡下了。   在船上的时候因为摇摇晃晃,他们都没有睡好。加上一路上惊险不断,他们都是一副缺觉的样子,时不时以手捂嘴打个哈欠。   因此,明尼和商陆一躺下就忘记刚才的恐怖传说,进入了梦乡。明尼还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麻雀将他们安置好之后,去了厢房休息。   鲤伴也困得厉害,但是心境难以平静,久久不能入睡。他以雷家二小姐为原型,想象着雷家大小姐在这里生活时的情景。他想象着她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在桌子边喝茶,在他现在躺着的地方睡觉。甚至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气息,听到她轻微的脚步声。   他想象着雷家大小姐在这样的深夜依窗远望,然后发出刚才听到的一样的叹息声。   想着想着,困意渐渐浓了,眼皮渐渐重了。   “唉……”   一声叹息响起。   鲤伴顿时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那声叹息他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叹息声是从窗边发出的。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渐行渐远。   鲤伴立即爬了起来,轻轻打开门,踮起脚尖追到外面靠窗的地方。   他尽量让脚步声很小,他怕惊到已经睡下的明尼和商陆,更怕惊到发出叹息声的人。   他到了窗边,没有看到发出叹息声的人。风还在轻轻地吹,树还在轻轻地摇,地上的落叶还在响。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细心地听周围的动静,希望从风声、树声和落叶声中找出不同寻常的声音。他觉得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自然之声的下面,就像一条鱼潜伏在水底。可是此时那条鱼的背跟水底融为一体,避开了他搜寻的目光。   麻雀们住的厢房里,烛光还亮着。随着烛光的跳动,窗纸明灭不定。   初九说得不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们的胆儿确实太小了,睡觉还要点着灯。   等了一会儿,鲤伴没有听到一点儿异常的声音,便打算回屋里去。   才挪一步,他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唉……”   这次叹息声就在近处,鲤伴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立。这次他听得更加真切,声音不在别处,就在院子里,且来自偏南的方向。   若平时听到这声音,他不用睁眼也能确认在院子的偏南一面必定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此时他只看见那里有一棵树,没有看到人影。   鲤伴踩着落叶走了过去,有意无意地,他伸出了手,摸了摸那棵树。粗糙的树皮像是老农夫的手。他心想,莫非这棵树成了精不成?   但是,就算这棵树能成精,它为什么要叹息呢?还叹息得跟曾经住在这里的雷家大小姐一模一样?   鲤伴倒是听一位路过桃源的学识渊博的老和尚说过,其他生灵修炼人身,是要参考一个人来修炼的。因为那些精怪不知道该修炼成什么样子,所以需要偷偷观察一个人,依葫芦画瓢,照着那个人的样子来修炼自己的身体。被模仿的人往往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而模仿的精怪会极力避开与那人碰面,怕吓到那人。精怪不会为了要避开那人而谋害那人性命,因为那人算是对他有恩。好在人的寿命对比精怪来说太短,精怪在那人去世之后便可放心大胆地露面了。   他听那位老和尚说完,就想着家里楼上的狐仙是按照哪个人来修炼的。   此时此刻,他却想着,这棵树是不是没有修到雷家大小姐的身,却学到了雷家大小姐的叹息声?   又或许,这棵树本来是要照着雷家大小姐来修炼的,可惜雷家大小姐去世太早,而它修为太浅,只学会了雷家大小姐的声音,并且是最简单的叹息声?   倘若这棵树修为深厚,说不定可以问问它当年雷家大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不定它也见过那时候官居太傅的爷爷。   曾有大诗人说过“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棵树何尝不是这样?爷爷、雷家大小姐等人还在的时候,这棵树就在这里。那些人已经故去,这棵树还在这里。   这棵树或许知道当年的皇宫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它无法言说。   鲤伴绕着它走了一圈,感觉风吹得有点凉,便要回屋。   刚刚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出门之前听到的叹息声就在窗口,出门之后听到的叹息声却在院子里,而从初九的马车下来之后进大门时,却听到叹息声在门后。如果叹息声是这棵树发出的,那声音怎么会换地方呢?树有根,是不会移动的。   这么一想,鲤伴再次回头,朝那棵树看去。   这里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他的心情紧张起来。 第六章 金刚   鲤伴撤回即将跨入门槛的脚步,转身再次朝那棵树走去。   走到了树下,他抬头朝树上看。   倘若有什么东西的话,如果没有躲在树后面,就极可能躲在茂密的树叶里。他是这么想的。   对着黢黑的树叶里看了一会儿,透过树叶间隙漏下来的光,他果然看到一团东西在树枝上,虽然动作非常小,但确实在动。   鲤伴吓了一跳,紧张地对着树上的那团东西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团东西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   虽然已经听到好几次叹息声了,但是看到叹息声是这个古怪东西发出的,鲤伴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急忙大声喊:“明尼!明尼!”   正在屋里睡觉的明尼听到喊声,赶紧跑了出来。   商陆也惊醒了,胡乱披着衣服跟了出来。   厢房里的麻雀举着烛火走了出来,刚出门烛火就被风吹灭了。   鲤伴指着树枝大叫:“那个叹息声是这里发出来的!它还在这里!”   明尼吓得后退了几步,又抬脚冲了过来,跑到鲤伴身边,拉住他的袖子往屋里拖,一边拖一边说:“快走!等明天请皇后娘娘来了再说!”   麻雀吓得抖抖瑟瑟,附和说:“就是,就是!不管什么东西,让它待在那里吧!”   鲤伴见他们都出来了,增加了几分胆量。他双手抱住树,双脚蹬了上去。   商陆惊慌地问:“鲤伴,你要干什么?”   鲤伴说:“我爬上去看看那个东西。”   说完,他噌噌噌地爬上了树,伸手朝那个东西抓去。   奇怪的是,那个东西不但没有挣扎,反而说出一句话来:“参见太傅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鲤伴脚底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   那东西被鲤伴抓住,一起从树上落了下来。   鲤伴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商陆慌忙跑上来扶起鲤伴。   明尼呆立在原地,看着鲤伴怀里的东西,不可置信地说:“是一只鹦鹉?”   鲤伴顾不得身上的疼,将那东西举到眼前看。   果然是一只鹦鹉。这只鹦鹉浑身火红,只有翅膀上有一些蓝色羽毛,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鲤伴顿时明白了,原来不是有阴魂或者其他精怪,而是这只鹦鹉学舌,发出了雷家大小姐一样的叹息声。往日里宫中人听到的哭泣声,应该也是这只鹦鹉发出的。   紧接着,麻雀的话更是印证了鲤伴的猜测。   麻雀举着已经熄灭还在冒烟的蜡烛说:“这不是雷家大小姐以前养的金刚吗?”   明尼问麻雀:“它的名字叫金刚?”   麻雀侧头左眼看了看,又侧头右眼看了看,说:“是的,我可以确定它就是金刚,是西洋人进贡给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赏赐给当时贵为皇后娘娘的雷家大小姐的。后来金刚不见了,我们还以为它死了或者飞走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它躲在这里!”   鲤伴摸了摸金刚的羽毛,金刚温顺地让他抚摸。它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鲤伴看,然后又说了一句——“参见太傅大人!”   刚才还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商陆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他不是太傅大人,他是太傅大人的孙子。”商陆对着金刚大声说。   明尼在旁赞叹说:“这鹦鹉真聪明,居然能认出鲤伴是太傅大人的孙儿。”   鲤伴却不这么认为。别人看他觉得像他爷爷,那是因为知道他的身份,是情理之中的。这鹦鹉并不知道他是谁,并且鸟类分辨人的能力比人要差太多,就算他有某些地方像爷爷,它也不可能立即认出来。   “你把这只鹦鹉养起来吧。”鲤伴对明尼说。   明尼在桃源的时候就喜欢鸟儿,小时候常拉鲤伴上山去掏鸟窝,如果里面有鸟蛋,就和鸡蛋放在一起让母鸡孵;如果里面有小鸟雀,就带回来养。他不像其他小孩一样用笼子将鸟雀关起来,而是养到鸟儿能飞的时候就让它飞走。在鸟儿能飞走之前,谁都不能碰。他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照看鸟儿。他的母亲常说他前世可能是鸟儿。   明尼见鲤伴要他养这只鹦鹉,高兴得不得了。他从鲤伴手里接过鹦鹉。那鹦鹉似乎能感觉到明尼的善意,顺从地站在他的手掌上。明尼指着鹦鹉对商陆说:“你看,它跟我亲近呢!”   商陆说:“它是不是傻?”   说完,她伸手去抓鹦鹉。   鹦鹉拍着翅膀躲开商陆的手。   明尼更加兴奋了,说:“你不信吧,它就是跟我亲近。我明天就给它弄个鸟架子。”   鲤伴看着鹦鹉说:“我就说了这里不会有阴魂吧,这只鹦鹉也是厉害,居然学雷家大小姐的声音学得这么像。”   麻雀说:“要是皇后娘娘明天来了看到金刚,肯定不会让它活着。”   另一个麻雀说:“是啊,是啊,它是皇后娘娘的死对头养的东西,皇后娘娘看见了肯定心里不舒服。”   明尼顿时有了几分着急,问鲤伴:“鲤伴,那怎么办?”   鲤伴镇定自若地说:“不要担心,初九不会对它怎样的。”   明尼将鹦鹉搂在胸前,说:“何以见得?麻雀说得对,这鹦鹉虽然聪明,讨人喜爱,但是它是雷家大小姐养过的。皇后娘娘看到了,心里肯定会不舒服。她心狠手辣,人都不会放过,会放过一只鸟儿吗?”   鲤伴想了想,说:“初九早就知道这只鹦鹉还活着,并且就在这个庭院里。”   明尼迷惑不解,问:“早就知道?她怎么知道?”   两个麻雀也面面相觑,不知道鲤伴为什么这么推断。   这时,风停了,院子里静了。仿佛院子里还有其他看不见的东西想听听鲤伴的解释。   鲤伴又走到那棵树旁边,抚摸树干,说:“初九安排我们在这里住下,就是因为她不相信这庭院里有传言中的阴魂。如果她相信的话,应该不会让我们住在这里。”   明尼说:“是哦,我也觉得奇怪,下船之前她对你好得让别人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一到皇城就让你住鬼宅呢?虽然她说清净之地少是非,但也不至于这样。”   鲤伴接着说:“宫中关于这里夜晚有哭泣声的传说,初九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两个麻雀连忙说,别说宫中了,整个皇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已故的皇后娘娘阴魂不散的传闻。   鲤伴点点头,说:“初九这样的人,定然不会置之传闻不管,她肯定亲自或者派人来这里明察暗访。在她的关注下,这只鹦鹉不可能不暴露。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只鹦鹉的存在,是因为听说传闻之后不敢靠近这里。”   “那……初九为什么不处理掉这只鹦鹉呢?是因为发了善心,不想赶尽杀绝吗?”明尼问。   鲤伴摇了摇头。   “可是……这只鹦鹉现在还在这里啊。”明尼说。   “我听人说过,初九对待所有的人和物,都有最恰当的处理方式。她本应该杀了这只鹦鹉的。毕竟留它在这里,人人都会想到曾经的皇后娘娘,更会想到曾经的皇后娘娘是被她害死的。”   明尼和商陆还有麻雀都点头。   鲤伴忽然目光变得犀利。   “初九留着它,就是让它等待我的到来。”鲤伴说。   “等你来?”明尼更加迷茫。   商陆挠挠后脑勺。   鲤伴踱了几步,说:“她要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是她知道,如果她亲自告诉我,我不会相信。因为我从所有人口中听到的都是关于她的不好。我会提防她,怀疑她。如果这个信息是金刚传递给我的,尤其是她的仇人留下的信息,那我不得不相信。”   明尼皱起眉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商陆则微微张嘴,完全听不懂鲤伴说的话了。   麻雀的脑袋晃来晃去,显然也不知道鲤伴在说什么。   “什……么……信息?”明尼问。   鲤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吐气的同时说出话来。   “我就是我爷爷。”鲤伴说。   明尼想了片刻,说:“你是你爷爷的转世?”   麻雀以为得到了答案,惊讶地说:“你就是太傅大人的转世?难怪皇后娘娘对你那么好!”   商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不料鲤伴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就是我爷爷,就是他本人。”   每一个字从牙齿缝里出来都特别艰难。   明尼和商陆都愣住了。   两个麻雀窃窃私语。   “他说他是太傅大人?”   “不可能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太傅大人,但是太傅大人在世的话应该七八十岁了吧?”   “对啊,太傅大人怎么可能是这般模样?”   “是不是这里阴气太重,把他吓傻了?”   “真是那样那就麻烦了,皇后娘娘肯定怪罪我们俩照顾不周。”   鲤伴对麻雀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没有吓傻。我确定我就是我爷爷本人,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麻雀听了他的话,并没有放心下来。   一个麻雀说:“你说他是不是真的吓傻了?”   另一个麻雀说:“看起来像是正常的,但是怎么会说这样的糊涂话?”   明尼咳嗽了一声,说:“鲤伴,我们今天都太累了,要不先休息吧,我帮你看好金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很显然,明尼被麻雀的话说动了。   商陆上前伸手摸了摸鲤伴的脸,又踮起脚摸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说:“好像没有怎样啊。”   鲤伴无奈地说:“你们都不相信吗?”   明尼和商陆摇头。   麻雀的脑袋一直就在晃来晃去,看不出她们是在看他们还是在摇头。   “我也难以置信。”鲤伴有些惆怅地说。   这时,明尼突然大叫一声。   鲤伴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打在明尼的脸上。   “那边有人!”商陆指着树后的院墙喊。   鲤伴朝商陆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院墙上。那个黑色的东西正是那个人影掷过来的。   两个麻雀立即双手张开,双脚飞快踏步,朝那个人影冲了过去。她们仍然保持着鸟类展翅奔跑的习惯。而她们的脚步确实要比常人轻盈许多。到了院墙下,鲤伴只见她们双脚轻轻往地上一点,身子便腾空而起,直接飞上了院墙。   那个人影见麻雀冲来,纵身一跃,跳到院墙外去了。   麻雀也从院墙跃下,消失在鲤伴的视野中。   鲤伴自知不是那个人影的对手,不敢追过去。   与此同时,明尼一手捂住脸痛苦地叫唤,但他的另一只手仍然支撑着鹦鹉。   鲤伴看到血液从明尼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快回屋里去!”鲤伴大喊。   鲤伴将鹦鹉抓住,然后拉着明尼往屋里跑。   商陆先于他们打开了房门,在他们进门之后又反身闩上门。   鲤伴让明尼坐下,又叫商陆弄来了一盆水,给明尼清洗伤口。一盆水很快就全部染红了。   让鲤伴惊恐的是,盆里的血水是暗黑色的。   暗器上有毒!鲤伴心中一惊,顿时额头冒出冷汗来。   “我去找初九,让她找御医来!商陆,你照顾好他。”鲤伴说。   鲤伴正要走,却被明尼拽住。   “不要去。”明尼痛苦地说。   鲤伴看到他的脸上一道两寸来长的伤口,血还在流。那里皮肉外翻,伤得很深,就像是夏天被炎日烤裂的西红柿一般。   “不去的话,你……你的血会流干的。”   鲤伴不敢把暗器有毒的想法说出来。   “外面说不定还有他们的人,你去的话,就正中了他们的陷阱。你不但叫不来御医,自己都回不来。”明尼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说。   商陆点头说:“明尼说得对,皇后娘娘的仇人那么多,你出去更危险。”   “可是我不去,你怎么办?”鲤伴焦急地说。   “我有解毒的药。”明尼说。   “你有药?”鲤伴没想到明尼居然早有准备。   明尼坐了回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然后摁在了伤口处。小布袋刚碰到伤口,他就龇牙咧嘴。   鲤伴稍稍放心下来。他自己也明白,这时候出去说不定就中了外面人的埋伏。   “他们不是想伤我,他们想杀了金刚。”明尼牙齿打战地说。   商陆问:“那怎么伤到你了?”   明尼虚弱地一笑,说:“我看到暗器了,刚把金刚挪开,脸就被划破了。”   鲤伴说:“也是,能潜入宫中的人,身手必然了得,如果是要拿你性命的话,不至于只伤到你的脸。”   商陆问:“那会是谁要对金刚下手?”   鲤伴看着那只刚刚脱险的鹦鹉,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说:“还能有谁?我看到了他那双白底松糕鞋。”   明尼瞬间忘记了脸上的痛,瞪眼问鲤伴:“是你家楼上的狐仙?”   鲤伴说:“除了他还能是谁?”   明尼狐疑地说:“不对呀,他为什么针对金刚不针对我们呢?他若是害怕我们投靠他们的敌人皇后娘娘的话,应该杀了我们才是。杀金刚有什么用?”   鲤伴摇摇头,说:“你说错了。他不害怕我们投靠初九。我们能出什么力?反而是初九的累赘。他杀掉金刚,应该是不想让我发现我就是我爷爷。”   明尼疼得吸了一口气,说:“难道他也认为你就是你爷爷?可是那只狐狸和那个花瓶里的女人在你家楼上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现这件事情,怎么今晚就突然这样认为了?”   鲤伴说:“我想他们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一直隐瞒着我。”   明尼还是不相信,问:“那你爸妈不知道吗?他们也隐瞒你不成?”   鲤伴声音低了许多,说:“我不知道他们是隐瞒我还是不知道真相。”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睡好。   明尼疼得浑身哆嗦,嘴唇发紫,浑身冒冷汗。   鲤伴和商陆看他这样,哪里还睡得着?两个人都守在明尼身边,给他喂水,给他擦汗,不停地安抚他。   那两个麻雀也不见回来。   到了黎明,鲤伴摸了摸明尼的手,发现他的手已经凉了。他大吃一惊,急忙叫醒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的商陆,叫她打热水来给明尼暖手。他自己出了门,急匆匆去找初九。   可是皇宫大得很,鲤伴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初九。   正在他半路着急时,初九坐着十六个人抬着的凤辇过来了。   鲤伴顾不得行礼,对着凤辇大喊:“皇后娘娘,明尼不行了,快救救他!”   引路的太监见了鲤伴,大喝:“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呀,拿下!”   坐在凤辇上的初九急忙制止太监,对鲤伴说:“本宫已经知道了,本宫昨晚陪皇帝陛下,无法过来。这不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鲤伴知道皇宫中自有皇宫中的规矩,可是想到明尼那双冰凉的手,他焦急得无法自制。   “他的伤口有毒,必须马上叫御医过来治疗。不然他会死的!”鲤伴对着初九大喊。   抬轿的人和随从们都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贸然冲撞皇后娘娘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凤辇后面的麻雀们则显得淡然多了。   初九温和地说:“不要担心,他不会死的。就算他死了,我也能让他活过来。”   鲤伴愣住了。   初九朝他点点头,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能……能让他……活过来?”鲤伴喃喃地说。   太监在鲤伴眼前挥舞了一下拂尘,高傲地说:“皇后娘娘有一双起死回生手,在她的手下,铁树能开花,枯木能逢春。要御医有什么用!”   鲤伴听得糊里糊涂,不再好说什么,便跟着凤辇往回走。   到了庭院门口,凤辇放下,初九走了下来。   初九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侧头看了看鲤伴,说:“当年太傅大人在世时,常来这里跟皇后娘娘下棋。皇帝陛下的棋艺就是太傅大人教出来的。皇帝陛下见皇后娘娘对棋艺感兴趣,便叫太傅大人来教皇后娘娘。”   初九口中的皇后娘娘,自然是雷家大小姐。   弓着腰的太监说:“皇后娘娘好记性!不过雷家大小姐不感恩,却以雪蚕丝的妖术来魅惑皇帝陛下,想与皇后娘娘争宠,死不足惜!”   初九甩手给了太监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时候她是皇后娘娘,我还不是!”初九呵斥说。   太监吓得立即跪了下来。   初九身后的人都惶惶不安地跪在地上。   初九不理他们,兀自走进了门。   鲤伴急忙跟上。   到了房内,初九看了看明尼的脸,又看到他的脸上贴着一个小布袋,便问商陆:“这是干什么?”   鲤伴抢先回答说:“这是解毒的药。”   初九哼笑了一声,说:“这哪是药?这是平安符,解不了毒的。他是不想让你半夜来找我,才骗你说这可以解毒吧?唉,毒已经深入了,人我能救活,恐怕这张脸不能要了。”   啊?鲤伴浑身一颤。   他这才明白明尼的良苦用心。   已经昏睡的明尼似乎听到了皇后娘娘的话,他像说梦话一般胡乱说了一番谁也听不清的话。   伤口的毒已经让他意识不清了。   商陆见明尼这样,差点哭出来,着急地拉着初九的袖子说:“皇后娘娘,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什么能难倒您的,您肯定有办法的!”   鲤伴也央求说:“如果没有了脸,他以后怎么出门?如果以后回到桃源,我怎么给他家人交代?你不是说就算他死了都能让他活过来吗?现在他没死,你都没有办法吗?求求你再想想办法。”   初九无奈地说:“如果他死了,只要魂魄没散,我确实能让他活过来。可是他脸皮中毒,又拖延了一夜,皮肉已经坏了,我没有办法。”   然后,她瞥了一眼鲤伴,看似无意地说:“如果你爷爷还在就好了。他的换皮削骨之术令人赞叹,定然可以将你朋友的坏皮烂肉去掉,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这时,一声叹息响起。   初九循着叹息声看去,只见一只鹦鹉栖息在面盆架的横木上。那面盆架是用来放脸盆和手巾的。鹦鹉把它当作鸟架子了。   “金刚?”初九叫出了鹦鹉的名字。   “金刚怎么会在这里?”初九指着鹦鹉问鲤伴。   鲤伴勉强一笑,说:“你留着它,不就是等我回来吗?你知道你自己说服不了我,但是它能。刚才进门的时候,你又故意提及我爷爷常来这里下棋的往事。到了这里,你又故意说要是我爷爷在就好了。你不就是为了让我想起我已经遗忘的事情吗?”   初九愣住了,哑口无言。   半晌,初九轻声地问:“那你……想起来没有?”   鲤伴坐了下来,缓缓摇头,说:“没有,我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商陆听到皇后娘娘这么说,顿时两眼瞪得圆溜溜,不敢置信地问:“皇后娘娘,鲤伴真的是他爷爷?”   初九神情复杂,说:“是的。可是跟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不是原来的他,也不记得原来的事,不认得原来的人。对于转世的人来说,回到上辈子经过的地方,或许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他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竟然没有一点儿感受。”   “怎么会这样?”商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鲤伴。   面盆架上的金刚也朝鲤伴看去,然后发出一声——“参见太傅大人!”   原本郁郁寡欢的初九忽然忍不住乐了起来,她仿佛一瞬间恢复了少女那样的轻盈和活泼,快步走到面盆架那里,用手刮了一下金刚的嘴巴,说:“就你记性好!”   金刚得了皇后娘娘的夸奖,又连叫了好几声“参见太傅大人”,好像要向皇后娘娘邀功一样。   鲤伴忍不住说:“这鹦鹉原是雷家大小姐的鸟儿,怎么见了你还亲近?”   初九转过头来,依然一脸喜色。她并不介意鲤伴这么说,挑了挑眉,然后说:“人的眼里有对错,鸟的眼里哪有对错?说来其实人跟鸟一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了对错,也没有对错。”   这时,明尼又开始说一些含糊不清的胡话。   鲤伴急忙去面盆架上的脸盆里搓了一条毛巾,敷在明尼的额头上。   初九眼神里充满怜惜地看着明尼,叹息说:“他是中了毒,不是中了风寒,用毛巾敷是没有作用的。”   鲤伴终于忍不住愤怒了。   “那你说怎么办!”他咆哮了起来。   商陆和金刚都吃了一惊。   初九脸上波澜不惊,她看了看还在说胡话的明尼,平静地说:“你都知道你就是当年的太傅大人了,所以只有你救得了他。”   鲤伴气得踢了一脚脸盆,脸盆里的水溅了出来。   “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爷爷的事情,我不记得我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也不记得如何像我爷爷一样给人换皮削骨!你叫我怎么救他?你是不是昨晚知道他受了伤但是故意不来,等到毒侵入身体,然后逼迫我来救他?这些你都算到了,是不是?你对所有人都算到恰好,所以这些都是你计划之内的,是不是?”鲤伴大声质问初九。   初九不说话。   “是不是?”鲤伴对着初九大吼,如同愤怒的猛兽。   初九淡淡地说:“你忘记以前的事情,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相反,我所有的计划,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鲤伴没听明白,问:“你所有的计划在我的计划之内?”   初九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这些。我想如果你愿意记起,应该是能记起的。我也很自私,我不想你忘记我,不认得我,但我从来不向你谋求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记得我。”   鲤伴更加听不懂她的话了。   但是初九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唉……”   面盆架上的金刚发出一声叹息。   初九用丝巾擦了擦眼角,说:“你朋友暂时生命无碍,除了脸之外,毒不会渗透到其他部位。以后戴个面具,也是可以出门的。你若不能救他,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说完,初九转身离去。   鲤伴愣愣地站在原地。   商陆也呆呆地站着。   不一会儿,鲤伴听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大喊:“起驾!”   接着,太监又喊:“回宫!”   鲤伴浑身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记起以前忘记的事情,又害怕记起。他清楚得很,学识渊博的太傅大人既然决定忘记“生前”的事情,自有他的原因。那应该是他不愿记得的回忆。既然不愿记得,若是此时又记起来,岂不是违背了太傅大人的意思?   虽然太傅大人就是他自己,可是他依然觉得那个人是他印象中的爷爷,是与他有分别的人。   可是如果不记起那些太傅大人刻意忘记的事情,他又无法让明尼的脸完好如初。   忽然,一道灵光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太傅大人会皮囊之术,所以能救回明尼的脸。初九说只有他能救明尼,是因为初九早已将皇城里高明的皮囊师赶尽杀绝。这么说来,并不是只有太傅大人能救明尼,而是会换皮削骨的皮囊师能救明尼。   皮囊师中的高手,鲤伴除了知道太傅大人之外,还知道另一个人!   那就是小十二!   并且,根据可靠消息,小十二已经跟狐仙他们一起潜入了皇城。   也就是说,现在的皇城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小十二可以治好明尼的脸。   他亲眼见过小十二的手段,虽然不知道小十二的皮囊之术在皮囊师内算是什么层次,但是小十二的手既然能让一只耗子变成一个活肉球,就应该能让明尼脸上这两寸来长的伤口愈合得浑然天成,不留痕迹。   鲤伴猛地站了起来,对商陆说:“走,我们去皇城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   “找什么人?”商陆问。   “一个偷偷潜回皇城的皮囊师。”鲤伴说。   “既然是偷偷回来的,肯定会掩饰自己,我们怎么找他?”商陆问。   “总会有破绽的。”鲤伴说。   鲤伴刚刚走到庭院,就见迎面来了三个人。定眼一看,原来是换了便服的初九和胡子金胡子银。   胡子金朝鲤伴施礼,朗声说:“别来无恙啊?”   鲤伴见了胡子金胡子银,顿时感到非常亲切,想起那次雨天他们俩来到家门前讨水喝的情形来。这么一想,鲤伴又悲从中来,想起父母亲已经在大火中丧生,想起明尼此时中毒在床。   初九见他们俩急匆匆要出门的样子,问:“你们要去哪里?”   鲤伴朝胡子金胡子银点头示意,然后回答说:“我想去皇城闹市上转一转,看能不能碰到小十二。你一定记得小十二这个名字吧?”   初九勉强笑了笑,说:“当然记得。”   因为知道初九昨晚故意拖延不来,鲤伴对初九多少还是有些气,便说:“那真是记性不错。他记得你是当然的,你记得他却让我意外。”   初九明知他话里有话,却还问:“为什么?”   鲤伴说:“被你伤害的人自然都记得你。你伤害了那么多人,却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难道不让人意外吗?你赶他走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对他无辜的妹妹下手?”   胡子金咳了一声,说:“鲤伴,不要这样对皇后娘娘说话。”   初九一挑眉,问:“我对他妹妹怎么了?”   鲤伴说:“你让皮囊师将他妹妹换皮削骨,变了模样,让他在茫茫人海之中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寻找。”   初九摇了摇头,走了几步,说:“如果我不将他妹妹换皮削骨,藏入茫茫人海,他就会留在皇城,寻机报复。可是当时我不把所有皮囊师清除是不会罢休的。这样的话,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鲤伴不以为然,说:“你是怕他报复,才转移他注意力的吧?”   胡子银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插言说:“你也太小看我们皇后娘娘了,这么多皮囊师都不是皇后娘娘的对手,皇后娘娘何惧一个小十二?你家楼上的狐狸和女人当年那么厉害,还不是……”   “住口!”初九大喝一声。   胡子银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鲤伴何尝不知道楼上的狐仙和树枕当年是被初九逼得走投无路,才躲在他家楼上许多年的。不过经过胡子银这一点拨,他觉得胡子银说得有道理。狐仙都拿初九没有办法,一个小十二又能奈她何?   如此说来,初九不是害小十二,而是放小十二一条生路?而小十二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初九对别的皮囊师不这样,偏偏对小十二这样?   鲤伴的脑袋里冒出无数的疑问。   “我几乎就要相信你说的话了,可是你有一个破绽。”鲤伴看着初九的眼睛说。   “哦?什么破绽?”初九侧头问他。   “你说你要清除皮囊师,为什么还要设计放他一条生路?”鲤伴问。   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的树沙沙地响,厚厚堆积的落叶翻滚不止。   “因为他是你最得意的徒弟。”初九望着被风吹动的树说。   “小十二是我徒弟?”鲤伴又吃了一惊。   自从见到初九之后,她的话经常让他大为诧异,像是一个新世界有无数的门,初九一扇一扇地给他打开。   胡子金胡子银也面露惊讶之色。   初九指着她看着的那棵树,那也是昨晚金刚栖息的那棵树,说:“你这么善于发现破绽,就没有发现那棵树有什么破绽吗?”   几个人都朝那棵树看去。   商陆看了看,说:“不就是一棵树吗?有什么破绽?”   鲤伴却看出问题来了。那棵树乍一看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看,居然看不出那是一棵什么树。它的树叶各种各样,有圆的有方的,有宽的有长的,有已经泛黄的有正在发芽的。   他再看了看地上,这才发现地上的树叶也是各种各样的都有。他原以为这院子里有好几种树,所以没有注意。   初九说:“那棵树是你当年教小十二皮囊之术的时候做出来的。小十二刚学皮囊之术时,你担心他失手,让他先从植物开始。小十二在你的教导之下,将许多不同种类的树枝移植到这棵树上,使得这棵树长出的叶子各不相同。他是有天赋的。普通的插枝确实就能让一棵树上有不同的叶子,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但是小十二的双手做出来的树,同一枝上有不同的叶子,同一簇上有不同的花,同一挂上有不同的果子。并且春天有春天开的花,夏天有夏天开的花,秋天冬天也是如此,一年四季有花开,有绿叶。看过的人没有不惊叹的。后来雷家大小姐过寿,你将此树赠予皇后娘娘,以此祝福她青春常在,永远年轻。”   鲤伴心想,人间的祝福有什么用?雷家大小姐还不是早早死去了?   而逼迫雷家大小姐死去的人,就是站在面前的当今皇后娘娘初九。这岂不是一种讽刺?   初九说:“雷家大小姐非常喜欢这棵树,命人种植在庭院里,日日观赏。小十二不负你所望,很快就成为皇城里鼎鼎有名的皮囊师。经过他的双手换皮削骨的女人数以万计。”   “这么多?”鲤伴惊讶地说。   初九笑了笑,说:“那时候皇城的人对此趋之若鹜,区区万人也算不得多,还不及他师父一半呢。但问题是他喜欢上了一个叫作禹茗的姑娘。”   “喜欢一个人也有错吗?”鲤伴问。   初九摇摇头,说:“自从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之后,他认为其他姑娘都不好看。以前他换皮削骨出来的模样,他都非常厌恶,认为那是他的败笔之作。禹茗姑娘对他也一见倾心。当然,她也是爱美之人,每天都要自己是最好看的。可是时光不会为她停滞,人总是要变老的。无论你以前是无数人追求的绝世美女,还是少有人问津的平常女子,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变老。你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身材、青春,都会渐渐流失得一无所有。所以在我看来,宫中那些获得皇帝陛下恩宠的女人看不起那些被冷落的女人,都是非常可笑的。一如那些以武力争霸的将军、以地位傲视的大臣,他们都是过眼云烟。太多人以为转瞬即逝的东西,自己会一直拥有,故而以为高人一等。那都太可笑了!”   鲤伴不由自主地点头。曾经面容不变的雷家大小姐,在冷落中死去。花瓶中的女人曾经肯定是倾国倾城,却连身体都已失去。狐仙法力再强,也要在小楼上沉寂十多年。小十二皮囊术出神入化,却连亲人都保护不了。水仙楼的水仙曾经家世显赫,最后落得出卖肉体的地步。谁知道你引以为傲的东西,最后会给你带来什么?   初九说:“小十二为了让心爱的禹茗姑娘没有任何变化,他不停地为她替换身体各个部位。皮肤略为松弛,就换掉皮肤。手指不再丰腴,就换掉手指。小腹不再平坦,就换掉小腹。胸部不再紧实,就换掉胸部。后来为了让她从根本上保持青春,又换掉了她的胃和肾脏,进而将身上几乎所有地方换了个遍。最后,这个禹茗姑娘还是禹茗姑娘的模样,但是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属于禹茗姑娘的东西了。”   鲤伴听得毛骨悚然。   商陆问:“那禹茗姑娘还是禹茗姑娘吗?还是只能叫作长得跟禹茗姑娘一模一样的人?”   不等初九回答,胡子金和胡子银倒先争论了起来。   胡子银说:“那当然还是禹茗姑娘啊,虽然换了所有的部位,但她还是叫禹茗,还是原来的样子。”   胡子金不同意说:“那还能是禹茗姑娘吗?她身上所有的地方都不是禹茗姑娘的,只是一个占用了禹茗的名字,模仿了禹茗的样子的另一个人。”   胡子银不服气,争辩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我问你,原来的禹茗姑娘去哪儿了?”   胡子金不知道怎么回答,强词夺理说:“反正这个已经不是禹茗姑娘了,至于禹茗姑娘……禹茗姑娘嘛……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鲤伴也陷入了迷惑之中。他也觉得禹茗不是原来的禹茗了,而原来的禹茗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那……后来呢?”鲤伴问初九。   与其瞎猜测,不如询问他们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九说:“后来呀,后来禹茗姑娘越来越不喜欢小十二,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陌生,最后把他忘记了。”   “忘记了?”鲤伴问。   初九点头说:“是啊,禹茗姑娘记忆里没有了小十二这个人,更谈不上与他两情相悦了。后来有一天,禹茗姑娘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离开了小十二。”   商陆充满怜悯地说:“真是遗憾。”   初九说:“是啊,从那之后,凡是来小十二这里换皮削骨的人,他都将别人做成禹茗姑娘的样子。后来皇城里到处都是禹茗姑娘的身影。太傅大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这样的话,他就感觉禹茗还在这座城里,不会离他太远。”   商陆又说:“可怜的小十二……”   初九摸摸商陆的头,说:“小十二跟他师父一样,想用自己的双手去做好事,可是做出来之后又后悔。一些人来找小十二抗议,说自己的女人或者女儿太容易跟别人混淆,希望他将经过他手的女人改回来,或者改成其他模样。可是小十二根本听不进去,他坚持认为只有那样才好看,其他的容貌都不好看。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小十二自己惊慌了,恐惧了。因为他发现皇城里到处是他喜欢的女人。他不知道该喜欢其中的哪一个。看到任何一个跟禹茗姑娘长得很像的人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他就要带人家离开那里。”   商陆问:“小十二是疯了吗?”   初九说:“他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入了自己设下的魔障。要不是我让他离开皇城,他确实会疯掉。”   鲤伴听完感慨万千。原来初九如此用心良苦,却被世人说成了完全相反的一面,并且局中人也不知道真相。   但是他对禹茗姑娘失忆的那段更感兴趣。他问初九:“为什么禹茗姑娘会忘记原本两情相悦的小十二呢?”   其实鲤伴已经隐隐感觉到,初九提起禹茗姑娘这段往事,就是要告诉他一些什么信息。因为他忘记了太傅大人的记忆。但是他与禹茗姑娘又有所区别。禹茗姑娘容貌不变,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初九看鲤伴的眼神有些异样了。她微笑着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先回答上一个问题,她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禹茗姑娘。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原来的禹茗姑娘。”   商陆蹙眉思索,然后说:“这么说来,她不是原来的禹茗姑娘了。”   胡子银急忙坚持自己的看法,抢着说:“那可不一定,换皮削骨之后还有副作用呢,换过的皮会痒,削过的骨头会疼。再说了,就算吃药,还有‘是药三分毒’的说法,七分解药,三分毒药。小十二频繁给禹茗姑娘替换身体部位,可能是副作用让她的记忆渐渐丧失。就拿你来说,如果你失忆了,你就不是你了吗?”   这一下可把商陆问住了。   胡子金还是坚持他的看法,反驳说:“商陆没有替换过身体任何部位,怎么可以拿来跟禹茗姑娘比较?”   鲤伴灵光一现,打断他们的争执,说:“咱们暂且放下禹茗姑娘的争论吧,我倒是想到了寻找小十二的办法。咱们救明尼要紧。另外,如果找到小十二,我们的问题也许可以由他来回答。”   “什么办法?”商陆问。   “初九,皇城里是否还有长得像禹茗的姑娘?”鲤伴问初九。   “长得像禹茗的姑娘?”初九问。   鲤伴点头说:“是啊,小十二也是技艺高超的皮囊师,我救不了明尼的话,皇城里只有他能救明尼了。如果能找到一个跟禹茗长得很相像的姑娘,让她在皇城大街上走一圈,说不定就可以将小十二引出来。这样比我和商陆去盲目找要好多了。”   胡子银说:“皇城这么大,你让一位姑娘在皇城大街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鲤伴说:“当然不是皇城的每一条街道都要走到。只要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招摇地走一遭就行了。小十二和白先生他们来了皇城,肯定时时刻刻关注初九和我们的行踪。不用我们去找,他们肯定就在我们周围。就像昨晚,我刚刚捉到金刚,白先生就跳上围墙出手了。暗暗观察的小十二若是看到长得像禹茗的姑娘,就像水里的鱼儿看到了鱼钩上的诱饵一样,哪怕知道有危险,也会忍不住上钩。”   胡子银捋了一把稀疏的胡须,不高兴地说:“你拿什么打比方不好,非得笑话我们鱼类?”   商陆忍不住捂住嘴偷笑。   胡子银生气地斜睨了商陆一眼,说:“恐怕你也找不到像禹茗的姑娘了。”   “为什么?”鲤伴问。   胡子金补充说:“皇后娘娘当年清洗皮囊师的时候,换了皮削了骨的女人也一律清洗了。那些被小十二弄得像禹茗的姑娘……皇城里一个都找不到了……”   初九表情复杂地笑了笑。   鲤伴心中一寒。恰才对初九的印象有些改变,此时听了胡子金的话,那些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瞬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他此时明确地告诫自己,眼前的初九并不是普通女人,而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蛇蝎心肠的皇后娘娘。桃源的老人们讲到战争故事的时候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入宫的秀女走到皇后娘娘的位置,定然也是踏着无数尸骨才走到今天的。   再看初九的时候,鲤伴感觉到她周身有一阵凛冽的杀气。   充满杀气的初九摆了摆手,冷笑着说:“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句话是对着鲤伴说的。   鲤伴从初九的话里听出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他不喜欢她周身的杀气,但是为了救明尼,他不得不忍耐下来。   “你有办法?”鲤伴问。   初九感觉到鲤伴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有些难堪,又似乎有些泄气地说:“各种卑鄙无情的手段不正是我擅长的吗?”   说完,她瞥了鲤伴一眼。   鲤伴没有回话。   初九走到商陆身边,将商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捻起一缕商陆的头发,说:“何必找一个像禹茗的姑娘?我看她的身高跟当年的禹茗差不多,你让她戴上头巾,然后叫她做禹茗不就可以了?”   鲤伴一喜,随即摇头。   “不行。”鲤伴说。   “为什么?”初九问。   鲤伴说:“就算这样能迷惑小十二,让他显身。但是这迷惑不了白先生和雷家二小姐。他们一定会阻止小十二出现。他们甚至会对商陆下毒手,就像昨晚对待金刚那样。如果是本身就长得像禹茗的姑娘,白先生他们也不敢确定是或者不是,就不敢贸然伤人。”   “说得也对,不过有得必有失。你自己救不了你朋友,又不舍得让她冒险,那你怎么救明尼?”初九说。   “明尼要救,商陆也不能冒险。”鲤伴咬着牙说。   “为了保住你想要的东西,你总要放弃一些不是那么想要的东西。”初九凑到鲤伴近前,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对他说。   鲤伴说:“你为了你今天的地位,放弃太多东西了吧?”   初九没想到鲤伴会这么说,脸上僵住了。   虽然胡子金跟鲤伴熟悉,但见他这么说,仍然忍不住呵斥说:“不得无礼!你要知道,跟你说话的是皇后娘娘!”   鲤伴拽住商陆的手,拉着她绕过初九,说:“我们去找小十二。”   胡子金和胡子银要拦住他们,初九摆摆手,非常疲惫地说:“让他们去吧。”   胡子金胡子银作罢,鲤伴拉着商陆出了门。   商陆也觉得鲤伴说话有些过,一边跟着他跑一边说:“鲤伴,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跟皇后娘娘说话。毕竟她对你挺好的……”   鲤伴恨铁不成钢地说:“她要拿你做诱饵,你还说她的好话?”   商陆见他生气,怯怯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啊,不就是假装禹茗姑娘吗?”   鲤伴气得甩开商陆的手,说:“你看看明尼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想变成他那样?我家楼上那只狐仙比初九还狠毒!烧死我爸妈……虽然他们不一定是我爸妈,但是这么多年养育我,我跟他们的感情跟亲爸妈没有任何区别!我家楼上那个女人,躲在楼上十多年,就是等着时机到来,窃取我妈的身体!他们都是蛇蝎心肠的人!都是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人!他们恶毒的人你争我斗,为什么要拿无辜的别人做牺牲品?”   商陆感激地看着鲤伴,小声地说:“谢谢你,鲤伴。”   鲤伴呼了一口气,说:“等明尼好了,我们一起帮你找你爷爷。”   商陆用力地点头。   还在桃源的时候,鲤伴就听老人们说过,皇城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东市,那是人们买卖交易的地方,所有物品应有尽有,因此这里人最多。   人多的地方,消息就多,鱼龙混杂。饭馆、茶馆、酒馆、旅馆、青楼、当铺、药铺、铁铺等都集中在这里。在皮囊师兴盛的时候,绝大部分皮囊师住在这里。因为除了宫中女人为了向皇帝陛下争宠之外,就数青楼里的女人最争风吃醋了。经过皮囊师换皮削骨的妓女,要比普通妓女受欢迎得多。为了保持新鲜感,有的妓女几乎每天要换一个模样。这就需要皮囊师常住在此。   更有甚者,客人要求妓女变成他想要的模样,然后寻欢作乐。桃源的老人们说,这样的客人最后要么成了杀人犯,要么成了出家人。   鲤伴问为什么。   老人们说,如果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能够轻易得到,要么会变得性情癫狂,轻视生命,要么会变得茫然无求,四大皆空。   有的客人对心爱之人求之不得,以至于产生执念,不仅要求妓女变成他需要的模样,还要求妓女行走姿态跟他想得到的女人惟妙惟肖。因此,那时候操控师也常出现在东市。他们观察别人,然后操控妓女的举手投足,以赢得客人的满意和金钱。   鲤伴心想,小十二他们回来的话,很可能会躲在东市。   于是,鲤伴带着商陆来到了人山人海、狗吠鸡鸣的东市。   这里有骑马挥鞭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官贵人,也有衣衫褴褛匍匐而行的浪人乞丐;有坐着轿子掀起帘角偷偷窥看的千金小姐,也有街前吆喝见人就拉的老鸨皮条;有价值连城待价而沽的珍宝古董,也有身上插草不值几文的家禽破烂。   商陆跟着鲤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段路,然后皱起眉头,问鲤伴:“你说……我们怎么找到那个可以救明尼的人啊?”   鲤伴踮起脚来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后方,说:“我也不知道。这里人太多了。”   商陆略为嫌弃地说:“你不是说总有破绽的吗?”   鲤伴尴尬不已,双手叉腰,有些丧气地说:“破绽也要遇到他之后,他露出来才行。这里这么多人,除了头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在近处,我们看都看不到他,怎么看到破绽?”   就在这时,一个人凑了过来,从鲤伴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位朋友,你要找什么破绽啊?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   鲤伴转过头来,见了那人,顿时大喜。   “土……”   鲤伴的嘴被那人捂住了。   商陆正要喊,那人连忙将食指立在嘴前,然后将他二人拉到一边。   “土元,你怎么在这里?”鲤伴小声问。   土元扬扬得意地说:“你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在桃源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在皇城里有熟人。这里不方便说话。”   土元带着他们进了一个茶馆,找了一个安静一些的地方坐下,要了一壶茶,这才跟鲤伴说:“在船上的时候,皇后娘娘叫我离开,我便离开了,没来得及跟你们告别。但是我没有回去,而是从陆路继续前行,来到了皇城。”   鲤伴充满歉意地对土元说:“对不起,在江上的时候我不知道初九赶你走了。要是我知道的话,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的。”   小二端了茶壶和茶盅来,放在桌子上。   小二走后,土元倒了三盅茶,每人一盅,然后说:“你可不要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赶我走,其实是有用意的。”   “有什么用意?”鲤伴问。   商陆也用同样“疑问”的目光看着土元。   土元喝了一口茶,笑眯眯地说:“皇后娘娘知道你来皇城的目的是找白先生和那个花瓶女人,但是你想想,皇后娘娘出宫声势浩大,出宫一趟不要说找他们了,平民百姓都避让不及。她怎么帮你找?就说她耳目众多吧,可这是皇城,天子脚下,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兴师动众。”   鲤伴点头。   土元继续说:“好了,她不能放手来帮你,而你呢?你对皇城的了解仅限于以前听的传说,从来没有来过皇城,如何能找到白先生和花瓶女人?皇后娘娘不能找,你又找不到。那谁来找?”   “你?”鲤伴问。   土元拍掌说:“对了!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本将军!”   土元意识到自己失言,咳了一声,改口说:“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白先生他们定然暗中盯着你和皇后娘娘。他们也必定听说了我被赶走的消息。那些个麻雀……”   土元露出鄙夷的表情,说:“那些个麻雀叽叽喳喳的,怎么可能保守秘密?”   鲤伴想起初九在马车上时跟麻雀们说“知道如何保守一个秘密的时候,你们就能成人了”之类的话来。   鲤伴心想,看来初九知道麻雀会泄密,才故意“赶走”土元的。这样的话,白先生他们就会将土元从关注名单里剔除。   土元又喝了一口茶,说:“皇后娘娘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明面上赶我走,暗地里是让我先来东市刺探。她又知道你是不会让我一个人走的,所以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赶我走。”   鲤伴心想,若不是土元亲自说出真相,若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此事,必定又是说初九如何狠心,如何无情。   有些真相,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当事人所理解的真相也与真正的真相相去甚远。鲤伴不禁想到了自己,他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那你发现他们了吗?”鲤伴问。   商陆连连点头,充满期待地看着得意扬扬的土元。   土元有点不自在了,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商陆的眼神顿时暗淡了下来。   鲤伴感觉眼前刚刚出现一线光明,可是瞬间熄灭了。   土元调整了一下坐姿,眼睛里重新冒出光来,敲着桌子说:“我跟皇后娘娘能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要是我不说出来,你们至今都蒙在鼓里,难道你们不觉得我很聪明吗?”   鲤伴无奈地连连点头,说:“是是是,你领会到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很了不起!”   他想起在桃源的时候土元面对变成官兵的狸猫时的表现,忍不住心中连连叹息。初九啊初九,你什么都算好了,就是没有算到土元是这样的精怪……   这时,桌子下面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又短又小,看起来像婴儿的手,皮肤却松弛得厉害。商陆见了,吓得叫了起来,又抓住了鲤伴的胳膊。   鲤伴也觉得突然,侧身一看,原来是一个比桌子还矮的人站在底下,将手伸到桌子上面来了,那手势好像是讨要什么东西。   那个小矮人穿得破破烂烂,肩膀上背着一个布袋,头发乱糟糟,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臊臭味儿。   鲤伴往别处一看,店里来了好几个这样的小矮人,分散在各桌进行乞讨。看来他们是集体行动的。   “行行好,我肚子饿了一天了。”小矮人可怜兮兮地对鲤伴和商陆说。   土元恶狠狠地驱赶小矮人,呵斥说:“走开点!走开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小矮人被他这么一骂,就悻悻离开了。   其他桌的小矮人有的得了钱,有的挨了骂,然后一起走出了茶馆。   鲤伴见他们走了,忙问土元:“你刚才说他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是什么意思?”   商陆见小矮人们走了,稍微镇定了一些。   土元望了一眼门外,说:“这些小矮人你没听桃源的老人们讲过吗?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人。”   商陆好奇地问:“皇城里好吃懒做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土元听商陆这么说,忍不住笑了。   “当然不是。皮囊师最兴盛的时候,给人换皮削骨,有时候是把多余的去掉,有时候需要从别的地方弄一点儿来补上。如果是去掉,那自然不用操心。如果是补上,那些皮和骨从哪里来呢?”   说到这里,土元将问题抛给鲤伴和商陆。   商陆说:“从刚才那些人……”   “对啦!因为皮囊师,一些人找到了发财之道,把自己的皮肉和骨头高价卖给要换皮削骨的人。这世界啊,有人为了年轻美貌可以大把花钱,也有人愿意为了钱财而出卖肉体……这么说好像不对……但也差不多吧。有人卖了一次两次,就不卖了。有人形成了习惯,不再愿意花更多的努力去赚钱,卖了又卖,卖了又卖,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土元摊开双手说。   “他们是不是特别恨那些皮囊师?”鲤伴问土元。   土元反问:“为什么?”   鲤伴说:“要不是皮囊师,他们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啊。”   鲤伴后悔刚才没有给那些小矮人一些钱,他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这些人,毕竟皮囊之术是太傅大人开创出来的。换言之,是他导致这些人变成小矮人的。   土元笑了,对商陆说:“商陆,你猜猜这些小矮人最恨谁?”   商陆看了一眼鲤伴,说:“当然是鲤伴说的那样,他们最恨皮囊师。”   土元哈哈大笑。   “怎么了?不是吗?”商陆问。   土元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他们最恨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商陆一脸迷茫。   “是啊,他们恨皇后娘娘,因为他们认为正是皇后娘娘清洗了所有的皮囊师,他们才不能继续出卖肉体,而沦落为乞丐。在皇后娘娘清洗皇城的时候,他们是最为坚决的反抗者。”土元说。   鲤伴惊讶地说:“没想到是这样……”   商陆问土元:“这么说来,他们肯定认识以前的皮囊师?”   经过商陆这么一点拨,土元想了想,点头说:“当然,他们跟皮囊师再熟不过了。虽然我没有你家楼上的狐仙和女人的消息,但是无意之间知道了另一个人的住处。”   “谁?”鲤伴问。   土元说:“小十二。”   鲤伴一喜,忙问:“你看到他了?”   土元摇头说:“看倒是没有看到。”   鲤伴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土元说:“我昨天在街上暗暗寻找狐仙,恰好碰到了一群小矮人。他们正在街上乞讨,忽然围住了一个人,喊那人叫小十二。我赶紧跑过去看,那人已经不见了。小矮人互相埋怨,有的怪小十二不念旧情,不理他们,有的怪自己人喊了小十二的名字,吓跑了他,也有人怀疑认错人了。”   商陆迫不及待地问:“那他们到底认对了还是认错了?”   土元说:“当年在小十二这里换过皮削过骨的人成千上万,他跟那些出卖肉体的人接触非常多。我想,跟小十二接触过的小矮人是不会认错他的。那些怀疑认错人的小矮人应该是跟其他皮囊师接触多,跟小十二接触少,所以不确定。”   鲤伴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看到的人就是小十二?”   土元点点头,说:“对于从他们身上拿走肉和骨头的人,他们肯定永远难以忘记吧?我顺着那条街走了六十多步,看到一个治骨伤的医馆。我心中便有了数。小十二肯定是躲藏在这个医馆里。”   “你又怎么确定他躲在医馆里呢?”商陆问。   鲤伴心里却有了七八分把握。他在县城的时候去过小十二住的地方,小十二在那里给人治病接骨。如果他昨天在街道上碰到小矮人叫喊小十二的名字,又在附近看到医馆,也会推测小十二是不是躲在医馆里。何况这医馆还是专门治骨伤的。   土元说:“你们不知道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不知道其中关联。要知道,十几年前,皇后娘娘清洗皮囊师的时候,并不是清洗得非常彻底。肃清换皮削骨之人的时候,也不是完全就没有这种人了,比如说这些小矮人就没有追究。除掉皮囊师,还有一些刚刚学习皮囊之术,但是没有给人换过皮削过骨的门徒却逃过一劫。这些人不敢再做杀头的事情,于是转行做了大夫。这些大夫治骨伤尤其厉害。这些人对皇后娘娘是敢怒不敢言,他们跟流落在外的皮囊师还暗中保有联系,毕竟那些被杀被驱赶的皮囊师是他们的师父,有不一样的感情。”   没有来到皇城的时候,鲤伴以为初九在皇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现在才知道,即使在皇城之内,各种势力错综复杂,也不是初九能一人全盘掌控的。土元说得在理,小十二跟随太傅大人学习皮囊之术时,还要先以树木为练习基础。那么皇城之中必定还有许多尚未真正能换皮削骨的皮囊师,他们拥有皮囊之术,却没有落下罪证,或者没有显山露水,因而避过清洗。小十二返回皇城,必定会得到这些人的庇护。恐怕即使知道小十二在哪条街的哪个医馆,也没有办法找出他来。   何况对皮囊师来说易容特别简单,甚至可以通过换骨来改变身材。小十二若是发觉自己暴露了行踪,他只要让医馆的门徒动动手脚,就能变成一个熟人也认不出来的人。   “这可怎么办呢?”鲤伴焦急地问自己。   “要不,你带我们去那个医馆看一看吧?明尼还等着小十二去救呢,不能再拖延了。”商陆对土元说。   土元一惊,问鲤伴:“明尼怎么了?”   鲤伴便将明尼受伤的事情说了出来。   土元拍着桌子说:“这狐狸下手也太毒了!”   “他本意不是要伤害明尼的。”鲤伴说。   土元指着鲤伴说:“你到现在还维护他!算了算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那个医馆看看,说不定可以想出什么办法把小十二找出来。”   土元给了茶钱,领着他们两人出了茶馆。   才出茶馆,鲤伴就感觉到背后有人跟踪,可是每次回头一看,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无数淡漠的脸。他心想,如果跟踪的人被看到,至少脸上会有一丝惊慌。可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人脸上有惊慌的表情。   土元见他频频回头,便问:“你怎么了?”   鲤伴说:“我感觉我们被人跟踪了。”   土元朝后面看了看,犹豫不定地说:“是不是皇后娘娘的人?”   鲤伴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土元皱了皱眉,说:“也可能是我暴露了?”   鲤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和商陆往前走,我走慢一点,拉开看看。如果是跟踪你的人,我在后面就能看到他们。”   土元点点头,领着商陆快步向前走,与鲤伴拉开一长段距离。   可是鲤伴没有见到有谁跟踪土元。鲤伴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是我被跟踪了!”鲤伴心想。   于是,他离开了大街,走进了一条小巷道,快步走到一个拐角处躲起来,等着跟踪的人出现。   果不其然,小巷道里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鲤伴探出头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跟踪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刚才在茶馆乞讨的几个小矮人。   鲤伴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问小矮人:“你们跟在我后面干什么?是想要钱吗?”   他明白刚才为什么回头看不到跟踪的人了,原来要朝下面看才能看到跟踪的人,以普通人的角度是看不到他们的。   那个恰才走到鲤伴桌边的小矮人回话说:“不,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眼熟,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眼熟?不会吧?我才来皇城,还是第一次到东市来。你怎么会觉得我眼熟?如果想要钱的话,我这里还有一点,给你们就是了。”   鲤伴拿出了钱袋。鲤伴刚才还后悔没有掏一点钱给他,这时候正好都给他,省得他们抢。   “我说了我不是想要你的钱。”那个小矮人说。   “那你想怎样?”鲤伴问。   小矮人盯着他上看下看,然后说:“我叫屈寒山,你对我的名字有印象吗?”   其他小矮人将巷道堵死了,看样子是不回答就不让出去。   屈寒山?没有听说过。鲤伴的脑海里确实没有一点儿印象。   “你们认错人了吧?”鲤伴说。   旁边的一个小矮人窃窃地问自称屈寒山的小矮人:“你是不是认错了?我看他最多不过二十岁,应该不是那个人。”   另一个小矮人也认真地打量了鲤伴,然后说:“是啊,大哥,那个时候……这小子还没有出生吧?”   自称屈寒山的小矮人有些不服气,说:“是他从我身上拿走的肉和骨,我不可能认错呀!”   其他几个小矮人已经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说要走。   “我真的不认识你。我昨天才乘船来到皇城。”鲤伴说。   “走吧。走吧。肯定认错了。”一个小矮人拉着屈寒山的衣服往大街上走。   其他小矮人也散去。   鲤伴走出小巷道,忽然明白了什么。   鲤伴朝大街上望去,早已看不到刚才那些小矮人的踪影。他们就如几条从岸上拼命甩尾的小鱼一样,终于奋力一跃,跃进了人海里,没有溅起一点儿浪花,却已潜入未知的深处。   于是,他大喊:“屈寒山!屈寒山!”   幸亏刚才那个小矮人自报了姓名,不然此时鲤伴不知该如何呼喊他们。他明白了,屈寒山把他看成了他的爷爷,看成了会皮囊之术的太傅大人。他心想:如果我真是我爷爷的话,那么屈寒山应该是故人了。   街上的人听到他呼喊,有几个人转头来看,但是看过之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事情。   鲤伴喊了几声,见没人回应,只好叹息一声,准备去追商陆和土元。   他刚迈步,就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了,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小矮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跟前,他们仰起头来看着鲤伴。   “你叫我干什么?”站在中间的屈寒山仰着头问。   鲤伴见到他来了,非常欣喜,低着头说:“我知道你把我当成谁了。”   “谁?”   “我爷爷。”   “你爷爷是谁?”   “当年的太傅大人,皇城里最好的皮囊师。”   “他是你爷爷?”   “是的,你可以叫我鲤伴。”   “鲤伴?好奇怪的名字。”   “奇怪吗?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爷爷早已去世了,你怎么还会以为我是他呢?”   屈寒山两眼一张,惊愕地反问鲤伴:“太傅大人去世了?”   旁边的小矮人马上提醒他说:“早就去世了。”   屈寒山不高兴地对那个小矮人说:“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那个小矮人说:“我跟你说过啊,你又忘了?”   这时,一个从旁边经过的好心人对鲤伴说:“他们很容易忘事,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都很难记得。这你都不知道吗?”   那人说完就笑嘻嘻地走了。   屈寒山气愤地看了一眼那个多嘴的人,然后沮丧地对鲤伴说:“他说得没错,我特别容易忘事,尤其是换皮削骨之前的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我都不记得太傅大人什么时候去世的。但太傅大人的样子我还有些印象。”   另一个小矮人神色黯然地说:“我们都这样,从把身上的东西卖给皮囊师开始,我们的一些记忆会跟着消失,说起来就像……就像一些记忆附着在那些身体部位上,那些身体部位离开了的话,一些记忆会跟着离开。”   又一个小矮人说:“我每次从皮囊师那里回来,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忘记的是什么。慢慢地,我对身边的亲人都有了陌生感。我丧失了很多关于他们的记忆。要是皇后娘娘没有封禁皮囊之术,我现在肯定不记得所有的亲人了。”   “那你应该感谢皇后娘娘。”鲤伴说。   那个小矮人摇头说:“不,我跟亲人生活在一起很别扭,我觉得我跟他们没那么熟没那么亲,但是我要表现得跟他们毫无间隙。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如果我对他们淡漠,又觉得自己无情。回到从前已经是不可能,所以我倒希望能完全忘记他们。”   鲤伴心头的疑惑豁然开朗。 第七章 记忆   依照小矮人的说法,记忆会随着身体部位的缺少而丢失,那么,太傅大人如果去掉自己的皮,削掉自己的骨,也会变成一个小矮人,甚至变成婴儿般大小。与此同时,太傅大人的记忆也会不断丢失,直至于无。   这样说来,自己的的确确可能是太傅大人的“转世”。不过这种转世的方法独特,不像是商陆的爷爷那样转世,不是灵魂脱离皮相,重新投胎做人,而是改变皮相,重新开始。这两种“转世”的方式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忘记“转世”之前的事情。   鲤伴不禁浮想联翩。莫非人转世之后忘却前世,竟是因为脱离了原来的皮囊,并不是因为喝了所谓的孟婆汤?莫非人的记忆不在脑海也不在心中,而是在身体各个部位?   一时之间,鲤伴陷入了迷思,不能自拔。   屈寒山见鲤伴出了神,抬起手来试图在他眼前挥舞。   鲤伴回过神来,再看屈寒山的时候,他心里多了一分愧疚。   他依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就是爷爷,就是太傅大人。他还有一个疑问,面前的屈寒山和他的同伴都是小矮人,十多年过去了,不见重新长高成为以前的样子。如果自己就是太傅大人的“转世”,为什么能渐渐长成现在的模样呢?   再者,太傅大人为何要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婴儿?   这些都没有答案。   “那你们恨我爷爷吗?”鲤伴问他们。   他们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太傅大人是个好人。”一个小矮人急忙说,好像生怕鲤伴认定他们恨太傅大人。   屈寒山说:“你爷爷是大好人。其他皮囊师在我们身上取东西的时候,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有的人被取了一截腿骨,变得一脚高一脚矮,走路极不方便。有的人半边脸被取了皮,另半边没有取,一笑脸就歪了,面目如鬼。你爷爷截骨取皮的时候尽量保持均衡,虽然会让人变矮变小,但不至于生活不便。在其他皮囊师那里治残了的人,只要去找你爷爷,你爷爷就会帮他修改身躯。”   “有人想要钱财,有人想要美貌,你爷爷可以让所有人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只有那些不想要美貌也不想要钱财的人,才认为你爷爷是恶人,才看不起我们,怨恨变漂亮变年轻的人。”一个小矮人说。   鲤伴问:“你说的可是初九?”   几个小矮人都吓了一跳,慌忙左看右看,害怕别人听见。   屈寒山惊恐地拽住鲤伴的裤子,将他拉回到刚才的巷道口,小声而又紧张地说:“她可是皇后娘娘!你才来皇城还不知道吧?小心别人听到你直呼其名,把你抓起来送到官府去!她心可狠手可辣了!比她漂亮的,帮别人变得比她漂亮的,都被她杀了。”   “不然为什么皇帝陛下认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另一个小矮人愤愤难平地说。   鲤伴这才看出来,这个愤愤难平的小矮人是个女人。   屈寒山身后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小矮人哈哈大笑,打趣说:“就算没有她,莫非皇帝陛下还能看上你?”   那个小女矮人不满地说:“当年我可是洗衣坊里最好看的女人!”   鲤伴问:“那你为什么要卖掉身上的皮骨呢?”   小女矮人说:“还不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女儿!”   大胡子小矮人不信,撇嘴说:“不争气的都是儿子,哪有不争气的女儿?我要不是为了给我儿子还赌债,才不会把骨头卖了。”   鲤伴觉得大胡子小矮人说得有道理。如果摊上一个好吃懒做或者嗜酒赌博的儿子,万贯家财都会败光。但是女儿家除了买点绸布做衣裳,不见有太用钱的地方。   小女矮人说:“我女儿继承了我的相貌,有幸选为秀女,进入宫中,与那些达官贵人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一起伺候皇帝陛下。谁料宫中换皮削骨的攀比风气如此厉害,几乎人人换皮,人人削骨。那些进入宫中的秀女,大多背后有靠山,花再多钱去变漂亮,也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这种洗衣坊的穷苦人家哪能跟她们比呀?可是我又不忍心看着女儿受冷落,于是将身上能卖的都卖给了皮囊师,换了钱来,给我女儿去换皮削骨。”   鲤伴心里翻涌起一阵酸楚味儿。富贵人家换皮削骨也就罢了,苦就苦了平常人家。人人比美,逼得那些本不用出卖肉体的人不得不出卖肉体。刚才在茶馆里听到土元说起小矮人的时候,他还对小矮人有些偏见。此时听小女矮人诉说身世,他不禁生出同情之心,又怨恨太傅大人开创了皮囊师的纪元。是他给许多想要变美的人带来了福音,也是他给原本无关的人带来了灾难。   “对不起……”   鲤伴低头向这位小女矮人道歉。   小女矮人摆摆袖珍的手,说:“不不不,你不用为你爷爷向我道歉。每次皮囊师找我买的地方不一样,我每次都卖,要不是太傅大人,我现在就变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人,不但行动不便,看起来也非常可怕。我现在虽然小了一点,记性差了许多,但是我还能生活。”   鲤伴问她:“你们不是会忘记之前的事情吗?怎么你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女矮人笑着说:“是一个从宫里来的陌生姑娘告诉我这些事的。她常来看我,给我一些钱。”   鲤伴问:“那姑娘是你女儿?”   小女矮人摇头说:“不是,她说她不是,她说我女儿在宫里当上特别受宠的妃子了,是不能随便出宫的,所以托了她来看我。她还说,娘娘不敢让人知道她换过皮削过骨,所以不能承认我是她母亲。”   鲤伴心想,或许那姑娘说的是实情,也或许那姑娘就是她女儿,找了这个借口不承认而已。初九的手段鲤伴很清楚,只要承认了这个小女矮人是她母亲,她就会惹来杀身之祸。也幸好小女矮人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模样,不然初九定有无数的方法让她指认这条漏网之鱼。   小女矮人欣慰地说:“只要她在宫里过得好好的,我就觉得值得!”   鲤伴忍不住说:“可是……可是你都不记得这个女儿了……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付出这么多,你还觉得值得吗?”   小女矮人说:“我是不记得不认得她了,可是我还是爱她啊。”   鲤伴忽然眼眶一热。   街道上的嘈杂声不断传来,路过的马偶尔会撅起尾巴拉下一团冒着热气的大粪,街道的南面有人因为一件小物品而讨价还价,北面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来回回地拽过往的穿着绸布衣服的男子,西边有烤地瓜摊儿散发烟火味儿,东边有拉二胡的老头和弹琵琶的女子演奏小曲儿。各种好听的难听的声音,各种好闻的难闻的气味充斥在这仿佛要腐烂掉的东市,这是最真实的人间。   而就在这人间的一角,鲤伴看到了一尊菩萨。   鲤伴双膝一屈,跪在这尊菩萨面前,朝她磕了一个头。   小女矮人吃了一惊,慌忙要将他扶起来,可惜她身子太矮,无法将他扶起。   “你给我磕头干什么呢?”小女矮人问。   旁边的小矮人也不知所措。   鲤伴说:“我不是为我自己而跪,是为天下母亲而跪。”   小女矮人连忙说:“受不起受不起!你快起来!”   鲤伴站了起来,又深深鞠了一个躬。   旁边的小矮人听鲤伴这么说,都露出了难堪的表情。他们都是为了钱财,为了享受才出卖身体的。   屈寒山问鲤伴:“我刚才在茶馆的时候看到你有两个同伴,现在怎么就你一人?”   鲤伴说:“我们本来一起要去医馆的,刚才我感觉到你们跟踪我,我就落后一些等你们出现。”   屈寒山说:“去医馆?可是去找跟你们一起进皇城的朋友?”   鲤伴浑身一颤,忙问:“你说的可是小十二?”   屈寒山连忙跳起来要捂住他的嘴,可是身高不够,捂不上。   “不要说名字!别让人听到了!”屈寒山气喘吁吁地说。接连几跳让他耗费了许多力气。   鲤伴明白,小矮人对皮囊师只有感激没有怨恨。他们自然不想让小十二在医馆的风声走漏。   “你可以带我去那个医馆吗?”鲤伴俯身问。   “当然可以。我听人说,他当年可是你爷爷最得意的徒弟。”屈寒山说。   鲤伴心里五味杂陈,点头说:“是啊。”   他记起在巴陵县城第一次与小十二见面的时候,小十二说“你像极了以前的太傅”,“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其反应跟屈寒山差不多。但是小十二当时戴着木质面具,鲤伴没能看到小十二真实的表情。   现在回头想来,小十二戴着面具莫非不是怕别人认出,而是怕我看到他难以掩饰的表情?   莫非……小十二早就知道我是太傅大人?   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么楼上的狐仙和树枕是否也知道?   这样一想,鲤伴不寒而栗。   鲤伴记得,树枕说过小十二曾经追随他们。鲤伴还记得,他将树枕的一只耳环送给小十二的时候,小十二双眼噙着泪水说的那些话。那更说明他们曾经有过联系,并且不是一般的联系。   “走吧。”屈寒山已经走出了一截路,见鲤伴站在原地一副思忖的样子,于是朝他招手大喊。   脑袋里太多疑问,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不如先去医馆看看。鲤伴迈开腿追上了屈寒山。   鲤伴一边走一边寻找商陆和土元的身影,但是一直没有看见他们。   鲤伴认为他们已经在医馆附近等他了,便不再寻找他们,低头看着屈寒山,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前走。几个小矮人的步子虽小,但是迈步很快,速度居然比一般人还要快一些。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们。”鲤伴忍不住问。   屈寒山说:“想问就问呗。”   “你们没有想过,你们还能像小孩子一样长大,长成原来的模样吗?”鲤伴小心翼翼地问。   他怕自己的话伤到他们。   没想到屈寒山他们丝毫不忌讳说这个,他们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们是壁虎,尾巴掉了还能长出来?”屈寒山反问。   小女矮人说:“就算是壁虎,除了尾巴,其他地方也不能再长出来吧?”   鲤伴不甘心地问:“那有没有再一次生长的特殊例子呢?”   小矮人都摇头。   鲤伴心中暗问:“如果小矮人都不能再次生长,我又如何长大的?”   屈寒山说:“我听说以前有人想让我们再次生长,成为正常人。他们认为牙齿脱落了会再生长一次,韭菜割了一茬会再生长一茬。所以他们想让卖了皮和骨的人再长回来。医馆里现在还有人在研究这个。”   小女矮人说:“除了牙齿能再长一次,韭菜可以割好几茬,还有一种东西可以重新生长。”   鲤伴问:“什么东西?”   小女矮人说:“妖怪啊!曾有一个外地人在东市北边的操练场演杂戏,当众用大刀把自己的手砍掉,过了不一会儿,袖子里又伸出一只手来。别人要他再砍,他就不答应,说要过三四个月才能表演一次。”   屈寒山不以为然地说:“妖怪怎么能算?他们从飞禽走兽修炼成人形,就是从无到有,硬生生长出来的。这不能算。他们能吸取天地精华,我们只能吃五谷杂粮。”   鲤伴浑身一颤,难道我是妖怪不成?可是这也说不通,妖怪千变万化,形态不一,我从来没有过奇异的变化。   各种线索纷纷乱乱,错综复杂,鲤伴越想越没有头绪。他干脆不再试探,一心跟着屈寒山他们奔往小十二所在的医馆。   走过了五六条大街,拐了七八个弯,撞到了三四个人,踩到了一两次马粪,鲤伴终于来到了一个医馆旁。医馆大门上挂了一个牌匾,上面写着“逢春医馆”四个大字。两边的对联也有意思得很,一边是“换来换去不如不换”,另一边是“削这削那莫过莫削”。   屈寒山说:“就是这里了,你自己进去吧。”   小女矮人说:“我们进去的话,就要被人怀疑又卖什么东西了。官府找了借口,就会把医馆里的人抓走,罚些钱再放出来。”   鲤伴以为商陆和土元会在医馆门口等他,可是左看右看,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也许周围就这一个医馆,他们认为我能找到,先进去了。毕竟站在外面时间久了,也会引起小十二的怀疑。鲤伴心里这样想。   于是,他向小矮人道了谢,作了别,一个人进了医馆。   虽然这里是东市的边缘了,但是依然热闹非凡,人潮涌动。从医馆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进了门之后,鲤伴发现大堂里有七八个小门。几乎每个小门都有人进进出出。大堂里也没有看到商陆和土元。   鲤伴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出去,还是该进小门,不知道进小门的话进哪个比较好。   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一个身穿青衣长褂的人走了过来,问:“这位朋友,你不是皇城的人吧?”   鲤伴一惊,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衣人说:“我看你左顾右盼,定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所以看出你不是皇城的人。”   “哦。”鲤伴有些心虚。没想到刚进门就被人看出了破绽。   “请问你是哪里不舒服?”青衣人上看下看,然后问鲤伴。   鲤伴忙找了个借口,说:“最近总容易忘事。”   青衣人说:“忘事好啊。为什么要来我们医馆治疗呢?”   鲤伴一愣,问:“忘事好?”   青衣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忘事的人容易快乐。当初选择了忘记,现在何必治好呢?”   青衣人说话的时候,鲤伴注意到,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看着这个青衣人,一脸担忧的样子,似乎防备他们这边出现意外情况。   等青衣人将话说完,鲤伴又是一愣。刚才他说是“最近总容易忘事”,而青衣人说“当初选择了忘记”。显然青衣人表面是在回答他的话,实际上在说他忘记了太傅大人的事情。   他本来只是虚虚实实地试探,青衣人却将话说得明白了。   “你是……”   鲤伴忽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那个人盯着青衣人的时候,手指在不停地动。   鲤伴幡然醒悟。面前的青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夺取了他母亲肉身的树枕!   在这个皮囊师门徒们藏身的医馆里,改变面容那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   稍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声音也改变了。或许皮囊师为了让她不暴露身份,将她的喉咙作了一些改变。也或许是操控她的人有意为之。   操控她的人不在别处,就在青衣人身后不远;不是别人,就是那身穿白色长袍的雷家二小姐。   雷家二小姐的面容也不如以前。   青衣人打断他的话,问:“我们这里有八个门,分别是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开门。你想进哪个门?”   鲤伴轻叹一声,说:“虽然不知道当初太傅大人为何选择杜门,但依我看来,作为一个替一些人美梦成真,又使一些人梦破家散的皮囊师,走生门、景门、开门、休门不遂心,走死门、惊门不甘心,走伤门不忍心,唯有杜门可走。今日我来,不忘初心,也选择杜门吧!”   青衣人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太傅大人当初选的杜门?”   鲤伴看了看那些小门,说:“生门、景门、开门、休门,代表吉,都于自己有利,可是他自知皮囊之术是福也是祸,善恶参半,所以不遂心。死门、惊门,代表凶,都于自己不利,他又不愿接受完全的失败,所以不甘心。伤门,易见血光之灾,他又不忍心。所以,他最后选择了代表隐藏的杜门,远避他乡,遗忘一切。”   青衣人瞠目结舌。   半晌,青衣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你……你都记起来了?是初九让你记起来的?她一直就想让你记起来!”青衣人问。   鲤伴心中一凉。这句话代表她早就知道他是太傅大人的“转世”。   鲤伴摇摇头,说:“我没有记起来。”   “那你是如何知道太傅大人当年选择了隐藏,知道太傅大人当年如何纠结的?”青衣人问。   鲤伴惨然一笑。自进皇城之后,种种传言结合起来,太傅大人经历的事情已经清晰浮现出来,历历在目。他因为怜悯之心创造了皮囊之术,救了雷家大小姐和雷家母亲,给无数人带来了新的希望。他却不知道,皮囊之术给无数人带来了痛苦和噩梦。正如初九所说,有人将太傅大人奉为天神,有人将太傅大人视为魔鬼。他既是佛又是魔。无意之中,太傅大人发现卖掉身体部位的人会同时失去部分记忆,卖得越多失去越多,最后忘却所有。他不能或者不甘心自尽,于是选择了这种方式忘掉一切。正如树枕刚才所说,忘事的人容易快乐。当初选择了忘记,现在何必治好呢?   “知道是知道,记起是记起。我脑海里依然没有一点儿我爷爷的记忆,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爷爷的经历。”鲤伴说。   他还是脱口将自己说成了“我爷爷”。   “树枕,请你告诉我,当年我都经历了什么。”鲤伴抓住青衣人的袖子说。   袖子下面的身体僵硬冰凉。   青衣人急忙甩开鲤伴的手,含泪摇头说:“不,不,当初是你要我保守秘密,不让你知道事情真相的。是你要重新来过,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的!”   “可是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鲤伴无奈地说。   这时,一个身穿蓝布长褂,脚踏白底松糕鞋的人从死门那里走了出来。这次他没有掩饰他的正脸。   “白……先生?”鲤伴看到他的身影,觉得非常熟悉,可是看到他的脸时,又觉得非常陌生。   鲤伴还是习惯性地别开了脸,不去看狐仙的正脸。   狐仙走到树枕身边,对鲤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以前不让人看到我的正脸吗?因为我是按照太傅大人,也就是你修炼成人的。我的脸跟原来的你一模一样。我怕你看到这张脸,就会想起已经忘记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   鲤伴心慌意乱。   此时他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狐仙的脸。   狐仙猜到了他的犹豫不定,淡淡地说:“看吧,没有关系,等你看过之后,我会让小十二再给你剔去肉,削去骨。这样你就可以再次忘掉现在知道的一切。我们将你重新送到一个像桃源一样的遥远的地方……”   狐仙说话的时候,医馆的大门小门依次关上。大堂里的人见势头不对,纷纷朝还没有关上的门跑。   鲤伴注意到,每个门都有人守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周围已经站了七八个熊腰虎背的人,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不用说,这些人都曾经是皮囊师的门徒。   这架势是要瓮中捉鳖了。   此时树枕却面露惊慌之色,对狐仙说:“我们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狐仙冷冷地说:“是的,我们之前不是这么计划的,但是现在初九已经让他记起了以往的事情,而十多年前太傅大人跟你我都说过,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忘记所有的事情,一切重新来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遵循太傅大人当年的嘱托。不是吗?”   树枕急急地说:“可是……可是再让他忘记一切,是不是太残忍了……剔去肉削去骨,这简直是堕入十八层地狱一般的折磨。”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鲤伴见她这样,竟然心里觉得非常高兴。   在围着鲤伴的七八个人身后,又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微笑地看着焦急犹豫的树枕,说:“树枕姑娘,你忘记你的身体是怎么被人剖开的了吗?你忘记这十多年在花瓶里忍受煎熬的痛苦了吗?你对他的心从未改变过,可是他当年选择遗忘一切的时候,将你也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现在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可他有一点儿想起你吗?”   “小十二!你不许说这样的话!他毕竟是你师父!”树枕涨红了脸对着那人大声呵斥。   原来这个说话的人就是小十二!鲤伴朝他看去,此人脸白白净净如文弱书生,眉宇间却有一丝杀气。他的手里揉捏着两团东西,如同把玩核桃。可是仔细一看,他手里的并不是核桃或者其他文玩,而是长着毛的东西。   鲤伴不知道他又把什么动物揉捏成了两个肉团。而那肉团还活着,让人一看就恶心不已。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鲤伴听不明白小十二的话。   “什么意思?当初树枕姑娘为了你,被人活活将身体剖开。要不是白先生出手搭救,将她装进花瓶里,她早就被人分掉了。她可以为你置生命于不顾,你却选择忘掉一切,躲到远处过桃源生活。”小十二咬牙切齿地说。   “够了!不要说了!”树枕大喊。   “是谁要这样对待她?”鲤伴疼惜地看着树枕。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么多个夜晚让他无法安睡的花瓶女人,竟然是为了他而变成瓶中物的。   小十二表情扭曲地笑了笑,说:“她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却忘记了!还能有谁?还能有谁?你说还能有谁?”   “初……九?”鲤伴犹豫地说。   树枕带着哭腔说:“不要说了……都过去了……”   小十二摇摇头,走到鲤伴近前,鄙夷地说:“是的,就是初九,当年你让她顺利通过选秀入宫,又扶持她当上了皇后娘娘。”   鲤伴记得狐仙曾经提起过,说他曾经劝太傅大人阻挠初九入宫,说她野心太大,而太傅大人不但没有听,还帮助她顺利入宫。那时候,鲤伴还以为太傅大人是他爷爷。   小十二说:“就是她,将树枕活活剖开,取走了她的肉身。她说她体会不到你的爱,所以要夺走树枕的身体,树枕的身体上有你温存过的记忆。”   鲤伴愣住了。   听到小矮人说出卖身体的部位会丧失记忆的时候,他就想过,获得别人的身体部位的人会不会同时获得别人的部分记忆。看来初九也这么想过,所以要从树枕这里夺取记忆。   鲤伴明白了,失忆前的太傅大人与树枕有着说不清的情愫,而初九对太傅大人有着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或许是太傅大人帮助她入宫的时候产生的,也或许有其他原因。但是入了宫的秀女,又怎么能对朝堂之上的官员青睐有加呢?或许是初九求之而不得,因此将矛头转向树枕,要从树枕这里获得太傅大人的爱意?不,这不叫获得,这叫夺取,并且是以这样怪异的方式夺取!   如此说来,初九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树枕的?   眼前人树枕的身体也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从养育了他十多年的母亲那里夺取的。   他又想到了共同生活了十多年,视他如己出的父母亲。父母亲难道不知道他不是他们生的吗?   狐仙还是一眼就看透了鲤伴的心思,他对鲤伴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隐瞒你了。反正待会儿我们会让你再次忘记这些经历。我告诉你吧,这个医馆里的人,都曾经是你的追随者。你创造了一个新世界,又发现这个新世界不如你想象中完美,于是放弃了你所有的一切,要忘记这一切。因此,你用削除肉和骨的方式忘记,回到了刚出生的婴儿状态。   “在此之前,你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一位友人英年早逝,将他两岁的孩子托付于你。你没有将那孩子留在皇城养育,却送到离皇城数千里的桃源养育,并为他置办了许多房产。你在桃源声称这孩子就是你亲生的。   “桃源地处偏远,消息闭塞,听不到皇城的传言,加上这孩子两岁之前并无记忆,所以也一直认为太傅大人就是他亲生父亲。   “我想,那时候你就有了退隐的心思吧。那时候你常跟树枕说,你不知道做的是对还是错。   “这个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又生了娃。可是这个娃有先天不足,你让我给他占了一卦,从卦象看,他活不过两岁。   “于是,你事先命令我们将忘记一切的你与那个娃交换。这样既如了你的愿,又让娃的父母不知不觉,不会伤心。更重要的是,外人会猜测太傅大人转世在哪里,也会猜测太傅大人是不是隐居了,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太傅大人竟然会成为自己的孙儿。   “此事办妥之后,我们回到皇城,却发现皇后娘娘初九要将所有的皮囊师和换过皮削过骨的人斩尽杀绝。当然,她早就在这么做了,不过在你遗忘隐藏之前,她还掩人耳目。因为太傅大人你位高权重、呼风唤雨,还因为她对你有不能告人的感情,所以她略为收敛。但是从你在皇城消失的那天起,她变得肆无忌惮,甚至癫狂。皇城里血流成河,人人自危。东市刑场每天要砍无数的脑袋,比东市每天切开的白菜还要多。你选择了杜门,一人置身事外,不但抛弃了树枕,也抛弃了所有曾经追随你、敬仰你的人。”   鲤伴慌乱地争辩说:“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这么做!不会的!”   树枕含着泪说:“我也不相信你是这种人……”   鲤伴愧疚而又感激地看着树枕。   “可你当初就是这么做的。”树枕的泪水从脸颊滑过。   鲤伴浑身一凉。   狐仙补充说:“初九后来亲口跟我们说,她之所以清洗皮囊师,是因为你离开皇城之前的嘱托!是你,一手创造了皮囊师的世界;也是你,要将皮囊师赶尽杀绝!”   这一句如同晴天霹雳,震得鲤伴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   围绕着他的皮囊师门徒们纷纷露出怒不可遏的表情,恨不能立即上前来以手将他撕开,生吃他的肉,生喝他的血。   树枕抹去脸上的泪痕,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皮囊师门徒们说:“我相信太傅大人不会清洗你们的,当初他创造皮囊之术,是因为心疼失去容貌的人和渴望获得美貌的宫中秀女。他不忍心看到雷家二小姐的母亲闭门痛苦,心如死灰;他不忍心看到雷家二小姐的姐姐备受冷落,苦等到老。”   说这些话的时候,树枕转身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身后不远的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   那女人的眼眶里满含泪水。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从而导致手指不住地抖动。因为她的抖动,树枕的身子不断地做出怪异的姿势。   鲤伴没有猜错,那女人就是雷家二小姐。她的手指与树枕的身体之间有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雪蚕丝。   “我想……太傅大人当年也不想这样。”雷家二小姐颤抖着说。   鲤伴见树枕的身体抖动扭曲,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扶住她,让她变得正常。   小十二上前来,拦在鲤伴和树枕中间,不让他碰到树枕。   “你的身体……你不是夺取了我母亲的身体吗?怎么还需要她来控制你?”鲤伴揪心地问。   狐仙说:“她怎么会夺取你母亲的身体?要是想夺取的话,我们早就下手了。”   鲤伴一怔。   狐仙说:“我倒是劝过她很多次,叫她夺取别人的身体,可是她不让。她说她要从初九那里把身体夺回来,那具身体里有和太傅大人的记忆……”   “可是……可是我听人说是你放的狐火,烧掉了我的家……我在火堆里看到了那位老人做的傀儡木身……难道……难道……”   鲤伴脑袋里原本有条有理的推断,此时变得混乱如麻。   狐仙长叹一声,说:“那火不是我放的,你说的傀儡木身,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做好的傀儡木身,现在就在她身上。”   小十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别跟他耗时间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反正待会儿要抹去他的记忆。”   “火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放的?”鲤伴大声吼叫。他比奔跑到刚成为一片灰烬的家门前时还要愤怒。   若是狐仙他们放的火,鲤伴更多的是自责,责怪自己对狐仙和树枕的阴谋后知后觉,责怪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了他们的帮凶。   而此时,他的自责少了,愤怒却如迎风的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狸猫。”狐仙说。   “别跟他废话了,等初九找到这里来就晚了!”小十二气急败坏地说。   说完,小十二朝皮囊师门徒一挥手,以命令的口吻说:“上!将他变成一个肉团!”   皮囊师门徒纷纷向鲤伴靠拢。   树枕越过小十二,将鲤伴护在身后,就像刚才小十二护着她一样。树枕瞪着眼睛问小十二:“不是说只让他失忆吗?我不许你把他当作……”   树枕看了一眼小十二手里长了毛的肉团,继续说:“我不许你把他当作一只任由你揉捏的耗子!”   小十二狠而快地揉捏手里的肉团,那两个肉团仿佛是软泥一般被捏成了两只老鼠模样。可是那两只老鼠的五官变了形,丑陋得很。   鲤伴心想,小十二捉到这两只老鼠的时候肯定没有仔细看看它们是什么模样,于是按着他自己的想象马马虎虎地将它们捏回成老鼠的样子。加上他又气又急,没有好好地捏,所以才将这两只老鼠捏得乱七八糟。   小十二将两只畸形的老鼠扔在地上,老鼠获得生机,立即四脚狂奔,离开了这个险恶的地方。   “我不是要把他捏成肉团,我是担心待会儿初九找到这里来。等我把他捏成了肉团,初九即使来了,也找不到他,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等这事情过去,我再把他捏回来。”小十二说这话的时候脖子上青筋暴起,脸皮涨红。   鲤伴顿时毛骨悚然,倘若自己落在他手里,恐怕也跟那两只老鼠一样要变成一个怪物模样了。   但是他知道,这里至少有两个人是护着他的。一个是树枕,自不用说。另一个是操控树枕身体的雷家二小姐。   树枕的身体既然不是夺取来的肉身,那么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雷家二小姐帮她做出来的。虽然雷家二小姐操控傀儡的技艺炉火纯青,熟稔自如,但是她若不是也护着他,必定不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刚才那些动作。甚至,那些动作似乎并不是通过揣测树枕的心思做出来的,而是她早就打算这样做了。   鲤伴虽然不记得以前的自己帮助过她的母亲和姐姐,但是显然她还是感恩的。尤其是刚才树枕故意提及当年的恩情之后,她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知道,树枕说那句话,就是要让雷家二小姐跟她一条心。   狐仙见树枕护着鲤伴,便说:“事已至此,说明白了也好。就像你说的,反正待会儿会让他忘记的。”   狐仙用小十二的话反过来说他,小十二没法再作辩驳。   “房子失火是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你知道的,我和树枕在你家楼上住了十多年,跟你父母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树枕要夺取你母亲肉身的事情,也是子虚乌有的。我想,或许是初九已经知道我们要返回皇城,命令狸猫放火烧死我们,也或许是那些狸猫自作主张。那几天我们忙于准备返回皇城和给树枕准备傀儡木身,疏于防范,才使得那些狸猫得手。”   “可是……有人说烧掉我家房子的是狐火,用水怎么浇都浇不灭。”鲤伴说。   狐仙苦笑摇头,说:“那狸猫里面有一只狸猫模仿了我两百多年,胡子金胡子银也认得它,不叫它狸猫,叫它狐猫。它曾经杀死了我的同类,一只火狐。然后,它让皮囊师将自己的尾巴削掉,换了那只火狐的尾巴,从而学会了使用狐火。”   鲤伴刚才还听屈寒山他们说人才需要换皮削骨,妖怪不用,现在又听狐仙说有只修炼的狸猫通过皮囊之术换了一条火狐的尾巴。   “狸猫还能换皮削骨?”鲤伴不相信狐仙的话。   “当然可以。”狐仙毫不犹豫地说。   鲤伴问:“我听人说妖怪自己能变幻,不像人一样需要换皮削骨才能做到。它是可以变幻的狸猫,又怎么会换尾巴?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话?”   说话的时候,鲤伴还是不敢直面狐仙。他不想也不愿看到原来的“自己”。   狐仙哈哈大笑,然后说:“何须我来让你相信?你就是妖啊,你就剔了肉削了骨……”   “我……我是妖?”鲤伴完全听不懂狐仙在说什么。   狐仙一拍手,说:“哦,对,你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鲤伴能听出来,狐仙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顿时慌了神,连忙将目光转向树枕。   树枕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又将目光转向雷家二小姐。雷家二小姐没有躲避,凝视着他,然后微微颔首示意。   “我是妖?我怎么可能是妖?你们骗我!在桃源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妖都有破绽的,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偶然会不小心露出破绽,被人看到原形。我有什么破绽可以证明我是妖?”鲤伴慌乱地问。   狐仙淡淡地说:“你的破绽,就是能轻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绽。”   “能轻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绽……这……这怎么会是我的破绽?”鲤伴不理解地问。   虽然他也很诧异,自己为什么能轻易发现妖怪的破绽,但是他一直认为这是上天给予的恩赐,怎么在狐仙的嘴里就变成了令人难堪的破绽呢?   “理由很简单哪,因为你是妖,并且是得了人身的妖,所以你能轻易看穿他们。”狐仙轻描淡写地说。   鲤伴沉默不语。狐仙说得太有道理了。妖怪能迷惑人,就是因为他们的修行比普通的人要高,妖怪迷惑欺骗普通人,就如普通的大人用小伎俩迷惑欺骗涉世未深的小孩。可是他心里仍然有疑问。   “既然我是妖,那应该变幻自如,可是我不会变幻。如果我是妖,已经得了人身,就应该至少已经活了数百年,不会再生长,可是我又从婴儿模样长大成人。这不自相矛盾吗?”鲤伴问。   狐仙吁了一口气,说:“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虽然是妖,却不是完完全全的妖,你是半妖。”   半妖?鲤伴听到这个词就已经知道狐仙的意思,但需要狐仙解释得更为清楚。   “是的。这世上有妖,也有人。人会相恋相依,妖修炼成人形,也有了人的烦恼和欢喜。自然而然,妖也会相恋相依。如此一来,人与妖因为偶然的机缘,竟然会突破界限和禁忌,虽然不能白头偕老,却如普通夫妻一般走完一生。这种夫妻的孩子,多因违逆天道而遭受惩罚,或小产,或怪胎,或怀胎数年而不得产。但是也有少之又少的这种夫妻能顺利生子。这样的孩子,就是半妖,既有人的血肉,又有妖的精元。”狐仙说。   鲤伴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狐仙又说:“你小时候应该听家里人说过,你的名字是你爷爷生前就取好了的,叫作鲤伴。为何你的名字取作鲤伴?因为你的父亲是普通人,你的生身母亲是一条修炼成人的鲤鱼。鲤伴鲤伴,鲤之伴也。”   居然是这样……鲤伴在狐仙的话里找不到任何破绽。难怪小矮人无法再次生长,而自己能重新长大成人。人的血肉,妖的精元,竟然会达成这样的效果!   小十二干咳一声说:“好了,能让你知道的都让你知道了。你也不用担心了。我们给你再次剔肉削骨之后,你还可以长大成人。半妖寿命比妖短,比人长,我猜这一次遗忘所有之后,你可以像普通的人一样从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为……现在这样。然后,你可以找到一个新的心爱的人,白头偕老。”   鲤伴瞥了树枕一眼,树枕两眼无神。   狐仙轻叹一声,说:“太傅大人一手创造了皮囊师的世界,又一手毁掉这个世界。我想他在决定遗忘这一切的时候就不想再记起,全当这一切没有存在过。”   小十二在旁补充说:“是的,他希望他的门徒也没有存在过,他希望生命中遇到的其他人,统统没有存在过。”   树枕苦涩地笑了笑,表情非常失落。   雷家二小姐见她这样,插言说:“太傅大人应当有他的苦衷,他不能选择忘掉一些事记得一些事,不能选择忘掉一些人记得一些人。要忘掉只能全部忘掉,要记得只能所有都记得。一定是这样的。”   小十二不高兴地看着雷家二小姐,嘴角抽出一丝笑意,冷冷地说:“不论怎样,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全部忘掉。这是他本人的意思。我和你们一样,都受了他的嘱托,让他忘记这一切。我们既然答应了他,就要做到。现在是我们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小十二看了看医馆里的众人,然后挥手说:“小的们,把他抓起来!你们如果不愿意参与,那就让我一个人来让他遗忘这一切!”   皮囊师门徒们一拥而上,将鲤伴摁倒在地。   小十二从怀中掏出一小捆雪白的线,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邪魅的笑,说:“这是用雷家雪蚕丝做成的线,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捆上之后,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你越挣扎,这线会勒得越紧。这样会伤了你自己。”   雪蚕丝的坚韧,鲤伴自然是知道的。   “这雪蚕丝捆住妖怪,会使妖怪无法变幻。用它来对付你这种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怪物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小十二说。   树枕眼神里满是担忧,可是没有往前迈出一步。她不停地回头看雷家二小姐,似乎催促雷家二小姐操控她的身体上前阻止。雷家二小姐的手握成拳头。   鲤伴奋力挣扎,可是毫无用处。他被小十二轻而易举地捆住了双手,接着,小十二又将他的双脚捆住。   鲤伴以为小十二就此罢手。   不料小十二拍了拍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捆雪白的线,在鲤伴眼前晃了晃,说:“仅仅捆住你的双手双脚,我还是不放心。”   说完,他将鲤伴浑身绕满了雪蚕丝,将鲤伴捆得像一个蚕蛹。   树枕着急地说:“这也捆得太紧了吧?”   狐仙也有些不忍心,说:“捆住手脚就够了,何必这样?”   小十二塞了一团布在鲤伴嘴里,朝蚕蛹一样的鲤伴踢了一脚。   鲤伴滚出了好远。   小十二松了一口气,说:“这样才能让他彻底安静,不然初九来了,他弄出什么响动,会让在座各位都吃不了兜着走。”   树枕咬了咬嘴唇,说:“他毕竟曾经是你师父,为什么不留给他一点尊严?”   小十二走到树枕身边,小声说:“你还心疼他?我知道,你和初九一样,都对太傅大人倾慕不已,愿意为他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为了他,你宁愿他忘记你,忘记他创造皮囊术之后的惶恐和痛苦。但是,为了他,初九想尽办法让他记起以前,初九跟你不同,她希望她爱的人记得她,而不是忘记她。我现在所做的,不都是你希望的吗?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就像你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一样。”   树枕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说:“我并没有期待你为我做任何事情。”   小十二皮笑肉不笑地说:“当初你让他来巴陵县城找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对我有所期待?”   树枕说:“我并没对你有任何期待。你的妹妹是初九让她消失的,你我对初九都有深仇大恨,我才让他去找你的。”   小十二说:“可是我在桃源附近滞留那么多年,不只是为了寻找我妹妹!我是在等待你的召唤!我随时可以为你卖命!要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师父还是那个位极人臣的太傅大人,我可以放手,让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你看看现在的他,你看看,他有什么能力保护你?”   树枕苦笑,说:“你别忘了,要不是你学了皮囊之术之后到处收徒,到处给人换皮削骨,弄得人人争先恐后地使用皮囊之术,弄得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弄得人人愤怒,他至于陷入那种难堪的境地吗?他至于剔去肉削去骨吗?他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   小十二眼冒怒火,挥舞着手说:“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创造皮囊之术,然后他选择了授予我,他选择了忘记一切!包括他命令我们不要让他再记起以前的事情,这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要忘记你,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狐仙颇为无奈地说:“太傅大人‘转世’之前说过,叫我们不要让他再想起以前的事情。我们在他家楼上这么多年,一直为他保守秘密,也是这个目的。”   树枕沉默了。   雷家二小姐说:“现在给他一双翅膀他都飞不走了,为什么不给他留一点颜面?”   雷家二小姐手指一动,树枕就走到鲤伴旁边,将他嘴里的布团扯掉了。   小十二着急地说:“万一初九现在过来,他大喊一声,我们就糟糕了。”   树枕不听他的话,伸手给鲤伴擦了擦嘴。   小十二朝皮囊师门徒使了一个眼色。   皮囊师门徒将蚕蛹一样的鲤伴抬了起来,往小门走去。   鲤伴扭头看着狐仙,大喊:“白先生,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救明尼,昨晚你的暗器没有杀死金刚,却伤到了明尼的脸。临死之前,你能否答应帮我救救明尼?”   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狐仙的脸。那是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是一张孤傲冷峻的脸,是一张书生气的脸。   鲤伴心想,原来遗忘之前的我是这般模样!   小十二冷笑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想救别人。”   狐仙说:“我们从未想过要将你置于死地,你何必说是临死之前?”   鲤伴大声喊:“人死之后,投胎重生,就会忘记前世的一切。我虽未死,却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岂不是跟死了一样?这是我临终遗愿,还望白先生成全!”   树枕听到鲤伴这么一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脸颊滚落下来。   狐仙说:“你放心吧,我会将他治好的。”   皮囊师门徒问小十二:“我们进哪个门?”   小十二说:“他既然说忘记一切跟死了一样,那就从死门进去吧,待我将他剔肉削骨之后,你们再将他抬进生门休养。这一死一生,就算是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于是,皮囊师门徒将鲤伴抬进了死门。   进门之后,鲤伴看到一个偌大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几个床,床是竹子编成的。每个床旁边都有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小刀和小盆。那是皮囊师门徒在学成之前用来练习的器具。   在对着小门的墙壁上,有一幅两人来高的画像。鲤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狐仙的画像。画像上的脸跟他刚刚看到的狐仙的脸一模一样。可是转念一想,不对,那是太傅大人的画像,是他自己的画像。是他创造了皮囊术,皮囊师和皮囊师门徒都将他当作祖师爷,供着的画像自然是祖师爷画像。   画像前面有一个案桌,案桌中间有一个香炉,香炉里有百十来根已经熄灭的香。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可见这画像常常有香火供着。   鲤伴觉得眼前的情景简直可笑至极。在自己的画像旁边,自己要被自己创造的皮囊之术剔去肉,削去骨。   皮囊师及其门徒明明将他奉若神明,眼下却又对他如待宰的猪。   门徒将他扔在其中一个竹床上。   一个看起来比其他门徒地位要高的人点燃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朝画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门徒中有一人有些兴奋地对旁边的人说:“师兄上香,说明这是要剔肉削骨了!”   旁边的人也兴奋不已,面露喜色地说:“是啊,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师父剔肉削骨了!这次一定要仔细观摩,学会其中精髓。”   鲤伴浑身一冷。小十二这么着急动手吗? 第八章 伤口   那个人上完了香,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   其他门徒立即安静了下来。   那个人威风凛凛地说:“各位师兄弟,你们有眼福了!难得师父回来,更难得师父今日亲手展现皮囊之术,你们可要看清楚了!你们在这里守候、隐忍了十多年,就是因为不愿放弃这门奇技。各位原来都用植物草木做过无数次练习,离真正的皮囊师只差一步之遥。而要跨过这一步之遥,最好并且最快的方式,就是看技艺高超的皮囊师如何将你们已经习得的技艺运用在真人的身上。今天!就在今天!你们将跨过这最后一步!成为真正的皮囊师!”   那人说完,大手一挥。   其他门徒顿时眉飞色舞,大声叫好。   鲤伴大喊:“十多年前的教训你们都忘记了吗?你们就是因为不具备皮囊师的资格而躲过一劫,现在竟然还敢学习皮囊之术,还敢成为皮囊师?”   那人听到鲤伴的叫喊声,冷冷一笑,说:“师父给你做完皮囊之术,你就忘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知道?再说了,我们在这里苦等十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对不对?”   “对!对!对!”其他门徒纷纷举手附和,个个激动不已。   鲤伴想挣扎起来,可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扭动一下身体。他等门徒们稍稍安静,又大喊:“小十二是你们的师父,我是你们师父的师父!我是你们上香敬拜的那个人!你们怎么可以对我如此不敬?”   上香的人回头看了看画像上的人,嘴角一斜,轻蔑地看着蚕蛹一样的鲤伴,说:“忘记一切又容貌变化的人就是死去又重生的人,也可以叫作转世的人。你上辈子是我们师父的师父,这辈子跟我们师父毫无干系。另外,你上辈子已经放弃了皮囊之术,还命令当今的皇后娘娘初九对我们赶尽杀绝!哪怕曾经恩重如山,如今也已恩断义绝!”   “对!恩断义绝!”其他门徒又纷纷大喊附和。   这时候,小十二走了进来。他双手平抬,然后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   门徒们重新安静下来,让开一条道。   小十二走到鲤伴旁边,俯下身,凑到鲤伴的耳边,轻声地说:“师父,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这些徒孙能留在医馆十多年,并不是因为他们尊师重道,而是他们想获得跟我一样的一双手。这世上仍然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换皮削骨,他们获得了这样一双手,就能从那些人身上赚到用不完的钱。你跟他们讲你那套东西,他们听得进去吗?”   鲤伴恍然大悟。   小十二又说:“师父,我之所以要给你剔肉削骨,也不是因为你之前的交代嘱咐,而是因为你知道了以前的事情,因为树枕对你念念不忘。师父,你真的忘记了吗?我以前对你不敬,是因为我喜欢树枕姑娘。我现在绑了你在这里,也是因为我喜欢树枕姑娘。你忘就忘了嘛,何必又记起来呢?”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师父,你真的忘记了吗?你决定去桃源之前跟树枕姑娘说过诀别的话。你说,这一生能相爱相守,就要好好珍惜,因为,下一世无论爱与不爱,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鲤伴头皮一麻。   小十二的表情忽然变得狰狞无比,在鲤伴耳边大吼:“可你为什么不遵守诺言!”   鲤伴脑袋里嗡嗡作响。   小十二脸上的皮肉在颤抖,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是因为过于愤怒,又仿佛是因为过于激动。他将剧烈抖动的手放在鲤伴的嘴上,缓缓从左边嘴角摸到右边嘴角。   “呜呜呜……”   鲤伴想说话,却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从小十二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嘴巴已经不见了。   围在小十二身边的皮囊师门徒们见此情景,忍不住发出阵阵赞叹。   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徒儿们,我的师父教我皮囊之术的时候跟我说过,人的嘴巴其实是一个伤口。你们看,这嘴巴是红色,边沿是皮肤色,就如一刀划开,皮开肉绽。所以本来这里应该是没有嘴的。”   “呜呜呜……”   鲤伴想要大喊,让外面的树枕或者雷家二小姐或者狐仙进来救他。他听到小十二这么说,再从小十二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时,居然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嘴的位置好像原本就应该这样。   再看小十二的嘴和门徒们的嘴,鲤伴恍惚觉得他们的嘴是皮囊师划开的尚未愈合的伤口。   小十二满意地看着鲤伴的脸,说:“为什么话能伤人?因为话是从伤口里出来的。它比刀刃还要厉害,刀刃只能伤人,却伤不了心。它不仅能伤人,还能伤人心。伤了心的人,看似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实际上里面已经支离破碎。师父,我原来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后来遇见树枕,我就懂了。”   鲤伴模模糊糊想起以前自己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小十二说完,将双手放在了鲤伴的眼皮上。   鲤伴惊恐地放声大叫,可是仍然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呜声。   门徒们更加兴奋,仿佛是一群饿狼,每条狼的眼里都散发出渴望的光芒。   小十二的手在鲤伴的眼皮上轻轻一划,鲤伴就感觉到一只眼皮如同沉睡在噩梦中一般睁不开了。   鲤伴奋力挣扎,可是雪蚕丝太坚韧了。雪蚕丝割破了皮肤,勒进了鲤伴的肉里。   小十二的手在鲤伴的另一只眼皮上划了一下,鲤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师父,师父,眼睛也是伤口吗?”   明明是旁边的门徒在问小十二,鲤伴却感觉那声音是小十二发出的,问的是他。   他感觉床边站了一个年轻的孩子,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看着他。   眼睛看不见了,他反而记起了以前忘记的事情。   他记起自己躺在一把老竹椅上,身边一个小孩子不停地问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那个小孩子的眼睛鼻子跟小十二非常相像。   阳光从一个格子窗投射进来,落在他的衣服上。他依稀看到衣服是深紫色的,衣服上搭着一个金鱼袋。他知道,只有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紫袍,佩金鱼袋。   他一惊。莫非这就是太傅大人,旁边的是幼年的小十二?   “对,眼睛也是伤口。眼鼻口耳七窍都是伤口。人本是混混沌沌的,如盘古以前的天地。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人受了伤,感受到了疼,才能感受到外界,感受到光和暗,甜和苦,香和臭,安静和嘈杂。”   鲤伴感觉这些话就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去的。他看到幼年的小十二一脸的茫然。   “伤口,才是世界进入你内心的通道。没有伤口,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你也不存在。师父当年是这么跟我说的。”小十二说。   这次鲤伴听得真真切切,话是从小十二嘴里说出来的。   不过,这些话最初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小十二的手指在鲤伴的脸上摸索。鲤伴感觉到小十二的手指就像是十条吐着芯子的蛇,这十条蛇条条暴戾凶残,浑身冰凉,要将他一点一点地噬咬吞咽。   “你不是要忘记一切吗?何必那么辛辛苦苦而又徒劳无功?不如我给你一个建议,师父,我让你七窍伤口全部愈合,将你变成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混沌,你看可好?”   小十二一字一词说得非常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寒意,侵入鲤伴的肌肤,让鲤伴打寒战。   鲤伴感觉到十条冰凉的蛇爬到了他的耳边。他想象着自己没有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之后的样子,整个脑袋就如一个肉团,不能说话,不能看见,不能听闻,不能呼吸。若是去街道上走一圈,必定会吓得路人纷纷尖叫逃离。   也许……他不可能走出这个医馆。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人,也就无现在当下,也就是说,这个人会消失。   鲤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幕恐怖的情景——就在他的眼前,躺着一个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只剩一张嘴巴的人。他能看见那个人的眼睛在皮肤下面转动。这让他想起稻田里刚刚出生的小老鼠,那些小老鼠脆弱得像一个水泡。那些老鼠眼睛从不睁开,但是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能看到带着黑色和紫色的眼珠子。那眼珠子仿佛是一个涌动的虫卵。   人到了五官全无的状态下,看起来竟然如刚出生的小老鼠一般脆弱。   “太傅大人,下手吧,活着对我来说没有了任何意义。我想死,可又死不了。你让我变成混沌吧,这样的话,我既没有死,又死了,既活着,又没活。”   那张仅剩的嘴巴说出这样的话来。   “陛……陛下……”   鲤伴脱口而出。   他不认识眼前的人,居然脱口叫眼前的人为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我打下江山,建立这座落阳城,只是为了她。我放下江山,远遁天涯,也是为了她。如今她已仙去,我的肉身虽在,魂儿早已飘散。留我在这世间,不过是一具年岁过百的行尸走肉,不过是空有法力却无法挽留时间的半妖。以前的时间,是她给我的快乐;往后的时间,是她给我的折磨。我不想再忍受折磨了。太傅大人,拜托了!”那张嘴巴深情款款地说。   他没想要抬起手,那只手却自己举了起来,放在那张嘴的嘴角。他感觉到那张嘴在抖动,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   那只手从嘴的一边慢慢往另一边滑动。所过之处,嘴唇消失,如同瞬间愈合的伤口。   眼前人的脑袋变成了一个长了毛的硬肉团。   鲤伴看着眼前恐怖的肉团,心想,这就是混沌吗?   在来皇城的路上,鲤伴听皇后娘娘初九说了“落阳城”的来由。他没想到他跟建立这座落阳城的太祖有着这样的联系。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太祖居然也是半妖!   莫非我是因为目睹了太祖的痛苦和最后的选择,而最终选择离开树枕的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呜呜呜……”   含糊的叫声打断了鲤伴的思绪。   眼前没有七窍的太祖忽然剧烈扭动起来,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陛下,陛下……”   他惊恐地呼喊,不知所措。   只是一瞬间,太祖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面该先让你的鼻子消失呢,还是耳朵?师父,你以前没有教过我先后顺序。”小十二说。   小十二的手指摸索到了鲤伴的耳边,又转移到他的鼻子上。   鲤伴缓过神来。如果自己的七窍都被小十二封死,那么自己也会像太祖一样消失。这世上不存在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人。不存在,即会消失。后来太祖到底去了哪里,鲤伴也不知道。   如果自己消失了,会不会跟太祖在另一个世界相遇?鲤伴忍不住这样想。   可是他不想消失。消失比死还要可怕。   鲤伴又奋力挣扎,可是雪蚕丝把他捆得死死的。   这时,鲤伴听到“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人紧张兮兮地说:“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来了!现在已经在门口了!”   小十二波澜不惊地说:“急什么急什么!她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她知道太傅大人的‘转世’在医馆?”   那个人说:“不,皇后娘娘说她知道您在医馆,所以把您的妹妹送来了。”   小十二放在鲤伴鼻尖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鲤伴暗自赞叹,初九真是洞察人心。她必定是来救他的,但是若说是为了救他而来,小十二必定先下手为强,将他七窍封住,改面换形。纵然初九来得及时,也无法辨认出他。他还是会被小十二置于死地。若说是为了送小十二的妹妹来,小十二就要谨慎考虑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十二清楚初九的性格,她不会白送,既然送了妹妹回来,必定是要交换的。   用什么交换?小十二不动脑子也能想出来。   果然,鲤伴听到小十二说:“走,咱们先出去看看。”   接着,鲤伴听到许多脚步声朝门口那边去了。   房间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鲤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细细倾听,可是听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儿,鲤伴听到了一个轻轻悄悄的脚步声往他这边过来了。那脚步轻得很,轻得几乎听不见。鲤伴感觉此时他的听觉比以前灵敏了许多。   “这会是谁呢?”鲤伴心想,“是狐仙吗?不是。”   他太熟悉狐仙的脚步声了,那双白底松糕鞋落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多了。   “是树枕吗?不是。”   树枕的身体是由雷家二小姐控制的,如果她能来,那么必定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是其他门徒?更不可能。”   这里的门徒都是小十二的人,谁会偷偷来这里救自己?   这么轻轻悄悄的,必定是要避人耳目。既然是避人耳目,自然不是小十二的人。   “鲤伴?鲤伴?”一个声音在鲤伴耳边轻轻呼唤。   鲤伴下意识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忘记自己的眼睛被小十二封闭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想伸手去摸,可是手被雪蚕丝勒得紧紧的。   他想回应那个声音,可是嘴巴一张只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急忙停止叫唤,害怕其他人听到。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我来救你出去。”那个声音说。   鲤伴一喜,随即又低落下来。雪蚕丝刀割不断,火烧不烂,怎么救他出去?   鲤伴感觉到那人双手抓住了他的腰,然后那人发出使劲的“哼”的一声,鲤伴感觉身体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落在一个外面软里面硬的东西上。鲤伴知道,他被那人扛在了肩膀上。   原来那人没有打算解开雪蚕丝,而是要将他扛走。   那人转了一个身。鲤伴的头撞在了床沿上。   鲤伴终于知道了,来救他的人是屈寒山。如果是别人扛起他,肩膀的高度肯定超过这里的床。而屈寒山太矮,他才会撞到床沿。   走出小门的时候,鲤伴又撞了一下门沿。   出了门,鲤伴听到好几个脚步声。   接着,鲤伴听到小女矮人告诉屈寒山:“小十二在外面迎接皇后娘娘,我们出不去了。”   鲤伴奋力挣扎,他想告诉屈寒山他们,直接去外面与皇后娘娘会面就好了,皇后娘娘是来救他的。   可是他说不出话,只能像一条蠕虫一样扭动身体。   鲤伴听到屈寒山说:“皇后娘娘是皮囊师的死对头,小十二也想欺师灭祖,两个人都见不得。”   小女矮人焦急地问:“那怎么办?”   屈寒山说:“这里有八个小门,杜门其实是他们留着逃生的通道,可以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我们往杜门走就可以了。”   鲤伴又撞了一次门沿,心想这就是杜门了。在屈寒山的肩膀上颠了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了街道上嘈杂的声音。   鲤伴听到一个小孩大喊:“快看!妈妈快看!那个小矮人背了好大一个蚕蛹!”   紧接着,街道上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惊叫声。   鲤伴愧疚不已,是他贸然出现吓到了路上的行人。   “这是个什么东西!太吓人了!”有人大喊。   “他的眼睛嘴巴呢?”有人好奇地问。   “他是天生这样的吗?”   “这是不是蚕变成的妖精?”   慌乱之后,更多的是围观。   屈寒山一边扛着他跑一边喊:“让开,都让开!”   鲤伴的脑袋和脚不停地撞到周围的人。他感觉到有的人身体很软,有的人身体很硬,有的人身体凉凉的,有的人身体热得像火。他感觉到有的人骨架很大,像牛一样,有的人骨架很小,像麻雀,有的人骨架像马,有的人骨架像鹿。   没有了眼睛,街道上的人仿佛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一时之间,鲤伴产生了一种幻觉——街道上的人全部是妖怪,全部是由各种飞禽走兽修炼而来。   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真正的人,只有妖怪。   这么一想,鲤伴耳边听到的不再是人言人语,而是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的如牛哞哞,有的如马打响鼻,有的如鸟雀喳喳,有的如老鼠磨牙。   人身不过是皮囊而已,皮囊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妖怪。鲤伴这样想。   这样的话,这个人的皮囊是不是可以借给那个人?那个人的皮囊是不是也可以让给这个人呢?鲤伴越想越远,越想越乱。   太傅大人当年是不是有了这样的感想,才由此创造皮囊术的?   这一闪而过的灵光如同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让鲤伴彻底领悟了皮囊术的奥妙所在。   不仅如此,鲤伴还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发热,甚至烫得厉害;痒得厉害,甚至疼痛难忍。他恨不能在手里握一块冰。   屈寒山越跑越快。   鲤伴继续不停地撞到各种人。   他渐渐想起了树枕的骨架,想起了他与树枕缠绵时说她像一匹野鹿。   他想起树枕躺在他的怀里,像小鹿一样蹭他,然后问:“为什么是一匹野鹿呢?”   他说:“你的骨头像鹿。”   “那为什么是野鹿,不是家鹿?”树枕问。   “树深时见鹿。你是属于山间野外的,无拘无束。”他说。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这是上山寻访道士的诗人写的诗句。你就是那个诗人吗?”树枕将脸靠在他的胸口问。   他感觉一只鹿正在舔舐他的脖子,酸痒而惬意。   “不,我是那个道士。我也是属于野外的。因为你,我才居住在这座山中。我不能长伴你,不能束缚你,不能贪恋你。你我的相遇,就像月光刚好落在井里,就像树影刚好映在石阶上。”他说。   “就像月光无法停在井里,就像井无法留住月光?”树枕仰起头来问。   他说:“我是半妖,你是常人,我们无法互相停留。”   树枕微笑着说:“哪怕有一天你忘记了我也没有关系,我会一直记得。”   “屈寒山,快到旁边去,前面来了一辆马车!”小女矮人大喊。   鲤伴的思绪被小女矮人打断了。   鲤伴的腰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屈寒山跳到了街边。   果然,马车轮子骨碌碌的声音从耳边掠过。   他想起了初九的骨架,想起了他与初九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时说她像一只凤凰。   马车颠得很,他和初九都摇摇晃晃,前面有嗒嗒嗒的马蹄声。   “我本来落选了,你为什么帮我?”穿着鲜红秀女服的初九问他。   他看了初九一眼,初九脸上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头饰上过长的吊坠因为马车的颠簸而不断地敲打初九的额头。   “因为我看出你是一只凤凰。”他说。   “凤凰?”初九迷惑不已。   “你刚参选秀女时生病了,我给你看的病。我发现你有凤凰的骨头,将来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果因为生病而落选,那就太可惜了。”他说。   初九说:“选秀女的前一天,我淋了一场雨。”   “难怪。即使是凤凰,打湿了羽毛,也就飞不起来了。”他说。   初九说:“我是故意的。”   “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要与万千种花争香斗艳,我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我愿择一人同老。”   说完,初九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烫人。   “你既是凤凰,就注定是百鸟之王,注定与龙相配。这是命中注定,别作他想。”他避开初九的目光说。   初九目光黯然,垂下头去,怯怯地说:“别无他求,只求你记得我这一片心。”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那么强势锐利。   屈寒山还在奋力奔跑。   鲤伴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以往的一幕又一幕,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如在昨日,有的仿佛梦中。   “拐弯!拐弯!进巷道!后面有人追来了!”小女矮人大喊。   屈寒山急忙停步,然后一拐弯,进了巷道。   一进巷道,鲤伴就感觉到巷道里的风非常大。可能是巷道的走向刚好与风向一样,巷道里又空敞,没有什么遮挡。风声呜呜地响,如同有人躲在这个巷道的某个角落里哭泣。   他记起来了,他站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树枕依偎着他。风迎面吹来,吹得船帆哗哗地响,吹在船帆的绳索上,被绳索割破,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他觉得有点冷,分不清是江面的风太凉,还是巷道里的风太凉。   “我要走了。”他说。   “你要去哪里?”树枕问。   他担心地回头看了看,船上插着许多皇旗。   树枕说:“不用担心,这里风大,即使有人偷听,也听不到我们说的什么。”   他说:“桃源,我想去桃源。”   “去吧。去了还可以回来。”她说。   他摇摇头,说:“不,这次去不一样。我要忘记曾经经历的一切,去了之后,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记得你。”   她说:“你不是担心你是半妖,我是常人,我会先离你而去吗?”   “是的,我担心你离我而去。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看看我把这个世界弄成什么样子了。人人换皮,人人自危。有人奉我如神明,有人恨我如瘟疫。我若留在这里,不仅会引火上身,还会殃及你。不如我学你们常人转世投胎,遗忘一切,从头再来。”他痛苦地说。   她说:“即使转世,也有现世报和来世报的说法,躲是躲不掉的,终究还在轮回里。再说了,皮囊术是你创造的不假,可让它泛滥的并不是你,你又何必都归结于自己身上?”   他说:“我何尝不知道现世报和来世报的说法?我何尝不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并没有想躲。我若‘转世’,遗忘一切,再多报应,也只是在我身上,不会牵连你。这是其一。其二,我已央求初九在我离去之后驱逐皮囊师,禁止所有人换皮削骨,还世界一个清净。若我还在这里,小十二和其他皮囊师们必定来求我。到那时,我又狠不了心。我若纵容他们,更多人会陷入苦难之中。”   她伸出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脸颊,怜惜地说:“我知道你彷徨纠结很久了,这让你痛不欲生。”   他肝胆俱裂。   “去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尽力不让你再想起以往的事情。即使我不这样待你,等我老去那一天,你也无法留住我,我之后也无法记住你。下一世无论爱与不爱,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能有一段共度的时光,总好过擦肩而过,我已知足。”她说。   他用力搂住她削薄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   她如受了伤的野鹿,在他怀中战栗不已。   鲤伴眼眶一热,要流出眼泪来。可是他的眼睛被小十二封上了,任凭自己多么想哭,可是没有一滴眼泪涌上来。   这时候,一阵紧张而杂乱的脚步声从巷道外面过去了。   小女矮人说:“那是医馆的人,他们已经发现鲤伴不见了。我们不能去我们住的地方了。”   屈寒山问:“那我们去哪里?”   鲤伴想叫他们去宫里,可是他说不出话。另外,没有皇后娘娘的允许,屈寒山和小女矮人要进宫有些困难。   “去雷屠夫家吧,我听人说,雷家以前跟太傅大人私交甚好,太傅大人救过雷家的人。现在我们送太傅大人的孙儿过去,他们应该不会袖手旁观。何况,鲤伴这一身的雪蚕丝,什么利器都割不断,雷家专门饲养雪蚕,或许有办法解开他身上的雪蚕丝。”小女矮人说。   屈寒山说:“太傅大人和雷家亲如一家我也听说过,不过那是好久以前了。再者,雷家鼎盛时期确实饲养了很多雪蚕,可是现在家破人亡,唯一留在皇城的雷家三公子沦落为一介屠夫,天天切肉剁骨,不一定能解开雪蚕丝。”   小女矮人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去试一试了。”   屈寒山一跺脚,说:“唉,那就听你的,去碰碰运气吧!”   鲤伴听到了屈寒山和小女矮人的对话,可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雷家三公子的印象。鲤伴心想,也许自己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雷家三公子尚未出生或者年纪太小了。   因此,鲤伴忍不住担忧已经沦为屠夫的雷家三公子会因为害怕而拒绝他们。那样的话,自己极可能再次落入小十二的手中。   屈寒山此时已经大汗淋漓,汗水不但浸透了他自己的衣服,还渗到了鲤伴的腰上。   屈寒山从巷道里走了出来,疲惫地说:“要是我有一双强劲的马腿多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鲤伴想起有一次小十二由一个人背着来到他的身边。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生病了?”   小十二哈哈大笑,说:“师父,我这是在骑马呢。”   他上看下看,不明就里。   小十二抓住那个人的后摆,往上提了一点,说:“师父,你往下看看。”   他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双马脚。马脚下面还垫了布鞋底,所以走路的时候没有嗒嗒的马蹄声。他吓得汗毛倒立,惊恐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给他换了一双腿,让他跑得快些。我想骑马,但是怕摔,所以让他背着我,既舒服,又跑得快。”小十二不以为意地说。   他刚要责备小十二,小十二又从身后拉出一个人来。那人肩膀两边分别挂了几枝荔枝。小十二得意扬扬地说:“师父,你以前教我摆弄植物也算没有白教,你看,我把荔枝的根嵌入了他的肉里,与他的血管盘根错节,让荔枝以他的血液为营养,开花结果。这样长出来的荔枝,里面的果肉是红的,吃起来如饮血一般。”   他又惊又怒,大声呵斥:“胡闹!胡闹!你这是违背天伦!要遭报应的!”   小十二嬉笑着说:“师父莫要生气,这些技艺若只是给人修修补补,那岂不跟裁缝差不多?师父淡泊名利,因为师父贵为太傅,不再需要这些。弟子我却不甘心只做裁缝,我要将师父的技艺发扬光大,流传万世!我要让他们感到惊喜,也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如果只为他们服务,他们会认为我是听人使唤的下人,如果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就会臣服于我。到那时候,我就不止是裁缝,不止是皮囊师,我是他们的救星,也是他们的主人!我是他们的神!”   “就是这里了。”小女矮人再次打断了鲤伴的回忆。   鲤伴回过神来,这才闻到油腻血腥的气味。   “雷公子,雷公子。”小女矮人一边敲门一边喊。   门轴转动的声音传入鲤伴的耳朵,接着,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哎,什么雷公子,别这样羞辱我。”那个男子说。   鲤伴心想,这应该就是雷家三公子了。雷家大小姐曾经贵为皇后娘娘,其弟却沦落为卖肉的屠夫。鲤伴心里感慨万千。   紧接着,雷家三公子发出一声惊叫。   鲤伴知道,雷家三公子是看到他了。忽然看到一个没有眼睛嘴巴的人,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大吃一惊。   “别叫,别叫!”屈寒山急忙说。   “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雷家三公子问。   小女矮人说:“可不可以先进去再说?”   雷家三公子断然拒绝。   “他身上缠着雪蚕丝,我若是让你们进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别人肯定认为是我雷家人作恶。不行。”雷家三公子说。   鲤伴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他能猜到,雷家三公子要关门谢客。   小女矮人急急地说:“他可是太傅大人的孙儿,刚来皇城就被人算计了。”   门轴停止了转动。   “太傅大人的孙儿?”雷家三公子狐疑地问。   “是啊是啊。”屈寒山说。   雷家三公子的脚步声朝鲤伴这边过来了。   听觉变得灵敏的鲤伴能听到雷家三公子的呼吸声。鲤伴非常担心。他都不记得雷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雷家三公子又怎么会对他有印象呢?   鲤伴感觉到雷家三公子正在打量他,想辨认他到底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孙儿。他甚至能感觉到雷家三公子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不定。他有些慌,即使此时他还有一张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向雷家三公子证明他就是太傅大人的孙儿。   “果然,”雷家三公子说,“我听母亲和姐姐说过太傅大人跟我们雷家的交情,如果他是太傅大人的后人,我自然义不容辞。可是我没跟太傅大人见过面,更不认识他的孙儿。你们随便抬一个人来,我也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孙儿啊。”   小女矮人为难了,问屈寒山:“这可怎么办?”   屈寒山说:“雷公子,凡是卖过身体部位的人对从他这里拿走肉和骨的皮囊师记忆深刻。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我们几个人跟了他好远,他才告诉我们,他是太傅大人的孙儿。我屈寒山对天发誓,我所说的话句句是真,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小女矮人连忙附和说:“对,对,我也可以做证。”   鲤伴心头一热。   雷家三公子却立即给鲤伴泼了一盆冷水。   “你们都是为了钱财连自己的身体部位都卖的人,若是有人设计陷害我,许诺你们重金,你们不会拒绝吧?你赌咒发誓得再厉害,我也是不敢相信的。当今皇后娘娘严禁皮囊之术,你们抬着一个合上了眼睛和嘴巴的人来,一看就是被皮囊师动了手脚的。你们这不是要栽赃给我吗?你们快走吧,不然我要大声叫喊,以证清白了。”雷家三公子谨慎地说。   被雷家三公子这么一说,屈寒山顿时萎靡了。   鲤伴都能感觉到屈寒山泄了气。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气从屈寒山的口鼻里呼出。平日里难以觉察的小动作,肩膀上的鲤伴几乎感同身受。   小女矮人也哑口无言。   鲤伴倒是理解雷家三公子。他在茶馆里看到乞讨的小矮人,又听土元一番话后,当时也觉得这些小矮人可怜又可恨,不值得同情,更不敢信任。他相信,在这座皇城里,许许多多的人都这么想。   “走吧,走吧!”雷家三公子催促说。   “怎么办?”屈寒山问。   小女矮人轻声说:“还能怎么办,我们走吧。”   “走到哪里去?”屈寒山问。   小女矮人说:“送回医馆吧,总好过落到皇后娘娘手里。毕竟他与医馆的人师徒一场,死也死得轻松点。皇后娘娘心狠手辣,死都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鲤伴着急不已,想要大喊让他们不要将他送回医馆,想要告诉他们送他到初九那里去。   可是他仍然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屈寒山听到鲤伴的声音,看到他奋力挣扎,不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地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了。”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鲤伴的耳边响起。   “别走!”那声音如一声炸雷。   炸雷刚过,雷家三公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   “土元叔叔?您怎么过来了?您不是离开皇城了吗?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给我打声招呼?”   小女矮人窃窃对屈寒山说:“这不是在茶馆里跟他坐一起的人吗?”   “是。不肯给我们钱的那个抠门的人!”屈寒山不高兴地说。   鲤伴大喜。   “三少爷,我来不来不重要,雷家的恩人来了你都不让进门,这就不大好了吧?我告诉你,我当初离开皇城,就是受了你大姐的嘱托去保护他的。”土元说。   “他……真的是恩公的孙儿?”雷家三公子问土元。   “当然了!别人骗你,本将军……本土元叔叔还能骗你?”土元说。   鲤伴想起土元要跟着离开桃源的时候说过他认识皇城里的人。没想到这个人就是雷家三公子。但土元说他是受了雷家大小姐的嘱托去桃源的,鲤伴并不清楚。   现在回头一想,那时候桃源风平浪静,表面安静祥和,可实际上身边有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楼上有狐仙和树枕,外面有初九的眼线,县城有小十二,暗处还有土元!   鲤伴终于想起了以前的土元。他记得贵为皇后娘娘的雷家大小姐跟他说过,她有一次回家省亲,见到年幼的弟弟跟着一下人捉泡酒用的地鳖虫,弟弟捉了一只,又嫌地鳖虫脏,要将它踩死。她见状急忙阻止。弟弟放了那只地鳖虫。不料得了生的地鳖虫不爬走,却将头对着她,像人一样跟她行礼表示感谢。弟弟惊喜地说:“姐姐,姐姐,看样子它知道你是皇后娘娘呢,居然行叩拜大礼!”她也觉得这只地鳖虫颇有灵智,又为了逗弟弟开心,便顺口说:“既然如此,就封它为一品大将军吧!”   此事雷家大小姐仅仅当作一个笑谈,无意之间顺口一说,当年太傅大人一笑而过,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土元倒是上心了,得了皇后娘娘的封赐,口口声声自称“本将军”。   鲤伴从未见过雷家大小姐说的那个弟弟,此时看来,这雷家三公子就是那个捉地鳖虫的弟弟了。   雷家三公子说:“既然有土元叔叔做证,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们快进来吧。”   屈寒山扛着鲤伴向土元哈腰道谢。   小女矮人惊喜地拍着巴掌说:“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屈寒山进门的时候,鲤伴的头和脚又在门上磕碰了好几下。   进了屋,屈寒山将鲤伴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鲤伴感觉这床下面软乎乎的,不像是穷苦人家垫的干稻草,也不像是一般人家垫的棉被。他猜想,这雷家三公子的床下面垫的应该也是雪蚕丝。   土元在床边懊悔地说:“都怪我,都怪我路上被人骗了。不然我和商陆就不会丢下他一个人了。”   屈寒山喘着气说:“我就说呢,在茶馆的时候看到你们在一起,怎么这会儿只见他一个人。你怎么会被人骗呢?”   土元说:“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对不对?她叫商陆。商陆来皇城是要找她爷爷的转世的。我们刚与鲤伴分开不久,就碰到一个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拉住商陆,说知道她来这里是找亲人的,并且他知道她的亲人在哪里。商陆一听,就跟着他走。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啊,只好跟着她。走了好远一段路,算命先生忽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不见了。我们这才醒悟过来,我们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于是,我们两人急忙赶到医馆,却发现医馆大白天的闭门谢客。这还用说?肯定是鲤伴进去被他们认出来抓住了。我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不敢冲进去,于是叫商陆回去,赶紧请皇后娘娘搬救兵。我就守在附近,静观其变。皇后娘娘来了之后,我稍稍放心,于是想着来雷家三公子这里叙叙旧,没想到碰到了你们!没想到你们把他救出来了!更没想到鲤伴变成了这个样子!”   鲤伴终于知道土元和商陆为什么没有跟他会面了。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初九突然驾临医馆了。   屈寒山说:“是我们告诉鲤伴怎么去医馆的。他进去不久,医馆就关门了。我见这势头不对呀,知道鲤伴要出事。幸亏我们身材矮小,容易躲开别人的目光。我跟她就偷偷进了医馆,趁着小十二他们去迎接皇后娘娘,把他扛了出来。”   土元向屈寒山道谢说:“太感谢你了,我没想到小十二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以为皇后娘娘自有办法,还优哉游哉地走到这里来了。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当年的皇后娘娘!当年我愚笨至极,虽然有了许多年的修行积累,但始终差那么一点点。要不是皇后娘娘开了金口玉言,封我为大将军,一下子提升了我的境界,我到现在恐怕还是在脏泥堆里爬来爬去的六足虫。”   屈寒山说:“现在还不到说谢不谢的时候,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跟死差不多了。”   小女矮人悲伤地说:“造的什么孽哟,这没眼睛没嘴巴的,还不如死的好呢。”   土元叹气说:“说的也是,这样子救出来等于没救一样。皇城里原来的皮囊师死的死,逃的逃了。能换皮削骨的,也就小十二一人。他不救鲤伴的话,没人救得了。”   鲤伴感觉手指愈加发烫,像是手背被淋了烧开的水,手心里握了烧红的木炭。他疼得扭动身躯,发出呜呜呜的叫唤声。   屈寒山以为是雪蚕丝让鲤伴不舒服,问雷家三公子:“你是雷家的人,这雪蚕丝你有没有办法解开?”   雷家三公子说:“这雪蚕丝刀割不烂,火烧不坏,常人拿它是没有办法的。但是我们雷家人自然有独特的办法。”   屈寒山欣喜地问:“什么办法?”   鲤伴听到脚步声响起,接着听到打开木箱盖的声音,心想应该是雷家三公子走到房屋的某个角落打开了木箱。那个木箱里应该藏着可以解开雪蚕丝的东西。可惜他此时没有了眼睛,无法看到木箱里有什么东西。由于习惯,鲤伴还是用力抬起头来,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   “咦……好恶心!”小女矮人发出嫌弃和畏惧的声音。   “这是不是传说中雷家独有的雪蚕?”屈寒山问。   雷家三公子的脚步声渐渐回来,他说:“是的,自从我家没落,我离开雷府之后,雪蚕也没有很好的地方安顿。我就把它放在这箱子里。这雪蚕不仅可以吐丝,还能吃丝。雪蚕丝坚韧无比,可是在雪蚕面前稀软如泥。”   脚步声在鲤伴身边停住。鲤伴猜想雷家三公子已经把雪蚕放在他身上了,可是雪蚕太轻,鲤伴感觉不到它。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身上的雪蚕丝松了一些,又松了一些。   屈寒山惊喜地说:“天哪,这雪蚕真是神奇!它软软乎乎,却比尖刀利刃还要厉害!”   小女矮人说:“当然了,这丝是它吐出来的,自然还得靠它弄断。”   雷家三公子说:“家父在世时曾说雪蚕丝是世上至坚之物,金石不可断,唯有世上至软之物可断。”   说话间,鲤伴身上的雪蚕丝纷纷断掉。   鲤伴的双手终于自由了。他急忙在自己的脸上摸索,嘴巴所在之处,此时平坦光滑,眼睛所在之处,如肉下软骨。   虽然他的手感觉烫得厉害,但是在嘴巴和眼睛处抚摸的时候,皮肤并没有感觉到热度。   土元见他摸索没有了的嘴巴和眼睛,急忙安抚说:“鲤伴,鲤伴,你别着急,皇后娘娘已经去了医馆,我们这就去告诉皇后娘娘你的状况,皇后娘娘会逼迫小十二将你的眼睛嘴巴还原的。”   屈寒山则幽幽地说:“要是你爷爷还在世就好了,他是小十二的师父,比小十二的技艺要高明,必定可以轻易将你还原。”   他们都还不知道鲤伴经历过什么。   鲤伴听了屈寒山的话,心想,我就是他的师父,我也记起了“前世”的许多事情,应该能将我的嘴巴和眼睛还原成以前的样子啊!   他的双手在平坦光滑的嘴巴处摸来抓去,希望能从那里找到一个可以撕拉的地方,将嘴巴像伤口一样揭开。可是他抓挠了好久,那地方就是一整张没有任何破绽的脸皮。   他并不能如愿地将嘴巴复原。   他几乎将嘴巴处的皮肤挠破抓烂。   土元一把抓住鲤伴的手,怜惜地说:“鲤伴,不要这样,你会把自己挠伤的。”   鲤伴哪里听得进土元的话?此时鲤伴内心的恐惧迸发了出来,他甩开土元的手,使劲抓挠嘴巴原来所在的地方,恨不能将手指抠到肉里去,生生掰出两瓣嘴唇来。   屈寒山说:“雷公子,你用雪蚕丝把他的手捆起来吧。”   鲤伴的手再次被抓住。紧接着,鲤伴感觉到手被雪蚕丝缠绕起来。   “哎哟,划伤他的手指了!”   说话的不是雷家三公子,却是旁边观看的小女矮人。   雷家三公子立即停止缠绕雪蚕丝,说:“这雪蚕丝又细又坚韧,是很容易伤到人的。我去找根麻绳来吧。”   鲤伴心想,小十二捆绑他的时候没有伤到他,是因为雪蚕丝与皮肤之间还隔着一层衣服。   鲤伴没有感觉到疼痛,还诧异这点小小的擦伤怎么会让他们停止用雪蚕丝绑住他。   过了一会儿,疼痛感才突如其来,越来越强烈。   没有多想,他下意识里将疼痛的那个手指往嘴里塞,想要吮吸之后止血。   手指一下戳到了皮肉。   虽然嘴巴已经不在了,但是他恍惚仍然尝到了一点儿血的咸味儿。   鲤伴一愣,难道血液是可以渗透皮肤的?   血越流越多。他能感觉到手指下面已经湿了一片,血也变得黏稠了许多,似乎要将手指和嘴巴部位的皮肉连接起来。这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象——倘若手指就放在这里,等血液结痂之后,说不定手指就真的和嘴巴长在一起了,就像它们原本应该在一起,此时愈合了一样。   忽然,他感觉到手指已经伸进了自己的皮肉里,自己的皮肉就像是春天的水田,而手指坚硬锋利如犁刀。   他再使了一些劲儿,手指就碰到了牙齿。   他记起来了。皮囊师在一般情况下是无法给自己做皮囊术的。不然的话,皮囊师就很容易伤到自己。皮囊师若要给自己换皮削骨,必须先将手指沾上自己的血,以血融肉,方能动自己的皮肉骨头。   这个记忆一出现,就如掘井人挖了好几丈深的土,终于一锄头下去,撞到了地下源泉,甘洌的水立即喷涌而出,压都压不住了。   皮囊术的记忆如泉水一般漫延,从他的大脑漫延到了胸口,又迅速漫延到了他的双手。   他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双手就顺着上下牙齿之间往右一拉,往左一推。嘴巴就如完整皮肉上的裂缝一样出现了。在嘴巴原来的位置,推拉十分容易。手指碰到嘴角原来的位置时,推拉稍稍变得艰难了一些。鲤伴立即停止动作,担心将嘴巴拉得太大。   小女矮人吓得大叫:“我的娘亲哪!他……他……他自己把嘴巴拉开了!”   鲤伴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那应该是小女矮人吓得站了起来,把椅子碰倒了。   接着,他又听到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那应该是屈寒山和土元他们也吓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挪动,使得椅子发出声音。   屈寒山惊讶地说:“这就是什么生什么,什么生什么,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吧?”   土元“啧”了一声,说:“你说什么呢,这叫龙生龙,凤生凤!这叫虎门无犬子!”   屈寒山连忙道歉说:“抱歉,前面的话我忘记了。”   土元大喊:“三少爷快来看!太傅大人显灵啦!”   鲤伴摸了摸嘴,觉得差不多了,又将流血不止的手伸向眼睛所在的位置。   有了刚才开嘴的经验,这一次鲤伴更加自信、更加娴熟,手指在眼睛部位轻轻一划,便如剥葡萄一般轻易将眼皮打开了,眼珠子如葡萄皮下的肉一样显露出来。鲤伴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强烈到什么都看不见的白光扑面而来,急忙举起刚刚打开眼皮的手,要挡住眼前的白光。   雷家三公子听到土元的喊声,没拿麻绳就奔了回来,恰好见到鲤伴打开眼皮的一幕。他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在了鲤伴跟前,然后脑袋如捣蒜一般往地上磕,嘴里不停地说:“恩公显灵了!恩公显灵了!”   屈寒山和小女矮人见状也跪了下来,朝鲤伴磕头。   土元见他们如此,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跪。他眼珠子转了转,自言自语说:“本将军是一品大将军,太傅大人也是一品。我们不相上下,不能行跪拜之礼。”   这话是既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跪着的人听的。   鲤伴眼前的白光弱了一些,见雷家三公子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急忙坐起身,下床来,将他们一一扶起。   “你们才是我的恩公。要不是你们,我早已消失在这世间了。快起来,快起来!”鲤伴愧疚地说。   待他们起身,鲤伴问雷家三公子:“你这里有没有马?”   雷家三公子点头说:“有。”   鲤伴大喜,说:“快快牵来,我要回宫中一趟,我朋友还等着我去救命。”   雷家三公子立即去后院牵了一匹马到门外。   土元怀疑地说:“我从未见过你骑马,你能骑吗?”   鲤伴跃身上马。   土元看得一愣一愣的。   鲤伴坐在马上,正要出发,又想起一事,于是低头跟他们说:“你们今天不要出门,不要跟外人说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当你们没救过我,我没到这里来过。我要给小十二一个措手不及。”   土元他们连忙点头。   小女矮人见鲤伴要走,忙说:“鲤伴,你脸上还有血迹,擦干了再去吧。”   雷家三公子急忙回屋里拿了一条半干半湿的毛巾来,递给鲤伴。   鲤伴接过,将脸和手擦拭干净,将毛巾还给雷家三公子,然后双腿往马肚子上一夹,大喝一声“驾”!   马儿便跑了起来。   雷家三公子转头问土元:“你不是说他没有骑过马吗?我看他这架势,是个骑术高手啊!”   土元一脸迷茫地望着鲤伴远去的背影,说:“我在桃源的时候倒是看过他骑水牛,哎,你说,骑牛跟骑马有什么区别吗?”   鲤伴耳朵依然灵敏,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想起以前在桃源骑牛的时候总喜欢大喊“驾”,养牛的老人便教他,赶牛的时候应该叫“起”而不是“驾”。他心想,看来有一些残留的记忆还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时常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他刚到皇城的时候,对皇城的街道非常陌生。而此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哪条街转到哪条街,然后怎么走到皇宫大门,了如指掌。甚至哪里有一条小道是捷径,他都清清楚楚。要不是骑着马,他就会走那条更快的小道。   很快他便到了皇宫大门。   他不假思索便要驱马进去。   门口的卫兵见他要闯,立即举起了刀戟,拦住他的去路。   鲤伴忘了,宫中不是谁都可以骑马进来的,他更忘了,自己不是当年赐骑马入宫的太傅大人。   守卫大门的士兵根本不认识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鲤伴心想,糟了,若是初九在宫中还好,或许可以托人带话进去求见。可她此时正在东市边上的医馆与小十二对峙。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让他进这个大门。进不了这个门,就救不了明尼。   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明尼是生是死。 第九章 三脸   虽然初九说过,明尼暂无性命之忧,但是鲤伴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他明白初九为什么要跟狐仙和树枕作对了,初九应该巴不得明尼毒发身亡,这样的话,他与狐仙之间就多了一个无法谅解的仇恨。这对初九来说是有利的。那么会算计别人的人,一定想到了这一点。   看到士兵举起刀戟的时候,他本想掉头去医馆,先找初九。但是想到初九的算计,他反而更加放不下心。   “各位军爷行行好,我是皇后娘娘特许进宫的,宫里有我的朋友急需我的救助。”鲤伴在马上拱手说。   为首的士兵威风凛凛地说:“既然是皇后娘娘特许,那应该有皇后娘娘的懿旨才是。”   鲤伴为难地说:“太过匆忙,没有懿旨,只有口谕。”   那士兵仰头大笑,说:“你以为这里是你家菜园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我在这里守卫多年,从未见过你,你居然信口雌黄,说是皇后娘娘派来的!给我拿下!”   后面的士兵一拥而上,将刀戟往马背上戳。   鲤伴急忙松了缰绳,抬起双手来接朝他刺来的刀戟。手指与刀戟所接触之处,刀戟弯曲变形,而手毫发无损。   其中一相对老态的士兵见状,惊恐地大喊:“太傅大人!这是太傅大人!”   其他士兵连连后退,虽然还举着刀戟,但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了。他们的刀戟或弯或折,如同软泥捏成,一碰就坏。   鲤伴也心中惊讶,虽然他记得以前有过类似的经历。一刺客袭击他,众多护卫抵抗不住,刺客一剑朝他刺来,他一把握住了剑身。剑身随即如蒿草一般被折弯。钢铁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更坚硬一些的骨头罢了。   鲤伴记起来了,这老态的士兵以前就是他的护卫之一。折弯刺客的剑时,他也在场。   为首的士兵年纪尚轻,听不懂那老态的士兵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从腰间拔出剑来,以命令的口吻说:“竟敢硬闯皇宫!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鲤伴溜下马来,想要解释。   结果士兵再次冲了上来。   鲤伴一个闪身,顺势往前跨出几步,抓住了士兵的手腕。他轻轻一捏,士兵的手腕便脱了节。   这些守门士兵拿的都是长兵器,近距离不好刺捅。鲤伴动作迅速,将几个士兵的手腕都捏了一遍。   刀戟纷纷从手中脱落,摔得咣当咣当响。   唯有那年老的士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首的士兵见部下手腕脱节,举着佩剑朝鲤伴刺来。   鲤伴伸出一只手抓住剑身一拽,将那士兵拽到近前,然后快速俯身,另一只手在他的两只膝盖上分别拧了两下。那士兵便如脱了线的木偶一样跌倒在地。他想爬起来,可是两只小腿已经不听使唤。剑落地,鲤伴握过的地方留下了明显的掌心纹。   鲤伴将他的膝盖骨拧开了。   其他士兵见状,更不敢靠近鲤伴了。   鲤伴对在地上爬行的为首士兵说:“军爷,实在抱歉,我确有重要的事情,等我办完了再来将你的骨头复原。”   说完,鲤伴再次飞身上马,往雷家大小姐曾经居住的地方去了。   到了庭院前,鲤伴翻身下马,直奔明尼所在的房间。   一个麻雀守卫着明尼,见鲤伴回来,既喜又惊地问:“皇后娘娘听说你被医馆的抓了,急急忙忙去了东市那边,你怎么又回来了?”   麻雀朝鲤伴身后望了又望,担忧地说:“你既然回来了,那皇后娘娘应该也回来了才是,怎么不见她?”   鲤伴懒得解释,解释起来太花时间。他快步走到明尼身边,摸了摸明尼的额头和鼻息。额头已凉,气若游丝。   再晚一点点,估计明尼的命就保不住了。   鲤伴立即给他换皮削骨,将中了毒的皮肉削去,将发了黑的骨头刮去。   麻雀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问:“你已经记起以前的事情了?”   鲤伴不得不感叹这个麻雀的智慧,他想起胡子金以前跟他说:“我们这些没有人身的生灵,很多事情比你们人看得清楚通透,只是我们同类大部分说不出来。”   这麻雀能说话,就说出来了。而屈寒山他们还认为是太傅大人显灵。   不一会儿,鲤伴就将明尼脸上的伤治好了。只是明尼看起来比之前要瘦了许多。因为他脸上少了一些肉和骨头。   “辛苦你继续看护他,直到我们回来。”鲤伴嘱托麻雀说。   麻雀点头。   鲤伴疾步出了庭院,又跨身上马,往皇宫大门走。   他正要穿过大门,忽然听得脚底下有人大喊:“太傅大人,你说了要将我的骨头复原的,说话可算数?”   鲤伴这才想起那些守门的士兵。刚才他思绪漫飞,对眼前的所有事物视若无睹。这里的路他已经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出去了。   但是听到喊声,鲤伴立即勒住马头。   他下了马,那些手腕脱节的士兵再看他时已经没有了凶悍之气。尤其那为首的士兵心服口服地说:“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太傅大人转世。想来那晚皇后娘娘的马车入宫,您是一起进来的。那晚就是我放行的。”   鲤伴瞥了一眼那位毫发无损的年老士兵。年老士兵连忙哈腰点头。看来他已经将当年太傅大人捉拿刺客的景象讲给其他士兵听了。为首的士兵联想到皇后娘娘半夜驱马车回宫,就明白鲤伴的身份了。   也多亏了这位年老士兵,不然的话,为首的士兵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搬了救兵来对鲤伴围追堵截。这时候想出宫门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想到这些,鲤伴向这位年老士兵施礼道谢。   年老士兵惶恐不安,急忙跪地,说:“受不起!受不起!您贵为太傅,官居一品,我一无名小卒,怎敢受此大礼!”   鲤伴忙将他扶起来,说:“太傅大人是太傅大人,我是我,我并无官职在身,您受得起。”   年老士兵说:“兄弟们刚才不知道您的来头,无意冒犯,现在他们知错了,辛苦您将他们复原吧!”   鲤伴点头,走到那些士兵身边,将他们一一复原。   为首的士兵试着走了两步,高兴地说:“以前听家父说过皇城有一只三脸怪,我一直不信,没想到今天遇到了。”   三脸怪?鲤伴听不懂他说的什么。   那士兵说:“家父曾说以前皇城常见一种怪物,名叫三脸怪。这种怪物的脾气非常难以捉摸,又喜欢恶作剧。它生气的时候,就会出来作弄人。它先将人绊倒,让人摔一跤,然后在人身上划一刀,划得很深,让人很疼,紧接着它会在伤口上敷药,那药非常厉害,一敷上去,伤口立即愈合。”   鲤伴问:“世上还有这样的怪物?”   那士兵深信不疑地点头,说:“如果有人在路上摔了一跤,感觉身上某处疼得厉害,但是检查一遍发现身上没有受一点伤,那他就很可能遇到三脸怪了。以前我根本不相信家父的话,现在遇到你,我相信了。”   鲤伴自嘲地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只三脸怪咯?可是我没有立即让你好起来。”   那士兵说:“你是速度慢了一点的三脸怪。”   鲤伴一想,这士兵说得也对,他倒下了,膝盖骨被卸下,现在又恢复原样,对他来说,可不是遇到了一只三脸怪一样?   但是鲤伴心里很清楚,这个皇城里不曾有过三脸怪。或许这位士兵的父亲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过那不是三脸怪,而是一些皮囊师里的败类。有的皮囊师不想从屈寒山那样的人那里买皮肉,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财,他们宁可去大街上偷别人的皮肉。这种皮囊师的手法特别快,见到了合适偷窃的人,便故意上前将其绊倒,然后迅速以皮囊术切开皮肤,偷取他们需要的部位,然后迅速以皮囊术将伤口修复如初。这导致皇城里很多看似健全的人其实不健全。这也是太傅大人当年狠下心来要禁止所有皮囊术的重要原因之一。   鲤伴试探地问:“令尊遇到过三脸怪?”   那士兵说:“据家父说,他遇到过好几次。”   “好几次?”鲤伴担忧地问。   “是啊。可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相信他。”那士兵说。   “遇到之后有没有变化?”鲤伴问。   那士兵勉强一笑,说:“忘事,每遇一次,便忘记一些事情,最开始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笔砚,便问我,这笔砚是哪里来的。他用了十多年的笔砚,他不记得了。后来,他忘记街坊邻居的名字,见了人不知道如何行礼、如何称呼,像哑巴一样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人家。再后来,他忘记我母亲了,但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这让他十分困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又想,怎么都想不通。后来他说,可能是三脸怪把他的记忆吃掉了。”   鲤伴叹息不已。他父亲每被皮囊师偷走一次皮肉,就会忘记一些相关的事情。而他父亲将此事归罪于三脸怪的身上。   “那令尊现在可好?”鲤伴问。   那士兵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后来他可能忘记了回家的路,没有回来过了。”   鲤伴愧疚不已。   “那你恨三脸怪吗?”鲤伴问。   那士兵说:“当然,可是我更恨我自己。”   “为什么?”鲤伴问。   “我当初应该选择相信他的。”那士兵说。   鲤伴不知该如何回话。   那位年老士兵对鲤伴说:“我看你来时匆匆,应该还有急事要办,我们现在都复原了,你就去忙你的吧。”   鲤伴点头,骑上马往医馆赶去。   赶到医馆,鲤伴发现这里已经是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得很。皇后娘娘是带着军队来的。鲤伴从外面的情况来看,约莫有一千人,将医馆围得水泄不通。佩剑的人剑已出鞘,持弓的人箭在弦上。只等一声命令,数百支箭就要射进去,将医馆里的人射成刺猬;数百精兵强将就要冲进去,将医馆里的人剁成肉酱。   鲤伴心中一慌,狐仙和树枕还在医馆里。   鲤伴清楚,目前将士们还没有发起冲击,是因为初九还以为他在小十二的手里。显然,小十二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不敢对皇后娘娘说他已经不在医馆了。也或者,小十二还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筹码已经被小矮人偷走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铺洒在整个皇城。一箭未发,皇城已经是血流成河。   鲤伴本想驱马闯入,但一看到这架势,就知道自己绝不能露面。   初九以前故意留下小十二的性命,也让狐仙和树枕困居小楼,偏安一隅。那都是碍于太傅大人。鲤伴此时已能猜到,当年桃源被千军万马围困,必定是初九所为,而最后将士退走,也极可能是因为初九怕伤及刚刚“转世”的他。   倘若让初九知道他已经摆脱了小十二,她必定立即下令将医馆里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如今初九的所有主要敌人都在这危若累卵的医馆里了。她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可是自己若不露面,那怎么救出狐仙和树枕?又怎么让这些如凶神恶煞一般的将士退走?   鲤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下了马,将马拴在街边的一棵树上,正要走,回头一看那绳结,又担心别人趁他不在将马偷走,于是回到树下,双手抓起那缰绳,一捏一撸,绳结就不见了,绳子打结的地方融为一体,成了真正的“死结”。   然后,他绕着医馆走了一圈,到处是士兵,到处是围着看热闹的人。   鲤伴不是没有想过改头换面混进去。他已经有了这个能力。可是眼前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不像皇宫大门那里只有几个士兵。就算有三头六臂,他也对付不了一千多个人。   正在他心急如焚又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鲤伴回头一看,大吃一惊。   “你是……”   “不要说话,这里人多耳杂。”那人将他拉到偏僻一些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这里?”鲤伴惊讶地问。   那人说:“我曾经许诺过,拿了檵木发簪的人只要呼唤我三声,我就会帮他做任何事情。”   来者是曾用签筒骗他的那位算命老翁。   鲤伴更加迷惑,说:“我没有拿你的檵木发簪,更没有呼唤你。”   老翁微笑说:“是的,你没有,是你的朋友唤我出来的。他担心你,可是他自己大病初愈,起不了身,于是唤了我来帮你。”   鲤伴心头一热。   “你也帮不了我,你看看这些士兵,把医馆围成了铁桶。”鲤伴指着围困医馆的士兵说。   老翁回头看了看那些站得笔挺威风凛凛的士兵,笑着说:“你可听说过火牛阵?”   “当然听说过。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冲撞进去?”鲤伴说。   别说火牛阵了,就是发了狂的牛,鲤伴相信三四只老虎都害怕。鲤伴在桃源的时候见过一头发了狂的牛将一户人家的墙壁撞了一个窟窿。桃源的老人说,如果遇见了发狂的牛,不要惊慌,只要迅速拐个弯就能躲避,因为发狂的牛是走直路的。   “可是……你能随随便便就发狂吗?”鲤伴问。   老翁说:“这个简单,你去偷一件新娘的衣服来,在我面前晃一晃,我就能带着你冲破这些阻碍。”   鲤伴这才想起来,红色的东西容易让牛发狂。   于是,他去附近人家走了一圈,偷了一件红色衣服,又顺手拿了一根竹竿。回来途中,他又偷了一身衣服换上。   回到老翁那里的时候,鲤伴发现老翁不见了,那里站着一头牛,牛的角弯成了一把巨弓,比他在古书里看到的射太阳的后羿手里的弓还要霸道野蛮。   牛背如山。鲤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去。   上了牛背之后,鲤伴将红色衣服的袖子系在竹竿一端,然后将红色衣服在牛的眼前垂下挥动。   “哞——”   牛吼叫一声,声如巨雷。   附近的人听到牛的叫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头牛已经低下了头,将牛角立起,牛蹄频繁踩地,像一支随时要离弦的箭。   前面的人纷纷互相提醒,让出一条道来。   鲤伴匍匐在牛背上,以手摸脸,手过之处,面相大改。手离开脸,他就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他又捏了捏喉咙,然后大叫一声:“起!”他的声音跟雷家三公子一模一样。   牛撒开四蹄,朝围墙一样的士兵冲撞过去。   士兵们毫无防备,一下子就被牛冲出了一个缺口。被撞到的士兵倒在地上哭爹叫娘。   鲤伴手里的竹竿也被撞断了,红色衣服掉落在地上。   其他士兵自知拦不住,也不敢以身涉险,只能像一群苍蝇一般在牛屁股后面追喊,虚张声势。   牛不理会身后的叫喊,笔直往前,撞开了医馆的大门。   这时候,鲤伴看到了医馆里面的情况。   初九带着两个麻雀还有十多位身披重甲的侍卫站立一方,与之相对的有小十二、狐仙、树枕、雷家二小姐以及十来位惶恐不安的皮囊师门徒。   鲤伴怕撞到他们,在牛背上大喊:“哇!哇!哇!”这是命令牛停止前进的口令。   可是发了狂的牛置若罔闻,仍然笔直往前冲。   前方的人纷纷躲避,唯有树枕呆立原地,惊讶地看着牛背上一副雷家三公子模样的鲤伴。   雷家二小姐也看到了他,异常诧异。她想不到她的弟弟会来这个场合。正是由于她出了神,树枕的傀儡身子没人操控,树枕就像木头人一样无法动弹,无法避开发了狂的牛。   “快让开!”鲤伴大喊,几乎将喉咙喊破。   树枕仍然没有挪动半步,眼睛直直地看着喊到失声的鲤伴。她的神情中只有惊讶,没有恐惧。   鲤伴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牛角撞翻树枕的傀儡身子,树枕的五脏六腑泼洒出来的样子。她就像是一只酒杯里的酒,被人打翻了。   “如果我死了,你还爱我吗?”   鲤伴的脑子里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声音。那是有些撒娇又有些认真的声音。那是树枕的声音。   骑在牛背上的他看着即将撞到的树枕,看着她的嘴唇,以为是她说出来的,可是她只瞪大了眼睛,嘴没有动。   此时的他与树枕只有四五丈的距离,牛的四蹄还在飞奔,可是他感觉一切都慢了下来,明明是瞬息之间,却如一炷香那么久。   “爱。”他回答。   他怀中温暖,因为她在怀中。   “可是我都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了,你还爱我?”她问。   她的问题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小孩说出来的,荒诞不经,却又深思熟虑。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说。   “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爱?”她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双眼清澈如溪水。   “你和我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爱是存在的。”他说。   她的眼中满是迷惑。   他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反问她:“你爱我吗?”   她坚定地点头。   “那我问你,你是爱我的哪部分呢?眼睛?鼻子?手?还是其他?”他接着问。   她回答说:“你这个人啊,不分眼睛鼻子手还是其他。我爱你这个人。”   他问:“那如果我这双手没有了,我还是我吗?”   她在他怀里晃晃身子,说:“不许你这么说。”   “我就打个比方。你说,没有双手的我,还是不是我,还是不是你爱的那个我?”他问。   她顺从地说:“你当然还是你,我还是爱你。”   他问:“如果我的双脚也没有了,我还是我吗?你还爱吗?”   她说:“当然啊。”   他问:“如果我的身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脑袋,但是这个脑袋还能说话,还能听见,我还是我吗?你还爱吗?”   她说:“只有一个脑袋还怎么说话怎么听见?”   他轻轻地说:“我说了,这是打比方。”   她说:“爱,哪怕你真的变成了这样,我也会爱你。”   他问:“如果这个脑袋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根头发,不能说话,不能听见呢?”   她流下泪来,仿佛真的要与他告别,忧伤地说:“即使你只剩下一根头发,那也是你,我仍然爱你。”   他又笑了,将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地说:“你看,你和我都是不存在的,只有爱是存在的。你我都是虚幻,唯有爱真实。”   她似有所悟,又更加迷茫。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星空,星空给人以启示,也给人以迷茫。   忽然之间,这片星空晃动起来,仿佛地震山摇。   接着,他听到了一片叫喊声。   “天哪!天哪!天哪!”   他清楚地从一片叫喊声中听到了雷家二小姐的声音。   他缓过神来,看到树枕被牛角撞得支离破碎。树枕的脑袋腾空而起,内脏飞了出来,傀儡身子裂开,四肢已然断掉。   牛蹄踩在了假肢上,假肢发出“嘎吱”的断裂声。假肢一滚,牛蹄就打滑了。牛站立不住,猛地摔倒在地,将背上的鲤伴甩了出去。   刚刚落地的鲤伴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跑到一个角落,那个角落里有一个大花瓶。他极其艰难地抱起那个大花瓶,走到树枕被撞的地方,要将散落的树枕一点一点捡起来。   树枕落在地上的脑袋痛苦地说:“算了吧,我已经没救了。”   狐仙他们被这一幕惊呆,竟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鲤伴急忙将她的脑袋捧起,放在花瓶口上,自责而又痛苦地说:“不,不,不是这样的!”   树枕虚弱地说:“我知道你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说不出话了。   鲤伴知道,刚才树枕看出了他是谁。但是他不知道树枕是因为真的说不出话了,还是因为怕让他露馅,才没将他的名字说出来。   鲤伴抱住她的头,号啕大哭。   小十二一时摸不清状况,看着雷家二小姐,问:“这不是你弟弟吗?他怎么来这里了?”   初九认识雷家三公子,也认识那头牛,忍不住询问身边的麻雀:“雷家的人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麻雀惶恐回答:“我也不知道。”   雷家二小姐冲上来狠狠地打了鲤伴一个耳光,大骂:“你来这里干什么?你闯大祸了,知道吗?谁叫你来的!”   皮囊师门徒们和初九的随从见了这场面,都两股战战。要不是小十二和初九在这里,他们恐怕早已吓得撒腿就跑了。   唯有狐仙难得平静,仿佛碰巧路过这里的看客。   鲤伴哪里还顾得上身边的人,他痛哭不已,恨不能自我了断。   雷家二小姐打了鲤伴之后,立即感觉到不对劲。她与弟弟是何等亲密的关系,仅仅容貌上跟她弟弟一样是蒙骗不了她的。但她毕竟是经历了许多场面的人,当年她操控堂妹魅惑皇帝陛下的时候,当年姐姐被初九逼上绝路的时候,她的隐忍使得她活了下来。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弟弟时,她没有一丝慌乱。   “错误已经犯下,哭有什么用?你来都来了,就不要忘了来这里的目的。”雷家二小姐抓住鲤伴的胳膊说。   她暗暗用指甲掐了他。   雷家二小姐点醒了鲤伴。鲤伴醒悟过来,他已经记起了“前世”所有的事情,双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倘若能将满地都是的树枕重新装进花瓶里带走,或许树枕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此时他露出了破绽,小十二和初九都不会让他顺利将树枕和狐仙他们救走。   “是鲤伴让我来这里救你们出去的,没想到我刚进来就把她撞成这样了!二姐,我对不起他呀!”鲤伴哭着说。   初九听到鲤伴这么说,诧异地问:“鲤伴叫你来这里的?他不是在小十二手里吗?”   小十二慌了,却强装镇定,呵斥鲤伴说:“雷公子,你说什么胡话呢?鲤伴就在医馆里,被我封了眼睛和嘴巴,怎么会叫你来这里?我看你是被树枕吓傻了!来人,给我把他带走!”   初九给随从一个眼色,两个重甲将士上前护住鲤伴,不让皮囊师门徒触碰到他。   初九慢条斯理地问鲤伴:“雷公子,你说是鲤伴让你来的,可是他说鲤伴不但在这里,还被封了眼睛和嘴巴。你倒是说说看,我该相信谁呢?”   鲤伴央求说:“皇后娘娘,能不能先让我把树枕放进花瓶里再说?”   初九摇了摇头,嘴角弯出一丝笑意,说:“她躲在桃源的小楼上的时候,我就想打破她的花瓶。现在你把她撞坏了,这是我盼都盼不到却偏偏发生的事情,真是天助我也。我怎么可能违背天意,让你把她重新放回花瓶里呢?”   小十二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雷公子怎么愈发愚笨了?她想杀了树枕,又怕鲤伴记恨。你刚好帮了她这个忙,她怎么会答应你?”   初九仰天大笑,笑声凄厉,然后说:“小十二,这么些年没见,你倒是愈发聪明了。你跟我说这说那,就是不让我看到鲤伴。我想……雷公子说的话该不会是真的吧?”   小十二“哼”了一声,说:“皇后娘娘,您说以我妹妹交换,我到现在也没见到我妹妹。您的承诺……不会是假的吧?”   初九朝麻雀一挥手,一个麻雀匆匆出去,拉扯着一个头上戴了麻布袋的女孩进来。   “这就是你妹妹。”初九一边说一边走到那个女孩身边。   鲤伴觉得那个女孩的身影非常熟悉。   小十二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你让我看看是不是她!”小十二大喊。   初九邪魅一笑,说:“不着急看。何况我早已让皮囊师给她换皮削骨改头换面,你认不出来了。现在,该你让我看看鲤伴是不是还在你这里了。”   小十二后退几步,居然毫不畏惧地说:“皇后娘娘稍候,我亲自带他出来!”   说完,小十二领着几个皮囊师门徒往身后的小门里去了。   鲤伴一惊。他明明已经逃出来又回到这里了,小十二为何看起来还是如此自信?初九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小十二交不出她要的人的话,小十二他们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不一会儿,小十二从小门出来,他身后的皮囊师门徒果然抬着一个人。那人浑身缠满了雪蚕丝,不断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再近一些,鲤伴就看到那人脸上已然没有了眼睛和嘴巴,不仅如此,脸皮被揉得不成人样,满是皱褶,几乎变成了一个刚出笼的包子。   鲤伴瞬间明白了。小十二之所以拖延时间,是要弄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人质来迷惑初九。雪蚕丝缠身,就看不出那人的身形和衣着;面部被揉坏,就辨认不出那人到底是谁。   鲤伴忽然想起他还没有看见商陆,再看那戴着麻布袋的女孩,立刻明白了初九的诡计。她是从商陆那里得知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必定没有时间先找到小十二的妹妹,于是让商陆装作小十二的妹妹来蒙骗小十二。   初九和小十二,要以假的妹妹来换取假的鲤伴。   初九瞥了一眼假的鲤伴,说:“你若是真心交换,就先将他复原成原来的样子,不然,我领了他回去,他无目无口,过不了几日就会死去。”   小十二一笑,说:“说句冒犯皇后娘娘的话,谁不知道您的手段?我若是将他复原,再交还于您,您这围住医馆的将士们还能让我们出去?恐怕到时候我们都会沦为刀下鬼斧下泥吧?”   初九笑得浑身发抖。   小十二说:“我们交换完毕,您先放我们出皇城。皇城之外,我再给您将他恢复原来模样。”   初九变换脸色,冷冷地说:“小十二,我若想置你于死地,你早就魂归西天了,我何必等到今天!”   小十二毫不退让,说:“皇后娘娘此言差矣!您当初不害我性命,是因为我还有用。我一心追随树枕,如影随形,且广收门徒,耳目众多,能轻易追踪树枕。你放了我,便是要跟着我找到树枕的藏身之地。后来你跟踪我找到桃源,却临时退兵,是因为白先生告诉了你,太傅大人‘转世’就在那里。你怕误杀‘转世’的太傅大人,才留他们到现在。可惜啊可惜,那时太傅大人已经遗忘一切,你分辨不出桃源的哪个小孩是真正的太傅大人‘转世’,只得安插暗线在桃源,频繁试探。归根结底,您的目标是太傅大人。现在你我都知道,太傅大人的‘转世’就是鲤伴,且鲤伴已经在您掌控的皇城,在您面前了。我们这些人对您来说还有什么用?是的,您若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们早就魂归西天了。但我们尚有用处的时候,您不会急于杀死我们。而今我们没有用处了,您也绝不会留我们活口。”   小十二环顾一周,叹息说:“就连这个人人皆知是皮囊师门徒所办的医馆,您也留到了今天,皆是因为您还有用处。而皇城之人以为皇后娘娘人性尚存,心怀慈悲。”   初九惨然一笑,说:“太傅大人所记所念之人都该消失,这样,他才会将所有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小十二为之一颤,说:“听人说皇后娘娘还姓雷的时候,您为了获得皇帝陛下的独宠就说过‘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话,而今您为了太傅大人,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初九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懂得我的心思?自始至终,我只求他一人的陪伴。当年说‘我花开后百花杀’,不过是为了让太傅大人知道,我初九不是没人喜欢而求他垂怜。后来杀掉所有皮囊师罢黜雷姓皇后娘娘……”   初九看了一眼鲤伴怀里的脑袋,继续说:“以及对她如此,都是为了让他专注于我。我不是不能获得他的青睐,而是他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些人都消失之后,我岂不是他最为青睐的人?现在,我就要成功了……哈哈哈哈……”   “够了!”鲤伴大喝一声。   初九和小十二都没有想到“雷公子”此时会有这般表现,都朝他看来。   “你杀再多的人,太傅大人也绝不会倾心于你的!即使太傅大人忘记了一切,他还是会等到树枕出现才知道最爱的人是谁!即使树枕死了,他仍然会记着她。一个如磐石,从无转移;一个如蒲苇,难以断绝!这世不能相见,就会等到下一世!下一世不能,就会等下下世!就算他们不存在,那份爱仍然存在!”鲤伴紧紧搂住树枕的头说。   初九指着散落在地上的肠子,轻蔑地说:“是吗?他会喜欢这满地的肠子?还是你手里那个头颅?好可惜,即使他喜欢满地的肠子和你手里的头颅,肠子和头颅也会腐烂,变成尘土。可是她的身子还在,并且在我这里!”   初九举起手来,面带微笑地说:“这是他心爱的人的手,下面是他心爱的人的脚。树枕没有了,但她的记忆还留存在我的身上。初九就是树枕,树枕就是初九。你说说看,他怎么会……怎么能不倾心于我呢?”   雷家二小姐忍不住插言说:“原来你当初那样对待树枕,是为了这个目的!”   初九哈哈大笑,然后声音阴森地说:“谁都知道,我初九从来不做无用之事!既然我不能成为他眷恋的那个人,那我就让她与我合二为一!他若仍然爱着树枕,就不得不爱我!”   鲤伴怔住了。他没想到初九竟然是这样考虑的。   不过初九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树枕散落的五脏如果等待太久,可能再放回花瓶里也不能使得树枕像以前那样了,就像是从水缸里泼出来的小鱼,若是在地上太久了,再放回水缸也不能挽救小鱼的性命。   这么一想,鲤伴立即重新抱来大花瓶,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往花瓶里塞。   初九见状,从身边随从的腰间拔出一把剑来,朝花瓶扔去。不偏不倚,刚好将花瓶打得稀碎。   小十二叹了一口气,对鲤伴说:“不要捡了,没有用了。”   初九冷笑一声,说:“小十二,咱们还交不交换了?你要知道,我只是不想伤到他,不然的话,我生抢也能抢过来。”   小十二说:“当然交换。小的们,把鲤伴送过去。你们不要担心,皇后娘娘若想让他复原,还得留着我们的性命。”   皮囊师门徒抬着那个浑身缠满雪蚕丝、面目全非的人,送到初九跟前。   初九一扬手,几个重甲兵接了手,将那人抬到外面去了。   小十二召集身边所有的皮囊师门徒,以雪蚕丝将他们的脖子一个接一个缠住。   “师父,您这是……”   有个门徒不理解小十二为什么这么做。   小十二说:“我要保证你们所有人一起出去,一个都不落下。我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门徒感激得掉泪,一动不动地让小十二将雪蚕丝缠在脖子上。   初九嘴角一抽,说:“没想到你小十二还挺讲情义的。我要杀也是杀你,这些人我还懒得动手呢。”   小十二扯下腰间的布带,缠在手上,然后将雪蚕丝绕在手掌上。他突然奋力一拉,猝不及防又束手无策的门徒们的脑袋便如藤上的南瓜一样纷纷落地。   血溅得到处都是。   狐仙呆了。雷家二小姐呆了。鲤伴呆了。就连心狠手辣的初九都呆了。   “你……”   初九指着小十二,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满脸是血的小十二邪魅地笑了,说:“现在我是最后一个皮囊师了。除了我,没人能帮你将鲤伴的眼睛和嘴巴打开。你现在就是能杀了我,也不敢杀了!”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现在该把妹妹还给我了吧?”小十二看着脑袋上戴着麻布袋的商陆说。   鲤伴在初九脸上看到了一掠而过的犹豫。   他知道,现在轮到初九犯难了。她若是将商陆放过去,小十二揭开麻布袋就知道这个女孩不是他妹妹。就像雷家二小姐一眼认出鲤伴不是她弟弟一样。小十二深得太傅大人的真传,碰一碰商陆的骨头,就知道这副骨架是不是他妹妹的。   小十二一旦认出商陆,商陆必定没有活路。当然,初九并不在乎商陆的安危,但是她让小十二打开假鲤伴的嘴巴和眼睛的计划也将失败。   小十二也看出了初九的犹豫,狐疑地说:“莫非你还想使诈?”   初九一挥手,对随从说:“将他妹妹送过去!”   “不要!”鲤伴忍不住大喊。   初九侧头看了鲤伴一眼,冷冰冰地说:“关你什么事?”   鲤伴想推开面前的重甲将士,可是重甲将士如山一般推不动。他大声说:“你明知道送她过去等于送进鬼门关,为什么还要送过去?”   他不愿看到无辜的商陆因此命丧黄泉。她是来找她爷爷的,却因为帮助他而要丢掉自己的性命。   他当年离开皇城,忘记一切,就是不想再有人因为他而陷入苦海。   机灵的小十二一下子就明白了真相。   “她不是我妹妹?!”小十二瞪着眼睛看着初九。   初九心虚地退了一步,立即又掩饰地笑了笑,说:“怎么可能?”   初九使了一个眼色,身披重甲的将士押着商陆走向小十二。   商陆意识到不对劲了,扭动身子,试图反抗,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鲤伴明白了。初九见商陆跟他走得亲近,担心记起一切的太傅大人没了树枕,还有商陆相伴。因此,她要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消灭,以绝后患。鲤伴为初九想了无数个其他可以推脱的理由,但是唯有这个理由符合初九的性情。   小十二已然发觉异样。但他或许还心存最后一点幻想,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商陆靠近。   “不要!她不是你妹妹!你妹妹不在这里!她在桃源!”鲤伴拼命地喊。   一想到小十二碰到商陆的骨头就会知道她不是他妹妹,鲤伴就想起了自己在桃源的时候曾经碰到过映荷的妈妈的手。那时候他就觉得这双手与别人的手不同,软绵如无骨。那时候他只觉得奇怪,并无其他想法。现在他却记起二十年前无意间碰到过小十二的妹妹的手。他诧异地说:“你哥哥骨若精钢,我才选他做了我的关门徒弟,没想到你的骨头跟你哥哥完全不一样!”小十二的妹妹说:“太傅大人,若不是我软若无骨,雷家二小姐怎么会选我跳《绿腰》呢?”   此番景象一浮现,鲤伴又想起先帝在位时最喜欢看软舞《绿腰》,其中主舞女子必须柔软至极,才能跳出《绿腰》的轻盈阴柔。正是司仪雷家二小姐在数千舞女中挑选了小十二的妹妹在御前表演。正因如此,初九尚未得宠时就极其嫉恨小十二的妹妹。后来,初九将她换皮削骨,变换模样,送到了远在海岛的异国他乡。太傅大人得知此事,暗暗派人将她接回,安置在桃源照看周全。那时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这才明白,所谓的忘记只是一时的记不起。以往的人和事如糖果一般存在一个盒子里,时间一久,便以为那些糖果已经不存在了,某天偶尔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盒子,才发现那些东西还在这里,顺而记起糖果的味道以及存放糖果那一天的天气和当时的心情。   “在桃源?我在那个县城待了那么久,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小十二不相信鲤伴的话。   “你一直在皇城,又怎么知道桃源的事情?”小十二问。   雷家二小姐担心假弟弟露馅,立即站出来说:“谁还没有一两个眼线?你在巴陵县城多年,我又何尝不是?”   雷家二小姐的话及时打消了小十二的疑虑。雷家二小姐在巴陵县城经营水仙楼多年,一如他的医馆,甚至比他在巴陵县城驻扎的时间还要长。雷家姐弟之间互通有无,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是小十二不相信雷家二小姐了。仗着自己是皇城里最后一个皮囊师,初九不敢拿他怎么样,他大步走到鲤伴跟前,隔着两个重甲将士对着鲤伴问:“你既然说我妹妹在桃源,那你说,皇后娘娘带来的这个人是谁?”   “是……我也不知道是谁。”鲤伴差点着了小十二的道,将商陆的名字说出来。   虽然小十二不会相信他的师父恢复了记忆,将自己的眼睛鼻子复原了,又变成了雷家三公子的模样,但是如果鲤伴说出商陆的名字,小十二还是有可能想到这一层。   毕竟跟商陆很熟的人屈指可数。   初九也对突然闯进来的鲤伴感到迷惑,一时之间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也想试探一下,所以并没有打断小十二,而是让小十二帮她试探。   小十二低下头,一边解开手上被血水浸透的布条,一边问:“看你刚才的样子,非常在意树枕,应该是太傅大人那一边的人;可你又揭穿皇后娘娘,说那不是我妹妹,让我觉得你又是向着我这一边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毋庸置疑,这也是初九想问的话。   同时,鲤伴也知道,小十二解开布条是在威胁他。这个动作潜在的含义是,如果回答不能使他满意,他就会用那双“女娲之手”将回答问题的人捏成肉球。   雷家二小姐看出了小十二的心思,着急地说:“我说了,他是我弟弟!”   小十二摇头微笑。他的脸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是刚才那些皮囊师门徒溅上的,可是看起来就像他自己的脸在冒血。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就像是他自己的手被割伤了一样。   “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让你变得你自己也认不出来!你知道的,皇后娘娘身后虽有千军万马,但是她现在不敢动我一根毫毛。”小十二不无得意地说。   鲤伴清楚,现在还不是亮明身份的时候。雷家二小姐和狐仙还在这里。树枕的头颅还在这里。   鲤伴要让初九觉得一切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急可缓。若是她知道眼前的雷家三公子就是鲤伴,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杀害小十二,狐仙他们也就难以幸免于难。   看到小十二离自己越来越近,并且那双“女娲之手”似乎要在他身上捏一把,让他尝尝皮囊师的厉害,鲤伴计上心来。   鲤伴打算故意激怒小十二,让小十二主动伸出双手,然后出其不意反而抓住小十二的双手,将他双手的手腕脱节,一如刚才在皇宫门口对待那些士兵一样。这样,小十二就变成没有牙的老虎、没有毒的蛇,没了威胁。   只要控制住小十二,再与初九讨价还价,放狐仙和雷家二小姐以及商陆出去,最后亮明身份,就万事大吉了。鲤伴在心里这么盘算着。   小十二见鲤伴半天不吭声,用手指戳了一下鲤伴的锁骨,阴阳怪气地说:“你若不说,我就把你这里的锁骨取出来,做成两把锁。”   鲤伴记得,他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曾经见小十二献给他两把锁,锁是由骨头和铁互嵌而成。他问小十二那是什么骨头。小十二说,那是人的锁骨。他当时吓得后脊背一凉。   记忆仿佛一张网,提起一点,就会带起其他记忆。鲤伴记起,小十二还曾献给他一把剑。那把剑形状怪异,比铁器要轻,比木剑又要硬。他问小十二这是什么剑。小十二说:“这是骨剑,剑柄是用一个女人的右手做成的,剑刃是用一个小孩的肋骨做成的,再用一个男人的小腿骨做了剑身。他们一家人组成了这把剑,你说珍贵不珍贵?”   太傅大人既没有收他送的锁,也没有收他送的剑。太傅大人甚至怀疑小十二曾经喜欢的禹茗姑娘并没有离开,而是被他做成了别的东西。   鲤伴记起,小十二那时候有一把不离身的伞,伞架子和伞布都与寻常的伞不太一样。那时他就怀疑过小十二是不是把禹茗姑娘做成了一把伞,骨头做成了伞架子,皮做成了伞布。   他不知道小十二与禹茗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从而导致小十二要把她做成一把伞。或许禹茗姑娘厌恶小十二用人骨做成其他东西,因此想离开。可是小十二为了不让她离开,就将她做成了一把无法自主选择的伞。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太傅大人铁了心要毁掉所有的皮囊术。   悔恨不已的太傅大人向皇帝陛下倾诉过心事。皇帝陛下却淡然地说:“错不在你,错在人世太多贪欲。皮囊术与权术相差无几。我曾见许多意气风发的学子清澈如山间水,清高如池中莲。可是一旦身居高位,他们便变得混浊不堪,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我不得不拷打他们,囚禁他们,甚至取其性命。可有什么用呢,仍然有这样的学子进入朝堂,逐渐腐烂。我也曾想过,要得世界清静,恐怕唯有取消权术,将所有官员罢免,所有人无身份、无等级,各自安好,天下太平。可是……这可能吗?”   皇帝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身上龙袍解下,走到太傅大人面前,将龙袍披在他身上。   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称不敢。   皇帝陛下温和地扶起他,说:“寒露重了,披上暖和一些。我在你面前从未以帝王自居。你也别拿为臣之心待我。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不愿坐在朝堂之上,更愿与皇后娘娘过逍遥自在平常夫妻的生活。”   太傅大人说:“外面的事情让下面的大臣们去办就是了,陛下垂拱而治即可,如何过不得逍遥自在的生活呢?”   皇帝陛下微笑说:“我从小就是你教的,我记得你说过‘垂拱而天下治’。可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生子,引得前廷后宫纷纷猜忌瞩目。我过得了自在日子,皇后娘娘过不了。”   太傅大人早就听到底下人窃窃议论了。皇后无子,太子未立,各方势力都在猜测,也在较劲。   皇帝陛下回到龙椅旁,颓然而坐,说:“为此,我大选秀女,以广子嗣,以为有了太子,太后和文武众臣才会安心,可只见公主,不见皇子。我不得不再三大选秀女,却又落得一个荒淫无道的名声。”   太傅大人安慰说:“陛下年纪尚轻,莫要着急。”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此话差矣,你是半妖,在位不止三朝,年岁比我长多了,又为何急于毁灭皮囊术呢?”   太傅大人无以回答。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太傅大人听到一阵细细的“咯咯”的声音。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跟皇帝陛下一模一样的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那人也身穿龙袍,腰系玉带,头戴远游冠。   太傅大人大吃一惊。   皇帝陛下瞥了一眼那个人,无奈地说:“我曾央你教我操控术和皮囊术,并不是因为好奇,而是我想做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代替我坐这个位置,而我可以与皇后娘娘隐居山林,过普通日子。可我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怎么做都做不好。”   太傅大人这才看出那个人动作僵硬,极不协调。   太傅大人与雷家交好,也与雷家二小姐的师父相交甚好,因此除了皮囊术,对操控术也颇有研究。   “我也想过将皇位交给皇弟,可皇弟十多个,无论交给谁都不能服众,都会引来腥风血雨,骨肉相残。我唯有让另一个自己留在这里,真正的自己才能脱离苦海,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跟皇后商量过,此事若成,皇后娘娘的位置便留给你推荐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初九。让初九坐了后宫第一把椅子,皇后娘娘才能随我一起离开。这木头傀儡是我唯一的希望。可你又要毁灭皮囊术,这一点希望我也没有了。”皇帝陛下忧愁地说。   “臣罪该万死。”太傅大人连忙下跪磕头。   “快起来,罪不在你。罪在我身为天子,不念天下。快起来吧。”皇帝陛下伸手示意太傅大人站起来。   “陛下这一点倒是很像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为心爱之人建起这座落阳城,陛下为心爱之人要抛弃这座落阳城。”太傅大人叹息说。   此时,雕花窗外的夜幕宁静如水,明月悬空,仿佛是太阳在水中的倒影。 第十章 无恙   小十二见鲤伴愣神,以为鲤伴被他说的话吓到,不禁得意大笑。   就在这时,一位将士飞奔进来,跪在初九面前,禀报说:“皇后娘娘,大事不好,皇帝陛下来了!”   初九一慌。   小十二更为得意,嘲讽初九说:“皇后娘娘,您带了这么多禁卫军来,就没想过会惊动陛下吗?您母仪天下,掌管后宫,却因为一个忘掉你的男人而大失分寸,我看你怎么给陛下交代!”   初九身边的麻雀着急不已。她们也害怕皇帝陛下知晓此事。   初九喃喃自语说:“十多年来,皇帝陛下前廷后宫便撒手不管了,与我也从未亲近,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鲤伴也觉得意外,在桃源的时候听过无数关于皇帝陛下的传说,来到皇城之后未曾见过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为什么突然要来医馆呢?莫非皇帝陛下知道当年太傅大人“转世”到桃源的事情?   可是鲤伴的记忆里没有对皇帝陛下说过自己要“转世”的秘密。这样一来,鲤伴感到形势发生了变化。他不清楚皇帝陛下来这里的目的。   这时,外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除了初九之外,其他人立即跪地迎接圣驾。   鲤伴趁机观察了一下医馆里的各人。狐仙还是镇定自如,初九显然有些慌张,小十二则喜上眉梢。小十二确实有窃喜的理由。他料定初九不敢对皇帝陛下说出事情真相,而他又是太傅大人的徒弟,必定网开一面,放他离去。初九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多年撒手不管前廷后宫的皇帝陛下既然摆驾出宫,那么必定不是打算蜻蜓点水一般看看就走。   鲤伴又偷偷看了看雷家二小姐。她不惊也不喜,脸上有愤怒之色。想想也难怪,毕竟是皇帝陛下偏宠初九才使得她姐姐走上绝路的。   接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正是鲤伴刚刚回想起的皇帝陛下。面前的人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二十年左右的时光不曾流逝。那人身后跟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鲤伴一眼认出了这位太监。二十年前,这位太监还瘦如竹竿。   那太监看似无意实是有心地瞥了鲤伴一眼,鲤伴顿时感觉他的目光如刺一般能将人扎透。鲤伴急忙避开他的目光,将头低了下去。   初九迎了上去,说:“陛下,您怎么来了?这点小事我处理就好了。”   皇帝陛下没有搭理初九,径直走到鲤伴跟前。   鲤伴看到了龙袍和绣着祥云的丝帛鞋。丝帛鞋只露出了鞋尖。   “别来无恙?”   鲤伴听到皇帝陛下问候他。   鲤伴鼻子一酸,眼泪就团团转了。就这四个字,鲤伴知道皇帝陛下已经认出了他。皇帝陛下还是太子时,他就是少傅,教太子读书。有一次,他随先帝外征,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教太子。回到皇城再次见面时,太子关切地问他:“别来无恙?”   他摇摇头,教太子说:“此话不妥。上古之世,人们草居露宿。有一种虫名为‘恙’,能食人心。据说被恙食心者会忘记亲人故人,人人害怕。因此,上古之民相见问候提及无恙,问的是有没有遇到食人心之虫,是否还认得故人,非为病也。多谢殿下关心,臣既无病,也未遇虫。人心尚在,性情未改。”   初九和小十二见皇帝陛下先问候“雷公子”,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说得过去。雷公子的大姐曾是皇后娘娘,皇帝陛下问候他,算是情理之中。   鲤伴内心复杂,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也不等他回答,就走到小十二跟前。   小十二连忙磕头不止,嘴里也不停。   “草民叩见陛下,记得师父在世时,陛下对我颇多照顾,皇恩深重。如今贸然来到皇城,本应先觐见陛下,可是我能力有限,无法进宫,还请陛下恕罪!”   小十二这一番话可是花了心思的。首先,他表明自己与太傅大人的关系,以获得皇帝陛下的亲近。第二,他自称皇恩深重,表示自己念着皇帝陛下的好,不像皇后娘娘那样赶尽杀绝。第三,他说自己无法进宫,进一步表明皇后娘娘对他不利,暗求皇帝陛下的同情和庇佑。   皇帝陛下自然能听出小十二说这番话的意思。   “这些年来你辛苦了。”皇帝陛下温和地说。   小十二将头磕得咚咚响,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里一样哭泣着说:“有了陛下这句话,我死也值得!”   “我怎么会让你死呢?”皇帝陛下说。   这正是小十二需要的话。   “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呢?快起来让我看看。”皇帝陛下看到了他脸上的血迹。   小十二站了起来。   皇帝陛下抓住小十二的手,痛惜地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初九见皇帝陛下如此对待小十二,感觉形势不对,急忙往前走了一步,说:“陛下,当年清理皮囊师禁止皮囊术是太傅大人嘱托的,臣妾才领着禁卫军来抓捕他们。他怕臣妾杀他,先以雪蚕丝将自己的门徒全部杀死。臣妾并未让他染血!”   小十二说:“壁虎求生,也知断尾。陛下,皇后娘娘不逼我,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皇帝陛下双手往下一甩,甩得小十二一个踉跄,要往前跌倒。皇帝陛下顺势一俯身,双手抓住小十二的膝盖,然后一拧。小十二顿时如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就地坐了下去。   鲤伴见此情景,大为惊讶。皇帝陛下这一连串动作几乎和他刚才在皇宫门口做出的一模一样。   初九目瞪口呆。   小十二举起手来,手臂能举起,手掌却摇摇晃晃,失去控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刚才还温和体恤的皇帝陛下,说:“陛下……你……你不是陛下?”   皇帝陛下朝初九斜了一眼。初九领会皇帝陛下的意思,对身边的人命令说:“你们都出去。”   麻雀和将士急忙退了出去。他们出去的时候牵走了牛,带走了商陆。   初九看了看假的雷公子、雷家二小姐、狐仙,问:“他们呢?”   皇帝陛下也看了看他们,说:“他们可以留在这里。”   初九又问:“我呢?”   皇帝陛下点头说:“你也可以。”   然后,皇帝陛下对身边的太监说:“你去把门关上。”   太监急忙去关了门,然后站在那里,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小十二的两只眼睛几乎要发出光来,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看着这位皮囊术远高于他的皇帝陛下。高手之间的较量,一招即见高下。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身穿龙袍?你这是……”   鲤伴猜到小十二要说“杀头之罪”,但是小十二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里,转而说:“莫非你是师父?”   皮囊术比他还高超的人,除了当年的太傅大人,小十二想不出还会有谁。   一旁的鲤伴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他自然知道小十二为什么要说皇帝陛下是师父,但他想不通的是,如果皇帝陛下真是小十二的师父,那么他是谁?   雷家二小姐和初九都死死地盯着这位会皮囊术的皇帝陛下。   不远处的狐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毫无兴趣。他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   小十二摇了摇头,说:“你不可能是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跟着师父学过皮囊术和操控术,可是学得不怎样。皇帝陛下没有这样的身手。”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你说得对,倘若皇帝陛下当年学得好,他就不用我来代替他穿龙袍做样子了。”   除了狐仙已经在打盹,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什么?你真不是皇帝陛下?”初九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   鲤伴早就听说过,有擅长皮囊术的人改变自己的容貌,变成自己想成为的人,然后将那真人杀死,神不知鬼不觉地占有被害者的财富和地位。他身为太傅大人时,处理过不止一件这样的案子。   “莫非……皇帝陛下也被皮囊师害了?”鲤伴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吓了鲤伴一跳。   可是,太傅大人在位时,未曾见过比小十二的皮囊术还要高超的皮囊师。刚才虽然皇帝陛下攻其不备,但那干净利落的动作似乎还要胜过他一筹。鲤伴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那作壁上观的狐仙。狐仙对众人迷惑的事情似乎没有任何好奇心。   让狐仙打盹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然知道皇帝陛下的真实身份。   皇帝陛下置众人的迷惑于不顾,走回到鲤伴身边,将树枕的头颅拿了过去,认真地端详一番,然后说:“可苦了你了!”   说完,皇帝陛下流下了两行泪水。   鲤伴见状,顿时有些慌乱。慌乱的原因很简单,皇帝陛下不该也不应对树枕有这样的反应。但皇帝陛下既然这么做了,那就更说明小十二的猜测没有错。   皇帝陛下一手托住树枕的头颅,一手抚摸树枕的脸颊,动作亲昵而又温柔,好像树枕还活着,并且站在他面前一样。   鲤伴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皇帝陛下的目光离开树枕的头颅,转移到鲤伴身上。   “我就是你。”皇帝陛下淡淡地说。   鲤伴浑身一颤。   小十二立即转头去看假的雷公子。他更加迷惑了。   鲤伴见皇帝陛下已经识破了他的身份,小十二也无威胁了,便抬手在自己脸上一摸,恢复了自己的容貌,又将喉结一捏,恢复了自己的声音。   初九一惊。根据刚才假雷公子的表现,她几乎立刻猜到了事情的原本模样。她也必定猜到那个浑身缠着雪蚕丝的人是小十二临时制造的赝品。可是,此时在她面前还有两个人自称是她苦苦寻觅的人。   雷家二小姐早就知道了,所以并不惊讶。她更关注这个行为出乎意料的皇帝陛下。   “我是鲤伴,太傅大人削去皮肉之后的‘转世’。你说你是我,你也是鲤伴?也是太傅大人的‘转世’吗?”鲤伴问穿着龙袍的人。   小十二又将头转向皇帝陛下。   初九则看了一眼守门的太监。太监的脸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没有泄露任何信息。在这一点上,他比初九的那些麻雀要靠得住多了。   鲤伴期待面前的人回答出他的真实身份,哪怕随便说一个名字,即使没有听说过也好,只要不说“我确实是你”之类的话或者点头。他宁愿相信在他转世之后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更为出色的皮囊师。   鲤伴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皇帝陛下点点头。   鲤伴不甘心地问:“如果你是鲤伴,是太傅大人,那我是谁?”   “你是谁?”皇帝陛下没有回答他,却如自言自语一般念叨。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似乎等着他们两人中有一个自愿露出原形。   “你是你,我是我。我也是你,你也是我。”皇帝陛下忽然如念佛一样说。   鲤伴如坠云里雾里。   皇帝陛下又说:“我也不知道你是我,还是我是你。我只记得,我为了教皇帝陛下操控术,做了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傀儡,天天练习,天天给皇帝陛下讲解。我的操控术很快就超过了雷家二小姐——当年的司仪官的师父。”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雷家二小姐。   “功力精进,自然让我感到高兴,我以为这样就能让皇帝陛下学得更快一些。可是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出现问题了。操控到极致的时候,我常常以为我的傀儡有了自己的灵魂。又因为傀儡是我用皮囊术按照我的样子打造出来的,我时常感觉他就是另一个我。后来,我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常常分不清是我在操控傀儡,还是他在操控我。”   皇帝陛下迷惑地看了看众人,仿佛他又陷入了当年的困境,希望在场的人给他指点迷津。   鲤伴记起他第一次去巴陵县城的水仙楼时,雷家二小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说她时常觉得其实是傀儡在操控她,她才是傀儡。   由此看来,这位身穿龙袍的人所言不假。或许所有高超的操控师都会遇到这样的困惑?又或许技艺高超的操控师手下的傀儡比狐狸乌龟地鳖虫之类的生灵更易获得灵智?   鲤伴小时候听妈妈说过,狐仙很羡慕人,因为人一出生就得人身,而他修得人身需要五百年。   而傀儡也是一出生就获得人身的,即使那是没有灵魂的人身。在这一点上,人身傀儡占尽先机。   雷家二小姐说:“我也有过类似的错觉。”   皇帝陛下嘴角一弯,如同遇到了知音。他问:“后来呢?”   雷家二小姐说:“所以后来我放弃了,不再操控傀儡,我操控活的人。”   皇帝陛下眉头一皱,说:“可是我要教皇帝陛下,不能放弃,后来我的错觉越来越严重。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我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创造我的人,还是被创造的人。”   可是鲤伴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记忆。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十多年前削去皮肉的时候将那部分记忆丢失了。他忍不住想,如果皇帝陛下说的是真的,那么皇帝陛下和他,到底谁是太傅大人,谁是太傅大人的傀儡?   皇帝陛下说:“那时候我非常苦恼。我将我的苦恼说给皇帝陛下听。皇帝陛下却高兴不已。他说这是天赐良机。他叫我给另一个自己换皮削骨,变成他的模样,这样,他就可以带着皇后娘娘离开落阳城,隐居山林。”   雷家二小姐急忙问:“我姐姐没有死?她跟皇帝陛下隐居了?”   皇帝陛下点头。   “这么说来,我以前错怪皇帝陛下了?”雷家二小姐狐疑地说。   皇帝陛下又点点头,说:“他怕因为自己退位而引起兄弟之间的纷争,给天下带来兵灾,所以除了我和他的贴身内侍之外,无人知晓此事。”   守在门口的太监颔首示意。   皇帝陛下看向鲤伴,说:“另一个我,也就是你,为了让皮囊术消失,为了忘却痛苦,削去了皮肉,去了桃源,经历了你经历的一切。”   鲤伴的迷惑仍然没有解开。他问穿着龙袍的他:“那你我分开之后,你还是我,我还是你吗?”   皇帝陛下说:“你离开皇城之后,我也有这样的困惑,我去寺庙参悟,希望得到答案。后来是归去来给我化解了困惑。”   “归去来?”鲤伴问。他想起来在皇城时见过的归去来的样子。   “是的。他跟我说,佛是众生相,众生皆有佛性。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由此可知,世上人皆是佛,是佛在经历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同样子。世上的善恶美丑,都是佛的一面。你是佛,我是佛,他和她也是佛。你是我,我是你,他和她也是你我。”   鲤伴努力揣摩归去来说的话。   坐在地上的小十二两眼放空,神游九霄。   “于是我觉悟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一如众生相。”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自然而然地双手合十,一脸祥和,真如寺庙雕像一般。   初九则痛苦地说:“难怪太傅大人离开以后你再也不亲近我,原来真的皇帝陛下已经走了,身穿龙袍的是你!”   雷家二小姐问:“那皇后娘娘围困桃源的时候,取走树枕身体的时候,你为何不加以阻止?”   皇帝陛下叹了一口气,踱了两步,站住说:“我修复你母亲的容貌时,帮助别人换皮削骨时,何尝不是怀着好的希望?可是结果呢?结果带来更多的痛苦。因此,那时候我虽有心阻止,但不能出手阻止。我若阻止,或许会引起怀疑,身份暴露,那样的话,皇室将出现兄弟阋墙的状况,会带来更大更多的混乱。已经脱身而出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会陷入危险。这种教训,在我创造皮囊术之后已然接受过了。我不能再一次犯错。”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来?难道不是要阻止悲剧发生吗?”雷家二小姐问。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怀中的头颅,惨然一笑,说:“替代皇帝陛下之后,我就决定深居宫中,不再涉入宫墙外之事。何况宫墙之外还有另一个我与她共居小楼之中。可今天我依然放心不下。”   “可惜你来晚了。”雷家二小姐看着树枕的头颅说。   皇帝陛下说:“不,不晚,树枕之所以名为树枕,是因为母亲在世时曾用柳絮给我做枕头,名之为树枕。偶然的机缘,我在母亲新做的树枕里发现一根柳枝,于是拿了出来,随手插在池塘边。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柳枝居然活了,长成了一棵柳树。后来这棵柳树开启灵智,修得人身,却不幸未能躲避雷劫,全身烧焦。我以皮囊之术救活了她。她却因为削去焦皮烂肉而忘记了自己是由何而来,以为自己是平常之人。”   雷家二小姐诧异地说:“原来她是柳树!难怪失去了身体仍然能在花瓶中活下来!”   鲤伴急忙问:“那她现在还能活下来吗?”   与此同时,鲤伴这才发现之前以为记起了全部是错误的。   他连树枕的身份都忘记了。看来要恢复全部的记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试试才知道。不过这次她丢失的部位太多,即使活过来,恐怕也会忘记你,就像你当初忘记她一样。”皇帝陛下说。   “只要她能活过来,记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鲤伴痛苦地说。   皇帝陛下将目光投向初九,冷冷地说:“皇后娘娘,树枕的身体在你这里,我恐怕要代她取回来了。这些年来你也应该知道了,抱着别人的记忆是温暖不了自己的,只会徒增痛苦。我会让人再造一个木身傀儡,供你使用。”   初九一颤,脸皮下面抽搐不已。   皇帝陛下走回小十二身边,低头对他说:“徒儿,我若杀你,又不忍心;我若留你,又不安心。思来想去,不如让你进入无生无死,无善无恶,无过去无未来的境界。”   “不要!不要!”小十二惊恐万分,可是双腿无力,无法奔逃,于是就地一滚,像一条虫一样往关闭的大门蠕动。   太监走上前,将小十二扶住,不让他动弹。   皇帝陛下蹲下身,抬起手,往小十二的嘴巴抹去。小十二就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了。他想恢复嘴巴,可是手腕脱节,只能将巴掌往自己脸上拍打。   皇帝陛下又依次封上了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   雷家二小姐不忍心看这样的场面,别过头去。   鲤伴只听得轻微的“噗”的一声,挣扎抗拒的小十二就在眼前消失了。只留衣服飘然落地。   雷家二小姐听到声音,又转头来看,眼前的一幕让她惊讶不已。   皇帝陛下看了看地上的衣物,轻叹说:“今日之事,你们切勿外言。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小十二自知死罪难逃,以雪蚕丝自尽了。”   说完,皇帝陛下对太监说:“我们回去吧。”   鲤伴急忙大喊:“那我该去哪里?”   皇帝陛下略作思忖,说:“为何问我?我便是你,你问我,便是问自己。”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鲤伴说。   皇帝陛下淡然一笑,说:“求人不如求己。”   “我便是你,求你便是求自己。”鲤伴说。   皇帝陛下哈哈大笑,然后问:“好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鲤伴说:“求你将我削去皮肉,让我忘记一切,一如十多年前我央求你对我做的一样。”   此时鲤伴已经想明白了。十多年前自己忘记一切,必然不是自己给自己削去皮肉。虽然皮囊师以自己的血液可以给自己换皮削骨,但是无法做到遗忘一切的程度。不然,皮囊师会因为半途忘记自己为何要给自己削去皮肉,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皮囊术而失败。   小十二又不知道师父已经化为两人。   那么,让他回到桃源的人只能是自己。   “当时的自己没有拒绝自己,此时应当也不会。”鲤伴心想。   皇帝陛下犹豫了。   雷家二小姐劝鲤伴说:“何必这样?你刚入一个轮回,又要重复一个轮回?”   狐仙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挣脱出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鲤伴。   鲤伴感激地看了雷家二小姐一眼,说:“对,我刚入一个轮回,我十多年前决定遗忘一切的时候,想着这样做或许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可是这个世界没有变好。现在初九即将受到惩罚,失去夺来的身体。小十二也受到惩罚,被关在无生无死的境界。哪怕是无辜的树枕,也受到了惩罚,十多年来寸步不能移,跟瓶中花没有任何区别。可是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才是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的,或许我又要重复一个轮回,或许我遗忘一切之后,这个世界还是不会变好一些,但是我必须这么做,就像我十多年前做的决定一样。”   这时候狐仙说话了:“没有用的,你很可能还会像十多年前一样面临失败。小十二是‘贪’,初九是‘欲’,那时候他们不在了,但是贪欲的人从来不会消失。”   鲤伴笑了笑,反问狐仙:“白先生,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世间的人吗?纵使无用无望,世间的人也会尝试一次又一次。如熬不过冬的草,春风吹又生,一枯一荣;如归来衔绣幕的燕子,旧巢无觅处,南飞北归;如轮转交替的四季,春夏秋冬,循环往复。如白昼黑夜,如斗转星移,如叶落归根,如子子孙孙。可你怎么能说这就是失败,就是无用呢?”   狐仙无以应对。   雷家二小姐仍不甘心,说:“可是树枕呢?她等了你这么多年,最终还是一场空吗?你想过她吗?你这不是接受惩罚,你这是逃避!”   鲤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说:“很久以前,我们就说过,我和她是不存在的,唯有爱存在。有缘的人,无论离多远,迷失多久,终将相遇。”   雷家二小姐不说话了。   皇帝陛下看着鲤伴,陷入了沉思。   太监见皇帝陛下半天一动不动,轻声呼唤:“陛下?陛下?摆驾回宫吗?”   皇帝陛下回过神来,对鲤伴说:“既然如此,我就不从皇后娘娘那里取回身体了,让她跟你一样遗忘所有的痛苦吧。你们若是无缘,就互相忘却;若是有缘,还终将相遇。”   说完,皇帝拂袖往外走。   太监立即打开门,大喊:“起——驾——回——宫——” 终章 鱼柳   洞庭湖边,一老者正在钓鱼。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在老者身边玩石子。   忽然,鹅毛做成的浮漂猛地往水下沉。   老者急忙挥起鱼竿。一条鲤鱼跃出水面,落在岸边,拼命地甩尾,蹦跳不已。小孩丢了手中的石子,要去捉那鲤鱼。   老者连忙大喊:“小心鱼钩划了手!”   小孩按住了鲤鱼,眉头一皱,扭头对老者说:“爷爷,爷爷,这不是鲤鱼,这是柳叶。”   老者定眼一看,果不其然!小孩手下按着的不是鲤鱼,而是一条跟鲤鱼差不多长的连枝柳叶。   从湖面吹来的风拂动柳叶尖儿,一摆一摆,如同鱼尾。   小孩抓起连枝柳叶,插在湖边湿地里,拍着手兴奋地说:“爷爷,爷爷,你看,柳树!”   老者摸摸小孩的头,笑容融化在皱纹里,说:“无心插柳柳成荫,明年它就会长成柳树了!等它长大了有了柳絮,就叫你妈妈摘了做柳絮枕头给你枕。”   “为什么要做柳絮枕头?”小孩问。   老者收起鱼竿说:“它能让你的记性变好,不会忘事。”   (全文完) 本书由【saosan】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