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有鬼》 作者:touchinghk 文案: 风尘站街女何兴莉遇到了一位出手大方的奇怪恩客。那人却在“交易”当中暴毙在她身上,一丝\不挂的尸体在她的地毯上离奇失踪。 十九岁的少年詹台,调查这一诡异离奇的命案,却在查案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位满身秘密的神秘少女,方岚。 失踪在洪崖洞停电小巷中的出差男员工... 失踪在长沙立珊线一辆行驶中的公交车上的大一男生... 失踪在海滨豪宅的过气香港女星和小她二十岁的肌肉猛男小男友... 一单又一单连环相扣的失踪案里,暗藏了什么样的惊天大局? 而这一切,又和满身秘密的少女方岚有什么关系?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恐怖 悬疑推理 主角:方岚,詹台 ┃ 配角:林愫,宋书明 第1章 调景岭   你有没有,一个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怪癖?   深深埋藏在心底,生怕有人会不经意间提起。   ——————   方岚压低帽檐,遮住眸光中掩盖不住的不耐烦。的士司机却仍不死心,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问她:“小姐,第一次来香港吗?”   红磡隧道此时正值高峰,堵得一塌糊涂,方岚抬眼望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轻轻叹口气,勉强回了一句:“嗯。”   话音虽轻,却像是给了他极大的鼓励,语气中都带几分情难自已的兴奋,连声追问:“女孩子都中意shopping,怎么你第一次来香港,却不住佐敦油麻地,好多百货商厦的啦。”   顿一顿,又带了几分刻意的关心,问:“酒店订好了吗?”   方岚却良久沉默,车厢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直到快下车前,方岚才抬起眼睛,轻飘飘落下一句:“我不喜欢酒店。”   正值傍晚,将军澳游客不多,街上行色匆匆的大多都是赶着上班的白领和买菜开铺的普通市民。方岚一袭白衬衫牛仔裤,长腿玉立,肤色白皙透明,在九月的阳光下像是泛着光芒,整张面孔如玉雕石刻一般精致灵秀,背后一个巨大的旅行包,和街上人愈发的格格不入。   方岚样貌不俗,又莫名带了一身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一路走来,已有接连几位路人连连侧目。   她像是丝毫未有所觉,一路径直向前走得毫不犹豫,半点不似第一次来香港的游客,沿着九巴的线路,在景岭路转弯朝前走去。海风腥咸,空气粘稠得像是贴在了脸上,她几乎快要走到海边,才在一栋高楼前停下脚步。   “维景湾畔,是这里。”   方岚连按了几次门禁,都不见有人应答。电梯边上坐着的保安伸手替她打开了玻璃门,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她。   方岚大大方方冲他点一点头,开口一句标准的粤语:“唔该。”   转身就进了电梯。   阿玲果然没在房间里面,电梯门一开,方岚便看见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厅,离房间门最远的角落里。   阿玲看到她,如释重负,小跑着迎上,埋怨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方岚抿了抿嘴角,说:“红隧塞车,这才迟了些。”她伸手接过钥匙,抬头看,火红色的房门上歪歪斜斜挂着一块黑色的门牌,上面用白漆写着1109。   阿玲对那扇门像是极为恐惧似的,连等她开门也不愿,一把将钥匙塞进她怀里,转身慌慌张张冲进电梯。   方岚微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阿玲却没有道别,人在电梯里,终究是露出了犹豫和不忍的神情,低声道:“阿岚,但听我一句劝,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你,收手吧。”   电梯门在阿玲面前缓缓合上,她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方岚背过身,掏出手中的钥匙,打开了1109的房门。   房门被推开的那一霎,方岚原本还以为会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可是出乎她意料,房门打开之后,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干净敞亮的房间,阳台上大大的透明落地窗,洒下一片傍晚的阳光。   房间虽小,却五脏俱全,进门是小小的吧台兼厨房,电视和橱柜都挂在墙上。方岚拿起放在吧台上的空调遥控器,试着点了点,发现空调竟然还能用。   一点也不像近一年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方岚轻轻舒口气,不管怎样,干净整洁总比一推门满地的蟑螂老鼠来的好。她从包里轻车熟路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白色的床单,铺在卧室的床上。   夜色渐浓,方岚拉开窗帘,关上房间里面所有的灯,整面窗户正对着维多利亚港,霓虹璀璨。   方岚就着窗外的亮光,从背包里面掏出一只青瓷小碗,和一个透明的塑料瓶,依次排开。   她盯着青瓷小碗略出了片刻的神,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扭开了塑料瓶盖,将瓶子里的水倒进了青瓷小碗里面。   水将将没过碗的一半,方岚停了下来,又从背包里面掏出了一只白色的蜡烛。那蜡烛通体晶莹,却不似一般蜡烛的圆柱形状,而是被雕琢成一朵白色的花朵,既像是玉兰,又有些像纯白色的郁金香。   方岚点燃了白蜡,再轻轻将白蜡放在青瓷碗中,白花蜡烛并未沉于水中,而是漂浮在水面上,小小的橘色火苗随着水光的潋滟一同微微波动。   方岚定睛看了半响,转身躺在了铺上白色单子的床上。她再强作镇定,也掩盖不住全身的僵硬,只能紧紧握住双手,死死闭上眼睛。   风声渐起,傍晚时还一片暖意洋洋的房间像是骤然间被寒气笼盖。分明是初秋炎热的香港,方岚穿着长衣长裤,却周身颤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觉像是格外灵敏,隐约间仿佛听见厨房传来呜咽和低泣,方岚咬紧牙关,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那低泣声时有时无,夹杂在穿堂而过的阵阵阴风之中,直往方岚领口里钻。洗澡的花洒不知为何突然被拧开,一滴一滴的水声仿佛催命符一般,从厕所的方向传来。房中分明无人,她却听到有人在浴室中啊啊低吟,像是洗澡时漫无目的哼着歌曲一般。   便是此时,大门的门锁突然传来嘎啦的响动,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突兀。   有人在撬门!   方岚双眼骤然睁开,眉头紧锁,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响动越来越大,伴随着门锁被打开的咯噔一声。   门,开了。   方岚隐在厨房的吧台之后,紧紧将身子缩在阴暗之中。时间紧迫,她来不及找刀,只能临时抽了一把挂在墙上的平底锅握在手中。   门外一个戴着兜帽的黑影灵巧地溜了进来,方岚紧咬牙关,深吸一口气,趁着那人进门的那瞬间,用尽全身气力将平底锅朝那人脑后砸去。   咚地一声暗响,却是那人最后关头伸出手臂,隔空将方岚挥出的锅柄一把抓住。方岚见一击不中,立刻朝吧台下钻去,借着身材娇小从门侧溜向电梯。   她本已跑出两步,半个身子已在门外,却终究没有敌过那人速度更快,被拦腰抱住举起,双脚腾空,眨眼之间竟被那人摔在了房间的地上。   方岚被摔得眼前一阵黑,几秒之后才回过神来。那人眼疾手快,已趁着她晕神的时间将房门反锁,又啪地一声,打开了房间的顶灯。   房间突然间从黑变亮,方岚眯起眼睛看向那人,看着他伸手拽下头上的兜帽,恶狠狠地紧盯着她,起伏的胸膛恰如其分反映了他压抑的怒火。   方岚冷笑一声,慢慢支起身子站直,毫不示弱同样怒视着那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詹台?”   “到你不找死为止。”詹台眸中怒意滔天,强自压抑半响,终于沉声道。 第2章 洪崖洞   詹台和方岚初遇,是两个多月前,重庆洪崖洞的一家火锅店里。   最近一段时间,一件离奇的失踪案在道上传的沸沸扬扬。詹台一贯对这类案子很感兴趣,听到风声便上了心,隔三差五去打听,也把事情摸了个差不离。   六月头上,西安一家单位派来三位男员工来重庆出差,就住在洪崖洞旁边的一家快捷酒店里。   重庆今年天气很是反常,五月时还很冷,进了六月却突然热了起来,火辣辣的太阳连日顶在天上,整个城市用电量激增,不得不时常限电。刚刚入伏,就已经全城停过几次电了。   重庆素以美食闻名,三位来出差的员工下班之后,一起来到洪崖洞一家老店吃串串和脑花,晚上八点多,三人吃完回酒店的路上,路灯突然灭了。   三人抬头一看,见附近的高楼全部一片漆黑,便知道这是停电了。   既是停电,酒店空调就不能再用。三人之中的小张,年纪最轻身材最胖,最是怕热不过,见到停电,摆一摆手,冲其他两人道:“还是外面凉快些,我周围转转,消消食。”   两人不疑有他,点头应了,自顾自回到酒店。   等到第二天早上,去敲小张的房门,才发现小张昨夜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手机一直插在床头充电,吃饭的时候就没有拿。钱包和身份证都在包里,好端端放在行李箱上,唯独人不见了。   两位同事这下慌了神,连忙打电话告诉领导,紧接着又报了警。   原本旅游城市找人并非难事,可巧就巧在昨晚全城停电,监控的备用电源年久失修,没能拍下小张的行踪,其他同事也猜不出他去了哪里。一夜时间,火车站、飞机场、汽车站,所有进出山城的地方都查了个遍,可是小张仿佛插了翅膀一样消失在重庆城中,再也不见行踪。   詹台收到消息的时候,小张失踪已经将近一个月。家属几近绝望,私下里接触了好些道上的灵媒,还放出风来,报酬给的十分丰厚。   这等奇事,詹台自然是要凑上一番热闹,琢磨了数日,干脆接下小张这单这案子。   他还不到二十岁,样貌清秀,浓眉如剑,眼睛虽然不大,但笑起来如两弯圆月波光潋滟,极是动人。若说去做男演员,这副样貌自然一等一的好。可是现在是要扮成仙风道骨的法师,去替东家降妖除魔,詹台长这个样子,多少有几分怕自己不能服众。   詹台特意留了几天的胡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专门熬了个通宵整出一双熊猫眼,又披上一身宽大的黄符褂,将自己青春无敌的如玉面庞生生折腾得老了几岁,这才背上一个破匣子,去了洪崖洞的火锅店。   小张的家属在这家店中与请来的法师见面。詹台刚一进包厢门,就看见正中上座空了一个位置,显见是留给他的。而那个位置旁边,坐了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   他还当这是小张的家属,心底慨叹一声“小张好福气”,两步走到女孩子身边,拿出善解人心的沉稳语气,说:“你放心,有我在,上天入地也会替你找出人来。”   方岚原本以为小张家属请来“道上出了名的法师”,总该年过五旬仙风道骨,哪知推开包厢门的竟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瘦男孩儿,邋里邋遢,看起来像是来骗钱的瘾君子。   詹台走到她身边,还将她错认成小张家属出言安慰,方岚立刻皱了眉头,冷冷道:“道友看清楚些再说话,你我同行。”   詹台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她,心中疑窦渐生。做他们这一行,八字硬,克亲缘,面相大多福薄。可是眼前这女孩,官禄丰隆,命宫饱满,耳垂平厚,目大有神,分明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哪里是福薄的命苦之相?又哪里会有美满家庭出来的年轻漂亮的女孩,愿意做他们这一行,日日都和死尸鬼怪打交道?   好在他一贯机灵,打个哈哈圆过去,转身入座,问起家属的近况。   小张失踪一个月,警方和单位几乎上天遁地,将山城翻了个遍,可是小张却像是人间蒸发,没有手机钱包身份证,却没有露过一次面。   有些处得近的亲朋好友,已委婉将话点了出来。这样一个壮小伙人间蒸发一个月时间,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家属不肯放弃,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找到詹台和方岚,请他们出面帮忙找寻。   家属此时最担忧的,不过是小张是否在世,找到的把握又有多少。   詹台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八字若有,查生死倒是不难,可是能不能找到人,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家属也很上道,听詹台这么说立刻从包中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封摆在桌上,詹台这几年混迹江湖经验丰富,打眼一望便知红封里包了五千块钱。   他虽心动,却也知道发挥一下绅士风度,矜持又傲气地转过头,对着方岚点点下巴,说:“你来我来?”   詹台原本预备了一肚子的推辞客气之语,只等方岚说出。哪知道方岚冷冷瞥他一眼,满眼的不屑与防备,淡淡说:“师门严谨,我出门在外自当小心,谨防小人偷师学艺。”   詹台登时大怒,骨子里那点子被几年流离磨损得所剩无几的傲气,噌地一下窜了出来,只是他年纪虽小,心性却深沉,对着方岚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也不愿冒然发火失了身份,只压住怒意,微微勾勾嘴角,说:“詹某不才,请问道友姓甚名谁,师从何方?”   方岚微微一笑,笑意却丝毫未至深潭般的眼底,冷冷说:“我姓陆,陆幼卿。祖籍,甘肃平凉崆峒山。”   詹台心头巨震,背后冷汗淋漓。   詹台二字,左言右台,合在一起,就是一个“诒”字。   而他本名,陆诒。   甘肃平凉崆峒山也不是别处,正是詹台魂牵梦萦的家乡——也是邪教阴山十方藏匿之处。   阴山十方隶属玄门,崆峒道派残留的旁门斜枝,前身是茅山派,习巫术,施巫蛊。后到了明清两代,传人渐少,为保教派当时的师尊误入歧途,擅鬼魂喜阴术,尤为嗜好炼制阴毒的法器。   这数十年来,阴山十方几近绝户,惟余一脉尚存。如今尚在人世的,唯有一人,姓陆,名诒。   正是詹台自己。 第3章 观音桥   詹台自懂事伊始,便不曾听说阴山十方还有传人。   他眯起眼睛,端正神色,认认真真打量面前这女孩。   自称姓陆,家乡来自平凉崆峒,虽然不曾明说,但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与阴山十方有些关联。可她面相多福,印堂明亮,一双玉手白皙细嫩,哪有半点自幼在阴术邪教浸润下长大的样子?   詹台心中冷笑一声,万没想到自己随便接了个活,竟然是李逵撞见了李鬼。他计上心头,一边轻轻冲着方岚点点头,说:“承让”,一边拿过身后的小匣子打开,特意将白骨梨埙露在最外晃了晃,却不见方岚有丝毫反应。   詹台暗忖,白骨梨埙是阴山十方传教的法器,她连这个都认不出来,果然并非我阴山十方中人。   他手头动作不停,先摆出紫薇星盘,又抽一张黄符纸,狼毫蘸清水,在星盘之上写下小张的生辰八字。罗盘上两根铜针,顺着他笔锋所到微微颤动,水珠仿若有了生命,在罗盘之上并不凝成一道水痕,反而一滴滴如珍珠一般滚动跳跃。   小张家属围在一旁,此时已经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声惊叹。   詹台微微有些得意,不由侧目偷瞄方岚的反应,却见她眉头微皱,双目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并没有露出半点赞赏之意。   詹台觉得有些无趣,收了炫技的小心思,狼毫握在指间,将小张的八字画在黄符纸上,细细算了一阵:“唔,癸亥运冲年支巳,巳酉丑逢合金局,不过是破点财罢了,并没有生命之忧。”   家属抬头紧盯着他,眼中闪烁期冀的光彩。詹台顿了顿,说:“我有八成把握。人应当还在世上。”   道法再是高深,总归终有边界,詹台无奈地看着哀求哭泣的小张家属,低声说:“我必尽力,只是他既然仍在阳世,能否找到人,就已经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   临出门前,方岚出声叫住詹台,问:“你打算去小张失踪的地方看看吗?”   詹台诧异,本想怼她几句,也好一报方才被瞧不起的仇,可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张白玉面庞容颜娇美,却神色冰冷淡漠,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才会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做他们这一行不容易,生路死门时不时都要走上一遭,詹台心头一软,到底还是回答:“对,先去现场看看。我有种直觉,这个案子应当与你我无关。”   方岚嗯了一声,跟着他的脚步一并往前。   如果小张这一个月仍在人世,为什么一直不露面呢?他是如何在没有手机钱包的情况下,在重庆城中生存了一个月呢?   两人出了火锅店朝酒店的方向走,詹台特意放慢脚步,目光如炬四下里打量。   方岚说:“如果你是在看地上井盖和暗渠的话,就不必了。”   “我昨天就已经来看过,井盖暗渠完好,何况当晚小张一没有喝酒,二不曾下雨,只是全城限电小路昏暗。这样凭空消失,应该和井盖一类意外无关。”   詹台原也不觉得小张失踪会是这个原因,听到方岚这么说,便点点头,暗暗赞她细心周到。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又非周末,路上游客渐少,只三三两两有些行色匆匆路人经过。   方岚这几年早已经习惯独来独往,一路沉默也不觉有异。詹台却不一样,他自幼性格张扬活泼,最爱与人打交道,在外漂泊的这几年常仗着自己年纪小又嘴甜心细脸皮厚,套来许多内幕消息,不但能赚点小钱养活自己,还渐渐混出了些名头来。   两人一路默默无言,空气中仿佛结了一层寒冰,詹台心中痒痒挠似的尴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方岚:“你姓陆,又来自崆峒,是阴山十方的传人吗?”   方岚一愣,似是没有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接,皱着眉头盯了他两眼,没有接话。   她长得动人,双眸深潭也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再是摆出严峻冷漠的表情,詹台也半点不怵,一不做二不休腆着脸皮继续问:“可我听说,阴山十方十多年前就已经灭门绝脉。”   他这话说的十分突兀无礼,也是想借机试探她的虚实。方岚闻言果然沉了脸,低声叱道:“你年龄虽然不大,好歹也已经成年,不是个孩子了。说话做事也要想一想是否得体,不要问这样没有家教的问题。”   她义正言辞斥责他,可是对于他话中问题却仍是在避重就轻,既不正面回答阴山十方是否仍在,也不肯正面承认她究竟是否阴山十方中人。   詹台嘻嘻一笑,正准备继续追问她,迎面却走来一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撞到了他和方岚的面前。   方岚动作敏捷,侧身一躲,那人像是身有残疾,走到她面前突然一歪,眼见就要狠狠撞到墙上。方岚下意识伸手一扶,目光移到那人脸上,才发现是个鬓发苍苍的老乞丐,满面风霜沟壑纵横,眼窝深深凹陷,佝偻着身子,两只手诡异地平举在胸前,灰黑色的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   老乞丐颤颤巍巍站起,口中含糊一声像在道谢,冲着方岚胡乱点点头,又沿着墙根晃晃悠悠朝前走。   方岚默默看了他几秒,见他步伐虽慢走的却还算平稳,轻吁一口气,复又有些警觉,将自己身上摸了一遍,发现手机钱包一样不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刚一转头,就发现詹台目不转睛盯着她,神色诡异至极。   方岚防备心渐起,问他:“有事吗?”   詹台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方岚疑惑又带了几分不安,问:“不知道什么?”   她下一秒钟,就知道了答案。   身边分明无人,却像是有人用力扯她的背包,力道之大竟直接将她整人掀翻在地。方岚的膝盖狠狠撞在地上。察觉到背包已被扯离后背,方岚猛地转身,胳膊向后一绕,双手紧紧抓住包带死死箍在怀中。   对面力道半点不减,竟生生将跪在地上的方岚拖行数米。方岚膝盖受力,被粗粝的地面磨得剧痛。她腿上穿着长裤,此时感到膝盖已被刮下一层皮,却咬紧牙关死死抱住背包,纤瘦的背脊挺得极直。   她用尽全力抢夺背包,对面的力道却突然一泄,巨力瞬间消失,方岚没有防备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狼狈不堪从地上爬起,忍着膝盖剧痛慢慢站起身子,这才发现詹台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柄桃木剑。   方岚低头看了看手上紧握着的旅行包。深蓝色的背包上面缠着一层厚厚的白丝,像尼龙绳一样,却比尼龙绳坚韧不知多少倍。刚才便是这些缠在包上的白丝发力,将背包扯向前方,如果不是詹台果断出手,挥动桃木剑斩断白丝,此时想必方岚已连人带包被拖远了。   詹台走到方岚旁边,伸出手指勾起背包上的白丝,放到眼前瞄了一眼,说:“蛛丝,果然。”   他抬头看向蛛丝发力的方向,方才还步履蹒跚的老乞丐,眨眼之间已消失在长巷当中,再不见踪影。   方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刚才那人什么来头?”   詹台冷笑一声扭头看着方岚,眯起眼睛:“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第4章 龙山路   “昼伏夜出,常化作老人样貌,佝偻蹒跚,诱人失去戒心。绒网缠在双掌之间,语音含糊不能成言。”詹台十分平静,“刚才撞到我们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老乞丐,而是一只鬼面蛛妖。”   “你看他双手平举,蛛丝绕在掌间,趁着撞你那一下将你背着的包紧紧黏住,等走得远了再把蛛丝迅速收回,待你反应过来,他早就已经拿着你的包逃远了。”   詹台目光炯炯,不错眼盯着方岚,继续说:“鬼面蛛擅偷盗,最爱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出没,力量虽大胆子却很小,与人无害,是再常见不过的鬼怪妖物。做我们这一行的,刚拿稳筷子就要被师父带了出来,拿鬼面蛛练手。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抓到好几只,还能攒多些蛛丝,绑在长棍上捉麻雀玩。”   方岚心头一跳,不敢贸然接话。她膝盖仍是疼痛,扶着墙壁慢慢朝前走,抬腿落地都十分难捱。   詹台紧紧跟在她身边,不依不饶:“一般女孩子,就算发现包被偷了,哪有人像你这样,腿都磨掉一层油皮,还不肯松手。”   “你那包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   方岚垂了眼睛,额前碎发凌乱遮住她眼中神情,只双手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   詹台被她这副冷淡倔强的样子激起满肚子的火气。他自问坦坦荡荡一片好心,却几次三番被方岚拒之千里之外,又是委屈又是愤懑,侧身挡在方岚的面前质问道:“鬼面蛛只是我辈中人入门练手的小妖,你自称阴山十方传人骗取了小张家属的信任,却连鬼面蛛都认不出来。”   “你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江湖上招摇撞骗的法师道士,这些年里詹台也见了不少。套路大同小异,不过是耍一些障眼的小花招,拿到钱立刻溜之大吉。哪有像方岚这样真情实感提前踩点,还跟着他认认真真勘探现场的?   方才在小张家属面前,她说“师门严谨防人偷师”并不是瞧不起他,而是怕自己施法露了馅儿,只能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可方岚明明一点道法都不会,为何要谎称自己是阴山十方传人呢?   詹台挡在方岚面前等她回答。   她久不出声,低垂着头,长发扎成马尾,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后颈,看起来格外脆弱。   詹台刚刚有些心软,正准备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一下气氛,就见方岚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着他,低声说:“让开。”   这女孩!詹台颇有些吃软不吃硬,见她这样,鼻子哼了一声,非但分毫不动,还大咧咧摊开手撑住墙面,挡住她前行的路,挑衅地看着她。   方岚波澜不惊,松开撑着墙壁的手,绕过詹台继续向前。她腿伤显然不轻,没了墙壁的支撑,一瘸一拐极为吃力,忍着疼痛继续朝路口走。   她绕过詹台,步伐坚定步步向前,身条纤细,走得又蹒跚,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此时已近深夜,路灯昏暗,远处的街口漆黑一片。   詹台站在原地盯着她倔强的背影,暗暗生气,又想到小张不久之前才在这附近失踪,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受了伤,自己跟她计较个什么劲儿?   半响,终于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摇了摇头:“算我输!”   他抬腿大步跑了几下,立刻追上了方岚:“你去哪里?我送你。”   方岚瞥了他一眼,客气又疏离:“谢谢,不必。”   詹台也不着恼,继续劝她:“你腿上有伤,走路吃痛也难走远。”   方岚连头都不抬:“没事,我走到大路上去打滴滴。”   詹台一时被噎,竟不知如何劝她,愣愣站住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转过弯再走百来米便是路口,三三两两停了一排黑出租。见到有人出来,聚在车旁抽烟的司机纷纷涌了上来:“走不走?”   方岚抬起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围过来的司机中分明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她却像丝毫不在意,瞄了一圈随意指了一位矮瘦的眼睛司机,跟着他上了车。   钻进车里的时候,方岚动作大了些,牵扯到膝盖上的伤口,闷哼一声才在座位上坐定轻舒一口气,说:“龙山路,华渝苑。”   司机正准备发车,砰地一声响,左侧的车门突然被拉开,詹台伴着车外的暖风,迅速钻了进来坐下,立刻说:“开车。”   方岚狠狠瞪他一眼,刚要出声反驳,被他抬手拦住。   伸手不打笑脸人,詹台深谙其中之道,换上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这么晚了,你要是出了点事,我可难脱干系。总之不论你去哪里,我都顺路。好歹刚才帮过你一手,搭个顺风车,不介意吧?”   他笑嘻嘻冲着方岚点头,分明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却能没脸没皮地把话说成这样。方岚皱着眉头看他,心中也多少知道他是好意,轻轻叹气,终于由得他去。   方岚没有住在酒店,而是住在龙山路的一个老小区里。此时夜深,物业锁门,车只能停在小区外面。方岚忍痛下车,慢慢朝小区里面走。詹台原想伸手扶她,却被她冷淡又礼貌地挥手隔开。   他也不生气,很有涵养跟在她身后。   小区都是七层的板楼,没有电梯。几分钟后,方岚终于停在一栋旧楼前,膝伤痛得厉害,额上已是薄薄一层汗。   詹台看她神情,立刻知晓端倪,上前一步说:“你住在几楼?”   方岚低头不答,詹台点点下巴:“那就是七楼。”   詹台眉心轻拧:“你的膝盖伤的不轻,走路都已经这样艰难,还怎么爬楼梯?”言毕,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说:“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方岚态度和缓了许多,却仍然毫不犹豫拒绝道:“我慢慢扶着墙,总能走上去。天这么晚,多谢你送我回来,也请你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詹台眼珠一转,微微侧头:“我们受人所托当忠人之事。小张失踪,时间紧急,你受伤行动不便,很影响找人的进度。”   “我师门有秘药,泥菖蒲、奔子栏和丹参所制,对皮肉外伤有奇效。”詹台从身后攥出一个流光溢彩的玉色小葫芦,冲着方岚摇了摇,“现在涂上,睡一晚上就能恢复。若是你强行上楼伤上加伤,药效难保,连累我们找寻小张,就得不偿失了。”   “来吧,我背你上楼。”詹台在方岚面前蹲下,把玉葫芦递到她手里,触手温凉。   方岚看着他猫低的肩背,犹豫片刻,终于伏了上来。   詹台年少力壮,一路背着方岚上到七楼,也只微微有些喘。他放下方岚,微微冲她笑笑,说:“到啦,好好休息,养养你的膝盖。我回去了。”   话音刚落,他转头离开的时候一个错身,趁方岚不备从她手里把玉葫芦抢了过来。   方岚一惊:“我的药!”   詹台快跑两步,此时已在四五级台阶以外,冲着她狡黠一笑:“泥菖蒲、奔子栏和丹参,连在一起就是“泥奔丹”,你笨蛋啊!这都听不出来,还装什么同道中人?”   “但凡江湖秘药,从来都是骗钱的玩意儿,抹在伤口上,你就不怕得破伤风吗?”詹台咧开嘴笑,“我要不随口编个假药来骗你,你能听话被我背上来吗?还不是要逞能自己爬。”   詹台小计得逞,笑得格外灿烂,几步跑下台阶站在楼梯拐弯的地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看着方岚。   “陆幼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方岚怔怔看着他,半响,终于开口。   “方岚。” 第5章 来龙巷   詹台活了快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识方岚这样的女孩子。   性情反复,喜怒无常。   一时冷淡寡情视詹台为空气般爱搭不理,一时又仿佛之前的不愉从未发生过,认认真真跟他探讨起案情进展。   詹台气得咬牙,心说你不就是凭着你长得漂亮,所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呗。   他年少骄傲,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好气,干脆有学有样。她冷淡自持的时候他便也冷眼相对,她探讨案情的时候他就认真专业。   一来二去,竟真的被他看出些端倪。   但凡和案情有关的种种,她都坦荡直白干脆利落,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不藏私。   可如果被问到与她有关的事情,哪怕只是无心提到,她便如临大敌,整个人像只炸了毛的猫,满身的谨慎戒备。   两次旁敲侧击之后,詹台干脆也不再多问。他十四岁的时候亲人皆亡,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闯荡,靠着一身捉鬼除妖的本事养活自己。   说是捉鬼除妖,可是这世界上又哪里有那么些鬼怪妖魔危害人间?   过不去的,大多是留在世间的心魔梦魇。   要想靠这门手艺吃饭,比捉鬼更重要的,便是世事洞明善解人意。詹台这六年漂泊,早已在无数次的碰壁之中学会了体察人心。   芸芸众生,挣扎活在这世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于她方岚也许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可对于旁人,却不过无伤大雅一件小事,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罢了。   他冷眼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掩盖自己周身的谜题,倒是逐渐对她多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   说穿了,方岚有秘密,他詹台又何尝不是?方岚用化名来搪塞他,詹台两个字也从来不是真名啊。   谁又比谁,高贵得了多少?   两人一周时间沿着洪崖洞的大街小巷探访个遍,再往北便是嘉陵江边。詹台心知小张此时仍在人世,便并没有太在意。方岚却坚持沿着江边继续探查。   夜色已深,江边渐渐无人。詹台抱着双臂跟在方岚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样倔强呢,还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   他慢慢走着,时不时扫一眼她纤瘦的背影。   沿江两岸华灯璀璨,夜景极美,她走在岸边却像丝毫未曾注意风景动人,满心满意都扑在找人上面。   江水在夜幕之中黝黑得有些骇人,她又离江面那么近,白色的背影仿若一缕幽魂,飘荡在江心的华灯倒影之上。   詹台蓦地出声:“方岚。”   方岚回过头,詹台看了她片刻,说:“唔,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方岚下楼,发现詹台早早已等在她楼下。   重庆的夏天素有火炉盛名,他却难得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洁白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手里拿着手机,跨坐在黑色的电瓶车上等着她。   方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詹台扬扬眉毛:“怎么,没见过我这么帅的样子?”   方岚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点点头,说:“你看起来就像房产中介。”   詹台气结,骑着电瓶车出小区的时候恰好与几个带客户看房子的中介擦身而过,果然穿着打扮和身下的电瓶车都如出一辙。   方岚在他背后闷笑一声,詹台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右手轻轻一转,电瓶车一个箭步飞了出去,速度极快上了马路。   他起了促狭的小心思,特意将车身左右侧晃摆动。方岚在他身后坐得拘谨,双手在身后握住电瓶车的后座栏杆,坐的并不算稳当。詹台特意晃动车身,还以为她会下意识伸手抓住他保持平衡,哪知她在他身后越晃越摇,却像是愈发兴奋,压根没有抓住他的意思。   詹台眉头皱起,目光移向后视镜,竟瞥见身后的方岚,松开了一只扶着栏杆的手,登时摇摇欲坠,眼看就要从车上摔下。   詹台大惊,立刻松了力道,车速迅速缓慢下来。电瓶车在路边慢慢停稳,詹台冷着脸色回头,紧紧盯着方岚。   两人对视几秒,詹台正准备出声质问,方岚却先开口。   “对不起。”   她垂下眼睛,劲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凌乱的几缕贴在她白皙的脸上,“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詹台深深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头继续骑车。约莫二十多分钟之后,停在了来龙巷的一个小门面房前。   那门面入口极小,隐藏在朱红色的大门后。詹台轻车熟路找到地方,伸手拉开镶嵌在大门上的左右两只铁环。   “雕虫小技。”詹台轻声嘟囔一句,冲方岚挥挥手示意她上前来看。   方岚俯身细看,不过是锈迹斑斑的一个黑色铁环,一左一右对称地嵌在朱红大门上,触手冰凉,并无半点特殊之处。   她眼带怀疑看向詹台,他嘴角勾了勾,左手两指轻轻将铁环捏住,右手捏决,指尖仿佛蹭过一层白灰,轻轻一捻便窜出一缕火光。   詹台手指轻弹,火苗落在铁环上,像是有磁力一样绕着铁环滚动了一圈。方才还生锈发乌的铁环像是被火苗刷了一层金色的生漆,立刻金光灿灿。   方岚目不转睛盯着,詹台一左一右将铁环抓在手中,咚咚两下,将铁环敲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上。   朱红门像拓上了两枚金色的印章,斑驳的旧门上霎时浮现了两只金色的圆环,乍一看,极似两只金色的眼睛!   方岚咦了一声,问:“门神?”   詹台瞥了她一眼:“你功课做的倒不错,谁教的?”   见方岚低头不答,也不计较,懒洋洋指点她:“白墙枯树,煞气穿堂,这院子邪性这么大,不请尊门神镇镇宅子,早晚都得成砧板上的肉。”   他将身子倚在门上,对着两只铁环眼睛中的门缝懒散地说:“秦琼敬德,还等个什么?让老子进去。” 第6章 千厮门   朱红门像是极不情愿,磨蹭半天才裂开一个小缝,詹台哼了一声,和方岚侧身钻了进来。   门后别有洞天,像北京常见的四合院,东西和正前各有一间房子。院中四周都是高大槐树遮天蔽日,虽是盛夏季节,方岚站在院中,却觉得自己裸在外面的两条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环抱双臂,詹台心细立刻发觉,扭过头来嘿嘿笑了两声:“刚才嘲笑我像中介,现在明白我为啥穿长袖长裤了吧?她这地儿极阴冷,等一会儿进了房你就明白了。”   方岚眼尾一挑:“衣服穿的多是因为冷,那你发型吹得这么认真,又是为了什么?莫非等下要见的是个姑娘?”   詹台咳了一声,嘴角噙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你见了就知道了。”   方岚跟着詹台向正屋走去,一阵清风吹过,院中树叶沙沙作响,竟像是凭空冒出万千看不见的影子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两人站在正屋之前,两侧窗户大开,阵阵寒风由房间里向外倒灌,屋内漆黑一片。   方岚脸上没有半点惧怕的神色,举手推开正门,眼前骤然黑暗,她适应了几秒钟才睁开眼睛。   房间里面陈设极为简单,正中摆了一张红木榻,榻上一张方桌,桌边坐了一个人。   果然是一个女孩子。   但是却根本不是方岚想象中的“女孩子”。   因为她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岁大,扎两个羊角辫子,端端正正坐在榻上。   最让人吃惊的却是她的眼睛,眼皮外翻,两只混白色的眼珠像在眼眶里转动一般环顾着四周,面色惨白,双颊处有两块不正常的嫣红,乍一看像极了陪葬时常见的纸扎金童玉女。   方岚分辨两秒才看出确是活人,强自压抑住溢出嘴角的疑问,扭头望向詹台。   詹台没有看她,紧紧盯着榻上的女孩子,脸上竟流露出一丝难见的紧张:“今天怎样?”   女孩子开口了,声音却喑哑仿若八旬老妪。   “还行。”   詹台小小吁一口气,这才转头对方岚说:“这是童道婆。”   “人活一世,谁都逃不过生死。今生从善积德,到末了投胎总有好报。但若是上一世有些放不下的执念,过奈何桥的时候对着孟婆耍些不该耍的小聪明,本该一口咽下的孟婆汤,却非要在唇边抿上一下做做样子,自以为骗过孟婆,哪知最后却会遭到她的报复。”   “童道婆出生的时候灵智未开,还是一片混沌。等过了两三日睁开眼睛,双目似蒙上一层白霜,盲童一般。满月不到便口可成言,乍一开口,说的往往都是前世的旧事。”   “童道婆既没有喝孟婆汤,便能看穿三界五常。放在原先,童道婆出生便会被当作邪祟溺毙,压根没什么机会成人。现在时代不一样,童道婆也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只是大多数都不会活过童年。”   詹台的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刚刚脱出变声期的喑哑和磁性。方岚默默听着,眼光不由自主飘向面前坐着的童道婆。   她像是感受到方岚的视线,傲然地昂起下巴勾了勾嘴角,声音粗砾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口音: “老婆子阳寿六载,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你这小模样长得不错,走近些,让我瞧瞧。”   方岚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转头看向詹台。詹台语调和缓眼中含笑,安慰她:“不必担心,童道婆样貌虽然骇人些,但是为人极善没有恶念。她投胎在即,这两年特别喜欢盯着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看。”   詹台凑近方岚小声低语:“她就是想着多看看漂亮脸蛋,这样等自己投胎的时候也好生出一副好相貌。但凡有人来拜访她,必须收拾得干净漂亮。我上次来的时候踩了双拖鞋,被她连人带鞋赶了出去。”   方岚忍俊不禁,抿了唇角微微一笑,上前坐在了童道婆的身边。她刚一坐下便感到腰后一阵极大的冷风倒灌,激得浑身一个冷颤。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榻后摆了一个巨大的空调,扇叶转动,凉风呼呼直吹。   方岚离童道婆近些,更觉得她像极了纸糊的娃娃,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挨上了方岚的手腕。   方岚险些惊呼出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童道婆伸出两根枯瘦惨白的手指,鸡爪一般,默默将方岚的手翻开,掌心朝上。   童道婆浑白的眼珠在眼眶中翻动,像在细细端详方岚纵横密布的掌纹一样。   “找人?”童道婆立刻知机,干脆利落地问。   方岚心头微微一颤:“是。”   童道婆似有些不耐烦:“丢了?”   方岚猛地抬头紧紧盯着童道婆:“是。”   “丢在哪里?”童道婆缓下语气,又似诱惑又似安慰,循循低语。   方岚低下头还未回答,詹台却已被她二人之间拖拖拉拉的一来一去磨没了耐心,蹦豆子般叽里呱啦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可不是找人吗?西安那边丢了个来出差的员工,住在洪崖洞边上,六月头上停电,说是晚上出去散步就再也没回来。”   “就失踪在洪崖洞的小路里,靠近千厮门大桥那一片。”   童道婆却似丝毫未觉,仍目不转睛看着方岚,又问了一遍:“丢在哪里?”   方岚顿了几秒,终于抬头回看童道婆,轻声但坚定:“千厮门。”   只一眨眼的瞬间,屋内霎时狂风乱作。面前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狭小的房间里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方岚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偌大一个房间却无多余的摆设,除了一榻一桌外空无一物。此时阴风猎猎,她像被阵风卷起一样双脚离地。巨力袭来,猛地又将她掼倒在地。   方岚挣扎着想爬起,却哪里还来得及。前后不过数秒钟,她就已经被这狂风甩出了房门之外,只记得临出门前最后一眼,她看到了童道婆嘴角下垂满面怒容,闭上了雪白玻璃珠般的盲朦双眼。 第7章 嘉陵江   詹台一样也被甩了出来跌在她的身边。正屋的房门紧闭,詹台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前哎哎喊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火了呢?”   “哎,老婆子,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好歹给我爆点料让我撑一阵子啊。家里连瓜都吃不起了你忍心看着我忍饥挨饿瘦脱了相吗,啊?”詹台趴在门上砰砰敲着房门,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赖样。   童道婆像是早料到詹台不肯善罢干休,在房内冷哼一声:“本就不该你去掺手,这样多管闲事,你是想早些来跟老婆子做伴,活腻味了吗?”   “你若定要查,千厮门大桥自北向南数三个桥柱,自去找罢。”   两人骑着电瓶车往回赶,方岚坐在詹台身后一路沉默,来时与他玩笑的轻松心情再不复见。   詹台以为她还在为童道婆的事情不开心,便微微坐直了身子,侧身安慰:“童道婆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一时嫌弃人穿戴不端样貌丑陋,一时嫌弃人心思不正闪烁其词。”   “我来十次,能见到她不过一半次数。见了面,又十有八九总要被她丢出去的。你被她丢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   方岚轻轻嗯一声,又问:“童道婆性情这么古怪,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詹台一下子来了精神,扭头对方岚说起往事:“几年前我在成都,替一家青年旅舍摆平了挺棘手的闹鬼问题,老板挺高兴,留我在青旅住下。”   “住下就住下呗,反正不收我钱。就这么住了快一年,有天早上旅社门口闹哄哄,我凑上前去一看,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有人送来一个弃婴,就摆在旅社门口的台阶上。”   “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却没有一个人敢把孩子抱起来,叽叽喳喳指手画脚,话说一箩筐,做事的却没有几个。”   “等我挤进去见到孩子,才知道为什么。”   “那个弃婴双目如蒙上一层白霜,瘦弱不堪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看起来是一个重病将死的婴儿。”   方岚了然。   有些积弱贫困的家庭,在子女罹患重病的时候,会在经济的重压之下选择放弃。   为人父母本无须通过道德的评测,有人愿意倾家荡产给孩子一个生存的机会,但也有人选择权衡利弊得失,最终舍弃了子女的性命。   她曾见识过庞大的医疗费足以将一个中产之家生生拖垮,便长叹一声不作置评。   詹台年少赤诚,极为义愤填膺:“哪有这样的父母?连送去医院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病,还有没有机会救治都不愿,就这样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等死。”   方岚问:“后来呢?”   “我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和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一起送去了医院。” 詹台避重就轻,“再后来嘛,你也知道。童道婆样貌骇人可怖又像命不久矣,但其实并无重疾且心智成熟,满月之后口可成言。小婴儿的身体里装着老太婆的灵魂,哪家医院见过这样的孩子?”   “后来想了挺多办法,找人把她接了出来照顾。但是成都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辗转来到重庆。”   方岚语气很是感慨:“你和童道婆非亲非故却这么大费周章救她出来,你倒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很爱多管闲事。”   詹台一愣,不知她是褒是讽,盯着她的眼睛不知如何接口。   方岚抬头冲他笑了笑,嘴角若隐若现一个梨涡:“存善念有大爱,才愿管闲事做善事。童道婆嘴里骂你,心里却是在担心你识人不清受伤害罢了。”   “其实,我也是这样。”   她难得笑着夸人,詹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骄傲,可隐隐约约又有一抹不安,脚尖磨着地板,带了点扭捏:“也没什么,也算为自己积点福报。”   两人再骑上车,方岚却不像之前扒住身后栏杆,身子离詹台远远的,反而轻轻伸出手,攥住了詹台腰间的衬衫。   她手心温热,在他腰间若有若无的摩挲了一下,只这一个小动作,詹台便觉得自己自胸口以下麻木一片,仿佛被火灼热,连带着耳根子也跟着发烫。   都说人生有三大错觉。第一,手机在震。第二,有人敲门。   第三,她喜欢我。   詹台甩了甩脑袋。他这几年在道上飘,女妖精母灵兽倒是打过不少交道。   货真价实年龄相仿长得还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还真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   她初遇的时候分明是生人莫近的冷傲模样,可为什么今天见了童道婆之后却像开了窍,突然对他亲近了许多?   詹台默默念叨“这一定是人生三大错觉”来扼制自己膨胀起来的直男自恋,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童道婆因谎获罪,因此平生最恨人说谎。她突然发怒,是不是和方岚的回答有关系?   方岚,会不会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千厮门大桥横跨嘉陵江,连接渝中和江北两岸,晚上来此自北向南在大桥上走着,可以看到洪崖洞的绝美夜景。   可两人却是盛夏最热的午后,在无一丝凉风的红色跨江大桥上“找线索”。钢铁桥梁在暴晒之下升温,走在桥面彷如烈火烹油。   詹台穿着长袖长裤,此时觉得自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连头发丝儿都在冒热气,只能一边找线索一边在心里将童道婆腹诽千万遍。   方岚走在他身后弯着腰,恨不能将身子贴在桥面上一点一点的翻开看。两人在第三座桥柱附近已经来回找了三四遍,却一点可疑的线索都没有。   方岚穿着的T恤也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曲线玲珑的身上。隔着浅蓝色的棉布短袖,甚至能看到她贴胸内衣的轮廓。   詹台猛地挪开了视线,装作看向桥下的样子,说:“方岚,找不到就先回去吧。晚上等凉快一点再来。”   方岚走到他身边,也探出半个身子往桥下看:“底下有什么吗?”   詹台不以为意,随口搪塞:“喔,没有,我就是随便看…”   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先停住,詹台眯起眼睛望向桥下。方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千厮门大桥之下便是嘉陵江的石滩,江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圆石,而桥柱的正下方,有一片形状奇特的黑色石滩,像一弯黑色的月牙,极为突兀诡异地印在白色的江岸上。   两人连忙赶到江边,避过行人的视线沿着石滩,走到那一片黑色的石堆中间。   詹台伸手将石块一块块拿起翻开。方岚虽并不知要找什么,但也有学有样,帮着他一块块翻着石头。   “找到了。”詹台的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方岚走到他的身边,他手中握着一块刚刚从地上拿起的黑色圆石,而那块石头之下,压着一颗长长的,月牙状的,白色的尖牙。 第8章 三道溪   “这是什么?”方岚捏起白色的尖牙,翻来覆去地细看。   詹台从她指尖接过,随意瞄了两眼:“犬牙,唔,是猎犬怪所留。”   “喏,猎犬怪嘛,身长两米有余夜间潜行。”   “江湖人称,犬夜叉。”   “犬夜叉?”   方岚一愣,将视线从面前的尖牙挪开,疑惑地抬头看向詹台。   却发现他眼角眉梢都藏着戏谑,分明在信口胡诌捉弄自己。   “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詹台轻声说,语调是不易察觉的温柔,“泥奔丹也好,犬夜叉也好,但凡同道中人听到都会立刻明了。”   “说你懂,你是真的不懂。可是说你不懂,你又偶尔能说出那么几句行内话来。”   “方岚,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懂装懂?”   他憋了这么多天,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   方岚果然沉默不答。   詹台微微有些失望,虽然原本也没指望方岚能回答他,但是看她又如一贯低着头,心中没来由地搓火,只能耸耸肩膀,转过身朝路上走。   “詹台。”方岚在他转身的那一瞬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发现她涨红了脸,晶晶亮的大眼睛里闪动着诚恳的光芒。   “我知道,我现在会的东西不多。可是我是真的很想认真学。”   “你这样聪明善良,又出了名的年少有为,我是真的很想跟着你一起学东西。”   咣咣咣咣,聪明!善良!年少!有为!   连着四顶高帽从天而降。砸得詹台晕头转向又心花怒放。   他还不到二十岁,这几年打交道大多都是道上的三教九流,哪里曾被这么漂亮的年轻女孩子当面夸奖过。明明刚才是想追问她到底的,可被她这四顶高帽子扣上,理智都化作了羞赧,隐隐约约间得过且过了。   “其实…” 一开口才发现语气里竟带了压也压不住的喜滋滋,詹台赶紧平复心情,清清嗓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想学的话,我虽然水平不高,但是教你入门总还是可以的。”   “说这是犬夜叉自然是逗你,也自来没有什么猎犬怪。”   “但这尖牙,的的确确是犬牙。”   詹台把犬牙拿起,轻轻放在黑色的石滩中间。   “犬牙多被用来辟邪。相传二郎神君的哮天犬仙骨细腰形如黑枭,夜潜人间势如闪电,邪魅妖孽远远看到皆退避三舍。因此黑犬牙放在过去常用作饰品佩戴,可以辟邪驱魔。”   方岚点点头,她的确知道犬牙可以辟邪,但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眼前的黑犬牙两端薄如蝉翼,中间鼓鼓隆起,通体纯白,在阳光下透出点莹莹玉色,羊脂白玉似的。   极是漂亮。   而那一片黑色的石滩也恰如一樽黑色的弯月,镶嵌在白色的浅石滩上。   “黑色犬牙戴在身上是为了辟邪,那放在河滩上,又是为了什么呢?”方岚问。   詹台转头看着水光粼粼的嘉陵江面,此时正值汛期,江面高涨暗潮汹涌,以往宽阔静谧的嘉陵江此时显得难以预料。   詹台眸色渐深,眉头几不可察轻轻蹙了一下,又很快地调整了过来。   “黑犬牙放在河滩,是为了镇河魂。”   ————————————————   大江滚滚,江水两岸群山对望。山的两边各有一群年轻的男女隔江对唱,悠长辽阔的歌声藏尽了绵绵情意,是巴蜀特有的山歌文化。   “山城的幺妹儿多呦,长长的辫子摔过了河,叫一声我的大哥哥呦,谨防背后挨砣砣。”   詹台和方岚坐在南园路上的一家人声鼎沸的茶楼里。茶楼的名字取的极为霸气,和矮小破败的门面显得极为不符。   “又龙茶楼?”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方岚抬头看着茶楼前面忽明忽暗的霓虹招牌,皱着眉头念。   詹台扑哧一笑:“什么又龙茶楼?是驭龙茶楼。招牌上的灯坏了半边,老板也一直没有拿去修。”   说是茶楼,其实就是一个麻将馆。   詹台和方岚顺着狭窄破败的楼梯走上二楼,不大的空间里面摆了十几张麻将桌子,几乎坐满了人,吵闹又纷乱,夹杂着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愤怒抑或兴奋的说话声。   空调开的极足,窗户紧闭,大厅之内烟雾缭绕,分明是很多人在抽烟。   詹台略有些抱歉,转头对方岚说:“这地方一贯脏乱,都是臭老爷们儿。你多担待些。”   方岚摇摇头毫不在意。她打眼一望,麻将桌四周坐着的果然是年迈的男人多些,桌上放着老旧的茶壶,大多数人都穿得很随意,也有些打扮特别怪异的,穿着黄色的大褂黑色的道袍,束发戴着道巾道冠。   詹台轻车熟路摸到了最靠墙边的一张桌旁,正对着空调出风口下面正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白面皮大汉。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背心,下身一条松垮的短裤,虽然离空调的冷风口极近,但仍热得满头大汗面色潮红。   大汉正将麻将打得风生水起,口中激动地飙出一串方言:“老子一个对子把你撂倒,不信都来试哈儿。哪个是菜背兜,告了才晓得。”   他打得兴起,丝毫没有注意到詹台和方岚。詹台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趁其不备猛地往他身上一扑,双手揪住大汉的两只招风耳:“好你个白面馒头,躲着我在茶馆里打麻将?”   “你收了我的钱,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白脸大汉疼得哎呦直叫,扭头一见是詹台立刻气短心虚,涨红的大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詹哥,詹爸爸,詹爷爷,詹祖宗,下手轻一点儿哈,我的耳朵还要得。”   詹台哼一声,手下用力再狠狠拧了一把,这才松开白脸大汉的耳朵,转头对方岚说:“这是老白,山城这一片出了名的万事通。”   “虽然又懒又馋,人缘倒很不错。我有的时候想接些案子,也靠他替我联系。就是满嘴跑火车说话太不靠谱,天一热就惫懒不做事专找凉快地方躺着,收了我的钱也不办事。”   方岚抿嘴笑,冲老白大大方方点一点头。   老白这才注意到詹台身后的她,漫不经心瞄过来,看到方岚的脸,霎时瞪大双眼,吞了个鸭蛋一样张大嘴巴。   “仙人板板,妹儿,你长得好乖呦!” 第9章 南桥寺   三人离开茶馆去吃火锅,老白直到一顿饭都快吃完了,仍在时不时偷瞄方岚,眼珠子滴溜溜直勾勾在方岚的脸上转圈,脸皮红涨得比面前锅子里的红油还要鲜艳。   詹台很有些不好意思。老白算是他的朋友了,在方岚面前花痴得恨不得流口水的样子,实在让他很丢份儿。   詹台伸手呼啦一下招呼在老白脑袋上,恶声恶气地说:“看什么呢?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老白恋恋不舍收了目光,盯着前面的油碗砸吧砸吧嘴,隔了几秒钟,眼神又飘忽去了方岚那边。   方岚落落大方,见他看来干脆直起头来微笑问道:“你刚才说的山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江滚滚,江水两岸群山对望。山的两边各有一群年轻的男女隔江对唱,悠长辽阔的歌声藏尽了绵绵情意,是巴蜀特有的山歌文化。   老白从手机上搜出一张照片,年代看起来有些久远。照片上正值芳华的年轻男女隔山对唱笑靥如花,仿佛听得见他们又笑又闹的悦耳声音。   老白伸出白胖的短手指来指着屏幕:“你不要小看这些山歌。中华文化悠远绵长,传承数千载有余,每一种存留下来的文化,都必定有它隐含的深意。”   “建国前的几千年里,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并不多,大多数民间谚语传说,老一辈的警世恒言都是靠着口耳相传才能保留下来。”   “山歌的歌词,也是记录历史的一种方式。”老白幽幽地说。   方岚点头赞同:“我能理解。各地民俗风气可以由传承下来的山歌考究,甚至可以通过歌词推断出当时的经济发展和气候环境。”   老白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由从条凳上挪了挪胖屁股,又朝方岚近了些:“方姑娘不仅长得漂亮,懂得也不少,真是有外表有内涵才貌双全有勇有谋….”   詹台冷哼一声:“说正事!”   “山城的幺妹儿多呦,长长的辫子摔过了河,叫一声我的大哥哥呦,谨防背后挨砣砣。”   “这是千厮门嘉陵江一带流传很久远的一首老山歌,老一辈传唱很多,但年轻一辈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老白将山歌一字一字写了下来,指给詹台和方岚看。   “刚才已经告诉你们了,山歌的歌词也是记录历史的一种方式。那你再好好看看,这几句山歌的歌词写的到底是什么?”   方岚仔细将这几句歌词翻来覆去地读,倒真的品出了点细思恐极的意味。   第一句第二句很好理解,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留着乌黑的长辫子。可是再仔细一想,为什么“幺妹”长长的辫子要“摔过河”呢?   第三句第四句就更奇怪了。这本来是一首对唱的情歌,为什么“幺妹”对“哥哥”的提醒会是“谨防背后挨砣砣”呢?   挨砣砣,按字面理解多半是挨一拳或者挨一下打的意思,山歌对唱的时候男男女女都是面对面对唱,那究竟是谁会从背后给“哥哥”一拳呢?   如果说这是男女之间友好含蓄的调情,加上那么点女孩子家自矜自傲的气节,就跟现在的女孩子害羞的时候骂一句“要死啦你”一样道理,那方岚勉强可以接受。   可是还是太牵强了些!   “你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呦,” 老白瑟缩一下,比划着给詹台和方岚描绘,“一个长长辫子的女孩子在滚滚江水上的吊桥上走着,她的辫子是那样的长,竟然垂到了桥下的江水中去。对面走过来她的心上人小哥哥,远远看见她便笑得极甜,等不及她从桥上下来就先走上了吊桥去接她。”   “情郎小哥哥朝着幺妹,伴随着吊桥微微的晃荡一步步走近,幺妹拖着被水沾湿的长辫子娇羞地等在桥的中央。一对相爱的小鸳鸯眼看就要见面,就在此时,扑通一声,情郎小哥哥突然双膝跪地,脸上虽然还是热恋中的甜蜜表情,可是眼眶鼻孔耳朵中却缓缓流下了一滴滴的鲜血。”   “幺妹惊呼着情郎哥哥的名字跑到他的身边,这时才发现,情郎小哥哥的脑后竟缺了碗大的一块颅骨,连同骨下的血和肉通通消失不见了!”   老白猛地拿起桌上的料碗,一把递到方岚的眼前:“喏,就是缺了这么碗大的一块骨血,像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窟窿,鲜血顷刻间有如泉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情郎阿哥就在幺妹的怀里咽了气。”   詹台长叹一口气,皱着眉头问老白:“满嘴跑火车,有没有你说的这么邪乎啊?不过几句歌词,你联想的会不会太多了一些。”   老白被人质疑了专业性很是不高兴,又不敢明着给詹台甩脸色,气得胸口一鼓一鼓,配着他汗湿透光的白肚皮,像极了一只膀大腰圆的胖青蛙。   方岚对老白极有好感,此时睫毛轻颤回护他道:“我倒觉得老白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岸边有同道中人特意大费周章留下黑犬牙镇河妖,那河妖的来源只能通过抽丝剥茧地调查。”   “现在看来,这首山歌的歌词确实有些古怪之处。既然没有其他的线索,那试着查查这条线也总比干等着好。”   她既开口,詹台瞥她一眼便默默喝了一口茶水不再反驳。   吃完饭后,詹台先骑车送方岚回住的地方,老白还要回他的麻将馆子。临告别前,老白偷偷将詹台拉在一旁,悄声说:“兄弟,这姑娘你从哪里找来的?”   詹台苦笑一声:“就河妖这个案子,跟我一起受了家属的委托调查。算起来,勉强叫同事。”   老白瞪大圆溜溜的双眼:“她那个面相,也是同道中人?”   詹台下意识不愿向他透露太多,含含混混搪塞:“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人家师门严谨,很避讳我们瞎打听。你没事也别提这些有的没的。”   老白面带犹豫,吞吞吐吐半响,眼看着方岚从洗手间出来,这才低声快速地说:“兄弟,色字头上一把刀,老哥劝你,太漂亮的女孩子少沾惹为妙。”   “你刚才看没看见她耳上的两只坠子?晶莹剔透的白色梨子模样。”   “我猜,那就是传说中的白骨梨埙,邪教阴山十方的传教圣器。” 第10章 弹子石   詹台先是一愣,复又觉得有些好笑。   邪教阴山十方声名狼藉,当年因血玉之争几乎满门灭绝,浮尸遍野。尚存世间的邪教余孽大多作恶多端,有些入狱有些被正道铲除,已经有数十年不曾现出踪迹了。   詹台自师父和哥哥双双丧命之后便隐姓埋名,死死将阴山十方的秘密藏在心底,从不曾向其他人透露半个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身上带着的法器,以讹传讹被篡改得神乎其神的血玉之谜,哪个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方岚绝对不可能是阴山十方的传人,詹台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不仅如此,她对道上种种全是一知半解,像是东拼西凑得来了些浅显的知识,却连入门知识都没有系统地学习过。   可是初见的时候,她却要暗示自己来自声名狼藉的邪教阴山十方。   詹台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岔了些什么事情。   他不像老白,毫不掩饰地把好色写在脸上,能光明正大盯着方岚的脸看个不停,连人家耳垂上戴着什么耳环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现在仔细回忆一番,詹台倒记得挺清楚。方岚喜欢把披肩长发简简单单扎成马尾,干净利落,露出长长的天鹅一般的脖子和白皙小巧的耳朵。   昨天两人见面的时候,她耳垂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戴什么坠子。   詹台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老白。他平日里自由散漫惯了,留给老白的印象就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纨绔,给钱才能露几分真本事。此时难得见他严肃起来,长眉攒在一起,眸光一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透出冷峻的光芒。   老白不由放低了声音,嗫喏道:“我还不是担心你。”   “要知道,相传阴山妖女样貌出众,保不准手里还拿着阴山血玉。不然,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没几分看家的真本事,哪敢像你我似的在死人堆里打滚?不早都被吃干抹净了?”   老白寥寥数语,却让詹台恍然大悟。   是他把事情想复杂了!   他是阴山十方传人,自知邪教作恶多端罪孽深重,一贯羞于启齿,将秘密妥帖藏好生怕被人发觉。第一次遇见方岚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她别有用心,不由起了防备。   在他的印象中,阴山十方作恶多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   可是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所谓邪教根本就是一个涅灭多年的传说故事。邪教究竟害死多少人,究竟做下多少恶,就好像历史书上一个个冷硬的数字一样,压根勾不起人的恨意。   反倒是这些年来道上不少人在茶馆里吹水,吹嘘自己法力了得,次次都说自己多少年前与手持白骨梨埙阴山血玉的邪教余孽大战三百回合替天行道云云。   牛皮吹过天。   为了彰显自己的牛逼,更要将阴山十方说的神通广大所向披靡。   詹台自幼耳濡目染,师父的□□皆是全世界与我为敌,人人恨不得杀之后快。   但事实上,像老白这样的普通人遇到了“疑似”阴山十方的漂亮女孩,第一反应是恐惧和畏怕,而不是替天行道手刃妖女!   方岚一再假作阴山十方传人,根本就是为了自保!   她容颜夺目,可是身手弱鸡。他们相处几日,他也看出来她读书多谈吐修养都很好,至少也是林愫这样的大学生。无论她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她曾经拥有的知识和涵养都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在这鱼龙混杂的三教九流里生存下来。   所以,方岚这么大张旗鼓地用起阴山十方的名头,是想借用阴山十方的名气来震慑那些会打她主意的人。   所以,方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才会暗示自己是阴山十方传人,被他戳破之后就绝口不提。之后的几天,他们两人在一起她也没有再说起过阴山十方。   而昨天,詹台在河岸边的时候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她敏感地猜到会见到陌生人,所以今天才特意戴上了有暗示意味的梨埙形状的耳坠。   这样,就算有不怀好意的同道见了她,虽然知道她美貌,但是看到梨埙之后摸不清她的底细,也轻易不敢对她下手。   说穿了,方岚搬来阴山十方,就是赌了一出空城计罢了。   詹台哭笑不得地想,这出空城计目前看来还挺成功,虽然不知道她在道上漂了多久,但目前看来起码毫发无伤,也算管用吧。   方岚走到二人身边,抬眼示意詹台。老白刚想激动的攥住她的手,待一眼瞥见她耳上坠子,伸出去的手赶紧又打了个弯变成拍了拍她的手肘。   老白亲热地和方岚道别,还邀请她明天一同去茶馆打麻将。她很有礼貌地回绝他,冲他微笑,言情举止端庄又得体。   方岚到底是哪里人呢?詹台一边骑车一边琢磨,今天的火锅很辣,他一个西北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住,她却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那肯定不是广东人。詹台模模糊糊地下决断,估计也不太会是福建人。爱甜咸不爱酸辣的上海人也要排除掉,听口音也不像东北人。她也不是川渝一带的,因为她听不懂老白的四川话,三人坐在一桌吃饭,要说普通话。   中国真是大啊,詹台默默地想。   “河妖到底是什么来头,你现在有想法了吗?”方岚坐在詹台身后,突然出声询问。   詹台嗯了一声,说:“小的时候也听过些典故。过去黄河改道受灾,总喜欢找些河妖龙王的托辞。现在接到的河妖案子,大多是些不甘枉死的水鬼。我见的最多的,反倒是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鱼,被人吹嘘成龙子河神挂在网上卖高价。都是骗人的。”   “如果按照老白的说法,山歌的歌词记录了一段很恐怖的往事,正当壮年的男子死于情侣相会的极乐之时,还是被人从身后击杀。”   “那我猜,这种妖怪,一定叫做单身狗的怨念。” 第11章 下沙湾   方岚被他吊儿郎当的玩笑话气到,直到下车都没跟詹台说一句话。   詹台半点不恼,嘴角噙笑双手插在裤子兜里,气定神闲斜靠在电瓶车上,等方岚准备上楼才出声叫住她。。   “喏,你也别怪我不信老白。我跟老白认识这几年,还能不知道他吗?”   “一分的故事能渲染到十分,消息虽灵通却满嘴跑火车。唯一的优点就是人还算老实忠厚,平日为人和善,有贼心没贼胆,也没那个贼能力。”詹台勾勾嘴角。   “我去年夏天经老白介绍,去康庄一户人家上门捉鬼。他把鬼患说得神乎其神,说什么那女鬼极是可怖,夜半三更的时候穿梭于墙壁当中,吓得整户人家不得安宁。”   “临出发前还眼含热泪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千万小心,直说得我头皮发麻。我本来也算身经百战,觉得女鬼嘛,小菜一碟手到擒来的事,结果到了小区楼下看着一楼黑黝黝的窗户,想到老白神经兮兮的样子,我这心里还真有点没底。”   詹台将老白在腹中骂了一千遍,琢磨了一下从背包里掏出黄符褂披上壮胆,这才觉得好些,深吸口气进了房间。   “后来呢?”方岚被勾起了好奇心,兴致勃勃看着他。   詹台从鼻子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啊呸!哪里来的女鬼?!根本就是老房子年久失修闹起了耗子。小耗子在管道里爬来爬去,可不是有声音?”   “老白这个傻帽,一听说闹鬼就连门都不敢进,屁滚尿流找我搬救兵。哪知道搞了这么大一圈,原来是几只耗子!”   方岚忍俊不禁。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唇边浅浅的梨涡,整个人沐浴在山城的月光之中,仙子一般。   詹台两手一摊:“老白说的话,你最多只能听个三成。”   方岚笑着摇头:“就算是三成,也很值得查探。山歌中的男女情侣相会在吊桥之上,而距离小张失踪的地方不远就是千厮门大桥,而大桥旁边设下黑犬牙镇妖。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詹台皱起眉头,语气中微微带了几丝委屈:“你宁愿相信满嘴跑火车的老白,也不相信我?”   “我算卦问爻不会出错,小张现在还活着。如果按照老白的说法他是遇到了河妖,他又不是唐僧,怎么会到现在还有命在?”   夜色愈深,一层层厚重的黑云压来,像是很快就要下雨。浓云遮住月光,方岚皎洁的脸霎时暗了一片,羽睫如扇遮住她眸中神色,再一抬头,却又换了一副神色忧虑的表情。   “难道我们忙活了这么多天都是白用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她若有若无地循循善诱,“你在江湖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人又一贯聪明机警,遇到这种情况难道也只能束手无策吗?”   詹台被她一激,脱口而出:“办法当然是有的,只是并不适用啊。”   “如果真的怀疑千厮门大桥上有河妖出没,我们拔去了镇在河边的黑犬牙,河妖便有机会趁着夜色出来作乱。”   “如果真的是老白说的那样,那我们找一对青年小情侣当做诱饵,到大桥上试验一下不就行了?”   詹台眉头紧锁,继续说:“但是现在情况未明,是否有妖,妖又是什么来头,我们根本就说不清楚,我也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对付未知的妖怪。如果贸然试验,很有可能伤到无辜的旁人。”   方岚低下头,语气温柔和缓:“你说的对,想的也很周到。确实不能这么激进,只能徐徐图之,慢慢探查。”   她冲他点头示意,轻声说了句晚安,准备转身回家。   詹台轻轻松一口气,目送她的背影。她刚刚走到楼道口,却突然回过头,又走回他的身边。   “上次找到的黑犬牙,你还拿着吗?可以借我看看吗?”她抬起头,巴掌大的小脸上写着恳求,满脸求知欲渴的好奇神情。   詹台自来不擅拒绝,更何况对方还是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可他今天却有些莫名的抗拒,就是不愿将黑犬牙给她,便坚决地摇了摇头。   方岚长长叹气,似哀怨又似伤情,犹豫半响才吞吞吐吐:“其实,我今晚听了老白的故事之后有些害怕。黑犬牙辟邪,所以才想借来放在床边。”   “我想,能安心些。”   詹台尴尬万分,“哦”了一声,还是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方岚抬起头:“可我现在想,黑犬牙再能辟邪驱魔,也只是死物而已。”   “你年纪虽小,懂的会的能做到的,可比黑犬牙多多了。”   “詹台,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心慌,总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我租住的房间有个客厅,沙发虽小却软和舒适,足够你睡。”   “你愿不愿意,陪我一晚上?”   詹台从来没有听过方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温柔和煦轻声细语,像母亲在哄年幼的子女,又像妻子安抚焦虑的丈夫。   他隐隐约约觉得她态度变化必然事出有异,摇了摇头仍不愿答应她。   却见她抬起眼睛,盈盈如水似有点滴晶莹挂在腮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装作阴山十方的传人吗?”   这个诱惑太大了。   詹台只犹豫了一秒就跟她上了楼。   说到底,方岚的本事他很清楚,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跟她上楼,她又能把他怎样?倒不如跟着她上楼,且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狂风猎猎,雷声轰隆作响。半扇没有关上的窗户被狂风砸到墙上,窗框和墙壁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雨水顺着没有关上的窗户砸在他的脸上,夹杂着小块的冰雹,砸得他半张脸疼痛不已。   詹台在疼痛的刺激之下渐渐醒转。他强撑着沙发半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头痛欲裂,眩晕恶心。   整个房间漆黑一片。方岚,早已不知所踪。   詹台深呼吸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打开了灯。   茶几之上还摆着他们刚才喝过的水杯和方岚切开的苹果,而原本放在茶几旁边的詹台的背包,却不翼而飞了!   黑犬牙、白骨梨埙、黄符褂、明火小鼎都在包里。   詹台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间,怒极反笑:“方岚,你可以啊。” 第12章 聚贤岩   詹台咬牙切齿地在房间里面四处翻看,万万没想到自己聪明一世竟然在阴沟里翻船,着了这么一个女妖精的道。   下药!她竟然给他下药!   詹台恨不得捶胸顿足骂自己猪油蒙了心,当初是从哪里看出来她漂亮聪明读书好有家教的?连下药这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真真是人不可貌相,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詹台心下发了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整间屋子抽屉橱柜挨个翻个底朝天,非要找出她下在他水杯里的到底是什么药。   还真被他翻了出来。   卧室床头柜抽屉里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白色药瓶。詹台心里烦乱憋闷,一股脑将抽屉里的药全扫到了床上,随手拿起一个药瓶看。   劳拉西泮片,氢溴酸普兰西酞,舍曲林,欧兰宁,丙戎酸镁。   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皱着眉头草草扫了眼说明书,发现大多是治疗抑郁症焦虑症的精神类药物。   精神药物管制很严,都是严格处方才能拿到的。詹台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方岚这一抽屉里竟然有这么多瓶药,显然不是只开了一次两次。   他们相处这几天,他并没有意识到她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啊。   詹台渐渐冷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方岚租住了一间老破小一室一厅,卧室中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的衣柜。他走到衣柜前,清一色的裤子短袖衬衫毛衣,没有看见一条颜色鲜艳的裙子,就连床上的床单被褥也是深灰色,朴素冷清至极。   客厅除了茶几和沙发之外再无旁物,没有电视,一台机型很老的笔记本电脑被压在了卧室的枕头底下。   詹台翻开方岚的笔记本电脑,待机状态的电脑跳出了密码页面,背景却是一张森系照片。   绿意葱茏的森林里,穿着白衣白裙的一对情侣携手走在一段铁轨之上。照片照到的只是背影,看不出脸,也判断不了到底是网上找的图片还是方岚自己的照片。   詹台关上了电脑,最初的怒意平息之后又开始思索,方岚偷走了他满是法器的背包,到底要逃去哪里?   他应该报警吗?她会留在山城中,还是会连夜搭车前往别的城市?白骨梨埙在她手中,那他的身份又有没有暴露的风险?   詹台的脑袋仍隐隐作痛,那扇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窗户仍在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詹台伸手关上窗户,窗外雨声雷动天空暗黑,丝毫不见他们回来时候还曾看见的月亮。   他不经意间想到月亮,又自然而然想到月牙形状的黑犬牙。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窜入脑中。   方岚突然诡异地邀请他上楼,就是在他拒绝了她要看黑犬牙的要求之后。   而他昨晚之所以不愿将黑犬牙给她,正是因为脱口说出“亲身试验”的除妖方法之后隐隐的后悔。   詹台一瞬间知道方岚带着他一背包的法器去了哪里。   他几乎是半摔半跳跌跌撞撞飞奔下了楼。   等下了楼,詹台看向楼道前方,脚步一顿一摸裤兜,狠狠骂了句娘。   方岚把他的电瓶车骑走了。   詹台辗转赶到的时候已经将近四点。   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黑黝黝的江水之上红色的千厮门大桥显得格外静谧。   没有行人,也没有车经过。   詹台深吸一口气,走在千厮门大桥上。   桥不算长,步行走完全程不过十分钟。   两岸的灯火在雨幕之中格外朦胧。视线被遮挡,耳畔尽皆雨声坠落在桥面之上,五感被阻,恐惧感就不能自抑地迎面袭来。   詹台抿了双唇,只想尽快找回法器握在手中,也好心中能更有底气。   他迎着风雨快走到桥中央,远远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摇摇欲坠地挂在桥侧的栏杆上!   “方岚!”詹台心中大骇,怒吼道。   那女孩转过脸,黑发凌乱风中飞舞,四散着遮住了她大半个面庞,宽大的白色罩袍被风吹得鼓起,更显得她身形纤细。   詹台一声大喊,方岚像是意识到他快过来,更将半个身子探出桥外,只靠着纤细的手臂抓住身后的栏杆。   詹台朝她玩命跑来,用尽全身气力,像是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用力过。   他跑得太快而地面湿滑,只一个趔趄便一头扑倒在地上,脑后一阵剧痛。   詹台伸手一摸,路灯下一看竟是满手的鲜红。抬头一看,方岚却仍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他,好似一张随风飘零的纸剪小人。   詹台还不待反应过来,原本跪坐的姿势竟又吃力不住,一头栽倒在面前的积水中。   他再迟钝,此时也已经意识到了。   不知是什么鬼物,竟从背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袭击他!   最可怖的是,他直到被巨力掼去水中,都还没有意识到究竟是什么东西砸倒了他!   桥上积水甚厚,詹台紧紧闭上眼睛,干脆将头埋在水中。   方才那妖物一击即中,便是他在明它在暗,他此时手中没有法器,冒然相对搞不好要丢掉小命,还不如干脆装死,趁机将事情捋捋清楚。   他第一次被怪物击中后脑的时候,方岚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分明看到他受伤,却连一句话也未曾说过。   詹台心下发寒,突然回忆起上半夜两人在楼下的那一番对话。   “如果真的是老白说的那样,那我们找一对青年小情侣当做诱饵,到大桥上试验一下不就行了?”   当方岚问到如何诱出河妖的时候,这是詹台回答她的原话。   她在家中下药放倒了他抢走了法器,却为什么没有将他绑了起来?如果是为了抢走法器远走高飞,将他绑起不是更能延缓他追出的时间?   她既然要下药,为什么不下的剂量大一些,干脆让他睡足整夜呢?   为什么窗外雨大,她却特意留一扇窗正对着他的脸,是不是预料到雨滴会打到他的脸上将他吵醒?   詹台自背脊生出寒意一直冷到了心里。   他中了她的计!   她不是为了查案情急之下才抢去法器来到千厮门大桥。   她一开始设下的局里,他就是那被她当做诱饵的“情郎阿哥”。 第13章 鹅公岩   詹台不敢抬头,怕稍有动作便再被妖物重击,只能闭气趴在水中一动不动装死,双手埋在身下,努力在水中摸索试图找到石头木棍,好找机会和妖物搏斗。   他水性不差,闭气能超过两分钟。此时静静趴在水泊中,远远看去好似死人一般。   四周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詹台身下就是平坦的桥面,摸索半天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只得不断安慰自己冷静。   他慢慢静下心来,正准备出其不备奋力一搏,耳畔却突然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詹台心下发冷,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那是方岚的声音!   焦急又惊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从远到近,像是她在朝他远远跑来。   詹台冷笑一声,咬紧牙关只等着她来。   方岚倒真的来得很快,扑在他身旁的积水旁,伸出冰冰凉凉的手攀上了詹台的胳膊,一把想将他拽起。   詹台瞅准机会,接着方岚拽他的力道猛地转身,双手似钳死死扣住方岚的手腕,趁势向全力一拽。   方岚哪里禁得住他的力道,像个木偶娃娃一般被他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半个身子埋在积水里。   詹台向前一扑,将方岚死死压在积水里面,昏黄的雨水一瞬间没过她的口鼻眼睛。她拼命将头从水中抬起,长发在挣扎中散开,在水中绽放出一朵黑色的合欢花。   詹台看着她的圆睁的两只眼睛,便是在此时仍不由自主赞叹那双目生得极美,目光流转秋水含晴,眼中写满了无辜和不解。   他下意识心间一软,恍恍惚惚松了手下力道。   便是这一晃神的瞬间,脑后一阵疾风袭来骤然剧痛。   詹台从方岚身上跌下,只能就势往桥侧一滚,背靠栏杆护住后脑。   方岚却不愿放过他,刚刚脱离了他的钳制,全身被水浸透,却还是高举着桃木剑朝他跑过来,怒吼道。   “詹台,你在发什么疯!脑子进水了吗?对我动哪门子的手?”   詹台恨她此时还在装无辜,连话都不愿答她。   却见她跑到他身边,举手一挥,一把将手里的桃木剑丢到他的脚下:“傻愣着干什么?快捡起来啊!不想要命了吗!”   詹台大吃一惊,瞪大双眼看她。   她身上穿着深色的衬衫,下身一条干练的牛仔裤,在朦胧的雨夜之中分辨不出颜色。   詹台想到了她满衣柜的衬衫和裤子,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倏地抬眼看向远处的桥面。   果不其然,桥侧栏杆之上仍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黑发凌乱风中飞舞,四散着遮住了她大半个面庞,宽大的白色罩袍被风吹得鼓起,漫天的雨滴像是散布在整个屏幕上的弹幕。   两个方岚!   桥的栏杆上挂着一个“方岚”,他的面前又站了一个“方岚”。   詹台大骇,呆立当场。   那妖物却在此时卷土重来。   詹台终于看清妖物的形貌,粗长的一条黝黑蛇尾上缀着密密麻麻的鳞片,刀锋一般,蛇尾的末端坠了一只乌金色的圆球,远远看去可不是像一条辫子。   似辫子,又似鞭子,迅猛至极,在黑暗的雨夜之中仿佛隐身一样,再次朝詹台砸来。   詹台左闪右躲逃得狼狈,额头被蛇尾掠过骤然一片温热,猩红的血液顺着眉毛滴进了他的眼睛里,模糊了他的视线。   蛇尾鞭再度打过来的时候,詹台已难辨方位,只能凭着感觉躲开。鞭梢乌金球再度甩到他的胸前,他几乎能感觉到乌金球沉重的分量。   便在此时,叮的一声,他身边的这个“方岚”捡起了地上的桃木剑,替他挡住了袭来的乌金球。   乌金球分量极重,方岚被砸脱了手,桃木剑从手中飞出,却被站在她身后的詹台眼疾手快地抓住。   詹台法器在手便如虎添翼,待那蛇尾鞭再砸来的时候稳稳握住桃木剑,当头一剑刺下,牢牢将蛇尾钉在桥面上。   他这一击几乎耗尽全身气力,桃木剑刺穿蛇尾砸中地面,啪地一声自上而下断成两截。蛇尾遭此重伤趁机溜走,还不待詹台举剑,便一头栽到桥下的河面中去。   雨停了,天色渐亮,远处的天空已经透出微蓝。   一场鏖战渐渐平息,詹台手中仍然握着那半截残剑不敢放开,远处的“方岚”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他身边这个满身狼狈、捂着右手手臂的“方岚”。   方岚受伤不轻,一身都是泥水,冲着詹台率先发难,怒吼道:“你疯了吗!把我按在雨水里想淹死我?”   詹台此时恨她恨得牙痒痒,毫不示弱吼回去:“操!你他妈偷老子的东西!我恨不得把你从桥上丢下去!”   方岚冷笑两声,伶牙俐齿反驳他:“呸!那是你的东西吗?黑犬牙是你和我一起找到的,不该分我一半?连让我看看都不行?”   她哗啦一下拉开背包的拉链,把里面的法器一股脑地倒在了地上。   “黄符褂是三清门的道符独制,已有二十余年不可外传,一件要数万。你是穿得起这衣服的人吗?”   “明火小鼎是玄门灵宝的圣物法器,被掌门视作心头好掌中宝,就连晚上睡觉也要枕在头下,又是怎么被你拿在手里的?”   “还有这个,”方岚轻轻捏起了白骨梨埙托在掌心,“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这是,白骨梨埙。”   她凝视白骨梨埙片刻,转过眼来冷冷看着他,“可我恰恰知道,阴山十方最后的传人,不是你。”   詹台心头一跳一时竟不知从何辨起。   东西自然是各门各派搜刮而来——阴山十方早年作恶,坑蒙拐骗无所不及,等东西传到他手里早不知经过多少次转手,早不能追溯起源了。   更何况师父陆坤在敦煌市内借着考古收藏的名头积攒了许多道友的法器,早年为解血玉不惜谋财害命,法器自然也被一件一件地留了下来。   他虽不是动手的那个,但也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清白。来龙去脉不可与她细说,詹台脑门上冷汗直冒,分明是被偷了东西的那一个,此时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第14章 九龙坡   “我自与你初见那天,瞥见白骨梨埙在你手中就对你上了心。”方岚云淡风轻地说。   天地良心!詹台恨不得捶胸顿足。   阴山十方多行不义,师父陆坤作恶多端,他手上这些法器的确如方岚所说来历存疑。若说其他法器他不清白,也就罢了。   唯有这白骨梨埙是真真正正他阴山十方传教的东西。师父和哥哥死后传给他,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可他有苦难言。身份不可挑明,法器的来历又讲不清楚,看在方岚的眼中,可不是十足十的可疑?   可她为什么能够笃定他不是阴山十方的传人呢?难道阴山十方除了他之外,真的还有其他人?   詹台一面疑惑一面大骂自己傻逼。你当她是一问三不知的傻白甜,哪知人家压根就是扮猪吃老虎。   他身边这些法器已经算是低调不惹眼,可她打眼一瞧就知是何来路,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道法精进之高深,丝毫不亚于他。   “鬼面蛛妖是你使出苦肉计?”詹台眯起眼睛。   前两天瞧着她沉默寡言像朵高贵冷艳的白牡丹,今天崩豆子似的噌噌噌和他对呛,分明是棵红得滴血的朝天椒。   怪他着了她的道,看走了眼!   詹台濒临崩溃:“姐姐,仙女儿,算我求您,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来路都没那么清白,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我哪里惹到您,我改成吗?”   “我就算有错总错不致死,犯不着把我当成诱饵骗到千厮门桥上,险些送了命吧?”   方岚柳眉倒竖,怒视詹台:“含血喷人!”   “你既不愿为了救人担风险,我就自己一人来。从十一点多一直守到快四点,眼看快要天亮我正准备回家,就看到你上了桥。”   “我猜到你来找寻法器,懒得见你就躲了起来,哪知隔了几秒再看,你竟然脸朝下趴在水中一动不动。”   方岚见到詹台倒在积水中,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桥上隔不远就有路灯,处处都有电箱。方岚担心詹台触电昏迷,见他倒地立刻跑到了他的身边。   “我不顾自己安危前来拽你,哪知你从水里爬起来,下一秒竟然是想要我的命!”方岚眸中冷厉光芒四射,一字一句像戳在人心尖,“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我不过借你法器一用,你却想要杀我,到底是谁卑鄙无耻,手段下作?”   “更何况,道上规矩,来历不明的法器自归强者。”方岚扬扬眉毛,将背包一把甩在肩上,一字一顿满眼的挑衅,“你的法器,现在归我了。”   詹台忍了又忍,胸口起伏不定,脑门上青筋爆出,咬牙切齿道:“是我道法不精,被河妖蒙蔽。那河妖化作你的样子挂在桥侧栏杆上,我远远看去以为是你遇到危险,下意识便想冲去救你。”   “哪知刚刚跑了两步,便被身后巨力击中后脑。我意识不清,混沌之中以为是你想设下陷阱诱我来此谋财害命,所以后来你来的时候,我就对你出手了。”   方岚唇角一勾,轻飘飘骂:“蠢材。想要你的命,干嘛不趁着你昏睡给你一剪刀?”   “我就是摸不准药的剂量下少了点,才让你提早醒来。不然借你法器一用,你睡一晚上人事不知,等我第二天早上回来还回来,不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詹台被她气得笑了:“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体贴细心给我下药?”   方岚下巴一昂,脆生生说:“不必客气,免费给你上一课。以后记得坑蒙拐骗的事少做,下次再被我发觉你使阴招偷了旁门的传教法器,可就不是睡一觉这么简单了!”   詹台扭头便走大步流星,生怕自己再留下去会忍不住出手揍她。   想到师父留下的法器又心有不甘,临到桥边又回头看了一眼。   哪知方岚亦步亦趋,一直跟在他身边。   “靠,你又想要啥?”詹台觉得自己真是想给她跪下了。   方岚举起手里的背包:“喂,你法器真不要了?”   詹台哪敢去接,心里犹豫,眼神带了试探偷瞄她。   “把法器还你可以,但你得跟我讲讲,刚刚在桥上那妖怪是什么来头?”方岚说。   詹台终于崩溃。到哪里去找这么颠三倒四前后矛盾的女人?   上一秒将法器说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分明是道上浸润多年的老神棍,下一秒却有摆出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连河妖和蚣蝮都不认得。   她倒也坦白,直截了当说:“师门严谨,男活女死。我只认死的,不认活的。”   詹台恍然大悟。这才终于明白她时不时的矛盾所在,原来她一直以来都只认识法器,并不认识妖怪!   难怪她不认得鬼面蛛妖,不认得今晚的河妖和蚣蝮!   詹台轻轻松一口气,说:“黑犬牙镇河妖,这话不错。”   “老白所说的山歌记录历史,也没错。”   “错在了,山歌记录的并不是一段诡秘恐怖的黑暗历史,而是一个有因有果的善恶故事。”   “山城的幺妹儿多呦,长长的辫子摔过了河,叫一声我的大哥哥呦,谨防背后挨砣砣。这句山歌并不能理解成情侣相会被击杀,恰恰相反,这是在讲一个作乱的河妖被龙神蚣蝮吃掉的传说。”詹台说。   “山城的幺妹儿多,叫一声大哥哥哟。是在说山城中有很多河妖,化作美丽的幺妹迷惑过路的男人。” 詹台敲着手指,说:“喏,今晚我在桥侧栏杆上看到的化做你的样子的河妖一样。”   “下面一句,长长鞭子和背后挨坨坨,是龙子蚣蝮见到河妖作乱,便会使出长长的蛇尾鞭,从背后将河妖击杀。”   詹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所以,我们在河岸边看到的黑犬牙是用来镇压作乱的河妖。你我拿走了黑犬牙之后,河妖趁夜作乱。蚣蝮为龙子,擅雷雨,镇守在千厮门大桥之下,见到河妖作乱便引雷屠杀,却被你我所扰,一怒之下就对我们甩了两鞭子。”   “蚣蝮力巨,今晚对你我手下留了情。不然你跟我的两条小命,今晚都要丢在这里。”詹台叹口气,轻轻说。 第15章 照母山   “在没有摸清情况之前就贸然动手,真的很危险。” 詹台意有所指,“你我收人钱财自然要拼尽全力,但前提总是要保卫自己的安全。万一道法不精准备不足失了手,没准还要连累别人来救。”   他说的也对,方岚当然清楚。可她每每听到这样的劝诫就心烦意乱,不愿再与他过多纠缠,随手把肩上的背包拆了下来丢在詹台怀里,自顾自地往前走。   她抱着手臂,纤细白皙的手腕已经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明显是刚才替詹台挡下蛇尾鞭的时候受了伤。   詹台犹豫两秒,刚想上前问她是否无碍,却被她满脸的不耐烦给吓了回去。   真是不可爱啊,白瞎了那张脸。   詹台心里默默想着。初见的时候她的高贵冷艳是装出来的,后来为了降低他的戒心,那些若有若无的撩拨他的小动作也是装出来的。   唯有此刻寒刃一样的言语和针尖麦芒的刻薄,才是真的她。   他边想边走,动作慢了两步。待听到电瓶车的声音再抬头,刚好眼睁睁目睹方岚骑着车一骑绝尘从他面前消失。   “靠!”詹台大骂。   她又把他的电瓶车骑走了……   一场风波算是终于告一段落,可小张的下落却依然没有消息。   詹台先回了朱红门小院,一进门就摊在了童道婆榻前的青砖上:“昨晚一晚没睡,让我歇会儿先。”   火炉一般的夏天,他身下的青砖却凉得瘆人,詹台翻成一个大字将四肢都贴了上去,通体都觉得清爽。   一觉睡到日暮,詹台起身只觉得头发沉,愣愣坐了几分钟才抬头看着童道婆说:“黑犬牙找到了,河妖也已经现身。千厮门大桥下驻了一只龙子蚣蝮,河妖估计会填了它的肚子。”   童道婆半睁着眼睛看他,一言不发。   她一贯是这个样子,他一直也都知道。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詹台怒从心中来,忍不住发脾气:“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就指望着耍我玩呢!”   话音还没落,就被一阵狂风给掀去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童道婆砰的一声甩上房门,声音嘶哑:“早与你说了,失踪案与你无关,不要多管闲事。”   “莫要吃了瘪,再来我这里发癫。”   詹台愤愤:“那你引我去找黑犬牙干嘛?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童道婆沉默片刻,终于说:“河妖祭龙子,做成了,与你有大功德。”   詹台将院门一甩,难得流露出些少年的叛逆。童道婆不知道小张的下落,却算准了蚣蝮出没的雷雨天,指望着他阴差阳错做什么“河妖祭龙子”的功德。   她虽然是为了他好,詹台却怒意难消,心里知道自己是把对方岚的怒火转嫁到了童道婆身上,却拉不下脸来给她道歉,想了一圈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干脆直奔老白的老窝,连着几天赖在他家。   一周的时间,詹台没有听到方岚一丝半点的消息。   却在礼拜六的上午,接到了小张家属的电话。   “什么?!小张找到了?”詹台大吃一惊,“在哪里找到的?怎么找到的?”   小张的失踪,原来的的确确和詹台最开始推论的那样,和妖魔鬼怪无关。   他一丢那么多天,不是去了别处,是被传销组织控制了起来,手机身份证统统没收,压在房间里“洗脑上课”,每顿饭给俩馒头,浑身上下都被蚊子咬满了包。   “那天晚上也是巧,他散步散到了小巷子里,正好遇到了传销来接人的面包车。他好奇嘛,凑到跟前去做吃瓜群众,哪知人家抬眼一看到他,诶,这还有个目击证人!得了,一并抓去吧!”   “吃瓜群众变成了别人吃的瓜,很是吃了一顿苦头。好在上天眷顾,性命无忧。”   家属如释重负,詹台也真情实感地替家属开心。   自来失踪的案件那么多,能得到一家团圆的美满结局少儿又少,实在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喜事。   小张的家属说着说着,语气却渐渐迟涩,欲言又止两三次后,詹台立刻机警地反应过来:“小张既然是自己回来的,那之前收您的报酬自然算不得数。这段时间你们一家想必花费开销巨大,你给我个银行卡号,我把收您的钱退回去,就当给您包个红包,庆贺您一家团聚了。“   家属连连摇头,极是不好意思:“詹大师为我们忙前忙后,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小张能够回来,还是多亏了陆道长。”   詹台敏感:“陆道长?哪个陆道长?”   家属答:“就是我们见面那天一起吃饭的陆幼卿,陆道长啊!”   “我家小张能够回来,多亏她日夜在失踪地点附近蹲守。陆道长生得出众,还真引起了附近传销同伙的注意,上前来搭话。”   “陆道长聪明,扮成我的身份,装成寻找失踪丈夫的焦急妻子。传销同伙心中一喜,脱口就将小张的身貌特征说得八九不离十,想一并诱惑陆道长上钩。”   詹台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方岚还有这般胆量,敢去传销组织里面当卧底。   “后来呢?”詹台脱口问出。   家属却说得吞吞吐吐:“受了点伤。听说你们二位之前曾有合作,想请詹道长与我们一起去探望一下。”   方岚伤得并不算重,半躺在病床上,右手打了石膏,脸颊上还有些擦伤。   家属感恩戴德,恨不得一进门就给她跪下。方岚眼波一转瞥见他,滴溜溜一转。詹台立刻知机,连忙把家属扶了起来。   家属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詹台先还在旁边老老实实听着,渐渐却有些坐不住。   此时四人在座,家属将她夸赞上天,愈发显得他格外无用。   方岚倒好,又端出初见时深不可测高贵冷艳的架子,声音清冷悦耳。   装,你接着装!詹台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立刻被方岚注意到。   她也不生气,唇边噙了一抹笑,说出的话却异常刺耳,话里话外都在揽功,暗暗讽刺他无功受禄不知羞耻:“有的时候啊也感慨世道不公,做事的都躺在医院,拿钱的却在外面逍遥。”   难怪啊!难怪非要喊他来探望她!   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   家属渐渐听出言外之意,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半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要开口给她报酬。   詹台哪里会让家属开口,脸上发着烫,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说要把家属给自己的钱转给她。   家属还在客气说这哪里好意思,方岚却先笑得像只贼狐狸,点点小巧圆润的下巴说:“支付宝转账也可以。”   临告别前,她还拿他找到的黑犬牙做顺水人情:“詹大师也不能说是一点用都没有。喏,他好歹找到一只黑犬牙,以后给小张佩戴在身上,也好辟邪驱魔,逢凶化吉。”   说完,葱管一样的手指点点詹台,说:“詹法师,黑犬牙呢?” 第16章 坡子街   今年七月,再逢师父和哥哥的忌日,詹台郑重其事跪在灵前。   一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世界和平。   二愿师父和哥哥早日洗清罪孽重新投胎行善积德圆满一生。   三愿有生之年得上天庇佑,再也不要见到方岚这个妖女。   发愿这种事,自来心诚则灵。   所以詹台后来很是后悔,那天发愿就该把不见方岚放在第一个,怎么世界这么大,他运气却这么糟。明明已经从重庆来到了长沙,居然还能在火宫殿遇见她?!   也怪他,难得到了一个新城市,非要跑去吃些当地的名产小吃。火宫殿名冠三湘,詹台下了火车直奔坡子街上的总店,进门上了二楼,麻溜点了糖油粑粑臭豆腐姊妹团子和红烧肉。   他一时没收手点得多了些,等到一气儿吃完才觉得有些撑,干脆四周走走逛逛,顺便消消食儿。   整条坡子街人群熙熙攘攘,入夜之后更显热闹,每隔两步便是一个街边小食摊,詹台被那香味馋得不行,到底还是买了一串剥好的荸荠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转过街去,入眼就是火宫殿的牌坊。詹台优哉游哉跟着人群往里挪动。正殿就是火神庙,偏殿就是观音和财神,一个求财,一个求子,老生常谈。   自来偏殿香火最盛,詹台既不求财也不求子,便草草扫过不甚在意。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今夜的火宫殿中,人气最旺的既不是两个偏殿,也不是正殿。   而是偏殿一旁的戏台。   戏台虽然不大,但很精致,两边各挂了一串火红的灯笼,上面写着“一曲熏风”。戏台搭得也高,台下观众前前后后围得水泄不通,詹台仍能清楚地看见台上的演员。   他一眼就看见了方岚。   她穿着正红色的戏服,拿着一把粉红色的羽扇半遮着脸,顾盼生辉神采飞扬,唱着一出花鼓戏《刘海砍樵》。   詹台险些以为自己眼花,连忙向前挤了两步凑近了些。许是夏天天热,戏服发饰又厚重,演员脸上都没有重妆,只微微挑高了眉梢抹红了双颊,愈发显得方岚艳丽无双容色逼人。   她的唱腔算不得好,胜在表情生动姿态优美,那古灵精怪巧笑倩兮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刘海砍樵》里的狐狸精胡大姐。   詹台冷哼一声,狐狸精说的可不就是她?又会说谎又会演戏手段一箩筐,生着一张这么清纯无辜的脸却耍的人团团转。   他此时想到她,心底还有点发怵,那张脸生的再美也不愿多看,生怕再和他扯上一丝干戈,干脆转身从人群中蹭了出去,经过观音殿的时候还特意停下脚步,又求了一番菩萨保佑,不要再让方岚见到他。   詹台这次来长沙,是受人所托。   上周末,詹台接到了宋书明的电话。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林愫怀孕了。   坏消息,却是偏偏赶在这时候,林愫刚刚才接下一单案子,客户连定金都已经支付,急着找寻失踪的儿子。   詹台与林愫相识多年,早已经当她是亲生姐姐。自林愫和宋书明结婚之后,每年春节他便也有了归宿。他口中的回家,回的就是林愫和宋书明的家。   做他们这一行的,子女亲缘大多福薄,想要有自己亲生的儿女都是在奢望。林愫和宋书明行善多年,想是终于有了福报。林愫怀孕的消息传来,詹台竟比宋书明还激动几分。   “我们本来只想随缘。林愫身子弱,我也没打算这么早要孩子。”宋书明的声音低沉,淡淡的喜悦夹杂着浓浓的担忧,詹台听在耳中,整颗心跟着向下沉了一沉。   “林愫姐既然有了小宝宝,就不要让她来回奔波,万事以她的平安健康为重。”詹台斩钉截铁对宋书明说,“除妖捉鬼的事你帮不上忙,还不如留在家里好好照顾姐姐。”   “客户这边,我来替你们搞定。不就是一件失踪案嘛,我没做过一千件也做了九百九十九件,有什么难?”詹台压根没当回事,收拾了衣服行李便买了火车票。   他嘴里答应得虽然轻松,但接这案子却着实有些没底。   林愫和宋书明这几年在道上声名鹊起,找上门的大多是些旁人处理不了的疑难杂案。   这次这个案子,詹台听说来龙去脉之后也觉得十分棘手。   不为别的,因为这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曾经听说过的“经典鬼故事”。   所谓经典鬼故事,就是每个城市都曾经流传过的那些,大同小异,无非是换个地点换个人物。   比如某某学校新校址曾经是一片乱葬岗万人坑啦,有学生半夜在校园中游荡,撞见了穿着整整齐齐古代衣服的侍女或者士兵啦。   又或者某某大厦动土之前没有看好风水,一不留神挖穿了龙脉遭到了报应,施工的时候便有工人意外身亡,大厦建成之后每年都会有孤魂野鬼前来索命。   再或者,更经典一点的,午夜出租车司机载了一个白衣白裙的长发女子去荒郊野岭,下车的时候女子给了一沓百元大钞,司机高兴拿回家一看,才发现那一沓钞票都是冥币云云。   “还不是司机傻逼!没看清楚真钱□□,回家又怕老婆责骂,黄汤灌几杯下肚脑洞大开,编出个没脑的蠢故事。”詹台愤愤不平地对老白吐槽,“倒把黑锅都扣在鬼怪头上,这不是欺负人女鬼不会说话吗?”   老白欠了詹台的钱,在他面前恨不得将他捧上天,顺着他的话不迭点头道:“是是是,都是司机的错,司机编故事,司机是个耙耳朵。”   这些网上铺天盖地霸占中高校女生宿舍夜谈的“鬼故事”,詹台自来最是不屑一顾。   可是这一次他到长沙接手大一男生失踪案,竟是活脱脱的一个“宿舍鬼故事”。   “相传长沙公交立珊线改道之前的终点站是湖南大学,而不是现如今的中南大学。曾有一位湖南大学的男生,半夜搭乘公交车回家。车开到一半,一个老头儿突然拽住那男生破口大骂,非说那男生偷了他的东西。两人在车上大吵,男生一身清白自然不服,和那老头儿一起下了车要去派出所讲理。”   “哪知刚下车,老头儿立刻拽住那男生说,小伙子,你可得感谢我。你知不知道刚才那辆公交车上,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脚?” 第17章 火宫殿   “没有脚?你怎么不干脆说没有头呢?真是瞎编不打草稿。”詹台气得绝倒,“你怎么不说老头儿年迈眼花,夜晚灯光昏暗,别人脚下穿的鞋都是黑色的?”   “哪个理由不比一车人都是鬼来得靠谱?”詹台语气满满都是不屑,“这世界上哪来得那么多孤魂野鬼?要是真这么轻轻松松就能被你看见鬼,我们还苦修这许多年干嘛?”   世间万物,都有定数。生与死之间的鸿沟,哪里那么轻易就能够逾越?   自来所谓的撞鬼,十次里面九次半都是过不去的心魔。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詹台接手的案子越多,越是对这些请神驱鬼的案子嗤之以鼻,听完故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问:“后来呢?”   老白缩了缩脖子:“鬼故事嘛,结局自然有各种各样的。”   “喏,有的版本说,当晚那辆公交车就出事了,整车的人除了老头和小伙子都遇了难,公交车之后也就改了道。”   “还有版本说,小伙子回家之后越想越不对,第二天再去同一个站台等车,却听人家说昨天立珊线统一检修,压根就没有公交车上路。”   老白眨巴眨巴小小的绿豆眼,贼兮兮对詹台说:“我最喜欢的结局,还是这个。”   “老头儿对小伙子说,你知不知道刚才那辆公交车上,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脚?小伙子心里一抖,冷汗从背后直往下窜,定了定心神才郑重其事对老头道谢。”   “可他低头道谢的那一瞬间,看到老头儿浅灰色的裤管底下空空荡荡,分明是没有长脚!”   老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双手环臂抱紧了自己。   詹台看着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微微勾了唇角。   这个开放式的结局倒是挺有意思。   一辆原本好好行驶在路上的公交车,一位举止怪异的老头儿把单纯的男学生带下了车。四周一片荒郊野岭,老头嘶哑着声音说:“车上的人除了你我,都没有脚。”   劫后余生的男学生刚刚觉得庆幸,转身的瞬间一低头,却发现没有脚的人,分明是站在对面的老头儿。   谁是真,谁是假,谁是人,谁是鬼。   男生到底该信谁,而他的结局又会是怎么样?   悬念骤生,恰到好处的留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詹台琢磨了一圈还是觉得自己想不到标准答案,便笑着摇摇头把这个故事抛去了脑后。   直到,他来到长沙见到了吴悠的父亲。   吴悠失踪得非常蹊跷。   约莫一个月前,吴悠自中南大学站前搭乘了一辆开往长沙火车站的公交车。   他出发的时间正值工作日的中午,原本应该是上下午之间的午休时间。   没有人知道吴悠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前往火车站。   他入学还不到一年,六月份的课程十分紧张,正是期末考试之前老师划重点的关键时间。吴悠上午准时上课,中午还曾和同学约好晚上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可是下午的专业课上,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偶尔一次两次的翘课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看球、游戏、追女朋友,哪个不都很耗费时间和精力?同学虽然讶异吴悠翘掉了期末前的关键课,但并不把这事十分放在心上,还当吴悠中午睡过了头下午便干脆不来了。   同学很讲义气,不仅没把这件事告诉老师,还替他签到记考勤,妥妥当当把这事瞒了过去。   晚上的图书馆自习室,吴悠的同学并没有如约见到他的人影,接连打电话发微信都没有回应,这才微微有些着急,找到了吴悠的宿舍去。   同学和舍友在宿舍里等到十一点熄灯,却依然没有看到吴悠回宿舍,这才慌慌张张将事情报告了辅导员。   学生失联,这是大事。   辅导员第一时间上报学院,报了警。警察连夜调取监控,这才发现中午饭后,吴悠背上灰色的书包,在学校前面的车站里乘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我一开始以为儿子是想回家。”吴悠的父亲刚满五十岁,一个月不分昼夜的找寻让他像是老了许多岁,两鬓泛白面含风霜。   “他上大学之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家。”   詹台敏感地抬起了眼睛。   大一刚刚入校的孩子,一般最为恋家。九月开学入校还要军训,很多孩子晒黑了一层皮,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中秋三天假,买机票买车票万里迢迢也要回家去父母身边撒撒娇。   可是吴悠九月入校之后直到马上就要暑假的第二年六月,都还没有回过家。   更何况这中间还经过了一个春节和寒假。   老吴感受到詹台怀疑的目光,苦笑一声,脸上又是尴尬又是隐隐约约的难过,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吴悠自小在我和他妈妈身边长大,我们父子感情很好。”   “他春节不愿意回家,是因为…我结婚了。”   吴悠的妈妈两年前去世。父子两人这两年来相依为命。   儿子上了大学,老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寒假之前,老吴吞吞吐吐告诉了儿子,自己最近接触了一位同龄丧偶的“阿姨”,相处得不错,还有意向春节的时候摆上几桌酒,简简单单办个结婚的仪式。   老吴很不好意思,只能含含糊糊地问吴悠的意见。电话里的吴悠什么话也没有说,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终于吐出一个字。   “哦。”   吴悠挂了电话,隔了一天发了短信给老吴说寒假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兼职,春节报酬丰厚就不回来了。   老吴攥着手机,将那一条寥寥数字的短信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忍不住红了眼眶。   喜酒到底还是摆了。   老吴小心翼翼告诉了吴悠,又提心吊胆等着暑假前他的消息。   辅导员告诉老吴吴悠上了一辆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的时候,老吴第一反应却是儿子要回家的狂喜。 第18章 橘子洲   “车前的摄像头清清楚楚拍到了吴悠上车的画面,中午1点05分。”老吴机械地重复曾经说过数不清多少次的描述,“可是直到公交车停靠在终点站火车站,前后两门的两个摄像头却从来没有拍到吴悠下车的时间。”   换句话说,吴悠在中午一点钟搭乘公交车之后,再也没有下过车。   上车时活生生的大一男生,却凭空在公交车上消失了。   这事说出去,再没有人肯信。   老吴沉默片刻,轻声说:“最开始的时候也提出过许多种可能性。也许吴悠在公交车上睡着了,等到醒来已是晚上,车门紧锁,所以从车窗爬了出去。”   “也或许车门的摄像头出现了问题,没有能够成功捕捉到吴悠下车时的画面。”   最开始的时候也曾经铺天盖地找过,官方的、自发的、媒体的还有警方的各种力量。詹台隐隐约约有印象,一个多月前也曾在自己的朋友圈内见过这则寻人启事。   可是所有的线索都石沉大海。长沙全市监控几乎被翻了个遍,老吴私下里将悬赏提到了五十万,却除了一个接一个的骗子电话之外,再也没有接到过一星半点靠谱的消息。   詹台听到这里微微蹙了蹙眉头。   丢了孩子的父母,有着旁人不可想象的细致和敏感。老吴立刻意识到了詹台表情的变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詹台。   詹台摇摇头,解释道:“前不久在重庆刚刚经手一单类似的失踪案。受害人和吴悠一样失踪了一个月,好在最后平安无恙。”   “重庆案的受害人失踪在傍晚的小路上,最后查明,他失踪的一个多月是被传销组织控制住了。”   老吴眼中又悲又喜:“我们也曾经按这个方向去查过,可是一直也没有好的结果。”   詹台点点头。   小张失踪恰逢当晚停电,他一人在小路上散步,被传销组织抓上了面包车,一路并没有任何人目击,不然也不至于拖一个多月才能破案。   而吴悠失踪,却是在大中午的长沙闹市区,一辆载满了人的公交车上。   “真要是传销来抓人,动静不会太小。整车人多少应该有点印象,监控也不至于完全拍不到。”詹台沉吟,“就算吴悠搭乘公交车是为了回家,又怎么会选择期末考试之前的关键时间?”   “吴悠如果打算坐车回家,又怎么会一点随身行李都不收拾?又怎么会和同学约定好晚上一起去图书馆上晚自习呢?”   詹台顿了顿,不愿继续往下说。   面前站着的老吴半眯着眼睛,后背紧紧靠在椅子背上,右手抚着胸房大口大口喘气,很难过的样子。   詹台十分不忍,上前轻轻拍了拍老吴的肩膀,等他平复心情。   老吴良久之后才喑哑着声音再度开口:“詹大师,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一辈子从不进寺庙佛堂。”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我没有信过一次。就连吴悠妈妈当年弥留,我都没有祈求过上天,也没有信过神佛。”   詹台有些疑惑:“你既不信问卜八卦,为什么要花重金请了我来?”   老吴从怀中掏出手机相册,颤着手指翻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老旧的公交车座位,而灰蓝色座位椅面之上,清晰德透出一朵血色暗红的杜鹃花。   “吴悠失踪整整一个月的时候,我已经濒临绝望。”老吴低声说。   “濒临绝望”四个字,哪里足够描绘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事实上,那时的老吴已经神思恍惚,晚上难以入睡,清醒之后都像是重复同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痛苦不堪。   都说人生来是在历劫,老吴无数次站在高楼上望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流,想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忍受这样锥心裂肺的痛苦。   找到儿子已经是他唯一的信念。可是案件迟迟没有进展,一个又一个有希望的线索逐渐幻灭,越来越多新的案件积压,而吴悠的失踪随着热度渐渐过去,愈发看不到破解的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道婆找到我。”老吴神情疲惫,继续说,“她告诉我了一件事。”   吴悠失踪后,公交车被封存将近两个星期,用以收集证据调查案情进展。在按照失踪人口处理案情陷入胶着之后,公交车被还给了运营公司。   运营公司打扫一番准备重新将公车投入使用,却发现在吴悠失踪那天曾经坐过的座位上,竟浮现了一朵暗红色的杜鹃花。   “擦也擦不掉,洗也洗不去,像是印刻在椅面上的一朵血红色的杜鹃花。”老吴说,“公交运营公司的人大为吃惊,将这件事告诉警方之后,还私底下请了几位道上出了名的大师前来查看。”   “找到我的,就是其中一位姓陆的女法师。”老吴轻轻说。   詹台猛地抬头,眉头紧锁:“姓陆?女的?”   姓陆的女道长,除了化名陆幼卿的戏精方岚,还能有哪个?   詹台想到火宫殿戏台上的那惊鸿一瞥,心里不由有些烦躁。   老吴点头,略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说:“是的。陆道长为人良善样貌出众。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也心存感激。只是…陆道长在江湖上名头不显,我也想多听听不同人的意见…”   詹台立刻明白老吴的言外之意,不由心里噎了一下,一方面为自己在江湖中的超然地位有些沾沾自喜,一方面又多少对方岚有些同情。   世人对女子要求甚高,同等能力之下,女人想依靠能力扬名立万,要比男人艰难得多。   就好像方岚,机灵聪明敬业又认真,业务能力也不差,对他手上的法器知之甚深了如指掌。   可是江湖上有关她的消息,却从来都是些阴山十方传教妖女的传闻,和围绕着那张出众的面孔的花边新闻。   老吴想必在方岚拜访之后,特意着人打听过。   打听到的,都是些围绕着方岚的流言蜚语。老吴虽然感激她,但是对她的业务能力并不信任,这才专门找到詹台来探访吴悠失踪一案。   吴悠搭乘的立珊线途径中南湖南两所大学。高校自来多传言,公交车撞鬼的故事被传得有板有眼。   老吴就算曾经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在看到方岚给他展示的那张诡异的杜鹃花的照片之后,也忍不住对儿子离奇失踪的真相产生了怀疑。 第19章 梅溪湖   詹台盯着那张杜鹃花的照片看了许久。   灰蓝色的椅面破旧已有了裂纹,杜鹃花瓣颜色暗沉,像一片深红色的血渍。   詹台皱着眉头思绪飘远,不知为何竟忆起读初中的时候,同班女生初潮来袭暗红色的校服裤子和她们坐过的印了血痕的板凳。   詹台甩甩脑袋,把这些无厘头窜进脑海的古怪念头抛诸脑后,暗自下定主意。   出事的公交车自浮现杜鹃花之后,已经再度被封存,并未上路载客。   詹台一身利落简单的短袖黑裤,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当晚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出事的公交车停靠的立珊线始发站内。   出事的公交车停在公交枢纽的最里面,詹台手里握着手电筒照着车牌,挨个找过去。也许是因为案件诡异遭了司机的晦气,其他公交车停靠的地方都与出事公交车隔了很远,孤零零停靠在十几米外的大树下,孤岛一般。   四周万籁俱静,七月的夏夜却听不见半点蝉鸣,空气粘稠,仿佛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血汽,腥味扑鼻。   詹台抽了抽鼻子,眯起眼睛,从背包里面掏出桃木剑攥在手里。   桃木剑尖轻挑,黄纸符燃起粼粼白光,倏忽闪了一下就熄灭了。符灰纷纷扬扬像黑色的柳絮,洒在桃木剑身之上,像是给木剑罩了一层黑色的薄纱。   老式的公交车,还在用传统的推拉窗。詹台绕着公交车一周,果然找到一扇没有完全推到底的窗户,桃木剑贴着窗边往里一蹭,就挤开了一条小缝。   詹台伸手拨开窗户,手臂用力,撑着窗边往上一跃,翻身就进了公交车里。   月光和灯光骤然消失,越发显得车内黑暗。詹台举着手电筒照到哪里,哪里就有小小一块明亮的圆圈。   手电筒左右移动,灯光照到的地方并无一丝异常,越发显得那些没有被照亮的地方阴暗可怖,映衬着时有时无的奇幻光影,引发出无边的想象。   人所有的恐惧,原是来自于未知。   就像此刻,他轻轻伸出手,摸着这朵鲜红欲滴的杜鹃花,却丝毫没有头绪它是如何一夜之间出现的。   不是油漆,不是篆刻,不是喷墨,不是彩绘。   像是生长在这个椅子上的一朵花,以塑料座位为土壤,将自己的根脉枝叶深深扎入,无论是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轻易磨灭。   詹台想了想,干脆灭了手电筒,掌心相对,指尖轻轻一捻,一小缕白色的火苗自他指尖窜出,灵巧得好似有了生命,小鱼儿一样跃到了浮现出杜鹃花的座位上。   白光似蛛丝,丝丝缕缕在花瓣之上蔓延,不消片刻在整个座位上结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白光巨网,又渐渐越裹越密,将那座位裹成一只又白又鼓的茧。   詹台凝目看着蛛网,轻声念道:“诸相非相,如视幻相,质真若渝,自见故明。”   白色的蛛网闪动着隐隐的珠光,忽明忽暗,片刻之后消逝在黑暗之中。   什么都没有发生。   詹台微微蹙眉,桃木剑烦躁地在地上来回划动。   他思索片刻,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便站起身来从车厢的中央走到了公交车的前方,边走边想。   夜深寂静,他踏在车厢里,脚步声格外突兀,一下一下像刀锋划过心尖。   詹台明明并不恐惧,可是身体像是先于思想意识到了危险,掌心不知何时开始渗出一丝丝冷汗,将桃木剑的剑柄都浸得滑溜溜。   詹台走到车前,司机的座位一切如常,右前方的上客车门也没有一点异状。他松一口气,转过身来。   转身那瞬间,詹台视线掠过车门旁的后视镜,瞳孔瞬间放大,浑身的肌肉霎时紧绷起来,整个人就势一滚,蹲在了司机座位的后方。   后视镜里,刚才闪现过一片红色的衣角。   云纹繁复,血红欲滴。   詹台咬紧牙关,手指握紧剑柄,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度探出头。   这次,后视镜中却什么都没有了。   詹台走到车门前,贴着车门的玻璃往车身右后方看去,只看见空旷的停车场,和远处一排整齐停放的公交车。   那片红色的衣角,不论是什么,此时此刻并不在车外。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既然已经不在车外,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它上车了。它在车内。   詹台猛地转过身来大喝一声,桃木剑兜头自上劈下,叮地一声劈在了车厢的地板上,溅出一层黑色的符灰。   他借着腰力侧身抽剑,左右各打了一个剑花儿,竟是把阴山十方看家的本领都使了出来。   “人命无常,看青云、雨过山水。百年如梦,有似希夷,十年一似修真理。”詹台多年不念剑诀,此时仗着幼年打下的童子功,难得还能挥洒自如,长剑行云流水,黑符灰随剑尖笔走龙蛇,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罡风法阵。   “罡风罚作阴山为鬼。心行常不昧。遍十方观照天地。”詹台头上冷汗渗出,手下速度丝毫不减,车厢像是随着他的长剑一起晃动,一整个晚上的寂静早已经不复存在,风声之中夹杂着鸟叫蝉鸣,间或传来一两声若有若无的低泣。   剑柄的温度一点点升高直至烫手,罡风阵已成气候,詹台心下稍定,左手捏诀,大吼道:   “三界之内,大映吾身,万物速现,洞彻交慧!”   罡风阵内白光骤起,法阵威力十足,一片片小黑雾腾起,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妖物来得不巧,被罡风阵轻轻松松取了小命。   车厢内一时灿如白昼,亮得连地上的蚂蚁空中的蚊子都无从藏匿。   詹台目瞪口呆,直勾勾看着出现在这一片亮光之中的人。   “是你!” 第20章 天窝池   是方岚。   她坐在车厢靠后排的座位上,微微侧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如水,神情无辜又温柔。   罡风阵光芒夺目,耀眼的白光让一切无可遁形。   而她站在这光芒中央,仿佛敦煌的飞天从千年的壁画中徐徐步出。   詹台足足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勃然大怒,收了剑阵立定,转身冲方岚大吼:“疯了吗你?刀剑无眼,开玩笑也要有个度,要不是罡风阵伤鬼不伤人,你现在早都已经碎成百八十片了知道吗?选这个时候吓唬我,不要命吗?”   他气得狠了,脱口骂出之后,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前前后后骂了她几次“不要命”。   方岚神色淡淡,从座位上站起身:“论先来后到,我在这里已经守了一个星期了。今晚上车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你。”   她站起身,詹台才发现她身上拖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裙,胸口和双臂缀了大块鲜红欲滴的绣样,花鸟皆有,袖口和衣摆处又有大片云纹彩绣。   分明便是詹台刚才在后视镜里瞅见的一片衣角。   大半夜的,她穿成这样站在“闹鬼”的公交车里。詹台觉得自己脑门上青筋都快崩了出来,叹一口气啼笑皆非:“你穿的这是什么玩意?”   方岚却极不耐烦,打发他道:“汉服,没见过吗?弘扬华夏文明,传承传统文化。女孩子穿什么衣服,你也要管吗?”   詹台被她气得笑了:“你当我傻啊?三更半夜你穿成这样,怎么不说自己制服/诱惑呢?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弘扬哪门子的华夏文明?黑漆麻乌的给鬼看啊?”   方岚冷冷回他:“可不是给鬼看。讨厌鬼,好色鬼,麻烦鬼,谁看谁是鬼!”   詹台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被她两句话绕了进去,嘴巴张了张,满肚子吐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别的就算了,好色鬼这口锅扣得也太无厘头了,我不就说了句制服/诱惑嘛……”   方岚脸色愈发难看,不愿与他纠缠,径直往前走。詹台下意识便想去拦,还没挨到她,便被她烦躁地一掌挥开。   长沙的夏夜闷热难当,她穿着长袖长裙,指尖却冰得好像尸体。   那长长的血红色袖子像一幅扇面,沉沉自他小臂甩过,扬起一股热风。   詹台鼻尖一动,那股热风夹杂着极为浓厚的血腥味,生生往他脑子里钻。   詹台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行动作。   桃木剑尖往前,刺啦一声划破方岚的衣袖。詹台毫不留情,左手捏诀,右手反手横劈,狠狠戳向方岚的裙下摆。   血红色的长裙被钉在地上,水蛇一般扭动,仿佛在无声地尖叫挣扎,鲜血自裙边缓缓渗出落入地板便消逝不见。   方岚像一只破布娃娃倒在地上,连撑起身体的力量都没有。   詹台大步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半抱在怀中说:“你真的是疯了。”   方岚身上的衣服有古怪。   万籁俱静的夏夜,空气粘稠腥味扑鼻,仿佛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血汽。詹台刚刚来到出事的公交车附近,就已经身觉异样。   可是上车之后他两次作法,却并没有在公交车上查出任何的不妥之处。   詹台原以为是对方道法高深,生恐自己不敌这才将看家的罡风阵使了出来。   哪知阴差阳错,这浓厚血腥味道的来源根本就不在公交车上。   而是,方岚身上的这件衣服。   詹台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这件衣服有些眼熟,倒与方岚那天在戏台上唱《刘海砍樵》的时候穿的那件很相似。   方岚似是体会到他的想法,轻轻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花鼓戏服。”   詹台皱了眉头,说:“你这件戏服,外灵入身腥臭扑鼻,不知沾了多少条冤魂亡灵。这都敢穿到自己身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岚脸色惨白,像是憋得出不来气一样大口喘息,只能指了指自己胸口的绣纹图案,断断续续呢喃:“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詹台顺着她手指定睛一看,一圈深蓝色的彩绣嵌着灵芝、波浪和云朵的图案,正中绣了一只翠羽长喙的杜鹃。而啼血的杜鹃旁边,绣了一朵血红欲滴的杜鹃花。   正是出现在公交车座位上的那一朵。   詹台默了默,这才说:“查案也不能不要命,方岚。”   “这件戏服阴气这么重,你穿在身上时间越久,越会周身无力元神涣散,直到脱去衣服的力气都没有,生生被附身的阴灵蚕食。”   “如果不是刚才阴差阳错,我用罡风阵驱魔的时候,你恰巧站在阵中,罡风阵破了附在你身上的邪灵,戏服上依附的亡魂怨灵便被驱散了许多。否则最多不消三天,你就邪祟入体药石罔顾了你知道吗?”   方岚嘴唇轻颤,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詹台低下身凑近她,细细听了半响才努力分辨出来。   她说:“不要你管。”   詹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都这样了还斗嘴呢。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倔的姑娘。”   方岚额上冷汗大滴大滴顺着玉白色的面颊流下,呼吸更见困难,指尖下意识攥紧了领口和胸襟。   詹台叹口气,终于下定注意:“你这件衣服,不能再穿了。”   “再穿下去,你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我得帮你脱了。”   他将方岚放平在地上,后退两步,单手一拽便将自己的T恤从身上褪下,耳根红得发紫,说:“你先穿我的。”   方岚死死瞪着他,像是要把生生他烧穿一个洞。   詹台丝毫不怀疑,要是她此时有力气说话,一定已经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他把心一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长指解盘扣,詹台低着头,心跳得仿佛要跃出胸膛,一层层将暗红色的裙衫剥开。   她肤色莹润,他却哪里敢看,只觉得处处都白得灼目亮得耀眼,七手八脚将她从戏服里解了出来,又草草套上他的T恤,裹成木乃伊一般。   詹台这才终于松一口气,将她打横一抱,说:“走。” 第21章 银星路   走去哪里?这倒是个问题。   詹台犯了难。   他雄赳赳跨下了公交车,走了两步却觉得抱着方岚的手臂觉得格外的沉重,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指尖却仍紧紧攥着那件戏服不肯松开。   詹台被她气得发懵。命都快没了,还想着查案呢。   上次为了查小张的下落她也是这样,不要命地窜到传销的面包车前,摔得自己进了医院。这才隔了几天,她右手的伤也不知道好了没有就又开始不消停。   这次若不是命大遇到了他,恐怕不死也得半残。就连现在,这么漂亮一个年轻女孩子被他剥得只剩内衣裤,她不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攥着戏服惦记着查案呢。   詹台低头看她,惨白着一张小脸脸神情格外倔强,薄唇紧紧抿着像是在无声的抗议,仿佛他这一秒把戏服扔掉,她下一秒就会从他怀里爬出来再把戏服拽回来一样。   两人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无奈地叹口气:“怕了你了。”   那身戏服虽被桃木剑和罡风阵接连伤过,但是詹台探手摸去,仍觉得触手一片湿腻腥滑,绣样图案摸在手里像腥臭的水草。他强忍反感,将戏服揉成一团硬塞进了背包里,想了想又觉得不放心,指尖捻红磷引燃一张黄纸符,搓出满手的符灰一并放进包中。   方岚这才像终于放下心来,眼睛半闭,四肢瘫软,任他像扛麻袋一样把她扛了起来。   詹台轻咳一声:“你忍忍,公主抱这玩意儿,电视剧里看着还挺简单的,但我刚才一试才发现挺费劲儿的。咱俩现在要走出公交车站到大马路上拦车,少说也有四五百米。抱肯定是抱不动的,扛着走一段吧。”   等两人终于上了车,詹台汗如雨滴气喘吁吁,方岚面如菜色双目紧闭。   男的上半身没穿衣服,女的套个男t恤光着两条长腿,怎么看怎么惹人浮想联翩。   出租车司机大叔透过后视镜时不时瞄一瞄,眼中是深深的怀疑。   詹台尴尬又无奈,只好展开长臂把方岚揽在怀里,嘿嘿两声对司机大叔解释:“女朋友,喝多了。”   方岚身上没带包也没带手机,詹台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房卡和钥匙,猜不出她住在哪里。   詹台昨天刚到,在网咖凑活了一晚上,也还没能来得及找住处。   别无选择,只能住酒店了。   詹台咬牙厚着脸皮在附近搜了一家快捷酒店,半托半抱着方岚下了车。   她在车上就已经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原本冰冷的四肢逐渐烫手,詹台探手摸她额头,这才发现方岚额头滚烫,两颊潮红。   詹台暗暗叫苦,那件戏服煞气甚重,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哪里压得住?贴肉穿了这么长时间,阳气受损伤了真元,可不是要生病?   他好不容易将她带到了酒店大堂坐下,正准备偷偷溜去办入住手续,一直昏昏沉沉的方岚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头从座位栽下,用尽全身力气向酒店门外爬。   詹台唬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她。她却像中了邪魔一样疯狂反抗他的钳制,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能挣开詹台的手臂,跪在地上匍匐了两步,嘶哑着声音喊:“不!不住酒店!我不住酒店!”   詹台又急又怒,酒店办理入住的女前台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深深皱着眉头看着地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方岚,眼看就要掏出手机报警。   詹台再不敢耽搁,架住她往酒店外逃,边走边对前台道歉:“女朋友喝多了,抱歉。”   他抱着她出了门,一路上肌肤相触,才发现方岚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高烧引发的抽搐,可是再看她圆睁着眼睛,目光中满满都是惊恐,才知道她分明是在恐惧。   “不,不住酒店,我不要酒店。”她仍在呢喃,烧得通红的脸上满满都是汗珠,狼狈又可怜。   詹台软下声音,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哄道:“现在就算你想住,我也不敢带你去冒风险了。放心,我们不住酒店。”   不住酒店,也不能露宿街头。她邪祟入体烧得人事不省,总不能带她去网咖凑活。   詹台很想打辆车,直接把她丢在人民医院的门口。   可再想了想,他逃掉的医药费,搞不好还要医生护士来买单。   活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他自己不愿惹的麻烦,又哪里有资格随意丢给旁人?   詹台抱着方岚,蹲在银星路边上,琢磨了半响,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宋书明。   林愫初孕很是嗜睡,迷迷糊糊间感觉宋书明自她身边轻手轻脚爬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转身回来。   林愫眯着眼睛,小声说:“水。”   宋书明端着温水,将她抱在怀里小口小口喂,另外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柔软的头发。   “刚才是谁打电话?”林愫问。   宋书明顿了顿,说:“唔,詹台。”   “詹台说,他带了个昏迷半裸的姑娘,想让我替他找个地方住。”   林愫一口水没咽下,噗地喷在了宋书明衣襟上。   宋书明找的地方倒离得不远。   几年前他接过的一个案子,客户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姨,城内有几套房子出租。   事出紧急,宋书明临时打电话给她,倒真的赶了巧,含光路上还真有一套小房子闲置没用。   说是房子,其实不过二十多平的一个小阁楼,在一栋六十年代筒子楼的顶层,难怪租不出去。厨房公用,好在厕所就在房间里面。   詹台千恩万谢送走了房东阿姨,回身又摸了摸方岚的额头。   她还在发烧,温度好像比之前还更高了些。   詹台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站在她床前:“咳咳,要是没啥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哪里能够答他。此时烧得意识全无,通红一张小脸,嘴唇微张。   詹台沉默片刻,又是解释又是给自己找理由:“你这个病,就是因为你穿了那件戏服。你脱了衣服睡一觉再休养两天,没啥大事啊,死不了人的。”   詹台:“我待在这里也没啥用,我又不会照顾人,还不如先回去呢,你说是吧?”   詹台:“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啊?”   詹台:“喏,那我走了啊。”   方岚:“......”   他已经下了楼,却怎样都迈不出脚步,心里沉甸甸像压了块石头,满脑子都是她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样子。   “操!”詹台站了足有一刻钟,大骂自己圣母,终于还是没忍住,转身又上了阁楼。   推开门的一刹那,詹台瞳孔瞬间放大。   方岚身下的白色床单上,洇出一片鲜红的血色。 第22章 含光路   詹台目眦欲裂,怎么也想不到他下个楼的工夫,方岚居然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甩下肩上背包扑到方岚的床边,探手向下一摸,果然摸到一手温热的血迹,黏糊糊缠在指尖,红得刺眼。   可是他再扑到她身前,却发现她呼吸平稳睡颜安谧,除了烧得通红的脸庞之外,看不出丝毫异状。   詹台再一想,戏服一直在他随身的背包里跟着他一起出了房门,整个房间之内再无一物能够伤她。方岚身下的血,不可能与戏服有关。   那片血迹的位置正是她腰臀之下,詹台一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岚来例假了。   说起来,也是他自己没想清楚。   她贴肉穿着的戏服,阴寒怨气重得像从黄泉里捞出来的一样,年轻的姑娘遭不住,赶上了大姨妈也来势汹汹阵仗吓人。   詹台先松一口气,复又满心苦恼。   他哪里见过这种场景?手足无措半响,詹台将背包倒了个底朝天,左思右想,将黄纸符抽了一大沓,塞在方岚身下。   哪里能管用?钢铁直男犯起蠢,神仙也难理解他的脑回路。   林愫早孕嗜睡,睡到半夜却总要起夜。   她迷迷糊糊爬起床,却发现宋书明没有在床上。   等她从洗手间回来,宋书明刚巧也推门进了房间。   “又怎么了?”林愫蹙眉问他。   宋书明忍着笑:“还是詹台。”   “詹台打电话问我,女孩子来例假之后,应该怎么办?”   林愫:“……那个半裸昏迷的姑娘?”   宋书明:“对。”   林愫沉默片刻:“...真的不用报警吗?”   方岚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   她睁眼的时候已经中午,阳光透过阁楼的小窗洒在了床上,床前两面电风扇呼啦啦对着她直吹,让闷热的房内有了些流动的风。   风扇是新买的,连标签都还没拆。方岚盯着那风扇看了几秒钟,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   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下一片黏腻,一半是血,她来月事了。   另外一半,是她热出的汗。   她身下,铺了一条淡蓝色的成人隔尿垫,那垫子不透气,和皮肤接触的部分都起了厚厚一层汗,此时汗水夹杂血液,仿佛空气中都有了层不怎么美好的味道。   方岚皱着眉头挪开下身,枕头旁边杂七杂八摆了各式各样的卫生巾。显然买的人压根不知道选些什么好,干脆胡乱拿了一大袋子。   方岚随手选了一包合用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翻身下床。   不巧,床畔摆了一盆水,被她一不留神踢翻了。搪瓷盆倒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水洒了一地。   詹台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正好看到她半弯着身子扶起搪瓷盆。她身上还穿着他的T恤,光着两条腿。她睡着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她醒过来,俏生生站在他面前,詹台觉得自己的脸噌地一下红了。   “起来了?”詹台声音有点哑,赶紧咳嗽了两声掩饰一下。   方岚刚才一弯腰,又觉得头晕,想伸出手来抚着额角,一摸脑门,才发现额前还贴着一条退热贴。   詹台上前,自然而然从她手里接过退热贴丢进垃圾桶里。   “昨晚看你烧得难受,刚开始还拿冰毛巾给你贴额头,后来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还有退热贴这玩意。”   “你别说,还挺好用的,冰冰凉凉贴在脑门上真的挺舒服。我昨晚被热得受不住,隔了一会儿就得去厕所浇盆凉水,后来干脆也揭了一个退热贴给自己贴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方岚抬眼看他,才发现他赤着上身,头上也被汗湿,怀里抱着一个不锈钢小饭盒还在蒸蒸冒着热气。   房间里两个他新买的风扇,此时都在对着床铺呼呼直吹。   长沙七月盛夏,他们在没有空调的老式阁楼住了一晚,想必他不好过。   说不感激就是在自欺欺人。   方岚嘴唇嗫喏两下,道谢的话在口中溜了一圈,说出的却是:“我先洗澡。”   詹台半点不在意,咋咋呼呼替她打开了厕所的门:“你先在外面等一等。”   “临时找的房子老,你又不肯住酒店,只能凑合一晚上了。好在还有热水。”   那厕所还是蹲厕,詹台先站了进去,从水槽下面抽出一块木板搭在厕所上面。他心细,知道女孩子爱干净,特定拿下花洒将木板冲干净,又伸手试了试水温,叫她:“好了。”   方岚接过花洒进了厕所,正准备关门,又听见他小心翼翼敲门。她打开一个缝,看见他将脸别过一旁,手伸过来,递过一双崭新的粉红色拖鞋。   方岚愣愣地接过,粉红色啊,她有多少年没有穿过这样少女的颜色了?   微凉的水兜头浇下,她将自己埋在花洒下,直到不能呼吸才从水里出来。   洗过澡,方岚整个人清醒很多。詹台买了件大红色的棉短袖和绿底黄色小碎花的沙滩裤给她,直男蜜汁审美,穿在身上恶俗得令人恶心。   方岚出来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哪件便宜买的哪件?”   詹台就等着她问,嘿嘿一笑毫不犹豫答:“上次重庆赚来的钱都被你拿去了。现在手头紧,可不是省着点花。”   方岚:“...买的好。”   他不知道哪里搞来一饭盒的白粥,放在床头柜上。两人一人背后支一个电风扇,围着床头柜对坐,你一勺我一勺将一大碗粥分着吃了。   自上次在千厮门大桥上撕破面具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气氛和谐在一起吃饭了。詹台忍不住抬头看她,昨晚一场病,原本就巴掌大的脸蛋更像小了一圈,下颌角越发尖锐,墙壁一般划出一条直线,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格外的坚毅。   詹台冷不丁问:“方岚,你们大学食堂好吃吗?”   方岚下意识说:“好吃啊,二食堂的过桥米线最好吃,一碗只要4块钱,还很顶饱。”   良久沉默。   虽然猜了出来,但是心底仍不免震惊。   詹台:“你上过大学?” 第23章 开福寺   她举手投足,都与他们这些走江湖的三教九流格格不入。谈吐教养气质,常常不经意间透露出往日生活的影子。   他的怀疑得到了印证。   詹台真的不懂,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漂亮女孩,为什么不按部就班找工作考研究生公务员再嫁一个良人?为什么她这样的女孩,要混迹在死人堆里,和流氓地痞妖魔鬼怪打交道?为什么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却要自甘堕落?   话虽问出口,詹台心里却一点希望都没有,心里估摸着她不是沉默应对,就是出声怼他。   可方岚抬眸瞥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他此时形容狼狈,午后阁楼如此地闷热,他的黑发湿成一缕缕贴在额前,英挺的鼻尖沁出豆大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闪着期冀的光。   像只小哈巴狗一样。   方岚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说:“嗯。”   一个字而已,詹台却大喜,受了她的鼓励,干脆一股脑地把心底所有的疑问都倒了出来。   “你上的哪所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来干这行啊?”   “你之前说师门严谨,只教了你认法器,没有教你认鬼怪。我打听了一圈,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规矩。你到底师承何人?和阴山十方有关系吗?”   “啊,对了,还有,你为什么昨晚那么害怕住酒店?”   他机关枪一样问出一连串问题,方岚脸色越来越沉,不耐烦地拿勺子磕了下饭盒边沿:“吃饭!”   詹台闭了嘴,拿勺子舀了一口粥放进嘴里。   淡出鸟了,没什么味道。   詹台不满地咂咂舌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哈了一声扭头问方岚。   “你爱吃过桥米线,是云南人吗?”   云南人也很能吃辣。   他们曾在重庆吃火锅,他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都被辣得满头大汗,她却像没事人似的,脸色都没变过。   方岚动作一顿,险些将头埋进怀里,牙齿将嘴唇咬得泛白,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不是。”   詹台半个字也不信,可是看她手指用力攥着勺柄,连关节都开始泛白,他又一阵心软,再不忍心开口逼她。   他沉默了一下,换了个话题。   “公交车上的杜鹃花,你查出什么情况了吗?”   方岚明显松一口气,连语气都轻快起来,说:“我第一次看见那朵花,就觉得样子有些奇怪,既不像是照片,也不像是油画。”   “我拍了照片拿回电脑上放大了看,才发现花瓣之上细细密密一层层绣线,是衣服上绣的花。”   “这朵杜鹃花是湘绣。我拓下花样查了很久,终于在一件戏服上比对到了一模一样的花纹。”   詹台侧脸看她,以前就知道她古灵精怪鬼心思多,但倒真的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聪明,能拓下一朵杜鹃花,在网上、在图书馆、在博物馆,满世界地耐下性子查资料,才终于查到花鼓戏的旦角戏服上面去。   放在平日,他早满口甜言蜜语将对方夸上天。可今天对着她,他的舌头就像打了结,赞赏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微微点了点头,说:“我前天到长沙,在火宫殿的戏台子上看到你了。”   方岚有点诧异,解释道:“查出是戏服之后,我就加了个花鼓戏爱好协会的微信群,群里组织活动,就一并跟着去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替人家唱戏,人家凭什么借你戏服穿?”她说得轻描淡写。   詹台好奇:“你怎么连花鼓戏都唱得有模有样?也是临时现学的吗?”   方岚却答得含糊:“我唱得不好,也就学个皮毛。他们总让我上台,说是因为我扮相好看。”   扮相是真的好看,詹台回想起她穿着红裙站在台上,艳光四射容色慑人,底下观众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在起哄夸她漂亮。   方岚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开始进这个业余戏班子,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戏服的绣样,最好还能借出一件来查查。可是后来跟他们混熟了,倒听了一件挺有意思的八卦。”   这些业余的戏班子,当然租不起人民路上的花鼓戏剧院。   好在就在开福寺旁边,有一家废弃多年的老剧院。一层早都出租给了商铺卖些包子早点,二层却还保留着往日的戏台。   戏台两边夹道零零散散放了几个破旧的玻璃柜子,里面摆了些上了年纪的旧道具,就在门口挂了个博物馆的牌子,进门还要收两元门票。   方岚第一次跟着他们戏班子活动,险些跟门口收钱的老头儿吵了起来。说是卖门票,却连票根发票都没有,空口白牙一张嘴,摊手就是要钱。   同行的老阿姨赶紧拉住她,劝道:“你跟他计较个什么哟,半条命入了土,连女鬼都不怕的人,还会跟你这个小丫头讲道理?”   方岚心头一动,问:“什么女鬼?”   阿姨笑得八卦又市侩:“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地界,没人敢拆迁吗?”   “闹鬼呀。”   “穿红衣服的厉鬼,听说还是不得好死的女鬼哟。” 第24章 清水塘   方岚最会套话不过,听到这里立刻将双手环上阿姨的胳膊,尾音夹着颤,半是抱怨半是撒娇:“杜阿姨别吓唬我,我最怕这些了。”   她越是这样说,杜阿姨越是来了兴致,带了点非要闹得她哭哭啼啼的恶趣味,压低声音兴致勃勃。   她们这个爱好协会人也不算少,每周组织活动来到戏剧院,却从来都是待到五点前必须走,万万不敢等到天黑戏台正中橘灯亮起。   “你若是晚上在这剧院点灯,就会看见一个身穿戏服的长发女鬼,背对着你站在戏台上吊嗓。”杜阿姨摆摆手,语气畏惧又猎奇。   那女鬼檀口微张,长发如瀑,从背后看去身姿婉约,裙摆一朵血红色的杜鹃花艳丽无双,肩头立着一只泣血的杜鹃鸟似在悲鸣。   疑是杜鹃口中血,滴成枝上杜鹃花。   女鬼唱腔凄美,杜鹃泣血一般摄人心扉,此时若是个男人从背后看去,只怕分分钟就会被她迷了心神,不由自主脚底打滑,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男人越走越近,女鬼的腰肢水蛇一般越摆越低,像是要贴到戏台的地板上去。   任凭你是谁,也被这妖精一般的身影勾引得心神荡漾。   男人不由自主伸出手,抚在女鬼柔弱无骨的腰上。   死尸一样冰冷,鲜血一样滑腻。   肌肤相触,却再也没有将手收回的机会。   男人被冰冷的触感唤回心神,惊吼着努力将手从女鬼身上抽回,她黑雾一般的长发却像藤蔓一样飞速缠上,将他的手死死捆在死尸一般冰冷的腰肢上。   女鬼慢慢慢慢回过头。   青灰色的面庞仿佛褪了色的青砖,而她额前的碎发之下,分明是两个黑乎乎空洞洞的眼眶!   方岚配合地打了个寒颤,面上恐惧的表情演得活灵活现极为到位:“阿姨,为什么女鬼的眼眶里没有眼睛啊?”   杜阿姨啧啧两声,摆摆手指:“那是她临死前生生挖出自己的眼珠,惩罚自己有眼无珠,将歹 认错良偶,白白害了自己性命。”   得,这鬼故事原来还真有渊源。   方岚的语气好奇又无辜,追问道:“杜阿姨,这女鬼还有故事啊?良偶是怎么回事?她被人劈腿了吗?”   杜阿姨很是嗤之以鼻,教训她道:“你们这些小姑娘,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情情爱爱。就是这些满脑子的谈恋爱,最后害了她。”   “这事发生的时候,你估计还没出生。我们唱花鼓戏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啰。”   “刘海砍樵这出戏,你晓得啵?”杜阿姨问。   方岚当然听说过。   一只思春的山间狐狸精,仰慕日日前来砍柴的英俊樵夫的年轻肉体,特地在飞升之前一尝欢愉。这个原本旖旎梦幻的春宫桥段,放在官方的戏本子里,就变成了一只思凡的狐仙,敬佩贫苦樵夫孝顺勤劳的品行,愿意抛弃飞仙的大好前途,为他洗手作羹汤孝敬父母生儿育女。   你看,对于一个忠孝勤劳老实本分的男人最好的嘉奖,就是一个听话乖顺美丽又能生孩子的万能老婆。   这个狐狸精版本的七仙女故事里,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反派。   急于飞升的金蟾罗汉,觊觎狐狸精修炼多年的内丹宝珠。   而失去了内丹的狐狸精,就像服下雄黄酒的白素贞一样,在淳朴的樵夫丈夫面前现出了狐狸精的原形。   本该一剑斩妖除魔的凡人樵夫,却想到了狐精妻子忠贞孝顺勤劳朴素的美好品行,谅解了她狐狸精的身份。   夫妻之间再没有了秘密,齐心协力与金蟾作战,成功抢回了狐狸精的内丹宝珠,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快乐生活。   简简单单的话本传奇,却表达了那么多惩善扬恶的内涵。   果然无论哪个朝代,文学作品的创作,都要符合核心价值观。   《刘海砍樵》这出花鼓戏,盛行湘赣鄂已经多年,在八四年春晚上经李谷一老师一曲扬名四海,从此大江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杜阿姨的语气充满了怀念:“那时候花鼓戏的戏班子很多,但凡漂亮的女孩子,第一个想演的都是《刘海砍樵》里的胡大姐。”   换到现在,就是哪个刚出道的女演员,都想演《流星花园》的女主角。   方岚点点头,表示理解。   “现在废弃的戏台子,那时候专门有戏班驻演,就叫清水塘花鼓戏协会。一个几十人的戏班子而已,并不算大,却在长沙市里渐渐打出了名气。”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戏班子里有一个漂亮得出了名的胡大姐。”   杜阿姨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女孩子的长相:“叫孟萍的小姑娘,上半张脸像林青霞,水汪汪的大眼睛,宽额长鼻,到下巴那里尖下去,倒是有些像范冰冰。”   方岚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下,美艳动人的眉眼加上楚楚可怜的下巴,还真的是很漂亮。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当然很多男孩子喜欢。她一上台唱戏,底下口哨声就不曾听过。人人见了她都要夸一句老天爷赏饭吃,她活脱脱就是天生的胡大姐。   戏里演樵夫的男主角,样貌也不差。两个年轻的小男女日日在一起,在台上情意绵绵,在台下难免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可偏偏这个小姑娘,她是有男朋友哒。”杜阿姨叹口气。   方岚哼了一声,显是很反感孟萍脚踏两只船的行为。   杜阿姨与她同仇敌忾,毫不留情吐槽道:“她男朋友,就是同一个戏班子的那个反派金蟾罗汉。”   “人家进戏班子比她早得多,唱功也好,扮相也好,家境也好。小姑娘能唱上胡大姐这个角,还要多亏她男朋友家里出了大力气。”   “哪里会想到她刚刚进了戏班子,就会跟别人打得火热啰,就有蛮讨嫌叻。”   方岚跟着杜阿姨叹口气,问:“后来呢?”   绿云罩顶,孟萍的正牌男友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便出手狠狠教训了和自己女朋友暧昧的小白脸樵夫。   正牌男友家世好背景深,在戏班子里横行霸道也无人管,更何况小白脸招惹到了人家正牌女朋友,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小白脸被打得挺惨。   养了好几天的伤,将近一个星期没登台。   小白脸深深对正牌男友怀恨在心,伤势稍微好转一些之后便阴沉着脸去了公安局。   正牌男友听说了消息,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孟萍是他的女朋友,就算是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理亏的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可是哪里想到,两天之后局里来人,竟然手铐脚镣全副武装,将正牌男友拷走了。   不出一个礼拜,审判结果出来。   死刑。   “怎么可能?”方岚惊呼出声,难以置信一场争风吃醋的打架,竟然会招致这么严重的结局。   杜阿姨深深叹了一口气:“命不好。”   小白脸阴毒就阴毒在这里。他去公安局报案的名头并不是两人因为争风吃醋的那一场斗殴,而是去举报正牌男友耍了流氓。   八三年正值风声鹤唳,“流氓罪”偏偏是风口浪尖上的滔天罪名。   孟萍被带去了医院“验伤”。   她和正牌男友恋爱两年,情到浓时哪里少得了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等她被带到医院里验明正身再“录口供”,她又顾忌起自己未婚的名声,不愿担了“未婚奸淫”的名头。别人问她是被强迫还是自愿,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只是抹着眼泪坐在床边嘤嘤哭。   一个诬告扯谎,一个心虚默认,赶上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那一段时光。   她正牌男友的命,丢得比孟萍的眼泪还要轻贱。   等男友的家人和孟萍得知判决书的内容,孟萍惊得五雷轰顶,可再要去翻供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她哭晕在法场门口,听到的也只能是一声枪鸣。   小白脸收到风声早早逃走,孟萍男友的家人便恨毒了她。   人言可畏,身败名裂,唾沫星子将她淹没,刚刚二十出头的孟萍彻底尝到了命运的捉弄。   冥冥之中一次阴差阳错的暧昧,害死了她相恋的男友,也让她曾经那些对美好未来的期冀通通幻灭。   孟萍自杀了。   就死在她短暂的一生最风光的戏台上。   詹台被这个离奇的鬼故事震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有想到三十年前竟然还会有这样悲剧的案情。   方岚皱着眉头继续说:“按杜阿姨的说法,孟萍死得非常惨烈。”   “她一身红衣扮相绝美,特地选了夜深人静的晚上坐在戏台上割腕。”   詹台摆摆手,立刻说:“割腕死不了的。遭了不少罪吧?”   他经手的自杀多,经验十足:“桡动脉到了手腕已经很细,一般没有医学常识的人很难成功,割断肌腱造成残疾倒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方岚点点头,说:“听说整个手腕都被她切得七零八落。最后疼得受不住,解了戏服上的衣带,吊死在戏台灯架上。   詹台沉吟片刻:“孟萍死状凄惨,死前怨念极深,如果回魂夜里发生些异状,也难怪闹鬼的传闻会闹得沸沸扬扬。”   他转过头去问方岚:“那你后来又是怎么查到那件戏服上面去的?”   方岚轻描淡写:“哦,我睡在了闹鬼的那个剧院里。” 第25章 松雅湖   詹台只觉得脑门的青筋跳了一跳:“你不怕吗?”   方岚却毫不在意:“既然是闹鬼,那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晚上留下来看一看,试试到底是真的闹鬼,还是有人装神弄鬼。更何况就算真有女鬼,我也不怕她。”   詹台嗤一声,语带嘲弄:“鬼面蛛妖都能让你膝盖重伤,怎么这会儿见了鬼倒有底气一点不慌?”   他昨晚替她收拾例假垫子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划过她的膝盖,这才发现她上次膝盖磕在地上那下比他想象中还要重。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右膝上还有一块凹凸不平深浅不一,看起来是要永久性留疤了。   方岚冷冷道:“心爱的人被人诬害至死,她却因为顶不住流言蜚语自杀,连替自己和爱人讨回公道都不敢。做人的时候懦弱至此,就算成了鬼,又能厉害到哪里去?我半点也不怕她。”   詹台瞥了她一眼,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还是闭了嘴。   方岚晚上睡在戏台边上一个小隔间里,卷了条睡袋往地上一铺,一连睡了三四天,却一丝异状都没有见到。   “别说开灯了,就算晚上把戏台上那盏橘色的壁灯开开关关无数次,都没有看到半个鬼影。”方岚平静地说,“可我隐隐约约知道,这个戏台子一定有些问题。”   方岚掏出手机调出一段视频,詹台凑上前去,发现是一段夜间模式的监控录像。像素并不高,看起来就是最常见的家里为了监控孩子买的家用摄像头。   监控范围挺广,录像里面几乎照下了大半个戏台和戏台左侧的两个玻璃柜,以及戏台旁边的帷幕。   方岚伸出手指点了点屏幕,詹台这才看见,就在帷幕旁边的地上,蜷缩着小小的一个身影。   是方岚。   她买了一个家用摄像头安放在剧院高处,把晚上自己在戏台旁边睡觉的情景录了下来。   詹台探究地望过来,方岚深吸一口气,说:“最开始的两天,我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   “睡到第四个晚上,临睡前我正好喝了一杯葡萄汁,开盖的时候没注意,汁水洒在了衣襟上。晚上实在太困,我便心里琢磨着明天早上起来,得趁看门老头来之前把衣裳洗了。”   “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一早,我还记挂着衣服的事情。等爬起床来一看,才发现昨晚滴落在衣襟的紫色痕迹,已经凭空消失了。”方岚轻轻说。   她那个时候吓了一跳,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只觉得从脖子到尾椎一阵透心的凉。   方岚强迫自己镇定,站起来想了半天才终于意识到,她身上穿着的这件白色的棉短袖,好像并不是昨晚她入睡时候穿的那件。   方岚把枕在身下的背包拿了出来,果然在里面翻到了一件衣襟上沾了道道紫色水痕的白色短袖。   詹台点点头,了然地说:“你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所以特地买了一个家用摄像头连上自己的手机,录下你晚上睡觉时候发生的事情。”   “然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岚没说话,伸出手指把视频的进度条拉到后面。詹台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剧院里面一派静谧,整个画面仿佛定格的图片。手机下方的时间渐渐逼近凌晨三点,突然间上一秒钟还在睡袋里熟睡的方岚,像提线木偶一样从睡袋里钻了出来。   她姿势诡异,左手以一个极其蹊跷的角度挂在空中,远远看去,像是手腕断掉了。   詹台想到,孟萍临死之前曾经试过割腕自杀,据说连续割了许多刀都没有切断动脉,反而将肌腱割得七零八落。   手,自然是废了。   视频里面的方岚吊着左手,头发古怪地披散在面前,脚步虚浮脚尖点地,滑步一样挪上了戏台中央。   詹台眉头蹙起,问:“她这是……”   方岚做足了功课,立刻解释:“这是花鼓戏里走步的一种,叫便步。你再看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了起来,剩下三指摆了个兰花指的样子,是在拿着花鼓戏里常见的凤头扇。”   视频里分明是方岚自己,他们两个人却都用“她”来代替。   两人虽未明说,却彼此对视一眼,不寒而栗。   视频里的“方岚”渐渐走到了戏台中央,瘦削的肩膀微微一抖,摆出柳叶掌,左脚迈出三步,又往回退了一步。右手里那一柄看不见的凤头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挥舞,她的头仿佛随着音乐的节拍和鼓点的节奏在轻轻摆动。   虽然视频无声,但是詹台丝毫不怀疑,视频里熟睡的“方岚”,此时正在台上诡异地唱着花鼓戏。   方岚说:“我赌十块钱,她在唱《刘海砍樵》。”   两人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视频里的“方岚”唱戏。她像是极为陶醉,动作娴熟优美,一举一动都透着妩媚。   可是没过多久,“方岚”的动作却突然粗暴起来。她步伐紊乱,极不耐烦地绕着戏台旁边的玻璃柜兜圈,时不时烦躁地拍打玻璃柜面。   再隔一阵,“方岚”猛地抬起头像在仰天长啸,下一秒钟,竟是粗暴地将上身的白短袖脱了下来,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看到这里,方岚立刻按了锁屏键,堪堪遮住“自己”春光乍泄的画面。   她收了手机,继续说:“就是这样。我看过视频后,特意去戏台两边的玻璃展示柜前面看了一圈,还真的在里面发现了一件红色的戏服。”   方岚指了指詹台的背包,昨天她穿过的戏服被他折放在包里,此时露出一片暗红色的衣角。   她从床边起身,拽过詹台的包掏出那件戏服平铺在地上。   裙摆一朵血红色的杜鹃花艳丽无双,肩头立着一只泣血的杜鹃鸟似在悲鸣。   而这朵血红色的杜鹃花,和出现在吴悠失踪座位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詹台眉头紧锁面色沉重,线索越来越多,可是案情却越来越扑朔迷离。   这个废弃的戏台中,是不是真的藏匿了含恨而亡的孟萍?而孟萍身上曾经穿过的杜鹃花,又是怎么会出现在一辆公交车的座位上?   最最重要的,吴悠失踪在自学校前往火车站的路上。他的失踪,到底和孟萍有没有关系?   如果有关系,孟萍又是怎样做到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大活人失踪的呢? 第26章 黑麋峰   詹台伸出手指轻轻划过暗红色的戏服。衣服穿在她身上的时候鲜红欲滴,仿佛吸尽了她体内的精血,就连衣摆上的杜鹃花鸟都活灵活现,下一秒就要从衣服上跳出来一样。   可现在红裙放在地上,暗沉又古朴,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一条有了些年岁的戏服罢了。   只有触手探上,裙摆感受到活人的体温,血腥气才会如泄了闸的洪水一样扑面而来。   詹台轻轻叹一口气:“你找到戏服之后,就把它穿在了身上?”   方岚点点头:“每天晚上她费尽心思在玻璃柜旁边徘徊,不就是为了换上这身衣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换上了才能知道她想干什么。”   “奇怪的是,换上衣服之后除了有些脱力,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奇怪的感觉。意识一直很清楚。后来想了想,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事,干脆穿上衣服去出事的公交车那里守着撞撞运气。”   詹台低下头嗯了一声,伸手把她吃饭用的勺子拿过来,连同两人的空碗一起去厕所洗。   他身高体长,光着背脊,更显得一平不到的卫生间格外狭小逼仄。   詹台心不在焉地洗碗,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对方岚说:“方岚,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方岚愣了下,说:“一时心急。”   詹台目光定定像要看进她心底:“你不是心急,你是不要命,一次两次都是这样。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还读过书,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跟死人鬼怪打交道?你到底求啥呢?”   方岚每次被他问到都十分烦躁,忍不住开口原样回他:“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年轻英俊的小帅哥,干点什么不好?最该上进的年纪,总在刀尖上舔血,你又求什么?”   她口不择言,却戳到了他心里最过不去的那一点。   詹台抬眸瞥她一眼,神情有些萧索,轻声说:“我是没得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逃不掉的。”   “我求心安。”   方岚扬起眉毛:“你欠了钱?”   詹台自嘲地笑了笑,说:“我杀了人。”   师父和哥哥作恶的时候,他才刚刚十岁。一开始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每隔不久,茶庄的地下室就多了些来历不明的新玩意儿。   哥哥和师父总喜欢半夜开着那辆金杯面包,和请到家里来“做客”的道友们出去。   可是不论他们出去多少人,第二天一早从雅丹魔鬼城回来的,却总是只有哥哥和师父两个。   十二岁的孩子,身上就背了一条条人命。年少的时候不懂事,以为世界以自己为中心,哪懂得愧疚和忏悔。   等到年岁渐长知晓道理,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才越来越体会到每一条看似轻飘飘的人命背后,都有无数心血和挂念。   说是墓碑上刻着的三两个汉字,但那字迹背后未曾写出的,是父母亲人的灌溉和付出,是朋友爱人的思念和痛心,是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陪伴,是未竟的心愿和梦想,是仍在世间的亲人一生都逃不掉的遗憾痛苦和彷徨。   他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错,越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只能一辈子行善积德助人为乐,大到捉鬼救人小到献血捐款,能做就做。算是替自己,也替往生的师父哥哥挽回一二。   詹台站在方岚的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方岚,但自咱俩认识以来,我一句大话都没有对你说过,扪心自问坦坦荡荡。”   “我们相识一场,我当你是半个朋友。你到底遇上了什么困难,告诉我。我能力虽不大,但如果真的能帮到你一点半点,也算是做些好事,为自己行善积德了。”   方岚抬起头,也直直看进詹台眼里,说:“詹台,你还不明白吗?”   “你说你求心安,其实我也是。我不想你帮我,是因为我还不起了。”   “这人间悲剧太多,你并不差拯救我的这份恩德。你要是真的有心做些好事,不如你我一起联手早日找到吴悠,送他们父子团圆相聚?”   詹台抿着唇角,几秒之后才答她,语气里带了些赌气的成分:“也好。前期你调查了这么多,如果最后能成功找到吴悠,吴家的报酬我跟你平分。”   方岚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轻轻摇头道:“昨晚受你照顾,我已心有不安。只要找到人就好,报酬就当是我对你的谢礼。”   她说这话的时候礼貌又温柔,态度和善无可挑剔。可他却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恨不得她还是像之前那样鲜活地怼他。   她求的不但是“心安”,还有对他划清界限之后的“理得”。   两人从小阁楼出来搭公交车前往闹鬼的剧院,到了的时候已经傍晚。   方岚轻车熟路从楼梯溜上去,从电表箱顶上掏下看门老头儿藏起来的钥匙。   詹台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外面天色虽然还亮,但是剧院里面却十分阴暗,温度骤然降下,裸露在外的双臂感受了一丝寒意。   “晚上在这里睡也挺好,不用开空调也很凉快。”方岚说得一本正经。   詹台瞪了她一眼:“你要命还是要凉快?棺材里更凉快,也不见你去睡?”   橘色顶灯亮起,空空荡荡的戏台更显得鬼影幢幢。   詹台从背包里面掏出明火小鼎放在灯下,晕下一片白色的柔光。   他静静等了等,等到白光渐晕渐远,慢慢布满了整个戏台。   詹台从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盆放在灯旁,再掏出麻色的小袋轻轻晃了晃,伸手进去,捻出一小撮糯米。   “问米?”方岚一眨不眨地盯着詹台,不敢错过他手上一个动作。   詹台点点头,凝神静气左手捏诀,右手两指摩擦,白色的糯米小溪一样淅淅沥沥从他指尖倾泻而下。   绿豆水淋在插上阴沉木筷的糯米小山上,似有轻烟徐徐而上。   耳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音乐,方岚大气不敢出,竖起耳朵细细聆听。   “走啰呵,行啰呵,走啰呵,行啰呵。”   柔媚的女声似低吟又像悲泣,长长的尾音里藏了无尽的哀婉和缠绵。   唱腔时有时无,乐韵却未曾停过。   “刘海砍樵!”方岚低声对詹台说。 第27章 藤树垄   红色的戏服被平铺在詹台和方岚的中间,暗红色的裙摆像一泓波澜不惊的湖面。   冷风渐起,微风吹散宁静的湖水,裙摆泛起一圈圈褶皱,似一圈圈波纹在猩红色的湖水中荡漾。   原本死板空洞的绣样就在这一圈圈波纹中荡漾,逐渐鲜活起来,栩栩如生。   詹台双目紧盯裙摆一眨不眨,恍惚间有种错觉,猩红色的裙面上那波纹荡漾的湖水,像是缓缓流淌的鲜血沿着裙摆层层的绣线慢慢蔓延,点点滴滴将整件张戏服填满。   他也算得见多识广,但是这一瞬间的晃神还是让自己背脊发凉,指尖在大腿上狠狠一掐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詹台担心方岚害怕,抬起头来看她。可她神色淡淡看着暗红色的裙摆,看不出一丝一毫恐惧。   方岚察觉到詹台的视线,和他对视一眼点点下巴,伸出细长的手指朝血色蔓延的裙摆摸去。指尖距离裙摆还有一段距离,两人耳畔一直缠绵不绝的吟唱声却突然间停止了,万籁俱寂空气凝结,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插在糯米山尖的筷子微微抖了抖,詹台眼疾手快将木筷一把压住,左手迅速抽出一张黄纸符在指尖捻燃,果断朝天空一扬。   符灰纷纷洒下,仿佛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绽放,蝶翼裂成数十片碎块,羽毛一般轻轻飘下。   方岚脸上身上都沾了些符灰,手上握着一柄不知哪里淘来的桃木短剑,学着詹台的样子,伸手盖在詹台的手背上,帮他按住了问米的陶瓷盆。   两人满心的注意力都在被阴气所震的陶瓷碗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明火小鼎白色的灯芯,在腥风渐起的戏台之上,轻轻晃了一晃。“怎么回事?”方岚轻声问,阴沉木筷此时已经不见抖动,她抽回自己的手,詹台只觉得她指尖曾经碰过的地方此时一片火辣辣的烫,赶紧跟着她也收回手。   詹台心里有些打鼓:“现在还说不好到底是什么。可惜引魂铃不在我手上,不然还可以试上一试。”   空荡荡的剧场内是如此的安静,和那天的公交车站一模一样。夏夜的蝉鸣,街上的路人,楼下商铺的喧嚣通通消失不见,戏台上仿佛只有他和她的呼吸声。   詹台手心已经攥出冷汗,左右环顾一圈只觉得处处都是危险。戏台两旁的窗户已经十分破旧,土黄色的漆面大片脱皮露出黑色的铁框。窗户两边各有大幅枣红色的厚重帷幔,被阵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吹得摇晃,仿佛隐藏在其中的妖怪下一秒就会跳了出来。   詹台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窗幔所吸引。   明火小鼎鼎身轻颤,发出极轻的嗡的一声,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突兀。詹台猛地将视线从窗边挪回,便看见鼎身之间的灯芯像被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住,白色的火光奋力挣扎,却仍是在下一秒钟迅速地熄灭了。   毫无防备的黑暗像幕布一样瞬间遮下,詹台下意识挥出右手,想抓住方岚的胳膊。   他挥了个空。   方岚不在他身边。   詹台咬紧牙关,左手从糯米山上一把抽出阴沉木筷,筷尖点蜡油狠狠在腰上裹着的蛇皮布上擦过。蛇皮布上涂了薄薄一层红磷粉,筷尖擦过几乎是瞬间就起了淡蓝色的火焰。   火光带来片刻光明,詹台面前一片空无一人,法器仍在身边,红色的戏服和方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走啰呵,行啰呵,走啰呵,行啰呵。”   唱腔再起,像是从远方徐徐踏来。筷尖的光亮有限,只能看清面前一米左右的空间,詹台紧握桃木剑,耳尖竖起随时准备扑起。   灯却突然亮了。   不是明火小鼎的白光,而是戏台上的那盏橘灯。   方岚站在戏台侧面,双手紧紧向下拉着灯闸。她神色紧张,看到詹台侧目望过来的时候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詹台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只见原本摆在两人面前的那件戏服,不知何时竟然被放到了戏台正央。   不,并不是被“放”过去的。   詹台瞳孔微微扩张,牙关紧咬按捺住齿间的惊呼。   血红色的戏服,“站”在橘色的灯光底下!   戏服当中分明空空如也,裙摆衣袖却虚浮在空中,仿佛里面套了个看不见的人影一样,肩膀处微微一抖,衣袖自空中抬起,像右手中攥了一把扇子一样。   底下的裙摆也在一颠一颠地摆动,每每迈出三步,又往回退了一步。身姿轻盈又曼妙,随着音乐的节拍和鼓点的节奏摇曳。   一个看不见的人,套着血红色的戏服,唱着《刘海砍樵》。   裙摆经过,尽皆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在戏台之上蜿蜒,狰狞的蟒蛇一般。散在地上的血痕像是蚂蚁一样慢慢汇聚在一起,点滴涓流渐渐凝结,终于在戏服之下组成了一朵猩红色的杜鹃花。   与出现在公交车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方岚仍在目不转睛盯着戏台中央浑然忘我的戏服,詹台却渐渐定下心神,蹲下身子。   他的动作温柔和缓,像是生怕惊扰了沉浸在《刘海砍樵》中的戏服,极慢极轻地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了白骨梨埙。   他们这次遇到的既不是鬼也不是妖。   而是煞。   鬼衣面帛,鬼帛煞。   煞,便是气。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的煞气。   要破煞气也很简单,他手里现成便有一物,正是阴山十方传教圣器——白骨梨埙。   埙为古乐,甘陕豫一带都很常见。一般市面上见到的埙,都是陶制竹制,但白骨梨埙是人骨所制,阴气深重法力强大,既可破煞,又可致幻。   这个法器阴毒就在于致幻,只需要轻轻吹响,便能制造幻景,可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破敌。   詹台并不常用,平时收在匣子里,怕暴露了身份轻易也不敢示人。此时事出紧急,要破煞气,便只能吹响白骨梨埙。   可是白骨梨埙制造幻景,不知方岚是否能够应对的了。詹台犹豫几秒,来不及与方岚知会,此时眼见台上鬼帛煞动作愈发得心应手,便只能远远以眼神示意她,希望她早做防备。   詹台抬起左手,将白骨梨埙举到唇边幽幽吹响,乐声低沉悠远,似江河滔滔,似残阳斜照,怆然又苍茫的埙乐霎时压过缠绵悱恻的情歌吟唱,空空荡荡的戏台当中只有埙声入耳直击心间。   鬼帛煞没了音乐,舞步瞬间凌乱起来。埙声如剑一般自戏服当中穿过,血红色的戏服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光孔,片刻之后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倒在了戏台正中,再没了动静。   詹台松一口气,转过头来,却看见方岚脸朝下倒在灯闸的旁边。 第28章 四方坪   你有没有,一个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怪癖?   深深埋藏在心底,生怕有人会不经意间提起。   摇曳的玻璃杯,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不曾破碎,再下一秒,却像时空倒转时钟走反,玻璃杯不曾摇曳着坠落,而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方岚觉得自己走在一个又长又深的隧道中,四周黝黑一片,静悄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抬眼望向很远很远的小小洞口,却能看见洞口中透出白色的点点星光。   绝望,又不能全然的绝望。可若说有希望,又不知道这条漆黑冷寂的路,尽头究竟在何处。   很累,很想躺下就地睡。不管不顾。   可是耳畔总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声声坚定地唤她。   “阿岚。阿岚。阿岚。阿岚。”   他的声音,像是世间最温柔的夜色,恼人又沉醉。   仿佛无边际的海水没顶,她触目所及皆是深渊,周身却被他无处不在的温暖包围。   是不曾睁眼的婴儿回到了母体的子宫中。   是尚未破土的幼苗深埋在湿润的泥土里。   是云朵承载着不曾落下的雨滴。   是宇宙混沌的最初,没有记忆也没有你我。   方岚湿了眼眶,分明也想开口像他唤她那样唤他。   可是嘴唇颤抖,嗫喏之后,她却心惊胆战,生怕一开口就会惊走了他。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方岚的眼泪如同决了堤。   “不……求你……不要……”   温暖又干燥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是他终于突破万难,又回到了她的面前。   “阿岚,怎么啦?”他问,声音语气一如往昔。   他看着很小,约莫是他们第一次遇到的年纪。   两个八岁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一个没有爸爸,一个没有妈妈,性格却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她像刺猬,他像兔子。   生而为人终其一生,必然会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求而不得。   有的时候,这些求而不得会无限度地克制,又会无节制地疯长。   她明知山有虎,却偏偏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想哭,可却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站在面前,她却还是这样难过。   她想笑,可是心上一缕细绳牢牢缠绕,胸臆之间满满都是求而不得的疯狂折磨。   为什么?她问出了声。   他却无奈又无辜,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轻吻她额头。   “没关系,交给我。”他说,目光如水,清淡又温柔。   她想说好,可是冥冥中却知道他不可信。   她恍惚又茫然,如果连他都不可信,这世界上又还能有谁能够信任?   “阿岚,”他又开口,“睡吧,别多想。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秒钟,浑身像是被火灼烧一般烫痛,她体会到了万箭穿心的痛苦。   不,不能睡啊。不知哪里来的意识在她耳旁狂吼,将她从迷迷蒙蒙中唤醒。   她知道不能闭眼,再闭眼便会痛彻心扉。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能睡呢?   她最爱他,她只爱他,为什么却不能听他的话?   她全身都痛,痛之入骨痛不欲生。周身的钝痛渐渐清晰,聚集到一点。   她的脸颊,仿佛针扎一样火辣辣地痛。   越来越痛。   伴随着一个低沉的男声焦躁地呼唤:“方岚!方岚!醒一醒!”   方岚指尖刺痛,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仰面躺在戏台上,詹台跪在她身边,桃木剑尖刺伤了她的指尖,沁出一滴鲜血。   她脸上也痛,是詹台为了叫醒她在脸上又拍又掐,此时火辣辣红了一片。   方岚慢慢支起身子,仍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伸出手揉着眉心,半晌没说话。   詹台见她醒来,终于松一口气,身子一倾,侧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方岚缓过片刻,像是终于理清了前情因果,皱着眉头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詹台抬起手表给她看。她就着戏台顶灯橘色的亮光,眯着眼睛认了半晌,才意识到已经凌晨时分。   她轻轻叹一口气,想撑着身子站起来。   他却伸手拦住了她。   詹台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得胸膛快要爆炸,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她。   “方岚,陆幼卿是谁?”   白骨梨埙制造幻景。鬼帛煞刚刚被埙声所破,詹台便收了白骨梨埙不再吹响。   可是转过身来一看,方岚却已经倒在了戏台旁边的地上。   詹台原本并不十分担心,白骨梨埙致幻却并不致命。幻景有美妙甜蜜,也有恐怖伤情,但一般人最多不过三五分钟就可以醒来。   就算是遇上家破人亡的生死大事,只要有外力呼唤,最多十几分钟就可以醒过来。   可是他来到方岚身边将她翻了过来,却看她满面潮红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像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詹台一惊,立刻上手拍她的脸颊想将她唤醒,可是他用了三分力气下手,将她双颊拍得红了一片,她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口中不停喃喃自语。   詹台低下身子俯在她嘴边,才分辨出她一直在喊两个字:“幼卿。”   时而甜蜜时而婉转,时而痛苦时而忧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两个字:幼卿。   他听得愣住,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重复自己的化名。   直到几分钟后,詹台才如梦初醒。   她不是在重复自己的化名。   她是在呼唤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那人,叫幼卿。   陆幼卿。   詹台目光炯炯一言不发,静静等着方岚回答他。   她刚刚才醒过来,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坐在橘色的灯光下,眼睛湿漉漉的,像迷路的小鹿。   可是不过片刻功夫,她刚刚醒转过来时候的迷茫和脆弱却都渐渐消失不见,神色逐渐冷硬坚毅,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嚣张又戏精的方岚。   詹台几乎要为她的变脸鼓掌叫好。他险些忍不住想出声损她,猜她的大学不是北影就是中戏。   可是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将指尖的血滴在衣襟上蹭去,红肿着脸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又觉得心口一阵堵,难受得厉害。   她的脆弱和眼泪都在幻境里。都在那个“幼卿”的面前。   詹台突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斩钉截铁地问她。   “方岚,陆幼卿到底是谁?”   方岚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仿佛他的手是什么恼人的虫子,回过身来说:“是我丈夫,可以了吗?” 第29章 岳麓山   詹台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   他下意识就想开口说:“你都还没结婚,哪里来的丈夫?”   可是嘴巴张开,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对方岚一无所知。   她家乡何处,她年龄几何,她读过什么大学,她结没结过婚。   他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回想,除了最开始她为了骗取他信任故作亲近的那两天,几乎剩下的所有时间里面,她都在努力维持和他相处的距离和界限。   这叫什么?这叫避嫌。   詹台愣怔看着她,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想。   “陆幼卿是你的……丈夫?那……他现在在哪里?”   两个人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   她不愿意说,他却一直不停地问。   问得急了,方岚嗓音暗哑吼他为什么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两个人说好一起协作帮助找到吴悠,他为什么不能本本分分只顾好自家门前雪,不要来管她的瓦上霜。   他哑口无言被她问住。   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关心。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公事公办友好合作,他又有什么资格非要打破砂锅追根究底,非要把她全身的秘密挖出来才算结束?   詹台突然有些心灰意冷,闭了嘴巴不再说话,冲她摆摆手。   十九岁的少年,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蹲在地上,连背影都委屈愤懑,带着求而不得的失落和不满。   方岚轻轻叹一口气,软下语气说:“詹台,有秘密的并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   “你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在江湖上漂了五六年。你的家人呢?你道法高深究竟师从何人?”   “我不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成吗?”   成啊,难道还能说不成吗。   詹台倔强回头,知道心里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挂念在她面前早已无影遁形,却仍要维持面子风度,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那件戏服已经被他整齐叠好,放在两人手边。   詹台轻轻将戏服拿起,对方岚说:“戏院里徘徊不去的不是恶灵也不是妖孽,是煞气。鬼衣面帛,鬼帛煞。”   “面帛,原是指用来遮盖死人面孔的那方白巾。孟萍自尽的时候万念俱灰,穿上自己最风光时候的戏服来到剧院。她多次割腕不成,又自觉无颜见人,最后选择在戏台正中上吊自杀。”   “戏服上的腰带被她卸下,缠绕在戏台上方的红木横梁上。孟萍容颜极盛一生爱美,临死也不愿面目丑陋狰狞,便撩起衣襟,用那朵红艳的杜鹃花遮住脸庞,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蹬开脚下踩着的梯子,上吊身亡。”   “绳索收紧,孟萍却在本能地挣扎。她割腕不成,却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她奋力挣扎,鲜血一滴一滴汇聚在戏服宽大的裙摆上,原本暗淡老旧的深红色戏服,在鲜血的浇灌之下逐渐鲜活。裙摆上的杜鹃鸟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孟萍挣扎的动作,在裙摆上活灵活现地摆动。”   “孟萍挣扎数十秒终于力竭窒息,七窍流血。眼耳口鼻中渗出的鲜血打湿了覆盖在面上的那朵杜鹃花,透出诡异的鲜红娇艳。怨气一缕缕凝聚,终于将戏服化成了一件带煞的鬼衣面帛。”   “也就是鬼帛煞。”詹台说。   方岚神色凝重,蹙起眉头:“鬼帛煞是怨气凝结而成的煞气。它是怎么伤到吴悠的?”   詹台摇摇头,说:“鬼帛煞,不伤人。”   煞,便是气。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的煞气。   连实体都没有,自然没有办法伤人。   “煞气由怨恨凝结,正常人遇上鬼帛煞最多不过体虚惊悸,受些惊吓,但是并不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更不会杀人。”詹台瞥了一眼方岚,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白骨梨埙。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怀疑的地方。鬼帛煞以怨恨凝结,为何会出现在一辆行驶中的公交车上?   更何况,煞气极怕日光,吴悠失踪在正午,还是在有着一整车人的车厢里面。   这,绝不是煞气就可以做到的。   方岚伸手摩挲被破了煞气的戏服,思考片刻:“詹台,我们想错了。”   “如果吴悠的失踪和这朵诡异出现在公交车上的杜鹃花,一点关系都没有呢?”方岚缓缓说。   “今年,距离孟萍去世刚好三十五年。如果她还在,今年正满五十五岁,应该是一位退休了的热衷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也许还会像杜阿姨一样参加一个花鼓戏的爱好协会。”   “可是她不在了,风华正茂的时候死于懦弱和欺骗。就算她曾有过对不住别人的地方,也以生命为代价偿还了。”   “如果,有人想替她讨回公道呢?”   讨回公道,怎么讨回?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为什么又偏偏要选择在现在这个时间讨回? 方岚深吸一口气:“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去公交公司询问一下,出现杜鹃花的当天,有没有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老白果然有些门道,七拐八绕牵线搭桥,还真替他们找到了同跑立珊线的一位公交车司机。   詹台熟门熟路买好了烟酒茶。他做惯了这些,早都在相熟的小卖部找到了低价挂卖的好东西,钱没出太多,面子却做得挺不错。   那司机开门见到礼物,脸上笑意立刻浓了几分,快言快语将他们迎进门里。   方岚脸上表情却有些复杂,詹台心细立刻体察到了,趁着换鞋的工夫弯腰问她:“怎么?有状况?”   她一愣,微微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这情景还有拎着的东西,有些像上门提亲。”   他忍俊不禁咧开了嘴。回过神来又觉得心里苦涩。   礼数知道的如此周全,她……是被幼卿提过亲吗?   方岚猜测的方向不错,杜鹃花出现的当天的确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就是我的搭班司机,老李。”司机喝了两口酒,面色愈发红润,声音洪亮,倒豆子一样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老李这人,一辈子命苦。哪一行都做不久,早些年在南方打工,混的满身病,前些年才回来,回来之后也不消停,每隔几个月就要搬一次家,折腾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听说家里还曾经买了辆大卡车给他跑货,没跑两年车翻了,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命捡了回来。”   司机眯起眼睛,指了指脑袋说:“一辈子没结婚,没成家。我听说,这儿还有点不清楚。”   “那天晚上,老李跑末班,从火车站到中南大学宿舍。收车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1点,车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学生,有男有女。下车的时候,老李照旧从司机的座位出来走到下客的后门,正准备锁门下车,眼角余光瞥到最靠近门的座位上,沁了一滩鲜血,像朵花儿一样。”   “也不知道老李遭了哪门子的邪,又哭又笑疯了一样跑到大街上,嘴里嘟嘟囔囔叫个不停,后来连身上衣服都扒了个精光,满身抓出一道道血痕。”   “喏,尤其是手腕子上,不知道老李从哪里捡来的玻璃片,硬生生划得满手腕都是深痕,要不是警察发现得及时把他早早送到医院,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呢。”司机感慨道。   方岚嗯了一声,问:“您知道老李司机疯了的那天晚上,嘴里说的是什么吗?”   司机摇头说:“那哪儿能知道啊。但隔了两天,我们领导拎了水果去看他,听说人在医院里还不消停,嘴里支支吾吾,一会儿唱什么《刘海砍樵》,一会儿哭天喊地对着空气哀求。”   “说什么做梦啊,求你放过我啊。”   詹台和方岚了然地对视一眼。老李司机说的是“孟萍,放过我”。   司机打了个寒颤,环抱住双臂说:“立珊线闹鬼的故事,你们听过吗?就那个老头儿和男学生那个。”   “嗨,这事儿越传越玄,再加上以前闹鬼的故事,司机人心惶惶。领导怕以后没人敢开立珊线的夜班,先是给老李办了病退,再下封口令,以后这事一概不许提。”   “可怜呦,老李。”直到出门的时候,司机仍在可惜,“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到哪里都待不下去,家里托人好不容易找到公交司机的铁饭碗,指望着干几年退休,哪里想到才几个月,就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詹台哼了一声,没说话。   方岚却不忍,脆生生开口道:“您不用可怜他。年轻的时候心术不正,老了自然要遭报应。”   案件真相大白了一半。   诡异出现在公交车座位上血红杜鹃花,与吴悠的失踪本无一丝一毫的关联。   那朵由鬼帛煞气凝结而成的红杜鹃,是当晚出车的公交司机老李早年酿下的苦果。   老李,就是当初和孟萍同唱《刘海砍樵》的小白脸男主角!因为与孟萍的暧昧遭到了当年孟萍正牌男友的殴打之后怀恨在心,报复害死了孟萍的正牌男友。   孟萍不堪流言纷扰自杀,怨气凝结于戏服之上化为了鬼帛煞,阴差阳错留在世间。   鬼帛煞满聚孟萍临终前苦痛不堪的怨气,执念不消,这几十年来一直跟随老李,无论他去到何处,住在何地,做什么工作,与什么样的人交往,都会出现在老李的身边,时时刻刻提醒老李他曾经犯下的恶行。   鬼帛煞气化成的杜鹃花出现在公交车上,只是为了报复老李,让他血债血偿,时刻生活在孟萍惨死的梦魇中。   善恶因果终有结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两条无辜的人命死在了三十五年前,老李虽然至今仍在人间,但苦痛潦倒一生。   鬼帛煞已经阴差阳错之下在昨晚被白骨梨埙所化,煞气不复存在。老李司机以后再也不会看到鬼帛煞所化的杜鹃花。好在三十多年的煎熬之后,老李司机精神崩渍,也永远没有办法过上轻松快乐的生活。   詹台多少有些大仇得报的痛快:“老畜生害死两条人命,被鬼帛煞跟了一辈子,做贼心虚终致精神崩渍,也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   方岚难得露出微笑,说:“便宜他了。”   两个人刚刚有些如释重负,却又想到吴悠的下落还没有线索,心口大石复又压上,累得人喘不过气。   吴悠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年富力强的十八岁小伙子,到底是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在一辆满载乘客的公交车上?   方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在被杜鹃花转移注意之前,我曾经思考过一个可能性。”   “吴悠失踪的关键,在于一点。”   “监控摄像头只拍到了他上车的画面,却并没有拍到他下车的画面。所以,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他一定上了车,但是并不知道他是否下车,以及在哪里下车,又是如何躲避了摄像头下车。”   詹台嗯了一声,跟着方岚的思路往下说:“第一种可能,如果吴悠从来没有下车,一直躲在公交车上直到收车后的晚上,等到公交车司机熄火之后再想办法从车厢里面逃出来。”   方岚点点头,说:“事发之后警方已经率先询问过当天出车的司机。立珊线终点站在火车站,他亲自确认了乘客全部下空,为了防止火车站等待的乘客提前上车逃刷卡,他专门从前车门走到后车门下车去抽烟。司机记得很清楚,当天到达终点站之后,整辆车厢已经下空,绝不存在还有人偷偷躲在车内的可能。”   詹台沉吟片刻,说:“第二种可能,如果吴悠坐在了最后一排,趁着车上乘客和司机不注意,偷偷从敞开的窗户翻出来。”   他刚刚说出口,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可能。”   立珊线客流量大,乘客众多。夏天空调车,车窗大多紧闭,何况公交车车体高,想要光天化日之下从公交车上翻出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那么,还有第三种可能。”方岚轻轻说,“吴悠上车的时候,还是吴悠。”   詹台扬扬眉毛:“等到下车的时候,他就不是了?”   方岚点点头:“不错。” 第30章 定王台   詹台沉吟片刻,吴悠的失踪和鬼帛煞的出现既然是巧合,那么方岚所说的思路倒真的有几分道理。   他在脑海中搜索片刻,还真的想到了一件能变幻容貌逃过摄像头追踪和捕捉的法器。   詹台缓缓开口: “若是吴悠能有机会设下人面瓦当,公交车刚好驶入瓦当的范围内,他样貌变幻就像易容一样,在摄像头里自然分辨不清楚。”   “但是人面瓦当也有弊端。”詹台想了想,又否认道:“吴悠如果用了人面瓦当,容貌会像整过容一样极为出众。可是我们在监控视频中,并没有看到过明星一样英俊漂亮的男人。”   詹台记得很清楚,监控视频他曾和吴悠父亲一起,来来回回翻看多遍。立珊线一路从中南大学开往长沙火车站,自吴悠上车之后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下车的乘客里面并没有可以媲美明星的绝世帅哥存在。   如果有,他当时就会警觉,第一时间联想到人面瓦当。   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帅哥虽然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倒像真的有这么一个。   可是无论何种易容术,都只能改变容貌不能改变性别啊。   线索纷乱,探案一时又陷入僵局。   方岚心烦意乱,手指攥在衬衫下摆,不自觉地将衣服来回抚平。   詹台软下声音,安慰她:“这个事情急也没用,总得慢慢查。”   方岚深吸一口气,烦躁地答他:“我只是想到吴悠爸爸的心情……多等一秒钟,希望就更渺茫。”   她想不管不顾地发泄出来,像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可是说了两句又猛地住了口,摇摇头,半是无奈半是压抑:“你不懂的。”   詹台只能轻轻安慰:“恶性案件,动机是很重要的因素。要么为情,要么为仇,要么求财,大多不过如是。吴悠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生活圈子很简单,结仇的可能性很低。他失踪的时候又是光天化日的公众场合,单亲家庭普通家境,也没听说有过校园贷之类的纠纷,求财这个可能性也不大。”   “十八岁,最是热血沸腾青春冲动的年纪,他的失踪,我猜十有八九和感情有关。”   方岚想的却比他还要多一些。吴悠自母亲去世之后两年多时间,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他刚刚上大学,正是和同学老师磨合的初期,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第一次离开家过集体生活,未必就真的像电话里和家长说的那样轻松快意。   孩子长大了,报喜不报忧,受了委屈却不愿对父亲说出口怕引来家人担心。就当吴悠辛苦一学期准备寒假回家的时候,却听到了父亲要再婚的消息。   那些病榻之前父母缱绻的深情仿佛都成了一场笑话。他曾经的家,如今要变成另外一个女人的天地。   父亲向前走了一大步,全世界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苦的人仿佛只剩了吴悠自己。理智上虽然知道没有办法去阻挠父亲获得幸福,可是吴悠内心又怎么免得了挣扎和难过?怎么能不生出被背叛的痛苦?   方岚对这种痛苦再感同身受不过,思索片刻对詹台说:“你既然来了,不如想想办法溜进吴悠的宿舍试试找找新的线索?我之前试了两次,看宿舍的阿姨实在管得严,没成功。”   詹台噎了一下,斜睨了她一言,半是感慨半是吐槽小声嘀咕道:“看着挺漂亮一女孩,怎么竟琢磨这些邪门歪道?”   方岚毫不在意,摆摆手催他:“特殊时期特殊办法。赶紧的,别废话。”   詹台和吴悠年纪相仿,穿上理工男标配格子短袖,溜进男生宿舍丝毫不费力气。方岚站在宿舍楼下等他,像是在等男朋友下楼的女孩子,来来往往男生经过都免不了多看她一眼。她有些不耐烦,拨乱长发遮住个面颊低下头,寒冰一样。   詹台一下楼就看到她这幅生人勿近的防备模样。以前只觉得她性子高冷,现在知道的事情多了些,再看她种种与众不同的举动,不免带了些探究。   她似乎偏爱素色,尤爱黑白,现在低垂着脸长发披散站在人来人往的楼前,詹台皱着眉头看着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看着她这样,脑海中竟然莫名跃出了两个字——守寡。   方岚看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眼睛亮起来,更显得明眸璀燦顾盼生辉。   她迎着他走过来,问:“怎么样?”   詹台神色严肃轻声说:“吴悠刚刚失踪的时候,警察就已经来过一波,私人物品通通收走查访,所以宿舍里剩下的东西不多。”   方岚神色不掩失望:“没查出来东西?”   詹台抿了嘴角,说:“不,恰恰是因为这样,所以查出来了一些东西。”   “你之前不是提到过第三种可能吗?”詹台说,“吴悠上车的时候还是他,等到下车的时候却因为某些原因变幻了容貌,所以吴悠不再是吴悠的样子了。”   方岚点头,说:“不是说这个很难做到吗?在公交车上避开其他乘客的注意施法易容。何况除了晋商传世的人面瓦当之外,再没有什么其他能够短时间彻底改变容貌的道法。除非自己携带了头套和化妆工具在车上化妆,但是即便没有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身形总骗不过人的。”   “吴悠身高一米八六,身材高大修长。我们之前查过监控,一路上压根就没有相似身形的同龄男孩子下车。”   詹台说:“不错,但是如果把你的第三种可能反过来推测呢?”   “如果,吴悠在上车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他了呢?”   方岚愣了两秒,才慢慢琢磨出来詹台语意中的未尽之意。   他是在说,有人易容成了吴悠的样子,上了那辆公交车!   那辆公交车上的乘客,从一开始就不曾有吴悠!   不,这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难道监控中拍到的吴悠,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詹台到底在吴悠的宿舍里面看到了什么,才会得出这么匪夷所思的结论?   方岚抬眸以眼神示意。   詹台却特意停顿了两秒,看她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不由产生一股极大的满足感。他轻咳两声,连连骂了自己几句没出息,这才开口解释。   “吴悠宿舍里的私人物品大多第一时间就被收去查案,一直没有消息反馈,说明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引起注意的物品。”   “他的床铺被褥都还在,衣柜里整整齐齐挂着应季换洗的衣服。桌上干净整洁,文具分门别类放在一个个小笔筒里,上面还专门贴了五颜六色的便签纸。”   方岚眉尖一蹙,却没想到吴悠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大男孩,平日生活里是这样的讲究和细腻。   “中南大学的宿舍条件不错,上床下桌的高低铺,每个寝室住六个人,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只一点,没有空调。”詹台轻轻说。   方岚了然点点头,长沙夏天出了名的火炉天气。高校宿舍早些年装修的时候,考虑到可观的电费问题,并没有人性化地为学生装上空调。   住了六个大男生的宿舍,又没有空调,夏天想必很难捱了。   “你知道吗,吴悠在自己的上铺搭了一层厚厚的床帘。”詹台神情有些异样,伸出手来给方岚比划:“就是这样,顶上一个不锈钢的架子,三面围起来厚厚的床幔,遮得严严实实不透光。”   方岚立刻明白:“我知道,女生宿舍常用。无论上铺下铺,床帘拉起来就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女孩子讲究私密性,都很喜欢。”   詹台点点头,接口道:“对,但这玩意儿,它也很热。”   长沙酷暑,宿舍闷得蒸笼一般,勉强靠着顶上吊扇吹来一丝凉意。   吴悠这床帘一拉,四四方方遮得不透光也不透气,闷在里面可不是像桑拿一般难捱?   詹台初初一步入房间,打眼一望,周围五人的上铺空空荡荡,唯有吴悠的床上围了如此厚的一层床幔,下意识就觉得有些不妥。   此时正值暑假,舍友大多已经回家。房间里唯有一人还在,正坐在吴悠对面的床位下打游戏,脱了个赤膊,下身只穿了条内裤。詹台推门进来还吓了那人一跳。   詹台装作八卦的外系学生跟他聊了片刻。那人倒警觉,与失踪有关的话题一概避而不答,像是生怕惹上些无谓官司。   詹台也不逼他,只作不经意走到吴悠床铺旁边,探手摸了摸厚厚一层床幔,说:“哎,这人倒不怕热啊。长沙五月开始就已经很热,他这床帘倒是留到现在还不拆。”   那人嗨一声,摆摆手:“他呀,就是穷讲究。”   “这么热的天,大老爷们儿的宿舍,谁他妈大夏天的还穿上衣啊?就他,穷讲究,自己非要套件短袖就算了,还让我们把衣服都穿起来。”   “哪个搭理他?他倒好,见没人听,还专门买了五条棉背心送我们。你说这,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这不是折腾人吗?”   詹台眉头轻轻一动,顺着他话锋压低声音往下说:“这也太变态了点。哪有男人家在乎这个?”   那人连连点头,回过身来继续打游戏,嘴里还在吐槽:“可不是吗?也不至于这样啊。”   方岚听到这里,扬扬眉毛:“你怀疑吴悠是Gay?”   詹台扑哧笑了,摇头道:“哪能呢。Gay也不至于这样。”   “我怀疑,他是个女人。”詹台说。 第31章 榨山港   “如果吴悠春节的时候选择不回家,并不完全是因为吴悠父亲找了新的老婆,心灰意冷才不愿意回家,而是怕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拆穿了呢?”詹台意有所指,继续说。   “如果吴悠,早在半年多前就已经不是你我所知道的吴悠了呢?”   方岚紧咬下唇思索片刻,神情有些恍惚:“你是说,不仅能幻化人形,还能维持半年之久,五个室友日日相处却发现不了?”   “如果寝室里住着的这个不是吴悠,那真正的吴悠到底去了哪里?”   方岚摇摇头,又否认道:“不,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这个。”   “最关键问题是,寝室里李代桃僵的那个吴悠,到底是谁?”方岚说。   詹台抬起手,指尖上淡淡一抹土黄色,被他轻轻一弹散落风中,纷纷扬扬仿佛薄薄一层黄沙。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味道,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像浓郁得过了头的香气盖住了若隐若现那一抹腥味。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隐隐约约让人感到不适。   “你说错了。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吴悠是谁。而是,李代桃僵的那个吴悠,到底是什么?”詹台话里有话,淡淡地说。   方岚定定看着他,大脑飞转努力把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她仔细回忆所有的细节。   “吴悠”搭上那辆公交车的时候还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可是监控里却没有拍到这样的男生下车。   “吴悠”把宿舍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大夏天也坚持拉上床帘,还要求赤膊的室友们穿上上衣。   詹台怀疑,“吴悠”是个女孩子。   “吴悠”失踪在一个月前,六月中旬,正是端午前后。   “吴悠”上午的时候还没有显露出异状,午饭之后却突然离奇消失了。   端午节前后的食堂午饭,会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地方?   方岚猛地睁大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宿舍楼下的布告牌边,指着一张蓝白色的宣传海报对詹台说:“南校区二食堂,在吴悠失踪当天举办了文化活动,组织学生包粽子制香囊写书法。”   方岚眼神陡然犀利:“还有,点雄黄。”   她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詹台勾着嘴角看她,眼里是不加丝毫掩饰的欣赏。   他指尖轻轻抖动,土黄色粉末自他指尖落下。   雄黄,又名天阳石。祛风驱邪,可避蛇蝎走兽。端午时节插茱萸,佩戴五毒荷包,以及点雄黄酒,都是为了避蛇蝎五毒的传统风俗。   “一点点雄黄粉,撒到吴悠被褥上,登时腾起一股腥臊。”詹台神色淡然,“如果遇到了雄黄酒,她身上的味道哪里还能遮得住?”   方岚仍在震惊当中,静静看着他指尖土黄色的粉末。   校园的远处像是有人在唱花鼓戏,温情婉转像是夜莺低吟。   女声柔媚,欢快的歌声满是情话绵绵。   “刘海哥,我的夫哇,带我往前行。”   是《刘海砍樵》。   方岚恍然回过神来,张大嘴巴看着詹台。   詹台微微露出笑意,点点头,说:“你猜对了。这个吴悠,她是一只狐狸精。”   “喏,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在视频里面见到的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就是我们辛辛苦苦找了一个月的吴悠。“   方岚回忆了一下,问:“就是终点站下车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   “我记得她,戴着鸭舌帽,穿了件格外宽大的红色短袖。”   她沉吟片刻,立刻猜出其中端倪:“短袖套在吴悠出门穿的那件上面,为了作出打底衫的效果所以才格外宽大。”   “吴悠上车的时候,下身穿了一条黑色的篮球短裤。而那个女孩子下车的时候,光着两条大腿,穿着一条短短的网球裙裤。”   詹台不太了解穿衣打扮,侧着头看她。   方岚笑笑,熟练地在自己身上比划:“篮球短裤宽大,她上车之后找个后排座位,趁着没人注意将篮球短裤层层卷起,直到腿根,再拿一条黑色纱巾将正面遮住,乍一看足可以以假乱真。”   方岚继续说:“她手上的饺子包你看到了吗?卷起来只有手掌大,完全可以放在吴悠背上车的双肩包里。等展开了,又很能装东西,足够装下她带上车的背包。”   “所以,吴悠上车的时候,背包里装了一件宽大的红短袖,趁无人注意套在身上,再在下车之前将裤腿卷上去扮成短裙。就连身上的背包也叠起来,放到她展开的蓝色饺子包里。”   “短时间内想换一身衣服,这样做最方便快捷。”方岚感慨道。   詹台敏感,扬起眉毛问:“你倒对这事挺驾轻就熟的,怎么,以前经常干?”   方岚半点不慌,理直气壮怼他:“对啊,犯法吗?”   詹台被她伶牙俐齿回了一句,心情却不知为什么多云转晴,嘴角勾了勾,换了话题。   失踪那天,“吴悠”去食堂吃饭,恰好遇到了社团端午活动点雄黄酒。   雄黄粉味道浓烈,她勉励维持吴悠的样子已是不易,生怕自己露出端倪,连下午上课都来不及,匆匆忙忙收拾了行头,跳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吴悠”在公交车上变装,几次换座掩盖行踪,趁着终点站下车人流拥挤躲在车后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就这样,上车的时候还是“吴悠”,可是下车的时候,却已然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   “她遭不住雄黄粉,道行应当不会很高。在宿舍里不习惯看到男人的身体,应该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挺害羞。那天她着急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十有八九已经藏不住狐狸尾巴了。”   “可是为什么呢?”方岚沉吟,“按你的说法,很有可能春节之前吴悠就已经被狐狸精替代。那前后将近半年的时间,真正的吴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没有被人找到?”   “狐狸精又为了什么要变成吴悠的样子,躲在男生宿舍里?”   詹台忍俊不禁,语带笑意:“为了爱情啊。偶像剧看过吗?韩剧听说过吗?”   “漂亮的狐妖小姐姐女扮男装,混到男生宿舍里,不是为了和年轻又充满了荷尔蒙的肉体激情碰撞擦出爱情的火花,还能是为了什么?” 第32章 茅坡岭   方岚看他满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柳眉一拧,杏眼一瞪,眼神刀锋一样劈了过来:“家属都要急疯了,人到底在哪里?”   詹台摸摸鼻子,略有些讨好地对她笑笑:“你放心,既然是狐狸精,那就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最最最最喜欢的妖怪就是狐狸精啦。”   方岚狐疑地看着他,詹台耳尖慢慢红了,说话却不愿认输,语气偏生装得吊儿郎当:“可不是?狐仙个个长得漂亮,性格却迷迷糊糊天真无邪,相处起来就像个淳朴的小村姑。”   “山里遇见狐仙,最好糊弄不过的。我小时候被师傅带去崆峒山,贪玩迷了路,就遇到一只小狐仙。”   詹台脸上的表情像陷入了美妙的梦境,迷迷蒙蒙充满了憧憬过,仿佛陷入一段极美妙的回忆。   “她修炼不过百余年,刚刚通人性,话说得像五岁小儿一样质朴可爱,连人形都化得不好,就是只火红的小狐狸,耳尖两撮白毛,屁股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我那时候也不过十岁。甘肃盛产苦水玫瑰,师傅和哥哥专门去捉玫瑰花妖炼丹。我那时正懵懂,对花妖没什么好感,觉得她们搔首弄姿一点也不矜持,风骚又讨厌。”   詹台赧然摸了摸鼻子,偷瞄一眼方岚,见她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反而饶有趣味地听着,就觉得受了些鼓励,挺起胸膛继续说。   “我走得慢了点,就跟师傅和哥哥走散了。刚开始还不怎么怕,我还爬了棵核桃树,揪下来七八颗大核桃吃。”   詹台伸手给方岚比划着:“生核桃你见过吗?这么大,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青色果皮。”   方岚摇头表示没见过,詹台更有些得意,继续说:“这个果皮可要小心,剥开的时候会溅出黑色的汁液,沾到手上之后,特别特别难洗掉。”   方岚好奇:“肥皂也洗不掉吗?用牙膏刷呢?”   詹台摆手:“洗不掉,只能等着时间长了,自己手上的皮肤新陈代谢,黑色的痕迹才能慢慢消失,约莫十天半个月吧。”   “我摸了核桃下来,砸开青色的果皮,汁液沾了满手,怎么洗都洗不掉。师傅和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在山里怎么喊也没有回应。”   “午饭的时间过了,我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满手核桃汁液,还迷路了。一时担心自己就永远被留在山里活活饿死,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詹台说起旧事,还有些不好意思。方岚却难得没有怼他,反而微微冲他点点头,说:“小孩子嘛,总是没有安全感的。”   詹台笑笑,接着说:“我蹲在树下哭得正难过,哪知道树上接二连三掉下来好几个核桃砸在我脑瓜上,砸得我生疼。疼得我连伤心都忘记了,一蹦三尺高,非要揪出来是哪个孙子砸的老子。”   “一抬头,才发现树枝上蹲了个毛茸茸的红棉球,支棱着白白的尖耳朵,躲在树叶后面探头探脑打量我。”   詹台初见那团红棉球,还以为是一只猫。心里一阵激动,猜测说不准遇上了灵兽花面灵狸。   他耐心在树下等了半天,红棉球终于从树上跳下来,他才发现它是只刚通人性的小狐仙。   小狐仙跳下来的时候,嘴里还叼着只青色的生核桃,小心翼翼踱步踱到他面前,噗地一下吐出嘴里的核桃,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对詹台奶声奶气地说:“你别哭啦。我摘到的果果送给你。”   詹台现在回忆起小狐仙当时的样子,仍然心里软成一滩水。   “狐仙结善缘,它世事虽然懵懂,却聪慧灵敏,特别善解人意,尤爱与人排忧解难。听说我和师傅哥哥走散,非要一路领着我找到师傅哥哥。”   詹台想了想,又说:“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既没有父母,又没有正常的童年。小的时候,都是很孤单的。”   “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哥哥大我两岁,也不怎么玩得到一起去。小狐仙可爱懵懂,就像个我一直很想要的小妹妹。”   “临分别前,我还特意告诉她我家住在哪里,一定要来找我一起玩。”   詹台咬着下唇,英挺的眉毛渐渐皱起,轻叹一口气,继续说:“没想到隔了两年,她真的找来了。”   小狐仙心思简单直来直去,答应了詹台要来陪他玩,就一门心思苦修。等到终于勉强修出人形,再拿衣裳遮遮耳朵和尾巴,就循着詹台的痕迹一路找了过来。   “她化成个十一二岁小姑娘的样子,甜甜的扎个马尾辫,水灵灵的大眼睛漂亮极了。”   詹台满是感慨,充满怀恋继续说,“我带她去吃冰淇淋,她吃得满脸奶昔,恨不得把头埋到碗里。一连吃了二十几个冰棒,吃掉我一个月零花钱才罢休。”   方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睛晶晶亮,歪着头问他:“后来呢?”   詹台的语气无奈又遗憾:“后来,我哪敢让她多待。且不说她修炼时候尚短,容易露出把柄。就是师傅和哥哥,如果知道这么一只得道狐仙,难保他们不会捉来剥皮吃肉炼化法器什么的。”   小狐仙认死理,好不容易见到詹台死活不愿意走。詹台天天担惊受怕,被搞得神经衰弱,终于有天忍不住对小狐仙说了狠话。   小狐仙伤了心,噙着热泪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回了崆峒山。   “之后两年,每逢秋天,家门口都会莫名出现几粒青色的生核桃。”詹台轻轻说,“十四岁那年,我离开家乡。之后,也再也没有过它的消息。”   方岚叹口气:“没想到小狐仙会是你的初恋啊。就这么无疾而终,确实也挺让人伤感的。”   詹台却像踩了尾巴的猫:“喂喂喂,别胡说啊,什么初恋!老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方岚随手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吃剩的小袋坚果,塞了个核桃到詹台口中:“吃核桃吧你。”   嗯,又苦又涩带点暖心的回甘,可不是初恋的味道。   詹台顿了顿,说:“狐仙结善缘,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有幸遇上一只。它懵懂漂亮,又认死理。会变成吴悠的模样在宿舍里住着,多半是吴悠自己的要求。” 第33章 天门洞   “猎犬!猎犬!猎犬两个字你是哪里听不懂?”詹台只觉得自己脖子上的青筋都要爆了出来,脑门上的血管跟着跳了跳。   电话里老白的声音又是含糊又是敷衍,想来是因为詹台不在眼前便少了债主的压迫,轻松自得许多:“你要得这么急,我能找到已经不容易。何况都是狗,区别能有多大?凑活凑活用吧。”   詹台瞪着眼前搔首弄姿的哈士奇,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方岚啼笑皆非,凑过去揉了揉哈士奇蠢萌的小脑袋,抬头对他说:“要么试试?”   想偶遇狐仙,自然要靠前世积累的善缘。   可现在是要捉一只得了道的狐狸精,詹台左思右想半天,也勉强想到只能试试灵敏嗅觉的猎犬。   詹台仔仔细细嘱咐老白,要梗犬,要猎犬,要服从性好的工作犬。   哪能想到千叮咛万嘱咐,老白还是找了这么一只哈士奇来?   也罢,死马当做活马医。詹台认命地从怀里掏出一件短袖,左手捏诀,右手捻起一把雄黄粉,纷纷扬扬洒了上去。   空气中腥臊之气瞬间腾起,方岚吸了吸鼻子,问詹台:“吴悠的衣服?”   詹台点点头。哈士奇倒比他预想中更给力一些,闻到衣服上的味道,兴奋地直摇尾巴,口中呜呜咽咽,爪子在地上来回刨。   狗捉狐狸,到底是天性。   只是这狗认出是狐狸之后,到底能不能找到呢?   詹台半点把握也没有,想了半天,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碧色的小葫芦,挂在了哈士奇的项圈上。   方岚好奇:“挂这个葫芦有什么用?”   詹台一摊手:“没用。看别人都挂个项圈,懒得买了。”   方岚:“……”   两人凑下身子对哈士奇又摸又哄,临出发前还开了一罐罐头。   可是绳子刚刚松开,哈士奇撒丫子便跑,风驰电掣地消失在了两个人的视线之中。   真是无愧外号“撒手没”啊。詹台气得捶胸顿足,一整天啥事没干光顾着找狗,末了还要被数落:“活该你遛狗不拴绳。”   最后,还是多亏宋书明及时回电话递出了消息。   宋书明:“吴悠的微信记录,我们刚刚又过了一遍。”他的声音还带了几分犹豫和不确定,试探性地问詹台:“确定真的是狐仙吗?”   詹台嗯了一声。   宋书明长出一口气,说:“如果是这样,那就对了。”   “去年十一月,吴悠新添加了一个女孩子,是个湖南本地的导游,姓张。”宋书明说。   “两个人聊了半天,原来是吴悠向张导游打听,怎么样逃票进入张家界景区。”   张家界?方岚一愣,这才想到湘鄂交界的这座城市,是世界闻名的自然景区,近300平方公里的武陵源中,有着大片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   詹台脸上微微有些怒意:“景区逃票,害人害己。前些年遇上不知多少单案子,都是去景区找 人。修缮完好设施齐备的森林公园你不去,非要逃票翻无人区。找人找人,十个里面有五个都要变成了招魂。”   生气归生气,人总还是要找的。   詹台从宋书明手里要来张导游的电话,打了过去。   时隔大半年时间,詹台本来也没指望导游还能记得吴悠,哪知道他刚刚说了个名字,描述了大概的身高长相,电话对面的张导游就斩钉截铁地回复他:“我记得这个男孩子。”   每年十一月,已经是张家界的旅游淡季。小张导游手里接活不多,正是清闲的时候,遇到吴悠前来询问价格尤为高兴,热情地将张家界介绍了一遍,主动提出等吴悠来到的时候陪同他们一路讲解。   吴悠却说自己还是学生,景区门票昂贵负担不起云云。   小张导游有些犹豫,却实在不想放过送上门的客户,便语焉不详地简单讲了讲当地人怎么上山,有哪些路又是景区保安不会查的,诸如此类。   吴悠很爽快,拍下定金预订了小张导游的讲解。   小张导游松了一口气,问他们一行几人。吴悠含含糊糊回答:“三五人吧。”   可是等小张在车站接到吴悠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   一米八六的大个子,身材瘦长,一脸稚气,背上背了一个小包。   那天不巧,刚好下雨,雾气蒙蒙笼罩在一座座矗立着的峰林上,云烟缭绕的青山绿意仿佛人间仙境,美得窒息。   漫山的水雾,美自然是美的。   可是山间下雨,实在也很危险啊。   小张自见到吴悠独自一人前来,且他穿衣装备都不像是有丰富户外经验的驴友,心里就在不断打鼓。   一是怕初生牛犊不怕虎,吴悠不知轻重贸然上山游玩。二是怕吴悠压根就是别有所求,淡季来此可别是为了寻思。   “我看他年龄虽然不大,脸色却很阴郁。话不多,问上五句也未必答一句,一点也没有大学生的朝气。”小张直说。   “天气不好,天门山又很危险。我一直劝他不要上山,他却死活都不肯听我的。逃票那段路很是危险,又需要溯溪又需要过悬崖,就算是天气晴好都要走四个多小时,更何况那天下雨气温又低。他身上背的包不大,也没见带什么帐篷干粮,万一在山里迷了路可不是送死?我哪敢担这个责任,一见面就老老实实劝他去景区里面转转就好。”   逃票的路径并非常规游览路线,天气不好,迷路风险极高。   小张不愿担责,也怕两人贸然进山遇上危险,苦劝吴悠改天再来。   吴悠嘴里敷衍着应了,却依然转身进了山中,壮牛犊一般拉不住。   后来我就怕了,真的怕他是有什么别的想法,苦劝了几句之后,也没收他的钱我就先回去了。”   小张回家之后仍在担惊受怕,连续关注了好些天景区的告示,却一直没有听说有失踪驴友搜索的公告,也没听说家属找上门说走丢了孩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十八岁的大男孩,非要选择雨天涉险。事情虽然过去大半年,却在小张导游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詹台心有戚戚,想了想说:“我第一次遇到狐仙,也是在崆峒山里迷了路。”   方岚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一次两次都是专门搭救迷路的人,莫非这狐仙她的终极目标是做个GPS?”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坐上长途大巴,直奔张家界天子山。   临出发前,詹台特意打包了十多盒糖油粑粑和臭豆腐,分开放在密封袋中包好背在身上。   方岚皱起眉头,问:“怎么带这么多?”   詹台笑笑,特意卖个关子:“你等下就知道了。”   正值盛夏,又是暑期,山中游客甚多。两人在大坪的路口下车,沿着小路往前走,一路上倒时常能看到同行的游客。   方岚心里打鼓,问詹台:“这一路上人这么多,我们能遇到狐仙吗?”   詹台心里也没底,顿了顿,说:“边走边看吧。”   好在两人越是沿着吴悠的路线往深山中走,旁边三三两两的游人就越少。等到过了天门洞,林荫小路一路走到底,两个多小时崎岖山路的尽头竟然是一汪绿色的深潭,潭边一条小溪蜿蜒向前。   詹台犹豫:“小张导游倒是说过,一路上是需要溯溪。”   方岚终于忍不住吐槽吴悠:“让你逃票,害人害己。”   她站在深潭边上,周围老树遮天蔽日,虽是炎炎夏日,山中却格外凉爽。潭水碧绿清澈几可见底,方岚轻轻叹一口气,也不扭捏,伸手就将身上的黑色T恤剥了下来。   为避蚊虫,她下身穿了长裤。此时也只当不知道詹台在身边,干干脆脆把长裤脱了下来。   詹台哪里敢看?她刚有动作就猛地一个背身,轻咳两声,借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猜测她在做什么。   “扑通”一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声音,应该是她跳到潭水中去。   水声哗啦啦,该是她踏着潭底向溪水那边淌去。   詹台静静等待片刻,却没有听到方岚上岸的声音。   “好了吗?”周围格外寂静,詹台蓦然有些心慌,忍不住发声问道。   没有回应。   詹台猛地回头,碧波清潭明镜一般。   却哪里还有方岚的影子在。 第34章 凤凰尖   和方岚在一起,果然每分每秒都有惊喜。   詹台瞬间反应过来,两脚一蹬,唰唰两下甩掉了鞋子,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山间水凉得彻骨,詹台被冷水一激,狠狠打了个寒颤,缓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水里。   他水性只是一般,右手紧紧抓住身侧滑腻的石壁,勉强维持潜水的姿势,尽量在潭水中睁开眼睛。   水波荡漾,迷迷茫茫,入眼一片诡异的模糊,丝毫看不清楚前路。   詹台眯起眼睛,眼内一片酸涩,心里着急又无法出声呼唤。右手的指甲紧紧嵌在石壁里,此刻却连剧痛都顾不得了,只能摸索着向前游去。   他往前游出几步之后,心里越发没底。   詹台跳下之前原以为这一块水潭并不大,最多不过五米左右的直径。可是他埋在水中才发现,潭口一圈石壁的形状竟然是凸起的,圆圆的石壁围成一圈,在水中逐渐弯成一个圆弧状。   感觉上,他竟是像被装在一个口小肚大灌满水的花瓶里。   潭水清澈,分明可以看见不远处便是潭底深绿色的淤泥和石块。詹台试探向下够了够,他身高已是不低,却发现双脚压根触不到潭底。   詹台微微有些发慌,抬头向上望向潭面,隔着一层层涟漪看到了天上圆圆的太阳。   潭口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他心里一惊,双腿用力一蹬,立刻湿淋淋从水里冒出了头。   四周却依然一片寂静,不见人影。   参天古树落下斑驳的树影,洒在宁静的潭面上,愈发显得面前的深潭光怪陆离。   詹台心跳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实在不愿再钻入潭水之中,可是一想到方岚生死未卜,只能咬咬牙,深吸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他这次的体会更明显,这块深潭像是一个口窄里宽的巨大水缸,石头缸壁长满青苔尤为滑腻。詹台顺着缸壁往前游,努力睁开眼睛看四周。   还真被他看到,几米开外飘着一团黑色的烟雾,像是形状怪异的水藻。   詹台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是一团飘在水中的长发。   是方岚!是方岚失去了意识漂在了水中。   詹台想去救她,猛地加快动作朝前游动,哪知双腿刚刚青蛙一样摆开,右脚的脚腕却猛地一紧。   他的右脚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   詹台骤然大惊,滔天的恐惧感如同绳索,瞬间将他的心勒得透不过气。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想甩开脚下粘过来的那只手,可是那手却极为灵巧,躲开了他蹬来蹬去的双腿,顺着他的腰背,来到了他的身侧。   詹台强压住内心的恐惧,双手紧紧握拳转过脸来,才发现此时捉住他肩膀的手,是方岚的。   是方岚。   詹台微微侧脸,看到方岚伸手抓住他的肩膀,表情冷肃,冲着他暗暗摇了摇头。   他冷静了两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仔仔细细辨认那团刚刚被他认作“头发”的生物。   他静静看了几秒钟,才发现刚才心急之下并未看清,那团黑雾一般的水藻并不是女人散落在水中的长发。   也并不是什么黑色的水草。   更为奇怪的是,詹台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这团“头发”并不是漂在潭水当中,而是由一根极细极细的长线吊着,从潭面上吊入水中的。   这团“头发”,分明是别人用来钓鱼的“鱼饵”。   而这潭边,不仅仅有他和方岚,还应当有正在“钓鱼”的第三人!   詹台心下发凉不寒而栗。方岚的脸色也不好,嘴唇泛白没了血色。可她神色却格外坚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詹台重重点了点头。   詹台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就已经看到她灵巧一蹬,纵身向前扑出,一把抓住了那团黑色的“头发”。   水花四溅,那团黑色的“头发”果然是诱饵,方岚双手刚刚抓住,便被巨力生生掀起带出了水面。   他紧跟她身后,见状连忙伸手拽她,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巨力掼出了水面。   詹台猛力向上蹬,落后片刻便也跟着腾出了潭面。   他跃出水面的一刻就已经看到方岚趴在潭边的小溪上,光滑洁白的脊背抖动,咳嗽不停。   而她对面站了一个人,手里正抱着那球一样的黑色的“头发”,面露疑惑看着方岚,嘴里自言自语嘀咕道:“咦?怎么回事?”   声音清脆悦耳懵懂可爱,还带着一点点未改的乡音。   詹台看着那人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把视线从方岚身上挪开,看向了詹台,细长的丹凤眼瞬间一亮,软绵绵地叫了一句:“小哥哥!” 第35章 拖木岭   詹台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面前的女孩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圆圆的一张小脸十分讨喜,肉肉的小下巴留出恰到好处的一个小尖儿,平添了几分娇俏。细长一双丹凤眼,搭着弯弯的眉毛,虽然不是绝美的天姿,看起来却十分和善可亲。   詹台腰间缀着的玉葫芦嗡地震了一下,连带着旁边的桃木剑跟着颤了颤,被他用指尖紧紧压住。   空气中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糖炒栗子的甜甜味道,夹杂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腥臊。   詹台心里一动,嗯,这是一只不怎么典型的狐狸精。   那狐仙见到詹台满满皆是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了他面前,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摸上了他的大臂,很是狗腿地说:“小哥哥,你长得好好看啊。”   詹台满脸尴尬,下意识扭头就去看方岚。她已经从呛咳之中恢复过来,此时撑着身子坐在小溪旁边的大石块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   方岚和詹台眼神对上,咧开嘴角笑了笑,冲他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初恋情人?”   詹台脸一红,轻咳两声,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左手暗暗冲她挥了挥,表示不是。   他和小时候遇见的狐仙分别已有六七年的光景,最后一次见她,她才刚刚能够幻化人形,只是个十一二岁小姑娘的模样。年龄虽小却是美人胚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极漂亮。   狐仙修炼须经年累月,人间数年光阴飞逝,山中岁月漫长,于她们不过悠悠几个白昼黑夜而已。   他第一次见到的狐仙小青梅,两人年岁相仿。   时隔多年,他一年一年地生长,于她却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间而已。   如果换到现在,两人再相遇,十一二岁的狐仙小青梅就只能是狐仙小妹妹了。   等再过几年,若是两人还有缘分再遇到,十一二岁的小狐仙估计就只能当狐仙小女儿了。往日青涩的暧昧,早都败给了不同物种并不匹配的年龄差上。   更何况,眼前的小狐仙,圆圆脸盘长长丹凤眼亲切可爱天真烂漫,人形化得几乎以假乱真,修炼年份要长得多,绝不是他当年曾经遇到的那一只狐仙。   当年他遇到的狐仙十分羞怯胆小。可是今天面前的这只狐仙却明显胆大活泼许多,满眼小心心地望着詹台,肉乎乎的小手就在他手臂上来回摩挲,摸到了他坚硬的肱二头肌,还小心机地捏了捏。   詹台尴尬极了,不动声色把手臂抽回,冲她微微点了点头挤出个笑容,指一指她手里抱着的那团“头发”问道:“你这抱的是什么?”   狐仙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詹台几乎可以看到她小小的脑瓜在飞速地运转,拼命想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耐心等,足足等了好几分钟,等到连方岚都游了一圈拿回了衣服和背包,再将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件穿好,疏疏朗朗站在两人身边。   小狐仙咬着手指头,满脸为难,都还没想出怎么答他。   得,詹台叹了口气,从腰间抽出玉色葫芦和桃木小剑,冲她摆明了身份。   小狐狸吓得浑身一抖,脑瓜上瞬间露出了两只白色的尖耳,差点立刻幻化原形抱头鼠窜。还是詹台轻轻拽住她安慰道:“别怕,我们来此是为找人。”   他冲她摆出一个最和善温柔的微笑,又从背包里面掏出糖油粑粑和臭豆腐摆在地上,轻轻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的美食香气扑鼻,小狐仙嗷呜一声丢掉手上抱着的“头发”扑了过来,嘴里喊着:“糖油粑粑!”   詹台和方岚交换一个眼色。狐仙修炼在山间老林,轻易并不出门。她一眼便认出长沙小吃,果然曾经在长沙待过。   方岚第一次见识狐仙吃食,实在被吓了一跳。小狐仙吃相凶狠残暴,和天真可爱的外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也不用餐具,肉乎乎的小手满满抓,再一把塞进口中。   原本红润可爱的小嘴,在她吞咽食物的时候却可以张得像碗口一样大。方岚胆战心惊看着她吃饭,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血盆大口”是什么意思。   詹台看她神色震惊,勾起嘴角说:“你是没见识过狐仙吃鸡。烤鸡烧鸡扒鸡,浑个一只整鸡进了口,不消片刻就是完整的骨架拿出来。那才叫震撼。”   他像是忆起了旧事,低头的时候格外温柔,轻轻问狐仙:“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仙吃得不亦乐乎,含含糊糊说:“胡易。”   胡易,狐狸。名字取得也潦草。   詹台掏出手机翻出吴悠的照片,放在胡易的面前,循循善诱:“这个小哥哥你见过吗?他的家人拜托我们来找他。”   胡易眨眨眼睛,懵懂又纯真:“见过呀。”   她吃得腮帮子鼓起,小手在衣襟上随意地抹了抹,把掉在身旁的那团“头发”揪了起来递到詹台的怀里,说:“我还救了他呢。”   胡易见到吴悠,也是在这个水潭里。   十一月已经入秋,山间寒凉,何况那天下着大雨。吴悠跌跌撞撞走到水潭旁边的时候,已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选择这种天气在景区逃票。   他走到小路尽头见到水潭,犹豫片刻决定转身离开。   此时潭水温度已经接近冰封,他如果决定跳进去,最多几分钟就会失温死亡。   “我先发现吴悠哥哥的背包,等走到跟前,才看到潭水里还有一个挣扎着的人影。”胡易眉间蹙起,继续说:“我把他从水里拽出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我法力虽不高深,但是拽个小哥哥应该不是问题。等到把他从水里拉出来,我才发现之所以这么费劲,是因为他手里抱了这个。”   胡易指了指詹台怀里的那团“头发”。   方岚不寒而栗。   原本决定转身回家的吴悠,却莫名跳入了冰冷的潭水中。   他在深潭之中看见了一团黑色的“头发”并游了过去,直到被“头发”紧紧缠绕住四肢,再也无法挣扎。   詹台脸色不见波动,只点了点头,问:“你救了吴悠之后,为什么要装成吴悠的样子,混在男生宿舍里?”   胡易却脸色一变,原本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胸口起伏半晌,怒道:“因为吴悠哥哥是个混蛋!”   “他骗了我!” 第36章 借母溪   狐仙恋旧,择定故土从不愿轻易迁徙。   只一点,若是故土被日益增长的现代文明侵占了原本的活动范围,无论是修路修桥也好,修景区建酒店也好,灵兽精怪便只能龟缩避让。   毕竟科技的时代,智商是绝对的王。   狐仙在天门山这地界待足了五百年,也不知何时开始,三三两两的山客换做络绎不绝的的如织游人。她那时尚不能幻化人形,连隐藏自己的身迹都难,生怕一不小心被捉去做了盘中餐,便只能含泪挥别故土。   好在武陵层峦叠嶂山脉绵延,要寻一方无人天地并非难事。   小狐狸一步一回头,躲进荒凉的深山苦修,直到法术精进,身形幻化几可以假乱真,这才偶尔从借母溪边回到天门山。   她遇到吴悠那天,也是赶了巧。山间大雨,天气阴冷,她不愿冒雨湿了一身皮毛头发,就缩回原形,藏在深潭旁边的石涧窄缝中躲雨。   就这样,亲眼瞅见吴悠如中了邪一样跳进冰冷彻骨的潭水里,半漂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周身逐渐长出一层又层的头发丝,将他密密缠绕如同黑色的蚕茧一般。   狐仙并不知事,一开始还当吴悠在玩笑,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赞叹,原来凡人闭气竟可以这般久远,果然无愧“万兽之王”的称号。   她再观察几分钟,心里开始忐忑打鼓,只觉得再这样闭气还不死的,要么有鳃是只鲤鱼精,要么,就只能是神仙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狐狸深吸一口气下了水,叼着吴悠裸露的肩膀把他救回了岸边。   吴悠那时已没了呼吸。狐仙不愿放弃,凑在他胸前,却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心跳。   有心跳,就有救。   小狐狸心一横,化掌为刃重拳狠击胸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之中一只月白色的玉珠泛着莹莹幽光,正是她的内丹。   她毫不犹豫把内丹喂给了吴悠,不消片刻,他就睁开了眼睛。   事出紧急,她仍是一身狐狸皮毛。   吴悠刚刚悠悠醒转,就看到一只尖尖白毛耳朵的小狐狸,滴溜溜一双褐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看着他,见他醒来深出一口气,十分担忧地问:“喂,你傻了没?”   吴悠张口结舌,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境。   小狐狸皱起眉头,神色更加不好,伸出湿漉漉的鼻尖顶了顶他的脸,苦恼地说:“难道真是溺水太久伤了脑子?怎么现在还不能说话。”   她伸出毛茸茸的尖爪,四个肉乎乎的小趾竖了起来,歪着脑袋问他:“这是几?”   吴悠花了很久,才终于接受他的救命恩人是一只狐狸的事实。   他穿上衣服,缓和了半日,直到自觉无恙才把内丹还给狐狸。   小狐狸吞下内丹,摇身一变又变成了一个干净漂亮的乖巧小姑娘,巧笑嫣然站在他面前:“喏,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她神色天真无邪,说出的话却险些让吴悠惊掉了下巴。   她说:“不如你以身相许吧?”   方岚听到这里,似笑非笑瞅了瞅詹台。   他耳尖已是通红,眼看瞒不住了,终于低下声音咕哝了一句:“是,狐仙除了爱吃,还十分好色。”   他第一次遇到狐仙的时候虽然年龄尚小,但是已经出落得很是俊俏。小狐仙那时不过懵懂女童一枚,却已经很有些爱美之心,一路跟着他夸了好几句长得好看。   等她第二次再来找他,詹台彼时已十二岁,刚刚有些性别启蒙,已经知道了狐仙好色的特质,对着来找他的小狐仙更是格外注意。   人妖殊途,她再是漂亮可爱总是非我族类。詹台曾经看过她尖头尖脑的狐狸样子,懵懂青涩喜欢是真的喜欢。   可是要想春风一度共赴巫山,那真的是——臣妾做不到啊亲。   吴悠也是如此。   狐仙话音刚落,吴悠额上就冒出一头冷汗,脑海中全是些“狐狸精”的神话故事,生怕自己被“采阳补阴”香消玉殒了。更何况他刚刚才见识过她兽化的样子,初初见面连点感情基础都没有,就要搞这么一出“人兽高H”,实在是太挑战生理极限了啊亲。   小狐狸是恩公,他不忍直面拒绝,犹豫再三终于问:“能换个别的不?”   小狐狸脑袋一歪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自己最初被吸引是因为吴悠放在深潭旁边的背包。   她脸上一红,凑到吴悠身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拽住他背包的带子,满脸狗腿地说:“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詹台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对小狐狸说:“你能幻化人形之后,常常来天门山靠近景区这边,是不是也为了游客包里的好吃的呀?”   方岚微笑着补充:“也为了漂亮小哥哥,是不是?夏天天热,游客到此看到潭水,很多会选择脱衣凫水。你守在深潭旁边,刚好能看个清楚,是不是?”   小狐狸被戳穿心思,半点也不惊慌,大大方方点头说:“食色,性也。”   “喏,《刘海砍樵》听过没?得道的前辈狐仙和英俊健壮的樵夫做一对性福快乐的小鸳鸯。”   “前辈狐仙她,就是我修炼的楷模,前进的目标,一生的爱豆哇。”   小狐狸得了美食,暂时也不去想什么一享欢愉的黄色画面。她领着吴悠到附近一处熟悉的山洞里避雨。两人在山洞里边吃边聊,不经意间说出了很多藏在心里的苦恼。   人呐,有的时候对着陌生人反倒容易卸下心房,像终于找到能彼此倾诉的对象,一次相会之后互道别离,自此再不相见,也没半分秘密被泄露的尴尬和风险。   小狐狸吐槽山间荒凉东西难吃岁月寂寥,十分羡慕吴悠能在光怪陆离的大城市生活,好吃好玩生活充满乐趣,每日身边都有同学舍友相伴。   吴悠吐槽大学生活苦多于乐,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是为安病床上的母亲的心,可如今课业繁重才觉得日日都是苦熬,十分担心期末考试成绩不佳让父亲失望。姨妈前两日打过电话,语焉不详暗示了父亲像是在处对象,母亲去世不到两年,他就已经逐渐淡忘。自己理智上虽然理解,感情上却很难接受。   十八岁的少年,心事却比旁人想象中的多得多。   其实哪个十八岁的孩子不是呢?   顶着“孩子”的名头,仿佛就可以过上不知世事无优无虑的生活。   可是就连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懵懂的小狐仙,也有自己独特的烦恼。   妖精尚且如此,又有哪个红尘中挣扎着的凡夫俗子,能说自己的生活快意又轻松?   吴悠轻轻拍了拍小狐仙的头,说:“要是我们换换就好了。”   话虽是不经意间说出,可是听到自己的耳朵里,却像闹钟嗡嗡响了两声。   吴悠的瞳孔兴奋地放大,语气热血沸腾,对小狐狸说:“变形计听过没有?”   “我们换换!”吴悠说。   他肯,小狐狸却哪里敢啊,连连摆着肉乎乎的小手,惊慌失措:“撒这么大谎要遭天谴的!我才刚刚修炼成人形,连漂亮小哥哥的滋味都还没尝过,万一被天雷劈死了我就亏大了呜呜。”   “不要不要我不要!”   吴悠循循善诱:“你又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你是在帮我一个忙,应该是积德才对,怎么会犯天谴?”   小狐狸咬着指尖,神色依旧犹豫。   吴悠满意地点点头,干脆放大招:“你变成我的模样,就能住在我的宿舍里。我的舍友可有好几个,个个都是年轻英俊的帅哥!”   小狐狸眼睛一亮:“跟你一样帅?”   吴悠咳了一声,面不改色地扯谎:“跟我一样帅!”   小狐狸哎哟叫了一声,漂亮的丹凤眼绽出满满的好色的光芒,拽着吴悠冲进了雨里说:“快!走!变形计去!”   真相大白,方岚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变成了吴悠的样子藏在他的宿舍里?”   小狐狸点点头,吴悠心思细腻,替她安排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上大学的时候新办的手机号给她留在长沙教她使用,自己带走了老家的旧手机号接听吴悠爸爸的电话,还特意仔仔细细将学校的事情都讲了个清楚,这才买了汽车票离开。   两人之后也偶有联系,她若有些生活上的疑问,他也耐心解答替她排忧解难。   可是每次她提出要“换回来”,吴悠就顾左右而言他,或者低下声来求她:“再坚持一下。”   她越想,心里越是委屈,期期艾艾呜呜咽咽,说到后来,豆大的泪珠跟断了线一样落下来。   詹台看得皱眉,说:“难道是有人欺负你不成?明明很想去大城市,怎么非要着急换回来?”   小狐狸哇哇大哭,愤怒地捶着身旁的石滩:“吴悠欺负我!”   “他骗人!”   “来之前,他明明告诉我他的室友全部都是漂亮的小哥哥。我每天回到宿舍,都可以看到漂亮的小哥哥陪我吃饭,到了晚上,还有漂亮的小哥哥陪我睡觉!”   她抽抽噎噎,语气更是愤懑:“等我到了宿舍,才发现一个房间里同住的小哥哥虽然确实有五个,可是这五个,哪个都不漂亮!”   “不,不是不漂亮,是丑!丑丑丑死啦!”她哭得打起了嗝,愤愤不平地说。 第37章 万名塔   “冬天穿的厚,姑且还能忍。等到了夏天,那么小一间屋子住了这么多臭哄哄的丑哥哥,热得我狐狸毛都快掉光了。更过分的是,丑哥哥天天不穿衣服在我面前晃,肥肉耷拉在肚皮上,边打游戏边抠脚,泡面盒子摆一桌,啊啊啊啊真的是辣眼睛啊辣眼睛。”   小狐狸描绘得栩栩如生,听得方岚扑哧一笑,伸手揉揉狐仙的小脑瓜,问:“你最后一次和吴悠联系是什么时候?”   小狐狸摇头:“端午节前,食堂不知为什么会有雄黄酒。我一时托大,险些露出了狐狸尾巴,只能匆匆忙忙逃回天门山。”   她又有些心虚:“我逃回来之后,就再没敢和吴悠小哥哥联系。这么千辛万苦才回了家,万一他又逼我回去怎么办?我可不去。”   方岚点了点头,胡易所说的种种和吴悠失踪的细节确实对得上,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隐隐约约仍是有些疑惑未消。   方岚视线扫到詹台手中抱着的那团头发,心里咯噔一下,问小狐狸:“今天你守在深潭旁边,为什么又会拿这团头发作饵?你在这里,是想钓什么东西吗?”   小狐狸啊哈一声,两手拍在一起,又是兴奋又是纳罕:“你们在水里,果然被这紫菜吸引住了吗?”   她伸出小手把“头发”颠在了手里,饶有兴味地盯了许久:“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下了水就像一团紫菜漂在水中。”   “可是吴悠说,他跳进水潭的时候,这团紫菜却是长长的头发的样子,远远看去像有人溺水,吸引他不由自主前去。可是当他靠近之后,却被凭空生长出来的万千发丝缠绕住,再也没有办法挣脱。”   小狐狸对着“头发”琢磨了一阵,扭过头问詹台:“我试了好多回,这玩意扔下水明明就是一团杂草。为什么吴悠小哥哥会看到头发呢?”   “也许就是物种的差别,也就你们人类能看到呢。”   她心性简单,再是苦恼也不长久,几秒钟后就把想不清楚的问题抛诸脑后,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喏,做狐仙也要有梦想。我要向我的偶像看齐,虽然吴悠小哥哥拒绝了我,但我不能放弃对别的漂亮小哥哥的追求呀。”   “越努力越幸运,既然只有你们看得到这团紫菜变头发,那我就拿着紫菜到潭水旁边守株待兔,迟早能钓起一只漂亮小哥哥。”小狐狸天真地问方岚:“你刚才,也是看到头发了吗?”   方岚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向詹台。   他难得神色严峻,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回忆。   詹台感受到方岚的视线,立刻回神转过头来,冲她若无其事地勾勾嘴角。   “看到了。”詹台避重就轻搪塞过去,还不待小狐狸反应过来,便转移话题反问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吴悠的下落。你知道吴悠去哪里了吗?”   小狐狸果然被他一个问题拐跑,咬着手指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方岚深深瞥了詹台一眼,说:“吴悠为了避免被找到,在半年多的时间里都不曾使用过身份证。”   “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没有用身份证还能活下去,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所在的地方,流动人口较多,对外来人口也比较包容。经济比较健康,能够提供充分的灵活的工作机会给一个离家出走的十八岁男孩子。”方岚皱着眉头说。   “最最重要的是,吴悠没有身份证在手,便没有办法购买火车或者飞机票。事实上,他的的确确没有购买火车票和机票的记录。”   “搭乘顺风车,危险又容易留下把柄。吴悠最大的可能,还是搭乘了不需要身份证件就可以购票的私人承包中巴车。”方岚确实对隐藏身份极有经验,寥寥数语就己经将问题的关键一一点明。   “所以,既要有流动人口工作机遇和较为发达的经济环境,又需要足够多班次的城际中巴可以到达,同时满足这么多条件的地方,只有一种。”方岚说。   詹台点点头,接口道:“旅游城市。”   “吴悠搭中巴,不可能走太远。这附近,最近的一个旅游城市,就是凤凰古城。”   湘西凤凰古城,距今己有四百余年历史,背靠沱江,青山绿水,古城之内有湘西竹楼,也有清代遗迹,翻新了石板街入驻了许多文艺小店,最近几年是文艺小清新们最喜欢驻足探秘的新兴旅游城市。   方岚和詹台对视一眼,吴悠刚满十八岁,正值中二期的尾巴,又很有些家庭和学业的纷扰,为了逃避现实躲去凤凰,倒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方岚轻轻叹口气,补充道:“除此之外,吴悠弹得一手好吉他,还很喜欢唱歌。听吴悠爸爸说过,他读高中的时候,还曾经动过艺考的念头。”   会弹会唱,就能在凤凰的酒吧找份弹唱的工作糊口。   这就是了。詹台心里愈发有把握。   古城虽不大,要找人却还需要费些工夫,詹台不愿再耽搁,扭头对小狐狸说:“我们要去凤凰古城找吴悠,借你鼻子一用,跟我们一起去吧。”   小狐狸头摇得好像拨浪鼓,坚决拒绝,满脸警惕。   詹台半点也不着急,施施然看着她:“你知不知道,湘西凤凰有一句名言,叫遇见一座城,邂逅一场艳遇。”   “艳遇,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漂亮小哥哥呀。”詹台勾勾嘴角,面不改色地说。   狐仙的命门果真是好色。   三人上了去往凤凰的中巴车,方岚还在默默地想,等这次找到吴悠,她得好好教教小狐狸才行。   美色误人,藏在精致皮囊之下又不知是怎样的一颗心。   无论爱上什么样的人,外貌党大多过得更辛苦些。   毕竟美丽的东西来之不易,想要据为己有,又怎会没有半点代价?   三人到凤凰的时候已是傍晚,踏着北门城楼的夕阳进了古城。   石板街华灯初上,正是周围酒吧好生意的时候。   小狐狸束手束脚跟在方岚和詹台的身后,沿着沱江边上一家接一家酒吧转悠。   等走到万名塔旁边的小巷子旁边,小狐狸骤然停下脚步,抽抽鼻子道:“就是这里。” 第38章 南华山   小巷阴暗狭窄,两旁的墙壁上湿淋淋,一滴一滴往下漏着水。   詹台顺着声音往下,在巷口看见一个狭窄的地下暗口,露出一小截阴暗的楼梯。   三人沿着楼梯下楼,一道小小的防火门紧闭。詹台侧耳贴在门上略微停顿片刻,眉头微微皱起,轻轻推开了门。   门开的那刻,巨大的声浪仿佛冲击波一样呼啸而出,险些将三个人掀翻在地上。   房内是山崩海啸一般的蹦迪音乐,并不算大的地下室里光怪陆离,密密麻麻站满了晚场蹦迪的青年男女,灯光阴暗荼蘼。   小狐狸“哇”一声,被震天响的音乐吓得倒退两步,噙了一眼热泪,说什么也不肯进去。   方岚拽住詹台:“别逼她,地下室空气不流通,味道复杂,就算她进去也难说顶多少用。”   詹台像是有些意外,松开手,跟在方岚的身后下楼。   “你对她倒挺体贴的。”他终于没忍住,略带些埋怨不解道,“怎么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像只刺猬,对我这么心黑手狠毫不留情?”   方岚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扬了扬眉毛没说话。   詹台却不愿轻轻放过,伸手拦住她。   他现在对她的性格已经渐渐摸清楚了些。   她平时看起来冰冷严肃,不爱搭理人,十句问话最多回上一句,若是与她开玩笑,还要被她连讽带刺狠狠怼回。   相较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既没有活泼阳光的可爱,也没有温柔体贴的暖心。   但她越是表现得不近人情,越是常常有些吃软不吃硬的矛盾之处。   两人有时斗嘴斗得狠了,眼看就要不欢而散。   他只要脸色一暗,压低声音作出一副阴沉苦涩的样子:“总归我初中都没人供着读完就得出来闯荡江湖,想问题自然比不过你清楚。”   她立时便偃旗息鼓,上一秒还机关枪一样怼天怼地的伶牙例齿,立刻变作了哑口无言,结结巴巴打圆场:“你实践更多,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她像是极怕欠人人情,三人一路出行,小狐狸又是个爱吃爱闹的,见到了葛根饼香豆腐馋得挪不开脚步,眼珠子恨不得掉进锅里。   他无奈,给小狐狸买了零嘴,末了总不忘给她捎带一份。   方岚却不肯要。她拒绝他的方式十分惹人恼火,像是特别懂得如何最快摧毁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明明是几块钱的玩意,非坚持着要转账给他,生怕跟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一开始气得咬牙,恨不得甩手就走懒得理她。   后来摸准她脉门,眼一低眉一垂,踩准了点道德绑架她:“我们下九流,赚到的钱是没你们读过大学的人干净。”   演戏谁不会啊?詹台暗戳戳地琢磨。   戏精还得戏精来治,他愈发把自嘲神伤的本事磨练得炉火纯青。   赌的,就是她心软松口的那一刻。   这次也是一样。   詹台伸手拦住方岚,眼神黯淡垂着肩膀,特地放低了声音问:“我哪里得罪你了吗?是不是我那时候居无定所穿着邋遢,惹了你看不起?”   这话若被老白听到,定然要仰天大笑再骂两句詹台:“莫豁我!”   他詹大师道上成名好几年,会缺钱用会没房子住?   方岚皱着眉头看他,眼神中也充满了疑惑,分明半个字也不信。   詹台咬牙低垂头,半晌没动。   就当他几乎破功,准备抬头换一个话题的时候,她竟然开口了。   方岚声音清冷,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知道不知道失踪人员的家属,最恨的是什么?”   詹台一愣,没有说话。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神情却还镇定,继续说:“亲人失踪,最初你会怀疑,怀疑这是一个恶作剧,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不愿意相信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渡过最初的阶段,你会愤怒,心里充满了天涯海角也要将亲人找回来的斗志。莫名的愤怒夹杂着飙涨的肾上腺素,会让你整个人陷入一种奇妙的亢奋。彻夜不眠,彻夜不休,仿佛用不完的精力,像个疯子一样。”   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抬起头,右半边脸陷入一片阴影。   “我最长的一次,九天时间,只睡了四个多小时。到了最后,人仿佛踩在棉花上,心跳声音大得恼人,像是每一秒钟都有可能猝死。”   “你知道这一个阶段之后,下一个是什么吗?”方岚问。   詹台抿紧嘴唇,摇摇头。   “是绝望。”方岚微微笑了笑,唇边浮现两只梨涡,恬淡的微笑却看得詹台莫名心惊。   “绝望来临,意味着有人认命。可是不认命的那些,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不愿放过任何一颗救命的绳索,也早已经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   “失去了辨别能力,就会不遗余力去尝试任何一种可能性。”   方岚顿了顿,继续说:“亲人失踪,绝大部分家属在寻找的过程中都会张贴寻人启事提供可供联络的个人信息。”   “很多骗子,明明没有失踪亲人的消息,也会打电话谎称知道内情,想方设法从你手中骗出钱来。”   “这些骗局并不高明,甚至破绽百出,可是绝望的家属失去了辨别能力,就很容易上当受骗,甚至散尽家财也没能找回失踪的亲人。”   詹台轻轻点头,趁火打劫的各路骗子轮番上场,直到家属身上最后一滴血汗被榨得精光,真实的情况比她描述的还要凄惨。   方岚轻轻地说:“你知道所有骗局里,家属最容易上当的是哪一种吗?”   他其实知道答案,却实在不愿意说话。   自来劣币驱逐良币,他身在这滩浑水之中,又怎么能说自己绝对清白。   “所有骗局里,家属最容易相信的,就是道上出了名的高僧大师。”方岚淡淡地说。   “金钵罗盘糯米山,圣水黄符塔罗牌,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   “一个油光满面的大师眨眨眼睛说上一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便要红包奉上,换一张薄如蝉翼的黄符纸贴在床头。”   隔着一臂的距离,他都能感觉到她语气中藏也藏不住的戾气。   他不能也不愿辩解。   罪,是同行所做。   可是罪,确无可恕。   她初见,原来是把他当做坑蒙拐骗旁人救命钱的人渣。 第39章 白鹭洲   想清楚这点,他又是委屈又是恍然,既想好好替自己辩解,又觉得两人相处这么些天,她若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那他解释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心里烦躁,说出口的话也透着几分冷硬和自嘲:“你既然万分看不上我们这些同道,又何必去查这些妖魔鬼怪的案子,还非得跟我们这样的烂人人渣打交道?”   他话虽出口,却情不自禁地期盼她开口否认,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说话。   临开门前,她终于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声浪骤然来袭,詹台听不分明,扭过头来想问,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两人艰难无比地在地下室里穿行,在各型各色的面孔之上努力辨别。空气闷热,空间狭小,找人像是在大海捞针。   詹台本做好了忙一晚上的准备,哪知十多分钟后,方岚拽住他的胳膊,指了指房间中央的DJ台。   詹台顺着她的视线往台上看,五边菱形的耵台上站了一个头戴紫色耳机的高大男孩,浓眉大眼十分帅气,不就是失踪一月有余的吴悠?   就这样,闹得满城风雨的男大学生离奇失踪案,啼笑皆非地谢幕了。   吴悠爸爸哭着赶来,彼时吴悠正在被先到现场的警察训斥,被吴悠爸爸哀嚎一嗓子扑上来打断。   算起来,父子二人将近一年没有见面。吴悠染了一头黄毛,耳朵上一连串的耳钉,满身叛逆的DJ打扮,也忍不住抱着双鬂泛白的父亲红了眼眶。   詹台抱着双臂看了他们许久。   他没有父母,称得上亲人的那些人也远去了很久,看这些一家团圆的画面,心满意足之外又多少有些哀伤自怜。   还是吴悠爸爸先注意到他,噙着眼泪拽住儿子的手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詹台吓了一跳,一边扶起吴悠爸爸,一边嘴里不迭说着谦让之语:“功劳也不在我,还有上次曾与你接触过的女法师。”   他刚想伸手把方岚带到身边,四周一望,却早已经不见她的人影。   上次重庆的报酬,全归了她手。   这次在长沙的赏金,她却一分没要。   詹台捏着吴悠爸爸的酬谢苦笑。   两座城市,两件案子,却连她的电话都没要到一个。   天地广阔,还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詹台望着北门城楼,想起昨天踏着夕阳入城的三人。   他沉默片刻,扭头对怯生生站在身边的小狐狸说:“你自己怎么回去?”   小狐狸许是猜出他心绪不佳,生怕麻烦他一星半点,连忙说:“等天黑换原身,再跑回去。”   也好。毕竟她从长沙逃回天门山,用的就是这一招。习惯了,也安全。   詹台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小狐狸柔顺的头发:“一路小心。”   小狐狸乖巧地点点头,冲着詹台挥了挥肉嘟嘟的小手,转身一步步朝外走。   “胡易。”詹台突然开口。   小狐狸回过头。他逆光站在沱江边,平日里神采飞扬的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中,身形瘦削显得格外寂寥。   他轻声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   内地演唱会市场萧条己有两三年的光景。相比前几年热门场馆需要提前半年才能租到的盛景,各大城市的体育场前,已经可以撑得上一句“萧条”。   这个光景下,还能全国巡演一连撑起数十甚至上百场演唱会场子的,就是歌神中的歌神了。   方岚沿着厦门体育场白色的外墙慢慢走,盛夏阳光直直射下,水泥地腾起一阵阵热浪。   体育场沿湖而建,并没有带来半点阴凉。方岚额上两颊密密麻麻都是汗滴,她却像未有感觉,仍然不紧不慢优哉游哉地走着。   离演唱会开场还有许久,路旁已有勤劳的小摊贩支起了摊子,大多售卖演唱会的周边,荧光棒T恤海报之类。还有两三家脑子活络的摊贩在路口摆起小吃烤肠,传出极诱人的香气。   三三两两的黄牛们都躲在树荫下,看到方岚纷纷站起,热络地询问:“要票吗?余票有吗?”   方岚冷着面孔,摇头不答。   有些外地来的歌迷,看起来还是学生打扮,从她身边欢快地跑过,口中唱着:“情深如海,不移如山,用一生爱不完……”   她有片刻的恍惚失神,站在炽热的烈日之下却遍体生寒,隔了两秒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湖滨北路,才终于找到阿玲说的那家便利店。   门口老旧,贴了一张巨大的张学友海报,右下角写了“槟榔”“冰水”“有票”,诱人消费。   方岚伸手握住门把手,触手冰冷的温度像是摸到一块冰。   方岚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门上风铃叮铃铃响了起来,原本坐在柜台后看电视的人抬起头,看到方岚却像见了鬼一样张大了口。   “是你?”那人声音沙哑,像被烟火狠狠燎伤过。   方岚抿了唇角,冷冷笑笑,说:“是我。”   “三个月前,一名叫做张大川的男人在厦门体育场观看演唱会之前,曾经到你这里买过一瓶水。”   “当晚七点半,他在检票口检票入场,坐在看台112区28排1号座位,身边坐了一对情侣。”   “演唱会在10点半结束,坐在他身边的小情侣为了赶地铁提前离场,离开的时候还记得很清楚,他手里拿着紫色的荧光棒,戴了一顶鸭舌帽,好端端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歌神难得开唱,三万人的体育场座无虚席。散场的时候人潮汹涌,几十位保安加班加点维持秩序,直到所有的歌迷平安离开体育场。”   “可是,张大川却没有。”   “他不曾出现的任何一个出口的监控摄像头中。”   “他失踪了。”方岚说。   她伸出手,指尖捏了一张泛黄老旧的演唱会门票,声音微微颤抖,继续说。   “十一年前,周天王发行新专辑,举行世界巡回演唱会。一名叫做田友良的男学生和他同宿舍的舍友来到厦门体育场。当天晚上他们没有吃饭,临入场前商量到你这里买了四块面包和几包薯片。”   “田友良原本已经离开,却不知为何折返你店中。几分钟之后,他和室友们入场,坐在112区28排1号座位,身旁坐着他宿舍的舍友。” 第40章 胡里山   “四个室友,人手一根廉价的荧光棒,跟着耳熟能详伴随他们长大的歌曲兴奋地唱跳。三万人的厦门体育场,仿佛荡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粉红色海浪。”方岚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淡淡,神色惘然。   “很多人都说,这是周小天王最经典最精彩的一场演唱会。而田友良同学的室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迷醉在美妙又震撼的现场中,在一曲堪称全场大合唱的《发如雪》之后,他们突然发觉,坐在同一排最尾的室友田友良,竟然不见了。”   方岚轻轻笑了笑:“那个时候,大家都不以为意。毕竟田友良是成年男子,又在处处都是保安和歌迷的演唱会上。室友猜测,他在他们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去了洗手间或者买饮料。”   “也有一位室友提出了疑惑。田友良坐在同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要想出去,必须经过身旁坐着的他们。田友良到底是怎么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从座位离开的呢?”   “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场上一首接一首卖力唱下去的天王吸引,直到散场的时候仍不见田友良的人影,这才掏出手机打电话联系。”方岚说。   她脸上未施脂粉,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庞却显得格外干净利落,下巴划出格外坚毅的线条,一瞬不瞬盯着便利店里坐着的那人。   那人见她久不出言,慢慢站起身子,露出半张脸,撕哑着嗓子问:“他们,联系到了吗?”   方岚冷笑一声,说:“三万人的会场座无虚席,散场的时候人潮汹涌喧嚣吵闹,他们直到出了场馆才拨通了田友良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也许是他提前回了宿舍,也许是他在别的地方被阻碍了脚步,也许是他刚刚巧遇到了其他来看演唱会的同学或者朋友。”   “二十出头的四个男孩子,做梦也没有想到室友田友良,就这样消失在众目睽睽的演唱会之中。”   “学校和家人寻找了许久,始终没有丝毫进展,那个年代,监控尚不完备,几位室友在轮番的询问之下也模糊了自己最初的判断,最终也只能得出田友良在返校路上离奇失踪的结论,草草结案。”   “三个月前,同样是厦门大学的学生张大川,独自一人前来观看偶像张学友的演唱会。”   “而这一次,体育场所有的出入口都已经有了实时联网的监控,完备的天眼系统能够让一个又一个在逃多年的通缉犯落网,又怎么会漏过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大学生呢?”   方岚慢慢踱到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动着门框上挂着的风铃。风铃的样子很是特殊,浅黄色的小铃铛穿成串,镶嵌了几只红色的珠子,若有人推门进来或出去便会叮当作响。   “监控里済済楚楚明明白白拍下了张大川检票入场的画面,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离开的场景。”   “此事一出,厦大校园之内传得沸沸扬扬,流言添油加醋大有不可停歇之势,渐渐传到了厦大内一 位年轻的研究员耳中。”   “那位研究员,今年二十九岁,一路本校本硕博读上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留在本校的机会。”   “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十一年前刚满十八,正是初初开启校园生活的时候。”方岚轻轻说:“对,你没猜错,他正是十一年失踪的田友良同学的室友。事发当日一同前来,恰恰是他,在演唱会的时候坐在田友良同学的右手边,也忽略了身旁的室友是在什么时候离开。”   “他永远失去了室友的消息,自此背上了沉重的道德伽锁,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曾经室友的找寻。   “张大川的失踪,让这位年轻的研究员联想到了田友良的失踪,也怀疑起当年草草结案的正确性。”   “十一年前失踪的田友良,和三个月前失踪的张大川,他们都是年轻的男学生,来到体育场欣赏一场演唱会。原本的生活相差了十一年的岁月,本不该有一点交集。”   “可是,巧就巧在,第一,他们都莫名地消失在了演唱会的会场上。”   “第二,他们的座位都正正巧是112区28排1号。”   方岚轻轻笑笑,说:“你说巧不巧?”   她面前那人点点头,死气沉沉地附和她:“是很巧。”   方岚见他答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我原本以为,相同的座位是他们失踪的关键,连续多天驻守在此,早早将座位翻了底朝天。”   “体育场的座位,你知道的。不过是最常见的绿色塑料面板,紧紧贴在水泥台子之上,逼仄又狭小,再没有半点出奇之处,更没有一丝可能藏下一个大活人。”   “我真的不明白,张大川和田友良,他们是怎么样离奇又诡异地消失在人世间的?”   她等了半晌,仍不见那人作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调查陷入了僵局,丝毫不见进展。”   “一般人,查不出来也就放弃了。”她语气还带了点淡淡的骄傲和自豪:“可我不是一般人。”   “我只是烂命一条,苟延残喘在这人世间,身无长物,唯一充裕的财富,偏偏就是时间。”方岚说。   “一帧一帧查三个月前的监控,再一点一滴去询问十一年前曾在现场的研究员,还真的被我查出第三件巧合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方岚勾勾嘴角,唇边梨涡浮现,让她有一种勾人心靡的娇美:“第三件巧合,就是张大川和田友良在失踪之前,恰好都曾经来到过这家便利店中。”   她猛地转过身,周身一片肃杀之气,朝着柜台的方向步步紧逼。   “监控清楚地拍到张大川曾经在你店中买下一瓶矿泉水,而研究员済楚记得当晚体育场周边临时封路,哥几个到的时候已经开始入场,并未来得及吃饭,只能在临近南门入口的小卖部里买下几块面包和薯片,带到场中去吃。”   “买东西,听演唱会,失踪,像是一个既成体系的流程。一次巧合还可以是巧合,但是接二连三都出现了巧合,其中必定有蹊跷之处。”方岚斩钉截铁地说。   听到这里,柜台后原本佝偻身子的那人像是已经完全懒得掩饰,慢慢站直了身子。   他身形倒是十分高大,肩宽腿长,满身肌肉健硕,带了几分青年人的阳刚之气。   可是那张脸却与身子半点不搭。   他脖颈倒还算健康白皙,可是脸上褐色的皮肤却仿佛坑坑洼洼的枯藤老树皮,颜色深浅不一,间或夹杂暗沉的伤疤,看起来骇人至极。   那是成片的烧伤之后,残余下的疤痕!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声带曾经受过烈火灼烧,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清明。   他开口说话含糊不済,像是蛇吐信子,又像口中无时不刻都含着一口水似的舌头打结:“一连几天来此,果然瞒不过你。”   他慢慢从柜台之后走出,两腿像是也曾重伤过似的僵直打结,仿佛扭着腰一般挪移过来。   他走到方岚面前,面上露出古怪的微笑:“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上了你。”他轻声呢喃,枯瘦的长手伸出,鬼爪一般,神不知鬼不觉朝方岚起伏的胸口袭去。   方岚大骇,万没料到他竟会主动出击,电光火石间侧身险险避过,却还是被他抓住了胳膊狠狠一捏。   那一捏,带足了淫秽暧昧的味道。方岚仿佛吞了只苍蝇般的恶心,躲开两步定住心神,冷冷道:“不是我聪明,而是你露的马脚太多了。”   “你相貌声音虽毁,但是身材体型却难改。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只好谨慎之上再小心。”   “恰恰是你的谨慎小心,出卖了你。”   她伸手指了指门上的风铃:“商铺喜欢在门口挂风铃,是为了提醒店家有顾客到来或者离开,方便看不到门前状况的店家出来招待。”   “可你这小店,纵深狭窄,一开门就可望个透彻済明,根本没有半点挂铃铛提醒的必要:”   “你挂铃铛,是为了让你可以在外人到来的那一瞬间伪装好自己!将高大的身材蜷缩起来,将宽阔的肩膀歪在柜台之后,以防止一丝一毫被人认出的可能性!”   方岚第一次来此,不过是直觉上觉得两件失踪案有些巧合,想来查済楚。   可她推开小卖部的门,却发现老旧破败的小卖部里连灯都不开,一个猥琐佝偻的人蜷缩在柜台一角,举止十分怪异。   她下意识就上了心,特意朝他面上多看了几眼。   那人满脸火烧之后的伤疤,丑陋恐怖,一般人若是见了大多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可是方岚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见他躲闪她的目光,反而愈发变本加厉,恨不得将身子贴在柜台上。   “毁容的人,一般都很敏感。”方岚淡淡地说,“被我这样带着侮辱和猎奇的目光打量,想必要跳起来破口大骂。”   “可你非但没有说话,反而愈发缩小了身子侧挡住脸,像是做贼心虚一样。”   “你面孔虽毁,可是脖子上的皮肤却白皙细嫩,露在短裤外的小腿健康又饱满,怎么看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才有的青春健康。”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方岚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脸蛋,“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大多都挺喜欢看我这张脸。”   “我装作挑选货架上的东西,你贪婪又猥琐的眼神便一直落在我脸上身上不曾停过。”方岚说。   “还要再装下去吗?”方岚轻轻说。   “你这出失踪了十一年的戏码,还要玩到几时?田友良?”   田友良嘿嘿笑了笑,漆黑的眉毛紧凑在一起,曾经白皙英俊的面孔此时却像戴上了万圣节的恐怖面具,粗俗又下流的压低声音:“你若是陪我玩,我能天天玩夜夜玩,玩到你死。”   他话音刚落,便再度对方岚出手,挥舞着枯瘦的双手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冲着方岚扑了下来。   方岚却早有准备,左手紧紧握住一把短刃,后背贴在货架上,趁着他挥拳的那一瞬间猛地刺去,刺啦一声划破了田友良右臂的皮肤。   她心里其实把握不大,敢这样冒然出手不过是赌田友良右腿有伤行动不便罢了。   她未能重伤田友良,算是一击失手,便偷偷往后握住了门把手,随时准备跑路。   可是她等了片刻,却不见田友良有丝毫动作。   他神情呆滞低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右臂的那一处伤口,久久不动,脸色也逐渐灰败下来,像是终究认清了这个现实。   方岚足足等了一分钟,也不见他再有丝毫的动作。一场本该血战的架,打成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模样,方岚的耐心生生被耗尽,冲着田友良怒吼:“划了你一道小口子,至于吗?还打不打了?”   田友良没有回答,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臂上的伤口,连姿势都不曾换过,连眼睛都不曾眨巴一下。   方岚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周围死水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和呼吸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的突兀。   田友良依旧一动不动,连姿势都不曾缓过,连眼睛都不曾眨巴,连胸口都不曾起伏,连悬在空中的左脚都不曾落下。   方岚蓦地睁大眼睛,猛地朝前走了两步,伸手放在田友良的鼻子底下。   没有,什么都没有。   眼前高大的男子轰地一声朝后倒去,砰地砸在了地板上。   方岚扑上去,掰开他的手,拼命在他胸口一下下按着替他做心肺复苏。   却哪里还有用?   田友良,死了。   *****   盛夏过了三分之一,詹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恨不得夏天明天就过去。   每逢夏季,治安犯罪高发,也是他除了春节前后之外,一年以内生意最好的时候。   寻仇找人算卦超度,詹台一单接一单赚得盆赢钵满,心里盘算着等到今年七月半,定要支一个好一点的卦摊再置办一些体面的法器,好好替自己充充门面。   老白最近手气不佳,在赌桌上输得连底裤都不要。他一路输钱,自然是没办法还欠下的债,最近一段日子一见到詹台就会远远避开,生怕被他逮到要他还钱。   因此詹台见到老白出现在他面前,诧异万分地讥讽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黄鼠狼也会给鸡拜年了?怎么?白总去哪里发了大财,终于想起提携提携兄弟我小詹詹了?”   老白擦擦额头赔笑道:“詹哥,我这里有些消息,包管你满意,要不要听听?”   詹台懒洋洋地摆手:“还钱。”   老白半躬下身子:“詹哥,你信我一回嘛。你再信我一回子嘛。你要是不满意,扒了我的皮都可以。”   詹台冷笑两声,瞥了他一眼,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还钱。”   老白咬牙,铁了心继续说:“这消息,和方岚姑娘有关。”   詹台一噎,从竹躺椅上坐起了身子,眉头微微蹙起,深抿的唇角诚实地泄露了他的关心。   “说。” 第41章 凤屿路   詹台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就是从重庆到厦门的飞机上。   他坐在机舱靠后,发动机轰鸣和颠簸的气流让他格外烦躁,也丝毫没有心思尝试看上去就不怎么好吃的飞机餐。   漂亮的空姐像是对他这样长得帅又不添麻烦的年轻男孩极有好感,坚持递给他一个餐盒:“拿上吧,当零食填填肚子。”   他本想婉拒,脑海中突然想到方岚此时十有八九在挨饿,鬼使神差地将小小的餐盒接下,放进了随身的背包里。   下飞机的时候,他匆匆拿下头顶行李,动作太过粗暴,竟一不小心在小臂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   邢律师在一连十几个的电话轰炸之后,也知道他忧心如焚,早早等在出站口,一见到他就冲他挥手:“上次见你,还是在林愫的婚礼上。这两年听说你混的不错,个头也窜了一把。”   詹台勉强笑着客套:“姐姐有孕,本来不想找她麻烦。但是这次的事实在事关重大,我信得过的人不多,也只能麻烦邢律师您。”   邢律师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詹台,不是哥多事,但哥真想问你一句,你的女朋友到底是怎么变成了凶杀案的嫌疑犯的?”   詹台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地说:“邢哥,你信我。”   老白说他有方岚的消息,他惊讶之后便是一阵莫名的狂喜。   詹台数着日子,两人分别半月时间,要说他没有想她,那就是自欺欺人。   詹台年少轻狂的时候曾经很欣赏过林愫,也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将来和女朋友相处也要找林愫这样知根知底善解人意心软善良温和可亲的。   哪知遇到了方岚,才知道感觉这回事原是半点不由人。真要到了动心的那一瞬,才发觉理智就跟天边的浮云一样,来无影也去无踪。   他詹台活了快二十年,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也他妈的是个外貌协会。   不然,就方岚这样不知底细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怼天怼地的戏精,难道他打心底里在意她,是图她坚强勇敢自立自强吗?   可她坚强勇敢独立自主天涯海角这样拼搏,又不是为了他!   詹台咬牙,说穿了,他还不是看上了那张媲美张柏芝的脸?   老白说有她的消息,他心里虽是一阵失而复得的狂喜,面上却再淡然不过,勉力维持矜持:“说。”   可是老白下一句话,差点让他从椅子上飞了出去。   詹台一把揪住老白的前襟:“什么?你说她在监狱?”   说是监狱,其实只是刑事拘留期间的看守所。   老白最开始听说厦门出了件大案子,一个极其漂亮的姑娘出现在凶案现场,手上还攥了一把刀。他乐乐呵呵笑两声,当成茶余饭后的惊天八卦咂吧咂吧嘴。   可后来这事儿传的越来越邪乎,什么情杀啊,撞邪啊,附身啊说得有头有尾。他不知哪天听人说了那么一嘴:“嫌疑人听说还是之前道上盛传的邪教妖女,对对对,就是阴山十方那个。”   老白心里咯噔一声,慢慢回过头问八卦的那人:“你说哪个案子的嫌疑人?”   老白说了,詹台又哪里肯信?一颗心提在半空,几十种可能性在脑海中过了一圈又一圈,差点将后脑勺的头发都揪秃了,终于咬牙给宋书明打电话。   “姐夫,我女朋友出事了。”   他摸得准林宋夫妻的命门,最是护短不过。   若说方岚是“普通朋友”,宋书明十有八九还要教导他一顿交友要谨慎。   可现在换做了 “弟媳妇”,宋书明便二话不说拼尽全力营救。   按宋书明查到的情况,方岚这个案子并不乐观。   她出现在厦门的一家便利店中,跪在一具气绝身亡的男性尸体旁边,手里还握了一把断刃。   正正巧,被进来买东西的游客看了个正着。   邢律师也显得比平时更在意,边开车边劝诫詹台:“像这种刑事案件的嫌疑人,一般情况下最多不过拘留二十四个小时。”   “方岚这次直接出现在了受害人死亡的第一现场,手上还有凶器,还有目击证人,所以肯定会被第一时间羁押看守所提审,直到检察院最终决定是否当做犯罪嫌疑人立案起诉。”   “取保候审就别想了,书明和我想尽办法,也只能让你跟着我,以律师的身份进去见她一面。”   詹台皱着眉头看向车窗外,也不知是否听到邢律师的话,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我想给她买些吃的东西。”   就算买了也送不进去,邢律师比谁都还清楚。   已经到了这份上,最靠谱的还是钱。   詹台这次过来,将几个月攒下来的钱一气儿都带了过来。邢律师虽是宋书明和林愫的朋友,他却不愿白白占姐姐姐夫的人情债便宜,准备将手里的钱大头都交给律师充作律师费。   剩下的,他草草抽了几张现金给自己,其余一并都交给了邢律师:“她女孩子,在里面零零碎碎要用的东西多。都给她,要买什么买什么,省得遭罪受委屈。”   邢律师捏过钱,轻轻叹一口气:“詹台,我必尽力。但这案子,没这么简单。”   饶是有了再多的心理准备,詹台见到方岚的那一刻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噌地一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谁干的!”他咬牙切齿地问,指甲深深嵌在掌心。   方岚却并不在意,轻轻冲他们挥手,还勾了勾嘴角:“摔的。”   她素着一张脸,嘴角红肿不堪,右眼眶像是被人重击过一样乌黑发紫,左半边脸更是可怖,青青紫紫布满淤痕,像是剧烈呕吐过之后产生的紫瘕。   詹台气得红了眼眶。橙色的衣袖宽大,遮不住她腕上音紫色的一道道伤痕。   邢律师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紧紧拽住他手臂拉他坐下,小声低语:“小方长相招人眼。看守所都是几十人的大间,难保有谁看不惯新人出手教训。”   “你既然送了钱进去,想必她日子会好过一些。先别着急,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事发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岚听邢律师说完,顶着那张青紫红肿的脸对詹台笑眯了眼:“律师说的是。” 第42章 后厝山   她脸上虽然伤痕累累,但神态自若轻松自得,像是半点不受身陷囹圄的影响。   詹台勉强压住心里的烦躁,低声问她:“都什么情况了,怎么还这么不紧不慢的?”   方岚却露出浅浅一个笑容:“之前总在外面奔波,餐风露宿忙得脚不沾地,越忙越觉得心里空虚。”   “反倒是被关进来之后,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倒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想想事情。”   詹台气得咬牙:“你是静下心想事情还是静下心挨打?”   方岚难得没有怼他,只是抿了抿唇角。她目光游到詹台的手臂的那道划伤上,略带了关切问:“怎么回事?”   詹台胡乱摆一摆胳膊,刺她:“没什么。跟你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邢律师见詹台越说火气越旺,连忙打圆场,对方岚说:“小方,长话短说,你先给我们讲讲当日的情况。为什么你会出现在事发现场?”   方岚眼神波动了一下,摇头,清清淡淡地说:“邢律师,我运气不好。出事那天原本定了演唱会的门票,入场前想去小卖部买瓶水。可我一进门就看见小卖部的售货员仰面倒在地上。”   “我大学的时候曾经学过心肺复苏,一贯乐于助人。见到这种情况所以就主动上前抢救他。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恰好被进来买东西的游客看到并且误会了。”   她脸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容,波澜不惊,一点破绽也没有。   邢律师唔了一声,手下唰唰唰翻着案卷,眉头越皱越紧,目光犀利地问:“既然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警方会在案发现场找到一把匕首?匕首柄上有你的指纹,而匕首上的血迹恰恰属于被害人呢?”   方岚指尖轻颤,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颤着语气说:“那不是什么匕首,那是我随身带着的美工刀,平时就被我带在身边。可能是我在做心肺复苏的时候动作太大,所以刀从衣服口袋里滑落,不小心划伤了受害人的手臂。”   这解释漏洞百出!詹台半个字也不信,只差从鼻孔中冷哼一声。   邢律师眼中明显也是怀疑,连连瞥了詹台许多眼,分明是出于对詹台的信任和喜爱才没有继续向下询问方岚这一出拙劣又蹩脚的解释。   邢律师又将案卷翻了几遍,终于开口问道:“你今年二十四岁?”   詹台睁大了眼睛,猛地转头看她,脸上满是兴致勃勃的激动。   事已至此,方岚只能坦白,点点头说:“是。”   邢律师继续问:“两年前中山大学毕业?”   方岚说:“是。”   邢律师抬头,目光如炬:“毕业后这两年,怎么一直没上班?”   方岚嘿地笑了一声,目光纯洁又无辜:“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扑哧一声,詹台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邢律师无奈地看他一眼,低声嘱咐他:“你们好好聊聊,时间有限,长话短说吧。”   他也看出来,两人之间该是有些默契不愿与他直说,便站直了身子躲在窗边,留出桌前的空间给两人。   詹台抓紧机会压低声音问她:“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可别拿刚才那个故事哄我,什么刀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恰好把受害人划伤,傻子也知道不可能。”   “人是你划伤的吗?”詹台越想越担心,十分把握不住一贯雷厉风行的方岚到底做了什么,此时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人,是你杀的吗?”   方岚见邢律师站得远了些,才终于放松了些心情,立刻收了方才恬淡自信的神情,眉头皱起: “废话,我若是想要杀他,又怎么可能被人看到?”   “你看过案卷吗?死掉的受害者面容全毁,警方到现在还没有掌握到他的真实身份。”方岚小声又迅速地说。   “事实上,他的名字叫田友良,是十一年前一宗失踪案件的当事人。”   “三个月前,一个叫做张大川的大学生来到厦门体肓场观看偶像张学友的演唱会,却莫名消失在演唱会的会场上。我受他家属委托前来此处查探,阴差阳错发现十一年前发生了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失踪案,而那次失踪案件的当事人就叫做田友良。”方岚解释道。   詹台有些云里雾里:“田友良在十一年前失踪,但你却在体肓场旁边的一家小卖部里找到了他?”   方岚说:“没错。不仅如此,我找到他的时候他面容全毁,声音撕哑像被火灼伤过,整个人行为举止都很怪异,与十一年前阳光开朗的大学生没有一丝相象之处。”   方岚轻轻叹气:“也怪我托大,本来只是打算试他一试,没想到他被我一激竟然率先动手。我在自保的时候用随身携带的短刃划了他的胳膊一道。伤痕虽然长,但是并不深,出血也很有限,顶多是皮肉伤罢了。”   詹台问:“然后呢?”   方岚咬牙:“然后他就死了!”   詹台惊得目瞪口呆:“死了?!这样就死了?没病没灾的这就死了?”   方岚也很无奈,说:“不错。我连忙心肺复苏想救他,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别人撞见了。”   她被人撞了个正着来不及逃走,何况处处都是天眼,逃也逃不走。   干脆装作救人的样子,乖乖呆在原地等到警察前来。   詹台沉吟片刻,苦苦思索。   她目前的“救人”之说,虽然漏洞百出,但的确是目前情况下她能够想到的最佳脱身之法了。   田友良的身份以及失踪的前情,如果被方岚主动提起,反而会极大地增加整件案子的复杂性,也会增加方岚身上的嫌疑,很容易被当作“精神有问题”的嫌疑人收押处理。   方岚受张大川家属委托,或多或少与田友良有一些联系,也很容易被警方误解为急于求成的“赏金猎人”受雇于张大川的家属,在调查张大川的时候失手误杀失踪案件的当事人。   反倒是现在这样,方岚装作不知田友良的身份,也就并没有与“受害人”田友良起冲突的动机。她咬死不认两人之间曾有过冲突,坚称她的出现是巧合,还是为了救人,反而更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她编造的那一出“刀从口袋里掉出来”的说法虽然拙劣,但以目前的情况,逻辑上也并不是完全说不通。受害人的刀伤毕竟是在手臂,浅浅一道并不致命。在受害人死因尚不明确的现在,也并不太可能仅以手臂上的伤口和刀柄上的指纹便想定她的罪。   詹台想通这节,瞄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难怪之前在我面前缄口不提的大学和年龄,一被抓进来立刻对着警方说了个彻底,原来是为了替自己增一些好感的砝码。”   方岚耸耸肩膀:“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女孩,杀了形容猥琐的壮年男子,换你你信吗?”   詹台从牙关挤出声音:“难怪平日里半点亏也不吃的人,现在在里面被打得抱头鼠窜也不还手,原来是要营造不惹事的乖顺形象。”   方岚摊手:“女大学生第一次到这种环境,不胆小怕事任人宰割,难道还呼风唤雨如鱼得水不成?挨打,也是为了立人设啊亲。”   詹台气得绝倒。   他心疼她?他心疼她个毛!   他倒不如心疼他自己被划伤的那一道。 第43章 金井湾   这次见面之后不到两天, 詹台又找机会进去见了方岚一次。   她在里面日日做手工,本应很辛苦, 但她非但没瘦, 反倒白胖了些。可想而知她之前的餐风露宿, 到底有多辛苦。   方岚脸上的旧伤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再添新伤,比起前两天鼻青脸肿的模样看起来顺眼很多。   詹台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响,感慨道:“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想来他送给她的钱多少起了些作用,这样一想,他心里便舒坦许多。   案件进展到现在, 早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詹台和邢律师在外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方岚反倒平静了许多, 安慰詹台道:“拘留一般不能超过一个月, 最迟月底也该有结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并不担心。”   可并没有等到月底, 就出了结果。   詹台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睡觉,迷迷蒙蒙听到方岚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嗯嗯地敷衍了几句之后才如梦初醒, 一股脑从床上蹦了起来, 披上衣服就朝屋外跑。   方岚就在看守所旁边的福联饭店里等他。   早上十点多, 饭店里没什么人。詹台冲进饭店,第一眼就看到她穿一件黑色的短袖, 拿着筷子不紧不慢地吃一碗猪脚面线。   她此时的样子很有些灰头土脸。原本黑色的长发被剪短, 齐齐贴在耳边像个圆圆的锅盖,发梢因为多日不曾打理而显得毛糙, 微微翘起。身上的衣服也不平整,胸口还有点点污渍,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灰扑扑的脸色也算不得好看,只是那张素面朝天的脸,在他眼中却白得发光亮得耀眼。   詹台一屁股坐在方岚面前。   方岚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随手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巴,问:“吃过饭了吗?”   詹台摇摇头,方岚挥手叫了店家,扭头微微笑着对他说:“厦门当地有讲究,吃猪脚面线去晦气。我出来前,还有狱友特意叮嘱我别忘记吃。”   她说得平淡,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吃了两口之后,又解释道:“你知道了吧?不批捕。”   被关进去将近十天,她也被提审过多次,本来以为还需要再等等才有结果,哪知道今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就被叫了出去,见到了之前这件案子办案的警察。   “一大早就给了我一张《释放证明书》。”方岚擦擦嘴巴,“检察院不批捕我,说明起诉的证据不足。”   “我猜,是尸检结果出来了吧?手臂上的伤不致命,所以田友良的死跟我没关系?”   詹台摇头,说:“我来的时候,已经在路上找朋友打听过了。”   “对你做出不批捕的决定并且释放,确实是因为证据不足。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尸检结果是最关键的一环。”詹台说。   “但是,并不是因为受害人手臂上的那一道刀伤不致命。而是,那一道刀伤是死后造成的。死后伤。”   詹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尸检结果显示,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最终确定在案发当日上午的九时到十一时之间。”   方岚一愣,修长的眉毛瞬间皱起,脱口而出:“不可能!我进小卖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啊。”   詹台点头:“不错,你进小卖部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而在尸检报告确认的受害人的死亡时间,也就是案发当日的上午十一点前,你还在福建平潭的动车上。直到当天下午三点钟,才抵达厦门动车站。”   “正是因为受害人死亡的时候你不在厦门,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所以才最终确定了你和田友良的死亡没有关系。不批捕和释放,也是这个原因。”   每一个汉字她都听得明白,可是组合在一起她却又不是想得很分明。   方岚依然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半响这才开口:“你是说,案发当天下午我来到小卖部里见到田友良的时候,他已经死亡六个小时了?”   詹台点头,干脆挑明道:“对,你见到的田友良,是一具尸体。”   方岚下意识想笑想反驳。   她难道蠢到了连活人和死人都分不清的地步了吗?   她见到田友良的时候,两个人明明有问有答有来有回,最后还动上了手。   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是一具尸体?尸体会说话吗?尸体能打人吗?   詹台见她不肯相信,不由提醒她道:“你仔细回忆一下,当天是否有什么特殊之处?”   方岚咬着下唇刚刚摇了两下头,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扭头厉声问:   “詹台,尸检结果有没有说田友良的腿上是否曾经受过重伤?”   詹台回忆一番,并不曾记得尸检报告曾提及过这点,摇摇头。   方岚深深抿起唇角,回忆起当天见到田友良的情形。   屋内灯光格外昏暗,他高大的身躯隐藏在柜台之后。   田友良开口说话,像含了口水一样含糊,舌头仿佛打了结,捋不清楚。   田友良从柜台里走出来的时候,两腿像是僵直打结,用“挪移”的方式挪到了她的面前。   就连两人最后动手的时候,田友良都是直直地伸出胳膊,对准心口而来。   僵直不自然的动作。   方岚喃喃道:“这是…尸僵啊。”   这是通常在人死后半小时到两小时便会出现的尸僵!田友良说不清楚话,是因为僵硬的舌头没有办法满足发音的需求。他走路的姿势怪异,并不是因为腿脚曾经受伤,而是因为全身僵硬没有办法灵活地使用双腿。   而他最后直直抓她胸口,并不是因为他色心难挡,而是他的胳膊已经僵直,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出手!   她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的田良友,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方岚烦躁地捋着自己毛糙的发梢。   “田友良如果已经死去多时,又是怎么可能与我对话自如,甚至和我动手呢?”方岚说。   “既然他死去宛然若生,除了尸僵之外与活人无异,又是为什么被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之后,就会立刻倒地不起,彻底死了个透彻呢?”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方岚问。   詹台顿了顿,语带深意:“问题的关键不是怎么,而是谁。”   “是谁做到的?” 第44章 上滩乡   “人死灯灭, 魂魄皆散。肉体就如同一盏空壳。”詹台说,“去过西安吗?”   “秦始皇陵陪葬兵马陶俑, 两千余年深埋土中, 陶俑面容彩绘栩栩如生, 仿佛注入魂魄便可立时持刀上马披荆斩棘。”   “失了魂魄的尸体,皮肉枯竭之前可如陶俑,将孤魂野鬼收为己用,注入死尸之中,可可保尸身不腐栩栩如生。湘西有邪教蠡偈,极擅此道。”   方岚扬起眉毛:“所以, 田友良是死亡之后,尸体被注入了魂魄?注魂?”   詹台摇头:“不是。”   “注魂后的尸体, 行动僵硬不假, 但是绝无自我意识不可能开口说话, 更不可能与你对答如流, 有来有回交谈这么长时间。”詹台说。   “湘西蠡偈虽然已经没落,但是江湖上三不五时总能听到些他们垂死挣扎的消息。”   他语速渐慢, 像是在斟酌选择是否要告诉她, 或者是用什么方式告诉她。   方岚察觉到他的犹豫, 抬起眼睛,眼神清澈, 直直望过来。   詹台突然间就有了勇气。   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情, 大概就是身负一个无人可以倾诉的秘密。   他想知道她的故事,最该做的, 难道不是先分享自己的故事吗?   詹台定定看着她,突然出声:“方岚,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怀疑我的法器来源不明,特别是阴山十方的传教圣器,白骨梨埙。”   “我想告诉你,白骨梨埙并不是我偷来的,是我光明正大从师父手上继承来的。”   “我就是阴山十方的传人。詹台二字,左言右台,单名一个诒字。”   “我姓陆,叫陆诒。”   方岚手里的筷子砰地一下摔在桌面上。   她的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詹台冲她笑了笑:“你看,我也是有故事的。还是生死攸关身家性命的大故事。”   他两手一摊,带了几分坦然:“我的身份要是被你说了出去,以后在这江湖上也再也没有办法风平浪静地过日子了。”   “可我还是相信你。”詹台说,“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相信我。”   方岚张了张嘴。   她当然知道兹事体大,詹台能够对她坦白,是一件极有风险却难有什么回报的事情。   如果说心里没有一丝暖意,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毕竟她在两人之前交往的过程中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雷霆手腕和不择手段。   詹台还敢这样做,真的是铆足了劲儿,想拿真心换实意了。   她复又觉得他有点傻里傻气。像极了他这个年龄。   詹台看她不说话,干脆也不等她回答,摆一摆手继续说。   “阴山十方名声不好,我师父身体不佳,年轻的时候极擅隐匿和逃亡。我小的时候,曾听他讲过一个故事。”   “那年师父不过三十出头,心思已经很是阴险多谋。他从甘肃跟车前往宁夏,在中宁县上滩乡停下,便是听说当地有一远近闻名的气功大师,能驱虎驭兽起死回生,丹道筑基小周天,是以门徒甚众。”   “阴山十方受血玉之苦,师父自知命不久矣,所以苦心积虑寻找些延年益寿的法子。听那气功大师吹嘘得很是了得,便特意赶去。”   “他在大师的家门口苦等了多日,终于和其他一些前来拜师学艺的人被请进气功大师的房门。”   “那气功大师故作玄虚,特意选在满月当天施法。他的信徒成分复杂,有些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也有一些是身患绝症来找个出路。”   “当天晚上,大师特意挑选了一位身患绝症的信徒,当众作法,施起死回生之术。”   “那人病得十分厉害,鼻翼左侧像是生生挖出一个血红大洞,空荡荡地露在外面,正中长了一块又一块巨大的黑色的肉团,几乎挤掉了半张脸,连带着左眼也都被挤成了歪斜可怖的一条细线。”   詹台轻轻叹口气:“我后来查过,那人十有八九是鼻子生了癌症,且到了晚期。”   “可是村里围观的那些人又哪里懂得?”   “气功大师要施法去掉那人面上的瘤子,先杀一只羊,羊血涂了那人全脸。又斩一口乳猪,将猪耳剥下放入那人口中,口中念叨着苦口逆耳,忠举利病,让他忍住疼痛不要挣扎。”   “一边说,一边连同几位徒弟,紧紧将那人捆在案桌上。”   “大师取银针,依次扎入那人额前胸口大穴。又让旁人撑开那人的眼皮,极轻极轻在那人瞳仁之上,细细扎上了长短不一九根银针。”   “瞳孔入针,那人已经痛不欲生。大师着人狠狠按住他的四肢,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只一刀,就剜去那人生满黑瘤的左半边脸。”   “鲜血霎时喷出,喷泉一般。那人四肢抖动片刻,哪里还能有命在。”   “围观的信徒一片叫好声,大师不虚不慌,掏出一枚铜钱放入那人口中。只见下一秒钟,蓦得一个挺身竟坐了起来,行动自如再无病气,盯着缺失半面脸的头,却活得风生水起。除了口不能言四肢僵硬,其余一切再与常人无异。”   “这种气功大师起死回生的鬼把戏,骗骗不明真相的外行人还凑合。我师父说到底也是阴山十方中人,再是阴险狠毒,道法上却是不弱的。这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看完,早都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绕。”   “敢情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师父却是他乡遇故知,邪教撞邪教。”   “哪有什么起死回生?分明是那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活生生一刀弄死,再被邪教做成了一具注了魂的傀儡死尸罢了。”   “师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见到这样的恶事也懒得插手,既不愿砸了同道的招牌,又怕自己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人在外乡惹了麻烦不好收场。”   “他不过是冷笑了两声,转身就想走。哪知脸上刚刚露出几分不以为意的表情,立刻被埋伏在围观的村民中的信徒发觉了。”   “人家设下圈套,自然就是为了让你去钻。为什么所有拜访过气功大师的人无一例外地深信不疑交口称赞?”   “道理很简单。因为那些不信的人,都被杀掉了啊。”詹台说。   “师父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再想逃走。又哪里能够走得脱?” 第45章 沙坡头   “闭塞落后的小乡村聚集了几十位愚昧无知的村民,人人虎视眈眈看着他。”   “师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虽然贴身带着法器,还不待他伸手掏出来,就已经被围攻上来的信徒按倒在地。”   “整只山羊的皮毛被浑个剥下浸润盐水脱毛,再用细绳扎成一个椭圆形的口袋,留一小孔,吹成一只土黄色的羊皮气球,圆圆滚滚浮在昏黄色的黄河水上,乍一看像一口浮尸。”   “师父的手脚四肢被缚在一起,手脚和肚子中间被放进羊皮气球,被人架到了宰杀牲畜的石案上,只等第二天晚上被那气功法师当成发功作法的道具,夺去性命做成注魂的僵尸。”   “师父一贯自诩心机深重谋划深远,万万没有想到竟会丧命在此,十分不甘心。”   “好在他为人谨慎不轻信,从未对外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大师手下的信徒见他被牢牢捆好便放下心来,自顾自去吃肉喝酒潇洒快活,留他一个人在石案上等死。师父忍耐至深夜,信徒尽皆回房入睡,他见身边无人,才终于松开紧紧贴在一起的手指。”   “指缝中,夹了小小的一片火捻,被他小心翼翼放在掌心。手脚虽被捆缚,好在掌心还勉强可以合起。”   “师父双掌合十,掌心相对狠狠一捻,一束极小的蓝火被他引向指尖,顺势烧断了绑着他手腕脚腕的羊皮绳。”   “他被绑了几个小时早已四肢僵硬,很是恢复了一阵才勉强能够下地。八月的晚上,一盘满月挂在天上,在乡间小路洒下一片银光。师父就着这片微弱的亮光,在成片的麦田里玩命地狂奔穿行。”   正值麦收,沉甸甸的麦穗时不时扫过他疾驰中的大腿,疼得他瑟缩了一下。他跑出了村中,却仍不敢停下脚步,拼了命朝黄河边跑去。”   “来时的省道,就在黄河边上。他在那里守到天亮,自然会有来往的车辆经过。”   “可恰恰就是那天晚上,他慌不择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黄河边上那一条省道,反而窜进了一片荒坟野岭。”   “本不该有这么大一片坟地的,满山遍野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坟头,或大或小没有墓碑,在银色的月光下仿佛白色的馒头山,重重叠叠一望无际。”詹台轻轻说。   “师父后来说,他是撞上了白虎岭。”   “白虎岭知道吗?尸魔三戏唐三藏,白虎岭上,住着一个全中国人都知道的妖精,白骨精。”   方岚原本还很紧张,听到“白骨精”的时候却有些绷不住,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微微翘起了嘴角。   詹台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藏在桌下的手动了动,像是想轻轻抚平她毛躁的发梢。   到底还是忍住了。   “真的是白骨精。”詹台说。   “师父逃得匆忙,除了手边藏着的火捻,再没有半点傍身的法器。他在那片坟地之中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一开始原本以为自己遇到了鬼打墙。”   “鬼打墙嘛,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是小鬼难缠些想雁过拔毛讨些乐子。师父立身不正,又虎落平阳,最容易受这些小精怪的磋磨。”   “遇上鬼打墙兜圈子走不出去,那就索性别走了。师父干脆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哪里也不去,就等着天亮再上路。”   “他忙了一晚上,精神又紧张,此时劲头一松懈便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靠在一座小坟头上打盹,竟然在这片坟地之中睡着了。”   “他睡得并不安稳,不过片刻便睁开了眼睛。”   “可是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的面前坐了一个人,正正对着他,紧闭着双眼。”   “师父一声惊呼生生按住,再扭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远远不止他的面前坐了这样一个人,而是这片乱葬坟堆之中,每一个坟包前面都靠了一个人,紧紧闭着双眼,双手抱在胸前,竟都和睡着的师父一个姿势,像是相约学他睡觉一般。”   “师父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从坟头爬起,再也不管不顾往前跑去。哪知他爬起来的那一瞬间,那一个个坐在坟头的人竟同时睁开了双眼,霎时也从坟头上爬了起来,步步紧逼追赶在他身后。”   “师父逃了几步,眼角余光仍在注意追在身后的那些人。只是这匆匆瞥了几眼之后,他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   “追赶他的,无论是什么鬼怪妖孽,都绝不是人。”   “那一个个追在他身后的怪物,行迹举止都是无比的怪异,好像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裂成无数个小动作,每一条胳膊每一条腿都是由无数截小段连接组成。他们的迈步并不是迈步,而是从足尖到腿根牵线木偶一样甩出去。”   方岚紧紧皱起眉头,怀疑地问:“就像机器人那样?”   詹台赞她:“没错,就像那样。”   “师父从未见过如此情状,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他站住不动,那妖孽怪物便也纷纷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呆立在他面前。”   “师父越发胆大,干脆走到那群怪物面前仔细观察。那些怪物的长相却毫无破绽,完美地复刻了活人的面孔,精致地仿佛脸上的毛孔汗毛都看得清楚。”   “只是,都没了鼻息。”   “师父琢磨了片刻,只能怀疑是一场失败的注魂。魂魄虽入体,行动却不能自如,才导致这样怪异的动作。”   “他想清了这茬,很是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像是点燃炸药的炸弹一般。话音刚落,那跟在他身后的数十具死尸,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喊声,挥舞着机械似的手臂,猛地一下朝师父身上扑了过来。”   “师父毫无防备,被狠狠压在身下,眼冒金星。他慌乱之下倒有求生的本能,手边恰好还有一条仅剩的火捻,被他双掌一擦点燃火光,下意识地朝身上的死尸引了过去。”   “这举措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保命之举,哪知阴差阳错却极有效果。”   “火光刚刚燃起,师父身上压着的那具死尸便在他面前坍塌成泥,熔化成了一滩粘腻沾在身上。”   “像是盛夏熔化的巧克力,更像是高温之下软塌的蜡烛。”   “是尸蜡,一层薄薄的尸蜡。”詹台说,“那层薄薄的尸蜡之下,是一具具的森森白骨。” 第46章 鼓浪屿   “去过蜡像馆吗?那些用蜡制成的明星一比一人像,和明星们站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别,引来游客的阵阵赞叹。”詹台低声道。   “师父当晚看到的那些死尸,也是蜡人。”   “薄薄一层尸蜡,像披着一张蜡制成的面具,罩在一具具白骨之上,就是白虎岭上的白骨精。白骨精追寻生人气息,却因为没有了肌肉的支持和牵制,在行走的时候便只能依靠外力牵拉骨头,就像身体被割裂成一小节一小节,牵线木偶一样。”   “蜡怕热,师父情急之下搓出的火苗,熔化了白骨上覆着的薄薄一层蜡油,也阴差阳错救了他的命。”   方岚脑海中不由慢慢勾勒出一个白骨为支撑,蜡油封成面具的人像。   她慢慢回忆起遇到田友良那天的情形,不由自言自语道:“你师父当晚遇上鬼打墙,误入一片白色的坟头。”   詹台纠正她:“白虎岭。”   方岚倒没想到他这样重感情,此时还不忘孺慕之情,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说:“白虎岭里埋了数十具尸体,经年累月腐烂成骨,是为白骨精。”   “白骨精以尸蜡为作伪装天衣无缝,在月光之下乍一看,仿佛活人栩栩儒生。”   “而我遇到田友良那天,他刚刚死去不久,正值尸僵。那一层薄薄的尸蜡面具罩在身上,像贴身披了一张活生生的人皮一样。如果田友良没有被我发现,被他这样长久伪装下去,直到尸身血肉腐烂消失殆尽,是不是也可以变成一具白骨精?”   詹台赞许地冲她点头,说:“没错。那一层尸蜡就像一个完美贴身的罩子,掩盖住了藏在下面的尸体。尸身腐烂直至白骨,罩在外面的尸蜡却可数十年面容不改栩栩如生。直到你用匕首划开了田友良的手臂,蜡封被破,被囚困其中的魂魄霎时灰飞烟灭,田友良才真真切切地死了个透彻。”   方岚不寒而栗。   田友良失踪已经有十一年的时间,可偏偏为什么会死在这样一个时间?   是巧合,还是有人赶在她到达之前,提前杀死了田友良?   而田友良消失的那十一年,到底是去了哪里?   而张大川的失踪,又和田友良到底有什么关系?   冥冥中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将千丝万缕都紧紧联系在一起。   可詹台和方岚此时却没有半点头绪,丝毫没有办法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之处。   方岚思索片刻,又问詹台:“那后来你师父怎么样了?逃出去了吗?”   詹台笑笑,说:“他手里有火捻,发觉这些妖孽不过是尸蜡裹着白骨之后,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白骨成片堆积在他面前,师父反倒松一口气坐在了地上。他一生害人无数,早不信了因果报应,又怎会害怕人骨?他席地而坐,就这样等到天明。清晨雾气渐起,逐渐遮住一座座白色的坟头。等天光大亮,师父站起身来再一看,前面不过百余米的地方就是黄河旁边的那条省道。”   “师父在阳光下再定睛一看,却发觉面前堆叠的白骨,不知何时都变成了一段段乱七八糟的白桦枝。”   方岚半晌没有说话,伸出筷子慢慢地将碗里的猪脚面线吃了个干净,隔了片刻抬起头,问詹台:“唔,你想不想看演唱会啊?”   詹台还没反应过来,刚想问案子还没查清楚看什么演唱会。话到嘴边才想到张大川和田友良都失踪在厦门体育中心演唱会的现场。   詹台一噎,睨着眼睛瞪了她:“怎么?又想以身试险?”   方岚翘起嘴角,笑得清丽无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伸手抚了两下头发,又安慰他:“本来见田友良的那天晚上,我是打算去看演唱会试试的。你也别把这法子想得太过危险。十多年的时间,三万人的厦门体育中心不知曾有多少来看演唱会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曾有多少人坐在田友良和张大川失踪的同一个座位上,再没有听说过还有别人失踪。”   “我估摸着,这事未必就与演唱会有关系。我也是走投无路撞撞运气罢了,算不上什么危险。”方岚轻轻说。   詹台瞥了她一眼,她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刚刚才九死一生从看守所出来,现在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她不会有危险?   詹台轻轻苦笑一声,可他和她比起来,又有什么不同?   明明他自己是那么清楚,陪在方岚的身边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地闯关和打怪,可他又是怎么做的?   还不是明知山有虎,却偏偏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好。”詹台轻轻说。   近年演唱会市场颇为惨淡,两人等到周末才勉强等来一场商家赞助的拼盘演唱会。   拼盘演唱会自然比不得几位天王歌神的票房号召,称得上出名的也只有压轴出场的当红小鲜肉偶像卫帅。   内场被卫帅的女粉丝们包了圆,看台上的观众稀稀拉拉直到开场之前也没有坐满五分之一。   詹台背着随身的包等在安检的门前,额发微湿沾在脸上,长身玉立。   特意来观看这个拼盘演唱会的人基本上都是卫帅的粉丝,一眼望去清一色的女孩子,头上戴着粉色的闪着亮灯的发箍。   詹台站在她们之中,显得格外突兀,他面容清隽不输明星,又像专门陪伴女友前来的二十四孝好男友,一路引来很多女孩子好奇或者艳羡的目光。   方岚来得迟,难得一身淸凉打扮,黑色的T恤配着一条牛仔热裤,露出光滑修长的两条大腿。   詹台哼了一声挪开视线,心里莫名有些不爽,淡淡地说:“厦门海风大,晚上风凉,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八月的天气,风凉个鬼?   方岚懒得理他,直到进了场才伸手卷起牛仔热裤的边,从热裤和大腿间的空隙中抽出之前藏好的桃木短剑和黄纸符。   “演唱会的安检十分严格,法器若是放在背包里,很难带进去。”她淡淡地解释。   詹台没说话,半晌比了个大拇指。   他包里只有一个白骨梨埙,还险些被拦了下来。   演唱会的看台上并没有多少人,大多聚集在最前面的几排。两人沿着台阶一路朝上,等走到张大川和田友良曾经坐过的28排的时候,身后几排均已空空荡荡,只余下一个个绿色的座位。   方岚径直走到张大川和田友良失踪的座位前,正想自然而然地坐下。   詹台一把拽住她,沉声说:“我来。” 第47章 五缘湾   方岚诧异回过头,眼神凌厉带了几分凶狠,盯着詹台足有几秒钟。   张大川和田友良都是在这个座位上失踪的,方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坐下,是想以身诱敌,亲自试险。   詹台哪里愿意让她担这风险,于情于理都要自己来做的。   詹台看着她凌厉的表情心里一惊,并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怒气是何原因,回过神来之后还是坚持:“我来吧。我年轻力强道法精进,无论遇上什么妖孽,都有能力自保。”   “更何况,我还是个男孩子。你有没有听说过,女孩子在男孩子面前别总这么逞强?”他特意缓和语气,带了点开玩笑的意味试探她。   方岚的脸色铁青,像在极力压抑自己蓬勃而出的强烈的情绪,攥着椅背的手指紧了又紧,力道之大连关节都泛了白。   她低着头,短发凌乱遮住眼眸,半晌才说话。   方岚的声音极轻,像是会飘散在风里,挤出极淡的一抹笑,对詹台说:“女孩子的命珍贵,男孩子的命也是一样。”   她摇摇头:“我不是逞强。我是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眼睁睁看着旁人为我涉险。”   方岚在座位上坐下。   詹台沉默立在她身旁,隐隐约约间觉得自己已经一步步逼近她一直以来隐藏的极深的那个真相。   可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酸甜苦辣咸纠结在一起,一时苦一时甜。   方岚说她这辈子都不愿“再”看到有人为她涉险。一个“再”字说明了一切。那之前曾为她涉险的,又是谁呢?   詹台想到陆幼卿这三个字。想到她满衣柜的黑白灰三种颜色,和常常流露出的“守寡”一般难以接近的气质。   她的避而远之,她那些看起来过了分的高傲和自矜,她拒人千里之外的特立独行,归根究底都是怕“连累”而己。   詹台终究还是在她身边的座位坐下,挨在她身边,心口像挨了一记重拳,闷闷的。   她人就在这里,他大不了盯紧一点。   他垂下眼帘,实在是不知再如何开口,才会不戳到她心里的伤口。   一场拼盘演唱会,主办方的水准极差,体育场的音效也远远比不上专业的演唱会场馆。又臭又长,时不时还有广告商上来串场。   方岚和詹台各有心事,听得意兴阑珊。   内场卫帅的歌迷还在苦苦支撑等待压轴的偶像,看台上的观众早都三三两两走了个清静。詹台回过神来向四周一望,不由打了个寒颤。   黑暗之中这空空荡荡的三万人看台,着实有些恐怖。一行又一行的水泥台,上面放着一块又一块的绿色塑料凳面,如果坐满了人,会是人头攒动的盛况。   可是现在空空荡荡的看台当中,那一排排绿色的小方块,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竟像是整齐摆放在水泥台上的骨灰盒一样,三万人的场馆,像有三万个阴森森躺在场中的骨灰盒,甚至在舞台灯光的映衬下发出荧荧绿光。   “见了鬼了。”詹台暗啐一声,总觉得自己今晚莫名有些畏首畏脚,不知是不是方岚坐在他身边的缘故。   方岚倒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手臂支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卫帅上场了,现场的气氛火热了许多,时不时传来粉丝的尖叫。也许是快乐的气氛会传染,方岚微微勾起了嘴角,像是被台上欢快的唱跳吸引住了。   詹台坐在她身边,却不知为何觉得十分不对劲。   他下午见方岚的时候,看到她光着大腿心中不舒坦,便说出要她小心“八月风凉”这样的荒唐话。   盛夏的厦门,八月如何能风凉?   可是此时吹在他身上的风,却的的确确凉得彻骨。   不仅仅是凉,一股又一股四面八方吹来的阴风,从椅背之后,从座椅下方,从头顶从脚下,一丝一缕地往他的身上钻。   像雨丝一般,沿着血管往他骨缝里渗去。   詹台大骇,可那风除了冷之外,有没有其他奇怪的地方。   他额上冒出薄薄一层冷汗,却还是咬牙忍耐。   那一阵阵莫名其妙的阴风像是扰乱了他的视线,眼睛也像是出了毛病,分明向前方望去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身侧像是有一团黑影,等詹台收回目光再看的时候,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空荡荡的看台上,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一团团黑色的阴影,隐藏在看台的座椅下方,时不时伺机出动窥探他。   詹台越是心里着急想知道那一团团的黑影究竟是何物,越是眼神飘忽不定四周望去,就越是觉得眼角余光扫见的黑影越来越多,像黑色的一团烟雾,又像是黑色的杂草。   又像是一团头发。   詹台呼吸一窒,心头发紧。像他和方岚在张家界遇见小狐狸精的时候,她手里抱着的那团莫名其妙的头发。   他伸手攥住了桃木短剑贴在掌心,想找个机会冲那团黑色的头发扔出去,可每每特意去看那团头发,它却像凭空消失一般再也不见。   等詹台不再刻意找它,它却又出现在他眼角的余光里。   像在戏耍他一般。   詹台勃然大怒,刚想站起身子,却发现四肢和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又一团黑影出现在他的胸口,詹台惊恐地低头,却发现那团黑影此时并不再像头发了,反倒像一只圆滚滚的小葫芦。   这是怎么回事?”詹台一头雾水。   下一秒钟,那团黑影又变了个样子,将他的肚皮当作投影仪一样,在他前胸印出另外一个黑影形状。 第48章 筼筜湖   方岚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眉眼弯弯。詹台一贯艺高人胆大,她难得见到他现在这样,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全身僵直的样子。   她微微歪了头,嘴角含了笑意:“怎么回事?”   詹台咬牙,眼神却仍定定凝在她脸上不敢四处乱飘:“你看看我胸口,有没有可疑的黑影?”   方岚脸色渐渐凝重下来,像是意识到他神色不对劲的地方,手在袖中捏紧,眼神往他胸口飘去。   恰在此时,台上卫帅鞠躬谢场,粉丝迷妹惊呼着他的名字不愿他离去。主办方生怕惹来粉丝喧闹再要求返场安可,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场内顶灯。   灯光大亮,场馆霎时如白昼一般通明,隐匿在黑暗中的鬼影幢幢像被亮光所驱,无可遁形。   三万人的看台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摆放着绿色的座椅,又哪里有半点莫名出现的一团团黑色雾气?   方岚皱着眉头盯着詹台的胸口,怀疑地说:“什么都没有啊。”   灯光亮起的那刻,之前曾被束缚的四肢像是一瞬间回了血,消失的力气重新回到了詹台的身体里。黑影、阴风和莫名出现的束缚窒息感,来无影去无踪,像是隐匿在这一排排的水泥台中。   詹台缓缓站起身,对方岚说:“不对,这地方有古怪。”   他出生便是在江湖之中,耳濡目染已是见闻广博,又独自闯荡了这么多年,实战经验更是丝毫不弱。   可是方才不过一首歌的时间,却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因为他并不知道对手是何人何物,从何而来何时而来。   他身在这偌大的场馆之中,却觉得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威胁,无处不是怪影。   那莫名出现在他胸口的法器黑影,像是在烈火拷问着他的良心,让他无地自容,胸口难过得想要爆炸一样。   他甚至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碰到,就已经被不知何处窜出的力量牢牢捆在座位上,像有万千观众站在他四周将他细细审视一样。   在舞台中心唱歌的虽然不是他,他却觉得三万人的看台上坐满了观众,而那些人全部都在看他。   可灯光亮起的时候,四周分明又是空无一人的看台。   詹台深吸一口气,问方岚:“你刚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方岚心下发沉,仔细回忆一番,冲詹台摇摇头。   为什么呢?为什么感觉到害怕的会是他?而方岚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异状?詹台沉吟。   张大川、田友良和他难道有什么共同点吗?   他们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岁左右。   他们都是男人。   田友良和张大川还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共同点吗?   可是,如果只是因为二十岁年轻男性这一点就要下手的话,为什么十几年的时间却只失踪了田友良和张大川两个人呢?   就算是一种不知是何的妖物来此,又是怎么样让田友良和张大川消失在三万人的场馆里呢?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詹台眯起了眼睛继续想,为什么方才他身边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他最终却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害,反而全身而退呢?   詹台的目光掠过方岚身下的座位。   他和田友良张大川的区别,在于他没有坐在这个座位上。   这个座位,奇特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方岚坐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异状?   难道,必须是他才行吗?   詹台顿了顿,手在腰间紧了紧,才对方岚说:“你这个位子,让我看看。”   方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起了身让开。   詹台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方岚座位前面,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坐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詹台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自己多虑。   可就在他想站起身之前,分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咸腥味道。   腥咸湿热,夹杂着只要闻过就再也忘不掉的愉悦,像生命刻在骨髓里的记忆。   海水的味道。   是海风。   一丝一缕凉爽的海风扑面而来,让詹台甚至有些睁不开眼。   詹台心里咚咚直跳,厦门体育场临湖而建,端端正在厦门市中心,距离最近的海边有六公里的距离。   六公里外才是海,他又是如何感受到如此清晰明显的海风的气息?   詹台不寒而栗。   “你闻到了吗?海水的味道。”詹台低声对方岚说。   这一句话问得突兀,方岚愣了一下才答他:“没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体育场南边正对筼筜湖,距离海边怎么说也有几公里。现在又没有台风,你怎么会突然闻到海水的味道?”   詹台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神色有些恍惚:“不仅仅是海风的味道,耳边还像听到海浪拍打的声音,一波又一波。”   海风的腥咸,海浪的低吟,让詹台陡然产生一种错觉。   他正对着椭圆形的体育场内场而站,一圈红色塑胶跑道将绿色的足球场围起,像是一艘有着绿色甲板的红色巨船,而两侧波浪状的白色的看台,像是迎风飞扬的白帆。   他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像是站在高高的桅杆上。   詹台喃喃道:“我们现在,是在船上吗?”   方岚迷茫地摇摇头,说:“什么胡话?怎么会在船上?我们明明是在演唱会的看台上啊。”   她皱起眉头反驳他,可是片刻之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起身站在詹台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   长长的椭圆的体育场中心,像是一艘巨轮,绿色甲板,红色船身。两侧白色波浪状的看台,像是迎风扬起的白帆。   方岚脸色骤变,一把抓住詹台的手臂向外拽:“快走!”   他却越发懵懂,像是恍惚了一般:“不,人还没来,船就要开了,我还须再等。”   “这是我的船,我一个人的船,我必须得在这船上。这是我的命。我欠下的债。我的船。”   他越说越离谱,手上挣脱方岚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方岚脸色泛白,拼命挣扎将他向外拽,见他坐在座位上像是被钉住了一样,一把拿起身旁的一瓶矿泉水,冲着詹台兜头浇下。   她缓下语气,温柔和煦循循善诱:“詹台,你再四周看看,看清楚了吗?这艘船到底是不是你的船啊?”   詹台顺从地点点头,果然按她说的那样四周环顾一番,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不是。” 第49章 将军祠   方岚轻轻握着詹台的手,不敢用力。   他的目光仍有些迷茫,像是分不清现在是在船上还是岸上,脚步踉踉跄跄,却十分柔顺地跟在方岚身后,似一只迷了路的小狗。   方岚说不出此时是什么心情,既有满满当当命悬一线的惊惧,又有一丝被人全心依恋的感慨。   她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锋,紧张得仿佛能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生怕下一秒钟情势有变,她护不住此时意识不清醒的詹台。   好在一路从内场向外走去,他多少还算听话,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   演唱会外三三两两仍是结伴而行的粉丝们,出口处聚集着拉客的黑车司机,压低声音招揽生意。   方岚不敢松开詹台的手,手心已被汗湿一片粘腻,却还是紧紧拽着他朝前走。   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心里十分忐忑没底,摸不准是不是詹台离开了体育场就可以渐渐恢复神智,或者需要离开多远之外,又或者是不是需要些其他的什么举措。   一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又怕激怒了他反而不好,就只能这样一路往前。   可方岚走着走着,心里渐渐涌起一股异样。   两人还在场内的时候,詹台走得很有些磕磕绊绊,上下台阶都得她牵着,转弯也不知道,像个懵懂的孩子。   可刚才这一段路,上下台阶过马路,他不需要她操心走得稳稳当当,除了依旧低着头沉默以外,分明就是个正常人。   明明没事还牵她的手,这是想占她便宜?   方岚大怒,猛地甩开牵着詹台的手,转过头来:“清醒了怎么不说话?”   詹台顺势收回被甩开的手,指尖不舍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詹台轻咳一声抬眼看她,眼睛里满满压也也不住的笑意:“哎,我头还晕着呢,走不稳摔了怎么办啊?肯定还是扶着你走得好些。”   语意清晰,逻辑合理,哪里有半点不清醒的迹象?   方岚想揍他。   胸口起伏半晌,拳头都握好了,想了想,又忍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是我求人,人家是甲方。   方岚压下怒气问:“什么时候清醒的?”   詹台眼底的笑意更深:“有一阵了。出了体育场之后,眼里才慢慢看得见光。路灯一排排看过来,再一抬眼睛,就看到你的背影。”   他说着说着,心绪又有些低沉:“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妖孽。仿佛从天而降无处不在,前后不过一首歌的时间就足以扰乱我心智,让我分不清身在何处。”   方岚却淡淡:“你不是分不清身在何处,而是你当时就在这艘船中。”   詹台没了笑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方岚点点头:“听没听说过送王船?”   闽台一带风俗,每隔数年便会举行一次盛大的送王船仪式,已延续五百余年。   “一艘杉木制成木船,插满了旗帜和纸人,由陆地送入海中,在退潮的时候燃起熊熊大火,直到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将木船的最后一缕残骸带入广阔无边的大海。”   “残阳如血,火光也如血,在黑色的海上绵延一片,不断发出木材因燃烧而断裂的声音。岸上的人们跪倒在如血的残阳之下,祈求被浪潮送走的王船可以带走瘟疫、厄运和灾祸。”   “这就是送王船。是厦门本地特有的风俗祭祀盛典。”   方岚继续循循善诱:“厦门体育场正对筼筜湖,而筼筜湖在填海造陆之前并不是内湖,而是直接汇入大海,在建国以前曾被当做渔人码头。”   詹台回过神来抿紧嘴角。   方岚的意思,他逐渐明白过来。   他站在高高的看台上,海风腥咸拂面而过,海风猎猎于耳边呼啸,恍惚间仿佛身在一艘巨船的船头之上。   而那巨船正对筼筜湖,摇摇晃晃,仿佛要扬帆起航。   筼筜湖在围海造陆之前曾连接大海,巨船驶入筼筜湖就是为了入海。   可是,这和送王船有什么关系呢?   方岚深吸一口气,问:“你记不记得田友良脸上的伤?还有他格外嘶哑的声音?”   田友良刚入大学的照片他也见过,唇红齿白风流倜傥,是很漂亮的一个孩子。   可是失踪十一年之后再见,他肤色暗沉,整张脸都是陈旧的烧伤疤痕,就连嘶哑的声音都像是被烈火灼烧过。   方岚继续说:“田友良和张大川的失踪,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他们是怎样从众目睽睽的体育场里离开的。”   “如果,田友良和张大川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呢?”   “如果,他们一直都好端端的坐在那个座位上,就好像坐在巨轮的船头,直到轮船慢慢由筼筜湖驶入大海,燃起熊熊烈焰呢?”   詹台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田友良是怎么离开体育场的?坐船。   船在哪里?   面对筼筜湖的体育场,就是一艘扬帆的船。   詹台的声音有些激动:“按你所说,闽台送王船类似于祭祀。建造一艘木船,再将扎上纸人彩旗,以送别瘟灵的名头送入大海焚烧,以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方岚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詹台猛地拍了一下手,说:“你说的不错!田友良和张大川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座位。他们的消失,是因为他们从体育场的座位被挪去冥王船的桅杆上!”   “田友良和张大川出现在体育场中并非巧合,而是提前安排好的连环计,为的就是索取他们的性命。”   “两次演唱会,都有着山呼海啸的人气。人气,就是阳气。”   “自古以来,祭祀一说,无外乎借取天神地祇人阳三力为己用。”   “天神地祇之力,自是帝师龙脉不可妄议。而这个案子的凶手无论是谁,借的都是前来听演唱会的三万大众的人阳之力。”   “他借了人阳之力,取定这一艘王船的阵眼,在一场演唱会群情激奋热火朝天人阳最旺的时候,挥杖施法洞穿阴阳,将钢筋铁骨的体育场,变成了一艘有影无形的冥王船!”   “阴阳分明,阳世的演唱会仍在继续,而阴府的冥王船却已然扬帆。”   詹台转过头来,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盯着方岚的眼睛说:“两件案子,就是两场人为的祭祀。”   “以送王船为形,以旺盛的人气为力,以田友良和张大川为祭祀品。” 第50章 海沧湾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詹台想了想,继续说:“田友良被当做祀品,牢牢捆在冥王船的桅杆之上。阴阳相隔,身旁的同伴相隔不过数尺,却再也看不到他。冥王船就在一首又一首的歌声中驶入筼筜湖,仿佛迎接着岸边送船群众的欢呼。”   “冥王船从筼筜湖入海,在海面上无形地燃烧着,熊熊冥火灼伤了不能动弹的田友良,带来撕心裂肺彻骨般的疼痛,直到一艘木船被燃烧殆尽。”   詹台垂下眼睛,手指握拳放在唇边:“冥王船被烧成灰烬,原本被捆在桅杆上的田友良也就掉入了水中,留下一条性命。”   方岚仍有些不解:“田友良既然活着,为什么会不见踪迹消失了十一年的时间?还有,这十年的时间,曾有过无数观众在体育场内观看过演出,为什么又偏偏会是田友良和张大川被选作祭品?”   “这两场送王船的祭祀,又到底是谁做的呢?”   詹台轻轻嗯了一声,歪着头想了片刻,才解释给她:“人禀天气而生,天之正气即为阳。”   “所以,阳气又叫做正气。”   “借众人阳力,归根究底,其实是借三万人的浩然正气。”   方岚冷笑一声,语气带了点愤世嫉俗:“世间众人大多碌碌以终趋利避害,哪有那么多浩然正气可借?”   詹台皱着眉头看她,看她眉眼之中流露出的一丝戾气,半是安抚半是批评:“我知道,你年岁不大但是经历过很多难熬的事情。人在困境和逆境之中,不免会常遇到些拷问人性的境遇。黑暗的一面见得多了,再要保持赤子之心就很难,有的时候也难免疑心重些。”   “所以,我理解你。”   他苦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出来闯荡的时候也很是遭受了些白眼和欺骗。不过,总有一点我是信的。这世上,特别好的人和特别坏的人都没那么多,大部分人都是些平凡的普通人,有着最朴素的善恶观念。”   “知善知德知人性,尊重生命,这就是最朴素的正气。这,大多数人还是不难做到的吧?”詹台摊手。   “借人间正阳之正气,就是为了以极阳养至阴,以正气诱邪灵,这样才能凭空脱世一艘冥王船,才能将请邪灵上王船,再堂而皇之地送走。”   方岚细细思索片刻,转身说:“以正气诱邪灵?正气自然是三万前来参加演唱会的普通人带来的,那邪灵,难道是失踪的田友良和张大川吗?”   詹台神色严肃:“不错。张大川和田友良必定曾经做过为天理所不容的邪恶之事。既然是一场送瘟神的祭祀,选择的祭品必然会是大奸大恶之徒。这也是为什么十余年来,体育场曾迎来无数场演唱会,但是最终失踪的人,却只有田友良和张大川两人的原因。”   詹台顿了两秒,语意迟滞:“这也是今天晚上你我同在演唱会现场,我看到了冥王船,你却不曾看见的原因。”   “因为,我身上背了人命债。”詹台苦涩地说。   那一团团黑色雾气凝聚在他胸前,幻化成他幼年时曾经目睹过的,师父害人性命夺来的那几只法器,提醒着他身上需要偿还的一件件血债。   他神色越发难过,方岚眉头紧锁,不由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手臂。   “可你最终没有出事。”方岚低声说,“可见是非曲折正义公理早有定数,冥王船并没有选择你作为祭祀品,可见你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出身不好罢了。”   她话锋一转,又说回张大川和田友良:“他们两个不过是二十岁的大学生,又怎么会是大奸大恶之徒呢?”   詹台想了又想,还是掏出手机打给宋书明:“哥,想请你帮我查两个人。”   詹台原本还以为查案底需要花很久,哪知道隔了两天宋书明就递了消息回来。   “啊?没案底? ”詹台有些吃惊。   “没有,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并无犯罪证明都可以。”宋书明说。   方岚原本也预料到这种情况,劝詹台:“如果有案底,查失踪案的时候就会第一个查,好排除诸如寻仇分赃之类的意外情况。”   “但是无论是警方还是张大川的家属,都从来没有提到过。”   如果张大川和田友良失踪的当晚,的确是因为冥王船起祭典,他二人因作奸犯科被缚于其中做了送王船的祭品,为什么宋书明却查不到两人作奸犯科的记录呢?   如果他二人并非罪大恶极之徒,冥王船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们两个人做祭品?   他到底是忽略了什么?詹台皱着眉头想。   还是方岚先开口:“无外乎两种情况。要么,是张大川和田友良作恶并没有被发现。”   詹台断然否认:“不可能。大奸大恶之徒是什么意思?必然是穷凶极恶,出过命案才叫做大奸大恶之徒。身负血债又不曾偿还,心性恶毒不以为忤,这才叫邪灵,这才会被冥王船选作祭品。”   “命案必破,何况是刑侦技术已经十分完备的现在。他们两人身上如果背了人命官司,怎么可能轻而易举逃脱法律的制裁?”   方岚点点头:“那就是第二种情况。他们作恶了,却没有留案底。”   詹台满眼疑惑,这不是一样的吗?作恶没有留下案底,和作恶没有被发现,不是一回事吗?   方岚轻轻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暗示地说:“我,被关进去十几天,后来却因为证据不足不予批捕,放出来了。”   詹台目光如炬:“他们两个也犯了案,却没批捕?”   方岚摇头,她想得比这个还要远些。   大奸大恶穷凶极恶的坏人,却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两人年龄还不足二十,社会经验十分欠缺心智不够成熟,也不太可能通过细致缜密的精心策划逃脱。   冥王船选择了穷凶极恶的祭品,又怎么会是年少无知偶然犯错?   方岚轻轻开口:“詹台,你是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她目光晦涩看向远方,像是在掂量该如何说出接下的话。   “还有一种情况,也可以让他们坏事做尽,却毫无痕迹。”   “未满十四岁,无刑事责任能力。无论作奸犯科烧杀抢掠,都不会收押,不会坐监。”   “最重要的是,没有案底。” 第51章 学院路   盛夏的晚上,是一年之中网吧生意最好的时间。正值暑假,放假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聚集在网吧里包夜打游戏,享受着空调冷气和送到手边的冷饮。   “包夜只要十二块一晚上,星际、CS、红警,随便哪款游戏都能让人通宵在网吧里奋战。”方岚像是陷入回忆中,眼神有些朦胧,转过头去冲詹台勾勾嘴角。   “你那时候还小,肯定一点印象都没有。我那时候已经八九岁,记事了。”方岚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们读的小学不算好,在学院路上出了名的没人管教。每到放学,校门口都聚集着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混混,嘴里叼着烟。”   “说是小混混,其实不过是高年级的辍学不念的学生。家里没人管,又想找点钱去网吧包夜打游戏,就在校门口拦住穿得整齐的低年级孩子,嘴里骂骂咧咧,多少总能抠出点钱来。”   她说得平淡,詹台却听得极为敏感。   方岚说“我们”,那个“们”,是谁?   詹台状作不经意:“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很招眼吧,被拦下来过吗?”   方岚似笑非笑回头看他,想了想,也不再瞒了,说:“对。也被拦下来过。”   詹台没想到她答得这么干脆,张了张嘴想继续问,又多少觉得像在揭人伤疤一般。   方岚倒没介意,垂下眼帘继续说:“我那时候才八九岁,又瘦又小灰头土脸,哪里称得上漂亮?被拦下来也不过是因为看着老实不会告状罢了。”   “我年龄小,性子却已经很倔了,硬梗着脖子一分钱也不出,惹得人家要动手打我。”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像是在下定决心,颤着声音继续说:“幼卿和我日日一起上学放学,就站在我身边,看到我要挨打哪里还忍得住?比我还矮半头的小男孩,二话不说就扑上来……”   她哽住了,不再说话,只能听到浓重的呼吸声。   詹台的心也像被她没说完的那句话堵住了,闷疼暗痛,仿佛一颗颗砂砾塞在心脏中,只要再多想一分,血肉就被磨得生疼。   好在方岚停顿片刻,终究还是没再继续说下去,转头说回田友良的案子。   “出事那年,田友良只有十一岁。最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被校门口的小混混劫走过钱。可后来,田友良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时候遇到了小混混头子,还做了队友。一来二去,竟跟这些小混混处得不错,渐渐开始称兄道弟。”   “父母都在外地,他由爷爷奶奶带大,虽然家里并不缺钱但一直缺人教养。跟几个辍学的小混混在一起久了,不免走上歪门邪道。”   “嗯。”詹台点头,示意方岚继续说下去。他心中怒意渐生,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自己家人俱丧的时候不过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没有做出这样天理难容的罪行。   年龄是恶魔的遮羞布。詹台却万分不喜“年纪小”三个字背了这口锅。   “这几个人拉帮结派,在学校周围一片小有名气,常常聚在周围的学校,网吧门口拦路要钱。”   “出事当天的下午,他们在尚通网吧的门口拦下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男孩子,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从他手里拿出了一百块钱。”   “钱甫一到手,几人转头就进了尚通网吧的门,找到几台空机子坐下,要求包夜上网。”方岚轻轻说。   “可是不巧,他们拦路抢劫的一幕恰好被服务台的网管看到了。那个网管二十岁不到,家中独子,也是旁边大学的学生,课余在此兼职。看到几个孩子嚣张作恶,网管心中不满,拒绝了他们开卡上网的请求,还将他们从店里面赶了出去。”   “三个大一点的小混混,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岁。田友良最小,家境也最好,那年他才刚刚十一岁,还在读小学。”   “几个孩子受了这样的白眼和冷遇,心里愤愤不平,转头竟拿了两个雪碧瓶子,去不远处的加油站买了一瓶子的汽油。”   “你不让我来玩,我烧了你的店看谁还敢来玩,他们这样不屑一顾地说。”   詹台闭上眼睛不愿再听。   二十余条人命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声无息,近百家庭倾家荡产分崩离析,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案发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并不知道这个案子。   还是长大了一点,拿着哥哥的身份证去网吧打游戏,被老板轰着骂着赶了出来。   那案子之后数年,全国上下又有哪个网吧还敢留未成年的孩子上网?   方岚一样心里难受,咬着牙继续说。   “他们几个人等到凌晨三点,夜半无人,就在锁了门的网吧门口浇下一整瓶汽油。”   “猩红色的地毯,被汽油浸湿了半米来宽的一小片。田友良年纪最小,几人商量好,他犯了事也不背罪。他应了几人之间的约定划开一根火柴,手腕轻轻一抖,小小的火柴棍轻飘飘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之上,一瞬间火光冲天,浓烟骤起,像一条红黑相杂的巨龙沿着楼梯向上,摆着黑色的尾巴窜进了满满当当摆着一排排电脑的网吧里。”   “六个房间,五十余人,隔着被防盗铁栏锁死的窗户哀嚎呼救。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刚刚上大学的家中独子。”   “再是年少力强,又哪里敌得过烈火的勇猛。五十多个人,最终逃出生天的,不足一半。”   在生命的珍贵面前,再花哨的语言都苍白懦弱。   在生命的独特面前,再丰厚的赔偿都无能为力。   因为生命和生命之间以情感为维系,存在的基础是再不可追的时间,一分一秒筑灌血肉和记忆。   每一条生命的背后都有无数人的心血和牵念,每一条生命都是许多人的寄托和希望。   如果命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那一场恶作剧般报复的大火,轻而易举毁灭了无数个家庭。   詹台和方岚久久对坐,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还是詹台轻咳一声先开口。   “判了多久?”他咬着牙,语意阴狠,像是恨不得将这几个罪魁祸首扒筋抽骨。   方岚叹口气:“都没满十六岁……”   詹台不说话了,只将拳头握得死紧。   “年龄最小的田友良,当时只有十一岁。   “火是他点的。” 第52章 淞沪路   出事以后,田友良被父母接到工作的南方,改了名字重新入学。   曾经发生过的轰轰烈烈一场灾祸,随着时间的流逝被逐渐淡忘,就好像曾经见证过火灾的那一栋小楼,在不久之后便被推土机铲平,变成了高档小区中平平无奇的一片绿化带。   逝去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雷电交加的当晚。   但是田友良的人生,却仍在按部就班的继续。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走得格外顺利,直到考上大学来到厦门。   “查他其实并不难,只是他早早改了名字,连户籍都跟着父母迁了过来,又不曾有过犯罪记录,所以还是费了我一些功夫。”方岚说。   “当年肇事的几个孩子都是未成年,身份信息和照片都是打了码的。我后来能查到田友良就是纵火犯,还得多亏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他的同班同学在网上的爆料。”   詹台冷笑一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旁人都忘记了,那二十多个家庭也不会忘记。田友良侥幸逃脱了一次,也没有逃过冥王船上燃起的冥火。”   方岚语气有些无奈:“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冥王船到底是什么人设下法阵召唤而来。田友良出事是在07年,他刚刚进入大学的这一年。之所以这一年出事,除了离开父母的庇护更容易下手之外,还很能有另外一个催化剂。”   “网吧纵火案其中一个从犯,就是这一年被放出来的。”詹台说,“估计这也是凶手最终决定下手报复田友良的契机。”   “田友良和张大川两次出事,都是在一票难求的天王歌神演唱会现场,除了借阳气之外,还有另外一点特别重要的原因。”詹台想这一点已经连续想了几天,直到不久前才醍醐灌顶般想清楚。   田友良和张大川的失踪,共同点在于两人曾在同一座位,也就是冥王船被召唤下海的阵眼,詹台恍惚中以为出现的“桅杆”。   方岚眼睛一亮,却是比他还先开口:“黄牛。”   不错,正是黄牛。   詹台不由慨叹一声:“你我这次,遇到高人了。凶手伪装自己的身份,正是倒卖演唱会门票的黄牛!”   只有演唱会火爆,一票难求,才会有黄牛出现,以高价倒卖演唱会的门票。   而只有黄牛,才能够操控最终出现在田友良手上的那张门票到底是哪个座位。   正是因为凶手借用了黄牛的身份,才能锁定这个座位的票,并将它出售给田友良和张大川。   詹台毫不怀疑,就连张大川和田友良会出现在天王和歌神的演唱会上,都是凶手精心设计的结果。   方岚有些兴奋地继续推断:“07年,正值周小天王如日中天之时,他开世界巡回演唱会,高校男生必然有想前去观看的。而这两年时间,演唱会的市场十分惨淡。歌神的听众甚广,又已经接近演艺生涯的末年,难得开唱,也比较容易吸引高校男生前去观看。”   “田友良是和室友一起去的,而张大川是自己独自去的。但是他们都曾经在演唱会开场之前,驻足过场边一个小卖部。”   “那个小卖部,就是你最后遇见田友良的地方。”詹台站起身子,神色也激动起来,“如果,张大川去小卖部并不是单纯为了买饮料,而是为了拿提前预定好的演唱会门票呢?”   方岚唇边勾起笑容,点头道:“没错,黄牛卖票,当面交易。凶手亲自将门票交给张大川,也可以在动手之前再次确认坐在座位上的的确是张大川本人。张大川独自一人来此,演唱会人员爆满,想必难以轻易换座位。凶手这样,也可确保动手的时候万无一失。”   “那田友良呢?田友良和同学一起前来,一起在小卖部买了饮料和零食,为什么他的同学并没有提到黄牛票这一回事呢?”詹台疑惑,自言自语道,“不,事发当天晚上,田友良在买过零食和饮料之后,又曾经撇下他的同学独自折返小卖部。”   “如果凶手扮作黄牛蛰伏在小卖部中,田友良为什么特意避开他的同学又折返呢?”   方岚思考片刻,眸中精光一闪,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回扣。”   “如果凶手以黄牛的身份主动接触田友良呢?如果凶手为了吸引田友良前来观看演唱会,提出了回扣这一丰厚的报酬呢?”   “田友良虽然未必喜欢周小天王,但是凶手告诉他,只要他能够动员舍友同学一起来看,他可以免了他的演唱会门票,甚至付给他一定的报酬呢?”   “又可以看演唱会,又有钱赚,何乐而不为?”方岚说。   “田友良来到小卖部,是依照黄牛凶手的吩咐!而他去而折返,正是为了黄牛凶手承诺的回扣。”   詹台沉吟片刻,继续说;“凶手给了钱之后,将田友良手中的门票收回,嘱咐他务必坐在112区28排1号座。田友良没有门票在手,多少心虚,自然会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正好方便凶手施法行凶。”   “如此心思缜密,想必早已经谋划数年。”方岚轻叹,“田友良纵火害人性命,他便以冥火灼烧田友良全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垂了头,像是为了什么东西烦恼。   “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留田友良一命?这么多年,田友良又在什么地方?”她说。   詹台顿了顿,才答她:“你错了,他并不是留了田友良一命,而是给田友良上了一个滴滴答答的□□。”   “他没有当下杀死田友良,是因为念在他犯事的时候年幼冲动,所以希望他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田友良自出事之后,一直被幽禁在小卖部中。几米宽的进深,一个小隔间的方寸之地,就是他设给田友良的一片囚笼。”   “那层尸蜡你记得吗?我师父早年在白虎岭遇上的白骨精,披上一层尸蜡人皮,面容雕刻一般宛然若生,却在遇到明火之后融化殆尽,露出尸蜡下隐藏的一具具森森白骨。”   “田友良虽仍在世,却被尸蜡灌注全身,再披上了薄薄一层尸蜡人皮,仿佛孙悟空戴上了金箍儿,只要紧箍咒一响起就会头痛欲裂。田友良只要踏出这方寸天地一步,尸蜡人皮就会骤然收紧,牢牢箍入他的肌肤血肉之中,登时疼痛如山崩海啸,让人生不如死。”   詹台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方岚继续说:“田友良被缚在此,就像坐牢一样。可是坐牢总有时限,我猜如果再过数年,若是田友良真心忏悔,愿意终其一生偿还血债,那人也会解开尸蜡人皮放田友良出来。”   “可是十一年时间过去,田友良却从未为无辜逝去的人命惋惜悔过,恰恰相反,他恶意不减,甚至心生邪念。我猜,他这十几年被禁锢在这小卖部中,遇到的来来往往都是些结伴来看演唱会的观众,甚至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演唱会市场惨淡,他连结伴前来的观众都见得少了,更何况遇到落单的女孩子呢?”詹台轻声说。   方岚长眉蹙起,冷下脸来。   詹台在心里叹息,低声说:“你为了查案,前后数次来到囚困他的小卖部中。田友良见你容色惊艳又孤身一人,必是对你起了邪念。”   “那人每隔几日前来送饭,定然是意识到田友良邪念已起心思龌龊,甚至很可能有了实施的计划,预备着等你下次再来对你下手。”   “田友良死性不改,毫无悔过之心,那人失望愤怒兼而有之,干脆为民除害,免得田友良心肠阴毒危害人间,又害了无辜的旁人。那人掌心握拳,尸蜡人皮应声收缩,紧紧勒在田友良的脖子之上渐渐加力,直到他颈椎折断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人离开小卖部,却不愿田友良的尸体早早暴露,免得坏了他的行踪。所以干脆施法落下薄薄一层尸蜡人皮,将血肉魂魄都封在其中,像个提线木偶的模样。”   “如果不是那天下午你恰好出现,还和田友良动了手,坏了他那层尸蜡人皮,想必田友良就会在这层薄薄的尸蜡之中慢慢腐化,直到血肉消失殆尽,只残余一具白骨,最终成为一只行尸走肉般的白骨精。”   詹台冷哼一声,继续说:“坐了十一年的牢,却仍是一副黑心肠。要我说,当年纵火案发就不应该轻饶这小兔崽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管你是十岁还是五岁呢。我十四岁开始闯荡江湖,他却因为年龄小而逃脱惩罚逍遥天下,若不是有人咽不下这口气出手惩治,世道岂不是太不公平?”   方岚有些出神,听到詹台这样说,转过头来皱起眉头。   “快意恩仇的话,说起来的确简单。可是每一条法规背后都有深意,都是无数案例循证和妥协的结果,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十四岁的这个年纪被修改和放宽,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切身利益。”   “比如以前规定,任何人和十四岁以下的女孩子发生关系都是强奸。十四岁的年龄界限被放宽之后,是不是削弱了很多原本应该存在的对未成年的孩子的保护呢?”   詹台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层,显得有些激动,张口反驳:“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方岚打断他:“我明白。我懂你。我也不能够接受像田友良这样的恶人逍遥法外。可是要想改变一个悲剧,绝不仅仅是修改几个黑色的粗体字就可以做到的。”   “纵火的孩子总共四人,其中两个孩子的父母都吸毒,基本算是个孤儿。日日堵在学校门口打劫要钱,因为少人制止管教而变本加厉。有人生却没人教养,他们的命运也比你我想象中要悲哀很多。”   “出事的网吧,从来没有通过消防验收,甚至老板为了规避风险,在那晚离店之前将大门用铁链锁住。所有的出口因为安上了防盜窗而焊死,数十人逃生无门。”   “你说,悲剧的发生来源于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巧合。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又有谁能说自己百分之一百无辜?”   詹台不说话了。她想得那么深,她懂得那么多。   他隐隐约约知道她的长篇大论很有道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承认。   心里潮水一般涌来的自卑感将他淹没。   这是詹台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他和方岚之间的差别。   方岚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另外一件事上。   “田友良的案子,你我已经很清楚了。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张大川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张大川现在,又在哪里呢?”方岚问。   詹台打起精神,想了想,说:“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张大川父母双亡,这次委托你来找人的家属,是张大川的姐姐?”   方岚点头,说:“他姐姐大他五岁,早早就出门打工。张大川读高中的时候才被接到了父母身边,第一次高考成绩不佳,复读了一年。就在他复读的那一年,父母相继去世。他和他的姐姐都是留守儿童,自幼在农村长大,和南下打工的父母感情并不和睦,也不亲近。”   詹台眼中精光一闪,轻声问:“穷凶极恶,滔天罪孽,又做法隐蔽,不曾被人发觉。不知道弑父杀母算得上吗?”   方岚心中一凜,反驳道:“不可能。他父母是病死的。”   她话音刚落,自己又品出些微的异样,犹豫着道:“……他爸爸死于爆发性肝炎。”   詹台抬眼问她:“妈妈呢?”   方岚眉头渐渐皱起,说:“听他姐姐说……是吃了一盘隔夜菜,闹肚子。送去医院的时候,耽搁了。”   詹台摆手,说:“那就是食物中毒?”   方岚一愣,说:“是。”   想得却多了些。   一盘隔夜菜,要了一条命?可能吗?可能。常见吗?不常见。   詹台说得不错,就是食物中毒。   而爆发性肝炎,又叫急性重型肝炎,起病快,发病急。   与中毒,很像。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詹台说:“我想到一件事。”   “张大川高中的时候,化学成绩极佳。” 第53章 兑山里   “怎么样?”詹台瞄见方岚白玉一般的面頰和脖颈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伸手递给她一瓶水。   一路走来想必十分热,她灰色的短袖被汗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胸前。詹台有些生硬地转过脸,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   方岚丝毫没有察觉,手下用力,干脆地两下拧开瓶盖连着灌下几口水,才算是慢慢缓过劲来。   “她不信。”方岚淡淡地说。   她的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好说歹说差一点就要发火,张大川的姐姐张大燕却还是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相信。   “也不能怪她。他们家庭环境就是这样,女孩子没有地位也没有话语权,早早被送出去打工。张大川虽然是她弟弟,在家里说一不二更像是半个主子。她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也算是被洗脑成功了,对弟弟又是恭顺又是崇拜,再没有敢开口质疑的。”   詹台有些难以理解:“按理来说,姐弟两个被丢在农村做了很多年的留守儿童,更应该彼此珍惜相依为命才是。为什么姐弟之间感情并不好,张大燕提起弟弟却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呢?”   他是以己度人。他自己自幼渴望亲情,如果有个亲生的姐姐在,不知道要多么怜惜宝爱。   方岚轻轻笑了一声,略停了片刻,才解释:“不会的。如果张大川从出生开始,姐姐在家里的地位就很低下,像个物件儿似的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和尊重,就算两人再相依为命,张大燕在他心里不过就是个伺候的丫头。”   “这也是为什么,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男孩子明明目睹了母亲和姐妹被不公平地对待,却还能心安理得享受这样的不公,甚至成长为新一代直男癌的原因。”   “何况张大川确实比姐姐张大燕聪明很多。他性格暴躁,和父母关系紧张,第一次高考的成绩并不出色。可是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听从了化学老师的建议主攻了化学竞赛,竟然还真的杀出了一片天地。即便是其他科目成绩都很惨淡,但凭借着化学竞赛的奖牌,获得了保送大学的机会。”方岚说。   她仔细想了想,又带了几分深意暗示道:“主攻化学竞赛,有机会出入高配置的实验室。能够自由出入实验室,就有接触许多毒物的机会。”   “说来也巧,他爸爸本来就有肝病,送去医院的时候又耽搁了些。病来得及,人走得快,等姐姐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帮着料理后事。”   “后来他妈妈再出事的时候,他那天早上并不在家。还是他妈妈打了电话叫姐姐回来,两个人六神无主在家里等他回家,送到医院的时候,也已经药石罔顾。”   “亲属不再追究,病程进展又快,更从来都没有人提过尸检的要求。”方岚嗤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愤恨。   “真是黑了心肠,难怪冥王船收了他做祭品。我要是他爸妈,恨不得千刀万剐他。”   詹台摇摇头:“没有尸体,也就没有证据。”   “事情过去很久,连尸体都已经腐化,从来都没有留下一点证据。不要说张大燕不信,就算你把这件案子报给警方,因为证据革灭殆尽,都很难有人会相信。”   “不知道设下冥王船法阵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人,看起来倒不太像我们最初猜测的赏金猎人,反倒是像自发自为惩恶扬善的同道中人。”   他有些犹豫,又怕话说出口失了颜面,不由斜着眼睛打量她的神色。   方岚却没有特意坚持,温和地看着他,顺着他的意思说:“我明白,这浑水太深,我们不需要轻易去趟。我已经告诉张大川的姐姐,这个案子我无能为力,请她另寻高明了。”   詹台松一口气,多少庆幸方岚没有再犯起倔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找出张大川的下落来。   这样看来,她以前那些看起来执拗得偏激的坚持,倒并非是出自于对委托人负责的职业道德,更像是只想查根究底,搞清楚这些人,为什么失踪罢了。   消失在一场演唱会里的田友良、张大川,失踪在一辆公交车里的吴悠,和出门散步却再也没有回来的小张。   都是年轻的男人。   她一次又一次出现这样的案子的现场,遑论报酬不计心血,甚至连命也顾不得,满身伤痕和萧索,都是为了查清楚他们的下落,为了查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消失不见。   詹台想起她曾经生硬地说她丧夫,想起陆幼卿三个字,想起她宁死也不住酒店的怪癖,就连这次来了厦门,也是缩在集美旁边的一间短租房里,怎么也不肯同他一起住青旅。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却自欺欺人地忽略掉。   奔波这数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查淸楚一个案子,难得看方岚露出轻松自得的神情,他万万不愿在此时去破坏她的好心情。   方岚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在问你张大川会不会也被囚禁在某一个地方?”   詹台回过神来,冲她抱歉地笑了笑,敷衍地说:“也许吧。”   其实不是也许,是一定。   他甚至十分怀疑,现在的张大川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第54章 日光岩   此间事了, 分别在即。   正值暑假,航班和火车都很紧张。詹台想订票回去, 也想开口问问方岚之后的打算, 却很怕听到的回答不尽如他意。   近乡情怯, 患得患失。   方岚倒很坦然,跟着詹台又见了一次邢律师,言辞对答毫无漏洞,行为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初遇詹台时的阴鹜和自矜。   有教养的知性美女,还是很讨喜的。   一顿饭, 宾主皆欢皆大欢喜,尤其是难得遇上一件没那么糟心的刑案辩护的邢律师。   邢律师和两人分别的时候, 已经在感慨方岚大好青春却没有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业, 只差没有握着她的手劝她留在厦门发展。   方岚笑得云淡风轻, 婉言谢绝邢律师的好意, 含蓄地说:“家庭原因。”   邢律师半是惋惜半是怜悯,对着方岚点点头, 说:“以后如果有困难, 欢迎随时找我。”   詹台很有些愤愤, 语气也带了执拗,压低声音对方岚说:“你怎么对着邢律师这般讨喜?当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却高冷又难缠, 十足十一个作女。”   方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一抿, 毫不留情怼他:“你不是说我戏精?戏精,最起码该会看人下菜碟呐。邢律师已是成了家的老律师,有口皆碑。你呢?”   “十个神棍九个骗,还有一个是痴线。”她带了点嘲笑继续说,“第一次见你,你穿得邋里邋遢,腰里别着的都是来历不明的法器,可不是像个骗子?”   “我能有好声气对你?”方岚吐槽起来够狠,一丝面子都不给詹台留。   詹台怒极反笑,甩开手向前走,半天还咽不下那口气,干脆回过身来跟她互怼:“我像骗子?我那是深藏不露!自己不识货,还推到我身上来说!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当初是哪里来的底气,非说我身上带着的白骨梨埙就是偷的?”   方岚一愣,倒像是忘了这一茬,眼神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一圈,才皱着眉头说:“这个倒是我考虑得不够清楚。”   她轻描淡写一笔揭过:“唔,以前也遇到过旁人自称阴山十方的传人。我先入为主了。”   她眸光中闪了些歉意,想了想,歪着头问他:“这次为了我的事,难为你从重庆专门跑来。既然来了,不如周围走走逛逛,也不算浪费往返的路费。”   詹台眼睛一亮,清隽的脸上带了满满的期待,质朴的神情和棱角分明的五官搭在一起有一些违和感:“去哪里?”   方岚笑起来,眉眼舒展,看起来格外地温柔:“鼓浪屿?”   鼓浪屿又叫五龙屿,龙头山那颗日光岩,相传就是五条金光闪闪的巨龙戏耍的那口明珠。   方岚特地等到晚上天黑透,才和詹台一起坐船上岛,白白累得他期待了一整日。   她好声气地安慰他:“白天游客和旅行团太多,晚上上岛人少又凉爽,别有一番风味。”   果然,从内厝澳码头上岛的时候海风清凉,岛上灯光极美,衬得白日里很平淡死板的山石雕塑多了些光怪陆离的美感。   詹台上岛之前特地做足功课,兴致勃勃带方岚去吃鱼丸和海蛎煎。方岚却神色淡淡,不甚上心的样子。   周围的小店已经没有白天的喧嚣,稀稀拉拉的游客大多在返程的路上。   詹台歪着头想了想,问方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方岚像是专门等他问出这句话似的,立刻开口说:“有。”   岛上巨树枝繁叶茂,在昏暗的灯光下阴影斑驳,更显得本来就歪七扭八的小路格外阴暗。方岚握着手机导航,却并不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带着詹台横插竖拐,穿过一条狭长的隧道龙山洞,走到了小小的一片坟地里旁。   詹台完全没有预料到,在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充满了文艺气息的小清新岛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片荒凉的坟地。   他虽道法精进,不怵鬼神,但也没有休闲度假还要捉鬼除妖的道理。   詹台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等在鸡山路坟场的旁边,皱着眉头看一片白色的坟头之上,歪七扭八的墓碑。   方岚径直朝坟地里面走去,她今年难得,穿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此时站在白色的坟堆之中,衣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莹白色的面容像是呼应着雪白的墓碑。   方岚闭上眼睛,像在跳舞一样,轻轻转了个圈。   “有没有鬼?”方岚轻声问。   詹台不满,眉心深深一个川字,冷冷道:“我又不通鬼神,也没有水牛泪阴阳眼。不好意思,啥也没看见。前后方圆几百米,看着最像是鬼的就是你了。”   方岚垂下头,轻轻叹口气:“我倒希望我真的是鬼。”   回去的路上,她倒像恢复了往常的她,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方才的插曲,指点着龙山路上的小吃店,跟他讨论哪家的凤梨酥美味,哪家的猪肉脯言过其实。   詹台冷不丁地问她:“你来过鼓浪屿?”   方岚倒没遮掩,大大方方说:“是的。”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可她接下来那句话就像一枚响雷,轰得一声砸响在他耳边,砸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半响都没说出话来。   “刚才去的鸡山路坟场,白天和傍晚的时候会有很多情侣拍婚纱照。”   “两年前,我就是在那里拍的。”   詹台足足愣了十秒钟,才说:“喔。”   “幼卿说不吉利,我却没怎么理会他。你看,我长得还算过得去,以前是很喜欢照相的。”她的声音十分怅惘,像是充满了怀念与眷恋。   詹台紧紧闭着嘴巴,胸膛中像有一头猛兽要一跃而出,嘶吼着:“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可脑海中分明又有另外一个小人,八卦又好奇,尖尖地叫着:“我要听我要听。”   他被这矛盾的心思快逼疯了,只能咬紧牙关半个字也不吐,当一个忠实又乖顺的听众。   方岚却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这十分少见。他和她相处这许多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联络她。   她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可接下来说的那些话,他却半个字也听不懂了。   粤语。她还会粤语呢。詹台模模糊糊地想,也是,她大学四年都在广东,会说粤语也不稀奇。   可是她到底是哪里人呢? 第55章 莲架山   方岚的电话接了很久。   詹台袖着手,斜倚在奶茶店的放在街边的招牌上,一眨不眨地看她。   美人如玉,皱着眉头接电话的样子一样盈盈动人,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偶尔说几句话,慢慢却像有些激动起来,长串长串地飚句子。   詹台以前从来没有觉得,粤语竟然这样好听。   她的声调压得比平时更低,语音婉转百转千回,听在耳中有别样的风情。   听说粤语接近古语,有九个升降调,唱歌一样。   詹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只觉得此时岁月静谧,风光无限,一时只愿时间能够停下来。   果然暗恋一个人,就是陪她去坟场都甘之如饴。   詹台自嘲地笑了下,倒有些感慨自己口味与众不同,越是呛口小辣椒越是动摇他心。   也是,自己就是个风雨飘扬的夜归人,难道还喜欢个温柔乖顺的女孩子,每晚回家能给自己留一盏橘灯不成?   他这么半真半假地安慰自己,倒又显得心里的那一丝求而不得的苦楚淡去了些。   方岚终于住了口,叹了口气收起了手机,无意识地向前走。   詹台站起身,大步迈起来,两下赶到她身后,问:“怎么了?”   她的目光却闪烁,犹疑着说:“唔,有个案子。”   詹台来了兴趣。   如果她坦坦荡荡不遮不拦跟他说有个案子,他也许也就不在意了。偏偏她却像是有意隐瞒,语气犹豫,倒生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刚刚才帮过你的忙,转头就忘了?嗯?是不是没良心?”他半真半假,带了些调侃,轻笑着说,“想一个人发财啊?”   方岚勾了唇角,摇了摇头:“没钱赚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   詹台面上丝毫不显,心里却早已是失望和难舍的情绪夹杂在一起,闷闷堵在胸口。   他定了定神,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我最近手头也没什么事,要不陪你一起去呗?”   方岚一愣,像是他的坚持十分出乎她的意料似的,抬起了头,眼睛里就带了审视的眼光,紧紧盯着他。   她像个绝境中的困兽,满身尖刺和警惕,就连身上的服色也时不时提醒,她在为曾经的恋人守贞。   詹台唇色泛白,只觉得自己如履薄冰,像是下一秒就会暴露出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他特意压粗声音,掩饰着说:“好歹朋友一场,互相有个照应不是?你这人眼光不错,接的案子都挺有些新意。我还挺感兴趣的。”   方岚像是听信了他蹩脚的借口,松一口气放下戒备,微笑着解释:“真的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案子,只是为了和老朋友在一起聚聚罢了。”   “而且,不是我要拒绝你。我要去香港,得提前办港澳通行证。你有吗?”   詹台倒没想到这一茬,顿住脚步,嘴巴张成鸡蛋的样子,也只能泄气地说:“没有。”   夏末秋初的重庆,是一年中詹台最喜欢的时节。   阳光正好,傍晚已不那么热,却还带着夏天特有的喧闹和慵懒。   詹台回了山城,却很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惫懒劲儿。   他手头的案子明明积压了许多,却不知为什么犯起了拖延症,越是被催着赶着越不愿动手,难得的不上进又没追求。   老白最近手风顺,见了他也不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躲了,反而前前后后来找过他好几次。   客人求到了老白的头上,他酒足饭饱灌了几口黄汤,拍着胸膛说事情包在我身上。   可詹台惫懒不开工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送上门的钱他耍起大爷脾气不要哇,老白只恨没跪在地上求他赶紧提枪上阵。   连着求了好几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老白特意投其所好,洋洋洒洒说了好几个诡谲棘手旁人都不肯接的案子,才吊起了詹小爷的好奇心,俊眉轻挑,漂亮的丹凤眼慵懒地抬起来:“真这么邪乎?”   老白一骨碌凑过来,蹲下身子,绿豆一般的小眼睛晶晶亮,夸张地说:“詹哥,信我。我儿豁嘛。”   詹台眉头一动,翻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把抓过沙发扶手上放的衬衫,懒洋洋套在身上系扣子:“谅你也没这个胆子骗我。”   老白大喜,乐陶陶地搓着手。   詹台自来看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哼了一声,撂下一句话来。   “不过,办这案子前,我得先去一趟出入境管理局。”   “办个港澳通行证。”詹台赌气一般,没头没脑地说。   老白介绍的案子,倒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挺有点意思。   青凤路上一间正在拆迁的民居,一座四层楼高的小砖楼,拆迁的时候,遇上了些麻烦。   先是入场的施工队工头在工地现场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砖头爆了头,幸好送医及时,否则连命都保不住。   再便是动工之前,屋内阴恻恻停了数只不知何处而来的野猫,咪咪喵喵叫得人心慌意乱。   新来的工头听不得猫叫,指挥手下赶紧动工,挖掘机一铲子下去,土黄色的地基缺了 一个角,新来的工头却大吼一声,痛得捂住了脖子。   像那一铲子铲在了脖子上似的。   工头颤颤巍巍挪开手,掌心里停了一只小小的黑虫尸体。   “晦气!”他唾了一声,不以为意。   哪知隔了两天发起热来,险些连命都送了去。   “蜱虫。”   接连两次意外,这栋小楼就有些莫名的流言传出来,传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听的人自然人心惶惶。   再去找施工队,竟然一时之间没人敢接。   好在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市政悬赏多日,终于招来了英雄。   这一次来的新工头,虎面蛇睛,牛鼻猪耳,声如洪钟,目似铜铃,父母双亡,妻离子散,孤家寡人一个。   煞气重得很,旁人与他一桌吃饭都容易胃痛。   新工头八字很给力,亲自动手,一铲子下去再没什么么蛾子,于是皆大欢喜,按着工期有序进行。   那楼也有点奇怪,一楼朝北一间小卧室,没放床也没放衣柜,里面很是符合现在装修潮流地搭了一个榻榻米。   榻榻米嘛,又能收纳又能睡觉,节省空间颜值又好,是这些年网红的时尚潮流。   可偏偏这家人的榻榻米,是水泥搭了个方方正正混凝土的台子。 第56章 回龙坝   工头推开北屋的房门,便是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灰色水泥台,和青灰色的墙壁一个颜色,看起来又怪异又突兀。   既没有了木头的收纳,又没有了地板的美观。榻榻米不像榻榻米,土炕也不像土炕,真真成了个鸡肋的四不象。   工头挠挠头,也不去想为什么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幺蛾子,照旧大手一挥,震动锤气锤往上一砸,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灰扑扑的水泥台子登时便缺了一个角。   这水泥台子,竟然还是个空心的!   施工队里也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一听到气锤下去的那声动静,心里就暗暗叫苦。   他们见的阴私事多,但凡好端端的房间内砌了个空心的水泥台,便多少猜到有些不妙。   那工头心里也直打鼓,停了好几秒,才仗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伸长脖子远远朝那水泥台中望了一眼。   “妈呀!”工头哀嚎一声,膝头一软,撒丫子就往外跑。   他这么大胆子的莽夫都吓得屁滚尿流,旁人哪还有胆量再探头去看,纷纷跟在工头身后落荒而逃,不过片刻整间房子便空空荡荡。   有那胆大的,出了门后壮起胆子问工头:“你看见了什么?”   工头犹自喘息不定,半晌才答:“没敢多看,就看见两片衣角,花里胡哨像是古人穿在身上的衣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时之间种种猜测甚嚣尘上,有说撞鬼的,有说盗墓的,有说是上了岁数的女尸的,直到接警的警察到达现场,都还未得出个结论来。   几个警察全副武装的进了房间,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又啼笑皆非地走了出来。   “是祭品,扎纸人。”   可不是纸人?   不知是谁在这严严实实砌成的水泥台里,并肩摆了一男一女两个祭品纸人。细细的竹条扎出人形的身子,再用白色的宣纸糊上一层,画上眼睛眉毛嘴巴,活脱脱便是金童玉女的漂亮模样。   最精巧的是纸人身上穿的衣服。金童穿一件厚厚的颜色黯淡的宝蓝绸小褂,玉女穿一条褪了色的紫红色的长裙,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耷拉在小巧的肩头上。   既然不是活人,警察自然要回去的。   可是工程却没有办法继续了。   工头胆子再大,也没有不要命的,眼见着好生生的水泥台里封了两只活灵活现的纸人,又来历不明,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却哪个也不敢先动手开工。   最后,这个案子还是经验丰富的老白闻着肉腥味儿窜了上去,拍着胸脯和拆迁办的负责人保证能请了高人来,保管一天之内就将问题解决得干干净净。   詹台果然被老白架了过来。他年少成名又得志,在外行面前一贯慵懒又自负,简简单单穿一件T恤,想起方岚吐槽第一次见他觉得他邋遢,想了想,连道袍也懒得套在身上,干净清爽就来了。   他袖着手在门外站了片刻,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二楼已经拆去了窗户只剩黑乎乎阴森森的窗洞,从包里抽出一张黄纸符捏在指尖。   詹台举腿朝里迈步,老白带着拆迁办的负责人胆战心惊跟在他身后,提心吊胆地问他:“这样就行了?不需要多拿点法器什么的?”   詹台瞥了他们一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懒洋洋地说:“不用。”   他站在水泥台旁边,皱着眉头看了那祭品纸人金童玉女半晌,扭头低声问老白:“这个案子,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老白心里一颤,隐隐约约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伸出胖嘟嘟的手指给詹台比划了一下。   詹台冷笑一声,老白狮子大开口,自然得让他满口吐出来。送上门的钱,不赚白不赚。   他打定主意要黑吃黑,便眼珠一转,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五千?这么大的案子你才收五千块钱?老子撂挑子不干了,谁五千能干你去找谁吧?”   老白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像被人捏住喉咙似的哀求:“詹哥,我真不知道这案子这么棘手。大不了,大不了这五千我一分也不要嘛,大不了全给你拿去好嘛。”   他越说越着急:“实在不行,我,我给你添上一千块,够了没?救救兄弟。帮帮兄弟我这个忙嘛。”   詹台轻咳了一声,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眼里满是诙谐,干脆垂下头去不看他,装出不耐烦的语气,说:“看在你我兄弟一场,这人情我卖你了。六千就六千块吧,算哥哥我吃个亏。”   他已是诓了老白一个大便宜,却还是不满足,念头一转眼睛一亮,小狐狸一般勾起一个笑容,抬手搭在老白的肩头说:“我帮你这么一个大忙,你总得给我意思意思吧?旁的我也不要,办这案子棘手,你去给我找一套碧盏云蜡来。”   老白大惊,满头大汗:“詹哥,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这碧盏云蜡?我这手头,现在没有啊!”   詹台一愣,倒没想到碧盏云蜡没在老白手中。   老白在道上混了这许多年,手里积攒下来的上等法器传世宝贝着实不少。   老白前两个月收来一套碧盏云蜡,很是周遭炫耀了一番,宝贝得跟眼珠子一般。詹台心里艳羡得牙痒痒,好不容易瞅到这次的机会能将碧盏云蜡诓了来,哪知他心心念念的宝贝法器,却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詹台皱着眉头,怀疑地看着老白:“你不要骗我,谁知道你手头有碧盏云蜡?还能这么巧要走了去?”   老白急得拍胸脯:“你信我,詹哥!就是上个星期的事,本来这碧盏云蜡一直在我手里也没人问过。就是上个星期,方姑娘打了个电话找到我,特意高价买了去!她还专门嘱咐我,千万不要与任何人说!”   他话音刚落,却像意识到自己失言说漏了嘴,立刻捂了嘴巴想搪塞过去。   詹台却没放过,猛地站起身子:“哪个方姑娘?”   老白连连摇头,面色涨红不敢说话,缩着肩膀像鹌鹑一样。   詹台勃然大怒,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胸口起伏冲老白怒吼道:“方岚有几斤几两你不知道?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你连碧盏云蜡这种要命的法器都敢高价卖给她,是想让她送死吗?这种昧着良心的钱你都赚,你想钱想疯了吗?!” 第57章 船步路   詹台又怒又气又急, 老白满面慌张地迎过来,却被他毫不留情一把推开, 转头就往小楼外面走, 额上已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拆迁办的负责人眼见詹台神色匆匆赶着离开的模样, 连忙赶了过来拽住他不许他走:“大师,我们这边的案子还没有个所以然呢?您不能走啊!您走了,这鬼谁来捉?”   詹台咬牙,扭头狠狠瞪了老白一眼。他方才有心编个故事哄老白玩,不过是原还准备小赚老白一笔钱。现在他满心挂念方岚,便连戏弄老白的促狭心思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詹台眸光深沉, 语气却还带了两分笑意,缓下神色对那负责人轻巧地说:“哪能啊?您别听这些人忽悠你。我仔细看过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闹事的鬼。”   拆迁办的负责人半信半疑, 指了屋里的水泥台点点下巴。   詹台唇角勾起, 脸上说不出的风流意味, 眯起眼睛笑着说:“您是指水泥台下封着的那套纸糊金童玉女吧?咳,不瞒您说, 这玩意就是早些年失传的阴阳调和之术, 上不得台面的。”   他身量高, 轻轻松松伸出胳膊揽住那负责人的肩头,很是亲密地凑近脑袋, 带着男人之间特有的默契语调说:“您要是不信, 找人解开那金童玉女身上穿着的丝绸衣服,就能看见两人面貌虽然粗鄙不堪, 身上的诸多器官却描绘雕刻得细致入微,尤其是关键部位的阴阳之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冠冕堂皇的说法呢,就是为了求子。那不入流的说法呢,就是为了壮阳滋阴。说穿了,房中术,换个名头,又叫和合二仙。”   詹台轻咳一声,笑了笑,继续说:“将这和合二仙封在水泥台里,也不过为了床上颠鸾倒凤的男女更快活些,男的龙精虎猛,女的妩媚动人。”   “要我猜,这一楼原本住的人家可能并非良家,十有八九,就是暗门子。”   暗门子,就是暗/娼。   专门前来消费的嫖/客,只发觉自己在这家床上便像吃了炜哥一样勇猛,上过的姑娘娇如春水格外妩媚,又哪里知道这水泥台下的封死了一对纸糊金童玉女,原来竟然是这娼/家用来提升客户满意度忠诚度的小道具。   那负责人还是刚毕业考上公务员的小年轻,耳软手软分不清门道,被办公室的老油条派来做这等有危险的苦差事。小年轻负责人想必还没结婚,面皮薄嫩,被詹台一长串隐晦的描述说得红了脸,万没想到这玩意竟然是这个背景。   “不碍事的,都是巧合,没什么值得恐惧的。”詹台微微笑,说完,又不怀好意地指了指瑟缩在后面的老白。   “听说那人收了您五千元手续费?”詹台云淡风轻地笑着说:“那可真是太黑了。”   “我们这一行明码标价,来一趟车马费最多五十。他熊心豹子胆,敢中饱私囊这大几千块,您可千万别轻易放过他。”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巧,老白得有好一阵都难接到好活计。钱虽然没赚到,好歹出了一口气。   詹台坑完老白这一发,心里勉强好受些,也不再理会此间后事,提起背包大步朝前,伸手在街面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重庆江北机场。   他通行证其实刚到手也没几天,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生每天出门必要放在包里,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   等人坐在飞机上了,詹台才终于松下一口气,仿佛这些天来居无定所的一颗心终于有了归宿。   詹台刚从小楼出来,就已经给方岚去了电话。果不其然,在厦门的时候她留给他的电话已经是空号,微信不回,像没看见他的留言似的。   虽然是意料之中,詹台却仍气得咬牙。   来往港澳签注一次只有七天,他一时联系不上她,便只能直飞深圳再做谋算。   詹台年龄虽小,心机却已十分深沉,良善亲和的外表下多少还藏了些深埋骨中的阴鹜基因。除了早些年刚出道吃过些小亏,算起来也就在方岚身上翻过跟头。   当然是她狡猾,但也多少怪他颜狗。   方岚行踪不定,他又与老白闹翻,要想知道方岚要了碧盏云蜡是为何用,便得获得些江湖上的消息。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要怎么打入深圳当地的小江湖,又少了老白这样的引路人,究竟怎么入手,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詹台在飞机上盘算妥当,等下飞机哪也不去,坐上机场大巴便来了罗湖口岸。   罗湖口岸算得上深圳人流客量最大的地方,正南便是出关去香港的闸口,正西却是京九线的终点深圳火车站,地下还埋着一条地铁。   火车、口岸、地铁三站合一,每天都能迎来巨大的客货吞吐。   詹台站在火车站旁边,眯着眼睛观察半响,就在那排着长队的售票窗口旁边放下了背包。   他从包里掏出黄符褂披在身上,握了一面黑色的灵幡,手里拿出白骨梨埙放在唇边,生怕旁边人没注意到他似的,猛地用力吹响。   没有了曲调的埙声极为喑哑难听,惹来周遭旅客的白眼。詹台却不以为忤,手里灵幡挥得畅快,语调招摇声音洪亮:“第六百七十八代茅山传人,奉师命南下积善缘,算命测字看风水,免费了哎免费了哎!一分钱不收您,满意了欢迎包个红包打赏,支持微信支付宝转账哎!”   财不露富,才不会招来小偷。   他现在满口谎言,明目张胆地抢生意砸场子,是生怕他自己还不够显眼,招不来看这片场子的地头蛇。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之后,车站闸口便有些蹲坐在地上的男人警惕地望过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不怀好意地望过来。   詹台半点不怕,现在又不是七十年代的香港,古惑仔当街砍人也没人理会。   光天化日的火车站里,真想把他詹台光明正大,估计也少不了得找公检法帮忙。   他心里有数,唇上勾了笑容。旁边果然有刚买完票的大妈,想必离火车发车时间还久,闲来无事便好奇地窜了上来:“真的不要钱的?”   詹台脸上堆笑,哎哎地答应着,还没说出个子午寅丑,就被旁边值班的保安吼了两句:“干什么呢!”   詹台见好就收,手脚利落收起了身上带着的法器,嘿嘿点头对保安说:“这就走这就走。”拎了背包转身便走,干脆简单毫不纠缠,倒把前来赶人的保安晾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詹台垂下眼睛,几缕碎发遮住脸上的神情。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可不是要见好就收。   刚才那一番不大不小的动静,他便已经试探出这一片看场子的话事人。那几个躲在闸口贼眉鼠眼望过来的人,可不就是这一片道上混的小喽啰,生怕被他砸了场子的?   小喽啰见他来抢生意想赶他走,却不自己出手,专门请了过了明路的保安来,冠冕堂皇又理所当然,借刀杀人这一招使得十分熟练。   这些手段原本都是詹台使惯了的,此时事出紧急,他心里又记挂方岚的下落,便懒得与这些人撕扯,干脆径直走到那几人的面前,冷冷抬起眼,周身肃杀气,抱臂站着:“请你们当家的出来。” 第58章 将军澳   他年纪虽不大, 且平日里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惯了,一直都是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少年模样。   此时难得沉下面庞, 白玉般的面孔棱角分明, 神情桀骜冷硬, 天然便有一股摄人的气势。   人之天性,自来便是欺软怕硬。   可谁软谁硬若想辨个分明,穿什么衣服作什么姿态,其实都比年龄重要。   詹台站在那里,一身的傲气好似天然的屏障,生生将那些人逼退了几步去。   几人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有人嗤了一声,不屑道:“哪里来的扑街仔, 够胆揾我们揸fit人。”   詹台冷冷望着他, 也不说话, 右手自身手伸了出来, 幽幽一缕蓝光在指尖萦绕,小蛇一般若隐若现, 在正午的日头下看得并不分明。   虽不甚分明, 但那一缕溢着流光的火苗已是十分诡异。   就像方岚所说, 十个神棍九个骗,还有一个是痴线。这几个在火车站招摇撞骗的小喽啰, 平日里最多不过听听上面的人吹水, 偶尔见到一个懂问米占卜的便恨不得跪下磕头叫大师,又哪里真的见过高深精进的道术?   几个小喽啰目瞪口呆看着詹台指尖的火光, 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又再朝后退了一步。   詹台神情淡漠,却仍嫌不够,修长的指尖轻轻一碰,右臂缓慢抬起,露出完美的肌肉曲线。   片刻之后,他指尖的蓝火猛地增大,火光骤然亮眼,盘旋在他的指尖,沿着手背慢慢向上爬过小臂,好似蓝色的刺青花臂,迅速地占领了他整个手臂。   火光继续向上,跃过他的肩膀,在他的额角凝成一团明灭不定的火焰,砰砰砰地跳跃数下之后,轰地一声冲上天空,像炸响的烟花一样四散绽放,仿佛怒吼的雪豹露出尖锐无比的巨齿。   詹台颀长的身形连一下晃动都不曾有,仿佛四溅而出的蓝焰本就脱身于他的本体一般。   那几个小喽啰被这白日烟花豹影人形所慑,此时不敢轻易开口,既分不清他使出的是魔术还是妖法,又分清他是敌是友。   詹台也不为难他们,垂下眼睛轻轻说:“我说了,请你们当家的出来。”   广东地区服务业极为发达,,又因早年香港人北上打骨按摩风靡,近年来受东南亚影响,泰式按摩流行,是以洗浴按摩一直以来都很受欢迎。   深圳火车站不过方寸之地,称得上名号的洗浴店便有将近百家。   詹台抬眸,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这家洗浴店金碧辉煌的招牌,上面写了金光闪闪四个大字“香江明珠”,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门童应该是受了吩咐,毕恭毕敬将他引入了大厅。   詹台坐在沙发上,随意地四周扫视了一遍,心里冷笑了一声。   也是,火车站这一片交通要塞,躺着都能生钱的地方,能把这一块蛋糕吃到肚子里的人,想必也不是平常人。   地段绝佳的这家香江明珠洗浴店,内里陈设雕栏玉砌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的正门并不开启,只在门口摆了两尊碧玉貔貅。大厅头顶开天窗,自然光自上而下倾泻至浅灰色的鹅卵石水池中,养了一池红白相间的锦鲤。   詹台抿紧双唇冷冷看着,掌心却渐渐收紧放在身侧。   好在那人并没有让他等很久,十多分钟后,鱼池北侧的竹林旁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几个黑瘦的精壮男子簇拥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进来。   那人样貌十分和善,胖嘟嘟的圆脸上嵌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又黑又矮穿一件金光闪闪的中式褂子。   那人见到詹台,哈哈笑着上前两步,一把握着詹台的手:“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真没想到,现在江湖里排的上名号的道友,竟然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詹台皮笑肉不笑,也反握了那人的手,却不接话。   那人半点不在意,豪爽地自我介绍:“呐,我南下有些年头了,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我。”   “鄙人姓秦,单名一个福。南海西樵山云泉派,不知阁下师承何人,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詹台站起身,眼波平静直视秦福,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阴山十方。”   阴山十方因血玉灭门,纵有幸存者也多是苟延残喘的亡命之徒,多以手段残忍出名。   詹台孤身在外,为找方岚也下了血本,此时也不去计较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只求早日立身取信于人,好早些找寻她的下落。   秦福听了詹台所说,眉毛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只难以察觉地顿了顿,又笑起来,指了指洗浴中心的大厅说:“道友远道而来,倒不知对我这小店可有指教?”   这是在试探他的本事了。   詹台倒不怕这个,唇角扬起,淡淡地说:“震艮巽兑四隅立鼎,正中请貔貅一对,是为斗煞。大厅无梁,引活水饲锦鲤于铜钱孔样的天井之下,是为纳气聚财。”   他声音清冷,虽带了些高傲和不屑,却并不惹人厌烦:“花这么大力气改格局,要我说,效果不过尚可。”   秦福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不自觉用起了敬语:“那您说,我这店风水该如何整改?”   詹台抬眸,勾起嘴角,半是嘲弄半是玩笑:“要化煞,不如买上八口大炮对准门外,保管你化得一干二净。要引财,就把那炮弹做成纯金的填进去,保管你财源广进滚滚而来。”   秦福哈哈大笑,笑意却没达到眼底,一时也分不清詹台是何心思,手上却做了个手势。   詹台眼角余光瞥见,方才还开启的西北侧门,已经被门口站着的门童紧紧关上了。   他心里虽急得搓火,却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半点都不敢放松,脸上更是装出云淡风轻的世外高人模样,淡淡道:“师门不幸,前两天家里出了点小事故,丢失了一套祖传的法器碧盏云蜡。”   秦福嘴角微微一抽,忍住了,没说话。碧盏云蜡并不算什么太了不得的法器,充其量算贵重些,但自来和阴山十方没有半分关系。也唯有阴山十方中人烧杀抢掠作恶多端,才能堂而皇之地说碧盏云蜡是他师门祖传。   詹台点点下巴,继续说:“师姐为一己私利犯下大错,我一路追她踪迹知她南下,却被她发觉有意隐藏了行踪。”   “她要碧盏云蜡,自然缺不了化尸水。化尸水不能久置,只能就地取材炼化。不知秦爷最近,是否曾听说有我同门为求化尸水一物上门叨扰?”   话说到此,秦福反倒松了一口气。詹台此行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就是为了他师姐兴师问罪来的。说什么想化尸水东扯八扯,其实是想知道他师姐的下落。   碧盏云蜡一物,名字朗朗上口清爽好听,样子也不差,是一只碧玉色的小碗和一块莲花状的云蜡。   但是法器本身,却十分阴毒狠厉,是个不那么好驾驭的宝贝。   按眼前这小子的说法,钱帛动人心,他师姐十有八九是接了私活才一路南下来到深圳。   可是他师姐到此不久,就失去了踪迹,他探访多日也没有找到,便疑心到了自己这里。   秦福心中一凛,想到碧盏云蜡此物狠厉,若是他师姐受人所雇到此施展,学艺不精一个失手丧命于此,雇她的人为免事端,岂不是会毁尸灭迹?他追踪多日又道法精进,自北而南一路追得甚紧,却偏偏在深圳失去了他师姐的行踪。这样看来,极有可能此时他师姐便已经遇害,凶多吉少了!   不好!秦福暗暗叫苦,他虽然财大气粗并不惧怕阴山十方,但是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更讲究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阴山十方乃邪教妖孽,若被他们认定与门下弟子失踪有关,那他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秦福心里发急,脑子飞速旋转,脸上却还端得住,缓缓开口道:“您是个爽快人,我也不与您兜圈子。我虽有些本事,早些年也曾做过养蛊镇宅引风水的事情,这几年却早已经洗手不干。我云泉派虽非全真正统,却也自诩名门,碧盏云蜡法器阴狠,我自入行以来三十四年,从来都没有碰过。”   “化尸水,我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有人求过。”秦福语气坚定,缓缓说完。   詹台却只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福见他不信,干脆祸水东引,微微笑了下,继续说:“鹏城之中除我之外,尚有城北黎姥教,源起惠州,擅双修之术,在东莞一代长袖善舞。若说有人用到碧盏云蜡,当属他们无误,您也可前往查探。”   詹台冷笑一声道:“我已去过了。”   秦福心中一惊,竟没料到他本事这样大,不但摸清楚城中有名姓的两家门派,甚至连对家的底细都已查清楚了。他心中唯恐詹台先入为主,以为自己与他师姐失踪有关,越发着急起来。   秦福在城中扎根多年人脉甚广,苦思冥想却想不到还有谁需要用到碧盏云蜡,眉头不由紧紧皱起。   秦福边想边走,目光不由漂移到门口的两尊碧玉貔貅上——那两尊宝贝,还是他七八年前从香港重金请回的。   是了!香港!   电光火石间,秦福想到今年年初香港一单旧案,脸上一喜,猛然转身对詹台道:“经罗湖口岸一路向南,经新界九龙到达红磡,沿红磡隧道过海,便是香港的中心,港岛。”   “今年年初,港岛将军澳一间公寓楼内,发生了一件凶杀大案,至今未破。”   秦福心口一松,语气软下来,斟酌措辞说:“万国殡仪馆和世界殡仪馆均在红磡,自来便有化尸水流传,要来并非难事。不知尊师姐是否为港资所雇,借碧盏云蜡以赴将军澳捉鬼?”   詹台眸中精光一闪而逝,点了点头,隔了两秒才说:“可有此案详情?”   秦福做生意起家,极会做人,特意备车将詹台送至罗湖口岸排队过关。   詹台直到此刻,紧攥的掌心才终于松开。   他扮猪吃老虎这一赌,赌赢了!   阴山十方再是臭名昭著,他詹台也不过是失了师门扶持的浪子,与财大气粗的地头蛇硬面扛上,又能有几分胜算?   可他要查清方岚的下落,就必须知道香港何处曾有何事,能与碧盏云蜡有关。   这事,非江湖上的同道,绝不能知道。   他无人引荐,若是贸贸然上门询问,至多只能接触到底下的小喽啰,万万得不到一手的准确情报。只有像今天这样半真半假兴师动众的唱了一出空城计,才成功地让不知他底细的云泉派掌门秦福亲自接待。   詹台语焉不详地暗示师门为复仇而来,秦福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自然会告知他当地派别的情况,以及除了秦福之外,还有谁会需要碧盏云蜡。   无论秦福抛出深圳本地哪个派别有嫌疑,詹台都会理直气壮地诓他“已去过,已查过”,从而迫使秦福将目光转向一江之隔的香港。   事实上,方岚早早就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会去香港。   她在,也只能在香港。   詹台谋划虽好,却没想到事情进展比他预想还要顺利,只半天时间便成功获得了想要的信息。   只是片刻的欣喜之后,沉重感又劈头盖脸袭来。   他想到方岚此时的情状,便不由抚着眉头叹了口气。   詹台本来以为,她这次来处理的,还是如以前一样的失踪案。   毕竟,以他对她的推断,陆幼卿并没有死,而是失踪了。失踪的方式很离奇,甚至很可能与酒店有关。   否则方岚不会在两年时间之内跑遍大江南北,接手一单又一单离奇古怪的失踪案。   可是这次将军澳的案子,方岚接手的是一单凶杀案。   血腥残忍的谋杀。   息影二十年的昔日影后温碧芝,和小她十七岁的男友,新任香港先生肌肉猛男阿Mark,同居已有三月。   八卦的香港小报早早便将这桩劲爆的年下热恋公之于众,还曾将两人在窗帘后贴面热吻的照片放在了每天早上派送的免费报纸的头版头条。   是以全港皆知。 第59章 油麻地   碧芝今年四十有九,已是美人迟暮。   她是港姐出身,选秀那年不过十七,身量风流俊面含春,穿着泳装长腿玉立身姿妖娆,毫无悬念地被评作了最上镜小姐,只是吃亏在了学历不高才惜败做了亚军。   她出道的时候正是香港电影最辉煌的时期,每年上千部大大小小的电影作品精彩纷呈,虽是弹丸之地却有东方好莱坞的名声,热钱和人才如流水一般涌入这个不过六百万人口的市场。   温碧芝赶上了好时候,她天资不显,巅峰期的时候连拍了三十多部电影,都还是重复着扮演大胸无脑的花瓶角色,换着花样在一部又一部电影里卖弄风情。   鬼片流行,她便挽起长发做那白衣飘飘的艳丽女鬼;赌片盛行,她又一身短打坦胸露乳,做赌圣死心塌地的漂亮女友。   冠绝香江,艳名在外,一时风光无限,还在最辉煌的那几年,捞了个格鲁吉亚电影节的野鸡影后的头衔。   那个年代的女星,无论事业如何璀璨,衡量她们成功或失败的标准从来都不是家中摆了多少个金像奖,而是最终觅得的夫婿身家几何。   三十年前到底还是男权社会,女星出身大多贫寒,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极少,靠得住的便只有婚姻。   无论是风华绝代的女神林青霞李嘉欣,还是风姿绰约的香江甜心叶蕴仪杨采妮,几乎人人都以嫁入豪门做阔太太为最终的归宿。   在资本的玩弄之下,表面风光的女星所谓的“事业”,不过是当权者指缝中漏下的一丝怜悯,昙花一现,且随时可以代替。   温碧芝以为自己的运气不错,在事业最红火的那一年隐退收山,母凭子贵,成功嫁给了九巴大王家中的二公子,结婚当日在丽晶酒店摆下百桌婚宴,请到政商各界名流参宴。   她挺着三个月的孕肚,穿着真金点缀的龙凤裙褂,两只手腕各套了十多枚足金的手镯,坠得手腕都险些抬不起来,满眼喜悦地看着满堂的宾客,只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这二十四年人生,总算也称得上功德圆满。   可惜好景不长。以色侍人的人生须得拼命,要一路好运到咽气那一刻才能算得功成名就。   她没有那样好的命。   胎没有坐稳,刚进门两月余,就没掉了肚子里那块宝贝疙瘩。   八卦小报很是风风雨雨了一阵,语焉不详地暗示她腹黑又有心计,使计陷害了单纯懵懂的九巴二少,就连曾经微挺的孕肚也不过是一块枕头做出来的假象。   不然如何这么巧,她一嫁进入,就没了孩子?   她读书不多,脑袋也不算聪明,虽做了几年的演员,却连演技也磨练不精,万万比不过长袖善舞的几位妯娌。   列鼎而食金玉其外的豪门生活,碧芝勉强维持三年多便被扫地出门。幸得九巴二少还念着同床共枕的夫妻情分,除了记在她名下的一套八百呎的单位,每月还要给她八万港币的赡养费,   碧芝有屋住,有八万元家用,原本还有些东山再起的复出心思,可是香港电影早已没有了昨日的盛况,眼见着本土电影被荷里活大片一点点侵蚀了票房市场,日暮西山的香港电影业在苟延残喘好几年之后,以一曲回光返照般的《无间道》作了绝唱。   她不想再签卖身的八年长约,只能连续几年没有戏拍,好容易接一个电影本子打开一看,却是三点全露的火爆3D色情片。   碧芝收了上进的事业心,专心致志地谈起了恋爱。   可她看人的眼光和挑剧本的眼光,如出一辙的烂。   嗜赌爱玩约炮的夜店咖交往了好几个,蹉跎了美好的岁月十余年,碧芝却连一个真心相待的男朋友都没有交到。   她年龄越大,遇到的桃花越是一朵赛过一朵烂。   曾经娇美艳丽的面庞如今靠着科技的发达勉强维持,紧致的肌肤却做不了大哭大笑的表情,远远看去便有些凹凸不平,懂行的人便知道,她这是在脸上埋了一条条细密的金线对抗时间和地心引力。   《碧芝换男友》这两年已成了一出茶余饭后的热播剧,全港都在热议她又交了哪样鲜嫩的小鲜肉,又会在多久之后被抛弃。   三月前,空窗半年多的温碧芝终于不甘寂寞,成功勾搭上了了……的新晋小生,前年的香港先生,肌肉猛男阿Mark。   这桩劲爆的年下恋情再次成功吸引到了全港的目光——无他,只因这次的恋情,很有两分真爱的意思。   阿Mark虽是选秀出身,家境却不差,十多岁搬去加拿大,大学毕业才返港,做了好几年的银行职员,辞职参加香港先生的比赛,还夺了季军。   他早早签约了……接连在几部年中巨制中打酱油,跟着老戏骨学本事,受宠又受捧,眼看便要成为黄宗泽吴卓羲的接班人,未来一片大好。   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大他十七岁的昔日花瓶温碧芝闹出了绯闻,传得满城风雨。   两人被狗仔拍到热吻画面,索性不再遮掩,手拖手出现在尖沙咀街头贴面热吻,像是在演绎一出为世俗所不容的旷世绝恋。   出事那天,两人在油麻地一家茶餐厅吃过晚饭,凌晨两点多回到位于将军澳的公寓。   尽职尽责的香港狗仔守在楼下,成功地拍到了两人携手归家的画面,还超额完成任务,在暗黄色的窗帘缝隙之中,偷拍到两人交欢时若隐若现的旖旎片段。   狗仔守一整晚,直等着拍第二日一早谁先出门买早餐,好写成一篇有头有尾的八卦故事再收工。   可是他们再也没有守到,昔日女星温碧芝和她的猛男小男友阿走出家门的画面。   第一日两人未曾出街,一辆车里三个狗仔轮流睡觉,警察盯贼一般倒班,盯了一整日没见有人出门。   狗仔打了哈欠不以为意,盒饭吃饭再去叫了M记,在车上又再守了第二日全天。   直到第四天的上午,狗仔才隐隐约约觉出不妥。温碧芝和阿连续三天没有露面,也不曾见过外卖上楼。   就连窗帘也不曾动过,仍保持着第一天晚上那不宽不窄一个小缝,刚巧能瞅到窗边的一点。   狗仔漫不经心地举起望远镜,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暗黄色的窗帘看,却突然之间在微微晃动的窗帘下摆,看到了一长排喷溅状的鲜红色血迹。 第60章 尖沙咀   新界面积广阔地租便宜,九龙生活便利购物方便,港岛交通便利多名胜古迹。   七百万人的方寸之地,詹台想找到方岚,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于登天。   好在她人虽不知道藏在哪里,可她要去的地方却从来都没有变过。詹台想到温碧芝的死,眉头微微蹙起。   詹台背起书包,穿上纯棉的T恤和牛仔短裤,黑色的短发,干净又年轻的面孔,活脱脱就是一个刚入香港懵懂之中的内地赴港大学生。   他也不耽搁,一路地铁坐到将军澳,出地铁站后却显得有些犹豫,沿着九巴的线路在景岭路上的小店挨个看过,在一家透明玻璃窗的小门面前止住脚步,紧紧盯着门上四个红色的大字“中原地产”,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推门进去。   “您好……”他额前碎发遮住眸中神色,脸上却挂着单纯憨实的笑容;“我想问问这附近的房源。”   中介打眼一望,就知道是九月新入学的内地新生,参加高考赴港高校读大学,人生地不熟想要找房子租下住的。   香港的高校宿舍资源紧张,并不能保证新生百分百入住。内地大学生找房子,这整个八月九月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中介很会看人眼色,脸上挂着职业笑容把詹台迎了进去,操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应对有序,边说边用手指着墙上挂着的地图:“……不知你们打算几个人合住?预算几多?”   詹台沉默地看着墙上琳琅满目的照片,每一张照片旁边都写着一行小字,清楚地标明面积大小几居室租金多少。   他指尖微动,装作不经意地指了其中一幅照片说:“就要这个。”   中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角含笑:“先生有眼光,石角路这间单位三房两厅,700呎的大小却只要两万元一月,最是划算不过。”   詹台一愣,漂亮的眼睛睁大,像是全没料到:“这么贵?”   七百万人口的方寸之地,寸土寸金。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很难想象不到70平的小公寓,被分割为三室两厅还有两个洗手间。   租金要两万港币一个月,地段甚至还在相对偏僻的新界。   中介丝毫不见怪,了然点点头,笑着解释:“……同样大小,若是买的话就要千万港币以上…”   仿佛强调了这房子卖价甚高,就能为高昂的租金撑腰似的。   詹台的脸上露出羞赧又尴尬的神色,鼻翼翕翕,半晌才低声道:“……听同学讲,在维景湾畔看到过招租广告,三室两厅的房子,月租最低只要七千元不到……”   中介先是诧异,复又迷惘,思考片刻之后才恍然大悟,半是好笑半是八卦地提高声音:“还真有这么一套……维景湾畔7号楼1109……便宜是真的便宜,但是您也要考虑清楚。”   “这套单位,它是间凶宅。”   “半年之前,才发生过一单轰动全港的凶杀案。影后温碧芝你知道不知道,好出名的,以前拍过很多邵氏戏,演过风流女鬼那位。”   “……警察接到报警上楼,才发现她已经被人谋杀……”中介压低声音,很是有些恶趣味地继续说:“听讲,还是全身赤裸!”   詹台兴趣寥寥地听着,他来之前早已从秦福口中知道许多大众并不知晓的细节,再听那中介说下去就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詹台轻轻抬手,打断了中介的滔滔不绝,斩钉截铁地说:“我就要这间。”   中介还想再劝,詹台却毫不在意地笑笑:“三个男孩子合租,阳气这样足,我们三个都是学物理的,万万不会在意这些。便宜就行。”   学物理,又住在将军澳,十有八九便是港大的才子。   中介闻声知意,也不再劝,拿起电话打给了店长,一连串粤语之后转过头,抱歉地对詹台说:“不好意思,您说的这套维景湾畔的公寓,不巧已于两天前被租了出去。”   要的就是这句话!詹台眸光一亮,整张脸都兴奋起来,不由立刻低下头,怕被中介察觉他脸上的表请。   “不知租客是谁?我还想问下有没有合租的可能……”他作出犹犹豫豫的样子。   中介踟蹰了一下,才说:“租客的信息我没有,只是听说是个年轻的女孩。合租,应该不太可能。”   詹台嘴角翘起又立刻抿紧,低声对中介道谢,转身离开了中介的店铺。   空关了半年多的一套房子,恰好在最近两天被租了出去,还是租给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詹台几乎可以笃定,租这套房子的人就是方岚。   她提前他一个多礼拜出发,却在两天前才租下这套出了事的公寓。   想必这些天来,她一直在为化尸水和碧盏云蜡奔波。詹台心里清楚方岚本事有限,最多只能认个法器名字罢了。她虽然从老白手里借来碧盏云蜡,却需要很多时间和功夫来搞清楚碧盏云蜡到底该如何使用,也需要花精力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搞来化尸水。   哪个,都需要时间。   何况维景湾畔这套凶宅,这两天一直没有新的动静,可见她不曾入住也没有出事,不然每天驻守小区寻找商机的地产中介,肯定第一时间就知道凶宅被出租的消息,不会等他问起才去打听。   詹台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开。他自重庆出发,一路上紧赶慢赶一秒钟都不敢耽搁,总算赶在了方岚出事之前来到这里。   他既然到了,便干脆学了那狗仔的法子,在维景湾畔的楼下守株待兔,只等方岚前来。   詹台预料的不错,那天下午4点多,方岚背着双肩包,一袭白衬衫牛仔裤,干净利落地走进了维景湾畔的电梯。   大楼有门禁,她上楼之后他本想立刻跟上,却被看楼的阿叔警惕地发现了,很是费了番工夫。   等他好容易上到11楼,刚出电梯门口,詹台便暗叫一声不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若隐若无一缕尸臭:高层分明无窗,却有穿堂风自大堂呼啸而过,吹得他额前碎发凌乱。   詹台走到1109的门口,已听到房间之内传来如泣如诉的低吟呜咽,像是濒死之人被割断了喉咙,风箱一样传来呼哧呼哧的低语声。   詹台心中一凛,想到温碧芝死时情状,手下不由加快动作。   门,开了。 第61章 大坑墩   方岚躺在地上,后背传来一阵阵钝痛,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是谁。   她心里一时冷一时暖,酸甜苦辣滋味尝了个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言片语的几句话,就能让他千里迢迢跑了过来。   方岚手里还握着那柄锅,怔怔地放在地上,又想到他既然来了,自己便绝无可能再随心所欲求个了结。   她想到这点,又觉得世间万事不尽如人意,心里存了怨气,冷笑两声直起身,毫不示弱先发制人:“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詹台?”   詹台怒意却比她还要再盛。   他扭开灯,白光洒下室内通明,进门右手边就是小厨房,白色的吧台桌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碧碗,格外扎眼,边上放了一个空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子。   詹台通体生凉,这才知道事态紧急到何种地步,若是他没有一回来就去办通行证行程耽搁了一两天,若是他在秦福那里没有套到有用的信息所以晚了半天,若是刚才在楼下的时候再被看门的阿叔多盘问十几分钟,现在的方岚,又会是什么情状?!   他不敢想。   深深的后怕之后,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怒火。   詹台气得胸口起伏,眼睛都在冒火,恶狠狠地盯着她:“到你不找死为止!”   方岚被“找死”两个字戳中的心事,不由有些心虚,垂下眼睛不看他,嘴里却还在逞强分辩:“……只是找了个便宜房子……”   詹台伸手抚着眉心,只觉得她嗡嗡嗡地吵得他头疼,却没有一句真话说出来,干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再听她说话,凑到她身后扳她的肩膀。   “话这么多,可见是没摔着哪里?”他按了按,看她没有呼痛,神色一松,挑眉问她。   方岚倒会顺杆子爬,听他问出这么一句,立刻哎呦一声捂住后腰,口中呼痛,动作却丝毫不减利落,两步走到白色的吧台前,若无其事地将眘瓷小碗中的透明液体倒回旁边的矿泉水瓶子。   一边收拾,一边转过头看着詹台,她白皙的一张小脸抽在一起,满面疼痛难忍,连眼圈都憋红了:“还不是怪你,估计是摔到我的后腰了,现在疼得很。我们快收拾了东西,去急诊看看吧。”   装,你接着装。詹台见她这样反倒不生气了,抱起手臂看猴子一样。   她上次这样演戏还是两人初遇的那几天,现在竟然又作出柔顺乖巧的样子,还借坡下驴使苦肉计,演技之高超真的是半点都没疏忽。   她想演,他陪着她演。   詹台趁她不注意,一把接过放在白色吧台上的矿泉水瓶,漫不经心地说:“腰疼吗?要不要喝点水,压压惊?”   他端起水瓶子就往她唇边凑,语气轻佻暗暗隐藏着愤怒:“来,喝一口。”   瓶子刚刚凑到方岚的鼻尖,她便一阵反胃,迅速地躲开。   詹台还在怒火中,也不愿放过她,举起瓶子就想往她头上倒:“不想喝?不想喝那就倒了吧,天气这么热,你也清爽一下。”   臭烘烘的瓶口顶在她发顶。   这就过分了,方岚大怒,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   “当我是什么?嗯?”他低下头,定定看着她,“碧盏云蜡摆在那里我都认不出来,我还在不在江湖上混了?”   “这么一瓶子的化尸水,你人生地不熟,从哪里搞来的?说话。”詹台淡淡地说,黑黝黝的眼珠隐藏了五味陈杂的情绪,“还好意思说我摔痛了你,还好意思说你腰疼。”   “我要是再晚来个几分钟,你就横腰被人劈开了好吗?忘了温碧芝是怎么死的了吗?怎么这就不怕腰疼了?”   方岚不答话,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碧盏云蜡和化尸水放在随身的背包里,念头一转,从鼻子哼了一声:“是不是老白出卖我?”   詹台动作一顿,却挺满意老白被她误会的现状,也哼了一声说:“你知道就好。”   她心中暗骂老白靠不住,但看他在气头上的样子,也不敢上手与他硬抢。   詹台难得见她吃瘪,怒气多少散了点,却还是板着张脸,把包背在身后就往门外走。   方岚赶紧跟了上去。法器被他拿在手中,此刻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陪着笑脸跟在詹台身后:“去哪里?”   詹台呵了一声,语带讽刺:“你去哪里都不告诉我,怎么我去哪里,你倒这么厚脸皮问出口?”   方岚一噎,半晌才小声怼他:“……还不是你拿了我的碧盏云蜡,我才要跟着你……”   詹台又被她撩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气,两人刚刚走进电梯,他收回替方岚挡着电梯门的手,顺势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   手上收着力气怕她痛,心里越发被憋出了怒意。   “碧盏云蜡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温碧芝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詹台冷冷问。   方岚睫毛轻颤,说:“知道。”   她全都知道,还这样大胆。   詹台紧紧盯着她倔强的小脸,长叹一口气。   “你熬过骨头汤吗?”詹台轻轻开口,像在自言自语一样:“上好的棒骨腔骨,放在炖锅里面,加上花椒、大葱和生姜,文火慢炖整整一晚上,拂去白色的泡沫。”   “第二日一早,你兴致勃勃揭开锅盖,却发现预料中的奶白色大骨汤,却变成了一锅翻滚着碧绿色浮沫的浓汤,就连锅中的猪骨,都已经变成深浅不一的绿色,两端发黑。”   詹台转过头,问方岚:“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岚隐隐约约猜到与碧盏云蜡有关,皱着眉头不答。   詹台笑了笑,继续说:“刚刚断奶的小猪,腿脚还站不直,就将它关在极窄的饲笼中,一根长长的塑料管插进喉咙深处,日夜不息将饲料灌喂进去,填鸭一般。”   “六月龄的小猪,却能被喂出近两百斤重,满身肥膘,骨头却绵软无力。”   “生长过速,骨化不足,熬成骨汤便会浮起绿色的泡沫,连炖煮其中的猪骨也会黑化变绿。”   詹台声音低下去,转过脸来看着方岚:“这是猪骨……若是换成人骨呢,想没想过会怎样?”   “所谓碧盏,就是婴骨。”   “人骨来的。”詹台淡淡说。   方岚眉心一跳,手指不由自主攥紧。那个绿色的小碗有古怪,她是一早就知道的,也猜到这么邪性的东西来头必定不简单,加上材质特殊,半透不透的色泽,触手温润又非蜜蜡又非塑料,她隐隐约约就猜到十有八九会是人骨。   可她没想到这是小婴儿的骨头,而碧盏上那晶莹剔透的碧色,竟然是炼化过后呈现出来的骨色。   “那云蜡呢?”方岚心下生寒,再不敢小觑,低声问道。   “婴儿最喜欢什么?”詹台循循善诱。   “妈妈?”方岚猜测。   “接近了,再想想。刚刚出生的婴儿,嗷嗷待哺,饥肠辘辘……”詹台说。   方岚灵光一现:“乳汁!”   不错,莲花样子的云蜡并非真的蜡烛,而是母乳凝结后制成一块乳皂,雕刻成莲花的样子。   詹台摇头,轻轻叹气:“孕期的时候便收集乳汁……再让她在生产之后惨死,因而心生执念,至死都在惦记新生的孩子。   “碧盏承载着婴儿的本能,云蜡寄托着母体的执念。以化尸水作引,点燃云蜡,乳香满室。”   “你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情吗?刚出生的婴儿趴伏在母亲赤裸的胸膛上,努力地吮吸。刚刚成功生产的母亲,汗湿的头发和精疲力竭的身体,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受尽折磨早夭的婴儿和经历生产之苦却暴毙的母亲,在满室混合了乳香和尸水的幻景中重逢。圆满到了极点,却偏偏只是一场残忍的幻觉。”   “越圆满的幻觉破灭,就会营造越撕心裂肺的怨恨。”詹台说。   “有怨恨,就会去泄愤。可偏偏,碧盏云蜡既非刀刃杀人无形,又非响铃能引来怨灵,一盏蜡烛,如何能够将怨毒排解?”   “你不要忘记……蜡烛,代表时间。”詹台轻轻说。   电梯恰在此时开了门。方岚沉浸在詹台的描述之中,被叮的一声开门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跟着詹台一起往外走。   她向老白求助的时候,并不知道碧盏云蜡是这样的来头。   这些年来,她唯一还有联系的故人只剩下阿玲,阿玲也一直在替她留意各地的离奇失踪案件。   所以前两天听说香港这件案子的时候,方岚十分激动。她原本只是打算抽丝剥茧慢慢查,可是通行证签注一年只得两次,香港消费高,她手头拮据也支撑不了几次的往返和多日的停留。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   恰在这个时候,方岚夜晚无事刷朋友圈,刚巧刷到了老白大张旗鼓地炫耀自己收到了碧盏云蜡,直接提高了自己圈内的逼格,还可借道友一观云云。   还大方地配上了碧盏云蜡的九宫格照片。   她忍俊不禁,却不由仔细回忆起碧盏云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能集怨气,还能复刻死亡,像从时间的长河里抽取一段小视频一样,将死亡的场景重现。   碧盏云蜡不杀人,它却能把你带回被杀的场景中去,仿佛时间回到了生命逝去而怨气存留的那一刻静止。   化尸水中沉浮的怨毒如利刃一般,绞杀身处其中的所有生命。   在温碧芝的房间里点燃碧盏云蜡,被杀当晚的温碧芝就会出现,像演电影一般告诉你,她是怎么被杀的。   可她满心的怨毒悲愤无可排解,对生的渴望转化为对死的支配。   生人和厉鬼,不过就是这点区别。   温碧芝不仅仅要告诉你,她还要杀了你。   她是怎么死的,她就要怎么杀死你。   方岚和詹台沿着至善街慢慢往前,不由走到了西贡的海边。   咸腥的海风还带着热烫的温度扑面而来,方岚才终于感觉到方才冷得像冰一样的指尖渐渐回温,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有了浅浅的血色。   “好些了吗?”詹台不耐烦的声音下隐隐流淌一丝担忧,“现在才知道怕?点云蜡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方岚笑:“我不是怕……”   詹台打断她:“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怕开膛破肚的死。”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温碧芝出事当天晚上是怎么死的?”詹台扭过头,沉声问她。   方岚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不是被刀砍死的吗?报纸上写得很淸楚,第一刀就斩破了颈部大动脉,血迹飞溅一米多高,喷到了床边的窗帘下方。”   “刀刀毙命,刀刀见骨。温碧芝当场暴毙,再也没有了气息,直到三天以后蹲守的狗仔发觉窗帘上的血迹报警。”   詹台却黑了脸,不甚满意的样子:“能落到报纸上的信息已经很有限,为防止模仿案犯的出现,很多时候都隐藏了一些作案的关键信息。你连化尸水都找到了,就没有找道上的人多问两句吗?”   方岚还真的没有问。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温碧芝那个小她十七岁的男友阿身上,并没有用心去查温碧芝死的情状。   詹台细细看她,没有错过她脸上每一丝微妙的表情,立刻明白关键之处。   和他猜测的其实也一样。   “我知道,你并不关心碧芝是怎么死的。你关心的,是阿Mark到底是如何失踪的。”詹台轻轻叹口气,胸口却好像被一团空气堵住,又闷又痛。   狗仔自碧芝和阿Mark返回住所那天晚上一直驻守,整整守了三天,直到事发都没有拍到过阿Mark出门的照片。”   “他们发现窗帘上的血迹立刻报警,警察推开门之后,在卧室的大床上找到了温碧芝全裸的尸体。”   “总共三刀,第一刀横砍在脖子上,砍断了颈部大动脉,一刀毙命。”   “第二刀自两乳之间划向肚脐,刀刃入肉,将温碧芝保养得当的身体一剖为二,是真真正正替她开膛破肚了。”   “第三刀却是在足心,刀尖如落笔,画出一片小小的白云。”   而房间里面,有且只有碧芝的尸体。   小男友阿Mark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第62章 铜锣湾   若论敬业,世上再没有谁比得过香港狗仔尽职尽责。   整整三天,72小时,将所有画面记录完全。   温碧芝和同居三月的小男友阿Mark携手归家,三日之后警察破门而入,只在卧室的大床上发现了温碧芝惨死的尸体。   阿Mark不知所踪,不曾出现在任何一个摄像机的镜头中,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了踪迹。   方岚目光暗沉,紧紧盯着往复翻滚拍打堤岸的浪花,神色十分凝重:“你说得对,我用碧盏云蜡窥看温碧芝当晚出事情状,的确是为了知晓阿Mark究竟怎样失踪。”   詹台站在她身边,双手紧紧握住栏杆,叹道:“那也不能不要命啊。你人在其中,也根本控制不了法器。在看清楚阿Mark到底是怎么失踪之前,很有可能就已经像温碧芝一样开膛破肚了。”   “类似的案子,我经手的也很多。”詹台呼吸一滞,看着方岚慢慢蹲下,全身脱力一样把头埋在臂弯里,缩成小小的一团,看得他心中酸软难耐,很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发心。   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得想一想啊,两个人回房间,只有一具尸体,又从来都没有旁人进出。凶手若不是妖魔鬼怪,那便只剩阿Mark一个嫌疑人。”   方岚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声音闷闷的:“所以,为什么不能是妖魔鬼怪?”   詹台知道她心里的难关难过,伸手抚上她的肩头,指尖下一片温凉滑腻的触感。   “你知道哪个妖魔鬼怪杀人,是用刀开膛破肚?”他说,“这世上灵异的故事哪有那么多?大部分都是平常事被不平常的眼光看待。”   “阿Mark不是失踪案的受害人,而是凶杀案的嫌疑人。”詹台就算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总有个八九成。   方岚一直存着多多少少为阿Mark开脱的心思,还不是因为她自己也曾被置于类似的情境?   酒店,失踪案,和消失的未婚夫。   像穿针引线一样将迷雾中的一点点星光串起。   詹台干脆直接挑明:“和你的情况不一样。无论陆幼卿是什么情况,你都全须全尾没有出事。可是温碧芝死状甚惨,两人年龄差距这么大,按常理推断,也是阿Mark的嫌疑最大。”   畏罪潜逃,和寻找失踪的受害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落脚点。   方岚抬起头,目光澄明清亮:“所以,我才想用碧盏云蜡。”   她不是不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放手一搏。   可是除了这个,又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还有我,让我来帮你。”他也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带着丝毫不再遮掩的关情。   可能他被闷热的海风吹晕了头,胸口闷痛,只想不顾一切发泄出来。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拿下,又落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他的心意从来未曾说出口,可是在这样一个时间,他这样一个动作,已经将一切的一切都讲了个明白。   方岚却异常平静,平静如波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   也许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和他无底线的包容和容忍之中,她早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他的动心。   也或者,她一次比一次更生硬的拒绝与逃避,就是为了避免心迹被剖明这一天。   “你不该喜欢我。”她心如止水,没有半点波澜。   他没想到她会说破,先是羞赧,再很坦然,双手一摊。   已经这样了,再去计较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你没听过吗?温柔乡是英雄冢。”詹台笑得一身轻松,“我是英雄啊。”   方岚眉头一蹙,眼神带了责怪飘了过来:“我都这么努力不温柔了,你喜欢我哪点?”   “我颜狗啊。”他笑着打趣,笑意却未达眼底。喧嚣热闹的夏夜街头,他却像身处寒窑遍体生凉。   方岚轻轻叹气。   一条不归路,何苦两人走。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她一抬头,就看到他神情恳切,带了难以察觉的哀求。   “阿岚,让我帮你。我什么都不求,只要你以碧盏云蜡为酬,好不好?”   他嘴唇抿起,还有一句话未曾说出口:“让我帮你,让你这条路没这么难走。”   这样才不会但凡有机会,都惦记着寻死来解脱。   夜色渐深,两人在路边的老店各自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呑面。   “你这两天都住在哪里?”詹台知道她出门行李一贯不多,扫了一眼她随身的登山包,估摸着所有的行装都在这里。   方岚轻咳一声。宝康路往前有个小小的星光游乐场,凌晨一时之后不会有人。   她合衣躺在滑梯上,靠着温凉的塑料梯面渡过并不漫长的夜。   “这样省钱。”方岚无所谓,“我身上的钱都折在温碧芝这间公寓的租金上。今晚原本打算去睡的,不住白不住。”   “你呢?敢住吗?”她扬起眉毛,挑衅般看着他。   詹台失笑,吃完面便走得比她还要快些,率先进了电梯。   房间内还与他们离开时一样,詹台上前一步拉开窗帘,维港慑人的夜景映入眼帘,让他看得挪不开眼。   身后传来水声,是方岚在浴室冲凉。   他转身从卧室的床上抱下一床被子,平铺在客厅的地板上,铺成小小一张床。   方岚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詹台不但铺好了自己睡的床,还在吧台上摆好了铜金盆,在旁边放了一小袋糯米。   詹台听到开门的声音,回过头来对着方岚笑笑:“快来。”   方岚头发还半湿着,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布置,问:“有用吗?”   詹台唔了一声,说:“总得试试,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说完,他右手自袋中捏出一小撮糯米,左手捏诀,凝神静气,糯米纷纷扬扬自他掌中落下,慢慢在铜金盆中积成一座糯米小山。   一根阴沉木筷自上而下插了进来,黄纸符上泛起火光,在筷尖上环绕一圈,符灰四散开来缓缓落在白色的糯米山上。   白底黑灰,格外突兀。   詹台闭上了眼睛,薄唇轻启口中念念有词。   方岚的视线从糯米山上挪开,又落在了詹台的身上。   她从明白他的心意之后,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他。   他的皮肤白皙,闭上眼睛的时候还显得有些过于清秀。可方岚知道,他的眼睛却格外有神,并不算大,却有着完美的弧度和水润的眼珠,目不转睛看着别人的时候,就会显得格外值得信任。   詹台的睫毛又长又浓,像把小扇子一样。眉毛修长,在眉峰那里轻轻扬起,又让他的整张脸显得很有精神。   他长得确实好看,性格也很活泼,嘴甜心软,还有侠义心肠。   他才十九岁,本应该读大学的年纪,却已经在江湖里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骗。   如果詹台读大学,应该会是最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不知要夺去多少女孩子的心。   像幼卿一样,她的幼卿。   方岚第一次遇见幼卿,是在陆叔叔的家里。   她和幼卿同岁,都在读小学二年级。   她童年不幸,摊上了懦弱无能的母亲和绝情绝义的父亲。母亲还在孕中,父亲就已经出轨有了小三。她不到两岁的一个晚上,睡梦中被父母的怒骂嘶吼声吵醒。   绝望的母亲抱着惊恐哭泣的她,眼睁睁看着暴怒中的父亲摔门而去。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在附中的初中当语文老师,陆叔叔在高中部教英语,还兼班主任。   两个人在不同的校区,彼此之间也不过知道个姓名,点头之交罢了。   一直没什么交集。   直到她六岁那年,陆叔叔的妻子,幼卿的妈妈,因病去世。   幼卿和她不同,人生的前六年一直生活在温暖疼宠的家庭氛围中,即使是他妈妈在乳腺癌的晚期已经形销骨立,却还能保持乐观坚强的心态,给儿子和丈夫留下数十封厚厚的信件。   后来的很多年,她和他都在每年他生日那天一起拆母亲留下的信,感受一个伟大的女人临终前的哀思和不舍。   在截然不同氛围中成长,幼卿受父母庇护,性情格外宽厚,她却要早早支应家庭,护住胆小懦弱的母亲,性格敏感,很有几分见不得沙子的尖锐。   八岁那年,她的妈妈和他的爸爸决定重组家庭,幼卿接受他们四口的新“家庭”,却比她要快上许多。   要是时间能够重来就好了。方岚静静地想。   要是能够重来,她一定一分一秒都不和他分开。   可实际上,他们也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天的时间。   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高考之前,他拿着她的志愿照抄了一遍,高出录取线四十多分,跟她读了同一所大学。   别人都夸她好看,她却觉得自己不及他美好的万分之一。   那些暗恋的心情像是野蛮生长的杂草,不经意间将一颗柔软的心层层裹挟。   感情像是个阀门,被撩动了心又哪里能轻易收的回来?   暗恋就是自虐,虐身又虐心。   她想了又想,还是挺起胸膛。她姓方,他姓陆,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   青梅竹马的陪伴,相依为命的依赖,还有什么比得过这样的情分?   何况,她长得还算不赖!   男生不都喜欢漂亮姑娘?   她想着想着,又对自己多了分自信,打电话把他从宿舍里叫下来,在四宿舍昏黄的路灯下,对他表了白。   “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不是亲人的喜欢。”她面上坦然,手指却缩在衣袖里,狠狠地绞在一起。   他却像是十分愕然,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半晌才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她难过了很多天,也一连避开了他许多天。   等幼卿好不容易再堵到她的时候,就看见她瘦了好大一圈,入学前买给她的连衣裙,现在宽宽大大地罩在她的身上。   他叹一口气,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说:“你也太倔了。”   自此,人生美满岁月静好。   方岚觉得自己曾经受过的那些苦,上天都以陆幼卿这个人,补偿给了她。   詹台长长出了一口气,皱眉想了片刻,转过脸才发现方岚怔怔地看着他发呆。   “怎么了?我太帅了是不是?看傻了?”他嘴角勾起,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方岚回过神来,避开他的手,问:“怎样?有效果吗?”   效果说有,也说不上,说没有,多少倒还沾一点边。   詹台沉吟片刻,问方岚:“你的化尸水是在哪里找的?”   方岚一愣,说:“红磡宝灵街土地庙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接连几家店铺都卖些香烛纸马。碧盏云蜡一拿出来,人家就明码标价,半点也不难。”   也是,香港北接两广,南连东南亚,市场广阔来源分明,不比内地限制诸多。   市场过了明路,就有供给有需求,有平衡也有价格。   她买这一瓶化尸水,还真的称不上难。   方岚疑惑,问他:“怎么?这还有关系?”   詹台唔了一声,却没有正面答她。   有没有关系,他也不知道。   方岚不依不饶:“你问米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詹台叹口气,说:“每年盛夏七月半,阎王施恩大开鬼门关,无数孤魂野鬼在阳世游荡。”   “正是应了那句,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家家户户置办下冥衣纸镪带去十字街头,去找乌衣白发的神婆念念有词地焚化。有些人贪得无厌,还要拿了旁人的八字来作鬼。神婆脱下脚上脏污恶心的黑布鞋,将那八字藏在黄纸小人中,口中污言秽语一连串骂出来,手里还要不停地拿鞋底拍打黄纸小人,替雇她作法的主家出气。”   “备祭品,搭高台,唱彩戏,抢孤品,热热辣辣哄闹整晚不停,朝早起身,还要继续再派平安。”   “是为盂兰节。”   “铜锣湾地铁站E出口,沿记利佐治街一路行至高士威道,便可看到高约十米的盂兰节正坛,端中立在维多利亚公园中间。”   方岚听他这一连串路名报得娴熟,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詹台眸光晦暗不明,神色阴阳难辨,土生土长的西北汉子,脱口而出竟是纯正的粤语:“阿Mark话卑我知嘅。”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阿Mark告诉我的。 第63章 摆花街   方岚大骇,一时竟分不清楚面前这人究竟是谁,连连后退几步。   她脸上疑虑重重,明显带了防备,右手不禁就往吧台上放着的那袋糯米摸去。   詹台立刻黑了脸,一把把她揪过来,怒道:“干嘛?以为我被鬼上身?想拿糯米丢我?”   方岚见他一切如常,略松口气,打开他攥着她胳膊的手:“怎么回事?你问米问到的却不是温碧芝,而是阿Mark? ”   她顿了顿,又有些恍然:“阿Mark也死了?”   问米问到的,只能是死人。   她心里知道的门儿清,找寻幼卿的时候,才一直以来不敢也不愿尝试。   她打开他的手的时候用了点力,此时詹台挨她一掌的手背有一点点辣辣地疼。   詹台轻轻摩挲了下,心里却有种异样的酸胀,不由暗骂自己抖M,越是被她简单粗暴地对待,越是有种两人已经亲密无间的错觉。   他想到这里,就有一点意兴阑珊,说话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嗯,阿Mark也死了。”   问米就像是四位数的算术题,道理谁都懂,上手也会做,但要做得又快又准又好,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他业精于勤荒于嬉,这段时间心思都在方岚身上,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上手,刚才作法的时候就多少有点心虚。   奔着温碧芝去的,黄纸符里生辰八字也写的是她,可最终开口的却是阿Mark,低沉的声音抑扬顿挫,他听了半天,才明白是在讲香港每年七月十四的盂兰胜会。   盂兰节是潮人传统,很多三四十岁的香港人都有过类似的幼时记忆。盛夏七月半的傍晚,牵着阿妈的手,到摆花街边,到鹅颈桥底,找那些上了年纪坐在街边的老阿婆。   阿婆面前摆一个黑漆漆的铁皮箱子,里面摆上一层层元宝纸钱糯米绿豆,点上烛火。沟壑纵横的脸像是隐藏着深深的怨恨,用手里擦了香灰的鞋底拼命砸面前黄纸符剪成的小人,口中怨毒地叫骂,越大声越招前来的帮衬的顾客满意。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冇定透;打你个小人手,等你有钱唔识收;打你个小人脚,等你成世没鞋着……”   画面是那样真实,又是那样的古朴。   詹台仿佛透过阿Mark的眼睛,窥到了他童年夏夜的某一个瞬间。   詹台垂下眼睛,想了想,回头对方岚说:“死者为大,既然他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不如明天我们还是去看看?”   铜锣湾地铁站E出口,沿记利佐治街一路向前行至高士威道,便可以看到维多利亚公园门口的女皇铜像。   方岚倏地笑了一声,又摇了头,对詹台说:“每个城市都有些恶俗的鬼故事,一贯讲究风水的香港更加不能免俗。汇丰银行大楼楼顶放了数座铜炮,正对中银大厦,就是为了避它尖刃煞气锋芒。”   “维多利亚公园也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本港十大鬼故事之一,你想不想听?”她神色轻松,想来是觉得这个故事荒璆至极。   詹台眉头不易察觉的一动,歪过头来倒显得很有兴趣,冲她点点头。   “听讲,篮球场旁边的男厕所,里面的镜子用的是铜镜,因为任何玻璃镜贴上去,都会因为阴气太重而裂开。”方岚低声说。   詹台噗嗤一笑,强忍住心里的鄙夷。阴气太重碎玻璃?拜托,阴气又不是锤子。   他不想打击方岚的积极性,便装成很好奇的样子:“然后呢?”   “阴气太重,是因为这一面墙上的镜子,曾经目睹了一桩全港知名的奸杀案。十五岁的中学生放学归家,却被中年大叔拖入这间厕所奸杀。因年代久远不曾留下物证,所以警方即便拘留了案犯,他却咬死也不认罪。”   “警方无计可施,便将案犯带进这间厕所,哪知墙上的镜子一看到他的脸,竟然像放默片一样将案发当晚的情形重现。案犯见上天显灵,鬼魂亲自来报怨,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认下了自己禽兽不如的罪行,最终遭受了法律的惩罚。”   “这件事后,这面曾助冤情得解的镜子就被装成了铜镜。”方岚笑笑,指了指前方的篮球场,说:“就在那里。”   詹台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倒真的看到了喷水池后篮球场边,一座灰白色的小房子,顶端白色的一个小尖,上面画着朱红色的男女指示牌。   和其他香港的公共设施一样,小而干净,小而规整。   詹台长眉轻轻一挑,轻笑道:“我进去看看?”   方岚咦了一声:“编得这么荒谬,你也信这个?”   詹台笑了,没答话,心里却琢磨这样流传甚广的鬼故事,能切实讲到地名的,大多数很多年前多少有些说不清楚的渊源。   倒不是说真的有这面像录像机一样的铜镜,能够帮助警察探查冤案。   而是这样的传言,可以以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来掩盖真正的事实真相。   比如这镜子,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又带了因果相报的正义,既可以分弱些旁人对这案子里其他细节和逻辑的关注,又可以保护这面镜子,若是真有些去不掉的妖孽必须得由黄铜镇压,那这个镜子破案的小故事便可完美解释,为何这面镜子需要用黄铜而制。   避开不必要的猜想和恐慌。   他走进了篮球场边的男厕所,进门竟还是一座小小的白拱门,连厕所都设计得十分精巧。   洗手台上三面镜子,正对着四方白墙。镜面虽小,设计却好,能照进人全身,是面连身镜。   卫生间不大却很干净,在巨大的法国梧桐的遮挡下,显得有些阴暗。白色的小便池需要上两级台阶,旁边是两扇朱红色的门,半开半掩遮蔽着。一面小小的窗户被多条栅栏围起,中间露出小小一块方,斑驳的树影从窗户中漏下,在黑白马赛克的地板上显得有些光怪陆离。   空调很冷,詹台不想久待,便懒洋洋的抬手摸了摸面前正对的那一面镜子。   不锈钢的,和黄铜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哪有什么铜镜?哪有什么阴气?   不过又是酒足饭饱的时候流传在校园聚会的脑洞故事罢了。   詹台转身向外走。   却突然听到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滴答。   像是水龙头没有拧紧。   他回过头,倒退两步走到洗手台前。两个水龙头都是自动出水,清晨的篮球场人并不多,男厕久没有人用过,洗手台和水龙头上空空如也,没有半点水渍。   詹台心里浮上了一层异样的感觉。   他的视线挪向身后那两扇半遮半掩的朱红色厕所门,身子顿了一下,就朝马桶的方向走去。   洗手池距离卫生间,还须上两级台阶。   半遮掩的门罢了,门很重,不过一推就开。第一扇门没有半点阻碍,吱呀一声便大开,略有些泛旧的马桶盖子合上,地面干净,也没有水渍。   不知为何,墙上的窗户像有一阵清凉的风钻了进来,朱红色的门被风吹动,砰地一声巨响之后紧紧合上。   詹台一愣,再从隔间走了出来,去推第二扇门。   却推不开。   也不是完全锁死似的推不开,而是像有人就躲在门对面,玩笑一般与他对抗。他推门的力气用得大些,对方便也大力一点,将门紧紧怼了回来。   他如果松开手,对方便也松开力气,还露出小小一截门缝,透出些许亮光。   詹台也不生气,他在江湖上走得多了,防身的法器总是随身带着,现在也不大动作,只悄悄探手进裤兜,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撮绿豆来。   绿豆唰地一下砸在朱红色的门板上,又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阵跳跃的轻响。   声音像有节奏一样好听,而门内与他对抗的那人,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松开了手底下的力气。   詹台推开门。   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詹台还是大吃一惊。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柔顺地坐在泛黄的马桶上。   她看起来很年轻,圆圆的杏眼,眉毛高挑,下巴像剥了皮的菱角,露出小小白白的一个尖,一头打理得很完美的褐色短发,小巧的耳垂上缀着极为圆润的珍珠耳钉。   非常漂亮。也别有风情。   可詹台知道,她绝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年轻了。   她虽然笑着,可是表情却十分僵硬,牵线木偶一样皮笑肉不笑。   她虽然瘦削,但是颈边的细纹和垂下的肩膀,都无不昭示着她已经不再年轻娇艳。   还有,她的皮肤虽然依然紧致光滑,可是脸颊两侧凹凸不平的曲线,都让人联想到那些金线入脸提拉肌肉的传言。   美人迟暮,仍风情万种。   这样的女人,他只认得一个。   温碧芝。   詹台皱着眉头,问:“温碧芝,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甫一出口,詹台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青天白日,艳阳高照,市民游人众多的维多利亚公园里,怎会出现一个半年多前已经被剖肠破肚而死的女人!   温碧芝是鬼?   詹台下意识就想从伸手抽出桃木短剑,却鬼使神差停了下来。   不,不像。不是鬼。   他詹台再落魄再被蒙蔽,都还不至于分不清人和鬼。   她不是鬼,那就只有一个结论。   他不是人。 第64章 深水埗   詹台想到这里,方才还混混沌沌的头脑却逐渐清明起来。   天光大明,他青天白日里见一个死人,违背纲常伦理。   可若说她不是鬼,难不成他不是人?   詹台双手握拳,紧紧攥起,再将前情后事细细思索一番,心里渐渐有了眉目,干脆咬紧牙关问温碧芝:“我们到底在哪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绝不是维多利亚公园旁边普普通通一间男厕所。   如果他和温碧芝都没有出问题,那么就是两人相遇的地方出了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到的这里?   最大的可能,还是问米的时候出了岔子。   也许是因为碧盏云蜡被他背在身上,还有什么说不清楚道不明的能力他没有考虑清楚的?   所以在问米的时候才会产生幻觉,他和眼前这位温碧芝,都被困在虚无幻境中?   自从遇到阿Mark之后,他和方岚之间的那些对话,今天早上的维多利亚公园,和这一番有关球场和镜子的鬼故事,都是他脑海中的幻觉?又或者都是碧盏云蜡营造出来的幻觉?   詹台轻轻舒一口气,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岔子到底出在哪里,自己怎么才能破开这个局。   也不知道方岚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有没有想办法来营救他。   他低头看了眼端坐在马桶上的温碧芝,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詹台以为温碧芝会笑着抬头回答,说这个问题好生奇怪,我明明是在自己家中云云。   毕竟问米若是出了岔子,他此时人应当好端端地站在温碧芝出事的公寓中。   可是没有,她微笑着抬头看他,目光却像是穿透他的身体,落在远处的某一点上。   像是看不见他。   詹台心中疑惑骤起,轻轻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温碧芝眼波平静,不见丝毫波澜。   詹台沿着背脊生出一股寒气。问米即是阴阳对话,讲究的就是灵光一现的时刻捕捉到的蛛丝马迹。   她看不见他听不到他,他要怎么和她对话?   詹台静下心来,细细打量温碧芝。   朱红色的木门沉手又厚重,有些与众不同。她半张脸隐在红色的门后,笑得很是甜美,脸上神采奕奕,隐隐流露出期盼中的欢喜。   虽然一语未发,詹台便直觉到她在等人。   可她在等谁呢?是在等阿Mark吗?詹台皱起眉头沉吟,只觉得时间流逝异常缓慢,仿佛岁月在此间凝滞不前。   詹台等了片刻,依旧不见温碧芝动作,沉下心来松开木门,转身下了两步台阶,朝洗手池的方向走去。   人还没走到洗手池前,就听见滴答一声极突兀的水滴声,从温碧芝坐着的方向传来。   詹台不愿再被幻觉左右,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面前就是男厕那扇小巧精致的白拱门,詹台冷汗潺潺,却还是硬下心肠,猛地将手握在门摆手上。   水声仍在继续,其余一切如常。   詹台咬紧牙关,手上加力,一把将大门打了开来!   饶是詹台少年成名见多识广,都没能忍得住溢出口中的一声惊呼。   大门打开之后,面前竟是与他身在之地一模一样的另外一间男厕所!   白色的小便池,两扇朱红色的门,一面小小的窗户被多条栅栏围起,黑白马赛克的地板,甚至是透过窗户落在地上的斑驳树影!   他心中发寒,双手打着颤,用力将面前的白色拱门猛地掼上,砰地一声巨响,却不能抚平心里的恐惧。   詹台苦笑一声,这是什么恶俗的无限循环戏码?他想到了传说中的那面镜子,想到光怪陆离的镜子迷宫,两面正对的墙上挂两块一模一样的镜子,人在其中便宛如能看见往复循环的自己。   他现在可不是就像这个样子?一巨大的几不可察的镜子放在了男厕的门前,挡住了他唯一的出路,他打开门,看到的却只能是镜子中反射出来的另一个洗手间。   这面镜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他明明是问米的时候出了岔子,却会被困在这个男厕所的幻觉中。阿Mark和温碧芝不断让他来到这里,不断让他看到这些场景,到底是为了什么?   詹台舌尖发疼,原是自己惊呼的那一声不小心咬破了舌头,此时口中能尝到丝丝蔓延的血腥锈气,人却镇定了些,伸出手来把刚才紧紧合上的那扇白色小门又拉了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前一迈,竟出了这间厕所,进到了面前那间一模一样中的去。   能进去,就说明并不是有镜子挡在出口。詹台此时也不去想到底为何会有两间一模一样的洗手间,只静静站在里面四处打量。   一切都和对面一模一样。他看了片刻,没有看到任何异常,便又转身想回刚才那间房中去。   走到门口,心里却咯噔一声。   他没有听到刚才那个厕所中不停歇的滴答水声。   电光火石间,詹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倏地转过头来,大步迈开往这间厕所的朱红门前走,又将朱红门一把拉开。   果不其然,温碧芝端端正正坐在其中。   大大的杏眼怒目圆睁,高挑的眉毛沾染了血渍,褐色的短发凌乱,小巧圆润的耳垂皮开肉绽,两枚光泽亮目的珍珠耳钉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轻轻摇晃,剥了皮的菱角一样小巧的下巴有一块深可见骨的伤痕,自喉头一路朝下直至肚脐,深可见骨,甚至可以看见翻开皮肉里黄色的脂肪。   这次,面前的温碧芝,毫无疑问的是鬼。   两间相对的房间,其实只是同一间房,在不同的时间!一间她活着,一间她死了!   詹台骤然兴奋起来,只觉得自己离案情的真相已经非常接近。幻境之中,阿Mark也许借用了方岚的口,告诉他了一个有关镜子的鬼故事:   在那故事之中,破裂的玻璃镜子仿佛一台摄录机,将案情经过清清楚楚拍摄了下来。   他现在是不是也遇到了冤情难解的温碧芝利用一面镜子,将整件案情重现?   疑点重重,眼前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詹台关上朱红门,将温碧芝枉死的尸体挡在门中,又走回了对面的那间房中。   风姿绰约的熟女温碧芝仍好端端地坐在厕所的隔间里,巧笑嫣然,像在等着一个人。   詹台静静站在水池边,一言不发。她既然在等人,他便干脆将计就计,看看她等到的究竟是谁。   滴答滴答水声又起,像有未干的水迹顺着头发滴落在地。   詹台略略一个晃神,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阿Mark无声无息站在温碧芝的面前。   对视的温碧芝和阿Mark果然未曾察觉詹台的存在,两个人像是在商量着什么,神色都很凝重。   温碧芝显得比阿Mark还要激烈一些,脸上露出烦躁不安的神色,竟是伸出手将阿一把推开。   詹台一惊,连忙上前两步靠近了些,心里多少怀疑便是这些小争执,让阿Mark错手杀死了温碧芝。可是下一秒故事的发展却十分出乎他的预料,阿Mark丝毫不见愤怒或者不耐烦,一把将发怒中的温碧芝揽入怀中,温碧芝不依不饶地伸手打他,甚至还在他脖子上挠出一道长长的红痕,阿Mark却半点不耐烦都不曾有,半跪下身子趴伏在她胸口,脑袋还在她怀中蹭来蹭去。   詹台看得目瞪口呆,这下心里倒真的信了两人还真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真爱。只看阿Mark神情缱绻依恋,在温碧芝面前十足十撒娇到底的模样,既贴心又甜宠,还有点像成年了的妈宝男。   刚才还想着这撒娇的态势有点像母子,下一秒钟詹台就觉得自己又打了自己的脸。   阿Mark以唇代手,拉下温碧芝前胸衣襟,露出若隐若现半个胸脯,竟是一口啃了上去。   詹台大窘,情不自禁哼了一声,腹诽道他并不想再次观看活春宫,对象还是两个死人。   他不由将视线挪开,去盯墙上那面扎了栅栏的小窗,却突然听到咚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詹台循着声音低头一看,一长条暗红色的血迹像是缎带铺在地上。阿Mark身首分离,头颅像一颗皮球在地上滚动着,拖出长条血迹,直转到门前方才停止。   詹台惊得全身血凉,再去看温碧芝,就看到她血红色的胸前横亘两条深可见骨的刀痕,温碧芝杏眼圆睁歪倒在地,已是气绝暴毙!   詹台不过分神了前后数秒的时间,温碧芝和阿Mark却已经双双毙命,心中不由惊讶愤怒交织。几乎是立刻他抬脚便向对面的那个房间走去。   既然这个房间的“场景重现”他一不小心错过了,对面那个房间他去守株待兔,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总能看到结果吧?   可来不及了。   他刚刚伸手去握那白色拱门的把手,掌心便是一阵剧痛。詹台低头一看,鲜红色的血珠自掌心迅速地涌出,掌心正中是一道狰狞的划伤。   原本圆润的不锈钢门把手,此时却分明是一柄锋芒逼人的利刃,直直朝他胸口撞来!   詹台怔怔地看着那柄匕首,只觉周身如坠寒窟,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问米之术,如入幻境。既是幻境,他又怎么可能剧痛,怎么可能受伤?   他并不是问米的时候出了岔子起了幻觉,他此时是真的身处这间诡异的男厕所里。 第65章 大埔墟   他还在愣怔当中,一道灼目的寒光却毫不含糊直逼胸前,匕首像是长了眼又像是被一看不见的人掌控着,直直朝詹台的心脏的位置戳去,   詹台头皮发麻,好在幼时曾有多年苦修,生命危在旦夕的一刻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否则下一块流血的地方应当就是他的胸膛。   他躲闪,匕首却不愿放过他,在空中生硬地转过方向,又向詹台刺了过来。   咣的一声,是桃木剑挡在了寒刃匕首之上。詹台到得此时倒有些庆幸桃木短剑被他佩在腰间寸步不离,电光火石间也能抵挡一二。   可是没待他反应过来,右侧方竟又传来呼呼的风声,詹台心中一凛,转眼一看,没想竟然是一把方形的菜刀,刀刃磨得极薄泛着金色的反光,竟然和匕首一左一右,同时向他斩了过来。   一把匕首已是难捱,没想到竟然又凭空多出一柄菜刀来!詹台咬紧牙关,一时来不及去想到底是什么情况,手中紧握桃木短剑勉力抵挡,匕首倒还好说,但菜刀力巨,詹台格挡四五下后便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上一层湿汗,只能将指尖攥得发白,紧紧握住桃木短剑不敢松懈。   詹台心里清楚,若是再这样下去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何况门外便是一模一样另外一个房间,他就是逃也是虎口变狼窝,逃不掉的。   迷茫间脑中数个念头翻过,却无一得用无一趁手,詹台咬牙不愿服输,低着头侧身翻了一圈,躲开劈头斩下的菜刀,可稍没留神,右臂却被闪着寒光的尖利匕首狠狠地划了一刀。   右臂剧痛,詹台右手不自觉地一松,桃木短剑脱手,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再要去捡,却哪里还能来得及。菜刀兜头劈下,眼看就要砍上他的脖颈,詹台只来得及闭眼偏头,人却躲不开,只能生生忍耐即将到来的剧痛。   “躲开!”方岚一声十分尖锐的嘶吼,像哨音划破天际。詹台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她手上举着自己巨大的双肩包拦在他面前,那菜刀好巧不巧,狠狠一刀砍在了背包之上,嵌进寸许。   詹台再不用她提醒,后背用力腾空跃起,倒着滚了一圈,刚巧来得及将桃木短剑捡起。   他一边挡着匕首接二连三的戳刺,一边扭头看方岚,生怕她招架不住那菜刀的攻击。   他不看倒好,这一眼看过去,竟然没绷住,这样紧张的生死关头都被她逗笑了。   方岚知道自己气力不敌,倒也机灵讨巧,趁着菜刀方才砍在她背包之上不及拔出,翻身就扑在了背包上,狠狠地将菜刀压实在背包下面的地板上,再整个人趴上去,用自己的体重和横冲直撞的菜刀对抗。   只是她人瘦弱,又是女孩子,虽然整个身子趴了上去拼命下压,詹台方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快坚持不住,被一突一突顶上来的背包撞得七晕八素,勉力扒在背包顶上支持着不掉下来而已。   詹台被她逗得一乐,冲方岚喊道:“你再坚持一下!这个姿势倒挺方便,要有空,不如顺便帮我把白骨梨埙从包里抽出来?”   方岚见他到这会儿还惦记着开玩笑,恨得牙痒痒,声音被撞得支离破碎还硬撑着开口怼他:“我看你挺悠闲,还有空耍我,怎么你不自己拿?”   她这么说,詹台便真的走过来自己“拿”。   那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也跟着詹台过来,此时虽未往他身上戳刺,却漂浮在他身侧虎视眈眈。   詹台人既过来,又怕匕首临时变换方向去伤方岚,干脆四肢摊开像一张毯子一样,严丝合缝贴在方岚身上,细细密密把她包裹住,给她做了一面人肉盾牌。   方岚倒没想这么多,只觉得突然之间詹台便与她肉贴肉,肌肉紧实的下臀抵在她腰侧,热辣滚烫。   大惊之下是大窘,方岚下意识便想将詹台推开,却听他沉声说一声:“别动,我和你一起压着包,你去帮我,把白骨梨埙找出来。”   不过是说话的一晃神间,匕首又瞅准机会向詹台刺了过来。他右手受伤,便用左手拿桃木剑一挡,匕首叮地一声被隔开,转开方向朝他的右下腹刺去。   他贴在方岚身上再难动作,这一把便只能用身侧的右手去护着自己。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右臂伤上加伤,又被匕首划了一刀,此次皮开肉绽伤可见骨。   詹台闷哼一声,显是痛极。方岚在他身下听得心惊肉颤,手刚刚探进包中摸了一遍,好不容易,终于在背包侧面的夹层里,摸到白骨梨埙冰冰凉凉的一个尖儿。   詹台右手伤重,匕首却不依不饶仍在左右开弓,他用左手挡得艰难。   方岚摸出骨埙却没办法递给他,他此时若接骨埙,匕首便会刺入胸膛。可是如果一直不接骨埙,詹台右手受伤,法器也不称手,又能支撑多久?!   事已至此,方岚倒能沉下心来,片刻之间便做了决定。   她后背用力一顶,语气笃定地低吼:“让开一点。”   詹台略略松了力道,两人刚刚还紧贴的身子之间就留出小小一截缝隙。   方岚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将身子翻转过来。原来正面趴在背包上,与詹台背对背,此时却变成后背紧压在背包上,前胸紧紧将詹台揽在怀中。   这个姿势极暧昧。詹台的头卡在她柔软细嫩的胸口,后背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她双手分开,像抱着婴儿一样环住他的头,手上拿着的白骨梨埙瞬间便被她送到了他嘴边。   “呜……”长长的一声有如魔鬼城中低低盘旋的骤风,呜咽哀怨,却无音调可言。   詹台支起手上的右手,掌心压在她的手背上,手指缩起,按住白骨梨埙侧面的小孔,腮帮鼓起再一用力,悠长绵远的埙乐之声便从白骨梨埙中幽幽传来。   事出紧急,詹台和方岚虽然都明白白骨梨埙致幻,却哪个也来不及提前准备。   方岚脑中嗡地一声,眼前如暴雨倾盆一样模糊,只觉无限水雾自天而降,兜头罩下,前路茫茫。   幼卿又来了。   是他,像越过时间的天堑,又回到了她面前。   他还穿着毕业时租来的那套学士服,手里抱了一捧香水百合,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你说云南,那就云南吧。” 第66章 九龙塘   方岚曾经无数次回忆起毕业前的那段时间。   她和幼卿十年相伴终于相恋,原以为按部就班走下去,等时机成熟再告知父母,就可以过上平静美好的生活。   可是命运这个折磨人的小玩意,似乎格外喜欢让美好在怒放中被致命一击。   大三那年,陆叔叔车祸身亡。他们连夜赶回家奔丧。   丧事全程,幼卿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方岚心惊胆战陪在一旁,看着他强撑着甚至是有些亢奋地司法鉴定走流程,再跑前跑后地操办丧事,进退得体有条不紊,和车祸一方虚与委蛇据理力争,再去挨个部门点卯,直到尘埃落定,尘归尘土归土。   她母亲和陆叔叔同校的老师前来吊唁,人人都要夸他一句能干。   可她却眼睁睁看着他瘦削下来,十天丧假结束两人返校,他送她回宿舍与她在宿舍楼下道别。   她上楼之后,还趴在窗台上看了他许久,只觉得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已是形销骨立。   返程之前的晚上,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开灯。   她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披衣起身来到客厅,坐在他的身边。   幼卿知道是她,却没有抬头。两人紧贴着坐,却并没有从彼此身上萃取半分温度。   这一段沉默,像是生命中最难捱的十分钟。   还是方岚先顶不住开口: “真的要回去吗?”   不回去的话,休学一学期也可以。学校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幼卿抬眼瞥了她,半晌没说话。   没了父亲,他的家已经没有了。不回学校,难道还留在这里和继母住在一起?   方岚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咬着下唇直到嘴唇泛白:“我可以陪你一起。”   幼卿轻笑一声,摇了头,没回答她,反而抬起左手,掌心横竖掌纹错布,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我不怪你,我谁都不怪。要说怪,我只怪我妈。”   他自嘲似的说:“听说幼这个字,每一个笔画都曲折,没有一笔横平竖直。我的命不好,总想怪她非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   方岚嘴唇嗫喏,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半晌才说:“可我喜欢。”   在爱人面前,再伶牙例齿的姑娘也笨嘴拙舌。   他却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回了学校,日子仿佛还像以前一样照旧过。可是细微处总有些差别,让方岚仿佛走在刀尖坐卧难安。   都说在感情里,谁先动心算谁输。   方岚想,这句话说得真对。   从来也不看谁比谁没谁比谁更有资源,她手里握着大把赌注,却觉得自己在这段感情里卑微到了极点,不安全感如影随形。   信得过他人品,可是信不过他感情。   前两年的相处,虽说他冷静自持彬彬有礼,但总偶尔有些花前月下的亲密。   可是自陆叔叔出事之后,他待她温情更甚,可是激情却像滴进大海的雨滴,泯灭得一无所踪。   曰子久了,她情不自禁有些绝望。   感情若是相互,情到浓时他又怎会不想要她?   顶着情侣的名头,可过得却像兄妹一样守礼质朴,既然这样,她当初拼了命的那一场表白,又算是什么?   大学最后一年,两人第一次有了大争执。   她找工作签在了广州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待遇丰厚老板和善,在大环境一年差过一年的现在,在应届大学女生求职难度远超男生的现在,这样一份工作已经很难得。签三方之前她和幼卿说清,他一言未发,方岚还当他找工作也会跟着她来。   哪知临到毕业,他却告诉她他签去了深圳的一家软件企业。   穗深两地相距虽不算远,但好歹也是异地恋。   他做IT以时间换薪酬,以后两人相见还能有多少机会?   幼卿很无奈,温声劝她:“我们十四年的时间,生命中几乎没有别人,都是彼此。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怕你年龄小吃亏,总想替方阿姨看着你。可现在我们都成人了,你不觉得,也是时候睁开眼睛来看看更大的世界?”   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兼最好的朋友,她十几年的时间几乎都围绕着他来过,哪里有社交和交友的时间?   大学四年的同专业同学基本都是点头之交,唯有同宿舍的阿玲还勉强算得上说得上话的好友。   她低垂下头,面上装得大度,心里却一直不寒而栗:他到底是想她看看更大的世界,还是想他自己看看更大的世界呢?甚至,他到底是想看看更大的世界,还是离开了她之后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呢?   她从十四岁少女心事初现,就一直喜欢他,喜欢了他这么多年。   可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是没有安全感?   毕业前夕,身边的小情侣纷纷赶在入职前携手旅行,阿玲也不意外。   方岚还很奇怪,问她:“你回家考公务员,他去上海读研究生,不是说好和平分手吗?”   阿玲家在东北,和男友交往一年不到,并不是情根深种的一对。   阿玲答得爽快,毫不扭捏:“咳,你还真信是毕业旅行啊?我们俩去这么一趟,说穿了就是对自己的青春岁月作个别,致青春嘛。   她挑了眉毛,眼波流转很有几分暧昧:“分手炮,听过没?”   方岚跟着阿玲一起笑,笑完了又沉默,心事一重重堆积成山压在胸膛,溺水一般难过。   照毕业照那天,她和幼卿说起毕业旅行的事。   “都说云南很美,我们一起去,住在丽江的客栈里面,一起去爬玉龙雪山,一起去泸沽湖畔。”她心驰向往,很是憧憬的样子。   一起去旅行,就要住一间房,睡一张床。   幼卿眉头渐渐蹙起,轻声说:“……我们不比旁人,父母将路都铺好,将房子车子都准备好,只需赚钱养活自己就是。”   “方阿姨还年轻,以后未必就自己过一辈子。若再有了老伴,难道还指望他能给你我掏钱吗?”句句在理,都是掏心掏肺的话。方岚低下头,乖巧又顺从想听他的话。   可他下一句又说:“等将来,我们两个都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你要嫁妆我要彩礼,又要买房又要陪车,一分一毫不得我们自己攒起来?”   她霎时如坠冰窟,六月的广东却通体生寒,只觉得一片期盼都成了绝望。   什么叫“你要嫁妆我要彩礼”,若是他娶了她她嫁了他,有情饮水就饱,谁会问他讨彩礼?又有谁会问她要嫁妆?   他这样谨言慎行守礼知礼,柳下惠一般坐怀不乱,难不成是知道她性子倔强不能直言拒绝,只能指望着时间消磨她的暗恋,可事实上他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娶她,和她白头偕老?   她心头剧痛,口中苦涩,泪水喷涌而出模糊了视线,甚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他的脸。   她想痛哭,想趴在他胸口给他一拳问他为什么不肯爱他,却生生忍住,忍得口中一片腥甜。   怕问出了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幼卿倒没想到这一句话便会让她泪如泉涌,怔怔看了她许久,手里还抱着一把香水百合,终究无奈又愧疚地看着她。   “你说云南,那就云南吧。”   后来呢,他们到底去没有去云南。   方岚拼命张开嘴,想问问面前站着的幼卿,已经很久很久没见的幼卿,还记不记得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可她喉头哽咽,指尖剧痛,连带着脸上也火辣辣一片,怎样也没法开口说话。   “方岚!方岚!”是詹台的声音,像自遥远的星空传来一样朦胧。   那声音越来越近,又像是从她的背后发出。   可他的语气听起来那样着急和惊慌,像万分需要她的帮忙。   方岚紧紧盯着幼卿,她不愿挪开视线,可是终于不能对詹台的呼救视若无睹,只能伸出手来抹一把眼泪:“幼卿,我等下再回来找你。”   方岚回过身,朝詹台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跑着跑着,周身像笼罩了一层耀眼的白光,刺得她紧紧闭上双目。   等再睁眼的时候,才发现那道白光就是头顶上的白炽灯。   她仰面躺在洗手间铺满马赛克的地上,背后冰凉。詹台焦急万分地跪在她身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见她睁开眼睛才松一口气,立刻半瘫在地上。   “可算醒了。这次比上次时间还长。”詹台哼了一声,抱怨的语气也藏不住慢慢溢出的担忧。   方岚轻轻闭了下眼睛,立刻黑暗一片,眼前再也不见幼卿的身影。   她轻轻叹口气:“估计是你法力渐进,所以吹起白骨梨埙来也一次比一次更厉害。”   詹台眼睛一亮,嘿嘿一笑大言不惭:“连你也夸我,可见我是真的厉害。”   方岚抿抿唇角,脸上带了笑意,坐起身子环顾了一圈。   匕首卷了刃,菜刀断成数截,四散在洗手间的地面上,已不足为惧。   她的目光落在詹台滴着血珠的右臂上,心下发急,立刻半蹲起身:“包里有碘伏棉签……”   詹台失笑:“这么大伤口,你倒整瓶碘伏下去都未必能管用,一根棉签又算得了什么?杯水车薪罢了。”   话虽这样说,却仍乖顺地伸出手来,浅笑着看她,任她在他伤口上来来来回回消毒包扎。 第67章 西营盘   她再小心再轻柔,动作之间难免牵扯伤口,他却生怕惊了她似的,咬牙一言不发,连一声痛都不曾呼过。   方岚不经意抬眼,一眼就撞到他一瞬不瞬的眸光中,额上因为疼痛而沁出一层薄汗,和他眼中的光芒交相辉映。   詹台却不意方岚突然抬头,把他深情凝望她的神色看了个正着,立刻狼狈地挪开脸,掩饰似的吐槽她:“好了没有?慢死了……这么小的伤还搞这么久,大惊小怪。”   他说完了,心里又有些惴惴,悄悄抬眼看她,还以为她要跟他吵起来,像往常一样斗嘴。   却没想她半句话也没有,垂下眼眸安安静静,虽然一语不发,但詹台就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她很伤心。   也难怪她伤心,白骨梨埙致幻,他知道她必定是在虚无幻境里面见到了陆幼卿。   等一睁眼,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没了,眼前只有这个讨嫌又讨厌的他。   落差太大,难免她不开心。詹台自嘲地笑了笑,突然间就有种无能为力之后的心灰意冷。   捉什么鬼除什么妖,他手到擒来丝毫不怯,就算是此时身陷险境仍不惊慌,可是面对感情却仍想世事不知的稚子,除了惶恐便是无能。   方岚定定看着詹台,心里砰地一声巨响如鼓声隆隆,像被什么不致名的东西击中,曾经迷茫不清曾经心乱如麻的那些真相,一瞬间出现在她的眼前。   若是一直身在情中,又怎会时时都诚惶诚恐。   一个人若是真的爱你,你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她那几年的挣扎和犹疑,不断地自我安慰自我怀疑幼卿到底是否爱自己,如今看来,简直是荒唐得可笑。   她和詹台相遇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大半时间都还在斗嘴争执,都能将詹台的情谊看了个清楚透彻。   她和幼卿相处整整十四年的时间,却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心。   幼卿爱她吗?   不,不爱啊。方岚恨不得痛哭恨不得撕吼,却只能将一切怨愤藏在心间。   她两年来第一次,怀疑起了幼卿失踪的真相。   两人对坐,却各怀心事:隔了片刻,还是詹台清清嗓子先开口: “你怎么想到要进来的?”   方岚想开口,声音却有些哽咽。   你看,到底是先动心的那个人卑微些,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试探着在两相沉默的时候挽回局面。   先动心的那个人,总是先开口。   曾经的她自己,和现在的詹台。   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是人生痛事。   她两个都曾经历过。   方岚湿了眼眶,望着詹台的眼神却格外柔和,像是透过了他看到了很多年前在爱情面前俯首卑微的自己。   “碧盏云蜡啊。”她听见自己这样说,语气柔软轻和:“我知道你不许我用它,可是一进来不见了你,我再也顾不得了。”   “我这辈子,宁肯死于碧盏云蜡,也不愿再次经历亲人在我面前消失不见。”   亲人,她说了亲人。   詹台心口热辣温暧,方才心灰意冷死寂一片的心霎时像是重新跃进了滚烫的胸膛,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上像是起了光,一片神采飞扬。   “我也猜到是你用了碧盏云蜡!两个相对而立,一模一样的房间,其实是同一间房,在不同的时间。这正是碧盏云蜡能够做到的。”   他笑得快慰,方岚却禁不住心中一片酸涩。   你看,让一个人陷入爱情的人开心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   只要他付出的心意能被回应,便连落雨的天空都明媚无比。   詹台越说越兴奋:“不,不仅仅是如此。第一间房中的温碧芝面带憧憬,像是期待着谁。可是第二间房中的温碧芝却已经是一具尸体,与第一间房里的温碧芝遥遥相对。”   “没过多久,阿Mark进入第一间房,两人见面虽然十分高兴,但是很快便起了争执,阿Mark为了哄好温碧芝,俯身在她怀中与她亲热。”   说到激情戏码,詹台有些脸红,转头看方岚一脸坦然,便清清嗓子继续说:“可是下一秒钟我看到的场景,就是阿Mark的头被砍下,而温碧芝胸口被人剖开。”   方岚眉头皱起,立刻知机,目光转向地上躺着的匕首和菜刀,说:“凶器!”   可不是凶器?菜刀砍头,匕首剖胸。   碧盏云蜡燃起,不仅要复刻死亡当时的盛景,更要复刻死亡本身。无论何人身在其中,都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   方岚想得更远些,对詹台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刚才讲给你听的那个鬼故事,跟镜子有关那个,听起来很像是碧盏云蜡的效果?”   詹台恍然大悟:“一面玻璃镜子像是摄录机,放电影一般将女学生被奸杀那一幕重现。”   “这就是碧盏云蜡。”詹台沉声道。   但不对,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詹台沉吟片刻,回忆自己进入洗手间前后的点点滴滴,问方岚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事出有异的?”   是詹台刚刚走进厕所的时候。   方岚就后悔了。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步步走进篮球场旁的男厕所,竟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将小小的白色建筑遮得密密实实,远远看去阴森恐怖。厕所前方不远,便是小小的白边黑底的喷水池,詹台进去之后,几乎是同时,喷水池中央喷出三注水花直直指向天空。   “像三柱线香。”方岚轻轻说,她看着白色的水柱和白色的圆顶男厕所,平白无故想起陆叔叔出殡那天,她陪在幼卿的身边看他打点一切,陪他点上三柱线香,敬在陆叔叔白色的墓碑前。   方岚毫不犹豫抬脚便走,她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怕极了詹台出事。   树上嗡嗡有蝉鸣,地上遍洒斑驳树影。干净整洁的洗手间里凉风习习,却并没有一个少年清隽的身影。   洗手池干干净净无一滴水滴,白色的小便池后是两间小小的厕所隔间,她走两级台阶,轻轻推开朱红色的大门,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空空如也。没有詹台。   方岚双膝一软,霎时跪倒在地。   下一秒钟手已将背包卸下,伸手去掏那碧盏云蜡。   “你放心,我找你回来。”她半滴眼泪也没有,心如磐石,掌心却已被指甲掐出血痕:“我就是死,也找你回来。” 第68章 薄扶林   碧绿的小碗放在地上,再倒半碗化尸水。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色莲花浮在水上,小小一簇火苗在水中摇曳,飘来一阵若隐若无的香味。   方岚静静地看着那一簇火光,只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   自詹台进来之后,她一直守在门外,连只苍蝇飞出去都不会错过。洗手间再无别的门,只有墙上一盏小窗,窗上还横七竖八数根栅栏围得严实,只中间一个工字型的小孔,再没有可能钻一个人出去的。   一次两次都是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消失在面前。   方岚到这一次已是波澜不惊,只想着大不了以命相偿。   她心如止水,眼睛盯着那簇火光,眼皮子却觉得越来越沉下去,一簇火光渐渐变成一片晕黄,手脚酸软头重脚轻,就连呼吸也越来越重。   方岚是被冻醒的,双膝以下仿佛浸在冰水中,冻得发麻。她刚刚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坐在了马桶上,面前一扇朱红色的门,半遮半掩着。   詹台若是此时回头,就会发现方岚和温碧芝的尸体坐在相对的隔间里,像邻居一样排排坐。   可他此时正与匕首菜刀斗得惊险,方岚刚刚缓过些精神,一眼就望见他流着血的右臂,拖起发麻的腿奔了过去。   身边法器无一趁手,她本能地举起背包来挡菜刀围魏救赵,就这样阴差阳错之下,才保了她和詹台二人无虞。   詹台听到这里皱了眉头。碧盏云蜡是后来才燃起,倒是极好地解释了为何有两个房间,一生一死。   他一开始被困在此处,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反而是后来水声越来越盛,才引出来杀死温碧芝和阿Mark的菜刀和匕首。   那水声,想必就是碧盏云蜡的化尸水。   杀机是方岚为了找他点燃碧盏云蜡之后才出现。   可是他踏足此地就凭空失踪,这又是为了什么?   詹台闭了眼睛,细细回忆前情往事,从他下了飞机开始一点一滴发生了什么,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梭巡。   一条长街上的小中介,守在门口等她的时间,楼下看门不许他进入的阿叔,和碧盏云蜡徐徐燃起时躲在门口的方岚。   不,这一个个画面没有疑点。他和她在一起一贯谨慎小心,从来也没有露过半点蛛丝马迹。   比这还要早些。   秦福派出的司机一路将他送到口岸,他站在“香江明珠”的大堂里提着胆子替秦福看风水,虚与委蛇套秦福的话。   不,比这个还要再早一些。   詹台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几乎是一跃而起握住方岚的肩头。   “青雀白鹄舫,四角豹子幡,鱼龙悲啸中,汉江夜漫漫。”他的声音发颤,半是激动半是紧张。   “我知道这里是哪里了。我知道我们是怎么进来的了。”   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昨天下午,他自深圳机场赶往罗湖口岸。   为了见到秦福本人,詹台当着口岸里驻守的两个小喽啰的面,召出了一臂的青豹。   “我也是着急,不想再耽搁。”詹台谴责地看着她,语气却温和:“其实也是,我要是再耽误半小时,再赶过来的时候,你就出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行走江湖,掌心抹磷粉对搓便能起火,说穿了跟魔术师的职能差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詹台轻描淡写。   方岚倒是很早之前就见识过这样的蓝火,还曾经被游方术士耍过类似的滑头骗走了钱。   她吃过亏就去查,才发现这玩意说穿了,跟山间鬼火一样东西,磷化氢而已,四十度就能烧起来,再没什么稀奇。   可是鬼火能烧,却难被肉眼看见。   詹台青天白日里使出这么一招,满臂幽幽蓝火顺着肩膀而上,在他肩头扑出一只巨兽的模样,哪里是擦了白磷就能有的效果?   詹台也知道她不信,两人目光对视许久,还是他先败下阵来,说了实话:“……只有幽火不够慑人……情急之下,我只能拿一盅化尸水浇上整只手臂,掩下一身的阳气。磷火渐起,再召小鬼,精魄形骸附于鬼火之上,最终化为一只豹头幽焰。”   方岚气得脑袋发晕,她还没有什么危险呢,他就先把自己半面身子送到鬼府冥界,借了阴曹地府的孤魂野鬼来自己肩头坐着吓唬人。   他倒还好意思指责她不惜命!   詹台有些心虚:“也不过是借力打力。只是化尸水浇在身上,又引来小鬼坐在肩头。”   小鬼在他肩头上撒欢不过片刻,就被他拿明火小鼎收了下去。可他这一发招数已经不是名门正道的路数,难免伤筋动骨阳气不足。   正气不够,一身邪祟之气,这才会一进这片地界就被当做孤魂野鬼,跟温碧芝的魂魄一样,生生被镇在这间屋里。   他来了精神,问她:“你想清楚了吗?这间传说中闹鬼的男厕所,实际上是一具白色的镇魂棺。进来的若是人也就罢了,进来的若是鬼,就妥妥的有去无回。”   詹台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狐假虎威那一出刺青花臂和幽焰豹影的时候,才醍醐灌顶一般回忆起了这间男厕的古怪之处。   他一步步踏入这间小屋,却像一步步踏入一具白色的巨棺之中。   小小的一间白色厕所而已,却有白色的拱门和圆顶,雕花地板无一不精巧细致,远远看去方方的底圆圆的顶,自上而下看,确实很像一具白色的棺材。   厕所的隔间,朱红色的大门两扇并列,入手极沉,必不是松木桦木之类的速生木材,倒像是梨木香樟香柏木。   这样厚实的木材,用来做厕所的门板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是用来做寿材制棺木,却再适合不过!   雪白的墙上有一扇小窗,窗上横竖栅栏遍布,只留工字型一个小孔。   白墙上青铜色的铁窗,这是什么?   方孔圆钱,这是一枚铜钱。   厕所两间隔间前,莫名其妙地设置了两级台阶,凭空高出一截,给如厕之人添出许多麻烦,简直是多此一举。   但再细想,广东本地人入棺喜欢在棺内放一枕头,取“高枕无忧”之意。   这凭空高出的两级台阶,可不是像是正中放在棺材内的一截枕头?   詹台眼含深意看了方岚,她人虽在外面,也透过那三柱线香一般的喷水池直觉到有些异常冲了进来。   现在看来,这座小小的男厕所可不是端端正正一具镇魂棺,就立在维多利亚公园的篮球场边?   他若是平常的样子,普普通通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就算进这男厕一万次也不会有事。   可阴差阳错之下,詹台为了寻找方岚,在自己手臂上浇下化尸水掩盖了阳气,又兼曾经召唤过邪祟之物,所以一进门便被“镇魂棺”吞吃入腹。   方岚失去了他的踪迹,情急之下点燃了碧盏云蜡寻找他,却引来了杀害阿Mark和温碧芝的匕首菜刀狙杀他们。   詹台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们遇险只是巧合,但是有一点确实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   “当日问米,我用了温碧芝的生辰八字,问到的却是阿Mark。”   “而我被锁在这镇魂棺中,第一眼见到的却是温碧芝。”   方岚猛地抬头:“你是说,你问不到温碧芝的魂魄,是因为她被锁在了这座镇魂棺中?”   詹台说:“不错。我们能够找到这里,也是因为阿Mark在问米的过程中,给了我们维多利亚公园的线索。”   其实不仅仅是这样,詹台犹豫片刻,却没有打定主意往下说。   他再是荒废了道法,也不至于写错了生辰八字。问米以血为引,他就算是谁都问不到,就算是一无所获,也不应该问错了人才是。   更何况,如果案件的经过是像方才碧盏云蜡展示的那样,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死亡,阿Mark头被砍下,温碧芝胸腹被剖开,那么为什么案发的现场却没有阿Mark的尸体或是DNA。   半年时间已过,坊间沸沸扬扬的传言仍然将阿Mark当做杀害温碧芝的凶手。   狗仔在门口蹲守三天,却没有拍到阿Mark和温碧芝离开房间的画面。   “但是关键在于,警方查案并不能将狗仔拍到的照片当做确凿的证据。”方岚沉吟,说:“说到底,狗仔的口供主观性太大,并没有物证更有力。”   “温碧芝在第一晚就已经遇害,如果阿Mark趁着夜色溜出大楼,阴差阳错却没有被狗仔看见。温碧芝的尸体三天后才被发现,如果阿Mark利用这个时间差一路北上逃到内地,岂不是一直逍遥法外?”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推断。   一个年富力强的英俊壮男却爱上了年近五十的整容怪,任谁也会猜想他是为了钱。   温碧芝死后,阿Mark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绝大多数的人认定为杀害温碧芝的第一凶手。   “所以,这充分说明警方从来没有在温碧芝遇害的房间里面找到阿Mark的尸体或是血迹。”方岚说。   不错,詹台赞同地点头。   如果警方发现了阿Mark的尸体,或者足够多的血迹证明阿Mark已经不在人世,都会排除阿Mark的嫌疑,并且公布阿Mark已经遇害的消息。   但是现在,詹台和方岚分明知道阿Mark已经遇害,还死得极惨,甚至连头颅都被砍了下来,可是公众和警方却明显并不知情。   “阿Mark死在了另外一间房里。”詹台轻轻地说。   “如果他和温碧芝前后脚遇害的话,如果就像狗仔所说的那样,他们三天之内并没有看到温碧芝和阿Mark从虹化出入的行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詹台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房顶上的白炽灯。   “他死在了同一栋大楼,不同的房间里。”詹台说。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温碧芝的尸体被发现,而阿Mark无论是活人还是死尸,都没有被发现。   因为他一开始就是死在了另外一间公寓里面!   不仅仅如此,狗仔蹲守阿Mark和温碧芝的时候,只会捕捉两个活人的行踪,绝不会想到去捕捉一具尸体。   如果Mark遇害之后,第一时间以尸体的形式被运送出了那栋公寓呢?   等到三天之后,警方接到报案前往案发现场,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消灭殆尽,而阿Mark的尸体,也早已经被转移去不知何方。   方岚冷哼一声,眸色深沉,瞥了一眼詹台说:“我们应该好好查查,温碧芝遇害后的两三天内,同一单位有谁搬过家才对。”   詹台眼睛一亮,嘴角含笑:“不错。阿Mark头被砍下,还有那把锋利的菜刀,说明阿Mark死后被凶手分尸。”   “分尸之后,要么选择公寓内藏尸,可是阿Mark身材高大尸块如此众多,要藏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办法运出去。”詹台沉声道,“旅行箱和编织袋也可以,却不容易保存血迹。若是单人作案,也需要很大的体力。但若是分批藏在家具中,提前封好,再请搬家公司上门搬运,就可以轻易将尸体转移去别的地方藏匿或者抛弃。”   “香港环海,抛尸入海可能性也很大。”方岚补充道。   真相不过咫尺之遥,方岚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詹台却还显得有些犹豫。   方岚刚才就已察觉他有话未说全,疑惑地看着他。   詹台略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就是只有一点还想不明白。”   “如果……如果阿Mark和温碧芝死在了不同的地方,阿Mark又为什么会知道温碧芝的魂魄被镇在这座镇魂棺里呢?”詹台喃喃地问。   方岚大惊,面色一凛:“你是说,阿Mark虽然也被杀害,但是他也是杀害温碧芝的凶手?所以他才能知道这些?”   詹台却又迟疑:“……也有可能。但是……我曾经看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情状,十分旖旎情深亲密有加,两人虽有争执,但是阿Mark对温碧芝十分宽容宠爱,并不像是为了谋财害命才在一起。”   “还有,即便是阿Mark真的参与了杀害温碧芝的过程,但是这样并不能解释,为何我写下温碧芝的生辰八字,回应我问米的,却是阿Mark。”詹台皱紧眉头。   方岚一愣,之前倒没有想过这层因素,犹豫道:“你问米就一定不会出错?”   詹台瞥了她一眼,自尊心受了伤:“也不是……”   他少见这样吞吞吐吐拖泥带水,倒像是真的遇见了十分棘手的事情。   詹台沉默了片刻,只觉眼睛刺痛得厉害,便拿没受伤的左手捂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中却不断又不断地重复阿Mark和温碧芝深情相拥,他掀开了她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再饿虎扑食一般噙上去的身影。   “碧盏云蜡。”詹台轻轻说,耳语一般:“碧盏承载着婴儿的本能,云蜡寄托着母体的执念。”   “初生的婴儿趴伏在母亲的身上吮吸乳汁……最完满的事不过如此。”   “婴儿最爱的是……妈妈。”   方岚蓦地睁大眼睛,指尖颤抖满脸的不可置信。   詹台冲她点点头,说:“若不是问米的时候我出了错,若不是阿Mark参与杀温碧芝的过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阿Mark和温碧芝之间,有血缘。”詹台沉声道。 第69章 土瓜湾   “因为是血亲,血脉相连,才可以在问米的时候出现。”詹台说,“我们常说问米的时候最好需要至亲在场,也是如此。”   方岚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因为是血亲,血脉相连,才能在温碧芝遇害之后察觉到她魂魄被镇,才能向我们通风报信。”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劲爆惊悚。   “你说的有血缘,是姐弟吗?”方岚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强压下心里的念头,眼带绝望问詹台。   詹台瞥了她一眼,倒觉得她此时因为恶心反胃而挣扎的样子格外招人疼,似笑非笑地回她:“功课你做的比我熟,故事你知道的比我清楚。”   这倒是实话,她一贯作风如此,动手之前先动脑,非要将两人的前情往事刨根究底查清楚。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知道维多利亚公园男厕所闹鬼的故事。   方岚无意识地搓着指尖,叹口气说:“温碧芝是家中老幺,上头只有一个大她近十岁的哥哥。”   同母异父的哥哥。哥哥的船员父亲一朝出海再未归来,温碧芝阿妈守了七八年才再嫁给了温碧芝爸爸。   滥赌婆遇上了□□佬,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也长久不了。等到讲定分手的时候,哪个都不肯要当时只得两三岁的小碧芝。   “温碧芝也真的够惨,如果不是这样缺爱,也不会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嫁人。估计自小到大,内心最渴望的就是拥有自己的家庭。”方岚轻轻说。   詹台心里也有些可怜温碧芝,他和方岚早起去大家乐吃饭,还瞅到今天早上苹果日报娱乐版的头条便是温碧芝这位赌鬼妈妈。女儿去世半年多,还在和信托基金会对簿公堂争遗产,恨不得将女儿由小到大穿过的内衣底裤都拿出来拍卖给粉丝捞钱。   温碧芝十七岁参选港姐出道。而阿Mark却刚刚好,小她十七岁整。   “温碧芝是66年生人,十七岁参选港姐,正好83年。”方岚说:“四月参选,五月决赛。等到九月她十八岁成人礼,就在丽晶酒店摆百万的宴席了。”   詹台问:“阿Mark是哪一年的生日?”   方岚回忆了一下,嘴角勾了勾:“82年的年底。”   时间契合得完美。   方岚站起身子,干脆一股脑继续说:“82年底出生,赶在97年,也就是阿Mark十五岁的时候转去加拿大读书。”   “阿Mark的家境不是不错,而是非常之好,个人隐私被保护得极好,就连香港先生选举参赛期间都没有被八卦小报挖出黑料。”   方岚眯起眼睛,说:“有的时候,最恶俗的故事往往就是最现实的故事。”   直到今天,非医学原因的堕胎在香港仍是非法。   “富家少爷爱上贫穷灰姑娘,还珠胎暗结的最终结局,一般都是什么?”   四个字,去母留子。   十七岁的温碧芝,生下了一个男婴。   也因此赚到了自己的第一笔金。   “阿Mark回国之后,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和温碧芝之间的关系呢?他们到底是先相爱,才知道身世,还是反过来?”方岚皱起眉头。   詹台沉吟片刻:“温碧芝和阿Mark一前一后,在同一栋大楼里遇害,说明整件案子都是有预谋的。”   “我在碧盏云蜡中曾经看见两人起争执,阿Mark将温碧芝抱在怀里安慰。如果他们起争执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在危险中呢?”   预谋杀人,不外乎寻仇求财或者是灭口。   温碧芝已经退隐江湖多年,阿Mark自选秀后也没有接到特别惹眼的资源,两个人和身边的人都没有利害冲突,寻仇这个动机站不住脚。   既然不是寻仇,那就只能是求财。   “阿Mark家境富贵,温碧芝也小有积蓄,两个人吃穿不愁,如果只是普通的求财不会闹到两条人命的地步。”詹台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慢慢吐出一口气,继续说:“如果温碧芝和阿Mark的真实关系,被人发觉了呢?如果发觉他们是亲生母子的人,以此来勒索他们,求取巨额报酬呢?”   方岚想得却还要更远一些:“甚至,这样的勒索很有可能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温碧芝和阿Mark起争执,也许就是阿Mark受不了这日复一日无止境的勒索,这次决定不再妥协。”   “他不妥协,于是就想说服温碧芝不再给封口钱,哪怕勒索他们的人将他们是亲生母子的关系公布于众,他也不会再一次又一次被这样敲诈勒索。”   “正是因为这样,温碧芝才会激动地跟他争执。”詹台眸光一暗,说:“也正是因为,阿Mark才会温言细语将温碧芝拥入怀中好好安慰。”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阿Mark对温碧芝承诺,无论发生何事都会与她一起共同面对,甚至劝她跟他一同回到加拿大,远离这片纷扰喧嚣的世界。”   方岚深深皱着眉头,轻轻叹一口气:“也正是因为他决定不再妥协,才会在这次被勒索他的匪徒恼羞成怒杀死。”   “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勒索他们的匪徒到底是谁。”方岚沉思道。   詹台却轻笑了一声,伸手顺了顺她耳侧的头发:“不,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从这座镇魂棺里逃出来。”   他吐槽她,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每次查案子都拼命三郎似的,你忘了?你用了碧盏云蜡,我用了化尸水,两个人都被困在镇魂棺里出不去啦。”   “不怕吗?”他轻轻问。   方岚倒真的从来没想过怕不怕这回事。   要说起来,她最怕的那一瞬间反而是冲进了男厕,却发现詹台不见了的那一刻。   失而复得,算得人生最大幸事。   方岚不由冲詹台翘起唇角,摇摇头:“没事,我见到了你就不怕了。”   她说得坦然,詹台却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觉这一句话仿佛天边惊雷,震得他晕头转向,只知道傻笑:“是吗?嘿嘿……那还挺好的。”   说完,又懊恼得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吞下去。   方岚站起身,往不锈钢镜子前面走了两步,伸手贴在冰凉的镜面上。   “我讲给你听的那个鬼故事,一直都围绕着这面镜子做文章,它这样传,要么是为了掩盖这面镜子真实的背后故事,要么就是为了掩盖这间房子里真正有古怪的东西。” 第70章 鰂鱼涌   “见过魔术师变魔术吗?”方岚回过身,刚刚才经过一场乱斗,她左脸上还有一片污渍,头发凌乱,丝毫没有什么形象可言,但是神情却格外欢畅,像是给许久以来压在心上的纷扰做了个决断,蒙尘明珠得见天日一样开怀。   “魔术师变魔术,最喜欢用看似玄乎的手法,诸如吹一口气,捏一把风之类的,去转移观众的注意力,好趁乱趁快布置好真正有玄机的地方。”   “都市异闻流言蜚语,传得满城皆知沸沸扬扬。有些不当回事的人,进来这间厕所也就不以为意,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些信以为真的人,会选择避开这间厕所不进来,免得招来阴气邪祟倒了霉!”   “还有些人猎奇,专门跑到这里来见识传闻中闹鬼的厕所究竟是什么样情状。那面镜子被特意传成了铜镜,可好事的猎奇人探手一摸,就会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铜镜存在过,洗手池上方的两块镜子,端端正正就是两块毫无特殊的镜面不锈钢。”   “传闻不攻自破,猎奇的游客无功而返,这一段沸沸扬扬的鬼故事立刻会被打上谣言的帽子,用最容易验证的一件事来否定整个故事的真实性。”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特意编造这样一个半真半假又很容易被戳穿的故事,特意套在这样一个确凿真实存在的地点呢?维多利亚公园并不要门票,也无需创收,造出这样一个故事,必然不是为了拉动公园的游客流量。”   詹台轻轻笑着摇头:“不,不是这样。”   “香港靠近南洋,风水玄学一向风靡,就连普通人搬家就讲究翻翻黄历,挑个好日子。在这样浓厚的氛围下,这间房子被设为一座镇魂棺,虽然未必有人能看出来,但是朱红门用了什么样的木材,窗户用了铜钱来镇,这些细小的端倪总会有人看出一二。”   “镇魂棺已经设在这里,这里必定是有古怪又问题的。可为了不让太多人知晓真相,干脆编出一个有始有终半真半假的故事,再加上最容易被戳穿的铜镜一说,设置这么一个官方谣言,也可以避免真正的真相被人知晓。”詹台轻轻说。   正是这个道理,半点不差。   方岚低头沉吟片刻,站在洗手间门口,缓缓向内踱步:“我若是专门来此猎奇的人,一进门,目光就会被放在入口左边的两块镜子上。”   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左边的两块镜子上,那整间厕所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就是正对洗手台和镜面的那一堵雪白色的墙。   詹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突然像是被一束光照到一样福至心灵,心里不由赞叹一声方岚聪明。   他左手还捏着桃木剑,边往墙的前面走,边扭头对方岚说:“你站开一点,当心溅到你。”   左手高高举起,重重在墙上落下,叮地一声,墙皮被桃木剑尖敲开深深的一角,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腻子来。   他兜头被溅了一脸白灰也没理会,眯了眼睛继续敲。   没敲两下,身边竟多出一个人来。方岚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副墨镜递到他眼前,执拗地让他戴上护着眼睛。   她自己头上还是那顶下飞机时候戴着的鸭舌帽,手里捏了地上那柄卷了刃的匕首,就站在他旁边一起铲墙皮。   “你一个人干,要干到什么时候去?两个人一起才快些,这个又没什么危险,我连桥洞都睡过,再不在乎脏不脏的。”她满不在乎。   詹台却轻轻叹口气:“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示弱懂不懂啊?刚刚才大战了一场,你救了我,我还受了伤。现在我干活,让你在旁边休息,不就是为了找回自尊心,挽回点大男人的保护欲吗?”   方岚抿抿唇,神色还是初遇时那样的刚凛。   她不示弱。她不弱。   还不待墙皮铲完,墙上的东西就已经现了端倪。   方岚手下发抖,斜睨了詹台包裹好的右臂,担心真有什么他招架不住的邪祟,只能悄声问:“还铲吗?”   詹台咬牙点头:“镇魂棺还在,你怕什么?继续。”   他犯了倔,也是憋着一口气想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可等到半面墙皮铲开,詹台却和方岚一样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灰色的墙面,白色墙漆被刮去一半,露出灰色的水泥腻子来。   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可却有一片极深的凹痕,占据了半面墙。   凹痕之内像填了一层厚厚的血渍,猩红一片,整整齐齐地印在灰色的墙面上,像未干的血迹,又像刷好的油漆,入目一片骇人的暗红。   方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片形状,犹疑道:“这是……”   “钟。”詹台接道。   一座古钟,上窄下宽,顶端圆润光滑,下摆展开如同一幅裙摆,还带了波浪形的裙边。   猩红色的一座巨大的古钟,占据半面墙,明明白白地浮刻在灰色的墙面上。   方岚犹自惊疑不知如何下手,詹台却已眯了眼睛,冷哼一声。   他到底自幼受师门浸润长大,就算年幼忘记了些,这些奇闻异事总是篆刻在骨血里。   “既然是钟,那就敲来听听。”他举起手里的白骨梨埙,左手远远抡起,猛地击打到墙面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轻蔑,口里还恶劣地配了音:“第一下,嗡。”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方岚却仿佛看见他击打钟面的时候,四溅而起的鲜血。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你既然在此设下血钟,那我就敲给你看。”他长身玉立,一身意气风发,像是半点不惊慌不惧怕,抽手再来又是重重一击。   “第二下,嗡。”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方岚却仿佛听见悠扬的钟声,朝阳似血,自一片猩红的天边远远传来。   “晓击破夜警睡眠,暮击觉衢疏冥昧。我师门没落,也知晨钟暮鼓须得敲够一百零八次方得。今天没那么多时间,不然老子一下下陪你敲着玩。”詹台浅笑,脸上轻松并未流露出在意,白骨梨埙在他细长的指尖幽幽一转,像天边的一片云一样乖巧听话。   “再来!嗡!”   他伸长了胳膊,一下又一下,白骨梨埙敲在墙面上叮叮作响,周围却是一片死寂。   连同墙上那面诡异至极的血钟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詹台敲够九下,长长吁出一口气来,额上已是出了细细一层汗。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发觉衣角被人牵了两下,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方岚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来拽了他一拽。   詹台这才发觉方岚已有片刻不曾说话。   他心里一惊,回过头来。   方岚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可她身边还多出两个人来。   方岚的左手边正站着温碧芝,杏目圆睁,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胸腹被人剖开一个骇人的十字,甚至可以看见浅浅的黄色的脂肪层,直勾勾地看着他。   而她的右手边,却站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方岚和詹台之前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的女孩子,白色连衣裙,十四五岁的样子,长发飘飘,站在她身旁瑟瑟发抖。巴掌大的小脸,皮肤微黑,五官却很好看,小小的嘴巴,秀气的鼻梁,只是那眼眶里眼珠却微微鼓出,口中露出半截紫红色的舌头。   脖子上大片青紫交加的扼痕,竟是被人掐死的。   方岚就站在她二人的身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这一看来,三个女人年龄各异,样貌容颜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人,有风情万种的熟女,有人事未通的少女,也有正当年华的方岚。   詹台心头扑通一坠,霎时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下移,移到了白衣女孩子赤裸的双足上。   詹台大步向前,握紧又松开拳头,却伸不出手去。   还是方岚接过手。   她碰过尸体,也记得那温度,手伸出去的一瞬间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冰冷彻骨的温度激得浑身一颤。   那女孩闪躲着,瑟缩着,却还是被方岚捉住足踝轻轻向上一抬,露出青色的足底。   果不其然,青白色的足底,匕首刻下一片小小的一片云朵。   和温碧芝脚下的那朵一模一样。   詹台猛地闭上眼睛,瞬间脑海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难怪温碧芝身上三道伤口,胸腹各一,脚上还要多此一举画一片云。”   “阿Mark早早就告诉我们了。”詹台喃喃,“每年七月十四,盂兰节。”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冇定透;打你个小人手,等你有钱唔识收;打你个小人脚,等你成世没鞋着……”   头发挽成小髻的年迈阿婆,举着擦了一层香灰的黑色鞋底,拼命砸面前黄纸符剪成的小人,口中怨毒地叫骂,越大声,越让面前的顾客满意。   画面古朴,现在看起来却十分触目惊心。   詹台顺着阿婆面前的铁皮箱子再往前看,一双黑色的擦得光亮的皮鞋,和裁剪得当恰到好处的黑色长裤,直到腰间的皮带,再一点一点往上看去。   阿婆却在此时站起身,恰好挡住那人的脸。阿婆背对着詹台,冲那人微微弯下腰,卑躬屈膝地说:“先生,搞掂晒。” 第71章 牛头角   “你之前讲给我的鬼故事,有关厕所镜子的那个,想来当年有些内情,不得已用了些说不得的手段,比如碧盏云蜡。”詹台一边说,一边围着那座血钟转圈,桃木短剑在掌心转了几圈,还在犹豫怎么下手。   “不知是请来的游方术士瞎忽悠,还是当年遇害的女孩子死相太惨,怨气盘桓这间厕所久久不散,所以讲究风水命途的香港人才将这间厕所造成一座镇魂棺的样子。”詹台像是终于下定主意,蹲下身在背包里翻来翻去,将他那些法器宝贝挨个拿出来看看,又皱着眉头不甚满意似的丢开。   方岚看他漫无章法,忍不住问:“你找什么呢?”   他没有答她,嘴里却还在说案情:“镇魂棺不过求个心安,说到底风水这回事,顶破头也只是锦上添花,改不了生死无常和人生大运。”   “……费心费力建了镇魂棺来,却被邪佞小人利用,在墙上画下血钟。你说这是图什么呢?防鬼防妖防煞,最后害你的是谁?分明是人呀。”   詹台在背包底下翻出一只串着红绳的小葫芦,终于差强人意地点了头,呼出一口气,转身把小葫芦套在方岚的脖子上。   小葫芦土不溜秋,丝毫不打眼,可是细长的红绳衬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倒多少也称得上秀气。   詹台终于勾了勾嘴角,眼睛盯着她,却翻起旧账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当初非要整蛊我。若是黑犬牙还在我手中,此时能挂在你脖子上辟邪,我倒能放心许多。”   他半是责怪半是担忧:“榆木葫芦勉强用着吧,总比没有好。一会儿我捏诀破那血钟,你记得躲远一些,听到没有?”   破阵在即,詹台脸上虽不慌张,到底还是抿了唇角,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短发。   “别逞强。”他像静谧的海水一样温柔,“天塌下来总有个儿高的来挡。”   猩红色的钟占据了半面墙。詹台凑近去看,更发现那钟画得栩栩如生,上半截画了三十六天罡,从中间直到钟摆又细细画了七十二地煞。   天罡北斗都上了,还特意画在镇魂棺里,可不是为了将恶鬼妖孽永生永世镇压在此?   钟声余韵片刻消散,温碧芝和未知身份的白衣女鬼像是天空中的浮尘,随着渐渐涅灭的钟声,云烟一般渐渐黯淡下去。   詹台想起她二人消失时的场景,后糟牙暗暗咬紧。   对待两个死于非命的女鬼,要用上这么狠厉的招数,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他摇头不再多想,手指慢慢攥紧成拳,下定决心般转过身对方岚轻声说:“阿岚,准备好啊,我要开始了。”   他明明比平时温柔许多许多,方岚心里却扑通一声沉了下去,刚想朝前走来,却发现他左臂高高抡起,手中不知何时,多出那一透明瓶子的化尸水。   方岚心头巨震,下一秒钟就看见詹台抡起胳膊,狠狠将化尸水砸向墙上的血钟。   透明的水柱从瓶中喷洒而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燃起巨大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焰,顺着水柱蔓延到墙上的血钟,沿着那片猩红色的轨迹熊熊燃烧,灰色的墙壁上霎时腾起一座燃烧中的红色巨钟。   詹台的脸映在橘红色的火焰之下,妖异的美丽却有恬淡的表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面,桃木剑挑上天空,黄纸符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碎成一片片,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被吹上天空。   方岚站得远些,却也瞬间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高温热浪,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火辣辣地痛,双臂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她扑到水池边,水龙头中却没有一滴水。   热浪穿透她的皮肤到达了她身体里,她的喉咙被灼得生疼,呼吸不畅,下意识地不住咳嗽。   方岚咳得满眼泪水,下意识地想她都这样,詹台岂不是更要难过。   詹台确实更难受,可那煎熬却更像是心理上的。   生人被当做死魂镇在镇魂棺的血钟里,教科书上从来也没有写过落到如此境地要如何自救。   他无计可施便只能盲赌一局以毒攻毒,拿火焰的至阳破血钟的至阴。   化尸水叫化尸水,却并不是水,而是新亡尸体,趁着魂魄还未彻底离体,连肉身带魂魄一起淬炼出至毒的尸油。   一瓶子尸油泼在那血钟之上,火焰熊熊,詹台双眼通红,口中默数出声,盼着自己赌嬴一场。   晨钟暮鼓敲够一百零八下。   詹台的眉梢灼痛,伸手一摸才发现热气燎着了眉毛。   他刚刚数够了一百零八下,可局却未破。   火仍是火,斑驳的树影像是毫无变化,透过火光照在地上,像画上去的一般。   门也仍是门,推开之后便是镜面一样的另一个房间,热辣的火浪滚滚扑出,生生将后路封死。   詹台能放这把火,心里原本还有八成把握。   棺材里面,能烧的东西能有几多?再不济,尸油烧尽火就停了。他右手受伤,不敢再赌会否还有下一轮碧盏云蜡的绞杀,这才奋力一搏。   却没料到妖火诡异,沿着墙上那面血钟竟然往上,蔓延至天花板,分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顶,此时却一片妖艳的火海,火星零零散散从天而降,像下了红雨一样。   詹台转过头沉下脸朝方岚跨来,左手拦腰将她一抱,单手托着她的腰将她往墙上那面小窗上塞去:“你人瘦腰肢也软,试试钻出去!”   他肩膀宽厚,被她双足踏在肩膀上却像是一丝重量都没有:“就是钻不出去,探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方岚却软成一团,融化了的泥人一样顺着墙壁滑了下来掉进他双臂之间的方寸之地:“我能进来,就没打算一个人出去!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再不济,也不能不讲江湖道义。”   他还想再掰着她的肩膀把她送上去,却因着右臂受伤被她泥鳅一般脱开。   “别认命!詹台别认命!我们都能活,你别光顾着我。”她扑在背包上,亏得长发在狱中早已被剪短,否则现在一头乌发必定不保,早已被火浪烧起来。   “骨埙,你吹啊!”她边翻边吼,手里随手揪了一把糯米一把绿豆向天花板上的火海抛去,又翻到明火小鼎,拼力一挥将小鼎砸向墙上的血钟。   詹台汗湿浃背,喘着粗气,骨埙攥在手中,胸腔却已疼痛难忍再难吹动,手上一滑,光润的骨埙叮地一声滚落在地,他跪地想去拿,却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汗水迷住了眼,詹台朦胧中看到的最后一眼,是方岚拼力一扑,挣到他的面前。   ******   “中暑?这么说的?”詹台面带惊疑,还没有完全清醒。   “对,保洁阿婶发现我们的时候,咱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周身大汗像陷入昏迷。保洁阿婶报警,由救护车送我们就医入院。”方岚情况好过他许多,她在救护车来之前就已经慢慢清醒,再去看詹台,看见他呼吸平稳,除了一身大汗之外也没有其他异常。   “我记得你那时候眉毛明明被烧伤,可当时细细一看,却没有看到任何灼烧的痕迹,这才知道你应该没有事情。”方岚轻轻吁一口气。   詹台垂下眼眸,想了片刻,说:“火是我捏诀放的,可是最后火势这样大,控制不了,却是我没有料到的。现在想来,镇魂棺和火钟既是将魂魄妖邪镇在其中,必然也会防着妖物邪祟借外力逃跑。我们烧了血钟,破了棺体,自然也会遭到反击。”   他又想了想,思索道:“可是镇魂棺和血钟镇的是魂,是妖,是邪祟。你和我,是活生生的人。火势壮大是血钟和镇魂棺所致,可我们后期所受的火烧灼痛,却只是魂魄被困棺木内受了痛,于肉体应当是无碍的。”   “镇魂棺内能杀我们的,只有碧盏云蜡。可是碧盏云蜡杀我们,要么用匕首要么用菜刀,必须比对温碧芝和阿Mark的死法来。”   镇魂棺内赤火燃起,破了墙上一角血钟。他们元神受损精力不济,双双昏倒在地。可是肉体却得以逃出生天。熊熊火焰席卷了整间厕所,潮水一般来去汹涌。   等火焰如潮水一般退去之后,镇魂棺内的别有洞天也像是随着墙上的血钟灰飞烟灭。   只余下詹台和方岚,昏倒在男厕冰凉的地板上。   詹台轻轻笑了声:“阴差阳错,福大命大。总算猜中了开头和结尾,虽然经过曲折了点。”   方岚扑哧一笑,说:“你倒挺会夸奖自己。下次遇上事,记得提前跟我商量。难道你说了,我会怕不成?”   她眸光暗了下,想到詹台一定要将她托向小窗的那一瞬。   其实詹台未必不知道火势之大只是被损了魂魄元神,他一开始袖手旁观,不就是打着这样的目的吗?   可是世间万物,逃不过关心则乱四个字。   他回过头看到她,却不能也不愿让她遇险,心里一慌,自己先乱起阵脚来。   她是软肋,是弱点,是盲点,是痛点。   是百炼钢,也是绕指柔。   他们还在养和医院的分流站里,公立医院周边都是就诊排队的病人,人来人往从他的病床前经过。   芸芸众生,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人生。   詹台却像只能在穿梭时间的人流中,看到她一个人。 第72章 狮子山   公立医院床位紧张,詹台被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就被放了出来。   七天行程已过三天,真凶却还没有头绪。   “由繁入简吧。既然阿Mark在同一栋公寓楼里遇害,而且尸体在案发之前就被送了出去。如果像我们推测的那样,那么这三天时间里面肯定有大件家具或者行李被从同一栋楼中运出过。”方岚说。   他们从养和医院出来,直接回到温碧芝的公寓。   土黄色的窗帘自出事之后就被换成了纱帘,方岚打开阳台的门,白色的纱帘便随着灌进来的海风轻轻飘着,两人对坐在吧台前,望着眼前一片湛蓝的维港。   如果这里不是凶杀案的现场,倒很有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平静。   詹台心不在焉地晃着手里的马克杯,想了想,对方岚说:“你想查监控吗?这倒不好办。我姐姐姐夫虽有些认识的朋友,但是香港的话,不太可能用得上。”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要么,还是去找老白问问?三教九流上的人我虽认识许多,但是要说脑子不打弯心地也不坏,我信得过的就只有他了。”   方岚很能理解他。   幼卿失踪后许久,她才终于接受他真的失踪这个事实。   接受之后,就是绝望地找寻。   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之后,总归逃不过请神问佛卜卦烧香。   “……十个里面,有九个半都是骗子。骗财就算了,还骗色。七八十岁的老道士,枯瘦干瘪,留一把山羊胡,看起来还挺仙风道骨。……把迷药搀在香灰里面哄我喝下去,就在施法的道台下藏着避孕套,只等我躺下去就着了道。”她声音淡淡的,脸上也是淡淡的,可她越是若无其事,他就越是一颗心被揪得窒息一样。   “找人,多绝望的一件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忍不住想试试。何况他说得天花乱坠,对幼卿的情况又说得神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詹台想问不敢问,敢问不愿问,手下力道之大,连握着的马克杯都开始咯吱作响。   方岚瞅见他神色,笑了笑,说:“嗯。我喝了。”   她垂下头,夕阳自窗外洒进来,她的脸颊白得近乎透明。他几乎可以看见白皙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   她睁开眼,又咬牙切齿,连脸上表情都有些狰狞:“等醒来之后,我再去问那老匹夫,收了我三千块钱,却半点沾边儿的有用信息都给不出来。”   “……我还以为他想再从我手里抠钱出来,哪知挑明了问他,他干脆半斜了眼睛,哄我陪他睡觉。”   方岚怒意更甚,连语气都怨毒:“我心头大乱,低头一看身上衣服也凌乱不堪。到这时候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自嘲地笑了笑:“好在老匹夫快八十岁了,对着被迷昏了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方岚转过头,轻咳了一声:“不然我当时就杀了他,自己也得偿命坐牢。”   “我也不是没脑子的小姑娘。”方岚闭上眼睛,轻轻说:“那次能上当,还不是因为他一个字也没问,看过我掌纹却能将身世家庭背景说得一清二楚。给他幼卿的生辰八字,又能把平生过去讲个八九不离十。心里信了他有本事,才卸下防备。”   她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抑制喷涌而出的怒意:“我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能知道这些,是因为自我求神问佛开始,道上就开始疯传有一条没脑子的美人鱼,下了饵就能上钩。”   “茶余饭后,将我的痛苦我的过去当做段子来说,说得整座城中的道士和尚巫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单只等着我送上门,好骗我的钱,伤我的身。”   詹台想开口,却觉得喉头晦涩,顿了半晌才开口:“……做这行的,十个里面九个半都是骗子。做得事情大多违背人伦,不说伤天害理,总也称不上光明利落。反噬是迟早的事。”   “既然早晚都要死,那过一天就是得过且过。亡命之徒,杀人放火都做得出来,更遑论其他……”   他想到方岚初遇自己的时候那一身的防备,和她不加掩饰的厌恶。   那时候还能理智气壮和她互怼,说自己一身浩然正气出淤泥而不染。可到了现在,她再也不曾指责他什么,他却蓦然心虚起来。   十个里面九个半都是骗子。   他是那半个,半个骗子。   大约心有所属之后,自信心就得靠那人的爱与回应才能有。   可是自卑感却如影随形,中了毒一般。   方岚却换了话风,说回了他:“……你为人正派,自然不屑和那些人为伍。老白虽然话痨了点,贪财了点,但也不是坏人,心还很软。我问他买碧盏云蜡,他死活不肯……后来我随意编了个家人重病的借口,说香港一个老板看上了碧盏云蜡,我带去南方能血赚一笔,把医药费补上。”   “他一听,二话不说就应了我。连我承诺他事成之后的提成都不肯要,还说要来替我照顾重病的家人……”   “可见人以类聚。老白,邢律师,你姐姐姐夫,都是好人。也是因为你自己光明坦荡又善良,才能让这些同样善良的人欣赏你,喜欢你。”方岚翘起嘴唇,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像是海水中卷起了细小的涟漪。   她夸了他。   他上一刻还黯淡晦涩的心情一秒钟便转了晴。   詹台轻轻笑了,眼睛不敢看她,只能落在她身后波光粼粼的维港上。   詹台第一次意识到,香港原来是这样的美。   夕阳美好,华灯初上。他站在将军澳一栋闹鬼的公寓里,却仿佛立在了情人的掌心上。   再没有更甜蜜,再没有更安心。   “我倒有个比找老白更好的主意。”方岚换了话题,缓缓说,“你记不记得温碧芝和阿Mark出事的消息,是谁第一个知道并且报警的?”   詹台扬扬眉毛:“狗仔?”   方岚说:“不错。从温碧芝和阿Mark进入公寓楼,一直到他们从楼里出来,狗仔连着倒班,也没有断过守在他们楼下,甚至还有物料留下。如果同一栋公寓里面曾经有搬家或者异常,狗仔很有可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们现在既然查不到监控,不如去询问一下盯着他们的狗仔?”   詹台沉吟片刻:“可以是可以。但是,狗仔这个身份很敏感。”   “阿岚,你有没有想过,从温碧芝和阿Mark遇害,一直到他们二人被爆出死亡,这个三天的时间段,其实很微妙?”   “三天时间,既可以满足阿Mark潜逃和隐藏的时间,从而保证阿Mark身上的嫌疑一直存在,从而转移公众的视线。”詹台说,“又可以保证阿Mark的尸体从楼内转移,且案发现场的所有证据都被清理干净。”   “如果比三天时间更长,尸体腐化严重会有尸臭引起其他人的怀疑。死后三天发现尸体的这个时间,从哪方面想,其实都非常完美。”   “而三天这个时间里面阿Mark和温碧芝究竟出没出过公寓这个说法,都是来自于狗仔的一家之言。”詹台深吸一口气,缓缓说。   方岚抿起唇,脸色也严肃下来:“不仅仅是这样。阿Mark和温碧芝相恋的消息,是狗仔最初爆出来的。而阿Mark和温碧芝各自的家庭背景,脉络甚厚自成体系的香港狗仔也会比其他普通人知道得更清楚。”   “如果真的有人能够挖出来阿Mark和温碧芝是母子关系的话,香港狗仔的嫌疑比毫无人脉的普通人大得多。”   詹台微微一笑:“更何况,狗仔在警方和医院都有线人。而且,维多利亚公园那座镇魂棺,狗仔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一个狗仔,曾经在多年之前报道过维多利亚公园厕所内的凶杀案,并且知道血钟的存在。那么这次他勒索不成,将阿Mark和温碧芝双双绞杀。”   “他在母亲面前绞杀亲子,做下滔天大恶,又担忧温碧芝报复,便想起多年以前曾经手过的凶杀案和当年曾参与血钟镇魂的神婆。”   方岚下意识地敲了桌子:“所以温碧芝和我们在公园里面看到的无名女鬼,足心才都有一朵白云,对吗?”   詹台皱紧眉头,说:“目前看来嫌疑最大。但是我们手头没有证据,是与不是,都还不能确定。”   方岚轻笑:“想这么多,还真不如和狗仔见一面。”   她歪了头,指了指自己的脸,难得俏皮地与他玩笑:“你看看我这张脸,像不像曾与哪位大明星有过一夜情?刘德华?张学友?梁朝伟?你觉得哪个更劲爆些?能让狗仔一听就有兴趣的?”   詹台脸色一沉:“说自己跟人一夜情,就这么不看顾名声的吗?我看,倒不如说你是谁的私生女。赌王何生怎么样?够不够有料?”   方岚哈哈一笑,也不和他争,翻出早上看过的苹果日报找下方的电话。   “喂?您好?我找阿Sam先生。”方岚软下声音,她会说粤语,此时却甜美无双地讲普通话:“不,我只能找他。我有料要爆。”   “你知道卫帅吗?前两天来红磡开演唱会的……嗯,我是他的前女友。我有他的全裸艳照……不,不仅仅是我的。还有一些香港女明星的。”   “不……我不能告诉你。”方岚温柔地说,“我只告诉阿Sam先生。我要见他。”   “证据?”方岚又带了几分霸气,“阿Sam先生见了我就知道了。”   “我的脸就是证据。” 第73章 马头角   接近凌晨三点,他们才在弥敦道的太子酒店旁边堵到刚刚收工的阿Sam。   阿Sam因着最近温碧芝的案子大出了一番风头,时间紧迫。他狭长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方岚的脸上转了一圈,缓下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神情,耐心地问:“你在电话里讲,你是卫帅的女朋友?”   詹台侧身将她半遮在身后,挡去阿Sam打量她的审视的眼光说:“阿Sam先生有没有兴趣,知道杀害温碧芝和阿Mark的真凶是谁?”   阿Sam脸色一变,上上下下将詹台看了几秒钟,才问:“后生仔,话不好乱讲。什么人告诉你阿Mark已经死了?”   詹台微微一笑:“阿Mark自己告诉我的。”   他伸出左手三指并拢,指尖小簇火焰跳跃不定,掌心一攥糯米,下面一圈红字,压着阿Mark的生辰八字。   若说信,阿Sam自然不信。但是做狗仔原本就讲究信息充沛渠道广泛,到底还是耐下性子找了家茶餐。   阿Sam脸上仍是疑虑:“非亲非故,你们二人为什么要费心思查这么多?”   詹台随意地摆摆手:“粉丝,粉丝懂不懂?粉丝对明星的爱多伟大多执拗,倾家荡产来见一面的都有,我替她报仇雪恨算什么?”   阿Sam被他这么一噎,便点点头,说:“有什么问题,你问吧。”   时隔半年,阿Sam记忆已不比当初清晰,但他狗仔多年触觉极为灵敏,见微知著,只听到詹台和方岚问出的问题便联想到问题所在,挑起眉毛看着他们说:“阿Mark身材高大,放得下他整具尸体的搬家,别说那三日,就是两人交往的半年里我都没有见过。”   詹台笑得云淡风轻:“放得下全尸的你没有见过,那放得下零碎尸块呢?你见过没?”   阿Sam听到此刻,脸上骤然变色,终于慢慢坐直身子,正眼看着詹台和方岚。   他脸上神情变幻没有避讳他们,半晌也没有说话。   方岚看到阿Sam的表情,心里倒渐渐有些摸不准。他们直截了当来找狗仔,多少也存了些试探的心思,可是直到此时,阿Sam表现得又确实像是完全不知情。   甚至在她和詹台以言语试探的此时,还满身戒备地在桌下拿出手机捏在手里,像是摸不准是否立时报警。   方岚有些啼笑皆非:“……我和詹先生的通行证签注,都是今年第一次使用。凶手确与我们无关,您就是报警也只是浪费时间。”她笑着提醒他。   阿Sam一语不发看着她,掂量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能放得下尸块的……那就多了。”   清晨九点多,就有代购推着大号的旅行箱从公寓内离开,中午到晚上,又曾有几波出差的商旅客或度假出门的一家人,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公寓中离开。   詹台伸手敲着桌面,神色凝重:“出差和度假的商旅客,都在公寓前面搭乘了计程车。可以直接排除。如果真的是抛尸,不太可能选择计程车这种太容易留下痕迹的交通方式。”   “代购出门虽然带着32寸的行李箱,但是他一个人能够同时推三个箱子,从公寓出门之后像是朝地铁的方向走去,显而易见箱子全部都是空箱子,是为了买好东西方便人肉运输到深圳去的。”方岚沉吟,“如果箱子里面放了尸块,会很沉的,他肯定拿不了三个。更何况还要拎着有尸块的箱子去地铁站。逆天的心理素质也难做得到啊。”   方岚低头看着阿Sam回忆出的几位有嫌疑的住户,抿紧了嘴唇,挨个将人选一一划掉。   詹台烦躁地扔开了笔:“不是,这几个都不是。”   “分尸需要时间,何况那样大一具尸体,所以当天晚上并不可能,肯定要拖到第二天白天。”他目光灼灼,盯着狗仔阿Sam,“无论心理素质多牛逼,拖着带尸块的箱子都希望避人耳目,所以,要么就是当天清晨五点到六点之间这段时间,要么就会再隔一个整天。”   “运送尸块避人耳目,搭乘公共交通的概率不高,搭的士也是下下之选。不打眼的私家车,甚至是运货的小面包车,全香港都经常能见到的那种,直接停到公寓的门口可以让他们上车便走,这种才是最好的选择。”詹台说,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这些条件都符合的,的确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阿Sam闭上眼睛,刚想摇头否认,一颗心沉到谷底,直觉今天来和他们吃着一顿饭是上了贼船了。   詹台轻轻呵了一声,点点头说:“你猜的没错,全部满足这些条件的,就是你。”   阿Sam勃然大怒,砰地一声将手里的塑料杯丢了出去,茶水泼在桌面上,溅了方岚和詹台满身。   他噌地站起身,转身想走,却又觉得不甘心,压低声音对詹台说:“你有证据,就去报警!跟我玩这些阴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詹台挥手打断:“我知道并不是你。”   詹台伸出手,将阿Sam打翻的茶杯慢慢扶正:“凶手也识得奇门遁甲风水堪舆。你若是凶手,看到阿Mark的生辰八字的时候就会跟我谈条件,万不会等到现在才发火。”   “可我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也能这么想。阿Sam哥,你要不要坐下来多回忆一下,脑海中还有没有其他人选?”   阿Sam渐渐冷静下来,此时越发摸不准詹台和方岚的来意,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手里拿起笔,又按着当日的时间段回忆了起来。   “学生仔女搬新屋,都去铜锣湾宜家买家私返来的啦。宜家的家私你知道的,运回来都是返来的,也不见什么能藏人的旧家私。”阿Sam喃喃道。   “维景湾畔离地铁站不远,来租屋的学生多是港大的大陆生。香港大学的大学生,高材生来的,又怎会和这样血腥的案子有关系?”阿Sam仍是不敢相信,声音越来越低,又慢慢高了上来。   “你说停在公寓前的白色面包车,我倒真的在案发翌日见到过。不过,是在人来人往的大中午。”   “十几个箱,被四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搬上一辆白色Van仔。”阿Sam缓缓说,“Van仔上写着利进货仓四个字。”   “我想,应当是要送去土瓜湾的储物仓。”阿Sam说。   詹台还未听明白,方岚却霎时豁然开朗。   家住在外地的内地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租约临时到期之后,需要重新寻找新的租屋。   正值假期房源不足,又或者几位同学相约回家,等寒假结束之后再重新寻找房源,也可以省下这大半月的房租。   可是他们人虽回家,身边东西众多,来回托运既麻烦又费钱。更方便便捷的做法,便是在物流业极为发达的香港租一间储物仓,将东西放进去,等找到新屋,返回香港之后再从储物仓将行李搬回新屋,既省时,又省力。   “很便宜。”方岚拿出手机随意扫了一眼,“四个人合买几个立方米的储物空间,均摊下来一个人只需一两百块钱,所以如果真的是学生,在假期前叫仓储公司的人上门取行李,也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詹台却没有接话,皱着眉头思索。   狗仔阿Sam说得对,几个毫无利害关系的港大才子,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件敲诈勒索又涉及隐私的血腥案件的凶手。   能到香港读书的内地大学生,寒窗多年苦读成绩优异不提,家境也起码是小康以上。四个足以称得上优秀的男孩子联手,弃学业于不顾挖出温碧芝和阿Mark的阴私,还要敲诈勒索,还要杀人分尸。   更何况,他和方岚已经清楚地知道,凶手就算不是他们同道中人,起码也知晓风水堪舆奇门遁甲。   四个香港大学的内地学生,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不可能。太匪夷所思了。他们甚至未必能听得懂讲得出粤语!   何况方岚说的也不错,几个孩子在假期之前把行李存在方便快捷的存储仓里,方便轻装上阵回家,省钱省力,再加上他们乖乖学生的身份,并没有半点可疑的地方。   可是,正因为这样,正因为他们光明正大的身份,正因为他们理所当然的理由,恰恰使得他们成为运尸藏尸这一过程中,最佳的掩护!   正因为压根不会有人怀疑失踪的阿Mark已经被剁成了数十大小不一的尸块,藏在四个内地大学生回家前寄存的箱子里,才能让凶手大摇大摆地大中午运输藏尸的箱子,甚至将藏好尸块的箱子运送到土瓜湾的公众存储仓中去!   可是,不是学生,又有谁能接近他们,并且把放了尸块的箱子混迹在学生寄存的行李中去呢?   詹台闭上眼睛,想到学生退租,寄存行李,回家,找房子,取行李的一连串过程,拼命回忆自己到底错漏了哪里。   “他们退租当天,需要交付房子。他们回家之后,需要再找房子。退租当天,除了学生,房东也会来。除了房东,还有谁呢?”詹台焦躁地自言自语,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除了房东……还有,还有……还有中介!”詹台蓦地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是中介。”詹台转过眼,平静地对方岚说,“凶手是中介。”   作者有话要说:   再度恭喜前期分析凶手的小天使们,全军覆没。   我其实觉得自己写得挺明白了……挠头。下章掲秘。   另外,讲一下节奏这个问题。   写《问米》的时候很随性,基本就是按案情随心写,所以节奏很快,很多读者很喜欢这样的节奏。   我也挺喜欢这样的节奏,因为不用动脑子,写什么案子就谁来敲门就好了,再简单不过了。   但是这样的写法也有弊端,第一,当然是男女主角沦落成了吧NPC,也比较少情感互动,会很难和读者产生情感共呜。那整篇文就只能打上纯剧情流的标签。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弊端,就是在写后期一些情节的时候,会比较缺乏张力。比如《问米》最后一个案子里牺牲的几位NPC,如果我在前期能有大量笔触去描写他们的性格生平,相信他们“牺牲”的时候会更能撩动读者的心弦和情感。但是因为,《问米》极快的节奏,让我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去铺垫人物和感情发展,所以他们死了就死了,并没有勾起大家的情感波动。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遗憾和不足。   我希望我是一个能让我的读者痛哭流涕(偶尔)或者幵怀大笑(经常)的作者。   所以写到《有鬼》的时候,我特意多加了一些情感和人物的铺垫,力争配角(老白小狐狸)的性格也能更加分明,这样万一出现《问米》这样需要牺牲NPC (并不会!)的情节,大家能更心潮澎湃更投入一些。   当然,有得必有失。铺垫了情感和人物,案情的进展就会相对《问米》慢一些,所以很多读者读起来会说为什么不像《问米》一样唰唰唰推案情。   我可以做到拼命推案情。   但我并不希望《有鬼》是一本复刻《问米》的作品,我希望《有鬼》能在《问米》没有做到的地方,完善我的遗憾。我也希望我能够在曾经被质疑过的一些地方证明自己,所以我相信我的每一本作品,无论是有鬼还是问米,无论是凤灵还是天天,都会是完全不一样,甚至连风格都会有变化的故事。   这样才有新鲜感,大家才不会审美疲劳。   我能保证的就是,我下笔的每一个字,都是为剧情服务的,我仍然是那一个我,爱惜羽毛,不愿拖沓节奏堆砌辞蒗,力争不浪费你们大家的每一分钱。   希望看到这个案子的凶手,大家也能感觉到我“力争每一个字都别有用意”的心意。   下章掲秘啊。 第74章 慈云山   正是中介,几乎能够在任何时间堂而皇之出现在公寓楼里而不引起任何人,包括楼下看门阿叔的怀疑。   也是中介,可以第一时间掌握居住在其中的房客的信息,既能够光明正大地接触到温碧芝和阿Mark,也可以和在公寓大楼里租房的内地大学生有联系。   他们默默无闻,却又像是无所不在,情商过人,擅长攻心,最擅长和人打交道,常常驻守在一个片区经年累日,对楼内房源和住户都无比熟悉。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香港衣食住行都常对风水讲究的大环境下,一个合格和靠谱的中介,也会有自己的渠道替客户联系到风水大师,甚至就连他们自己,也可以懂一些最基本的住宅风水。   方岚沉思片刻,颇有些拨云见日之感。   “中介这个身份,并不容易引起旁人怀疑。按照你的说法,阿Mark和温碧芝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勒索。如果一个陌生人,凶案前后多次出现在公寓大楼中,很容易引起查案的警方的怀疑。”方岚说。   “但是中介并不会。他不但可以正常出入大楼,甚至可以以身份为掩护,多次前往温碧芝家中而不引起怀疑。”   詹台点点头表示赞同:“中介对于楼内情况一般都很了解,也愿意多与楼中业主交好,方便第一时间掌握房源动态。甚至可以借用手头之便,找到安全的公寓做勒索案的大本营,并在后来因为事败而杀掉阿Mark之后,作为分尸的据点。”   方岚胳膊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咬了下唇说:“所以说……现在那间曾被用来分尸的公寓,很有可能已经……”   詹台接口:“不错,很有可能已经悄悄地被租出去,甚至被卖掉了。”   狗仔阿Sam仍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直到听到这里,才似回过神来,轻轻地啊了一声。   方岚十分敏感,立刻转过头:“怎么了?”   阿Sam再不敢小觑她二人,低下头来端端正正地说:“你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阿Mark和温碧芝最初相识,就是因为他参选香港先生之前,做公司职员的那段时间,曾经和同事在温碧芝居住的公寓维景湾畔住过。”   阿Mark从和温碧芝相识相恋的过程一直都是一个谜。两人因为巨大的年龄差距遭受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在公众面前一贯谨慎小心,从不主动提及恋情。   温碧芝已是半隐退,而阿Mark在恋情被曝光之后也处于半停工状态,外界甚至连想采访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温碧芝和阿Mark到底是如何相恋,以及他们是何时得知母子关系的,也是方岚和詹台非常想知道的案情关键。   狗仔阿Sam此时明显还不知阿Mark和温碧芝实为母子。詹台和方岚别有深意地对视一眼,双双将这件事隐下不提,只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阿Sam:“还有这段渊源?他们两个人是那时就在恋爱了吗?”   阿Sam不敢隐瞒,说:“我们搵食,讲究的就是广撒网,多铺线。温碧芝虽退隐多年,但是近年来我们也未曾断过这条线,总有人惯常盯梢。”   “阿Mark那时和温碧芝同住一栋公寓,两人曾在二楼的健身房里遇见,彼此认识。那时虽然相识,但是应当没有相恋。”阿Sam说得委婉,语气却很有把握。   “阿Mark参选香港先生之后,从维景湾畔搬至半岛豪庭。搬家那天,与温碧芝恰好在电梯中遇见。你知道的,温碧芝是港姐出身,见他也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多聊了几句,就一起约埋食餐饭这样。”   “这一餐饭后,才越走越近,没过多久就在埋一起。”   方岚奇怪:“你既然知道前情后果,为什么没有在报纸里报道?”   阿Sam喏喏不说话,詹台却明白过来,拍拍方岚说:“他是打算说的。盯梢阿Mark和温碧芝的床照就是为了这个。”   “只是还没讲爱情故事,就先讲了凶杀故事。”   方岚勾勾唇角,又说回案情:“这就对的上了。如果阿Mark也曾经在同一栋公寓居住,那也有可能曾与同一位中介打过交道。”   “中介常在楼中来往,又认识温碧芝和阿Mark,情商高嘴巴甜,和看楼阿叔,和公寓中其他房客关系都好,别人也不会像防备狗仔记者一样防备他们。他能在你们爆料之前就摸到些两人恋情的蛛丝马迹 一点也不奇怪。”   “这样看来,一位负责维景湾畔的房产中介,懂些风水,曾经在阿Mark出道前就有接触,在知道阿Mark和温碧芝的真实关系之后,利用职务方便多次接触他们二人,并持续地威胁勒索财物。最终阿Mark不堪其扰,奋起反抗,却被中介杀死在一间空闲求租或者求售的公寓内,分尸。”   “分尸之后,中介知道迟早案发,不敢自己出面抛尸。刚巧他手头的客户,四位内地大学生搬家在即,需要将行李搬运至租赁的储物仓内。”   “分尸之后,尸块被中介封在搬家专用的纸箱内,和几位内地大学生提前联络好,以代求合租储物仓的方式获得信任,成功利用几位搬家的内地大学生,将尸体从公寓中堂而皇之地运送到位于土瓜湾的迷你仓中。”方岚说。   “合租的迷你仓,存行李的时候统一设定好密码即可。后期谁来取箱子,只需要按照约定的密码打开仓门,再将自己的行李箱子取出即可。”   “中介在几位学生离开之后,立刻利用密码进入仓内,将藏有尸块的行李箱取出,再拋尸荒野或者海外。”   “这样,阿Mark的尸体就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温碧芝惨死公寓内,阿Mark却失踪不见踪影的案情现状,又会将杀人的嫌疑完美地转移到阿Mark的身上。”   “公众和警方都会怀疑温碧芝死于阿Mark手下,毕竟相差十七岁的恋情违反公众的期待。因财反目反而会成为极好的借口。”方岚垂下眼睛,轻轻说。   “如果不是恰好因为你们守在温碧芝楼下,及时地发现了尸体,甚至主动放出口风,三天之内都不曾见过阿Mark和温碧芝出入公寓,这个案子甚至连引发公众的讨论都不会,就被盖棺定论了。”方岚转过来对狗仔Sam微微一笑。   她容光极盛,冷着一张脸倒还罢了,此时神色温柔,便有种摄人心靡的惊艳之感。   偏偏身旁还有个詹台在虎视眈眈。   阿Sam低下头,换了话题:“你们说阿Mark是因为不堪反复被威胁骚扰才被杀害分尸。可是他们二人的恋情已经被曝光许久,中介又是握着什么黑料来威胁他们?”   他倒是嗅觉敏感,一问就问到点上。   詹台轻笑出声,拍拍阿Sam的肩膀:“我说了这么多,你平白拿去,难道还不够吗?凶手和经过都给你理清了,还在等什么?”   詹台施施然站起身,捉起方岚放在桌上的手牢牢捏在掌中,带着她往外走。   方岚一急:“这就放过了?我们不留下吗?”   詹台低头看她,悄声说:“你要查的是真相。现在真相已经明了,凶手也已经呼之欲出。我们再留下去,要直面香港警察了。费时不说,我就怕说不清楚反而惹来一身腥,倒不如交给阿Sam哥去办吧。他手段高明,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微微笑:“你想知道中介到底是怎么知道阿Mark和温碧芝的关系的,就等着看报纸吧。”   “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詹台轻声说。   方岚好奇:“什么事情?”   “温碧芝足底心那朵白云。”詹台答,“你还记得和温碧芝一起出现在血钟的那个白衣女孩子吗?她的脚底也有一朵白云。”   “我们之前猜测过,凶手为了逼问温碧芝求财,极有可能先控制住阿Mark,并且以阿Mark的性命相要挟。”   “后来很有可能,阿Mark宁死不屈,凶手恼羞成怒杀了他,又或者用刑过了头,不小心杀了他。无论怎么杀的,都是在温碧芝面前将阿Mark杀害。”   “温碧芝既是母亲,又是情人。她一生无子女,后半生孤苦无依,阿Mark既是她的孩子,又是她的恋人,称得上是一生所爱□□也不为过。阿Mark被杀死在她面前,她心中怨恨激愤可想而知。”   “温碧芝死状极为凄惨,胸口一刀,自喉头直到肚脐。如果凶手不是天生的变态,这样一刀很有可能就是愤怒下的产物。他为什么愤怒?自然是温碧芝临死之前说出了很多让他很恐惧的话语。我猜,无外乎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   “另外一刀,横剖腹部,也足以彰显凶手的狠毒和怨愤。”   “除此之外,我想,这样一横一竖组成一个十字状的伤痕,也很有可能是凶手出于恐惧温碧芝的报复的心理,想给温碧芝身上刻下一座十字架,将她镇在十字架下面。”   方岚双掌一拍,点头道:“香港自来讲究两文三语中西结合,奶茶加咖啡兑在一起当作鸳鸯来喝。有了十字架,自然还不够。懂些风水的中介,就在温碧芝的足下刻下一朵白云,再去寻求高人,将温碧芝镇在镇魂棺的血钟之下。”   詹台却笑了,勾勾嘴角:“对,也不对。”   “在那种情况下,凶手立刻能将白云刻在温碧芝足下,说明他对风水堪舆奇门异术很有所知。”   “我猜,他并不是寻求高人,而是那位知道镇魂棺和血钟的知情高人,就是他身边的人。” 第75章 摩星岭   距离詹台和方岚的签注到期,还有四十八个小时,签注到期之前他们不得不出关离开香港。   从九铁火车站落车过天桥,穿过一条窄窄的矮巷,再给土地公上一炷香,沿着红荔道往前,穿过万国殡仪馆的侧后门。   詹台抬头看了一眼白色的巨大的殡仪馆,和殡仪馆上方飘出的渺渺黑烟,想起临出发前和狗仔阿Sam之间的对话。   詹台问阿Sam:“维多利亚公园里有间男厕,一直有些鬼故事的传言,你知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凶杀案?受害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阿Sam很是吃惊:“那一单案子已有接近四十年,知道的人早已作古,就连凶手前几年都死在了狱中。他死亡的那篇报道我还曾经看过。你明明来查温碧芝的案子,怎么与那单案子又有关系?”   詹台眉毛一扬:“这样说来,还真的有这件案子?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被奸杀,死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厕所里?我问你,当年警方是如何查案的?有没有曾经请过巫师神婆之类?我知道你在各行都有内线,已经是四十年前的案子,凶手都死了,让你问问内情,并不过分吧?”   阿Sam有些犹豫:“你听讲过那个镜子的鬼故事?……报纸为了冲销量,什么料都肯编出来写的啦。那面镜子,我入行之后也去看过,并不是铜镜。”   “这案子最终得破,我的确知道些内情。但是和鬼神巫蛊无关,更和镜子没有关系。是因为当初曾有目击证人,被警方保护起来了。”阿Sam说。   方岚皱起眉毛:“既然有证人,为何官方从未提及?为何要特地保护起来,甚至连凶手被判终身监禁之后仍讳莫如深?这个证人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莫非是一同行凶的污点证人?”   污点证人,逃脱法律制裁却难逃心魔这关。出于恐惧,倒很有可能在墙上画下血钟镇魇亡魂。   阿Sam却摇摇头,否认道:“不,并不是一同行凶的污点证人。而是一位卖豆腐花的阿嫂,晚上收工抄近路,从维多利亚公园经过,却见到凶手拽住受害的小女孩,往厕所方向拖去。”   “阿嫂当时惊疑不定,既不知道是男女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家人教训逃家的小女孩,心里也未尝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歹人非礼小女孩,但是不知是胆小,还是自私,终究还是咽下声气,没再出声。”   “听说后来肯出庭作证,还提了很多要求。”   阿Sam皱起眉头,仔细回忆一番,转头对詹台说:“你有去过出事的那间男厕所吗?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出于后怕,豆腐阿嫂对出事的地方尤为恐惧,一定要求香港警方找来风水大师作法,将受害女仔的亡魂安渡,还要将厕所修葺成棺材模样,好供受害的女孩安睡其中。”   阿Sam想来也觉得这事反常,琢磨了一下解释道:“四十年前,大家好讲究这些的。她当晚没有能救到人,内心愧疚也有的。没帮到活人,就帮死人做些事,减轻些负疚感。”   事有反常必有妖。詹台和方岚对视一眼,同时敛了神色:“那位阿嫂,如今可还健在?”   不但健在,还住在红磡宝灵街中。   方岚买入化尸水,正是在红磡宝灵街旁边的一条小巷。   她已经轻车熟路找到当初买入化尸水的那家店铺。   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接近中午才刚刚起床开铺,搬来一个小杌子,就坐在店口朝着街面,漫不经心地扎冥宝纸马。   方岚站在门口,挡住街面上的阳光。阿婆似有所觉,抬起头,眯着眼看了她两秒,像认出她似的点点头:“没用就好。后生女,年纪轻轻,不要这样想不开。”   她知道方岚买化尸水是为碧盏云蜡,见她好端端站在面前,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没有用过。   不然哪里还有命在?   方岚露齿一笑,用广东话答她:“我用左啦。”   她说得俏皮,微微侧头,也不打招呼径直向前走了两步:“阿嫂,我用过才能够回来,你看看,你不认得我了吗?”   分明是上了年纪的阿婆,方岚却巧笑嫣然,叫她阿嫂。   阿婆悚然心惊,猛地抬头,这才发现面前的方岚一袭白色连衣裙,裙长过膝,脚上还穿着白色的短袜和黑色的小皮鞋,柔顺的短发用一束紫色的发带扎好,乖巧又漂亮,十足十四十年前的学生妹模样。   阿婆上了年纪,视力模糊,方岚又逆光站着,背后似有一片迷迷蒙蒙的光晕一般,让她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表情。   方岚却在此时踏进了店铺里头。狭小的店铺摆满了冥宝纸马,纸扎的童男童女和高屋大厦。   她往前走一步,身旁的冥宝纸马却随着她步步向前冒出了幽幽火焰。   蓝色的火苗被她踏在足下,仿佛幽冥鬼母一般惊悚骇人。   而她却仍在嘻嘻笑着,一步步往前走,一句句问出声:“阿嫂,你我无冤无仇,你为甚要拿那大钟压我。”   方岚轻轻拉下连衣裙的肩头,露出肩膀和小半前胸。   白皙的肩头和胸前,赫然是蜿蜒的血红深痕,弯弯一道,正像钟摆下端压在肩膀上才能造成的勒痕。   “你看,好重好重啊。我喘不过气,我呼吸不了。阿嫂,你讲给我听啊。你我无冤无仇,你把我关在棺材里还不够,作甚还要用一口大钟来压我?”   她一字一句说得模糊,时而娇笑,时而悲泣。   不知何处传来呜咽的乐声,勾起阿婆心底最深切的恐惧愧疚与懊悔,朦胧间她像是回到四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推着车,车上放着卖空了的两个豆腐花空桶,从维多利亚公园里穿过。   随着车轮滚着,两只空桶撞在一起,发出砰砰咚咚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前面长椅长纠缠的两个人。   是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女的却还像是学生妹,十四五岁的样子,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她伸出手去拼命护住,手臂上红痕片片,看起来楚楚可怜。   男人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她:“唔好多事!行开,八婆!”   女孩子却呜咽着朝她扑来,巴掌大的小脸沾满了泪痕,凄厉的喊声突破天际,叫得人心惊:“救命!” 第76章 跑马地   彼时阿婆也不过三十岁的的一位年轻妇人,情知自己不好彩,撞到不该看见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小姑娘将将要扑过来,却被那男人自身后一拽,轻轻松松半抱起来,大掌一挥捂在她脸上,将她脱口而出的救命遏在喉间,只余下满脸破碎的泪水,在维多利亚公园的灯光下闪烁如星。   阿婆手里紧紧攥着放了豆腐花空桶的推车,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嘴唇嗫喏,面色铁青,只能盯着眼前拼命挣扎的女孩子,她裙摆下方已经支离破碎,光裸的两条小腿瘦弱不堪,黑色的皮鞋挂在半空徒劳地蹬踏。   那人却突然轻笑出声,将女孩箍在胸前,却松开了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绿色的钞票,冲她笑着挥了挥:“阿嫂,买你一碗豆腐花。唔该你收声行开点,我同女朋友玩下啫。”   阿婆倏地放下心来,又似安慰自己的良心,壮起胆子睁眼说瞎话:“……男女朋友玩下可以,但也要注意分寸,别搞出事来。”   她说这样一句话出来,自觉已经尽到十足的义务,心里又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   可不是男女朋友吗?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这么夜还在外面乱走乱跑?既然女孩子不讲道德,这么夜还随男朋友在外面乱逛,那就算有什么,也是人家两公婆的家事。   她在有意无意的脑补中获得良心上的安慰,心下一松,脸上带出笑意,伸出粗糙黑瘦的手,接过那男人递过来的十元港纸,低下头推着车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她没敢看那女孩的脸,也没有看见她骤然黑下去的眼睛,和破灭的星光一样的眼神。可她眼角余光却瞥见那人硬拖着女孩子,向隐蔽在参天榕树下的男厕走去,女孩子那双黑色的皮鞋就挂在她细瘦的脚腕上,在地上拖出深深一条挣扎的印痕。   十元钱被阿婆攥在手中,直到微微汗湿才收进袋里。   阿婆睡足一晚,第二日再推了小车去卖豆腐花,正巧遇上一张五百元大钞。   那张绿色的十元散纸被她当做找零,递了出去。   连带着那晚满是泪水的巴掌大的小脸,和吊在半空中那一双细瘦的小腿,也像那张绿色的十元钞票一样被逐渐淡忘,直到全港的报纸铺天盖地在报道,维多利亚公园的男厕所里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女尸。   十四五岁的女学生,穿一条白色连衣裙,一双黑色皮鞋。   奸杀。   ******   詹台将骨埙吹得极有技巧,埙声虽然一如既往地呜咽悲伤,却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每当阿婆神智恍惚像要堕入无尽深渊,詹台便适时停上一阵,让方岚将疑惑和问题问完。   方岚和阿婆对话全是粤语,他听得并不分明,但也通过方岚越捏越紧的拳头和越来越铁青的脸色猜到些端倪。   阿婆夫家姓曾,四十年前在鹅颈桥下开铺卖冥宝纸马,每逢盂兰节便全家出街,推小车开档,问卜请神打小鬼,风水堪舆倒都懂上一些。   曾阿婆年轻的时候为补贴家用,推小车沿街叫卖豆腐花。   詹台轻叹一声,正因为懂这一些,所以格外惧怕天道轮回。   曾阿婆真的心中有愧,日夜畏惧女鬼寻仇,这才将肯出庭作证挽回心中罪孽,这才在出庭作证之前,要求警方在出事的地点设下一座镇魂棺。   而她心中恐惧之深,甚至连一座镇魂棺都没有办法满足,还需要在镇魂棺中再设下血钟镇魇冤魂,才能心安。   詹台和方岚猜到她畏惧鬼神,便特意做下这出戏。方岚穿上连衣裙,装扮成四十年前遇害的女学生样子,而他在她身后布法,指尖燃火烧掉摆在铺面旁边的冥宝,增加一些灵异恐怖的气氛。   方岚果真吓到曾阿婆,而他适时在她身后吹响白骨梨埙,亦真亦幻之间,就将故事的真相问得一清二楚。   四十年前的凶手早已入狱,还有一位见死不救的“凶手”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却最终没有过自己良心那一关。   白骨梨埙声音渐渐停下,方岚跪坐在曾阿婆的身边,神色却由愤懑变成惊诧,良久之后才慢慢站起身,一脸平静地对詹台说:“她昏过去了。”   他们这一场戏,他们这一曲白骨梨埙,不仅将曾阿婆拉回往日的记忆,也让年迈的曾阿婆倒在了鬼魂复仇的惊惧恐怖之中。   詹台嘴唇一抿,抬眼看了四周,伸手拽起方岚:“走吧。”   趁四周无人,他们快速离开红磡宝灵街的小巷。   却在去落马洲的火车上,接到了狗仔阿Sam的电话。   “凶手已经查到。”阿Sam疲惫的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就是景岭路上那家中介。”   詹台嗯了一声,倒没想到不过一天的时间,警方竟然动作这么快。   詹台轻声说:“姓曾吧?”   阿Sam半晌没有说话,粗重的呼吸落在电话听筒里,隔了许久才听他赞叹又感慨地夸奖詹台:“您真的是天师!不愧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真的是姓曾,曾继海。”   破案的关键,还真的在于被中介利用的四个内地大学生,他们合租的那个迷你仓。   大学生委托中介寻找房源,交房当日曾中介曾亲自前来陪同交房,见他们行李众多,便透露出自己还有其他内地大学生客户急需合租存储仓,问是否可以共同合租,分担租金。   几位学生不疑有他,很好客地主动提出帮忙搬箱。那中介果然送来四个打包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纸箱,和几个学生一同将行李搬上了土瓜湾仓储柜的白色Van仔。   “……你知道尸块被放在哪里?又是怎样没引起其他人怀疑?”阿Sam压低声音,又是猎奇又是激动地问。   不待詹台回答,便抑制不住冲动,自己主动说了出来:“是塞在数十或大或小的公仔肚子里面!就算是有人拆开来看,也只会看到大大小小的玩具公仔。”   公仔,就是玩偶娃娃。方岚脸色一变,万没有想到中介竟然能想出这等阴招,买来不同大小的娃娃,再将尸块塞到娃娃蓬松的身体里,既可以吸附血迹,又可以吸附气味,还可以掩人耳目。   中介将尸块存进迷你仓之后不久,再利用密码将藏有尸块的纸箱搬出,运回位于粉岭的祖屋,埋葬在祖屋荒弃的后院里。   阿Sam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警方已经带着凶手前往藏尸的地点去指认了。   “可是,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中介到底是用什么来威胁阿Mark和温碧芝呢?”方岚试探性地问。   阿Sam犹豫片刻,才低声说:“是因为,阿Mark和温碧芝的恋情有些不妥。”   他含含糊糊,却仍将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实说了出来,只没明确地说是母子。   “阿Mark和温碧芝在香港先生选秀之后相恋拍拖,感情极好,也因为两人年龄差距大,所以一直很低调,直到后来被八卦小报爆出了恋情。”阿Sam说。   “恋情曝光之后,两人都承担了很重的压力。温碧芝的压力来自于舆论,可是阿Mark不同,阿Mark的压力来自于条件优渥的家里。”   “脏文奶茶店听说过吗?九十年代的奶茶大王阿文,全港十几间铺头那位。”阿Sam说,“阿Mark应该是他二儿子的私生子。”   私生子身份尴尬,若是母亲得宠能够抬回家做个二房也就罢了。可看阿Mark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后来飞蛾扑火一般对于温碧芝的爱,他童年时代过得并不得宠。   不得宠,也就是没有继承权。   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不愁吃穿地养着也就罢了,既不用继承家业,也没资格争什么财产,虽然是富家闲人一个,好在也没有什么人管。   如果不是这样,阿Mark当初也不需要和同事合租,不需要在普通的会计事务所打工,更没有可能参加香港先生的选秀了。   家中一贯没有什么人理阿Mark做什么,交往什么样的女朋友,可是一直从不搭理他的祖父和父亲,却在阿Mark和温碧芝的恋情被狗仔报纸爆出之后,疯狂地,近似癫狂地反对他们。   阿Mark一方面很是奇怪,另一方面又在一直被忽视的家庭突然之间爆发出来的雷霆高压之中,体会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快感。   家里越是反对,他越是与温碧芝情比金坚。   他一来没有继承权,二来经济独立不需靠家里提供生活费,家中权重,能够施压的手段却很有限,也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于是在温碧芝和阿Mark恋情被曝光的第三个月,阿Mark被父亲和祖父请到家中书房,倾情相谈整整一晚。   和盘托出,真相大白。   情到浓时的熟龄女友,却成了失散三十年的亲生妈咪。   阿Mark终于明白,一直不受重视的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场惊世骇俗的年下恋,获得父亲和祖父从来未有的关注。   这场“惊世骇俗”已由浪漫的爱情文艺片,拍成了惊悚的伦理悬疑片。   他惊惧恐慌之后便是不可置信的怀疑,从浅水湾的老宅夺门而出,冲回他和温碧芝的爱巢中。   两个人,是不是亲生母子,验证的方式有很多。   最简单方便的一个,就是DNA检测。   现如今的科技如此发达,温碧芝和阿Mark相拥而泣,手握着手,上网接连下了数个DNA检测的订单。   网上下单,检测机构会将取样盒寄来,透明的盒子里两根棉签。阿Mark和温碧芝,一人拿上一支,伸进口中,在上颚一下一下刮着,数够二十下,再将棉签小心翼翼地放进取样盒内,原封不动地寄回去。   阿Mark面色潮红,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能将那小小的信封封好,揽过温碧芝深深一吻:“我从细到大,都没有想要过什么。只得这次,希望我能得偿所愿。”   他说谎。   他小的时候,曾真情实感在黑暗中呼唤过那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母亲。   而如今迟到了三十年,他却再也不希望见到那曾经日夜期盼的母亲。   两人为避狗仔,为避人潮,特意选在凌晨三点手牵手下楼,将信封放入邮筒里面。   哪知就在电梯间里,遇到了紧急前来退租的中介,曾继海。 第77章 鲤鱼门   凌晨三点的香港,就算在电梯中遇到陌生人,也不至于像阿Mark和温碧芝那般惊慌失措。   中介抬头,看到阿Mark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心里有些狐疑,却还是大方点点头,当做打招呼。   便是他与阿Mark四目相对的此时,阿Mark明显地,将原本捏在手中的白色信封背到了身后。   只是这般故作姿态欲盖弥彰,着实吸引到了中介的注意。   阿Mark镇定下来,也和中介点头示意。   中介站在他们身后,好奇的眼神飘向了阿Mark手中的信封,白色一只,小小的,信封微微鼓起,上面打印着英文地址。   “……我们做记者,要收风收线索,有时便仰仗这些知情人的举报。有料到,每次提供的赏金也都十分丰厚。”狗仔阿Sam解释道。   方岚明白了,中介看到阿Mark和温碧芝深夜出门寄信小心翼翼的样子,猜到信封中可能有些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私,便动了邪念,想拆开信封看看,如果真的有劲爆的料,就爆给狗仔听,好赚取一定的报酬。   中介在温碧芝和阿Mark离开之后,趁着夜色潜回邮箱旁边,拿了一只家中制售冥宝纸马常用的拨火钳,将信封从邮箱里面勾出来偷偷拆开。   这一下,便探知到了阿Mark和温碧芝的惊天秘密。   阿Mark和温碧芝命运的改变,都是两次在电梯中的相遇。   第一次在电梯中相遇,他们遇见了彼此,改变了一生情爱纠缠的轨迹。   而第二次在电梯中相遇,他们遇见了中介曾继海,不幸双双送命。   等一班电梯,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早一分抑或晚一秒,就都不会有这样的际遇。   人这一生百年,三万余个日夜,可偏偏却是某一刻的行差踏错,却注定了这一辈子最终的结局。   方岚心念起,心中一动,情绪百转千回,看向身旁的詹台。   她遇见詹台,也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   从山城重庆的嘉陵江边,再到长沙火宫殿的戏台之上,厦门体育场的演唱会看台,直到将军澳闹鬼的公寓里面。   詹台察觉到她的目光,扭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温柔充满关切,像是在温柔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我妈。”方岚轻轻说,“身为母亲,却软弱无能自私,有丈夫的时候靠丈夫,丈夫走了,就靠下一任丈夫。这一生,没有一天能够自立,永远都要靠着别人的保护。”   “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女儿过活,又没有娘家帮衬。从小到大,我们遇到不知多少难事。小的时候吃亏受委屈,我便只能被她抱在怀中两个人一起哭,等后来,就是我挡在她面前,她躲在我身后哭。”   她小的时候不懂事,不明白为何小伙伴间玩闹发生了争执,旁人的母亲像老鹰护崽一样护着自己的孩子,她的母亲却只会低下头,不论对错也不分辨,逼着她与人道歉,等回到家中又只抱着她哭,一面哭着说对不起,一面教她再不要与旁人争闹。   长此以往,为免争执,她小的时候便再不与旁的小朋友玩闹。等她再大些,上了学,又隐隐约约很是反感母亲一味低声下气赔小心的行为。   母亲懦弱,逼得她不得不强大。可她能力有限,那所谓的自立和强大,在旁人看来便不过是没有家教的小孩,像满身尖刺的刺猬一样敏感自傲。   可她后来遇到了幼卿,像海一样温润宽和,将她满身利刃浸在温柔的海水中,像嶙峋的礁石被千万载海水冲刷,最终成为了圆滑平缓的鹅卵石。   那些圆滑平缓都是薄薄的一层伪装,像白骨精披上的一层尸蜡遇火便化,不堪一击。   她在那些伪装之下,从来都是当年同样那一个,敏感又尖锐的小姑娘。   “我不认错,也不喜欢认输。”方岚说,“现在回想起来,倒从来都不是幼卿喜欢的那个类型。”   她是恼人又娇蛮的小妹妹,敏感又自卑。他便如宽容体贴的兄长,庇护她体谅她。   长此以往,又岂能不累?幼卿若是有的选择,难道会愿意天生背上她这个“累赘”?   詹台默默看着她挣扎,看着她虽还维持着镇定自如的面孔,却一直在说着语无伦次的话。   “阿岚,你不用再说了。”詹台打断她,“我懂的。”   “我一直,都懂的。”   她长得漂亮,若是生在正常家庭千娇万宠地长大,又怎会有这样矛盾自卑的性格?   她虽然生得动人,自来也不乏萍水相逢的异性音睐。可她一生之中所遇到那些最亲密的人,却从来不曾真正的倾心于她。   母亲,也许爱她,但在她最该被守护在父母羽翼下的时候,却不愿在人前维护她。   幼卿,像亲人一样陪伴她长大,却在她为他疯狂痴迷的时候,不曾像她爱他一样爱回她。   汹涌付出的爱意,被感知却没有被反馈   她惶惶一颗心,到最后便只剩下感情世界里的卑微。   直到幼卿失踪。   她的自卑和卑微在这场莫名的失踪案中,终于被催生成了自我厌弃和自我否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和幼卿自幼相识眘梅竹马,找他既是出于感情也是责任使然,不得不为之,就算丢掉性命也在所不惜,是不是?”詹台定定看着方岚,一字一顿地问。   方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是。”   “你还想说,这条路漫长又艰辛,你自己一个人走已经足够,你无意再拖无关的旁人下水,特别是我,是不是?”   方岚轻轻笑了,说:“是。”   詹台往她身边挪了挪,眼角余光瞥见她瞬间一僵,像是想向外挪开。   他心里微微一叹,刚想动作,又见她几不可察地坐稳了身子,甚至还朝他的身边靠近了一些。   詹台的心霎时像是被小石子儿投中波心,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的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你还想说,谢谢我这一路的相助,你要将碧盏云蜡送给我拿回去给老白,然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自扫门前雪,让我再也不要管你了,是不是?”   方岚却没有说话。   她想的不仅仅是这些。   她想让他不要再刀尖上舔血,仅仅是遇上一个拼命三郎似的她,便几次遇险险些连命都送在这里。   她想让他回学校读书,他这样聪明伶例识大体,为什么要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就算有朝一日遇上喜欢的女孩,都很有可能因为出身和工作被人瞧不起。   她想让他好好养伤,胳膊上的伤口在养和医院处理过,伤口的缝合线却还没有吸收,需要好好将养谨防感染,洗澡的时候要格外注意不能碰水。   她还想让他,忘记她。   幼卿说他因为一个“幼”字命途多舛,身边的人都不得善终。   可她听在耳中,却分明觉得字字句句都指的是她。   “岚”字,又哪里来的横平竖直?   若论起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又有谁能够比得上她?   谁沾谁死,沾谁谁死。   不得善终,不得幸福。   何苦连累他人?她在长沙就已经想得清楚。   可他却几次三番不愿放手,从厦门追到香港,在厦门的监狱里散了积蓄,在香港的公园里落了一臂的刀伤。   方岚微微闭上眼睛,下定主意。   “不是。”她抬头冲他笑笑,“我想说,你手臂上的伤还没好,我们也不要远行,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休息,等你养好伤再走。”   她说“我们”。   她说“再走”。   詹台的心像被温热的海水灌满胸膛,眼睛亮得像是碧水洗过的晴天一样。   他伸出手,想挽住她柔软的腰肢,却怎样也不敢,觉得怎样对她都是亵渎,便只好轻飘飘落在她的肩头。   手臂触上的一刻,她分明僵了僵。   却又很快软下来,皮肤微凉。   总要留到他伤好再走。方岚默默地想。   等他伤愈的时间,便像是与天偷得的一弹指顷。   她有的不多,却愿勉力让一个喜爱她的人,因为爱意得到回报而获得满足和幸福。   她欠他的,她要还。   “詹台。”方岚说:“等你伤好,你愿不愿意为我问米?”   诶?   詹台立刻转头看她,细致入微打量她的神情。   她一直不肯问米,前期是不信他,后期却是太信他,所以近乡情怯不再有勇气。   生怕真的问出了消息,得到了幼卿已死的结局。   可她现在鼓起勇气戳破幻梦求一场结局,是为了谁?   是因为他的出现,让她连幼卿身死都可接受,不至于万念俱灰只求一死?   詹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底去。   “如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最后的决心:“如果幼卿还活着,我就不再找他了。”   她以前不愿相信,幼卿失踪最显而易见的原因。   “他失踪之前,曾勉强答应我结婚的请求。”方岚的声音轻得像要飘散在风里,“如果他好好地活着,那就是真的……不爱我。”   勉强答应,却无法违抗真心。幼卿不想再这样下去,起身从她身边离开,断掉与她所有的联络方式。   这难道不是最显而易见的原因?   母亲劝她,阿玲劝她,连接警她报案的警察,也这样劝她。   所有人都信了,唯有她不信。   唯有她飞蛾扑火一般执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应景感情戏。   《天天》的文案放出来之后,先生不解:“你为啥写一个英文的文案? ”   我拍着胸脯:“测试我的死忠粉有多少哇! ”   先生看白痴一样看我:“你觉得能有多少? ”   我:“怎么也有一百多个吧?”   好了,目前收藏只有35个,其中还包括了先生和自己的收藏……   so,不再傲娇的我已经把文案放出来了,大家看看要不要收藏一下《天天》和《凤灵》?(先开《凤灵》)   《天鹅海北岸,天空城南》   天空城依托大学而建,人口不过两千,一向民风淳朴。   可就是这样民风淳朴的小镇,两个月前却发生了一单奸杀碎尸案。   一位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夜店半醉出来上了停在街边的一辆网约车,从此消失在监控的摄像头。   直到她失踪一周之后,天鹅海的黑色滩涂里,惊现一包捆绑得整整齐齐的四肢残骸。   佳凛一周前刚刚从国内飞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却已经听说这个耸人听阆的案件。   星期六晚上十一点,佳凛自打工的咖啡店下班,孤身一人回家。   她胆颤心惊,步伐极快,眼看距离租住的公寓不过数百米,却突然在巷口的路灯下,发现一个不远不近尾随她的黑影……   逃,逃不脱。跑,跑不掉。   如影随形,亦步亦趋。   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当佳凛绝望的时候,那团黑影自她身后一跃而出,跳到她的面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金发碧眼清秀可人的少年…… 第78章 车公庙   说起飞蛾扑火,詹台在心里苦笑一下。   当年的她若是飞蛾扑火,今天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都是对着一个没有回应的人,动了心。   他抿了嘴唇,又想起她说那句,如果幼卿没死,她便死心不再找他。   詹台垂下眼睛,一句话在舌尖转过千遍,却不敢问出口。   如果,如果幼卿死了呢?你又当如何?   方岚却仍还在回忆中,语气有些恍惚:“七月的天气,广州已经很热。我们一路往西到了云南,高原之上却十分凉爽。”   “丽江的晚上,还需要披上一件厚外套才行。我们吃完坂,沿着石板小路走回客栈,一路听着道路两旁潺潺的溪水声,抬头就可以看见满眼的星空璀璨。”   “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所有人都当我们是情侣。”方岚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听来却格外冷清寂寥,“他却什么也没说。只穿一件单衣,站在阳台上吹风。”   她看着幼卿的背影,宽厚的肩膀,到腰身处猛地瘦削下去,微微压低身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惶恐不能终日,到得此时仍在怀疑,他到底对自己有几分感情。   若说不爱,可他从小到大体贴入微善解人意,陪伴她左右从来不曾远离。   可若要说爱,感情路上,他却从来不曾主动过。   只要这一次。方岚努力抑制住泪意。   我只再努力这最后一次,为我的爱情殊死一搏。若是不成,便漂漂亮亮抽身离去,痛彻心扉也放他自由。   她看着幼卿推开阳台透明的推拉门进来,从床上坐起。   他身上已经冻得很凉,方岚上前一步,捉起他的手放在怀中替他暖着。   她想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可是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却是:“我想过,你去深圳工作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们结婚,好吗?”   她眸中晶晶亮一片,闪烁的泪滴却被生生封在眼眶中,倔强到了极点。   幼卿伸出手,轻轻摩挲了她的头发,终于说:“好。”   他应得并不拖泥带水。   可她一颗心却仍浮浮沉沉,挣扎在万米的高空,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坠下粉身碎骨。   他到底,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爱她。   詹台皱了眉毛,忍不住说:“一个人如果真的爱你,又怎么会不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来这样多的欲檎故纵的把戏,说什么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说穿了就是不爱你啊。”   他说着说着就带了气:“你平时看起来也没这么蠢顿不堪,怎么执迷不悟这么多年都看不清楚?”   话音出口,就看方岚原本颓丧的脸色更是惨白,他便又有些后悔,转过脸去,还略带了生硬地安慰她:“我知道他对你好。可是那种好,多半是亲人之间的关怀。”   她多年来缺少家庭温暖,遇到了温情便格外珍惜。   可詹台冷哼一声,倒觉得这个陆幼卿听起来很像是中央空调,对谁都暖,更何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方岚。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他拖泥带水,倒绑牢了方岚的一颗心。   等到发现自己要被婚姻枷锁套牢一生,立刻翻脸不告而别。   多年陪伴左右死心塌地的女孩,一朝莫名被弃,连一句解释也未能得到,精神不出问题都是好的了,还能像方岚这样,从一个大学毕业生乖乖女,沦落成三教九流里的小混混,千山万水出生入死,就为了找他要一个说法?   詹台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更气方岚,还是更气她那个爱了十几年的“陆幼卿”。   “你让他娶你,他不乐意,逃了有什么稀奇?值当你这样不要命,找他这么长的时间?”詹台气不打一出来,伸出手指头戳在她脑门上。   “我以前总看你一身黑衣了无生气,还真当你守寡。现在回想起来,你这是被不负责任的渣男甩了,还不好好收抬一下自己从头开始,你守哪门子的寡?你一天到晚不要命,是想殉哪门子的情?”詹台想起往事更是大怒,心里将不告而别的陆幼卿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伸手将方岚摇醒。   方岚却咬了嘴唇,摇头道:“不,不是这样。”   “无论幼卿爱不爱我,逃婚与否,都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照顾我跟我去了同一所大学。”方岚说。   不仅如此,幼卿在她心中,一直是说一不二信守承诺的一个人,答应了的事情,必会做到。   “我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主动离开,除了多年相知信他人品之外,还有另外一点很重要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怪癖?”方岚轻声说。   怪癖?詹台抬了眉毛看她,想到她不肯住酒店那件事。   方岚却笑,摇了头,说不是。   她两岁之后再没见过父亲,和母亲两人住在学校分的一排平房中。   厨房和厕所都在走道的外面,做饭洗漱都要在走廊上,人多眼杂。   方岚生得漂亮,十足像了她妈妈。   可是一个懦弱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漂亮就是累赘而不再是资本。   方岚三四岁时,最怕的就是夜半时分醉汉拍门,声声巨响拍在脆弱不堪的木门上,一下下催命符一般。   母亲软弱不堪,只知道抱着她哭泣。   她再大些,刚高过门把手,就学会趴在门板背后,一面惊天大喊,一面拼命与那找茬的醉汉对着拍门,直到响声惊动左右邻居。   “童年阴影,等到长大了之后,潜意识里总忘不掉。”方岚淡淡说,“所以后来,我就有一个小怪癖。”   她晚上睡觉之前,总要在最后锁门的那一刻,强迫症一般反复确认门锁完好,上紧链条。   这还不算。   她还要在门把手上,套一个玻璃杯。   “在宿舍里,就是马克杯。住酒店的时候,就用酒店的玻璃杯。锁好门之后,挂在门把手上,这样,若是有人从外面尝试开门,门把手向下一弯,挂在上面的玻璃杯便会从门把手上滑下,落在地上碎成几片。”方岚连比带画,解释道。   詹台明白了。   这一招,本来也是单身女孩住酒店常用的一招。酒杯挂在门把手上,或者倒放在门前,如果晚上入睡之后有人开门,玻璃杯被撞倒发出声响,就会惊动本来在睡觉的人。   方岚这个怪癖,就是小心谨慎,睡觉的时候除了锁门,还要在门上加一道杯子做双保险。   詹台想到这里,突然想到方岚和幼卿出事的那天晚上,漆黑色的长眉紧紧蹙在一起,神色也带了凝重。   方岚知他明白,冲他点点头,说:“没错。”   那天晚上,幼卿说了好,又伸手将她抱了一抱。   方岚狂喜之后又有些空落落,侧身躺在床上半晌睡不着。   她幼年的阴影造就强迫症,越是困倦越是反复回忆自己是否将门锁好,想得多了,记忆便越模糊。   反正也是睡不着,方岚干脆起身,又去锁了一遍门。   她和幼卿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很有安全感,并不会再向门上加一个玻璃杯。   可是那天晚上,鬼使神差,她从酒店的洗手间里,拿出一只玻璃口杯,挂在长条的门把手上。   做完这些,方岚长吁一口气,像是终于安了心,回到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可她早上睁眼,床上再没有了幼卿的身影,连同衣柜里他的行李、衣服、手机、钱包,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昨晚和她同床共枕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觉。   可偏偏,套在门把手上那个玻璃杯,她亲手放上去的玻璃杯,还纹丝不动地在那里。   原封不动。   詹台一直沉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的表情,像是长久以来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户重性,也第一次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从这些神鬼妖怪的地方下手寻找幼卿。   “这个玻璃杯,只可能是住在房内的房客放置的。”詹台站起身,来回踱步,“如果幼卿离开了房间,他怎么可能回来再把玻璃杯放在门把手上?”   “所以,门从来都没有人动过,但是幼卿连同他的东西,都不见了?”詹台声音严厉,一字一顿地问。   方岚闭了眼,点点头。   “窗户呢?窗户是什么情况?整个房间还有没有其他出口?”詹台连番问。   方岚依旧冷静,缓缓说:“房间在三楼,为了防盗安了铁栅栏的防盗窗。警察来了之后看过,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房间也被检查过一遍,除了一扇门,再没有其他出口了。”   詹台眯了眼睛,难怪,难怪一直以来都是她一个人在找寻幼卿。   “警方办案从证据出发。幼卿一直和你一个房间,从表面证据来看,是标准的小情侣吵架男方不告而别,根本不可能按照失踪立案。”詹台沉声说。   “那个门把手上的玻璃杯,是你的一面之词。如果被采信,就会是一个身高体壮成年男子凭空失踪在上了锁的密室之中。   “换了是我,我也不能信。”詹台说,“如果没有那个玻璃杯,就是简单的男女朋友纠纷。   “所有的证据,只有一个,只有你知道有没有,只有你自己能确定存在不存在的玻璃杯。” 第79章 立水桥   “那你现在相信我吗?”方岚一眨不眨盯着他,屏住了呼吸。   詹台没有片刻犹豫:“当然。”   “我当然相信你。”   方岚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心中大石落地,脸上隐隐约约透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詹台低头看她,轻轻叹息,倒又明白了一些她一直以来的心结。   她藏得那样深,未必是像自己先前预料的那样不信任他。   恰恰相反,她是怕真相讲出来之后,旁人不信她。   果然,踌躇片刻之后方岚再开口:“幼卿刚刚失踪的时候,我也找过很多人……警察也好,侦探也好,朋友也好。可是玻璃杯这个证据太薄弱,我和幼卿之间关系也很尴尬。大家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语,但我清楚,他们心里多半是并不相信的。”   前情后事太过匪夷所思,事不关己的旁人听到,总会倾向于最简单的那个答案。   大约,到现在还相信她,还在一直帮她的,就只有她的大学同学阿玲了。   现在,还要加上一个他。   詹台看她的眼神满是毫不掩饰的怜惜。   方岚却有种被人撕开观赏般的难堪,两颊渐渐不能自控地升温。她咬牙,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睫毛在她掌心小刷子一样轻轻滑过。   “别这样看我。别可怜我。”方岚轻轻说,“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眼前一片黑暗,可是心底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清明。   詹台缓缓伸手,也不拿开她的手,却把掌心轻轻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温柔却坚定。   方岚出溜一声,想将手抽开,他却握紧了不让,没受伤的那只左手钢铁一般坚定,语气却比大海还要温柔:“你以前来过深圳吗?”   方岚当然来过,幼卿失踪之后她数次来此寻人,尽皆无功而返。   深圳于她,并不是一个拥有美好记忆的城市。   詹台却像半点也未察觉,温柔又带了几分趣味,寥寥数语却引人入胜:“靠近蛇口有家青年旅社,名字很好听,叫海上未央。风景也不错,晚上站在露台上,看得到山也看得到海。”   他要解开她的心结,再不要慢条斯理徐徐图之。   他要一剂猛药,让她枯木逢春忘却旧事,从此坦途一片未来光明。   “这次回来,我带你去住。老板与我熟识,能给我们好折扣。”他轻轻地说,屏住呼吸。   他描绘的景色这样诱人美好,让她也不由心驰向往。   方岚想了想,却又翘起嘴角打趣他:“老板与你熟识,多半是这客栈闹过鬼撞过妖哇。听你这样一说,我倒不敢去住了。”   詹台心情大好,眼睛亮得透彻:“瞎说,难道我就只会捉妖抓鬼吗?你年纪轻轻,入行又短,想是没听过道上詹小爷我独具慧眼的名头?就不兴人家家里淘来古董宝贝,请我好吃好喝赏赏古玩鉴鉴真假?”   她一击未中被他反攻,不肯认输还在嘴硬:“……什么古玩?别是阴山血玉才是真……”   话音未落,被他一把呵在胳肢窝,作势要从身后拿出白骨梨埙:“一物降一物,我说不过你伶牙俐齿,就只好吹个曲子给你听。”   她笑着躲闪,恍惚间突然意识到自己上次这样毫无心机笑得开怀已是很多年前。   詹台在此时停下动作,又问了她一次:“你想不想去住?”   想住,自然是想住的。能看山也能看海。   可她不能去住。   方岚微微摇头,露出迟疑神色。   他以为她还在顾虑酒店,执迷于这些年来宁愿餐风雨露也不愿下榻酒店客栈的心结,霎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从头到脚都结了冰。   但她下一秒,说:“青旅虽好,但都是上下铺,你胳膊有伤,住起来不方便。”   “更何况,青旅都是男女分开,浴室也是公用。我要照顾你,也很麻烦。”方岚深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休息好了,伤口才能愈合得更好。要不然,还是找一家安静点的酒店?”   一秒钟前他如身陷寒窑,可她这一句话之后,他又像被瞬移到四季如春繁花似锦的昆明,耳畔鸟语鼻间花香,人世间从来没有过的美好。   “好。”詹台说。   他们最后也还是没有住成酒店。   刚刚出关到深圳,宋书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詹台心里一跳,担心林愫怀着身孕出了事,立刻接起电话。   宋书明的声音十分疲惫低沉:“詹台,方便的话,回京一趟吧。”   林愫怀胎已有四月,正值暑热有些苦夏,胎象虽稳,胃口却一直不好。   詹台在高铁站出口竟见到她前来,眉心一跳,大步上前扶住她:“都什么时候了还来接我,这样热的天在家里等着就好了,何苦来回奔波?”   他站住脚,上上下下打量她,才发现她瘦得厉害,四肢纤细,打眼望去就只剩鼓起的肚子和前胸。宋书明脸色比她还要差些,却冲詹台使眼色,让他不要多说。   林愫没答话,目光停在詹台层层包好的右臂上,皱起眉头,刚想说话,一抬眼,就看到詹台身边站着的方岚。   方岚美得有些惊心动魄,已丝毫不再是普通女孩的漂亮,即便是放在明星当中也半点不逊色。   林愫虽已有心理建设,此时仍不免一惊,只能和宋书明对视一眼,勉强压下心中好奇。   一行四人从南站开车回家,前两年宋书明趁着房价飙升,将城内老宅低价卖给一家专门收购问题房源的公司。   他手头稍微宽裕一些,再加上这两年的积蓄,年前在城南四环外买入了一套很划算的小三居,将近百平方米。   “家里留了一间房给你。”宋书明边开车边说,“没想到你带女朋友回来。刚巧,婴儿房空出来还没收拾,我给你支个行军床,晚上你去睡。”   詹台微微一笑,也没否认那句女朋友的话,换了话题问林愫:“书明哥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连你们都解决不了?”   林愫轻叹:“我肚子里有孩子,书明不愿我此时掺手这些阴私事。可是这案子,说起来真的有些邪门。”   她瞥了一眼方岚,以眼神询问詹台。   詹台立刻一笑,说:“没事,不必避讳阿岚。我的过去她都知晓,她自己也在道上混了两年,胆色过人聪慧机敏,不是半点不懂事的小姑娘。”   林愫松一口气,又将方岚上下看了看,出声问她:“你读书的时候,爱不爱看小说的?”   方岚和詹台一愣,不知这句话又从何而来。   林愫再问:“你知不知道有一家网站,叫晋江文学城?上面很多作者写连载小说,也有很多读者去看。”   “在你们女孩子当中,十分受欢迎。”   方岚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但是之前没怎么用过。”   宋书明接口:“没用过才好。这个案子,就和在这网站上连载的一篇小说有关。”   “一篇已经断更将近十年的小说,作者自断更之后再没有上线,也从来没有过解释。读者追文一半却不得结局,好比美馔佳肴刚刚入口便要被迫吐出,是人生一大苦事。”   “这篇断更十年的小说,却在一个多月前,毫无征兆地复更了。” 第80章 阜成门   沉寂十年的作者,又曾经坑过,收藏数还没有过百,读者也并不多,除了首章之外,哪一章的点击也没过百次。   故事也算不上精彩,英俊多金的三十岁世界首富男主角,遇到了刚从初中毕业的十五岁傻白甜女主角应聘做董事长助理。   傻白甜女主角拙劣的英语发音被英俊首富男主角在面试上当众嘲笑,愤起反抗,出言教训男主角不讲礼貌不尊重女性,并因此获得了英俊首富男主角的另眼相看,成功挑起英俊首富男主角的征服欲。   征服欲之后,就是爱欲和兽欲。从第四章开始两人约会的地点就不再局限于办公室,而变成了首富男主角价值半个纽约城,面积达三万平米的巨型豪宅。   傻白甜女主角坐在首富男主角家中后院里的那座媲美伦敦眼的世界第一摩天轮里,心心眼冒着泡,手里却还牢牢抓着自己的衣襟,对首富男主角含泪道:“你就算得到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詹台勉强看到一半,已经抚额哀嚎:“这女的脑袋有毛病吗?什么人能写出这种毫无逻辑的破玩意?”   方岚波澜不惊,瞥他一眼:“这叫玛丽苏,小姑娘家看着做个梦,你就当成你们男生看小黄片,要什么逻辑?”   宋书明暗暗皱眉,林愫却扑哧一声笑了,温温柔柔揽过方岚替她撑腰:“说得好。”   那坑作者一开始的更新还算勤奋,几乎每天都能更上一章,还在作话里承诺不会弃更,也许是后来数据收藏都不尽如人意,更新虽还在继续,字数却越更越少,从三千降到一千,最后一章,满打满算才八百来个字。   八百字,这是写高考作文呢。詹台十分想笑,又憋住,努力接着往下看.   复更之前,上一条评论已经是两年多前,来自一位读了一半才发现作者弃坑的,又失望又愤怒的读者。   可这读者就算吐槽,也很温柔,照旧给作者打了个两分,还补上一句“希望大大早日归来”。   真是无愧晋江读者小天使之名。   詹台扬扬眉毛,好奇地看向宋书明。   这文哪个角度看来都是正常的小坑文,看不出半点不对。   宋书明却没有答他,略停了片刻,再指着最下面的三个章节说:“这是断更将近十年之后,作者最新更新的三章。”   “你自己看吧。”   詹台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   作者复更之后也算不上有诚意,隔许多天才更新一章,字数也不多,寥寥数百,想必就算发了出来也会立刻被埋没在晋江浩瀚的书海和庞大的作品库中。   一个又没有榜单,又没有曝光,又没有读者的作品,哪里那样容易被新的读者看到?   可很奇怪,新更新的三章,点击率却比之前所有章节都要高。   一本谈恋爱的傻白甜小说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詹台点开复更之后的第一章,漫不经心地出声读了起来。   “一位离职多年的警察,为了寻找自己失踪四年的妹妹,遇到了一位年轻的神婆。两人携手,一起破获多起悬案。”   他读完这一句,神色巨变,整张脸像是打翻了调色盘,红青白紫各色都有。   詹台再不敢耽误,立刻接着念下去。   “……那神婆在警察家中问米,才发现警察失踪多年的亲生妹妹,早在四年前的一个雨夜就已经遇害,而他寻寻觅觅那么多年,竟然丝毫没有发现妹妹的尸体……”   詹台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后读了多遍,才终于咚的一声,坐在了身后的椅子里。   半晌之后,詹台勉强摆头望向宋书明和林愫,颤着声音问:“这是?”   林愫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肩头:“不错,这是我和书明的故事。”   离职多年的警察,就是宋书明。失踪四年多的妹妹,正是宋书明的妹妹宋书晴。   而那个所谓的“年轻的神婆”,不是林愫还能有谁?   方岚将前情后事联系起来细细一想,一双眼睛来回看过宋书明和林愫,倒抽一口冷气,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断更十年之后,这作者第一次复更,竟然将宋书明和林愫相识的经过,写在了网上!   这位作者,极有可能是林宋二人相熟的人!可为什么要将他们的故事写在网上?难道是为了要挟林宋二人?可是这样大咧咧发上网,又能有什么用呢?   方岚苦思冥想仍不得解,只好侧身看着詹台。   詹台却不寒而栗,脸色铁青,仿佛四周无时不刻有人窥伺,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径直点了“下一章”。   这一章更新在两周之前,詹台飞速扫了两眼,略略松了口气。   这一章讲的,并不是林愫和宋书明的故事了。   “……五点钟早起遛狗的李大爷,在民康胡同前的垂柳树下,发现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京巴儿狗压低尾巴,朝着那塑料袋低吠不止,用鼻尖去拱,用牙齿撕咬。李大爷想起最近连篇毒狗的新闻,拉着自己三岁的京巴儿犬不让上前。”詹台沉下声音,慢慢读道。   “僵持之间,塑料袋被撕咬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裂口。京巴儿嗷呜一声扑向前去,李大爷一不留神没有拉住,被京巴儿叼住个东西在口中。李大爷一惊,连忙伸手从狗嘴里抢下,哪知定睛一看,狗嘴里掏出来的,竟然是一根染了蔻丹的手指头!”   詹台咬牙,抬头看宋书明:“描述如此真实,看起来就是一篇不入流的惊悚小说。”   宋书明垂下眼睛,继续说:“三天前,早上五点多,西城分局警方接到群众报警,在民康胡同前的垂柳树下,发现了一根女人的手指头。”   “我以前的同事老李接警前去,在柳树下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中竟然装成数十片人体尸块。刀法娴熟,尸块雪白不见血,整整齐齐码放在袋中,还能拼出完整的一截胳膊。   竟然和小说中的情节,一模一样!   詹台再翻回去看时间,果不其然。   网上更新的这一章节,发布于两周前!可是这一塑料袋的尸块却是三天前才被发现的!   詹台长久不言,和宋书明深深对望片刻,才说:“查过监控吗?有进展吗?”   宋书明却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他的肩膀说:“继续往下看。”   下一章已是最新一章,更新时间是两天前的子夜零点。   之前的两章故事,一章比一章惊悚,一章比一章骇人。   詹台惊疑不定,根本想象不到下一章出现的内容会是什么。   是再一件恐怖的凶杀案,还是又与林愫和宋书明有关?   他震惊中抬手再点三个小字“下一章”。   晋江文学城绿色的页面一闪而过,黑色的字迹映入眼帘。   “十九岁的阴山十方小道士,在山城重庆遇到了一个美艳无双的神秘女子……”   詹台如遭雷击,猛地回头望着方岚。   方岚就站在他身后,陪着他一同看电脑屏幕上的一行行黑色小字。   她脸色惨白,神情却还勉强算得上镇定,顺着那段落继续往下读:“……自重庆千厮门大桥,到长沙火宫殿,到厦门体育场,再到香港维多利亚公园…他们从香港将军澳返程,终于在今天来到了深圳……”   这一章的更新时间,是两天前的子夜零点。   在这章发出的九个小时之后,她和詹台踏上了返程深圳落马洲口岸的火车…… 第81章 西红门   林愫轻轻伸手,将方岚从屋内带到客厅:“让他们在一起说说话,我听詹台说,你一直在找失踪的家人?”   方岚慢慢回过神来,想到林宋二人相遇的故事有些渊源,还涉及宋书明过世的妹妹,未必想让她这个外人知道,忙不迭点头,伸手轻扶林愫,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   詹台仍坐在电脑前,反复将那三章复更之后更新的新章来回读,短短几句话烂熟于心,几乎可以背下来。   宋书明轻轻关上房门,转身对詹台说:“詹台,你和方岚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主动还是你主动?是巧合还是事出有因?相处这么长时间,有出过什么问题吗?你胳膊上的伤势怎么回事?”   他机关枪一样一连串问题不带停,脸色凝重语气严肃,虽未明言,但詹台几乎立刻便听出他语意中毫不掩饰的对方岚的怀疑。   詹台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满心都是熊熊冒出的逆反心理,目光灼灼盯着宋书明:“林愫姐呢?她也是这么想?”   宋书明沉声道:“你用脑子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最新更新的三章内容,我和林愫的故事看起来虽然惊悚,但毕竟发生在过去,如果有心人着意探听,未必不能收到些风声消息。”   “第二件凶杀案发布在两周前,而尸体发现于三天前,前后间隔十天时间,足够凶手写下章节之后重新布局,按照章节内容犯下大案故作玄虚。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并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只有第三章:凌晨零点发布,而当时知道你和方岚接下来的行踪的,根本就只有你们二人!”宋书明冷冷道,“你甚至连我和林愫都没有说过,连我们都不知道你们第二天会回到深圳。你动脑子想想,知道你们九小时之后会搭上返程火车的,除了方岚,还能有谁?”   詹台哑口无言,思绪如一团乱麻,鼻中哼哧出气,恶声道:“疑点众多,我一时还没有看到破绽,但是阿岚绝不可能与这些事情有半点关联。你和林愫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透露一二,她怎么可能知道书晴的案子?”   宋书明冷哼一声:“又不是尘封机密,要想知道端倪并不难。与你对她的了解比起来,你在她面前就像一张白纸。”   “我且问你,你遇到她的时候,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她故意行事大出风头,惹来你注意?”宋书明沉声问道。   詹台刚想出声反驳,脑袋中却轰地一声,回忆起两人初见的时候她周身密布的疑云和盲点。   所有的吸引,最开始都源于好奇。   他和她一开始所有的交集,都源自于他对她过去的好奇。   宋书明用力压住詹台的肩膀,继续问:“我知道你一路一来都在找她,都在帮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的过去除了她之外,还能有什么人能证明?”   “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你生命中的女人,你对她所有的了解都来源于她自己的一面之词。她从哪里来,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一直以来找寻的那个所谓家人到底是否存在?詹台,你冷静想一想,她的过去你到底了解吗?”   “詹台,你再想一想,阴山十方仍有骨埙血玉等传世法器。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你,挑起你的兴趣,得到你的信任,难道真的一点其他动机都没有,只是为了找寻一个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失踪了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詹台面色阴沉,毫不犹豫拂开宋书明的手。   ******   方岚盯着林愫微微凸出的小腹,好奇地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林愫轻轻一笑:“就是没胃口,情绪也不大好,晚上睡觉总爱醒,别的倒也没什么。”   她轻轻把手放在肚皮上来回摩挲,却像是不愿再谈腹中孩子,转换了话题问方岚:“听说你一直都在找家人?是什么情况,说给我听听?”   方岚微微有些窘迫:“是……以前的男朋友,失踪已经两年了。我已经拜托詹台帮我问米,等他伤好之后。”   林愫扬起眉毛,细细打量她一番:“我初遇宋书明的时候,他也在找人。相识之后很久,他才最终下定决心请我问米。你这么快就能跨出这一步,真的很好。”   方岚沉默片刻,才缓缓说:“以前我自己一个人,一条命,怎么折腾都无所谓。多逃避一天,就还能多苟延残喘一天。”   “这次在香港才发觉,”方岚顿了口,像是反复斟酌词汇,一时没有说话。   林愫了然,微笑接口:“才发觉你也是有人在乎的,你遇险也会有人舍身相护。再像以前一样自暴自弃,就会拖累了詹台,对不对?所以你才下定决心,要一个了结,是不是?”   方岚讶异地抬头看她,心里霎时一片温暖柔情。   林愫的样貌并不漂亮出色,却十分温柔可亲体贴入微,教养极好,如春风一般和煦。   方岚喜欢之外,又多了几分自惭形秽,不由握了她的手语带歉意地说:“詹台受伤全是为我……”   她自责至今,见到宋书明和林愫便如见到伤者亲属,满心都是愧疚。   林愫呵的笑了,拍拍她的手安慰:“没事,你要不是这么个惹麻烦的性子,他也许还不会喜欢你呢。”   方岚一愣,刚想出声再问,卧室的房门却在此时砰地一声被推开。   詹台怒气冲冲从房内走出,一把攥住方岚的手将她拉向身侧,大步就往门外走。   方岚愣怔之间还不知如何反应,刚刚哎了一声,就被他手头加大的力道捏痛了手腕。   “我们走!”詹台不由她反抗,完好的那条手臂将她半拖半拽紧紧箍住。   方岚不敢再挣扎,柔顺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也没走远,就在林愫和宋书明家旁边找了一家快捷酒店。   他们手头余钱不多,方岚一个字也没有多说,只要了一间标准间。   她不到十分钟草草洗了澡,穿好衣服出来,就看见詹台站在酒店的窗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南四环出神,神情萧索,久久不动。   “詹台,来洗澡吧。”她舌尖发苦,脸上却还挂了笑容,轻声唤他过来。   詹台点点头,左手抬起,一圈圈解包在手臂上的白色纱布。他的动作丝毫称不上温柔,连绕几下之后便十分不耐烦,粗暴野蛮地狠狠撕扯,带动受伤的右臂左右摇摆。   他脸色已有些泛白,动作却还是近乎自虐地凶狠。   方岚再也忍不下去,伸手紧紧拽住他的左手,慢慢拆开他右臂上层层缠好的纱布。   她神情专注,像对待稀世珍品般小心翼翼,一边拆一边轻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最后那章更新,讲了你和我在深圳的行程。能知道这个的人,除了你就是我,再不可能有旁人了。”   “你姐夫是不是怀疑我?”她抬眼,悄声问。   她的眼眸纯净,霎时就镇定了他烦躁不安的心情。   詹台翘起唇角,眉梢一挑:“你怎么不问是不是我怀疑你?”   方岚抿嘴,垂下眸子:“我知道的,你不会。”   “因为你相信我,所以和你姐夫起了争执。你气他不相信我,所以才执意要带着我出去住,不住林愫姐给你准备好的房间。”方岚说。   你看,她单亲重组家庭长大,一贯最会看人眼色,敏感又冰雪聪明,早都猜到了发生什么。   詹台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什么都没有说。   你信我不会不信你。   而我信你。 第82章 五方桥   方岚解开他臂上的纱布,给他左臂的伤口贴上了一层手术防水贴。   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的样子十分动人,詹台忍了又忍,在她发梢往返流连的手轻轻滑动,来到她的侧脸。   他指腹有一层薄茧,擦在她下巴上微微有些刺痛,让她整片脸颊都烫红起来。   滚烫之中又有一丝清凉,他摸不准是不是她在他不经意间落了泪,一刹那仿佛被蛰了手指,迅速收回手,神情窘迫。   方岚却抬头,唇畔酒窝若隐若现,轻轻拽了他的胳膊:“来我帮你洗头。”   詹台坐在小凳上,伏低身子。她站在他身侧,一手拿着花洒,一手轻轻揉搓他黑色的短发。平时又硬又短的碎发在她手下柔顺服帖,像极了现在听话的大犬一样的他这个人。   方岚情不自禁想到他摩挲她下巴的样子,苦笑一声,觉得当年的自己真的称得上蠢。   恋人之间,若真有情,又怎会无欲呢?   “我想过,现在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轻声开口,温暖的清水从花洒流下,浇在他裸露的后背上。   “三个最新更新的章节,绝不可能是由同一个作者写出来。但是如果出自三位完全不曾有交集的陌生作者,倒是十分有可能。”   “第一章,由了解你姐姐和姐夫的人写出。第三章,由了解你我的行踪的人写出。”方岚停了花洒的水,伸手拽下一条毛巾,包着他的短发轻柔地擦。   “你我的行踪看似隐秘,但是细细算来,知道内情的人其实并不算少。”   “其中一位可以确定的,当然是狗仔阿Sam了。我们从头到尾不曾避讳他,他从我们的行程推断我们即将返回深圳,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更何况,我比你早一天进入香港,通行证签注的有效期只有七天。七天之内,我们必须从香港返回深圳。”   詹台眸中精光一闪,坐直身子。他的头发已被她擦得半干,方岚沾湿了毛巾,又开始替他擦脸,从额前开始,沿着英挺的鼻梁缓缓往下。   “……如果在口岸长久都有人能够盯梢,就能够知道这些天里我们是否曾经从香港返回深圳。”詹台努力忽略她的手抚在他脸上的触感,在蒸腾的热气中拼命理智地分析。   “口岸有人盯梢,并且知道我们何时第一次入关进入香港,就可以完美地推论出我们最迟哪天需要出关。”詹台敛了神色,说,“这样的人,我还真的知道一个。”   秦福。   詹台为了寻找方岚的行踪,在罗湖口岸不惜暴露一身的精进道法和阴山十方的身份,成功地吸引到南海云泉话事人秦福的注意,唱了一出空城计。   秦福亲自送他去口岸过关,清楚地知道他和方岚是哪一天第一次入境香港的。   而秦福在口岸经营多年,完全有人脉也有能力盯梢,第一时间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境的。   更何况,他暴露了阴山十方的身份,他也暴露了碧盏云蜡和白骨梨埙,秦福无论是出于对詹台个人的兴趣,或者对阴山十方的兴趣,甚至是单纯为了求宝和求财,都极有可能一直保持对詹台和方岚的关注!   方岚思索片刻,点点头:“有能力,有交集,也比任何人都有动机。比起阿Sam来说,他更有嫌疑。”   她转身把花洒架在墙上,拎走了小凳,又小声叮嘱他:“冲洗身上的时候小心伤口,手臂尽量抬高。”   ******   詹台对宋书明的怒火,不仅仅来自于宋书明对方岚的怀疑。   平心而论,宋书明的话不仅不是毫无道理,恰恰相反,而是非常的在理,极其精准地提出了方岚和他交往之中的所有疑点。   而这些疑点,他现在无能为力,不能证明也无法辩解。   可是他带方岚回家,更有种带着女朋友见家长的仪式感。而他辛勤付出的感情,被毫不犹豫地质疑,让他愤怒之余更加无力,说不清他到底是气宋书明多点,还是气自己多点。   第二天早上,方岚坚持要詹台带着她回林宋二人家中。   林愫来开的门,看见詹台展颜一笑。詹台再大的脾气,对着她也发不出来,缓了脸色坐在桌前。   “刑侦查过监控了。”林愫说起更新第二章里的案子,“摄像头安在巷口的店铺前,主要是为了防盗,只是在角落里扫到了塑料袋发现的垂柳树。夏天垂柳枝叶繁茂,长长的柳条遮挡了视线,将白色塑料袋所在的树坑遮成了一个死角。”   “刑侦还在尽量提取视频信息,但是目前看来,并不能确定是什么时间,什么人送来的尸块。”林愫说。   “受害人的身份确定了吗?”方岚问。   林愫摇头:“只有一只手臂,库里也没有比对到结果。”   “网站方面也没有进展。发布一个章节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刑侦追踪IP只能追溯到境外的暗网,再往下查不太可能。说实话,这案子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不像是常人的力量能够做到的。”   她皱起眉毛,也十分为难的样子,隔了片刻对詹台似笑非笑地说:“要么,你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詹台挑起眉毛,右手还被包得像个粽子,神情却毫不示弱,满眼坚定自信,像是倔强又不服输的孩子。   他在方岚面前一直游刃自如风度翩翩,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悠然自得。   方岚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幼稚赌气的一面,偷偷抿了唇角,脸上露出笑意。   詹台不经意扭头,一下撞进她带了些许宠溺的眼神里,不由愣住。   她却像被撞破心事,极快地避开眼神,再不敢看他。   宋书明一直等在解剖室里。看到詹台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詹台还绷着脸,直到听到他温和地跟身后的方岚寒暄,这才松快下来。   “这种情况,如果姐姐没有怀孕,或者我的右手没有受伤,问米可能更有帮助一些。”詹台悄声跟方岚解释。   “现在这个情况,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只玉色的小葫芦。   这只葫芦和她脖子上挂着的那只榆木的长得差不多,只是通体淡绿,绿色之中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粉红,像是曾在血中浸泡许多岁月。 第83章 四元桥   “分尸应该是在室内,因为尸块上面很干净,并没有发现泥沙草叶之类的附着物。”宋书明一边说一边拉开解剖台,“做了检测,只有X染色体,女性无疑。”   詹台点点头,打眼就看见了三根完整的手指,细长青白,指尖一点炫目的鲜红,是染得红通通的指甲。   “没有抵抗伤。”宋书明会意,立刻说,“指甲缝里也没有皮屑。干干净净的一条手臂,凶手分尸的手法也很熟练。”   他戴上手套,拿起一根完整的手指,指给詹台看:“分隔得这样好,完全没有破坏骨骼的形状,近乎完整的保存了关节。”   手法娴熟,凶手的职业就值得商榷。   詹台点点头,把玉色的小葫芦轻轻托在掌心。   这只小葫芦方岚曾见过很多次,但见詹台拿出来正儿八经地用,倒是第一次。   詹台瞥见她狐疑的眼神,若无其事解释道:“没什么,就是等下有点血腥,你记得躲远一点点。”   宋书明非常听话乖巧地后退两步,方岚还在担心詹台的手,站着没动。詹台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没回头,却柔下声音嘱咐她:“等下溅了你一身,我可不管。”   詹台少年成名,作法的时候素来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即便她懂得不多也觉得他挥洒自如的动作煞是好看。碧中带粉的玉瓶在他修长白皙的手中翻滚,她却知道他的指腹一层薄茧触感粗粝,擦在她脸上的时候,再轻柔也会带来轻微的刺痛。   三人都不再说话,屋内冷寂一片,放尸体的冰柜透着层层白雾,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詹台垂下眼睛,嘴唇几不可见地微微开合,粉绿色的玉葫芦在他掌心慢慢地原地打转,瓶身上晶莹剔透流光溢彩。詹台将手抬得更高了一些,玉葫芦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飞速的旋转之中,葫芦本身的形状已经难以分辨,只能勉强辨出两只粉绿色的圆球,像浮在空中。   方岚一直紧紧盯着詹台掌心的玉葫芦,盯得久了不由有些头晕目眩,便微微闭上了眼睛。   等她略缓过来,再睁眼一看,瞬间惊出一头冷汗。   玉葫芦不知何时被詹台放倒在半空,而她方才错认的两只圆球,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球,而是两只圆睁的眼珠。   淡青色的眼白,淡粉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方岚。   詹台手腕一抖,眼珠换了个方向,自空中俯视解剖台上大大小小的尸块。   他略等了两秒,又将玉葫芦轻轻放平。那葫芦转动的速度慢了许多,渐渐又恢复了原本葫芦的模样。   就在转动之中,瓶口突然沁出一滴暗红,像是眼珠不堪重负,坠落一滴沉重的泪水。   啪嗒一声,掉在解剖台的尸块上。   方岚一惊,刚想提醒詹台不要污染证物,却见下一秒钟,那暗红的血迹像是被尸块一口吞噬一般,瞬间消失在碎尸之中不见踪迹。   詹台懒洋洋地抖了抖手腕,玉葫芦滴落暗红色的鲜血一直不停,汇聚在一块块雪白的尸块上,却又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不见。   可渐渐,方岚看出些端倪。   那一块块雪白泛青的碎尸块,逐渐恢复了粉嫩的血肉颜色,如同死尸被注入生命一样,渐渐有了生气和活力。   暗红色的血滴此时连成一线,像湍湍不停的小溪,从粉绿色的玉葫芦口中扑簌簌落下。   饮足了血水的尸块真的有了生命。仿佛慢镜头的电影画面,一片片碎尸从解剖台上腾空跃起,在半空中拼接在一起,像被无形的胶水生生粘合在一起一样紧密无缝。   尸块越拼越多,越拼越齐,已经渐渐有了一只手的模样。   三根涂了蔻丹几乎完整的手指,像是被谁从半空中拎着线提起来,轻轻贴在了断手的下端。   眨眼之间,那尸手扑通一声落回解剖台上。   方岚被那扑通一声惊了一跳,后颈像被谁轻触了一下。   她猛地回头。   宋书明站在她斜后方,看到她转过头来,颔首示意,问道:“你知道笔仙吗?”   笔仙?几个女孩子一起握着一只笔,在写了字的白纸上挪动,嘴里说些似是而非的请仙的话,手里不均的笔在纸面上挪动,凑成一些半通不通的答案。   她一直以为这是电影里的桥段,只是无聊的封建迷信。   宋书明看到她惊讶的神色,点点头说:“请笔仙,自然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玩闹。那是以讹传讹。”   他刚说完,詹台便像是附和他说的话那样,转头对方岚说:“拿笔来。”   也不是真的笔,一根阴沉木筷,筷尖点了朱砂。   詹台气定神闲,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在阴沉木筷上。   方岚屏住呼吸,一刻也不敢挪开目光。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秒钟,那只碎石块拼接而成的尸手,自冰冷的解剖台上缓缓腾空,慢慢靠近阴沉木筷。   片刻之后,染红蔻丹的那根手指伸了出来,一点一点的,像蠕动的白蛇,高昂着狰狞的红色头颅,搭在詹台修长的手指上。   鲜红如血的指甲,搭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有种触目惊心的残忍。   阴沉木筷像是一动不动,可是隔了片刻方岚才发现那根木筷并非不动,而是一直极为细微地抖动着,而詹台的指尖泛白,嘴唇紧紧抿起,像是在拼尽全力压制肆虐的木筷。   房间的温度像是骤然间下降了许多,呼吸间可看见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   詹台额上已有冷汗沁出,脖子上青筋爆出。   三秒前的意气风发,此时此刻却变成一地断壁残垣。   连解剖台都在抖动。   谁能想到尸块拼成的断手,竟然能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詹台连手臂到肩膀都在剧烈的震动,阴沉木筷上下敲击,像是万千死尸蹦跳着向他们迫近。   方岚担心他的手臂,急得不由向前跨出一步。詹台却像有所察觉,猛地转头,对方岚喊:“趴下!”   他一分神,手下便失了力道。黑色阴沉木筷仿佛离弦箭,噌地一声从他身侧射出,贴着方岚的头皮猛地扎入墙中。   詹台被那力道往前一带,砰地一下跪倒在地,右手撑在面前,膝盖和拳头都一阵钻心的痛。   方岚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了过来。   宋书明刚想跟上,却突然顿住了脚步,眼睛凝在方岚的身后。   一枚青白色的指痕不知何时印在了她的颈后,鲜红的蔻丹一闪而过。 第84章 玉渊潭   詹台强忍剧痛撑起身子,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到方岚面带担忧朝他扑来。 他心口一松,脸上挂了笑容,刚想开口安慰她不要着急,却看到宋书明恶虎一样,自身后猛地将方岚扑倒在地,咚的一声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詹台脸色大变,再没想到宋书明会对自己的女人动手,怒火噌地一声窜上来。他左手还缠着一圈绷带,却不管不顾想要挣开过来护着方岚。   他刚刚挣了两下,方岚却从地上抬起头来,神色凄然目中含泪,白皙的巴掌小脸上盈盈泪珠满面,楚楚可怜的样子,声音哀婉宛如莺啼:“詹台,救我。”   詹台猛地顿住脚步。   不,这绝不是方岚。   怒吼、争执、动手、咒骂的那个,才会是她。   倔强着僵持着满身鲜血也不肯开口的那个,才会是她。   眼前这个小白兔一样温柔凄美的,绝对不会是她。   一股寒气自詹台胸口腾起。   詹台凌空抽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符,迅雷不及掩耳般贴在眼前,幽幽蓝火在他眉间燃起,须臾之间灰黑色的符灰纷纷坠落,染污了他修长的眉梢。   “诸相非相,如视幻相,质真若渝,自见故明。”玉色的小葫芦还在他掌中,詹台将掌心贴在眸前,轻声念诀。   他睁开眼,面前的方岚仍是那副娇花照水弱不禁风的凄然模样。   不,是她的左半张脸,还是这个白皙美丽的模样。   自额前向下,一缕嫣红的血迹从她眉间穿过,沿着高挺清秀的鼻梁滑过小巧挺翘的鼻尖,穿过双唇和纤弱的下巴,将她一张娇美无暇的面孔一分为二。   左半张人脸。   右半张,是狰狞的鬼面。   同样的表情,同样的五官,甚至同样的神情。可是她右半张脸上却仿佛笼罩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黑色雾气,在她白皙的面孔映衬之下,像悬浮在空中的一颗骷髅。   詹台倒抽一口冷气,脑袋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身体却像是有了本能的反应,右手风驰电掣一般从身后摸出一把绿豆。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冲到了方岚的面前。   她泪光点点,仍在低吟哀泣,像是受了欺侮的小姑娘。詹台却再不敢看她的眼睛,伸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掌心数颗绿豆被他封在她口中。   黑色的雾气从她脸上腾起,占据了整张白玉般的面孔。她的表情诡异,像是残存的理智仍在努力对抗妖异的秽灵,可是骷髅一般的鬼面却咆哮着向詹台扑来。   怎么办?詹台拼命在脑海中搜索。邪祟附身,秽灵据体,她是女子,要怎样破眼前这鬼上身的死局。   邪秽妖孽,怕的是什么?是什么?詹台拼命地想。   怕真阳。   詹台猛地睁开眼睛,定定看着眼前的方岚。   他的左手受伤被纱布包成了粽子,他的右手此时紧紧捂住她的口,半点不敢放松。   詹台深吸一口气,指尖还剩一点符灰,被他尽数吞入口中。下一秒钟,他便咬破舌尖俯下身去。   真阳,便是男气。   他是男人,咬破舌尖滴落鲜血,渡入她口中能助她恢复如初。   詹台舌尖一片腥甜,再不犹豫,轻柔又坚定将唇压下。   他的嘴唇火热,她的嘴唇却一片冰凉,毫无温度像是死尸一样。   他温热的鲜血自两人紧紧相依的唇间流进她的口中,她仿佛被火灼烧一般朝后缩,想从他身下逃开。   他适时地伸出手,压在她的脑后,温暧又湿润的嘴唇轻轻在她冰冷的唇上摩挲,舌尖仿佛温热的泉眼,水蛇一般探入她口中。   詹台闭上了眼睛。   舌尖轻触,粗糙又温柔,像冰与火交融。   被封在口中的绿豆仿佛甜蜜的糖粒,在他们唇齿之间穿梭。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他吻她,口中腥甜,心底泛起苦涩的涟漪,像春日的梅子,又像放馊了的酒,在绝望的深渊前誓死如归。   他不知他吻了她多久,直到感觉到她在他身下微微地颤抖,这才睁开眼睛。   黑色的雾气消融殆尽,方岚眼中一片清明。   詹台慢慢松开她,手臂却仍托着她的微微颤抖的后背,轻轻问她:“怎么样?好些了吗?”   方岚坐起身,颈后仍是一阵难耐的酸痛:“我怎么了?”   宋书明像是终于得到机会提醒一下他们他还在这里,连忙轻咳一声凑上前,说:“你被鬼上身了。你没感觉吗?”   方岚诧异地皱眉,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后颈:“……我只感觉到像有人轻轻摸我。我还以为是你在叫我。”   她看向宋书明。宋书明连连摆手,一头冷汗:“不是我,我从来没有碰过你。”   詹台转过她的身子,她颈后仍有一抹青白的指痕若隐若现。   “怪我。”詹台说,“怪我没想青楚,失了防范。玉葫芦中灌了水牛血,本是为了借力打力,把碎尸复原,用阴沉木筷试试笔仙。”   “按我的计划,冤魂好不容易有机会发声,必会想法设法告诉我们案件有关的蛛丝马迹,好让我们替她伸冤。毕竟绝大多数情况下,被残忍虐杀的受害人对于杀她的凶手总没有办法释怀,能有机会复仇,绝不会放过。”   詹台停了片刻,继续说:“可我没想到,笔仙请了冤魂来,她不为伸冤,却一心想要附身于你。”   宋书明想到刚才的情形还有些后怕:“刚才如果不是我看到你后背上的指痕,觉得事出有异拦住你,要是真的被你扑过去,还摔趴在地上的詹台就要糟糕了。”   詹台一赧,刚想解释也未必真的那样糟糕。方岚却一把捉住他的手,担忧道:“怎么回事?怎么受伤的左手被拆开了?你怎样?伤口有没有崩开?”   他刚才情急解开左手的绷带,好在没怎么用力,此时只是微微有些痛,应当无碍。   可他却垂下眼睛,绷紧嘴角:“伤口疼得很……刚才担心你……真的很疼……”   她着急地检查他的左臂,宋书明却促狭地盯着他,连连使眼色。   詹台气定神闲,丝毫不理会他。   “前后不过数十秒,这么短的时间,她能精准地附身于你,只能说明一件事。”詹台继续说。   “她是有备而来,目标就是你我。”   “这是一个陷阱。”詹台说。 第85章 崇文门   方岚沉默下来。   先是网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三章不知所云的小说,第一章讲了宋书明和林愫的相识旧事,第二章讲了一具清晨出现的尸体,而第三章更为奇怪,分明讲的是她和詹台自香港返回深圳的行程打算。   一字一句,精心设计,成功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三章故事,两章都是无迹可寻的旧事。只有第二章,提到了一单凶杀碎尸案。   他们理所当然地从凶杀碎尸案查了起来,却险些被尸体所伤。   而詹台说,这一切都是陷阱。   可是到底会有谁,想要对她和他出手?这个设下陷阱的人,针对的是她和詹台,还是林愫和宋书明呢?   如果是怀有身孕的林愫前来,难道不是比她和詹台更容易出危险吗?   “你姐姐姐夫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方岚悄声问詹台。   他们刚刚从解剖室出来,宋书明担忧林愫,还记挂着回家替她做午饭。詹台还想跟着一起回去,却是方岚提了想去吃便宜坊的烤鸭,才没和他一道回家。   她口中未尽之意再清楚不过,是怀疑林宋二人职业相关,现在遇到了寻仇的人,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发出网上章节,再以尸块作诱饵设下陷阱。   油光铮亮的金褐色烤鸭被片成薄皮端了上来,詹台夹起一筷子,蘸了白糖递到方岚口中:“他们做这行,肯定多少有得罪过人。”他眸色深沉,话里说得含糊,思绪却不由朝着瑞丽边境那方面去思考琢磨。   他知道的内情更多,情不自禁地想,和林宋二人过往曾经处理过的案件,或是接触过的客户相比,能做下这样的手笔的人,倒更像是和林愫的有关。   “姐姐由祖父带大,一身道法尽得他真传。”詹台轻轻说,“抽个空,让书明哥透个口风,讲给老林知晓。”   陷阱如是,难道她和他真的是池鱼之灾?詹台有些出神,又自觉这个逻辑有些不妥。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只需要林宋两人上钩,只写第一章第二章故事便已足够,何必再要写出第章,他和她之间的事情来?   若背后黑手真的针对林宋两人,吸引他前来,岂不是作茧自缚打草惊蛇,平白替林宋添了助力?   “唔,你之前那两年,有没有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詹台眼波流转,不愿她太多担心,便带着笑意看她,“是不是惹了些不该惹的麻烦?要靠我詹小爷来摆平的?”   方凤一愣,倒真的琢磨起自己的过去来。   “最开始的那一年,基本上都在按照线索找人,贴寻人启事,接到有鼻子有眼的料就赶紧追过去。”方岚淡淡的说,“接触过的求神问卦,要么是求个心安,要么就是骗人骗财。”   那个时候说什么的都有,说人没了,说人还在却被关起来的,说人遇上祸事失忆的,这些都还算靠谱。   还有天马行空的人神神叨叨地告诉她,幼卿是被外星人抓起来,幼卿是被黄大仙请去做了压寨相公。   她愤怒过,嗤之以鼻过,后来慢慢也就麻木了。   好消息坏消息,真消息假消息,全都好过没有消息。   “要说得罪人,都是些口舌之争,何况那些人都是骗子,做不下这样的局。”方岚说。   詹台扬起眉毛:“那你除了我之外,有没有遇到过不是骗子的人?”   他话问出口,听在自己耳中,又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你必定曾经遇到过高人,不然不会知晓这么多的法器,只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还有阴山十方,他没说出口。如果她没有真的遇到些上道的行家,又怎么会知道掇出阴山十方的名头来替自己撑腰。   方岚点头,却十分心神不宁的样子,手里虽拈了一张薄饼,烤鸭却忘记了蘸酱,包成一团塞在口中,味同嚼蜡这样咽下。   詹台看不过眼,默默替她包了一张鸭饼送到她口中:“到现在这样,你还不信我吗?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不是不信,是不敢。曾经与人有过允诺,怕说出口遭天谴而不自知。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你记不记得,幼卿的爸爸是怎么死的?”   什么?詹台大惊,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会和幼卿早已过世的爸爸有关。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许久,神情凝重道:“你说,是车祸过世?”   的确是车祸过世。方岚颌首不语,但是这场车祸,却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第86章 三清山   “事发当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周五,陆叔叔下班后没有急着回家,先去了学校附近的加油站洗了车。”方岚拿起勺子,心不在焉地搅动面前的鸭架汤,思绪仿佛回到大三得知噩耗的那个晚上。   “洗完车,陆叔叔给我妈发了一条短信,说要去红谷见个朋友,一起喝茶聊天。”   “晚上八点多,妈妈电话响了,拿起手机一看,是陆叔叔的电话。可是接听了之后,电话那端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妈妈反复听了许多遍,才终于明白那是处理车祸事故的交警。”   “人送到了医院,可是送到医院的时候早已经没了气息。”方岚说。   “多可惜啊,正当壮年。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却在转弯的时候被一辆超载的土方车倾覆压倒…”方岚哽住,说不下去了。   世事无常生命脆弱,她才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却已经体会了太多太多。詹台轻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你说,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是说这单车祸是人为?还是背后有什么隐情?”詹台试探性地问。   方岚摇头,说:“我们回家奔丧,幼卿处理了大部分的手续。我那个时候,照顾我妈都忙不过来,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管顾幼卿。”   “后来幼卿失踪,我慢慢梳理往事回忆过去,才发现他对我的态度转变自陆叔叔车祸之后就有了端倪。而车祸之后的两年之内,他的性格与之前很不一样,阴郁落寞了许多。”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丧亲之痛,就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方岚抬眼看詹台。   “幼卿失踪之后,我总觉得和这场车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翻查了车祸之后留存的一些证据,病例,死亡证明,医保报销之类的。”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方岚顿住口,像是在努力选择措辞。   “幼卿,并不是陆叔叔的亲生儿子。”方岚轻轻说。   大学时代,年年献血。她和幼卿每年都去。大二那年血车来校,他们再去的时候,恰逢方岚生理期。   幼卿心疼她,拦着她:“…大不了我替你献双份,女孩子家关乎一辈子,这种事情马虎不得。”她笑着和他斗嘴,怪他小题大做,心里却甜得发齁。“幼卿的血型是O,我记得很清楚。”她那个时候开玩笑,说他人缘好,是妇女之友,就连献血也是白搭的万能血。   “但是车祸之后,我翻陆叔叔的病例,才知道陆叔叔的血型是A。”方岚说,“幼卿妈妈,是AB型,RH阴性血,俗称熊猫血,她当年做手术的时候,全城动员捐血,就连同为同事的我妈妈,当初都曾经替陆叔叔打听过家里人有没有同样的血型。”   爸爸A型血,妈妈AB型血。   身为儿子的幼卿,却是O型血。   这个世界上最狗血最无语的剧情,发生在二十一岁的幼卿身上。   方岚不敢想象,当年的幼卿是如何独自一人面对,又是如何一力承担下来,不曾对她吐露一句让她担心。詹台却比方岚敏感得多:“幼卿不是陆家亲生子,和车祸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幼卿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并非亲生?”   车祸前?还是车祸后?   他是在怀疑幼卿知晓自己的身份之后不满,一手炮制了车祸案,再畏罪潜逃。方岚立刻否认:“不,绝不可能。我们朝夕相处,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自己的身世。更何况车祸案发生的时候,我们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广东,根本没能力也不可能做什么。”   “而且,我说的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车祸,并不是指车祸本身。”方岚说。“而是车祸之后的尸体。”   詹台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能以眼神相询。   方岚一鼓作气,全盘托出:“土方车倾覆,陆叔叔被压在其下,法医尸检一切按部就班公开透明,没有也不需要有造假的地方。”   “可是火化前一天,原该被妥善保管的尸身上却莫名出现了大片溃烂的尸斑。”   “满身溃烂,周身都是黄绿色的脓包,皮肤暗黄透亮,像包了一泡泡黄绿色的脓水。”方岚说。   詹台眉头紧锁,突然之间觉得她的描述有些令人心悸的耳熟,牙关紧咬,竖起耳朵继续听。   “幼卿见尸大怒,和殡仪馆大吵一架,却没有任何结果,反倒被人暗戳戳地讥讽了陆叔叔的死因,话里话外都是与中毒有关,否则尸体又怎会呈现这般怪异的样子。”   “已经做过尸检的尸体,死因怎么会是中毒?”幼卿和她当年都以为这是殡仪馆的推脱之语,只能将打碎牙齿和血吞,将苦涩都埋在心里。   “幼卿失踪快一年的时候,我已混迹三教九流许久。”江湖上人心叵测,她长这样一张脸,那个时候尚且低调,出行皆口罩盖脸,躲在角落从不多言。这样打探消息,也偶尔能被她听来一言半句。   “我听到一群人在打趣一个老乞丐。那老乞丐周身癞痢,腥臭不堪,却极喜欢吹牛讲大话,特别喜欢往人身边凑。我有次亲眼看到他掀了袖子,露出手臂上溃烂的斑点。”   “老子牛逼啊,阴山血玉都耐不住我,不过生一身疮疤,。”方岚听见那老乞丐这么说,周围的人哄笑着四散开来,讥讽夹杂着咒骂,冲着老乞丐铺天盖地:“骗鬼鬼都不信!你小子得的是梅毒!还敢骗我们阴山血玉?”   “阴山血玉是你那梅毒样?”有人意气风发站起来,随手甩了几个硬币到那老乞丐身上,“欺负老子没见过世面?你要真是受阴山血玉的咒怨,身上该起满身的黄绿水泡,活脱脱□□样。”   那人桀桀怪笑,指着仓皇而逃的老乞丐道:“你别说,癞□□样也说不准比现在这梅毒样好看些…”   语气高傲,带着意气风发的不可一世。方岚心中一动,偷偷抬眼望去,才发现说出这话的竟然是一个英俊清秀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黑色的短发凌乱,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想来十分得志,坐在圆桌中间,身边围了一圈袒胸露背花臂刺头的江湖人,人人年纪大过他,却将他奉为座上宾般捧着,一边敬酒一边附和:“詹小爷说的是!哪里来的老□□,在詹小爷面前放肆!阴山血玉算什么玩意,还当我们詹小爷不知道…”   詹台被雷劈了似的望向方岚,半响才出声:“这是…你…”   方岚从善如流:“这是我第一次见你。”   当时,她被他那句“黄绿色的脓包”触动了心肠,一面将阴山血玉四个字记在心中,一面偷偷抬眼瞄向圆桌上的詹台。   詹台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傲然的目光扫向她的方向。她口罩帽子捂得严实,却仍心跳如擂鼓,连忙低下了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少年得志的詹台。他喝了酒,白皙的俊面有着不自然的红润,轻狂又嚣张。   可是现在,他却像个大男孩一样坐在她面前,纯洁天真还有些无辜,手里还捏了她咬了一半的鸭饼,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方岚轻轻叹了一声,朝他肩膀的方向靠了靠。他便像被摸了脑袋的哈士奇快乐,只差摇起身后的尾巴。   “陆叔叔死后,身上离奇出现了黄绿色的脓包。”方岚说,“而我听到你说阴山血玉能下咒怨使人如此。再加上幼卿并非陆叔叔亲生,陆叔叔去世两年之后,又离奇失踪在云南的客栈。”   “我将这些全部联系在一起,才终于下定决心,从阴山血玉这一条路探访下去。”   可是阴山十方相传已经涅灭多年,教众不复存在。多少寻宝猎奇的有心人都在暗访血玉,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孩子,哪里有这个本事去查到?   更何况,真正的阴山血玉早都被他埋葬在敦煌的大漠之中,她又能从哪里知道?   詹台神色凝重,问:“后来呢?是怎样查到的?”   方岚摇头:“并没有查到。”到今天也没有查到。   “但是我在宝贝回家网站上,查到了幼卿发出寻亲的信息。”方岚轻声说。父母双亡,此时才得知自己还有亲生父母,极有可能还在人间。   失怙的孩子渴望亲情,幼卿犹豫再三,还是在寻亲的网站宝贝回家上,发出了寻找亲生父母的信息。   也是这个时候,方岚才知道,幼卿对于自己的过去,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所知。也是,陆家父母为了断绝亲戚的多口舌,极少带幼卿回家,可是多年相处又怎会不露一点痕迹?幼卿知晓身世之后再回忆过去,才想起过往多少疑点曾经被含糊地一带而过,多少他不经意间问出的问题,被父母敷衍地搪塞过去。   “他记得母亲提过他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的甘肃口音,发不出平翘舌音,努力纠正了许久。”方岚说,“若是在陆家父母身边抚养长大,怎会有北方口音?以前问起,只说是曾送往老人处待过,可是现在再一回忆,处处都是疑点。”   “小的时候被陆家父母带去走亲戚,也有邻家老人摸着他的头说可惜,说什么本家的阿姨,说些探亲之类似是而非的话。他曾经怀疑地问过父母,父母却以老人糊涂了之类来搪塞他,自此极少再带他回老家走亲戚。”   幼卿在网站上,详详细细将心路历程写了完全。方岚读他发的帖子,读得泪流满面,像是从头到尾体验了一遍他的苦痛和挣扎。   “最有用的线索,是三清山。”方岚说,“我们高考之后相约去三清山玩,却被陆叔叔拼死拦住了。”拼死这个词,形容得都还轻了些。   事实上,一向宽厚温和的陆叔叔却歇斯底里一般不许幼卿和她前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宁愿送他们坐飞机去遥远的西安北京,也不愿他们去离得近的风景名胜。   “我们都很不理解。现在回头想想,处处都是疑点。”方岚说。   更何况,三清山是道教名山,隶属全真灵宝,名门正派。阴山十方,恰恰是全真崆峒残留的旁支偏门。阴山血玉是全真旁门,三清山是全真名山。陆叔叔去世,身上疑似留有血玉痕迹,而陆叔叔在世,绝不允许幼卿前往三清山。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第87章   詹台垂眸,沉吟片刻。正值午饭的烤鸭店内人声鼎沸,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方岚才听到沸沸扬扬的人声,像是成群的蜜蜂嗡嗡作响,配上闷热的天气和饭店内烤鸭的甜香,竟没由来的一阵反胃。   “你是哪里人?”詹台突如其来问道。   方岚一愣,两人相处这么久,她以为他早都知道了。现在再一回想,才仿佛发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   “南昌啊。我和幼卿在南昌长大。”   她是江西姑娘?   詹台恍惚,他并不知道。他这是第一次知道,她是江西姑娘。   可是恍惚间又有些恍然大悟的释然。   湘赣两地嗜食辣椒,难怪她吃起辣来毫无压力,比他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西靠近湖南,花鼓戏在湘赣两地都很流行,难怪她在长沙能够轻松上戏台,几天时间就能唱出《刘海砍樵》来。   原来她来自江西,出了名的山清水秀多美女的地方。   “南昌距离三清山距离更近,陆叔叔这样做的动机的确值得怀疑。而且,你猜测的没错,他身上的脓包,确像与阴山血玉有关。”詹台沉声道。   阴山血玉近似咒怨,碰触过的人都会死于非命,死相极惨仿若血病,浑身黄绿色的脓包,药石罔顾。   可奇怪的是,陆叔叔如果真的死于阴山血玉,为什么又会是车祸身亡,而且死后许久,尸身上才有脓包的痕迹呢。   詹台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些端倪,沉默片刻,才说:“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试管婴儿人工授精技术成熟也很普及。很多生育上有些障碍的夫妻别无选择的时候,会选择抱养别人家的弃婴。”   方岚点头,她也是这样猜测的。   “陆叔叔夫妻两人和阴山血玉应该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他们对待三清山的奇怪态度,倒很有可能说明他们收养的孩子,幼卿,很有可能来自于三清山一带。”   “同省同源,距离南昌不远,何况是道教名山,佛道寺院自来都是农村弃婴常常出现的地方。”詹台猜测道,“如果幼卿真的收养于三清山上的道观,我作为亲生父母,自然是不愿意他前往的。万一,碰上有心相认的亲生父母怎么办?”方岚眼中有不加掩饰的犹豫:“不瞒你说,我也是这样猜测的。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也曾亲自前往三清山一带探访,可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二十多年前有人在道观前面留下过弃婴。”   詹台站起身,有些浮躁地说:“那是因为你探访的方向只对了一半。”   “幼卿如果不是弃婴,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没有被弃在道观门口,恰恰相反,他出生在道观里面。”   “阴山十方,阴山十方,陆幼卿的亲生母亲,就来自于阴山十方。”詹台斩钉截铁地说,语速突然之间快了许多,“阴山十方因为血玉的咒怨接近灭门绝派。血玉咒怨,碰过血玉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可如果一个被诅咒的人,腹中有了孩子呢?她虽然被血玉诅咒,不得不死,可是她腹中的胎儿无辜,并没有受到血玉诅咒啊。”   “那试问,血玉的咒怨对于一个怀有孩子的女子来讲,她是死,还是不死呢?”詹台越说越激动。   “二十多年前,阴山血玉最后出现在豫西蔡胡村。阴山十方最后的传人曾在豫西出现,相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刚刚嫁作人妇,在全家被灭门之后手执血玉,消失在山林深处。”“所有人   都以为她碰触了血玉,被咒怨所害必死无疑。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尚在新婚中的那位女子,若是有了身孕,血玉的咒怨难道还能致她于死命吗?”   “如果,那位怀有身孕的女子一路向南,逃到了同为全真派的三清山中,找到一家能够收留她的道观,并且生下了孩子呢?”詹台的语气咄咄逼人,半点不让。   “如果,生下孩子之后,咒怨发作,她死于非命。而她生下来的孩子无人照料,需要找人收养或者送往福利院呢?”   “如果恰好此时,不能生育的陆家父母得知有这样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无人照料,极需人收养呢?”   方岚还待不信,詹台却步步紧逼,继续说:“那位女子新婚于二十多年前,算着年龄,正好是你和幼卿的年纪。她一口甘肃乡音,而听你刚刚所说,幼卿小的时候曾被父母怨怪有甘肃口音…阴山血玉在她手中,陆叔叔去世之后,身上有血玉咒怨的痕迹…”   方岚如遭雷击,接连后退几步,被詹台一把扶住。   她闭上眼,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喃喃道:“幼卿的亲生母亲,来自于阴山十方。”   她对阴山十方的所有兴趣,都来自于一年多年,曾听闻詹台所说的阴山血玉。   陆叔叔死后尸身诡异,她为了验证是否与血玉有关,一直在寻找阴山十方。   可是她寻找这样一个灭门的邪教,并没有半点渠道。思来想去,能拿的出手的一招竟然是干脆大胆自称阴山十方传人,假装成李鬼好逼出李逵。   “我自称阴山十方,假扮成阴山十方的妖女,就是为了吸引真正的阴山十方的注意。他们知道我是假装的,自然会前来戳穿我。我也就有了和阴山十方打交道的机会。”她苦笑一声,转头看向他。   詹台展颜一笑,摸摸她的头:“你这招很聪明,效果也不错。”   她真的吸引到了阴山十方唯一的传人的注意,偏偏这个人飞蛾扑火一般地爱上了她。   “我吸引阴山十方的注意,是为了找到阴山血玉,好知道陆叔叔的死,幼卿的失踪,和阴山血玉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方岚继续说。   詹台继续对她笑笑,摊开双手道:“对,这招也管用。你看,我知道阴山血玉,也将前情后事都告诉了你。”   可是知道了这些,却分明是堵死了一条找寻陆幼卿的路。   方岚看着詹台,定定地说:“所以,陆幼卿和阴山十方之间唯一的关系,就是他的母亲曾经来自于阴山十方。”詹台说:“对。”   “他的母亲已经去世许多年。”方岚说。詹台颔首:“对。”   “陆叔叔的死,只是车祸意外吗?”方岚闭上眼睛。   詹台迟疑了一秒,又斩钉截铁地说:“只是车祸意外,只是一件意外而已。”方岚终于死心,终于明白追踪一年多的这条路,到头来却是死结一场。   “幼卿的失踪,并不是因为阴山十方…”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两年时间之后,迷茫怅惘丝毫不减,仿若仍像两年前,刚刚发现幼卿失踪的那天早上. 第88章   九月中旬,北京夜晚已经很凉爽。林愫和方岚在卧室睡下,詹台和宋书明却一直坐在客厅。   “和老林说过了,他也觉得幼卿的母亲很有可能便是当年灭了蔡胡村全村的十方妖女。”宋书明缓缓说,“全村近百人命断送她手,她为了避免有人寻仇,无论她是否还在人世,为了儿子的安全都会将孩子改送换面,彻底斩断与阴山十方所有的联系,再送出去,被幼卿的父母收养。”   “最好的方式,一绝后患,半点痕迹都不留。若不是像我们这样知道旧情,猜出端倪,幼卿就算长大寻亲,也决计找不到生身父母的踪迹。”詹台附和。   “所以,幼卿的失踪应当和阴山十方无关。”詹台说,“可是这次的案子,三章莫名出现的故事情节,隐约将最大的嫌疑指向方岚,而已经离奇出现的尸块却在请仙的过程中,瞅准目标一样对方岚出手。”   “一举一动,我倒觉得都像是在离间她和我,在削弱我们之间的信任。”詹台沉声道。   宋书明端起桌上的茶杯啜饮一小口,茶汤氤氲热气缓缓上升。他的目光凝在白色的雾气之上,慢慢说:“如果不是离间你和她,也有可能是离间我们和你们。”   “如果你因为方岚和我们反目,林愫此时身怀六甲,法力不比平常。如果真的遇上些事情,很难说我能不能护得住她…”宋书明神色严肃,继续说。詹台心中一动,眉尖极轻地蹙了蹙。   宋书明和林愫在一起多年,出生入死数次,历经过极大的风浪,是真真切切见过大世面的一对夫妻。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这次回来却总觉得宋书明有些心神不宁,一时对身边人充满怀疑,一时又质疑起林愫和他自己的能力。   其实从他的角度看来,林愫就算是有身孕,但是也不至于无能到护不住她和他的地步。   宋书明这样患得患失,到底是因为林愫肚子里的孩子呢,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断更十年的小说,已经许久没有人注意过。突然之间有了新的更新章节,按理来说应该没什么人关注才是。你们又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   詹台思考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出声问宋书明。   宋书明站起身,将詹台面前的茶杯递了过去,说:“先喝一口吧。”   他语气淡淡,但詹台却像是从心底冒出一丝寒气,连忙将茶杯握在手中,抬眼看宋书明。   “周三当天,是我们预约好的第四次正式产检。”宋书明说,“早起空腹,要抽六管血,做唐氏筛查。”“化   验室排队的人很多,一个个都是大肚子的孕妇。护士怕人来人往撞到准妈妈,便统一安排家属去外面等。我和林愫商量了一下,便提前去B超室前替她排队取号。”“从早上九点多,一直等到快中午,已经马上排到B超了。林愫却一直都没有出现。”宋书明说。   詹台吃惊,虽知道她现在无碍,仍不免揪心:“然后呢?”   她不回他微信,宋书明以为是她在抽血,不方便用手机。可是等他从三楼的B超室冲到一楼的化验室找她,却发现成批的孕妇大多已经离去。他前前后后找了数圈,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他几乎是立刻慌了,膝盖前所未有的酸软,脑海中千重念头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又跑回三楼B超室前。仍是没有林愫的人影。   宋书明反手就掏出手机,一边打给曾经的刑警同事老李,一边拔脚朝楼下保安室跑去,立刻便想调出监控探查。   他嫌等电梯耽误时间,一直都是上下爬楼。   可这次下楼之前,恰好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他面前。   宋书明心中蓦地一动,停下脚步,抬眼朝电梯里面看去。林愫果然站在里面。   穿着早上出门的那一身红色的孕妇装,裙摆在膝盖上方轻轻摇晃。而她低垂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一动不动像入了定。   宋书明长松一口气,又紧紧提起心,冲进电梯抱住她:“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都快担心疯了!”   他的手紧紧抚在她的后背,下巴搭在她肩头,人在怀中才感觉到了几分安心。   林愫久未回他,他心下奇怪,刚想松开她问话,眼角余光却瞥见她腕上系了一截诡异的红绳。“   红绳怎么了?”詹台奇怪。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很有名的,几乎每个大学宿舍都曾经讲过的鬼故事?”宋书明问詹台 第89章   忙到凌晨的年轻医生站在医院六楼的电梯门口。分明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从负一层慢慢爬上来的电梯却偏偏每一层都停靠,他等了许久,才等到缓缓开启的电梯门。   出乎他意料,电梯门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刚刚才下班的样子,穿了一件红色的便装,白大褂随意地搭在臂弯处。   年轻的男医生是医院里出了名的钻石王老五,他微笑朝女护士点头示意,女护士小鹿乱撞,连忙羞涩地点头笑了笑。   许是她娇羞低头的样子格外可爱迷人,年轻的男医生在寂静又黑暗的电梯厢中仿佛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他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柔声问她:“才下班吗?”   年轻的女护士抬头,眸中晶晶亮,刚刚勾起嘴唇想开口,眼前的电梯门却突然地打开,惊动了对视中的两人。   奇怪的是,缓缓打开的电梯门外并没有人。   空空如也的白色大厅,唯有墙上血红色的“4”字有些刺眼。   男医生皱起眉头,伸手按电梯控制面板上的关门键。   银灰色的金属门却像是被谁生生按住一样,咯噔抖动了一下,却像被定住一样,久久不动。   虽已在医院中待了数年,男医生却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场景,来回按了关门键几次,见没有动静,只好无奈地对女护士说:“电梯可能出了问题,我们要不然还是走楼梯吧?”   话音刚落,刚才还一动不动的电梯门,却像听懂了人话一样突然之间合拢了。熟悉的轻微失重感袭来,男医生抬头,看见电梯上的楼层指示灯,从四楼慢慢下降到三楼,二楼,一楼。   他刚刚松一口气,却惊疑地发现电梯并未在一楼停下,而是一路朝下,径直停在了地下一层。   门开了。   门外站了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子,长发披散在面前,看不清脸孔,两条纤瘦的手臂白皙得近乎透明。   她轻轻抬脚,想往电梯里面走。   男医生却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按着电梯的关门键,一面按一面癫狂地扒住面前银灰色的电梯门,直到两扇门紧紧合拢才放开。   男医生转头,对上了女护士惊恐怀疑的眼神。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解释道:“刚才那个女孩子,我怀疑她不是人。”   “地下一层是我们医院太平间所在的位置,我今天才刚刚听同事说,傍晚的时候急诊收治了一个为情自杀的女孩子,穿一身红色连衣裙,长发飘飘,长得很漂亮。”男医生紧张地靠近女护士,低语道:“我们医院的规矩,尸体送往太平间的时候,都要在右手腕系一段红绳辟邪。”   “你看到了没有?刚刚在我们电梯门前出现的女孩子,她右手腕那里,正是系了一段这样的红绳!”   男医生一边惊魂未定地解释,一面不停地按着电梯的控制板:“奇怪,怎么就是上不去一楼呢。这个电梯,真的是…”   他还在喃喃吐槽,身后自两人上电梯,就一直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年轻女护士却突然开口了。   “你看…”她的声音悠远呜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男医生悚然心惊,一点一点挪转过头来,发现年轻的女护士挪开了搭在她臂上的白大褂。   她白皙纤细的皓腕上,正正绑了一截血红色的细绳。   “你说的,是不是这样的绳子?”她轻轻开口,一阵彻骨的寒风在电梯中刮起,将她脑后的长发吹散在面前。   而此时站在男医生面前的女孩,分明便是刚才被关在电梯之外的红衣女鬼!   詹台听到这里,终于憋不住心底的无语,似笑非笑地看着宋书明:“你就信这破玩意?”   宋书明咬牙:“读书的时候当个段子听。”   要说信,自然是不怎么相信的。宋书明读警校,立志做刑警,以后免不了和死尸打交道,一直都是坚定地唯物主义者。等认识了林愫,似这等不入流的鬼故事,就再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可   是这次,却不由得不信。   他在医院的电梯找到失踪一上午的林愫,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而她披散着长发,身上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细瘦的手腕上套了一段,早上和她出门的时候她绝没有戴着的,多出来的,诡异至极的红绳。   宋书明的记忆瞬间便被拉回了第一次听到这个鬼故事的军训的晚上,只觉得自己像是电梯里的男医生一样悚然心惊。   林愫仍久久不语。   他慢慢松开怀中抱着的她,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拽住那截红绳狠狠一拽。红绳断在他掌中,林愫应声软下,像是抽了骨头的橡皮人一样晕在她怀中。   医生说,是因为空腹抽血所以有些低血糖,才会出现晕厥和失忆的症状,建议我们住院观察一下。”宋书明轻叹。   “我哪里还敢让她在医院里长待?赶紧接回家里来。”   “问起当天发生什么事,她像是断片儿一样什么也不记得。我再不敢过多追问。”   “可是那截红绳,被我拿回了家中。”宋书明神色凝重,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纸包,递给了詹台。   詹台接过,打眼一望就知道是林愫留下来的黄纸符,一层一层包裹得十分严实。他慢慢将黄色的纸包拆开,终于看见一截断成两段的红色细绳。   说是红绳,其实并不是。触   手润滑,像是一段丝绸。   詹台想起那件被传说中的女鬼穿在身上的红色连衣裙。   红绸被他慢慢展开,暗红色的布料上面有一串诡异的数字:3391234。   这是什么情况?詹台极为诧异,抬头看向宋书明。   宋书明苦笑一声:“...查过很多,从快递单号,到电话号码,到车牌号,通通都排除掉了。”   “后来,我把这串数字放到网上,百度搜索了一下。”   “排在前列的,竟然是晋江网上的一本小说。”宋书明点头,“没错,就是这本断更了十年的小说。”   他本来并不甚在意,瞄了一眼文案觉得并没有什么关联,只是出于以前的职业习惯,点开了最新的一章看了两眼。   这一章,恰恰就是詹台和方岚即将从香港返回深圳的那一章。   詹台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背手道:“我和方岚曾在长沙,收了一件带煞的血衣。”方岚在闹鬼的戏台找到一件血色的戏服,不知轻重地穿在了身上,妄图借此查出中南大学大一男生在公交车上离奇失踪的真相。   满是煞气的衣服,侵袭了方岚的神智,她周身无力元神涣散,即便后来脱下血衣之后仍大病一场。   詹台抬手将红色的布帛捏起,转头对宋书明说:“这片衣角满是煞气,姐姐身怀有孕,将这片衣角戴在手上所以失了心智。”   他沉默片刻,说:“人死往生,过往一切灰飞烟灭,大多随风飘散不复存在。引魂铃能引出怨念痛恨痴悔癫这七灵,却不能凭空制造煞气。”   “方岚身上的那件戏服,原主自挖双目,自断手腕,又上吊自杀,才炼成煞气如此。”   “而这次这件红色的衣角,仅仅一件衣角就可以让人失去心智,不知比当初方岚上身的那件戏服强了多少倍。我想,这样重的煞气,穿着这件衣服死去的人,心中的怨恨执念绝非常人可比。”   詹台沉吟片刻,继续说:“更有可能的,是她的死相非常地凄惨,甚至到了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地步。”   宋书明体会到他心中所想,想到了那袋碎尸拼成的断手,眉毛一扬,说:“碎尸?”是碎尸,不过碎尸还远远不够。   詹台凝眸看着窗外:“生前,碎尸。”   宋书明倒抽一口冷气,心头大颤。   人还在世,便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斩断手脚,大卸八块,仿若凌迟一样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片成两千余块碎片。   不,不对。   宋书明眉头紧蹙,犹豫着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凌迟处死,又怎么会没有半点反抗的手段?即便是被制住,惨叫的声音也很难被盖住。还有血液,尸块这些都需要处理…”   “三环以内,人口密集,住宅鳞次栉比,要想搞出这样大的动静还没有别人发觉,谈何容易?”   “如果是在城外郊区分尸,又何况大清早将尸块运到二环边上的民康胡同?”宋书明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个逻辑说不通。   詹台却很淡然:“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她已经将她被活活分尸的地方告诉林愫姐了…”   “你忘记你刚才告诉我的鬼故事了吗?一个凌晨的医院,一个刚刚下班的年轻男医生,一个空无一人的电梯。”   “还有一间位于地下室的太平间…”詹台轻轻说。   “地下一层走到尽头,才是专门用来停放尸体的太平间…大白天里都很少有人会靠近的地方,更何况是无人值班的凌晨时分。”   “温度适宜,空旷又密闭,少有人烟,工具齐全,血液和碎肉都可以尽快地完美处理…”詹台轻笑了一声,“你看,这事不是绝佳的,分尸的地点?”   宋书明还想出声反驳,却被詹台最后的一句话彻底击溃。   “听说,那截断手,尸块切片整齐完好,就连关节处都切得很干净? 第90章   医生,护士,或者有外科经验的医护人员,都有行凶的嫌疑。   更何况林愫失神失智,被一段红衣缠绕手腕,发生在她去产检的妇幼保健院。   “红绳能被缠绕在她的手腕上,这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詹台下了定论,“无论是人是鬼是妖,都要能接近她。”   “魂魄不能离体,如果冤魂曾在林愫姐搭乘的电梯中出现,那么尸身必定不远。”宋书明脸色铁青,像是一时被触动旧事:“该去太平间问一问无人认领的女尸才对。”   那截断手来自女尸,如果受害人的尸身偷偷被留存在医院的太平间,沾染了鲜血的血衣满是煞气,怨魂久久不散,这才特意找到前来产检的林愫。   她没有恶意,难道是为了伸冤报仇而来?   可是,网上那莫名出现的三章小说,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为了伸冤,她又怎么可能在死去多时之后还能预料到詹台和方岚的动向?   一条无辜枉死的怨魂,就算因为一口煞气而逆天而行勉力留在人世间,又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能量预知未来?   疑点太多,迷雾重重。詹台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摆出轻松的神色,劝宋书明回房:“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现在有了尸体的眉目,可以先查起来。”   林愫和宋书明买的是一套三居室。婴儿房还未来得及添置家具,林愫简单收拾了一下,架了一张行军床给詹台睡。   可詹台和宋书明长谈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复许久,丝毫睡意也无,便干脆披衣起床。   他站在方岚房间前,犹豫再三,试探性地推了房门。   房门并没有落锁,他轻轻一推即开。床上侧躺的身影像是立刻意识到有人进来,倏地一下翻身坐起,反倒惊了詹台一跳。   “你没睡?”詹台坐到她身边,细细观察她脸上神色。   方岚摇头:“我仔细列了一遍我们相遇以来曾经遇到过的所有人,除了秦福和老白,都很难想象得到还能有谁猜到我们在香港的行程。”   詹台默了片刻,缓缓将他与宋书明的对话告诉了她。   她想得还要多些:“除了你和我的行踪,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二章,那个发现碎尸块的过程。”“你看,这个作者发出章节之后数天,尸块才在她文中写到的地点被发现。我们一直以为,只有凶手才能这样精准地预测案情的发生。”方岚说,“可是现在,林愫姐能够得知这一章的内容,却是因为医院中残存的冤魂,特意前来接触她求她复仇?”   这不符合常理。受害人若是预知自己死亡,为何不提前避难?受害人若是在尸块出现之后已经死亡,又是怎么知道方岚和詹台的行踪?   “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能预知未来的人?”方岚苦苦思索仍不得解,只能黯然低声说。“每一章故事,   都是一个预言家深夜的呓语。于他并无半分意义,却昭示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詹台哑然失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碎发,说:“真要是有这样一个人,我一定要去问问他。”   方岚抬起眼睛,好奇道:“问什么?问杀人碎尸的凶手吗?”   詹台却轻轻摇头,说:“与尸语,与魂友,替人解忧,这些我都会,我都有把握去做。再棘手的案子,只要我上心努力,也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我若是要问神,定然是问一个我没有把握的问题。”他柔下声音,转过脸来盯着她,“比如,问问他我喜欢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喜欢回我?”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黑漆漆的眼眸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像闪着点点火魄。   方岚突然间意识到他们离得很近。他坐在床沿,她的身侧。   她有些尴尬,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我困了,睡吧。”   詹台却像是没意识到她在逃避,薄唇轻轻勾起一个弧度,眼中闪着算计的光芒,大咧咧往她身边一躺:“本来还想聊会儿天再回去,倒没想到你这么着急邀我在这里睡下。美人相邀,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方岚没想到他这样厚脸皮,不由大怒,上手推他仿若一堵厚墙,便干脆连腿也用上,连踹带蹬,也没撼动他半分。   她还想踢他下床,詹台却在此时突然转过身,清隽的面庞上写满了疲惫。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盖在他自己的眼睛上,语气少有的疲累:“让我就在这里歇会…”   “书明哥在说林愫姐失踪的时候,我满脑子想得都是你。我不停不停地想,要是你不见了我该怎么办,我要去哪里找你,我会有多着急。”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惧,刚才回了房间,也还在后怕不已。”   他在她掌下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搔在她掌心,像羽毛一样轻柔。   透过分开的指缝,方岚看到他微微睁开的眼睛,亮得惊人:“阿岚,我能这样看着你,才觉得空落落的心里能好受些…”   她不说话,也不再动了,停了许久,才从自己腰侧分了半面被子盖到他身上。   第二天一早,宋书明留在家里陪伴林愫。方岚和詹台前往林愫产检的妇幼保健院。   宋书明的前同事老李等在负一楼的电梯前,带着他们去了太平间:“这几年来医疗改革,现在病房和殡仪馆大多无缝链接,太平间一一关停。妇幼保健院今年就要停了太平间,改成医疗垃圾站。”   詹台抬头看,昏暗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小小的蓝色大门,扑面而来的阴气浓烈,让他不由蹙紧了眉头。   “整个医院能藏尸的地方不多,如果这里没有,就只剩下墙体里面了。”老李一边开门,一边说。   詹台断然摇头:“那不会...尸体被封在墙体里,林愫姐腕上的一片血衣从何而来?难道从墙里出来再穿进墙里去吗?”   受害人被碎尸千余片,分散藏在冰柜深处,既不会有异味风险,也很难有人特意观察。只要自己多加小心注意,就可以冠冕堂皇长久保存尸块,甚至在后期太平间改建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将尸块当做“医疗垃圾”处理掉。   他昨晚已经笃定,尸体其余的部分就在这间医院的太平间中。   可是他们三人在太平间中找了许久,却连一片碎尸块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第91章   “怎么会没有尸块?”方岚脱口而出,“魂魄盘桓医院,尸身必然不远。”   “难道真的像老李说的,尸块并没有摆在太平间里,而是被封死在医院的墙体里?”   詹台薄唇深深抿起,眼含深意与老李对视片刻:“绝对不会。”   魂魄盘桓医院,血衣还被缠绕在林愫姐的腕间。尸块若是不在墙中,又不在太平间,还会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的哪里?   除非…   詹台蓦地睁大眼。   除非,从来就没有尸块。尸块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这间医院之中。   方岚大惊:“是你说,魂魄不能离体。若是怨魂前来接触林愫姐,求她复仇伸冤,那尸身必定藏在医院之中。”   詹台抬手打断她,神色凝重:“你说的没错。若是魂魄,自然有尸块。”   “可是,如果不是魂魄呢?”詹台屏住呼吸,慢慢说,“没有尸块,也没有魂魄呢?”   事发当天,林愫一人抽血安检,随后在电梯中被沾了煞气的血衣蒙蔽心智,失踪整整一个上午,而等到宋书明找到她的时候,她带着煞气的血衣却指向一本刚刚更新的小说。   詹台站起身,显得有些焦躁不安:“没有尸块,没有魂魄。找到林愫姐的,并不是被分尸的受害人,而是另有其人。”   老李还在云里雾里看不清楚,方岚却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清醒。   只有凶手和受害人才能精准地知晓章节发出后尸块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如果受害人的亡魂不曾找到林愫,那找到林愫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这个案子的凶手,也完全可以出现在林愫产检的医院里面!   方岚倒抽一口凉气,盯着詹台说:“是凶手!没有尸块没有魂魄,凶手还在人世,是凶手找到林愫。”   可是动机呢?   杀人的凶手,为什么会主动接触林愫,并且提供给她尸块的线索?他在网上更新的三章小说又是什么意思?是威胁,还是嘲讽,还是像他们最开始说的那样,是为了吸引林宋方詹的注意?   詹台比方岚镇定:“无论动机是什么,活人总比死人更有迹可循。”   “你还记得我说的吗?尸块被分割得十分平整,凶手极有可能是医生或者护士。”詹台说,“我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这间医院的医生。”   凶手在医院里,正是曾经接触过林愫的医生。   医生,所以可以获取林愫绝对的信任,丝毫不被怀疑。   不但得到了林愫的信任,还可以光明正大探听林愫家中的情况,时时得知一星半点詹台的近况。   产检的时候适时的关心,不经意间出口的问题,任谁也不会多想,任谁也不会无端地怀疑。   甚至,就连林愫失踪的那天上午。   “我们都说,林愫姐就算是怀孕,也不可能迟钝到危险迫在眼前也没有发现。但是,如果危险来自于时常关怀她,和她产检的医生呢?”   “他们在电梯中相遇,林愫对她毫无防备…接下来的一切,不是都顺理成章了吗?”   詹台再不犹豫,一面掏出手机打给宋书明,一面吩咐老李立刻排查医院里行迹可疑的医护人员。   老李的确查到了一个人。   “林愫产检建档之后,接触过的所有医生约有四位,其中B超医生有两位。”老李说,“护士更多,还在慢慢排查。”   “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可能想知道。”   “第一次产检的时候曾经接诊林愫的妇科医生于明,于大约一个多月前极为古怪地离职了,手续办得非常草率,只十分潦草地发了一条短信,到现在都没有露过面。”   “如果只是离职,也许还并没有那么奇怪。”老李别有深意地说,“可是于明医生离职之前,一直租住在民康胡同的一栋塔楼里。”   民康胡同,正是碎尸块发现的地点!   事有反常必有妖,方岚先是一喜,直觉他们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   可是再一思索,却又紧紧皱起了眉头。   不对,如果按照詹台的推断,是这位于明医生通过对林愫的接诊,获取了她的信任,从而探听到她和詹台的行踪,那么于明医生这数次产检之中,应当一直想方设法陪在林愫身边才是。   他一个多月前就离职,又怎么能知道詹台和方岚的近况?   他们那个时候,分明还在厦门,连去香港的计划都没有。于明就算能够知道自己杀人的计划,又是怎样做到对詹台和方岚的未卜先知?   更何况,如果一位连离职手续都还没有办妥,广泛引起大家怀疑和讨论的医生,在失踪一个多月之后出现在医院电梯中,又怎么会不引起其他经过的医生护士的怀疑?   难道詹台推断错误?接触林愫的并非尚在人世的凶手于明,而是受害人的残魂?可是如果是这样,尸块又到底被藏在了哪里?   一波三折,几乎都是疑点。案情扑朔迷离,细细分析来,处处都是矛盾之处。   魂魄没有尸块,活人却已经失踪。从莫名出现的三章故事,到莫名失智的林愫,和潦草离职的于医生,桩桩件件都不符合常理。   詹台却比方岚显得轻松,听到老李所说,指尖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桌面,思索许久他才转过头来,却刚巧看到方岚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由失笑,揽了她的肩头。   “无妨,先看看这个于明医生的失踪,到底和案件有没有关系。”   于明医生离职前的办公室就在楼上,原本桌面上的东西被收拾了一个纸箱子,放在他的桌下。   老李要来了纸箱,也不往别处去,就在太平间中找了块空出来的台子,和詹台一起打开。   文具纸笔,没有什么值得稀奇的。詹台却慢慢从中挑出一个空了的眼镜盒,放在桌子中间。   “有生辰八字,有曾用过的东西,姑且一试吧。”他微微点头,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罗盘,冲方岚勾唇笑了笑:“问林愫姐借了些装备,也好试试自己有没有进步。”   问米需要两手,卜一卦算生死倒不是不可为。   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决断,此时作法不过为了求个心安。   于明的生辰八字写在黄纸符上,眨眼片刻便燃起一簇火光,飘散的纸灰落在暗黄色的卦盘上,像一场微缩的小型葬礼。符灰被他擦在指尖,罗盘上两根铜针,顺着他指尖所到微微颤动,四散的纸灰像有了生命,分明四周寂静无风,却在罗盘上来回跳跃。   三人原本便在置放冰柜的太平间中,此时更觉得寒意难耐。老李往方岚身边缩了缩,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偏要选这个地方来问米…我们就该去外面等着他才是。”   方岚轻笑,没有接口,目光却凝在詹台身后。   他左臂受伤,只有右手得用,以指尖代笔,在罗盘上验算。   她和老李在冷气十足的太平间里冻得哆嗦,詹台深蓝色的短袖中央,却出现点滴深色的印渍,竟是他背心沁出了汗水。   詹台回过头,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心里一暖。   他心中的猜想愈发得到证实,冲老李摇头说:“…你们立案吧。”   “于明死了…一个多月前。”   方岚大骇:“凶手死了?”话音刚出口,又觉得不对。   一个多月前,算起来甚至是网上三个新更的章节发布之前。   于明是医生,又是他们推测出来的凶手,若是于明死在一个多月前,又是怎么做到发布章节,又是怎样做到杀人分尸,又是怎样接触到林愫,给了她一片带煞的血衣提供线索?   可是…如果于明不是凶手,也不可能是受害人啊!   第二个章节中出现的尸块,早在民康胡同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做过尸检,DNA结果显示得清清楚楚,那一截拼接成断手的尸块来源,分明是一位女性啊!   受害人是女人,失踪并死亡的于明医生却是男人。   难道…难道有两位受害人?一位已经被分尸弃尸,而另外一位失踪的于明的尸体,却并没有被发现?   那么,这两具尸体,到底又去了哪里呢?   “凶手是医生,医生却死了?”老李喃喃地问。   詹台垂眸,眼睛精光一闪,轻声道:“不,凶手不是医生。”   方岚疑惑:“可你说,尸块被分割得整齐,应当是有医护经验的人做的。”   詹台颔首:“凶手不是医生,可是分尸的那个人,是医生。”   方岚几乎要被詹台的逻辑逼到崩溃:“怎么可能?于明医生死于一个多月前,而碎尸发现至今尚不足一个星期,他是怎么可能做到自己死了还能替别人分尸的?”   詹台果断打断她:“我们从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   查到现在,越查越乱,处处都是矛盾,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的设定就错得离谱。失踪的于明医生,死在了一个多月前。之后不久,网上出现了第一章林愫和宋书明的故事。   两周之后,第二章断手碎尸块被发现的场景被发布在了网上。这之后,隔了一周多的时间,民康胡同前果然出现了一袋碎尸块。   一天之后,林愫在产检医院失神,被带了煞气的血衣缠绕在臂上。宋书明找到她,发现了这本离奇的小说。   以及最新发布的,詹台和方岚的一章故事。   詹台沉声道:“于明被害,于明最开始接触过林愫。民康胡同被发现的碎尸块来源于一个女人,而死掉的于明,却是一个男人。”   这些矛盾的点,归根究底到底错在了哪里?   詹台深深吸一口气:“我们都以为,民康胡同前出现的那袋尸块,属于已经被杀死并分尸的受害人。”   “可是如果,受害人并没有被杀死分尸呢?”   “如果,那截出现的碎尸断手,并不属于受害人呢?”   不是受害人,那会是谁?方岚瞪大眼睛。   “不是受害人,而是凶手。”詹台轻声说。   被切开分尸的那只手,来自行凶的凶手。   而凶手…   “是个女人…”方岚喃喃说。   身为男医生的于明,非但不是凶手,反而是凶案真正隐藏的被害人。   而作为凶手的那个女人一直苟活至今,却以被害人的身份,被他们探查了许久!   可是凶手为什么会砍断自己的手,并且分成碎石块呢?她碎尸的手段精准,难道也是同在医院的医生吗?在网上发布小说的人,是于明还是凶手呢?   “砍断凶手的手的人,当然不是她自己。”詹台缓缓地说。   “而是,于明医生。 第92章   方岚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渐渐有些犯困,脑袋越来越沉,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半躺在詹台的怀中。   她连忙坐起来:“没压到伤口吧?”   她刚一离开,詹台就立刻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表情痛苦,十分难过的样子。   方岚唬了一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来回翻看,着急道:“怎样?有没有事?”   詹台却苦着脸,指着大腿怪声怪气地小声说:“睡着了就东倒西歪,要不是我扶着你,早都一脑门撞到玻璃上了了。靠了我这么久,我的腿都被你压麻了,哎,还不快给我揉揉?”   方岚心口一松,一把甩开他的手,抬眼看窗外:“到哪里了?”   高铁刚刚开过福州,还有两小时的车程。   这一趟车坐得时间很长,方岚站起身活动僵直了的脖子。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低声问他。   “你提到秦福的时候。”詹台说。   方岚说的没错,除了在重庆的老白,在香港的记者阿Sam之外,身在深圳口岸并且知道他们近况的秦福秦老板,也有能力预测他们二人何时从香港回来。方岚想到了香港,他却立刻想得多了一些。   除了香港,他和她还曾一起去过很多地方。留下很多痕迹。也吸引了很多注意。他虽然情急之下得罪了秦福,可是秦福自诩名门正派,就算真的出手杀一个人,也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吸引他和方岚的注意。   但是,还有一个人,他和方岚就算不是切切实实地得罪过,也当说是真真正正地交手过。   高铁到站了,扑面而来的潮湿空气让方岚恍然。   他们第二次,来到厦门。   “育青嘉园,就是这里。”詹台抬眼,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看着一排晦暗的灰色建筑。   邢律师就站在楼下,穿着灰蓝色的上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到方岚和詹台疲惫地挥一挥手:“吃过饭了没有?”   他们到达已是晚上九点,方岚连忙点头寒暄,邢律师含笑看着她颔首:“别跟我客气…这次这个案子,你们辛苦了。”   “案情我已知道,书明已跟我讲过一遍,昨天晚上拜托厦门方面的同事查了一晚上,确实如你所说。”   “于明三个月前,才刚刚从厦门一附院交流至京医第二妇幼院,喏,就是你林愫姐产检的那一间。”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厦门。”邢律师说。   “83年生人,说是家中独子,父母双亡。可是简单探查之后,就知道他曾经有一个亲生姐姐。”邢律师深深叹一口气。“   十多年前,姐姐早他三年考上北京的大学。”   “于明的家庭境况说不上好,一家四口人住在以前纺织厂分配的老筒子楼里。”邢律师指了指黑黝黝的楼道。   “姐姐考上北京的大学,一家人都很高兴,欢欢喜喜送女儿上大学。女儿很争气,在学校里读书成绩很好,从来没有让家人操心,还曾经勤工俭学补贴家用,是你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孩子。”   詹台垂下眼眸,拳头在掌心渐渐握紧。方岚猜到故事接下来的进展,心头一片寒凉,站得笔直,听邢律师继续往下讲。   “就是这样好的孩子,十一年前死在了帝都的一场网吧大火中…”邢律师叹一口气,“后来曾听她的室友说,她深夜仍在网吧停留是为了在一个网文网站写小说补贴家用。”   “出事之后她并没有立刻去世,被送到医院抢救许久,历经十几天的折磨,最后还是撒手人寰,留下痛不欲生的父母和弟弟。”   方岚猛地转过头看詹台。   詹台微微闭眼,点了点头。   于明的姐姐,正是网上那篇断更了十年的小说的作者。   她迎合市场口味,拼尽全力码了一本玛丽苏文,只为了写满一千个字赚那三五块钱,涓涓细流补贴家用。   可她死在了一场网吧大火,那场田友良亲手放的大火中。   姐姐死在了帝都,被他带回家乡厦门。而放火的人渣却因为尚未成年,纷纷逃脱了原本应有的惩罚。   悲痛欲绝的弟弟于明考上了厦门大学,毕业之后留在本校读研、读博,立志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留在本校读研的于明却在七年之后无意之中发现,亲手放火却逃脱处罚的放火元凶田友良,成为了同校大一入学的新生。   方岚想起詹台曾经说过,就算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二十多个被火灾毁灭的家庭也不会忘记侥幸逃脱的田友良。   十一年前,于明亲手复仇,将田友良绳之於法。   他没有杀死他,而是将他制成尸蜡人皮,囚禁在厦门体育场旁边的小卖部。   直到方岚出现,田友良兽性大发,两人争斗之中她破坏了他身上的那层尸蜡。   “香港曾遇见的那些人,自然有可能会关注你和我的行踪。可是我们在长沙厦门和重庆曾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难道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吗?”詹台说。   “能起冥王船,能一己之力将两个不为大众所知的恶人绑起,消失在众目睽睽的演唱会中,还能将他们制成人皮尸蜡。”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任由你和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詹台说。   “你毁了于明制成的人皮尸蜡田友良,还因此进了监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又怎么可能半点反应都没有?”   “我猜,就在那个时候,于明就已经注意到我们,并且仔细调查过你我的行踪了。”詹台说。   “更何况他后来还曾经借由产检的机会主动接触林愫,动机不明,但我估摸,也是想趁机试探林愫,看看林愫和你我是不是有针对他的打算,或者是我们是否仍会继续插手田友良和张大川失踪的案子,甚至是我们会不会查到他的身上。”方岚皱起眉头,开口道。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过程中,他被人杀了。”方岚轻声道。   “不错,”詹台颔首,“于明枉死,魂魄不得自主,却迫不及待希望能有人替他伸冤报仇。”   “所以,他才会在姐姐曾经写过的小说上更新三章故事,一章林宋,一章你我,一章尸手碎尸,就是为了完完全全吸引我们的注意,让我们务必燃起兴趣,调查这一单尸手碎尸案。”   “可是为什么呢?”方岚仍是想不清楚。   “他明明有当面见到林愫姐的机会,为何不当面将案件讲清楚,却偏偏要选择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   “还有,那包碎尸块断手。”方岚说 第93章   “如果断手尸块来自于凶手,并且被于明亲手分割切碎,那么于明完全可以手刃杀害他的真凶啊,为什么反而要这样迂回婉转,非得找到我们才能替他复仇呢?”詹台抬起眼眸,狭长的丹凤眼半遮在黑色的碎发下,神色晦暗不明。   “多说无益,不如上去看看。”他说,“邢律师查到于明的老宅就在这栋楼,一层。”   他轻轻揽住方岚的腰,往自己身侧带了一把。   “我如今受伤,你站得离我这样远,我可护不住你。”詹台的表情一本正经,可是眼中分明闪着狡黠的光芒。   方岚侧脸看他,觉得他这副偷腥的猫般欢脱样子十分欠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口怼他。   “没事。我可以护着你。”她似笑非笑,长眉挑起,摆在身侧的手臂展开,露出掌心紧贴的桃木短剑:“你不行了,还有我。”   她把不行这两个字咬得又重又狠,詹台的脸霎时黑了半边,直到两人进了屋才缓过来些。   房内久无人居住,旧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扑面而来的潮腐气息让方岚没忍住,一阵咳嗽。   詹台拍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来。   “这就忍不住了?”他的声音有着丝毫不掩饰的温柔,“我小的时候跟着师父摸金分甲,什么古墓没去过?”   “我困了挨不住,哥哥又怕我万一醒来乱跑,在墓道里迷路困死在里面,干脆把睡着了的我放进他们刚刚摸过的棺材。”詹台笑,眼里却依稀有些怀念。   “我那时候才三四岁,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进了棺材,怀里还抱了一块头骨。”   “我吓得狂嚎,一把将头骨推开,风化多年的颅骨哪里经得起我使蛮劲儿,一下自天灵盖碎成三块,下颌骨啪嗒一下掉了下来,牙齿扑簌簌滚了一地…”   詹台哈哈笑了两声:“哥哥来找我的时候,我十个指甲全劈了,拼命扒棺材板想逃出来呢,后来养了好几个月才长回来。”   他一边将陈年旧事当作笑话讲,方岚却不由自主心头抽疼。   她初遇詹台的时候,他已经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等后来知道他来自阴山十方,亲人全部死光,孤家寡人闯荡江湖,好事做尽也不过为了偿还亲人欠下的血债,她感慨他身负重任,成长迅速,却忽略了他曾经吃过的那么多的苦。   “失去家人确实很能让人成长…”她突然有些突兀地感慨,既是感慨他,也是感慨她自己。   詹台以为她还在纠结案情,眉头紧蹙点头道:“是的。于明失去姐姐已是重创,后来再遇到了活得好好的杀人凶手,无异于伤口撒盐,这种情况下,人的潜能可以被激发至无限…”   如果于明自诩为复仇使者,立志惩罚世间恶徒,那死在他手上的人很有可能无法计数。   詹台边想,右手抽出黄纸符折成小小的一只青蛙,他手上功夫不比林愫,千纸鹤这些能飞的自来十次里头错七八次。   这次问林愫借来她画的手符,地上跑的这些走兽,折得倒还不错。   青蛙额前纸捏的小尖冒出一簇小小的火焰。青蛙在房中蹦来蹦去,地上火红色的星光闪闪,最终停留在电视柜前方一块松动的地砖。   詹台顺手翻开,一鼎纯黑色的墨斗正中放置,地上横七竖八错落印下黑色的墨线,像是一幅图画。   方岚凑近一看,墨线组成的分明是一艘船头高大、桅帆高耸的木船。   又或者,是田友良和张大川失踪的厦门体育场的墨斗画…   是他,方岚不需要詹台开口便可以确定。   墨斗是木匠的法宝,可画可切割。   尸蜡人皮那一具具几可乱真的人皮蜡、可不就是靠墨斗雕琢而成的?   詹台伸手将那墨斗取出,也不言语,劈手将墨斗狠砸在地。   墨斗碎成两截,墨滴却半粒不剩。无数黑色的墨渣自墨斗之中飞溅而出,像是腾起黑色的烟雾。   似有啸叫之音传来,詹台凝神闭气听了片刻,松了口气对方岚说:“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曾经被于明用同样的方法从冥王船中带走。并最终使用这柄墨斗制成人皮尸蜡。   第一个,当然是杀姐凶手田友良。   可是第二个人,却是和于明丝毫关系也无的张大川。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说田友良罪大恶极,伤害了数十个无辜的家庭,那么张大川和他相比,危害性真的不算太大。   “杀父弑母,往大了说是天良尽丧,可是往小了说,也有可能是家庭伦理纠纷,甚至是精神问题。”   于明这次将张大川制成人皮尸蜡,是为什么?张大川哪里得罪了于明?   “或者,干脆问一下最直接的那个问题。”   “于明,是怎么认识到张大川,并且知道他的罪行的?”   张大川杀害父母,距离今天时日尚短。算起来,彼时于明应当是在一附院的妇产科工作。   医院?方岚灵光一现,抓住詹台的衣袖:“张大川的父母都曾经送过医院的急诊…”   张大川的爸爸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药石罔顾、等姐姐赶回来,只来得及办丧事。而他的母亲,据说是吃了一盘隔夜菜肚子疼,送去医院却来不及,亚硝酸盐中毒死亡。   肚子疼…肚子疼!方岚睁大眼睛,声音明显激动起来。   “尚在育龄期的妇女,半夜急诊送到医院,主诉腹痛…医生都会常规怀疑什么?”方岚的嘴唇在哆嗦,“宫外孕啊!”   “于明是妇产科医生,那天是他接诊了张大川的母亲…”詹台不待她说完,已经激动地接道。   普通的血检或者尿检,就可以判断一个女人是否怀孕。   张大川的母亲因为腹痛难忍就医,坚称自己闹肚子,强烈要求医生按她的想法开抗生素和止痛片,而身为妇产科医生的于明坚持自己的专业,要求患者检查排除宫外孕…   宫外孕破裂危险之极,医生的坚持完全合理。   一万次里面,于明正确了9999次,却偏偏是在张大川的母亲这里,错了那一次。病人因食物中毒而去世,家属表现得异常大度,丝毫没有追究,可是善良的好医生于明,却过不了自己心底的那一关。   他费尽心思,查清了张大川父母双亡的两单案子,得知了让他不寒而栗的真相。“张大川与于明家境相似,父母和姐姐一家四口。张大川亲人尚在却不知珍惜,父母被他亲手杀害,姐姐被他视若敝履。”方岚说。   “于医生子欲养而亲不待,看到这样的畜生,如何能咽下心底这口气?” 第94章   “按照于医生的性格,未必会第一时间杀死张大川。他很有可能将张大川囚禁起来。”方岚说。   “难道就是在他囚禁张大川的过程中,两个人发生了争执?而张大川摆脱了于医生的钳制,就将于明杀害了?”   与于明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只有张大川和田友良两人。田友良早已灰飞烟灭,却只有张大川不知是否仍在人世。   可是又不对,方岚苦思冥想,发现的那截断手来自于女性,詹台之前也推测过,杀害于明的凶手很有可能是一个女人。   难道张大川和于明的死没有关系?那杀死于明的人到底又是谁?   “三个月前,于明从厦门交流到北京。他在厦门经营多年,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去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呢?”詹台提醒方岚。   “因为我和你到了这里,撞破了田友良的案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我行踪不定,可是身在北京的宋书明和林愫却已定居,林愫姐当时已有身孕。无论是出于什么角度,他都可能觉得去监视林宋二人,并且从他们身上打听消息更便利,这才会背井离乡去往京城。”   方岚点头,沉吟道:“回头想想,如果这个时候张大川尚在人世,被于明囚禁在某一处地方,他是不可能长时间离开厦门的。”   “当初的田友良被困在四方之地,连吃饭洗澡之类的生活必需品都需要于明定期送来。如果张大川还在人世,于明远赴京城的时候,谁来替他送米面菜油呢?”   正是这个道理。詹台深深看方岚一眼,轻声道:“你还没明白吗?就是因为你我出现打草惊蛇,于明被撞破了田友良的案子,这才下定决定杀掉他囚禁多时的张大川。”   “张大川在他心中,既是罪恶滔天的案犯,又是很有可能暴露他行踪的累赘。他们家境相仿,境遇却完全不同,甚至有天道不公的愤恨憋屈。杀他,于明非但不会有心理负担,反而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他杀了张大川只身赴京盯梢林愫和宋书明,也决计没有忘记在你我身边埋下踪网暗线。”詹台说。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既知道林愫和宋书明的往事,又能够根据我们入境香港的时间,推测到我们离开香港的日子。”   詹台和方岚自知道田友良和张大川的恶行之后,再了解到冥王船的高深之处,便从来都没有想过主动寻找背后的高人。   他们不愿得罪于明,也从来不想与于明为敌。   可是于明为什么还防备他们如此之深,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是不是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旁人也在追查于明,才逼得他杀掉张大川避走京城?”方岚目露迟疑,语气渐渐缓慢下来。   是谁,还在契而不舍地追查张大川的案子,甚至打出了方岚和詹台的名号?   这个人不仅知道张大川的案子,甚至很有可能知道方岚和詹台的情况,因此才能将祸水东引,把矛盾和嫌疑放在了詹台和方岚,林愫和宋书明的身上。   是谁,既知道案情,又认识方岚和詹台,甚至有可能认识或者知道林愫和宋书明?方岚不寒而栗。   门外正站着一个完全符合条件的人,既知道案情,也认识他们。   邢律师。   他们是这样信任的一个人,甚至深夜来到于明的家中,还是邢律师守在门外替他们把风。   方岚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脸色惨白望向詹台。   恰在此时,大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邢律师温暖又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詹台,方岚,你们没事吗?”   电光火石间,方岚抽出桃木短剑横在眼前,错身一步站在詹台面前,十足十的防护姿态。   詹台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自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腰往怀中一带,将她罩住:“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领会到方岚的意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感动于她想保护他,还是生气她草木皆兵,该嘲讽她想岔了方向,还是该感激她遇到“危险”的下意识反应是站在他身前。   詹台啼笑皆非地放开她,看着她仍十分警惕的神色勾了嘴角,轻笑一声,漂亮的丹凤眼眼尾上扬,眼眶深邃石雕一般。   他转头对门外的邢律师说没事,一面伸手捡起地上碎成数截的墨斗,放进身后的背包。   “除了你我和邢律师,还有一个人,既知道案情前后,又有绝对的动机杀掉于明。”詹台拍拍方岚,解释道。   “不仅仅是这样,她知道案情这样清楚,是因为你曾经亲口告诉过她…”   这怎么可能!方岚睁大眼睛,开口就想反驳。   可是下一秒,她倒抽一口凉气。   她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张大川的姐姐…张大燕!”方岚脱口而出,   那个一直躲在父母和弟弟身后面目模糊的第四人,那个早早南下打工在张家没有一点地位的女儿,那个溺爱并挂念弟弟,愿意高价请来江湖术士寻找弟弟的痴心姐姐。   那个听到方岚全部的解释,却怎么也不相信弟弟就是杀害父母的凶手的可怜人…   “是她,重金聘请江湖术士调查张大川下落的时候,她肯定做过调查。这样,便知道林愫和宋书明,也知道你和我。”   “是她,知道了我告诉她的案件的真相,却不愿意相信,亲口对我说,她不会放弃继续寻找弟弟张大川。”   “也是她。”方岚说,“她在母亲食物中毒抢救的时候,以家属的身份见到过于明医生。”   所以,不愿放弃的姐姐最终知道了弟弟的失踪是因为冥王船,又因此查到了多年前同样方式失踪的田友良。   顺藤摸瓜,张大燕最终知晓了因为复仇而杀死田友良的于明,也回忆起母亲就诊当天,坚持让母亲检查宫外孕而“延误”了抢救时间的接诊医生,就是这位于明。   “弟弟好心放于明一码,他却恩将仇报杀死弟弟,并洗脑旁人,弟弟杀害了亲生父母。”詹台深深叹气。   人一旦有了执念,往往连眼前最直白的事实也不肯相信。   张大燕不能接受天之骄子备受家人宠爱的弟弟是罪大恶极丧尽天良的天生魔头。她把帐算到了于明的头上,亲手给他盖上了“杀母杀弟仇人”的章。   张大燕暗中探查于明,却被于明察觉,误会还与曾经被她雇佣的方岚和詹台有关系。于明受惊远躲,并监视林宋二人。   而黄雀在后的张大燕,也一路跟去了京城。 第95章   如果他们判断正确,那么张大燕就是为了替弟弟复仇,杀害了于明的凶手。   “所以林愫姐产检的时候,是凶手张大燕接触过她,并把于明被害案的线索给了她。”   “她立志为弟弟复仇,为什么又会把于明被杀的消息透露出去,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不符合逻辑,并且前后矛盾的事呢?”方岚不解。詹台没有回答她,低头沉吟片刻,眸中深意一闪而过:“于明能召冥王船能制人皮尸蜡,并不是普通人。”这   样一个人,农村女孩出身的张大燕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杀他?   凶手和受害人的身份都已经确定,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寻找断手的张大燕。————   “酒店?”方岚震惊,“她只是普通清洁工,怎么有钱去住五星级酒店?”   “不是住在五星级酒店,而是在五星级酒店里工作。”   来接站的宋书明显得非常疲惫,浓厚的黑眼圈眼窝深陷,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神情变得十分颓丧。   詹台第一次见他如此,心头大跳,脱口道:“林愫姐…”   宋书明深深看他一眼:“在家里等你们。”   詹台闭了口,和宋书明对视两秒之后问道:“现在去哪里?”   威尼斯酒店是京西一家综合性的五星级酒店,最出名的便是顶楼只开四个月的露天无边泳池,每逢夏夜,无边泳池可以看到二环内京城的盛景,天气晴好,傍晚时远眺夕阳余晖中的故宫,是极动人的美景。   “每年六月开到九月。于明出事,就是在这期间。”宋书明轻轻说。寥寥数语,方岚却不寒而栗。“   张大燕在威尼斯酒店当清洁工,负责女更衣室和泳池的清扫整理工作,和于明几乎同时来到北京。”   “于明在京城租住的房子就在附近,下班常来威尼斯酒店健身游泳。”   “这里,离断手被发现的民康胡同也不远。”宋书明轻声说,伸手拦住电梯门,让方岚和詹台先进去。   电梯被宋书明按到18层,“来之前我已经问过,张燕今天正当值。”   18楼是酒店的顶层,没有客房,只有健身房、行政酒廊和占据了半面楼顶的无边泳池。   方岚一下电梯就被落地窗前的美景震撼了。暗黑色的泳池波光粼粼,池水像是漫过了楼顶流了下去,深蓝色的天空和蓝黑色的池水交相辉映,一时竟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正值傍晚,大朵大朵红色的云霞缀在天边,方岚眯起眼睛望着夕阳,被这摄人心肺的景色迷了神。   “这还只是内陆,如果是海边,会更美。”詹台蹭着她的肩膀站了过来,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神情,一边小声碎碎念,“我和你说的深圳的那家青旅就是这样,顶楼有一个巨大的天台,晚上躺在天台上看海,漂亮得不得了…你不愿意去住…”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还带了点撒娇的感觉。方岚微笑着回头看他,黑头发的大男孩,眼神纯稚又清明,她心里一暖,下意识回道:“下次去吧…”   詹台的眼睛立刻亮了。   方岚一赧,垂眸道:“这次没去,还不是因为你手受了伤。”   詹台笑,凑近她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忘记了,阿岚你说的对,你是为我想才不去住,你是关心我是不是。”   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很欠打,可是却并不讨人厌。方岚咬着下唇笑得开心,还没想好怎样怼他,就被一旁默默看着两人的宋书明打断:“经理来了。”   经理姓常,约莫三十多岁,圆圆脸蛋看着十分讨喜,满头大汗赶到,见了他们便开始道歉:“对不住啊,临时开会来晚了。”   “您找张燕是吗?请这边来。”她在前面带路,又出声试探宋书明:“不知道张燕是犯了什么问题?其实她这个月做到底,本来合同也就结束了,也并不是我们酒店的正式职工。”   她话里带了开脱的意思,詹台俊眉一挑神色冷峻,张燕被他淡淡一瞥,面色微红,不敢再说。   女士更衣室已经被清空,詹台走到门口伸手去掀门上挂着的布帘。   手臂微微一抬,布帘掀开却好似刮过一阵小风。   榆木葫芦还挂在方岚的颈边,像被风吹到似的轻轻一动。   詹台立刻意识到了,敏感地回头,看了一眼小葫芦皱起眉头。   他手边便有绿豆,随手往门帘上一撒,又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有只黑色的小虫像被绿豆惊到,随着四散的绿豆同时落在地下,出溜一身钻进门口的鞋柜。   方岚皱眉:“五星级酒店怎么还会有蟑螂?”   詹台却神色一凝,摇头道:“不是蟑螂。”   是尸虫。   难道于明的尸体在这里?方岚肃了神色跟在詹台身后,迈步进入酒店的更衣室里面。   一排一排的更衣柜中空空如也,脚步踩在空荡的更衣室里发出声响,时不时有突兀的水管声传来。   方岚屏住呼吸,警惕地看四方。   “在找我吗?”低沉的女声突然传来,喑哑粗粝。   方岚蓦地回身,更衣室侧面有一排梳妆台,摆放了吹风机面巾纸乳霜之类的洗漱品。   一面落地镜摆在梳妆台之前,而数月之前曾经雇佣方岚寻找失踪弟弟张大川的张大燕,就站在那面镜子前面。   数月不见,她却整个人都像是变了。   上次见她,分明还是一个朴素老实的农村打工女,这次见她,样貌枯瘦,恍惚中带了桀骜。   她朝他们走来,方岚却看着照映她背影的那面镜子,神色大骇。 第96章 新街口   张燕走得很慢, 一步步蹭着地板挪动,像一只蠕动挣扎的巨虫, 眼神涣散:“原来是小陆道长…你原先说的没错, 我弟弟确实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方岚,只是那时方岚还用了陆幼卿的名字, 在张燕的记忆里就仍是当初的“陆道长”。   张燕这一句话,倒提起许多往日旧事, 方岚莫名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偷偷侧目打量身旁詹台的神情。   詹台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心情。   却在方岚挪开视线之后,勾起了唇角。   张燕的姿势怪异步伐缓慢。方岚情知有异, 更是不放心中警惕, 不错眼地打量她。   她身上穿深蓝色的长袖长裤,裤腿挽起, 露出黝黑的小腿。双腿交错走得却寻不出什么错处, 只是慢了些罢了。   方岚的视线再往上移, 突然之间发觉张燕缓慢的动作并不是因为她的腿,而是因为她僵硬如铁的左手臂。   手臂!方岚醍醐灌顶, 如果张燕真的是凶手, 她的左手应该早已被自己砍下分成碎尸块。一个没有了一只手的清洁工,是如何在五星级酒店中工作,并且成功瞒过众人的?   方岚的眼神立刻飘到张燕的手臂上, 她长长的蓝色工装袖子遮住了手臂,连手掌都缩在其中。那只手臂仿佛一根僵硬的竹竿撑在宽大的袖子里面, 她每走一步,都因为僵硬的手臂的掣肘而不得跨大步伐。   方岚心中一凛,怀疑起那袖子里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张燕越走越近,离宽大的梳妆台越来越远,逐渐露出身后雪白的镜面。   方岚看着张燕身后照映她背影的那面镜子,突然之间露出骇然的神色。   镜面之中,张燕仍是张燕。   但那僵直如木的左手臂上,却分明趴了一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男人!   血淋淋、赤/裸/裸的半截男尸,自腰部往下整齐地断裂,缀在身外的碎肉内脏像招魂的幡引,随着她挪动的身躯前后摆动。   他紧紧扒在张燕左边肩膀以下,像是深深扎根其中一般。原本应当空空荡荡的衣袖,此时却被那人狠狠裹在怀中,狰狞的头颅嵌在断肢处,仿佛饕餮巨兽吞噬了她的一条手臂。   镜中只看到得到那男子短发的背影,方岚惊惧交加,张口无言。   而偏偏就在此时,镜中原本背对着她们的那个男子却突然转过头来。   方岚看到了他转过来的脸,青白面孔,龙眼圆睁,死不瞑目七窍流血,面目肿胀像是被泡发了一样。   惊呼被压在喉中不敢发出,可方岚却再不敢看,霎时闭上眼睛,掌心的桃木短剑闪电一般挥了出去。   詹台却比她动作还快一些,侧身护在她身边,黄纸符不知何时被他折成纸飞机的样子,顶端尖锐沾了猩红的公鸡血,势如破竹射向婴儿一般环抱住张燕手臂的那具尸魂。   正中眉心,那人却展唇一笑。   张燕仿若同步了他的表情,两人同时开口,从张燕口中传出的那声音低沉,时而高亢时而粗粝:“小陆道长…多谢你今日来此…”   方岚瞬间明白过来。   张燕口中的“陆道长”自始至终都从不曾指代化名幼卿的她自己。   而从头到尾,都是在说本名陆诒的詹台。   詹台面上沉静,背在身后的右手却轻轻收起,原本在掌心跳跃的一簇蓝火随着他握紧拳头被熄灭。   方岚站在他身边,没由来地松一口气。   这是张燕,也是于明。   是于明的尸魂,化身为张燕被活生生剁去的那截手臂。   “我既来此,就不会容许你继续祸乱纲常。”詹台缓缓开口,垂下眼眸,“你逆天徘徊阳间多日,如今大仇得报,也该放手了。”   张燕的神情仍旧恍惚,手臂上的于明却惨然一笑,澄亮的清水自眼耳口鼻溢了出来,仿佛无边泳池那流淌不停的一池清水。   詹台眉尖一簇,深深叹一口气,尚完好的那只右手举起骨埙放在唇边,舌尖用力,只微微送出一点风。   方岚下意识朝后躲去,手里握紧了胸前挂着的榆木葫芦。   她被骨埙迷乱心神多次,很怕这个法器。即便知道自己带着护身葫芦,也很怕再有以前的记忆被埙声唤起。   埙声渐起,只是凌乱破碎的几个音。   原本附身在张燕手臂上的于明却慢慢四散开来,像是原本坚实的沙丘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那尸身之上浮现的赤橙黄绿青的种种颜色,云集成五颜六色的沙尘,铺满了黝黑的池水面。   方岚知道,这是于明的魂魄即将散去。   可在他临走之前,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以肉以血在池水面上作画。   图案变幻,场景瞬移,像在看一幅又一幅精美的沙画。   周一的晚上,是于明医生又来游泳的普通一天。原本周一检修的无边泳池,却在那天诡异地开放了。   平静的池水中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身蓝衣的清洁工站在门口。   于明的泳裤就在更衣柜中。他犹豫了几秒,问了门口的清洁工:“今天泳池开吗?”   “开的。”她压低了声音说。   可于明却没有注意到,泳池的大门在他进入之后被立刻锁起,并高高挂上“今日检修”的告示牌。   帝都夏天的夜晚最为舒爽,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万里无云的天空偶尔也能看得到几枚挣扎着闪烁的星子。泳池中亮开了盏盏炽白色的圆灯,与天上的圆月交相辉映。   于明仰面躺在泳池水面上,享受着这难得的安详宁静。   水面上渐渐泛起一圈又一圈不寻常的涟漪。   于明却丝毫未觉,仍安静地平躺在水面上,双脚击水,毫无目的地轻松游着。   他渐渐靠近岸边,却并未察觉到即将袭来的灭顶之灾。   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一把吸到池底不得动弹,他拼命挣扎却半点也不得动弹,仿佛巨兽章鱼,又仿佛无敌的吸盘,牢牢将他的下臀扣在水中,他甚至感觉到了那巨大的引力拼命拉扯他的内脏,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从水中吸出去。   比下/体更痛的是痛得好似爆炸的胸肺。他的手抠紧池壁想将自己拉上去,指甲在光滑的池壁上抠出了血,立刻便被一池黝黑的池水吞没。   原本应当紧闭的泳池放水口,不知何时被人拿开。所有的水流都从小小的排水口流走,形成了吸力巨大的漩涡。   于明绝望地与那股漩涡挣扎,死死睁大双眼看着一臂距离外的水面。   咫尺之遥,却是生和死的距离。   而在他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眼,分明看到池水上方探出一张脸。   正是那刚刚站在泳池门口对他说可以游泳的清洁工,张燕。 第97章 北土城   周遭万籁俱寂, 黑漆漆一片。水流殆尽,赤/裸的尸体脸朝下趴在铺满白色马赛克的泳池底部。   特意留到最后的张燕, 手中握着锋利无比的菜刀, 跪坐在于明的旁边。   手起刀落,猩红色的血液顺着白色的马赛克砖缝往排水口流去, 残肢碎肉飞溅而起,雪白的尸首被慢慢切成一段段肉块, 被张燕装在袋中, 藏在女更衣室的一排空储物柜中。   无边泳池池地血红一片,碎肉尸沫遍地,刀刃砍在地板上, 发出澄亮清脆的声音。一下下, 像是砍在人的心底。   消毒泳池的漂白水,被张燕整瓶倒进泳池之中刷洗, 直到肉沫血迹已消弭不见, 一池平静无波的池水, 掩盖了数小时前曾发生过的一切。   泳池仍在,水波仍在, 可是傍晚时候仍在泳池内畅游的于明, 却已经成为了一袋袋破碎的尸块。   詹台和方岚注视着面前慢慢恢复了平静的池水,久久无语。   空中黑色的尘埃渐渐散尽,于明尸魂不再, 站在他们面前的张燕力竭脱力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目光涣散毫无神采。   方岚上前一步, 伸手在她面前挥了一下,张燕却仍半睁着眼睛,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手。   詹台拉起她,轻声说:“来不及了。”   “魂魄被侵太久,她失智已有时日。想来,命不久矣了。”   “于明能制人皮尸蜡,能召唤冥王船,”詹台说,“他方才见到我,一眼便能认出我的样子,还称我为“小陆道长”。”   “我想,他与你一样,求道的时候也许曾经见过我的面。”   “尸蜡人皮并不是高深的术法,只是污秽繁琐,不为正道所喜爱。于明是医生出身,拿惯了手术刀,雕琢技术更是不在话下。以尸蜡制成□□,对他来说应当不难。”   “可是尸蜡人皮违背纲常,人死之后魂魄被封在尸蜡之中不得轮回,久而久之魂不成魂,魄不是魄,最终只剩一缕杂念,待尸身涅灭的时候便飘散在人间。”   “于明既然善用尸蜡人皮,行走江湖必会随身带上一些,再若是身上曾沾染一星半点,临死之时彻悟自己死因,便可将魂魄封在尸蜡之中,如同制作尸蜡人皮一般。”   “张燕分尸的时候,需要一手按着肢体一端,另外一手拿起刀。而她按着肢体的那一只手,很有可能沾染上了封存了于明魂魄的尸蜡。”   “右手拿刀…所以是左手按住了尸体,沾染了尸蜡。”方岚喃喃地说,“不错,在民康胡同发现的那只断手,的确是左手。”   詹台抿唇点头:“尸蜡沾在张燕的手上,于明的残魂却还深刻地记得临死前自水面下往上看着张燕的那一眼,怨念恨意在残魂之中不得消散,渐渐侵入张燕的手中,又从手背缓缓蔓延,直至整条手臂。”   方岚悚然心惊:“那张燕切断自己的左手,难道是为了自救?”   詹台背过身抬起头:“我想,于明的残魂附身在张燕的左手上,时日渐长,逐渐生出了幻觉。明明无伤,却仿佛冻入冰柜一般剧烈地疼痛。夜半不能睡觉,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自己的左臂悬浮在眼前,像是下一秒就要掐住咽喉扼死自己。”   “张燕的左臂失去了感觉和意识,只剩下一截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随时可能会杀死自己的手臂。”   “张燕的手臂不受她控制,却被于明的残魂附身。所以,那不受控制的手臂打开了电脑,将林愫和宋书明,以及你和我的故事更新在于明妹妹临死之前更新过的晋江文学城的网站上。”   “也是这只不受张燕控制的手臂,在医院的时候将提示了小说的红绳绑在了方岚的手腕上。”   难怪啊,难怪于明的魂魄徘徊在世,却不能亲口对詹台和方岚说出凶手是何人。   因为于明能够勉强控制的,只有一只时而灵巧时而笨拙的手臂。   试想一下,张燕的意识且还清醒,可是手臂却被鬼怪的魂魄控制,不由自主。夜不能寐,提心吊胆,又有幻觉痛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在这样的煎熬之下,她神智不清,只能举刀斩断自己的手臂,以求早日脱离苦海。   “可张燕却没有想到,就算她砍断了手臂,残魂却早已入髓,随着她的血脉深入,慢慢遍布全身,直到神智皆丧,行尸走肉一般。”詹台说。   “张燕杀了于明,于明却用自己的尸蜡封存了残魂。残魂附身在张燕手臂上,仿佛另有生命的个体,在网上发出小说,给林愫亲手递了小纸条,就是为了早日得到你我或者林宋的注意,这样才能早日为他伸冤。”   “于明的姐姐死在田友良放的大火之中,他为了替家人复仇,亲手炼制尸蜡人皮捉住魔头囚禁。 后来,于明阴差阳错查到了张大川弑父杀母的真相,出于义愤将凶手张大川缉拿回来囚禁。”   “可是他没有想到,张大川的案子打草惊蛇,竟招惹到了方岚和我。”詹台说,“他情急之下杀掉张大川北逃帝都,却被张大川的姐姐张大燕跟了过来。”   “于明被张大燕淹死在游泳池里,连分尸也是在池底进行,死无全尸,于明附身在张燕手臂上,目睹这一切,心中恨意可想而知。”   “后来,附身的手臂制造了幻肢痛,迷惑张燕挥刀砍断自己的手臂,又将残手趁夜放在民康胡同的树坑里。于明自己居住地点离民康胡同十分近,平日里自然见过退休的老头大清晨喂狗。”   “他的推断准确又很合理,遛狗的大爷果然发现了尸块。因此他放在网上的那一章,就更加能够吸引你我的注意。”   被杀害的于明已死,连尸体都没有,虽然附身在张燕的身上,却只能附身在手臂上,不能说话,不能为自己辩白,只能费尽心思以一只不受控制的手,炮制了这一出诡异的网上小说案件。   方岚到此时终于恍然大悟,不禁感慨于明心思缜密,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   “于明这样厉害,道法精进高深”她犹豫道,“最后竟然是在泳池中溺亡,而凶手却是那个压根没什么人注意的清洁工张燕。”   詹台轻咳一声:“所以,得罪谁都不该得罪女人。不需金融大亨翻云覆雨,只要一个小小的清洁工,就可以以柔克刚要了一条人命。”   “我很想知道,张燕是如何找到于明的。”方岚轻声说,“她的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第98章 天龙山   詹台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方岚。   方岚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他, 却发现詹台少有的严肃, 眼神望向张燕身后黑黝黝的无边泳池, 像是出神在想些什么。   方岚心里突然有些没底, 轻轻拽了詹台的衣摆, 侧目问道:“怎么了?”   詹台骤然回神, 却对她粲然一笑,满脸无所谓, 朗声道:“哪有那么多背后的人?难道就不能是张燕自己查明弟弟张大川死亡的真相, 一路摸着线索找到于明?”   “她既有心,总能想到办法潜入于明的生活中。”   他露出嘲弄的笑容:“人生在世, 可能遇到的危险和不测何其之多。”   “走在马路上,有横起霸道超速的马路杀手夺命。走在人行道上, 有莫名砸下来的楼上花盆夺命。回到家中,也许遇到没素质的邻居在楼道烧纸钱,一氧化碳夺命。”   他仰起头慨叹:“生命是多么脆弱…平安度过一生,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无上的幸福和圆满了。”   “张燕费尽心思摸清于明生活的轨迹, 查清楚他常来威尼斯酒店健身之后,应聘了酒店的清洁工。”   “她虽是清洁工,能接触到于明的机会并不少。从更衣室, 到游泳池, 她悄无声息出现在哪里,都不会惹来太多的注意, 只要伺机对于明下手便可。”   “但是一个女人,天生体力不如男性,若想对于明下手,甚至还需要处理掉于明庞大的尸体,张燕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想到了游泳池这个绝妙之处。”   “既可杀人,又能分尸,一切结束之后再放一池净水,将所有的证据涅灭其中。”   “于明报复张燕,以幻肢痛逼她砍掉自己左手。”詹台继续说,“他心中对张燕恨极,满是煞气,单单砍掉哪能解他心头大恨。残魂渐侵意识,迷迷糊糊中张燕受幻肢痛所惑,买来红色的指甲油,细细密密将手指涂满蔻丹,精心修护,一双微黑的粗糙小手,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而就在这手最光鲜亮丽的时刻,附身之上的于明再次发作幻肢痛,痛不欲生的张燕一刀砍下自己的左手,又在残魂的操控之下一刀刀将手臂碎尸,彻底杜绝了张燕断肢再接的希望。”   “同一把刀,同样的手法。于明的残魂操控了张燕,让她自己,将自己的手分尸。就像不久之前她如何分他的尸身一般无二。”   詹台说得笃定,上前蹲在神色恍惚面色青白的张燕面前。   “于明的尸体在何处?”詹台伸手抽出一张黄纸符,风中轻晃,蓝色的火焰将黄纸符燃成小小一团光点,又迅速破灭成了一撮灰色的烟烬。   詹台的指尖轻点符灰,在白骨梨埙上轻轻蹭了一下。骨埙贴紧张燕的额头,眉心似有黑色的雾气蒸腾而起。   失神的张燕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詹台眼疾手快,立刻捏住她的下巴:“于明的尸体在何处?”   张燕嘴唇抖动,面孔冷得好似冰坨,眼中惊惧交加像是看到了极为骇人的事物。詹台心头一跳,刚想伸手,却看见面前的张燕,自被白骨梨埙贴住的额头开始,像烈日之下融化的冰淇淋一般皮肉消融。   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方才还举止诡异立在他们面前的凶手张燕,如同一块烈火之下的蜡烛一般层层软塌,白色的蜡油在脚下汇聚一片。   “人皮尸蜡!”方岚大惊,转头望向詹台。   詹台眸色暗沉,抿紧了嘴唇。   他的白骨梨埙,破了张燕身上的人皮尸蜡。   尸蜡融化之后,地上的张燕双目圆睁,面色青白,身体僵硬。   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方岚还在愣怔当中,宋书明却一个箭步跟上,伸手放在张燕颈后,片刻之后才挪开。   “冷透了,脖子后面尸斑都有了,叫法医来吧。”   不过前后数分钟的时间,杀害凶手的张燕却成为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凶手又成为了被害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詹台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有人在我们来到之前,先杀死了张燕。”   ————————————   他们三人回到家中已经是凌晨。宋书明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醒卧室里的林愫。可是客厅灯刚刚打开,三人皆被吓了一跳。   林愫衣着整齐,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到他们回来,面无表情地抬起了眼睛。   宋书明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怎么醒来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愫的眼神冰冷,他的心霎时如坠寒窟。   詹台站在旁边,心头咯噔一声。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林愫轻飘飘地问。   宋书明垂了眼睛,倔强不答。   倒是詹台还敢心惊胆跳地开口劝诫:“姐…”   林愫的眼神刀锋一样飘过来,厉声道:“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方岚云里雾里地想。   林愫姐素来温柔体贴极少动怒,此时雷霆震怒之下如同一只发了飚的老虎,更何况她身怀有孕,三人恐惧之下又更添担心,在她面前如同见了猫的老鼠一般颤颤巍巍。   方岚咬牙上前,坐在林愫的身边:“出了什么事?你再生气,也要为肚子里的宝宝想想啊,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詹台松一口气,眼带感激看了方岚。   林愫面色稍缓,口气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与笃定,对宋书明说:“你告诉我,老林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你最后一次见他,又是在哪里?”   方岚震惊无比。老林是林愫的祖父,自小将她拉扯大,一身道法精进世间少人能及。她与詹台相处数月以来,已无数次听闻詹台夸奖老林,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一个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失踪?他的失踪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方岚心里不寒而栗。   宋书明轻叹一声,终于开口:“网上出现这三章故事之后,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妙。你我和詹台方岚四个人,行踪貌似都已被人掌握,分不清是敌是友。”   “他在暗我在明,我不敢冒这个风险,一边打电话叫詹台回来,一边联系了老林。”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老林不见了。”宋书明说,“寻找老林自然片刻耽搁不得,但我直觉老林的失踪和我们现在手头正在探查的案子有关,和张燕和于明有关。所以我才和詹台日夜加紧调查,希望早点解开老林失踪的秘密。”   林愫抬眸,冷静地问:“你最后一次和老林联系,他是在哪里?”   宋书明顿了一下方才开口:“山西,龙城。” 第99章 杏花岭   事急从权,詹台和方岚没有买到高铁票, 凌晨的时候搭上了一辆绿皮火车, 睡半晚上的卧铺赶往太原。   一上车, 两人的下座和中座床铺就换给了老人和孩子, 只能爬上上铺, 缩在狭小的空间里相对而眠。   空中相对, 只隔了一条手臂的距离。   詹台那样高的个子,蜷缩在那样小的空间里, 热得额头上细细密密都是汗珠, 却丝毫没有窘迫拘谨的感觉。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如秋水一般温柔和煦。   方岚被他目不转睛地盯得头皮发麻, 轻轻翻身成了仰面朝上。   “怎么啦?为什么这样看我?”她小声问。   詹台也跟着她翻身,仰躺在又小又平的卧铺枕头上。   “你知不知道, 林愫姐和书明哥定情,也是睡在绿皮车卧铺上。”   也?哪门子的“也”?   方岚双颊发烫,隔了几秒钟, 才轻声回他:“你不担心老林和杀害张燕的凶手吗?怎么还有心思调侃我。”   詹台哈哈笑了,转过身来以手撑颐:“林愫和书明是关心则乱, 我知道老林本事,十有八九是担忧林宋的安危,才特意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的。”   他眸中精光闪过, 年纪虽小却成竹在胸, 世事尽皆在把握之中的样子,十分意气风发。   方岚挪开了视线, 默默想,难怪临出发前他不顾林愫的坚持,一定要宋书明留在家中陪伴林愫,估计早已经猜到老林失踪是假,遇到棘手危险的问题不想让林宋二人搀手才是真。   “你的手怎样了?”她担忧地问他。   临出发前,他犯了倔,一定要拆掉手臂上的包扎。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何况此行艰险,我只有右手得用,就仿佛失了一条手臂。如果遇到危险,怎样护你周全?”   她看着他仍旧狰狞泛红的伤口,半是心疼半是恼火:“我又不是废人,遇到危险难道不会自己逃?为何次次都要你来保护?”   詹台冷笑:“现在说得这样轻巧,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长沙厦门重庆香港,你多少次都快要丢掉小命了?”   方岚怒极反驳:“今时不同往日,那个时候我心存死志,现在…”   “现在怎样?”詹台目光灼灼,热辣得仿佛要将她面上烫出伤痕。   “现在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他不放弃,越靠她越近,“嗯?告诉我,阿岚,有什么区别?”   她张口结舌,满脸通红,许久之后才说:“现在…我怕连累了你。”   詹台脸上有掩不住的失望,却在方岚抬头看他的时候迅速调整了面色,仍是嘻嘻哈哈地笑着。   “阿岚你放心,我不会。我记得的,等这次我们从太原回来,我还要帮你问米找陆幼卿呢,是不是?”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我答应你,一定不会伤上加伤,好不好?”他凑近了她低声下气,脸上堆了讨好的笑容,神情纯稚得像个要糖吃的孩子。   方岚从来没有这样应付一个男人的经验。   幼卿在她面前,一直高冷自持。虽也有温言抚慰和关心爱护,但所有的相处都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面纱,触不到彼此真实的温度。   他在她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完美爱人,从来没有过争执、暴怒、孩子气的种种。客气有余,却亲密不足。   都说相爱的人相处,会露出自己像孩子一样的一面。   方岚以前觉得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不过是公众号博关注和眼球。   直到现在才逐渐意识到,那些广为传颂的情话定理,原也有它金科玉律的一面。   她初次遇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群中央挥斥方遒,笑意不达心底,带着如隔千里的冷漠和防备。   可他此时在她面前,无赖又无邪,痴缠着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仿佛在撒娇。   “好不好?阿岚?”他将她的名字念得软糯,让她的心酸软一片。   “没事的,阿岚。我是钢筋铁骨呀。”他笑着握紧拳头,抓着她的手去摸他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是不是?壮得像头牛。”   她红着脸一把抽回手,掌心仍有他臂上光滑又坚硬的触感。   “好吧。”方岚妥协,水盈盈的大眼睛满是无奈,“但你要听我的,不该逞强的时候就不要去。”   詹台笑得见牙不见眼,凑近了她嘀咕:“阿岚还不知道吗?我是最听你话的。只要你说,我一定听你的,是不是?”   她彻底地败下阵来。   方岚问他的手臂如何,詹台眼珠一转,立刻将撑在身下的手抽了出来,皱紧眉头伸到她眼前。   “疼…”他如同耳语一般的低噫,“疼得我都睡不着了…”   方岚翻身坐起,语意懊恼:“那怎么办?…要么,重新给你包上?或者找些止痛片,你先吃上好好睡一觉,等我们到了太原先处理你的伤。”   詹台顺势将她按在床上,不让她起身,轻轻摇头:“哎,别急,不用。”   “我就想你陪我说说话。”   方岚躺了下来,和他面对面,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也不敢用力,只敢在离开伤口很远的地方轻轻揉着。   “说什么?”她心里有事,漫不经意地问。   詹台却定定地看着她,既有深思熟虑之后的沉重,又有一丝突发奇想的冒冒然。   “我自幼在阴山十方浸润长大,强大的法器不说见过上万总也有成千。”他轻轻说,“可是再强大的法器都逃不过命门。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无坚不摧的矛也必有固不可破的盾。”   “引魂铃金刚杵,白骨梨埙阴沉木,无外乎金木水火土。只要看清其中真谛,无论敌人再强大,都有破解的办法。”   “可是,我现在方才明白,这世间最强大的法器,原来是求不得的情和看不透的心。”   方岚心中一动,抬起眼睛和詹台对视。   他却微微摇头,脸上还挂着轻巧的笑容,继续说:“林愫姐和宋书明相知相许,曾一同经历过许多次出生入死。”   “我以前,很羡慕宋书明,能够拥有一份生死相许的感情。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如果林愫姐遇险他会以身相护。我甚至相信,如果林愫姐不幸殒命,他会毫不犹豫随她而去。”   方岚仍旧看着他,一言不发。   “情到浓时,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他们相处经年,感情愈发深厚。可是我想,如果来日他们的孩子出生之后,无论书明哥再对林愫姐情根深种,都不会再轻言殉情二字了。”   詹台勾起唇角:“所谓挂牵,就是连生死都不得自由。他心里有了孩子,就不能再毫无保留放弃生命。”   他慢慢住了口,不再往下说,又像是在最终下定决心,直到绿皮火车在铁轨上轰鸣的声音突然停止,周遭骤然安静许多。   火车到站了。凌晨的车站没有一个行人,静谧又安宁。   方岚侧身看向窗外,对詹台说:“到大同了,再三个小时就要下车了。睡一会儿吧,好吗?”   詹台却不接她的话,轻叹一声问她:“阿岚,你说你那个时候心存死志。那现在呢?”   他终于下定决心,沉下声道:“如果陆幼卿真的不在人世了,你又当如何?真的随他而去殉情自杀吗?”   他问得干脆,声音隐含怒火。   方岚万没想到他竟会问出口这样一个问题,却不知为何十分不愿他再误会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会!”   那声音尖锐得有些凄厉。方岚捂住口平复心情,半晌之后才低声开口:“我不会。”   詹台却不愿放过她,脸上是方岚从未见过的执着和认真,目光火热却镇静:“心中有了挂牵,才会惜命。阿岚,你不再心存死志,你不再满心想着殉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不要再逃避了,你告诉我,也告诉你自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唇,不得到一个答案绝不会善罢甘休。   朱唇微启,却如鲠在喉。方岚眼中酸涩心头滚烫,爱恨情仇种种情感,如巨浪滚滚将她拍在岸边。   她曾经心存死志,是因为过往生无可恋。   一生之间都在得到和失去之间徘徊,快乐和痛苦之间转换,从未有一刻真正体会到安全感,真正在宽厚的爱与怜惜上安眠。   她想殉情,是愧疚感和痛失所爱的遗憾并存。她众叛亲离度日如年,在这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如同蜉蝣蝼蚁一般。   “我…”她眼眶微湿。   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她想说,不知哪里来的骄傲和自尊却堵住了她的口,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臂,嘴唇嗫喏。   詹台一把反握住她的手:“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来替你说。”   “你心中有我,是不是?”   怎会没有他呢?她又不是铁石心肠。   他是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君子,对她体贴入微以命相护。   詹台说林愫和宋书明曾多次出生入死经历过很多难关,难道不是在提醒她,她和他之间也是如此吗?   她在陆幼卿的面前谨小慎微患得患失,明明是众人口中艳羡不已的恋人,却好像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在苦苦相撑。   暗恋再是心甘情愿,又哪里比得过彼此相爱双箭头来得动人,来得甜?   “是。”她一排贝齿咬得嘴唇泛白,眼中却是从来未有过的坚定。   “你这样好,你对我这样好。我心中有你。”她轻轻说。   詹台脸上狂喜的神情也点燃了她的笑容。   他想扑身过来抱住她,却忘记自己此时还在卧铺顶层,一时激动扑通一下撞到了天花板上,疼得哎呦一声险些从两个卧铺中间的空隙掉了下去。   方岚扑哧笑出了声,眼中晶莹点点,边笑边伸手替他揉着脑袋:“手上伤还没好,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他哎呦哎呦叫个不停,毛茸茸的短发就在她掌心磨蹭:“疼…疼得不得了。可我心里太高兴了,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恨不得它痛得再厉害些。”   爱意被人感知和反馈,实在是人间最幸福美满的事。   这次换了她,将他按回卧铺的枕头上。   方岚微凉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像是烈日炎炎下的一泓清泉,让他躁动不安的心有了归点。   “睡吧。”   太原自古都是交通要塞,三面环山,一条汾河自北向南横穿城中心。詹台初初入城,就有莫名的熟悉感。   “和兰州挺像的。”他含笑说,右手紧紧握住方岚的手,“兰州算我半个故乡,黄河自城中穿过,夏天的时候泛舟河上,泡一壶三炮台,清凉舒爽。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你回去。” 第100章 宁化府   “相传朱元璋麾下勇将常遇春征战至此,被一姓柳的平民女子所救, 才将这条巷子命名作柳巷, 从此一直是龙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詹台和方岚并肩走在柳巷中, 一排排红色的灯笼在空中悬挂, 灯笼之下游人如织, 几乎人人手中都拿着双合成的点心和酥饼。   “肚子饿不饿?”詹台低头柔声问, “清和元的头脑汤和羊肉蒸饺都别有风味,要不要去试试?”   方岚微笑摇摇头:“你也不过是第一次来这里, 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詹台笑得开怀:“你又怎知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十多年前我曾与师父哥哥来过此处, 只是入城出城都趁着夜色,没看到什么景色罢了。”   他侧身抬头, 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方向,又转过身对方岚说:“要真的半点都没准备, 我也不敢带你来这里。”   从桥头街东口往里走,顺着西夹巷来到宁化府,扑面而来就是一阵酸气扑鼻。方岚抽了抽鼻子, 只觉得眼眶都被刺激得酸涩。   “醋?”她皱起眉头。   詹台轻轻点头,带着她拐进宁化府尽头的一家店铺。   店铺前面放着两只巨大的黑色坛子, 各贴了一张红纸,一张上面写了“酒”,一张上面写了“醋”。   “酒醋不分家, 一样的原料一样的水, 火候到了就是酒,火候若是不够, 那就开了坛子充当醋卖。”詹台神色淡然,伸手推开店门。   九月是旅游淡季中的淡季,何况又是平日里的晚上,昏暗的店铺之中空无一人,墙上一排排深灰色的木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黑色坛子,看起来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经年的水泥地板上有一条条诡异的裂痕,两边的货架上积满了尘灰,看起来像是很久都不曾有人踏足。   方岚拽詹台的衣摆,压低声音问他:“你上次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是个几岁的孩子?这么多年没来,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地方?”   詹台冲她扬扬眉毛,嘴角一勾,眼中带了骄傲又带了诙谐。   他也不说话,只站在房间正中,施施然立定不动。   白骨梨埙不知何时到了詹台手中,被他握在没有受伤的右手中。   方岚眉头一皱,詹台食指指尖微微一动,她便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将桃木短剑贴在掌心。   怎么一进门就打打杀杀的?方岚一边腹诽一边做好准备。   却见詹台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眼里带了笑,满脸轻松的样子。   她一时摸不准是敌是友,一头雾水站在一旁。   白骨梨埙在詹台手中微微晃动,却并不见他拿到嘴边吹动。   反倒是詹台左臂的衬衫微微颤动,一片白色的羽毛在他掌心之中若隐若现。   方岚定睛一看,那片羽毛颜色纯白,只在尾端露出粉红色的下摆,像是水粉颜料染上一般均匀漂亮。   詹台轻轻抖了一下手腕,羽毛露出的部分更多了些。方岚这才发现这片羽毛比她想象之中大许多,竟同詹台的小臂差不多长度。霞光淡粉的尾端足足抵得过他手掌的长度。   詹台垂下头,唇角微扬,漂亮的丹凤眼不经意似的上挑,环顾四周。   “太初太始,绵若绵存,万物化生,无知无能。”   他声音低沉舒缓,只一开口就让人感到莫名厚重的安全感,白色的羽毛在他左掌中慢慢转动,像是有只白色巨鸟半隐半藏在他袖中。   白骨梨埙恰在此时叮咚一声,方岚胸口的榆木小葫芦应声而动,她胸前刚刚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刺痛,电光火石之间你,站在房间中央的詹台却迅速地出手了。   一直半藏在他手中的羽毛如同离弦箭一般风驰电掣朝着西北面墙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坛子冲去。   叮地一声,那看起来十分柔弱美丽的白色长羽径直撞上了黑色的坛子,黑漆澄亮的坛身霎时碎开一条蛛网般的裂缝,灰色的裂痕印在黑色的坛身,像一幅古怪的地图。   詹台展臂一挥,白色长羽如同忠犬认主,精准地回到他手中。   墙上那黑色的坛子却在此时开始摇晃打摆,抖动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方岚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那黑色坛子里装了一个胆小如鼠正在躲猫猫的孩子。   果不其然,詹台皱着眉头盯了那坛子半晌,脸色一沉,低喝道:“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出来?”   那黑色坛子抖动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整个木架都在摇晃,本就年久失修,现在更显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摔落在地。   方岚几不可察的朝后退了半步,却被詹台敏感地注意到。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着抖如筛糠的黑坛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羽毛自他掌中再次飞出,这次丝毫不再留情,黑色坛子应声而裂火光四溅,摇摇欲坠的木架再撑不住这样大的力道,七八个坛子同时从木架上坠下,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一时之间酒味醋味满室扑鼻,方岚毫无防备被灌了满鼻。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泪光闪烁间却仍瞥见从最初落下那黑色的坛中攥出一团模糊的黑影,泥鳅一般贴着湿滑的地面前行。   她刚想惊呼提醒詹台,詹台却早有所觉,嘴角微微一勾。   “不自量力。”   这次他没有再用羽毛,而是将手间的白骨梨埙砸了出去,端正砸在那团黑影前进的方向,溅起地上水花,挡住了它出逃的脚步。   方岚这才看出来地上匍匐前进的这团黑影,原是一条巨大的黑色鲤鱼。   詹台上前一步,将那鲤鱼拎住尾端倒提起来。方才还在酒泊之中拼命挣扎的鲤鱼此时在他手中却乖顺得好似死鱼,一动不动任他甩弄。   “还在嘴硬?”詹台脸上终于有了怒气,掌心幽幽蓝火应景而出,火光灼到黑色鲤鱼的尾巴,鲤鱼立刻扭动身体剧烈挣扎。即使那鲤鱼发不出声,方岚都似乎能听到它惨痛的哀嚎。   眨眼之间,鲤鱼自他手中落地,摇身一变化作一个一米高的小老头,驼背羊髯,一身水色的黑袍,脸上光滑无比,眼间距极宽,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无神地瞪着,无辜又可怜,像在控诉詹台的暴行。   “陆家小儿,多年不见怎还这般顽皮?”那鲤鱼精轻咳一声,摇头摆尾装模作样地说,“你虽不懂道理,老身却不与你计较。老身放你一马,这屋中打破的酒坛不要你赔偿,还不识趣快些逃走?” 第101章 漪汾桥   鲤鱼精强撑声势,嘴里骂骂咧咧放狠话, 身体却诚实得多, 整个身子弓成一团微微发颤, 分明惊恐得连站都站不直了。   有眼睛的人都早看出他强撑的样子, 偏偏鲤鱼精却自我感觉演技十分良好, 此时还昂首挺胸颤着声音质问:“呐…怎么还不逃啊?再再再…再不逃的话, 我我我我可不客气啦?”   方岚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詹台看她开怀, 眼睛一亮, 刚刚伸出的手立刻收在背后,干脆放纵那鲤鱼精继续作妖逗她开心。   鲤鱼精却被方岚的笑声惊动, 转过头来见到方岚,原本便铜铃一般的大眼更是瞪得浑圆, 生动演示了何为“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小娘子如此美貌…莫非,是陆家小儿你从甘肃带回来的小花妖?”鲤鱼精圆滚滚的大眼滴溜溜地转,欣喜得不停搓着两手, “玉人一般,妙啊, 妙啊!”   他的眼神清澈丝毫不带情/欲,口中说出的话虽然不三不四,但是配上他的样貌, 却并不让方岚觉得冒犯。   可詹台还是沉了脸, 方才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指尖用力一弹, 一团赤火自指尖飞出,倏地一下打到了鲤鱼精的身上。   鲤鱼精哀声痛嚎,大滴大滴泪珠自眼眶落下,伤心得不能自已。   它情绪激动之处到了,干脆真身和幻形之间来回变幻,时而变成一只满地打挺的濒死鲤鱼,时而又变回面前长须龙眼宽额厚唇的小老头儿。   方岚一贯自诩铁石心肠,见他哭得十分伤心也有几分狐疑,戳了戳詹台的手臂:“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些,真把这老爷爷给伤到了?”   詹台含笑瞥她一眼:“怎么?心软啦?”   他转过身,冲那鲤鱼精低喝一声:“再不乖顺,我手中的白头鹮鹳就不客气了。”   他作势扬了扬手中那一片羽毛,鲤鱼精像是极为忌惮,霎时收了痛哭哀嚎,慢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挪到詹台身边。   “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詹台淡淡地说,“自来妖物为修炼成道,都喜避人避世,藏在深山之中吸日月灵气。柳巷是商街,阴气聚财,做生意是上好之地,但是从来不适合妖物修炼生存,时间长了很容易走火入魔,到时妖不成妖,怪不似怪,离灰飞烟灭就不远了。”   “这老妖在柳巷之中经营三百年有余,早不是寻常妖物了。”   地上的鲤鱼精听他这么一说,咧嘴一笑也不再伪装:“十年未见,陆家小儿倒是比那时挂着鼻涕的黄口孩童聪明许多。”   “老身这几年虽不问世事,倒也在江湖上听闻了许多你的传说。”   “听说,你最近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险些小命都要丢掉。那女子据说来头不小,江湖传说,还是阴山十方的妖女。”鲤鱼精嘿嘿一笑,“坦白说,老身着实奇怪,陆家小儿已是阴山十方唯一余脉,又哪里来的美艳绝伦的十方妖女?”鲤鱼精嘿嘿一笑,眼珠子像玻璃弹珠一样在眼眶中转动,将方岚身上打量个遍。   “陆家小儿,这是你亲姐姐,还是你亲老婆哇?”鲤鱼精指着方岚眨眼道,语气猥琐下流:“也是,这般诱人的妖女,就算是亲姐姐那又如何?像我们妖物一样不计较纲常伦理,岂不是快活许多?”   詹台勃然大怒,左手中的白色羽毛尾端粉红,像一把展开的羽扇,对准鲤鱼精毫不留情刺了下去。右手毫不留情捏了一簇蓝火,跟在羽毛之后子弹一样射了过去。   那鲤鱼精等的便是他怒火滔天的此刻,眼中精光滑过。白头鹮鹳刺来,他不避不躲正面迎上,被刺了个正着。   砰地一声巨响,像是气球爆炸的声音。   空气中霎时弥漫出一股难闻的恶心味道,像是久无人打扫的公厕。一片巨大的白色的气球碎片跌落在地上,而詹台手中原本送出的一簇蓝火,竟不知为何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朝着他扑袭而来。   詹台躲避不及,竟被那火焰灼到正脸,一股头发被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是额前碎发已经被燎到。   他猛地凌空后翻,避开了滚烫的热浪,抬手一抹眼睛,摸到了一把泪水。   好在脸和眼睛都还无事,詹台略略松一口气,立刻转身去看方岚。   昏暗的小店空空荡荡,只有一顶昏黄的吊灯摇摇晃晃。   再不见鲤鱼精和方岚的踪影。   詹台异常平静,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他被火浪烧去一小片的头发。   神挡弑神佛挡杀佛,无边的戾气自他身上散出。   鲤鱼精是鱼而非走兽,水生水养,此时再是心急如焚,在陆地上都实难跑快,更何况背上还驮了个拼命挣扎反抗的方岚。   鲤鱼精跑得这样气喘吁吁这样慢,方岚几乎都要同情起它,忍不住出声劝道:“我说,你这个速度也太慢了,不出两分钟就会被詹台追上来。倒不如放了我,你自己逃命去啊。”   那鲤鱼精用了一圈鳞片将她箍在背上,好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儿背了个年轻女子拼命奔逃一般。好在夜色昏黄游人稀少,否则他们一路往前势必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方岚见那鲤鱼精不说话,心下发狠,手顺着鲤鱼精的脖颈往背脊处深,摸到一片光滑的鳞片,立刻紧紧揪住,死命往外拔。   鲤鱼精痛得哎呦哎呦,身子一侧险些将方岚摔了下去。   “妖女姑奶奶,老身求求您高抬贵手,我这鳞片不值半分钱,您揪来揪去也没用,小心别伤了您的贵手…”鲤鱼精哀求道。   方岚冷笑不理,手下愈发用力,一片片拔得鱼鳞极为畅快。   鲤鱼精见哀求无用,干脆也住了口,只眼含热泪给自己打气加油,一路碎碎念道:“再坚持一下,走过府西街就快到汾河了,等老子到了漪汾桥上,就带着这妖女一同从桥上跳下去,淹死她!”   方岚只是下半身被缚在鲤鱼精背上,双手尚且自由,听鲤鱼精这样念叨,抬手便拿起了手机:“…那你得赶快。你跑了这么长时间,离店门还不到一百米…离漪汾桥还有两公里。”   “照这个速度,估计明天早上就能走到,不知道你身上还有鳞片留下没?”她打了个哈欠,又揪了一片鱼鳞出来,身下鲤鱼精立刻便是一声绝望地痛喊。   鲤鱼精刚刚掳她出来的时候,方岚还微有些惊恐,桃木短剑贴在掌心,几乎马上插入鲤鱼精裸露在外光滑的脖颈。   可是一秒钟后,她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个鲤鱼精,实在是太慢了,背上驮着她,走得比街边蜗牛还要慢。   她摸到手机,却觉得连电话都不用打,只要詹台回过神来追出,立刻就能看到他们二人。   果不其然,詹台刚从店门之中冲出,一眼就看到百米开外,拼命和方岚对抗的鲤鱼精。   他脚步一顿,紧绷的肩头松懈下来,满身杀戮戾气散了个干净,都变成啼笑皆非的无奈。   他三两步便优哉游哉追上了鲤鱼精,白骨梨埙猛地朝那鲤鱼精的后脑砸去,雷霆万钧一般,只一下就将鲤鱼精的后脑砸凹了半边。   鲤鱼精遭此重击,膝盖朝前,扑通跪倒在地。   方岚没有料到他下手这样狠,惊呼一声。她被鲤鱼精用鳞片绑在身上,也跟着往前倾倒,却被詹台眼疾手快捞住腰肢往怀里带。   他左手抱她入怀,右手摸到她的右手。   桃木短剑就在她掌中紧握,詹台顷刻之间握住她的右手,带着她的手凌空斩下。   铮铮两下,鲤鱼精的鱼鳞被桃木剑斩断。方岚被詹台牢牢箍在怀里,鲤鱼精却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方岚惊魂未定,看着鲤鱼精塌了半边的脑袋说:“这怎么是好?我以为你来这里,是要从它口中套话?”   詹台轻轻松开她,上前揪住鲤鱼精的衣领将它拎起,端详了一阵鲤鱼精被砸塌的后脑,说:“放心,我这一下,要不了它的命。”   他左右环顾一番,好在三人动作快,尚没有行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他这才松一口气,带着方岚往回店铺的方向走:“你不用太过担心。赤眼虹鳟已得道三百余年,十年前我师父和哥哥二人联手尚收不得它,此时我一个人,更杀不得它。”   “何况它修炼多年已经得道,我若是贸然杀了它,恐会损及自身福缘遭到反噬。”詹台淡淡地说,“我还指望着娶老婆生孩子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呢,不会为了这么个妖物伤害自己。”   他语意里带了淡淡地调侃,对方岚别有深意地说道。   方岚却敏感地注意到另外一件事:“赤眼虹鳟?这妖物是一条虹鳟?”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只得了道的鲤鱼精。   这也怪不得她,詹台笑了笑,这妖物尖头圆身,变回鱼的样子的时候,怎么看都是最普通的一只鲤鱼。   “对。”詹台替她吹开贴在脸侧的头发,“这妖物好大喜功,数十年前黄河鲤鱼是国宴圣品,它便幻化作鲤鱼模样,处处吹嘘自己生长在黄河之中,是修道成精的黄河鲤鱼。”   “其实嘛,不过就是条二十多块钱一斤的虹鳟罢了。”   詹台微微一笑:“这还不算什么,前两年三文鱼水涨船高的时候,我还听闻它化作三文鱼的模样,四处吹嘘自己是得道成仙的三文鱼呢。”   方岚哈哈大笑,詹台也跟着她一起笑开:“赤眼虹鳟出身下贱,就更喜欢捏造些高贵出身来糊弄些不知内情的小妖怪。”   “其实它道行原本不低,正经修炼未必不成正果,可偏偏要走这偏门捞钱,做个假冒伪劣的二道贩子,实在是可惜了。”詹台慨叹。   三人已经回到店中,詹台关了店门,从柜台里面挑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黑坛子,凑在坛口闻了闻。   鲤鱼精瘫倒在地,脑后仍软了半面。方岚接过詹台手中的酒坛子,自上而下将酒浇在鲤鱼精的头上。片刻之后,地上的鲤鱼精摆了摆鱼尾,睁开了失神的双眼,悠悠醒转。   它大概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脸上死灰一片,连求饶的话都不想讲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看破生死的模样。   方岚既然无恙,詹台心头的怒火便渐渐平息了许多,此时看鲤鱼精这模样反倒觉得有些好笑,伸出指头戳了它一脑门道:“现在知道怕了?刚才用鱼鳔骗我的时候,哪里来的胆子?”   鱼鳔?刚才鲤鱼精言语之间对自己不敬,果然是为了激怒詹台。詹台愤怒之下用羽毛戳向鲤鱼精,反倒被它祭出了鱼鳔来抵挡,丢车保帅。   鱼鳔之中以气体为主,尤以氧气最多。鲤鱼精属水,詹台又擅火攻,难免会以火焰助攻,正巧中了这鲤鱼精的陷阱。   鱼鳔被羽毛戳破,大量氧气如同气球爆炸一般倾泻而出,遇上詹台火攻的火苗,立刻窜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好在詹台反应够快,凌空翻过躲开,否则现在一张白皙的俊面定然已经被火燎伤。   方岚心中一阵后怕,对鲤鱼精不由心生恶感,探手向前又揪了它一片鱼鳞。   鲤鱼精痛得飙泪,回头看见是她,知道她是詹台不可碰的逆鳞,只能敢怒不敢言忍了下来。   “陆家小儿,十年前我与你师徒三人明言在先,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永生不复相见。”鲤鱼精愤愤不平道,“你如今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莫不成是想毁约?”   詹台毫不在意,理直气壮道:“不瞒你说,师父和师兄早已作古。如今阴山十方既然由我当家作主,以前定下的盟约还算不算数,自然也由我一个人说了算。”   “十年前,我师父年迈,师兄和我尚且年幼,被你诡计多端施计欺瞒,如今我已长成,道法精进不少,十年前定下的不平等条约,总也该重新跟你计较计较。”   他少年得志,每每谈及自身都难掩骄傲自得的语气。   方岚初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他这股不知何处得来的傲然自满十分招人厌恶。可如今他入她心上,她再看他这般意气风发的样子,却心中满满都是喜悦甜蜜。   “你们当初定下的不平等条约是什么啊?”她凑上前去,小声问。   詹台笑笑,靠近她的脑袋,嘴唇贴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熏红了她白皙的脸庞:“也没什么,就是做了个交易。”   “黄河鲤鱼穿行黄河,自甘陕一路往东,穿过晋豫鲁多地,溯溪游水,清淤穿泥皆不在话下。师父当年听闻龙城柳巷有一只成了精的黄河鲤鱼,呃,十分好奇。”他轻咳了一声。   地下躺平的鲤鱼精险些一跃而起,气得连声音都变了调:“陆家小儿空口白牙,讲话要凭良心!你那黑心师父哪里是好奇,黄河鲤鱼能穿泥沙,你那黑心师父看中了泥沙淤泥中不见天日的古董宝贝,分明是要捉了我去替他寻宝。”   詹台脸上一赧。他自己出身不好,师父和哥哥都是恶人中的恶人,以前一贯躺平任嘲,任谁说起旧事不过嘿嘿一笑毫不介怀。可此时在爱人面前,却偏生有了自己丢份伤自尊的感觉,恨不得一刀下去灭了这鲤鱼精的口。   他抬眼偷偷瞥方岚,发觉她面色如常,才微微松一口气,坦然道:“我们来了之后才发觉这道上出了名的黄河大仙鲤鱼精,原是一只不入流的赤眼虹鳟,骗人的。”   詹台伸手戳了戳那鲤鱼精被方岚拔去鱼鳞之后裸露的嫩皮:“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他们师徒三人和鲤鱼精大战一场,谁也没胜过谁,反倒因为情急之下詹台祭出白骨梨埙破阵,反倒被这鲤鱼精看穿了身份。   “阴山十方!”鲤鱼精极为忌惮白骨梨埙,一眼便认出詹台的法器,望向他们师徒三人的眼神藏了深意。   “师父当即下了杀手,可是当年我气虚力弱,白骨梨埙吹不出力道,何况当日只道它是黄河鲤鱼,准备不足,并未取来白头鹮鹳,交战之中很是吃亏。”詹台将手中白色的长羽拿出,晃了一晃。鲤鱼精面色铁青,看着白头鹮鹳,久久不语。   “师父年迈,哥哥天赋又很是一般,我们三人一鱼僵持一天一夜难分胜负,之后终于立下盟约。赤眼虹鳟对我师徒三人的身份缄口不言,而我三人放他一马,永生不复相见。”詹台说。   阴山十方,怀璧其罪。他们三人隐姓埋名多年,险些坏在一只赤眼虹鳟身上。   鲤鱼精愤愤道:“我早该知道你们不讲信用…如今你已长成,道法功力再非我这一只小鱼能匹敌。如今违背誓约来我铺中,可是为了取我性命,杀人灭口?”   詹台微微一笑,嘴唇轻启:“今天来你铺中,不为取你性命。”   “想请你帮忙,找个人。”   老林失踪之前最后一次联系宋书明,曾经提到他在太原办事。   林愫自幼被老林当做掌中之宝般疼宠,她嫁给宋书明已经多年,老林却至今仍对宋书明吹胡子瞪眼,十分看不惯。   宋书明在老林面前便如同耗子见了猫,此时出于好奇,大着胆子询问老林是否有何棘手之事需要他帮忙。   老林冷哼一声,沉默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无妨,你只照顾好林愫便可。”   他抬起头,沟壑纵深的脸上露出十分严肃的表情:“待她生产之前,我会赶回来。”   宋书明心里一惊。林愫此胎怀相不佳,自有孕始,他便三番五次请老林前来陪伴。可是老林如今话中意思,竟是要等到林愫生产,他才会回来?   宋书明心里狐疑,却因老林积威,不敢问出口,只默默将此事记在心中。后来网上那三章有关他们的故事发出,宋书明第一时间再联系老林,却发现他已失踪多日。   他一边和詹台查断手碎尸案,一边拜托太原同事帮忙调查老林下落,两个多星期来,却一丝线索也无。   鲤鱼精听詹台说完事情经过,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找人这事,本来就是你们的强项,问米求神算卜,哪个不行?”   詹台冷哼一声:“问米算卜,那找的就是死人了。我们如今要找的,是道法高深的活人。”   他审视地看着鲤鱼精,沉声问道:“你在柳巷中之中,消息格外灵通。难道到此时,都不知道我说的高人老林,是哪一位吗?”   鲤鱼精连连摇头:“老身真的没有听说过。陆家小儿既然只为找人,老身何必瞒你?举手之劳,据实以告,早日将你这瘟神送走,我岂不是更轻松?”   “也罢,我直说吧。”詹台淡淡说,“我要你幻化真身下汾河,沿着河流水系挨个找,将龙城之内看得见水的地方,都给我找个遍。”   方岚悚然心惊。   连鲤鱼精也大吃一惊,怀疑道:“你刚刚才说要找一个道法高深的活人,怎么不在岸上找,偏生要往水里去找?你这高人,莫非跟我一样也是只鱼精不成?”   詹台脸色丝毫不变,继续说:“不说汾河和晋阳湖,就算是龙潭公园、迎泽公园里面的小湖泊,也不要放过。”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见已经将近十点,伸手将方岚揽在身边,对鲤鱼精说:“今天便罢了,明天下午五点,我在你这店中等你。”   詹台抬起手,长长的白羽在手里轻轻摇晃,粉色的下摆好像娇女的裙面,格外招摇漂亮。   “若是你做得不让我满意,白头鹮鹳便是为你预备。”詹台说,“虹鳟生吃虽不美,清蒸烧烤却都还不差,刚巧炖了你,给我姐姐和女友补补身子。”   他说到“女友”两字,特意侧眼看着方岚。她的脸噌地一下红了,想出言反驳,却又觉得格外矫情,只低垂了头不说话。   临出门前,詹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那鲤鱼精说:“对了,提醒你一下。”   “想逃,是没有用的。”詹台云淡风轻地说,“我有一友,特地来此帮我小忙,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入城。”   “很是不巧,她刚好是一只得了道的狐狸精。”詹台说。   黑色的木门被关上之前,方岚瞥见鲤鱼精脸上绝望的神情。狐狸精最擅追踪,当日曾帮助他们找到离家出走的大一男生,吴悠。   出门之后,方岚反握住詹台的手,满眼疑惑:“怎么回事?是真的有狐狸精要来,还是你说来诓他的?”   詹台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在张家界见过的狐狸精胡易,明天早上入城。”   两人订的酒店离柳巷不远,詹台干脆牵了她的手,慢慢悠悠往酒店走去。   他摩挲了她的手臂,觉得有些微凉。女友受凉,一般的操作都是脱掉身上的衣服披上去。这基本上已经成了男性常识,他就算没有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知道此时最佳的行动便是脱掉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   可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脱了便是光膀子。   詹台虽不在乎裸露上身,却不知方岚是否介意与衣冠不整的他走在一起。   脱,还是不脱,他拿捏不住尺度,实在是辗转反侧,身在煎熬之中。   “怎么了?怎么这么安静,一路不说话?”还是方岚先打破沉默,抬头问他。   他低头看她,终于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将她抱了满怀。   面对面,胸膛贴着胸膛。他的脸贴在她的侧脸上,只觉得他的脸滚烫,她的脸冰凉。   “冷不冷?”他侧着头摩挲,光滑的皮肤像丝绸一样。他放在她肩背的手慢慢下滑,在她凹陷下来的腰窝流连。   这是詹台第一次这样拥抱一个姑娘,彼此的心跳交杂在一起,让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他想告诉她,却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丢人,患得患失许久,才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今晚的汾河真美。”   方岚扭头,他们离岸边还远得很,最多只能看到堤岸边的灯光,他又从哪里看出来汾河真美的。   可她冰雪聪明,看破不说破,抬头看了看天,抿了唇笑,说:“是啊,今晚的月色也很美。”   詹台闻言抬头,黑漆漆的天空,云层浓厚,不见星光,也不见月亮。   没有汾河也没有月光。美的从来都不是风景而是情意。   他低下头笑了,微微侧脸,羽毛一样轻柔的吻迅速地印在她唇角。   她却受惊,偏头来看他。   只一转头的瞬间,她的唇擦过他唇畔,又被他精准地追上含住,不容置疑也不容反抗。 第102章 玉门河   狐仙胡易到得比詹台预料得还要早些。   凌晨六点多,他还在床上睡着, 朦胧间听到爪子刨门的声音, 枕边玉葫芦应声一动, 滚到他的脸侧, 触感冰凉。   他自来戒备心很重, 几乎立刻从床上跃起, 抬眸看了眼睡在对面床上的方岚。她睡得很熟,半点也没被这声音惊动。   詹台神色微缓, 披衣起身。   门口果然蹲着一只蜷成一团的毛球, 暗橘红色的皮毛污浊不堪,带着大片大片黑色的污渍, 狼狈至极,乍一看, 像一只巨大的老鼠。   詹台倒没料到她竟搞得如此狼狈,皱了眉头将她从地上拎起,凑到唇边问:“怎么回事?”   他背身挡着摄像头, 手腕轻轻一甩,狐狸精被他抛在墙壁和他之间, 落地的瞬间摇身一变,眨眼的工夫便变回小小的少女模样。   詹台眼睛一眯,眉头皱得更深。   詹台和方岚第一次在张家界见到狐仙胡易的时候, 她圆圆脸蛋长长眼睛, 亲切可爱天真烂漫,虽然比不得方岚绝色却也担得住一句漂亮。可时隔数月再次相见, 她衣衫褴褛满面脏污,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   就算是从湖南至山西旅途辛苦,能勉强解释她衣衫破烂身上污浊,可是也没有办法解释她满脸愁容神情凄苦,露出绝望又迷茫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詹台上上下下打量她,轻声问道,“一路上太平吗?”   小狐狸惨然一笑,眼眶微红,咬牙死撑:“我没事…我就是太累了。”   她不愿多谈的样子,避开了他审视的眼神,伸手推门,说:“我风雨兼程赶过来,身上脏污,想先洗个澡行吗?”   詹台拦了一下,犹豫道:“阿岚还在睡觉…稍等,我去叫醒她。”   小狐狸听得他这一句话,诧异地将凤眼扬起,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地慨叹:“小哥哥,你们已经同住一室了吗?”   “原来已经这般亲密无间…”她轻轻叹气:“小哥哥也算求仁得仁…可我只盼你将来不要后悔。”   詹台的心情已经由诧异转成了震惊。上次见胡易,她还是个童真质朴的孩子,和几个汗流浃背的大学男生共处一室足足半年有余,却丝毫没有生出任何男女有别的大防之心。   可这次见她,她只看到他和方岚同室而眠便推断出他二人已有情谊,如此通透聪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小狐狸竟已懂得情爱之事。   可是她天生狐仙,七窍里面少通了情那半窍,若说好色重欲是她本心,懵懂不通人情就是她的本能了。   短短数月,她是怎么炼得这般通透?她满口人情冷暖世情淡薄,又是从哪里得出的切身体验?   詹台脸色骤然沉下:“你修成人身实属不易,是谁哄骗了你,欺瞒了你的感情去?”   “我虽能力有限,却能分辨是非。你世事懵懂,遇上为难之事一定要告诉我。”詹台沉声承诺,“我这次受你恩惠,必然知恩图报。无论你有什么棘手的麻烦,都可以交由我来解决。”   胡易眉间一动,倒没想到他肯替她出头,心中十分感动。   可她却不肯正面答他,别开脸,半晌才搪塞他:“好。”   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酒店门却突然被人一把拉开。   方岚惊惧交加地站在门口,满脸凄惶迷茫,头发衣衫凌乱不堪,见到詹台脚步一顿,眼霎时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在她胸前。   詹台心里一惊,刚想问她发生什么事,可下一秒钟便立刻明白过来。   方岚刚才一个人睡在房间,醒过来之后,身边不见了他!这是幼卿失踪的场景重现啊!这是她最恐惧的心结。   詹台毫不犹豫,一把把她拥入怀中,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迭声道歉:“阿岚,对不住,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就算有急事,也该先叫你先起来,是我脑子进了水,没想清楚!”   她整张脸埋在他怀中,眼泪涌泉一般打湿了他前胸。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的。他道法精进又用情至深,她被那一瞬间的恐惧支配,等缓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有些丢脸。   可他却没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仅将她抱在怀里温声抚慰,还坦言道歉把责任一力承担。她却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阵酸软,仿佛自己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果然有人宠着哄着才是矫情的本钱。她坚强冷静骄傲自持的面具被她这一场泪水哭了个粉碎。   詹台却显得十分高兴,道歉像是上了瘾,直到方岚羞赧地推开她,才渐渐停下。   她转身注意到胡易,连忙将她迎进去洗漱。   詹台却趁她挑拣衣服的时候,低头对胡易说:“东西呢?”   胡易从衣下捧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恭敬地双手奉上。詹台接过来放在掌心掂量了一下,轻轻松了一口气,说:“多谢你。”   山间狐狸捉鱼也是一把好手。鲤鱼精天生恐惧狐狸精,此时见到他们一行三人进门,脸色铁青。   瘟神还没走,又迎来一个魔星,鲤鱼精闭了闭眼,调整心态堆上满脸假笑:“陆道长,狐仙姑,呃…妖女大人?”   詹台脸色一沉,鲤鱼精见状不妙立刻改口:“妖女仙姑!呃…妖女至尊?妖女殿下?妖女…”   一口一个妖女,方岚无奈扶额:“你叫我方姑娘吧…”   鲤鱼精瞥了一眼詹台黑如锅底的神色,连忙应道:“是是是,妖女方姑娘。”   噔一声,白骨梨埙又砸上了鲤鱼精的后脑。   鲤鱼精眼含热泪暴跳如雷,转脸看到小狐狸好奇地望着它,又立刻缩了回去。   “城中水系,你可找过一遍?”詹台问鲤鱼精。   鲤鱼精点点头,又摇摇头:“清晨时分,自漪汾桥开始,我已经沿着汾河两岸下水探查一圈,城中公园内湖尽皆又小又浅,潜游下去也费不了几个时间。”   “今日不比往日,处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寻死或者抛尸,湖泊或者河流都不是最好的地方,迟早会被人发觉。我找了一圈,水域之中还算干净,尸体也无,冤魂也无。”   它小心觑着詹台神色,生怕他不相信。詹台点点头,脸色淡淡嗯了一声,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裹,说:“打开。”   鲤鱼精伸手接过,将红布层层剥开,从包裹中瞬间滚出一个黑色的圆球。   方岚定睛一看,才发觉这黑球是一团黑色的,杂乱的头发。   是她数月之前,曾在天门山的潭水之中见过的那团。 第103章 尖草坪   “头发?”方岚眉头轻蹙。当日在天门山的水潭之中, 她和詹台潜入水中发现了这团被小狐仙当做诱饵的头发。   她伸手轻轻一碰, 被小狐狸像钓鱼一样甩出了水面, 这才第一次和小狐狸见了面。   “这团头发有什么古怪?”方岚抬眼问詹台,“是形状古怪的水草,还是魅惑人心的妖物?”   詹台摇头:“都不是。”   小狐狸的脸色如同詹台一般凝重,可那鲤鱼精脸上却多少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詹台淡淡瞥它一眼,不屑之意淋漓尽致,像是鲤鱼精无论做什么也入不得他眼。   “你是否还记得, 小狐狸第一次遇见吴悠是什么样的情形?”詹台轻声问方岚。   方岚当然记得。小狐狸初遇吴悠正是在天门山的碧波潭中。天落大雨, 躲雨的狐狸精偶遇了跳潭进山的大学生吴悠。吴悠被这团头发缠入水中险些殒命, 幸得这小狐狸出于好心救下他。   小狐狸自长沙逃回天门山之后, 还保留着这一团头发。   她天真烂漫至极, 以为吴悠被头发所惑, 便将“头发”当做钓鱼的钓饵,将那路过的诱人当做要上钩的鱼, 日日守在天门上碧波潭边等待下一个上钩的有缘人。   她和詹台两人,也是因为如此才能解开吴悠失踪的案子。   方岚点点头,答道:“记得, 就在天门山的深潭之中, 吴悠被缠溺水。”   詹台颔首,继续问:“那你是否记得, 于明是如何为张燕所杀呢?”   方岚有些诧异,仍是答道:“嗯…张燕趁于明游泳的时候,打开泳池排水的闸口。水流漩涡形成巨大的吸力, 将于明牢牢箍在其中,活活溺死在泳池之中。”   于明被溺死,和近一年前吴悠溺水,除了都和水有关之外,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方岚不明白詹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詹台又问道:“我们遇到张燕的当天,她早已殒命,却还以活人的姿态与我们对话许久。”   方岚明白:“是,因为她身上覆盖了一层人皮尸蜡,将魂魄封存在尸身之中,尸蜡之下的肉身就算已经腐化成为白骨,却仍像一座蜡像一般栩栩如生,如活人无异。”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詹台打断她,“人死灯灭魂魄俱散,一层薄薄的尸蜡,却如同金刚封印,能将活人魂魄贮存其中,连轮回都不必入,这一点,难道不违背纲常吗?”   “湘西有邪教蠡偈,极擅注魂,不过也是将生人魂魄注入死尸之中,勉强指挥死尸行走站立罢了。可死人就是死人,断不可能开口说话,还说得条条是道。”   “再厉害的道法都有因果可循,再无敌的法器也有命门弱点。一层薄薄的尸蜡,却可强留死魂于人世,行动举止一如生人,意识记忆尽数保存,与活人丝毫无异。若是这道法真的如此强大,又怎么会脆弱到被你一刀匕首,或者我一张燃烧的黄纸符就破坏得消失殆尽呢?”   方岚恍然。   当日田友良遇对她不轨,被她一匕首戳破了尸蜡,整个人便如同泄了气的气球坍塌在地。   后来他们在威尼斯酒店的泳池边遇到张燕,詹台只用掌心一点蓝色的幽火便融化了张燕身上覆盖的那一层薄薄的尸蜡。   她想到詹台的师父,多年前也曾在荒郊野岭遇上成群的人皮尸蜡,不也是只用了一点火引,就顺利脱身了吗?   詹台说得十分有道理,如果这人皮尸蜡真的能将活人锁魂,又怎么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为什么?”方岚喃喃道,“为什么前后如此矛盾?是我们一开始对人皮尸蜡的推测就错了吗?”   “不,只是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锁在人皮尸蜡其中的,到底是什么。”詹台轻声说。   人皮尸蜡此物,詹台之前知道得也并不多,只是童年时代偶尔听到师父提过。后来他们在厦门第一次遇到田友良,他对人皮尸蜡上了心起了疑,可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   “直到见到了于明和张燕,我才将过去的事情一一串起来。”詹台说。   “于明溺水而亡,死在泳池中,借由人皮尸蜡附身在张燕身上,侵蚀她的神智。”詹台说, “自古以来无辜而亡的人命何止千万,人人都想先复仇再入轮回,可为什么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却只有于明做到了呢?”   “水尸魂。”一直沉默不语的鲤鱼精却突然此时插口,唇边带了一抹冷笑,“你们陆上鸟兽自然不懂,可我们鱼虫在大江大河之中托生多年,总免不了见上几只水尸魂。”   方岚还未反应过来水尸魂是何物,就被詹台一连串的问题惊住了。   “在厦门的时候,人皮尸蜡破裂,田友良命丧你眼前,你因此被拘留在看守所中直到尸检结果确定,田友良早在你进入店门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你在他手臂伤划伤的那一刀,是死后伤。”詹台深深看她,继续说。   “你有没有想过,田友良最终的死因是什么?”詹台问。   “是溺亡。”   “你又要不要猜一猜,倒在我们面前的张燕,周身没有一丝伤痕,尸检报告给出的她的死因,又是什么?”詹台轻声问。   方岚深呼吸,缓缓说:“溺亡?”   詹台不答,再一次问到:“...张大川的尸体从来都没有被发现,于明担忧自己事迹败露,于是将他灭口。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张大川的死因,又是什么?”   方岚摇头,她已经明白詹台推断出的结论。   于明、张燕、张大川和田友良,四个人都是溺水而亡,都和人皮尸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以前民智未开,女孩子失贞就需要被浸猪笼。”詹台淡淡地说,“藤编筐中放入巨石,连人带筐同沉水塘,只能活活淹死,挣扎的时候手指扎在满是尖锐倒刺的筐上,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为免水鬼报复,藤条都用鸡血浸过,写满符咒确保死在其中的人魂魄皆散永不得超生。”   詹台抬眸,看着方岚:“百年之前镇锁水尸魂的是写满符咒的藤筐。而现在,镇锁水尸魂的,是一层薄薄的人皮尸蜡。”   “你还没想明白吗?生人活祭,好生生的一个人,被先封入滚烫的尸蜡之中,再放入水中活活淹死。人死寂灭,人皮尸蜡如同封印,将痛怨念悔痴恨癫种种情绪炼化其中,执念藤蔓一般生长,直到凝成不人不鬼的一具水尸魂。”   “被困在人皮尸蜡中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魂魄,而是被炼化了的水尸魂。”   作者有话要说:  詹台和方岚以为人皮尸蜡底下封的是人。   但实际上人皮尸蜡底下封着的,一直是鬼。 第104章 香山岭   除了于明之外, 无论是毙命在他们面前的张燕和田友良, 还是失踪多日的张大川, 都早在仍有呼吸的时候被浇筑了人皮尸蜡,水浸而亡,生魂被炼成水尸魂,行尸走肉受制于人。   “田友良和张大川被炼成水尸魂,是于明所为。”方岚说,“于明被炼成尸魂, 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尸蜡, 又因张燕陷害溺水而亡, 阴差阳错之下被炼成了水尸魂。”   “现在的关键, 就在于张燕为什么也会被炼成水尸魂。”方岚说。   鲤鱼精轻笑出声:“方姑娘到底年轻, 经验不足, 水尸魂到底是何物,你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 才会问出这等浅显的问题。”   “晋城自北向南有一沁河,横切太行直穿晋豫两地汇入黄河,两岸谒戾之山, 松柏金玉遍布, 灵气逼人。”鲤鱼精轻佻地说,语气散漫又挑衅。   詹台自来护短, 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训斥鲤鱼精,方岚心下诧异,抬眼瞥詹台, 却看到他难得一言不发,眼神忽闪,像是十分期待那鲤鱼精继续开口说下去。   方岚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嘴角轻抿,转过头去。   “老身初初修成人身之时十分不习惯,最喜变回一条鱼的本体,溯回于沁水和黄河之间。有年上元佳节,老身在沁水岸边小憩,恰好遇到一队人吹吹打打红衣送嫁,锣鼓喧嚣好不热闹。”   詹台看方岚一眼迷惑,出言解释:“虹鳟初初修成人身,怎么算也得百余年前。那时婚丧嫁娶讲究黄道吉日,选在上元灯节的少而又少。何况北方婚俗自清末之后皆喜日婚,只偶尔有些乡绅办婚循旧礼,才将婚礼选在黄昏。”   鲤鱼精哈哈一笑:“不错,婚礼婚礼,最迟不过黄昏。那队送嫁成亲,却是将近子夜,沿着泌水岸边徐步而行。两面红幡迎风飘扬,小小一方红轿摇摇摆摆紧跟,其后五六个身材淡薄的随从,面无表情行尸走肉一般,深一脚浅一脚抬着嫁妆箱子。”   “晋中习俗,闹社火的传世技艺有绝学背棍。一个男子立在地面,肩背上竖起一根铁棍。身轻如燕的女子立在铁棍之上,随着身下男子前进的步伐灵动地起舞。”   “那送嫁的仆从人人肩上都有铁棍,却不见立在棍上跳舞的女孩子。”   “唢呐声在这空空荡荡的峡谷山涧格外嘹亮,可吹得那般有气无力音色凄惶,听起来哪里有半点喜乐的样子?除了那一身红衣说是喜事之外,其余种种,分明便是送葬。”   鲤鱼精冷笑,“我那时年幼,好奇得紧,拖着尾巴在水中跟着他们,行至香山岭的时候,队伍前方的红色方轿却突然一歪,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红色的轿帘却在此时被掀开一个小口,扑通一声,从小方轿里面滚出来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小姑娘,戴着金光灿灿的凤冠,额上还披着红纱盖头。”   “河畔风大,红纱盖头被风吹开,露出她半张侧脸,肌肤赛雪眉目如画。”鲤鱼精略微顿了顿才扭头看了眼方岚,说:“老身不才,乱世商铺中修行数百年有余,生平见过绝色不知多少。你,勉强算上一个吧。”   “那晚我见到的新嫁娘,却是绝色中的绝色。”它眯起鱼眼睛,语气很是有些怅惘。   “夜色深沉,山涧河水黝黑一片,我窝身岸边自以为藏得极好,那新嫁娘却像是瞅准了我的方向,凄厉地叫着救命。”鲤鱼精轻咳一声,“老身自认还有些侠义心肠,佳人落难逃婚,自然是要救上一救。”   詹台却十分不屑,呵地笑了一声:“你是鱼精,雌雄同体,再见绝色也不会见色起意,更遑论英雄救美了。”   “我看,你当年是看中那新嫁娘头上金灿灿的凤冠了。可是如此?”   詹台一语道破,鲤鱼精毫不见羞赧,冷笑一声默认了。   “我捏诀幻化人形立在岸边,她几乎立刻扑在我的怀中。我揽手一抱,刚想去揪她头上的凤冠,她却将头向后一仰,泪珠布满脸庞,说带我走。”   “她目光清澈,情意满满。老身彼时尚且年幼,被这目光一慑久久不知动作。”鲤鱼精冷冷说道,“幸好老身不辨男女,也无男女之情,纵然动心,仍有理智尚存。”   “我下意识想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却突然感觉到她凤冠下迎风飞扬的长发,有些湿漉漉的。”   “她一个新嫁娘,一直坐在四方小轿之中,头发为何会是湿的?我心里咯噔一声起了疑心,眼角余光这才瞥见那跟在她身后送嫁的随从,一个个面无表情,木偶一样看着我们。”   “新娘逃婚,随从怎会毫无动作,还站在那里任她与我求救。我心里越发怀疑,再往那些随从抬着的嫁妆上一看,才突然惊觉那小小长长的黑色木箱,分明便是一座座小小的棺材,正好放得下七八岁的女童。”   从来就没有送嫁,从一开始,便是送葬。   鲤鱼精悚然心惊,再低头一看身下抱着她的这人。   长长的黑发如藤蔓一般将这身穿红衣的嫁娘捆缚得结结实实,。   鲤鱼精立刻松手后退,却哪里还能来得及。   那黑色的头发如同长长的触角,又如同桑蚕吐丝,又如同毒蛛织网,飞一般向鲤鱼精扑来,立刻钳制住鲤鱼精的手臂和腰肢。   “情急之下,我下意识地变回了本身。”时隔多年,鲤鱼精仍有些后怕,“好在我真身乃是一条鱼,本就滑腻溜手,难以捕捉。更何况身上还有鳞片,生死关头鳞片竖起,如同利刃一样削断了捆在我手臂上的几缕发丝,趁着那发丝惊异收手的一瞬间,我立刻跳入沁水之中。就这样,才捡回一条命来。”   鲤鱼精跃入水中的那一刻,还曾回头看向岸边。   身着火红嫁衣的新嫁娘,满身黑发周身环绕,灵幡一般招摇。她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它。   它便在此刻,突然之间明白了。   不是她。   而是她们。   四个女孩子。四个原本应该躺在“嫁妆”棺材中的四个七八岁的面貌姣好的女孩子。   黑色的头发恰如蛛网一般的绳索,将她们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像拼接而成的木偶,用那不同的肢体部分组成了一个妙龄的新嫁娘。   黑色的头发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她们的面目在这网下愈发模糊,时而是四张惨白的面容,时而又组成一个合体的娇美无双的新嫁娘。   鲤鱼精目瞪口呆,久久望着岸边,直到方才那泪光盈盈的绝世美人对它灿然一笑,笑容却瞬间裂变成了四个模糊的女童人脸。身穿红衣的新嫁娘在这黑色的夜色之中不复存在,红色的小轿复又被抬起。抬轿的随从面无表情,身上背了黑色的铁棍。   而那铁棍之上,立着四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随着轿夫的脚步翩翩起舞,像是上元佳节应季舞起的社火。   鲤鱼精如梦方醒,出溜一声钻入水中,玩命地向前游走,此后百年时间,再不敢踏足沁水之地。   “明白了吗?”詹台轻轻问方岚,“明白水尸魂到底是什么了吗?”   “人皮尸蜡锁住活人生魂,炼成水尸魂。水尸魂藏在尸蜡壳中,仿若一只只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   “人死之时,肉身涅灭成灰,最终与天地万物一般消融生长。魂魄入轮回,视生平择九道。可是水尸魂由生魂炼成,有来处却无归路,难道能超脱于世间万物之外?”   “自然是不能的。”詹台轻叹。   “人皮尸蜡消融的那一瞬间,水尸魂仿若游魂一般溢出,再被一缕缕收集回来,绕毛线团一样结成这一团你口中的头发。”詹台轻轻接过狐狸精手中的一团头发,对方岚说,“这从来都不是头发,而是一张水尸魂织成的,魂网。”   “入水即致幻,诱活人入网。在陆间的时候,尸魂连接成网,凭空制造幻像。”詹台说,“鲤鱼精见到的魂网,是四个女孩子的水尸魂组成。”   “而我们至今为止,已经遇到了于明、张燕、田友良和张大川四个人,四只游荡于世间的水尸魂。他们织成的魂网,此时又在何处,又为谁用?”   “四个七八岁的女童炼成水尸魂,魂网取其相貌长处组成人间绝色,取其性格纯质惹人怜惜,诱惑过路善心之人。于明处心积虑,张燕心细胆大,田友良丧尽天良,张大川心狠手辣。他们四人组成魂网,又可为何种幻像?”   “更何况,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会不会有更多的人被制成了水尸魂,像这样一样又聚集编织成魂网?”方岚不寒而栗。   詹台指着手中的那一团黑色头发,说:“我在天门山初见此物,就知它致幻伤人,藏于水中,可引人溺水,夺命于无形之中。可直到张燕出事,我才联想到它很有可能与水尸魂有关。”   “而等到今天,鲤鱼精说出旧事,我才终于确定,这一团头发就是水尸魂织成的魂网。”詹台说。   詹台说,“鲤鱼精在沁水发现魂网,我们在天门山第一次发现魂网。”   “魂网如同阴毒法器为人所用,用后弃于深山潭水之中。万物相生相克,魂网久而久之终究为世间所不容。”   “那太行山中,天门山中,谁来最终收服魂网呢?”詹台轻声问,“山海经中曾说,凡四十六山万二千里,神状皆马面,其祠之皆用藻茝瘗之。”   他拎起黑色的魂网,对方岚说:“像不像水藻?”   方岚没有回答他。她仍处在深深的震惊之中。   牛头马面。詹台说,马面。   “牛头马面负责迎来送往。”詹台说,“阳寿殆尽,魂魄离体,牛头鬼差手举灵幡铜铃,将生魂送入死门,走奈何桥喝孟婆汤,投胎历劫转世为人。这就是迎来送往中的,迎来。”   “那马面罗刹呢?莫非是负责迎来送往中的送往吗?”方岚问。   人皮尸蜡炼制水尸魂,水尸魂在人皮尸蜡消融的那一刻溢出,集结成网。魂网由一缕缕水尸魂萃取而成,将尸魂精髓纳入其中,博采众家之长,凭空变幻外貌。   詹台说,魂魄不能停留阳世,唯有被炼制成水尸魂之后,才能以魂网的形式留于世间为人所用。可是魂网被弃,落入潭水之中,因终究非阳世之物,就会引来马面罗刹前来吞噬。   “而马面罗刹负责送往。送死魂,往生门。”詹台说。 第105章 晋阳湖   “送死魂, 往生门。”这六个字在方岚舌尖上来来回回滚过多遍。   何为死魂, 何为生门?   詹台自幼受道法熏陶, 和她这样半路入门的门外汉,看待问题的角度并不一样。   牛头鬼差也好,马面罗刹也好,对于方岚来说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民俗传说,却转眼之间变成了活生生存在的真实事物。   她入江湖两年,仍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习惯过。   水牛引魂, 眼泪可助生人见鬼。她早早便知晓这个。可是马面罗刹此物, 江湖上面传言甚少, 她也是在詹台身边, 才第一次听说还真的同样有引魂的罗刹马面。   送死魂, 往生门。这话乍一听很像是魂魄转世投胎。方岚想道。   但是往生之人投胎转世, 却与由水尸魂编织而成的魂网,没有半分关联啊。   方岚皱起眉头, 死魂一物,也许并不仅仅指代投胎转世的往生之魂。   摆在他们面前的,分明便有一物也称得上是死魂。   水尸魂。   活人被封在人皮尸蜡之中, 生生浸入水中直至殒命, 生魂不在尸魂永存。   水尸魂,不就是死魂吗?   方岚恍然大悟, 看向詹台道:“迎来送往…莫非马面罗刹负责的是,本不应当留存世间的妖孽死魂?”   詹台赞许地冲她点头:“你说得对,牛头鬼差负责人, 而马面罗刹吞噬送走的,就是本不该留在世间的死魂。”   “比如,水尸魂。”   所以,魂网和水尸魂的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作为诱饵,勾引出马面罗刹吗?那马面罗刹,又能有何用?   詹台轻轻摇头,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诱马面罗刹出现,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最后的结局能够得到什么。”   “鲤鱼精遇到的魂网,是山涧妖物将七八岁的女孩子炼成水尸魂,又利用魂网将她们捆缚在一起,各取样貌绝色之处,凭空制造一个绝世美人,好勾搭夜晚经过的过路人谋财害命。”   “我们这次遇到的魂网,却是由田友良、张大川、张燕和于明的水尸魂组成。”   “田友良和张大川为于明所杀,也由于明炼制成水尸魂。”方岚说,“可是于明十年之前不过是一个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从小家庭环境简单。”   “他为了复仇接触道法,就像我为了找人而踏足江湖一样。”方岚沉吟,“可我在江湖浸润两年,费尽心思用尽努力,却只能接触到道法皮毛,一知半解罢了。”   “他如果不是家传绝学,又是怎么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掌握人皮尸蜡和冥王船这般绝顶技艺呢?”方岚对詹台说,“你曾经说过,他道法修为丝毫不在你之下,如果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又怎么可能做到?”   詹台轻轻叹一口气,说:“不仅仅是这样,于明选择炼制人皮尸蜡的人选,也很值得斟酌。”   “田友良和张大川,都是罪大恶极泯灭人性之人,可谓天生的恶魔。于明杀了他们炼制成水尸魂,图的,到底是他们的皮囊,还是他们邪恶的心性?”   “于明被张燕炼制成水尸魂,张燕又被背后之人炼制成了水尸魂。于明姑且撇开不说,那张燕做下这等残忍卑劣的事情,就算是为了弟弟报仇,但她狠辣阴毒执拗固执的心性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个人彼此相杀,手上皆有命案,杀人毫不手软。五逆十恶,造作杀生,妄语贪念,几乎样样都有。”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水尸魂织成的魂网,会是什么样子?”詹台轻声问。   方岚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当日鲤鱼精遇险,四个面容姣好的七八岁女童炼成水尸魂,就可以组成一个貌美绝伦的绝世佳人。   那今时今日,四个穷凶极恶的恶人被炼制成水尸魂,四个人彼此之间皆有血海深仇,杀生孽缘愤恨怨毒不止,却被一张魂网牢牢捆缚在一起日日相对。   仇恨不灭,怨毒更深。这样一张邪恶至极的魂网,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魂网…除了可以萃取尸魂精魄,集采众魂之长幻化人形,还可以做什么?”方岚颤着声音问。   詹台深深凝视她,说了两个字:“于明。”   问题的关键,在于于明。   这个一开始被当做棋子炼制水尸魂,却阴差阳错被暴露于詹台和方岚面前的,被错漏的一个人。   于明的死,极有可能并不在计划之中,而是因为詹台和方岚的打草惊蛇,而临时策划出来的一个意外。   于明发觉田友良和张大川的失踪引起了詹台和方岚的怀疑,因此开始了对林、宋、方、詹四人的监视之行,也因此来到了京城。   而他的异常行为,引起了背后高人的注意,并且很有可能察觉了于明凶手的身份已经暴露的事实,在此之后对于明起了杀心,并且再度利用从未放弃寻亲的张燕杀死于明灭口。   张大川和田友良被炼制成水尸魂是精心策划的结果,但是于明的死要仓促许多,很明显像是察觉了风险之后的一时起意。   因为于明的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于明身沾尸蜡浸水身亡,阴差阳错被炼制成水尸魂,却在张燕分尸的时候,附身在张燕的身上,通过逐渐控制张燕的左手乃至意识,伺机为自己复仇。   水尸魂附身于人,可以慢慢迷惑人的心智,改变人的心性。   就好像张燕被附身之后,不但左手渐渐不受控制,就连她砍去左手之后,都没有阻挡张燕理智逐渐丧失的过程。   也正是因为张燕被水尸魂附身之后神智渐失,才会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接近林愫和宋书明,在网上发出引人注意的小说章节,甚至将自己被砍下的左手分尸。   也正是因为如此,詹台和方岚才能够最终注意到于明被杀害的案件。   “于明被炼成水尸魂之后…”方岚喃喃地说,“附身了张燕。”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才是魂网除了幻化人形之外,最重要的作用和目的。   她睁大了眼睛,望向詹台。   詹台深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你猜的不错,于明因为水尸魂而附身于张燕上。”   “而由水尸魂编织而成的魂网,最终的目的,就是附身。”   谜底已经呼之欲出,方岚却偏偏在此时越发不敢相信,惊怒交加。   谁来附身?附身于谁?   谁来附身?自然是魂网集结而成的四个邪恶怨毒的恶魂。   张燕、于明、田友良和张大川,身负命案本就铁石心肠,何况彼此之间皆有血海深仇,绝无可能和平共处,却生生被魂网捆缚其中,仇恨怨愤阴毒更是难以想象。   水尸魂取这恶魂之萃,做出堪称这世间第一大恶人的魂网,又到底是要附身于谁?   “至善至恶,至恶至善。魂网编织世间至恶,必是为了荼害世间至善。”方岚眉头紧锁,“谁是世间至善?又为何要附身于他?”   詹台轻轻摇头,又说出方岚意料之外的四个字来:“马面罗刹。”   马面罗刹吞噬魂网,正是魂网的克星。又与这一切有何关联?方岚不解。   詹台嘴角深抿,转过头来凝视着漆黑一片的窗外:“马面罗刹从来都不是原因,而是最终的结局。”   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   不属于这世间的水尸魂和魂网,逾期飘荡在人世间。而负责送走死魂的马面罗刹,将水尸魂和魂网吞噬,从此尘归尘路归路。   妖孽邪祟被灭,人间一如既往,凭空制造的法器再是举世无双,也逃不脱生死明灭的佛缘定律。   “所以…费尽心思制造这样一张魂网,却逃不脱最终被灭亡的结局。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詹台循循善诱。   “邪灵…魂网…附身…灭亡…这四个词语彼此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他的声音低缓深沉,慰她躁动抚她心神。   方岚闭上眼睛,许久之后缓缓说:“魂网聚邪,是为了附身于人,附身于世间至善之人——直到利用完毕之后,再由马面罗刹前来灭口。”   方岚咬牙慨叹,好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水尸魂凑够恶人魂魄,魂网集结成世界至恶,附身于人。那人被邪祟至恶附身,心神俱丧,乃至为人所控,傀儡一般。直到作恶完毕之后,再被马面罗刹吞噬于世间。   詹台却勾了唇角,冲她轻轻摇了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的确是借刀杀人,的确是过河拆桥,的确是用后即抛的阴毒之计。但是却不仅仅是你想的那样。”他说,“魂网附身,为何要取这么多邪恶至极的水尸魂呢?”   “因为被附身的那个人,本性秉善啊。”詹台说。   正因为本性善良又明辨是非,所以才需要收集至恶之人的水尸魂来织成魂网。若是魂网邪恶不足,还未必能够抵御这明善宽厚之心,达到附身控制的效果。   “江湖之大,道法万千。附身之术虽然不多,但是也并非只有魂网一条法子可走。”詹台说,“炼制水尸魂织成魂网,既麻烦,又繁琐,还因牵扯人命极易惹人注意。为何偏偏要选择这条路来附身于人呢?”   方岚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詹台语中深意。   “因为魂网附身,有马面罗刹留作后手,无论事态发展到何种地步,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马面罗刹终究会出现,魂网也终究会被吞噬,消散在人世间。”   “选择魂网,是因为魂网有马面罗刹这个天生克星。”   “留这条后手…只能说明一件事。”詹台浅笑着说。   “魂网将要附身的这个人,道法极为精进高深。马面罗刹留作后手,是为了借神佛外力,杀了他。”   “所以…魂网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附身并控制一位道法精进高深,而心性秉善纯良的高人?而这位高人最终,却会因为马面罗刹吞噬水尸魂而死?”方岚仍处在震惊当中,但是前因后果和整个案件的脉络却越来越清晰。   水尸魂炼制,集聚世间五逆十恶制成至恶魂网。魂网附身于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借马面罗刹的神佛外力,动手杀人。   “如此大费周章,竟然是为了杀一个人?”方岚惊疑交加,“什么样的人物,竟会让人忌惮如斯?”   “心性秉善纯良,道法精进高深。而且,还让人忌惮到了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动手的地步。”   詹台没有说话,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挑,褐色的眼珠流光溢彩,眸中万千光芒。   “这样的人,我恰好真的知道一个。”   詹台和方岚对视片刻。他眼中深意满满。   秉善纯良、道法精进、遭人忌惮。   “七月末,老林最后一次和宋书明联络,提到他来到山西龙城处理一单案子。”詹台说,“他虽未明说案件棘手,但是曾经提到,直到林愫生产之前才会抽空赶回帝都。”   他微微一笑,突然转身逼视鲤鱼精,问道:“龙城自七月到今天,可有发生什么棘手难办的案件?”   鲤鱼精被他突如其来这一问,激得浑身一激灵,脱口答道:“不曾听说。这半年来风调雨顺,城中诸事安稳,没有听说过哪里曾经出现血案凶杀。”   方岚倏地回头,眼风冰刀一样朝鲤鱼精投去,眉头紧锁厉声质问道:“詹台只问是否曾听闻棘手难办的案件,从来没有提到过与人命相关,你为何脱口说出血案凶杀四个字,是谁教你的?”   “何况三个月的时间内,就算江湖上再是风平浪静诸事安稳,难道你身处闹市之中,却连一些小道八卦也不曾听人讲过吗?詹台问你是否听闻棘手难办案件,你就算这三个月内并无耳闻,听到这样的问题,第一反应难道不是你去打听吗?为何斩钉截铁地说出城中诸事安稳四个字?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她冷笑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间,掌心中的桃木短剑已经架在了鲤鱼精的脖子上,刃薄如蝉翼,削血肉如泥。   “我和詹台初到你店中,你抖如筛糠,眼中却无惊惧之意。你趁我二人不备,本可独身逃走,却偏偏非要多此一举带我一并,拖累了你自己的速度,乃至于再度落入我二人之手。”   “胡易凌晨入城,我和詹台却是昨晚就已离开。你如果真的如此恐惧我们,为何不趁夜色跳入汾河之中?我们两人一狐,又如何追得上一条鱼?”   方岚冷哼一声,手下用力,桃木短剑刺入鲤鱼精白皙的脖子,沁出一缕红丝。   “说罢,到底是谁指使你?” 第106章 黄边崖   詹台一贯知道方岚聪慧过人, 却依旧没有预料到竟是她开口点破鲤鱼精有问题。   他眉心猛地一跳, 意识还没跟上, 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长腿横跨过面前的矮凳,一脚将四方边桌踢向鲤鱼精。   却还是晚了一步。   鲤鱼精被方岚用桃木短剑指在咽喉命门,初初还做出惊慌失措的表情,鱼眼圆睁,满满流露出无辜。   可它眼角余光却死死盯住詹台, 此时见他眉间一动, 便立刻猜出詹台的动作。   詹台早知它有问题, 却没料到此时会被方岚点破。   鲤鱼精冷冷一笑。   他们四人之中, 詹台修为精纯道法精进年少力强, 最不好对付。小狐狸身为为山涧走兽, 年龄虽小,却生来克它。   只有方岚, 看着身手矫健脾气火辣,却十足十是个纸糊的母老虎,除了头脑心计之外实在没什么威胁力。   鲤鱼精再不犹豫, 方岚举起桃木短剑架在它胸前, 它非但丝毫不避让,反倒猛然上前一步, 径直放任桃木短剑深深刺入它脖颈之中。   噗呲一声,猩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到方岚紧紧握住短剑的手上, 冰冷一片。   方岚被鲤鱼精不躲不避反倒一激,下意识向后退。她此时再想拔出桃木短剑,却蓦然惊觉掌心中的短剑如同深深嵌入鲤鱼精滑润的身体,任她用尽全力,却半分撼动不得。   方岚此时方意识到中了计。   她心里暗叫不好,脸上却不露痕迹,腰肢微微一摆,不再与鲤鱼精硬抗,只想抽身从鲤鱼精身后溜走。   詹台用尽全力踢来的四方边桌眼见就要撞到鲤鱼精的后腰。   她与他配合默契至极,便趁着鲤鱼精分神的那一刻朝他身前扑去。   就算她是只纸糊的老虎挥舞着摆设一般的花拳绣腿,那又怎么样?   只要他如铜墙铁壁一样挡在风雨之前,她便无所畏惧意志如铁。   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之间发觉她不知何时起,竟然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所谓安全感。   她与幼卿纠缠多年,像扯着一根脆弱不堪的橡皮筋,怕死了做那被松开的一方,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煎熬与担忧。   即便是他失踪之后,她放弃一切去寻找他的这几年岁月,她都已经很难说得清楚,到底是爱,还是被辜负的委屈,一直在她心间挣扎着消散不去。   她曾经因此失去了依赖和信任的能力。   却在生死关头的这一刻,如梦初醒般发觉,她原来再也不怕了。   “阿岚!”詹台怒吼出声。   方岚正面对着詹台,眼睁睁看着他脸上浮现惊惧的表情。   腰间传来一片滑腻,不知何时缠上了鲤鱼精长长宽宽的一片鱼鳍,前胸传来一阵刺痛,是那鱼鳍前端带了尖刺,紧箍她入怀的时候刺伤她的胸口。   方岚哪里愿意此时坐以待毙,深深吸一口气,转身抱住鲤鱼精,右手用力,对准它的后背砸下去。   她知道它的鱼鳞在哪里,稳准狠地攥住,死命朝外拔。   鲤鱼精吃痛冷哼,却再不像上次一样任她放肆,只微微一个侧身,方才还柔顺平铺在鲤鱼精身上的圆润鳞片,立刻半立起来,锋利的尖端仿佛一柄薄刃,霎时划破了方岚的手指。   鲜血喷涌,几乎立刻染红了她半张手掌。   方岚一声不吭,死死扛住不放手,还在与鲤鱼精正面对抗。   詹台却在此时站到了她的面前,轻声开口:“阿岚,松手。”   他的声音格外冷静自持,方岚抬眼看他的脸,却立刻乖顺地像只兔子,松开了手。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神情。他死死盯着她受伤流血的手,周身弥漫着天崩地裂一般的肃杀之气,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在诠释着什么叫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他皮肤白皙,此时气血上涌至头,白玉一般的面庞浮上赤粉,长眉入鬓,眼梢高挑,唇角抿起,墙壁一般的下颌死死崩住,只一眼就看得出他牙关紧咬。   白骨梨埙被他握在掌中肆意玩弄,力道之大让他修长的指尖泛出白痕。他只略一抬眼,火苗便噌地一下自手臂上蔓延而出,像是碧蓝色的火豹趴伏在他的肩背之上。   上次在香港的时候,她只听他说过一次。他在深圳的罗湖口岸,使出这一招豹影人形,火光如烟花四射,唬住一班驻守在口岸的小喽啰。   可她此刻却亲眼见到,他肩头的幽蓝火豹好似他蓬勃的怒火,幽冥一样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只待他一声令下,白骨梨埙埙声响起,便会饿虎扑食,一招封喉。   他在她面前开朗乐观潇洒放纵,从未有过片刻阴鹜。而他此时喷涌而出的煞气提醒了她。她从来没有像此时一般,意识到他原来出自杀人如麻的邪教,阴山十方。   鲤鱼精显见此时也是极为恐惧,紧绷的鱼鳍松开些许,像是特意避开方岚被扎伤的胸口。可它环在她颈间的手臂却更用力,严丝合缝将她固在自己怀中。   “陆家小儿,动手之前别忘三思。”鲤鱼精阴沉威胁,“老身不才,区区四百余年修行虽不算多,好歹也修出几片保命的鱼鳞,就算你身手矫健举世无双,总也得掂量掂量,难保你我动手的时候,会不会伤了你这心尖上的美人滑嫩的小脸蛋。”   它放话说得阴狠,但是方岚的后背贴在鲤鱼精的心口上,却分明听到那鲤鱼精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生死关头两人对峙,她却莫名有些想笑,干脆压低了声音扭头对鲤鱼精说:“詹台的性格吃软不吃硬,怎会受你的威胁。你看他此时像是炸了毛的鸡一样,怎会听你的话?倒不如你放了我,我答应放你一命,必定说到做到。如何?”   鲤鱼精脸上云淡风轻,心中都惊恐得连鱼鳞都在颤抖,强作镇定斥她:“你当我傻?你死心吧,除非今晚你我同跳汾河,否则我绝不会放开你任他鱼肉。他此时分明是要杀我而后快,怎会听你一句话就放过我?”   詹台听它这样说,却突然勾起唇角冷冷一笑,慢慢说:“莫说她一句话要我放你走,就是她一个字要我的命,我也遵循无误。”   方岚心头猛跳,秋水一般的杏眼猛地看向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好。   鲤鱼精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一愣之后果然顺着杆子向上爬,哈哈大笑道:“陆家小儿果真重情重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为了小美人如此听话,那不如放下你掌中白骨梨埙,收起你背后豹影冥火,退到门口双手背后。”   它伸手指了指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你,去把陆家小儿捆起来。”   方岚立刻急了。   她想诓鲤鱼精服软,博取它的信任,却没想到它直接放出大招,借机要挟詹台。   她连忙眨眼,冲詹台使眼色,让他见机行事。   詹台却咧唇笑开,眉目舒朗:“不过是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有何难?只要你松些力道,别伤了阿岚,一切都好说。”   他平摊双手,白骨梨埙像只白色的小球,听话地在他掌心转了一圈,轱辘一下滚到了地板上,肩头上的火焰也霎时被他收回掌间,双臂间一时空空如也。   胡易低垂着头,踱步到他面前。他脚边临近的几个酒坛子以麻绳相连,小狐狸经过的时候弯腰将绳子抽出,顺势搭在了詹台伸出的手腕上。   鲤鱼精丝毫不敢放松,一边揽着方岚往门口走去,一边口中叫嚣不止:“叫你捆起来!哎,对对,多绕几圈,缠起来…”   它走到门口,眼角余光垂下,抬脚预备跨过门槛。   只这一低头错眼的瞬间,一片阴影自头顶落下,投射在鲤鱼精的脸上。   鲤鱼精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到头顶之上笼罩着一朵巨大的绿雾。   无数只蝴蝶聚在一起,无数具蝶翼扇动不停,翅膀之上扑簌簌落下一层又一层的绿色粉末,不知何时在它头顶聚集成团,只待它抬头的一刹那,山崩海啸一般向它压下来。   “蝶蛊…”鲤鱼精大喊,原本禁锢方岚的双手立刻松开,转而护住双眼。原本圆睁的鱼眼睛此时再也不敢睁开,只能闭着眼睛捂着脸,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陆家小儿你不要命了吗?连蝶蛊都敢放出,是想我们四人都丧命于此吗?”   鲤鱼精的咒骂声还未停歇,詹台人已赶来,左手捂住她的眼睛,右手轻拽住方岚的腰间,往胡易的方向推去,厉声喊道:“护住!”   他动作迅猛却很轻柔,直到看到小狐狸展开双臂接住方岚,才略松一口气,眼风一转扫向门外疾奔的鲤鱼精。   他憋了一晚上的怒火已到顶点,也不去捡那跌落在地上的白骨梨埙,只从方岚身侧抽出桃木短剑。   “阿岚喜欢鳞片。”他眸中戾气尽显,笑容却勉力温柔,“乖乖在这里等我一分钟,我给你带回来百八十片。你好好挑挑,凑些贴个漆盒给你放首饰。”   他凝眸看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方岚脱口喊他:“詹台!”   却不见他再回过头来。   方岚拽着小狐狸跟上,刚刚从门口探出身子,恰好看到詹台高高跃起,桃木短剑被他双手合在掌间,泰山压顶般砸进鲤鱼精的后背中。   詹台用尽全力,鲤鱼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转身瞬间幻化真身,与詹台揪打在一起的上半身还是人形,下半身却变成一条粗长的鱼尾,鳞片半竖像是千百片锋利的薄刃匕首,与詹台的双腿缠在一处,划出无数渗血的小口。   方岚看得胆战心惊,小跑着从地上捡回白骨梨埙,冲着詹台扔去:“詹台,接着!”   詹台眼光扫到,拦腰将鲤鱼精一抱,借势翻了个身,顺手接住白骨梨埙往那鲤鱼精额头处砸去。   鲤鱼精早知他有此技,偏头侧开。詹台冷笑一声,背手将骨埙翻转,蓝色的火焰自骨埙之中一飞冲天,又如天女散花落了下来。   火焰灼热,落在鲤鱼精身上,烫得它几欲打滚。詹台身上也落了许多,他却连眉头也没有蹙一下,左手抽出砸在鲤鱼精后背的桃木短剑,瞅准空隙,咬牙用尽全力,一剑往鲤鱼精的眉间劈去。   噔地一声闷响,桃木短剑齐根没入鲤鱼精的额前,又在它颅骨之内碎成两截。   鲤鱼精被这灭顶一击捅得失了神,目光呆滞地看着詹台,厚厚的鱼唇大张,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它再难维持住人形,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变回了一条巨大的鱼身,周身鲜血淋漓。   詹台却仍不停手,白骨梨埙被他握在手中,接连数下砸在鲤鱼精的身上,肉眼可见数个凹陷下去的深坑。   小狐狸在店中看得焦急,放开方岚跑到了詹台身边,却被他一身暴虐吓到,不敢靠近,只敢带着哭腔在一旁喊道。   “小哥哥,不要再打了!它此时已难维持人身,你再打下去它内丹尽毁元神俱散,就要死得透透的了!”   詹台置若罔闻眼眶翻红,手起埙落毫不留情。   方岚扑上前,抱住他拿着白骨梨埙的右手:“疯了吗?鲤鱼精修行四百余年早都不是普通妖精,你杀它不怕果报吗?”   詹台停下动作,转头看她一脸担忧焦虑,唇角不由轻轻勾起,带了安抚冲她摇了摇头。   他渐渐冷静下来,刚想伸手扶她站起来,微一低头又看见她右手被鳞片划伤满手的鲜血,心头怒意暴涨,像被点燃了炸/药/包,左手一把抽出桃木短剑,又向鲤鱼精的胸口狠狠戳去。   方岚未能阻拦,只来得及惊呼。   可是那柄桃木短剑却没能捅进鲤鱼精的胸口。   一柄金光闪闪的球状钝器挡住了詹台的桃木短剑。那钝器两头圆中间细,一圈莲花瓣镶嵌,像是纯金锻制,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仍亮得耀眼。   方岚一眼便认了出来:“金刚杵!”   她顺着那金刚杵往上看,才发现是一个枯瘦健壮精神矍铄的老人,手握金刚杵拦住了詹台。他的手臂枯瘦,身材也不高大,但是神情淡定空灵,仿若世间万物尽在他指掌之间。   “赤眼虹鳟已有空性,你杀它便是杀那未来佛。贪嗔痴慢疑,堕六道,入轮回。怎么,詹台到现在还不停手,是真想造下业障吗?”那老人声音和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金刚杵轻抬,将詹台手中的桃木短剑缓缓推向一边。   詹台身子一顿,终于慢慢停手。   半晌之后他抬起眼睛,对那老人点点头,轻声喊道:“…老林。”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在爱丁堡的时候,曾经带着朝圣的心情去过JK罗琳写Harry Porter时候常去的那家咖啡厅,Elephant and Castle..   没想到如今晚上码字,我也在家中楼下的咖啡厅,可惜每晚码字赚来的钱,还不够那一杯咖啡钱...   想来也挺讽刺的。 第107章 乌金山   “只是皮外伤, 看着骇人罢了。伤口不深, 已经止血了, 连医院都不用去。”方岚抬起眼睛,语气中带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詹台面色铁青,仍在气她自作主张受了伤,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她便立刻噤声,不敢多言。   方岚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怂过, 怼他的话已在唇边, 却又想到他刚才怒极发飙的样子实在有些恐怖, 便又觉得自己此时万分不愿触他逆鳞。   这家店铺后面有一个四方的小天井, 中间立了巨大的一个黑色的酒缸。   鲤鱼精受伤严重, 人形维持不了, 早已化作真身赤眼虹鳟,被老林放在黑色的酒坛里养着。   老林才刚从天井回到店中, 就听到方岚说了这么一段话,詹台却还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老林独自拉扯林愫长大,自来对同龄的女孩子心软一些, 见到詹台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很是不满, 鼻孔哼了一声,踱步到他们面前。   “年龄不大, 脾气倒不小。”老林斜睨了詹台一眼,“闹这么一遭,险些收不了场, 怎么想的?”   詹台不敢对他放肆,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话:“…七月以来您不再递回消息,林愫姐孕中知晓,很是担忧。”   “书明哥留在她身边陪伴。听闻您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提及将去龙城,所以我带着阿岚来到这里。”   方岚连忙站到詹台的身边,微微抿嘴冲老林笑,唇边两个梨涡,显得她格外温顺可人。   “这是我女朋友,方岚。”詹台笑得坦荡,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屋里人,自己人。”   老林面色稍霁,深沉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连许久许久。   “女娃蛮很。”老林咧唇笑了,甩下一句方言。   方岚听得云里雾里,抬眼求教詹台,却看到他笑得开怀又骄傲,压低身子对她说:“没事,夸你漂亮呢。”   初次见面,得长辈认可。方岚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眉间松快下来,整个人都明朗许多。   “这就是你说的林愫的爷爷?特别有本事的那位?”她凑到詹台脸边,小声问道。   詹台勾起唇角,也学她的样子压低声音:“是呀,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为了林愫姐的安危隐姓埋名多年,大概是我知道的最厉害的人。”   她好奇地抬起眼睛,被他的话激起了胜负欲:“你的本事也不差啊,那你若和他打起来,谁能赢?”   詹台噗地笑了,转头过来兴致勃勃地盯着她看,半是调侃半是欣喜:“倒没想到我在阿岚心中原来已经这般厉害?嗯?我是不是你心里最厉害的人?”   方岚但笑不语,只侧身躲开粘过来追问不停的他。   老林却恰在此时开口,轻轻拍了詹台的手臂:“我不与林愫和书明联络,自然是为了他们的安危。”   “我在云南布局多年,当日瑞丽一役却打得十分艰辛。当日元凶虽已殒命,但是父债子承,他留下大部分的生意,如今交由他的长子来打理。”   数年前,林宋二人和詹台险些在云南丢了性命,幸得老林及时赶到相救。虽然后来一路追杀林愫的幕后凶手得以被诛,但如今依照老林的说法,威胁仍未完全清除。   “元凶被诛之后,这件事更多是缅甸方面的内斗,我本不愿掺手。奈何七月初,我收到缅甸方面递出的消息。”老林说,“我在云南布局的时候,也算受过他的人情和助力。此时他有事相挟,我不能也不愿拒绝。”   “什么消息?”詹台情不自禁揪心,追问道。   老林深深凝视他一眼:“你可还记得,当日布局陷害林愫和宋书明二人的,曾有一位姓沈的妇人?”   詹台记忆犹新。数年前追杀林愫的元凶被诛之后,手下众人如鸟兽散,这一位前期布局众多的爪牙沈妇人,却趁乱逃脱。   “缅甸方面告诉我,她叛逃至太原城中,我只要将她诛杀,往日恩仇便一笔勾销,此后尘归尘路归路。”老林轻叹。   “受人恩惠,不得不报。何况沈妇人作恶多端,我诛杀她一命也算得替天行道。只是此行牵涉良多,我不愿宋书明和林愫担心,自七月来到太原,就再也没与他们联系过。”   方岚看了一眼詹台,崇拜之感油然而生。   他年纪虽小,看事情却绝对称得上一句通透,竟将前情后事算得清清楚楚,没有半分错漏。   “只是我人虽在龙城之中,缅甸方面却再也没有给过姓沈的妇人的消息。”老林眸中精光一现,“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一直只用时机尚且不对的借口搪塞我,一拖再拖。我身在明处,她却仿佛置身暗处,身份不明,行踪未定,年龄样貌一概不知。”   老林冷笑一声:“我再是道法高深,也没办法对着一张白纸下杀手啊。便是那个时候,渐渐起了防备之心。”   詹台眉头紧锁,咬牙道:“这是拿了沈妇人做幌子,诱你前来呢。说是让你杀人,若是没防备中了他们的计,到头来却是你变成被杀的那个人。”   “久久不与你联系,一方面是让你放松警惕。”詹台咬牙忍怒道,“另一方面,也是水尸魂尚未收集齐全,他们还没有十足把握。总要等到水尸魂足够凑成一张万无一失的魂网,才好对你下黑手。”   老林倒没想到他知道得如此多,侧目看了他半晌,才微微颔首,唇角微微勾起,说:“年龄不大,懂得还挺多。这次,算你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了罢。”   等到八月过半,恰逢农历七月十四中元佳节。   詹台恍然大悟,嘴角勾起,对方岚解释道:“山西民俗,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赐福,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赦罪,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解厄,都有社火祭祀。老林以前常居社火社中,画惯兽首面具,极擅此道。”   老林含笑点头:“太原本地中元节祭祀民俗与众不同,以祀鬼超度为主。旁的地方祭祀,多以纸扎人马为主。”   方岚想到了他们曾在香港红磡街头见到的纸扎祭品,默默在心里赞同。   “但是山陕一带,面人花馍为独一份的民俗风情。面粉发酵之后捏成面团,再由巧手妇人捏出花鸟鱼虫四季草木,以竹签固定造型,上色之后造型精巧绝伦栩栩如生,上锅蒸制之后,可以保存许久。”   “中元节,山西民俗祭祀用的祭品,便不再是纸扎冥宝,而是这与众不同的面人祭品。”   “朝早祭祀,花馍祭品被摆在祭祀台上放置一天。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中民众纷纷聚在汾河两岸。莲花样的、核舟样的河灯被一盏盏放置在河面上,宽阔静缓的汾河宛如一条华丽的灯带,昏黄的河灯点亮了黑色的汾河水。”   “若是此时,你借着河灯的晕黄往深不见底的黑色河水中望去,就会看见无数往生又不得轮回的幽冥饿鬼自河中探出头来,借一年之中唯一的一天游荡在这阳世之间。”   “祭祀用的精巧花馍,被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吞吃入腹,一口一个,仿佛要将一年未曾进食的苦楚于一日之内发泄殆尽。”   “可若是你擦上水牛眼泪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顶着巨大的头颅,面庞枯瘦,血口大张,可喉咙处却像绑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将那圆圆长长的脖子绕成了上宽下细的漏斗状,像那为了捕猎而被捆住喉咙的鱼鹰。”   “那些造型奇特形态各异的花馍,一个个卡在了饿鬼的喉咙之中,不得下咽。”   林愫幼时爱听故事,全靠老林一张妙口,将过去那些生死历险讲得愈发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此时方岚听他讲故事,听得入了神,不由拽住詹台的衣袖问道:“真的吗?真的有这样的恶鬼吗?”   詹台反手握住她的手,纳入掌心微微摩挲,低头笑道:“鬼有鬼渡,人有人路,怕它作甚?超度饿鬼,是无上大功德。不然你以为那些敲锣打鼓的社火,是用来做什么的?”   “说的不错。”老林看着詹台赞许一笑,“你虽出身阴山十方,心性却正派,实在难得。”   老林虽孤身一人在龙城之中,却不愿错过当地社火。待到入夜之时,他手上拿着金刚杵,跟在一队沿着汾河敲锣打鼓的社火。   晋中社火与关中不同,最有特色的便是这太原铁棍,有一人背挑的背棍、两人肩抬的抬棍和四人相抬的划棍之分。   方岚眉头一蹙,莫名觉得这场景听起来有些熟稔,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何时听到过。   “舞龙在最前,长长的青色的巨龙追随赤红色的火球。花枝招展的旱船紧跟其后,船上帘幕半遮半掩,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立在船中前后摆动,虽在岸上,却仿佛能看到一盏盏随波逐流的小舟。”   “然后,便是这重头戏的背棍了。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赤/裸/着宽厚的胸膛,将又粗又沉的铁棍扛在肩上。几十斤的重量压在肩上,却仍能随着鼓点走得不紧不慢。”   “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长裙水袖,打扮成仙姑的样子,站在这铁棍之上,随着背棍人步伐的前后移动摆动腰肢,巧笑嫣然翩翩起舞。”   太熟悉了,这场景太熟悉了。   方岚紧张地几欲窒息,拼命回忆自己曾在何处听到过类似的描述。   这一定是不久之前,因为她的记忆还如此之清晰。   诉说这场面的那人声音低哑,还带了嘲弄的语气。   是谁?到底是谁?方岚咬紧牙关,目光在房内逡巡一遍,突然落在黑色的酒坛子上。   酒坛子…鲤鱼精便躺在天井之中的酒坛子中。   是鲤鱼精!   前一晚的鲤鱼精,才刚刚说过!   “晋中习俗,一个男子立在地面,肩背上竖起一根铁棍。身轻如燕的女子立在铁棍之上,随着身下男子前进的步伐灵动地起舞。可那送嫁的仆从人人肩上都有铁棍,却不见立在棍上跳舞的女孩子。”鲤鱼精冷笑着说。   “我心里越发怀疑,再往那些随从抬着的嫁妆上一看,才突然惊觉那小小长长的黑色木箱,分明便是一座座小小的棺材,正好放得下七八岁的女童。”   方岚蓦地睁大眼睛看向詹台,他却像是早有所料,垂下双眸。   鲤鱼精看到的背棍之上空空如也,直到人皮尸蜡被它识破,魂网散开,四只面容姣好的水尸魂才回到背棍之上站好。   老林冷笑一声继续说:“社火原为聚攒阳气,驱散徘徊世间的饿鬼。太原铁棍之艺,既有纯阳男子的阳刚之气,又有七八岁女童的纯稚阴气,何况技艺高超很受欢迎,民众观看热情最高,阳气该是最盛的地方。”   老林跟在背棍左右,漫不经心地走着,金刚杵被他收在怀中,却时不时地嗡嗡作响。   老林心下诧异,伸手将金刚杵从怀中掏出。金刚杵刚一入他掌心,便像感知到周遭恶灵,莲瓣微张金光灿灿,挨着老林掌心的一片更是发烫。   金刚杵如此,十有八九是因为周遭有徘徊人间不散的恶灵。今晚为鬼门关洞开的中元夜,金刚杵有此反应老林并不意外。   可是偏偏老林此时跟在背棍两旁,社火存在是为驱鬼,可为何这场社火却像是无效,明明如此多人,金刚杵却仍感知到了恶灵的存在?   老林在左眼之上抹了一滴水牛泪,左手捏一张黄纸符捻成粉末贴于眼皮之上,片刻之后再睁开双眼。   他原本认为看到的景象,应该是流连人间的饿鬼被背棍的阳气所慑,四散仓皇而逃,所到之处片鬼不存,只待子夜来临鬼门关闭,便可还来一个清平人间。   “哪知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本应当被纯阳纯稚的至纯之气所驱散的饿鬼,却像是被磁铁吸引的磁石一般,聚集在背棍之下。”老林冷哼,“不知为何,这背棍竟然由驱魔的正道,变为了聚鬼的邪术。”   老林心中咯噔一声,再抬头看那背棍之上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心中浮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至纯至稚本可驱魔。可眼前的背棍社火,分明不是为了驱魔,而是为了聚鬼。   这说明,背棍上下的男女出了问题,不再是至纯至稚的本性。   老林眯起眼睛,抹了水牛泪的左眼死死盯着背棍上下的人。   男子阳刚英俊孔武有力,女童淳朴可爱天真无邪,完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老林眼上涂抹了水牛泪,鬼怪皆在他眼中无可遁形。   可是面前的男子和女童,却分明是活生生的人模样。   不是鬼!不是魔!不是妖!也不是幻化人形的罗刹女。   那,还能是谁?   老林闭上眼睛思考片刻,再睁开眼时恰好看见聚集在背棍旁边的饿鬼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往背棍上扑去,尚未触及棍下男子的肌肤,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老林心头一凛:“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人皮尸蜡。”   “蜡像一般的外壳之下,是早已炼制完成的水尸魂。为了增添水尸魂的邪性,不惜汲取中元饿鬼之力,手段如此狠厉阴毒,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林自来谋略过人心机深沉,前后思索一番,逐渐猜到那人用意。   “旁人忌惮我到这等地步,为了取我性命不惜炼制水尸魂编织魂网。普通人炼制成水尸魂后,邪性不够,恐难附身控制我。”老林语气尚且淡定,“为保附身成功,竟急功近利到了连中元饿鬼都不放过。”   老林轻笑:“看来这次,他们对我这条命,志在必得。”   詹台曾猜测过田友良、张大川和张燕的水尸魂并非魂网的唯一来源,却没想到缅甸为了取老林的性命,竟连无辜的普通人也不放过。   “这等恶人,绝不能再留。”詹台咬牙切齿,“事已至此,不妨将计就计。他们预备设下陷阱,我们便干脆拖着他们一起跳进来,瓮中捉鳖。”   老林哈哈大笑,拍了拍詹台的肩膀:“英雄所见略同。”   他眼带笑意,目光却朝店门后扫了扫:“既要请君入瓮,就少不了这只赤眼虹鳟做帮手。”   他和詹台殊途同归,一前一后找到鲤鱼精,都是为了破魂网之术。   “鲤鱼精已为我所用,也是我指使它切勿透露城中信息和我的落脚之处。”老林微微一笑,“它并不知你我相识,伤了方岚也是为替我保守秘密,实属无意。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它一马吧。”   作者有话要说:  山西的民俗风情写了花馍和背棍。希望大家喜欢。 第108章 西干渠   詹台的拳头瞬间握紧。   方岚的手被包在他掌中, 立刻感知到, 连忙趁他还未开口, 先堆上笑脸对老林说:“放放放…当然放。”   老林出现的时机这样巧,摆明之前便早已注意到他们和鲤鱼精的交往,一直在暗地里盯梢。只是老林和詹台原本都打算将计就计,却没想到是她这个变数将鲤鱼精的玄机点破。   方岚心中腹诽不止,面上却不忘演戏:“大水冲了龙王庙,之前也没想到鲤鱼精已为您所用。”她甜甜笑起来, 无辜又无害, “说起来, 还是我们下手太重了些。”   她对着老林讨好卖乖半点高傲的架子也没有, 以实际行动充分阐释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詹台又好气又好笑, 满腔积攒的怒火到末了也只憋出一句吐槽:“你骨气呢?”   还是老林微笑着递了梯子给他下台:“方姑娘受伤实非我所愿...我来的时候, 你已经将赤眼虹鳟打得半死。”   老林转眼上下打量了方岚,从袖兜中掏出一个木制的小圆圈, 通体纯黑圆润,递给方岚:“初次见面,这个送给你, 也算是赔罪了。”   方岚不敢伸手, 侧眼去瞄詹台。   他的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圆圈上,停留了数秒, 这才终于展颜一笑。   墨黑色的木圈与她白皙圆润的手腕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她腕上像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詹台的指尖极为眷恋似的,在她腕上流连许久, 才抽身挪开。   “长者赐,不敢辞。”他伸手接过,套在方岚的手腕上,“老林手中法器皆非凡品,我眼馋许久也没有见他送我什么。倒是你,一来就讨了他的喜欢,竟得了这乾坤圈去。”   言语虽在调侃,语气却生硬冷漠。   詹台的目光与老林直直对上,锋芒毕露毫不掩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   老林淡淡地笑,再没回他,只摆了摆手:“这帮恶人作恶多端,赶尽杀绝,我们再不应当心慈手软。你如今既然来了,我们便联手一起。”   “局已布好,只待收网。中秋当夜,此处见面吧。”   詹台和方岚回酒店之前先去送小狐狸出城,小狐狸却泫然欲泣地抱住方岚的手臂,苦苦哀求道:“我不回去,方姐姐你帮我求求情好吗,我真的不回去。”   她声音恳求慌张,方岚被她抱住臂膀来回晃,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胡易这次见面,与上次天真纯洁的小狐仙几乎换了个人似的,半点曾经的机灵聪慧都不见。反而成日神情恍惚迷茫,人虽坐在那里,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往何处。   她与詹台对视一眼,更觉得事有蹊跷。   詹台轻轻拎住小狐狸的后背把她从方岚身边拽开,皱着眉头看她,柔声问道:“怎么回事?你千里迢迢送来魂网助我解谜,我不胜感激。之前请你过来,也是怕那赤眼虹鳟诡计多端,我和阿岚两人制不来。”   “如今赤眼虹鳟已被老林收服,魂网也已经送到。龙城之内人多口杂,我们之后又有鏖战一场,你留在这里与你修行无益,我们又护不住你,为什么不肯走?”   他低下头循循善诱,瘦削白皙的面庞有着显而易见的温柔,凤眼微垂目光如水。小狐狸渐渐止住低泣,却仍躲闪着他的目光:“...我就是不愿意走。”   方岚心头一动,指尖攥住詹台示意,立刻开口道:“不走也没关系,龙城往南是忻州,五峰耸立名唤五台。”   “五台山人杰地灵,自古是修行圣地,你若不愿独自回去,就先去五台山中等我们。中秋夜后,我和詹台定会再去寻你,如何?”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小狐狸知她一贯心狠手辣,自己又不曾施恩于她无法挟恩求报,只能垂下头去,趁着夜色换回元形,如同一只软萌的橘猫潜入夜色,消失不见。   “胡易有问题。”方岚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她不愿意走,却不能坦白说出理由。依她之前贪吃好色的性格,若想死皮赖脸留在我们身边,为什么不找些诸如还没吃够城中美食之类的借口?”   方岚思索片刻,继续说:“何况,你方才问她的时候,神色温柔可亲,眉目清秀,像画上走出来的翩翩少年一样好看。她非但没有花痴地抬头夸赞,反倒避开你的目光,不敢看你的脸,这不是心虚是什么?她做了什么令她心虚的事情?”   她说得严肃无比,詹台却扑哧一声笑了,眼带调侃望着她:“我眉目清秀,像画上走出来的翩翩少年一样好看?嗯?阿岚,要不要再说一遍?”   方岚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满脸涨红,还来不及反驳便被他一把抱入怀中。   “没事的。”他比方才对着小狐狸还要温柔百倍,轻轻抚着她脑后的头发,“狐仙本性良善,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猜,她自己可能遇到了感情上的问题,这才会性格大变。”   感情上的问题,又怎么会让她心虚?又怎么会让她非要留在他们身边?   方岚半个字也不信,却也感觉到詹台语言之间满满都是对小狐狸的维护之意,心头一阵憋闷,忍了又忍,还是开口吐槽他:“...是啊,你是最相信她的。也是,年少时的初恋不就是一只得了道的狐狸精吗,也难怪你这样爱屋及乌。”   詹台笑意更深,捧着她的脸慢慢凑近,火热的额头与她微凉的额头相对,呼吸间的气息就从她唇边拂去:“你闻到了吗阿岚?哪里来的这样大的酸味?我记得方才店里打斗,踢翻一地的明明是酒坛,莫非是我记错了?我们打破的,倒是一地的醋坛子?”   他的唇齿温暖湿润,隐隐带了令人沉迷的暗香。她推着他的肩膀仿佛推上了一堵墙,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便伸手环住他细瘦的腰。   亲吻原来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   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感慨,却又突然在这样美好的时刻,想起一个自己不愿想起的人。   她和幼卿最开始在一起,也曾有过花前月下的时刻,拥抱和亲吻都恬淡清澈,点到为止。   发乎情止乎礼,恭谨有余甜蜜不足,却已经足够她沉醉其中。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大约是幼卿的父亲车祸出事之后吧。   恭谨变成了拘谨,甜蜜又慢慢转变成了客气。直到后来的每一次相处,她都能察觉出来那些被关怀伪装下的冷淡。   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可是一个人若是真的爱你,又怎会让你有这样的怀疑?   “怎么了?”詹台敏感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   方岚摇头微笑:“没事,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吃月饼只啃皮儿。   先生昨天拆开一盒,结果发现只剩下被我啃得坑坑洼洼的豆沙馅儿,敢怒不敢言。   我:“馅儿多好吃啊,你最爱吃了对不对?”   先生:“...........对。”   我:“哎呀,你爱吃馅儿我爱吃皮,咱俩真是天生一对,对不对?”   先生:“对!”   so,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只啃月饼皮儿了。 第109章 难老泉   中秋临近, 满月尚差一小半。   詹台轻轻握着她的手, 沿着汾河岸边往回走。   “我们好像一直挺难得有这种轻松的时间。”他浅笑着说, “每次都是晚上,也不知道别人约会是不是都选在白天。”   方岚唇角翘起,眼中笑意满溢:“花前月下,上班族大多都是晚上约会。何况我们这样哪里算得约会,才刚刚鏖战一场,忙里偷闲罢了。”   詹台听她这一句, 立刻停下脚步, 歪着头问她:“怎么这样说?莫非你是在怪我没有带你去约会?”   这话问得并不合时宜。   他们两个人自相遇至今, 一直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数次出生入死之后, 再去谈什么“约会”, 听起来违和又幼稚得好像小朋友在过家家。   方岚笑得恬淡, 轻轻摇头。   詹台却像是突然犯起了倔脾气,不依不饶道:“龙城建城近三千年, 是三晋大地的历史文化名城,道家佛家皆有不凡名胜留下。我们既然难得来了,为什么不趁着这机会出去转转?”   “东湖醋园, 还是蒙山大佛?石窟, 还是晋祠?阿岚想去哪里?”   他狭长的眼梢微微上挑,嘴角勾成漂亮的弧度, 唇边两点沟壑若隐若现,露出白皙整齐的牙齿,显得单纯又无辜。   方岚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 心头不由一阵激荡。   她恨不能伸手抚上心口,大骂自己几句无能。   初遇他的时候,她三番五次拒他好意,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他不愿放手,厚着脸皮跟着她,也被她痛斥他死皮赖脸居心不良。   那个时候,詹台笑谑着说他颜控,实在看不惯她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被她自己糟蹋埋汰,才时不时出手救她一救。   现在回想起来,颜控的又何止他一个?   美色当前,她还不是沉沦得一发不可自拔?对着他的时候,逻辑智商不在线,就连底限也一低再低,没有下限。   “晋祠吧…”她的心还在扑通乱跳,连忙换了话题,“木雕盘龙鱼沼飞梁,草木砖瓦皆有历史,泥塑彩绘□□尽致,不去,可惜了。”   詹台低下头,笑意更深:“嗯,不和你去,就可惜了。”   临时起兴本是好事,奈何天公不作美。   方岚撩开了一半窗帘,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忧心忡忡道:“要么别去了?”   她咬了下唇,犹豫着继续说:“中秋夜大战在即,你真的不用准备一下吗?”   她嘴里虽然不说,但早已被担忧和忐忑折磨得睡寝不安。老林和詹台话中有话,对于缅甸那人到底是何背景避而不言。即便如此,他们偶然漏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她胆战心惊。   一句话说,便是如果老林能有十足把握,又岂会布局良久,却等到詹台前来,才敢动手?又怎么会连知会一声宋书明和林愫不敢,生怕他们担心?   詹台才刚睡醒,慵懒地倚靠在床头上,漫不经心地说:“雨中晋祠,别有风味,你别担心。”   他站起身来穿衣,觑到她铁锅一样的脸色,皱眉道:“怎么,别的小情侣热恋的时候,刀山油锅都不怕,怎么到了我这里,下点雨都不行?”   方岚气得双眼冒火:“别的小情侣会死到临头还要淋着雨出去旅游吗?世界末日都要来了,你怎么半点不上心?”   詹台笑得洒脱,自背后环住她:“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关在房间里担忧又有何用?倒不如享受着最后一秒钟的风光。”   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背滑上了她的手臂,直到摸到她小臂上套着的黑色的乾坤圈才停下,轻轻摩挲片刻。   詹台垂下眼眸,语气和缓,带了明显的安抚:“放心吧,没事的。”   他的目光触及她指尖伤痕,心头一紧,便又加了一句:“我不会让你再受伤。”   “周柏唐槐、宋彩塑和难老泉,被称为晋祠三绝。”詹台和方岚并肩站在青瓦红柱的难老亭旁,古朴的牌匾上写着烫金“难老”二字。   “相传晋中金胜村有一个贤惠的小媳妇,担水路上偶遇一口干老叟,将自己辛苦担来的清冽泉水送给了他。那老叟原是太白金星下凡,见她心地良善,便送她一支马鞭,置于水缸之中可源源不断有泉水涌出,从此免去那担水之苦。”   “神仙送宝,却无法揣测人心。那小媳妇日日受担水之苦,原来并非生计所迫,而是受了恶婆婆的磋磨。”   “小媳妇得了这仙人法宝,不用再受担水之苦。可磋磨她的婆婆却不愿放手,一把将马鞭从水缸中抽出。”   “哪知马鞭一经离开缸体,泉水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喷泄而出,汹涌不绝,眨眼时间便将那恶婆婆的家中吞噬。恶婆婆扒住门板飘荡在昏黄的洪水中哭喊哀求,却是那小媳妇从门外赶了回来,深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找到马鞭,以身饲翁,用凡体肉胎去堵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洪水。”   “泉眼被堵,恶婆婆和四里八乡的村民得救,免受洪水之灾。小媳妇送命于此,尸身之下生出一口泉眼,泉水清冽甘甜,潺潺不息。”   “这口泉水,便是晋祠三绝之一的难老泉。”詹台说,“可惜黄河水竭,水位下降。如今的难老泉,已经断流二十余年了。”   方岚却十分不屑,冷笑道:“有这样一个堵心的传说,便是断流了我也不可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小媳妇侍奉婆婆上心尽力任劳任怨,得了仙人相助,最终却得了一个活活淹死的下场,一辈子过得憋屈又痛苦。最后还被编成博人眼泪的故事千古传诵。”   若是平常姑娘听了这个故事,大多不过感慨两句便抛诸脑后。   可是方岚性格张扬敏感,又十分嫉恶如仇,遇上三观与她不符的故事,无论是何场合也要争上一争。   以前遇上这样的姑娘,他尊重之外,多少有些敬而远之。可是现在看她这副跟远古传说较劲儿的模样,他却莫名从中品出了几分执着的可爱。   詹台抿了唇角,轻轻摸了她的发顶。   “小媳妇以身殉难,挽救良田村民无数,这对她来说,是无上功德。她被奉为晋中水母,享万世香火。今天既然来了,不妨拜祭一番吧。”   詹台撤了撑在她头顶上的伞,从怀中掏出一柱金箔覆盖的小小线香,指尖在线香前端轻捻,一缕青烟冒出,香气扑鼻。   “来。”詹台递了过来。   方岚却狐疑地盯着他,半晌之后缓缓开口。   “这香,一看就不是凡品…”   “魂网用后被弃于水中,你和老林来到龙城之后不约而同找到擅水的赤眼虹鳟,你冒雨都要带我来此,还备好祭品,专门让我拜祭晋中水母…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瞒了我什么,詹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之前有没有发现啊,有鬼这本书故事的时间和我们现实里的时间是同步的啊?   五月到九月。   只不过不是今年。 第110章 万柏林   詹台心里哀嚎, 恨不能扶额, 一面感慨她冰雪聪明, 一面暗悔自己演技不真。   也罢,当初是你自己选了个敏感通透的媳妇,如今的路,便跪着也得走完。   他笑出声来,避开她的目光,云淡风轻地说道:“想什么呢?不过是难得来一场, 见你心里为   她往生而难过, 所以特意送你个小线香, 让你祭拜一下, 免得一直放在心里难受。”   他的手慢慢抬起来, 干燥的手指抚在她的侧脸, 慢慢上移直到她清澈透明的眼底。   方岚算是看出来了,每次遇到棘手的问题, 他没办法回答她,就开始动手动脚,用美色迷惑她的神智。   上他一次当, 算她意志不坚。   接二连三上他的当, 难道在他心里,她就真的蠢顿至斯?   “你当我傻?”方岚冷冷道, 半点不解风情,“既然是为了拜祭,且你顺手就能掏出一柱通体金黄香气扑鼻的线香, 为什么不干脆掏一对出来,咱俩一起?”   詹台面不改色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水母是女子,主阴寒之力,何况我是阴山十方的传人,怎能随便拜祭晋中水母?”   他的神色略有些焦急,干燥的掌心按在她的后颈上暗暗用力,催她道:“阿岚快些!”   方岚半信半疑,抿着唇接过詹台手中的金箔线香。   青烟袅袅,香气氤氲,隐约有种熟悉的暗香扑鼻。   这味道实在太过熟悉。方岚拼命回忆,却又不知为何,头脑之中仿佛浆糊一片,半点逻辑分析的能力都不剩。   她迷迷糊糊地,被詹台轻按着脖子弯下身去,指尖微微一颤,纷纷扬扬的香灰自金箔线香落下,落在被红色栅栏层层围住的难老泉眼中。   一片浮灰而已,方岚却看见泉眼之中有水波泛起层层涟漪,像接连不断的小石子落水,激起一圈又一圈波纹。   她身侧一热,略微偏头,才发现红色的火光在她身侧燃起。   雨雾重重,詹台的掌心却托了一团赤橙色的火苗,在雨水之中跳动闪跃,像有性命的精灵。   方岚强撑眼皮,再细细一看,才发现那并非是一团凭空燃烧的火苗,火焰之下淡黄色的黄纸符折成一条鲤鱼的样子,在火焰中无声地剧烈挣扎着。   詹台蓦地合起掌心,火苗噗地一下消失。只一眨眼的片刻,他展开双手,一条鲤鱼的灰烬正中印在他宽厚的手心。   原本平托在雨中的手掌被他翻转朝下,詹台向前一步,鲤鱼灰烬却像是一条鲜活的小鱼,刺溜一下跳进黝黑深邃的泉眼中。   她腕间骤然一痛,套在小臂上黑色的乾坤圈像是被火光灼热一般,刺痛了她的小臂。   方岚眼睁睁看着,想挣扎却无力,眼皮越来越沉,连张开嘴唇都需要用尽全力。   她狠狠攥住詹台的衣袖,咬牙硬撑:“那香里…加了什么东西?”   方岚猜到了所有,却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会给她下药。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泉水般清澈,是皎洁无暇的白月光。她却生生从那坦荡之中看出了一丝离别的伤感和遗憾。   方岚如遭雷击,心口大恸,用尽全力攥住他握过来的指尖。   “不要…”她被他逼出了眼泪,鼻腔中酸涩难抑,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指尖流逝的最后一丝气力。   终究是棋差一着。   意识涣散前,方岚终于才想明白,他这些天的吊儿郎当和不以为意,原来都是在她面前演出的一场好戏。   詹台的手臂恰到好处地环了过来,稳稳将她垂下的头按在自己的怀中。   “人在江湖,有仇必报。”他浅浅地笑着,呼吸落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当日你给我下药的那一节,我一直未曾忘记。”   “如今,终于也还给你了,阿岚。”   他缓缓低头,干燥火热的嘴唇印在她微凉的额上流连许久,右手轻轻握住她受伤的手指,贴在他的脸侧。   “睡吧,阿岚。”   “捉妖除鬼,是男人的事,哪有让自己的女人冲锋陷阵的道理。”   “这一仗…很难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五年前在甘肃敦煌魔鬼城中,我曾受宋书明救命大恩,不能不报。以前尚在年幼,如今我已成人,应当承担自己不能逃避的责任。今夜我与老林同去,必会拼尽全力护他无虞,哪怕身受重伤也在所不惜,以报宋书明当日救命大恩。”   “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愿意真的示弱。可…你知道吗?我十四岁离家闯荡,从此再无师尊长辈指导。那些弹指一挥间便将妖魔化于掌间的潇洒和洒脱,多半不过是江湖上那些人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传说。”   “说到底,世间又有几个天选之子,能不努力便闯出一片天地?我降过的妖除过的魔,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如履薄冰刀尖舔血以命相搏。从没有哪一次,过得轻松。”   “我在你面前…总归能力有限。没有万全的把握,便是差了一分半点,我也不愿让你冒险。”   “与你同去,难免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何况,若你与老林同时遇险…我恐怕自己,要失信于宋书明了。”   “上次,我目睹那赤眼虹鳟伤你,一时理智全丧,连反噬果报都顾不得了,只想将它千刀万剐解我心头大恨。等清醒之后,我就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就算是枪林弹雨全落我身,我也..再也不愿看你受伤。”   “所以,阿岚,好好睡一觉吧。什么都别想,一切都交给我。”   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像是穿透万重乌云的一束金光,狠狠砸在她伤痕遍布的心底,那些缠绕她的荆棘藤蔓梦魇过去,被他火光一般的温暖驱散,让她毫不犹豫,将曾被人视若敝履的心意再次奉上,娟萌痴狂。   她闭上了眼睛,黑甜乡中仍品到了口中的苦涩。   是她流到腮边的一滴泪水。   混沌迷蒙之中,留在齿畔咀嚼千遍的,却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等你睡醒,我就在你身边陪你。”   ————————————————————   夜雨霖铃,狂风猎猎,窗外漆黑一片。   雨水顺着没有关上的窗户砸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   方岚慢慢睁开眼睛,头痛欲裂。   房间内漆黑一片,空空荡荡,唯有风声穿堂,呼啸而过。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热得出了一层薄汗。   方岚撑着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亮。   已是中秋翌日,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身侧的枕头冰凉,对面的那张床,铺盖齐整,没有一丝半点曾有人回来过的痕迹。   “靠…”她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恨不得扑到詹台的怀里,生生撕咬下一块他的肉来。   可下一秒,她的心又空旷一片,那穿堂而过的冷风仿佛刮在她的心里。   “不是说好了吗,詹台?”她低语,声音低得像要落在尘底,“说好了的,等我醒来,你会在我身边陪我。”   “可是,你现在在哪里?”   ————————————————   清晨七点,雨滴渐停。   方岚一袭白衬衫牛仔裤,长腿玉立,肤色白皙透明,在九月的阳光下泛着光芒,整张面孔如玉雕石刻一般精致灵秀,背后一个巨大的旅行包,走在柳巷中。   从桥头街东口往里走,顺着西夹巷来到宁化府,她快步走到宁化府的尽头,拐进了巷子尽头的一家小店铺中。   店铺前面放着两只巨大的黑色坛子,各贴了一张红纸,一张上面写了“酒”,一张上面写了“醋”。   方岚毫不犹豫推门而入,昏暗的店铺里摆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色坛子,却空无一人。   她径直走到店铺后门的小天井,巨大的黑色坛子酒香扑鼻。可是原本畅游其中的一只黑色的虹鳟鱼,却不见了踪影。   方岚心头如同炽焰燃烧,反手拎起木架上一个黑色的小酒坛,用尽全力砸向那黑色的大坛子。   叮地一声清脆巨响,碎瓷四溅,方岚仿若未闻,当机立断甩手再砸。   “滚出来!”她眼眶微红,目光凌冽,桃木短剑贴在心口,手腕上套着漆黑的乾坤圈,胸口挂着小小一只榆木葫芦,一身劲装短打,神情像极了怒火狂飙时的詹台。   “再不出来,别怪我跟你玉石俱焚。”她冷冷冰冰,酒坛子被她砸碎了一地,黑白相间的碎瓷片间是肆意横流的白酒。   方岚眉梢微挑,唇角略微勾起,笑容倾城,分明绝色。   可她掌中握着一只小巧的打火机,口中说出的话狠厉残忍:“我的耐心已到极限,三声之后,火机落地。”   “只是不知道,你一只水里的赤眼虹鳟,逃不逃得脱汪洋火海?”   一片寂静,没有人回应。   方岚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背后一声闷响。   她立刻转身,却发现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站在店铺门前。   “你好?”小姑娘怯生生地问,“我是隔壁奶茶店的员工,刚刚听到你们这边有奇怪的声响,所以过来看看。”   话音还未落,方岚的桃木短剑就已经贴在那女孩的脖子上。   “说,谁派你来的?”方岚的声音阴狠,刀尖用力,那小姑娘白嫩的脖颈上渗出缕缕血丝。   女孩被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解释:“没有谁派我…这家店年久失修,已经很多年没有盘出去了。我在旁边工作了半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动静,这才过来看看…”   那女孩脉搏有力心跳猛烈,桃木短剑入体也测出,是血肉之躯。   她是人,不是妖。身上穿着工装,还戴着奶茶店的工牌。   方岚慢慢挪开剑尖,手臂颓然垂下。女孩尖叫一声,踉踉跄跄从她身边逃开。   空无一人的店铺,半点不曾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这次失踪的,是詹台。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在这章最后写:方岚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做了个梦。陆幼卿睡在身边。全文完结。   你们是不是会追杀我一辈子?嘿嘿...   唔,有鬼应该还是挺好看的。 第111章 长风街   长风街上一间已有些年头的茶馆, 方岚坐在茶馆正中一张方桌旁, 容颜绝色, 面无表情,满身肃杀之气。   她一袭黑衣,劲装短打,白皙的耳垂上缀了两只白骨梨埙模样的耳钉。   茶馆并不冷清,三三两两的客人聚在一起聊天喝茶,看起来像是半点没有注意到中间坐着的方岚。   方岚冷笑一声。   她容貌绝盛, 公众场合早习惯了做人群注视的中心, 偏偏到了此处, 坐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 倒像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似的。   茶馆的老板见惯了风雨, 见她一言不发, 便也不主动上前招惹她,只偶尔续上两次茶水。   她从善如流, 举起茶杯小口啜饮,动作舒缓优雅,黑色的衣袖随着她举杯的动作微微滑落, 露出她细瘦白嫩的小臂上一只乌黑澄亮的乾坤圈。   周遭方才还在喧吵的茶馆, 却在她露出白皙手腕的瞬间,不约而同地静了一秒。   方岚若无所觉, 举杯继续喝,生生将一壶再普通不过的普洱喝出了佳酿的风姿。   如此境遇,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方岚在心里苦笑, 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还有谁像她一样,自二十二岁之后,就在不停地找人,不停地在得到和失去中遭受磋磨?   而今她找人找出了经验,还从詹台身上学到了一招鲜。   他当日如何找她,她如今便如何找他。   擒贼先擒王,左不过是学了他当初在深圳的办法,招摇过市引人注目,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当初詹台是真有本事,而如今的她底气全无,不过凭着一腔孤勇,唱一出空城计罢了。   她姿态摆得高傲无比,短发梳开露出圆润的耳朵,那白骨梨埙样的耳钉,随着她仰头低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老板。”方岚轻声开口,“你这茶馆,热闹有余优雅不足。可需要些古乐埙声助兴?”   她的声音慵懒散漫,茶不醉人,她却仿若微醺,眼波流转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是难以抵挡的媚人风情。   茶馆之中寂静一片。方才上茶的老伙计眉间轻蹙,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   还是邻桌一个圆肚皮的大汉哈哈笑着打圆场,手里端着一碟子瓜子花生,放在她的桌上。   那大汉上下打量着她的神色,惊艳的眼光中暗含警惕,冲她咧嘴一笑:“一人独酌有何滋味?姑娘可介意我坐下与你拼桌?”   方岚凤眸微垂,含笑不语。   那人心下微松,在她身旁不远不近地坐下,试探性地开口:“不知姑娘芳名,师从何人?”   方岚半点不掩饰,声音清脆,虽不高亢却恰到好处让整间茶馆的人都听得清楚。   “姓陆,单名一个诒字。师从,甘肃崆峒,阴山十方。”   一幕幕如此熟悉,仿若时光倒流,往日依旧。   只是此时此刻眼前这人,不再是当日她面前的那人。   方岚这话,说得嚣张无比。   一个美艳动人的姑娘,孤身出现在当地道派名士江湖中人打探消息的小茶馆,开口就自称邪教妖女,不可一世到了极点,让人半点摸不清底细。   那大汉哈哈一笑,说:“陆姑娘好胆识。只是不知今天到我龙城一游,是为报恩呢,还是为寻仇?”   方岚朱唇轻启,轻飘飘地说:“我找人。” 第112章 摄乐街   方岚看起来漫不经心, 仿佛连眼角余光都不屑于给面前这大汉。   可她黑色衣装之下, 根根汗毛都已经竖起, 足足打了十二分精神应对他。   那人面红长须,玄襟黄袍,黑色额冠,右手虎口处一层厚厚的老茧,身后背了一根红色的法杖。   方岚心里有了计较。她武不能打,技不如人, 唯有之前两年的潜心苦学, 练就了一眼就能认出法器来源的火眼金睛。   她的嘴角轻轻翘起, 露出若隐若现两只梨涡, 轻声说道:“山西大同重阳宫的三清道长, 曾与我师尊有旧, 不知近年来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安康?”   那人被方岚一眼看破师门,眼中惊疑之色更显, 站起身来冲她欠身,谨慎道:“劳阴山老祖记挂,一切都好。”   “师门不幸, 丢了一样小玩意儿。”方岚生怕露馅, 不敢再恋战,只轻描淡写地说, “一路追踪至此,却没了消息。”   世人皆知阴山十方贪财不择手段,能让面前的十方妖女大张旗鼓寻找的, 会是何等难得的宝贝?   那大汉眼睛一亮,眸中贪婪的精光一闪而过,掂量地看着方岚道:“不知陆道长一人在此,可熟悉城中环境?是否需要当地向导带路帮忙?”   方岚媚眼如丝,含笑勾唇:“道友愿意拔刀相助,我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找此物,无需向导,只需些…药引。”   “白嫩嫩的,活生生的,水灵灵的,乖乖巧的…”   她红唇如淬毒,恰到好处地描绘了蛇蝎美人的阴狠怨毒,身体力行“十方妖女”这四字。   “七八岁的…药引。”   大汉悚然心惊,看向她的眼神带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她一字一眼说得含糊,可是连在一起,分明是在问他哪里可以寻得到七八岁的小姑娘,生魂活祭助她寻找法器!   这是什么阴狠的邪教!这是什么邪恶的法器!   大汉只觉自己背上冷汗直冒,一时竟不知回她什么好,只瞪圆了双眼搪塞道:“...道长所说,我听得不太分明…”   方岚心里略略松一口气,复又重新将心提到了口边,心跳擂鼓一般咚咚,脸上却还镇定,依旧是妖孽横行的嚣张霸道。   她自清醒之后思前想后,将老林与她所说的脉络整理得清清楚楚,才终于在这数月的纠缠和混乱之中,勉强找到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中元节当夜万鬼出动,老林抹上了水牛泪,在喧嚣的社火舞里看到了背棍上跳跃舞动的七八岁女童,被前赴后继的饿鬼围绕,也因此推断那背棍上站着的女孩子早已经不是活人,而被塑成了人皮尸蜡。   联想到赤眼虹鳟百年前也曾经见过类似的场面,背棍上站着已成人皮尸蜡的女孩子。   一模一样的场景,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   为什么是七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选择社火社这样一个流动性和隐蔽性都很强的地方?接连数个女孩子被制成人皮尸蜡,她们的家属和亲人又在哪里?   不,比巧合更有可能的,是这早已成为了一个有来有回有供应的产业链。   方岚闭上眼睛,想到街头衣衫褴褛的青年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终日昏睡从来不醒的婴儿,坐在街边乞讨。她想到曾见过的五六岁的小扒手,每天固定的时间出现在学校或是商街的门口偷鸡摸狗,直到傍晚统一被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接回去。   从来都不是个体的无能和不幸。   从来都不是什么巧合。   擒贼先擒王,她要找到詹台和老林,就需要找到是谁用人皮尸蜡制作魂网。   而制作人皮尸蜡,需要活人生祭。   那活人的尸源,除了江湖上广泛铺网而杀戮的恶人之外,不是还有老林曾在中元夜遇到的背棍上的七八岁的女童吗?   这些女童的来源,到底是街头流窜的小乞丐,还是自幼被买回的弃婴?   无论是哪一种来源,都需要有中人牵线。   方岚大咧咧装成阴山十方妖女,脱口就去要活人生祭。旁人摸不清阴山十方的底细,只知道阴山十方狠辣之名,也就摸不清她的虚实。   她以“丢宝”为诱惑,吸引的就是心术不正又贪婪的江湖人。可她面前这大汉虽然对她丢失的“法器”十分感兴趣,却在听到她要买七八岁的小女孩做“药引”的时候吓得退缩了。   她松一口气,是庆幸这人尚没有坏到这样的地步。   她又提起心来,是担忧自己抛出的招,没人能接,这一条线索就此断裂。   面前的大汉明显有退缩之意,方岚心下发急,欠身站起,一把撸下晚上墨黑色的乾坤圈拍在桌上,对那大汉道:“陆诒初来此地,尚不知山头朝南还是朝北。只需阁下牵针引线,旁的,自然无需你操心。”   大汉看着她,眼角余光在桌上的乾坤圈来回打量,方岚的心仿若悬在一根细线之上。她知道老林给出的礼物绝非凡品,否则詹台也不会一见到就赞叹她讨了老林喜欢。可是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眼前这人能受了她的诱惑。   钱帛美色,总有一样打动人心。她身无长物,万分不愿走到出卖美色的那一步。   好在那人并没有犹豫太久,眼睛像是黏在乾坤圈上不愿挪开,只是忌惮方岚阴山十方的身份才没有伸手抢夺,片刻之后便咬牙道:“我不知你药引是为何用,也不知哪里替你去找。只是你若想找些年幼机灵的小童替你打探消息,我倒可以替你引荐这长风街上的掌市,人善心美,手下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童。”   人善心美?收养?方岚冷笑一声,这种说法不过就是骗骗三岁小孩子。   自来所谓打着慈善幌子的权力集中地都是私/权/贪/腐的重灾区,真要是对孩子有爱,为何还会让他们“替人打探消息”?   她心里鄙视愤恨尽显,可脸上却露出欢喜的神色,攥过墨黑色的乾坤圈在那人眼前一闪而过,诱惑之态尽显。   那人抿了唇角垂下眼睛,略略侧身让开路:“请。”   正值傍晚,如血残阳将天边的白色云海尽染成一片橘红,与天边的太阳相对,一轮浅白色圆月挂在空中,半隐半现。   “今晚的月亮很圆…”她轻声说。   自幼卿别后,方岚过了三次中秋,月圆人不圆。   原本以为与詹台在一起,今年的中秋夜便是血战一场,总归两人团圆。   哪知兜兜转转,昨晚的中秋夜,终究是他在血战,而她在睡觉。   那大汉颇为古怪看了她一眼,附和道:“中秋嘛,月亮当然是圆的。”   方岚心里隐约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却又不知是为何,只是点了点头,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   天色渐渐晚去,街上行人也逐渐稀少。他们身畔走过行色匆匆的一家三口,父母带着七八岁的小孩子,心急地催促道:“快些走,灯光汇演就要开始了。”   悠扬的乐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窜入了方岚的耳间。街旁有一家正在打烊的咖啡店,方岚抬眼,朝店内一瞥,恰好看见咖啡厅吧台上面挂着的大电视,屏幕里正是湖南卫视的节目,几位花团锦簇的明星排排站在一起,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黑发年轻歌手,眉目清秀,手拿话筒站在高台上唱歌。追光打来,他像是被浅蓝色的光晕包围。而他身后巨幕,一轮黄色的圆月高高挂起。   方岚如遭雷击。   电视上在演的,分明就是哪个电视台举办的中秋晚会啊!   凌晨时分,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看了时间。   九月二十五,农历的八月十六,正是中秋夜翌日。   是他们约定好,中秋夜大战之后的翌日。   她看了手机上的时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而詹台和老林都身陷大战之中,没有能够成功地回来。   而事实上,她并没有昏睡一天一夜。她只昏睡了,短短几个小时!   现在电视上,分明正在演播中秋晚会,方才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家三口提到灯光汇演,而按照惯例,灯光表演的时间,应该是中秋当晚啊!   方岚一把攥住身旁大汉的胳膊:“你刚才…说什么?”   大汉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脱开她冰冷的手,避如蛇蝎一般道:“陆道长请自重,我只是说,中秋夜当晚,月亮自然是圆的。”   方岚捂住胸口,大口喘气。   今晚,就是中秋夜当晚。   而詹台和老林,很有可能还没有开始那一场鏖战。一切都还来得及!   手机的日期和时间,被詹台提前调过!   难怪,难怪他会承诺她,等她醒来的时候,他会在她身边陪她!   詹台这样一个重信重义重诺守诺的人,受宋书明救命之恩,愿意以性命相报,又怎会轻言许诺,又把她独自一人丢在异乡呢?   方岚恍然大悟,他没能准时回来,是因为那场预定的大战,还没有开始!   他将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往后推了一日,又算准了时间和药效,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便恰好够詹台守在她的身边。   而现在,她提前醒来,被他手机上推后一日的时间迷惑,险些错过了这一场鏖战。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防备地看着她的大汉展颜一笑,甜美可人的娇俏笑容,在淡淡的月光之下几欲醉人。   那大汉看得愣住,微微张口。   方岚却趁势沉声道:“情势有变,事急从权。多谢相送,后会有期。”   十六个字如同崩豆子一般倒出。大汉还不待反应,就已看到她朝他一拱手,一溜烟朝前跑去,抬手便打开一辆路边停着的出租车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早规划好,他还在目瞪口呆之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坐着出租车迅速开远。   老林深沉的语调仿佛印刻在她耳边,中元佳节百鬼皆出,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中民众纷纷聚在汾河两岸,舞社火放河灯。   今年龙城中秋的灯光汇演,也在河边,水中月映衬天上月,别有一番风味。   老林选择中秋夜动手,是为了中秋夜人群聚集阳气鼎沸的时候,那些潜伏在社火社中的人皮尸蜡和水尸魂会受人所控倾巢而出。   沿着汾河岸边,今晚必少不了背棍的绝艺展现,她只需老老实实跟在社火社后面,便可顺藤摸瓜摸到他们的老巢之中。   如果她预料的没错,在人皮尸蜡倾巢而出的时候,老林和詹台必已潜入它们的老巢埋伏布置,等它们回来可顺势一网打尽。   她跟在人皮尸蜡身后摸去老巢,正好可与老林和詹台里应外合内外夹攻!   方岚心跳砰砰,强自镇定,离汾河岸边尚有一段距离,提前下了车。 第113章 下黑驼   今年中秋有些不巧, 恰为周一, 第二天是需要返工上班的工作日, 两岸前来观看灯光秀的民众并不算多。   方岚一路朝前快步走去,很快走到河岸边,抱着手臂静静等着。   白日里昏黄的河水黑夜中一片漆黑,五光十色的彩灯沿着河岸两边长长铺开,一眼望不到边界。很多父母带着幼小的孩子前来,还有两三岁的小孩子手里握着闪光的莲花灯。简简单单的欢笑, 看起来就是凡尘之间最唾手可得的幸福。   幸福吗?方岚有些恍惚。从童年开始, 她就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称得上是正常的生活。   漂泊整整两年之后, 未来的走向到底是什么, 她却丝毫没有头绪。她的命运, 像是倒映在黝黑河水中的光影, 随波逐流,被一场又一场安排好的巧合往前推进。   她和詹台这样, 到底能走多久?如果詹台问米之后,幼卿还在人世,她该怎么办?是继续找他, 还是放弃?   如果, 幼卿不在人世,她又该怎么办?   原来的半生身如浮萍, 最怕突然之间有了牵绊。方岚微微闭上眼,清凉的晚风拂面,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清醒了许多。   耳畔传来一阵喧嚣, 挂在方岚胸口的榆木葫芦突然微微一动,方岚敏感地睁开眼睛,看到远处走来一队身着红衣的秧歌队,围着两位背棍的大汉。那铁棍之上果然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子,画着夸张的妆容,神情有些呆滞。   方岚皱着眉头看着她们走近,默默将桃木短剑握在手中,微微低下头。   可是突然间人群骚动伴随着阵阵惊呼,方岚一抬头,发现队伍的最后,还有一人舞着巨大的只巨大的兽首,青面獠牙瞳仁乌黑栩栩如生,熊熊烈火自那怪物口中呼地一声喷出,又瞬间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引来围观群众的一阵阵鼓掌和喝彩。   兽首面具?方岚心口骤然揪紧,第一时间想到老林曾在陕西乡间社火浸润多年,最擅长的便是描摹兽首。   难道兽首面具之下的人是老林?方岚抿紧双唇,逆着人潮往兽首的方向挤过去。她容色殊胜,漂亮到了惊人的地步,神情又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站在人群当中已经十分耀眼,刚刚挤到前排,方岚便隐约察觉那戴着兽首面具的人,对着她的方向微微一顿。   方岚却仍怕老林没有认出来是她,趁着兽首喷火之前的安静间隙,冲着他哑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十分凄厉高亢引人注目。   那兽首面具下的人听到她这般惨烈的叫唤,身形一滞。恍惚间,方岚觉得他侧过身朝她飞快地望了一眼,可她久等许久却不见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反而径直朝前走,便又觉得那朝她瞥来的一眼其实是错觉了。   眼看队伍将走到灯光展的尽头,方岚越发着急,张开口来又喊了一声,比方才那声还要凄厉惨绝。兽首面具下的那人像是终于注意到她,歪着头,缓缓停下脚步。   恰在此时队伍走到路尽头,兽首前方是背棍,棍上的小姑娘,要从背棍之上跳下。旁边围了几个扭秧歌的大婶帮忙。   混乱之中,那人趁此机会,将巨大的青面獠牙兽首面具从肩上拿下,露出灯影之下俊美无双的面容。   长眉入鬓,凤眸微挑,白皙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鼻梁高挺,薄唇轻抿,满脸都写着不赞同的表情,又是埋怨又是惊讶地望着她。   “詹台…”方岚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恍惚间发觉自己泪盈于睫。   詹台一把抛开手中的兽首面具,两步跨到她身边,紧张地按住她的肩头,小声道:“嘘…”   他伸手揽她入怀,掌心不知沾了哪里来的符灰颜料,在方岚脸上一通乱蹭,瞬间将她白皙张扬的面孔涂得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既然来了,就好好跟在我身边,哪里都别去,半步都别离开。”他紧张得压低声音,环住她快步朝前走,将她带到队伍前面的一个妇人面前。   那妇人看起来四十来岁,上身穿着鲜红的褂子,下身套了一条葱绿色的裤子,圆圆脸盘未语先笑,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   詹台拽着方岚凑在她面前,陪着笑脸道:“沈姐,这我媳妇儿,唱梆子的。晚上咱吃饭,我带她一起吧?”   沈姐慢慢悠悠抬眼,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容,审视的目光却将方岚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终于缓缓点头:“可以。”   詹台刚笑开,想开口道谢,却见沈姐状似不经意地指了指放在地上的背棍说:“啊,道具别忘记了。” 第114章 石千峰   秧歌队的人走在前面, 詹台一手抱着巨大的兽首, 一手拖着两根沉重的铁棍跟在后面, 被落下很长的一段距离。   兽首铁棍都极沉,他头上沁出一层薄汗,白皙高挺的鼻尖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滴。方岚心疼他,伸手去拽他拖着的铁棍,却被詹台隔臂挡住。   “没事儿。”詹台微微喘气,嘴唇朝前面撅了撅, 示意道:“以前戏班子惯常用的手段, 磋磨磋磨新人罢了。明明可以几个人一起, 或是干脆架辆手推车, 非要年轻的壮小伙用身子去扛。”   “等到了地方, 我又累又渴, 咕嘟咕嘟一大瓶水喝下肚子,连吃饭的胃口也所剩无几, 刚巧替她省下晚饭钱。一举三得。”   他无所谓地摇头,嘴唇轻轻勾出一个小弧度,神情温柔地看着她:“慢慢走, 没事的。”   下一秒, 詹台眸色暗沉朝前方看了一眼,见被落下的距离已经足够远, 语气又带了几分凌厉,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回事?我给你安排得好好地,让你睡一觉。你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次又给我惹出什么麻烦了?”   他不提倒好, 一提起这事,方岚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上头顶,低声怒喝:“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倒打一耙!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竟然对我下药?”   他笑得狡黠,两手虽不得空,却压低肩头去蹭她的肩头:“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还要多谢阿岚当年给我的灵感,要不是你当初下药,我这次难保能想到这招。”   方岚被他怼得哑口无言,还想回嘴,詹台却突然正了神色,目光炯炯盯着她:“说罢,这次给我又惹了什么乱子?”   她想反驳他自己从来没有给他惹过麻烦,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莫名心虚起来。   从重庆,到长沙,到厦门,再到香港。哪一次不是她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涉险,一腔孤勇以命相搏,几番生死关头,却又被他执着又倔强地拽了回来。   而今天,分明是他遇到了棘手的危险,可也是他,处心积虑要将她圈在房间里护她平安。   “也没什么。”方岚的嗓音低哑,半点也不在意她得罪的大同重阳教的大汉。   大约所谓安全感,便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心中再也不是一个十九岁的纨绔少年,而成为了一个能她所能,能她所不能的少年英雄。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敢想敢说敢做,又聪慧世故果决。   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替她承担。   方岚小声问他:“我没事,倒是你自己,局都布好了吗?”   詹台不置可否。   老林前前后后布局数月,枕戈待旦只等这最后一击,自然准备得十分齐全。   他在晋祠迷晕方岚之后送她回酒店,安排妥当之后立刻赶到宁化府的酒醋铺子中。   老林穿着灰蓝色的长衫,背着双手站在天井之中,淡淡地看着酒坛中肆意游动的赤眼虹鳟,听到背后响动,连头都不回就问道:“办好了?”   詹台轻声答:“嗯。”   老林眸光一黯,轻轻叹口气,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冷哼一声道:“阴山十方就算有再多传世的宝贝,也不够你祸害的。那乌金线香想来是你师祖留存多年的挚爱之物,死了也想带进棺材的,竟被你跟点根烟似的送出去了?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些!”   老林语气中满满皆是不赞同,肃着一张脸,眸中闪耀着审视的精光;“我已经送了她乾坤圈,足够护她平安无虞。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你师祖的乌金线香用在她身上?”   詹台倔强地昂着头,脸色阴沉得仿佛滴得出水来:“钱财乃身外之物,詹台自来便不怎么在乎。何况师祖留下的法器,大多来历不明。詹台孑身一人,无意做那守财奴的阴山传人,只愿世间我所爱之人一生顺遂。”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此行艰险。若是…若是真有万一。”詹台深深吸一口气,“若是真有万一,我日后不能陪在她身边,也愿乌金线香能多护佑她一分半点。”   老林哈哈大笑,眼中严厉神色尽显,眉间怒意渐渐拢起:“怎么?若真的有万一,我既在此,又怎会让你出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   詹台纹丝不动,冷硬倔强如同山间巨石:“你是你,我是我,出了事,谁护谁还说不准呢,何必这般自信?”   詹台这话,不仅狂妄至极,还十分不敬,与他平时八面玲珑知礼懂事的样子十分不同,像是格外努力营造他已成人,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形象。   可他用力过猛,此时过犹不及,倒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老林看得通透,听他略带挑衅的言语,不仅没有生气,反倒带了几分欣赏冲他点点下巴。   “你说的对,是我肤浅了。莫欺少年穷。”老林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酒缸中的赤眼虹鳟原本停在水中一动不动,詹台刚刚靠近水缸,赤眼虹鳟便立刻瑟瑟发抖,   詹台上次发狂拿白骨梨埙砸它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詹台轻轻笑了一声,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出来吧,此行还靠你。”   赤眼虹鳟身上鱼鳞大片缺失,仍是病病殃殃的样子,被老林一把捞起放在黑色的乾坤袋中。   “中元节当天见到那人皮尸蜡之后,我便开始追查他们的据点。追查背棍之人,和铁棍上站着的人皮尸蜡女童并不难,长风街上的掌市姓沈,最爱收养女童弃婴,她手下的女童灵巧,擅背棍杂耍,是当地社火社经常请去的娇客。   “就连旁人不屑收养的病童,她也照单全收。我只略一探查,就知道她那手所谓药到病除的绝技,便是将患病的孩童制成人皮尸蜡,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可她在龙城盘踞已有年头,强龙难压地头蛇,我探知她居所之后反倒不敢贸然下手,怕不知她虚实,撞进了她的陷阱中去。”   “好在缅甸人十分小心谨慎,仍在广泛收集水尸魂的过程之中,尚未炼制成魂网。我只要提前布局,先于他们布下陷阱,便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龙城一绝,文宣双塔,于妙峰祖师明末修建,内藏舍利子,如擎天巨柱两两相对。”老林说,“龙脉自此处,镇汾河压东西二山,与系舟山天中山形成对峙格局,是绝佳的阴气汇聚之地。”   “炼制魂网,以阴气汇聚之地最适宜。我初入龙城,首先探查的便是文宣双塔附近。但是文宣双塔距离汾河尚有一段距离,以文宣塔为大本营炼制水尸魂需要来回奔波,并不方便。”老林说。   “我在文宣双塔旁边埋伏数日,并未见到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也不曾见到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夜半来此制作人皮尸蜡。”   “长风街上一间茶馆,为江湖上道友打探消息集聚之处。我扮作过路行商,在茶馆里饮茶打听,又听闻小店区王村南街有一栋荒废多年,出了名的鬼楼,青天白日里也会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十分渗人,平日里从来都没人愿意靠近。”老林继续说。   “闹市之中荒废的五层小楼,杀人藏尸都是绝佳的地点,听起来便十分令人生疑。”老林微笑,“所以我第二个探查的地方,便是传说中闹鬼的这五层小楼。”   老林换上一身青衣道袍夜探王村南街的鬼楼,怀中揣了黄纸符,手里握了金刚杵,守在土黄色的大楼之外。   大楼地处十字路口,正是阴气汇聚之地。周边商铺虽多,但规模不大,门面也显得十分破旧。紧挨“鬼楼”旁边,正是一家新开不久的七天连锁酒店。   “既是快捷酒店,多少有些迎来送往的腌瓒事。”老林冷哼一声,“黄纸符折成纸鹤,再用银杏水洒过,一晚上叼来不少鬼面蛛妖,却没有看见半只人皮尸蜡的影子。”   老林见状不对,皱起眉头,撩起道袍的袖子,顺着快捷酒店的防火门潜入荒废多年的“鬼楼”之中。   “鬼楼”是八十年代的建筑,废弃已有将近二十年,地面上水泥砖均已龟裂,石块碎溅满地皆是,出乎意料的是,楼墙壁上的爬墙虎却生机盎然绿意葱葱,布满整栋大楼,连窗户上都爬满了藤蔓。   老林掌心发烫,紧紧握住金刚杵,捏出一把绿豆迎着扑面的冷风撒去,扑簌簌落在破旧不堪的水泥台阶上。   并无鬼影,也无人声。   老林顺着长长的黑暗的走廊往前。筒子楼,一扇扇似曾相识的大门洞开,露出光怪陆离的门内剪影,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老林目不斜视,心头默默数着门的数量,待数到第十二扇的时候,老林蓦地回头,掌间金刚杵猛地向身后回去,雷霆万钧,在黑暗的空中划出一道赤金色的光芒。   面前一条条不规则的细纹,像是一面看不见边缘的透明玻璃在他面前碎裂。老林冷笑一声,将怀中叠成纸鹤形状的黄纸符掏出,星星火光燃在纸鹤尾羽之上,像黑暗中出现的萤火虫。   纸鹤一只接连一只砰砰地撞在已经碎裂的玻璃上,空旷的走廊里像是有细碎的哀嚎在回荡,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枯叶燃烧的臭味。   老林自鼻腔哼了一声,心中已经有了九成把握,掌心合十相对搓动,赤红色的火焰又燃到了金刚杵之上,像迎风燃烧的熊熊火炬。   他伸手直指面前碎裂的玻璃,冷冷数到:“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老林便先已闪电般迅捷地挥出金刚杵。   只是那金刚杵挥出的方向,却压根不是朝着面前碎裂一半的玻璃,而是转了九十度的弯,直直冲着老林身侧黑黝黝洞开的大门砸去。   火光轰然腾起照亮门内,粗壮雄厚的绿色藤蔓布满了整间房间,此时像被火光灼痛一般飞速回撤,枝叶拍打在墙壁和门窗之上,像是在哀嚎一般。   “地锦小妖。”老林轻轻叹息,“所谓闹鬼的五层小楼,不过是一只成了年的地锦小妖,霸主这阴气极盛的地方潜心修炼,时间长了渐成气候,干脆搞出些鬼怪传闻,影响招商拆迁。”   “胆子也是够大的。”老林慨叹,“只是地锦既然已将此处霸居,那人皮尸蜡就不会再来此地了。”   他收服地锦小妖,那炼制水尸魂的据点却仍然没有什么头绪。龙城星罗棋布的大街小巷,近万平方公里,既能近水,又能养阴,还方便炼制人皮尸蜡的地点,到底在哪里?   “直到后来,得知中秋当夜会有灯光汇演的消息,我才又有了线索。”老林说。   “炼制水尸魂聚成魂网附身于我,仅靠生人活祭恐怕不足。中元夜当晚百鬼齐动,人皮尸蜡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背棍上引饿鬼来袭,已经十分迫切,十分不择手段。等过一个月的时间,便是中秋夜,他们会不会趁着中秋夜的灯光汇演,再有些别的动作?”   “我再往下查,发现了一件极为巧合的事情。”   “今年中秋,为九月二十四日。而二十四年前的中秋夜,也恰逢同样的,九月二十四日。”   “二十四年前,中秋夜当晚,龙城太原在迎泽公园之中举办了一场震惊华北的灯光会展,煤海之夜。”   詹台皱起眉头,轻声询问:“中元夜百鬼出动是应了节气,那中秋夜的灯光会展,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林站起身子,沟壑纵深的黝黑面孔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公众假期,家人团聚。三三两两结伴,来到这盛世美景之前,享受一时的天伦之乐。”   “繁花锦簇笑语盎然之下,却又有谁能料到暗藏杀机?”   “无论是跨年夜的倒数盛景,还是这灯光璀璨的煤海之夜,汹涌的人潮仿佛台风天的海浪,逐渐逐步失控,血肉的重量远远超过水滴。只要,只要一个人,一只脚摔倒在地,身后的人潮,便会像坍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下。”   “那一次的中秋夜,有百余条人命丧于迎泽公园七孔桥东。如今二十四年之后中秋,再有灯光汇演,又逢百余无辜惨死人命的死忌,你说,中秋当晚的迎泽公园,算不算得阴气汇聚的极佳之地?”   詹台眉梢高高一挑,轻轻说:“他们诱你来此,却又迟迟不下手。他们迫切搜集水尸魂,甚至不惜以无辜的七八岁女童活祭,想来,等的就是这一次的中秋夜。”   “迎泽公园七孔桥下,百余人命死忌当夜,趁阴气至盛怨气冲天的子夜,将炼制好的水尸魂结成魂网。”   “以魂网之阴毒,对上你手中至阳至纯的金刚杵,他们就终于有了胜算。”詹台慢慢握紧拳头,“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难怪你要选在中秋当夜动手...”   因为,再晚就来不及了。詹台将这句话慢慢咽下,与老林四目相对。   “今晚,我与赤眼虹鳟提前等在迎泽公园的七孔桥下,用墨斗线布下八卦十绝阵。”老林轻拍背后包裹,里面四方一个小盒,应当就是他提前备好的朱砂和墨斗。   “你去长风街上的茶馆找活计,带上我画的兽首面具,只说是来投奔沈姐的社火社,赚些外快。我已将一切安排好,到时你潜伏在沈姐的社火队伍之中。晚饭之后,她会打发你带着道具先回家。”   “你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确保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迎泽公园。如果情势有变,千万记得随时来报。”老林仔仔细细吩咐詹台。   詹台重重点头:“知道了。到时我们里应外合,在迎泽公园里将这群妖魔一网打尽。只待魂网入水,就招来马面罗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   方岚听詹台说完,心里担忧愈发浓重。   “这个八卦十绝阵,是个什么厉害阵法?”她忧心忡忡问,“你以前可见识过?可有把握?”   詹台耸耸肩,不甚在意道:“没有。上次在云南,老林拿它诓我们来着,说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到末了才发现就是个幌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我可半点把握都没有。”   方岚脸色铁青,瞪大双眼,满脸绝望,抑制不住自己一拳捶上詹台胸口的冲动。   詹台却趁她呆愣的时候,突然一个弯身,凑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我想你了,阿岚。”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方才举着巨大的兽首挥来挥去,就听见人群中有个凄厉的惨叫声特别吓人。”   “我一转头,一眼就看见你了。你知道吗?”他低声浅笑,“你特别白,站在五彩的灯光下,就像月宫里飞下来的嫦娥,衬得身边的人都成了普普通通的凡人。我一眼望去,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等确定是你,我是又激动又担忧。激动的,是你我到底心有灵犀。我给你下了药,调整了手机时间拖住你的脚步,你竟然还能找到我,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担忧的,却是你竟然这样不听话。明明知道此行危险,非要跟着我过来,害得我之前一番安排都功亏一篑…”   方岚没有说话,腕上的乾坤圈微微一动。   她理智上很清楚,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应该打断他好好问一问,她手腕上的乾坤圈到底有何用处,他们今晚作战又需要注意些什么,是否还有备用计划,若是打不过对方,有没有办法水遁逃跑之类。   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静静听着他在她耳畔碎碎念,隔了许久才回答他:“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一定要跟过来。难道只有你担心我,我就不会担心你?”   前方沈姐和秧歌队还在走,詹台和方岚不紧不慢继续跟着。果然如老林所料,他们沿着汾河岸边走到天龙大厦附近的一家餐厅。沈姐匆匆打发詹台和方岚去吃了一顿简餐,饭后又专门将詹台叫去,嘱咐他务必将今晚所用的兽首、铁棍、秧歌腰鼓之类道具送回长风街上她的店中去。   詹台连声应下,目送沈姐领着一行七八位男男女女自饭店离开,朝迎泽公园的方向走去。   “我们跟上。”詹台眉头紧锁,拽着方岚的手,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   此时已经快要十点,即便是中秋,迎泽公园也已经关门。沈姐一行却轻车熟路摸到湖滨酒店旁边的一扇侧门。   门未落锁,一推即开。沈姐一行迅速进门,消失在方岚和詹台的视线中。   詹台和方岚等在门外,数分钟后才悄无声息推开门进来。   偌大公园,巨大的树荫遮天蔽日,湖面空旷一片,方岚目光所及之处已经看不到沈姐一行人。   “不要紧。沿着长廊往北,便是曲桥横渚,再往北走,就是百余人踩踏送命的七孔桥了。”詹台低声说,“我们抄近道,提前去和老林汇合。”   月光皎皎,他们踏着月色小步快跑,努力压低自己笃笃的脚步声。沿湖两岸白色的雕栏画壁怪石嶙峋,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静谧。两人已小跑了好几分钟,方岚微微喘气,抬眼已经望见一座灰白色的孔桥,就在不远处一座红色的亭台旁边。   “快到了。”她心中欣喜,侧身回头想对跟在她身后的詹台说,可是她刚刚转过身来,恰好看见詹台身后一片巨大的黑影,猛然朝两人袭来。   “小心!”方岚大喊一声,意识还未跟上,身体已经朝詹台的方向扑了过去,桃木短剑一直收在她袖中,此番顺势抛出捏在指尖。   电光火石之间,詹台根本来不及回头,只能看到满面惊恐的方岚飞身朝他扑来。   他反倒比方岚镇定许多,也不躲不避,径直迎上前去张开双臂,将方岚抱了个满怀。   方岚伏在詹台肩头,桃木剑对准冲着他二人扑来的黑影猛地插下,却仿佛戳到了一片绵软的布料之中。   詹台抱住她,看不到自己背后情形如何,只听到她倒抽一口冷气,立刻知道不好,也不放开她,反倒将她箍得更紧,借力朝地下一滚,彻底与她颠倒了个儿。   此时方岚在詹台身后,詹台抬眼望向方才扑来的这团黑影,眸色暗沉。   那团黑影此刻瘫软在地上,薄薄一层,原来竟只是一件黑色的衣服,被方岚一剑戳了透心。   “是傀儡术。”詹台轻声说,目光如炬四下观望,“他们已经察觉到我们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往七孔桥上走,借机把他们引过去。老林在桥上布下法阵,只要他还没暴露,我们就胜算在手。”   他们沿着白色的石路飞奔,方岚能听得到呼啸的风声和擂鼓一般的心跳。好在桥面不远,他们两步跑上白色的石阶,走到了七孔桥的中间。   古朴的白色石桥,桥下黑黝黝的河水中倒映着圆圆的月亮,四周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静。没有法阵,也没有方才出现的黑影。   “什么情况?”方岚颤抖着声音说。   詹台也不说话,屏住呼吸,白骨梨埙被他握在手中。两人后背靠着后背,各自面对桥的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待着。   “听…”詹台压低声音对方岚说,“有人来了。”   方岚听到他说的声音了,极轻微,极刺耳的刺啦声音,像是学生时代,在黑板上板书的老师不经意间用指甲刮过黑板,只要听到就会让人汗毛倒竖。   又像是长着长指甲的女鬼用指甲深深抠住桥面,像阴险的毒蛇一样,趴伏在地上扭动着身体,一点点往前挪去。   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可是方岚瞪大双眼,眼前却分明空空荡荡,半个鬼影也没有出现。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方岚皱紧眉头,咬牙闭上眼睛,细细分辨声音的来源。   越来越近,越来越多,她仿佛听得见七八岁的水尸魂女童低泣的声音…   在他们身边,却不在他们的面前。   那就只能是…桥底下了!   方岚猛地拽住詹台,往桥面上一趴。恰在此时,灰白色的桥柱两旁冒出了十多个面无表情的头颅,有男有女,还有七八岁的女童。   是人皮尸蜡从桥底下翻了上来。   詹台低喝一声,白骨梨埙高高举起,火光自他的肩头窜出。方岚紧紧握着桃木短剑,不离他身边。   他们两人对上十多个人皮尸蜡,而幕后的高手沈姐尚且不见踪影。方岚急得额头冒汗,低声咬牙问詹台:“你那个八卦十绝阵去哪里了?不会这次也是老林随口说出来骗我们的吧?”   詹台此时也没把握,面上却还镇定自如安慰道:“红水落魂,烈焰化血。阵法诡谲,一试便知。现在这几个小喽啰,我一个人就能解决掉。”   话音未落,恰有一人皮尸蜡朝着詹台扑来,手中高举一柄砍刀。詹台左手扬起白骨梨埙抵挡,右掌向前一推,一团火焰轰地一声炸在面前的人皮尸蜡之上。 第115章 □□滩   白色的水汽铺天盖地腾起, 仿若无穷尽的白色烟雾笼罩在他们身边, 映入眼帘白茫茫一片, 什么也看不见。   方岚紧紧挨着詹台,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胳膊上腾起的火焰的温度。她知道他就在身边,纵然目光所及茫然一片,心里却半点不慌。   “是你的火被浇熄了。”方岚贴着詹台的后背,小声说。   他挥出的那掌蓝色的火焰,正中击中面前的人皮尸蜡, 却像瞬间戳破了巨大的水球, 被浇熄得彻底, 腾起一层白色雾气。   此时雾气渐渐散去, 两人站在桥面正中央, 已经被十几具面无表情的水尸魂围在中间。   那些水尸魂像是刚刚从黝黑的河水中爬出一样, 周身湿透,被水浸透的头发湿哒哒垂在身前。就在他们头顶之上, 却漂浮了一只只淡黄色的圆球,像是…   “月亮。怎么会是月亮?”方岚在他身侧,疑惑又不解。   詹台的心骤然间沉了下去, 一股寒气自后背往上窜, 抿紧双唇目光灼灼,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水尸魂, 瞅准机会对方岚说:“你身上带着乾坤圈,等会儿我动手的时候,你就往桥下跳, 千万别犹豫,听到了没有?”   他的语气少见的严厉,方岚却挑起眉梢,一下子被激起了战斗欲,扬声道:“不过几具蜡像而已,敌得过你我?怕什么?”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詹台却知道厉害,心下焦急。   人皮尸蜡已成水尸魂,死魂并非活物,白骨梨埙对它无用。可詹台面对人皮尸蜡,一直以来底气尚足,依赖的无非自己肩头的豹影冥火烈焰炽热,能瞬间将人皮尸蜡融成地上的一滩泥罢了。   可现在,对方早有准备,知道他掌中烈焰所向披靡,便以水克火,以柔克刚。   正值中秋当晚,迎泽公园七孔桥下碧波粼粼。天上一轮圆月映在水中,被桥洞分隔成数个水中倒影。浅黄色的月亮本该漂浮在湖水之中,却像是装了水的气球一样被人从水中捞起,漂浮在人皮尸蜡的头顶上。   詹台掌中烈焰击出,人皮尸蜡头顶上的水月绽开一角,湖水如瀑般流下,霎时将他递来的火焰浇熄,腾起阵阵白雾。   水中幻月化作实体捞出,这是圆光借月,崂山秘术。和白花山蛇草水并称崂山三绝。   只是白花山蛇草水五十年前便已建厂外售,而崂山之中修行的道士,却早已经绝迹将近百年的时间。   短短数秒,詹台已将情势在心里分析了个透彻,。   眼前十多具人皮尸蜡,却一直没有幕后高手沈姐的身影。沈姐能将水中幻月化作实体捞出,使出这一招失传已久的圆光借月之术,她到底是谁?师从何人?为何能有这样一手绝学?   而他和方岚,此番又该如何脱险?   眼前的人皮尸蜡步步前移,虽不急动手,却越来越缩小了包围圈。   “不是说有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八卦十绝阵吗?”方岚掌心汗湿,徒劳握紧,对着面前逼近的人皮尸蜡做好防卫的姿态。   “眼看人家就要上来把我们咔嚓了,怎么你这个阵法还不显灵?”她咬牙,恨不得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詹台心里此时却是真的将老林骂了个狗血喷头。   早该知道这什么八卦十绝阵就是他拿来骗人的破玩意儿。詹台愤愤地想,上次骗了宋书明,连他都在笑话宋书明上了当。   可哪能想到,这次上当的还是自诩为“业内人士”“江湖精英”且经验丰富的他詹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短了点,今晚长一点。   崂山白花蛇草水,是我的恶趣味。 第116章 平阳路   火既无用, 只能肉/攻。   詹台左手握住白骨梨埙, 反手旋转, 白色的骨埙飞速转动,陀螺一般,在月色之下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个白影。   詹台微微侧脸看一眼方岚。桃木短剑被她握在手中,白皙的小脸绷得紧紧,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皮尸蜡,一脸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   大敌当前, 他却蓦得有些想笑, 心底又不知哪里生出无穷尽的勇气。   大抵拼搏, 总归最终也是要找一个方向。   詹台冲她微微勾了唇角, 露出和煦微风一样的微笑。   趁她一愣的当下, 詹台飞身向前, 白骨梨埙如离弦箭,流星一般向前砸去。   涌在最前的人皮尸蜡措手不及, 被白骨梨埙一击砸中眉心,砰地一声坍下巨大一块深坑,精雕细琢的面容分崩离析, 破碎的蜡像块块坠落, 扑簌簌如碎石飞溅。   “算你聪明,懂得以水筑身, 不怕我手中豹影冥火。”詹台冷笑一声,将白骨梨埙收回掌中,“区区一层蜡像而已, 难道还能刀枪不入铜墙铁壁?”   话音未落,十几具人皮尸蜡不再等待,仿若不知死活的僵尸,铺天盖地般扑了上来。詹台左手挥拳,白骨梨埙回旋飞镖一样旋转飞出,接连击中数只人皮尸蜡。   脚步只是略微受阻,人却仍在源源不断涌上。詹台喘息侧身,袖兜中飞出一把绿豆洒在地上,黄纸符燃起火光,沿着绿豆的方向一路烧去,砰砰砰砰如同爆竹炸响。   方岚面前同样有一只人皮尸蜡。看样子不过是三十余岁的女子,干枯瘦弱眼神淬毒,手里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僵直着身体冲方岚刺来。   方岚侧身闪过,桃木短剑护在胳膊上,小心翼翼避开,不欲与她正面对上。   可偏偏就在此时,她脚步一滞,低头一看,才发觉是一只七八岁的人皮尸蜡抱住了她的大腿,阴恻恻抬起脸,冲她咧嘴一笑。   方岚再不犹豫,举剑过头顶,用尽全力猛然刺下,狠狠戳进人皮尸蜡的天灵盖中。   黄浆四溅,泼了她满面,恶臭扑鼻,就连眼角也沾染些许,右眼立刻一片火烧一样的灼痛,泪水哗哗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方岚牙关紧咬,双唇紧闭,强忍住右眼疼痛一声不吭,生怕影响到詹台分了他的心。可她到了此时目不能视,着实也没有半点把握,只能凭着本能就地一滚,朝着桥侧的方向躲去。   她的眼睛仍然不能睁开,却记得詹台说得清楚,遇到危险只要朝桥下跳去,入水就可脱险。此时情势逼人,这一滚之后,她却没有像设想中的那样,摸到七孔桥的桥柱。   避无可避,如砧板上徒劳挣扎的鱼。方岚心口砰砰直跳,桃木短剑立在眉前,紧张地等待人皮尸蜡下一次的攻击。   突然之间,方岚的耳畔像有风声呼啸而过,手臂像被一条特别粗糙的巨蛇蹭过,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蛇!什么样的道法,竟然能够召唤巨蛇!她离巨蛇这样近,巨蛇却跃过她朝前扑去,难道是瞅准了詹台,要先解决他?   方岚大惊失色,一直以来尚能保持镇定的情绪,却在感知到巨蛇的时候崩溃,本能地瑟瑟发抖。好在此时她的眼睛已不似刚才疼痛难忍,方岚深深吸一口气,顶着满眼泪水睁开眼睛。   并没有蛇。   灰白色的七孔桥,被一条又一条粗细不一的褐色藤蔓缠满,密密麻麻铺满了整座桥的桥面,像一张藤蔓组成的巨网。   而方才与方岚擦身而过的那条“巨蛇”,实际上却是一条水桶粗的粗粝树藤,绿叶纷起,枝叶林立,将方岚身前举着尖刃的那只人皮尸蜡层层缠绕住,高举在半空之中。   就连不远处詹台的身边,都有数条类似的藤蔓牢牢绑住手持砍刀的人皮尸蜡,将它们高高悬在半空之中。   火不能攻,还有木!人皮尸蜡不怕火不怕水,又数量庞大,但是被这宛若蛛网的粗壮藤蔓缠绕住之后,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詹台刚刚得空脱身略松一口气,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的身边扶起方岚。他的神色焦急,一把扳过她的脸细细观察她的眼睛,许久之后才轻轻松一口气:“还好眼睛没有大碍,疼坏了吧?”   “这是什么?”方岚微微喘气,心里还在想着满桥的绿色藤蔓,“是你的八卦十绝阵吗?”   詹台冷哼一声:“哪有什么八卦十绝阵!老林说着哄你我玩的。”他环顾一圈,见老林来得好歹还算及时,他和方岚两人也算平安,才将怒意压抑住说:“你还记得老林说过,他在龙城潜伏期间,曾经去王村南街鬼楼探访,借机收服了一只作乱的地锦小妖?”   方岚默默点头,抬眼再看仍在蜷缩扭动的满地藤蔓。   “这,就是那地锦小妖。”詹台点点下巴。   地锦,又叫爬墙虎。攀缘墙壁之上,扎根泥石之中,吸日月精华集聚灵气修炼成精。   “老林拿你我当诱饵,等人皮尸蜡聚集在你我身边的时候,他放出地锦小妖,正好可将人皮尸蜡一网打尽。”詹台沉声说,一边握紧白骨梨埙,走到方岚面前的人皮尸蜡前。   人皮尸蜡被树藤绑住,却还不忘嘶吼着挣扎。那轮圆圆的幻月挂在人皮尸蜡的头顶,仔细看来,以一缕银丝相连,像是圆月中漏出蚕丝一般的水柱,浇在人皮尸蜡的头顶心。   詹台左手捏诀,右手接过方岚手中的桃木短剑,黄纸符燃成灰烬挑在剑尖之上,顺势朝圆月之中狠狠一戳,那轮从水中借来的水月立时便仿佛漏了气的气球,迅速缩小。   詹台略松一口气,依样画葫芦连连戳破十几个悬在人皮尸蜡头上的水月,拉着方岚往桥外走去。   “圆光借月大法既破,人皮尸蜡不再有水雾护体,我放一把火就可以燃烧殆尽。”詹台轻声说,掌心捏诀,翻手朝上,一团蓝色的火焰轻快地跳跃,被他手臂轻挥,甩在巨藤牢牢控住的人皮尸蜡上。   尸蜡融化,白骨成灰,人皮尸蜡一只接一只地消融在他们的面前。   敌人被歼,本该越来越轻松的心,却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渐渐捆紧。   怎么…一切都进展地这样顺利?一切都完成的这样轻松?那地锦小妖来得如此恰到好处?本该出现的老林在哪里?而方才就消失不见的“沈姐”又在哪里?   风平浪静之下,是一阵阵的暗流汹涌。   方岚从自己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一把拽住詹台的手,指着面前蛛网一般层层缠绕的藤蔓,颤声道:“詹台...这是地锦…”   “还是魂网?” 第117章 七孔桥   秋夜风凉, 詹台站在荆棘藤蔓遍布的桥面上, 遍体生凉。   轻飘飘的八个字, 却仿佛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方岚问,这是地锦,还是魂网?   七孔桥白色的桥面之上,褐色的藤蔓和绿色的枝叶斑驳缠绕,他和她立足之处,像是一张巨大无边的蛛网, 将整座七孔桥覆盖得严严实实。   可以是他曾在甘肃亲眼目睹过的地锦小妖, 也可以是…那放大了无数倍的魂网。   是敌是友, 是妖是魔, 一念生抑或一念死?   电光火石之间, 一切都需要他做个了断。   詹台仰天长啸, 两掌在身侧握拳,幽蓝色的火影自手背开始向上蔓延, 霎时将他全身笼罩在其中。   黑夜之中,他白皙的肌肤格外显眼,此时被幽蓝色的光网罩住, 邪魅一般。   方岚连连后退数步, 他周身的温度高得发烫,几乎将她刚刚才停止流泪的右眼又灼出泪水来, 只得避开他的光芒。   詹台用尽全身气力怒吼,蓝色的巨兽从他肩头腾起,一团蓝色火焰组成的巨豹在空中翻滚, 直到他紧握白骨梨埙一拳击在地上,豹影冥火顺着白骨梨埙的指引一并砸在了藤蔓遍布的桥面之上。   火光四溅,彷如地上布好了引爆的引线。火焰顺着密密麻麻蛛网般的藤蔓前行,亮起浩如烟海的星星点点。   眨眼之间,七孔桥上的粗藤被詹台的豹影冥火燃烧殆尽,青褐色的灰尘漫天纷纷扬扬,仿佛九月的夜空中一场突如其来的黑雪。   漫天飞舞的灰烬之下,青白色的桥面正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干枯瘦高的身材,长长的道袍衣袖猎猎,仙风道骨,青松一般挺拔,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天塌下来也可放心。   是老林。   詹台迈步向前,却被方岚一把抱住,死死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水尸魂炼制魂网,到底是一个什么步骤?”方岚压低声音,语气焦急仿佛火上的蚂蚁,“你不觉得,我们方才将人皮尸蜡挨个歼灭再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操作,极有可能是一场陷阱,替人做了手下刀,炼制了水尸魂吗?”   “你怎么能确定站在那里的老林,就是神智清楚从来没有被水尸魂附身的老林?”方岚声音喑哑,眼眶发红,压抑着全身的力量强自镇定分析道,“詹台,你仔细想想,我们自从在龙城遇到老林,从来没有一刻确认过,我们遇到的他并没有被魂网附身啊!”   恰到好处出现在酒醋店中救下赤眼虹鳟的,是他。将沈姐的位置和社火社的背棍透漏给他们的,是他。今晚安排詹台尾随在沈姐之后,在七孔桥与他里应外合的,还是他。   他们所掌握的所有信息,原本都是老林空口白牙说出来的。   他们信他,深信不疑,也从来不曾质疑过。   可是如果他们遇见老林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魂网附身了呢?   “你还看不出来吗?今晚之事,由头至尾都是一个陷阱。”方岚沉声说。   詹台没有说话,空中烟烬纷纷扬扬,有些许落在他的眉间,漆黑的长眉仿佛染了一层雪霜,趁着他白皙俊秀的面容,显得格外地孤傲。   老林仍笔直站在七孔桥的中央,一动不动。   詹台深深吸一口气,温柔又坚定地掰开她环在他腰间的手。   “若老林今夜已被附身,便药石罔顾再无生路。我不查明真相,此生绝无颜面对林宋二人。”他微微侧脸对方岚说,语意坚决。   “倘若老林今夜没有被附身,我为了一己安危弃他而去,此生,无颜面对自己。”   白骨梨埙高举在唇畔,一声悲泣似的埙声从中传来,在这昏暗的夜色之中悲怆而空旷。方岚胸口的榆木葫芦和臂间的乾坤圈随着那埙声微微颤动,而她再不似以前那样听到埙声就失去理智。   她眼睁睁看着詹台缓步朝前,一点点逼近桥中央的那个人。   桥上狂风猎猎,他雪白的衬衫仿佛飞扬的灵幡。离老林还有近一米距离的时候,詹台突然闪电般出手,骨埙雷霆万钧击向老林的后背。   方岚看到“老林”倒下,正想惊呼,又看见詹台反手又将“老林”拽起,打了个旋儿展示给她看。   方岚松了一口气,只是一件施了傀儡术的衣服而已,和刚才攻击她和他的那件一样。   他回过头来冲她微笑,点头示意让她不要担心。   可是下一秒,她看到他蓦地睁大的,满载惊恐的眼睛。   风声呼啸,阴气袭来,方岚虽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却立时知道自己危险。   她的桃木短剑徒劳地向旁挥去,却掌心巨震虎口裂痛,短剑脱手而出。   那一件施了傀儡术放在路中的衣服,是为了吸引詹台前去。   而这调虎离山之计,最终的目的自然是落了单的她。   她还不及反应,便先感觉到一具粘腻的身体紧紧贴在她后背上,低沉怨毒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五色炫目,令人目盲耳聋。这两年来,詹道长风光无限声名远扬,可曾想到今日会与你这美貌动人的小媳妇,送命于此?”   消失许久的沈姐,终于出现了。   沈姐冷冷一笑,轻声道:“放心,你二人样貌不俗,我自然会将你们制成最完美的人皮尸蜡,将你二人融在一处,生生死死都相守。”   沈姐显见是不爱废话的行动派,詹台和方岚都还未来得及接口与她纠缠,她便高举双手,滚烫的蜡油从指间流下,浇在方岚的头顶。   方岚做足了疼痛的准备,可是预料中的疼痛却久久未至。   千钧一发之间,套在她腕上的乾坤圈猛烈摇晃,金光四射将她笼罩在其中,如同沐浴在无上的佛光之中。   方岚越过沈姐的肩头,看到了桥尾高举金刚杵作法的老林,乾坤圈上的金光与他掌中金刚杵的金光交相辉映。   老林一直等待的就是沈姐终于露面的现在,此时二话不说,与詹台一前一后包抄,将沈姐与方岚夹在中间。   沈姐选择了看上去最无自保能力的方岚作人质,却没想到乾坤圈早已被缚在方岚身上,如同金钟罩加冕,让她丝毫伤方岚不得。   沈姐怒吼一声,将烫手山芋一般的方岚一把甩开。   老林和詹台适时赶到,前后夹击,金刚杵直击心口,而白骨梨埙兜头砸下,双双得手。   沈姐狼狈后退抵挡,鬓发散落,口中噗地吐一口鲜血到掌心上,双手合十捏诀。七孔桥下的湖水仿佛翻滚的开水一般冒起了气泡,片刻之后,那一个个圆月一般的气泡慢慢腾空,升到了半空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打完了。   情不自禁想,这几章一波三折的桥上打斗戏要能拍成电视...该有多好看啊... 第118章 北肖墙   方岚捡起桃木短剑, 连滚带爬逃到了詹台的身边, 膝盖和手肘火辣辣痛。   詹台目不转睛盯着桥中央的沈姐, 却仍瞄了她一眼, 见她安好无恙才收回目光, 全神贯注与老林相对。   沈姐平日里圆团团的和善面容早已大变样,眼神淬毒阴狠,脸庞之上斑驳黑影遍布,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的纱网。   她的双臂平举摊开, 圆月状的透明气泡环绕在她的身旁, 随着她振臂高呼的那一下一飞冲天。   淡淡的荧光闪烁, 浮在天空的气泡光芒变幻美轮美奂, 像是浓缩了浮世中的万千色彩。方岚看得入了神, 几乎挪不开眼光,直到那气泡越来越近, 才猛然惊觉那些斑斓的色彩, 原来是由一张张诡异又僵硬的面容组成,似百鬼夜行, 浮世绘一般藏匿于一个个水中升起的气泡。   方岚倒抽一口冷气, 举起桃木短剑便来抽挡,彻骨的寒冷瞬间侵入心肺,让她连血液都似冻成了冰。   詹台和老林一前一后。詹台仗着年轻身体灵活, 左闪右避,避开漂浮向他的气泡。而老林道法更高一着,长长的道袍衣袖随着他的手臂, 姿态优雅轻轻挥动,推出一股清风,举手之间便将袭来的气泡推远。   姜还是老的辣,方岚不由在心底大赞老林一声。   詹台先老林一步,骨埙再度出手砸向沈姐额前,被她急速后退险险避过,腰肢弯成近似九十度,却恰好将命门暴露给了站在身后的老林。   金刚杵高高举起,又凌空落在她的额顶,力道巨大,砸出一声闷响。方岚离她数米之远,都仿佛听见了沈姐前颅块块碎裂的声音。   沈姐还保持着背身弯腰的姿势,直直落在了地上,眉间一缕黑色的烟雾从满是黑痕的脸上渐渐腾起,双目圆睁,嘴角却溢出一抹浅笑,嘴唇一翕一合,正准备开口说话。   詹台再不给她这样的机会,白骨梨埙流弹一般,闪着蓝色的幽火,对准她黑色烟雾腾起的眉间砸去。   鲜血自她脑后涌出,在灰白色的桥面上溢出一片鲜红,花朵一般娇艳欲滴。空中漂浮的圆月气泡,突然之间依次破碎,刺耳的尖叫轰鸣骤然溢出,一张张诡异的鬼面从破碎的气泡中仓皇逃出,好似的成群的马蜂,疯狂地往方岚詹台和老林的身上扑去。   “跳!”詹台隔了数米,冲方岚远远地挥手,怒吼道:“快跳!”   方岚再不让他喊第三遍,用尽全身气力翻身跃过七孔桥的栏杆,扑通一声坠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九月的夜晚,河水已是彻骨冰冷。方岚浑身瑟缩,却仍埋头水下。成群的水尸魂追着她而来,却像落入河水中的透明气泡消融不见。   方岚身侧一沉,水花四溅。她略一转头,发现詹台跟着她的脚步,一样从桥上跳了下来。河水冰冷,他们两人双双埋头在水面之下,躲着水面上仍在群攻的水尸魂。   他们冻得嘴唇青白,却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尘埃落定的轻松。   “魂网已破,附身的是沈姐。”詹台无声地对她坐着口型,解释道。“等水尸魂逸散完全,我们就安全了。”   方岚轻轻点头。她在看到凌空的气泡里面藏匿无数鬼面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沈姐已被魂网附身。沈姐能够驭术驱使水中圆月和冤魂,更是与炼制于水的水尸魂脱不了干系。   好在现在危机已解,被魂网附身的沈姐已经被詹台和老林联袂击杀。肉体不再,魂网已散,被魂网连接的水尸魂无处可去,最终也会消逝于七孔桥下的河水中。   水面上一波又一波涌上的水尸魂越来越少,方岚抬眼平静地看着,心口越来越松快。   她转头,冲詹台翘起唇角,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詹台难得见她撒娇玩笑,眼睛亮得发光,连头发丝都透出宠溺的笑意来。   他的眉目如画,墨色的长眉在水中越发显得英挺,薄唇失了血色,此时轻轻抿起,整个人像是水中的妖孽精灵。   方岚竟一时看得呆住,一个小小的气泡从她微张的嘴角溢了出去。   詹台的笑意更深,轻轻伸手拽了她的手臂,示意她上去。   方岚反手握了他,蜷在水中的双腿轻轻一蹬,想一并往水面浮去。   可是她伸腿的那一瞬间,分明感觉踢到了一片柔软的水草。   再下一秒,一阵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她往水下拖去,像是无数黑色的水草缠绕住她的腿,将她拼命向巨大的黑色漩涡吸过去。   方岚惊恐地瞪大双眼,下意识抓紧了詹台的手臂,却发现他下坠的速度比她还要再快。   他反手夺过她掌心的桃木短剑,一把朝她腿下劈了过去,一层层裹挟上来的水草却将他的手腕缠了严实,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寄托了他二人逃生希望的桃木短剑便如无根浮萍一般,在冰冷昏黄的河水中漂远。   詹台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方岚。   而在他身后,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如影随形,紧紧咬住詹台挣扎不止的双腿。   方岚这次,终于看清楚了。   铜铃大的双眼,长长的嘴巴,头顶鬃毛。   这黑色的巨兽,是一匹马,黑色的鬃毛仿若无边的水草,拽住詹台向黑色的深渊前进。   马面罗刹来了。   魂网入水,引来马面罗刹前来吞噬,送生魂,入死门。   而沈姐最后的致命一击,恰恰是以浮于水面的水尸魂,诱刚刚破了魂网的詹台入水,做那马面罗刹的刀下魂。   真相终于大白,可惜已经太晚太晚。   方岚看着詹台,他如玉一般的面庞,露出沉静又哀伤的神情。   她心头狂跳,仿佛被他下药昏迷那刻的场景重现,眼泪汹涌而出,一句未能出口的“不要”被狠狠地憋在了胸臆间,痛彻心扉。   狂力还在将他下拽,他却已经无力转圜,只能将修长的手臂抚在方岚腕上的乾坤圈,轻轻一转。   金光闪烁,像是那缕乌金线香的袅袅青烟,绕着乌黑的乾坤圈缓缓腾起,仿佛一根极细极细的吊线,将她将水面上拉去。   而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将她向上一托。   生死一线,他的绝地反击留给了她。   她朝着仿佛能看见点点星光的河面上漂去,而在黝黑的河水深处,他却加速下落,玉石雕刻的英俊面容,距离那无边黑暗的生死彼岸,只有一步之遥。   他死死盯着她,唇角绽开一抹淡然的微笑,像是此生无憾,唯独临死之前要深深将她的面孔篆刻在心底深处。   她的右手被金光灿灿的乾坤圈拼命上拽,而她拼尽全力,却也没有办法再靠近一分一毫。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12点还有一章。 第119章 克什克腾   在有安身立命的底气之前, 他与她原来其实一样, 不过是这纷争浮世中一只蝼蚁, 有得有失, 却做不到无憾无念。   情深如许, 以命相护。生离死别的紧要关头,他只把看她的每一眼,都当作最后一眼。   詹台曾经以为,若他遇险, 那他眼中看到的最后一眼的她, 要么是在流泪哀戚, 要么是在愤怒咒骂, 却没想到他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 方岚竟然对着他灿然一笑。   那笑容里面满是嘲弄讥讽和决绝,看得詹台生生一愣。   方岚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一排贝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   凭什么呢?他詹台凭什么呢?   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又凭什么决定两人遇险, 是她要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他眼前?   情到浓时,他难道不知道, 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更痛苦?   是他小瞧了她!   方岚的脸上带着永不服输的倔强, 左手探身向前,紧紧攥住右手腕上的乾坤圈,用尽全力往外拔去。   她的手腕纤细瘦弱, 白皙的手背被乾坤圈擦出一道红痕,才终于将漆黑的乾坤圈从手腕上撸了下来。   方岚转过头,唇角仍带着嘲弄的笑容, 握着乾坤圈的左手轻晃两下,缓慢而又坚定地松开。   金色的光芒萦绕在漆黑的乾坤圈之上,在昏黄的河水之中漂向了波光粼粼的水面。   而在平静无波的河水之下,方岚向着渐渐远去的詹台游了过去。   马面罗刹如同海藻一般的鬃毛缠上她的双腿,而她终于握住了詹台紧握的双拳。   胸臆之间,是唯有到死才能解脱的剧烈疼痛。她再也闭不了自己的口,而张开嘴巴的那一瞬间,汹涌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的鼻腔和胸膛填满,意识逐渐模糊,双目刺痛。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似乎将她拽进了怀里,力道之大,让她清晰地感觉到此时他与她分明承担着一模一样的疼痛和折磨。   何为生死不渝?何为天地与共?何为离别苦?何为俱黄土?   方岚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而就在她顿悟的这一刻,一道金光自头顶打了下来,昏黄的河水被从中分开,像是被一把能砍断山水的宝剑一分两截。   是老林的金刚杵,被赤眼虹鳟叼在口中,乘风破浪地赶来。   詹台猛地睁开已经闭上的双眼,目中精光乍现,精准地接过赤眼虹鳟递来的金刚杵,猛地朝身下刺去。   金刚杵正法明王神力无尽,非至阳之人不可驱驭。马面罗刹险险躲开,似是极为忌惮,瞪着铜铃大的双目端详詹台片刻,才终于悻悻然松开了口…   方岚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阳光透过圆圆的小窗洒在了她盖着的厚厚的羽绒被上。她睡得热出了一头细汗,烦躁地将羽绒被一脚踢开,这才蓦然惊觉自己身上竟然□□。   她立刻警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才发觉自己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地厉害,刚想开口叫人,才知道自己连喉咙都沙哑得难以出声。   好在床边放着两件她常穿的衬衫和长裤,叠放得整整齐齐,带了薰衣草洗衣液的香味。   方岚沉默地看着她的衣服,隔了许久才伸手拿过,慢慢套在身上。   她伸手掀开了厚重的门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又一片摄人心扉的橙红色。   詹台背对着她,坐在门边的小杌子上。方岚环抱住手臂,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才十九岁,还残留些许青春期的少年特有的瘦削,腰肢纤细修长,和她都可以一敌。   可是他的肩膀又是那样的宽厚,肩窝微微弯去,她远远地伸手,隔空描摹,几乎可以回忆起那薄薄的衬衫之下,他结实贲张的肌肉。   夕阳如画,少年也如画。   她不愿打扰,一语未发。詹台却好像突然意识到她的存在,猛然地回过身来。   “你醒了?”他轻声问。   方岚眯起眼睛,朝橙红色的天边凝神远眺,许久之后轻声问他:“我们在哪里?”   他们不再在太原城的酒店之中。   方岚静静地望着眼前蜿蜒曲折的河流,和一望无际的橙红色的大地。天空如血,残阳如血,秋日里渐渐凋零的草原也如血一般。   耳畔似有马头琴嘶哑宽广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悠扬的蒙古长调,口唇之间都是奶的香气。   草原苍茫静穆,辽阔悠远,而他们并肩站在白色的蒙古包前。   日已夕暮,天空如血,而红日落下那一刻,那些斑驳错乱的颜色全部都消失不见。   这世界,只有红和黑的区别。   “赤峰。”詹台轻声答她,“我们在克什克腾旗,赤峰。”   “怎么?命都可以给我,却不愿陪我出门逛逛?”他觑着她的脸色,嬉皮笑脸凑上前去,环住她冰凉的手臂。   方岚想发火,却在他炽热的双手环上来的那一刻,忍了又忍。   他的手烫得惊人,只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而她早在注视他背影的时候,就早已经注意到他身上再无长物,除了白骨梨埙之外,什么都没有带。   她醒来的蒙古包里,他和她的行囊更是简单得惊人,除了几件贴身的衣服再也没有其他。   没有法器,无法问米。她还在昏迷的时候,他就将她远远带走。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想吐槽,却心脏一阵阵抽痛。   其实她醒来的时候,满心惦念的还不是他的安危?又何曾会在两人刚刚同生共死之后,立刻就提起找寻幼卿的事情?   老林和魂网的事情虽已告一段落,但她更想陪着他回到京城探望林愫和宋书明,先确定一切都好啊。   可詹台这样严防死守,问米的法器半件也不带,趁着她昏睡的时候带她上路来到一千公里外的锡林郭勒草原,是因为他草木皆兵吃了醋,还是别有其他深意?比如…幼卿已经不在人世,他却要拦着她不愿意让她知晓?   詹台的唇顺着她裸露在外的脖子慢慢移了过来,受伤的幼犬一般在她的唇边流连。   方岚不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想起幼卿。   过去种种,在她一场又一场的生死交锋之间,仿若前世的一场幻梦,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伤悲和爱恋,如今都像隔了一层雾气一般看不清楚。   身临其境,她却再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唯有眼前人相伴左右,爱恋与疼痛相依相许,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之中情根深种。   方岚轻轻叹息,微微张开了紧闭的双唇,手臂向上,回抱住了他。   詹台的吻立刻热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太忙了,1点多才开始动笔...   下一章,高能预警。 第120章 乌珠穆沁   方岚手下的他在发烫, 丝丝火热沁入她的掌心, 像是连带着她也一并开始发起烧来。   许久之后, 他才渐渐放开了她。   天色已经黑透, 穹顶之上, 是大片大片璀璨的星河。苍茫的草原陷入一片令人惊悸的黑暗之中,唯有她身后的蒙古包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逃,无处可逃。   她和他孤身二人, 置身于人烟罕至的草原深处,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少年, 此时仿若化身为绝望的孤狼, 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詹台的眼神中, 有毫不掩饰的渴望。   方岚默默与他对视,只一眼, 就看到了他想要的所有。   詹台看着她的眼睛, 慢慢弯下身,手臂绕过她的膝弯, 将她打横抱起。   白色的蒙古包, 顶棚微微敞开,圆圆的孔洞之上是黑色的天空和漫天璀璨的星子。   她被放在星空之下的大床上,几乎立刻陷入了柔软的铺面之中。   詹台没有给她起身逃避的时间, 几乎立刻欺身向前,钢铁一般的黝黑手臂支在她的脸侧。   他的亲吻仿佛朝圣,虔诚又轻柔。可是他手上的动作却粗暴又蛮横, 顺着方岚修长又白皙的颈侧坚定地往下推进。   步步为营,攻城略地,所到之处犹如疾风骤雨,在他粗粝又温暖的力量之下溃不成军。   像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漫漫长路,又仿若置身于波澜壮阔的惊涛骇浪之中。   他和她是这苍茫草原之上的沧海一粟,浮沉翻波,江流浪涌。   方岚努力拾起已散乱不堪的理智,颤颤巍巍伸出手掌,紧紧捂住他还在作乱的嘴。   她的目光暗含担忧,泛红的面庞和眼眶透出迟疑,小声地问他。   “我…我比你大好几岁,你知道吗?”   他箭在弦上,紧绷的身体处处透出压抑和按捺,听到她这样一句话,立刻吃吃笑出声来。   “阿岚,咱俩的故事要是写成一本小说,估计都有好几十万字了吧?所有的读者都知道你比我大五岁了,你说我知不知道呢?嗯?”   他再不在乎这个,一把拽开她碍事的手,俯身下来。   “上次脱你的衣服,还是在长沙那个闹鬼的公交车站旁边,你记得吗,阿岚?”他低声耳语,声音喑哑暗沉,带着缠绵悱恻的气音。   “我脱了你身上闹鬼的戏服,帮你换上我的衣服,迷迷蒙蒙之间哪里也没敢多看,只记得你哪里都白得好似云朵一般,两条腿真长啊,真好看。”   他的手应景地摩挲,如同描摹。   草原之上峰峦起伏的丘陵,和那一道道蜿蜒的溪流。   他的眼睛仿佛冒着火,目不转睛地盯着。   “真的好看…”他迷醉梦呓,“是不是啊阿岚,我那个时候,就幻想过像今天这般…”   方岚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周身滚烫,掩饰般地吼他:“你好啰嗦…”   偏偏她说出口的语气,又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哑着嗓音和心上人撒娇。   詹台果然又吃吃地低声笑了,英挺的鼻梁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蹭,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侧脸。   “少说话,是为了多做事吗?我懂啦…阿岚是在催我快一些…”   可他很快就玩笑不出来了。   禁锢的温柔,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他从未体验过的心惊,从未感受过的颤栗,从未流露出的脆弱,随着他的动作,从他仿若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倾泻而去。   像是新生的翅膀,在雷鸣和闪电之中穿梭。又像是摧枯拉朽的利刃,在汪洋大海之中横冲直撞。   飞蛾扑火,是谁一败涂地;执迷不悟,又是谁头破血流。   乱世之中,群魔乱舞,他早已分不清楚鸿蒙之初,是谁开天辟地做了大英雄,只知道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他的一切骄傲和坚持都在此刻全军覆没。   他白皙的鼻尖上细细麻麻都是汗珠,喘息不止,原本红烫的脸颊,此时在汗珠的浸润之下触手微凉。   方岚微微睁开眼睛,修长的指尖拂过他的鼻梁,擦去他滚滚落下的汗珠。   明目张胆的温柔,却没有换来他投桃报李的放过。   疼痛也好,欢愉也罢,过往种种化为云烟,只有热烈的温度和汗水交融。   从此之后,世间再也没有茕茕孑立的他和她。   只有红尘之中的纠结痴缠,和永不放手。   一切结束之后,她连手臂都懒得再动,只伏在他的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尖画圈。   “为什么?”方岚在心里犹豫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她印象中的詹台,并不是这样一个果决的人,对她尊重敬爱有余。平日里,他对她的爱虽然浓烈得一展无遗,可却将欲念藏得极好。   方岚并没有想到,他会选择在现在,在这里。   詹台沉默了片刻,攥住她作乱的手指尖,手指虚拢,替她梳顺凌乱的短发。   “七孔桥大战中,你与我同时落水,被马面罗刹追逐。你有乾坤圈护体,明明可以逃生,却在生死一发之间,选择褪去乾坤圈与我同生死。”   “我在那一刻,才终于确定了你的心意。”他淡淡地说。   “既然相爱,何必再压抑和等待?”他的眼波风流,骄傲的语气又像是恢复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英雄。   方岚微微抬眸,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赞赏油然而生,让她的语气有明显的温柔:“我昏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詹台轻轻摆手,无所谓地说:“没什么,赤眼虹鳟带着你先浮上水面,我拿着金刚杵砍断马鬃,并没有与那马面罗刹痴缠,很快就从水中上来。”   “魂网已破,人皮尸蜡和水尸魂经此一役已被一网打尽,就连缅甸方面的爪牙沈姐,也被我们歼灭。老林说,短期时间他们元气大伤,我们应当有一段可以修整的日子。”   “只是这一战之后,老林算是与缅甸方面撕破脸。以后还得小心为妙。”詹台说。   方岚立刻担忧起来:“那我们应当返回京城陪伴林愫和宋书明,为什么要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出来玩啊?”   詹台抿唇微笑,低头看她,手掌划过她滑腻的肩头:“是老林说的,让我们出来避避风头。”   “你放心,林愫和宋书明在京城根基稳固,黑白两道都有人脉,老林此番回去也会陪伴他们,并不需要你我担忧。”   他正了神色,严肃地对她说:“反倒是你和我,孤萍两朵,要是在这风口浪尖被有心人利用,才是给他们添乱。”   “偷来的时光,就当命运仁慈,给你的奖赏吧。”詹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期待这一章,已经很久了...   嗯,只是想证明一下...我写感情戏,也可以很好的。 第121章 达里诺尔   偷来的时光这五个字, 真是半点没有用错。   他们在草原上的这段日子, 大概算是方岚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们住的蒙古包离达里诺尔湖不远, 只是人烟罕至并未通路。詹台带她过来的时候, 特意搞来一辆加高的越野车, 自省道下到草原上,压草而行,足足开了将近两个小时。   “车是哪里来的?”方岚又是疑惑又是赞叹,“你才十九岁, 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詹台淡淡勾唇, 也不多解释, 只冲她含含糊糊答道:“行走江湖, 谁能没几个朋友?”   后备箱中被他备足了水和食物, 蒙古包中也有风干的肉干和奶皮饼子。蒙古包并未通电,他找来一只透明的玻璃杯, 把白色的蜡烛放在里面。   烛光摇曳, 他拥着她躺在羽绒被中,静静听着窗外传来呼啸而过的风声。   “可惜不是红烛, 不然就真的是洞房花烛了…”詹台轻声惋惜, 惹来方岚翘起嘴角的低笑。   清晨不到五点,方岚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吵醒,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摸, 发现被褥虽然还是温热的,但是詹台却不见踪影。   门缝微微透光,她借着那一点白光披衣起身, 套了一件薄薄的优衣库羽绒服,才掀开厚重的门帘。   扑面而来的寒风让她打了个趔趄,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面很不争气地带了些许泪光。   “我倒第一次知晓,阿岚醒来不见我,会想念我到了要哭鼻子的地步?”詹台懒洋洋地调侃她。   方岚顺着他声音的方向抬头,这才发现他高高坐在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之上。   天色仍很昏暗,他背光坐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整个人仿佛镶了一层银色的光晕,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她一时看得呆住。詹台却灵巧翻身下马,伸出温热的双手捂住她冷冰冰的脸颊。   “怎么?看得呆住了?”   她迷迷糊糊点了头。他便俯脸下来吻住她的唇。   蜻蜓点水的亲吻,仿佛带了青草和露珠的干净气息,在她齿间辗转流连。   詹台慢慢放开她,拽着她的手,来到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旁边:“走吧,带你去看日出。”   方岚第一次骑马。马镫柔软,她总是借不上力,被詹台用力托住后腰,才勉强跨坐在马鞍之上。   詹台示意她放开脚镫,她立刻便急了,摇摇晃晃抓住缰绳,心虚得额汗直冒:“哎,我不会骑…”   他笑笑,不说话,伸手挪开她的双脚,自己踩着镫子上马,坐在马鞍之后一片光/裸的马背上,伸手环住她的腰肢,紧紧握住她抓缰绳的手。   她的脚重新回到了马镫之上踩好,而他双腿夹住了身下的马背,劲腰微微使劲,黑色的骏马立刻开始了轻快的小跑。   “抓好了,踩紧镫子,像在平地上跺脚一样。”詹台沉着地教导她。   方岚很快冷静下来,顺着自己的感觉慢慢尝试。骑马的诀窍果然如同詹台所说,在于脚和腰。   她逐渐在马镫上踩实,也渐渐摸到了诀窍。   心情轻松之后,方岚很快体会到了骑马的快乐。清凉的风擦着她的脸颊飞过,而她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情驰骋,狂跳的心脏仿佛要跃出胸膛,人类本能中对速度的追求让她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同时飙升,不由自主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快乐同时迸发。   詹台放开了速度,黑色的骏马疾驰如风,方岚迎着劲风张大嘴巴,凉风顺着她的口唇灌入,仿佛一杯冰水落肚的畅爽。   “别逞能。”他慢慢缓下速度,“等明天起床,你就知道厉害了。再这样骑,大腿两边都要磨破皮。”   “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学。”詹台意有所指。   方岚半点没在意,笑着回头,眨着晶晶亮的眼睛问他:“骑马虽然不算难,但是你不佩马鞍,能骑在裸背的马上,真的很了不得。你怎么会这么多?”   詹台微笑低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师父受阴山血玉所累不得善终,早年为了延续寿命,四处求神拜佛。我和哥哥小的时候,还在碌曲住过一段时间。”   碌曲,在海拔超过三千米的甘南草原之上。夏季草长莺飞,天高气爽,藏区的牧民好客又热情,他渡过了一段很是美好的童年时光。   “后来呢?”方岚见他久久不言,目光中满是缅怀和怅惘,出声问道。   詹台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后来…师父偷走了冈拉梅朵前供奉的转经筒。”   “阴山十方嘛…能干什么好事?”他住了口,神色萧索又落寞,还带了自厌自弃的愤懑。   方岚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臂,没有说话。   清晨的达里诺尔湖美得令人窒息。   秋日里的草原五色皆有,成群的水鸟停泊在水草之中。幽深的湖面反射着橙红色的天空,而在湖水的尽头,隐约能够看见一轮小小的红日缓缓升起。   水天一色,天空和水面连成一体,两只太阳在空中遥相辉映。   “我若是后羿,此时也会分不清哪个太阳是真,哪个太阳是假。只怕也会弯弓射箭,将天上的太阳射入水中。” 詹台随口说道。   绝美的景色之中,连想象力也没有了拘束。   方岚眯起眼睛看着越来越亮的太阳,说:“你要是后羿射掉了太阳,那我就只能做嫦娥,去月亮上替你祈福。”   詹台一窒,隐隐约约觉得这话逆耳不吉。   可是转过头来,又发现她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半点也没有在意。   他心情蓦地落到了低处,连看风景的心情都不复以往,只牵了她的手翻身上马,说:“走,带你去看样东西。”   方岚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草原狼。   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七八只灰白色的庞然大物,在远方的长草之中极速奔跑,身姿矫健,流星闪电一般。   对生物本能的野性和力量的崇拜渐渐浮上她的心间。方岚目视着它们远去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赞叹:“真美。”   詹台抱住她,轻轻吻着她的发顶,呢喃道:“是很美,对不对?阿岚,你开心吗?你看到这些,有没有多崇拜我一点?”   “你有没有多爱我一点?有没有?”詹台固执地问她,语气有着少见的脆弱和伤感,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不厌其烦连连点头才终于停下。   “我只想让你记住今天。记住我的好。一直一直记住。”他轻轻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2章 锡林郭勒   漫长的午睡之中, 方岚做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她和幼卿站在白色的校门前, 依稀还是十八岁时刚进大学的样子。   方岚穿了一条火红色的连衣裙, 剪裁流畅合体, 衬得她腰身细长曲线玲珑, 和幼卿并肩走在校园里,惹来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骑自行车的男孩子速度极快,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掀起一阵风,吹起了她的一片裙角。那人漫不经心地回头对她说抱歉, 却在看见她的脸的那一刻瞪大了双眼, 情不自禁地刹住了车。   方岚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装扮, 在酒店房间里就和来送他们读大学的母亲吵了起来。   她的性格一贯爆碳一般, 越是硬拗越是倔强, 被母亲绵里藏针的性格激得口不择言,气头上说了一句:“我又不想做第二个你, 我可不想靠姿色和男人过活。”   话一出口, 她就后悔了。可是母亲惨白着脸坐在床上抹起眼泪,方岚又觉得无比厌烦, 道歉的话噎在口边, 转身摔了门就出去。   陆叔叔安慰母亲,幼卿追到了她的身边安慰她。   “何必呢?”他无奈又感慨,“你忍过今天, 春节前都不用见她,何必选在这个时候和她口角?”   她心口堵了一块大石一样又沉又酸,素着一张脸, 许久之后才慢慢说:“我就是,宁愿她站起来和我吵一架,也不愿意她哭哭啼啼地在你爸面前,把我从小到大所有做过的倔事犯过的错误一桩桩一件件拿出来说,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母亲,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孩子。”   性格不合,南辕北辙。   方岚可以和任何相处得完美,唯独除了她的母亲。   幼卿轻轻叹气,目光深邃看着她,缓缓道:“可我很喜欢阿姨挑的那条裙子…你皮肤白,穿红色一定很好看。”   方岚换上了那条裙子。   果然好看,也果然招摇。   幼卿迎着周围投来的殷切或者可惜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来这志愿,我是填对了。”   “不替阿姨好好看着你一点,还不知道你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说得坦荡,她却心弦微动。晚夏的暖风扑面,吹得双颊发烫。   方岚始终觉得,幼卿对她有情。花前月下也曾耳鬓厮磨,若说只是亲人之间的照拂和爱护,又怎会有甜如蜜糖的亲吻?   直到,那场车祸之后。   迷迷蒙蒙之中,方岚仿佛仍能听到母亲隔着厚厚的木门小声地啜泣,声音悲切哀戚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感到心生厌烦,又满载着深切的哀痛和伤心。每一分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太少。   方岚自小浸润在这样的教导之中耳濡目染。她们蜗居在临街的宿舍,遇到上门骚扰的地痞流氓,她小小人儿一个,拎起菜刀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母亲却呜呜咽咽哭泣半响,第二日起红着眼眶坐在办公室中,非要听到所有人的安慰,仿佛那些隔靴搔痒的言语能化身钢筋铁门,替她们阻挡住所有的流言和伤害似的。   她越长大,就越不屑。   整个人有如林间竹山顶松,泾渭分明爱憎强烈,眼里半点容不得沙子,恨不能将问心无愧四个字挂在床头身体力行。   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问心有愧了呢?   那年冬天,听闻是百年来最寒冷的一冬,连很多一辈子没有见过下雪的广东老人,都在那一冬见到了飘雪。   幼卿背对着她站在她的宿舍楼下,像是半点都不再愿意看到她。   而她卑微地低下头,讨好似的伸手拽他,嗫喏着说:“我替你暖手…”   而他却好像避开洪水猛兽,猛地将手一把抽开,彻彻底底将她残存的自尊踩在脚下。   方岚知道这是梦。可是这梦太痛太苦太真实,她的眼泪恍若剔透的泉水打湿了脑后的一片枕头,鼻腔压抑不住的抽泣让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梦越深睡得越沉,她越是想睁开眼睛,越是觉得深深陷入迷蒙的雾气之中看不清前路,直到方岚濒临绝望的时候,詹台狠狠拍了拍她地脸颊,将她从梦魇中叫醒。   “还好吗?”詹台眼含担忧。   而方岚却仍带了几分梦中的情绪似的,冷淡地避开了他环过来的手臂。   “我没事。”方岚轻声说,“有事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她坐直了身子,舒展了一下蜷缩的手臂,调了一下肩上的安全带,把汗津津的脖颈露了出来。   方岚还在睡梦中就被詹台抱上车,迷迷糊糊中出发,这是第二次了。   方岚将指甲攥在手心狠狠一掐,才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转过脸来温柔地问詹台:“我们这是去哪里?”   詹台没有回答她。他们一路向北已经开了许久许久。内蒙的路是这样的好,一条朴实的柏油马路直直向北,像是一条银色的缎带贴在草原和天空的中间。   他们这样一直开着开着,仿佛能开到无尽的天边。   方岚默默环起了手臂,侧脸看向窗外,许久之后才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什么时候吃饭?”   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方岚已经能看到百余米外的灰白色的界碑。   她默默在心中抽一口凉气,面上却丝毫不显,陪着他在地上钉帐篷的防风绳。   “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她绝望之前,仍想殊死一搏,怀着最后一丝永不言弃的希望地问詹台。   “嗯。”詹台言简意赅,“你要是怕冷,可以睡在我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信息量很大很大的一章喔。 第123章 锡林浩特   帐篷之外, 风声呼啸。夜晚的草原犹如荒无人烟的异域世界, 粗长的草丛之中仿佛魑魅魍魉遍布, 分不清是人还是鬼。   厚厚的睡袋之中, 方岚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詹台自身后环抱上来, 温暖又炽热,将她牢牢箍在怀中。   方岚想到白天里看到的那块小小的界碑,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额头在冒汗,牙齿将嘴唇咬出了细细的血丝, 也没能控制得住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   詹台贴过来吻她的侧脸, 轻声询问:“怎么了?冷吗?”   他再紧了紧手臂的力度, 右手顺着她的手臂滑向了她的手, 摸到了她汗湿的手心。   詹台一个字也没说。   方岚心头一跳, 立刻颤抖着声音,娇软呢喃:“怕狼…”   他才带她看过草原上驰骋的群狼, 此时两个人独自夜宿在空旷的草原上。她怕狼, 发抖,是理所当然的原因。   也是目前的她, 能想到的唯一的借口。   而身后坏绕她的他, 恰似草原上桀骜的孤狼,带着热气的血盆大口贴在她不堪一击的白皙颈间,仿佛一张口, 就可以让她血溅此间。   方岚的心跳仿佛雷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詹台却像是信了,低低笑出声, 冰冷的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阿岚,你放心。就算山崩地裂,群狼环伺,我也断然不会让你出事的。”   “睡吧,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怕。”   方岚紧紧闭上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努力装出呼吸平顺的样子。   扑鼻是泥土的芬芳,入耳是风声的呼啸,她拼命地保持清醒,却发现自己在他身边,就像断手断脚的禁脔。   桃木短剑和乾坤圈早已经不见踪影,而她颈间的榆木葫芦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   可是蒙古的界碑已在百米之外的眼前。若是…今晚再这样沉睡过去,明日一早醒来,她又会在哪里?   他们出生入死这么多次,连命都可以为彼此舍弃,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可是…如果身边的他,并不是他呢?   或者,更可怕的可能…若是身边的他,确确实实就是他呢?   方岚的眼皮越来越沉,仿佛被施了无可抵抗的沉睡魔咒。光怪陆离的梦境洪水猛兽一般向她扑来。   而詹台那样坚强和温暖的怀抱,能抵御风沙,能对抗猛兽,却永远阻拦不了那些袭击她的梦魇。   还是幼卿,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是他失踪之前,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天。   他们并肩走在丽江的街道上,男生清冷英俊,女生容颜绝盛,白墙青瓦,小桥流水,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画面。   她再三鼓起勇气,伸手圈住他的手臂。   幼卿没有拒绝。方岚的心情霎时雀跃,笑容明媚,比丽江的阳光都美。   可没过多久,幼卿不经意地将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指了旁边的小桥流水,轻声说:“看,荷花灯。”   哪有什么荷花灯?不过是他借机脱身的借口。   她是固执,又不是愚蠢,等到了这一步,难道还看不清楚?   她目盲心瞎,为的不过是不愿放弃那一段错付的感情。   方岚拽住他的手,目光中带了令人怜惜的祈求。   他们日日相伴足有十年,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对他,一片赤诚又毫无保留。   她泪意点点嗫喏着说:“对不起…”   幼卿不是铁石心肠,只能深深叹一口气,压抑住几欲喷薄而出的烦躁。   “我说了,我不怪你,我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好吗?”   别再哭了。别再委屈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像极了你妈?   他想不顾一切吼出这句话,却发现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又抬起倔强的小脸:“你就算要我的命,我也可以赔给你。”   “我只想你…回到过去。”   这便又是方岚了,从来不服输,从来不认命,信奉只要出问题便总会有解决的方法。   却从来不知道,最难揣测的就是人心。   这是方岚啊。亦亲亦友的方岚啊。   幼卿满腔的怒火又被那经年累月的亲情与眷恋浇熄,右手不由自主抬起,顺了顺她柔顺的长发:“别说傻话。方阿姨还靠你养老呢。”   他还爱她吗?他爱过她吗?如果爱过,为什么现在要选择放手?如果不曾爱过,为什么又没有办法果断挥刀,斩断她对他一起的幻想和留恋?   幼卿闭上眼睛,缓缓吐出胸中浊气。   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怨气?   方岚洗完澡,长发还带着湿气。幼卿站在阳台之外,背影清瘦萧索。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我只再努力这最后一次,为我的爱情殊死一搏。若是不成,便漂漂亮亮抽身离去,痛彻心扉也放他自由。   “我想过,你去深圳工作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们结婚,好吗?”她几乎卑微地说。   幼卿转过身,清冷俊秀的面孔仿佛天神下凡,冷冰冰的薄唇轻抿,却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嘲讽的表情。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他轻轻开口。   “好。”他说。   方岚身在梦中,却仍然为了这一个“好”字如释重负。爱情得偿所愿的欣喜和雀跃,却早已经被羞愧和内疚的心绪得到了解脱的轻松而代替。   自陆叔叔车祸之后,她第一次对未来有了期待,期待着过错能够被补偿,期待着失去可以被弥补,期待着回到过去,期待着重新开始。   可是她轻松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梦中的陆幼卿,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中满是讥讽,语气冰冷又恶毒:“说你蠢,你还真的是蠢。”   她愣怔地站着,朦胧中回忆两年前的他,并没有说出这样一句话。   眼前的幼卿却又开口,眼神怨毒好似一条盘旋的毒蛇:“这个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会让你遇到一个一心一意呵护你的少年英雄?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萍水相逢就会为了你付出生命。说真的,你低头看看你自己,凭什么呢?”   “你哪里有这样好的运气?你哪里配得上这样好的运气?你就真的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人来爱你?来拯救你?”他低沉的声音像是最恶毒的诅咒,一字一句都撞到她的心底。   方岚猛地扑身向前,一掌掴向喋喋不休的陆幼卿。   可是画面突然变换,出现在她面前的景象天翻地覆地变化。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小的箱子当中,四面金属墙壁环绕。   是电梯。   她怎么会出现在电梯里?方岚猛地回神,蓦然惊觉身旁呆呆地站着一个男人。   是于明。   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底黑字的胸牌,神色冷淡地看着她:“才下班吗?”   方岚疑惑不解,刚想开口,眼前的电梯门却突然地打开,惊动了对视中的两人。   门外站了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子,短发凌乱地披散在面前,看不清脸孔,两条纤瘦的手臂白皙得近乎透明。   她的样貌是那样的熟悉,可是方岚却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门外的女孩到底是谁。   方岚的目光挪到女孩的手腕上,突然发了疯一样拼命地按着电梯的关门键,直到两扇门紧紧合拢才放开。   她转头,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对于明解释:“我们医院的规矩,尸体送往太平间的时候,都要在右手腕系一段红绳辟邪”   “你看到了没有?她右手腕那里,正是系了一段这样的红绳!”   “你看…”于明的声音低沉怨毒,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方岚悚然心惊,转过头来,却发现于明伸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冷笑着说:“你说的,是不是这样的绳子?”   方岚白皙纤细的皓腕上,正正绑了一截血红色的细绳。   一阵彻骨的寒风在电梯中刮起,电梯中白茫茫的雾气渐渐散开,露出面前镜面一般的电梯门。   而镜面之中站着的那个红衣女孩,分明就是穿着红色连衣裙的方岚自己…   方岚失声尖叫,惊恐地转身朝后跑去。   电梯骤然下落,自由落地一样从高空之中坠下。   她紧紧闭上双眼,等待着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可是她久候不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挤满了人的公交车上。   方岚被挤在车门旁边,她抬起眼睛环顾四周,却发现身旁乘客的面孔像隔了一层雾气一样看不清楚。   那破旧的公交车吱吱呀呀响个不停,隐约听到一个女声报站:“中南大学到了…”   方岚愣愣地看着车门打开,却突然被一个年轻的男人拽下了车。   是阿Mark。和碧芝一起遇害的,阿Mark。   他的眉眼俊秀,神色焦虑,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对她说:“小姐,你知不知道头先那辆巴士车上,除了你同我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脚的?”   阿Mark指着她的裙下,着急地比划:“喏,就像你这样!”   方岚悚然心惊,慢慢低下头来,发现她红色的连衣裙下空荡荡一片,膝盖和小腿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双手鲜血淋漓隐约看得到森森白骨。   方岚仰天尖叫,双手绝望地朝身下探去,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摸到自己的脚。白色的马赛克地面像极了维多利亚公园的那间厕所,可她身后一阵阵的山呼海啸,转过身来是三万人海,在厦门体育场的红海之中,唱着歌神的《吻别》。   他与她的万千景象,犹如走马灯一样自她眼前一一闪过。   到底谁是人?到底谁是鬼?   你的眼前人,到底是不是你的身边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小故事里出现的鬼故事,大多都是同一个主旨。   说了的,不会写废话的,每一个小故事都有用意。   我的微博是:定语就长就长非要长的Touching 第124章 杰仁苏木   方岚早上醒来的时候, 狭小的帐篷里空无一人。   詹台温暖的怀抱不在, 她从睡袋里钻出来的时候冻得嘴唇不住打抖。   他收拾的行囊, 来来回回不过几件衣服, 大大方方放在地上一览无遗, 连做手脚的机会都没有。好在方岚之前两年时光行走江湖,衣服干净与否早已随缘不强求。此时捡起昨天穿过的那件,草草披在身上。   清晨的草原,微微泛黄的草叶上全是露珠, 方岚踩着走了几步便感觉到鞋背犯潮, 连忙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她抬眼朝前望, 发现他们仍在界碑之前, 不由略略松了一口气。   詹台昼夜不停驾车疾驰, 亡命之徒般一路朝北,昨晚终于停车的时候, 已经来到中蒙交界的界碑之前。   方岚的心一直提到嗓子尖, 生怕一“觉”睡醒他们又已经上路,若是越过边境线之外, 她便更似砧板上的鱼, 毫无自保的能力。   环顾四周,入目所及皆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蓝色的小帐篷旁边。   方岚默默蹲下身, 摸到了一块拇指长的小石块,攥在手间。   可詹台给她挑的这几件衣服款式简单,连放石块的口袋都没有。   她正在犹豫之间, 却突然听到詹台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睡得怎么样?”他说。   方岚猛然回身,手指一松,小石块噗地一声落在地上。   詹台神色淡淡,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又问了她一遍:“昨晚睡得怎么样?”   念头百转千回,她却只能用上生平所有演技,装出半是疲累半是逃避的样子,轻声抱怨:“睡得不好。詹台,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这两天…时常梦到幼卿…”   她像怕惹他吃醋生气一样小心翼翼,斜着眼睛偷偷睨他。   詹台反倒被她的坦白逗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缓缓道:“再给我一段时间。”   再给你一段时间…去做什么?   方岚把疑问狠狠咬在齿间,半个多余的字眼也不敢透露,又露出娇俏可人的神情对他撒娇:“我饿啦。”   牛奶,面包,奶酪和风干的牛肉。   再美味的食物一连吃了数天,都已到反胃的地步。   可方岚却津津有味,将奶皮子饼嚼得喷香,伸手灌了一大口奶茶下肚。   咸香,带了牛乳的腥味。她是江西长大的南方姑娘,第一次喝,却微微眯起眼满足地慨叹:“好喝。”   她的演技在生死绝望的时候迸发得淋漓尽致,尽心尽力扮演着听话乖巧的贴心女友。   而他沉默地坐在一旁,假装半点没有发觉她与往日的异常。   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呢?方岚绝望地回想。   大概是从第二次在车上醒来,她做梦梦到了陆幼卿的时候。   自从幼卿失踪之后,她从来都没有梦到过幼卿。   从来都没有。   唯独除了…遇到白骨梨埙的时候。   她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是因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人事不省地被他抱上车,真的是她睡得太沉了么?而他永远都趁着她沉睡的时候驾车赶路,加油补给,隔绝了她和其他人交流的一切途径,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她醒来的时候一丝不挂,乾坤圈和桃木短剑不见踪影,就连从不离身的榆木葫芦都没有挂在她的脖子上,为什么呢?   就连他,也像是防着什么似的什么都没有带,只随身带了一只她连吹都吹不动的白骨梨埙。   她什么都没有,而他只有一只能致幻的,能让她人事不省的,能让她晚晚梦见陆幼卿的…白骨梨埙。   味同嚼蜡,方岚什么味道都没有尝出来。口中一阵又一阵的腥甜,已分不清是入口的奶,还是嘴中的血。   “昨晚既然没睡好,等下,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詹台突然开口。   方岚听到“睡觉”两个字,浑身一震,带着颤意的“不要”脱口而出,在两人温馨甜蜜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詹台自嘲地笑了笑,长眉一挑,往椅子后靠了靠,懒洋洋地问她:“阿岚,说话都打抖,你莫非是…在怕我?”   手指握紧,四周风声鹤唳。方岚仿若置身风洞之中,下一秒便要被呼啸而来的狂风撕成碎片。   她转脸看着他。   他的眉目依旧,长眉漆黑如墨,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上扬,眉眼之间是说不出的妩媚风流。可是他的鼻梁高挺坚毅,瘦削的下巴铜墙铁壁一样,给他清秀的面孔平添许多强硬的男人气。   真的英俊,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他的容颜。   从哪里看,都是一次又一次天神下凡一样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的那个少年英雄。   她的命被他救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她的心早被他牢牢握在指掌之间,再不愿对他有半分质疑。   可是,她一晚又一晚的噩梦,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夜半迁徙,行色匆匆地“赶路”,真的是像詹台说的那样,是在旅游吗?   七孔桥的那一天晚上,她到底是怎样脱险的?她身旁再无旁人可以与他佐证。所有的前情后果,所有的说辞和解释,都来自于他的口。   可是他,到底还是不是他?   方岚早在第一次遇到詹台之前就知道,白骨梨埙致幻,从来勾起的都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深的回忆和恐惧。   他们第一次在长沙剧场因为红衣煞气遇险的时候,詹台第一次吹响白骨梨埙,她人事不省之后,幻梦之中不断重复与幼卿相遇的点点滴滴。随后数次遇险,在她戴上榆木葫芦之前,若他吹响白骨梨埙,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回忆起与幼卿相遇的细节。   而昨晚,她再一次人事不省之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却反复重复着一个又一个与詹台遇到的鬼故事,丝丝缕缕的细节,和那一个个身临其境的画面都仿佛在不断重复着提醒她。   谁披了人皮,谁又是恶鬼,你自始至终到底看不看得清楚?   你的眼前人,到底是不是你的身边人?你的身边人,又到底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方岚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仿佛分裂成两个不同的小人打架。感情上,什么都不想去听去想去感受,只想跟着他天涯海角一路漂泊。只要这幻梦的泡泡不被戳破,她又有什么所谓?又有什么可坚持的?   可是理智上,方岚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更深刻清晰地认识到…事出有异。而她若是再这样缩头乌龟,百米之外那座白色的界碑,就是他们下一步的目的地。   詹台目光灼灼,仍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方岚不闪不避,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扑进了他的怀里。 第125章 哈勒盖图   那样熟悉的怀抱, 有着方岚无数次曾经沉溺其中的干净气息, 像阳光和青草地, 和淡淡燃烧的乌金线香。   分明是他啊, 她心里清楚得很。   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只怕再多说一个字都会原形毕露,只能咬紧牙关,拿她冰冷的额头去蹭他温暖的脖颈。   方岚扑进詹台怀里的那一霎,他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长臂伸展环住她的后背, 来回抚摸。   他的头埋在她柔软的肩膀上, 语气里有难得流露出的脆弱, 轻声呢喃道:“阿岚, 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个世界上, 你谁都可以不相信,可是请你一定, 一定一定要相信我。”   方岚的语气温柔又缠绵, 像是耐心的母亲安抚闹觉的婴儿。可是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她慢慢慢慢高举起手, 掌中紧紧握着一枚防风钉。   长长的黑色钉子, 沾染了草原上还带着湿气的泥土。她昨晚帮着詹台固定帐篷的时候就牢牢将位置记在心里,走出帐篷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长钉从地上□□,藏在袖子里。   她的桃木短剑曾经放置过的地方, 她比谁都清楚。   方岚趴在詹台的肩膀上,深深吸一口气。   过往种种仿若幻灯片,三天之前她做梦都没有想到, 她和他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想起那个著名的雪崩故事。   一对情侣跟随登山队爬上了一座雪山,却遭遇了雪崩。   女生悠悠醒转之后,被队员告知男友已经遇害身亡。她悲痛欲绝之下,只能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登山队员继续前行。   哪知七天之后男友的还魂夜里,她的“男友”一身风雪出现在她面前,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惊魂未定地告诉她:“跟我走!除了我之外,其他队员都已经死了七天了。”   走,还是不走?信,还是不信?   如果心知肚明这是一去不返的陷阱,是跳,还是不跳。   方岚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掌心汗湿滑腻,可方岚却将防风钉握得越来越紧,草原风烈,她似有眼泪夺眶,只能死死盯着远方红色的朝阳。   手臂慢慢高举,方岚倒数三声,用尽全身力气向他左边的肩头砸了下去。   位置选得精准绝妙又无情残忍。詹台的左臂在香港受伤,伤愈时间尚短。方岚对上握着白骨梨埙的他,除非一击之下废了他一条手臂,否则再也没有胜算的可能。   如果一时心软,换来的将是她的万劫不复。   她在这一刻,铁石心肠。   方岚用尽全身气力,防风钉长长的尖端眼看就要戳入詹台宽厚的肩膀。   他却像是一直等待此刻一样早有准备,双膝蓦地下滑,整个身体跪倒在她面前,抱住她的小腿往前用力。   方岚仿佛失去重心的破布娃娃,砰地一声仰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她毫不犹豫抬脚,瞅准他的额心用力一踢。   詹台长腰顺势后折,仰面躲开她的脚,冷哼一声,干脆伸出右手紧紧攥住,沿着她的小腿往上,紧紧压住她的膝盖不由她动。   方岚双腿被制住,只能借腰力咬牙坐起身,也顾不得偷袭不偷袭,直直一钉子往詹台的手背上砸去。   情急至此,她动手的时候都还是避开了要害,只是一次又一次对准他的手,明显只是想要废掉他吹响白骨梨埙的能力。   詹台心里一暖,动作就慢了一步。   方岚瞅准他分神的这一瞬间,左手紧紧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往詹台的面门一砸。   她的预想之中,是詹台眼睛被迷住,自己能够借机逃脱禁锢跑到车上。   哪知清晨泥土湿润,她丢往他脸上的那一把“土”,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块泥巴。   詹台只是微一侧脸,便完美躲开她的“偷袭”,嘴角嘲弄地扬起,像是在讥讽她的愚蠢。   方岚两击接连未中,力道已经弱了很多。詹台往前一扑,身体顺势压在她的身上,便牢牢将她制服。   方岚挣扎的双手被他一手握紧,压在她的头顶。   詹台微微一扭头,牙齿咬住左手腕上缠着的黑色皮绳,两手稍一配合,就将方岚的双手牢牢捆紧。   胜负已分,成王败寇。   一番争斗之下,她鬓发散乱衣襟散开,面庞涨红嘴唇湿润,眸光晶莹闪烁,胸口起伏不定。这被绑缚的姿势,又显得她待宰羔羊一样任人宰客。   容颜绝美神情倔强,偏偏又盛世佳肴一样任君采撷,诱人之至。   詹台目光微凝,神情古怪,像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他还跪坐在她身上,被她这般姿态和扭来扭去挣扎的动作磨出了心火。   方岚却再没有了之前玩弄色相与他虚与委蛇的模样,此时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某处明显的变化。尴尬和愤怒同时涌上,她大怒,柳眉倒竖,厉声吼道:“你给我滚开!”   詹台脸上也尴尬不已,被她一声喝打破了愣神,一个翻身从她身上逃也似地挪开,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没有…我不是…我绝不会…只是紧张的时候,男人也偶尔会…就算今天不是你,是个男的也有可能…”   他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两人面色如同锅盖对视良久,詹台慢慢收拾了慌乱的心情,缓下语气来轻声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岚闭上了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早在蒙古包中醒来,发现自己没穿衣服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有了异样的踪迹。   她的法器全无,衣衫只有他精挑洗选的几件,手机更是不见踪影,一路前行走得都是人迹罕至的道路,从来都隔绝了她和任何人交往接触的可能。   他带她看草原狼,美景之外更是暗含警告,告诉她草原之上别想脱逃,若是遇上狼群便会尸骨无存。   他要开车上路,次次都要用白骨梨埙将她迷晕,不是防她记路防她与人接触,还能是什么?   七孔桥大战之后,老林会让她还在人事不省的时候就和詹台出去旅游吗?林愫身孕,老林不是说过希望詹台尽快回去陪在她身边的吗?为什么要在刚刚处理了沈姐一行的时候,就要求詹台和她去人迹罕至无人联系得到的地方旅游?   甚至七孔桥大战当夜,他们到底有没有成功,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是詹台一面之词,她连和其他人求证的机会都被他剥夺了!   方岚终于下定了决心,睁开水一样的眼睛,语气平缓又坚定,一字一顿对詹台说:“詹台,你被魂网附身了,现在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   “放开我。让我来帮你。”   他们从来都没有取得那一场七孔桥大战的胜利。   他们步入了沈姐精心策划的完美陷阱,那一只只漂浮的水尸魂,那一桥仿佛“地锦妖”的藤蔓,从来都是炼制魂网的最终步骤。   “老林先被附身。”方岚目光呆滞,“早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像那晚上我们的直觉一样,老林早已经被魂网附身了。”   “诱你前去,是为了在七孔桥上再完成一次魂网的炼制。”方岚的语气绝望又清晰,像是绝境之中的奋力一搏,“这一次的目标,从来都是你。”   被魂网附身的詹台,才会做出这一系列无法解释的行为,才会像亡命之徒一样带着她逃往国境之北。   她的詹台,早已经消失在中秋夜七孔桥下冰冷的湖水之中。   詹台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藏匿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万千情绪。   半晌之后,他一言不发,将白骨梨埙举到了唇边。   “阿岚,睡一觉吧。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第126章 呼伦贝尔   朝阳升起, 在空旷的草原之上洒下一片耀眼的金光。   白骨梨埙的声音呜咽低沉,一个熟悉的音符跃出,方岚双手被捆缚在头顶, 无力挣扎只能绝望地死死盯着詹台, 目光中露出少见地祈求:“求你不要…”   詹台避开她的目光, 神色坚毅又果决。   他全神贯注在白骨梨埙之上, 却没有注意到身后一片阴影缓慢地靠近。   便是此刻,一道火红色的小小身影猛地从一旁的草丛里窜了出来, 秋日里枯黄茂盛的长草极好地掩饰了它的行踪。   是小狐狸胡易。   火红色的小狐狸, 动作迅猛目标精准, 毫不犹豫对准了詹台的右手扑了过去,电光火石间一口咬下。   詹台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方岚身上, 一时不备竟被她偷袭成功, 右手光滑白皙的手背上霎时多出两个血红色的血窟窿。   疼痛和吃惊之下, 詹台下意识地抬手前挡,白骨梨埙仿佛一个白色的圆球,轱辘辘从他手中打转似的滚到了草地之上。   方岚的眼睛一亮, 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小狐狸修炼得道,嗅觉远非常人可比,极擅千里追踪。数月之前她和詹台追踪中南大学失踪在立珊线上的大一男生吴悠,靠的就是小狐狸在凤凰古城中出色的嗅觉。   小狐狸一路追踪他们到此, 极有可能是林愫和宋书明察觉到了詹台和老林的异状,所以安排了胡易跟踪他们到此。   如果林愫和宋书明前来,如今的情况就有解了!   方岚心中大喜, 趁着詹台与小狐狸缠斗的空隙翻身弓腰,膝行两步,努力用被捆住的手肘把自己撑起来。   她的双手被缚不要紧,只要脚还能动,就能想办法把詹台的车开走。   她一边努力尽量消无声息地爬起身来,一边仍在分神注意詹台和小狐狸那边的动静。   小狐狸修炼多年,极为耳聪目明,此时占着身形幼小的好处,在他身上极快地奔跑穿梭,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像一条炫目的赤练。   小狐狸也许是只顾得奔跑,也许是到底念旧,除了詹台右手背上仍在缓缓渗血的两个牙印之外,再没有在他身上添新的伤痕。   詹台倒是第一次遇到狐妖这般动作,白骨梨埙争斗之间被小狐狸踢远,触手难及。詹台手中一没有趁手的工具,二也没有好下手的机会,一时之间倒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方岚半点不敢耽误,借此机会已经跑出十多米远。他们扎营的地方平整避风,靠近水源。而詹台将越野车停在坡下,远远望去大约有两百米的距离。   方岚一边跑得飞快,一边努力挣开缠住她手腕的黑色皮绳。不知詹台用了什么法子,那皮绳绑得极为精巧,她越是挣扎就越是紧,此时纤瘦的手腕已经被磨破了一层油皮,刺痛生疼。   詹台终于注意到方岚逃跑的动作,眸色一沉,慑人的戾气涌上眉间,望向小狐狸的眼神也带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停下追着小狐狸的动作,流着血的右手翻转,掌心朝上,左手微一捏诀,右掌心中立刻腾起一朵幽蓝色的火焰。   跳跃不止,像草原上蓝白色的雏菊,在炽烈日光的照射之下若隐若现。   小狐狸仍在詹台身上飞速地跑动,灵活又生动,恰到好处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又半点没有伤害到他。詹台嘴角吟了一抹冷笑,抬眸看了眼不远处仍在全速奔逃的方岚,将手掌高高举起。   方岚顿住了脚步,目光中仍带着犹疑和不确定。可是下一秒,她却眼睁睁看着詹台毫不犹豫地将那一簇蓝色的火焰,冷酷地掷向在他身上游戏一般的小狐狸。   “不要!”方岚凄厉的呼喊贯彻在空旷的草原上。她调转了方向,踉跄着脚步朝小狐狸和詹台跑过去。   火红色的小狐狸被那团幽蓝色的火焰毫不留情地击中。前一秒还在欢快地奔逐的小狐狸周身巨震,仿佛巨大的电流穿过她的身体,僵直着四肢倒在地上,再不动弹了。   詹台竟然会杀了小狐狸!方岚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小狐狸对于詹台,既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纯良小友,又是承载了他初恋念想的美好记忆,更是曾经千里相助他们的有恩之人。   如果詹台还是詹台自己,今天的情形之下,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对小狐狸痛下杀手!   到底是什么样的魂网附身在詹台之上,能让他六亲不认不择手段?   方岚来不及思考自己跑过去会有什么样的风险,满心都仍抱有一丝小狐狸仍在人世的期冀。   可到底是来不及了。   詹台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站在空旷的草坡之上,逐渐升起的太阳照射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脸投射在一片辨认不出表情的阴影之中。   火红的小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紧紧闭上眼睛,胸口连一丁点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   方岚扑倒在它身旁,却迟迟不敢伸手去碰,被越绑越牢的皮绳磨得鲜血淋漓的手半垂在空中,那一面刺眼的鲜红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她,她全心爱着的少年如今变成了怎样一个恶魔。   “詹台,你相信我。”方岚仍然不愿意放弃,“等你清醒过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岚,”一直没有说话的詹台突然开口,“你还不明白吗?从来,都不会有所谓清醒的那一刻。”   方岚的眼前有些模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便是此时,方岚眼睁睁地看着詹台第二次在她面前被偷袭。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詹台的背后嘶吼着扑了上来,声音中明显带了压抑不住的伤痛,像是失去生命挚爱一般,不要命地扑了上来。   那人身材高大,动作迅捷,一拳狠击如同带了风。詹台躲闪不及被他击中额侧,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两人年龄相当,身材却是那人更胜一筹地高大健硕。詹台虽有拳脚身手,而那人却好似不要命一般地猛攻,借着蛮力和身高体重生生与詹台占了个平手。   方岚几欲怀疑自己的眼睛,两人厮打数分钟之后,才在那人支离破碎的怒吼提醒之下,辨认出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吴悠。   是数月之前,因为与父亲的家庭矛盾和对学业的不满,哄骗小狐狸女扮男装化作他的样子在大学里上课,自己在凤凰古城里做了半年多DJ,最终被詹台和她成功找到的,失踪在长沙立珊线上的大一男生,吴悠。 第127章 霍林郭勒   吴悠和詹台年龄相仿, 体型更胜一筹。此刻两人都赤手空拳,吴悠满眼通红,不要命似的与詹台厮打。詹台右手被小狐狸咬伤的地方还在渗血, 左手重伤初愈还未完全恢复, 在吴悠搏命的重击之下, 一连吃了好几记重拳。   方岚见到詹台被压在地上, 一颗心霎时揪紧,担忧吴悠下手太重, 伤到詹台。她一面冲到小狐狸旁边, 一面冲吴悠吼道:“詹台被魂网附身, 意识并不清醒,你先过来看看胡易的情况如何。”   吴悠踉踉跄跄奔了过来, 一把将小狐狸揽入怀中痛哭出声。   方岚又小跑到了詹台的身边。他仰面倒在地上, 气喘吁吁, 白皙的脸上道道青紫痕迹,一道猩红色的血痕自唇边蔓延至腮,十分骇人。   方岚双手被缚, 半跪在他面前,隐含担忧问:“你怎样?”   詹台的目光移到她被磨破皮的手腕上,眸色一沉,一语不发伸出手来, 先替她解了腕上的皮绳。   方岚这才略略松一口气,吴悠此时濒临崩溃,若是小狐狸真的药石罔顾, 他清醒过来怕是想要詹台的命,方岚咬紧下唇暗暗想。   可是詹台被魂网附身,行事并非出于本心。若是吴悠发狠,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护住他的。   方岚打定主意,复又低声催促詹台:“你快想想办法!小狐狸与你有恩,你可还记得?万万不能让她出事啊!”   詹台垂下眼睛,嘴角浮起嘲弄的笑容,依然没有说话。   而不远处的吴悠却突然放声大笑,十分开心似的抱起小狐狸转圈。   方岚心头大惊,生怕吴悠悲痛之下神智失常,会对詹台不顾一切地杀之后快。她再不敢犹豫,一把搀住詹台的手臂,低声说:“你快,先走!我来拦住他!”   詹台没有动作,懒洋洋地靠在她身上。   而一直躺在吴悠怀中的小狐狸,却突然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小狐狸没有死!   方岚愣怔片刻,才意识到那是狐狸原本的叫声。她第一次听狐狸叫声,被那又似猫叫又似莺啼的婉转娇吟吓了一跳。   吴悠从胡易未死的狂喜恢复过来以后,也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胡易…你…”吴悠迟疑着开口,“你不会说话了?”   方岚恍然大悟。詹台方才那一次出手,只是将胡易封存在本体之中,让她不但不能轻易幻化人形,甚至不能再随意开口说话。   他就这么怕暴露已经被魂网附身的秘密吗?方岚低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吴悠却突然大步流星朝他们走过来,满脸愤懑:“哎,你施了什么妖法?她怎么一直这个样子?你快把她给我变回来!”   小狐狸趴在吴悠手臂上哀哀地叫着,满满撒娇的意味。   詹台冷冷抬眼,薄唇轻启:“我好端端躺在草坪上,被不知哪里来的野狐狸咬了一口。你如今却要我给你变个什么出来?嗯?”   吴悠怒意上头:“你明明知道…”   詹台立刻抬手打断他:“我知道什么?你想说这只野狐狸是得了道的狐仙?拜托,建国之后不许成精懂不懂啊?你说这是狐狸精,你给我证明一下?”   詹台无赖起来,也挺讨打的。方岚明知此时不是笑的时候,却仍微微勾了嘴角。   她站起身,先捡起滚落一旁的白骨梨埙,又往一脸吃瘪的吴悠身边走去,低声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先回去。林愫和老林肯定有办法把小狐狸复原,当务之急,还是开车赶回去。”   吴悠暗自咬牙,抱着小狐狸转身就朝车上走去。方岚紧紧跟在吴悠身后。   她一直没回头,双手却紧紧握成拳头。直到走到车边,眼角余光瞥见詹台慢慢朝他们走来,才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吴悠不欲恋战,也并不心甘情愿让詹台上车,摇下车窗对方岚说:“我和胡易也是开车前来,只是普通轿车底盘太低,柏油路的省道在两公里外,我们担心轿车开不了草地,才弃车前行走过来的。”   小狐狸修炼多年耳聪目明,听到了他们打斗的声音,立刻幻化狐狸的原形一路奔袭。狐狸的速度比人类快过许多,吴悠用尽全力也跑得慢过她许多,这才落后了这么久才赶到。   吴悠指了指不紧不慢跟在车后的詹台,对方岚说:“就两公里,让他跟在后面走吧。等到了柏油路上,你和胡易坐我的车,让他单独开一辆车。”   他方才与詹台拼了个平手,靠的不过是悲痛之下一腔蛮力,詹台脸上遭了重拳,他也不好受,右手肘处隐隐作痛,两道膝弯也酸软不已,样样都是要命的地方。此时胡易未死,他力怠之后,倒没有把握与詹台分个胜负。詹台愿意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吴悠已经十分庆幸。   方岚点点头。詹台虽然被魂网附身,但是心里对她的执念一直未消,否则也不会带着她一路逃亡了。   她云里雾里摸不清缘由,却也不知为何十分笃定,只要她在吴悠的车上,詹台就会一直跟随他们,绝不会弃他们离去。   吴悠龟速开车,詹台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后。   方岚一面注意着詹台的动向,一面轻轻替小狐狸梳着后背的毛,开口问道:“你和小狐狸,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吴悠一阵呛咳,面色绯红。方岚却勾起嘴角,觉得有些好笑。   他都愿意为了她拼命了,肯定是爱她到了极点啊。   何况小狐狸之前患得患失的表现,明显是心有所属为情所困。   现在将前情后事联系起来,除了他二人情根深种,还能有其他解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吴悠,无忧嘛。明显不会只露一面就没戏份嘛。小狐狸和小无忧谈恋爱,你们猜到了没?   下一章插播一段人妖恋小插曲。之后再继续紧张悬疑的氛围。   胡易和吴悠,就是“无忧不易”啊... 第128章 苏尼特右   初遇胡易, 她诸事懵懂,更不知情事。吴悠于她,不过是个“长得好看”的小哥哥, 将她骗到他的大学替他读书。   这次相见, 无论是吴悠也好, 胡易也好, 看起来都比以前成熟许多。   吴悠一边慢慢开车,一边略带了羞赧解释道:“我和胡易一直没有断过联系。回到长沙之后, 学校里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 我不好去求别人, 便求助于她。”   一来二去,两人慢慢熟悉起来。   小狐狸天真可爱懵懂活泼, 贪吃好色都写在脸上, 性子直率活泼。她长得十分讨喜, 圆脸杏眼,笑起来眉眼弯弯,没有半点妖精的样子。   举手投足, 处处透着撩人。   吴悠与她一处,常常情不自禁忽略了她妖物的身份。日久相伴,情意渐生。吴悠前十八年的日子过得要么压抑要么痛苦,遇到开心解语花一般的小狐狸, 好比久旱逢甘霖。吴悠确定了心意之后,几乎是立刻按耐不住,趁着花前月下浪漫的时候吻了小狐狸。   这一吻, 小狐狸受惊不浅。   又恰好遇上詹台因为龙城沈姐魂网的事情求助,胡易于是干脆借此机会离家出走。只留了一张字条给吴悠,便北上来到龙城太原,与詹台和方岚会面。   “我知道她逃跑之后,气得半死。”吴悠嘴角轻轻勾起,满脸沉浸在爱情中的甜蜜,“一路跟着她找过来,才知道你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吴悠千里追妻,想来效果不错。方岚暗暗点头,想到他们两人坦诚相对,心意相知,才会有之后的相伴而行,自己的心事也被触动,不由心头一痛,目光又挪到车窗外的后视镜里。   吴悠口中的“两公里”明显夸张了许多,十有八九存了整治詹台以报小狐狸之仇的意图。此时车行足有一个多小时,却丝毫不见公路的踪迹。   吴悠最开始还刻意放慢速度,后来发觉詹台亦步亦趋丝毫没有离开一步的意思,便立刻蹬鼻子上脸,油门轻踩,车速放快了许多。最近一段时间,詹台一路小跑跟在车后,此刻面色绯红,额上汗珠滚滚而落。   他大战之后滴水未进,也不知小狐狸的尖牙有什么古怪,他手背负伤鲜血一直未止。方岚的目光凝在后视镜中那个亦步亦趋的身影,步伐已显得凌乱,却半点也不狼狈,仿佛不论身陷何种险境都能气定神闲英姿勃发。   理智上,方岚知道得太清楚。对詹台体力的消磨,才是保全她、小狐狸和吴悠最佳的办法。   可是感情上,她却想拼了命地从车里跳下去,和他并肩走在草原上。魂网也好,生死也罢,一切都不管不顾再不在乎。   吴悠注意到她的异样,轻咳一声继续说:“七孔桥大战之后,是老林找到我们。”   方岚毫不意外。   七孔桥大战,他们是如何脱身的,如今不得而知。詹台在被魂网附身之后,不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都成功地设法从老林身边逃开。   就算老林之前不知詹台被魂网附身,在他带着她仓皇而逃的时候,也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了。   詹台没有带手机,也没有让她带手机,一路开车,专挑人迹罕至监控未达的地方走。内蒙高原之上,他甚至连柏油路省道都不再开,驾着越野车径直朝北,竟一口气开到了国境线以南。   老林和林愫若想追踪他们,当然可以依靠仍在龙城的小狐狸。   更何况,赤眼虹鳟曾经亲眼见过小狐狸和他们,既知道九尾狐狸的存在,又可以告诉老林小狐狸与他们相熟,借助小狐狸来追踪他们,简直是踏破铁蹄无觅处,何乐不为?   方岚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吴悠却有些把握不住眼前这个冰山美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继续说:“老林找到我们,神色十分严峻。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方岚点点头,隔了数秒之后突然间意识到了不对,扭过头来重复道:“老林嘱咐你们,一定要把我带回去?”   她伸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带我回去?不是带詹台回去?”   吴悠点头:“嗯,带你回去。老林倒是提了,詹台很有可能会阻拦。他说,詹台若是拦着你们不让那小姑娘跟你们回来,你就回他三个字。”   “三个字?哪三个字?”方岚惊疑问道。   吴悠耸耸肩膀,说:“老林低声嘱咐给胡易,我在旁边没太听清,好像…是个人名。”   三个字的人名,那就只有“陆幼卿”了!   方岚如遭雷击,心头大震。   莫非,莫非老林有了陆幼卿的消息?莫非幼卿找到了他们?所以詹台才会迫不及待地带着她逃离?   詹台一直以来的古怪和决绝,难道并不是因为魂网的附身,而是因为陆幼卿出现之后,他心生醋意,同时很怕她会弃他而去,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带着她离开?   这样一来,詹台所有的古怪之处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七孔桥大战当夜,他们并没有输,詹台和老林平安无虞,也并没有被魂网附身!   “傻子,你这个傻子…”方岚如释重负,几欲落泪,死死盯住车后一路小跑的身影。   “停车!”她冲着吴悠低喝,车还未停稳,便一把拽开车门,朝着车后的詹台跑了过去。   方岚扑进詹台的怀中,力道之大将他生生撞得接连后退几步。   吴悠和胡易小别重逢,是久旱逢甘霖。而方岚此刻被詹台坚定有力的双臂紧紧拥住,才算真的体会到倦鸟归巢的美好。   她抬脸,目不转睛地看他。越野车在枯草遍地的草原上行驶,车轮压过扬起浮尘。而他跑在车后,此时汗水混合着泥土,斑驳地布满白皙清隽的面庞。   方岚破涕为笑,一面举起衣袖给他擦着脸,一面埋怨地吐槽:“傻子,你这个傻子。”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认真地说。   詹台垂眸,深深地望着她:“你什么都知道了?”   方岚郑重点头:“嗯!是不是幼卿有了消息?你担心我对他旧情未了,才会带着我逃难似的离家出走啊?”   她好奇又好笑,照着他没受伤的肩膀轻轻捶了一拳:“你傻啊。他一直这么没消息,我才会惦念他呢。他若是有了消息,不是更能说明当年是他对我不住吗?我跟他说清楚,不就正好可以和你坦坦荡荡在一起?”   “你就这么对我没自信?对我们的感情没自信?”她问得直白又干脆。   詹台久久不动,也不出声,双眸落在她的头顶。   方岚突然之间有些心悸…这么浅显的道理,她能知道,詹台没理由不知道。   幼卿有了消息,更能证明当初是他对她不住弃她而去。詹台有什么理由不告诉她?他应该巴不得对她挑明,彻底将她心中的白月光从记忆里抹去!   除非…   方岚脑海中的猜测立刻转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眼睛死死瞪着詹台,迟疑道:“难道…幼卿死了?”   她一把攥住詹台的前襟:“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幼卿死了?他被人害死,你怕我寻仇,才带我离开?”   詹台猛地将她压在前胸,整张脸都埋在他起伏不定的胸膛之中。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压抑了万千重情绪:“阿岚,你说对了。陆幼卿确实死了。”   方岚剧烈地挣扎,拼命从他怀里挣脱:“怎么死的?谁杀死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要怎么相信?”   “两年前就死了!失踪的当晚就死了!”詹台吼道,“意外,意外好吗!”   方岚仍在反抗:“我不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说是意外,又怎么个意外法?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总要给家属一个说法吧?是谁害死的他?”   詹台深深吸气:“是我!若是我说,是我害死陆幼卿,你要找我报仇吗?”   世界突然一片寂静。   詹台怀中的方岚,停止了挣扎。   “你说清楚。”她的声音空灵,像是从遥远的彼岸漂浮而来,“你怎么杀的他?何时动了手?为什么?幼卿失踪在丽江,那时你十七岁,一直都在川渝两地,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去过丽江。你告诉我,千里之外,你一个尚未成人的少年,是怎么杀的幼卿?”   “我看起来,就这么蠢吗?”方岚苦笑着闭上眼,一行清泪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蠢到让你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就可以哄骗我吗?”   “我答应你好吗?”她面带祈求,“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他是谁害死的,我都绝不会寻仇,绝不会为了替他报仇而牺牲自己。”   “我所求不多,只要一个真相。这口气在我心口堵了整整两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期冀得到一个答案。”   “求你了,只要一个真相。”她字字血泪,苦苦相求。   詹台却终究闭上眼睛,眼泪刷地一下夺眶而出。   “可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除了真相。”   “我也求求你。”他弯下膝盖,整个人匍匐在她身前,仿佛小羊跪乳,又仿佛失去了依护的孩子。   “别再执着什么真相,就当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陆幼卿这个人,开开心心和我在一起,好吗?”   一声轻咳,打破了相拥哭泣的两人。   方岚蓦然回头,才发现小狐狸不知何时醒来,已经恢复了一袭红衣的人形。   她一身清冷站在路边,长长叹息。   “方岚,你还不明白吗?”   “陆幼卿…其实是“路、由、卿”啊…” 第129章 云中有鬼   小狐狸话音未落, 詹台却疾风骤雨一般再度出手。只是这一次,他手掌刚刚平举,便被眼疾手快的小狐狸察觉, 瞬间往吴悠的身侧躲了过去。   “你瞒着她, 有什么用?”小狐狸壮着胆子, 一边拽着吴悠后退, 一边低声说道,“我如果是她, 一定希望你告诉我真相,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全世界都知道, 却只瞒着我一个人…”   全世界都知道?什么全世界都知道?而全世界,都知道些什么?   方岚如坠冰窟, 不敢细想, 只觉得眼前身后, 处处都是陷阱,只要她再迈出一步,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詹台还想向小狐狸追去, 却被方岚狠狠拉住。   她的脸色惨白,神情骇人,脑海中仿佛无数朵烟花一次爆/炸,炸得她头晕眼花, 看不清前路记不得往事,就连眼前的人,也模模糊糊辨认不出。   小狐狸的那一句话, 她愣怔之后,是听懂了的。   无他,八个字而已。   空谷芳兰,前路由卿。   她是空荡的山谷之中,一株无人值守的芳兰。前路漫漫,选择的权力在她手中,是走是留是生是死,都不过在她回首的一念之间。   谁是芳兰?谁在空谷之中?而这茫茫草原,这踽踽独行的人世间,又是谁人的空谷?   前路,是谁的前路?是芳兰的前路,还是方岚的前路?   如果芳兰就是方岚,那么陆幼卿,到底是谁?   芳兰,路由卿,一对天造地设的名字,严丝合缝契合完美。满含深意,禅语也似。   让她这一瞬间,在恍然之中大彻大悟。   空谷芳兰,是盖棺定论。而前路由卿,是一句临别之前的谆谆劝诫。   从来,都不是谁的真姓名。   “我的名字…是假的?”她呢喃道,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陆幼卿的名字…也是假的?”她愣怔地站在空荡的草原之中,大风刮过,而周遭枯黄的草叶如同她此时凋敝的心情。   “那什么…是真的?我的什么,是真的?”方岚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细腻的面庞上冰冷一片,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在她的脸上肆虐。   詹台挡在她的身前,着急又焦虑地不停解释着什么。   方岚看着他开合不断的嘴,耳畔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其实…一切都早有端倪,不是吗?   毕业两年,除了阿玲之外,从来未有一个大学同学与她联络过。   如果说大学时代,她全部的重心都在幼卿身上,可是连同宿舍的女生好友都未曾有过,这,正常吗?   阿玲呢?她的记忆之中,阿玲回到老家东北考取公务员,可是她在香港的时候,“阿玲”为什么会出现在鰂鱼涌闹鬼的公寓当中?   在厦门的时候,“阿玲”又是怎样知道田友良藏身的便利店的位置?   “阿玲,阿玲…”方岚头痛欲裂,“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见过阿玲吗?”   没有,从来没有。   “阿玲…的全名叫什么?”方岚浑身冰冷,“为什么我怎样努力地回忆,也想不起来…”   她和幼卿,是一对离异家庭重组。幼卿的母亲早逝,父亲在他们大学的时候车祸身亡。可是,她明明还有一个处事软弱无能的母亲啊…为什么她在江湖上漂泊这两年,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为什么从来没有探望过一次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方岚低下头,眼泪扑簌簌落下,“为什么我记不得…记不得她到底叫什么…”   “我的家乡…是江西南昌。”她茫然无措地扬起脸,“是不是?詹台,是不是?”   她脱口而出的家乡话,听到耳中却石破天惊地陌生而熟稔。   是纯正又娴熟,一丝一毫口音都没有的粤语。他们在香港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在詹台面前说过的,粤语。   “四年广州的大学生活,能够学会这样不带一点口音的粤语吗?”方岚哽咽,“詹台,可以吗?”   詹台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方岚却落泪摇头,轻声重复道:“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可是如果她的粤语不是在大学的时候学会,那又会是什么时候得来?   “我的大学…”她如坠深渊,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剥夺。   那张志愿表,那张被幼卿原封不动誊写过一遍的高考志愿表。   方岚绝望地看着詹台。   他握住她的手臂,一向坚定的双手此刻却不住地颤抖。   “阿岚,不要怕。你还有我。”詹台强自镇定,慌乱的目光却泄露了他内心盘桓的不安。   她却勾唇,梨涡在嘴角若隐若现,笑容凄绝:“阿岚这个名字,又是在叫谁?”   “詹台,别骗我。告诉我。”她闭上眼睛,等待那致命的最后一击。   詹台的手从她身上缓缓滑落,低沉的声音像是鼓点,一下下敲击在她柔软的心间。   “位于广州的中山大学,从来没有在同一届招收过…一个叫做陆幼卿的男学生,和一个叫做方岚的女学生。”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是假的,他也是假的。   唯有眼前这个,连名字都是假的的詹台,才是真的。   过往种种,仿佛漂浮在尘世间的一场幻梦。她的一切过去,不过是中秋夜当晚,那漂浮在七孔桥上一个个圆月状的泡沫,触手即破。   禁不起半点的揣摩和思索。   那些迷雾一般笼罩的过去,那些看不清的前因和后果,真相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和清醒。   她想到,她双足曾经踏过的所有地点,洪崖洞火宫殿岳麓山,鼓浪屿淞沪路尖沙咀,车公庙玉渊潭滕王阁,漪汾桥万柏林和足下此刻结结实实踩着的乌珠穆沁。   她的一生,所有回忆之中,除了这一个个与詹台切实走过的地点,可以在地图上切切实实画出她曾经经历过的种种之外,再无半点真实之处。   全部都是一场虚无缥缈编织而成的骗局。   她想到那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记忆中,一个又一个相似又不同的鬼故事。   电梯间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的医生和护士,公交车上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的乘客和司机,雪山崩下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鬼的驴友,字字句句,蛛丝马迹,分明都是命运在一遍又一遍提醒懵懂不堪的自己。   谁是那雾里人,谁又是那云中鬼?是谁被蒙蔽了双眼,还以为众人皆醉唯我独醒?   方岚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詹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被魂网附身的那个人…是我。”   一直都是我。从来都是我。从故事的一开始,就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有鬼,就是“魂”字啊。就是我一直铺垫的魂网啊。   所有标题中的地点,是方岚记忆里唯一真实的内容...   老规矩,不许剧透,只许“啊啊啊啊”“卧槽”或者“好看”。   还有后续。 第130章 我不怪你   她刻骨铭心的过去和记忆, 不过是海市蜃楼幻梦一场,不过是一个残缺的傀儡,在精心操纵之下的一场舞台剧。   她满脸泪水, 望着他模糊不清的脸, 却突然之间满是嘲讽地笑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声音像是浮在空中的云朵, 轻飘飘,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魂网附身的, 詹台?”   詹台的脸色煞白, 一直以来的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突然之间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小狐狸说,全世界都知道了, 唯有她不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 林愫、胡易、老林和宋书明, 是不是都知道了?   那么,詹台又有什么理由不知道?   他不知何时起,就再也没有追问过她的过去。不曾问过阿玲, 不曾问过幼卿,不曾问过一句,她为何从来不回家探望她尚在人世的母亲。   她和他日日相处,露出的破绽足够足够多, 而他道法精进年少成名,以一己之力几乎可与半生累积功力深厚的老林相匹敌。   詹台知道她被魂网附身,这是肯定的。但是以他的能力, 却是什么时候看出来她被魂网附身的呢?   方岚缓缓抬起眼睛,眸光暗沉,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决绝。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詹台的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许久之后终于开口:“从香港回来之后。”   方岚后退了两步,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仍然难免震惊:“原来...竟然是这么久之前?”   原来这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被魂网附身的事实,却将她瞒得密不透风,丝毫不漏任何端倪。   方岚几乎站立不住,双腿抖得厉害。   她找了幼卿整整两年的时间,餐风露宿几欲送命,多少次人不似人鬼不像鬼,明明是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姑娘,却过得半点尊严也没有。   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心中执念不过是求一个幼卿失踪的真相。   而她遭受过的这一切,詹台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瞒在鼓里!   蓬勃而生的怒气在她空荡荡的心中不断叫嚣,方岚呼气再吸气,拼了全力地抑制,终究一字一顿地控诉:“詹台,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看着她挣扎看着她犹疑,看着她在无尽的深渊里徘徊走去,却连一个字的真相也不愿意告诉她!   “不!阿岚!不是这样的。”詹台猛地抓住她冰冷的手,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深处。   他逐渐猜到方岚的种种矛盾和诡异之处,其实早在她第一次自白骨梨埙的昏迷之中恢复过来就已经开始。   “你身在局中,看不清楚。我却身在局外,能看得通透。”詹台慢慢地说,“你第一次告诉我,陆幼卿是你青梅竹马又失踪的恋人,我便曾经拜托宋书明去系统里面探查他的行踪。”   重名的人再多,总可以慢慢排除。   只要陆幼卿仍活在人世间,就总有办法露出蛛丝马迹。   詹台想问问方岚,她是否曾经借助外界的力量去查探陆幼卿的行踪,可是话已经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咽下了,没有再问出口。   “书明哥很快就给了我结果。他查找了许多地方,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符合你描述的这个人。你后来曾经告诉我,幼卿失踪在云南丽江的一间客栈之中。你在第二天醒来之后求助警方,却并没有能够获得立案。因此,我也曾经拜托当地的朋友查探,却从来都没有在当地警方的记录里,找到过你报警之后的出警记录。”   方岚终于明白,难怪,难怪初次见面,宋书明却对她一直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而在晋江网上出现她和詹台从香港返程的章节故事的时候,宋书明几乎第一时间认定问题出在她的身上。   因为她描绘了这样的故事和过去,而詹台和宋书明查探的时候,却并没有找到符合她故事的证据。对于理性分析的宋书明来说,她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撒谎。   “所以,你当初怀疑我?”方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疑我的动机?怀疑我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詹台的脸上终于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不!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你。”   “我当时的怀疑,是陆幼卿,是不是通过一些手段离开了国内?这样才会两年的时间销声匿迹没有半点消息?我分析过陆幼卿遇害的可能,猜想是不是在失踪当晚他就已经被害,才会这么长的时间不曾露面。”   “我甚至还怀疑过,你是不是还不够信任我,所以才会隐瞒一些关键的信息点,比如幼卿和你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你在江湖上行走,像我一样捏造一个身份再容易不过,所以才会让我和宋书明查访不到陆幼卿的下落。”   “可我并不着急,只要我与你天长日久这样相处,假以时日你当然会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全然信任我,将幼卿的一切对我和盘托出。这样,我就可以坦坦荡荡的帮助你一起来查找陆幼卿的下落。”   “直到后来…你告诉我,车祸之后你才发现,陆幼卿并非他父母亲生。他的亲生母亲,很有可能和阴山十方有关。”詹台侧过脸,刺眼的阳光洒在他的额头上,他微微眯起眼睛,轻声说。   邪教阴山十方,因为血玉咒怨已经接近灭族,詹台所知道的最后一块阴山血玉,早已经消失在甘肃的大漠之中。   但老林和林愫却知道得十分清楚,二十余前也曾有阴山十方后人,手携阴山血玉出现。   “按照你和我的推断分析,陆幼卿的亲生母亲正是手持阴山血玉的妖女,本该因为血玉的咒怨而死去,却因为意外怀有身孕而逃过一劫。如果她生下幼卿之后死去,那么幼卿就会沦为孤儿,再被后来的父母收养抚育。”   “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一件事。如果陆幼卿的父亲真的是因为车祸去世,为什么身上会留有血玉咒怨的残痕,满身都是黄绿色的脓疤呢?”   方岚猛地抬头,这一点,也是一开始她纠结于阴山十方,不惜借用阴山十方名号行走江湖的原因。   陆叔叔的死,处处都是诡异的疑点和前后矛盾的逻辑。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发生的时候,她并不在场。之后的所有事情,她悲痛和震惊交织,大部分时间都陪伴在失去二任丈夫,终日哭哭啼啼浑浑噩噩的母亲身边,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帮助幼卿处理后事。   留在她记忆中的,唯有陆叔叔身上黄绿色诡异的脓疤。   “如果只是收养关系,如果幼卿的母亲在生下幼卿之后,真的因为阴山血玉而去世,那么血玉的咒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为什么陆叔叔死后,身上还会有脓疤呢?”詹台一字一顿地说,“除非…幼卿的亲生母亲,从来都没有死。”   “还有一点…”詹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你和幼卿所有情感上的转变,都源自那场车祸之后。”   车祸之前,她和幼卿还曾有过花前月下的甜蜜。如果幼卿对她真的半点情意都没有,自始至终都只是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当初考大学的时候,为何会将她的志愿照抄一份,宁愿降分也要和她在一起读大学?   “你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不经意间提到过很多很多次那一场车祸。”詹台说,“你说车祸之后,幼卿的恭谨变成了拘谨,甜蜜又变成了客气,关怀变成了冷淡。你也是从车祸之后,才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质疑幼卿的感情,又拼命地想挽回你们之间的过去。”   “为什么呢?阿岚?你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哪怕是在监狱里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从来不对任何一个人低头。”詹台感慨。   “如果幼卿真的变心,幼卿真的无情,你怎么会做一个死缠烂打不放手的人?你又怎么会在和他相处的过程中,畏手畏脚,小心翼翼,处处都透出了赎罪和道歉的意味?”   “何况,你还不记不记得?”詹台说,“幼卿在车祸之后,曾经对你说过一句话。”   “他说,我不怪你,我谁都不怪,我只怪我自己。”   “如果车祸只是一场意外,陆幼卿又为什么要对你,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不怪你呢?”   “在你的记忆之中,车祸的时候你在千里之外读大学。这场车祸,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他又何必不断地重复,他不怪你,不怪任何人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怪你。而你却像是在一直在卑微地赔罪。阿岚,你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詹台问。   “因为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方岚轻轻地说。   詹台点点头。最初发现这些疑点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方岚一口咬定的一场意外,言语之间只有怀疑,丝毫没有心虚。   又与她记忆中描述的那个“卑微又愧疚”的方岚,有着很大的出入。   彼时的他们,已经在香港经历过出生入死,坦诚相待真心以对。詹台不愿相信此时方岚仍对他有防备,思来想去,竟渐渐触摸到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   方岚的记忆,出了问题。   而她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非但不完整,还很有可能被篡改过。”詹台怜惜地看着她,继续说,“名字是错的,经历是错的,连这个人,都是错的。”   “我那时才猜到,你一直的执念和寻找,全部都错了方向。”   而正是那个时候,他们因为调查于明医生的案件,第一次接触到了魂网。 第131章 生死相托   一部断更十年的小说复更三章, 不仅仅预知了一截即将被发现的断手,更描述了他们息息相关的生活。   詹台和方岚,早在厦门体育场探查田友良和张大川失踪的案件之时, 就不经意中触碰到了一个惊天的迷局。   亲人无辜受害, 无能为力的家属心意难平, 被有心人利用做了炼制水尸魂的刽子手。   罪恶滔天的坏人被人皮尸蜡层层包裹, 最终炼制成水尸魂,行走在人世间。   直到, 尸魂连接成网, 凭空制造幻像。   “之前的一切推测都只是猜想, 而我真正的确定,是在见到了被于明附身控制的张燕之后。”詹台说。   于明的尸魂附身在张燕身上, 她的记忆和行动都出现了偏差, 渐渐不再能够自我控制。   过去和未来, 尸魂和本体,像是一个身体里面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彼此博弈。于明能够控制附身的手臂, 偶尔也能借由尸魂的蔓延侵袭张燕的神智。   詹台看到尸魂于明如同一条断尾的巨蟒,血淋淋趴伏在张燕的手臂上,心头不知为何,突然间被触动了一下。   一个本体, 两个相悖的灵魂,可以解释一个神智不清举止矛盾的人。   而他面前,一直站着一个满身秘密和矛盾的女孩子。   “从北京去太原的火车上, 你曾经说过一句话。”方岚恍惚,耳语一般轻声说,“你说,这世间最强大的法器,是求不得的情和看不透的心。”   “你那个时候,就已经将一切都想清楚了…”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肯定。   詹台默然片刻,才开口:“我只是猜到,你极有可能被魂网附身,才会有这样前后矛盾的记忆和混乱不堪的举止。”   魂网附身,本来绝不是一件容易察觉的事。水尸魂炼制于水,魂魄编织成网,仿若透明的蛛丝。入体之后,附身于魂魄之上,无色无味无毒无害,记忆模糊,行动不由自主。可是从外观上看来,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公鸡血黑犬牙,黄纸符银杏水,引魂铃金刚杵,无论何种法器试探,都只能触碰到最普通的凡人肉体,触碰不到魂魄深处,自然也无法发觉被魂网附身的事实。   除非…以白骨梨埙来探魂。   白骨梨埙与平常法器不同,以声勾魂,无形中致幻,不需要借靠肉体便可直击入心。   也是在这之后,詹台将榆木小葫芦送给了她挂在颈间,从此之后白骨梨埙如何再吹响致幻,   都难以再影响到她半分。   如果方岚没有遇到他,如果他不是阴山十方的后人,如果他不够心细如发,能够体会到她记忆中矛盾的种种蛛丝马迹,推测出她被魂网附身,那么恐怕方岚穷其一生,都不会知晓自己被魂网附身的事实。   “就像我们最开始曾经怀疑过的那样,姐姐遇害的时候,于明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男生,却是如何在短短数年时间之间掌握召唤冥王船的绝顶神技?崂山秘术圆光借月失传将近百年时间,沈姐多年来受雇于缅甸军阀,行走江湖搜刮法器巨财,哪里来的时间修炼如此失传的秘术?”   “但是,如果他们都被魂网附身控制,就可以解释这一切。”詹台说,“魂网附身,如同投胎再生,一个从未接触过奇门遁甲的人从此掌握精妙道术,并不在话下。”   大战当即,詹台想方设法护方岚周全,也是怕争斗之中,被魂网附身的她会受到他和老林施法的影响。   只可惜他布下局,她却并不领情,千方百计也要和他并肩作战。   “老林初见你的时候,默默端详了你许久。”詹台淡淡地说,“他在太原经营许久,对魂网的了解远超于我。何况他年逾古稀,历尽世事沧桑,道法极为精进高深,恐怕第一面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你被魂网附身的事实。”   “老林送给你的黑色臂环,名叫乾坤圈。你以前,听说过吗?”詹台低头问她。   方岚愣了一下:“世间法器,我曾下过苦功牢记,自然记得乾坤圈。”   詹台苦笑,摆手:“不,不是这个。哪吒闹海的故事,听过吗?”   陈塘关托塔天王李靖喜得麟儿,那小儿却从肉球之中一跃而出,右手攥着金光闪闪的乾坤圈,周身围绕着赤焰一般的混天绫。   家喻户晓的传说故事,人人知晓。   “翻江倒海,震荡乾坤。乾坤圈最不怕的,就是水。”詹台说,“魂网由水尸魂编织而成,老林送乾坤圈给你,也是为了替你辟邪镇魂。”   “何况乾坤圈还有一个别名,叫阴阳环。因果循环,福祸相依,命途的生死如同一个往复循环的圆圈,是为阴阳环。”詹台轻轻叹息,“他这样露骨地提醒你,我就算以前仍不确定,此时也可以肯定他对于你被魂网附身的事心知肚明。”   方岚恍然大悟:“所以,当时你那样反常,对老林充满不敬和敌意,也来源于此。”   难怪,难怪当时的詹台竟然会几次三番对老林出言不逊。原来只是为了替她和老林划清界限,警告老林不要善举妄动。   “老林对魂网了解甚深,我既期望着能得到他的帮助解开魂网,又担心他将魂网的真相冒然告诉给你…”詹台说。   平静许久的方岚却突然间爆发了:“为什么?詹台,为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将真相告诉我?”她步步紧逼毫不退让,“你明明知道我苦求真相这么长的时间,如今有了眉目为何第一时间不告诉我?反而要苦心积虑瞒我这么长的时间?”   “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一击?还是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这么没有自信?”   方岚真的想不明白。将心比心如果换做是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将实情全盘托出。   两个人好好商量,难道不比一个人一直被瞒在鼓中来得公平?   何况他和她多少次出生入死,连生命都可以相托,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不,不对。   方岚猛地惊觉,他们生死相托,连最最亲密的事情都曾经做过。就算他之前不能够确定她的心意,难道在七孔桥大战之中,她生生剥下腕上的乾坤圈也要与他死在一处,还不够向他证明她的心吗?   是她钻了牛角尖,是她将心比心,把詹台想得肤浅了。   是她被詹台欺瞒她的愤怒蒙蔽了心神,而忽略了这其中最明显的问题。   詹台瞒着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岚曾经以为,他瞒着她是因为不信任她,既不信任她有面对真相的勇气,也不信任她对他的感情,才会任凭她在寻找真相的路上挣扎,也不愿意冒着失去她的风险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不对…这是“方岚”会害怕的事情,这是“方岚”才有的,对感情的慢热、犹疑和骨子里的不信任。这是方岚才会存在的,与生俱来的不信任感。   这些理由,也许适用于她,却绝不会是詹台欺瞒她的原因。   她的詹台,是那样坚定又自信的一个人啊。清风明月一样舒朗,光风霁月坦坦荡荡,认准了的人和事绝不会轻易服输,也从来不会轻易放手的一个人啊。   他和她最初的相识,难道不是她一次又一次毫不领情地逃跑,而他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追吗?如果没有他不知疲倦的坚持,她早已经成了一捧黄土,无人记得无人相识,滚滚长河之中沧海一粟罢了。   这样的詹台,怎么会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自信?   这样的詹台,哪怕是陆幼卿有血有肉地站在她的面前,也会提剑相向怒斥一番,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说一句“阿岚如今已是我的女人,由我相护,与你再无半分关联”。   詹台,从来都没有怕过陆幼卿啊。   他自始至终,怕的,唯有她一个人啊…   她的心意,她的心情,她的安危…   还有,她的生死。   仿佛平地里突然的一声响雷,方岚猛地睁开了眼睛,那些迷雾一样萦绕的过去,那些她看不清真相的谜题,突然之间都有了最最合乎情理的解释。   她是所有问题的真相。她是所有答案的原因。   方岚的耳边仿佛回放着初次遇见赤眼虹鳟的时候,詹台曾经说过的话。   水尸魂在人皮尸蜡消融的那一刻溢出,集结成网。魂网由一缕缕水尸魂萃取而成,魂魄不能停留阳世,唯有被炼制成水尸魂之后,才能以魂网的形式留于世间为人所用。   可是一朝一日魂网被废弃,却会因为终究非阳世之物,引来马面罗刹前来吞噬。   那天晚上,詹台的声音,遥远又清晰,在她的耳边一字一顿振聋发聩。   马面罗刹。詹台说,马面罗刹从来都不是原因,而是最终的结局。   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   不属于这世间的魂网,逾期飘荡在人世间。而负责送走死魂的马面罗刹,将水尸魂和魂网吞噬,从此尘归尘路归路。   妖孽邪祟被灭,人间一如既往,凭空制造的法器再是举世无双,也逃不脱生死明灭的佛缘定律。   “水尸魂凑够恶人魂魄,魂网集结成世界至恶,附身于人。那人被魂网附身,渐渐心神俱丧,乃至为人所控,傀儡一般,最终被马面罗刹吞噬于世间…”   心神俱丧,傀儡一般。   方岚倏地笑了。   被魂网附身的她…最终逃不脱的,原来是被马面罗刹吞噬的结局…   “詹台,”方岚笑着回头,唇角梨涡浅浅,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释然,“你一直瞒着我,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是因为我会死,对吗?” 第132章 前路由卿   詹台没有回答她。   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一切都已经清楚又明了, 那些他苦苦相瞒的所有。   她是这世间无根的浮萍,没有过去,又怎么会有幸福的未来。   “詹台…”方岚低下头, 细碎的短发被风吹起, “你要怎么办…”   他们之间甜蜜欢愉的过往, 以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将成为他逃脱不掉的噩梦。   美妙的故事在高潮的时候戛然停止, 他们的故事,从此由甜文沦落成悲剧。   可是如果可以, 谁又愿意去做虐文的男女主人公?   失去爱人的苦, 她曾经亲自尝试过。痛不欲生, 痛彻心扉,痛得她一心求死只愿解脱。   如今世道轮回, 换他来吃这个苦, 又怎么能让她舍得?   詹台双拳紧握, 漆黑如墨的眼睛藏着万千的情绪:“魂网附身,对于你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你的记忆。”   “你的记忆出现问题, 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去,极有可能曾经被篡改过。现在的你记得的一切,都是在魂网影响下,选择性记得的。”   “你的家乡, 你的学校,陆幼卿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与现实并不相符。在这样的情况下, 就算是我和老林携手替你追魂问米,哪怕是宋书明手眼通天,用全中国的天眼来替你铺网搜索,都不可能找到陆幼卿这个人。”   “因为所有的线索,都是错的。”詹台轻轻说,“就连你是什么时候被魂网附身的,都不可能知道。”   “想找到陆幼卿,想知道你的过去,想查出你到底是谁,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到最终,只有一个办法。”   方岚朱唇轻启,笑得决然,一字一顿地说:“破除魂网。”   她身负魂网如坠深渊,只有想方设法将魂网从身上剥离,才能将被篡改过的记忆重新规整,从而找到遗失的那个自己。   詹台直直看向她的眼睛,说:“我一路带你来此,毫不犹豫出手揽下查清老林下落的担子,不仅仅是为了林愫,也是为了你。”   “我行走江湖多年经验丰富,可惜对于魂网所知不多,只有幼年时师父口耳相传的几句传闻。活了将近二十年,也只曾经见识过两个被魂网附身的人。”   “一个是于明。”方岚了然地接口,“可惜于明医生早在与我们会面之前就已经死于威尼斯酒店的游泳池中,从来没有将魂网剥离的机会。”   詹台点头,继续说:“而另外一个,就是沈姐。”   “我曾经告诉过你,魂网由水尸魂编织而成,并不属于阳世之物。马面罗刹为正纲常,必会将魂网吞噬带入阴间。”   “可是魂网附身于活人之上的时候,马面罗刹不是黑白无常,也不能破坏生死簿上既定的命数。活人未死,或者魂网尚未离体,马面罗刹便不会前来吞噬魂网。”   “七孔桥大战之前,我和老林都曾经认为,魂网离体的那一刻,就是马面罗刹前来吞噬的那一刻。”   迎泽公园中秋当夜,沈姐立在七孔桥上,圆圆面庞之上斑驳黑影遍布,双臂高举,圆月状的气泡环绕身旁,那斑斓的色彩由一张张诡异又僵硬的面容组成,似百鬼夜行,浮世绘一般藏匿其中。   老林和詹台一前一后,金刚杵高高举起凌空砸下,眉间一缕黑色的烟雾从沈姐满是黑痕的脸上渐渐腾起,詹台手中的白骨梨埙流弹一般,闪着蓝色的幽火,对准她黑色烟雾腾起的眉间砸去。   魂网已破,空中漂浮的水尸魂仿若成群马蜂,朝着桥上的方岚和詹台扑去。   情急之下两人翻入桥下躲避疯狂攻击的水尸魂,却在此时,遇上了前来吞噬魂网的马面罗刹。   “老林安然无虞,我将马面罗刹拖住,赤眼虹鳟恰在此时赶来将你救起。马面罗刹并非为我而来,并不与我过多纠缠,我也趁机得以脱身。”   “等到了岸上,我亲眼目睹了…沈姐被马面罗刹吞噬的那一刻。”詹台说。   沈姐?马面罗刹吞噬了沈姐?方岚猛然抬头,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马面罗刹如同詹台和老林所预料的那样,在魂网被破的时候出现在迎泽湖中,好似一匹自炼狱中腾空而起的黑色骏马,踏足七孔桥上。   “魂网已破,水尸魂破灭之后,魂网仿佛一团毫无生气的黑色发团,静静躺在七孔桥上。”   詹台微微抬脸看着天空,像是回忆起了当晚的情形。   圆月高悬,月光洒下,魂网正正中中在七孔桥中间,正在马面罗刹的面前。   那匹黑色的骏马却视若无睹,铁蹄毫不留情踏过,如同踩在一块破布之上,径直走到了桥侧的沈姐面前。   沈姐遭老林和詹台双双重击,满面皆是血污,口中□□不止。马面罗刹立在沈姐面前,巨大的鼻孔翕张,许久之后,低下它高昂的黑色马头,像是在认真嗅着沈姐身上的气味。   彼时詹台刚刚将方岚从水中抱起,和赤眼虹鳟一起,将方岚轻轻放倒在桥面。   他转头看到马面罗刹的异举,渐渐皱起眉头,缓慢踱步到老林的身边:“怎么回事?马面罗刹不是来吃魂网的吗?怎么跑到了沈姐前面闻个不住?”   老林一语不发神色凝重,像是也把握不了现在的情形。   而下一秒,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双双将手中的武器举在胸前。   电光火石之间,马面罗刹霎时张开了巨口,仿佛半空中裂开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山洞,两排白色的马牙如同白色的钟乳石高悬,长长的马舌像诡异又恐怖的腰带,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卷住了沈姐的腰肢,将她举向了半空。   沈姐尖叫着挣扎,四肢在空中剧烈地晃动,却如同碍眼的树枝一样,立刻被送入了马面罗刹圆张的巨口中。   巨大的闷响,是人骨和血肉在巨石般的牙齿中折断的声音。詹台和老林眼睁睁地看着离他们数米远外的马面罗刹如同咀嚼一段干草,津津有味地将上一秒钟还在挣扎的沈姐吞吃入腹。   干净利落地连一滴多余的血珠都没有遗落。   赤眼虹鳟尖叫着从他们身边跃入迎泽湖水之中,飞一般地逃命狂窜。詹台只觉得自己的腹中翻江倒海,双腿酸软,下意识地转身跑向方岚。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老林,也足有数秒不得动弹,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冲着詹台扭头大喊:“逃!”   詹台再不让老林多说一个字,抱起方岚狂奔数米直到桥下才停住脚步。   他对哪个晚上最后的印象,就是皎洁的圆月之下,一匹黑色的巨马静静地站在七孔桥的中央,如同咀嚼着香甜的草料一般慢慢地咀嚼着一具血肉身躯。   “江湖之上对于马面罗刹知之甚少,我和老林也是第一次见到。”詹台慢慢地说,“以前一直以为,魂网离体之后马面罗刹出现,是为了吞噬由水尸魂组成的魂网。”   “但是我们,却亲眼目睹了马面罗刹吞噬,曾经被魂网附身过的沈姐。”   “可是为什么呢?”方岚十分不解,“送生魂入死门,难道不是在说马面罗刹负责将不属于这世间的魂魄清理干净吗?为什么马面罗刹出现之后,不吞噬魂网,反倒要杀死沈姐呢?”   詹台轻轻叹息:“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沈姐被魂网附身太久,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意识,更接近死人?也许,是因为沈姐害人太多,缠在她身边的恶灵阻碍了马面罗刹的视线,让它一时恍惚分不清活人与死人?”詹台猜测。   “也或许…马面罗刹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吞噬曾经被魂网附身过的人呢?”   詹台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她:“我不是神,老林也不是神。这世间有太多,我们不知道也不确定的东西。比如那天晚上出现的马面罗刹。”   “而你,阿岚,”詹台说,“你要恢复记忆,找到自己的过去,了解幼卿失踪的真相,就必须将魂网剥离身体。”   “魂网离体的那一刻,马面罗刹就会出现…可是,谁又能保证,它这次出现吞噬的目标是魂网,而不是曾经被魂网附身的你呢?”   方岚终于大彻大悟。   这是她的一场赌局,赌注是她的命。   赌赢了,她剥离了魂网,知道了自己的过去。   赌输了,她死。   不过如此。   “老林怎么说?”她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轻声问道。   詹台嘴唇抿起,深深看她:“他说,这是你的选择。”   老林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怜悯,却不知是怜悯方岚,还是怜悯詹台。   “是否冒这个风险,应该是她的选择。哪怕她选择知道真相,最终失去了性命,也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跪着也要走完。”她说这句话时倔强又桀骜的神情,仍然如石刻一般印在詹台脑海。   老林再是平淡规劝悲天悯人的口吻,听在他耳中都是那样不近人情又高高在上。   詹台心烦意乱地挥手:“你不懂!她为了这个真相,付出了太多…生命在她心里,压根就算不得什么。”   他亲眼目睹她一次又一次近乎自杀似地查案,近乎寻死一样探求真相。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从来不在乎受伤。   生命虽短暂,于她却是苦难远远多于欢乐。   他出现在她生命之中,不过短短数月,欢愉的时光不过是吉光片羽般的短短画面。而那荆棘遍布的人生路途之中,偶然闪现的幸福瞬间,又是否足够让她留恋人世间?   詹台从来都没有把握,方岚在真相和生命之中,会选择哪个。   老林按住詹台,声音低沉却坚定:“她有选择的权力。真相与生命,无论是哪样,都应该由她来选择,而不是由你。”   “人活世间,最不该被剥夺的权力,就是生和死。你没有权利替她决定,无论你有多么不甘心。”   “如果你不愿意告诉她,等她醒过来,我会亲口告诉他。”老林说。   詹台沉默半晌,终于顺从地点头,却在老林转身的一瞬间,举起了手中的白骨梨埙。   埙声响起,老林蓦地转身,才发现手中的金刚杵不知何时,已被詹台握在掌间。   “老林,得罪了。”詹台垂下眼睛,双唇轻启,悠扬的埙声果断地响起。荒野平地之中,钢筋水泥拔地而起,将老林牢牢封锁在其中。   他舍弃了手机和法器,车牌换过,一路朝着内蒙高原上人迹罕至,天眼尚未布及的荒野前行。   开着开着,就开到了中蒙边境的乌珠穆沁。   直到小狐狸胡易千里迢迢找来。 第133章 白骨梨埙   所以,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这就是詹台一路心事重重举止反常,执意带着方岚亡命天涯的原因。   选择破除魂网,就可以知道她人生的真相。   但也有可能被突然而至的马面罗刹吞噬而亡。   若是选择不破除魂网, 就只能如现在这样, 浑浑噩噩渡过一生。   芸芸众生历经轮回,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而她前半生的所有, 都是一个又一个谎言。   前路如何,她该如何选择?是剥离魂网, 破釜沉舟搏一线生机;还是就此放手, 彻底忘记过去的执念?   方岚闭上了眼睛, 万千的色彩在她眼中消失不见,只有茫茫然漆黑一片。   没有星光, 没有希望。   她像是站在了两条漫漫长路相交的中点, 举目四望看不见未来的方向。   詹台猛地握住了方岚的手臂, 一贯火热的手掌此时却冰冰凉。   “阿岚,忘记他吧。忘记陆幼卿。”他的声音殷切又诚恳,还隐隐带着压抑的祈求, “你失去了二十年的记忆,但你的未来有我。”   “人生漫长,更多精彩的旅程在等待你我携手走过,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那个虚无缥缈的过去?”   “忘掉吧, 阿岚!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你真的全部都忘记…”他说到最后,已有些咬牙切齿, 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情绪,紧紧攥着她的手。   方岚睁开了眼睛。   可是如果一切都忘记,她又到底是谁呢?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又要如何拥抱自己的将来?   陆幼卿到底是谁?和她的过去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她的过去究竟是何种情状?   她在记忆的最开始,从来没有体会过一个完整家庭的温暖,可若是她的记忆曾被篡改,她是否有父母是否有亲人,是否也有人像她找寻陆幼卿一样殷切又焦急甚至不惜性命地去寻找她?   而她身上的魂网,到底是谁下给她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篡夺记忆这样阴狠的事都能做出,幕后的黑手到底与她有什么样的仇怨?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冒然和詹台在一起,又会不会给詹台带来危险和麻烦?   方岚伸出手,看着自己纵横交错的掌纹,长长的生命线横贯,在她白皙的掌心里蜿蜒曲折,两掌相对,掌纹连成弯弯一道弧线,像拈花的佛祖唇边若隐若现的微笑。   是苟且着生活,还是清醒着死亡?难道除了这两种抉择之外,就再没有第三条出路了吗?   不,我不愿意这样。   内心深处的声音哀嚎着尖叫着,在她的脑中翻江倒海一般叫嚣。   她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个她啊。   放下过去苟且一生,血海深仇从此云淡风轻,从来都不可能是她的选择。   更何况,一个并不清白透明干干净净的她,又能如何坦坦荡荡心安理得地与詹台在一起?   詹台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她不再介意他对真相的隐瞒,不再像之前一样不再介意他带她奔驰千里割断她与任何人的关联,她对他露出这样释怀又怜悯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说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詹台…”果不其然,酝酿许久之后,方岚终于开口。   詹台一把挥开她伸过来的手,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不想听!”   “你处处遇险,可还记得我总共救了你多少次?”他漂亮的丹凤眼眉梢上挑,暗沉的眸光里明显迸发出狂暴的怒火,在他刀锋一样的目光之下宛若刻骨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还当这条命属于你自己?”   方岚毫不躲闪迎着他满含怒意的目光,语气平淡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你也并不确定,我一定会死,不是吗?”   詹台勃然大怒,掌风凌厉,幽蓝色的火焰霎时从他肩膀上腾起,让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熊熊燃烧的火团之中。   “我亲眼目睹沈姐在我面前被吞噬殆尽,尸骨无存。亲眼!”他的牙齿咯吱作响,齿间挤出词句,“你到底知不知道罗刹为何物?是神灵!是圣器!是超然于生死和五常之外的另一种力量!”   “你血肉之躯,只要有那万一的可能,又如何与马面罗刹对抗?”詹台一字一顿地质问她。   他说的所有道理,她知道得再明了不过。   她肉体凡胎,如何与命定的劫难对抗?   可是这世上,总有人头破血流不认命,千山万水也不死心。   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双膝跪地被鬼面蛛妖一路拖行,满膝盖的鲜血淋漓,也不愿意松开双手。   这是方岚的坚持和倔强,是方岚对命运的反抗,是方岚横亘在爱情之前,无法逾越又问心有愧的鸿沟。   不知过去,她又如何许他清白的将来?   詹台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直勾勾地看着她,冷冷问道:“你心意已决?”   方岚深吸一口气,刚想抬头回他,却见他指尖微动,衬衫衣袖中似有微风,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化掌为爪向她一把抓来,目标精准,直冲她怀中的白骨梨埙而来。   詹台竟然想故技重施,再次用武力将她制住。   方岚大惊,一边后退一边斥问:“詹台,我如今连做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了吗?第一次欺瞒掠我来此,还要再做第二次吗?”   詹台冷哼一声,半是嘲讽半是怒火之下的口不择言:“阿岚和我情浓多日,如今却想抛下我一人前行。玩弄我一番再始乱终弃,莫非你那回忆不起来的过去,根本就是土匪窝里跑出来骗炮的?”   他颠倒黑白,气得她额上冒烟厉声怒斥,他却充耳不闻,眼看就要抓住她的衣袖,却突然之间被从后方扑来的吴悠狠狠撞倒在地。   方岚一惊,抬眼前望,才发现小狐狸和吴悠已在他们二人对峙的时候,偷偷溜到詹台背后。   吴悠偷袭得手,借了体重的优势将詹台压在身下。詹台反应过来之后,嘴角勾起冷笑,反手握住吴悠的手腕,下手毫不留情。   吴悠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不由自主松开,眼看就要被詹台反制于身下。   小狐狸见势不好,摇身一变化出本身,九条火红的长尾彷如满是红毛的巨藤,瞬间缠斗中的吴悠和詹台二人。   小狐狸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明显已经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九条尾巴纠结缠绕,狠狠地将詹台和吴悠捆绑在了一起。   小狐狸和吴悠同时发力,才勉强压制得詹台动弹不得。   方岚迟疑的一瞬间,小狐狸立刻意识到了,回过头对她放声大喊:“跑啊!还在等什么!”   詹台道法精进,手指得用的瞬间就可幻化豹影冥火。小狐狸和吴悠,撑不了多久。   方岚再不敢犹豫,拔腿就往前方不远的越野车上跑去。   都说人这一生玄妙之处,在于很多时候,你并不知道哪一眼会是你看到的最后一眼。   而她从后视镜中,回头看了詹台最后一眼。   “阿岚…”   他像是被埋葬在火红色的海洋当中,目呲欲裂。   那目光中的伤痛和绝望,从今之后,成为了她永生不得忘记的梦魇。   点火,手刹,和最终狠下心来的一记到底的油门。   方岚满眶泪水,迎着狂风,沿着那仿佛能通天的一条长路径直往前。   不回头,不后退,也绝不后悔。   怀中别无他物,唯有他的法器白骨梨埙,还一直揣在她温热疼痛的胸口。   方岚在满脸泪水中蓦地轻轻笑出了声,只觉得无穷无尽的讽刺。   她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为了他的白骨梨埙不惜给他下药,她趁着夜色爬上了千厮门大桥。   而今数月之后,却又真的仍旧是她,带走了他二十年来随身不离的师门至宝白骨梨埙。   不敢轻言让他等待,是因为她已经不确定自己可以回来。无论前路如何,她要将自己的过去问个清楚。   她那未知的过去,若真有以命相抵的债怨,她想一人来扛。若真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她想一人来偿。若真有子女亲缘夫妻情分,她一人,断情根了残生。   惟愿他记忆中的她,还是当初乌珠穆沁皎洁月光之下,一心一意的她。   去哪里?她在彻骨的剧痛之中,泪意朦胧地问自己。   北京。她所剩无几的理智,这样回答。   ——————————————————————   林愫一把拉开房门,被眼前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的方岚吓了一跳。   她赶紧伸出手扶住方岚,连声追问:“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方岚摇摇头,接过她手中的水杯一口灌下,唇边干裂出许多血口,此时钻心地疼。一口水饮完,眼眶中已是布满泪水。   林愫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抚慰:“你不必担心詹台。小狐狸和吴悠心地纯善,詹台和他们在一起很安全,不会有危险。”   方岚默默地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那样的少年英雄,道法精进武力卓群,头脑清醒又聪明,自然不会身陷险境。   他们三人在一起,她反倒觉得要迎接他的暴怒的吴悠和胡易,处境更艰难一点。   她不担心…可是那最后一眼之中,他对她迸发出无尽的恨意,却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她。   方岚的目光在林愫鼓起的肚皮上流连许久,带了明显的温柔,良久之后,她好奇地伸出手,却在触碰到林愫肌肤之前,倏地缩回了手。   “还是算了。”她自嘲地笑笑,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我命不好,别把坏运气带给了宝宝。”   “老林回来了吗?”方岚问。   老林住在旧宫附近,离他们不算远,宋书明开车,数分钟之后便到达。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老林深邃的目光,像是洞察了方岚内心所有的隐秘,让她不由自主地软下身子,轻颤着声音问:“求您赐教,是否还有第二种方法?”   是否还有第二种方法,能够让她不破除魂网,不冒失去生命的危险,就能够知道自己被遗失了的过去?   老林深深叹一口气,缓缓地摇了头:“我对魂网所知,尚不如阴山十方出身的詹台。”   “好在,我对白骨梨埙的了解,倒比詹台还要多一些。”   “你如今的记忆,经魂网附身篡改之后,已所剩无几。”他轻声说,“只除了,你曾经在白骨梨埙中回忆起的那些。”   方岚茫然四顾,一时并没有明白老林的意思。   老林看着她,慢慢点了头:“魂网附身肉体,随着时间的推移侵蚀魂魄。而白骨梨埙与平常法器不同,以声勾魂,无形中致幻,不需要借靠肉体便可直击入心。”   “白骨梨埙,不仅仅可以致幻,还可以探魂。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若说魂网附体极为恐怖,那么直击魂魄的白骨梨埙,可谓是克制魂网的制胜法宝。”   “既然魂网受白骨梨埙所制,那么魂网对你的蒙蔽和侵蚀,在白骨梨埙的埙声之下,应当是无用的。”老林解释道。   “也就是说,你的记忆虽然一片混沌,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但是,我认为,你在白骨梨埙致幻的埙声之中,曾经回忆起的那些片段,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老林说。   方岚猛地抬头,狂喜霎时涌入心中。   她怀中的白骨梨埙,在她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思念之中被她来回摩挲抚摸,每次夜深人静中触碰一下,她都仿佛能够看到心间那人清隽无双的眉眼。   方岚和詹台一起历时数月,数次出生入死,曾经在白骨梨埙的埙声之中昏迷过三次,而她也曾经在埙声之中,回忆起陆幼卿三次。   在长沙闹鬼剧院的第一次,在香港维多利亚公园中的第二次。   和她昏迷时被詹台带走,在内蒙乌珠穆沁草原上的,最后一次。 第134章 埙声入骨   方岚猛地站起身来, 激动地来回踱步。   第一次是在长沙的戏台,她初次接触白骨梨埙,毫无抵抗之力, 昏倒在怆然又苍茫的埙声之中, 久久不得清醒。   方岚拼命回忆起当晚的情形…埙声仿若入骨, 而她在绵延不绝的噩梦之中, 到底看见了什么?   陆幼卿!她看到了她和幼卿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们那年双双八岁,是离异教师家庭重组。虽然失去母亲, 但他宽厚温暖, 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小孩, 一次又一次包容刺猬一样的她。   方岚握紧了拳头,转身对老林说:“我在白骨梨埙中见到了第一次与幼卿见面的情形, 是不是说明, 这是真的?”   老林轻轻颔首:“不错。”   他们的家庭, 他们的相遇,连他对她的称呼“阿岚”,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方岚心中霎时燃起了斗志, 仿佛看到了解开谜题的希望,立刻继续回忆道:“詹台第二次用白骨梨埙,是我们被困在香港闹鬼的男厕所中。”   那一次,她仰面躺在洗手间铺满马赛克的地上, 背后冰凉,昏迷的时间比第一次还要更加漫长。   方岚像是漂浮在天空之上,俯视着白骨梨埙中她自己的记忆。   而她在那一次, 看到了他们毕业之前的那段时间,还有那一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   她陪着幼卿回家吊丧,而幼卿沉默着坐在黑暗的客厅中,感受到她坐在他身边,轻声开口说:“我谁都不怪,我只怪自己。”   车祸真的与她有关!方岚的心霎时揪紧,否则幼卿何必特地与她解释他不怪她?   幼卿逃避着她的目光,冷冷清清的声音继续说:“我只怪我妈,听说幼这个字,每一个笔画都曲折,没有一笔横平竖直。我的命不好,总想怪她非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   “陆幼卿”的名字当中…真的有一个“幼”字!   “你说得对,”老林轻轻叹息,“无论陆幼卿的真正名字是什么,如果在白骨梨埙的记忆之中,你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那么他的名字之中,必然如你所说那样,有一个幼字。”   还有什么?方岚拼尽全力地回想,除了这些,她还曾经见到了什么?   大学毕业之前,她签约在广州,而他选择签约去深圳的一家公司,两人发生争执之后,幼卿最终无奈地对她说:“你说去云南,就云南吧。”   还有,还有詹台最后的反抗,带着她在内蒙草原上逃亡的时候,他为了让她不要察觉出他们逃亡的真相,一次又一次对她用起了白骨梨埙。   而在那一段记忆中,她看到了她和陆幼卿并肩走在白墙青瓦小桥流水的丽江。   他们真的去过丽江?!方岚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攥紧,紧张地不能呼吸。   而她也曾在白骨梨埙之中亲眼看见,那天晚上在客栈的阳台上,孤傲又冷漠的陆幼卿?   埙声中的回忆,像是沉浸在浓厚的白雾之中。方岚几乎卑微地对面前站在阴影中的那个男人哀求:“我想过,你去深圳工作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们结婚,好吗?”   而幼卿转过身,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他轻轻开口。   “好。”他说。   她是真的爱过一个,这样青梅竹马的恋人。   也是真的这样卑微地祈求他的原谅和回头。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回忆是假的,她的过去,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在魂网的一次次侵蚀之中支离破碎的谎言。都是无数次的查证和求访都找不出真相的,虚无缥缈的编造。   偏偏只除了,曾经在白骨梨埙之中一次又一次出现的——陆幼卿?   只有陆幼卿,是真的。只有陆幼卿与她之间曾经的情爱纠葛,是她茫然一片的过去之中,唯一有迹可循的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明明魂网附身,改变了她的一切。   而她却在白骨梨埙的乐声之中,回忆起了那个真的存在过的,陆幼卿。   那晚上的丽江,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陆幼卿真的答应了与她结婚,为什么从来都不曾出现在她的面前?如果陆幼卿真的失踪了,那么附身在她身上的魂网,到底又是何时出现?   石破天惊的秘密,就在她轻轻颤抖的双唇之间。   老林慢慢地站到了方岚的面前,枯瘦的面容,深邃的双眼,写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慨叹和怜悯。   “这世间最强大的法器,从来不是白骨梨埙金刚杵抑或引魂铃,而一直都是是求不得的情和看不透的心。” 第135章 浮生幻境   方岚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老林, 既像是半点不明白,又像是太过明白他话语之中隐含的深意。   丽江的那个真实存在过的夜晚里,陆幼卿清冷的面容被笼罩在一片黑色的阴影之中, 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眸中的淋漓尽致的厌烦与恨意。   那场从来都不是意外的车祸, 让他从此以后对她情感大变, 冷淡自持客气有加。也让她在记忆的深处负疚深切, 以至于面对陆幼卿的时候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卑微又可怜。   方岚一次又一次争取他的原谅, 而就在她以为她终于得到了他的释然的时候, 他却毫不留情地用了一张魂网, 切断了她和他之间所有的关联。   “阴山十方…”方岚喃喃地说,“他亲生的母亲尚在人世…还曾经是…阴山十方害人无数的妖女。”   若是陆幼卿找到了亲生的母亲, 一张魂网而已, 对于手持血玉的阴山十方传人来说, 又能有什么难度?   前因后果,已经这样清晰明了,她却还想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方岚曾经深深爱过的那个人, 早在车祸和寻亲之后,就变换了人形和真心。   “我身上的魂网,是陆幼卿…亲手下的。”方岚抬头,轻轻地对老林说。   是陆幼卿在“失踪”当晚, 亲手下在她的身上。   从方岚自客栈中醒来的那一刻开始,黑色的雾气仿若蛛网,自躯体开始侵蚀入魂, 将她曾经的那些过往一抹干净。   从此以后,她的学校,她的亲人,她的青葱岁月,全部像一张又一张扭曲又失真的画卷,永远也没有办法露出真正的容颜。   除非她死。   他是恨她出现,还是厌她纠缠?是决意报复,还是只愿与她再无牵连?   而他下手的那一刻,又知不知道被魂网附身的方岚,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了解到所有的真相,从此沦为一个自相矛盾的女疯子,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情爱错付,所恋非人。   他们就算没有爱情,也总有相伴成长的亲情。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他这样肆意地侮辱和玩弄?连她和他的过去,也要被他用一张魂网亲手否定?她带着错误的记忆,去寻找一个错误信息的人,这难道不是一场最可笑最可悲,早就注定悲剧结局的旷世折磨?   如果不是遇到了詹台和白骨梨埙,她这一生将在永无结局的庸碌寻找之中失去希望,直到绝望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而詹台遇到方岚的时候,她难道不是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打击磨灭了生机,三番五次遇险甚至不惜以身求死吗?   方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恨过一个人。   白骨梨埙仍在她怀中,此时仿佛同她怒意滔天的心情一样滚烫。   方岚一把将白骨梨埙拽了出来,双手高高捧起送到老林面前。   “既然白骨梨埙直击入魂,埙声之中我所得见尽皆为曾发生过的事实,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方岚深深吸一口气,“您尽管吹响白骨梨埙,我就算晕倒一万次,也要解开真相。”   她是想拿白骨梨埙当她记忆的重复播放键,一次次又一次被埙声致幻,好在噩梦之中逐渐拼凑出自己过往的种种。   老林怜惜又无奈地看着她,像是想劝诫什么,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黑瘦干枯的指尖在白骨梨埙圆润如玉的表面轻轻滑过,低吼一般的埙声渐渐响起,仿佛古都长安,四方明城墙之上传来的晨钟暮鼓,带着悲天悯人的沧桑感。   方岚仿佛跟随着埙声奔跑跳跃,直到层层白雾散尽,才看清在道路的尽头,沉沉落下的红日洒下惜别的霞光。   而她心心念念许久的人,站在赤红色的夕阳之中。   不是陆幼卿。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是陆幼卿了。   是詹台,她的詹台,冷冰冰地看着她,眼梢挑起,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满承载着恨意。   只一眼,方岚便落入无边地狱,永世不得反复。   老林将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便在方岚泪如雨下的此时停下埙声,将她唤醒。   “骨埙入魂,勾起的是你内心深处最深的记忆和恐惧。以前的你,心里只有陆幼卿,自然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骨埙声中回忆起他。”老林轻叹一声,继续说,“心事万千,无从把握。你心中最恐惧最眷恋的,早已经不是陆幼卿这三个字了…”   不再恋幼卿,不再念幼卿,不再恐惧失去幼卿,也就没有办法在白骨梨埙的幻境中,回忆起她与他或欢愉或苦痛的过往。   现如今的她再听到白骨梨埙,浮生幻境之中,所见却唯有詹台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下魂网给方岚的那个人,就是陆幼卿~   另外,幼卿爸爸的车祸和方岚无关。方岚在千里之外的大学里呢。   老规矩,不能在评论里讨论得太露骨啊,以免剧透~ 第136章 空谷芳兰   方岚再也没有办法,在埙声之中回忆起她与陆幼卿之间点点滴滴的往昔过去。   “你能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动, 距离深爱之人千里之远, 却永远也没有办法控制你的心, 在灵魂深处到底希望得到些什么。”老林长叹。   前路漫漫, 想靠着至毒的法器白骨梨埙恢复记忆, 本也是一条不可能达到的无解之路。   魂网一日不解, 方岚任何搜寻记忆的努力都只能是奢求。   而说到底,她最终的选择, 仍然只能在真相, 和可能瞬间到来的死亡之中,二选一。   现在回想起来, 詹台当初未必猜不到真相。他对她,对白骨梨埙都了解甚深, 极有可能早已在她噩梦之中的呓语拼凑出了陆幼卿的真面目。   解开魂网,得知真相,却要面临马面罗刹可能的来袭。   而不解开魂网, 就永远没有办法得知真相,要做一个没有家人、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的人。   一个人的人生, 自呱呱落地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载记忆。二十年的岁月,可以有多少欢愉、温馨、甜蜜、疼痛的过往。父母亲人的呵护娇宠, 同窗好友的陪伴守候、师长的谆谆教诲, 甚至是路人之间的善心一举,对于方岚来说都只海市蜃楼繁华一梦, 一戳即破的斑斓气泡而已。   十三四岁时青葱懵懂的初恋、十五六岁时怦然心动的告白、十七八岁时共同拼搏挥汗如雨的高考,二十岁时与同伴通宵网吧的肆意,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   父母亲恩,同学友爱,什么都没有。   她的过去除了一场卑微又悲剧的狗血爱情剧,什么都没有。   她执迷多年,一朝醒悟,终于明白过往情感错付。   没有爱,不是爱,却只有被辜负的委屈,一直挣扎着消散不去。   她不解开魂网,就此沦落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   除了詹台,什么都没有。   她若是彻底与过去作别,从今以后便有且仅有詹台。   方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老林家中紧闭的窗户。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窗外车水马龙尾灯闪烁仿佛一条巨龙。每个行色匆匆的过客,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街边站着一个落魄的歌手,抱着破旧的吉他,沙哑地唱着Beatles的歌:“In the end, the love you take is equal to the love you make.”   爱的得到和给予从来都是守恒的。   她有限的记忆之中,有关爱的那些都和伤痛相关,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一贫如洗的她,到相处的最后,会不会沦落成一个只懂得伤害却不懂得爱的人?   而这样一个满身伤痕自私冷漠的她,又真的能够带给他幸福吗?   遇见她之前,他是天资卓越的少年英雄,而遇到她之后,他是满身伤痕的阴鹜游子。她留在这世间,对他来说又到底是劫难还是幸运?   “解开魂网吗?”老林站在她的面前,颀长的身躯略显佝偻,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怜悯,“你想好了吗?”   是浑浑噩噩地生,还是明明白白地死?   不过是须臾之间,方岚抬起眼睛,诚恳又坚定地看着老林,一字一顿地说:“嗯,想清楚了。”   一切结束之前,她想去一趟三清山。   陆幼卿的亲生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初被收养的那个地方,也是白骨梨埙的梦魇之中,她回忆里的只言片语提到的地方。   玉京玉虚玉华,三峰挺拔,峭壁千寻,山势诡谲。方岚抬手遮住眼前夺目的阳光,经过九天锦屏一路向上爬。国庆刚过不久,越往终点行进,西线上的游客就越稀少。夹道两边都是红绿相间的原始森林,清幽灵动,极适合修行养生。   她一边慢慢地走,神思却飘到了曾在山中修行的胡易。   不知小狐狸和吴悠他们如何?也不知…詹台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还像之前一样愤怒?是不是像她对幼卿失望一样,他也会认为自己过往的情感被辜负了呢?   三清宫始建于宋,明代重修,以道观当中修行的女道士闻名。道观白色的墙面,黑色的屋檐,红色的香炉,映衬在碧蓝色的天空之中,十分古朴自然。正殿之中供奉道教三清,眉目慈和。殿前巨鼎之中,正红色的龙香擎天,不知是哪位出手大方的香客留下。   白色的烟雾缭绕,观前的巨树恰如一柄巨伞,遮住了整间道观的阳光。   方岚想起初次和詹台见面不久,也曾在一个遮天蔽日的阴暗地方,他曾带她拜访过童道婆。   生老病死,是世间每一个人都将走过的必经之路,无非早晚而已。逃不过生死的凡人,心中也有放不下的执念。过鬼门关踏黄清泉,淌忘川河跨奈何桥,云游的魂魄浑浑噩噩走到孟婆面前,接下她双手奉上的一碗清汤。   饮下,就此一忘皆空,过往种种尽归尘土。   若是与命相抗执意不饮呢?   就会灵智未开一片混沌,投胎成为盲童一般的童道婆,出生之后,就会很快地死亡。   而长而又长的时间的洪流之中,一场又一场往复不断的轮回之间,一天,一年,一生,又算得了什么难耐的等待?   詹台救了明知不能久活的童道婆,也一遍又一遍地救活了明知很快就会死去的她。   而她和童道婆,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方岚久久站立在红色的香炉之前。   暖阳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如玉的肌肤反射出点点晶光,耳垂上缀了两只晶莹剔透的白色梨状耳钉,眉目仿佛画中走出的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在她静谧面容之前,三清山秀美的风光黯然失色,天地之间唯独有她一人,吸引了人间全部的目光。   她矗立片刻,从怀中轻轻掏出了还带着体温的白骨梨埙,慢慢放在唇边。八只手指盖在埙身的九孔之上,朱唇轻启,干燥温暖的气流一泄而出。   嘶哑、难听、虚弱、曲不成调。   她苦练多日,仍然吹奏不了他最珍贵的法器,白骨梨埙。   灰色衣袍的女道士三三两两地围在她的身边,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纷纷投来。方岚却岿然不动我行我素,举手投足怡然自得,仿佛沉浸在美妙的回忆和乐曲之中。   许久之后,终有一人驻足在她身侧,轻轻说了一句:“姑娘好相貌,清扬婉约顾盼生辉。”   “宛如…空谷芳兰。”她这样夸道。   手中的白骨梨埙砰地一声落在地下,乐声骤然而止。方岚猛地回转过头,目光如炬盯着面前之人。   中年妇人,五十余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依旧难掩她明丽的五官,满面遍布的皱纹之下,是曾经赛雪欺霜的肌肤。   她坦然又大方地迎上方岚审视的目光,唇角轻扬,言语之间仍带了几分未改的陇西乡音。   方岚与她对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无根浮萍,愧不敢当。跋涉来此,只为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要编纂我的过去?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为什么要用一张魂网毁了我的一切?   为什么陆幼卿要用一张魂网,营造出一场他失踪在我面前的骗局?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那人仰着高高在上的面孔,静静地看着她,却像是半个字也不明白方岚的问题,不明白方岚此时挣扎的表情。   许久之后,那人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白骨梨埙,塞回到方岚的怀中,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   这个世界上,有着那么多条难以分辨的十字路口,有着那么多相似又不同的人,有着那么多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的故事。   偏偏是她,拿着错误的线索,在无边的海洋中寻找一根细不可见的绣花针。   她相见不识,也从来都没有资本去质问。   方岚在这一刻明了了,她永远也无法找到陆幼卿,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她苦苦追寻的答案。   像奈何桥前的孟婆,双手奉上一碗清汤。   方岚须在此刻选择,做不做那投胎转世的童道婆。   是饮下一口清汤,就此前尘往事时尽皆过往,还是从此利刃高悬,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活死人。   是饮下一口清汤,从此将她和詹台的一切都抛下,还是执念骤起,惟愿生生世世相伴相随再不离弃,哪怕混沌一生也无所畏惧?   方岚骤然惊觉,她在一次又一次地濒临死亡之中,第一次怕死。   而她对死的恐惧,来自于对生的向往。   在一遍又一遍被拯救的历程之中,他身上的点滴血渍顺着她遍体的伤痕,慢慢浸润慢慢汇入。   魂网入魂,侵蚀人心。   情爱二字,又何尝不曾入魂?何尝不曾一点一滴彻底地改变人心?何尝不曾让满心死志的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充满了对人世间的留恋?   她身上那张陆幼卿亲手种下的魂网尚未破解,就又被詹台以绵延不绝的眷恋种下了另外一张密密麻麻的情网,箍得她进退维谷。   她逃一次,他找一次。   她死一次,他救一次。   生命的宝贵,由他的血和汗水,一览无遗地写在她面前,清清楚楚。   詹台的每一次受伤,都承载着他最朴素的,对生的希望和向往。   是来自杀人如麻的阴山十方的他,对生命本真最原始的敬畏和尊重。   就连注定命不久矣的童道婆,在短暂的生命之中都得到了詹台全心全意的拯救和陪伴。   更何况是她?   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何其珍贵?   她不愿意放弃曾经的二十余年岁月和记忆,难道就可轻而易举放弃她和他数次生死相随?难道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乌珠穆沁草原上如水一般温柔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过去和詹台,二选一。 第137章 此后余生   深圳蛇口滨海,有一家小有名气的青年旅社, 名叫海上未央。   十月深秋, 当大部分的城市都已经秋风萧瑟, 鹏城深圳却还有有着盛夏的暑热。   海上未央的风景极美, 从顶楼露台上望去, 迎面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 身侧是绿意葱茏的青山。   夕阳落下,暑热渐渐散去, 露台上三三两两聚集了暂居在青旅中的住客, 原本的安宁静谧被人气和喧嚣打散,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声被人群的笑闹所取代。   而露台的一角上, 摆了一张米黄色的藤椅,藤椅之上, 坐了一个人。   是詹台。   明明只是穿一件普通的棉背心,坐在最普通不过的藤椅上,却满身不容靠近的孤傲和清冷。   他像是半点都没有听见身旁的喧闹声, 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远方渐渐与夜色融成一体的大海。   他神色冷峻桀骜, 面容却格外清隽英秀,长眉入鬓,双目漆黑如墨, 眸中似有星光点点, 薄唇轻抿,肤色白皙, 沐浴在傍晚的霞光中,彷如游离在这凡尘俗世的喧嚣之外。   夜色渐深,喧嚣散去,夜晚的鹏城渐渐归于安宁。   而在这黑暗和安静之中,脚步声便显得格外地突兀和清晰。   詹台耳尖一动,心头像被滚油烫过,霎时变得燎人一般地疼痛。   可他倔强着不肯回头,眼睛死死盯着远方几不可见的星光,一眨不眨。   直到,她终于停在了他身后不远。   詹台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她白皙圆润的脚趾,渐渐向上移动。   她的膝盖上突兀地印着两块浅褐色的伤疤。   他骤然回忆起初遇她的那一天,她倔强地抱着怀里的背包,被鬼面蛛妖一路在地上拖行擦伤,直到血肉模糊也不肯放手。   詹台的眼睛骤然有些酸涩,眨了许久,才继续将目光向上移动。   方岚穿了红色的连衣裙,更衬得肤色赛雪容色娇艳。   她天鹅一般的脖颈上,挂着一只榆木葫芦,而修长的手臂上,套着一只黑色的臂钏。   方岚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样,笑得没心没肺。   詹台嘴唇翕动,想出言讥讽,又想破口大骂。可是所有的坚持和倔强,都被她膝盖上的伤痕一招毙命。   詹台沉默许久,喑哑着声音,又像是怕他一开口就吓跑了她,轻轻地问:“回来了?”   她再不犹疑,猛然扑了过来。   而他的双臂如铁,紧紧将她箍入怀中,百分百确认她不得逃离。压抑的怒火这才喷薄而出,詹台讥讽又嘲弄地问她:“怎么?终于弄清楚陆幼卿就是个人渣,这才知道要回来找我吗?”   嗤笑的话语,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确定。   詹台早都知道魂网的罪魁祸首是陆幼卿。   方岚在白骨梨埙中回忆起的那些过去,她和幼卿在丽江客栈中的最后一晚,提示了太多值得怀疑的破绽。   她的所有故事之中,最打动他的,反而是最初方岚曾经描述过的一个细节。   玻璃杯。方岚的小怪癖。她在酒店,临睡之前,要在房间的把手上挂一个玻璃杯的小怪癖。   也是最最开始,方岚执迷不悟地坚持陆幼卿是“失踪”而不是“离开”的原因、   因为这个小小的,妥帖在房门把手上待了一整夜的玻璃杯,在方岚的认知之中,陆幼卿一直都是在一个封闭的房间之中离奇消失的。   詹台想得出神,久未说话。   而方岚埋在他的怀里,却像下定决心一样在詹台温暖的颈窝中蹭了蹭,轻声说:“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明明白白地说这三个字。   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我选择了你,抛弃所有的慢热和犹疑,带着不顾一切和飞蛾扑火的勇气,选择了你。   詹台毫无防备,怔怔地看着她。   她松开他,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了圆润澄亮的白骨梨埙,轻轻递到他的手中:“我想过啦,人的一生这样短暂,现在知道真相,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又能有什么区别?”   她被童道婆短暂的生命感悟,突然间明白了陪伴的珍贵。   过往种种虽不可追,但选择詹台,她最起码仍有可拼搏的将来。   “就算现在知道真相,那又如何?”方岚笑笑,“还没有撑到我复仇,马面罗刹就追上来,一口把我吞掉了。”   “既然永远没有办法复仇,那早知道真相,晚知道真相,又能有什么分别?”她似有深意,继续说。   真相她要。   但是比真相更重要的是,她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之中,用尽全力和他彼此陪伴依靠。   “生老病死,谁都逃脱不过。等到六十年之后,我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那时,你再千万记得替我解开魂网,让我知道故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笑得狡黠,“反正我比你大五岁…总归是比你先死的。”   说完这句,她却突然正了颜色,双手捧起他瘦削的面颊,月光清冷,又一次水雾一样地洒在他和她的身上。   “对不起,詹台。”她郑重又坚定地说,“初见面的时候误会你,后来,总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等到再后来,我们出生入死彼此之间有了感情,我却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所以,你才会不敢赌我是否愿意在过去和你之间,选择你。   “说起来,我也没有被人这样倾心爱过。”她笑得羞赧,“初次相爱,总该给我个试错的时间…你愿意,原谅我、相信我、继续爱我吗?”   她全盘否定和幼卿的过去,手段粗暴简单,却莫名地安抚了他烦躁不安的心。   心心念念的恋人,小别之后归来。   那些曾经有过的犹豫和执拗都被她一一放弃,和她比起来,他此时的自矜和委屈,又有什么钻牛角尖的必要?   他是重感情的实用主义者,美人在怀,成王败寇,比什么都重要。   方岚还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詹台却实在是懒得再说再演再矫情,干脆顺从自己压抑许久的欲/望,径直低下头来吻住了她。   “阿岚,真的心甘情愿吗?放弃一切的过去,和我在一起?”他最后一次问她,目光深入她心底,“不后悔?”   方岚却笑:“只要你答应,我和你之间,让我做先死去的那一个。”   “死去之前,你亲手解开我的魂网,让我在瞑目之前得知真相,也永远护我不尝痛失所爱的折磨。”她说。   “好。”詹台承诺。   此后余生,他和他的白骨梨埙,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 第138章 阴山十方   九零年代初期,江西九江三清山三清宫中, 有位远近小有名气的道婆, 极擅求子, 吸引了许多不孕不育的夫妻前来, 香火鼎盛。   元宵节当日, 在山下留守多日的老姚和妻子, 终于有幸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道婆。   三清宫后殿,香烟袅袅, 拈花微笑的菩萨端坐上方, 静静地俯视下方恭敬的世人。   老姚和妻子战战兢兢地坐在五十余岁的黄道婆面前,双双伸出手掌, 平摊朝上。   许久之后,黄道婆身后灰色的布帘轻轻一动, 若有若无的香气溢出。老姚和妻子双双心头一震,不由抬头向后望去。   黄道婆立有所觉,抬起眼睛, 灰白色的眼珠死死盯住老姚和妻子,唇边慢慢挂起诡异的笑容, 说:“你二人子女亲缘实难强求。我不收你的钱,你也无需再多求。纵有千金万两,此生你恐怕也永远不会有亲生子女。”   妻子在身旁嘤嘤而泣, 老姚心头大恸, 俯下身子大声说:“恳请道婆指点。”   黄道婆沉默半晌,终于轻轻颔首:“亲生子虽不可得, 若你此生一心向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或许仍有一线希望一享天伦之乐。”   “你可愿对天发誓,视养子为亲生,倾心相待,以命相护?”   老姚和妻子四目相对,同时抬头,对黄道婆诚恳又真心地说:“我愿意。”   黄道婆长叹一声,左手捏诀,右手掌心幽蓝色的火焰腾起将一张黄色的道符燃烧成灰烬,纷纷扬扬的符灰浮在空中,呈现了一张天真无邪的幼童笑脸。   老姚大气都不敢出,恭敬又渴望地看着。   黄道婆终于轻声开口,缓缓说道:“三日之后,三清山下岭头山村,村口槐树之下。你的子女缘,此生只这一次。切莫错过。”   老姚和妻子千恩万谢,半信半疑匆匆告别。   黄道婆起身,静静注视着他们两人臃肿的背影,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三清山的雾气之中,才回身入殿,一手掀开了那张灰色的布帘。   布帘之后,坐了一个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娇俏可人,体态丰美多姿,怀中抱了个两岁左右的幼儿。   而她的胸口正中,坠了一块碧色透着暗红的,阴山血玉。   “您真的选定了吗?”黄道婆恭恭敬敬地冲她下拜,“自您来到三清观中创下这求子宝地的名声,两年多时间,前后见过不下百余对求子的夫妻,只为替小公子择定合适的养父母。如今,真的确定了就是方才那对吗?”   那女子垂眸,痴痴地看着怀中乖巧可爱的儿子,满目依恋和不舍,说:“父母之爱儿,则为之计深远。”   “我儿因血玉咒怨,逆天而生,此生命格天煞孤星,无论由谁抚养长大,怕是都会连累那人全家不得善终。”   “我此生身份不得见光,既无法给他圆满又正常的家庭,也不愿早早暴毙人间。为今之计,只有将他送给命格厚重的好人家收养,待他成年,方能有朝一日与我儿再见面。”   “方才那户夫妻,乐善好施襟怀坦荡,重情重诺家资丰厚,本是福寿绵长夫妻白首的好命格。由他们抚养我儿,该能多撑一些年月。唔…最起码那个男的,命硬,能多撑几年。”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随意叙述着今日的天气。   伏低身子的黄道婆却周身发冷,打了个寒颤,想到了那天上飞着的杜鹃鸟。   不筑巢,不孵蛋,不哺育幼鸟,却专门将鸟蛋下到别的鸟窝之中。杜鹃幼鸟破壳,完美地继承了母鸟阴狠自私的性格,将同窝之中其他幼鸟推落巢穴,独占“养母”唯一的哺育和滋养。   眼前的阴山十方妖女,和这阴狠毒辣的杜鹃鸟,何其相似!   抚养她的儿子,会死。而她不愿意死,又想儿子在正常家庭成长,便宁愿将儿子交给别的家庭来抚养。两年时间,她凭空生创出一个求子的圣地,不过是借由这个名声吸引求子的家庭,好供她选择合适寄养亲生儿子的人选罢了!   哪怕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会因此不得善终,她却半点也不在意,最多不过略显遗憾的一声叹息…   黄道婆畏惧地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句,是。   三日之后,那女人将儿子吻了又吻。临别之前,她慢慢站起身,递给黄道婆一个小小的红色布包。   “告诉那对夫妻,妥善保管。”她冷冷地吩咐道,“以后他二人若有意外不幸,记得将这东西交还给我儿。我儿见此信物,自会来此与我母子相见。”   黄道婆下了山。   不知何时起了漫天的风雪,而黄道婆紧紧抱着怀中懵懂好奇的幼儿,站在岭头山村口的老槐树下,忐忑又紧张,祈求不止,直到风雪之中,两个相携而来的臃肿身影慢慢出现在她的眼前。   老姚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往前走。   风大雪大,他伸出手来替孩子紧了紧衣襟,摸了摸孩子微凉的小脸,又轻轻侧身叮嘱妻子:“小心路滑,慢些走。再坚持一下,等上了车,就暖和了。”   妻子神情之中仍有疑虑,犹犹豫豫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怎么来求个子,竟然这么轻易就抱了个孩子回去?何况这孩子已经两岁…也不知道记不记事了?”   老姚脸色一肃,端正道:“此话休要再提!黄道婆道法高深,远近闻名。她愿意为我们找来这样健康又聪明的孩子,又分文不收,我感激不尽,只恨不能替她捐塑金身!怎么会在这时候疑心她?”   “何况我们已经答应过她会视如己出,从此之后,这孩子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不由软下声音靠近妻子,抚慰道:“两岁的孩子,话都说不清楚,能记什么事?”   “我们一心一意待他,他自然会知道我们的好。养上二十年,亲生和收养,又能有多大分别?”   “倒是这个,我有点担心。”老姚顿住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黄道婆说,以后如果你我有什么意外,让我把这个小包交给孩子,告诉他的身世。”   “这话,我不爱听,不吉利。”他皱起眉头,慢慢拆开了手中的红布包,“这…是什么?”   包裹之中,是一块圆润通透的碧玉带着暗红色的纹路,像是陈年血迹,映在白色的雪地之中触目惊心。   血玉之下,压了一张小小的黄色符纸,上面写了“三清宫”三个字。   老姚伸出手,拇指轻轻在那块圆润的玉佩上摩挲了下,一道暗红色的光眨眼之间侵入他的指腹之中。却没有一个人看见。   “我们既当他是亲生儿子,黄道婆就不该留这个玉佩给我们。”老姚忍不住出声抱怨,手腕微动,想一把将这玉佩扔在雪白的积雪之中,却在出手的那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算了…”他把布包重新裹起,“大不了不告诉他就是了。”   那个小小的红布包,被老姚放在行李箱的深处。回到家中,又被老姚锁进衣柜里的小抽屉,再也没有被人拿出来过。   直到十九年后,他们二十一岁的儿子姚幼泓,在整理因为车祸身亡的父亲老姚的遗物的时候,无意中将这个沉寂多年的红布包翻了出来。   血红色的暗纹在碧绿的圆玉上缓缓流淌,玉佩之下压着一张陈旧又脆弱的黄符纸,墨汁淋漓写着三个清清楚楚的字。   “三清宫。”   作者有话要说:   阴山十方就是这么个阴毒的邪教。   所以故事最开头,方岚初见詹台,认出他是阴山十方余孽之后对他心生厌恶,下手毫不留情,是理所当然的… 第139章 死心塌地   姚幼泓在二十一岁以前,一直是旁人艳羡和仰慕的天之骄子。   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英俊的外貌, 良好的学校和专业, 和一个漂亮得惊人的女朋友。   这样完美的人设维持了二十一年,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一切打破。   兵荒马乱办完父亲的丧事, 姚幼泓烦躁地将旁人艳羡的完美女友赶回学校, 拒绝了她一再相求的陪伴。   “我不怪你,谁都不怪。”他听见自己这么安慰她, 可是内心深处却一直像有一只咆哮的怪兽, 撕心裂肺地冲着她嘶吼。   如果不是你妈任性闹脾气,我爸又怎么会深夜开车出去遭遇车祸?   你妈这样一个五十岁的女人, 半点不知体贴人,遇到事情什么都不会全要靠丈夫, 丈夫死了却连丧事都搭不上手,只会一个人坐在一旁嘤嘤哭个不停?   姚幼泓胸口起伏,拼命将脱口而出的厉声质问压了下来。   理智上, 他清楚得很,迁怒他的继母或者是眼前的女友都愚蠢又自私的想法。   可是感情上, 一个个黑色的念头却魔鬼一样阴恻恻地冒了出来。   他和女友,本是单亲家庭重组之后的异姓伪兄妹,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是人人口中艳羡不已的模范情侣。   高中时代, 她的漂亮桀骜和只对他独一无二的温柔和体贴,就好像他站在高高的领奖台, 捧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是最能满足他虚荣心的战利品。   他懵懂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真爱,只知道自己乐在其中十分享受,就连高考的时候也不愿和她分开,只愿一直做那个人人交口称赞,又拥有了全世界的人生赢家。   可是年岁渐长,等他真的进了大学,和女友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又渐渐体会到了这段感情中的不如意。   她美丽依旧,可是冷硬和倔强也是依旧。她不解风情,木讷守旧,更不会娇俏撒娇讨喜。   校园之中,性格各异的姹紫嫣红满地皆是,他却早早像是早早被同一个人预定官宣,生活平静如水波澜不惊,他日复一日,过得索然无味。   就连他引以为傲的艳羡的目光也夹杂了许多嫉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男生宿舍晚上熄灯,五个光棍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里的漂亮女生,挨个点评打分。   有女朋友的姚幼泓躺在床上,照旧轻笑着不搭腔,却突然听到了隔床的男生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又像调侃又像羡慕地说:“…我们谁能比得过姚幼泓呢?自己长得帅就罢了,命还这么好,早早养了个漂亮的童养媳!”   四周哄笑一片,有人起哄着接口:“养成系啊!调/教小萝莉啊!伪兄/妹啊!你真可以啊姚幼泓,咱兄弟看一整年的片儿,在你这儿天天上演啊。”   热血霎时涌上了姚幼泓的脸,尴尬和耻辱狂潮一般让他的头脑麻木。   他听见自己呵呵笑了两声,干巴巴地说了什么,只觉得愤怒和难堪同时让他恨不得就地挖坑把自己埋了下去。   好在宿舍中有旁人愤怒着替他开口怒斥:“…开玩笑也要有个度,人家这么好的感情,被你们说得这么难听,会不会说话啊?还不赶紧给兄弟道歉?”   有人喃喃地道歉,他却茫然未觉,仍被潮水一般的耻辱感没顶窒息。   第二天早上,他破天荒地没和女友一起吃早饭。   直到中午的时候,他体贴又细心的女朋友担忧地打来饭送到他宿舍,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姚幼泓却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冷了心情,她的容颜也不复往日艳光四射。   其实本来就是呢,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再漂亮的脸蛋在他眼中也足足看了十年时间。   记忆中她拖着鼻涕红着脸的样子犹在,她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啊。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姚幼泓轻轻摇头,在心里默默念道。   只是你,在我眼中不再是完美的战利品了。   多年相伴,情谊总归还在。   姚幼泓却越来越觉得脱去了“完美”的光环之后,她坚定又宽容的感情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伴随着巨大的责任感,让他无所逃匿。   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爱情的楷模,所有人都默认他会在毕业的时候求婚,所有人都夸赞他是这个世界上绝种了的好男人。   只除了他自己。   不主动、不拒绝、不想负责的他自己。   父亲车祸身亡之后,姚幼泓原本找到了与女友分手的最佳契机。   “我的父亲因你的母亲身亡?我又如何与你毫无芥蒂在一起?”   他将借口找得十分高明,就连分手时的痛心疾首都在心里演练过多遍,可等回到学校,却突然之间发现他单纯的女友早已自责地将车祸的真相说给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而迎接他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劝诫。   “幼泓啊,车祸这明明是意外,没有人愿意的意外。你因为这个怪罪她,还要跟她分手,这就不合适了吧?”   “你失去了亲人,她也一样失去了啊。听说,她因为车祸和丧事,和自己的亲生妈妈都闹翻了,一心一意向着你啊。”   “以后就你们两人相依为命,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分手呢?幼泓,你要想清楚。”   人人都这样劝他。   他措不及防,准备好的说辞梗在口中,只能将厚厚的面具戴得更牢一些。   旁人或欣慰或感慨,她越是隐忍越是卑微越是不离不弃,越是为了本与她无关的罪名低声下气,姚幼泓却越觉得她对于他来说,连最后一丝的征服感都不复存在。   不再是相爱的恋人,反倒是责任和累赘。   他想分手,却不想变成始乱终弃的“渣男”。   车祸之后,姚幼泓整理双亲遗物的时候,才发觉他的父母,原来并非他的亲生父母。   他揣着一肚子有关身世的未解之谜,来到江西三清山的三清宫中。   姚幼泓生平第一次踏足道观,很是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起此行为了探查身世真相的目的,鼓足勇气,抬脚跨进正殿。   三清观中修行的皆为女子,多半年迈,也有极少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姚幼泓思忖着自己的身世,犹豫再三,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包着的一张符纸,递到了坐在后殿的中年道婆眼前。   “您好,我想请问,这张符纸是不是出自你们这里?”   他紧张地连声音都在打颤,那道婆一眼瞥在黄纸符上,明显一愣却没有接过,反而自上到下将他打量了许久,末了,颇有深意地躬下身体,慢慢向后退去,转身掀开了殿中灰色的布帘。   姚幼泓云里雾里地等在原地,摸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人前来,犹豫片刻,终于抬脚想要出殿。   就在此时,灰色的布帘被轻轻掀开。   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窜进了他的鼻腔,姚幼泓猛然转身,看见了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美妇,神色复杂站在他的面前。   其实再不用多说一句话,姚幼泓几乎是立刻便认出了她。   同样白皙的皮肤,同样秀丽的眉眼,以及额前那个十分有辨识度的美人尖,他和眼前这位中年道婆的种种相似的细节,处处都在昭示着两人至亲的血缘。   “坐吧。我姓陆。”她莫名熟悉的陇西口音,隐约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回忆。   她毫不掩饰、目不转睛、贪婪无比地盯着他的脸,带了审视又庆幸的神色。   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第一次对自己来此寻亲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姚幼泓轻咳一声,掩饰似的开口。   她一身道婆打扮,但是衣料光线细节考究,领口缀了一圈毛边。她的气色红润皮肤光滑,露在袖子外的双手十分细腻,分明半点苦头都没有吃过。   陆道婆果然释然地轻笑,说:“我很好,倒是你能来此,是因为你的养父母过世了吗?”   姚幼泓立刻敏感地抬起头,询问似的看向她。   陆道婆露出悲戚的神色,说:“当年为了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受到良好的教育,忍痛将你送给你的养父母。当时为了让他们待你上心,我也承诺过一辈子不去找你,除非他们出了意外…”   处处都是体贴,处处都是为他考虑细致的伟大,可是姚幼泓听在耳中,却没来由的心烦。   都说知子莫若母,其实知母又何尝不是莫若子呢?   她这样精湛的演技,偏偏是他这些年来的拿手好戏。   演员遇到演员,这样造作的表演一拆即穿。   姚幼泓多少有些不屑弃亲子于不顾的她,可面上却大度又温柔地劝诫:“你的难处,我都懂。”   他问起了亲生父亲:“这些年来,他可有关心过你?”   陆道婆脸色一沉,冷冷吐出两个字:“死了。”   姚幼泓心血来潮到此,本来也没有什么追根究底的坚持,但听到一句这样不走心的谎言,他到底是有些意兴阑珊。   两个人本质上同样的凉薄和自私,即便披了血缘的外衣,也没有办法肆意的亲近。   姚幼泓垂下眼睛,沉默片刻之后轻声说:“那…你好好保重,我告辞了?”   包着阴山血玉的红色布包被姚幼泓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陆道婆伸出手轻轻接过,沉默着起身相送,又在姚幼泓临出门的时候,轻声叫住他。   “你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一定告诉我。”   很有可能知道这一别之后,他再不会来与她相见。陆道婆难得保留的几分真心,在临别的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姚幼泓诧异地回头,又释然地笑笑,也带了几分真意:“没事的,我一切都好。马上大学就要毕业了…也有感情很好的女朋友。”   陆道婆真心的笑了,欣慰又安心似的:“当初送你出去,也是为了你有一个圆满的童年,总好过跟着我在深山野林当中。可我总归是你的母亲,若有任何难处,一定告诉我。”   “经济上也好,生活上也好,我一定尽一份心力。”她再次强调,又像是为了安自己的良心。   他再次笑着谢绝,说真心不用,可是将将踏出正殿,看到殿前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又突然想起了一件困扰了自己许久的、没有办法对任何身边人倾诉的烦心事。   姚幼泓愣怔了一下,慢慢回过头来:“其实,倒真的有一个感情问题想请教。”   “您是否知道,如何能让一个死心塌地爱你的人,主动离开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界上最强大的法器,就是猜不到的情,和看不透的心。 第140章 一念之差   陆道婆恍惚了一下,透过姚幼泓年轻英俊的面容, 像是看到了多年前曾倾心过的另外一人。   “这有何难?”她轻笑, 唇角透着冷漠和嘲讽, “人死了, 不就离开你了?什么都解决了?”   姚幼泓被她这句话唬了一跳, 迭声说:“那不行, 杀人犯法!…何况好歹是我亲人,我怎么忍心看她死?”   他断断续续将前情后事对她全数托出, 倒苦水一般吐槽:“…我知道她对我好, 但是这种好,给我的压力太大。”   “也不是说她不好, 但是她一直在我身边,我从来没有和其他女生接触的机会, 也不知道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就是真的爱情…可是我如果提分手,我们所有的朋友都会认为是我的错。”   “我们这么多年在一起, 她半点错处都没有。我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过分…若是,若是她主动离开我, 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他苦着眉头,仿佛遇到了极为棘手的难处,犹豫不决。   陆道婆蓦地冷笑出声, 被他这样懦弱又虚伪的样貌触及了往日的记忆, 叹息着低呓:“你可真像你的父亲…”   姚幼泓没有听清,狐疑地抬头。   她却淡然地冲他点头, 说:“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陆道婆轻轻抬手,掀开青灰色的布帘,转身去后殿之前,又突然回头问了他一句:“你可知道她的生辰八字?”   阴山十方中人,皆爱藏宝囤奇。   数十年前陆道婆随母亲一路从甘肃逃至河南的时候尚且年幼,却也深深地记得,在宁夏踏上老乡的羊皮筏子渡过黄河之前,她的母亲曾经认真地掂量了背上的法器,再以审视的目光时时紧盯着她。   陆道婆毫不怀疑,若是真到了她和法器二择一的时刻,她的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   而她只能在狂风之中屏住眼泪,用尽全身力气攥住母亲的衣角,再苦再累也一声不吭。   天水带来的螺钿雕漆,黑金鲍乌黑的底面上镶嵌了圆润雪白的贝壳,触手温凉。陆道婆摩挲片刻,将姚幼泓还给她的阴山血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漆盒之中。   就在血玉旁边,有一团黑色的蛛网状的线团。陆道婆凝视片刻,食指和拇指轻轻捏起。   左手捏诀,掌心渐渐升起一团蓝色的火焰。那团黑色的蛛网被放入火焰之中,须臾片刻腾起道道黑色烟雾,袅袅悬浮在她的掌心。   陆道婆抽出一张黄纸符,细细思索之后,亲手写上了他二人的生辰八字。   那道道黑雾像有了出路,嗖嗖钻进了黄纸符之中消失不见,交织的墨迹渐渐被黑雾吞噬,消融为一体。   陆道婆捏着这张平淡无奇的黄纸符,信步闲庭走到姚幼泓面前,将那符纸往空中一抛。   黄纸符飘在空中久久不落,在自窗中透入的阳光之下打着旋儿,黑色的雾气像有生命,在符纸上穿梭不定,渐渐织成细密一张蛛网,笼罩在黄色的符纸之上。   黑色的蛛网之中,像有两张若隐若现的人脸,漂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他。   姚幼泓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再回望陆道婆,眼中就带了些许的恐惧。   “想让她心甘情愿离开你,就把这张符放在她枕头下面。睡一觉醒来,你的一切烦恼就没有了。”她淡淡地说。   姚幼泓却不敢伸手去接,惊惧交加地看着陆道婆。   陆道婆嘲讽地勾唇:“放心…只是一张符纸而已。管用的话,最多不过让她忘记你们之间的过去。”   姚幼泓犹豫着抬头:“真的对她没什么伤害?只是让她忘记我?”   陆道婆不以为意挥挥手:“只是让她忘记你。”   “一开始,只是你的姓名和样貌,就算你们面对面,她也再辨认不出你的脸。慢慢的,时间长了,你们过去的记忆会逐渐消失,真实和臆想逐渐难以分辨,直到她最终将你存在过的痕迹忘记殆尽,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陌生人,再也不会来烦你。”   她记忆中有关他的过去,会被这一道轻飘飘的黄纸符抹去?   幼卿半信半疑地接过收下,低头道谢。   毕业前夕,最后一次聚会。   系里二百多人齐聚在一起,喝酒起哄,逼问他和她的婚期。   姚幼泓酒晕上头,但笑不语,却又被同班的女生起哄,让他亲口许下誓言要对她好。   许是感受到了他格外冷淡的回应,那之后的她一直有些小心翼翼。   他签到了深圳,而她留在当地。他想靠着异地和时间将感情冲淡,她却红着眼眶站在他面前,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姚幼泓独自一人站在丽江客栈的阳台之中,举目远眺玉龙雪山。   真的要和她结婚吗?生儿育女,从此一辈子和她绑在一起,再不得自由?如今的她就已经这样难以拒绝,若是真的结了婚,他哪里还有离婚逃离的机会?   可是拒绝她,又要怎样开口呢?他要怎样对她言明她的一腔赤诚从来错付?等到他们回去,又怎么面对共同的朋友的指责和诘问?   就好像作弊之后,要去老师那里认错。又像是考了不及格的分数,要去面对严厉的家长。   他犯下了错,却不敢面对。   像是做错了事伤到了人,到了该赔偿该承受后果的时候,他却宁愿掏出匕首,将受害人一刀毙命,从此她口不能言,再不能指认他、再不能责怪他。   方岚洗完澡,推开阳台的门,站在他的面前。   “我们结婚,怎么样?”她问。   “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而藏在衣袖的拳头却渐渐握紧,摸到了放在口袋中许久的一张薄薄的黄纸。   黄纸符放在枕下。她入睡很快。   姚幼泓半躺在她身边,忐忑不定。忘记他,真的这么轻松?能让她离开他,又是怎样一种体会?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之中他听到她缓慢地从他身旁起身,抖抖索索地穿着衣服,一件一件地将她的行李收好。   姚幼泓迷迷糊糊地抬头,问:“你去哪里?”   却没有人回答。   她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了他的脸,却像是半点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她一件件收好她的衣服和背包,穿好鞋走到门口,取下了临睡前她挂在门把手上的玻璃杯,抬脚迈出了房门。   嗒地一声,房门轻轻关上。   只剩他一人的房间,有着难以想象的安宁与静谧。   姚幼泓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仰,全身瘫软倒在了枕头上。   从未有过的轻松。   第二天早上,姚幼泓睡到将近十点才起床,匆匆忙忙下楼退房。   他刚刚背着包走出了客栈大门,就看着沿着四方街,斜对面另外一家客栈门口聚集了人。   姚幼泓心头一动,慢慢挤到了人群的最外围。   他身高出众,透过人群的头顶看到了在客栈前台哭得满面是泪的她,手里握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昨晚临睡前,我还放了一只玻璃杯在门把手上,怎么一觉睡醒,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你们客栈消失不见了?”   客栈的老板娘双手叉着腰,满脸横气推搡着她:“哪里来的疯婆子胡言乱语?是不是讹我们客栈店小没监控?我告诉你,尽管报警!警察来了,看人家怎么说!”   她茫然四顾,无助无措的模样像极了迷路的孩子。   而她哀求恳切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平静无波地滑过,又转向了别人。   她是真的忘记了他!她是真的没有认出他!   姚幼泓低下头,转身离开。   和不爱的人相处,每日都有难以呼吸的窒息感。   而今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远方的玉龙雪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从此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之中,消失在他和她共同的朋友圈中。   刚回学校的时候,还有些人前来询问他和她,姚幼泓或轻或重地搪塞过去。   等到后来他去了深圳工作,再有同学聚会的时候,他独自前去,再放出些似是而非已经分手的话语,换来同学好友的慨叹感慨的话语,也就结束了。现代生活,谁都忙碌奔波,再没有人像学生时代还有那样多的闲工夫关心旁人的八卦和生活。   姚幼泓轻松快意游戏人生,趁着深圳房价上涨和车牌限购前的东风,顺利地在这个城市落了户。他从来没有空窗期,女友走马灯一样连轴换,每每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心头却有都有那么一点不如意。   比她体贴的女人,没有她漂亮。比她漂亮的女人,又没有她聪明。比她聪明的女人,又没有她独立。比她独立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她懂他。拿她做标杆,便似乎谁都差了那么一截,让他即将而立的时候,却仍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如影随形。   姚幼泓再一次见到她,是在三十岁的那一年。   隔了八年的时间,他却仍然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了她。   风情万种,又野性十足,既有着成熟女人的妩媚动人,又带了一丝被保护得极好的小女孩的天真。   新开业的华润万象汇,她站在人声鼎沸的超市中,巧笑倩兮,仿佛能让日月失辉。   如此美丽的容颜,相隔八年的岁月,突然之间让他体会到从来未曾有过的心动和迷醉。   还没反应过来,姚幼泓的脚步已朝她迈了过去。   “你还好吗?”他衣冠楚楚地站在她的面前,眼中满盈自以为是的怀念。   而她的目光从他脸上平静无波的滑过,一如八年前丽江客栈前的那个清晨。   “阿岚。”   有人在叫她。   她猛然回过头,连忙应了一声,脸上挂着明媚胜似春光的笑容,朝那人走了过去。   姚幼泓抿起嘴唇,不甘心地望向她步向的那个男人。   身材高大,俊秀白皙,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恰在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 第141章 假象是真   秋风萧瑟, 夕阳中的江西三清山,香客离去繁华散尽, 只有三三两两穿着青衣道袍的道姑在打扫银杏树落下的满地黄叶。   方岚在正殿前的香炉矗立许久, 终于带着满身魂网带来的伤痛疮痍,放下了执着两年的过去。   陆道婆静静站在三清观的正殿之中, 看着那个女孩渐行渐远,直到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满地枯黄的山路尽头。   陆道婆转身掀开灰色的布帘, 抬脚跨过门槛, 却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咯吱声。   像是有谁轻轻踏足在满地的落叶上,枯叶破碎, 发出轻微的声响。   陆道婆蓦地回身。   尖刀一般的掌风立刻扑面而来, 席卷着凌冽的寒风,劈头盖脸朝她砸下。   陆道婆猛然后撤, 脚步疾疾后退数步, 青灰色的门帘被她一把扯下, 眨眼之间从布帘的底端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飞刀,柳叶一般轻飘飘丢了出去。   “是你。”陆道婆借由这喘息的空间, 认清了眼前的来人, 冷冷说道。   詹台及时侧脸, 险险躲过她掷来的飞刀, 稳住脚步。   他眉梢轻挑,慵懒又骄矜地轻轻点头:“不错,是我。”   摆脱胡易和吴悠, 对詹台来说并非难事,前后不过数天的工夫,他就赶上了方岚的足程。   她身上带着白骨梨埙,又要来这三清山中找寻十方妖女,处处招眼,时时惹人担心。何况她心意未决,若真的选择真相破除了魂网,就要面对马面罗刹的来袭。   他…如何放心得下?   他眼睁睁看着她一路强作坚强,直到三清观中吹响白骨梨埙,苦寻真相不得,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她的债,他来讨。她的仇,他来报。   陆道婆冷冷地上下打量着詹台,从他漂亮的丹凤眼一路扫下,掠过他握着桃木短剑的右手,看到他左掌心中若隐若现的幽蓝色火焰,目光微微一滞。   “你也是阴山十方传人…”陆道婆有些恍惚,“那姑娘手里的白骨梨埙,是你的?”   詹台轻佻地勾唇,半个字也不多说,桃木短剑慢慢举至眉侧,电光火石之间一掌击出。   陆道婆冷笑一声,也不知她使出如何绝招,身轻如燕动作极为迅捷,不但轻松躲过他全力一击,甚至尚有心情和余力点评他的道法。   “你这招豹影人形,算得我阴山十方正统。”她阴恻恻地咋舌,“四十年前我母亲仓皇东逃之前,以阴山血玉为咒怨,灭了满门派的生路。你师尊是何人,又是如何逃过血玉之劫?”   詹台的声音平静无波:“师尊未曾逃过血玉之劫,五年前因血玉咒怨,惨死敦煌魔鬼城的沙漠之中。”   他缓缓勾唇,别有深意:“说起来,我还得叫您一声小师姑。”   烂到骨子里的邪教阴山十方,多年来一直是詹台的心魔。杀人如麻,逆道乱常,早不该留存人世间。他身负枷锁,潜行世间,良心却一直在阿鼻地狱接受拷问和煎熬,只能靠一次又一次的善举缓解一二。   但这次,他有了将阴山十方斩草除根的机会。   詹台昂起头,满身傲然风骨:“今日前来,一为无辜受难的世人除害;二为我心上之人讨回魂网情债,三为肃清阴山十方邪教余孽,从此江湖和世间清明一片,再无邪教阴山十方。”   “多情种子,不自量力!”陆道婆阴狠地抬起眼睛,嘲弄道,“今日便要你丧命于此,倒要你看看是谁肃清师门!”   幽蓝色的火焰霎时从詹台宽厚的肩膀上腾起,仿佛一只蓝色的巨豹横亘在他的肩头,虎视眈眈。热浪席卷而来,伴随着詹台的怒吼,火星点点似万箭齐发,同时对准陆道婆冲了过去。   陆道婆却纹丝不动,衣袖轻甩,露出掌中紧握的白骨梨埙。   詹台早有准备,握紧掌中桃木短剑,目光沉沉望着陆道婆。   陆道婆却不紧不慢地吹着白骨梨埙,埙声呜咽悲泣,像是与幽蓝色的火豹无形中对抗。火豹仍在半空之中奔腾盘旋,步步紧逼,越靠越近。灼热的温度几乎已经挨上了陆道婆青灰色的衣摆。   却在此时,陆道婆松开口中的白骨梨埙,冲詹台轻蔑地勾勾唇角。   她摊开了左手,而白皙的掌心之中,赫然躺着一枚曾经被摩挲过千百次的阴山血玉。   血玉与白骨梨埙凌空相撞,狭小的房间之内霎时天女散花一般布满了猩红色的血雾,轰然遮在面前,像是从头而降一口巨钟,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詹台心头大震,暗叫不好,连连后退数步,紧紧握住桃木短剑横在前胸。   “你师尊想必没有教过你…”陆道婆阴沉怨毒的声音之中带了依稀未改的乡音,“山阴白土,骨血不离。白骨梨埙与阴山血玉本是一体…合二为一,才是无法匹敌的传教圣器。”   她再不用说第二遍。   骨埙和血玉一次次清脆的撞击,猩红色的血雾顺着埙声,在乐声所至之处,仿佛无孔不入,只弹指一挥的刹那就将这小小的正殿淹没。   属于詹台的那块血玉,早已随着师父和哥哥埋葬在敦煌魔鬼城的沙漠之中,再不得用。   他徒劳地挥动桃木短剑,却哪里能够斩断得了悬浮在空中的点点血滴。   血雾之中,幽蓝色的火光勉力支撑,须臾片刻之后,终于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潮雾浇熄。   “灭定度缘,梵天相苦。”陆道婆幽怨似低泣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又似重锤一般砸进他心底,五脏六腑如同滚油锅中翻天覆地地折磨。   詹台死死咬紧牙关,闷哼堵在胸口,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鲜红色的血迹顺着他的眼耳口鼻缓缓流下,衬在他白皙的面孔上,妖异又悲戚。   他单膝跪地,桃木短剑勉强撑在面前。陆道婆脸上有着胜券在握的淡定自如,高高在上俯视着詹台,高举半空的右手一点点地收紧。   詹台胸口剧痛,像是凌空被一股巨力扼住咽喉,肩膀一阵抖动,竟是半个身子被带了起来,吊在空中。   “你我同根相生,却只有一人得活。”陆道婆冷冷地看着他,“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肯放手吧。”   她再不留力,振臂疾挥,血玉在空中碎裂成数片,力道之巨足以将凡体肉身撕成碎片。   詹台在血红色的氤氲雾气之中渐渐模糊,隐约听到血肉撕扯的声音,似乎下一秒钟,他颀长的身躯就要在巨力的拉拽之下分崩离析。   一切趋于平静,漂浮在空中的白骨梨埙落在了陆道婆的手中,她轻轻舒一口气,露出诡异又满足的笑容。   漫天的血雾,自下而上一点点地散去,陆道婆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她却并没有在朦胧一片的淡红之中,看见詹台的双腿。   而雾气之下,渐渐显露出一条粗长的黝黑蛇尾,密密麻麻的鳞片仿若刀锋,蛇尾的末端坠了一只乌金色的圆球。 第142章 真相是假   耳畔隐隐似有雷声轰隆在空荡的三清观正殿回响, 那黑色的蛇尾似辫子,又似鞭子, 势如闪电迅猛至极。   一条乌青色的蛟龙从渐渐散去的血雾之中腾空而起, 气势磅礴,天神下凡一般盘旋在半空, 金光盖地。   詹台像是从万丈光芒之中浴血而生。   他衣衫褴褛,白皙的肩膀上被血玉和骨埙划伤的血痕遍布, 却雍容不迫, 淡定自如地直视着陆道婆。   “龙子蚣蝮…你竟有龙子蚣蝮相助?”陆道婆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掌心若隐若现的一片乌青龙鳞,骨埙和血玉早已在龙尾的巨力之下碎裂满地。   詹台没有接口,只定定地看着她。   她惶恐又苍老的面容, 却恍惚间仿佛让他看到一位已经故去的朋友。   童道婆。   六岁孩童的身躯之中, 却装着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老妪,行将就木, 命不久矣。   他和方岚在千厮门大桥不欢而散之后, 倒头回到了童道婆所在的小院之中。   童道婆难得露出这样认真又苦恼的神色, 苦口婆心地劝诫着他:“你命中注定有此劫难。和她在一起,你会像昨夜的千厮门大桥上一样, 一次又一次地遇险, 一次又一次地受伤, 最终死于非命。”   “你与我有救命之恩, 我实在是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到你。”她几欲落泪,惨白的面孔写满担忧,“放手吧詹台!无论她经受过些什么, 都与你无关。”   詹台却不以为意,挥挥手道:“知道了。所以你不是让我去千厮门大桥了吗?河妖祭龙子,做成了有大功德。我和方岚联手,帮着龙子蚣蝮镇/压了千厮门大桥下的河妖,总能攒些好运气吧?”   他赤着上身,背对着她,后脑处露了一个狰狞的血口。   童道婆小心翼翼地探首朝内看,良久之后微微叹息:“是一片龙鳞,已经深入血肉里,拔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在大桥上,他第一次被龙尾扫到后脑,剧痛之后鲜血止住,隐痛却一直未消。   原来,是一片嵌入血肉的龙鳞。   詹台半点不在意,满不在乎地把头发拨下来遮住伤口:“死不了,没事的。”   童道婆还想再劝,他却懒洋洋地站起身,短袖兜头套下,抬脚出门前,又回过头来说:“何况你也知道,方岚多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去查清楚她遇到了什么,为何你这般不赞同?”   童道婆终于住了口,悲悯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詹台被她的沉默激怒:“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   却在一阵狂风之后,被童道婆摔出了房门之外,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   阳光透过碧绿的合欢树叶,洒在他白皙的脸上,有些刺眼。   詹台眯起了眼睛,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方岚的情形。   不是在洪崖洞的火锅店。   而是五年前,成都宽窄巷子的一家酒店旁边。   那年詹台尚不满十五岁,刚入江湖不久尚无半点名气,吃尽冷眼和苦头。他手头拮据得紧,做事就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前一晚上接了个捉鬼的单子忙活整夜,早上七点才迷迷糊糊回到借住的青旅。   青旅隔壁是一家连锁快捷酒店,此时不知为何,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的人,隐约听到争吵的声音。   他此时困倦得紧,本不欲多管闲事,只漫不经心地朝人群之中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脸上娇憨的婴儿肥尚未褪去,却已经漂亮得惊人。她急匆匆地,怀里抱了个包裹着襁褓的婴儿,挣扎着往人群外冲。   她的身后,拖了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美妇,嘤嘤啼啼哭劝:“...不关我们的事,你就不该多事…何况这婴孩眼看就要咽气,救回来也是受罪…你惹这个麻烦做什么…”   那女孩急得脸颊绯红,猛地回头,波浪状的长发甩在了身后母亲的脸上:“孩子有没有救,是医生说了算的!看见了却装作看不见,那我良心过不去!”   她甩开母亲的钳制,冲出了人群,站在路口却显得有些茫然。   詹台心念未动,脚步却已先行,上前几步凑近她,开口道:“前面路口右转,再过红绿灯就是儿童医院。”   她明显松了口气,冲着他点一点头,说:“多谢!   她跑得很快,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像是撩起了一阵清风。   詹台下意识地朝她怀里的襁褓看了看,霎时愣在了当场。   难怪!难怪旁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这婴孩双目白盲奄奄一息,样貌如此可怖骇人...是因为她是转世的童道婆啊!   詹台再不能置之不理,拔脚追上她的脚步:“我和你一起去!”   她回过头来冲他笑着点头,唇角梨涡若隐若现:“谢谢你,小弟弟!”   小弟弟?詹台一愣,这才猛然惊觉,尚未满十五岁的他自己,刚刚才高过她的肩膀。   他们在医院等待的时候,她的家人找来了。   不是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中年美妇,而是另外一个与她差不多同岁的高大男子,面貌英俊,风度翩翩,站在她面前,满脸不赞同。   “我知道你是想做好事,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出来旅游,这样耽误大家的行程,岂不是给旁人添了麻烦?”他的语气如沐春风般温柔和煦,却字字句句都带了道德高地的指责。   她的脸有些涨红,像是想替自己辩解什么,却三言两语被他扣下来的帽子说得无地自容。   詹台在心中冷笑数声,对那个道貌岸然能言善道的男子充满了鄙夷。   可是她却到底被他说动了,倔强地咬着唇,冲他道了歉。   他们要离开之前,她偷偷拉住詹台,塞给了他一沓钱:“你拿着。抱歉…我不能陪你一起。”   她低下头,继续说,“如果孩子救不回来,剩下的钱…就留在医院吧。”   说完,她抬起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又抿着唇摇了摇头:“不,如果还有剩下的钱,给你买件衣服吧。”   他此时形容落魄,看起来就像个邋遢的小叫花。   羞愧感蓦地涌了上来,他在她面前张口结舌。   不远处的高大男子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她转身追上那人,却在离开之前抱歉地冲詹台笑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她的善意不能被欣赏和感知,是最大的亵渎。   怜惜与慨叹油然而生,詹台深深深深地遗憾。   五年后的洪崖洞,已成少年的詹台,再一次遇到她。   隔着五年的时间,她褪去了婴儿肥,剪掉了卷曲的长发,她穿着黑色衣裤,带着满身的萧瑟和冷硬。   像一个仇恨的寡妇一样,坐在他的面前。   十分眼熟,但是苦思冥想,他始终难以回忆起来,直到他抱着疑虑,第一次带她去见了童道婆。   “存善念有大爱。”她这样夸他,冲着他赞许地笑了笑,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却像是轰鸣的雷点撞进了他的心底,勾起了他心底所有的旖念和不甘。   五年时间,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家人又都去了哪里?为何会从一个善良质朴的普通人家好姑娘,沦落到了三教九流的江湖之中,还摇身一变,顶着“阴山十方”妖女的名头?   詹台不能放手,也不愿放手。   童道婆的警告被他抛诸脑后,从此天长水阔,他处处相寻。   她曾经一次又一次怀疑地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些什么?   他云淡风轻地笑着自嘲,说:“喜欢你漂亮呗。”   可是同样的容颜,是陆幼卿眼中的战利品,带给她两年的苦痛和无尽的伤害。   在詹台的眼中,所谓美貌,不过是她抱歉又娇憨地回眸一笑,唇边若隐若现梨涡两点。   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他初遇时的坚持与倾心,早在五年前就埋下踪迹。   方岚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原来来自于她早已忘却的,五年前的一点善念。   面对路边奄奄一息的弃婴。   她的善念一起,不仅成全了他,也成全了她自己。   成全了他破解心魔的执着,也成全了她得遇真心的好运。   詹台在追随方岚的旅程之中,也找到了自己多年的执念——阴山十方的余孽。   他跟着方岚,来到了三清山的三清观中。   而此时面前的陆道婆高举右手,阴山血玉与白骨梨埙两两相撞,漫天血雾铺天盖地压下。   詹台内力激荡,骤然间醒悟童道婆当日的预言。   童道婆预言中的他会因她而死,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今日他与阴山十方的一场必死的对决。   血雾之中周身剧痛,詹台咬牙苦撑,眼中泪意模糊,伸手一抹,方知满面皆红。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了命地屏息坚持。   她找了陆幼卿两年,若他殒命于此,她又要找他多久呢?   詹台为了她,死死顶住。血雾侵蚀入骨,他听到了皮肉绽开的声音。   脑后、臂间、肩膀、手腕,这些曾经的伤口最先破裂,鲜血迸溅。   詹台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却突然感受到脑后绽开的伤口之中,磅礴涌出的巨力。   金光四射,乌青色的蛟龙伴随着滚滚雷声而来,破去重重血雾盘桓于他的身下。   而那一片龙鳞,早在方岚阴差阳错带他踏上龙子出没的千厮门大桥的那个晚上,就被龙尾打进了他的脑后,如今在这生死关头,救了他一命。   他,因她一念险些死,因她善念得以生。   而她,也因她五年前的一点善念,得以与他相遇,得以获取重生。   倒在地上的陆道婆圆睁双目,被詹台手握桃木短剑,狠狠一剑戳入眉心。   他踏过她的尸体,走进了后殿,找到了一方无比熟悉的天水漆器。   天水带来的螺钿雕漆,黑金鲍乌黑的底面上镶嵌了圆润雪白的贝壳。詹台轻轻掀开漆盒,端目良久之后,轻翻手掌。   他白皙的掌心之中,幽幽蓝火如同纷纷扬扬落下的雨滴,洒在漆盒之上。   詹台抬脚出门,而在他身后的后殿之中,渐渐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六年之后,深圳。   新开业的华润万象汇,詹台生平第二次,见到了姚幼泓。   他们第一次见面,詹台还是个尚不足十五岁的少年,瘦削又矮小,眼睁睁看着方岚挽着他的手臂,消失在医院的长廊之中。   而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却已经是二十五岁的青年,褪去少年的青涩,山峰一样矗立在她的身边。   姚幼泓既不认得詹台,又不被方岚认得,有些尴尬地摸摸鼻梁。   詹台却挽着方岚与姚幼泓擦肩而过。   姚幼泓侧身躲开,却仍被詹台恶意地撞了下肩膀。   他怒意渐起,愤而伸手指向詹台:“你这个人…”   却突然发觉自己伸出的右手背上,爬上了蛛网一样的黑色雾气。   彻骨的寒气从姚幼泓的心底浮起,他猛然回忆起多年以前,他一心相弃的女友被魂网附身时失智的模样。   姚幼泓惊慌失措,抬头四顾。汹涌的人潮中,却哪里还有詹台的身影?   停车场中,詹台揽着方岚上了车,神态餍足又满意。   从三清观中离开之前,詹台只从漆雕盒中,取走了这一样法器。   保存六年,如今完璧归赵。   一念善,则苦局可破,恒沙恶尽。   一念恶,则此生俱堕,灭万劫善心。   詹台静静望着方岚的侧脸,轻声说:“阿岚…”   方岚与他浅笑着对视,唇角梨涡两点,带着久违的娇憨:“怎么了?”   詹台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深深一吻,倾注了满腔谢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