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覆山河,血色凉歌   作者:自由精灵   楔子:龙赫宫深锁璃歌   琼花的香气,幽幽在鼻端萦绕。   泌人心脾。   夜,是浓郁的。   却也掩不住那份天姿国色。   就如那侧卧在地板上的女子。   仅仅只看背影,便足以令人心醉,心惜,心生无穷爱意。   只着了薄薄的霓衫,透出内里霜凝的肌肤。   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仿佛对身边的世界,毫无知觉,也仿佛,已经闭锁了心门,将自己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身后不远处,高高的卧榻上,两道冷湛的视线,无声钉在女子背上,仿佛要在哪里,生生剜出两个洞来。   沉窒的冷寂,在整个殿阁中,无边无际地蔓延。   三年了。   已经三年了。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呆在同一个屋檐下。   一千多个日夜。   却丝毫没有拉近彼此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   一丝狂躁,从胸腑间弥漫开来,渐至汹涌,吞没了男子仅剩的理智,撕毁最后那丝宽容与怜爱。   蓦地起身,傅沧泓抓住床栏边的铁链,猛力一拉,但听得“唰”地一声,那俯卧在地上的女子,被硬生生拽至榻前,额头“咚”地撞上坚硬的床板。   血,慢慢渗出伤口,流下脸颊。女子却仍然紧闭双眸,脸上冰冷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根本不知道痛,也全然不在意,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   傅苍泓伸手,抓着女子的肩膀,将她提上床榻,半个身子压在她的身上,铁腕紧紧扣住她的喉咙:“说话!”   冷凝如霜的面容,淡然横扫的娥眉,琼花般娇嫩的芳唇。   如斯之美,却带着种寒锋出鞘般的决绝。让人无法靠近,更无法看懂。   “嘶——”衣衫碎裂的声音,在清寂夜色中,格外清晰。   她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是逆来顺受?还是强忍悲辛?   傅沧泓颓然地松了手,没有再继续。双臂撑起身子,就那么静静地俯望着她,再出口的话音,却变得沙哑而苍凉: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三年了。   他已经黔驴技穷。   他已经心力交瘁。   他对她用尽手段,却始终无法,像最初的最初,只一句话,便能博得她的倾城一顾。   “璃歌,璃歌,”他小心翼翼地唤着她的名字,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你说话,你说话好不好?”   “放了我。”终于,女子睁眸,那澄澈如湖波般的眸华,立即让四周的一切,黯淡了颜色。   “放了你?”傅苍泓古怪地笑,慢慢地坐起身来,右指勾着她光洁的下颔,不住地来来回回,“放了你,你又能去哪里?”   是啊,女子也笑——她忘了呢,她真是忘了,她的国,她的家,都在他的手中,碎如散沙,即使他放了她,即使她踏出这个宫门,她又能去哪里?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她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亦只是这个男人的女人。   她纵是逃到天边,也洗不去那股属于他的,血腥的味道。   “我可以——”   水眸轻眨,殷殷红唇间,吐出两个轻若不闻的话来:“去死——”   “宁愿死,也不爱我?”灼灼烈焰在傅沧泓眼底燃起,将那深湛的黑,染成沸腾的赤红。   “呵呵,”女子的笑声愈发地冷,冷得穿心透骨,“傅沧泓,你凭什么让我爱你?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爱你?你杀我父母毁我家国,屠城十日满手鲜血,你还敢说爱?还有脸说爱?”   “那不是——”傅沧泓重重咬牙,却在所有解释脱口将出的刹那,打住了话头——解释?解释得再多,也不能再改变过去所发生的事实。   这个女人,这个他此生唯一所爱的女人,难道真真正正,已经不可能,再属于他了吗?   深重的悲哀,如巨涛狂潮般汹涌而起,冲击着他的胸膛。   那种无可宣泄的痛楚,迫使他提起铁拳,重重砸向身下结实的床板。   但听得“砰”的一声遽响,木制硬面上豁然出现一个大洞,而男子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也绽出道道血口。   夜璃歌却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冷冷地睨着他。似乎那些血看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颜色,只如污渠里的臭水,丝毫不值得她分心。   “夜璃歌,”再次低头,男子眼底已经被一种霜冷的绝决彻底覆盖,“你恨我么?即使你恨我,今生今世,你也注定了只能是我傅沧泓的女人,就算我死了,也要把你,活活葬入皇陵!”   夜璃歌一窒——这是第一次,三年来的第一次,六年来的第一次,他如此郑重地,如此赤裸地向她宣告他的誓言。   两个人都那么沉寂了,谁都没有再开口。浓郁的硝烟在无声无息间散去,只余一种说不清的暧昧,道不出的伤悲,在两人间悄悄氤氲。   他们本该是相爱的。   他们本该是天下间最让人钦慕的一对。   却偏偏,将一段风花雪月的情,演绎成如斯模样。   是他太不懂爱,还是她太过倔强?   已然记不起,最初的错误,是从哪里开始,已然记不起,相识的最初,是那么那么地美。   已然记不起,她是怎样打动他的心,而他又是如何,倾尽所有,去追索着她的心。   累了。   傅沧泓,你知不知道,累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   你爱我,爱得累。   我恨你,也恨得累。   因为你不知道,在你身边的每一时每刻,对我而言,同样噬骨焚心,你不知道,我几乎要耗尽所有的心血,才能继续着那份对你的恨。   我不能不恨你啊,傅沧泓。   除了家,除了国,除了慷然赴难的父母,除了我那个不成器的未婚夫,还有炎京五十万条鲜活的性命。   犹记得那日,我一身绯红喜服,立在城头,下方,修罗杀场,十方炼狱,男女老少,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无一幸免,都在熊熊烈火中,化成了飞烟。   只有我。   只有我活了下来。   当我如飞蛾扑火,纵身跃下城头的刹那,你飞奔而至,掖我入怀。   你的愤怒,在那一刻,达到极点,而我的恨,也在那一日,泛滥成无边大海。   从此哦,从此,从此你在此岸,我在彼岸,我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那些血色浸染的过往,还有我们已经被彻底打碎的情。   傅沧泓。   你一直说,爱我。   可是我的心,却死了。   死在了那场焚尽炎京的大火里。   死在了你的无情和冷血之中。   对,你也曾试着解释,每个静寂的暗夜,你拥我入怀,贴在我耳边一次又一次地说:夜璃歌,不是我,那真的不是我……   是的,我相信。   我真的相信,傅沧泓,我相信那绝非你的本意,我相信你从来没有下过那样的命令。   可是傅沧泓,正如你的解释不能改变什么,我的相信,亦不能改变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记得,那场战争是怎样开始的,怎样进行的,怎样结束的。   炎京已成灰烬,璃国不复存在。   可是我的记忆还在,那些血腥的场景,即使转世投胎,再生为人,也还会记得,而且刻骨铭心。   沧泓,你要这样的我,怎么去爱你?   沧泓,放了我,也放了你自己……   或者或者,干干脆脆地杀了我,解脱了我,也解脱了你……   泪水,潸然而下,不仅有她的,还有他的。   站在这段情感的两边,他们都哭了。   是那样地无可奈何,是那样地心碎成灰。   颤颤地抬起手,她泌凉的指尖落在他的额头,唇间溢出一声深重的叹息:“沧泓——”   “璃歌——”   “罢手吧——”   “不!”他倔强地吼,就仿佛六年之前,炎京街头的刹那擦肩,她唇边淡淡的一抹笑,就已铸就他心中的认定,一生一世无可更改的认定。   他认定了是她。   只能是她。   爱也罢,不爱也罢,痛也罢,恨也罢。   唯有夜璃歌。   他低沉地咆哮着,进入她的身体,而她不抗拒,任他施为。   他痛,她亦痛,这两种痛加起来,瞬间扩大无数倍,毁天灭地,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那么,就让他们,一起毁灭吧!   晨曦微绽。   彼此折腾了一夜的两个人,静静地躺在榻上。   她依旧顺从地偎在他怀中,却双眼空茫——这样的日子,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难道真还要继续么?   掰开男子的手臂,夜璃歌麻木地起身,像个游魂一般,下了床榻,光着双脚,一步一步,往外走。   锈色的镣铐,擦过青砖地面,铮铮地响,末端深深扎进她的脚踝里,从小腿的一侧穿出。   那是他给她戴上的。   那也是她逃得最远的一次。   从北国的宏都,一直逃到靠海的南涯。   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和安阳涪瑜一起,扬帆出海,就此远离了这世界。   可他还是那样固执地找了来,强行将她带回宏都。   那个漆黑如墨的夜,天定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她锥心刺骨的痛喊,却没有人敢过来,看她一眼。   而铁链的另一端,缚在他的床榻之侧,   陨铁打造的锁链,纵使是神兵利器,赤热烈焰,也无法再将其斩断。   所以,他才那样肯定说,夜璃歌,你恨我么?即使你恨我,今生今世,你也注定了只能是我傅沧泓的女人,就算我死了,也要把你,活活葬入皇陵!   可是傅沧泓,即使如此,又能改变什么?   即使如此,你又能得到什么?   她一步一步地走着,脚踝处的伤,再次渗出丝丝鲜血,渗过白色的丝衣,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赫然的血色脚印。   而她仍旧不管不顾,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仿佛她的魂灵,早已远飞至九天之上。   傅沧泓坐直了身体,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的女人,只属于他的女人。   曾经,这份倔强让他欣赏,甚至是他爱上她最大的理由。   可是如今,这份倔强却成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成为他想越过,却再也越不过去的高墙。   刚硬的手指,再次下意识地抓紧铁链。   她想走。   却每一次被他硬生生地拖回去,顾不得她浑身是伤,顾不得拖回来之后的结果会怎样。   他只是——   那样执著甚至迫切地,想她留在他身边,想时时刻刻看见她,甚至残虐地折断她的翅膀。   是呵,他的夜璃歌,是一个多么高傲的女子,皎皎皓月,九天飞凤。试想当年炎京城下,就连他的百万大军,都对这个女人仰而观之,齐齐地,失去了心魂。   她的美,惊世而绝艳。   她的才,泣地而动天。   她的胆,吞山河而壮四海;   她的心,御于云而随于风;   这样的女子,能为他所爱,是他傅沧泓今生最大的成就,却亦是他,最大的悲哀。   因为,她对他,没有爱。   即使他毁了她的家,灭了她的国,废了她精湛的武功,囚了她的人,却依旧,得不到她的心。   六年时光,之于这份情,他该绝望了。   不是没有想过彻底毁掉她。   只是他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   哪怕仅仅只在心中动一动念头,他也会痛,很痛很痛。   痛到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所以,才一路波折不断地,坚持到现在。   夜璃歌仍然在走。   明明知道,自己就算再怎么走,也走不出这座数丈见方的龙赫殿,她还是坚执着。   血色的脚印,渐渐布满整个地面,像是一朵朵妖娆的红莲,在傅沧泓的眼帘中无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手中的铁链蓦然抖得笔直,女子纤细的身子,像风筝般飞了起来,划过半空,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满口的咸腥,满眼的金星乱冒,她却咬着牙,仍是一声不吭。   不是第一次了。   她总有办法激怒他。   彻底地激怒他。   明明是她在折磨自己,最先发怒的,却是他。   双臂撑着地面,夜璃歌努力地,想要站起——她曾经受过比这严重百倍的创伤,也不过虚弱了片刻,便能再度屹立而起。   可是这次,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微微地,夜璃歌蹙起了眉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缓缓地流溢出去,像是……生命,却不是她自己的生命。   夜璃歌怔住了,下意识地侧头,往后方看去。   倚在榻上的傅沧泓也怔住了。   他看到了血。   比那些脚印更鲜红的血。   正汩汩地,如泉水般从夜璃歌的裙衫里涌出来。   是的,是涌出来。   这种状况,显然不是他能想见的,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是——   扔下铁镣,傅沧泓急急地奔了出去,不到半刻钟,拎着太医院的院正折身冲回。   “快!”二话不说,将院正扔在夜璃歌身边,傅沧泓的头发一根根竖得笔直,额上冒出颗颗冷汗。   院正哪敢怠慢,哆嗦着近前,伸手搭上夜璃歌的脉搏,整个人一瞬间抖得像风中残叶。   “说!”   “……夜夫人她,她她她她……小小小,小产……”   两个字,如九天轰雷,重重砸落。   在傅沧泓发作的前一刹,夜璃歌很镇静地看了院正一眼,低声道:“还不走?”   院正猛一得瑟,顿时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般逃了出去。   “呛啷”一声,傅沧泓奔到墙边,抽出悬在上面的惊虹剑,一步步走回夜璃歌身边,低头看她,眼中,却没有她所预想的暴戾,而是温柔,极端的温柔。   “你知道的,对不对?”他说。   夜璃歌默然。   “你故意的,对不对?”   夜璃歌仍是默然。   “你精通岐黄之术,断断不会不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他已经说不下去,只是整个身体的血,瞬间冰凉。   夜璃歌还是默然——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都不屑于解释。都认为解释,是一种多余。   “好,”他低低地笑,一手抬起她的下颔,“夜璃歌,你赢了,你终于赢了。你说得对,我爱不起你,要不起你。所以我决定,放了你……夜璃歌,我放了你……”   夜璃歌抬起了头,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很弱,转瞬即灭。   “拿着这个。”将剑柄递到她的手里,傅沧泓慢慢地解开衣衫,露出宽阔的胸膛,忽然莞尔,对着她轻轻一笑。   夜璃歌怔住。   她陪伴了他如许多日子,她知道他很少笑,也很少发怒。   他其实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也并不喜欢折腾别人。   所以,他这一笑,着实让她困惑。   “璃歌,”他轻唤,像是在叹气,“我无法杀你,那么,换你杀我,好不好?如果我们两个中间,必须以一方的死亡为终结,那么,让你来做抉择,如何?”   夜璃歌的眼神开始恍惚。   是的,困锁深宫的这些年,几乎每一时每一刻,她所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了他。   她忍得如此辛苦,如此伤悲,如此无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活着的理由,就是——   杀——了——他。   她不是多情的女人;   不是温柔似水的女人;   从来不是。   她也曾统领数万大军,征战沙场,抵御外侮,死在她剑下的男人,不计其数。   就算没有了惊世的武功,她仍然懂得,怎样的招式,能最有效率地取人性命。   如果排除了一切的一切,如果他真的不加反抗,要杀他,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简单到,她只需要递出手中的剑。   可这柄剑,却是如此如此地重。   “杀了我,你就解脱了。”他的声音飘缈得没有实质,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轻轻地,叩击着她的心。   似乎只有一瞬间,她却已经想了很多。   想当年炎京街头,怎样的惊鸿一瞥,铸成了他们之后的沧海横波;   想漠漠苍原之上,他们是如何双剑合璧,击退虞国数十万大军;   想玉树琼枝,漫天焰火中,他们是如何地重逢,相拥深吻,忘却整个凡尘;   想司空府后园碧倚楼中,他是如何蛮横地警告她,夜璃歌,你只能嫁我;   想大婚前夜,那一纸肃冷的战书,铁划银钩,字字惊心,表明他的不屈,他的不挠,他的不舍不弃,他的志在必得;   想黄沙漫漫的战场上,他是如何围剿她的骑兵,破了她一道又一道的城防,直至兵临城下;   想炎城城头,她红衣胜火,雪冷容颜,咬碎银牙,毫不恋地纵身越下,而他浑身浴血而来,于滔天烈焰中,将她接住,那样不管不顾地,当着无数双眼睛,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想被困在龙赫殿中的日日夜夜,他不舍不离,始终如一,不管她如何地冷待他,恨他,甚至费尽心机要杀他,他还是那样,将一颗心彻彻底底地掏出来,放在她的面前……   手中的惊虹剑,开始颤颤微鸣。   是它,也是它,见证了他们之间的开始、角逐、对峙,以及那少得可怜的温情。   “要么,爱我,要么,杀我。”   轻轻地,他再度开口,黝黑双眸,沉凝如万丈深渊。   纤纤玉指,猛地握紧了剑柄——夜璃歌,你不能犹豫,不可以犹豫!   一瞬之间,她已经有了决断。   一剑。   只是一剑。   她洞穿了他的胸膛。   血色满眼。   仿佛炎京焚尽时滔天的烈火。   也彻底焚毁了她最后的坚持。   “沧泓!沧泓!沧泓!”   蓦然地,她抛开了手中的剑,扑过去抱住他,不顾一切地嘶喊,忘记一切地嘶喊。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两人,始终要在这种生与死的绝对边缘,才能幡然醒悟?   不是不能爱。   而是不敢爱。   不是不想爱。   而是太怕爱。   沧泓……我错了……   她的眼泪,和着他的血,染成一曲,惊天泣地的,血色凉歌……   琼花的香气,仍然在宏丽的殿阁中,久久地萦绕着,萦绕着……   第一卷:如斯之美   第一章:佳人一顾笑倾城   璃国皇都。   炎京。   之于璃国数千万子民而言,它是传说,它是骄傲,它更是富贵荣华的代名词。   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凝结着璃国人的梦想与热望。   所以,它是美丽的;   它是堂皇的。   无论是它的建筑还是附着于其上的点缀,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精雕细刻的,甚至每一片从枝头飘落的花瓣,都有它独特的馨香。   它就像一位绝色佳人,每日里盛装丽容,笑迎四面八方的来客。   尤其是,今日。   今日是个特别的日子。   璃国太子,安阳涪顼的授冠之喜。   授冠,也即成人。   单此一项,倒也不足以令全城轰动,   更重要的是,授冠礼后,会接着进行太子妃的甄选。   炎京地杰人灵,韶龄少女不下数万,到底这太子妃的头衔会花落谁家,众人均是拭目以待。   随着阵阵袅袅的弦乐,一辆辆花车从东华大街的那头,缓缓驶来,朝着宣定宫正门而去。   长街两旁,无数的百姓踮着足尖,争相翘望:“快看快看,那是杜侍郎家二小姐……”   “那是李尚书家四小姐……”   “那是陈将军家五小姐……”   “那是章丞相家的大小姐……”   在众人殷殷的目光中,一辆辆花车相继驶过,唯有一辆,仿佛脱了节,遥遥地,跟在最后面。   那是辆完全用玉竹制成的花车。   通体碧绿清透,没有半点华贵之气,仿佛来自山野最烂漫处,御于风而随于云,冉冉而来,不涉尘埃。   人群,整个静寂下来。   无数双眼睛落在那辆姗姗而来的花车上。   本该随之扬起的喧嚣,却被那车边毫不张扬的一个银色字体镇住。   夜。   璃国中极致少见,却也极致尊贵的姓氏:   夜。   终于,有人惊颤颤地出了声:“天啊,是司空府的花车……”   顿时,万千黎民都耸动了。   夜啊,是夜氏啊,当今的司空大人夜天诤,甚至位尊在左右二位丞相之上的司空大人。   他,只有一个女儿。   夜氏,璃歌。   炎京的凤凰。   炎京无数男儿为之热血沸腾的凤凰。   夜璃歌。   传说琼霄台上,她一曲曼舞,引得九天凰落;   传说迢迢边关,她挥剑所向,破十万大军,取敌将首级;   传说她精通医术,曾妙手救回无数条人命;   更传闻她皎皎如月的面容,就算是东方最明丽的朝霞,都不能与其争晖。   她是传说。   她是梦想。   她是近乎神一般的存在。   而今,她却端坐在花车中,朝着璃国最富丽堂皇的地方而去。   无数男子唏嘘感叹——这样的夜璃歌,这样的九天凤凰,果然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   就连悄悄一窥芳泽都不能。   炎京第一酒楼——倚凰楼。   最高处朝街的一面,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久久地伫立着,从头到脚散发着冷凝的气息。   黑邃双眸静漠地看着那辆从人流中缓缓驶来的花车。   炎京凤凰?   唇角勾起一丝不屑的讥嘲——美女么?他实在是见得太多,若他想要,只需一个眼神即可。   能歌善舞又怎样?通文习武又怎样?医术妙绝又如何?   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慢慢抬起头,望向极开阔的天际,傅沧泓阖上了眼——如果不是那个人一再强调此次出使的重要性,他才懒得来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参加这么些无聊透顶的宴会。   他傅沧泓要的,不在这里。   “着火了!着火了!”   下方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惊慌至极的喊声。   傅沧泓皱了皱眉,俯头望去。但见那翠色的竹制花车,不知何时,已然被一团烈焰包围,花车四周,无数的百姓奔走呼嚎,避之不及,却无一人,上前相救于车中之人。   身形默立如山,傅沧泓一动不动,一抹淡哂,在唇角若隐若现——有好戏看了。   随着“砰”地一声遽响,焰光破开,玉色霓裳,纤腰曼转,自花车中旋飞而出。   整个世界,突然就静寂了。   烈火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却再没有人逃走,再没有人惊呼。   要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那凌空飞舞的女子啊——   容光倾世,绝色惊天   然而,更令人震撼的,还在后面。   从长街两头,迅速飞出数十道身影,齐刷刷扑向那玉裳女子,招招狠厉,分明是要夺其性命。   女子笑了。   一笑恸魂。   手中长长的纱绫随着风轻轻舞动,看似不含任何凌厉的气劲,却偏偏,那么精准地缠上来袭者的脖子,只轻轻一拉,一条鲜活的生命便就此葬送。   无声无息间,已经完成掠夺。   却不见,丝毫血腥。   傅沧泓眯了眼。   恰恰地,那女子眸波堪堪横来,淡淡地,掠过他的眉际。   稍纵即逝。   他不认得她。   她亦不认得他。   但仅此一个照面,他已经明白,他们,是同一类人。   冷血冷心冷情的人。   他们都经历过生死的极致淬练,都自滚滚杀场中走过,他们都知道生命的脆弱,也懂得生命的极致强韧。   因而,从灵魂深处而言,他们是孤独的。   偏偏时光,让孤独的他们,在人潮汹涌的街头相遇,从此,锁定一生。   旋转轻舞着,夜璃歌慢慢落回地面。   烈焰已经熄灭,只余灰烬,在空中如蝶翩跹。   “小,小小小,小姐……”随车的仆役战战兢兢从人群里钻出,浑身冷汗,跪伏在地。   轻纱拂动,夜璃歌目不斜视,已经从他们面前款款踏过,孤身走向宣定门的方向。   不过几只蚂蚱而已,何须她再多费神?   更澎湃的剑光,自身后呼啸而来。   划破湛湛蓝天。   夜璃歌仍然向前迈进,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那蓬勃的杀机。   “小姐——!”   “夜小姐!”   “小心啊!”   喊声,此起彼伏。那么迫急,那么尖锐。   夜璃歌仍然在前进。   嗤——   寒湛剑锋在离她背心一寸的地方,蓦地停住。   “为什么不躲?”男子清寒的嗓音,仿佛是另一柄,出鞘的剑。   “何必躲?”她的嗓音同样地冷,宛若幽崖深涧,却有着让人心醉的音色。   突兀地,一只手伸来,攥住她的纤腕,下一瞬间,东华大街上的无数男女老少,眼睁睁地看着夜家小姐夜璃歌,同着一道深蓝流光,迅疾朝浩瀚青空深处,杳杳飞去,不见踪迹……   “小姐!小姐!”夜府仆役惊惶的喊声,在人群中一波波传开,却无人理会。   桃花林。   落英缤纷。   他终于将她放下,却没有松手,紧紧扣着她的玉腕,眸色深深。   她不抗拒,也不扭捏,甚至不假以辞色,以同样冷冽的目光看着他。   “不要去。”   终于,他开口,三个字,唐突之极。   “凭什么?”   她盈盈勾唇,眸光潋滟。   “他不配你。”   “恒王爷,你逾矩了。”夜璃歌瞟了一眼对方握住自己的手,“还有,这里是璃国,不是北宏。”   傅沧泓黑眸一凛:“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你的人,但,知道你的剑。”夜璃歌的嗓音依旧霜寒,“惊虹照影,雪魄寒霜。天下,无出其五也。”   “原来是它,”傅沧泓微微颔首,看了一眼已经插回鞘中的惊虹剑,视线再次落到夜璃歌霜凝的面容上,“可否借小姐的照影一观?”   “不。”夜璃歌摇头。   “为何?”   “照影,已入宣定宫。”   “所以,”傅沧泓眸色更深,“你迫不得已?”   微微地,夜璃歌笑了:“恒王爷,你觉得这天下,有谁能让我,迫不得已么?”   微微地,傅沧泓也笑了:“有。”   “谁?”   “我。”   “比如?”   “现在。”   对话未完,他已经欺身上前,蓦地伸出右手食指,点向夜璃歌的要穴。   绫纱飞动,裙裾翩跹,带起阵阵轻风,拂落无数花瓣。   是比斗,是较技,却也是一种试探,对彼此的试探。   傅沧泓的眸光越发深冽。   他没想到,她的武功会如此之高,即便他倾了全力,还是无法分毫不伤地将她制住。   这样的女人,怎能任其嫁给安阳涪顼那样的纨绔子弟?   不能!绝对不能!   无论是出于两国间实力的暗拼,还是胸中的私心,他都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要拦下她,一定要。   夜璃歌如烟黛眉扬起。   她不懂。   不懂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缠住她。   不懂他为什么要阻止他。   据传闻,北宏恒王傅沧泓,只是一个外放的闲散王爷,好武疏文,从来不理政事,更不掌兵权,难道这些,都是假的不成?   “够了。”夜璃歌忽然撤手,后退数步站定,眸底浮起几丝冷怒,“璃歌敬王爷远来是客,已经再三相让,若再无礼,别怪璃歌不留情面了。”   几丝风吹过。   花瓣纷纷扬扬。   落在女子的鬓发上。   傅沧泓心中一动,垂剑于身侧,提步近前,拈起一枚花瓣,任其附在自己的指尖上。   “夜璃歌。”他低低地唤她。   “什么?”夜璃歌眼中闪过一丝眩惑。   “不要嫁。”   水盈盈的眸子一震,却莫明其妙地回答:“谁说我要嫁?”   顿时,傅沧泓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你没有骗我?”   “我做甚么骗你?我去宣定宫,是皇旨,是父命,与我何干?”   “……真的?”   “真的。”她点头。   “不骗我?”   “不骗你。”   “好。”他再度点头,抬臂将惊虹剑塞进她的掌中。   “你这是——”   “换你的照影,可以么?”   夜璃歌眨眨眼,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因为她看得懂,面前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这些年来,围在她身边的男人,着实太多,多得她都懒于去看一眼。   却没有一人,像他这般认真。   像他这般直接。   惊虹照影,盛世无双。   得配,能配了。   “好。”   她终于颔首,神色郑重。   岂不知,这一句应承,竟然会引起那样一场滔天巨浪,覆国之祸。   这场邂逅,之于他,是一生的认定;之于此刻的她,却不过是江湖儿女的君子之交。   她没有将其归于情;   甚至没有想过,他们会怎么怎么样。   她仅仅只认为,他们是兴味相投的朋友,这以后,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我走了。”冲他嫣然一笑,夜璃歌扬扬手中的惊虹剑,翩然而去。   痴立在原地的男子,久久地看着她,却像是把,一生一世都望尽了……   第二章:九天飞凤落皇家   巍巍殿阁。   赤地流金。   大红地衣,从这一侧,铺展至那一侧。   无边的盛世繁华,无边的富贵风流。   璃国,瀚原大陆最富有的国家,又值一国太子授冠大礼,怎样奢靡,都不为过。   日上正空。   隆重的授冠礼已过,接下来,是万众瞩目的太子妃甄选。   九百九十九名佳丽,从永安门款款而入。   她们,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炎京,乃至璃国各州各郡,资质最为上乘的女子,就像朝阳下最艳丽的花朵,向阳而开。   “户部侍郎杜少迁之女,杜伶婀上殿觐见——”   “栗州郡守严朗之女,严华苓上殿觐见——”   “工部侍郎斐文忠之女,斐彩茵上殿觐见——”   “吏部尚书李达之女,李飞霞上殿觐见——”   “镇西将军陈玉廷之女,陈娇梦上殿觐见——”   ……   随着司礼官的声声赞唱,精心挑选出的官家小姐们,按照初时抽签决定的秩序,一个个步入大殿,或紧张不安地,或满含激动地,等待着她们的命运。   是尊贵,抑或卑贱,是从此富贵荣华,还是重回平淡,皆看今日,今时,也皆仰仗上方权贵者们的喜好。   高高的丹墀之上,当今广成帝安阳烈钧,皇后董妍端然而坐,面上皆带着优雅的笑。而一身锦衣金冠的太子安阳涪顼,侧立于一旁,双目炯炯地盯着那些自阶下走过的女子。   安阳涪顼,自小在富贵荣华中长大的龙子凤孙,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嫡亲长子,血统高贵,十岁上成为璃国储君,聪明有余,刚果不足。由于董皇后自小疼宠,任其于深宫中长大,故而脂粉气多,却少男儿血性。   而他,正是今日这场盛世繁华的主角。   大殿的左侧,一溜桌案排开,座上皆是璃国的贵族阶层,最前面是司空夜天诤,其后是左相章楚安,右相程熙照,再然后是朝中两品以上高官。   大殿右侧,则是璃国皇室与外国来使的宾主连座,为了主客尽欢,也为了别的缘故,主持此次大典的鸿卢寺卿,在皇帝安阳烈钧的授意下,将璃国的皇室宗亲,与外国来使的座位交错安排,是以形成现在的格局。   右侧,第五方桌。   傅沧泓默坐如山。   他本是不屑于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如今却不得不来。   因为她说,为皇旨,为父命,会出现在章定宫的宣安大殿上。   她虽然说,不会骗他,她虽然说,她此来并不代表着会出嫁。   可他的心,仍旧不安。   很不安。   甚至,他在暗暗地想,夜璃歌,倘若你不那么美,不那么耀眼,该有多好。   可是夜璃歌,倘若你出现在这里,其他的女子,还有机会么?   他有眼睛,皇帝安阳烈钧也有眼睛,皇后董妍有眼睛,太子安阳涪顼,还有这满殿的男女,都有眼睛啊。   握住金樽的手,微微紧了紧,一颗心,像是被带钩的弦拉起,紧窒得有些作痛。   “司空夜天诤之女——夜——璃——歌——,上——殿——觐——见!”   赞礼官的嗓音,拖得格外地长,而那繁嚣的鼓乐,也骤然间响亮了。   每一个人的双眼,都着了火一般,闪亮起来。   殿门寂寂。   却不见人影。   司礼官的额头冒出冷汗,赶紧俯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手中的单子——是夜璃歌,没错啊。   “司空夜天诤之女,夜璃歌,上殿觐见!”   司礼官再次高唱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承。   这——   司礼官看向皇帝,皇帝看向夜天诤,夜天诤——看向大门——   他那任性的宝贝女儿,不会又出什么状况吧?   整个场面顿时冷了。   终于,皇帝清咳一声:“吴清。”   旁侧侍立的内廷总管吴清赶紧上前。   “你亲自领着人,去司空府瞧瞧。”   “奴才——”   “皇上,不必了。”   冷凝的声音,蓦然从殿顶上传来。   众人豁地抬头,只见几缕轻纱婀娜,一绝代风华的女子,袅袅然随风而落,堪堪立于大殿之中,神色傲然地面对着四周各式各式各样的目光。   “你——”夜天诤神色遽变,差点拍案而起——歌儿啊歌儿,你就不能让为父这把老骨头,省一省心么?   皇帝却满脸微笑,轻轻摆手,无声安抚夜天诤,继而言道:“都说夜家凤凰绝色惊天,处处与人不同,果然不假。只是夜璃歌,你不会忘了,今日此来,所为何事吧?”   “臣女记得。”   “那你——”   “臣女只是无心。”   “哦?”皇帝英挺的眉头扬起,斜睨一眼下方已呈呆怔状的安阳涪顼,“是朕的儿子,配不上你?”   “不,是臣女之志,不在后宫。”   “那,你志在何方?”   款款地,夜璃歌踏前一步,双手平举,慢慢在胸前摊开,淡然而又沉稳地吐出两个字:   “天——下——”   一句天下,语惊四座。   整个大殿都沉寂了。   唯有傅沧泓,眼中暴射出灼烈的热芒。   夜璃歌,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夜璃歌,九天飞凤夜璃歌,志在乾坤的夜璃歌。   “哈哈哈哈!”安阳烈钧纵声大笑,“好一个‘天下’,难不成,你若为男儿,便想取朕这万里锦绣河山不成?”   “有何不可?”夜璃歌坦然怡然,全然不顾忌自己一言,或者会触怒龙颜祸及全家,“璃歌自问通文会武,腹有诗书万册,功在社稷家国,有哪一点,输了男儿?试问这满殿上下的男子,又有几人,堪与我夜璃歌比肩?”   沉默。   万丈寒渊般的沉默。   是的。   她很张狂。   她很嚣张。   她自视甚高目无尘下。   可她说的,却是事实。   自十三岁上,她师从名将,征战四方,从南至北,守护家国,出奇谋开疆域,莫说朝中宿将,即便年少新勇,又有几人,能及得上她?   更记得两年前洹河瘟疫,她施妙手散灵药,活人无数,世人称之为“神女”,二九年华,即以名扬天下,就连其父,当朝位最尊者,司空夜天诤,也不能掠了她的风采。   她是夜璃歌啊,当世无双的夜璃歌。   她是夜璃歌啊,集万千子民心之所向的夜璃歌。   她怎能不骄傲?怎会不骄傲?   就连皇帝安阳烈钧,也沉默了。   “夜姑娘,”皇后董妍却微微浅笑着,开了口,“可女孩儿家,终是要嫁的,如果本宫所记不错,夜姑娘今年,已经年满双十了吧?”   “是。”夜璃歌坦然。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于家于室,终身有依么?”   夜璃歌垂眸,半晌抬头:“这天下间,若有吾爱,得之幸然;若无吾爱,可潇洒一生。”   夜璃歌。   这样的夜璃歌。   这样不羁的夜璃歌,遍世罕觅的夜璃歌。   果然是,夜璃歌。   “好吧,”皇帝安阳烈钧倒也不怒,“朕遂你所愿,但不知今日你此来——”   “取回照影剑。”夜璃歌坦承。   “你的照影剑?”安阳烈钧皱起眉头,“在宫里……?”   夜璃歌颔首。   安阳烈钧再次将目光转向夜天诤,不过一眼,心下就明白了。   却忍不住微微一叹——想来夜天诤也是无计可施了,既劝不动女儿,又不能违了臣子本份,想出这无可奈何之招。   罢了,此女佼然,但顼儿……只怕降她不住,安阳烈钧自问也是个开明之君,从来不兴以君威压人,尤其是这婚嫁大事。   当下,安阳烈钧摆手,那精明的吴清自是领悟,去夜天诤处讨要主意。   得了照影剑的去处,吴清当即亲自去取了,双手捧着,返回大殿,交予夜璃歌。   接剑在手,夜璃歌朝安阳烈钧躬身一拜:“臣女谢皇上赐还,臣女告退。”   安阳烈钧正要允准,旁边忽然响起一道清扬的声线:“慢着!”   众人齐齐望去,却见太子安阳涪顼转过身,提步走到御案前,立定,声音朗然地开口:“儿臣有事请奏。”   “说。”   “请问父皇,儿臣的太子妃,是否由儿臣自己选立?”   “当然是了。”   “那么儿臣——”安阳涪顼蓦地扬头,朗朗语声响彻大殿,“儿臣,非夜璃歌不娶!”   ……   大殿之上,寂静得针落可闻。   夜氏,璃歌,声言对太子妃之位无心;   安阳氏,涪顼,声言非夜璃歌不娶。   皇权赫赫,这九天飞凤,会屈服么?   “微臣,谢皇上天恩,谢太子殿下金恩!”   一片静寂之中,夜天诤忽然离座,朝着上方深深拜倒,一句话,鼎定乾坤。   夜璃歌皱起了眉头。   傅沧泓冰寒了双眼。   而安阳涪顼,整个人都欢跃了。   “这——”安阳烈钧却是满眼的不确定——夜璃歌的个性之倔,炎京城中无人不知,即便是夜天诤的话,她也只听三分,七分不遵。   “自古以来,婚姻之事,概由父母作主,皇上无须顾忌其他。”夜天诤再次进言。   下方开始响起阵阵窃窃私语。   夜氏的权利,夜氏的炎盛,已到极致,这夜天诤居然还如此不知足,罔顾女儿的意愿,定要与皇家攀亲?   “夜姑娘,”众目睽睽之下,皇后董妍忽然站起了身,一步步踏下金阶,直至夜璃歌面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好孩子,你只管放心吧,顼儿乃本宫一手抚养长大,他个性最是温文细腻不过,一定会好好呵护你的。”   夜璃歌仍是皱着眉头,没有搭话。   爹爹不是专制的人。   爹爹也从来不在大事上开玩笑。   他今日此番举动,定有别的目的。   目光,缓缓在大殿中周转一圈,最后落到父亲身上,看到他后脑勺上的几绺白发,夜璃歌心中一动。   垂了眼眸。   也收敛了那份惊世的傲气。   罢了。   爹爹,始终是爹爹。   家国,始终是家国。   至于这太子妃么,做,或者不做,也不过只是她一句话而已。   挡不了她什么。   拍拍她的手,董皇后雍容地笑了,亲自拉着她,一步步,朝那个华丽的高台走去。   “砰——”   身后一声遽响,某人手中的金樽,应声而裂。   鲜艳的血流下来。   洇红了炽金的桌布。   “恒王爷?恒王爷?”垂手立在桌旁伺候的宫侍唬白了脸,连声低喊。   没有多言一句,傅沧泓拂袖而起,大步走向殿外。   “恒王爷——”   身后,无数的惊唤声传来,却无论如何,阻不住那男子的龙腾虎步……   第三章:王爷夜探佳人楼   “为什么?”   司空府。   书房。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坐于案后的父亲,容色清冷。   “为了璃国。”   “我不懂。”   “太子性情文弱,犹欠胆魄,非璃国之福。”   “可皇上年富力强,况朝中有您,有章程二位丞相,有镇西将军,何必还要我?”   “歌儿,”夜天诤深叹,“我朝祖制与他国不同,皇后可参政,必要时更可监国,至于太子妃……这个,你知道吧?”   夜璃歌颔首:“所以呢?”   “你看这个。”夜天诤不答,却从案上抽出一份薄柬,递到夜璃歌面前。   冷凝目光在薄柬上淡淡扫过,夜璃歌的眸色,深了。   原来,是这般。   “歌儿,现在你明白了么?”   “此事,爹爹可有向皇上提及?”   “今晨刚刚收到消息,因为太子授冠之礼,及甄选太子妃,故还未呈报。”   “可是爹爹,”夜璃歌默然片刻,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您应该知道,宫廷,并不适合女儿。”   “我知道,”夜天诤点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过,太子妃的订婚礼,光择吉、下聘、过定、祭天、诏告,便需三月左右,若是等到大婚,则要一年时间,有了这么些日子,璃国必定已经转危为安,至于你进不进宫,做不做太子妃,为父,绝不勉强。”   “真的?”蹙起的眉头,松了,夜璃歌面色稍霁。   “真的。”夜天诤一脸正色,“歌儿,你试想想,这么些年来,为父何曾委屈过你?何曾强求过你?又何曾,只把你当作闺中女儿看待?为父知你天赋奇禀,自小不肯将你埋没,送你识高人拜名师,你爱什么,为父便给你什么,即便你不通针织女工,不愿受大家闺秀的教条约束,为父也依然由着你,难道,为父有在你面前,说过一字半句的谎言么?”   “没有。”夜璃歌笑了,非常开心地笑了。   夜天诤离座,张开双臂:“来,让爹爹抱抱。”   夜璃歌顺从地近前,偎入父亲怀中,唇边扬起一丝甜蜜的浅漪。   只有这一刻,唯有这一刻,在父亲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中,她才会卸下冰冷的面纱,展露出最小儿女态的一面。   “歌儿,又长大了。”轻轻摩娑着女儿的后背,夜天诤眸中难掩感慨。   “爹爹,女儿已经不小了,哪还能再长大?”夜璃歌忍不住笑出声来,顺手揪了把爹爹的胡子。   “说实话,”低头俯视怀中的珍宝,夜天诤满脸慈爱,“我的歌儿,这世上,真没有男子,让你动心么?”   “我啊,”夜璃歌调皮地眨眨眼,“一定要寻到一个,像爹爹这般睿智刚毅,胸怀博大,又一生至情的男子,方才出嫁。”   “你这个小傻瓜。”夜天诤忍不住伸指在她额头上一点,“居然拿爹爹开涮。”   “我哪敢。”夜璃歌吃吃娇笑,“人家说的都是事实嘛。”   “瞧你们爷女俩,出了朝堂,就这么没体没统的,成什么样子。”   一道轻嗔的声音传来,书房门推开,容色秀美不减当年的夜夫人,端着两碗参汤款步徐入。   “娘。”夜璃歌当即从父亲怀中站起,恭恭敬敬地迎向母亲,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这些事让翠儿他们忙就行了,又何必劳您亲自动手?”   “你难得回来一次,娘亲当然要亲自下厨了。”夜夫人抬手摸了摸夜璃歌的脸颊,“这次在炎京,呆多久?”   “五六日吧。”夜璃歌撇唇,“南边正跟虞国打着呢,若不是父亲大人一再严命,女儿也不会回来的。”   “太子选妃,非同小可,你怎可不回来?”夜夫人拿眼瞪她,“话说回来,歌儿,你年纪……”   “得得得。”夜璃歌赶紧着打断母亲的话头,自她十五岁及笄起,夜夫人有事没事,便絮叨个没完,生怕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似的。每每此时,夜璃歌就忍不住叹气——为啥爹娘就不多生几个呢?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她一个人身上,有时候,真的很吃不消啊。   “我说歌儿啊——”夜夫人还想继续训导,却被夜天诤用眼神止住,“歌儿才回京,又去了宫中一趟,想必是累了,还是先回绣楼,好好休息吧。”   “天诤!”夜夫人微怒——都是自家相公不好,做甚么如此娇纵女儿,宠得愈来愈无法无天,听说今儿个在殿上,连皇上也敢冲撞了,真不知道如此性情,将来谁人敢娶?   夜天诤赶紧打圆场,上前轻轻拥住夫人,口吻宠溺地道:“紫痕,你别老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歌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的事,她自己会决断的。”   “你啊,就知道说这些宽我的心。”夏紫痕仍然忍不住抱怨,“你那么大的人面,就不能为自己女儿挑一个好夫君么?省得她整日家刀里来剑里去的,像什么样?”   “好好好。”夜天诤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去惹自家娇妻,否则未来的一段日子,必然耳根难得清净,只是一边哄弄着妻子,一边暗暗朝夜璃歌使眼色。   悄悄吐吐舌头,夜璃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把娘亲的问题,交给爹爹解决——在别人家,是严父慈母,在她家,有时候会慈父严母。   想自己娘亲夏紫痕,年轻时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打家劫舍,号令群雄,本拟准备着不嫁郎君自个儿养老的,不曾想被派往梦梁山办案的夜天诤给逮了个正着,软硬兼施,使尽花招后,一代女枭雄乖乖绞械从良,最后还被某人诳来做了夫人,一点一点收了脾气,成为现在的贤妻良母。   夜璃歌幼承庭训,自然和一般的大家小姐迥然不同,把母亲的个性,父亲的睿智,继承了十足十,而且大有青出蓝而胜于蓝的走向,从小不安于室,走江湖过沙汤,就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   出了书房,穿过道道回廊,夜璃歌心情很好地走进后院,直上绣楼。   说是绣楼,其实比父亲宽大的书房也差不到哪里去,剑室、琴室、棋室、书室、茶室,三层高的绣楼中,应有尽有。尤其是在绣楼后面,还有一间独立的药房,专供她研习医术及药理用。   这里,是夜璃歌成长的地方,也是属于她的天地,平日里若无她的嘱咐,司空府中之人,包括夜天诤夫妇俩,都不得随意出入。   三楼。   是夜璃歌的闺房。   全由翠竹筑成。   那一根根经过特殊处理后的碧玉绿竹,到现在,还依然保持着清新的颜色。   散了发髻,卸了浅妆,夜璃歌侧身躺在榻上,阖眼睡去。   家的感觉……真好。   夜,一点点深了。   清浅的月晖,破开花枝,在院子里投下星星点点的光。   一缕幽影,无声无息间闪过,直掠上绣楼第三层。   透窗而入。   “谁?”夜璃歌翻身而起,照影剑出,向来人直直劈落。   来人也不避让,挥剑接招。   招招凌厉,却丝毫没有损及房中器物。   夜璃歌拧起了眉头,后撤收势:“恒王爷?”   来人也收了剑,慢慢走到榻前。   清浅月晖,映出其分明的面部轮廓,以及那一双黑湛的深眸。   “傅沧泓,”夜璃歌火了,“堂堂一个王爷,竟如此行事,难道不觉失礼吗?”   “你答应过我的。”男子深烈地注视着她,“你答应过我,不嫁的。”   “就为这事?”夜璃歌微松了口气,起身点亮烛台,取来酒壶酒具,放于桌上,“恒王爷,请。”   男子倒也不拘束,侧身坐下,视线却始终胶凝在夜璃歌身上。   “你要的照影。”夜璃歌直截了当地将手中的剑放在男子面前。   傅沧泓也把惊虹剑推过来,两人就那么简单地,完成了整个“仪式”的交接。   “恒王爷,我想你是误会了。”夜璃歌想了想,觉得还是把话挑明的好,“你我一见如故,我当你是朋友,但除此以外,不涉其他,好么?”   “嗯?!”傅沧泓浓眉高扬,“你的意思是——要进宫?要做太子妃?”   “恒王爷,人生在世,做事不可能单凭个人喜好,你有你的国,我有我的家,于家于国,我们都该尽人臣之义,人臣之本,不是么?”   “夜璃歌?!”傅沧泓微怔——这还是那个在宣安殿上侃侃而谈,说自己志在天下的夜璃歌么?是他听错了,还是她说错了?   “恒王爷,若不然,称你一声傅兄,如何?”烛光下的夜璃歌,浅笑如花,容色绝美,“江湖人多言,北宏恒王爷生性不羁散淡,快意恩仇,最不喜为儿女事牵绊,难道,不是么?”   傅沧泓一窒。   她的话,没错。   他也曾年少风流,但非渔色,相逢不过一夕之娱,绝不回头再求。   可那是在,今日之前。   今日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是在怪我——”   “不!”夜璃歌摆手,“君子之交清如水,只要性情相投即可,至于其他,全小节也,不是我辈所在意的。我如此看待王爷,亦请王爷,如此看待我。”   “难道你,”傅沧泓又是一怔,直觉自己有些吃不消,“认为终身大事,可以儿戏?”   “我何曾儿戏?”夜璃歌正色,眸光清冽。   “那你是——对安阳涪顼有意?”傅沧泓置于桌下的十指慢慢蜷紧——若她是逼于无奈,他或可一搏,倘若她对那璃国太子上了心,那他——   夜璃歌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傅兄从哪里看出,我对太子殿下有意?”   傅沧泓微微有些傻眼——既不是被逼,又不曾有意,那她——   “太子殿下驾到!”   绣楼之外,骤然响起一声高喝。   那么突然,那么始料未及。   安阳涪顼?夜璃歌娥眉扬起——他,怎么也来了?还是如此夜深人静之时?   第四章:倾覆沧海一段情   “王爷,您请回吧。”站起身来,夜璃歌不慌不乱,亦无惊无惧,仿佛那外面正朝这里走来的,不过是个寻常人。   傅沧泓却端坐不动。   若凭他的性子,早将夜璃歌一把扯走了。断不会容许她在这个时候,去见那什么太子。   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不可以。   因为,这里是璃国,这里是司空府,这里,更是夜璃歌的闺房。   夜闯女儿家的闺房,他已经失礼在先,更不能无端端地坏她名节。   但,他真的不想走。   傅沧泓站起了身,亦不言语,拿起照影剑,轻轻掠出窗外,不知所踪。   从从容容地,夜璃歌收起酒具,收好惊虹剑,对镜理罢妆容,着了件玉白的纱裙,掀了帘子出去——   绣楼底层,也有会客用的茶室,是以,她不必去前厅接待那位尊贵的太子爷。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安阳涪顼,所为何来。   依照礼制,璃国新婚夫妇,名分未定前,是不能随意相见的,更何况,他是一国太子。   “璃歌,璃歌,”未及下楼,安阳涪顼兴奋的嗓音已然传来,手里捧着样物事,颠颠地冲进绣楼,一见到夜璃歌,更加兴奋,“这个给你。”   夜璃歌收住脚步,眸华淡淡地瞧去。   见是一枚硕大浑圆的珍珠,莹莹散发着光泽,在安阳涪顼的掌中轻轻转动着。   “殿下,请随我来。”夜璃歌下了楼,微微一笑,侧身朝茶室走去,安阳涪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对于她的大名,他早有耳闻,只是从未想过,她会这样地美。   这样美的女子,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年轻而不经多少世事的太子爷,整个儿兴奋了,自从仪式结束后,这半日光景,他的心里眼里,想的念的,都是她。   都是怎么取悦她,怎么亲近她,怎么才能让她更喜欢自己。   每每想到这个女子,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哆嗦起来,脸儿发红心儿发跳。   他并不是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因为在后宫中,董皇后虽宠他,但却在男女之事上,对他要求甚严。   也许,是董皇后有先见之明,早早匡定了要夜璃歌这般的女子,做自家儿媳。可夜璃歌是什么人?十三岁上下便名动炎京,十五岁名动璃国,十八岁名动天下,而她的儿子,除了显赫的出身,除了一个太子爷的头衔,还有什么,能够配得上人家?如果再有些不三不四的癖好,不说夜璃歌了,单单夜天诤那一关,只怕都过不了。   是以,安阳涪顼或者蠃弱,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娇纵浮夸,倒也不是什么坏孩子。   不是坏孩子,也并不一定,就是好男人。   孩子和男人,是有区别的,有些人,一辈子能做个天真的孩子,却永远成为不了让女人仰慕的大丈夫。   比如,安阳涪顼。   进了茶室,夜璃歌安排茶果,取小炉引火沏茶,脸上仍旧不愠不火地:“太子,请稍待。”   “好。”安阳涪顼点点头,拿眼睛殷切切地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把手中的珠子递到夜璃歌跟前,嗫嚅着道,“这个,送你。”   “多谢太子殿下。”夜璃歌接过,放在桌边,仍旧不停手地沏茶。   水沸,提壶冲入杯中,袅袅香气扩散开去,微微地有些醉人。   “璃歌,”安阳涪顼的神情有些怔忡,“我可以这样唤你么?”   “当然可以。”夜璃歌莞尔,“太子随意。”   “璃歌,”安阳涪顼忍不住又唤了一声,“那个……你搬到宫里去住好不好?”   “什么?”夜璃歌抬起眸,第一次拿眼正视他。   “那个……”安阳涪顼面色绯红,整个人都扭捏起来,“我们……不是会……成亲么?成了亲,就该住在一起,不是么?”   “太子,”夜璃歌耐心地解释,“那得等到大婚礼后,现在,不行呢。”   “那——我搬到司空府来,好不好?”安阳涪顼突发奇想。   呃——夜璃歌黑线。   “太子,我回京不过暂住数日,很快便会返回牧城,还得领兵上阵杀敌呢。”   “杀敌?”安阳涪顼这才想起,对面这个女子,不单单是自己未来的太子妃,还是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一念至此,他整个人都激动了,一伸手抓住夜璃歌的手腕,“不行!你不能去!你要留下来!我让父皇派别人!”   “太子,”夜璃歌一脸和颜悦色,“调兵遣将,不是儿戏,此时与虞国的战事吃紧,岂能说换将就换将?”   “那也不是非你不可啊,”安阳涪顼扬起眉,近乎蛮横地道,“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许你走!我是太子,你得听我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夜璃歌板起了脸——她可不是宫中的训谕嬷嬷,能有那些好-性儿跟他磨,她是杀伐疆场的将军,一旦发起火来,就连那些大兵疙瘩子,也得胆颤心惊。   果然,安阳涪顼一下子便蔫了,甚至连眼圈都有些泛红了——也难怪他,这么些年在宫里,除了父皇母后,有谁敢嗔他一字半句?   “夜已深了,太子若无别事,请先回吧。”夜璃歌清冷着嗓音,下了逐客令——对这个在珠围翠绕中长大的皇太子,她虽无恶感,却也没什么好感,能少呆一刻,是一刻。   “我——”安阳涪顼却只觉憋屈,他兴兴然而来,甜头没尝到一点,反倒受了“心上人”的冷待,心中的性子不由蹿了上来。   不理会夜璃歌的冷脸,安阳涪顼起身凑到她身边,满眼期盼地看着她:“璃歌,我们再说说话儿,好不好?”   夜璃歌皱眉,却也不便拂了他的意——无论如何,自己将来都得与他共处些时日,倘若,倘若能让他变得刚强些,或许自己就能趁早解脱。   思及此处,夜璃歌和缓了脸色:“太子,想听什么?”   “跟我讲讲军中的事吧。”安阳涪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赶紧接过话头。   “好吧。”夜璃歌点头,挑了些惊险有趣的,逐一说来,把个安阳涪顼听得目眩神迷。   窗外的明月,一点点向西移去。   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眼,安阳涪顼轻轻靠上夜璃歌的肩。   夜璃歌一怔,却没有推开他。   因为他的举动,纯稚得没有一丝别的含义。   只是困了。   只是自自然然地想休息。   她缄默了言语,无声地包容了他的冒犯。   “夜……小姐?”服侍太子的随身太监福如弯着腰走进,看向夜璃歌。   “有备辇吗?”夜璃歌启唇。   “有。”   “叫两人个人,扶太子回去吧。”   “好。”福如答应着,一溜烟儿去了,叫来两名宫女,上前搀扶安阳涪顼。   “……璃歌,我要璃歌……”安阳涪顼却扯着夜璃歌的衣衫,怎么也不肯松手。   福如顿时傻眼了。   夜璃歌也皱起了眉。   “算了,就让他在这里睡吧。”终于,她做出理智的判断,侧身打横抱起安阳涪顼,朝旁侧的软榻走去。   “……奴才/奴婢告退。”福如不敢留下打扰,领着一干人退了出去。   室中寂寂,侧倚在榻上,夜璃歌看着攀在自己身上的男子,秀眉微微隆起——父亲的话,半点不错,太子的性情,的确过于文弱,这样的一个男子,怎能担得起璃国的未来?可是璃国皇室,除了他之外,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储君人选。   难怪父亲会作那样的打算。   以她的清冷刚强,去携补太子的不足,扶助他渡过最危难的时期。   只希望,只希望父亲的安排是正确的,只希望这个安阳涪顼,能够养植起那么一点点的男儿刚性,那么她,就能——   嗤——   凛冽剑气,骤然扑面而来,对准的,却是榻上的安阳涪顼。   “你做什么?”夜璃歌蓦地抬头,径直以手掌,对上那锐利寒锋。   “我杀了他!”持剑男子钢牙紧咬,眸中火光暴蹿。   “傅沧泓!”夜璃歌低喝,“你若敢伤他分毫,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你说什么?”傅沧泓浑身一震,整个人凝立当场。   “我说,你若敢伤他分毫,我必,取你项上人头!”夜璃歌一字一句,定定重复。   “好,好,好。”傅沧泓怆然低笑,“原来我在你眼里,还不如这个无能的纨绔公子。”   “不,”夜璃歌摇头,“我当你是友,当他是君,君有难,臣必挺身相护于前。”   “那么我呢,若我有难,你会怎样?”   “我会——与尔共担。”   傅沧泓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双水眸,如此地清澈恸魂,没有丝毫杂质。   终于,他收了剑,负于身后:“夜璃歌,记着这四个字,永远,永远不要忘记。”   “璃歌一言,驷马难追。”   “好一个驷马难追。”——其实他想要的,比这多很多,可是他更明白,不能急,一定不能急。   夜璃歌,你会是我的。   一定会。   只要她一日未嫁,他就还有机会。   夜璃歌,我可以等,等到你慢慢看清我的心;   夜璃歌,我可以守,守到你心甘情愿来到我身边;   只是他想不到,也料不到,世上很多事,不是等,就会有结果,不是付出,就会有收获。   就比如他这段,只一日,便倾了整个沧海的情。   第五章:无尽相思无尽风   傅沧泓走了。   却在她的床头上,留下两个深刻的字:“等我。”   铁划银钩,深得不能再深。   送走了缠人的太子,夜璃歌回到卧房中,对着那两个字,发了会儿呆。   也只是一会儿。   现在的她,还没有心思多想。   牧城,要守,虞国的兵马,一定要让他们乖乖滚回老家,还有父亲暗示下来的任务,也急待她去处理。   她实在是,再无心思旁顾。   即便对那个名叫傅沧泓的男子,有了那么一点点好感。   却也不足以让现在的她,仔细去思索。   更何况,她必须要去做那个太子妃,即使只是名义上的。   但这个名义,却也在某种程度上,绾定了她的自由,标明了她是个“有夫之妇”,不可再像从前那样率性而为,不拘于男女之防。   傅沧泓,于她二十年的生命,不过匆匆一过客尔。   虽答应了他,轻易不言嫁;虽接过了他的惊虹剑,但那,仅仅是对于他本人的认可。   觉得意气相投,觉得可以交往,觉得这人不错。   但,除此之外,不涉其他。   收回思绪,夜璃歌开始整理行装。   炎京,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不留恋这满城烟华。   因为,凤凰展翅,志在长空。   绣楼之中,夜璃歌仍旧人单影只。司空府前院,却早已门庭若市。   昨日夜天诤当殿允婚,无疑是把夜氏的尊贵,又提上一个新阶。那朝中文武,皇室宗亲,凡有点利益干系的,谁不急着来拜会拜会,探听探听?   对此,夜天诤一任淡然处之。   男客,由管家夜飞出面迎侯,女客,自有自己那干练利索的妻子照拂,反倒是他,仍旧一本书,一壶茶,坐于水榭之中,怡然自得。   他为官,不求名,不为利,纯粹是因为和皇帝安阳烈钧的交情。   昔安阳烈钧少时,两人相遇于江湖,一见投契,后安阳烈钧入主东宫,再三相请,夜天诤推之不过,方入朝为官。   这些年来,他为安阳烈钧,出谋划策,鼎定河山,立下无数功勋,却人品奇佳,不居功自傲,不恃才凌人,是以朝内外有口皆碑,即便有些人暗里使绊子,却总是被安阳烈钧一笑置之。   皇帝曾言,夜天诤者,朕一生挚友也,永不相欺。   是以,夜天诤与安阳烈钧,君臣之谊,四海传为佳话。   是以,即便昨日朝堂之上,夜璃歌狂言犯上,皇帝竟然也能以长者之心,宽容待之。   “爹爹,”莲步款款,夜璃歌婀娜身影临水而至,“好雅的兴致。”   夜天诤笑着招手:“来来来,陪为父讲谈讲谈。”   “天下事,都在爹爹眼里,还用得着女儿,班门弄斧么?”夜璃歌奉承一句,却走到夜天诤身边,紧靠着他坐下。   夜天诤抚弄着女儿柔软的青丝,语声慈蔼:“是啊,天下事,都在爹爹这双眼里,却唯独我的宝贝女儿,却超乎其外。”   “嗯?”夜璃歌拿眼睨他,“爹爹是在打哑谜么?”   “非也,”夜天诤竖指头轻轻一晃,“比如,昨夜?”   “昨夜?”夜璃歌眼珠轻转,佯作装傻,“昨夜?昨夜什么?”   “后院隐风雨,不请客自来。难道不是?”   “原来爹爹都知道啊,”夜璃歌淡哂,“为何不阻止?”   “为何要阻止?”   “傅沧泓其人,如何?”   “人杰也,枭雄也,潜龙也。”夜天诤如是答。   “枭雄?潜龙?”夜璃歌偏偏头,眨巴眨巴眼,“难道他——会惊破苍天?”   “未知。”夜天诤仍是笑,“男儿之心,不可小视也,男儿之志,不可预期也。”   “少给我打马虎眼!”夜璃歌伸手去揪老爹胡子,“女儿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他,会不会成为璃国的威胁?”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会,我必杀之,不会,我必友之。”   “没有别的?”   “没有。”   夜天诤沉默了。   他也是倾心爱过之人,昨日大殿之上,傅沧泓那炙烈的眼神,他不是没有看见,而是瞧得分外清楚。   但,他还不能确定,他所起的那份心,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为己,几分为国。   所以,他选择了冷眼旁观,选择了任其踏入这夜府后院。   若不然,纵他傅沧泓如何了得,他又岂能容忍,一个陌生男子,夜半更深,闯进自家女儿闺房?   若他此来,只为情,这份胆,他赏识;   若他此来,有暗谋,那他夜天诤,绝不轻饶!   他的掌上珍珠,自是值得一个男儿如此施为,就是不知,这段无端而起的情,会有什么样的走向。   女儿的幸福,始终是他心头最大的牵挂。   他知道安阳涪顼给不起,这天下很多男子都给不起,所以,他才没有盲目地为女儿寻找夫婿,好君主,难寻难觅,好丈夫,同样难寻难觅。   若给不了他女儿最宏大的幸福,不若给她,一生一世的逍遥与自在。   至于力荐她做太子妃,不过是出于对朋友的义,对君主的忠,对国家的爱。   他爱璃国,所以不希望它在以后的某一天,遭遇战火的涂炭;   他更爱他的宝贝女儿,所以不希望,她的将来无所倚凭。   璃国,会是夜璃歌最坚强的屏障。   即便他以后入土为安,璃国的万千百姓,也会自发地保护,他们心中最美丽的凤凰。   这方富足的天下,将会是他留给她的丰盛财富,也是她飞翔的天空。   之于这一点,夜天诤深信不疑。   所以,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终有一天,他精心为女儿筹画的一切,会被一个叫傅沧泓的男人,以爱的名义,彻底颠覆。   “爹爹,想什么呢?”夜璃歌拉拉他的袍袖,不满地轻嗔,“看你一副老狐狸样,又在算计谁了?”   夜天诤哈哈笑,揉了揉女儿的额头,倾身在其眉心轻轻一吻:“自然是盘算,向皇上要多少聘礼。”   “聘礼?”夜璃歌“扑嗤”一笑,“但凡爹爹开口,皇上定把半个国库都给你了,只怕这四海之内,未必有爹爹真正想要的。”   “是啊,”夜天诤轻叹,轻拥着夜璃歌,“爹爹想要的,都在这司空府里了,至于别的,还真不值得爹爹上心。对了,”夜天诤忽然面色一正,“听说虞国军中,新来位年轻的统帅,是么?”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   “杨之奇。如果是杨之奇,你就要注意了。”   “他如何?”   “将门之后,又师从名家,精通兵法战阵,若是正面对敌,须得小心他的连环之计。”   见父亲一脸正色,夜璃歌不敢怠慢,立即起了身,坐到桌案对面:“请爹爹赐教。”   “你还记得原平公不?”   “记得啊,我第三位师傅,怎会不记得。”   “嗯,”夜天诤点头,“杨之奇的师傅,就是原平公的同门师兄,昌镜公。”   “哦?”夜璃歌黛眉挑起,“这么说来,我和他是系出同门,该称其一声师兄了?”   “从辈份上论,是如此,但昌镜公其人虽有才智,德行却欠,胸中谋略胜原平公两分,却屡有小人之举。”   “所以爹爹当年让我拜在原平公门下,而非其师兄昌镜公?”夜璃歌自是了悟。   “嗯。”夜天诤颔首,“但是这些年来,我得过密报,说昌镜公自创了一套甲兵之术,与之前的战阵大为不同,所以我得提醒你,倘若与杨之奇对敌,千万当心。”   “女儿谨遵父命。”夜璃歌再拜——其余事上,她或多或少,会逆父亲之意,唯有家国大事上,父亲之命,她却必深记于心。   “好了。”夜天诤抬头瞅瞅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该去厅中用饭,若晚,你母亲又该唠叨了。”   “是。”夜璃歌点头,上前扶起夜天诤,与其一起,慢慢朝饭厅而去。   前院正厅中,晚膳已备下,夏紫痕正在吩咐下人上菜,见爷女俩进来,先给夜天诤一记眼刀:“总算肯出来了呵。”   夜天诤赶紧赔笑:“夫人辛苦了,待为夫亲自沐手盛羹汤。”   夏紫痕不屑冷哼,看着他俩人净手入座,自己也坐下,先简要地略述了今日的“战果”,然后开始用饭。   饭罢,仆役们近前撤了碗碟,奉上香茶,夜璃歌亲自斟了,各与父亲母亲一杯,这才重新入坐。   “歌儿,何时动身?”夏紫痕轻啜一口茶,眸光淡淡地看向自家女儿。   “回母亲,五日后。”   “牧城苦寒,不比家中,有什么要带的,只管吩咐夜飞去备办。”   “是,母亲。”   “皇宫……”夏紫痕怔了怔,瞧向夜天诤,“要去辞行么?”   “不必了。”夜天诤摆手,“皇上是个开明的人,向不计较这些小节,况牧城战事要紧,女儿实在不便久留。”   夏紫痕的脸色有些恍然,眼眶不觉微微泛红——她年轻时虽也任性颐气,游走四方,但成家日久,草莽江湖之气几乎收尽,及至有了夜璃歌,整颗心都在她身上,自是时时日日牵挂,偏这女儿随了她年少时的性子,没片刻安宁,离家日多,在家日少,生生添了无尽的牵挂。   夜璃歌心下明白,赶紧放了茶盏上前,抱住母亲,温声道:“娘,放心吧,待牧城战事一结,女儿一定回家长住,到时候,不定您还嫌烦呢。”   夏紫痕无声收泪,只是伸出手去,在夜璃歌脸上狠捏了一把:“你这个——小冤孽!”   “痛啊!”夜璃歌捂着脸夸张地怪叫,却伸手去胳肢夏紫痕,娘儿俩扑叠着闹成一团。   夜天诤捧茶坐于一旁,静静欣赏,满脸怡然自得——   这就是他,最爱的妻子,最爱的女儿,最爱的家。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有女如此,一生足焉。   第六章:少年名将杨之奇   迢迢驿道,直通蓝天。   一身简装,夜璃歌立于马上,回头遥望。   长亭寂寂,柳色青青。   却无人送行。   是她不准,是她不要。   不要爹爹忧心,不要母亲难过。   至于其他的人,送又如何?不送,又如何?   扬起手中长鞭,未及挥下,后方已传来响亮呼声:“等一等——!”   夜璃歌回头,却见一辆马车正疾速奔来,被风掀起的车帘后,是太子安阳涪顼那张红扑扑的脸。   “你来做什么?”看着那眉飞色舞的男子,夜璃歌不觉头大。   “跟你一起上阵杀敌!”安阳涪顼跳下马车,用力一拍胸脯。   “胡闹!”夜璃歌沉声低斥。   “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安阳涪顼大声反驳,“母后说了,堂堂大丈夫,理应保家卫国,更应该好好地守护自己的妻子!”   “……”夜璃歌心下微沉——难道他这番看似轻率的举动,竟然出自董皇后的授意?可是皇后,不是向来最疼惜这个儿子,轻易绝不会任他离宫的么?更何况,牧城硝烟正浓,可比不得别处。   “璃歌,相信我好吗?”安阳涪顼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   夜璃歌心中又是一动——倘若,倘若经过一番血与火的洗练,真能将顽石炼成美玉,那也不妨——   “好。”夜璃歌点头,“我许你一起去,只是,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一定要时刻呆在我身边,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随便行事,明白么?”   安阳涪顼顿时笑眯了眼——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那我们?”   “把手给我。”夜璃歌伸出手去,握住安阳涪顼的右掌,将他带上马背,一声长吁,健马立即得得地向前奔去……   牧城。   璃国最西线的边境。   极目望去,黄色的高原铺展万里,静默地反射着暮色余晖。   在这高原的最边沿处,耸立的高高城墙,就是牧城。   一骑飞乘,奔若迅电,直至城楼之下。   “左军统领夜璃歌携太子殿下,返军!返军!”马上女子一袭白衣,振臂高呼。   “夜统领回来了!夜统领回来了!”城楼之上,立即响起一片欢呼声,反倒把女子话中的“太子殿下”给遗漏了。   城门轰然洞开,无数名军士喧喧嚷嚷地迎出,在见到马上男女之后,刷刷静默,然后一齐沸腾了:“夜统领,这是谁啊?”“你弟弟?你表弟?”   安阳涪顼不由怒了,刚要发作,却被身后女子一把摁住:“休得胡言!此乃太子殿下!”   “太子?”兵士们各个惘然,却没有半点见到大人物的惊色,直到元帅薛冲出城相迎,叩拜于地,方才相继跪下,“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阳涪顼重重冷哼——他就算再怎么糊涂,也知道这些人在小觑他,有心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又怕拂了夜璃歌的脸面,只得强忍着。   “殿下,让他们平身。”夜璃歌轻声提醒。安阳涪顼却未作声,只随意一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请太子殿下入城!”薛冲侧身立于道旁,面色恭谨,眼底却敛着深深的疑惑——难道是他治军不严,故而皇上派太子前来督视?   “薛元帅,我们进去再说。”夜璃歌打薛冲面前走过,留下一句低语。   暮色四合。   城门,缓缓关闭。   折腾了好半晌,直到安阳涪顼睡下,夜璃歌方才离开厢房,前往正堂叩见薛冲。   “夜统领,”薛冲的面色有些不善,“你从军数年,应该懂得,战场上的事,不能儿戏。”   “属下明白。”夜璃歌拱手,“只是太子殿下,乃国之重器,若一味溺于宫禁,不解战事,恐非璃国之福。”   薛谦虎躯一震:“所以?”   “所以我希望元帅,能以对待普通兵士的心,去看待太子殿下的到来。”   “这个……”薛冲迟疑了,说好说歹,那也是一国太子,倘若……   “太子是属下带来的,属下自然会安全将其送回,至于别的事,一概有属下担待。”夜璃歌当即接过话头,以安薛冲之心。   “那——好吧。”薛冲略平胸中之气,正要详询朝中之事,堂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报——”   旋即,一名传讯兵飞步而入,朗声禀道:“齐禀元帅,虞军射来了战书。”   “战书?”薛冲和夜璃歌俱是一怔。   薛冲自士兵手中接过战书,看罢递与夜璃歌:“署名是杨之奇。”   “杨之奇?”夜璃歌心中咯噔了一下——看来,爹爹的情报果然准确,她刚刚回到牧城,对方的战书便来了,也不知道那昌镜公的甲兵之术,到底如何厉害。   “怎么?”薛冲瞧她面现凝思,出言问道,“你识得此人?”   “不识。”夜璃歌摇头,“只是听家严提过。”   “司空大人?”薛冲顿时凝重了——能让夜天诤如此郑重地提醒,只怕不容小觑。   夜璃歌沉吟:“不若,先不应战,明日让我出城查探,再作计较,如何?”   “甚妥。”薛冲颔首——他能在牧城坚守两年之久,与虞国大军数番周旋,多半倚仗夜璃歌的智计,本来一月之前,已经议定,设法来一场大战,将虞军彻底击溃,以彻底解除虞国的威胁,怎料朝廷一纸急诏,再加上夜天诤的飞鸽传书,硬是把夜璃歌从前线拉了回去,所以这作战计划,便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结果,等到的却是对方临阵换将,以及新将到任后,一纸赫赫战书。   作别了薛冲,夜璃歌一行走,一行深思——杨之奇,对于这个人名,她脑海里全无印象,若果真像父亲说的那般,她倒想好好地见识见识。   不经意抬头,但见满空星汉灿烂。   幽淡的笑意,在夜璃歌唇边微微漾开——少年名将?好啊,就让她去瞅上一瞅,到底是名副其实,还是浪得虚名。   明日——明日是吧?   朝阳炽金的光芒洒落在万里高原上,凭添无尽苍茫。   牵着马匹,夜璃歌慢慢地走着,似闲庭信步,全然不将数里开外那连绵的营帐放在眼里。   蹄声飒踏,一匹宛若流火般的战马,自对面而来,直奔向夜璃歌,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立定。   枭傲的男子。   枭傲的脸。   枭傲的神采。   眸中泛着流溢的暗红。   夜璃歌抬起了头,迎上对方的目光。   “夜璃歌?!”   “杨之奇?”   “久仰了。”   “同样。”   “你会死的。”突兀地,杨之奇抛出四个冰冷的字来,接着又道,“我不希望你死。”   夜璃歌笑了,轻轻一甩额前碎发:“你,也会死的,同样,我也,不希望你死。”   “哈哈哈哈!”突然间,杨之奇仰天长笑,策马在夜璃歌身边转了三圈,然后冻结眸色,冷冷地俯望着她,“希望你在死的时候,记得我的名字——杨——之——奇——”   “亦希望,你在马革裹尸的刹那,记得我的名字:夜——璃——歌——”   “好!”他方正的下颔,高傲地扬起,宛若一只随时会仰天长啸的猛虎,“夜璃歌,我会记得你的,一生一世。”   言罢,男子转身,策马而去,空留一串呼啸的风声,自夜璃歌耳侧,猎猎作响……   夜璃歌仍旧慢慢地走着,仿佛方才的事,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脚下的黄土地,依然保持着它荒芜沉默的模样,没有丝毫异常。   但是空气中,却流蹿着她所不熟悉的味道。   危险的味道。   血腥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   让人很不舒服的味道。   甲兵之术?何解也?   眼中掠过几丝琢磨不定。   夜璃歌蹲下身子,摄起一把细沙,放在眼前,细细地看,放入口中,慢慢地尝。   然后倏地起身,跃上马背,折回牧城。   “璃歌!璃歌!”刚刚驰入城门,迎面一人匆匆奔来,张臂将她抱住,“璃歌,你去哪儿了璃歌?”   “走了走。”夜璃歌简短地答,强抑住心头那丝不耐,“既然到了军中,太子殿下就该多看看多练练,增长增长见识,做甚么急着找我?”   安阳涪顼嘟起嘴:“你不在,怪没意思的。”   “太子殿下现在想去哪里?”   “这城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玩?”夜璃歌面色微寒,“太子殿下来牧城,难道是为了玩?”   “我——”安阳涪顼立即像个犯错的孩子般,乖乖低下头。   无奈地叹口气,夜璃歌只得捺着性子,温言道:“殿下,请跟我来。”   带着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夜璃歌径直向校场走去——安阳涪顼之所以长成这样,多半与从小身处的环境有关,是时候让他好好地练练胆子,壮壮魄力了。   一进校场,安阳涪顼立即被那近千名兵士雄浑有力的阵容给惊住了,两眼定定地看着,一眨不眨,夜璃歌悄然抽身,将其交给负责演练的副将许业,自己退后几步,趁安阳涪顼不留神,离开了校场。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急待去办。   “你说黄土层中,有异样?”听罢夜璃歌的汇报,薛忠微微拢起眉头——在璃歌未曾返回之前,他也曾派人查探过数次,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我也不太确定,”夜璃歌沉吟,“只是直觉而已。”   “可是明日,就要开战了。”薛冲的面色愈发凝重。   “明日?!”夜璃歌当即一怔,“不是说,等查探明白再出兵吗?”   “是太子殿下下的命令,他还说,要亲自领兵上阵!”   “胡闹!”夜璃歌眸中怒火燃起,“他连枪都拿不动,马也不会骑,如何领兵作战?元帅您——”   “可他是太子啊!”薛冲满脸无可奈何——其实他又何曾愿意?只不过太子殿下强闯正堂,夺了帅令自作主张,帅令一下,全军立即投入战备状态,他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我去找他!”夜璃歌气极,转身朝外就走。   “来不及了。”薛冲在后边叹道,“军令已经发出,粮草动,三军行,明日辰时,出兵。”   夜璃歌的后背猛然僵直,牙关紧咬——安阳涪顼啊安阳涪顼,没想到你初来乍到,便做下如此祸事!你,你,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天啊你!   第七章:等你看清我的心   朝阳的光,透过朦朦晨雾。   照亮了高原。   飘扬的笙旗,遮天蔽日,渲染出无边的萧杀之意。   大战,在际。   输赢,未知。   夜璃歌高坐马背,立于阵前,双眸冷凝。   后方战车上,安阳涪顼高高举起令旗,在空中,划出一道惊颤的弧线。   立时,万马奔腾。   立时,尘沙滚滚。   唯有夜璃歌,端然未动。   今日,她的任务,不是冲锋陷阵,而是,保护某人的平安。   今日,只是试探。   薛冲不是盲动之人,她亦不是,所以昨夜,他们急行研制了一个新的作战计划——以较少的兵力,投入正面作战,更多的兵力,只原地静观。   她要好好地看一看,那甲兵之术,究竟如何厉害法。   虞国的大军,也冲了过来,两相混战,却与往日的打法,并无任何异样。   黛眉,轻轻扬起,夜璃歌下意识地握紧缰绳,慢慢朝安阳涪顼靠近。   潜意识告诉她,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悄然靠近。   轰隆隆——   大地深处,忽然传来闷沉的吼声。   接着,黄沙地面隆起一个个小丘,越来越大,最后,迸裂开来,从中钻出无数模样怪异的甲兵,挥动雪亮弯刀,斩向璃军的马腿。   整个阵势,顿时大乱。   不作多想,夜璃歌蓦然腾起,落在战车之上,一手将安阳涪顼护于身后,另一手,惊虹剑出,灼亮所有人的眼。   更洪亮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虞国的大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目标,统统指向战车的位置。   看来,他们必然已经事先得知了消息,知道了安阳涪顼的所在,故而,不惜代价,痛施杀手。   惊虹剑,剑出如虹,横扫千钧,然,砍在那些甲人身上,却只留下一道白晃的印子,不能损及分毫。   夜璃歌双瞳微缩。   原来,这就是昌镜公特制的甲兵,这就是杨之奇出奇制胜的秘密武器。   果然够歹毒。   “璃,璃歌……”养在深宫的安阳涪顼,哪里见过如斯场面,整个人不住地战栗起来,牢牢地攀附在夜璃歌身上,就如八爪章鱼一般。   若以夜璃歌的武功而言,要离开这重重包围,并非难事,可是添了安阳涪顼这么一个累赘,又心系万千军士的安危,身手自然大打折扣。   不出数个回合,两人已经被数以千计的甲兵层层包围。   夜璃歌霜寒了眼。   这甲兵,不光是甲兵那么简单,暗含了奇门遁甲之术,一层紧扣一层,头尾相顾,杀招迭出。   破不了。   任她使出浑身解数,还是,破不了。   远处,高坐于马背的杨之奇,唇角绽出一丝铁血的笑——璃国凤凰?如此尔尔。   刀光劈落。   阵中响起安阳涪顼惨厉的尖叫,   血,在他眼前弥漫开来。   夜璃歌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完全无视臂上的伤口,继续挥剑抵御四面涌上来的甲兵。   现下的他们,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甲兵完全隔绝开来,对方的目标再明显不过,就是他们,就是她身后这个,浑身鼓颤的太子。   虞国与璃国,交战数年,彼此僵峙不下,阵前杀元帅,不若阵前杀太子。   杀掉安阳涪顼,虞国军威必然大震,定可挥军而入,侵吞河山。   一丝殷红,从唇角溢出,却感觉不到痛。   这场战役,是前所不能想见的惨烈,也是她从军以来,最险的困境。   乌黑发丝在空中飞扬开来,如怒绽的琼花,妖娆倾世,却带着无限冷凝。   心中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夜璃歌,你会死么?   夜璃歌,你怕死吗?   夜璃歌,你再也……回不去了吗?   猛然地,夜璃歌高高跃起,袖中纱绫飞出,缠住安阳涪顼的腰,将他远远抛向薛冲的方向。   薛冲得见,即率数百悍勇兵士,浴血杀来,意欲接住从高空坠落的安阳涪顼。   “扑——”   雪亮的弯刀,刺入后背,闷钝地响。   第一刀,第二刀……   纱绫抖得笔直。   她不肯松手。   就算是死,也不肯松手。   璃国,可以没有夜璃歌,却不能没有安阳涪顼,哪怕现在的他,是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是个无用的太子。   也不能任其,丧身于森森刀口之下。   看着那男子安然落于薛忠的马头,夜璃歌轻轻地笑了。   曼妙娇躯,朝下方坠去……   下一秒,她的如花娇容,也许会就此凋零;   下一秒,她朝阳般灿烂的生命,也许会就此终结。   可是,她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   “抓住我——”   仿佛天籁般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那男子浴光而来,宛若九天神祗。   他说:“夜璃歌,抓住我。”   他说:“夜璃歌,相信我。”   凝结起全身力量,她努力地探出指尖,抓住了那一缕淡薄的希望。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如释重负,还有唇际那抹乍然盛放的笑。   他带着她,有如游龙惊凤,从湛湛青空中,一掠而过,然后,不知所踪……   身后,激烈的鏊战,仍然在继续……   只是,远了,淡了。   望着怀中双眸紧闭的女子,傅沧泓整颗心都绞紧了。   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这样。   如果不是他在回国途中,得知杨之奇出任虞将的消息,如果不是他曾经在军中,见识过甲兵的厉害,如果不是他始终放不下那一缕心,他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绝美的夜璃歌,鲜活的夜璃歌,骄傲的夜璃歌。   “璃歌……”横抱着女子轻颤的娇躯,傅沧泓缓缓坐倒在沙地上,探出指尖,轻轻摩娑着她沁凉的脸庞,“不要怕……我来了,我在这儿……”   “我……”夜璃歌微微睁眸,目光迷离,“……不会……有事……腰间……有药……”   赶紧着低头,摸出紧系于腰间的荷包,倒出两粒药九,递到她面前。   “……红的……”夜璃歌咬牙,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   扶住她的下颔,傅沧泓小心翼翼地,将那颗药丸喂进她口中。   夜璃歌再次阖上了眼,暗自调气理息,不过片刻间,那苍白的面色,已经红润了不少。   “好了。”她推开他,欲要强撑着站起,却被他一把拉回,“别动。”   她静默,就那样偎在他怀中。   耳际,他仓促的心跳,清晰可闻。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说。   夜璃歌一怔,那句“与你无关”,生生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心间,却有一股暖流,悄悄淌过。   “对了,”她轻轻抽离自己的身子,抬眸望定他,“你怎会在此?”   “回国途中,我听说你来了牧城,放心不下,所以折回,来看看。”   她定睛瞧他。   第一次。   炎京街头的邂逅,宣安殿上的错眸,都太匆促太匆促,匆促得让她,不足以看清眼前这个男人。   威武的男人。   英挺的男人。   刚毅的男人。   “傅沧泓,”她低低唤他,“谢谢你,谢谢你救我。”   “你欠了我一条命。”男子深凝着她,“所以,我要你还。”   “还什么?”   “一颗心。”   “好。”只是片刻沉吟,夜璃歌决然答道,“我还。”   “可是,你有婚约了。”   “那只是一纸空文。”夜璃歌的神情,无比笃定,“允婚的原因,恕我现在无可奉告,傅沧泓,我只想告诉你,夜璃歌一诺千金,夜璃歌对皇权富贵,绝无半点眷恋之心。”   “我相信。”傅沧泓也坦然了,“我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傅沧泓摇头:“我不知道,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有一事,是我现在时时所想。”   “你说。”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你?”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好吗?我会结束璃国中的所有事情,去北宏寻你,好不好?”   没有回答,只是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落下蜻蜓点水般一吻:“璃歌,不要让我失望,永远不要。”   “嗯。”夜璃歌颔首。   “像今天这样的事,绝对,绝对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他再次警告,“否则我没有把握,会不会亲自出动大军,把你抓走。”   夜璃歌失笑:“是,恒王爷,小女遵命。”   “夜璃歌——”他再次唤她,眸中有着浓重的不舍。   “什么?”   “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喜欢我的男人很多。”夜璃歌眨眼。   “但是他们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没有我执著。”   “那倒是。”夜璃歌坦承,“傅沧泓,你是个率真的人。”   “仅此而已?”   “别的,我还不知道。”   “那我会站在这里,等到你看清,我的所有。”   “我会看清的。”她的声音,飘渺得没有实质,如羽毛般轻轻落进他的心。   落地,生根。   再也无法拔离。   暮色,深浓。   天际星月高悬。   辽阔的荒原上,他轻轻地拥着她,她噙着笑,靠在他的臂弯里。   孤独的灵魂,在这一刻,有了新的交集。   仿佛荒凉的沙漠,长出绿草;   仿佛秋空中远去的鸿,有了伴侣;   仿佛山野中奔跑的狼,感受到了爱的来临;   仿佛翱翔的鹰,交汇了展翅的轨迹……   第八章:只是太想爱   只可惜,这样的时刻虽美,却最终会结束。   终于,夜璃歌收敛了思绪,轻轻开口:“我要,回去了。”   “我,跟你一起。”傅沧泓语出惊人。   “什么?”夜璃歌呆愣地看他,有些回不过神。   “我说,我,跟你一起。”傅沧泓再次重复,“你不是杨之奇的对手,薛冲更不是。”   夜璃歌眸中浮起几丝阴翳:“看来恒王爷,对璃国军中之事,了解得不少。”   “是。”傅沧泓倒也坦诚,丝毫没有隐瞒之意,“有句话,叫作‘百闻不如一见’,用来形容你我,很恰当。”   “唔?”夜璃歌眉峰高耸,“王爷的意思,你并非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随性散淡,而是腹纳乾坤?”   “或者说,是身在草莽,心怀家国。”傅沧泓自诩。   “那是璃歌轻看王爷了。”夜璃歌的语气稍稍和缓,胸中的好感却又暗增了两分。   “他人如何看我,我全不在意。但是夜璃歌,我希望你,能够尽可能地,尽快地了解我。”   “比如?”   “比如现在的我,全心所祈望的,只是你的平安。若没有我,你绝难再次从杨之奇手中全身而退,倘若牧城失守,杨之奇必然挥师东进,对璃国全线发起攻击,据我所知,南边的金瑞,对璃国也是虎视眈眈,倘若璃国腹背受敌,夜璃歌,那时你该怎么办?”   夜璃歌沉默了。   这个男人的担心,和爹爹如出一辙。   也就意谓着,他果然是聪睿果决的,或许谋略,也在自己之上。   夜璃歌,你要承他的情,要他留下来帮你么?   傅沧泓沉默着,也没有催促她。   他知道,她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女子,每每面对事情,她都需要进行理智的分析和思考,然后作出决断,而他,也愿意尊重她,给她足够的时间。   终于,夜璃歌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字字清晰:“好,你留下,但是,不能以北宏王爷的身份出现。”   “这个自然。”傅沧泓颔首,抬手在脸上一抹,整个人顿时变成另一副模样,黑漆漆的毫不惹眼。   见他如此模样,夜璃歌不禁嫣然一笑,双眸中泛起盈盈浅波。   傅沧泓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中只生出一种感觉——能博她一笑,就算自己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了。   “还有一件事,我要说在前头。”略一沉吟,夜璃歌仍是道出心中的忧虑,“安阳涪顼现在军中,你不能对他不利。”   “这个么——”傅沧泓眸色微沉,说实话,不提此人还好,一提此人,他就不由心生恼火,尤其是想到他时时处处想与夜璃歌亲近,就忍不住想揍人。   “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就此别过。”夜璃歌也沉了脸——无论如何,家国之事,大于儿女私情,这一点,她是非常明白的。   “好……吧。”傅沧泓答应得甚是勉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能够守在心爱女子身边,做什么都值了。   “那,我们走。”夜璃歌站起身来。   “你的伤,不要紧么?”看着她后背衣衫上的斑斑血迹,傅沧泓眸色微凝。   “你忘了,我好歹学过几天医术,这只不过是皮外伤,回城里治一治,连疤都不会留下。”夜璃歌温言答道。   傅沧泓这才没有再深究,亦从地上站起,和夜璃歌肩并着肩,朝牧城走去。   “回到城里,就说你是城外的平民,因为想参军,故而投入我营中效力,明白么?对了,给你起个什么化名好?”   “楚恒。”   “好,我记下了,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是萧家镇人,懂了么?”   “是,夜统领。”傅沧泓“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   夜璃歌心情很好地笑了。   因为兵败而引起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她相信,若是有了傅沧泓的援助,将虞国大军赶回去,必定不是难事。   只要解决了虞国的问题,她就可以调回头去,集中所有注意力,解决璃国内外隐伏的危机,只要这些危机解除,她就能再获自由。   到那时,她一定会倾力偿还今日所欠之情。   如果这个男人的确值得珍惜和依赖,她亦不妨选择,将自己交托给他。   只是,愿望虽然美好,却终究被岁月,蹉跎成灰,黯淡了颜色……   此时,牧城中却炸开了锅。   正堂之中一片狼藉,所有的器物都被任性的太子爷摔成了碎片。   “璃歌!我要璃歌!赶快派人出城,把璃歌找回来!”   “太子爷……”薛冲满头大汗——今日之战,若不是这位太子爷一时兴起,何至于惨败如斯?至于夜璃歌,当时战场之上,数万双眼睛看得分分明明,那么多明晃晃的刀子,划过夜璃歌的身体,飞溅的鲜血洒了一地,纵使最后莫明其妙地被人救走,只怕也……   唉,想他薛冲,从军多年,立下赫赫战功无数,到头来恐怕都得断送于此,惊吓了太子爷,重伤了未来太子妃,将来回朝,还不知该如何向皇帝与司空大人交待。   “滚!都给本宫滚!”安阳涪顼娇纵的个性终于发作了,挥着袖子连声怒咆,将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独个儿站在原地,泪洒如雨。   “璃歌……”无力地瘫坐在地,安阳涪顼呜呜哭出声来——他很痛,真的很痛,这是他第一次,全心在意除父皇母后之外的人,却没想到,会落到如斯结局。   他是太子啊,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   他是太子啊,却不能率领自己的军队,打退敌人。   他是太子啊,面对千军万马,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从未有过的懊恼汹涌澎湃着,冲击着他尚还不成熟的心灵。   夜璃歌走进正堂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受了伤的男子,双手抱膝,头部深深地埋进双腿之间,抽抽噎噎地低泣着。   从辕门走到这里,她大概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在没见到他之前,她是恼他气他的,可是看到这样的安阳涪顼,她却无论如何都怒不起来。   他太像个孩子,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虽然事实上,他们是同龄人,但,因为成长环境、所受教育,以及阅历的关系,她已经比他,成熟得太多。   夜璃歌蹲下身子,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涪顼?”   安阳涪顼猛然抬头,通红的双眼一看到她,顿时如夜空星辰闪亮,张臂将夜璃歌牢牢抱住:“璃歌,是你吗璃歌?”   “是我。”夜璃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璃歌,”他不肯松手,高高地嘟起嘴,“璃歌你坏死了,做甚么吓我?”   “她没有吓你。”后方,一道湛冽的嗓音响起,隐含着不耐和斥责,“她受了伤,伤口还在流血。”   “什么?!”安阳涪顼顿时跳了起来,伸手就去扒拉夜璃歌的衣衫,“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夜璃歌哭笑不得,赶紧捉住他的手,轻嗔道:“太子殿下,男女有别……这伤,还是我自己瞧吧。”   “是是是,”安阳涪顼连连点头,“那你要什么?我去叫人给你弄来。”   “我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好,”安阳涪顼也不含糊,“去我的房间睡吧,那儿向阳、宽大,又舒服。”   “那你呢?”夜璃歌清冷双眸中,悄然掠过一抹暖色。   “我,我随便啦。你现在有伤,养伤要紧。”安阳涪顼说罢,拖着夜璃歌就朝外走,却被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喂!”安阳涪顼不满地撅起眉头,看着眼前面色不善的男子,“你谁啊?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挡本宫的去路?”   男子黑眸一眯,刚要发言,却接收到夜璃歌警告的视线,只得闭上嘴,无声退到一旁,任安阳涪顼拉着夜璃歌,从自己面前走过。   安阳涪顼,安阳涪顼,刚硬十指蜷紧,傅沧泓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哼!   看着夜璃歌在榻上躺下,安阳涪顼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拉过张凳子坐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夜璃歌。   “殿下?”夜璃歌撑起半个身子,眼带询问地看向他。   安阳涪顼吭哧了小会儿,方才嚅嚅道:“那个人……我不喜欢……”   “谁啊?”夜璃歌一时没有回过神。   “就是刚刚那个……黑家伙……”   黑家伙?夜璃歌差点喷笑,在被子里轻掐自己一把,慢声道:“为什么?”   “看到他,我心里不舒服,”安阳涪顼说着,伸手来摇夜璃歌的胳膊,“把他赶走,赶走好不好?”   夜璃歌正要答言,神色忽然一凛,因为,她感到了一股强大的杀气。   来自门外。   分外鲜明的杀气。   “殿下,”夜璃歌整肃面容,“你要记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值得你珍惜的战士,他们在这里顶风沐日,保家卫国,没有他们,就没有炎京的繁华,万千百姓的平安,你,明白了么?”   安阳涪顼似懂非懂,却仍是点头——母后说过,自己的太子妃是有见识的女子,她说的话,必然是不错的。   “这就对了,”夜璃歌暗自松了口气,心底里却仍是绷着根弦儿——要摆平安阳涪顼,容易,可要驾控住傅沧泓,那可就难了。   第九章:百万军中,双剑合璧   “我现在要睡一会儿,殿下出去走走,好吗?”   “我想……”安阳涪顼面色微红,“我想在这儿陪你。”   “——嗯,我想吃米糕,你去帮我弄些来,好么?”迫不得已,夜璃歌只好随意寻了个借口。   “好。”安阳涪顼立即站起,“我这就让人买去。”   缠人的太子终于离去,夜璃歌掖了掖被角,看着门外,沉声道:“进来吧。”   傅沧泓闪身而入,“啪”地关上房门,几步冲到榻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璃歌,我很生气。”   “我知道。”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夜璃歌拉拉他的手腕,用命令的口吻道,“坐下。”   傅沧泓板着脸,不予理睬。   “我现在是病人!”夜璃歌加重语气。   傅沧泓这才坐下,面色依旧黑沉如锅底。   “沧泓,”夜璃歌低声唤他,“你果真,是喜欢我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傅沧泓拧起眉头,微微有些火了——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还要质疑他?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独立、坚强、果敢、聪慧。”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答。   “我这样的女人,值得信任么?”   “值得!”   夜璃歌不再言语了——若他们果真有缘,很多话,不用挑明,他自该懂得。   傅沧泓也沉默了。   他想他是懂了。   其实早就懂了。   只是忍不住。   只是怕失去。   一个人,如果爱上,总是希望得到对方更多的关注,更多的认可,情到浓时,这种希望被对方需要,也需要对方的感觉,就越强烈。   可他在夜璃歌身上,却找不到。   或许只是现阶段,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   他急了。   他真的有些急了。   太想得到她,太想拥有她,太想——爱她。   四道目光,久久地纠缠着,直到门外响起安阳涪顼清亮的喊声:“璃歌!璃歌!”   “沧泓,”她第一次,深挚地喊他的名字,“相信我,如果你真的喜欢我,请你相信我!”   “好!”傅沧泓终于点头,然后起身,足尖一点地,便跃上房梁,悄然遁去。   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因为那股强烈的气息,已然散去。   黎明到来的前一刻。   大地,仍旧沉浸在深凝的黑暗之中。   闷雷般的声音,像是从遥遥天际传来,不消片刻,已然绵展着,呼啸着,穿过整座牧城。   高挺坚固的城墙,瞬间如散沙般坍塌。   “璃歌!”   几乎在第一时间,傅沧泓飞奔而至,一把拉起已经从床上翻身落地的夜璃歌,纵出窗外。   眼前的景象,一片零乱,睡意懵懂的士兵们,赤着双足,衣衫零乱地四处奔跑着,有的甚至还光着身子。   下意识地,傅沧泓将夜璃歌掩到身后,夜璃歌却轻轻推开了他,踏前一步,吸气大喊:“不要乱!”   清昂的声音,犹如鸣响的号角,瞬间唤醒了有如无头苍蝇般的士兵们。   “迅速设法着装!拿好武器,到校场集合!”夜璃歌再次大喊,雪冷容颜上,没有半丝慌乱。   傅沧泓怔了怔,慢慢往后退了一步,身形遁入纷攘的人流中。   很快,薛冲提着长枪,两名副将扶着安阳涪顼,一径飞走而至。   “璃歌,出什么事了?”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转头,朝西边看了一眼。   渐至明亮的晨曦中,无数旌旗隐隐飘动。   那是——虞国的大军,杨之奇率领的大军。   傅沧泓所料,果然没错,昨日的那场急战,只是开始,更厉害的杀招,还隐伏在后面。   一阵轻微的颤栗从心间划过,夜璃歌不禁握紧了笼在袖中的双手——险,真的好险。   “元帅,请下令备战!”再抬头时,眸中已一片清晖。   “备战?”薛冲却是一愣——他并没有得到关于虞军进攻的消息啊。   尚自迟疑间,牧城之外,已经响起千军万马的喊声,那么清晰,惊破苍天!   “这这这——”就连一向能征善战的薛冲,也不禁慌了——昨日激战,士卒死伤无数,尚未恢复元气,如再度出战,遇上那如狼似虎的虞国大军,如何抵挡得住?   安阳涪顼更是两腿发软——想他这些年来,养在深宫,几曾识干戈?昨日一战,几乎吓破了胆,此刻说什么,亦不敢再去面对那血腥的场面。   眸光微黯,夜璃歌心中一声低叹,上前拱手:“右军统领夜璃歌,请战!”   薛冲咬牙:“夜统领,你有伤在身,这一战,还是由本帅亲往吧。”   夜璃歌摇头:“此战,非璃歌不可。”   薛冲一怔!   夜璃歌却不再多言,蓦地转身,扬声大喊道:“右军将士听令!”   “在!”   “速随本统领出城迎战!不杀退敌军,绝不回还!”   “不杀退敌军!绝不回还!”   无数男儿亮声附和,迅疾提枪上马,跟在夜璃歌身后,冲向缓缓洞开的城门。   “元帅,后方的安稳,太子的万全,就交给您了!”   最后扔下一句话,那一身铁冷的女子,已然提马飞纵,出城而去。   浩浩高原,滚滚黄沙。   精健的璃军,与枭悍的虞军,有如从东西两方汹涌而起的墨凝云团,很快冲汇到一起。   但,这一次虞军的目标,似乎却并不是夜璃歌,而是她身后,那已经破开一个口的,牧城!   无数的虞国铁骑从夜璃歌身旁掠过,驰向牧城。   漫天厮杀间,夜璃歌沉凝的双眼,对上千军万马之中,那两道冰冷的视线。   虞军统帅,杨之奇。   高高的马背上,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见,亦仿佛,早已掌握了最终的结局,不再屑于这毫无意义的过程。   一抹冷然从夜璃歌眼中滑过。   几乎不加任何思索,她高举着手中长剑,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牧城,危在旦夕,除了挺而走险,她已经,别无选择。   杨之奇仍然端凝不动,身上亮银色的铠甲,在徐徐铺开的晨光中,是那样地耀眼,就仿佛自九天之上降下的战神,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与无视苍生的冷漠。   惊虹剑,疾如闪电;   直抵杨之奇的胸膛,深深地刺进他的铠甲,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   握住剑柄,夜璃歌接连变换招数,那惊虹剑却仿佛生根,黏在杨之奇身上,纹丝不动。   “我很好奇——”杨之奇冰凝的声音如锥子般扎进她的耳中,“那个人,如何破得了我的甲兵之术,如何能将你从灭境中救出……”   “不过,亦仅仅只是好奇而已,我不会再给敌人,第二次机会……”   杨之奇抬起了手,掌心一翻,露出颗滴溜溜正急速飞旋的铁球。   铁球嗡嗡地鸣叫着,飞上天空,在冉冉升起的朝阳光芒中,显得是那样轻灵而无害。   砰——   随着一声遽响,铁球炸裂开来,但,从后方飞来的一物,却硬生生将它撞开。   于是,那从球中射出的数以百计的银芒,悉数落进正沸声叫嚣的虞军之中,顿时,一片鬼哭狼嚎。   看着成片倒下的虞军,夜璃歌微微白了白脸。   如此巨大杀伤力的武器,杨之奇竟然敢在自己的军队里使用,看来,他是不惜一切,也要取自己性命,也要拿下牧城,也要擒获太子安阳涪顼。   而下方,杨之奇一击不成,手中银鞭挥出,如苍龙出海,直取夜璃歌的要害。   后方。   仍然是后方。   杀气凛凛而来,逼得他不得不回头。   对上那御风而至的男子。   极其平凡的面目,却藏掖不住瞳中夺目的光华。   几乎是同一时刻,夜璃歌也折身返回,三个人,两剑一鞭,在空中斗成一团。   惊虹者,照影也,双剑合璧,举世无双。   杨之奇邃目一沉,连晃数招,转身便走。   夜璃歌与黑面男子紧随其后。   擒贼,先擒王。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尤其是在今日这般险恶的境况下,除了直接拿下杨之奇,逼其退军,再无别的取胜之道。   所以,即使不用任何的交流,他们亦明白该怎么做。   杨之奇且战且走。   渐渐退上一道高高的山峦。   黑面男子突然停了下来,同时身形一晃,欺至夜璃歌身旁,展臂将她拦下。   “沧泓?”夜璃歌转头看他,眸中一丝疑惑跳荡。   “相信我。”男子只说了三个字。   夜璃歌点头。   立于山巅,杨之奇调转马头,扬鞭大笑:“哈哈哈哈……璃国凤凰,不过尔尔……”   然而,他话音未落,面色却遽然一凛。   因为他眼前的景象,忽然间全变了。   几乎是刹那之间,脚下的草丛里,骤然嗖嗖射出无数根密实的银线,团团将他缚住,任他有通天之能,却也挣扎不开。   黑面男子悬立于空中,冷冷地注视着被困于阵中的杨之奇,同时右掌一翻,一道蓝色焰火冲上高空。   杨之奇蓦然变色:“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尔。”黑面男子冷哂。   “好,好,”不过略微一愣,杨之奇已然恢复常色,“傅沧泓,夜璃歌,本将败则败矣,却不是输给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你们若有本事,便一生一世都不要分开,若不然……”   第十章:夜逐沧泓佳人来   杨之奇语未言尽,身子忽然重重往下一沉,整个人钻进地底,就那么——不见了!   “他——”徐徐落于地面,夜璃歌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光秃秃的草地,“难道他还会钻天遁地不成?”   “不会。”傅沧泓断然答道。   “那怎么——”   “只不过下面挖了些坑道。”   “坑道?”夜璃歌兀自疑惑不解。   “他早在这儿布好了阵势,准备以作万一,引敌将入陷用,我来此察看地形,发现了这下面的玄机,稍稍作了些改动,让他自己享用了。但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作大的更换,故而被他钻了空子。”   “哦——”夜璃歌恍然大悟,“他这么跑了,会不会——”   “不会,”傅沧泓再次解除了她心中焦虑,“方才那道焰火是退军的号令,杨之奇这人做事有个习惯——令出如山,虞军得令,必不会恋战。”   “可是——”夜璃歌双眉微拧,“今日不战,并不代表明日——”   “明日?”傅沧泓唇角轻扯,“明日你父亲增调的四十万援军,便会奔赴牧城城下,那杨之奇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再说——”   “再说什么?”   傅沧泓却只是故作神秘地一笑,没有答话——很多事,做归做,他却并不急着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邀功。   夜璃歌却没有深究,长长舒一口气,面上笑靥,如花绽放:“如此说来,牧城之围已解?”   “嗯。”傅沧泓颔首,收了照影剑,双手环抱于胸,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夜璃歌,“那么,你对我的承诺呢?”   夜璃歌面上微微一红,难得地露出丝女儿娇态:“对恒王爷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尔,就这么急着讨情?”   “别人,我不急,”傅沧泓走过来,握住她的柔荑,“但是你,我,不能不急。”   “好了,”夜璃歌娇嗔着,甩开他的手,调头便走,“我早已经说过,三个月,你至少得给我三个月。”   三个月吗?傅沧泓眼眸复深,侧头朝北边看了看。   璃歌,三个月,在你的眼里,或者只是白驹一隙,可是于这无限江山,怕又将是,又一番改天换地,   我,该不该等你,要不要等你呢?   傅沧泓深思着,久久凝立不动……   ……   危楼惊天。   星汉灿烂。   傅沧泓独自一人,凭栏饮酒。   “怎么到这里来了?”   悄无声息间,夜璃歌翩然而至。   “等你。”放下酒壶,傅沧泓冲她微微一笑。   “怎么?你知道我会来?”夜璃歌眨眨眼,走近他身边,拿过酒壶,自饮一口。   “你当然会来。”傅沧泓自信满满,“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寂寞的人。”   夜璃歌失笑,指指下方:“那里灯火灿烂,有美酒有佳肴,有无穷无尽的欢声笑语,我怎会寂寞?”   “因为,那里没有我。”傅沧泓如是答。   “你这个人……”眼波流转,夜璃歌那轻嗔的话语,却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傅沧泓伸手,拈起她一绺青丝,缠在指尖,双眸仍旧深深地凝注着她,微微有些迷离:“璃歌,你知道自己有多美么?”   “哦?”夜璃歌眉梢微微扬起,“所以呢?”   “所以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一刻都舍不得。”   夜璃歌微愣,旋即回过神来:“你要……走了?”   “是呵,”傅沧泓颔首,眸中漾起淡淡惆怅,“北边有旨,命我速归。”   夜璃歌沉默。   这些年来,她从未涉足情场,是以,面对这样的情景,她亦,失了应对。   对面的男子却已张开双臂,轻轻地,轻轻地,拥她入怀。   只是略一迟疑,夜璃歌也伸出双手,轻轻环上对方的腰。   这一个拥抱,有离别的轻愁,更多的,却是对彼此不动声色的承诺。   “璃歌,”贴在夜璃歌的耳侧,傅沧泓语声轻浅,“你会想我么?”   “会。”无比肯定的答复。   “那么,请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等着我,等我的消息,抑或,等着我的到来,好么?”   “……好。”夜璃歌的嗓音,有些飘忽,有些莫棱两可。   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深深吸气,足足半刻钟后,方才猛地抽出手臂,人,已经迅疾地掠出高楼,没入浓浓夜色中……   “沧泓!”情不自禁地,夜璃歌喊了一声,微微探出手臂,几缕夜风从指尖穿过,却最终,归于沉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大婚事宜,着太子安阳涪顼、右军统领夜璃歌,速速还京!”   在四十万大军抵达牧城的第三日,皇帝安阳烈钧的圣旨也到达军中,当着众将士之面宣读。   聆罢圣谕的刹那,夜璃歌挑了挑眉——为什么?为什么她和安阳涪顼,离开京城不足二十日,皇上便下了如此急切的圣旨?   “夜统领,请起吧。”   正自迟疑间,那负责宣旨的宫侍近前数步,压低了嗓音道,同时迅疾将一封信,塞到夜璃歌手里。   家书。   是父亲的家书。   将信掖于袖中,夜璃歌再次叩拜起身,无声退下。   至房中无人处,方拆开阅看。   上面只有两个字:   速归。   又是速归。   皇上的圣旨,她或可迟疑,可是爹爹的手书……   轻轻地,夜璃歌叹了口气——看来爹爹差遣这四十万大军来牧城,不但有解围之意,还有替换她的用心。   回炎京么?   回那个膏腴丰沃之地?   “璃歌!璃歌!”安阳涪顼兴高采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马车已经备好,我们赶快上路吧!”   收起心中那微微的不悦,夜璃歌仍将书信放回怀中,打开房门步出,也不理睬手舞足蹈的安阳涪顼,提步直往外走。   “璃歌,”安阳涪顼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璃歌,你说父皇母后急着召我们回去,是不是为了大婚之事?”   大婚?   两个字,有如惊雷一般,在夜璃歌心头轰轰碾过。   猛然地,她收住脚步,转头目光凛凛地直视着安阳涪顼,低沉着嗓音喝道:“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安阳涪顼唬了一跳,赶紧松开她的手,苦着脸委委屈屈地小声嘟嚷:“人家……不过瞎猜而已……”   瞎猜?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却没能释解夜璃歌心中的烦闷,反倒让其更加凝重。   爹爹说过,他不会逼自己,一定不会。   可是此事,关系到皇家的脸面,关系到太多的利害关系,就算爹爹不追究,皇帝安阳烈钧不追究,可,还有董皇后,还有朝中如许多文武权贵,还有——天下攸攸之口!   想当日宣安殿上,她夜璃歌,可是当着所有璃国亲贵,外邦来使,默许了这桩姻事。   倘若,倘若有人故意使计,有人步步紧逼,定要将这桩迫不得已的姻事,做成十足的事实,抑或者,另有人想借此大做文章,那她该怎么办?安阳涪顼该怎么办?璃国皇室,又该怎么办?   夜璃歌惊住了。   到底是她不谙政事,小视了这个中干系,到底是她太过于倚仗于父亲,或者是说,此前的她,根本没怎么在意,将来要嫁的,到底是谁。   因为那时,她并不曾了解傅沧泓。   所以,她默许了。   她亦以为,凭着自己的能耐,这天底下,没什么事,她不可以。   但牧城一战,杨之奇的出现,已经引起了她的危机意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即便是她夜璃歌,也有凤凰折翅,身受圈囿之时。   不,她不能,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她必须,她必须——   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一个鲜明的决断,乍然跃出脑海。   “璃歌!”安阳涪顼眼中满是惶惑,伸手来扯夜璃歌的衣衫,“璃歌?”   “我们走吧。”再抬头时,夜璃歌的神情已经平静如常。   安阳涪顼笑了,亲亲热热地挽起夜璃歌的手,带着满心欢悦,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终于,他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和他的璃歌一起。   在牧城只呆了十日,可他早已憋出满肚子的火——这个破地方,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要玩的没玩的,他以后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数十万将士恭恭敬敬地立于道旁,目送他们的统领,和一身华衣的太子爷,登上马车,缓缓驶离了牧城……   莫离镇。   从这里,往东返归炎京,往北,就是——   坐于马上,夜璃歌轻轻眯了眯眸。   “前方就是驿站,太子爷,暂且歇息一夜,明日赶早儿再走吧。”   传旨宫侍徐寿尖着嗓音道。   “璃歌?”安阳涪顼却没下决断,而是掀起帘子,隔了车窗望向夜璃歌。   “就依徐公公。”夜璃歌颔首。   一行人这才进了驿站,卸马的卸马,打理的打理,而徐寿伺候着安阳涪顼,进了上屋。   安阳涪顼向来娇生惯养,不经奔波,此际人困体乏,略略用了些糕点,一沾床边儿便睡了过去。   入夜。   驿站中一片岑寂,鸦雀无声。   夜璃歌一身黑衣,悄然而出,牵出自己的爱马,转出驿站角门,直到步行了近半里,方才跃上马背,策缰而去。   朝着北方。   北极星所在的方向。   他所在的方向。   傅沧泓,我来了!   来还你一份情,给你一颗心!   夜璃歌,敢爱敢恨;   夜璃歌,也说到做到!   第十一章:一吻伤情   北宏与璃国的交界。   琉华城。   之所以取名琉华,只因为城中建筑,多是用一种会发光的石头建造而成,每每一入夜,城中各处均是幻彩流光,再加上那莹莹灯火,绝美得不似人间。   傅沧泓滞留在了这里。   并没有北上。   因为,他需要时间思考,更需要时间布署。   面前的书桌上,摊着绘制详尽,细致到每个村镇的地图。   北宏国内,仅此一幅。   那是他亲笔所绘。   自十岁起,他离开纷争不断的北宏朝堂,以恒王的身份,游历四方,倾数年心血,完成这幅北宏地图,甚至是——天下诸国的地图。   最初的时候,仅仅是因为兴趣,直到两年前——   眸光,轻轻一闪,傅沧泓下颔微抬:“火狼,现身吧。”   只听得“嘎嘎嘎”一阵响,墙上的木板忽然脱落了一块,现出个高大颀长的男子。   “什么事?”   “王爷,沐亲王已经联合了三位郡王,及夜魁国流寇,准备于十日后起兵。”   “哦?”傅沧泓挑高了眉,似乎并不意外。   “王爷,属下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怎么说?”   “北宏国内大将,多数派往边城镇守,朝中掌握兵权的雍王,人虽精明,擅弄权术,但若论行军打仗,恐非其能,若战事一起,皇上必定会让王爷领兵剿逆,那王爷您——”   “未必。”傅沧泓微微哂笑——那个人的性格,这些年来,他已经摸透了七八分,就算是亲生的儿子,他都不怎么信任,更何况他这个侄儿?   “那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哪有什么意思,”傅沧泓伸了个懒腰,“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本王只作壁上观,告诉所有人等,没有本王的命令,谁都不要动。”   “是!属下遵命!”   “去吧。”傅沧泓摆摆手,火狼就地一旋,已然没了踪迹。   挑亮了灯,傅沧泓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地图,右手轻轻抬起,落在一个地名上:   白城。   沐王封地。   白城。   十日之后,那里将亮出一面崭新的龙旗。   想做皇帝?   想君临天下?   好,很好。   就让我傅沧泓拭目以待,看看你沐王傅今铎,有没有这个本事!   深重暮色中,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缓步走进琉华城城门。   那后方跟随而至的淡薄暮光,衬得她的面容如磋如磨,流转着玉色光泽。   好美,真的好美,美得让人不忍错了眼。   那走过的贩夫,道旁的行人,甚至是一些年轻女子,都忍不住伫住脚步,凝眸观望。   女子视若无睹,于道旁茶摊买了碗凉茶饮下,仍然一径往里走。   在来琉华城的途中,她就已经弃了坐骑,改为步行,只因,怕后方璃国的人寻来。   璃国,她是要回去的,但,一定要办妥另一件事。   另一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事。   天空深黯了,火树银花,照亮琉华城的夜。   比之白昼,更美上十倍。   夜璃歌缓缓地走着。   心中漾起一丝奇异的感觉——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就在这琉华城中。   傅沧泓在喝酒。   在客栈的房顶上喝酒。   他爱在这样的夜色里喝酒,更爱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喝酒。   因为,唯有在高处,他才可以看清,下方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他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高处。   他一直是个习惯了在高处的人,即便身在江湖之远,心,还是凌驾于庙堂之高。   这样的人生,别有一番况味。   “夜……璃……歌……”一声轻喟从唇间溢出——犹记得那日炎京城头,他也是这么站在高处,然后一眼望见了她,那只乍然从花车中飞出的凤凰。   俘掠了他的心。   让他惊为天人。   让他放下王爷之尊,不管不顾地追去。   却是值得的。   他相信那是值得的。   因为他们,都是习惯了站在高处的人。   因为站在高处,所以寂寞,因为落寞,所以更希望身侧,有人陪伴。   也因为站在高处,所以他们身畔的位置,很窄很窄,窄得只容得下彼此,若加了别人,那便是一场盛世的悲剧,无边的灾劫……   那女子,那绝世惊艳的女子,就那样,莲步姗姗,自煌煌琉火中而来,隔着那么长的距离,却已经照亮了他的眼。   酒壶,自指间落下,跌碎于青砖地面,响亮的声音,震彻了整个长街。   万众回首。   仿佛一只苍鹰掠过长天,傅沧泓纵身而起,没有丝毫犹豫,朝着他的目标而去。   盛世美丽的女子,微笑着抬眸,张开双臂——   呵呵,他们果然是有缘的。   有缘如斯。   傅沧泓,让我怎能不爱你?   他们的热情,在这漫天琉火中,得到惊人的绽放。   他揽住她的腰,旋飞上半空,俯头深深地吻上她的唇。   她热烈地回应他。   没有半分羞涩,半分矜持。   爱,既是爱,如斯肯定,也如斯明净。   掌声、歌声、笑声,夹杂着隐约的叹息声。   响起。   琉华城。   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圣地。   琉华城。   见证了他们之间,如烟花般刹那而聚,又刹那而逝的温情。   一伸手,他拔下她髻上金簪,任她一头青丝散落,然后携着她,没入浓郁夜色深处。   惊虹别院。   这是傅沧泓暗中购置于各处的房所之一。   平日里有专人看管,若他来了,便是他的天地。   “璃歌,”纱帏掩映,他炙烈地唤着她的名字,“你真的愿意?”   紧紧攀着他的脖颈,女子没有回答,而是以一个火热的吻,更加动情地挑逗着他。   傅沧泓一声低吼,伸手探进女子薄薄的裙衫——   噌——   一支箭,穿透窗扇,掠过傅沧泓的后背,嘟地一声钉进墙壁之中,尾羽不住轻颤。   “什么人?”傅沧泓眼中杀气毕现,反手一剑刚要挥出,却被夜璃歌抓住胳膊。   “怎么?”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摇头,伸手理好衣衫,轻轻推开身上男子,起身下榻,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以为,她做得到的。   可是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房门洞开处,一地银晖。   清寒月光中,一人独立。   背影苍寒。   “爹爹——”   夜璃歌闭闭眼,无力地唤。   那一身玄袍的男子,慢慢地转头,慢慢地,面朝她的方向,一点点沉身。   跪——下——   夜璃歌猛然向后倒去,落入傅沧泓怀中。   掌心冰寒。   浑身冰寒。   她的爹爹,生她养她的父亲。   深知她禀性的父亲,没有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逃逸的机会,径直,用此等无声却轰烈至极的行动,封杀了她所有后退的道路。   夜璃歌浑身颤栗。   明明眼前,只是一道再低矮不过的门槛,她却无论如何,跨不过去。   爹爹说过,不会逼她的,不会迫她的。   爹爹也说过,若这世上,没人能给她一生宏大的幸福,莫若给她,一生的逍遥自在。   可是如今,他却如此突兀地出现,如此声宏势大地出现。   用他最激烈的方式,表示他的不满,他的谴责,以及,他的恳求。   能将爹爹逼至如此地步,那只能说明——   朝中生变,璃国,危在旦夕。   傅沧泓静默地站立着,怀抱夜璃歌,看着那个跪在院中的男子。   说实话,他心中的震撼,一点不比夜璃歌少。   对于夜天诤,他虽未识其人,但是对于他的事,尤其是他与安阳烈钧的君臣之谊,他是十分钦佩。   一个臣子,能为君为国,做到这个地步,足可万古流芳;   一个君王,能如此深信不疑地待臣为友,也足可光照日月。   一个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如斯,不得不令人敬服,即使目高无尘的他。   可是,即便是这样一个男人,也不足以令他放开怀中的女子。   即便他是她的生身之父,那,又如何?   他所在乎的,唯有夜璃歌。   “沧泓……”夜璃歌哑哑地唤了一声,用力挣了挣,却没有挣开。   低头看了她一眼,傅沧泓反手将她推进屋中,阖上房门,自己走了出去。   他要和这个男人谈谈。   好好地谈谈。   夜天诤站起了身,面上无惊无波,淡淡眸光,落在傅沧泓脸上:“恒王爷,好本事。”   “过奖,”傅沧泓抱拳,微微欠身,“司空大人,这边请。”   静室之中。   茶香袅袅。   抬手指指空空的桌案,傅沧泓淡淡勾唇:“司空大人,下一局,如何?”   夜天诤没有答言,只是右手中指,在桌上一点。   光洁的桌案上,现出个圆圆的,仿佛精雕而成的洞。   “好棋!”傅沧泓轻赞,也抬手一指。   半盏茶功夫,两人你来我往,空白桌案上,纵横竖列,六十六个洞。   各自三十三手。   傅沧泓额现微汗。   他遇上了对手。   平生第一个对手。   下到第三十九手。夜天诤停手:“恒王爷,还要继续么?”   傅沧泓没有答话,只是盯着桌子发呆。   “恒王爷若无别议,夜某告辞。”夜天诤站起了身。   “等一等。”傅沧泓幽幽开口。   夜天诤收住脚步,立于门侧。   “璃歌,她不是战利品。我——”傅沧泓一字一句,说得分外艰难,“我只是暂时,将她借给你。终有一日,我会将她取回,一定会!”   “我相信。”轻轻撂下三个字,夜天诤走了出去。   寂凉的夜风,撩起他宽大的衣袍,在地上投下,一抹流动的影。   “走吧。”   推开厢房的门,夜天诤扫了眼静坐于窗边的夜璃歌,语声清缓。   “他呢?”夜璃歌转眸,深深凝视着父亲。   “他很爱你,”夜天诤的话,隐着不尽的沧桑与叹息,“所以为父,亦不会真的伤了他。”   “可是你已经伤了他。”夜璃歌的眸中闪过丝倔强。   “他还年轻。”   “所以?”   “即使伤得再深,也很快会复原。”   夜璃歌垂眸,然后站起身,提起裙幅,缓缓地,缓缓地跨过门槛。   她的父亲,她此生挚爱的父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携着她,走出树荫深深的庭院,也走出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从此之后,风起云涌;   从此之后,爱成恨离;   从此之后,情——覆——山——河。   夜璃歌走得很慢。   却没有回头。   她留神听着身后的动静。   那个男人,却并没有追出来。   这场柔情缱绻,如烟花般绚烂,也如烟花般短暂,他们甚至还来不及,一尝其甘美,便被一道天堑,横隔于世界的两端。   从此,他在彼岸,她在此岸,除了偶尔的想念,再也不能,触及彼此那温凉鲜活的容颜……   第二卷:只能嫁我   第十二章:忘   缓缓地,马车驶进炎京城门。   去往的方向,却不是司空府,而是——皇宫。   夜璃歌眉睫微微一颤。   与往日-比起来,章定宫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但夜璃歌还是敏锐地察觉出,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异样。   马车穿过玉祥门、宣和门、广安门,一路不停,直接去了倚凰殿。   倚凰殿,是皇后的寝宫。   夜璃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甫下马车,便有两名全然陌生的宫侍迎将上来,一言不发,只和夜天诤交换了个眼色,调头便朝殿内走去。   不着痕迹地扫了扫那两人轻飘飘的步伐,夜璃歌心中的疑惑,一重,深似一重。   竟然,不是真正的宫侍,而是——皇帝身边的影卫改装而成。   倚凰殿,共分内外三进。   外殿是皇后接见妃嫔、命妇所用,中殿是皇帝驾幸时的起居处,至于内殿,外臣一概不得入内,尤其是男子。   可是此际,那两名改装成宫侍的影卫,却引着夜氏父女,直接进了第三殿。   锦帏重重,将整个内殿笼罩得密不透风。   随着一阵钗环的碎响,一身凤袍的皇后董妍徐步走出,脸上难掩憔悴。   “皇后。”夜天诤上前拜见。   董皇后强挤出一抹笑,目光掠过夜天诤,轻轻落在夜璃歌脸上:“回来了?”   “小女顽劣,让皇后费心了。”夜天诤赶紧解释了一句。   董皇后“嗯”了一声,却也不深究,袍袖微摆:“进去吧。”   夜璃歌一头雾水,提步跟在夜天诤身后,轻悄悄步入内帏之中。   身形未动,一股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夜璃歌不由一怔,当下伸手拽住父亲的衣袖,满眸疑问地看向他。   “无妨。”轻轻摆摆手,夜天诤拉着她,上前两步,跪倒在地,低沉着嗓音道,“臣司空夜天诤,拜见皇上。”   皇上?   夜璃歌惊讶更甚——皇上不在庆宏殿,改居倚凰殿了?   纱幕轻动处,一张苍白中泛着丝丝血红的脸,乍然映入夜璃歌的眼帘。   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由以袖掩唇,发出一声轻呼:“啊!”   安阳烈钧脸上的表情,仍旧平和异常,满眸慈蔼一分未减:“歌儿,咳……咳咳……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   没有多余的言语,夜璃歌当即起身,几步奔到榻边,伸手搭上安阳烈钧的脉门。   “歌儿……”安阳烈钧嗓音低黯,“不,不用了……这毒已入了五脏六腑,救,救不过来了……”   缓缓地,夜璃歌收回了手,垂眸不语。   柔情万缕。   这种毒的名字,叫柔情万缕。   很好听的名字,和它的毒性一样,以一种极缓慢的方式,进入中毒者身体的各个部位,直到毒发前的三日,才会有症状出现,但,若真等到此际才察觉,纵使大罗金仙,也难逆天转魂。   如果……   如果这就是那道急诏的来由,如果这就是父亲亲自出京,“追缉”自己的理由,那么,一切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安阳烈钧,命在旦夕。   璃国,也危在旦夕。   不管是精明强干的董皇后,抑或是才具超群的父亲,抑或朝中一众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人,能够承受如此山崩地裂般的剧变。   谁能料到,素来年富力强的帝王,竟会如此仓促地驾崩,撂下这万里河山,含恨而终?   “歌儿……”安阳烈钧颤颤地握住夜璃歌的手,满眸殷切,满怀期待,“朕……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这江山,这社稷,朕要——”   “不!”夜璃歌眸中,第一次惊现出惶惑,猛然地后退一步,却没能挣开安阳烈钧紧握的手。   “你——”皇帝低低地喘息着,“你不是说,这天下,有能者居之吗?你不是说,这璃国的男儿,无一人能与你并肩吗?那,那你牵着顼儿的手,和他一起,开创盛世繁华,把你的才华,展现给整个世界看吧——”   “不!”夜璃歌用力地摇头——是的,她自负自傲自信,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或可担得起这万钧重担。   但,那并非她的心之所向。   她只想做夜璃歌,一个敢爱敢恨,潇洒坦荡的女子。   可一旦登临高位,她必将失却自己的真心真性情,更何况,她要扶助的,还是那样一个人……   “你听朕说……朕这也是,迫不得已,朕知道,你不爱顼儿,朕也不强迫你,朕只是希望,你们父女能联起手来,协助皇后,撑起璃国的天下,待,待瑜儿长,长大,把,把江山交给他……”   瑜儿?   夜璃歌眸中一亮——   安阳涪瑜?   不过那亮色,也只短短一瞬,因为安阳涪瑜,至今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孩子,于现在的局势而言,无疑是远水难解近火。   “五年,不,三年,只需要三年,”捕捉到她眼中刹那的迟疑,安阳烈钧更加诚恳地言道,“朕已命人,将瑜儿送往原平公处,你知道原平公的学识,他一定能将,能将瑜儿培养成经天纬地的帝王之才,所以歌儿,算朕求你,求你好么?”   三年……   霜澈眸底迅速划过抹浓浓的苦涩——上次父亲相求,三个月,如今,皇上金口玉言,又是三年。   她应,还是不应?   “歌儿!”夜天诤严厉的嗓音从旁侧传来,“为父自小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的师傅们,又是如何教导你的?”   “国者,家之本也,为国捐躯,义不容辞也。”夜璃歌喃喃地答,心,却痛得揪成一团。   “那么,你是……答应了?”安阳烈钧深黯的眼中浮出丝笑意——好了,太好了,内有夜璃歌,外有夜天诤,他可以……含笑而去了……   一代明君安阳烈钧,就这样,怀着无穷的牵挂,于夜璃歌的面前,轻轻地,轻轻地,阖上了双眼……   没有哀恸的哭声,没有宣告帝王驾崩的浑重钟声。   有的,只是沉默,如山一般的沉默。   甚至连挚爱皇帝甚深的董皇后,也是强忍悲泪,一言不发。   因为,安阳烈钧驾崩的消息,绝对不能有丝毫的走漏。   接下去的一个月,他仍然得“呆”在庆宏殿中,批复奏折,处理朝事,所不同的,只是以染了风寒为由,不再接见外臣而已。   他们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布署所有的一切。   然后,宣告皇帝辞世的消息,然后,拥安阳涪顼登基,然后,新帝大婚。   然后,由新帝安阳涪顼,与新后夜璃歌,一同临朝理政。   皇后理政,只要有当朝君主的圣旨,是被认同被许可的。   但,也不是任何一位皇后,都能出得朝堂,她必须获得皇室宗亲,及朝中三省六部绝大多数官员的认可。   通观整个璃国,这样的女子,仅有一人。   她便是——   夜氏凤凰,夜璃歌。   碧倚楼。   满眸翠意依然,看在她的眼里,却已失了颜色。   明月如霜,透过窗扉,洒落在夜璃歌比月华更美的面容上。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面前,横放着那柄绝世宝剑。   惊虹。   该是决断的时候了。   “夜姑娘。”   无边岑寂的夜色中,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唤。   夜璃歌蓦地转身,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道玄色身影。   “沧泓——”两个刚欲出口的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口。   虽则只一眼,她已判断出,来人浑身上下的气息,与那人完全不同。   那人虽内敛,却藏不住骨子里的狷狂,而这人,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完全地隐藏自己。   绝顶的杀手,亦是,绝顶的暗人。   只是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所为何来?   夜璃歌挑挑眉,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亦不语。   “我家主人有问,姑娘可安好?”   “你家主人——”只是略一闪神,夜璃歌心下已然明了,紧接无声抽了口寒气——   天!   在璃国,在炎京,居然也有他的人!   她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怎么就轻慢了这一点——若非如此,他怎能如此清楚司空府的地形,如此明了璃国与虞国大军的动向?   只怕,只怕他的安排,他的能量,还远远不仅于此!   夜璃歌震颤了,整个地震颤了!面上却声色不动,淡淡地道:“很好。”   玄衣人欠欠身,再度沉着嗓音开口:“我家主人,要姑娘一句话。”   娥眉轻轻扬起,心念电转间,已宛若在钢丝绳上,走了千百个来回。   “好。”夜璃歌点头,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妆台旁,拿过上面一方惯用的丝帕,在中心处,留下一个深深的唇印,然后拔下髻边玉簪,在指间运力折断。   把断簪放入丝巾中,打成同心结的模样,夜璃歌托着它,一步步走到玄衣人面前:“拿去。”   “多谢姑娘。”玄衣人接过,再一欠身,就地一旋,人,已经没有踪影。   夜璃歌赫然瞪大了双眼,屏住呼吸,站在原地凝立半晌,一手抓起桌上惊虹剑,脚步匆促地飞步奔出碧倚楼……   “爹爹——”顾不得自己有多么失仪,夜璃歌急匆匆闯进司空府主院偕语楼,“女儿有急事禀报——”   “什么事?”撩起锦帐,夜天诤倒也不避忌,就那么坦坦然然对上女儿难得慌张的面容。   “炎京,有傅沧泓的暗探!”   “就这事?”夜天诤和已然被吵醒的夏紫痕同时起身下榻,各自取衣袍穿上。   “爹爹知道?”夜璃歌眸中讶色更甚,目光灼灼地看定父亲。   “还记得太子冠礼第二日,为父在水榭之中,告诉你的话吗?”   “爹爹说——傅沧泓者,人杰也,枭雄也,潜龙也。”   “嗯,”夜天诤神情悠然,唇边似乎还勾着抹笑,“你也知道,为父这一生,向来不会谬赞于人,若是赞了,此人定有过人之处。”   “可是爹爹,若是皇上……的消息,被他探知,还有……太子大婚之事,女儿恐怕……”   “你不是已经很好地处理了吗?”夜天诤面上仍旧无波无澜,示意夜璃歌在桌边坐下,“你能在这个时候,闯到这里来,必然已经做了抉择,难道爹爹,说错了?”   “……原来爹爹,胸中谋略已定,”夜璃歌唇边漾开一丝微微的涩意,垂眸起身,“女儿告辞了,请爹爹恕女儿惊扰之过。”   夜天诤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夜璃歌迈步离开,直到她快踏出房门时,才轻轻地问了三个字:   “后悔么?”   后悔么?   后悔么?   夜璃歌咬牙,伸手握住门边儿,尽管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却仍然给不出一个,明皙的答案。   然后,她箭一般冲了出去。   只怕再晚一刻,自己就会垂下泪来。   偌大的司空府花院里,夜璃歌飞步而走。   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惊虹剑。   冷凉的夜风从她耳际阵阵抚过,却始终无法平息心中的惶乱。   夜璃歌,等我。   夜璃歌,永远不要让我失望,永远不要……   夜璃歌,我想,我喜欢上你了呢。   夜璃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等着我。   你欠我一条命,所以,我要你还我一颗心。   那些话,言犹在耳,却长成遍地荆棘,扎得她的心,丝丝渗出血来。   想她夜璃歌,芳心清寂二十年,怎会被一个男子区区数次的相逢,便生生掳了她珍之藏之的情?   铮——   剑气森湛,破鞘而出。   右手,慢慢竖起,那白皙细腻的掌心,宛如羊脂净玉。   银牙紧咬。   剑锋快速地飞动、旋舞着。   几滴血色洒扬开来,绽成冰天雪地间,最绚目的红梅。   忘。   铁划银钩,力透掌背。   一个鲜血淋漓的“忘”字,无声道明了她的决断。   惊虹归鞘,那波涛汹涌的黑眸中,已一片清寒。   就仿如,未曾认识他之前。   就仿如,那炎京街头的相逢,百万军中的双剑合一,琉华城中的激情拥吻,从来从来,都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第十三章:只能骗他   夜色很深,男子的眼眸,更深。   寒气很重,男子身上的冷意,更重。   扑楞楞——   一只巨型的鸟影,蓦然从空中扑落,低低地嚣叫着,落于他的身前,然后展翅掠向一旁。   地板之上,赫然多出一口方方正正的铁箱。   男子手腕一抬,铁箱飞起,稳稳落于他的掌中,铜锁弹开,露出里面的物事。   细细解开打成同心结的丝巾,两截断裂的玉簪,赫然映入男子眼眸。   傅沧泓笑了。   夜璃歌,你总算没有辜负我的,一番情意。   小心翼翼地将丝巾包好,掖入自己怀中,傅沧泓撮唇一声低啸,那大鸟旋即展翅,如一阵风中,转瞬没入苍茫夜色。   “王爷,”扶疏花木间,一道疾影飞速而来,“北边有密旨。”   傅沧泓“哦”了一声,抬臂接过,在眼前徐徐展开。   “速返棘城,领兵二十万,往白城讨逆。”   “王爷?”玄衣人轻声相询。   “归。”   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傅沧泓袍袖一拂,步履沉稳地穿进花影之中。   既然,她已承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既然,璃国之事大局已定,他亦没有再滞留下去的理由。   不妨回去看看那场滔天的热闹,不妨再多给她一些,缓冲的时间。   他相信她,相信她的承诺,更相信她的能耐,解内忧,除外患,指日可待,更何况,她不是还有一个精明强干的父亲,夜天诤么?   璃国有夜氏父女在,定可固若金汤,他亦大可不必,再操那些闲心。   所以,傅沧泓走得安心,当马踏青山身过碧水时,他甚至在隐隐地幻想着,或许不久的将来,他就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散漫于山水之间,做一对神仙眷侣。   至于这浮华江山,真真正正,并非他心之所愿。   他是这样以为的,也是这样期待的。   只是可惜,“我以为”这三个字,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哪怕之于他,亦是如此。   秋尽冬来,炎京的第一场雪,纷纷轻坠,洒落道道宫帏。   宣安殿外,夜璃歌一身盛装,默然而立,耳听得大殿之中,那一声声清宏豁亮的声音,诏告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朝司空夜天诤之女夜氏璃歌,德毓才贤,温婉端仪,即日册封为太子正妃,十日后,大婚礼成……   “宣——夜氏璃歌上殿——”   提起裙服,夜璃歌一步一步地走着,容颜霜冷,没有一丝表情,就像行走在茫茫沙海之上,除了她自己,再无别人。   沿丹墀一路往上,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的身上,像是在仰望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带着仰慕,带着钦敬,更带着无限的企盼……   “璃歌——”   清悦的唤声传来,随之而至的,是太子安阳涪顼那张明亮得不能再明亮的笑脸。   “璃歌——”   他满怀欣悦地唤她,就像个得到美味糖果的孩童。   隔着细细的璎珞,夜璃歌神情恍惚地看着他——   慢慢地,眼前的男子似乎转换了模样,变成了那个人,那个她已经尽了心力,想要遗忘的人。   “……沧泓……”她忍不住轻唤。   “什么?”安阳涪顼并没有听清,提高了嗓音疑惑地问。   “太子——”夜天诤的声音适时从旁侧传来,“该为太子妃授册了。”   “哦。”安阳涪顼旋即回神,赶紧着小跑几步,接过司仪官手中的金册,急急塞到夜璃歌手里,“给你。”   夜璃歌机械地接过,唇角扯起丝强笑。   “恭贺太子殿下!恭贺太子妃!”   一众朝臣曲身拜倒,响亮的贺声响彻整个章定宫。   眨了眨眼,无声抹去眸底那抹凉色,夜璃歌主动拉起安阳涪顼的手:“殿下,让他们平身吧。”   “平身平身平身!”安阳涪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忙地一摆袍袖,拉起夜璃歌便朝内殿走去,“璃歌,现在你可以搬到宫里来住了吧?”   身后一干朝臣,有的轻轻摇头,更多的,却是将目光投向上方的皇后,还有司空夜天诤。   太子资质如何,他们自是心知肚明,如今皇上“卧病”,这外朝,多半是要仰仗夜天诤了,而内帏有了夜璃歌,璃国,仍然是稳若磐石,而他们,依旧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   “恭喜娘娘,恭喜司空大人。”   文臣亦好,武臣亦罢,都面上带笑,纷纷近前道贺。   夜天诤一一拱手相谢,眸底,却难掩一抹深色。   这一日,是璃国庆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八。   天,雪后初晴,分外明丽。   山巅之上的阴霾,却未曾散开。   璃国太子即将大婚的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鹰,刹那间,一日千里,飞越重重关山,直至北方的宏都,南国的涯海……   白城。   地处宏都以北。   一到九月底,就开始四处飘雪。   立于城头望去,四野茫茫,连飞鸟走兽都难以觅见。   像这样酷寒的时节,是最不利于作战的,无论是兵力的调动,粮草的征集与运送,都是非常艰难的。   故而可以说,沐王傅今铎,选择了一个非常愚蠢的时机,自立为帝,南面称王。   却亦是非常高明的一招。   因为,他在白城已经经营了十年之久,兵强马壮,占尽地时之利,而各地讨逆之军大多长途跋涉,未到白城,便已自损三分,待到冰消雪融时节开战,傅今铎是养精蓄锐数月,而讨逆军则是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了数月,谁的赢面大,不言而喻。   离白城数百里外的广袤原野上,一支二十万人左右的军队,正缓缓地行进着。   真的是很缓,缓得不能再缓。   仿佛此行不是打仗,而是皇帝出游,观赏风景。   当然,这都是领兵主帅,恒王的命令。   双手笼在袖中,靠坐在暖轿里,傅沧泓很惬意,真的很惬意。   这场仗,打或不打,胜或者败,均不在他眼里,也不在那个人眼里。   自己,只是个幌子,分散傅今铎注意力的幌子。   接到密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楚了这一点。   想想看,他傅沧泓赋闲已久,既不掌财,亦不带兵,更没有在朝中拉帮结派,谁会把实权交到他手里?   即便是傅今铎这种铁了心要造反的人,前前后后勾搭了十多位本家王爷,却也没有把他这个年纪轻轻,却毫无建树的恒王,列于名单之中。   恒王傅沧泓,在北宏国的位置,用一言概之——爹不痛,娘不爱,一方瘦田,无人耕。   这样的状态,也正是他自己想要的。   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要么不争,如果争了,便无人能与他匹敌。   懒懒地翻了个身,傅沧泓再次掏出怀中锦帕,轻轻凑到鼻端。   很舒心的味道。   她的味道。   璃歌,现在的你,还好吗?有在想我吗?   视线穿过车帘,掠向远方的天际,似乎,想要望到伊人所在的方向。   “王爷,”副将张镇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天色不早了,要歇歇吗?”   “歇。”傅沧泓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答了一个字。   长长的队伍停了下来。   就地扎营,埋锅造饭,丝丝炊烟在茫茫雪原中袅袅升起,甚是好看。   “王爷——”又一道声线从轿外传来,带着丝儿小心翼翼。   “说。”   “南边、西边、东边,均有大批兵马向此而来。”   “哦?”傅沧泓坐起了身,微微扬起眉梢——皇帝这是想玩什么?难不成,他猜错了?   “仔细再探。”   “是!”轿外人领命而去。   稍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听其音辨其形,只怕,来数不少。   “老三。”有人拍响车窗,咋咋呼呼地喊,傅沧泓收起眸中深色,掀开轿帘望出去,却见几个身着华裘的年轻公子哥儿,正联袂而来。   “老五老八小十二,你们怎么也来了?”带着满脸的笑,傅沧泓起身下轿,展开双臂,与对方各个拥抱。   “还不是那位的意思,”最先开口的老八——封爵黎河郡王的傅沧渤略带不满地撇撇嘴,“大概嫌咱们在老地方呆腻了,全部拉出来活动活动呗。”   “我看哪,老头子是想把咱们送去当炮灰,若不然,为何老大老二老四他们,一个都没来?”小十二,靖西郡王傅沧海接过话道。   “你做梦呢!”老五,锐王傅沧泊在傅沧海额上戳了一指头,“人家那是嫡嫡亲亲的皇子皇孙,咱们算什么?不过沾了个傅姓的光罢了。”   “弟弟们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先喝口汤吧。”傅沧泓不想和他们继续唠下去,打断话头,引着几人走向篝火升腾处,早有干练的士卒忙忙地支起帐篷,铺好兽皮褥子,奉上刚刚煮沸的鲜美-肉汤。   几碗热汤下肚,彼此又是熟络的堂兄堂弟,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对了,”素来最好打听的老八傅沧渤抹了抹嘴边的油,忽然说,“璃国太子快大婚了,你们听说没?”   “他大婚就大婚呗,干你何事?”老五傅沧泊冷哂。   傅沧渤眼珠滴溜溜一转:“只不过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好奇他那太子妃,到底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切,”傅沧海不屑轻哂,“我说八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府上娇姬美妾还不够多,思谋着把人家的太子妃弄来暖床?我告诉你,听说那璃国太子妃,可是个狠角色,多少男人在她面前,都栽了跟斗,你啊,还是一边儿凉快去吧。”   “哦?”听傅沧海这么一说,傅沧泊倒是提起了兴趣,“那新太子妃果真这么厉害?”   “当然了,听说前不久,刚刚杀退虞国大军,在军中声誉甚隆呢。”   “你说的难道是——”傅沧泊目光一闪,“被称为‘炎京凤凰’的,夜璃歌?”   “哦——”傅沧海拖长着声音叫了一嗓子,“原来五哥你知道啊,还装!”   “可惜了,”傅沧海撇唇,“那的确是个美人儿,我曾经——”   他的话尚未说完,旁边的傅沧泓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傅沧渤的手,眸中戾光暴绽,全无平日的半点温和,铁寒着嗓音道:“你,你说什么?谁要大婚?是谁大婚?”   傅沧泊三人面色齐齐大变,继而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   傅沧泓却只攥着傅沧渤的手,低声怒咆:“说!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是……”傅沧渤痛得直咧嘴,“是璃国太子……”   “和谁?”   “炎京凤凰……夜璃歌。”   一股鲜血,从胸中直蹿上脑顶,自傅沧渤唇边溢出。   “三哥!”“三哥!”   傅沧渤三人齐声大喊,而那浑身萧寒的男子,已经一把提起手边长剑,“哗”地掀开帐帘,如一头发狂的猎豹般,飞纵了出去……   第十四章: 痛的不只是他   天地茫茫。   飞雪飘零。   傅沧渤宛如一头受伤的孤狼,拔足狂奔。   金丝银履,已经被磨穿,冻裂的脚掌,渗出丝丝洇红血渍,粘黏了血水,结成坚冰。   他却丝毫不觉得痛。   夜璃歌,夜璃歌,我对你,是如此如此地,深信不疑,可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如此……费尽心机地来骗我?   颤抖着双手,掏出那方绾成同心的锦帕,浑身却不住战栗,再也无法将其打开。   原来。   原来他视作至宝的定情之物,竟是这世上,最美的谎言!   夜璃歌,骗我很好玩么?骗我能让你开心么?   不!夜璃歌!这世上任何一个骗我的人,都会为之付出代价!尤其是你,尤其是你呵,夜璃歌!   仰天一声痛吼!那玉白色锦帕,被高高抛向空中,剑光横纵间,锦帕,连同其中包裹着的玉簪,一同变成碎片,变成粉末!   长长的惊啸,如怒雷震天!   一点黑影,迅疾从天际奔来。   “王爷!”   “璃国太子的大婚之期,还有几日?”   “三日!”   “替我准备六匹千里马!”   “王爷?!”玄衣男子抬头,满眼惊怔。   “去!”   “是!王爷!”   三天,只有三天,他必须在三天之内,赶到炎京。   他要阻止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止她!   夜璃歌,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铮铮铁蹄,从万里雪原上如闪电般划过,朝着北宏与璃国的边关——   璃国庆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   璃国太子安阳涪顼大婚前夜。   满城焰火。   火树银花,不夜天。   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走上了街头,满怀诚挚地祝愿,他们的太子,和太子妃,百年好合。   他们所深深衷爱的,仰慕的,赞颂的炎京凤凰,终于名至实归,即将成为他们所爱戴的太子正妃,甚至是皇后。   夜璃歌为后,是他们深深希望看到的。   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善,因为她的强,因为她的非同凡响。   天下人皆知,璃国,因为皇上安阳烈钧,和司空夜天诤大人,而走向鼎盛,走向富强,更会因这位胸怀大志的皇后,而开创一个更加辉煌的纪元。   璃国,会是富足的,会是安康的,会是祥和的。   “看到了吗?”   高高的城楼之上,夜天诤立于一身隆重礼服的女儿身侧,轻轻地道,“他们在诚心诚意地,为你祝福,为你祷告,他们在热切期盼着,一位英明皇后的出现。”   夜璃歌笑。   向着下方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平平地,展开双臂。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千岁!”   喧哗之声,如大海惊涛,滚滚漫过。   回望璃国数百年沧桑,近百位太子妃,想来,无有一人,能像她这般,得到全国上下,万众一心的认可。   亘古空前。   再无来者。   她该知足了,不是吗?   她该坦然了,不是吗?   只是为何,心间的那丝寂廖,却如蔓草柔丝,怎么也拔不去。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来寻我。   巍巍高楼之上,那个对着满天星辰饮酒的男子,如此肯定地看着她,如此坚执地看着她,如此深切地看着她……   “夜璃歌——”   不尽的喧嚣中,谁的戾喊,如飞箭流矢,直插-她的胸膛。   夜璃歌低头。   却只看到一片汹涌的人潮,那一袭黑衣,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稍纵即逝。   傅沧泓?   只是短短一闪念,夜璃歌幽涩地笑了——怎么可能是他呢?怎会是他呢?   北边传来的密报,都说他去了白城,奉旨讨逆。   白城,是比敖都更北的北方。   而她在南方。   中间隔着近万里的距离,纵使他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   自己,是多想了。   “璃歌——”一只手,轻轻揽上她的腰,却是醉意微醺的安阳涪顼。   今日晚宴,因为心中高兴,他连饮数十杯之多,早已不胜酒力,只为想多亲近佳人芳泽,故而说什么也不肯回宫,非要跟在夜璃歌身边,共阅这欢庆之夜。   明日,这个绝世惊艳的女子,就将完完整整地属于她。   明日,他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殿下,”他的亲近,让夜璃歌有些不适应,不由伸手推了推他,“你醉了,还是——”   不知是酒壮胆色,还是他实在已经忍耐了很久,安阳涪顼就那样,张开双臂,突兀地,非常突兀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从下方看去,只看到两个重叠的影子,只看到他们,在尽情地温存——   整个炎京的民众们都沸腾了——他们的太子和太子妃,如此恩爱,伉俪情深,堪称佳话。   深深隐匿于石狮之后,傅沧渤浑身冷寒,钢牙紧咬,双眸烈烈地盯着那一对处于灯火灿然之中的皇室准夫妻。   他好恨!   真的好恨!   却亦浑身冰凉。   原来被深爱的人所骗,是如此地痛不欲生。   夜璃歌,难道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么?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拿定了主意,要骗我伤我么?   夜璃歌,我是如此地珍惜你,所以,才如此地小心翼翼,难道我的小心翼翼,错了么?   双手十指,深深剜入石狮之中,留下十个犀利的洞,浸染了鲜血的洞……   夜深了。   歌舞寂寂。   灯火廖落。   熙攘的人潮,终于散去。   靠在夜璃歌肩头的安阳涪顼,已经沉沉睡去。   “回宫吧。”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侍女,夜璃歌轻声道。   八名宫侍立即抬来华丽的肩舆,夜璃歌扶着安阳涪顼,轻轻地踏了上去。   纱帘落下,遮蔽了那无双风华。   “——太——子——启——驾——”长长的唱道声,响彻长街,行人走避,宫门开启。   回到建涵宫,安置好安阳涪顼,夜璃歌褪去朝服,换了便装,乘小轿出南宫门,回返司空府。   按制,明日清晨,她会以新嫁娘的身份,被六十四抬大轿,迎出司空府,前往建涵宫,整个仪式从清晨到深夜,费时近十六个时辰,方能完成。   过了明日,她亦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   不再是司空府中的待嫁少女夜璃歌,而是璃国的太子妃。   司空府中,一片清寂。   或许是所有的人,外出赏游未归,也或许……   迈进碧倚楼时,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颤。   眼前一切照旧,连晨起时丫环奉上的香茶,亦还摆放在桌边。   可,她仍旧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   那是种浓郁的悲伤。   就算倾汪洋海水,也化解不开的悲伤。   压抑得她想哭泣。   一寸一寸,犹如锋利冰刃般,摧解着她心中那道,好不容易垒起的高墙。   “是你吗?”   一片漆黑之中,她喃喃开口。   无人回应。   “……沧泓?”她试着轻唤。   “住口!”冷凝的身影,一点点变得清晰:“你不配。”   夜璃歌垂首。   是啊,她不配。   她的确不配。   他把他的整颗心都交给了她。   她所还赠的,只有欺骗。   彻彻底底的欺骗。   “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   “取回我的东西。”   “是这个吗?”   惊虹剑。   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两柄剑,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上次,是他们的开始,这次,是他们的结束。   她给得轻松。   他亦还得轻松。   转眼间便完成了。   他取剑便走,没有丝毫犹豫。   紧紧地咬着下唇,夜璃歌强忍眼中泪水,也强忍心底那骤然泛滥的痛。   原来,她亦会痛。   即使选择了遗忘,还是那么,那么地痛——   她想拉住他,她想去挽回,那已经被她亲手覆灭的一切。   可她知道,不能了。   真的不能。   她不能再伤他,亦不能再逼自己。   否则,他们都会疯狂。   嗤——   一丝银线,骤然从窗外射来,勒住她的脖颈。   夜璃歌抬起手,还没触到那根颤动的银丝,整个人已经被吊了起来,悬于窗前。   夜风回旋,轻纱飞扬。   那黑暗中的杀机,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而只是——无力躲避,或者说,不想躲避。   如果这样死去,或许是一种解脱。   有那么一刹那,她这样想。   这样脆弱地想,这样任性地想。   忘了家,忘了国,忘了他,也忘了自己。   这样,她就不会再痛。   剑气,横扫而过。   银丝断裂,她飘摇的身子落下,落入一个冰寒彻骨的怀抱。   四目相对,却没有一丝情绪。   只余清冷。   那是一种绝望。   无声的绝望。   从此以后,在他们的生命里,要存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绝望。   即使绝望,亦不肯罢手。   这样的爱,如烈火焚身,亦如双面利刃。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恶魔,一念佛陀。   毁天灭地,负尽苍生。   身形微微一动,他带着她,穿窗而出。   凛凛杀机,从四面八方迫来。   原来,这个世界上,想阻止明日大婚之礼的人,远不如他傅沧泓一个。   他却只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另一手剑招迭出,顷刻间连陨数十条性命。   衣衫尽染血色。   厉风荡尽绮柔。   旋身落于地,他话音清寒:“夜璃歌,我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夜璃歌张张嘴。   其实,她更宁愿这一刻,就这么死了,最好连他也死了。   或许他们的身体,会被深深埋入地底,被整个世界遗忘。   到那时,他们只会属于彼此,也仅仅只属于彼此。   但她也很清楚,自己不能如此自私。   她是清傲的理智的,刹那软弱之后,已然恢复了常态。   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她推开了他。   又一次推开了他。   傅沧渤的手慢慢下滑,直到夜璃歌的手腕。   然后,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丝异样。   他抓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   那个狰狞的“忘”字,就那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一笔一笔,铁划银钩,几乎撕裂了她的整个掌心。   原来。   不是他在自作多情,不是他一个人痛。   她亦痛。   男子反手将她拉了回去,深扣入怀抱,双眸凛凛地盯着她的眼:“夜璃歌,看着我。”   夜璃歌却闭上了眼眸。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无声的逼迫中,她已经失却了自持。   她终不是他的对手。   她怕自己那一丝惊颤的目光,透露太多的情绪。   “夜璃歌,”他附在她耳边,字字深沉,“你,只能嫁我。”   只能嫁我。   四个字。   字字掠心。   纤腰一紧,已被男子凌空抱起。   踏着冷凝夜色,傅沧泓大步迈向司空府的大门,仿佛所过之处,是他可以驰骋施为的领土。   上千只通明的火把,映出男子高大的身影,及满眸铁色。   负手立于院门前,看着那无所畏惧的男子,夜天诤忍不住深深感慨。   他不得不感慨。   面前这个男人的坚毅和胆量,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真的。   他没有想到他会赶来。   更没想到在夜璃歌沉默的拒绝之后,他还会折回。   当然,那突破重重机关,纵上碧倚楼的杀手,也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觉得自己的布防已经够万全,却还是没能阻挡住,这一场场意外的发生。   但他仍得倾尽全力。   不能让他们离开。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作为一个父亲,他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幸福。   可作为一个臣子,作为一个男人,国之安危,重于泰山。   他不能罢手。   夜璃歌终于睁开了眼。   她不能再佯作什么都不知道。   傅沧渤身上那股蓬勃的杀意,让她心惊肉跳。   “爹爹——”她蓦地转头,嘶哑着唤出声来,“让我跟他走——”   夜天诤眉梢扬起,看定自己的女儿。   “让我——跟他走——”   夜璃歌再次重复,示意傅沧泓把自己放下地,第三次重复:“让我——跟他走——”   夜天诤往旁侧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后退了一步,然后齐齐目送着,那一身冷肃的男子,和夜璃歌一起,走出了司空府的大门——   第十五章:霸气告白   长街寂然,已收敛了繁华,两侧的灯笼投下几许黯淡的光,洒落在两人脸上。   静静看着身边一脸冷毅的男子,夜璃歌缭乱的心,忽然就寂静了。   零碎的雪花,轻轻飘了起来。   男子忽然停下脚步,张开宽大的外氅,一展臂,将夜璃歌整个儿裹进了怀里。   暖得透心。   直到此时,他仍然板着脸,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在生气。   她知道,或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是不会原谅她,却不会抛下她不管。   垂了眼眸,夜璃歌亦沉默着,跟着他往城门的方向走。   立于城门下,傅沧泓抬头朝那高高的城楼看了一眼,缓缓收回视线,落在夜璃歌脸上。   夜璃歌仍旧沉默着,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就在男子深吸一口长气,准备带着她攀缘而上时,那紧闭的城门,忽然开了。   满目的金辉灿烂,突如其来。   是戒备森严的皇家禁卫军,内中,簇拥着流光溢彩的凤辇。   傅沧渤拧起了眉头。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   “璃歌,”珠帘分处,一身正红凤衣的皇后董妍,慢慢站起,立于凤辇之上,眸光凛凛地注视着夜璃歌,“过来,我们回去。”   “皇后,”缓缓地,夜璃歌沉下双膝,深深叩头于地,“是璃歌有罪,是璃歌辜负了皇上、皇后,和太子的期望……”   “不,”董皇后缓缓摇头,字字深沉,“你辜负的,不是皇上,不是本宫,更不是太子。你辜负的,是生你养你的璃国……夜璃歌,问问你自己的心,好好地问一问,你的自由,你的幸福,当真比整个璃国,还要重要么?”   城门之前,一片静默,夜璃歌迟迟不能答。   “想不到堂堂璃国,竟将所有安危,系于一个女子身上,”傅沧泓忽然一声冷笑,“难道说,赫赫璃国皇室,竟然连一个执掌江山的人,都找不出么?”   “住嘴!”董皇后一声厉咤,抬起戴着金指套的手,指向傅沧泓的鼻尖,“恒王爷,别以为仗着有几分本事,就能在我璃国国土上来去自如,为所欲为!本宫不计较你私掳太子妃之罪,已经是给了你最大的颜面!倘若恒王爷仍然不肯罢手,休怪本宫铁手无情!”   “是么?”傅沧泓眯眯眼,踏前一步,“那本王倒是要看看,皇后将如何铁手无情!”   “呛啷啷——”随着一阵冰冷的金属撞击声,上千支长戟架成方阵,牢牢锁住前方去路。   “雕虫小技!”傅沧泓冷哼,手中照影剑出鞘,正想给董皇后几分颜色瞧瞧,耳边却听得夜璃歌一声轻呼:“沧泓!”   傅沧泓转头看去,对上夜璃歌清寒眸光:“沧泓,让我跟皇后好好谈谈,行么?”   目光纠缠良久,傅沧泓方抿紧双唇,往旁侧退了一步,双眸炯炯地注视着夜璃歌,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凤辇。   “娘娘,璃歌只是想——”她刚刚开口,立于凤辇之上的董皇后忽然翻手一扬,袖中飞出篷淡黄色的粉末,迅速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沧泓,小心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喊,夜璃歌的身体已经斜斜向地面倒去——想不到,她真的想不到,一向温婉贤淑,大方得体的董皇后,居然会对自己,施如此狠手!   眼见着夜璃歌的身体就要倒入凤辇之中,傅沧泓整个人蓦地飞起,手中照影剑直取董皇后的咽喉,逼得其退入珠帘之中,同时身形往下一沉,已经稳稳抱起夜璃歌,带着她跃出凤辇,踩着城墙迅速攀向城头!   “放箭!”董皇后身形甫一站定,立即断然下令道。   “娘娘!”禁军统领邢明浩忍不住低呼道,“可是太子妃她——”   “放箭!”董皇后目光阴寒,全无半点素日的温和,仿佛全然变成另一个人。   邢明浩无可奈何,只得举起手臂,下达了开弓的命令。   刹那间,无数支寒光闪闪的利箭,如飞蝗一般,铺天盖地地射向离墙头已经不足数尺的傅沧泓。   耳听得身后风声鹤唳,傅沧泓面色不改,紧咬牙关,深提了口气,在箭雨袭至的最后刹那,跃上了高高的墙头,转瞬没入浓郁的夜色之中……   “娘娘,”邢明浩暗松了口气,满眼惴惴地看向董皇后,“这——”   “回宫!”董皇后面色霜寒,一摆袍袖,下达命令。   凤辇缓缓驶动,垂下的珠帘,掩住了董皇后那双冷沉的眼……   城郊小树林中。   随便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傅沧渤放下怀中女子,眸色深凝地看着她的面容。   “我……没事……”夜璃歌吃力地张开双唇,“到前面镇上取副药,服下便好。”   “是毒?”冷沉着嗓音,男子终于开口。   夜璃歌摇头:“只是寻常迷香而已。”   “真的?”傅沧泓眼中有着明显的不悦——好个阴毒的董皇后,居然敢给他来这一招,他朝有日,我傅沧泓必十倍以报!   “沧泓,”夜璃歌拉拉他的衣袖,故意岔开话题,“我们……去哪儿?”   “回北宏。”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答。   “带着我吗?”   “当然!”   “可是——可是天下人皆知,我是璃国的太子妃……”   “那又如何?”傅沧泓冷哂,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在司空府中,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今生今世,你夜璃歌,只能嫁我!”   “沧泓,”夜璃歌涩涩地笑,“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璃国定会追究,便是北宏皇帝,怕也不会……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   傅沧泓的眉眼深了。   那覆于眸底的严霜,却慢慢化去——原来她所担心的,还有这个。   “他是他,我是我,”再次俯身抱起夜璃歌,傅沧泓字字清晰,“你听着,从此以后,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好好呆在我身边,一心一意地爱我,至于其他事,都交给我。”   “……好。”轻轻应了一个字,夜璃歌安然阖上双眸,把送到嘴边的疑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凤还镇。   从炎京去往北宏的必经之地。   镇上最大的药铺,凤安堂。   提步迈过高高的门槛,傅沧泓径直走到柜台前,掏出锭金子掷于案上,对着里边的掌柜说:“按这方子,取一副药。”   “客官是要在这里煎,还是带走自便?”掌柜接过方子,淡扫一眼,缓缓开口。   “就在这里煎。”傅沧泓想了想,答道。   “请客官稍待。”掌柜欠欠身,转身去了内间。   顷刻,一股恬淡的药香幽幽从内间飘出,让人乍然闻上去,不由升起几丝沉溺之感。   夜璃歌忽然睁开了眼,口内一声低呼:“快——走!”   却已然迟了。   药铺的大门砰然紧闭,房梁之上,内堂之中,嗖嗖嗖蹿出数十条黑影,团团将两人围住。   “小心!”夜璃歌全然变了脸色,“是影卫!是安阳烈钧身边一等一的影卫!”   影卫?眸色一寒,傅沧泓一手搂紧夜璃歌,一手照影剑出,与数十名影卫战在了一起。   不过数十个来回,傅沧泓已然落于下风——一则这凤安堂地方窄小,不便于施展剑术,二则对方人数众多,且全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三则他怀中抱着夜璃歌,自然又添了三分不便。   “沧泓,放下我!”夜璃歌低呼——她久经战阵,岂能看不出眼前的形势,对傅沧泓极为不利,倘若他铁了心要带她走,只怕这小小的凤安堂,就将是他的——   傅沧泓一言不发,手中照影剑舞得如雪团一般,隐了拼死搏杀的绝决。   劝说无益,夜璃歌只好再度闭上双眼,强运内力,去逼出渗入体内的迷香。   昨夜凤辇之中,董皇后使用的,的确仅仅是一般的迷香。   但又不一般。   说它一般,是因为所采用的药物,在普通的药铺内均能购得,说它不一般,是因为它至少由五种迷香混合而成。   要解一种迷香,对夜璃歌而言,轻而易举,即便五种加起来,也并非难事,只要找到相对应的解毒药物,熬剂服下便可。倘若是运功逼毒,则需费时十天左右,而且只能每日逼出一成,如果急于进取,反会损伤自身心脉。   董皇后的拦截,已经大大出乎夜璃歌所料,而此番出现在药铺中的皇帝影卫,更是让她惊愕万分——   她只不过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跟傅沧泓解释清楚一切,即便他再生气,再怒火汹涌,她亦会设法回去司空府,回去做安阳涪顼的太子妃,可是他们,可是他们为何要逼她如斯?甚至——   风声过处,傅沧泓的身影忽然猛烈一震,脚步微微一晃。   只不过小小破绽,身上便已连中三剑,殷红血渍浸出,濡-湿深褐色的长衫。   夜璃歌睁开了眼,几乎不假思索地,抽出悬于傅沧泓腰间的惊虹剑,刷刷刷数剑挥出,逼退六名影卫,飞腿踢开左侧窗户,反手拽着傅沧泓,飞掠而出——   “追——”   几名影卫交换了个眼色,也紧跟着冲了出去——   第十六章:我在,就不会让你有事   寒风萧瑟。   夜璃歌的心,却比那漫天的飞雪还要冷。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遭到自己所最尊敬的,所信任的人的夺命追杀?   难道皇家,真的是无情无义么?   那么,爹爹和皇上数十年如一日的友谊,算什么?她这么多年来无怨无悔的付出,算什么?董皇后口口声声的疼惜和怜爱,又算什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更没有想过要离开。   璃国,是生她养她的故乡,更是她此生所爱的热土,为了它的繁荣富丽,她宁愿奉献自己的一生。   所以,尽管那么苦,她还是答应了父亲,愿意嫁进皇宫,愿意做天家的媳妇。   可是,可是她得到了什么?   眼泪,一颗颗沿着冰凉的面颊,悄无声息地滚下。   “不要……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侧伸来,捧过她的下颔,吃力地吻去那滴滴晶莹,“我……心痛……”   “沧泓,”夜璃歌蓦然回神,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男子那青苍的面色,“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傅沧泓勾唇一笑,“有你在,我就没事。”   “沧泓,”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定定地答,“我在,就不会让你有事。”   傅沧泓笑了。   仿佛初春的第一缕风,拂过冰封了整个冬天的湖面,刹那间,绿意盎然。   “璃歌,让我靠一靠。”他说着,高大的身躯慢慢地压下来,脸侧枕着她的肩,就那样安安心心地,把自己交给了她。   夜璃歌眸底划过丝微痛。   她知道他伤得很重,只是他倔强得什么都不肯说。   抬指飞速封了他身上几处要穴,夜璃歌双臂绕过傅沧泓宽阔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撕开那已经冻黏在一起的外袍。   掀开最里层的刹那,傅沧泓一阵震颤,喉咙里发出一串低吟,却仍自强咬着牙。   从怀中掏出锦帕,夜璃歌轻轻拭去伤口处的血污,再从腰间摸出应急的药丸,放在掌中碾碎了,均匀地撒在伤处上。再解开身上大氅,披于他的肩上。   至始至终,傅沧泓始终微阖着双眼,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夜璃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们,都是倔强的人。   倔强得,甚至面对最亲最爱的人,都不肯点头认输。   所以,从这场爱恋的最初,到最末,他们才会错过那么多,那么多……   沙,沙沙沙……   一阵轻微的响动,由远及近,渐至清晰。   两人同时坐直了身体。   那异响来得极快,不过片刻,已然包围了他们。   碎雪飞溅间,隐于土层中的数名黑衣人同时飞起,掌风、剑气、刀光,直取两人要害。   “等一等!”忽然地,夜璃歌站直身体,挡在傅沧泓面前,深吸一口气,大喝出声。   所有黑影齐刷刷停住了手上动作,目光凛凛地注视着她。   “轩辕红呢?让他出来见我!”夜璃歌犀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寻找着那双自己只见过一次的眼睛。   “夜姑娘,好记性。”一名黑衣人缓步而出,在她面前站定。   “轩辕红,你是要我的人,还是要我的命?”   “当然,是太子妃的人。”   “那好,”夜璃歌微一点头,“我,跟你走,任他自行离去,可以么?”   “璃歌!”傅沧泓一声断喝,撑着地面站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在说什么?”   “沧泓,”夜璃歌转头看他,眸底飞速闪过一抹凄色,“从凤还镇到琉华城,千里之遥,有他们在身后,我们走不掉的……所以,你先回去,好么?”   “你怕了?”傅沧泓高高地扬起下巴,“你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心甘情愿地跟他们回去,做那个太子妃?还是——你根本就贪恋那章定宫中的荣华富贵,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我走?”   “是,”夜璃歌咬唇,眸中浮起几丝讥诮的笑,“傅沧泓,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我夜璃歌志在天下,我夜璃歌貌美如花,有着万人景仰的大好前程,怎会为了你,一个他国闲置的王爷,抛家弃国,遭世人诟病唾骂?所以,傅沧泓,你走吧,就当我,从来不认识你,你,也从来不认识我!”   “好!好!好!”傅沧泓怆然大笑,蓦地弃剑于地,“夜璃歌,你听好了,我傅沧泓,当着天地神鬼的面发誓,从此以后,与你夜璃歌,再无半点干系!”   语罢,傅沧泓劈手夺过夜璃歌手中惊虹剑,随手一挥,一片深褐色衣摆随风飘落,坠于雪地之中。   满脸铁冷的男子,就那样转过身,带着一身浓重的寒戾,一步步,走向远方。   “轩辕统领,请吧。”夜璃歌面无表情,直到目视傅沧泓走远,这才转头看向黑衣人,冷然开口道。   黑衣人摄唇一声长啸,立时,又有数十名黑衣人从雪地里飞出,结成圆阵,团团将夜璃歌围住。   “太子妃,请吧。”黑衣人手臂一摆,自己领头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夜璃歌。   漫天飞雪,仍旧不疾不徐地飘散着。   夜璃歌慢慢地走着,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清冷与镇定。   这,不是回炎京的路。   这些人,也不是出现在凤安药铺中的那批。   他们,并非璃国皇宫中的影卫,却穿着他们的服饰,打着他们的名号,如此明目张胆的,在炎京的郊外,掳截她,即将成为璃国太子妃的她。   他们,到底是谁?所为何来?在璃国中已经潜伏了多久?截走她的目的何在?   是傅沧泓早有的后招?还是别国的暗探?抑或——   “夜姑娘,”突然间,领头的黑衣人伫住脚步,微微侧身,看向夜璃歌,“请上船吧。”   “船?”夜璃歌一怔——这冰天雪地间,哪来的船?   尚自疑惑间,但见远处一点黑影飞速驶来,越变越大,不过瞬息间,已经到达她的眼前,赫然是一般风帆高挂的船。   雪船。   像雪一样白,更能在雪地上,高速飞驰的船。   夜璃歌面色甫变:“你们——是金瑞人?”   “夜姑娘,”黑衣人微微地笑,“以夜姑娘的聪敏,不应该觉得意外才对啊。”   夜璃歌双眸寒锐:“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我家国主有意,请夜姑娘到玚都小坐,还望夜姑娘,不要拂了我家国主,一番殷情切意。”   夜璃歌一声冷笑:“好你个南宫阙,金算盘打得倒是响快——放走傅沧泓,让璃国中人误以为我是被他截去了北宏,引得璃国与北宏不得不开战,自己却不声不响强掳我去金瑞……你以为,我夜璃歌真的那么好欺么?”   ——早在这群黑衣人靠近之前,她已经判断出,来者并非璃国皇宫中人,但一则因为傅沧泓重伤在身,她怕争端一起,投鼠忌器,二则她也想探一探,对方到底是何来历,故而佯作受俘,一路跟着他们,走到这里。   黑眸眯了眯,连日来发生的很多事,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那炎京街头的伏杀、昨夜碧绮倚楼中的暗搏,以及今日的趁火打劫,只怕都是他们的杰作,这炎京城中,不知还潜伏了多少他们的细作,只怕皇帝安阳烈钧毒发身亡的消息,很快就会被他们得悉。   仔细一想,夜璃歌不由阵阵后怕——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致力于前方牧城与虞国的鏊战,后来又横添了个傅沧泓,闹得她六神无主失了方寸,竟然,竟然没有察觉到,蹿动于炎京城暗处的其他势力。   “夜小姐,”南宫阙不疾不徐开口,“此处离炎京已有数百里之遥,再说,真正的轩辕红已经沿着傅沧泓逃遁的方向追去,绝料不到,你会出现在此处,夜小姐是个识时务之人,想必清楚该怎么做,对吧?”   纤眉一拧,夜璃歌刚要答话,却听得后方有人淡淡言道:“南宫阙,你确定是这样吗?”   ……   所有人一齐转头望去,但见雪地深处,那弃剑而去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折返,双手各抱了一柄剑,冷冷地朝南宫阙看过来。   南宫阙不由一滞,语声微讶:“傅沧泓?!你——”   冷然一笑,傅沧泓提步向前,全然不顾那众多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径直走到夜璃歌身旁站定,轻轻地拿起她的手,将惊虹剑放回她掌中,目光中隐着不尽的温柔:“拿好它,这里,交给我。”   轻轻点了点头,夜璃歌退到一旁,默然而立,眸中浅浅掠过丝欣慰。   她知道他必然会来,却没想到,他却来得如此之快,原本还琢磨着设个法儿拖延时间,现在,全都用不上了。   “你来了,又能怎样?”南宫阙冷然一笑,“重伤在身的你,对我而言,跟死人并没什么不同。”   傅沧泓倒也不恼,将照影剑握于手中,拔剑出鞘,慢慢举起,霎时之间,雪地四周惊现出又一批黑衣人,比南宫阙的手下多出五六倍,将他们连同雪船一起,团团围住。   南宫阙变了脸色。   夜璃歌亦然。   他们都想不到,在这璃国之内,竟然潜伏着如此多的人,属于傅沧泓的人。   “还要试试吗?”傅沧泓开口,字字清冷。   “走。”南宫阙迅疾地掂量了一番,足尖一点,率先飞上了雪船,其余数十名黑衣人相继登船。   仿佛夜行魅影般,雪船像初来时那般,疾速后移,如海市蜃楼,消失在茫茫天际。   直到确定已经安全无虞,傅沧泓方才以剑拄地,身体微微前倾,将已经涌到唇边的腥咸,全部吞咽了回去。   “王爷!”后方一道黑影迅疾奔来,扶住他虚晃的身体。   傅沧泓却凝立不动,目光深邃地看向几步之外的女子。   夜璃歌也静静地望向他,眸中神情却一片空茫,清冷得没有一丝暖色。   涩然一笑,傅沧泓闭闭眼眸,抬手轻轻一挥,那后方上千名黑衣人,忽然消失无踪,茫茫雪地上,只剩他、她,还有那一个黑衣人……   夜璃歌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是她看错了吗?   还是傅沧泓会施妖术?   那么真实的“人”,竟然只是些影子?   傅沧泓依旧静默地站立着,目光深漩地看着夜璃歌,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摄到心里去。   暗暗地,水狼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看不得自家王爷这样。   他陪在王爷身边,已有十三年之久,对他的脾气、禀性,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他的王爷,潇洒如风,飘逸如云,冷沉如冰,深广如渊。   可是自打上次炎京一行后,他的王爷,就已经变了。   像是高飞的鹰缚上了无形的锁链;像是流溢的云困在山间;像是奔腾的江河冲进了无边的深堑……   失却了自持,失却了刚强,也失却了那份山呼海啸的力量……   这样的王爷,凭添了几分柔肠,却让他极不适应,极不喜欢。   “王爷?”摇了摇傅沧泓的胳膊,水狼忍不住轻唤。   傅沧泓却没有半丝反应,仍旧静默地看着那个女子。   直到她向自己走来,那刚硬的唇角边,方才扬起一抹淡淡的笑。   很淡很淡的一抹,却足以温暖整个世界。   很久以后,水狼方才明白,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人让自家王爷发怒、微笑、开心、难过、喜悦,甚至是狂飚,那么那个人,只能是她——   夜璃歌。   他可以容忍天下人的背叛,却容不得她的一丝逃离,他可以受尽诸般磨难,烈火熬煎,却受不得她一个冷漠的眼神。   从头至尾,至始至终,他始终不停歇地追随着她的脚步,虽然那么辛苦那么艰难,却始终不肯停手,不肯驻足。   终于,夜璃歌走到他面前,抬起手,与他十指相握。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彼此,没有任何一句言语,也不需任何言语,却已然懂得了,彼此全部的心意。   “走吧。”轻轻启唇,夜璃歌吐出两个字。   “好。”傅沧泓颔首,反手握住她的,朝着北方,迈开坚定的步子。   被扔在后面,又不甘落寞的水狼,不禁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一路,很平坦,平坦得就像在无人的荒漠中行进,再没人来打扰他们。   就连水狼,也选择悄悄地隐遁了行迹。   旷野,荒村。   暮色渐渐深重。   在一座空寂无人的庭院前,夜璃歌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旁男子:“歇息一夜,可好?”   “你说怎样,便怎样吧。”男子暖暖地笑。   于是,相携着推开那薄薄的扉门,并肩而入。   从屋中翻出张椅子,夜璃歌掸去上面灰尘,扶着傅沧泓坐下,温声道:“你先歇歇,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你会做饭?”傅沧泓目光一闪。   “当然!”女子唇角微微扬起,神情间,几许骄矜,几许自负,“这天下间,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傅沧泓笑了——是啊,这天下间,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的夜璃歌?纵能难得倒她,也难不倒他啊。   就那样安安稳稳地坐着,傅沧泓看着那个动作迅捷的女子,生火、做饭、洗手调羹汤。   很快,食物的香气在空中扩散开来,暖透心扉。   搬了张小桌,夜璃歌将饭菜一一摆放整齐。   四碟碧绿青透的小菜,一道热气腾腾的汤。   仔细看着那汤,傅沧泓微微怔了怔:“这是什么做的?”   “蛇。”夜璃歌眨眨眼,“方才我在灶下摸到一条冬眠的蛇,就拿来做汤了,怎么,不敢吃?”   “敢,当然敢,”傅沧泓失笑,眸中却情丝绮绻,“只要是你做的,我什么都敢吃。”   “贫嘴!”夜璃歌轻嗔,取碗盛汤,递到傅沧泓面前。   端起碗,傅沧泓一气饮尽,再将碗递给夜璃歌:“再来。”   夜璃歌挑眉:“你自己不会乘啊?”   “我只喝你盛的。”   他语声淡缓,夜璃歌的心,却猛然一跳——他看出什么了吗?   不着痕迹地抹去眸底那丝慌乱,夜璃歌再盛了一碗汤,递给傅沧泓。   这一次,傅沧泓喝得很慢,很慢,仿佛是在倾心品尝,也仿佛,在等待什么……   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傅沧泓放下碗,慢慢站起身,隔着桌子将手伸向夜璃歌:“来。”   夜璃歌亦站起身,扶着他,走向已经收拾干净的里屋。   贴在她的耳际,他低低地说:“夜璃歌,我困了。”   “嗯。”夜璃歌点头,“那就好好地睡吧,我涮干净碗,就来陪你。”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进行了已经不止一遍,当时不过是以为是戏言,谁能想到,竟然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魔咒,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每说一次,便凭添一分伤痛。   每一次她都笑着说“不骗你”,结果每一次转身之后,他所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叛,她的欺瞒……   夜璃歌,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纵使他再如何爱你,他的忍耐,他的宽容,终有极限……   一次伤害,我可以不加理睬;第二次伤害,我选择默然忍受,但是三次四次加起来,你和我,都承担不起,那毁天灭地的后果。   不但会毁了你,也会毁了我……   傅沧泓睡得很沉。   笑意凝固在嘴角,全然没有清醒时那丝时不时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寒。   借着窗外的雪晖,夜璃歌静默地注视着他。   这个男人。   这个第一次看到她,就抓着她的手腕,执烈地说“不要嫁”的男人,这个曾经两次救她于危难的男人。   爱吗?   不爱吗?   她难以回答。   或许,她真是爱他的,只是她心中,还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   放不下炎京的平安,放不下父亲的厚望,母亲的挂怀,国君的托付,万众的祈望,也放不下心中那个恢宏的梦……   不是不能跟他走,只是走了之后,她会一生难安;   不是不想一心一意去爱,只是,不能是现在。   而是以后。   以后。   傅沧泓,相信我,相信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给你一个完满的答案。   相信我……终有一天,会安安静静地回到你身边,呆在你身边,只呆在你身边,只是在这之前,我们都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不过,很快,会很快……   俯低娇颜,在男子额心印下深深一吻,夜璃歌缓缓地抽出双臂,悄悄地往后挪去。   忽然地,傅沧泓翻了个身,面朝着她,鼻息轻缓。   夜璃歌一震,好容易才按捺住狂跳的心,轻悄悄拿起桌上照影剑,飞身掠出窗外,杳然而去。   深浓的夜色中,傅沧泓睁开了眼。   寒湛得让人心颤的一双眼。   没有丝毫的睡意。   十指慢慢攥紧,发出细碎声响。   其实,在她抽离手臂的那一刻,他就想醒来,就想死死地禁锢住她,问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走到这一步,还是选择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问题?   夜璃歌,你是觉得我没有那个能耐,还是没有资格?抑或是,你仍然,仍然在怀疑我?   “王爷,”黑暗中倏忽多了道身影,“那个女的……走了。”   傅沧泓一声不吭。   “她已经走了!”水狼蓦地大喊——“她根本不配——”   下半句话尚未说完,一记重掌猛然袭来,落在他的胸前。   砰——   水狼撞碎板壁,打横飞了出去。   实话,有时候说得太过头,就会变成伤人的利箭,戳心的匕首。   尤其是当一个男人的自尊,遭到漠视和羞辱之际。   一掌接一掌飞出,那座本来就破败不堪的院落,很快,在傅沧泓的狂怒中,化成一堆瓦砾……   第十七章:执手难,放手更难   夜色深寒。   一抹流影,飞速从道道高墙上掠过,朝着司空府的方向掠去。   偕语楼。   之爱亭。   夜天诤背对轩窗,默然而立。   流影穿窗而入,轻盈盈落于亭间。   “回来了?”夜天诤缓缓转头,眸中神情,满是欣慰。   “一切,都是早有安排?”慢慢地,人影抬起头,一双寒眸,冷冽如霜。   夜天诤颔首。   “为何事前,不告诉女儿?”   “傅沧泓,是个精明之人,倘若事前告诉了你,你有把握,能够瞒得过他吗?”   “所以,”夜璃歌的嗓音微微变得尖锐,“你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他,只为引走炎京城中所有金瑞国的暗探,是也不是?”   “是,”夜天诤坦承不讳,“歌儿,你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们不能输,我们,也输不起!”   “那么,”夜璃歌强捺住心中狂潮,继续追问道,“炎京城门的那一幕,也是爹爹与董皇后事先设计好的?”   夜天诤再次点头:“昨夜宫中来报,有人潜进庆宏殿,恰好傅沧泓闯入司空府,我便与董皇后暗通消息,以你作饵,引走宫中的探子,以保皇上万全。”   “好,很好,”夜璃歌低低一笑,往后退去,“爹爹的妙计,果然是天下无双,只可惜女儿我……”   “有他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没事的。”夜天诤突地冒出一句话来。   “嗯?”夜璃歌稳住身形,猛然抬头。   “你知道水狼么?”   “谁?”   “此人数次闯入司空府,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可见武功之高,而且我查过,此人手下有一批暗探,遍布炎京各处……那,都是属于他的势力,否则,单凭他一人,如何能闯得过重重关隘,在璃国内来去自如?”   “如此精明的一个男人,倘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保护,那未免,让为父小瞧了去。”   “所以?”夜璃歌心中却无半点欣喜,而是微微地发冷。   “所以为父,想成全你,也成全他。”   “爹爹?!”夜璃歌赫然睁大了双眼——这句话,却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见的。   “为父,”夜天诤的目光掠出窗外,遥遥看向夜空深处,“与董皇后达成协议,愿意以整个璃国的平安,换取你的自由。”   “爹爹?!”   无视女儿的惊讶,夜天诤继续平静地诉说着:“明日,为父会上折请罪,引咎请辞,同时,董皇后将宣布太子妃失踪,大婚礼取消……”   “她要什么?”直到此时,夜璃歌终于明了,这一番暗潮诡波的背后,居然还藏了如此深的款曲。   “她要——南宫阙和杨之奇的命。”   夜璃歌高高地拧起了眉头。   不得不说,董皇后的确是个精明的女人,就算面对再怎么混乱的情势,也能抓中要害。   傅沧泓夜闯司空府的事一出,自己就算跟他再没什么,也闺誉有损,要想再做璃国太子妃,只怕皇家颜面上过不太去,既然如此,不若卖夜家一个人情,还自己自由,却——   金瑞慕王南宫阙,虞国元帅杨之奇,这两个人,的的确确是璃国目前最大的威胁,倘若除去此二人,她夜璃歌做不做太子妃,又有什么要紧?   “如何?”仔细观察着女儿的面色,夜天诤缓步踱到她跟前,“能做到吗?”   “能!”夜璃歌蓦然抬头,目光灼灼。   “那——你打算怎么做?”   “请爹爹借我十名暗卫,再向皇后要三十名影卫。”   “皇家影卫?”   “不错!”   “好,”夜天诤一口应承,“然后呢?”   “女儿已有计较,请爹爹放心!”   “为什么不告诉他?”突兀地,夜天诤再次问道。   “什么?”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回过神来,“你是说,傅沧泓?”   “嗯,”夜天诤点头,“若他肯助你,此事定能成功。”   夜璃歌沉默,半晌,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不想误他。”   “你是说——”夜天诤目光一闪——自己的女儿,果然见宏识阔。   “我若此时跟他去北宏,他必有,杀身之祸。”夜璃歌眸色深凝,“北宏国君傅今铖,猜忌心极重,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也从不留情,他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实是万幸,也实是时时小心的结果,倘若我跟他去了北宏,傅今铖要对付的,将不再是沐王傅今铎,而是他!”   “你这番心思,可有向他言明?”   “……他,应该会明白的吧?”夜璃歌眸色清湛——以他的聪颖,以他的精明,应该不会想不到这一层吧。   “璃儿,你还是不够了解男人,”夜天诤却微微摇头,“明白是一回事,被欺骗,那又是另一回事。”   “爹爹?!”夜璃歌纤眉高耸——难不成,要自己告诉他,现在的分离,是为他好?只怕以他的傲气,无论如何是接受不了的,倘若他孤注一掷,选择与傅今铖硬拼,到时,败下阵来,甚至万劫不复的,只会是他!   “罢了。”夜天诤摆手——他们到底还是太年轻,到底都各有各的傲气,很多事,没有痛过伤过,便不会明白。   相爱容易相处难,遥想当年,他自己又何曾不是经历种种磋磨,方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是你娘的紫痕令,你带在身上,也许会用得着。”从怀中掏出块紫中带黑的玉石,夜天诤递到夜璃歌面前。   “是。”夜璃歌接过,紧攥在手心里,冲着夜天诤深深一躬,“女儿告辞。”   “歌儿……”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夜璃歌,夜天诤终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些。”   “是。”夜璃歌再次答应了一声,这才纵身跃上高高的屋脊,消失无踪。   “天诤,”暗处身形一晃,却是夏紫痕走了出来,眸中满含忧色,“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   “我只是——”夜天诤深吸了口长气,“希望咱们的女儿幸福。”   “可是——欺君,乃是遗祸满门的大罪啊。”   “凤凰展翅啸九天,即便是皇权赫赫,也锁她不住。难道,你不希望咱们的女儿,能快乐美满地渡过她以后的人生么?”   “那个傅沧泓,真有你说的那么可靠?”   “是。”   他这一生,很少说是,一旦说了是,那便是。   只是他想不到,那个男人,比他所想象的,做得更加彻底,更加坚决,甚至坚决到,走向了他所期待的负面……   璃国边界。   彤星城。   “听说了吗?太子的大婚礼取消了。”   “取消了?为什么?”   “太子妃都没有了,太子一个人能大婚吗?”   “没有了?怎么会没有呢?”   “好像是被金瑞的暗探给截走了。”   “哪能呢,是前线战事吃紧,领军打仗去了。”   “都不是,是司天监监正说,今年皇家不宜婚娶,故而推迟了嫁期……”   “总而言之,这夜家凤凰,又单飞了……”   “听说太子气坏了,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吃不喝,正闹脾气呢。”   小小的酒楼,南来北往的过客,扯着闲篇。   “水狼,”饮下杯中烈酒,傅沧泓侧目看向侍立一侧的黑衣男子,“我要你打探的消息呢?”   “……王爷。”水狼摸着兀自隐隐作痛的胸口,欲言又止。   “嗯?!”傅沧泓的浓眉微微向上一挑。   “是!王爷!”不敢违拗,水狼将从炎京城中传出的密报,恭恭敬敬地呈上。   夜天诤引咎离职?   夜璃歌失踪?   太子大婚取消?   黑色浓眉拧得更紧,傅沧泓目光闪烁——夜璃歌,你这是在玩什么?   视线缓缓移开,落到桌边的惊虹剑上。那种丝丝袅袅的微涩与闷痛,再次在胸臆间弥漫开来——   夜璃歌。   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在我绝望的时候,再次给我希望,又总在我希望的时候,将我推入绝望?   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王爷!”一道人影如旋风般卷进,直至桌前。   傅沧泓面色一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六庄、九庄、十六庄暴露,庄中所有人等均被斩杀……一个……不留……”   傅沧泓双眸赫然瞪大,话音冰寒:“谁做的?”   来人摇头:“不知道。属下猜测,怕是宫中那位。”   放于膝上的双手蓦地攥紧,傅沧泓额上青筋微微爆起:“不可能……如果是他,不可能等到今天。”   “王爷,最近庄子里蹊跷的事越来越多,王爷还是请尽快回国吧。”   “知道了。”冷然吐出三个字,傅沧泓伸手拿起惊虹剑,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朝酒楼外走去。   黯淡的天光,勾勒出他深凝的背影,冷沉如山。   十年。   为了经营出足够的,用以保护自己的势力,他用了十年。   按照爹爹临终前的吩咐,时时处处小心翼翼,韬光养晦,藏纳机锋,外作闲散,内蓄-精锐,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曾想,他在暗中进行的一切,还是终被人察觉。   若是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在那人面前告他一个谋逆之罪——   傅沧泓的心,陡陡一颤——璃歌,璃歌,你不愿随我北上,难道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么?   积压心中的郁闷之气,刹那间一扫而空。   水狼火狼但觉眼前一花,他们的王爷,已然如流光般飞了出去。   苍茫山水里,傅沧泓拔足狂奔,一股说不出的欢欣鼓舞,在胸中横冲直撞——   原来,他的璃歌并不是不相信他,并不是不愿跟着他,而是为了——保护他。   “若我有难,你当如何?”   “与尔共担!”   犹记得碧倚楼中,他对安阳涪顼拔剑相向时,面对他的质问,她如斯答复。   原来,她并没有说谎,而是预先洞察了所有的危机,选择以沉默的方式,去一一化解。   倘若他们此时携手,璃国容不得他们,北宏容不得他们,那么天下间,无一处一地,能够容得他们。   璃歌,璃歌,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望着高远的长空,傅沧泓不住地叩问自己的心,却久久,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王爷,走吧。”   迈步上前,火狼轻声提醒道。   “水狼,”傅沧泓身形不动,字字深沉,“你不必随我回国,仍旧留在炎京,如果……她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及时禀报,听清楚了么?”   “是——”水狼躬身领命。   “走吧。”最后朝炎京的方向看了一眼,傅沧泓背道转向,缓步离去。   第三卷:与尔共担   第十八章:扑朔迷离   五藏山。   茂盛的野草丛中,夜璃歌静静地潜伏着,身后,是六名经过化妆改扮后的夜府暗卫。   这段日子以来,经过苦心的寻访,她终于得知,杨之奇每过两月,便会折返师门太岳山一次,而此处,便是通往太岳山的必经之地。倘若他是孤身一人前来,这五藏山的谷口,便是他的葬身之处!   得,得得,得得得。   马蹄声渐近。   只有一人!   夜璃歌亮起双眼,悄悄打了个手势,顿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道转弯处,一骑飞速而来,却在快靠近谷口时,放缓了速度。   四野寂寂,林影森森,看上去一派平和。   杨之奇打着马,慢慢走来,快到谷口时,忽然一甩马缰,腾向空中!   脱缰健马一声长嘶,扬蹄冲入山谷中,惊起无数鸟雀走兽,却一路安然无虞地冲出了山谷。   悬在半空的杨之奇眯了眯眼——难不成,自己判断失误?   轻旋数圈,杨之奇轻轻落回地面,尚未站稳,但听得“唰”地一声,四围的草丛里,齐刷刷站起数十条人影,朝他猛扑下来。   双眸一寒,杨之奇拔剑迎上,剑光飞动间,将来袭者一一斩成碎片——   然,精短布衫裹覆之下的,只是一具具草做的躯壳。   “糟了!”杨之奇心知有异,刚欲向后退去,一张银色的大网忽然从天而降,罩向他的身体。   就地一滚,杨之奇躲开上方袭击,却未能避开土层中遽速射出的一篷篷钢针!   “夜璃歌——”滚落于山谷之中,杨之奇撑着地面站起,双目凛凛地望向四周,“是不是你,夜璃歌?”   “杨之奇,想不到你还有几分眼力,”高高的山坡上,夜璃歌赫然现身,冷冷地看着已落入陷阱的杨之奇,“我敬你是条汉子,让你死个明白!今日之局,确是我夜璃歌所设,只为,取尔项上人头!”   “哈哈哈哈!”杨之奇面不改色,仰天长笑,“都说原平公人品高洁,不料却教出你这么个不肖之徒,夜璃歌,用如此手段胜我,也不怕世人耻笑!”   “耻笑?”夜璃歌冷哂,“从来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哪有君子小人之分?你率领虞军犯我疆土,杀我国人,难道称得上是君子所为么?”   “好!好,”杨之奇拍掌,“好一个‘成王败寇’!夜璃歌,你听清楚了,倘若今日我不死,必亡你璃国,取你性命!”   “只怕你,没这机会了!”夜璃歌面色不改,手中照影剑出鞘,顿时,数十张弓弩对准杨之奇,利箭齐发。   直到亲眼看到杨之奇口喷鲜血,倒闭于地,夜璃歌方才一摆手,命令停止射击,自己跃下山坡,轻快地滑下谷底。   杨之奇横躺在草丛中,两眼圆睁,带着深重的怨恨。   夜璃歌不由轻吸了口凉气。   若不是因为杨之奇的存在,对璃国的威胁实在太大,若不是因为爹爹答应了董皇后,一定要取他性命,她真的不想这么做。   “来人——”   “小姐。”   “找个地方,厚葬了吧。”   “是。”两名暗卫领命上前,伸手一提,竟然将那“杨之奇”硬生生给拉了起来。   两名暗卫唬了一大跳,赶紧松手后退,再看那躺在地上的“杨之奇”,眨眼间已变化了模样,分明就是个穿了杨之奇衣袍的草人!   “幻影之术?”夜璃歌冽眸一寒,随即抬头望向谷口的方向。   “哈哈哈!夜璃歌,这不过是本将给你的小小礼物!记住,本将还有九十八条性命,等着你继续来杀!哈哈哈哈!”   草木掩映的山谷口,银色人影一闪而没,只留下几许狂傲的笑声,在群山间久久地回荡……   “小姐,现在怎么办?”夜剑看着夜璃歌那冰寒的面色,嗫嚅半晌,轻声问道。   “走。”收剑回鞘,夜璃歌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此次伏杀失败,自己的踪迹已然暴露,不能再继续追踪下去,看来,只有转道去金瑞,先解决南宫阙。   只是,杨之奇杀不了,南宫阙,她就一定能杀得了吗?   如果无法除掉他们,那她该怎么办?夜家该怎么办?那个人……又该怎么办?   皇帝的密旨,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更迅更疾。措辞强硬,语气激烈,含着不尽的斥责。   傅沧泓挑挑眉,拿起那纸短笺,凑近烛火。   一只手,从旁侧伸手,拦下了他。   “火狼?”傅沧泓抬头看去,眸中掠过丝不解。   “王爷心中,难道就不疑惑么?”   “疑惑什么?”   “此次剿逆,并非无王爷不可,为何那位却催促如此之急?”   “你的意思是——”   “剿逆,怕只是表面文章。”   “那他真正的用意是——?”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不妨说说看。”   火狼刚欲开口,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细物落地之声。   “谁?”只是刹那闪神,火狼已经飞步抢出。   傅沧泓凝默不动,收回手,展开纸笺,再度凝神细看——火狼说得不错,围在白城四周的大军,少说也有百万之众,若傅今铖一心要强攻,根本用不着等自己亲往,那么,他如此严厉地再三催促,目的何在呢?   眉心忽地一跳,傅沧泓心中掠过一个大胆而惊人的想法,转瞬即逝。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如果那真是傅今铖的想法,那真的,真的是太可怕了!   “王爷。”沉思间,火狼闪身而入。   “怎么样?”   “没看清楚,不过,我在院子里发现了这个。”   “嗯?”傅沧泓举目看去,见火狼手中捧着个暗红色的匣子,不由眯了眯眼,“是什么?”   火狼没有答话,恭恭敬敬将匣子呈于案上,侧身退下。   傅沧泓想了想,拉开椅子站起,后退两步,缓缓拔出惊虹剑,一手护于面前,一手挑开了匣盖。   并无机关毒气之类的物事射出。   盒里盛放的东西也很简单,是一本简陋的书册。   准确地说,是名单。   他这么多年,所经营的,诸多力量的全部名单。   仿佛一桶冰水泼下来,傅沧泓全身寒透。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小心,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却没想到,这世上有心之人,并非只有他一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样的事,世上向来层出不穷。   他聪明,有人比他更聪明。   这本名册,是他的命-根-子,护身符,而今,悉数落入别人的掌控之中,即便他想做什么,看破了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恒王爷!”人声喧喧,从门外而来,“白城军情告急,请王爷立即启程!”   傅沧泓冷冷地笑——告急?告谁的急?傅今铎的?傅今铖的?还是他自己的?   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傅沧泓唇边角,慢慢漾起丝轻松的笑——还好,还好她没有跟来,还好她不在自己身边。   在这一刻,他甚至深深地庆幸,庆幸她的离去,她的欺骗。   如此,这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只需要他一个人去面对。   火狼悄悄地退了出去。   离开了傅沧泓的视野范围。   他知道,无比清晰地知道,他的王爷,遇到了麻烦,很大很大的麻烦。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竟然是那个人。   那个在琉华城惊虹别院中匆匆一面的女人——夜璃歌。   直觉告诉他,只有那个女人,才能救自家王爷,可是那个女人,会相信他的话,会千里迢迢赶去白城,相救自家王爷么?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但他已经拿定主意,就算千难万难,也要找到那个女人,把王爷的险状告诉她,至于其他的,只能看天命,看人意了。   带着近百精锐,夜璃歌马不停蹄地赶往金瑞。   金瑞无象城,是南宫阙的封地,也是他的大本营。   只要在那里制造些动静出来,无论南宫阙人在何处,他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而她,会静静地等在那里,等他回来。   璃国与金瑞的接壤处,末城城郊。   一座小小的野山坡上。   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皇家影卫和夜府暗卫,按一定的阵形分成几堆,正在烧烤食物。   几步开外,夜璃歌负手而立,眼望远方,眸色深寒。   一只夜枭忽然从远处飞来,锐鸣着从她头顶掠过。   夜璃歌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再低头时,面前已多出一道墨凝的人影。   微微皱起眉,她静默地看着对方,既没说话,也没动作。   “夜小姐。”对方拱手,嗓音黯沉。   夜璃歌面色不改。   “我家主人有难。”   “你怎知是我?”冷冷开口,夜璃歌眸寒如刀。   “我……闻过姑娘身上的香气。”   “哦,”夜璃歌挑眉,心下了然,“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   “那你此来何意?”   “我家主人对姑娘有情。”   “所以?”   “姑娘请问自己的心。”   “问心?”夜璃歌凉凉一笑,上下细看了对方一眼,“他的手下,都如你这般么?”   “不,”轻轻地摇摇头,火狼慢慢抬起手,揭开脸上面纱,露出一张遍布疤痕,有如鬼魅的脸,“他不仅是我的主人,还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   “兄弟?”夜璃歌唇角勾出抹淡笑,仍旧静静地看着他,“所以呢?”   “我想替王爷问一句,姑娘,将何去何从?”   “当然是,各走各路。”夜璃歌眸光清寒,字字清晰,“他是他,我是我,更何况,此事牵涉北宏内政,璃歌不便插手。”   “果真,如此?”   “是。”   “好,”火狼怆笑,“算王爷看错了你,算我火狼有眼无珠,亦看错了你!夜璃歌,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夜璃歌不语不动,静默地看着他。   “呛啷”一声,水狼重重将一个匣子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什么人?”那一帮围在篝火旁的暗卫影卫们,纷纷拿起刀剑围了过来,却见夜璃歌一脸淡然,静静地伫立着。   “小姐?”夜剑轻轻叫了一声,正要上前,却听夜璃歌冷声喝道,“下去!”   一干人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多说什么,各自退回原处。   慢慢弯下腰,夜璃歌拾起地上的木匣,轻轻打开。   是一支簪。   一支金簪。   琉华城中,他自她髻间拔下的。   原来,他一直收着。   即便后来她一次次骗他,他还是视若珍宝地收着。   难怪火狼会如此气愤难奈。   ……可是,以傅沧泓的能耐,要危险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满怀忠肝义胆的火狼,不守在自家主人身边,反倒费尽周折跑来向自己求助?难道北宏国内的情势,真像自己所预想的那样,起了暗潮汹涌的变故?   第十九章:她该怎么办?   篝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橘红的光映照出夜璃歌妍丽的侧影,却抹不去她眸底的那一丝清冷。   望著匣中那支金簪,她静静地沉思着。   夜剑等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退到一旁。   对于这个高傲的,出色的女人,他们一向敬佩有加,惟命是从,因此,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一定会做出最理智的判断。   长久的静默后,夜璃歌抬起了头,果决地吐出两个字:“出发!”   “去哪?”夜剑脱口问道。   “……无象城。”   唇角微微一勾,夜剑笑了——果然,他家小姐,英明睿智依旧,老爷的担心,想来是多余了。   蒙蒙晨光中,一行人再次踏上征程,朝着南方。   夜璃歌走得很慢,步履却很坚定,那双浅霜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愫。   如果。   她一直这样走下去,那么,他们的生命,将没有任何交集。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而言,命运,很玄妙,成功与失败,也很玄妙,其实爱情,也何尝不是如此来着?   这是一座无名的村庄,零星洒落着几十户人家,有韶龄稚子,追逐嬉闹,有朴实的妇女,择着手中的青菜,一切,安宁得不能再安宁。   见到这一群慢慢走来的陌生人,他们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唯有一对老夫妇例外。   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深深地凝视着彼此,唇角噙着幸福的微笑。   夜璃歌的目光,最终停在他们的身上。   凝注了很久。   这一刻,她似乎穿透岁月的沧桑,最直接地,看到黄昏日暮,看到斜阳唱晚,也看到了他,那双执著而深沉的眼眸——   夜璃歌,你只能嫁我。   夜璃歌,不要骗我。   夜璃歌,我喜欢上你了。   那个男人,以她从不曾见过的认真,一次次叩击着她的心。   她看到了的。   都看到了的。   如果错过——   下意识地,夜璃歌攥紧了笼在袖中的双手,或许,她应该做点什么。   比如——   “夜剑。”她轻唤出声。   “什么?”夜剑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想去北宏。”她很直接地开口。   “小姐?!”夜剑瞠大了眼——我的小姐哎,您,您这是唱的哪一出?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她看着他,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夜剑沉默了。   他打小在夜府长大,小姐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   倘若,她说出了口,那么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没有更改的余地,只是,老爷那儿,皇后那儿,该如何交待?   “你跟我来。”看出他心中的忧虑,夜璃歌朝他招招手,两人走到一旁,立定。   “你带着夜府暗卫,仍然赶去无象城,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我和皇家影卫去北宏。”   挑了挑眉,夜剑颔首:“好!”   ——小姐,毕竟还是小姐,无论在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都是明智的。   这样两边顾全,既不耽误解决南宫阙的计划,又成全了小姐的心愿。   只是,那个男人,真值得小姐如此么?   作好布署,夜璃歌长长松了口气,抬头再朝那对老夫妇看了一眼,带着这支奇怪的队伍,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她,终究是夜璃歌。   终究有她的轰轰烈烈。   这里虽然祥和,却留不住她那颗高飞的心。   偶尔享受一下平静,可以,若这样一生平静下去,她也不是夜璃歌了。   在一片静谧的树林里,他们分开了,一队向南,一队向北,就像一支雁队,分开后各自高飞……   “夜小姐,”往前行进一段之后,领首的影卫杜衡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询问道,“为何要去北宏?”   停下脚步,夜璃歌转头看着他,目光坦荡:“此乃璃歌私事,若杜统领不愿前往,可自行返回炎京,璃歌绝不怪责。”   轻轻地,杜衡挑起眉头——对于这位太子妃的事,他多多少少有些耳闻,难道说,她此去北宏,果真是为了——?   杜衡的眉眼深了。   他是安阳烈钧的亲卫,向来只从皇命,此次跟随夜璃歌出京办事,仅仅看在夜天诤的颜面上。   再有就是夜璃歌的身份,无论如何,她是众所周知的璃国太子妃,如果任由她在别国出了事,受折辱的,可是整个璃国的颜面,所以,无论怎么说,他都得呆在她身边,好好地保护她。   夜璃歌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她并不了解他,也没怎么想过去了解他。   在这之前,他们一直是陌生的。   再说,她也没有理由,强令他为自己做什么,去,或者留,全由他们自便,她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宏,她去定了。   她相信火狼的出现,并非无情无由,也相信他的确遇到了天大的麻烦,需要援手。   她去了,就算帮不上他,也算还了他的情,不再欠他,至少心安,仅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火狼有一句话说得对——他对她,有情。   更重要的是,她对他,亦有心。   若不曾相遇,自是另当别论,可既然上苍让他们相遇,那么她,并不想错过。   真的不想错过。   他的坚定,他的不移,她都看在眼底,记在心上,这样的男人,值得珍惜。   所以,她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太子妃,”沉默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杜衡,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   “去北宏之后,还会回璃国么?”   夜璃歌一怔。   他这个问题,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还是很快地给出回答:“回。”   “那好,”杜衡微微地笑了,“我跟您去。”   这支十数人的队伍,再次开始启程,朝着北宏的方向,行色匆匆。   深浓的夜色里,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琉华城。   看着沿街那一派光华璀璨,夜璃歌不由生出种依稀若梦之感。   犹记数日之前,他们在这里,激情相逢,深吻缠绵,那一刻他们都曾以为,那样的相拥相爱,可以持续到永远。   却不想,只是一瞬的烟火灿烂。   “太子妃,是留宿,还是过城?”   “……跟我来。”略略思忖片刻,夜璃歌转身,带着一行人朝城郊的方向走去。   惊虹别院。   看着乍然翻-墙而入的女子,火狼倏地瞪大了眼。   “怎么?很意外?”女子缓步走到他面前,嗓音清冷,“外面还有些客人,帮我招呼下。”   “是。”火狼蓦地回神,转身便走,而夜璃歌自己,提步踏上石阶,走进不曾点灯的厢房。   空气中仍然飘散着那种独特的,只属于傅沧泓身上的气息,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闻着舒心。   走到桌边坐下,夜璃歌没有点灯,只是撑着下巴,任满室的黑暗将自己包裹住。   半掩的门扇“吱呀”一声轻响,却是火狼踏步而入。   伸手点亮灯盏,火狼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她很美。   真的很美。   任何一个时候都那么美。   难怪。   就连自家一向高傲至极的王爷,在她面前都会失却自持。   “你家王爷,现在在哪里?”   “……白城。”   “哦”了一声,夜璃歌再次开口,“把地图给我。”   火狼沉默着,取来北宏地图,放到她的面前。   将地图在桌上摊开,夜璃歌的目光缓缓游转一周,良久沉默不语。   “夜小姐?”火狼有些沉不住气了,“您打算怎么做?”   往后微微仰倒,夜璃歌坐进椅中,直直地看向他:“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火狼很诚实地答道,“我只感觉,所谓的‘剿逆’,是个陷阱。”   是个陷阱。   的确是个陷阱。   而且是个挖了很久的陷阱。   现在,这个陷阱不但套住了傅沧泓,还套住了所有的傅姓宗亲。   轻轻地,夜璃歌颦了颦眉心。   她知道,这件事很棘手,傅今铖掌控着整个北宏的兵权,而她,除了手下这十几名皇家影卫,以及面前这个尚且可以相信的男人,别的,什么都没有。   想从那个老奸巨滑的皇帝手中,救出傅沧泓,谈何容易?   但,夜璃歌,毕竟是夜璃歌。   再艰难的事,一旦她认定了,都会去做。   “不去白城。”终于,她给出无比确定的答案。   火狼没有反驳,只是依旧沉定地看着她。   “去宏都。”   “小姐是打算——?”   挑高眉梢,夜璃歌微微一笑,却什么都没说,转而言道:“天定宫中,有你们的暗线吧?”   邃眸一闪,火狼随即点头——这个女人,果然是聪敏异常,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把与他们联系的方式告诉我。”   “好。”并无半分迟疑,火狼从怀中掏出本锦册,递到夜璃歌面前,神情谨严,“这是宏都所有暗人的名单,还有联络方式,请小姐仔细收藏。”   夜璃歌抿住双唇,拿过锦册,略扫一眼后,细细纳入袖中,然后提起笔,在桌上的空白宣纸上,写下一排名目,递给火狼:“两天内,准备妥当,我们,尽快上路。”   “是,小姐。”火狼毕恭毕敬地应承,接过那张薄纸,转身出了房间。   微微跳动的烛火中,夜璃歌再次躺回椅中,阖拢双眸,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敲击着,沧泓,沧泓,事情危急,我只能尽己所能,若仍然救不了你,护不了你,那——   一阵风吹来,烛火闪了两闪,熄灭了……   第二十章:最真实的心意   傅沧泓静默地坐着。   尖厉的寒风在帐顶呼啸。   搁在角落里的木盆,里面的水,都结成了冰坨子。   “王爷,生个火盆吧。”副将张镇走进来,低沉着嗓音道。   男子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有南边的信吗?”   “信,什么信?”张镇一怔。   眸眼瞬间黯淡下去,傅沧泓摆摆手:“去吧。”   带着满心的纳闷,张镇退了出去。   他看得出来,王爷心中烦苦,却不知道他到底在苦恼些什么。   没有消息。   还是没有消息。   他在这里苦苦等待着,煎熬着,却没有看到一丝丝的希望。   璃歌,璃歌,你真的忘了我么?你就这样残忍地忘了我么?   罢了。   轻叹一声,傅沧泓阖上双眼——忘了,忘了也好,至少,她平安。   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他是有预感的,他只是期望着,最后,最后能看她一眼。   宏都,只怕他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至于炎京,那更是一个太遥远的幻梦。   夜璃歌,你终究不会属于我,是么?   你终究……   他已经想不下去。   一想,就扯得心脏绵绵密密地痛。   唇角,不由扯出一丝苦涩的自嘲——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爱,竟然这般地深了?   “呼”地一声,半垂的帐帘再次被人掀开,来人一身薄雪,双眸阴寒,冷戾地盯着傅沧泓:“你真的要,坐以待毙?”   “那你呢?”看了他一眼,傅沧泓丝毫不意外他的到来,“你打算怎么做?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扯动唇角,傅沧渤低低地笑,“只怕我们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傅沧泓挺直了上半身,正眼看向他。   傅沧渤的神情却有些癫狂了:“他断了粮草!他断了粮草你知道吗?”   没有作声,傅沧泓依然用那种平静的目光看着他。   “没有粮草,这一百万人,这一百万人都会变成噬人的恶魔!只要傅今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挥起手中的屠刀,将我们斩成肉泥!”   “我知道。”   他终是开了口,平静的话音里,带着透骨的清寒。   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一场剿逆,本就莫明其妙。   首先,区区一个沐王叛乱,何须劳动百万大军?   其次,说是百万大军,里面却有一多半老弱病残,而且,各个领军的亲王,所辖之军队完全来自与他们封地毫不相干的地方。   再有,就是军饷。   拖军饷。   不拨军饷。   户部不给军饷,领军的王爷只有一个选择——自掏腰包,给手下数十万人饭吃。   很显然,这是傅今铖最乐意见到的——等到榨干他们的身家,再将矛头指向他们的胸膛。   可是他们,唯有服从。   因为这一百万人听从的,是皇命,而不是王命。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将他们这十几只狼,丢进了饥饿的羊群中。看似不致命,其实却狠毒至极,因为,羊一旦饿极了,也是能够扑上来杀狼的。   因为它们,数量众多。   况且,死于士兵哗变,可以完全抹去他傅今铖,残害亲侄的骂名。   那个男人,一直是这样的阴冷,这样地用尽心机,当年对他父亲如此,而今对他,同样如此。   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无力反抗,因为他已经得到了那份能置他于死地的名册,上面的每一个人,都在他的监控之中。   他傅沧泓,小心翼翼地活了二十年,到头来,依然无法摆脱这可悲的宿命。   若命该如此,他也不想挣扎了。   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皇权离他太遥远,平安离他也太遥远,他苦心经营如许多年,本来只为活着,随性风流也罢,淡然草莽也好,活得都不太真实。   直到,炎京城头,那惊鸿一瞥。   他,看到了她。   看到了这一生,最为辉煌的明丽,最为醉心的温暖。   只那一眼,他知道自己要定了她。   他知道这个女人,会是自己一生过不去的沧海。   但他依旧心坚意定,没有半丝犹豫。   夜璃歌,就是你了。   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在心中这样说。   他追了上去。   而她,也终于肯回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以为。   当她拖曳着裙裾,从漫天琉光中走来,他听到自己心花怒放的声音。   他穿透夜色,飞到她的身边,当她抬起那双眼,那双比星辰更明亮的眼,他从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璃歌,你也爱我。   世上最宏大的幸福,莫过于此。   你深爱的人,也深深地爱着你。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我真的很难用言辞去形容。   可是上苍,似乎容不得他们相爱,竟然横空杀出一个夜天诤,带走了他最爱的女人。   而他却无可奈何,因为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但是他想,他可以等。   既然相爱,或早或迟,总会在一起的。   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个最美丽的谎言,一场刻骨铭心的伤害。   他傅沧泓,二十年来点染欢场,却从未对一个女人动情。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一个人,一生能爱几回?   其实,真正的爱,真心的爱,只有一回。   当你最孤单最寂寞,最凄楚最绝望之时,想起的是谁,那个人,便是你一生之最爱。   傅沧泓不是个糊涂的男人,更不是个懦弱的男人,他的爱,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也正是这种清晰和明白,才让他尝尽情路之苦,情路之难。   因为,他爱上的女人。   是夜璃歌。   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夜璃歌。   沿着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他执著地追了下去,却从没有认真思索过,他们相爱,所可能引起的一系列后果。   比如,两国之间权利的重新架构,比如,夜璃歌那太过显隆的声势,比如,夜天诤的干预,夜璃歌本人的心志。   爱上她的那一刻,他仅仅只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只要相爱便足够,其他的,可以一点点去解决。   直到现在,独自坐在这冷寂的帐篷中,回想着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一切,他才不得不感叹,是自己,太轻乎了对手,太轻乎了身边的事实,太轻乎了人心,也,太高估了自己。   他爱夜璃歌,夜璃歌也爱他,他们的爱是诚挚而不含保留的,但这个世界不是桃源,这个世界并不仅仅属于他们。   正如夜璃歌说的那样,她有她的家,他有他的国,还有他的君王。   想在一起,并不是那么容易。   轻轻叹了口气,傅沧泓再次抬眸,看向傅沧渤,黑色双瞳中,流溢着一抹淡淡的灰色:“很抱歉,我真的,无能为力。”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这种沮丧的话。   他一直是要强的,就连当初父亲死去的那一刻,他都咬着牙,未曾掉过一滴泪,但是现在,他隐隐感到一丝灭局将至的悲哀。   或许他的一生,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被赶出朝堂,流离江湖,现在就连闲散的江湖,也没有他的一席立足之地。   普天之大,他,还能去哪里?   静默地注视他良久,傅沧渤终于失望了——他满以为可以找到一个同盟,可是他发现,自己失策了——从面前这个曾经铁血精明的男人眼中,他所看到的,唯有颓丧,唯有自弃。   转过身,傅沧渤走了。   再呆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虽然已是初春,天还是黑得很早,深浓的夜色铺延开来,遮没了所有的一切。   “我们要见王爷!”   “王爷在哪里?”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张镇匆匆奔进,满脸急迫地道:“王爷,不好了!不知是谁走漏消息,营中士兵哗变!都朝这里来了!”   “是么?”傅沧泓端凝不动,“问过军需官了么?余粮还有多少?”   “……只够,两日食用。”   “告诉军需官,将所有存粮全部调出。”   “王爷?”张镇蓦地睁大双眼。   “去吧。”傅沧泓摆摆手——事已至此,他虽无力回天,却也并不愿意,让这十数万士兵,同自己一起葬身于这茫茫荒原。   傅今铖,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傅沧泓就算是死,也要给你留下个头痛的烂摊子!   寒风萧萧。   大帐之外,无数士兵手执武器,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立在帐门前的男子。   他们的眼里,都跳跃着极其凶暴的光,那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   白城,是远离富庶之地的蛮荒之所,在这冰天雪地中,如果断粮,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轻轻地,傅沧泓叹了口气。   他们的目光,他看得懂的。   曾经,他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却被身旁高大的父亲,死命摁下头颅。   一个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必然会舍弃很多,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舍弃的,将会更多。   对他们讲道义仁善,忠君爱国,是没有用的,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口能够活命的粮食,正如当初,他所渴求的,不过是己身之平安。   第二十一章:绝境   “徐谦。”傅沧泓沉声唤道。   “王爷。”军需官徐谦踏前一步。   “把所有的粮食,平均分给每一位士兵。”   傅沧泓沉著地吩咐。   看了看他的脸色,徐谦默然地遵从了。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每个人都拿到了最后两天的口粮,但,每个人都并无什么好脸色。   因为,没有圣旨,他们还得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也就意味着,这些粮食一旦吃完,他们——   “你们走吧。”   忽然,那立于火光中的男子徐徐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本王无能,既无法带领你们攻下白城,也筹不到足够的粮饷,所以,你们走吧!”   每一个人都惊住了。   “王爷!”张镇满脸焦灼,“没有圣旨,擅自遣散军队,那可是——”   死罪!   往大了说,可以扣上谋逆之罪!   淡淡扫了他一眼,傅沧泓面色不变,微微抬高下颔,看了看头顶那黑暗的苍天——   死罪么?   谋逆么?   在那个只有权欲的男人眼中,想要你死,不过只是一句话而已,反抗有用么?辩解有用么?   既然如此,不若放了这些人活路,留自己面对一地荆棘。   他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这一刻的善念,竟会成为他今后图成霸业,东山再起的资本!   他只是不想看到太多无辜的人,因为这场政-治-阴-谋而牺牲,对于自己现在的行为,他思考得并不多,正如当初爱上夜璃歌那般,他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   最真实的心意。   如此,而已。   所有人都离开了。   独傅沧泓留下。   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他不是没有想过逃,而是知道自己逃不掉。   四海之滨,莫非王臣,能逃到哪里去呢?只怕还没踏上回宏都的路,就被傅今铖派出的血卫就地分尸了。   要死,他也要死得堂堂皇皇,不能随便被人埋在荒草丛中,否则,对不起生他的母亲,养他的父亲,也对不起他辛辛苦苦熬过的这二十年——   二十年……   想起这三个字,傅沧泓唇弧轻扯。   在普通的民家,二十岁的男人,或许还是个孩子,但若在皇家,若在北宏皇室,一个傅姓男子能活到二十岁,那就是个奇迹!   尤其是在傅今铖掌权的时代!   当年的夺嫡之争,其后的血腥屠杀,他看着一个个堂叔堂伯,堂兄堂弟,甚至包括他父亲,在他面前倒下。   他早已冷了眼,寒了心。   权利——   那把悬在皇族子弟头上,最为锋利的剑,随时都会斩落,劈开他们的头颅,让那温烫的血,让那鲜活的脑浆飞溅喷洒。   这种令人窒息到绝望的命运,他们无力抗拒,只能顺从。   反抗,只有一个结局。   自傅今铖登基的那一天起,从无例外。   他也没想过,要做那个例外。   对于权利,对于皇帝的宝座,对于那座寒冷宫殿里的一切,他早已失了兴趣,他只想自自在在游走江湖,寻觅自己想要的,想爱的。   比如,夜璃歌。   拿过桌上的照影剑,紧紧地抱在怀中,将面颊贴在那冰冷的剑鞘上,他的心,却微微地暖了。   然后浅浅地生出一丝感激。   夜璃歌,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遇见了那样美丽的你,高贵的你,桀骜的你,纯挚的你。   你就像那掩藏在滚滚乌云后的皎月,照亮我冰寂多时的心。   你就像那寒冷冬夜里最明亮的火光,给我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让我怎能不爱你?   可是璃歌,你爱我么?你真的爱我么?你可知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我是怀着怎样一种炙烈的情怀,在深深地思念着你?我的爱人?我最亲最亲的人?   冷风过处,帐帘掀起一道缝隙,透进阴寒逼人的气息。   傅沧泓眯了眯眸,却默然不动。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三,三哥……”一道人影踉踉跄跄扑进,浑身鲜血,满眸颤栗,却是小十二傅沧海。   傅沧泓没有接话,只是安然至极地看着他。   “他,他们……”傅沧泓不停地哆嗦,“他们杀人……杀了好多人……”   死亡的阴影一寸寸逼近,帐中的两个男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一个,二十岁,一个,才只有十六岁,都是青春大好的年华,只因为顶着一个傅姓,所以他们,注定了要死在这里。   “三哥……”双腿一屈,傅沧海跪了下来,满眼泪水,满脸鼻涕,“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   那莹润黑眸中强烈至极的,对生的渴望,让傅沧泓心中,蓦然一动!   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忽然冲进了他的心中!   “不想死?”他侧身抓起悬于帐壁上的长剑,“当”地一声掷到傅沧海面前,“那就去砍去杀!去拼出一条血路来!”   “三哥?!”抖簌着双手,傅沧海拿起剑,两眼却仍然盯着傅沧泓,怀着最后一丝希冀道,“你呢?”   “傅沧海!”后背挺直的男人,忽然一声大喊,“你给我好好地听着!在战场之上,没有父子,没有兄弟,只有活命!谁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谁就是英雄!”   ……   傅沧海震住了!   深深地震住了!   看着这个突然间变得陌生至极的堂兄,他沉默了很久,终是提着那柄剑,迈着极缓极沉的步子,走出了大帐。   在这个铁血萧冷的夜晚,两个相隔五年岁月,却有着相同血脉的男人,因为这一番话,因为各自不同的选择,而最终开启,一段属于彼此的宿命。   很多年后,金殿之上,看着那个浑身鲜血,张狂大笑的男人,傅沧泓再次回忆起今夜之言语,方深深明白,权利,是一柄多么锋锐的双刃之剑,毁人毁己毁家毁国,可是他和他,都回不去了……   他终究是走出了帐篷。   毫不意外地,外面无声横躺着一具具尸体,副将张镇,军需官徐谦,还有一干他平日最相信的下属……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这果然是那个男人的风格。   仰起头,傅沧泓却笑了。   笑得苍凉。   笑得绝望。   也笑得疯狂。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么他宁愿笑着死,也不愿向那个男人,曲膝求饶。   事实上,求也没有用。   但,当那夺命刀光刺来之时,他却仍旧拔出了手中的照影剑。   他是傅沧泓,他是男人,除非流尽最后一滴血,绝不能轻易倒下!   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人影倒下,无数的人影涌上来……   所谓皇家血卫,便是死士,绝顶的死士,群体作战,杀人机器,只执行命令,不辩是非,多少的忠臣奸臣,多少的天家子弟,统统死在这架机器之下,只要那个男人坐在龙椅上一天,它就永远不会停止运转!   终于,一丝锐利的刀风,劈开手中剑光,深深刺入他的左胸。   只是略微一滞,手中的剑势不减,再次将两名血卫斩倒……   但,再强悍的他,也终究有了弱点,那些人,以更辛辣的招数,指向他的要害……   原来。   这就是死亡的味道。   一种能让人疯狂的味道。   眼见着那致命的绝杀凌空斩来,傅沧泓忽地向后迅退,然后横剑向颈——要死,他也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沧泓……”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极其美妙的声音,来自苍穹深处的声音。   “沧泓……若你有难,与尔共担……”   那个女子,那个碧倚楼中容颜绝美,神情淡静的女子,清亮着双眸,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分分明明。   一股泓大的暖流,突如其来地自胸腑中冲出,暖了他的四肢百赅……   抬头向那夜空高远处看了一眼,傅沧泓再次举起手中长剑——   哒哒,哒哒,哒哒哒——   狷狂至极的马蹄声,从远处遽然传来,伴随着一道道冲天而起的绿色焰火!   杀戳停止了。   所有血卫蓦地收势,没有丝毫表情地对视一眼,然后相继没入无边的夜色里。   反手将剑拄于地上,傅沧泓强撑着身子,望着那一乘飞骑——   近了!近了!   骑手的面容渐渐变得清晰,却不是他日思夜寐的那一个。   “恒王爷?”来人径直策马至他面前,淡淡眸光从他脸上扫过。   “是。”   “在下杜衡,请王爷随在下,速速返回宏都。”   “杜衡?”傅沧泓挑高剑眉,冷冷地望著他。   “在下来自炎京。”   只这六个字,彻底点亮了傅沧泓的眼眸,那满腔的激动,已经按捺不住:“她呢?”   杜衡却闭了嘴——倒不是他装酷不想说,而是按照夜璃歌的计划,他根本没去宏都,径直赶往白城,在中途等到夜璃歌传出的消息后,一路马不停蹄赶来,终于,在最紧急的关头,救下了傅沧泓。   所以,夜璃歌如何,他并不知晓,他唯一知晓的,是那个勇敢而无畏的女人,独自一人,去了宏都,去了天定宫。   “我去救我的男人,你们做你们的事。还有,你们的身份,不宜暴露。”分手之时,她是这样说的。   她,去救她的男人,不要任何人从旁协助,免得白白葬送性命。   还有,杜衡等人的身份,乃是璃国的皇家影卫,倘若真被抓住,无疑授傅今铖以柄,倘若他以此为藉口向璃国宣战,那么,以现在璃国风雨飘摇的局势,很显然,不堪一击。   所以,夜璃歌是清醒的,夜璃歌也是明智的,她本以为,凭着傅沧泓原本在宫中布下的暗线,她可以轻易地进去皇帝寝宫,用剑指着他的胸膛,逼迫他下诏追回先前的圣旨,放傅沧泓等人一条生路。   只是,只是年轻的她想不到,那个男人有多么可怕,可怕到勾一勾小指头,就能让她陷入重重罗网,毫无挣扎的余地……   第二十二章:色中恶魔   傅沧泓的眼冷了下去。   一股强大的窒息感在胸腑间弥漫开来,比他自己遭遇灭顶之灾时更寒更痛。   璃歌……   想起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他整个身体都在抽搐——   璃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除了玩弄权术之外,最喜欢什么?   女人。   他是恶魔,更是色中恶魔!   “把马,给我。”没有多想,他拔出长剑,一步步走向杜衡。   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杜衡退开了。   只此一眼,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夜璃歌会放弃去无象城,而千里迢迢跑来北宏救这个男人。   只因为两个字——值得!   他值得她倾力去救,她值得他死命去爱!   他们呵,他们呵,他们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珠联璧合!   只愿苍天可怜见,别毁了他们!   只愿大地可怜见,成全他们的爱!   只因为这份爱,实在太难得,太难得!   翻身跃上马背,傅沧泓别无多话,打马直朝杜衡来时的路飞驰而去。   风声萧萧,吹起杜衡鬓边的黑发,丝丝凉意,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三次了。   这是第三次了。   他为一个女人,在这茫茫原野上飞驰。   第一次是得知她返回牧城率兵作战,即将遇上虞国名将杨之奇;   第二次是得知她即将大婚;   第三次……是知悉她的心意。   我的夜璃歌。   没想到你真会来救我,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你的选择很明智,你的做法很果决,可是你明不明白,恰恰是这种明智和果决,会要了你的性命!   因为那个男人的阴沉与心机,是你平生从未见过!   你自小在夜天诤身边长大,见惯了他的磊落,他的刚直,也见惯了安阳烈钧的温和,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能将狠毒当成一生的追求,能将自己的欲望膨胀到整个国家——他操控所有人的生死,他贪恋女子的娇美,他践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纯真与明丽。   他,就是那个真实的北宏帝君,傅今铖。   他用最不正当的手段,谋夺了帝位,便一生一世受权利所奴役,除了权利,他谁都不相信,除了欲望,他没有一丝良心。   只不过,他的专制,只限于对他有威胁的人,只限于他感兴趣的人,所以,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呆上十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可是夜璃歌,我不想那样美丽的你,毁在那样肮脏的他手上,哪怕,是为了我!   夜璃歌,等我!一定要等我!   晚了。   他终究是晚了。   晚了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之前,夜璃歌进入天定宫。   趁着暗夜深时,她孤身一人,凭着宫中内线传出的地图,由皇宫角门入,绕过重重宫墙,直奔龙赫殿,却不知道,这座阴森而宏丽的宫殿,同样也是个陷阱。   一个男人用欲望与阴谋,设下的陷阱。   推开厚重的殿门,沉窒的气息扑面而来,夜璃歌不由皱了皱眉头。   好难闻的气味,咸腥之中带着腐臭,就像……陈年发霉的尸体。   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走得很慢,朝着那张宽大的龙榻。   步步谨慎。   没有异样,直到她走到榻前,还是没有异样。   奇怪。   心头闪过两个字,她刚要转身,后面却蓦地亮起一道炽目的光。   倏然回头,夜璃歌看见了这一辈子,她从未看过的场景——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   他盯着她,就像一头狼,盯着世上最鲜美的肉,那样猥亵却炽热的欲望,丝毫不加以隐藏。   但,出乎他意料的,夜璃歌竟然没有闪避,而是就那么定定地瞧着他。   他想过她会尖叫,会逃跑,却没想过,她会如此镇定。   这个女人——傅今铖挑起了眉,眼中兴味昂然。   好大胆的女人,想他后宫粉黛三千,却无有一人,敢用如此犀利的目光看他。   炎京凤凰。   绝色惊天。   胆魄过人。   好,好,好。   想必,在床上的功夫,也是一流吧?   夜璃歌的掌心透出微微的薄汗。   她承认。   她这一生见识过很多男人——因为多在军旅走动,男士兵洗澡时偶尔走光,被她瞧见也是有的,所以,乍然看见一个男人的裸体,虽然吃惊,却也并不畏惧。   问题是,这个男人的目光,竟然让她发寒。   还是没有恐惧。   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   “你要什么?”   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傅今铖停下脚步,继续目光灼灼地打量着她:“朕,都可以给你。”   “是么?”夜璃歌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对上他犀利无比的视线,“如果,是你的命呢?”   “哈哈哈哈!”傅今铖仰天长笑——在这个世界上,想要他命的人,何其多?   “凤凰身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男人极其无耻地说。   一股热血直冲夜璃歌的大脑,却没有让她失却自持,相反,她做了一个足令傅今铖喷血的动作。   她,轻轻地,解开衣带,露出玉凝霜雪般的香肩!   对付什么样的男人,用什么样的方法,她,很清楚!   傅今铖直了眼。   任他见惯环肥燕瘦,却也被这个女人绝美的身段,慑去了魂魄!   夜璃歌慢条斯理地脱着衣服,脑子里迅疾想着制敌取胜之策——傅今铖敢以如此张扬的方式出现,足以说明,他胸有成竹,那么自己,要如何才能将他拿下,并且胁迫他下旨追回绞杀一干傅姓宗室的命令?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多想,有一条终南捷径是最有效的。   但她是夜璃歌。   就算没有傅沧泓,她也得为璃国皇室的脸面作想一下,还有她从小受的庭训,她父亲的期望,她个人的傲气,也容不得她选择那条路。   慢慢抬起裸露的玉臂,伸手勾住傅今铖的后颈,她主动送上芳唇,另一只半褪的衣袖中,弹出犀利的箭头,对准他的胸膛:   “要死,还是要活?”   淡淡扫了眼她半裸的玉体,傅今铖眯了眯眸:“美人儿,你确定这样子很好玩么?”   夜璃歌眸中杀意翻卷——如果不是怕宫中生变,误了救傅沧泓,她早一箭头射过去,解决了这个下作的男人!   “美人儿,想跟朕玩,你还嫩了点!”傅今铖忽然抬头,指间一弹,射出几许白色的药粉,夜璃歌立即天旋地转,不等她有所反应,那床侧蓦地射出八条铁链,如蛛网般锁住她的四肢!倏地将她拖拽上床!   顷刻之间,骄傲至极的炎京凤凰,便成了砧上之肉,任人宰割!   若是一般女子,到了这个地步,唯有哭泣尖叫,或者求饶,但是,夜璃歌就是夜璃歌,即使面对死亡,她也能魅惑轻笑!   傅今铖倒也没有立即动她,而是立于床边,托着下巴,盈盈浅笑。   他有个最恶劣的趣味,就是喜欢看到女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得越厉害,他越痛快,越是高傲的女人,他使的手段便越残忍和卑劣。   夜璃歌,且让朕来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一丝绝望从心底划过,却被夜璃歌极力压下。   师傅原平公曾教导过自己,一个人一生最大的救星,是自己!   情势危急,她不可能期盼有奇迹出现,若有奇迹,便只能在她自己身上!   扭了扭身体,夜璃歌耸高胸部,用目光挑逗着这个让她恶心得想吐的男人。   果然。   她的倾城绝色,让心机深沉的傅今铖,竟也微微失了自持,忘记了这个女人是多么的可怕!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上了榻。   在他压下来的那一刻,夜璃歌曲起膝盖,重重撞上他高涨的欲望!   龙赫殿中响起一声滚雷般的闷吼,傅今铖侧身跌下榻,捂着下身,冷汗直流!   “噗——”   同一时刻,夜璃歌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出,糊上那男人的脸。   尚能活动的两指弹出袖箭,射中傅今铖的左胸!   一连三击,瞬间完成!   傅今铖浑身直抖——他身为帝王,阅女无数,却没有一人,敢如此触犯他的龙威!   那双冷眸中,刹那满是毒色——夜璃歌,敢不从朕,朕要你生不如死!   榻上女子用同样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带着浓重的不屑——她是夜璃歌,就是夜璃歌,这世上男人,敢不经过她同意,随便侵犯她的,都得死!   这种人,她杀过的,不止一个。   因为她太美,走到哪里总有这些狂蜂浪蝶出现,第一次她不理睬,第二次她警告,第三次四次,那就等着祭剑吧!   除了她爹、傅沧泓和安阳涪顼之外,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过分靠近她,纵她爹和傅沧泓不杀,她也会将其千刀万剐!   四道目光,无声交战。   这是一个好色男人,和一个护己女人之间顶峰的决战。   从她的眼里,他看不到一丝畏惧,只有不屑,以及嘲讽。   让他恨不得剜了那双眼!   但是他终究没有那样做,而是往后退去,自己穿上了衣服,然后响亮地拍拍手掌。   四个太监走了进来。   “去。”冷笑着睨了夜璃歌一眼,傅今铖神情恶毒,“好好伺候她!”   “夜璃歌,你不想要男人,那朕就让你看看,不男不女的人!”   看着那四个步步逼近的太监,夜璃歌浑身寒毛倒竖——她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让人发指的男人!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神智终于有些昏聩了,她赤手空拳,她身缚铁链,要怎么样才能赶开这些让人恶心的家伙?苍天大地,请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第二十三章:诈死   八只手同时摁住了她的四肢。   夜璃歌绝望了。   一个字从她脑海里划过。   死。   宁愿死,也不要受这种屈辱!   宁愿死,也不要受这种熬煎。   可是,一根手指,忽然从她掌心里划过。   夜璃歌静默了。   那是两个字:诈死。   重重一口咬上舌头,任由鲜血流出唇间,夜璃歌一歪头,佯作晕死过去。   隐隐听得身边有人说:“皇上,她……死了。”   “死了?”傅今铖不屑冷哼,兀自不信,走过来伸手去探夜璃歌的鼻息,果见一丝气息俱无,兴趣顿时大减——他设下这么个圈套,就是想与美人一夜春宵,如今春宵不成,自己反受了番捉弄,灰头土脸,活色生香的美人,也变成了……呃,死人。   对死女人,再漂亮的死女人,想来也没男人会感兴趣,傅今铖也一样,摆了摆手,他淡然吩咐道:“拖出去。”   “皇上,她好歹是璃国太子妃,倘若消息走漏,只怕——”   “那又如何?”傅今铖挑挑眉,毫不在意,“璃国,区区弹丸之地,百万大军可灭,再说,是这个女人自己送上门来,与朕何干?”   “……皇上的意思是?”   “随便找个地方,烧了吧。”   “……是。”   随着几声“丁当”碎响,锁链被解开了,就在四个太监伸手去“抬”夜璃歌时,床上的女子忽然大睁双眸,一跃而起,两手极其精准地掐上皇帝的喉咙,将他扑倒在地,同时低头一吻,将自己口中未尽之鲜血,送入了他的嘴里!   “你——”傅今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个再三出乎他意料的女人!   擦去唇边血渍,夜璃歌慢慢地,慢慢地站起,冷冷地看着他:“我自小服食南涯金蟾,血中带毒,唯我能解,你最好想清楚,到底要不要下旨,解决白城之事。”   “你——”撑着地面,傅今铖亦慢慢坐直身体,满眸恼怒,咬牙切齿——这个女人,这个嚣张至极的女人!   “半个时辰,”斜眼瞥了瞥墙角边的沙漏,夜璃歌不紧不慢地开口,“半个时辰后,血毒便会发作,到那时,皇上一命呜呼,江山旁落,美人尽散……”   “朕写!”再没有多作犹豫,傅今铖铁青着脸,阴冷地吐出两个字——面子虽然重要,但性命更重要,夜璃歌,待朕脱困,定要你生受地狱之苦,剥皮之罪!   终于,圣旨到手,看着那一卷薄绸,夜璃歌总算轻轻吁出一口气——沧泓,无论如何,我已尽力,剩下的,得看你自己了。   转手将圣旨交给那此前向自己传递消息的“太监”,夜璃歌面无表情,一切,仅在四目交接间瞬息完成。   是火狼。   那个对傅沧泓极为忠心的下属,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易了容颜,混进这深宫,在最危难的关头,给了她一线转机。   捧着圣旨,火狼走了,夜璃歌却留了下来。   她得继续和这皇帝斡旋下去,否则难保性子阴毒的他,不会派出第二批、第三批,甚至更多批的杀手去拦截圣旨。   她必须等。   等到火狼成功将圣旨和焰火令传给已在半途中的杜衡,才能设法自己脱身。   “解药呢?”冷冷地睁着她,傅今铖的双眸,阴冷而寒戾。   夜璃歌抬手,从腰带里摸出个锦囊,倒出粒药丸,递到傅今铖面前:“服一粒,延缓半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会彻底给你清毒。”   死死地盯着她,傅今铖额上青筋隐隐——都说炎京凤凰胆大心敏,腹藏韬略,令无数男人吃尽苦头,没想到今日,轮到他头上。   接过解药吞进肚中,傅今铖一声冷哼,拂袖而出。   白城一战,他已经作好精密的计划,将仅剩的傅姓男子剪除殆尽,彻底消除当年夺嫡之争遗下的祸患,没想到最后关头,却被一个莫名杀出来的女人坏了大事。   傅沧泓……傅沧泓……默念着这个名字,傅今铖满眸阴森——早知今日,说什么也不该遣他出使璃国,本只为打探璃国军机,却偏生,让他撞见了一个夜璃歌。   夜璃歌之美,天下人皆知。   夜璃歌之傲,天下人也皆知。   更何况,据他当时的打探与分析,这夜璃歌怎么着,也是璃国太子妃的热门人选,谁想到会和傅沧泓缠杂不清。   以夜璃歌的才情性子,居然会被傅沧泓打动,只怕这个侄儿,自己以前……是小瞧了……   回头看了眼那个立于殿中的女子,傅今铖眸底漾开丝残戾的笑。   自古英雄,皆为美人死,夜璃歌,不知那傅沧泓,可愿为你,抛却性命?   斜倚在窗边,夜璃歌抬眸望出窗外,倒不是她兴致好,而是她在安静地等待消息。   终于,那只黑色的大鹰,在深沉的夜色里,一晃而过,留下声长长的鸣叫。   成了。   微悬的心,倏然落定。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无数的火把亮起,将整个大殿,团团包围,最前方两名全身胄甲的将领,提剑而入,目光森然地看着她。   最初的错愕之后,夜璃歌很快镇定,冽眸微微眯起。   “夜小姐,请跟我们走。”   “好。”夜璃歌倒也不含糊,跟在那两名将领身后,出了龙赫殿,直到空旷的广场里。   那个男人,一身龙袍,高高地立于方台之上,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她。   “朕没中毒。”他很精简地说道,“你骗朕?”   “是。”抬高下颔,夜璃歌枭傲地迎上他铁血的视线,“那又如何?”   “不如何,”傅今铖笑,嗓音里跳荡着不尽的暴戾,“你大概不知道,朕很喜欢玩游戏。”   言罢,那男人袍袖一拂,立即有数十名大力太监,嘿哟嘿哟抬过来一方大鼎,内里燃烧着噼噼啪啪的铁炭,从头到脚,俱已烧得通红。   广场上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出声。   “夜璃歌,”那男人盯着她漂亮的容颜,笑得冷魅,“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美人,倘若将你身上之肉,割下来一片片烤着吃,一定非常美味吧?”   ……   夜璃歌沉默着,双瞳沉凝如渊。   她以为她见过地狱,直到今日今时,方才知道,地狱十九重,她以前到的,只不过是门口。   沧泓,沧泓,难道你人生前二十年,就是在这种无边无际的绝望中熬过来的么?   “要朕亲自动手?”   踏下石级,傅今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浑身透着地狱罗煞般的冷残。   得不到,便彻底摧毁。   这是他一生从不曾改变的信条。   不管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在这种男人面前,依然得不到半丝怜惜。   他的眼里,只有占有与玩弄。   只有鲜血淋漓的糟蹋。   若许倾国倾城,遇上这样的暴戾与残忍,便是一场最惨烈的悲剧。   多少女子,死于这样的暴力。   多少绮柔,被生生毁灭了青春!   “你想吃,我便给么?”终于,夜璃歌抬起了头。   傅今铖静了一瞬。   这个女人的铁血,再次超出了他的意料。   世上真有女人,连鲜血与死亡,都不畏惧么?   不是说,女人是弱者么?   他的这套把戏,不知让多少男人伏地救饶,难道这个女人,却是例外么?   这一瞬的静寂,看似很短,其实却很长。   因为皇帝的双眸里有了空白,很明显的空白。   他这一生祟拜强权,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权利,就是他一生一世的信仰!   信仰倒塌了,那他就不存在了!   不!权利可以战胜一切,可以毁灭一切!   他在心里这样喊着。   然后转过身,唰地一挥袍袖。   上百支长戟,对准那个女人单弱的身子。   九天凤凰,夜璃歌,扬起她美丽而高傲的下颔,亦,缓缓拔出手中的长剑。   惊虹剑。   杀人?   她会的。   不但会,而且精准,狠辣,果决!   杀就杀,谁怕谁?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女人,敢与天下男人为敌,当属夜璃歌。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女人,只为心中的信念,敢在任何时刻,赤膊上阵,当属夜璃歌。   她生来骄傲,生来高傲,甚至是铁傲!   不管站在前面那个人,是皇帝还是魔鬼,甚至是神灵,她亦敢为己一战!   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傅今铖的双眸愈发阴寒。   这个女人,留不得,只能毁之。   若今日留她一命,此后必成大患!   负于身后的右手微微一动,无声无息间,下了必杀之令!   风,紧了。   像是天罡地网,朝着那女子一分分收紧。   绞得她整个身子都在痛。   越是厉,她越是冷。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在生死关头,只会嚎啕大哭,或者浑身颤栗,偏偏有那么些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冷静。   他们是强者,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而夜璃歌,无疑是强者中的强者。   生死关头,大义凛然。   血腥黑暗,不毁心明。   她活着不为天,不为地,甚至不为情,只为心中那丝不灭的信念。   身为一个人的信念。   不管生,卑微也好,美丽也罢,至其死,要坦荡,要磊落,要无畏。   这便是夜璃歌,让天下男人都忌惮五分的夜璃歌!   她不是要强,而是生来就强。   只因那个强者,一直刻在她的心中,溶于她的骨血!   这样的女人,可能被毁灭,却不可能被战胜!   死而不败,是为英雄!   男儿犹雄,女子亦然!   凌厉的攻势停止了。   训练有素的血卫,竟然自己停下了攻击。   他们是死士,虽然没有感情,却对强者,有着一种天生的敬畏。   这个女人,让他们敬畏!   第二十四章:阴谋   一个人,强大到了极点,那便是神。   鬼哭,天惊,地动,山摇。   每一个人,在第一眼看到夜璃歌时,都不由深深为她的气势所慑服。   包括心性清冷,风云无定的傅沧泓。   尤其,是在她心最坚,意最定时。   那股气势,锐难抵挡!   傅今铖震颤了!   真真正正地震颤了!   这些年来,他纵横权场,成日里勾心斗角,满手血腥,早已不识得什么是光明,更憎恶所谓的仁善。   却依然被这个女人的气势所慑。   她的强,到底来自哪里?   这是他的国,他的皇宫,他的地盘,在这里,他是绝对的主宰,却拿一个孤身闯入的女人,毫无办法。   缓缓地,傅今铖抬起右手,袖中一管乌黑的枪口,对准那个女人的胸膛——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刀枪不入之人,或许,这些冷兵利器伤不了她,但是这管传自海外的火器,足可以轰开她柔美的身体!   枪声响了。   一道人影飞快地扑过来,挡在夜璃歌的面前。   “火狼?”双眼一颤,夜璃歌猛地扑上前去,抱住对方就地一滚,避开了要害之处。   捂住流血的左肩,火狼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吐出一句话:“……走……夜小姐,快走……”   拧紧眉头,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她喜欢。   注意,这里的喜欢是欣赏,不是爱慕。   对于喜欢的人,她从来不会弃之不顾。   “一起走。”简短地吐出三个字,她架起他,缓缓站起。   所有的血卫默默地退开了。   从这个女人身上,他们看到了他们一生祟奉的东西。   它叫勇敢,它叫仁义,它叫——肝胆相照,死生与共。   咬紧牙关,傅今铖再次扣动扳机,枪,却没有响。   因为没有子弹。   幸好没有子弹。   在这个朝代,枪,只有一支,子弹,只有十发,用光了,就没有了。   夜璃歌,你终是因自己的坚强和勇敢,再次为自己,赢得了生机。   背转身子,他们慢慢地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所有人站在原地,静默地看着他们。   而傅今铖的身体,没入了暗夜深处。   事到如今,他必须使出杀手之锏,方能将那炎京凤凰,化为灰烬。   皇宫西北角。   一座荒芜多年的宫殿。   潮湿而阴冷的地下囚室,被悬于冰池之上的男子。   浑身赤裸,头发蓬乱。   “沧骜,”男子阴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想看到阳光吗?”   粗大的铁镣一阵碎响,男子缓缓抬头,幽蓝色的双瞳,如地冥鬼火闪烁。   ……   “我知道你恨,”傅今铖眉梢轻扬,“所以,我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   “……什……么?”嗓音破碎,男子张口。   “执行一次任务,换你自由。”   “……什……么?”   “杀一个人。”   “……谁?”   ……   交易达成。   随着机括的声响,男子被缓缓吊起,升出地平面。   终于,他看到了外面那片,他向往已久的天空,但是那天空,依然是黑的。   没有一丝光明。   递给他一柄剑,傅今铖解开了他身上的锁。   他知道。   如果整个北宏,还有谁能置那女子于死地,必是此人无疑。   那就是,傅沧泓的亲弟弟,傅沧骜。   孪生胞弟。   这是一场横亘了二十年的阴谋。   二十年前,他偷偷抱走了刚刚落地的双胞胎之一。   他需要用他的血,去做一个实验,一个关于傅姓皇族与惊世绝秘之间的实验。   那时,他刚刚出生,面对另一个阴暗铁冷的灵魂,毫无选择的余地,便生生被囚禁。   失却了二十年的自由。   这样的人一旦脱困,那便是绝对的枭雄。   他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只有一股被压抑了二十年的,想要生存下去的欲念。   这股欲念能让他成神,也能让他成魔。   他遇上黑暗,便依附黑暗,遭逢光明,便追随光明。   而傅今铖,选择在这个时候,将他放出,其用心之险恶,可想而知。   夜璃歌,你能杀我,难道还能杀另一个傅沧泓么?   傅沧泓,你亦能杀我,难道还能杀另一个自己么?   让你们毁在他手里,岂不是比毁在我手里,要快乐很多?   扯着那薄薄的唇,傅今铖笑得萧杀,笑得阴沉……   前面,就是天定宫的大门了。   顾忌着火狼的伤势,夜璃歌放缓脚步,压低嗓音问:“还能走吗?”   “……要快……”火狼咬着牙——伤势虽重,但他很明白,不能在这时倒下,更不能在这里倒下!   “……快离开这里……”他低低地喘息着,反而抽出被夜璃歌握住的手,倔强前行。   微沉双眸,夜璃歌提步跟上。   已经明亮起来的天空中,忽然飘来一抹巨大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坠落于地,伫立在高大宫门的前方。   “沧……泓?”夜璃歌惊颤地睁大了眼,却被他浑身的枭寒,逼退心中的喜悦。   那不是傅沧泓。   他虽然冷傲,却没有这种绝望的,类似死亡的气息。   他是谁?   为何,会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王爷?”火狼也微微地发傻——他家王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冰冷?冷到令人望而生畏?   可是对方,却连一点“寒喧”的机会都没有,径直一剑劈来,又狠又绝!   逃!   这是夜璃歌心中第一个念头。   饶是她强大如斯,面对这个男人,所能诞生的想法,也只有这么一个。   他不是人。   他是杀神!   毁灭之神!   可是宫门被封住,她能往哪里逃?   扯着火狼,夜璃歌施展开绝顶轻功,在偌大的宫院里躲闪腾挪。   剑光劈处,那一根根华美的雕柱、栏砌,纷纷被砍瓜切菜般,削成粉末,强大的破坏力,让人恸心惊魂!   “王爷……王爷……”火狼还是未能从乍见此人面容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不停地呢喃着,直到耳边,响起夜璃歌的雷霆震吼,“闭嘴!他不是傅沧泓!”   火狼一震,果然省悟,咽下所有的疑惑,开始配合夜璃歌,夺路逃生。   追杀一路进行着,身后的男子借着压抑二十年的怨毒之气,拼命追杀着自己的猎物,那幽蓝双瞳中冷光滟滟,蹿动着不尽的暴戾和凶残!   夜璃歌有些力竭了。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未能好好地休息,水米不尽,又经历一场激战,而加上这一种夺命角逐,体能渐至极限。   眼角余光,偶尔掠到那张熟悉的脸,脑海里竟不由浮出两个字——宿命。   她来到这里,本只为救他,却不想,会被另一个“他”追杀得如此狼狈,连一丝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真的没有办法吗?   真的没有办法吗?   她苦苦地思索着,在心中不停地问自己。   她决定,赌一赌!   下一刻,夜璃歌撤回拉住火狼的手,借着精妙绝伦的武功,如闪电般绕到男子身后,竟然,竟然就那样,从后方环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是赌!   她真的只是赌!   只有夜璃歌敢做出来的赌!   凭着一丝相信,一丝侥幸,一丝奇妙的感觉。   她感觉这个男人,跟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有着太过紧密的关系,她相信流在他们血管里的液体,有着高度相似的成分。   男人挥舞的剑凝滞在了半空。   这是什么?   暖暖的,柔柔的,带着无边醉人的风情。   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冲击着他年轻的心。   唤醒了潜在的,一丝丝波动。   是他从未体味和品尝过的感觉。   却让他留恋。   她的气息,在他鼻边萦绕,让他无从抗拒。   紧紧地抱着他,夜璃歌锁紧双臂。   有那么一瞬,她想过出手杀了他,实际上也有可能,因为他心中杀念已消,可是那指下的冰冷,却让她下不了手。   反而让她怜惜。   带着大队御林军赶到宫门时,傅今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场景。   磅礴的恼怒在他眸底汹涌而起,竟然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微酸。   夜璃歌。   第一次相见,你就敢这么光天华日之下,抱着一个男人,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有着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脸么?   “射。”   毫不留情地,傅今铖下了命令——罢了,反正这男人已然无用,不若一起杀了,把尸体挂出去,引傅沧泓自己送上门来。   那凌厉箭光飞来的一瞬,傅沧骜忽然一声低吼,双臂一伸,捏住那些箭头,刹那揉成一团乱麻,再凌空抛了回去。   所有的御林军都傻了眼。   这是人么?   这还是人么?   夜璃歌眸中掠过丝惊颤,想要撤手,却被那男子抓住胳膊,反手抱在怀里。   他的身子,因为长年被禁闭的缘故,其实比傅沧泓单弱,甚至有些瘦骨嶙峋,但这一刻,他却似乎强壮得不能再强壮,护着她的同时,居然能有相同的力量,挥开那些如飞蝗般的箭雨。   但这样,显然是不行的。   夜璃歌很清楚。   尤其让她毫无把握的是,这个男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她完全无法预料。   他的思维逻辑,不属于正常范围,至于现在的动作,更是无从解释。   但有一点,她已经确定——她要救他!像救傅沧泓那样救他!   一边随着他一起闪躲,一边仔细看着四周的地形,夜璃歌极快地拿定主意,身子一弯,从他怀抱里脱出,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射向正立于侧方环臂观战的傅今铖!   第二十五章:他们在一起   锐寒剑锋,抵上傅今铖的喉咙,同一时刻,夜璃歌侧头飞快地扫了那男子一眼,大声喊道:“走!快走!”   一身枭寒的男子,却凝立不动,只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二十年禁闭,除了那个恶魔,以及那些天天来取血的人,训练他武功的人,他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外人,更不曾见过女人。   他不解善恶,也不知晓外界的一切。   按理说,这个女人跟他全无干系,他完全可以转身就走。   可是,他却迈不开双腿,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将他牵绊住。   “走!”夜璃歌眼里蹿起一丝怒火——如果不制住傅今铖,他们三人休想活着走出天定宫,现在火狼受伤,这个男人虽然长着和傅沧泓一样的容貌,却不具备和他相等的心智。   从他那双冰冷而茫然的双眼里,她看到的,只是一片深黝的黑暗,暗得让她心痛。   所以,她要他离开。   走吧,去找那个人,去寻找你生命里的秘密,至于她自己,她有九成把握,能够活着离开。   见他仍然不动,夜璃歌无奈,只得转头朝火狼道:“带他走!”   深深看了她一眼,火狼默然服从,提步朝傅沧骜走去,然而,不等他到近前,傅沧骜长剑一挥,对准他的胸膛,眸中满含敌意,很显然,对于靠近他的这个陌生人,他并无好感。   “跟他走!”夜璃歌真火了,一声暴喊,“是男人就跟他走!”   男人?   傅沧骜眼中闪过丝疑惑,对于这两个字,他并不是很懂。   他的心智,尚在孩子的阶段。   只是夜璃歌脸上的那股威严,让他莫明震颤了一下,微微垂眸,缓缓地收剑回鞘,转身走了。   略含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火狼也走了。   他是个理智而冷静的人,对于眼下的局势,也了解得甚为透彻。   留在这里,他帮不了夜璃歌的忙,留那个莫明冒出来的“王爷”在这里,也只能坏她的事儿。   夜姑娘,请你千万保重!   默默地在心中诚祝一句,火狼也走了。   所有的侍卫看向被夜璃歌挟持的皇帝,却只看到他一脸的清冷,和无所谓。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那两个男人。   他的目的,只是面前这个女人。   这个叫夜璃歌的女人。   他相信,只要有她在,傅沧泓就跑不掉!   抬起手,傅今铖捏住那冰寒的剑锋,慢慢绞紧,薄削唇边勾起丝淡谑:“夜璃歌,你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呢。但不知你接下来,是要杀了朕呢,还是打主意溜走?”   “我知道,”夜璃歌嗓音低沉,目光凛冽,“我杀不了你,就算杀了你,也没用。”   “哦?”傅今铖挑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城外,你设下埋伏了,是么?”她盯着他,字字肯定。   “你知道?”傅今铖笑得愈发灿烂,甚至抬起另一只手,越过剑锋,挑起她腮边一缕墨发,在鼻尖细细一嗅,继而迷醉地眯起双眼,“都说英雄一怒为红颜,朕很想看看,傅沧泓会不会为你,高悬反旗,杀进京城?”   “他会!”女子没有丝毫迟疑,果决至极。   “哦?”微微地,傅今铖笑了,“那倒不妨试试,是你更了解那个男人,还是朕更了解——他潜伏隐忍十年,倘若欲反,早就反了,何必等到今日?再则,他的所有势力,尽在朕的掌握之中,若反,拿什么反?”   夜璃歌沉默了。   她不是傻子。   傅今铖的话,句句在理。   若傅沧泓早有逐鹿天下之心,不必等到今日,况且此时起兵,时不与地不利人不和,他若反,唯有死路一条。   在宏都城外等待他的,可是傅今铖的数十万亲军。   而他,单枪匹马。   如何反?   在宏都郊外,傅沧泓抛了马匹,改为步行。   他知道。   越是靠近这里,自己便愈凶险。   愈是凶险,便愈要沉得住气,否则,救不了心爱之人,反而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隐身于树丛中,遥望着那巍巍城楼,傅沧泓神色沉凝,飞快地思索着办法。   要救夜璃歌,必须要进城,可是这面前安静的城楼,果真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安全么?   他的目光,如探测灯般在城楼上下来来回回地扫视着。   那紧闭的城门,忽然间开了。   走出一个人来。   傅沧泓瞪大了眼——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浑身枭寒的男子,提着柄冷光湛湛的剑,旁若无人,步履沉滞,脸上的表情却甚是茫然。   他走出来了。   终于走出来了。   却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站在何处,该往哪里去。   天地一片苍茫,他的心,也是空荡荡的,丝毫没有着落之处。   不过,他的茫然并没有维继很久,因为另一个人跟了上来。   “你……”火狼双眉微拧,盯着这个极其冷漠的男子上看下看,“……是谁?”   “我是谁?”傅沧骜抬头,无声看了眼高广的天空,愣怔半晌重复道,“我是谁?”   “你……”见他迷惘,火狼更是抓狂,“没有名字吗?”   “名字?”喃喃重复了一句,“沧骜……他们都说,我叫沧骜……”   火狼的心顿时一紧——沧骜?难不成,这个人真跟自家王爷有什么关系不成?那——   隐身在暗影里,傅沧泓一直默立不动。他已经从初时的震撼中很快冷静下来,各种画面在脑海里飞速闪过,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与面前这男子相关的场景。   难道,是傅今铖的阴谋?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遂眸一沉,傅沧泓正思索着如何处理这事,身后的树林里,忽然传来异动。   漫天的杀气陡然而起。   埋伏!   居然是从旁侧里杀出来的埋伏!   这埋伏不在城楼上下,而是在树林深处。   是他太心急太大意了!   顾不得许多,傅沧泓长剑挥出,与已经扑上来的士兵战在一起!   很快地,火狼注意到密林中的动静,只轻瞥一眼,他便已经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下扬手发出支焰火令,示意城中的暗人们赶快设法接应,同时自己咬牙挺剑,跃过丛丛树影,加入战团。   这次设伏的,都是皇家禁军中最枭悍的铁卫,一层层一圈圈,慢慢向中心收拢,很显然是想耗尽他们的体力,再彻底置他们于死地。   “她怎么样?”手上剑招连绵,傅沧泓仍然是问出了这句话。   “尚平安。”火狼如是答——一则是出于对夜璃歌的信服,二则是宽傅沧泓之心,因为当下情势危急,容不得丝毫分神,却不知他如是说,傅沧泓心中忧思反而更重。   “王爷……”两人后背相靠,联手对敌,“那个人……”   “我看见了。”傅沧泓简洁地答道。   “王爷可知道他?”   “不知道。”傅沧泓摇头——看到那个人,他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一时却想不明白个中情由——应该是易容术吧?只是,傅今铖好端端地,弄出个和自己长得相像的人干嘛?难道——目光一闪,傅沧泓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不由在心中暗骂——傅今铖,你他妈真是个卑鄙无耻之徒!   其实,他完全用不着激动,因为无耻卑鄙之事,傅今铖这一生实在干得太多,不差这一件,而且,傅沧泓还未完全了解内情,如果他知道始末缘由,想必对那个男人,会恨得更加刻骨。   “王爷,情况危急,我们是不是——”   “不!”不待他把话说完,傅沧泓已经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进城!一定要进城!”   “可是——”火狼满眸苦笑,他如何不知道自家王爷此次所为何来,可是形势比人强,除了放弃撤离,还能怎样?   “我要救她!”那男子凌厉剑风横扫,满脸冷毅。   火狼沉默了。   他是他的主子,对他的话,他唯有服从,即使知道此一战必死无疑,他也跟定了他!   埋伏在树林中的铁卫基本被斩绝,剩下的已经不成气候,构不成威胁。   “王爷!”火狼一咬牙,“趁着这会儿,您赶快进城去吧!我估计他们已经到了城门!”   “好!”傅沧泓点头,劈倒最后一名铁卫,纵身疾退,越过那男子身旁,直朝紧闭的城门扑去。   “傅沧泓!”城楼之上,忽然涌出一片招展的旌旗,立于正中的男人衮龙皇袍,眉目阴森,“你看看,这是谁?”   说话之间,一名五花大绑的女子,被推到他的身侧。   璃歌?   傅沧泓身形一顿,当下停住脚步,清朗眸华穿透稀薄的天光,落到那容颜绝美的女子身上。   沉静。   从她的眉眼里,他所看到的,只有这两个字。   “傅沧泓,”傅今铖薄削唇角微微扬起,“弃剑受死,否则,朕立即杀了她!”   身形凝立如山,傅沧泓纹丝不动——倒不是他不想救夜璃歌,而是他太了解那个男人的性情——   两面三刀,从无任何信义可言,谁若信他的话,只会下地狱!   可是——   这数丈高楼,有如天堑,教他如何能飞越?   “傅沧泓!”见他不为所动,傅今铖侧头使了个眼色,两名禁军顿时押着夜璃歌,踏前一步。   鞭影闪过,重重抽在夜璃歌的身上,绞绡锦纱立即破开一条缝隙,露出霜凝的肌肤。   第二鞭,第三鞭……   “住手!”蓦然地,傅沧泓一声震喝,手中长剑抛出,笔直地插入泥土之中。   冷冷一笑,傅今铖从身侧士兵手中拿过铁弓,搭箭上弦,对准傅沧泓的胸膛。   用利箭穿透对手的心脏,是他最乐意见的事。   只是——   只是他似乎忽略了一件事——以夜璃歌的武功,怎会如此轻易就受缚?以傅沧泓的枭傲,怎会如此轻易就缴械?   方才那看似无奈的一眼,他们已经交换了太多的消息。   他从她的眼里读出下面的步骤;   她从他的眸中看到了坚决。   他们在一起。   就战无不克攻无不胜,谁都无法抵挡!   哪怕是北宏帝君傅今铖!   接下来事情的变化,显然大大出乎了傅今铖的意料,那立于他身边的几名禁军,忽然不计生死地扑上前来,以肉盾的方式,将他紧紧架住,同时,几条黑影幽灵般闪出来,转瞬间杀掉数名对傅今铖最为铁心的禁军首领!   那是璃国的皇家影卫!   也是夜璃歌临进天定宫前,最后安排的杀招!   她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按照她的设想,只要制住傅今铖,拿到撤军的圣旨即可。   不曾想傅今铖步步紧逼,她退无可退,不得不兵行险招。   北宏帝君的皇位,她确实没有丝毫兴趣,可是,若这个皇帝心心念念想要的,是她心爱男子的性命,那就怪不得她辣手无情了!   因为她夜璃歌,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紧紧关闭的城门,也在此时开启,留在宏都之中,尚未被傅今铖清除的暗人们一涌而出,奔向他们的王爷。   十余年苦心的经营,终是在这一刻,初见成效。   但,令人意外的是,傅今铖的表现,却依然一脸沉静。   他目光阴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置身于事外,亦仿佛,早已看到整场大戏的终局。   第二十六章:心之至情   “璃歌!”直奔上城楼,傅沧泓飞步冲到心爱之人身旁,一双眼焦凝在她身上,含着不尽的担忧,和一丝浅责。   夜璃歌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仍旧注视着傅今铖,她始终觉得,这场胜利来得太过轻易,只怕——   “王爷,”火狼面色沉稳地上前,低声提醒道,“此处的禁军虽然解决了,可东城和西城,还驻扎着六万都卫军呢,没有兵符……该如何是好?”   傅沧泓皱起了眉头。   局势演变到这一步,显然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快速思索片刻,他已有决断,提步走到傅今铖面前,目光森冷地看着他:“兵符在哪里?”   “兵符?”傅今铖的神情间,居然显出几分悠闲,“你要,朕就会给你吗?”   傅沧泓的眼皮微微一跳。   其实傅今铖的回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现在,势如骑虎,要如何收拾眼前这残局?   “我知道兵符在哪里。”   一直没有作声的夜璃歌却突然开口。   “什么?”两名男子同时大奇,转头看向她——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疯了?兵符藏于何处,连傅沧泓都不知晓,她如何清楚?   微微一笑,夜璃歌却也不多作解释,转头看向那几名提着带血尖刀的璃国影卫:“张战薛远,你们过来。”   两人应声,走到夜璃歌面前:“小姐。”   “去,好好伺候帝君。”   “是。”张战薛远侧身走到傅今铖身边,一左一右立定,接替了挟持他的暗人。   “走吧。”一甩鬓边乌发,夜璃歌抬步朝城楼下走去,“相信,有帝君护驾,没有人敢动我们。”   傅沧泓和火狼无声对视了一眼,也相继跟上。   “对了,”行至半途,夜璃歌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望著火狼道,“他呢?”   “他?”火狼愣了一瞬,方才明白过来,“……刚刚情况紧急,没注意……”   “派人远远跟着他吧。”细细想了想,夜璃歌再次开口。   “是。”火狼当即领命,自去安排了两个暗人,出城寻找那与傅沧泓完全形似的男子。   他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是谁,跟自家王爷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在这天定宫中出现?   至始至终,傅沧泓都没有发表异议,任由夜璃歌作了主,因为她的安排,实在是合情合理。   终于,一行人押着皇帝傅今铖,再次回到那座森严的宫殿里。   并未多作停留,夜璃歌直奔龙赫殿,推开那紧阖的殿门,闻到扑面而来的腐臭气息,她不禁微微挑起秀眉,晶莹眸底无声划过抹杀机——   前日夜里在这殿中发生的一切,她永远不会忘记!傅今铖,傅今铖,不管你城府多深,手腕多么高明,我都要——   攥紧下垂的双手,夜璃歌走向正前方的石壁,那儿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口中一颗金色的龙珠光彩熠熠。   伸出右手,五指落于龙珠之上,夜璃歌轻轻地,轻轻地摁了下去。   只听得“嚓嚓”两声,那龙珠自动绽出一道缝隙,露出一个方形的暗格,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方印鉴,正是雕成虎头状的兵符!   傅今铖终于变了脸色。   人算,不如天算。   饶是他智计深沉,也绝料不到,夜璃歌除了识文通武,谙擅岐黄之外,也精研机关消息。   这倒不是哪位师傅教她的,纯粹是因为好奇,或者说,过于聪明。   从小,她就喜欢摆弄一切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感兴趣的玩意儿,或者能引起她好奇的玩意儿,读书是,习武是,学医是,这个,也是。   遇上她这么个聪明的女人,难怪天下男人,总是有吃不尽的苦头,包括即将成为她最爱之人的傅沧泓。   拿起兵符,夜璃歌折身走向傅沧泓,就在她准备递交之时,傅今铖忽然幽冷一笑:“夜璃歌,你确定,掌中之物,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夜璃歌一怔。   继而目光落到手中的兵符之上,却惊异地看见,那白色的玉面正缓缓裂开,里面冒出丝丝白烟!   “快趴下!”她一声爆喊,张臂扑向傅沧泓,带着他一起往旁边跌倒。   兵符跌落于地,不住地旋转着,白色的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布满整座大殿。   一团混乱间,原本敞开的殿门铿然合拢,傅今铖冷戾的笑声却从门外传来:   “哈哈哈哈,夜璃歌,枉你聪明一世,也没料到,那不过只是一颗烟雾弹吧!”   “糟糕,上当了!”傅沧泓低咆,刚要翻身跃起,却被夜璃歌一把摁住,耳听得她低声言道,“别动!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傅沧泓静默了。   无声握紧她的手掌,唇边甚至扬起丝浅笑,已然不在意身边的一切。   璃歌,有你在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察觉到他情愫的变化,夜璃歌心中微暖,不禁抬头在他唇边蜻蜓点水般一吻,却不料此举,撩起他体内腾缭的火焰。   对于她,他已经盼望得太久,相思得太久。   “璃歌……”他哑着嗓音轻唤,甚至顾不得身旁还有火狼等人在,竟自将手探进她的衣裙,轻轻摩娑着她光滑如缎的肌肤。   “唔,别乱动……”夜璃歌赶紧摁住他,却忍不住低笑,“都说恒王爷清冷自持,怎么越来越像个登徒浪子了?”   “……清冷自持,那只是对别人而言,对你,我的夜璃歌,我的璃歌……”   “沧泓。”在他的攻击下,夜璃歌也忍不住阵阵轻喘,但她心知现在情势非常,绝不能纵容自己的欲望,也只怪她自己不好,一时情难自禁,犯下错误。   “沧泓你听我说,”她再一次捉住他的手,从衣衫里拔出来,“我们得赶快设法离开这儿,不能等傅今铖结成罗网。”   强自镇定心神,傅沧泓微喘两口气,双眸锐光烨烨:“结成罗网?什么意思?”   “其实,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傅今铖自己也全无意料,无论你的突然兵变,还是我破除机关找到假兵符,还是你布置力量的周密,都在他的算局之外,事起仓促,他自己应对失策,现在好不容易脱身,必然会调来所有兵力,将你,还有尚在城外,已经逃逸四处的傅姓亲王一网打尽……既然造反已成事实,我们就必须离开这儿,再与诸王联合,真正起兵,杀回宏都!”   “璃歌,”傅沧泓目光闪闪,“你这是在为我打算么?”   “不然呢?”夜璃歌挑高眉,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之后呢?”   “什么之后?”   “夺下宏都之后。”   “……当然是,称帝。”   “谁称帝?”   “你啊。”夜璃歌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自己虽身在草莽,却胸怀家国么?”   “称帝之后呢?”   “还有之后?”   “我,和你,难道没有吗?”   夜璃歌沉默了。   按说,他们两个人也够奇怪的,分明身处险地,分明举步维艰,偏偏两个人在一起之时,却将这一隅危境,当成了世外桃源,仿佛这世间一切,都可以由他们说了算。   爱到深处,忘却了整个凡尘。   只要与相爱之人在一起,到哪里,都是仙境。   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美妙,没有真正爱过的人,真正全心全意爱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在这最黑暗的一刻,他定定地看着怀中女子,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这世间千种万种,我所在乎的,唯你而已。”   夜璃歌一怔。   只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掉进那两汪深黑的漩涡,无论怎么挣扎努力,都再也爬不出来。   爱吧。   爱吧。   爱吧。   那双眼里,分分明明写着的,只有这两个字。   这两个最坦荡无畏的字。   “沧泓……”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后来。   后来被冰冷铁链,再次锁回这座阴寒的宫殿之时,她不止一次回忆与他的种种过往,方才痛心地明白,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反而是最近的。   近到没有任何距离。   他用他坦坦白白的爱,成功拨动了她心中那根弦。   郎情妾意,旖旎无限。   但,夜璃歌终究束缚住了自己的心,因为她知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们可以爱,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爱,所以,为了这份爱,我们得好好地活下去。”   她的话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   “好。”他顺从地点头,“璃歌,我听你的。”   “嗯。”轻轻地,夜璃歌从他怀中抽出身子,半伏在地上,一块块轻轻叩击着板砖。   “你这是在——”傅沧泓翻过身,也学着她的样,“寻找秘道?”   “嗯。”夜璃歌点头。   “你如何知晓这里有秘道?”   “直觉。”   暗暗地,傅沧泓不由翻了个白眼,他的小女人,着实是太聪明了,聪明得有时候让他都害怕。   不过这害怕往往只是一瞬。   因为,他爱她。   便心甘情愿爱她的全部。   甚至,直到那些生死决裂的瞬间,他仍然怀着这份忧伤而深沉的爱。   不愿伤她,不忍伤她。   因为伤了她,他也会汩汩流血。   第二十七章:皇考秘录   终于,夜璃歌在靠西边的墙边停了下来。   “怎么?找到了?”凑到她耳边,傅沧泓压低嗓音问,同时忍不住俯身在她腮上香了一个。   “你——”夜璃歌满眸轻嗔地瞪了他一眼,“登徒浪子!”   傅沧泓也不恼,瞅着她只是笑。   不再睬他,夜璃歌在心中默算了下,然后一掌拍向左边的地砖。   “砰”地一声,地砖碎裂,果然露出条黑黝黝的地道来。   “嘿嘿,你成了。”傅沧泓轻轻鼓掌。   夜璃歌却锁着眉头,盯着秘道口看了半晌,起身走开,片刻拿着支烛台走回,用火熠子点燃,扔进秘道之中。   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道火光笔直地向下落去,只下到十数尺,便“啪”地灭了。   “是死道。”夜璃歌轻轻开口。   “没关系,”傅沧泓握握她的手,“有死道,必有生道。”   “你就,那么信我?”瞟了他一眼,夜璃歌淡然轻询。   “信。”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别的话语,他看着她,眸光清明得不能再清明。   沉默着转过头,夜璃歌开始第二次寻找。   半个时辰中,她接连拍开三条道,却,都是死道。   白皙的额头上,渐渐添了薄汗,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如果再找不到,或者,生道不在这座大殿里,那他们……   眼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傅沧泓反而比她更加冷静下来,也不出声,只是看着先前那四条被发掘出的死道沉思着。   “试试那里。”   他忽然说。   转头看了他一眼,夜璃歌走到他所指的地方,一掌拍下去。   刚要起身去拿烛台,旁边一只大手已然伸过来。   接过烛台,点燃了投进秘道中,两人再次屏住了呼吸。   那一丝淡淡的微光,轻轻地闪烁着,始终没有熄灭。   终于,平安地到达底部。   成了。   对视一眼,两人眸中无惊无喜,有的,只是一抹浅漾的微光。   “火狼!”转过身去,傅沧泓一声低唤,“把所有人都召过来。”   赶紧地,分散于殿中各处的暗人都聚集到了秘道旁。   探头看了那个黑黝黝的洞口一眼,火狼面现疑色:“王爷,这——”   “没问题!”不等他把怀疑的话说出口,傅沧泓已经毅然截断了他,“谁先下?”   “我!”当即有三名暗人自动站了出来。   傅沧泓刚要答应,夜璃歌却从旁言道:“薛远,你先下去。”   “是。”薛远也不迟疑,自个儿轻轻一纵,跃入秘道之中,仗着一口中气,坠向洞底。   良久,洞中传出一声轻哨。   “行了,”面色不改,夜璃歌接着道,“你们三个,也下去。”   三名暗人第二批下了暗道,然后是傅沧泓与夜璃歌,再是剩下的璃国影卫,最后才是傅沧泓手下的暗人。   数十人皆下了秘道,原本以为一定很逼仄,却万没料到,这龙赫殿下的秘道,甚是宽敞,容纳数十人还绰绰有余。   如此大规模的秘道,难道是——   看着眼前这蛛网般错杂的道路,夜璃歌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秘道,究竟是疑心深重的傅今铖自己开发的工程,还是——   这样想着,她不由转头看向傅沧泓,却见他正瞧着侧面一堵石壁发呆。   夜璃歌也凝目看去,方见那石壁上刻着些奇怪的字符,任她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得。   “沧泓,”她走过去,站在他的身侧,“这是什么?”   “皇考秘录。”   “皇考秘录?”夜璃歌眨巴眨巴眼,“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收回目光,傅沧泓神色淡然,握起夜璃歌的手,转身朝正前方最中间的那条秘道走去。   夜璃歌沉默地打住了话头。   她知道。   从那一行行奇怪的文字里,他一定探知了什么秘密,却不肯告诉她。   而她也聪明地选择了不追问。   女子都是有好奇心的,但聪明的女子,会在很多时候,收起自己的好奇心。   因为在男人心中,有些秘密,是不容许探究的,到一定的时候,他自会告诉你,倘若过早明白,对于彼此,只会是一种伤害。   其实,夜璃歌并不是一个驰骋情场的女子,只是她动了心而已。   一个女子倘若为一个男子动心,便愿意细细地为他着想,为他分担,也能敏锐地感觉到他每一丝心思的绎动。   这也是爱情男女之间,一种异常奇妙的感觉。   啊,爱情,连我都忍不住深深为你感叹,为你的魅力所折服,你所创造的奇迹,迄今为止,数之不尽。   两个时辰后。   看着前方那堵石壁,傅沧泓微微铁青了脸。   他们再次回到了原地。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一部分望着傅沧泓,另一部分望着夜璃歌。   气氛凝滞而冷寂。   “我一个人走。”   忽然地,夜璃歌开口,字字清音。   “不行。”扫了她一眼,傅沧泓断然否决——每一次分别,他们两人中,总是有一个会遭遇危险,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他再也不想她走出自己的视线。   “沧泓,你听我说,”提步上前,夜璃歌眸光轻柔地看着他,“这是唯一的办法——你知道我——”   “不行就是不行!”傅沧泓炮燥起来,断然否决。   “沧泓!”夜璃歌的神情变得严厉了,“困在这儿的,不只我们两个人!你总不能因为一时自私,将他们的性命也葬送掉吧?”   傅沧泓沉了眼,抬头定定地注视着她,却从她眼中,看到一抹令他极为不适的坚决。   不是属于女儿的坚决。   说实话,有时候他真不喜欢她这个模样,因为她一摆出这副姿态,带起的便是一股浓郁的,硝烟弥漫的味道。   那意味着他们之间争执的开始,就像上一次在碧倚楼中,他对安阳涪顼拔剑相向。   璃歌,有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冷静?那么自持?   但是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她是对的。   每到最关键的时刻,她总是对的。   因为她是夜璃歌。   他终于别过了头。   这也是他的姿态,虽然不赞同,却也只能默认。   夜璃歌走了。   选择适才走过的秘道,一个人走了进去。   比起那些等在原地的人,她的确有一样他们都不及的本事——绝佳的记忆,那些路,只要走过一次,她必定记得,她相信,只要细细观察,必能找到出口。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傅沧泓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不住地走来走去,那丝潜压的怒火与悔意,也越来越强烈,甚至强烈得差点吞噬了他的理智。   火狼看看自家王爷,再看看那空寂的岔道口,想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曾经,他的王爷无波无澜,天大的事压下来,风云不动;   曾经,他的王爷凉薄无心,纵使天姿国色,在他眼中,也只如蒲草柳絮。   偏偏。   偏偏苍天不知有眼无眼,降下一个夜璃歌。   以惊天之艳,惊天之才,生生折服他家王爷那颗绝代枭傲的心。   情动,因而心乱,哪怕是一丝微小的风,也能搅起滔天之澜,更何况……   那一抹轻袅的人影,终于从秘道中闪出,不等众人回神,傅沧泓已然飞奔了过去,展臂将佳人拥入怀中。   呃——   夜璃歌微微瞪大了眼——似乎,犯不着这样吧?她只不过是去溜达了一圈。   可是,察觉到他心中那股波动的不安,她反而收敛了抗拒的气息,顺从地偎在他的怀中。   模样安恬。   终于,傅沧泓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已经找到出口,跟我来吧。”   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行人再次踏进岔道口。   这一次,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他们便看见了那从洞外透出的微薄天光。   快到洞口时,夜璃歌却停下了脚步,示意所有人都别动,后背紧贴石壁,慢慢慢慢地朝前移动。   在她伸手去推石门的刹那,傅沧泓却拉住了她的胳膊,低沉着嗓音道:“我来。”   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夜璃歌点点头,后退一步,双手却下意识地扣紧袖箭——如果她所料不错,外面定有傅今铖的伏兵,只是不知道数量如何。   石门缓缓地推开了,却没有设想中的冷箭。   湿冷的风倒灌进来,逼得所有人硬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这是——   夜璃歌不由疑惑地挑起了眉头,微微踮起脚尖,从傅沧泓高阔的肩膀上望出去——   没有伏兵。   当然不会有伏兵。   因为这出口,竟然是在一处峭壁之上,底下,是翻腾呼啸的江水,大概是因为石门的隔音效果太好,或者是因为石洞构造的缘故,在洞中之时,他们竟然没有听到一点水声。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紫沙江。”仔细辨认了一下地形,傅沧泓沉声道。   火狼想了想,接过话头:“紫沙江水流迅疾,又多暗涌,要想潜水去对岸,只怕——”   “为什么要去对岸?”夜璃歌眸光轻漾,“既然无法渡江,那我们可以攀壁。”   “攀壁?”傅沧泓双眸一亮。   “不错,”火狼也顿时醒悟,“这一带沿江有很多密林,随便找一处都可容身,傅今铖算是失策了!”   “失策?!”傅沧泓却勾起唇角,微微冷笑,“我猜,他一定给我们备下了一份,更加独特的大礼。”   夜璃歌眸光一闪。   “你想到了?”瞅着她的脸色,傅沧泓笑意更深,不过这次,却是真笑。   “嗯,”夜璃歌点头,“他的主意虽好,却也要看老天配合不配合。”   “怎么?”傅沧泓挑挑眉,“难不成,你还能指挥老天不成?”   “当然不能,”夜璃歌笑容明媚,“只不过,我看天边风云暗卷,怕是西风将至。”   “西风?”傅沧泓不由抽了抽鼻子——夜璃歌,幸好你是我最爱的人,否则,否则我都忍不住考虑,要不要杀了你,要不要除掉你,因为你,着实着实,太过聪明……   第二十八章:西风   盘膝坐于洞中,等待的同时,养精蓄锐。   看着身侧女子美丽的侧脸,傅沧泓的心中满是安适,忍不住伸过手去,握住她的纤指。   夜璃歌却一动不动。   她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虽说她观测天相的本事一向精准,但也难保老天不会有意外。   而这次,不能有意外。   必须得脱困。   终于,呼啸的风声从洞外传来,夜璃歌一跃而起,当先飞了出去。   侧身踩在洞缘边,夜璃歌黑发飞扬,扯开嗓音喊道:“就是现在!走!”   傅沧泓等人立即起身,各自拔出刀剑,相继踏出,或以手攀壁,或拽着藤蔓,或将刀剑钉入石缝中,身形迅疾地朝下游的方向移动。   暮色昏暗,紫沙江两岸壁石峥嶙,草木幽森,脚下是数丈高崖,无边怒涛,那情形,无比地动魄惊心,他们这数十人却如履平地,一则艺高人胆大,二则,谁都是打刀尖枪口滚过来的,见惯生死,不惧危难,包括唯一的女子,夜璃歌。   “放箭!”   对岸的高崖之上,忽然响起一声高喊,接着,无数支火箭飞驰而至,射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荒草、树丛。   那火箭上,像是绑了极烈的易燃物,一落入草丛中,便凶猛地燃烧起来,眼见着火势愈渐加大,一阵狂迅的风,却骤然从高空中吹至。   刚刚燃起的烈火,就那么不可思议地熄灭了。   “反攻!”夜璃歌毫不迟疑地清喊,袖中长缎射出,缠住射过来的飞箭,反向掷回对岸。   一团团火焰如流星一般在空中爆散开来,漂亮至极,烂灿至极!   却带着致命的炙热。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射过来的火箭,眼见着要熄灭,被他们这么一扔,却反而灼烈了无数倍,落入对面的伏兵之中,刹那撩起滔天的火光!   包括火狼在内,所有人等看得自是目瞪口呆,不等他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夜璃歌再次下令道:“跟我来!”   抛出长绫,卷住上方的大树,夜璃歌像一只轻猿般,蹭蹭蹭高蹿,这些大男人竟然也没有犹豫,跟在她身后,几闪几闪间,冲进密密的树荫里。   一边前行,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地势,夜璃歌挑拣林木稀疏处,脚不点地。   这些树林,看似静谧,其实暗伏杀机,且不说那些随时会冒出来的伏兵,还有毒蛇、毒蝎子、毒蝇毒蚊……以及一切想象不到的危险。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越长,情况就越不利,如果傅今铖先于他们,将一干傅姓亲王绞杀殆尽,就算他们逃得出去,也是势单力孤,难以成事。   必须。   必须在傅今铖彻底摧毁一切之前,抢到先机,否则,等傅今铖控制整个局面,他们莫说东山再起,就算是离开北宏,只怕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夜璃歌冷冷地思索,沉默地盘算着。   这些年来,风风雨雨,独立和沉默,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虽然出身显贵,虽然父慈母爱,但是她呆在家中,呆在绣楼里的时间确实不多。   打小起,她一直奔徙在外,或从师,或领军,或游走四方,什么事都是自己操持,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对于旁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依赖。   望着她缄默的背影,傅沧泓眸中不由划过丝心痛。   他识得那份孤独,也懂得那份辛酸。   因为曾经的曾经,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璃歌,现在不是了,现在你有我,我有你,我们在一起,纵使天涯远,也是咫尺近啊。   他加快速度,跟上她,握住她冰冷的指尖。   侧头看了他一眼,夜璃歌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他的。   这一生携手,这一世相伴。   再艰难的道路,也会平坦。   夜深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浓密的树林,遥遥望见前方的村落,以及几许灯火。   “累吗?”侧着头,他低沉着嗓音问她。   “你呢?”   “还好。”   回头看了其他人一眼,夜璃歌启唇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歇,就继续启程吧。”   “去哪里?”   “恒州。”   “我的封地?”   “嗯。”   “可是那儿——”   “会被傅今铖派大军包围?”   “嗯。”   “所以才要去。”   “嗯?”   “恒州的百姓,是你这些年来用心照顾的子民,不能因为你,而让他们沦为刀下亡魂,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的话,就该自己去面对,那行将到来的灾难。”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无比分明。   轻轻地,他屏住了呼吸。   在这一刻,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这世间,只有一个夜璃歌,也唯有她,才是夜璃歌。   “你,会和我一起吗?”   “当然。”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好,我去。”他铿锵有力地答道,眸中划过一丝视死如归的决然。   微微地,夜璃歌笑了。   她不是傻子。   自然不会让心爱的男人白白去送死,因为有一件事,她没有告诉傅沧泓,她要给他一份惊喜。   她做事情,总是有道理的。   很久以后,傅沧泓自己才醒悟过来,只是,他醒悟得太晚。   因为男人很多时候,容不得女人比自己聪明,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女人。   他们总爱逞强。   却不知世间任何一对携手的伴侣,无论男也罢,女也罢,相处的时候太过逞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彼此。   从宏都到恒州,约摸四百余里,一行人离开傅今铖的控制范围后,立即改为骑马,直奔恒州。   正如傅沧泓所料,城外果然已是大军压阵,将个恒州城城楼围得密不透风。   伏在半人高的篙草里,夜璃歌压低嗓音问:“知道是哪里的兵吗?”   “华北道东台大营的。”   “领军者是谁?”   “继威将军吴铠。”   “你与他可有交情?”   “只在朝堂上见过几次,并不相熟。”   “他素日喜好什么?”   “兵书。”   “行了。”夜璃歌点头,“你在这儿等着。”   “你去哪里?”见她探出半个身子,傅沧泓伸臂将她摁住。   “当然是直探中军帅帐,说服吴铠助你一臂之力。”   “不可!”傅沧泓捏住她的手掌,满眸不赞同,“此举太险,你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夜璃歌定定地瞅着他,“我不是你,我是璃国太子妃,想来那吴铠,还没有胆子为难我,况且,我手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什么?”   “《兵道》。”   “《兵道》?”傅沧泓眸光一跳,“难道是——”   “不错,是我师傅原平公一生心血之作。”   “可是,可是——”   “你听我说,沧泓,此刻事态紧急,不能再耽搁了,若等傅今铖下令攻城,恒州将危在旦夕,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控制住整个局势,只要说动吴铠,眼前这数万大军就是你的了,到那时,你再入城,调集你的所有力量,固守恒州,打出‘除暴君,安天下’的旗号,那些走投无路的傅姓亲王,必定纷纷前来投靠,只要聚集足够的资本,完全足以与傅今铖一拼!唯有如此,你才能为自己,为北宏,赢得一线生机!”   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立于淡薄天光中的女子。   到这时,他方才明白,自己还是小瞧了她。   也才恍然省悟,为什么夜天诤、安阳烈钧,包括董皇后,都非要她做太子妃。   因为她,实在太可怕。   若她争天下,无有不成。   她只是不争而已,若争,天下间罕逢敌手。   最终,他选择了沉默,沉默地看着她离去,沉默地看着她纤细却笔直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依然匍匐在地面,傅沧泓无声地捏紧了十指,心中复杂难言。   甚至跳荡着丝丝惶恐。   他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始终有一种强大的无力之感。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不知道她下一步,又会有什么惊人的举动。   这种感觉,让他不安,很不安很不安。   帅帐之中。   吴铠阖目而坐。   四十六岁的年纪,驰骋沙场多年,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干将。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用点滴军功,日复一日累积起来的,所以,他很自负,甚至是自傲。   原本,他正在边城与北蕃作战,不想皇帝一道圣旨,硬生生将他召回,来围剿恒州城,他人虽来了,心里却窝着火。   对于皇帝本人,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气的——不说荒芜朝政,就最喜欢玩弄权术,驾御群臣,无论对谁,都没有信任感,尤其是带兵的将领,基本是两年一换,如此一来,任他满腹韬略,却依然难有大的作为。   身为一名武将,吴铠觉得,自己最光辉的梦想就是保家卫国,开疆辟土,将毕身所学,献给这片辽阔的大地,无奈皇帝似乎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不管他如何上奏表明自己的忠诚,却始终拿不到那份该属于他的权利。   慢慢地,吴铠也看透了,皇帝就是把他当一条狗,养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就把他放出来咬两口,不要的时候,就扔在一旁,不管不问。   作为一个有血性的大丈夫,他着实满心窝火,却也无可奈何——没办法,人家是皇帝,要你往东,你就得往东,要你往西,你就得往西,要不怎么着?你还敢造反不成?   “将军——”一道清清冷冷的声线,蓦地传入耳中。   吴铠浑身一震,倏地抬头,目如电闪,朝前方望去。   那女子容颜绝魅,一身黑色绸衣,裹出玲珑身段,无限娇柔。   一言不发,吴铠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早闻吴将军大智大勇,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心,人如其名也。”   吴铠面无表情。   “善战者,动于九天之上,善隐者,伏于九幽之下。”   轻轻地,夜璃歌吐出两句话来。   浑身蓦地一震,吴铠唰地弹起,几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定定地逼视着她:“说下去!”   夜璃歌却微微地笑了:“将军,何必着急呢?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就算深谙兵道,又如何?无明主之师,将难作,无固志之勇,帅何为?”   深寒眼眸中冽光烨烨,吴铠定定地看着她——眼前这女子,娇娇弱弱,如水边扶柳,可是骨子里的刚毅,却胜天下无数男儿。   轻轻转了转眼珠,他已经大致猜出来人身份:“夜璃歌?”   唇边笑漪更加明亮:“想不到,我夜璃歌的名头,竟然远扬如斯。”   “九天飞凤,名不虚传。”   “将军且看——”手心一翻,夜璃歌掌中已多出样白玉雕琢的物事。   “兵符?”吴铠神情陡变。   “是。”夜璃歌收笑,面色一正,“有此物在手,将军还犹豫吗?”   往后退了一步,吴铠再定神看了她许久,忍不住微叹:“北宏易主矣!”   第二十九章:索情   对于傅沧泓与夜璃歌之间的种种,他也隐约有所听闻,一直以为只是众人胡诌,可是——   如今他陈兵恒州城外,夜璃歌却突然现身帅帐之中,这说明什么?   “他呢?”   不愧是久经战阵之人,吴铠很快镇定,盯着夜璃歌的双眼,问道。   “五里外,荒草丛。”   吴铠冷笑:“真够大胆!”   “王者之尊,岂能无此胆色?”夜璃歌正容,“他与傅今铖,谁优谁劣,我想将军,心自清明。”   吴铠沉吟:“可是傅沧泓,年少稚子,如何信得?”   “哈,”夜璃歌失笑,“年少稚子?!年少稚子能隐忍十年不发?能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保存实力活到现在?吴将军,傅今铖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不用璃歌多言,傅沧泓又经历了怎样的险风恶浪,也不必细数,你觉得,这样一个男人,会是你口中的,年少稚子么?”   吴铠呼吸一滞!   她咄咄逼人,她步步紧迫,她句句直指要害!   踏前一步,夜璃歌目光凛然:“将军若助之,大事可成!将军若不助,大事仍可成!小女不过卖将军一个人情,让将军在新皇面前挣份功劳而已!倘若将军有意为难新皇,将来新皇登基,将军壮志,将从此折已!况且,若将军肯为大义相顾,小女还有宝书一本奉上!”   吴铠双眸顿亮,继而清黯,只上上下下地睨着夜璃歌:“姑娘现在,以何身份说这话?北宏未来之皇后,抑或贵妃?”   夜璃歌挑起了眉头,略一思索:“将军之友。”   “友?”吴铠冷哂,“初见尔,何为友?”   “酒逢知己,难道不能为友?”言罢,夜璃歌也不迟疑,从怀中掏出一卷薄册,呈于吴铠面前。   那高大的男子微微迟疑,继而抬手接过,只展开看了数行,双眸便如星辰烨烨闪亮,连声呼道:“好!好!好!”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夜璃歌当即单膝跪地,“吴将军,拜托了!”   “你——”合拢书册,吴铠方知上当,不由微带薄怒地瞪向她,却见对方眉目凛然,满面正气。   罢了。   吴铠心知,单是这一局,自己已然输了。   输给这女子聪慧的心机,高明的手腕,出色的胆识。   傅沧泓,有如此佳人相助,你不做皇帝,这北宏国内,还有谁做得?   面前的蒿草几乎被拔了个精光,傅沧泓修长的十指上沾满泥土。   她的每一次离开,都让他紧张不已。   璃歌,璃歌,你快回来,你快回来……做不做皇帝,对我而言,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淡淡天光中,那女子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唇角微漾的笑,让傅沧泓蓦地放了心。   她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眉眼弯弯:“沧泓,你安全了。”   “唔。”他却全然不在意,只那样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掠了掠她鬓边碎发,轻轻捋到她耳后。   “说好了,今夜子时,你带着他们入城,明日就可打出旗号。”   “嗯。”他仍然满眼的心不在焉,甚至没有半点喜悦。   “沧泓?”夜璃歌困惑地看着他,抬手抓住他的指尖。   一时沉默。   他的双瞳慢慢变得深幽。   那一句话,梗在他的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或许,是不敢说出来。   怕一说出来,就会肝肠寸断。   后方,火狼打了个手势,带着所有人离开了。   默默地看了夜璃歌一眼,杜衡也带着其他的影卫退后数尺。   他深深地看着她。   那股从心底散发出的忧伤,化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罩住夜璃歌的心。   斯情斯景,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最好,什么都别说。   “明天的朝阳,一定很美吧。”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夜璃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会陪我一起看么?”轻轻拥她入怀,他贴在她的耳际,嗓音柔和。   “嗯。”她点头,凑唇在他腮边安抚地一吻,得到的,却是他极致狂纵的需索。   第二次。   比琉华城长街之上,更加猛烈和疯狂。   隐含了一种令她心惊,也心酸的执烈。   慢慢地,她抬高手掌,落在他的后背之上——   沧泓,你都知道了么?   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你也还是知道了么?   当夜子时,趁着深浓的夜色,一行人悄悄进入了恒州城,而吴铠,果真没有阻拦。   整座城池,看似仍旧一派宁静,却从上到下都忙碌起来。   他们,只有半个夜晚。   黄袍加身,乾坤将变。   默默立于庭院之中,夜璃歌抬头看着邈远的苍穹,琉璃般的眸子里,隐着丝茫然——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她,凭着自己的智计,凭着涛天的胆略,将一个闲散在外的王爷,硬生生推上皇帝的宝座,而,这个男人,称帝之后,对她的国,她的家,又会有怎样的影响呢?   如果她知道。   如果她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天会带着百万雄兵,踏破关山,挥师向南,让整个璃国生灵涂炭,将那华美的炎京城变成一片白地,她大概会后悔吧,后悔今日之举动,后悔将他推到世界之巅。   可是夜璃歌,这世上之事,做了,就是做了,再后悔,也没有益处。   这一场滔天灾劫,因你的爱而起,也因你的爱,而灭——   “太子妃,”人影飘忽,闪至她的身后,“此间事毕,您看——”   “我知道。”夜璃歌轻轻一摆手,“你不必忧虑,我,会回去的。”   “是。”看了她一眼,杜衡默然退下——当初说好,来北宏只为相救傅沧泓,如今恒王脱困,夜璃歌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去,毕竟,她是璃国的太子妃,毕竟,她还有她的国,她的家,而北宏不是。   夜璃歌站了很久。   也思索了很久。   父亲的嘱托,母亲的殷盼,安阳烈钧临终的期待,炎京无数子民那热切的呼唤,都让她感觉重任在肩。   她不是没有想过留在这里,不再归去。   傅沧泓一旦称帝,她之前所担忧的,便随风而散。   她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会是个大有作为的好皇帝。   虽然他冷心冷情,却识得什么是善恶忠奸大仁大义。   还有那份强于世间万万人的坚忍,身为男儿,只要有这么一份坚忍,便足以成就任何大业。   只是。   只是她低估了他的情深。   对什么事什么人,他都能忍。   唯独对上她,他什么都不想忍。   夜璃歌,我要你!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毫不犹豫地在心中喊出那句话,自此后铁马关河,千山万隘,他始终一路追来。   夜璃歌,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不为九五之尊前,他尚有所顾忌,而今,偏生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亲手帮他打破了最后一道障碍!   夜璃歌,我不知道,你做的是对,还是错,我只知道,那个男人,他的确爱你入骨,爱你胜命!   这样的男人,你招惹不起!   倘若招惹了,他不是你一生一世的幸福,便是你一生一世的梦魇!   迈进大堂时,夜璃歌看到了那个男人。   立于最辉煌的灯火之中,背对着她,身影孤单。   她慢慢走过去,却没有开口。   此时的他,已是一身龙袍——真不知道是早有准备,还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缓缓地,他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却带着几许疏离的陌生。   有一道天堑,在他们之间,缓缓地,缓缓地裂开——   那是权利。   是这世上最冰冷,最锋锐的一把寒剑。   下意识地,夜璃歌后退了一步。   那男子却忽然跃过高栏,几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扯住了她,将她攫入怀中。   “是你,”她听见他低吼,“璃歌,我是为了你,才做这个皇帝的!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你不能!”   “沧泓……”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叹了口气。   “沧泓,你是在害怕么?”   他不说话。   “你是在害怕那龙赫殿的阴森,也会将我们吞没么?”   他还是不说话。   “你是在想,如果放弃这一切,我们是不是可以纵马天下,笑看山河?”   “可是沧泓,谁让你顶着一个傅姓,谁让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液?”   “……皇族的血液,是荣耀,是机遇,也是魔咒,和死狱……”   “沧泓,你别无选择,你知道么?”   “那么你呢?”他发着抖,抬头看她,“你可以选择,是吗?你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吗?”   面对他的歇斯底里,夜璃歌双眸微冷,心,却微微扯得发痛。   她虽不是出生皇家,却也清楚权利的无情,很多事,在权利面前,都是——迫不得已。   她爱这个男人,不想看到他死,所以她运用自己的机智,助他一臂之力,难道,她错了么?   她的爱错了么?   她的选择,错了么?   “你不爱我了么?”橙色烛光映得他双眸赤红,却又游动着几丝诡异的暗黑,“你不爱我,我又何必继续走下去?”   “沧泓!”她挑高了眉,想用大义大理劝说于他,却发现有些苍白无力。   或许,是他还没有做好称帝的准备,或许,是他真的是不适合做一个君王,所以他隐忍十年,却只是忍而未发,如果不是她,贸贸然闯入皇宫,整件事不会变成这种模样。   世间很多男人,拼了命想做皇帝,却也有很多男人,想要的,不过是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而已。   你不能说前面一种男人是雄才大略,也不能说后面一种男人就是缺乏远见。   因为每个人来这世间,内心需求的东西,全然不同。   很多时候,是雄才大略,还是一世无求,也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事势给逼的。   傅沧泓不想反。   却为了夜璃歌,不得不反。   他委屈,他不甘,这些情绪只是一点点,他更加愤怒的,是她此下的选择。   他不做皇帝,她要走。   他做了皇帝,她仍然要走。   夜璃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倘若没有你,我做什么还有何意义?   默默的对视中,夜璃歌想了很多,千言万语,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   因为他的爱,太过坦白;   因为他的情,太过直接;   因为他的心,太过清晰。   呆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在用他的言,他的行,他的神情,他的动作,甚至是每一缕情愫的变化,向她反反复复地呈述着一件事:   夜璃歌,我爱你。   我真的爱你。   这份爱,这份洪大得几乎能将她吞没的爱,似乎,从他们相见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开始。   最初,是他的单相思,再后来,是他们的双相思。   既然爱,那就在一起吧,何必顾虑太多呢?   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她真想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对父亲的承诺,可是心里那最后一丝理智,却在不停地告诉她,不可以,不行,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璃国需要她!   璃国,需要她!   第三十章:爱的是谁   “你就不能多为我想想吗?多为我们两个人想想吗?”他抓着她的肩膀,有些狂乱地吼。   呆呆地看着他炙热的眼神,她还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你又在思谋着,找个什么藉口来搪塞我吗?留在我身边就那么难吗?偌大的璃国,就非你不可吗?”   偌大的璃国,就非你不可吗?   “歌儿!……为父自小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的师傅们,又是如何教导你的?”   “国者,家之本也,为国捐躯,义不容辞也。”   是谁的声音,似穿透了浩瀚沧穹,响彻她的脑海,唤醒清明的意识。   “是的。”紊乱的情愫,一点点平息下去,盈盈水眸,结起淡淡薄霜,她一字一句,答得却是那般清晰,“璃国,需要我。现在的璃国,非我不可。”   “嗬,”傅沧泓失笑,后退一步,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爱上的,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女子,而不是什么炎京凤凰夜璃歌。身为女人,不是只要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便就足够了么?可是他爱上的这个女人,他挑中的这个女人,为何如此特殊?   她的清醒与理智,有时候让他爱得发狂,有时候又让他恨得切齿。   夜璃歌,你就不能为了我,放弃你那该死的原则么?   他的柔情,足以融化任何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却动摇不了她的刚骨,她的决定。   “沧泓,”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幽,“倘若,我不是夜璃歌,你,还会爱我么?”   傅沧泓怔住了。   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过。   “夜璃歌是谁?夜璃歌是什么?”她看着他,再次出声轻问,“你可,瞧清楚了?”   夜璃歌是谁?夜璃歌是什么?   他在心中重复了一句,目光凝注着她那依然美丽无比的面容,心,却慢慢地沉淀了下去。   世人皆知,夜璃歌是炎京凤凰,是璃国最美丽最出色的女子,是司空夜天诤的独生爱女,是皇室钦定的太子正妃。   可,那只是世人所看到的夜璃歌。   那么他呢?他所看到的夜璃歌,他所爱上的夜璃歌,是什么?   他竟然答不出来。   “那么,你所看到的傅沧泓,又是什么?”他也不傻,转头将球踢回给她。   夜璃歌笑了。   “我所看到的傅沧泓,就是傅沧泓啊。”   傅沧泓眨巴眨巴眼。   “痴情男儿,心清志明,腹有韬略,铁骨柔肠,还有一些……傻气……”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甚低,却将他满腔的柔情都勾了起来。   原来,这是她所看到,所爱上的傅沧泓。   略想了想,他再次近前,握起她的手:“可是璃歌,你不知道,傅沧泓还有另一面,非常可怕的一面。”   “是么?”夜璃歌却似不甚放在心上,“你打算让我看到那一面么?”   傅沧泓摇头。   他的确不想。   他宁愿在她心中,一直这么美好下去。   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要他如何小心翼翼,如何辛苦忍耐,都成。   “沧泓,你很怕孤独,是么?”她张开臂膀,拥他入怀。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没有说话。   “你是个……期冀着光明的孩子。”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喃喃开口。   “所以,你不想我离开。我知道,你怕那份清冷……因为你在冰天雪地里呆得太久。可是沧泓,如果我心存愧疚,如果我背弃璃国,就不能再保有那份光明,也就不能再给你温暖,你想留一个冷漠的夜璃歌,背信弃义的夜璃歌,在你身边么?”   她的话,句句在理,却听得他皱起了眉头。   什么是心存愧疚?什么是背弃璃国?他没有要她背弃璃国,只是怕她一去不回,而已。   夜璃歌,你能让我这份爱,变得安全一点点么?   他要的,不过如此简单。   女人想从男人那里寻找安全感,男人,又何尝不是?   夜璃歌的确不太懂。   因为她此前,没有爱过,也没有照拂他人心理的习惯,她总是使着个性,凭着喜好,一路走来。   他们都是孤独得太久的人,虽然相爱,却注定有一段相处的磨难。   若磋磨得不好,对他们彼此,都将是一场,滔天的灾难。   年轻,想爱就爱。   一旦爱了,却会发现,现实中的爱,与想象中的爱,总是相差得太远太远。   谁都没有资格指责他们,因为他们是真正相爱。   有时候,我也常常在想,两个人在一起,是不是有爱就可以?   似乎,不太可能。   就算排除外界所有的干扰,他们始终还是两个人。   有着各自不同的成长背景,利益关系,退一万步说,即使这些都不存在,他们是男人和女人,做事的方式,思考的方式,总有很多不同。   相爱的人,纵使时时刻刻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够照顾到彼此的情愫,有时还不如疏远一点的好,所谓距离产生美,大抵如此。   可惜傅沧泓不懂。   他太执著于得到这份爱,太紧张这份爱,却不知很多时候,得到,也即失去。   相爱中的两个人,有时的行为,是不可理喻的,女人不可理喻,男人同样不可理喻,因为爱这马子事儿,本来就不可理喻。   情,和欲不同,欲望,发泄完了那就完了,情之一字,发于心恒于心纠于心,太过沉溺于其中,是会要人性命的。   要女人性命,同样,也会要男人性命。只是两者的比例系数不太相同而已。   傅沧泓,必要的时候,学会松一松吧,因为女人,也需要暂时的独立,和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望著自己心爱的男子,夜璃歌有些束手无策了。   他的爱,让她疼惜。   他的心,她愿意时时惦记。   可是沧泓,我真的要回去,因为——因为他不知道,现在的璃国危险到了何种地步,因为他不知道,安阳烈钧已经去世。   她也不敢告诉他。   以他的个性,若是知晓,定然不许她再回去。   因为那太危险,对他们的感情而言,太危险。   他宁愿锁她在身边,哪怕是用她所不喜欢的手段。   右手食指,在他背后竖起,她真想一指头戳下去,放倒他,然后转身离去。   可是,有了以前几次的经验,她还真下不去手。   不忍再骗他。   不忍再伤他。   亦不忍再冷待了他。   因为她亦动了情。   这情是两厢情愿的。   两厢情愿,是世上最美好的,也最难得的,任何一个人都当好好地珍惜。   只是再这么厮磨下去——   清亮的鸡啼声从门外传来,带着号角般的高昂。   “沧泓——”她推推他,“天,快亮了。”   “唔。”他抱着她,不肯松手。   “他们都等着呢。”   “让他们等吧。”   “沧泓!”她微微地生气了,“听话!”   “那你陪我一起去?”   思索片刻后,她点头:“好。”   傅沧泓的双眼,蓦地大亮,宛如那天边,突然绽放的晨光。   肩并着肩,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遥遥地望见他们,火狼快步走过来:“王……皇上,诸事已备,请皇上登台!”   “好。”傅沧泓点头,握住夜璃歌的手,大步向前——只要她在身边,他做什么都给力。   夜璃歌依然沉默着,跟在他身边,一直走到令台之下,方驻住脚步,轻声言道:“去吧。”   无限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傅沧泓慢步向前,踏着一级级石阶,登上高台,挺直脊梁,冷凛目光扫过下方数万甲兵,以及聚集起来的恒州民众。   “当今天子傅今铖,横征暴敛,荒淫无道,我傅沧泓,今日当着浩浩苍天,莽莽厚土,万千黎民之面,举义起兵,誓除暴君,以安天下!”   “誓除暴君!以安天下!”   无数人挥舞着手臂,大声附和着,虽有不少人有看热闹的嫌疑,但也有很多人,确实是真心。   傅今铖为政,自然算不上清明,但对于普通民众,也说不上暴虐,更没有穷奢极欲,否则早就被推翻了。   他所做的,不过是多征了些税,多选了些美女,还不至于民怨沸腾,干戈四起,这也是傅沧泓一直没有起兵的重要原因。   怕无人响应。   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   在恒州,他的声望虽高,但也未能超过皇帝。   对于这一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只是现在,为势所逼,不反,也得反了。   好只好在,恒州城中男女老少,都知城外大兵压境,无论反与不反,只怕都难逃一个死字,既如此,那也只得跟着这位恒王爷反了,不定将来还能捞个一官半职。   人,都是很现实的动物,大部分人的行为,都是为利益所驱使。   看着下方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傅沧泓心中没有半丝喜悦,也没有半丝激动。   这些年来-经惯风雨,他早把什么都看淡了,才对这世间之人,世间之事,如此绝望,如此冷淡。   如果。   如果不是遇上一个夜璃歌,他想他这一生,或许永远都不会爱。   试问,纵他王爷之尊,帝王之威,又有哪个女子,能为他闯宫禁犯龙威,冒死相随?   璃歌,璃歌,不要抛弃我,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   隔着无数的人头,他的目光,始终只焦凝在她的身上。   你说得对,我很孤单,我很寂寞,所以我,想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去交换那份,属于你的光明与温暖!   第三十一章:问爱   夜璃歌也在望着他。   心中烦难的,却是另一件事——该如何离开。   如果她肯用心,使个金蝉脱壳之计,悄然遁去,是非常容易的,这区区恒州城,根本困不住她。   能困住她的,是他的情,是他的心,是他那双深情的眼睛。   其实,严格说起来,他亦困不住她。   能困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   他爱,是他的事。   她亦爱,才是最致命的。   因着这份爱,她已经放不下他,她已经习得为他着想,为他担忧。   相爱中的两个人,总是习惯了在转身的瞬间,看见对方,若看不见,就会心慌。   而在他们这一段还不长的感情里,他的这种需求感,比她强烈。   他总是担心,她一去之后,再不会回来;   而现在,她每每心生离意之时,也会淡淡地升起这么一种萧索感。   怕一旦离开,再归来时,看不到他。   爱到深处,柔肠百转。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曾经以为,这是文人墨客酸腐到不能再酸腐的感叹,及至今日,方知是真。   现在,这张曾经困住过无数男女的网,也轻轻地将她缚住,看似无形无影,其实无处不在。   “太子妃,”杜衡再次闪到她身后,压低嗓音提醒,“我们何时……?”   淡淡地,夜璃歌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左手食指微动,做了个小动作。   杜衡点头,默然退开。   日将正午,整个仪式结束,再接下来,便是打开城门,迎纳各地来的傅姓宗亲,再联合城外大军,杀向宏都。   安排好所有的一切,傅沧泓长长舒了一口气,提步下了令台,拉着夜璃歌直接闪进了恒王府。   “璃歌,”他虎躯轻颤,收拢双臂,“你说,我们会赢吗?”   “会的,一定会的。”她温声鼓励着他——做皇帝,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那把椅子的四周,刀光剑影,寒风凛冽,稍有差池,尸骨无存。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男人,太孤单太凄清,若没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是坚持不下去的。   “你说会赢,就会赢。”嗅着她发间清香,他轻声低喃。   “沧泓,”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如果累的话,就进去歇歇吧。”   “你呢?”   “我陪着你。”   “好。”他顺从地答应着,携着她的手,退入内帏。   佛手柑缭绕的清香在空中飘浮着,一室安谧。   斜倚在榻上,他侧着身子,将头枕在她膝上,双眸微微阖着,一颗跳荡不安的心,慢慢儿平静下来。   这就是他打小起,一直在寻找的安宁与祥和。   可惜他一直未曾找见。   好容易找见了,自然再难舍弃。   夜璃歌不说话,用自己的沉默,包容他的艰辛。   她并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但,在他面前,她愿意习着做。   就如她的母亲,原本也不是个温柔的女子,只因为遇上夜天诤,所以愿意收起那分惊人,甚至是刺人的傲气。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这种命运行将发生巨变的时候。   他已经穿上皇袍,只要拿下宏都,他就将是这个国家的君主。   前日那一番举动,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人的命运,还有北宏,甚至是全天下万万人的命运。   他从未想过,要走到这一步,要做到这一步,所以,他紧张不安,他内心忧惧。   她懂的,她都懂的,所以,她要用她的沉默与坚定,平息他内心的骚乱与孤寂。   我陪着你。   沧泓,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如何,我都陪着你。   卸去他的金冠,轻轻拉过丝被,覆住他的身体,夜璃歌尽可能地温柔,再温柔。   岂不知她此时的温柔,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刻骨的伤。   倘若你不爱一个男人,千万不要轻易对他温柔,因为他一旦恋上这种温柔,就想一求再求。   温柔乡,英雄冢。   有时候埋葬掉的,不仅是男人,还有女人自己。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起来。   夜璃歌舒了口气,刚要抽回手臂,却被他一把紧紧攥住。   心中一惊,她低头看去,却见他双眼兀自阖着,只是那眉宇之间,却跳荡着一抹只属于清醒时的坚毅。   让她心痛。   他这种表情,从这一刻,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起,一直持续到那血色燃烧的最后一刹,他纠结的眉头,始终没能松开。   或许是他已经早已察觉到,他们之间那些无可回避,无可更改的滔天之劫。   亦或许,是他真的,爱得太过艰辛。   艰辛得让她,让所有的人,都心痛。   很多年后,他将用自己的一句话,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后。   褪去外袍,夜璃歌坐上卧榻,躺在他的身侧。   好吧,沧泓。   我陪你。   我因你此时的坚执,选择一心一意地陪你,虽然我知道,这仅仅只有数个时辰,但是我,愿意陪你。   轻轻地,他拥她入怀,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睡了过去。   夜幕降临。   马鸣风萧。   轻轻的叩门声,将傅沧泓从睡梦中唤醒。   睁开眼眸,看着身侧睡颜安恬的女子,他枭傲的唇角边,扯开一抹淡淡的笑。   你还在,真好。   在她额心深深一吻,他起身下榻,向外面走去。   卧于榻上的女子,微微睁眼,看着他的背影,瞳色深深。   身边,余温犹存,真实得让她难以割舍。   却不得不割舍。   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来,夜璃歌想了很久,然后下榻,四处翻找出一床锦被,包裹成一团,塞进被窝里,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她本人,依然还躺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她方从侧门里闪了出去。   果然,杜衡已经等在外面。   “走吧。”她压低了嗓音说,再没有回顾一眼,决然朝外城的方向走去。   夜风清寒。   落步无声。   在这个动乱不安的夜晚里,没有人注意到,有数十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翻出高墙,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之中……   恒州城外。   数十万军民笔直地站立着,凝望着城楼之上,那一抹巍然如山般的人影。   含着期待,也含着无限的热情。   或关于权利,或关于财富。   也有那么一些,关于信仰,关于对幸福的无限指望。   傅沧泓面无表情,胸腔里涌动着的,不是热血,而是一种淡凝的,难以言述的悲哀。   他知道,今夜之后,一切都将改变。   “齐达何在?”   “末将在!”   “命尔率领属众一万精兵为先锋,直取宏都昌义门!”   “末将遵命!”   “李玖何在?”   “末将在!”   “命尔率领属众两万精兵为左翼,直取宏都承瑞门!”   “末将遵命!”   ……   “吴铠何在?”   “末将在!”   “命尔亲率五万中军,坐阵指挥此次大战,许胜不许败!”   吴铠一怔,却仍旧踏前一步,铿锵有力地答道:“末将——遵命!”   “出发!”闭了闭双眸,傅沧泓下达最后的指令。   黎明微光中,笙旗摇曳,战鼓动天,这一场逆天之战,终于打响了!   并未多作停留,傅沧泓自己也飞身跃上战马,铠甲未披,策马奔出了恒州城。   飒冷的风,抚过他坚毅的面容,那双沉凝的黑眸,仿若清寂而荒凉的沙漠。   他的柔情,只在她的面前展现,若她离开,其他人看见的,只会是他的,天生凉薄。   凉薄,真是天生的吗?   不。   凉薄,只因看淡了人情,看透了世故。   凉薄,只因还未学会原谅,学会宽容。   因为你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爱。   爱她。   爱这个世界。   现在的你仍然是弱小的,因为你爱的,只是你自己。   即使是面对夜璃歌。   你爱的,也仍然只是你自己,否则,你就不会因为你的寂寞,你的孤苦,而强行羁押她的自由。   你需要她在身边。   所以你不肯放手,一时一刻都不肯,却不知如此的过于执著,在毁了你的同时,也会毁了她……   真正的爱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千对男女来回答,便有一千种答案。   一千对男女都涉过爱河,进过围城,可是岁月更迭之后,他们才会惊心地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曾爱过……   呵,这是一种多么悲凉的忧伤,可是那些岁月,却已经再也回不来……   离恒州已经很远。   远到世界一片平和。   她却偏偏听到那一丝传自风中的悲吟。   如丝丝蔓草,长满心间。   终究,停下了脚步。   “太子妃?”带着满眼的疑问,杜衡凑上前来。   “杜衡,”夜璃歌目光游移,“……你能不能,带着他们先走?”   “太子妃!”杜衡的面色冷凝了,甚至隐着几许愤怒的火焰——夜璃歌,你还是从前那个高傲的夜璃歌吗?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伫足不前?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信无义,多愁善感?   他不知道。   一个人,只要动情,就会是这么副要死要活的德性。   男人是,女人也是。   所以情关,才如此难过。   沉吟半晌,夜璃歌又向前走了数十步,心中的慌乱却愈来愈剧烈,终于,她停下脚步,转头定定地看着杜衡:“我要回去。”   杜衡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如一座山般,站在那里,无声与夜璃歌对峙着。   女子眼中闪过丝愧疚,很快却被另一种坚决替代。   “我要回去。”   她再次重复道。   人的直觉,有时也是很奇妙的。   因为她的感觉没有错,因为现在的傅沧泓,的确是再次处在了生死边缘。   他,中了傅今铖的埋伏。   生死一线。   第三十二章: 代价   不得不说。   在用兵方面,傅今铖也是个天才,其诡其绝其狠,当世无双,否则当初,也不可能除掉太子傅今铿,自己登上了那个位置。   并且,他是个疑心颇重的家伙,谁都不信。   所以,他在派出吴铠前往恒州围城的同时,还在从恒州到宏都的途中,设下数重屏障。   齐达率领的先锋、李玖率领的左翼,甚至吴铠率领的中军,他都声色不动地放了过去。   却偏偏,发动数十万大军,围住了傅沧泓所在的后军。   应该说,他这一招,非常之阴险,也非常之高明。   很显然,皇帝陛下玩惯了擒贼先擒王的招数,绕过旁枝末节,直取要害。   杀了傅沧泓,一了百了。   这的确出乎了傅沧泓本人的预料。   还有一点也是他没想到的——那个看似沉溺于女色,精擅于权术的男人,竟然也有这般急智,能在短短数天内,调集数倍于他的兵力,力挽狂澜。   这一点,只怕连夜璃歌,也想不到吧。   他们,终究是太年轻。   他们,终究是太自信。   却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欲取天下者,必先放眼看到整个天下,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如何能胜?   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傅沧泓带着两万军队走在最后,也正是这个决策,让他落入了危境。   原本是想借着吴铠麾下悍军杀出血路,他只需要收拾善后即可,不想却给了傅今铖可趁之机。   话说回来,即使他是与吴铠一起,以傅今铖的兵力与狠绝风格,也会给他来这么一下子。   此处是泗云关。   从恒州至宏都的必经之地。   此关不险。   只是窄而已。   一条羊肠小道,笔直从石崖间穿过,只容两人同行。   石崖倒也不高,只十数尺。   正是这看似不险的地形,让傅沧泓有了丝轻忽之心。   正是这丝轻忽之心,让他上了傅今铖的恶当。   当他打着马,从小路间穿过时,两侧石崖上哗啦啦倒下来——成片成片的豌豆。   噼噼啪啪溅落一地,然后人仰马翻。   不是一般的豌豆,是炒熟之后,再和了香喷喷菜籽油的豌豆。   战马闻了,屁颠屁颠地欢叫着,一低头就去啃。   啃了就倒下。   因为那豌豆里还加了足够剂量的酥麻粉。   你们说,傅今铖此招如何?此人如何?   傅沧泓比他,又如何?   所以,他此前没反,完全是个太正确的抉择。   如果没有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不在。   他将,性命难保。   还做什么皇帝?   跌下马背,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傅沧泓撑着满地的豌豆站起。   抬头朝石崖之上望去。   却只看到一片密密的林影,连半个人都瞧不见。   他的心,开始发颤发寒发凉。   那个男人,是他心中一片始终抹不去的阴翳。   犹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在龙赫殿中见到他,便被他冷戾的眼神摄没了心魂,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躲。   那个时候,傅今铖刚刚弑兄登基,浑身的血腥味未洗尽,便急着把所有姓傅的男人召进宫,参观他的战果。   黄灿龙椅前,血痕未干,太子傅今钥身首分离,两眼暴突,须发贲张,眉宇间全是恨色。   整个场景凄厉而寒凉,深深地刻入他心中,让五岁的他明白,那个男人的可怕与残忍。   如果不是一班老臣以死相谏,他,他的父亲,包括所有傅姓男子,早在那一场滔天之变中,丢了性命,更没有后来的傅沧渤傅沧海等人。   背了人,他也曾偷偷问父亲,如此的忍辱偷生,到底有何意义?   父亲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满眸沧桑,不言不语。   他的父亲并不懦弱,却深知反抗不会有结果,而且,当时无论哪一个王爷造反,都只能授傅今铖以刃,反而葬送所有傅姓血脉的命。   包括年幼的他。   造反,是要付出代价的。   造反,是需要智慧和韬略的。   光凭一时血气,可以反,反了之后的结果,却未必是荣耀和光明。   也许是更加黑暗。   彻底的荒芜与黑暗。   所以他一直没反。   即使到了挥师北上的那一刻,他也没有一丝胜利的把握。   这样的造反,如何能成?   但是傅沧泓,我还是不责怪你。   而是选择以一种平静的目光,来看待你所走的这条路。   因为你在踏上这条路之时,自己都是迷惘和懵懂的,所以你折戟沉沙,在所难免。   凭着一腔热血,为爱揭竿而起,身临绝境,爱人却不在身边。   你可后悔?   傅沧泓答曰:不悔。   因为,他爱了。   就是爱了。   枭雄罢,孬种罢,成王败寇也罢。   年轻时不冲动几回,到老了难免后悔。   冲动虽然是魔鬼,但一生不冲动的人,那只能说明,他(她)没有认真活过,至少没有认真为自己活过。   不过他的等待并不久,那无数挥舞着白刃的兵勇就从前后两方同时冲了出来,呈夹击之势,杀向他,杀向人仰马翻的所有人。   血色飞溅。   瞬间命断。   他看着这一切,有些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由着一颗心沉到谷底。   要踏上那方世所瞩目的舞台,血腥拼杀,是唯一的途径。   没有人,能够幸免。   若能幸免,在那个位置上,也绝对,呆不长远。   和在白城时一样,年轻的恒王爷仍然选择血战到底,哪怕,这漫山尸横,只剩一人。   举目荒凉嗬。   萧萧风寒哉。   只是壮士,不知道能返,还是不能返?   一阵微风,刮过树梢。   带着微微的甜香。   正在拼死砍杀的双方人马,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开始拼命地吸嗅那股异香。   越嗅越是兴奋,越嗅越是头晕目眩,然后脸颊酡红,抛了干戈,手舞足蹈。   伸手点住胸前要穴,傅沧泓微微侧头,朝后看去。   果然。   那淡漾天光间,一袭青衫,袅袅娜娜,仿佛一棵生机盎然的树,召回整个春天。   他以剑拄地,撑住身体,久久地凝望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来。   最后,在他面前站定。   她抬手,泌凉指尖,细细拭去他颊上血痕。   他忽然抛了剑,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吻,重重地吻,近乎凶残地吻。   她阖上双眼。   双手环于他的后背,慢慢收紧。   沧泓,或许你真是对的,我不该,不该把你推上这剔骨刀尖。   或许你并非帝王之材,或许你想要的,只是一隅温暖。   “我不离开。”唇齿厮磨间,她费力地挤出四个字。   他不回答,仍然发狂一般吻她。   直到她说出下面那句话:“我们,一起面对。”   他终于停下了。   放开了她。   “这是我们所选择的路,所以,我们一起走。”   她的嗓音,是那般地甜美,仿佛九霄之上的天籁。   替他拔出插于乱石中的剑,递到他面前。   傅沧泓接过,抓紧她的手,转过身子,目光,慢慢变得沉定。   他不是无法面对绝境。   而是缺少面对绝境的信念。   而她,就是他必须要胜利的信念。   他为她取江山,为她守江山,也为她——碎江山。   所以他们这一份情,从一开始,已经注定这样悲凉的结局。   若她不在,江山再美,他也看不进眼底。   或许说,不是他看不进眼底,而是他忍受不了,那一份灭世的孤单。   王者之命——孤家寡人。   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他不愿意忍,他不想忍,他只想握着她的手,享受一个普通男子可以享受的幸福与温暖。   他没有错。   他只是爱得太深。   爱得太认真。   应该说,任何一个女人,找到这样的男人,都是幸福的。   偏偏,他爱上的女人,是夜璃歌。   是志在天下的夜璃歌。   是将信义(抑或理想)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夜璃歌。   所以他们之间的情感,注定艰难。   他不能完全替代她心中的那片天。   她也不可能一直呆在他的身边。   她有翅膀,她要飞翔。   他有锁链,他要缚她在身边。   他做到了。   他终究做到了。   得到的,却是一生最为悲壮的惨淡……   夜璃歌这样的女人,的确少见,却并非没有。   傅沧泓这样的男人,也的确少见,但也并非没有。   倘使不爱,他们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知己。   倘若相爱……   这绝对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   看起来只属于他们俩,其实却牵扯了千万人的战争。   因为他们站得太高,因为他们独特的身份。   所以一切,才那样地,不可避免。   再难回返。   大军顺利地通过了泗云关,朝着宏都挺进。   对于战况,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深深地凝着身边的女子。   夜璃歌有些无奈。   大敌当前,你摆出这种多情公子的模样,是想挨揍么?   但她终究没有揍他,而是选择鼓励:“最后一战,一定要身先士卒,唯有如此,才能赢得他们的忠诚。”   缓缓地,他定下了心神,点头道:“光身先士卒还不够。”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冷笑:“我要傅今铖自己,在所有人面前,现出他卑鄙无耻的真面目,我要——”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侃侃言道:“揭穿当年他登上皇位的真相!”   夜璃歌倏地瞪大了眼。   陡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可是璃歌,你不知道,傅沧泓还有另一面,非常可怕的一面。   第三十三章: 心愿   “那,你打算怎么做?”   神秘一笑,傅沧泓却卖了个关子:“到时自有分晓。”   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夜璃歌却没有再继续追问。   “王爷,”火狼提着刀走过来,“前面的障碍已经扫清。”   “好!”傅沧泓仰头,满脸意气风发,举臂一挥,“传我军令,整肃队伍,继续朝宏都出发!与齐达、李玖、吴铠汇合,对宏都开成合围之势!”   “属下遵命!”火狼面色沉凝,俯首领命而去。   看着前方那一条被鲜血染红的道路,傅沧泓身姿枭傲,背影苍凝。   血路的尽头,有一份荣耀,有一份重担,有一份别人想象不到的绝冷,在等待着他。   但他已经不犹豫了。   因为,她在身边。   他就,不孤单。   因为,她在身边。   所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畏惧艰难。   他们一起,走向最后的战场。   胜负,在此一举。   若败,他们将共赴黄泉。   若胜,他们将……   可是他们的表现,都是那样地平静。   他们在一起。   千山如何?万壑如何?   他们在一起。   生,如何?死,如何?   宏都,已近在咫尺。   夜璃歌下意识地动了动,想要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她只好不动了。   静静地看着他如何做。   “传我军令,”他笔直地站立着,字字深沉,“布阵围城,只困不攻。”   齐达排兵于昌义门前,李玖居左,陈耀居右,吴铠居中,傅沧泓携着夜璃歌,上了战车,凝立如山,眺望着那高高的城楼。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他,终于第一次,立于战场之上,面对生命里那个最可怕的敌人。   这一刻,你为红颜也罢,为权谋也好,至少,你站在了这里,至少,你没有逃走!   高大的宏都城楼下,数十万甲兵列阵,却默默然无声。   深吸一口气,傅沧泓扬声大喊:“傅今铖,我这儿有一位故人,你可有胆一见?”   城头上一片寂寂无声,半晌不见动静。   “傅今铖!你若再不现身……”   旌旗翻飞,猎猎作响,那身着黄袍的男子,陡然出现在城楼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唇角勾了抹冷残的笑:   “故人?”   “不错。”傅沧泓言罢,深吸一口气,“金狼——!”   金狼?   夜璃歌眉心一跳——他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她不曾知晓的?这金狼又是个什么人物?   后军之中,忽地慢慢驶出一辆马车,上面横躺着个人,一个裹着布袋,只有脑袋露在外面的人。   只看到那人的侧脸,傅今铖已然是怔了,面色出奇地难看,甚至透着几许死灰。   “傅今铖,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伪君子!”那人一见到他,神情蓦地变得无比激动,破口大骂,“我傅今钊活着,就是为了活剥尔皮,生啖尔肉!你逼死先帝在前,谋害太子在后,又屠戳我傅氏一脉无数子孙!难道你真以为,可以指手遮天不成?”   傅今铖满脸铁青,浑身直抽抽,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可以对天下人的指责充耳不闻,唯独这个人,不行。   因为这个人,是他同母所出,自小对他爱护有加的兄长。   先帝共有十五子,生身之母各个不同,唯有他,与此人最为亲近。   起兵谋逆之夜,傅今钊得知他的行动,曾急急赶往夏王府(当时傅今铖被封为夏王)阻止,却反被傅今铖说动,一同举事。不想傅今铖夺位成功之后,为掩盖自身罪过,反而硬生生剁了他的手脚,将他生囚于大昭国寺。   这傅沧泓也不知是从哪里探听到的消息,生是将这位裕王爷给救了出来,而且丝毫没有惊动傅今铖。   由此看来,傅沧泓也并非什么善类,否则决活不到今日。   要知道,傅今铖夺嫡,至今为止,军中还颇有异议,只是因为他权势太炎,众老百姓有饭吃,也不会想到去造皇帝的反,但生而为人,最起码的良知和仁义还是懂的,若是知道皇帝如此行事,估计天下义愤将起,他的皇帝宝座,也岌岌可危矣。   这就叫——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隔着淡淡的阳光,夜璃歌无声地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他的目光很冷。   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是看得太多了吧?   所以连心也冷了。   当年夺嫡之争起时,他还只有五岁,却被迫走进那血腥满目的地方,看见了世上最丑恶最残忍的一幕。   权利。   所有荣光的背后,黑暗到极致。   所有山呼海啸的底里,是无边的凄凉。   他是怎样挣扎着,支撑着,才活到现在的?   他是怎样强忍着悲辛,才苦苦熬到现在的?   心,微微一颤。   她不禁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傅沧泓一阵颤栗,然后倏地回头。   对上她的眸子。   那一刻他的眼,冰寒刺骨。   却转瞬而逝。   下意识地收起那副令人骇怕的面容。   璃歌,你是我最爱的人,最亲的人,我永远永远不想让你看见,那些脏污,和人性的泯灭。   我愿意挡在你的面前,受尽一切烈火熬煎。   可是璃歌,你得答应我,一生一世不离开。   你得答应我,不管多苦多难,与我共担。   唯有如此,我才有勇气继续下去,唯有如此,我才不会失去自己,失去你。   我这一生,失去的太多,想留住的,怎么都留不住。   如今我想拥有的,只是你的美丽和温暖。   所以璃歌,陪我好吗?   不要让我,一生孤单?   ……   傅今铖皱着眉头,脑袋转得飞快。   他一世枭雄,不可能败在一个黄口小儿手中。   唯一的办法——   流光犀利,直射向傅今钊的胸口。   杀人灭口,眼不见为净。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兄长。   哪怕,对方是因为自己,沦落到如今这副模样。   凶残。   狠毒。   绝决。   傅沧泓冷冷地笑了。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不出他意料,所有的士兵们都愤怒了。   不管是傅今铖身边的禁卫军,还是傅沧泓的手下。   一个如此泯灭人性的皇帝,如何坐得江山?如何善待万民?   有一句话,叫众怒难犯。   还有一句话,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傅沧泓不是不懂,而是时机不到。   为了自保,他为自己备下的,不只一柄犀利的剑。   此时祭出,必取那皇帝的人头!   双眼枭寒,傅今铖死死地盯着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终于发现,自己低估了他。   不想他弑兄屠侄,满手血染,到头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   大势已去。   对此刻的傅今铖而言,就是这么四个字。   其实,他败给的不是傅沧泓,而是他自己。   也许是积威太久,众人虽然愤怒,却仍自压抑着。   上面那个人,始终是皇帝,贸然冲上去砍两刀,砍得倒还行,若砍不倒,掉的便是自己的脑袋。   两个姓傅的男人对视着。   一个二十岁,一个四十三岁。   一个为爱奋起抗争。   一个为欲嗜血守城。   这是,最铁血的厮杀,最残忍的搏斗。   谁都不能退,若退,那后方便是万丈悬崖。   “你知道吗?”他仍旧以那种吃人的目光,看着傅沧泓,“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件非常明智的事。”   “……”傅沧泓沉默地看着他。   傅今铖笑了。   非常得意。   “我下令给所有将领、士兵赐酒……”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而傅沧泓的后背,却渐渐爬满鸡皮疙瘩。   说到这里,傅今铖忽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很满意他现在的表现,也似乎,在等待他的追问。   夜璃歌站了上去,与他并肩,以自己的行动,安抚着他那颗充满恐惧的心。   “你下了毒?”她冷冷开口。   “哈哈哈哈!”傅今铖眸中精光暴涨,甚至仍然不忘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遥望着那女子绝美的容颜,他的心中妒火升腾——妈的!老子贵为皇帝,怎么就没那小儿的运气?偏生让他折了朵如此娇艳又如此扎人的花?   “你下了毒,难道就没人能解么?”夜璃歌嗓音清冷,容颜如霜。   傅今铖顿住了。   他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   其实下毒,也只是他一贯多疑作风而作出的举动。   还真没想到,会走到这鱼死网破的一步。   可是——若他下的毒能解,那——   看着对面那个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女人,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当年血染金殿,他不曾恐惧。   面对无数锋利的枪尖,他没有恐惧。   反而,却在这一介弱女子的面前,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是一种高天仰止,高不可攀般的恐惧。   因为她洞悉人心的目光,穿透世界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哪里,他只知道,面对这种力量,他第一次产生了退缩之意。   傅沧泓的震颤停止了。   心中那股恐惧慢慢平息。   压抑的静默间,夜璃歌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将士们,面对一个如此残暴不仁的君王,你们,还要忍吗?还要护他吗?”   袭心,此一击也。   但还不够。   以威逼之,此二击也。   “你们的生死,已在一线之间,你们的君王,视你们的生命为草芥,而我夜璃歌,视你们的生命为珍宝。”   还是不够。   以利诱之,此三击也。   “凡阵前倒戈者,皆封官加赏,凡……诛杀暴君者,拜将封侯!”   成了。   千万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城楼之上的傅今铖,就像在看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元宝。   先毁灭了傅今铖高大威武的“皇帝”形像,再以所有人自身性命相挟,最后,以利诱之。   凡是人,焉有不动之理?   不用他们俩对手,那些挥舞着利器的士兵们,已经转身朝着他们曾经护卫过的皇帝冲了上去。   第三十四章:我等你   看着面前的无边烽火,傅沧泓和夜璃歌却同时沉寂了。   因为他们已经穿透眼前的一切,看到了结局。   必胜。   现在他们该思考的,是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巩固皇权,如何处理傅今铖遗留下的所有问题。   其实,他们都是非常清冷,非常理智的人,只要彼此在一起,只要暂时放下情感,就能精准地把握事情的走向。   他们,真的应该是这世间,一对非常相配的夫妻。   联手,天下无敌。   不联手,亦可独挡一面。   毕竟,像傅今铖这样超级强大的对手,是非常少见的。   只是,他们相遇了。   只是,他们孤单得太久。   只是,他们想一直把握着那份,相守的温暖,尤其是傅沧泓。   所以,他们反而踏上一条更为陡峭的路。   “傅沧泓,夜璃歌!”那男子阴冷而噬血的声音,忽地从城楼之上传来,“有本事,你们就一辈子不要分开!否则,朕即使化身厉鬼,下到地狱之底,也会回来找你们的!也会回来找你们的!”   他冷厉地嘶叫着,猛然高高跃起,强壮的躯体直坠下巍峨的城楼。   血色飞扬开来,直溅上半空!   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他争权夺利的一生。   他这一生,热爱权利,也牢牢地把持着权利,到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却也没能醒悟,权利的短暂和不可靠。   也算是一种执著了吧。   轻轻地,傅沧泓叹了口气,叫过火狼:“传令,下旨厚葬傅今铖,谥号英武承毅帝。”   武帝。   也算是给他这一生,做了个终结。   火狼走了,夜璃歌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傅沧泓处理得非常之高明。   以德报怨,既展现了自己广阔的胸襟,也赢得先朝臣子、将领、士兵,甚至是傅今铖亲生子女的崇敬。   皇室之中,无论旁支直系,对傅今铖本人,都无多少好感,他死了,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一滴真诚的眼泪。   只有满空萧寒的风,呜呜刮过天际。   傅今铖,一世枭雄的你,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倘若你此际睁眼,有没有那么一丝悔悟呢?   宏都的城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战战兢兢迎出,恭候这一位即将登临帝位的恒王爷。   这其中,包括太子傅沧澜,以及傅今铖所有的儿子。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恭,更没有一丝抗议。   也许是被傅今铖的强权压得太久,觉得坐不坐皇位,掌不掌权利,都无甚要紧,也许是出于对傅沧泓本人的一点期待。   单凭他不顾危险,救出裕王这一点,也值得他们期待。   傅沧泓面无表情,只是紧紧握住身边女子的手。   他太清楚。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所有的荣光,也无法覆盖那背后的寂凉。   而他所在意的,所眷恋的,不过是掌中这一丝温暖。   璃歌。   北宏是我的,也是你的。   这一方江山,是我们共同打下来的,所以,我希望它会成为我们的世外桃源,成为所有人梦想的乐土,可是,如果没有你,它就什么都不是。   夜璃歌静默着。   静默着走在他的身旁,静默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她是见惯大场面,大风浪的女子,对于那皇城中的无限风景,并没有多少向往。   宣安殿上,皇帝驾前,她侃侃而言,臣女之志,不在皇宫,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那一字字一句句,皆出自于肺腑,至今不曾改变。   她助他取江山,只是想保他一世平安,却不想他要的并非平安,要的只是她一生相伴。   在承极殿外,夜璃歌停下了脚步。   “沧泓,前面的路,我不能陪你。”   他亦停下脚步,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她:“你会等我,是吗?”   略一迟疑,她颔首:“我等你。”   “火狼,带……夜小姐去坤和宫。”   “是,”火狼答应着,走上前来,“夜小姐,请。”   转身的刹那,他却伸手拉住了她,一个吻,落在唇角,含着不尽的柔情缱绻。   微红了脸,她轻轻抽手,迈步离开。   后方,高亢的号角声响起,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这个时代,属于傅沧泓,也属于夜璃歌。   沿着高高的宫墙,夜璃歌慢慢地走着,神情有些恍惚。   那些不曾想过的问题,在这一刻,开始浮出脑海。   她说过,不想做后宫中的女人。   却偏偏,又爱上了一个做皇帝的男人。   而且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很矛盾。   真的很矛盾。   后宫是什么,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   后宫对她而言,那就是两个字——麻烦。   若在以前,遇到这样的麻烦,她肯定会甩手不干,有多远溜多远。   可是现在——   她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到了。”坤和宫门外,火狼停下了脚步。   “哦”了一声,夜璃歌抬头朝前方看去。   “不要啊!不要赶我走!”一声尖厉的叫喊,忽然传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如其来地闯进夜璃歌的视线,凤钗零落,脸上还糊着白白一层粉。   那是——?   “夜姑娘,她是傅今铖的皇后。”火狼面无表情。   怔怔地看着那个满脸是泪的女人,夜璃歌一时静默,然后走了上去:“住手。”   两名侍卫停下动作,转头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她。   “你不想走?”不理会侍卫,夜璃歌看着那个女人,缓缓启唇。   “我……”那个女人看见她,倒也清明了几分,知道皇帝换了人,自己也已经不是皇后。   “我……什么都没有了……”她看着她,双眼通红,带着几许歇斯底里,“我还能去哪里?”   夜璃歌沉默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这个女人,四十来岁年纪,早已不再年轻。   她一生的青春,都葬送在了这深深的禁苑里,而那个男人,或许只把她的青春,当作路边的垃圾。   不屑一顾。   难道,她的将来,也要这样吗?   两个女人就那样以诡异的方式对峙着,四目交集。   “你回去吧。”终于,夜璃歌转过头,“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用去。”   “……真……真的?”皇后纪芙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浑身哆嗦,眼泪直流。   “真的,若有人敢动你,你就说,已经拿到皇上的特许令,可以一生呆在坤和宫。”   纪芙蓉激动了,竟然双膝一屈,向夜璃歌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身形一闪,夜璃歌避开了。   这个头,她受不起,也不想受。   让纪芙蓉留在坤和宫,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怜悯,却不想这丝怜悯,竟会为她和傅沧泓,种下一棵深深的祸根。   傅沧泓是男人。   傅沧泓是帝王。   夜璃歌不去抢,夜璃歌不想抢,但这个世界上,想爬上龙床的女人,天天有,日日有,夜夜有,时时有!!!!   同为女人,我不能责怪她们的贪婪,她们的虚荣。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人还是软弱不堪的,大多数女人还是想靠着自己的身体,尽快地走过那条终南捷径,得到她们想要得到的一切。   高贵与卑微,伟大与渺小,光明与黑暗,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永远,都是共存的,而不是分离的。   尤其,是在天下权势集中之处——皇宫!   ……   “夜小姐……您,准备去哪里?”火狼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询问。   “……随便走走,你若有别事,就回去吧。”   “夜小姐,”火狼皱起眉头,“看不到您,皇上会担心的!”   “……会么?”夜璃歌的目光却有几许游离——担心?现在他已经是这个国家的帝王,主宰着所有人的命运,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他,还有什么可担心?   深深地凝视着她优美的侧影,火狼数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美丽的炎京凤凰,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才是那柄,唯一能置皇上于死地的刀?   我不知道,倘若你离开,皇上会怎么样,我只知道,他真的太,太在乎你……他的在乎,已经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甚至强烈得让我心生恐惧。   夜璃歌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开始想念远在炎京的父亲,母亲,甚至安阳涪顼……   她自小生于璃国,长于璃国,是璃国赋予了她惊世骇俗的美丽,是璃国成就了她今生无双的风华。   对于那个国家,她不能不爱,也不可以不爱。   为了璃国,她应该离开。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傅沧泓开口。   她若说离去,他必定会追根刨底地询问情由,以他的聪敏与心机,只要仔细琢磨,不难发现内中隐情,到那时,她若想脱身,只怕……   树影深处,一道人影倏地闪过。   “谁?”火狼身形一晃,已然追了过去——皇上刚刚登基,这后宫尚未来得及清理,他必须时时小心,处处谨慎。   “太子妃,”待火狼去远,另一道人影从角落里飘出,突兀出现在夜璃歌面前,目光阴沉地看着她,“炎京……出事了……”   “什么?”夜璃歌浑身一震!   “皇上驾崩的消息,走漏……金瑞和虞国,东西夹击……”   “你不要再说了!”夜璃歌蓦地打断他。   杜衡截住话头,缄默地看着她。   “有办法离开吗?”   “有。”   “那好,我们马上走。”   再没有迟疑,夜璃歌跟着杜衡,朝天定宫西边走去。   借着已经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两人翻出高墙,乘上外面早已备下的马匹,直奔城外而去……   宏都外城,还是一番闹哄哄的景象,京城的守兵、各地的勤王之师,傅沧泓的属下……看热闹的百姓,总而言之,就像是一个新店铺开张,千头万绪。是以,竟然没有人注意到,那两名穿着恒州军军服,打马迅速穿过长街的人。   璃国的皇家影卫,向来以行动迅疾著称,这次也不意外,早早已经聚集在城门之外,一见到杜衡,立即起身站成一排,恭候待命。   “出发!”杜衡厉目横扫,确定并无一人缺失、走漏,当下右臂一挥,下达指令,一行人立即趁着茫茫夜色,风驰电掣般朝北宏与璃国的边界奔去……   直忙碌了整整一日,傅沧泓方才脱开身来,满脸疲惫地走向坤和宫。   才看到宫门,浅浅的笑漪,已经在唇边扬起——璃歌,璃歌,从今尔后,你不必再担心什么,我们,会是这世上最恩爱的帝后,我的后宫,为你而设,我的天下,为你而明媚多娇!   当他推开紧阖的宫门,看到院中伏于地上,那个浑身颤抖的女人时,他整个儿都呆住了。   “火狼!”   拔高声线,傅沧泓一声怒吼。   “皇上!”火狼急速从暗影里闪出。   双眸凝黑如墨,傅沧泓全身上下,刹那弃满阴冷暴戾的气息:“人呢?”   “请皇上责罚!”火狼不敢强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人呢?”傅沧泓没功夫理他,加重语气再次追问。   “……有暗人传报……奔琉华城的方向去了……”   垂在身侧的十指蓦然攥紧,再睁眸时,那双眼黑瞳已只余冰冷:“立调一万精骑,随我出城!”   “皇上?!”火狼惊愕地抬起头——这才进宏都第一天,局势还不曾明朗,倘若皇帝此时离京,宫中再生变故,那该如何?   “去!”傅沧泓嗓音低哑,含着丝噬血的疯狂——这种疯狂,不是此时才有,而是一直横亘于他的整个生命之中。   因为,他亲眼见过太多的毁灭,亲眼见过太多的肮脏,那些毁灭与肮脏,就像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日日夜夜,悬在他的头顶,让他一刻不得安宁。   直到,遇上夜璃歌。   他那颗苍凉而彷徨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安谧。   可是他的夜璃歌,却是那样一个不肯安分守己的女人。   第三十五章:相爱艰难   璃歌,我已经这样了,你还想要什么?   为什么还要走?   难道这天定宫还不够大吗?   难道这北宏的国土,还不够辽阔吗?   难道我所取得的一切,还不够满足你那颗,睥睨天下的心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   呼啸的夜风,将藏青色披风拉得笔直。男子双眸犀利,死死地盯着前方。   前方。   终于,他隐隐闻到风中那股淡淡的清香。   是她的味道。   是她发上的味道。   身上的味道。   他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夹-紧马背,遽速追去,快如电闪。   耳听得身后阵阵急切的马蹄声,夜璃歌勒住了马缰。   是他——?   居然是他?   终于,他靠近了她,枭寒双眸中,没有一丝温情:“回去。”   夜璃歌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面前这个男人,是傅沧泓吗?   他的确是傅沧泓,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另一个傅沧泓。   铁冷、专制、悍傲。   一丝怒火,腾地在夜璃歌胸中燃起——傅沧泓,我是人,不是你的私有物,你有什么资格,如此命令我?   她抿着唇不说话,那双眼里,满溢着无声的抗拒。   傅沧泓阖上双眼,微微抬高右臂,身后疾冲上来的一万精骑,立即分散开来,将夜璃歌一行人,团团围住。   “你——”夜璃歌瞪大了眼,“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你——回去!”他加重了语气,冷冷重复。   “回去?”夜璃歌冷笑,“回去做你的妃子?”   他抬起眸,用一种森寒至极的目光看着她,看着这个他唯一挚爱的女人,一字一句,发自喉咙深处:   “夜璃歌,别逼我。”   ……   夜璃歌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有一刹那,她甚至生出后悔,甚至隐约感到,那一丝丝潜在的危险,正无孔不入地向她包抄过来。   其源头,竟然来自于面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   她不禁轻轻打了个寒噤。   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她很不喜欢。   因为她从小到大,从没怕过什么事,什么人。   反而,越是强大的人,她越是喜欢去挑战,就像杨之奇。   明明知道不敌,却偏偏迎头去撞。   忽然间,夜璃歌调转了马头,二话不说,扬鞭便行。   她不知道,正是她的这个动作,彻底地激怒了傅沧泓。   身形高大的男子猛然跃起,如一只展翅大鹏,飞落到夜璃歌身后,一手绕过她的腰,扯住马缰,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夜璃歌愤怒了。   真的愤怒了。   这些年来她征战沙场,血管里自然有暴力的倾向。若果真动起手来,傅沧泓未必是她的对手。   再加上对璃国的担忧,此时的她心急如焚,哪里还有余力,照拂他的感受?手腕一翻,一支袖箭射出,直钉在傅沧泓的小腹上。   犀利的箭头刺穿胄甲,没入他的身体。   突如其来的遽痛,让傅沧泓顿时松了手。夜璃歌抓住间隙,将他掀下马背,口内一声疾喝:“走!”   那数十飞骑,跟在她身后,一路呼啸而去,竟然没有遭遇阻拦。   因为谁都看得出,她对皇帝的重要性,谁都明白,这个女人不能伤。   半匍在地上,一手捂着渗血的小腹,傅沧泓的心,生生坠入无间地狱——   “若有我难,你当如何?”   “若你有难,与尔共担。”   “我不离开……”   “我们,一起面对。”   那些话,言犹在耳,如今,字字刺心。   他蓦地站起身来,朝着那女子消失的地方,高扬着嗓音泣血嘶吼,一声声,叫的却都是她的名字:   “夜——璃——歌——!”   “夜——璃——歌——!”   反反复复,无止无休,直到最后。   “你——回——来——你——回——来——你……回……来……”   他只是想她回来。   如此而已。   夜璃歌,要你留下那么难吗?   要你爱我那么难吗?   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看着那个神情几近癫狂的男子,火狼无力地阖上双眼。   在这个忧伤的夜晚,他多么希望,多么希望他的王爷,从未遇见过那个叫夜璃歌的女人,即便他做不成皇帝,即便他……   似乎不可能。   没有夜璃歌,他已经死了。   夜璃歌没有他,也已经死了。   他们是因为彼此,才活到现在。   若没有彼此,他们谁都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独自存活。   他们相爱。   他们真的很相爱。   相爱得让我都忍不住满腹悲苦,满腹辛酸。   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并没有什么特定的人,或者特定的事,阻止他们在一起嗬。   只要她肯告诉他,她为何一定非要离去;   只要他肯少那么一点偏执,帮她达成心愿,那么此后所有的干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劫难,都可以避免。   夜璃歌要的,是整个璃国的平安。   作为深爱她的男子,他应当助她达成良愿。   傅沧泓要的,只是她心中那丝温暖,作为深爱他的女子,她应当给予他这份完满。   可是他们都没有。   她太焦虑于璃国的平安,因为这份焦虑,她选择将他推出心门之外,惹出他的滔天怒火,焚灭江山;   ——你要璃国平安,我就彻底毁了璃国,没有了璃国,你就再没有理由,离开我的身畔;   她要璃国平安,璃国却因她遭受灭顶之难,他的愤怒,酿成了她一生最大的愧疚,最大的仇恨,最大的不甘——从此,她将杀死这个男人,当成自己生命中,最忠烈的誓言。   爱到如此地步,令人心碎的同时,也令人无言。   或许当初不相见,生命虽遗憾,却不至于惨然;   或许岁月轻擦肩,遗失了爱情,却换得一生平淡。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有谁算得准?有谁料得到?   四目交错的刹那,就注定了沧海,注定了桑田。   “皇上……”火狼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回去吧……”   傅沧泓却只是痴痴地凝立着。   用一身的冷寒,将自己和整个世界分裂开来。   他一直是个太孤独的人。   一直是个被孤独包围的人。   他一直苦苦地在寻找着,一个能与自己灵魂锲合的人。   曾经,他以为自己找不到了,所以他游戏花丛,过遍千红却片叶不沾。   是情是欲,他一直,分得太清太清。   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动情则罢,若是动情,不是花开圆满,便是伤己伤人。   上苍没有薄待他,从天而降夜璃歌。   上苍亦没有厚待他,夜璃歌,从他面前,轻轻飞过。   恍若烟花一梦。   恍若流星满空。   美丽灿然,却是,转瞬即逝。   若他是普通男子,也还罢了,大不了伤一阵子心,以后该干嘛,仍然干嘛去。   可他是帝王,他有权利,他有军队,他有整个强大的北宏。   这个世界上,有谁能阻止他,去追求一份自己想要的爱?   没有。   所以,该来的,终将到来。   在北宏边城,夜璃歌倏地勒住了马缰。   她是个头脑聪敏的女人,若非当时情急,有些事,她定然能发现异样。   “杜衡。”她转过头,目光清冷地看着那个随后跟来的男人,“你骗我?”   杜衡猛然一震,继而飞快收起眸底那丝波动:“太子妃此言何意?”   夜璃歌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璃国没事,对不对?”   一抹惊悸快速划过眼瞳,杜衡下意识地摁住腰间剑柄,又是震骇又是敬佩——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是谁的主意?”夜璃歌霜冷容颜,字字如冰,“董皇后?还是——夜天诤?”   ——她果然是气狠了,连老爹的名讳都顾不得了,开口便是——夜天诤。   “这重要么?”她聪明,杜衡可也不傻——他要是承认,估计会被夜璃歌立马卸掉两条胳膊。   “好,好,”夜璃歌双眸喷火,又一次拨转了马头——她一心一意为了璃国,可是她的家人,她的亲人,还有那些所谓重视她的人,却在一次又一次地欺瞒她!他们,甚至还比不得一个真心真意的傅沧泓!   杜衡眯起了双眸,临行前皇后的叮嘱言犹在耳——夜璃歌,倘若你决意再去找他,那就怪不得我了!   右手一抬,一抹银光飞出,不偏不倚,打在夜璃歌的后颈上,她轻嘤一声,倒栽下马背。   打马近前,杜衡翻身腾下,轻轻将夜璃歌抱起,凝视着她美丽的容颜,眸中划过丝复杂的情愫——   太子妃,请不要责怪属下,属下也是万不得已。   我知道,傅沧泓爱你,你也爱傅沧泓,可是现在,你还不能离开,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爱便去爱。   因为你,不仅仅是炎京凤凰,不仅仅是璃国的太子妃,你的身上,还藏着一个攸关璃国存亡的绝秘……   以前只有安阳烈钧、董皇后、夜天诤知道,现在只有董皇后、夜天诤,和我知道的绝秘。   你做不做太子妃,不重要;   你爱不爱太子,也不重要;   甚至你在不在璃国,同样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你十岁那年,短暂失去的一段记忆,你必须将它想起,必须将它完全复制出来,然后,你才可以离开……   在这之前,你,哪儿都不能去,都不能去……   第三十六章:良师   长长的羽睫轻轻眨动着,夜璃歌睁开了眼,慢慢适应眼前的黑暗——   居然是在倚凰殿中!   呼地一声,夜璃歌坐直了身体,翻身下榻,提步便往外冲。   “你去哪里?”帘帏深处,蓦地传出一道清冷的声线,将她喝住。   站住脚步,夜璃歌侧头望去,但见一抹修长的人影,缓缓自暗影中走出,直到煌煌烛火之前,立定,清冷凤眸湛冽无波,就那么笔直地注视着她。   “皇后?”唇角微微上勾,夜璃歌以同样冷傲的眼神,回视着她。   “璃歌,”董皇后微微摇头,“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这寝殿之内,凤榻之前,你,你是如何向先帝承诺的?”   目光微闪,夜璃歌傲气微敛:“记得。”   “既然记得,为何一再耽溺于儿女私事,耽误家国大计?”   “我……”夜璃歌默然,她,的确无言以答。   在这件事上,说到底,是她有负安阳烈钧的嘱托,是她有负生她养她的璃国。   叹息了一声,董皇后走上前来,右手轻轻抚上她的肩膀:“歌儿,你的心思,本宫如何不晓?可是,你真要舍了璃国,嫁去北宏,做那一国之君的后妃么?要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一旦踏出那一步,可就,再也回不了头……”   你一旦踏出那一步,可就,再也回不了头……   董皇后的话,可以说是字字惊心,也如一柄锋利的刃,劈开夜璃歌脑海里弥漫的混沌。   她忽然间有些懊丧地发现,自己对傅沧泓的情感,居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深,至少,没有深到超越爱国之情,凌驾于爱国之心上。   相比于他们的感情,司空府夜家,父亲、母亲、炎京的数十万民众,还有璃国的安危,着实要重要得多。   她不是不爱傅沧泓,不是不想嫁他为妻,只是,沧泓,你能不能多给我一点点时间?   对于她情愫的变化,董皇后尽收于眼底,却也并不着急催促,只慢声道:“你已回炎京之事,只有我与杜衡知道,这些日子,你便呆在倚凰殿吧,最好哪里都别去,免得走漏风声。”   “嗯?!”夜璃歌的眉头高高掀起——这什么意思?变相软禁?   “我也是为你好。”董皇后轻叹,“现在炎京城中局势复杂,南瑞和虞国皆在边境虎视眈眈,想来北宏帝君,对你只怕也不肯罢手,倘若不留在皇宫,你,还能去哪儿?回司空府吗?”   夜璃歌沉默了。   思索良久又道:“那么,刺杀金瑞慕王南宫阙,和虞国统帅杨之奇之事……?”   “司空大人已有安排。”   “什么?”夜璃歌心中一震——爹爹已有安排,为何竟然没有发消息通知自己?   董皇后并不想多言,摆摆手道:“你且在这儿小住几日,待外边风声稍过,再回司空府吧。”   虽然心中仍自疑惑,夜璃歌却不便再说什么,毕竟,这里是皇宫,毕竟,发令之人是她的长辈,毕竟,董皇后之言句句在理,而且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理清理清理思绪。   比如,她和傅沧泓。   董皇后走了。   整个大殿安静下来,夜璃歌侧立于窗前,身影阑珊,淡淡余晖洒落在她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幽沉的眼。   耳边,那男子怆然的喊声,似乎还在响个不停——   夜璃歌,夜璃歌,你回来,你回来……   他声声呼唤,句句血泪斑斑。   轻轻地,夜璃歌阖上了双眼。   对不起。   沧泓,对不起。   这一次是真的对不起。   我没想到他们在骗我,我没想到——   对了!脑子里忽一闪念,她拿定主意,匆匆走到桌案边,拿过纸笔,写下一行飘逸的行楷,将其折成只纸鹤,然后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倚凰殿后方。   是一座毫不起眼的,没有名字的偏殿。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殿门开启,一道人影悄然闪进。   沿着长长的石阶,人影一直下行,直到底部。   “嚓——”   火光亮起,照出一间写满奇怪符号的石屋。   “六道大师。”   握着手中的灯盏,董皇后走到那已经长满铁锈的栅栏前,抬眸看着里面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男子。   随着一阵镣铐的响声,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遍布皱纹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在精光闪闪地烨动着,而另一只,已经平复得只剩下一道并不明显的缝。   他冷然地看着栅栏外的那个女人,不言不语。   “她,已经回来了。”皱了皱眉头,董皇后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男子面无表情,甚至连眉尖都没动。   “十年前,她到底看到了什么?”董皇后的表情里,透着几许狰狞,有那么一刹那,她似乎变成一只噬人的雌虎,随时都会扑上前去,将里面的男人咬成碎片。   男子笑了。   十年。   他被囚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整整十年。   仅仅是因为,他和夜璃歌一样,知晓了一个不该知晓的秘密。   之所以夜璃歌可以在外面,他只能在这里,当然是因为夜璃歌的运气比较好——她失去了那段记忆。   而他的记忆,固存在脑海里,无论面前这个女人如何逼迫追问,始终不肯吐露天机。   是天机。   绝对的天机。   他不肯吐露这个秘密的另一个理由,则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个秘密是自己存活到现在的原因,倘若他将一切如实相告,他会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刹那,失去自己的生命。   作为璃国,甚至有可能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他深深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他不能死。   他要活着出去。   活着见到夜璃歌,将自己未尽之心愿,都告诉她,让她去替自己实现。   还有,他要见那个女人。   那个他爱了一生,却始终被对方所无视的女人。   他要活着走到她面前,让她明白,自己当年的誓言,没有一分虚假。   他六道,生为男人,始终是顶天立地,堂堂皇皇地。   他这一生,只有说与不说的话,从无一字虚言,但凡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那就是真的。   不得不说,在这一步上,夜璃歌像极了她的这位师傅。   她今生第一位声名赫赫,却离奇“失踪”的师傅。   自打十岁之后,她和父亲多方寻找他的下落,却始终不知道,他,竟然被囚在离他们最近,却也是最远的地方。   “你真的,不肯说?”董皇后冷了眼,“难道你就不怕我,对她做什么?”   六道呼吸一滞。   从面前这个女人眼中,他看到一种名为阴骛的神情。   让他微微心惊。   “别以为我不知道,”董皇后扯动唇角,眸色忽明忽暗,“你这个道貌黯然的伪君子,居然暗恋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儿!直到现在,你还想着她吧?想不想看看她现在长成什么样?想不想知道她现在是多么的美?想不想——看到我的儿子,解开她的衣衫?”   “住口!”蓦地一声大喊,六道扑到铁栅栏前,抓住那生锈的铁条,满眸寒冽地盯着董妍,口内嘶嘶吐着气,“你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后退一步,董皇后微微冷笑,“她现在已经是顼儿的太子妃,完婚只是迟早的事!”   六道双目喷火,青铜镣铐撞得铁栏铮铮地响,幽蓝独瞳中却难掩伤悲——璃歌,璃歌,我的璃歌,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十四年之前,当夜天诤寻遍万水,踏遍千山,带着那个小女孩儿踏入他的草庐,他听到了自己心上花开的声音。   那一年,她只有六岁,却已经出落得如晨初荷露,清清莹莹,宛宛转转,一颦一笑,婀娜倾城。   他真的无法,形容自己看到她时的心情。   仿佛找了很多年,寻了很多年,在那一刻,乍然遇见。   心,欢喜得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他听见她叫他“师傅”,看着她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有板有眼地行礼。然后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慧黠一笑。   那时,他的双眼尚且完好,那时,他还是璃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令他名动天下的,一是他通晓天文,识彻地理的奇才,第二,便是他儒雅却高傲,玉树临风却又孤标遗世的品貌。   他为她破戒,收她为入室弟子,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弟子。   因为他知道,窥破天机,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就像他自己,虽然通晓世间一切,也因为通晓世间一切,知道很多命数不可逆转,故而冷了心,冷了情。   他不希望,那么美好的夜璃歌,也遭受上天的嫉恨,上天的毁灭。   所以,他并没有传她多少学究天人之策,只把些世俗的兵法、战阵说与她听,至多就是天文、星相。   而她那惊人的天赋,让他感叹之余也心含隐忧——璃歌,璃歌,如斯聪慧的你,如斯美丽的你,将来,会有怎样的命局?   暗暗地,他算了很多卦,却没有一卦准确。   唯一清楚的,是璃国的兴,璃国的亡,全在这个女子身上。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异常震惊的同时,也异常疑惑。   她是女儿之身,也并非出身皇室,如何能影响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   难道——?   他想了很久,推测她可能会嫁入皇室,继而影响天下,然而,即使聪慧如他,也断断料不到,兴璃国者,亡璃国者,根本不在璃国境内,而是在遥远的北宏。   如今,听到董皇后那近乎恶毒的话语,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虽然,他只与夜璃歌相处了四年,却太清楚她冷傲的个性。   倘若,娶她之人,非她爱之人,那样惨烈的后果,只怕天下间,谁都承担不起。   一念至此,六道反而一点点平静了。   他相信。   他相信他的夜璃歌,依然高傲如从前。   即使。   即使有一天,她折损了双翼,囚锁了自由,只要那颗心还在,她就,还是夜璃歌。   不得不说,作为夜璃歌的老师,六道的眼光是非常独到的。   虽然夜璃歌还那么小,他却已经看到她那高如九天皎月般的灵魂。   而他的预言,也是精准得不能再精准的——   后来——   后来她的确折损了双翼,被人生生拖下云端,拉进地狱。   可她,还是夜璃歌。   一生一世,从不曾向任何人,哪怕是所谓天命,低下高贵头颅的夜璃歌。   第三十七章:女人心计   灯影廖落,宫帏沉沉。   空寂殿阁中,傅沧泓默然而立。   他已经是北宏的帝王,大权在握,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快慰。   慢慢抬手探向空中,他的唇边,绽开一丝模糊的苦笑。   “王爷,”细碎脚步声从后方传来,在他身侧停下。   “与水狼取得联系了吗?”   火狼微顿,半晌答言:“还没有。”   “是没有,”傅沧泓倏地转身,目光冷凝,“还是出了意外?”   “是没有。”这一次,火狼答得格外坚毅——皇上刚刚登基,国内情势混乱,又是这么一副性子,除了一口咬定,他实在想不到别的方法,阻止他再做出什么事来。   “我……朕知道了。”有些艰难地答言,傅沧泓一摆手,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也没有别的力气,去管旁的事。   “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嗯?!”   “适才有人来报说,在城郊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火狼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傅沧泓的面色。   沉默很久,傅沧泓才言道:“悄悄跟着他,先调查清楚情况再说。他武功不低,寻常人等无法靠近,也更谈不上伤害。”   “是。”火狼应了,本欲退下,可瞧瞧傅沧泓那张挹郁的脸,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皇上,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儿歇息吧。”   “朕知道。”傅沧泓的眸光微微闪动,“朕只是想一个人呆会儿。”   揣着满怀的忧虑,火狼终是离开了,无论如何,皇上的那点子心思,只有他自己去开解,夜璃歌虽好,但是他们……   清寂的夜色模糊了男子英朗的面容,默立良久之后,他提步进了后殿,走到榻边,合衣躺下。   长夜寂寂,忧思辗转,眼前晃动着的,依然是佳人轻颦浅笑的容颜。   终是捱不住,他翻身而起,取了壁上长剑,大步冲出寝殿。   深黛色天空中,几丝儿薄云,托着轮清冷的弯月,在偌大的院子里,洒出些稀稀落落的影子。   轻逸的剑影挥洒开来,如水色飞扬,冷厉间夹杂着几许狂躁。   不远处的花木间,忽然传出些薄碎的声响。   “谁?”一声低喝,傅沧泓手中长剑疾递,将那摇晃的枝叶劈落在地。   “咚——”   微淡的月光,映出抹跌坐在地面上的玲珑倩影,瑶鼻朱唇,黛眉轻颦。   “你是——”   看清对方的形容,傅沧泓却乍然冷了眼。   “民女,民女,”噙了丝泪花儿,女子急急拜伏于地,娇音轻软,“民女纪飞烟参见皇上。”   “纪飞烟?”傅沧泓挑高了眉,仍然用那种冷刻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她。   “小女本欲前往御厨房为皇后娘娘取些糕点,不想迷失路径,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饶,饶恕……”   “你起来吧。”收了长剑,傅沧泓也没心思同她多聊,只淡然道,“从这里出去,沿甬道一直朝西走,再转两道回廊,便是坤和宫。”   “民女记下了。”纪飞烟答应着,刚要站起身来,却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傅沧泓收住脚步,再次瞧向她。   原来是被瓦砾子扎破了掌心,正汩汩地流着血。   按说,他向来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即使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能做到拂袖而去。   偏生今夜,他没有。   或许是因为这满院子的清冷,或许是因为,这女子,着实有几分姿色。   呵呵,且如此论吧。   总而言之,傅沧泓微微倾下身子,将手伸向她。   抬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纪飞烟玉指纤纤,搭上他的胳膊,慢慢儿站起,然后垂头站在那里,无限娇羞脉脉。   “可以了么?”   只是,傅沧泓毕竟是傅沧泓,很快地,他便撤回了手,脸色复又冷然,说实在话,对于女人,他确实没有太多的耐心。   “……民女,多谢皇上。”暗暗咬着唇瓣,纪飞烟福了福身,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影儿。   这——   一丝懊恼浮出她的眼帘,急速扩散开来。   可惜了她这一身精致的妆容,可惜她冒着被长剑刺穿胸膛的危险。   本以为自己的明艳动人,怎么着也能让他多看几眼,不曾想——   朝着那深黯的院子凝望了半晌,纪飞烟终是一扭腰肢,走了。   坤和宫。   看着那款款步进的少女,纪芙蓉咳嗽一声。   纪飞烟抬起头,一张清丽的脸,已经淡然如水。   “得手了么?”   “姑姑,”抬头望向那目光热切的中年妇人,纪飞烟唇边扯开抹讥诮,“您教的那些招儿,只怕是不好使呢。”   “什么?”纪芙蓉眼珠子突突一阵跳——不好使?那可都是她从那些狐媚子身上学来的,傅沧泓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会不好使?   垂了眸儿,纪飞烟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慢慢啜着,却不由又想起那张冷俊至极的脸来。   傅沧泓。   当初答应姑姑入宫,实是为了勾回傅今铖的心,没曾想还未登场,宫中已然大变,好在姑姑对傅今铖那少得可怜的夫妻情份早已被长年累月的枯寂耗光,换不换皇帝,换谁做皇帝,倒也不影响她的算盘。   而她,存着何等样的心思,只有她自个儿知晓。   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对于权利与财富,却有着超越常人的追逐欲望。   她知道,要想在这宫里存活下去,并且活得风风光光,靠这位过气的皇后,那是全然没指望的。   她只能靠自己。   可她只是个女人,只有一张尚算美丽的脸。   一个女人的青春,最锦灿的时节,只有那么几年,倘若不趁着这个时机,为自己谋算谋算,那她纪飞烟还真算是白活了。   慢慢地擦磨着杯盖儿,却听纪芙蓉凉凉地道:“本宫已仔细探听过,他傅沧泓年少时,也惯弄风月,难不成如今做了皇帝,便端起架子来不成?”   “他不是端架子。”抿唇一笑,纪飞烟细细回想着那男子的举止神情,倒琢磨出些味儿来,“只怕是——相思成灾。”   “相思?”纪芙蓉一愣,继而想起前日在坤和宫外见过的女子,面色顿时煦白——那女子的风采,真真儿是天下难寻,若说傅沧泓为她倾心,再难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只怕,也有可能。   纪飞烟却只是笑。   专情?专情好啊,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几个专情的男人呢,尤其是皇族亲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他是皇帝——   皇帝……   一想到这两个字,她笑得愈发欢快。   端详着自家侄女儿那张愈发妩媚动人的脸,纪芙蓉也笑了,带着几许得意,几许渴望——对权势的渴望。   已经三天了。   看着窗外那弯冷冷的弦月,夜璃歌眸色湛然。   她不知道自己放飞了多少纸鹤,却始终没有得到丝毫回音。   是她预想有误?这宫中,根本没有傅沧泓的眼线,还是,被董皇后或者其他人给截了下来?抑或,是傅沧泓生了气,不想再理睬她?   下意识地伸手朝旁边抓了抓,摸到的却只是空气——宣纸早已用完,只有一方乌黑的砚台,空置在那里。   董皇后说,让她在倚凰殿呆些日子再回去,但看这情形——   霜冷眸底划过丝戾色——她夜璃歌可不是任人摆弄的角色,即使是董皇后,即使是夜天诤,抑或是傅沧泓本人,都不能主宰她的意愿。   若不是顾忌着父亲的脸面,顾忌着自己对安阳烈钧曾经许下的誓言,顾忌着炎京城内过于复杂的情势,她早已仗剑打将出去。   略略挪了挪身子,夜璃歌仰头看着头顶上方那只镂空凤凰,极力捺住心中的浮躁,开始极致冷静地分析着眼下情势。   她要自由。   如何才能更快地获得自由?   还有,她总觉得,董皇后把她软禁在这儿,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内里必然藏着玄机。   董皇后……想起这个女人,她不由有些恍惚,似乎是自己低估了她。   以前总觉着她只是个慈蔼的长辈,可是自从安阳烈钧薨逝之后,那个女人,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很多,更或者,是她本来早已改变,只是他们没有察觉而已。   对于一个外无丈夫可以依靠,儿子又“少不更事”的皇后而言,这样的改变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却让夜璃歌觉着很不舒服,每次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一团巨大的阴影,正在慢慢地不断涨大……   一晃眼,她又不由想起另一个人来——安阳烈钧。   对于这位开明的皇帝,她的确自小怀着无限的祟敬,没有他,父亲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施展,没有他的睿智果断,就没有璃国这些年的太平盛世,更没有她人生前二十年自由潇洒的生活。   她是欣赏他的,甚至孺慕他,所以,当他在病榻之上,握着她的手,提出那个要求时,即使她有苦难言,却仍然咬牙应承。   既然应承了,她便会承担到底。   所以,她选择离开傅沧泓,选择回到璃国。   她以为这是正确的,可是如今看来,只能用世事难料四个字来形容。   心地赤诚之人,在面对这个世界很多不光明之事时,都难免困惑,夜璃歌,也不例外。   最让她难受的,莫过于自身现在的处境——她被困在这里,除了看着窗外的日月不断交替,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夜璃歌,束手待毙,是她从来最厌恶的。   所以……   夜璃歌下了床,朝窗边走去。   如果她真能按某人说的那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所谓“风平浪静”的到来,那她,就不是夜璃歌了。   第三十八章:爱情很重要   倚凰楼。   底层最末一间客房。   虽是客房,这里却终年不见阳光,门窗紧闭,充斥着阴沉的气息。   “头,这是章定宫中传出的消息。”   两名黑衣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个,将手中的纸鹤躬身呈上。   “知道了。”接过纸鹤随手放在桌上,被称作“头”的男人并未多作理睬。   “头,”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纸鹤,那名下属眼中闪过丝疑色,“这信……不送去宏都吗?”   “头”的面色倏地一沉:“要如何处理,我心中自有分寸,你无须多问。”   下属张张嘴,最后选择了沉默。   作为一个暗人,对于上级的命令,他只能无条件地选择服从。   下属离开了,昏暗的屋子里,只余下水狼一人,盯着桌上那只纸鹤看了良久,他慢慢伸出手,捏住那菲薄双翼,将之拿起,放在掌心中,默运内力。   火光燃起,不过须臾间,写满字迹的纸鹤,已然变成几许飞烟。   垂下眼眸,目视于地面,水狼轻轻低叹了一声——皇上,请原谅属下,属下也是迫不得已。   那个女人,能给您绝顶的风光,却也能将您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   现在,您既然已经贵为一国之君,她的存在,对您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就让她去做她的太子妃,您,做我们北宏,最英明睿武的帝王吧。   他是忠心的。   他绝对是忠心的。   他的思虑,他的抉择,无一不是理智的。   在他的眼里,他的主子,就该是从前那个冷心无情的王爷,他辛辛苦苦潜伏如许多年,砥心砺志,为的不就是一朝登位,君临天下么?   他以为,他是了解他的。   他也以为,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主子,是那样一个宁为爱人毁灭天下的男人。   旷古绝今,倾世罕有。   ……   看着立在案前的男人,傅沧泓眸中满是铁冷,从口中吐出的话语,没有一丝温度:“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火狼默然。   撑着桌沿,傅沧泓直起上身:“最后一天,如果再无消息,朕……朕亲自去璃国,去炎京!”   眼皮一阵突突乱跳,火狼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合适的措辞。   “皇上。”另一名暗人匆匆步进。   傅沧泓的眼眸顿时一亮:“呈上来。”   来人近前,将手中之信柬递出。   傅沧泓接过,拆信一看,那面色却倏地冷沉下来,二话不说,抛了信纸便即起身。   “皇上?”火狼和来人一左一右,将他拦住。   “朕要去炎京。”果决地吐出一句话,傅沧泓神色冷然,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相信,他要亲眼看到她,他一定要,带她回来!   “皇上!”火狼大急,顾不得君臣之分,上前一把拽住傅沧泓的衣袖,“属下愿代皇上前往炎京,属下一定会找到夜姑娘,求她早日回北宏,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傅沧泓当即摇头——他和夜璃歌虽然相识未久,却早已深知她的个性,倘若不是他亲自前往,只怕那个倔强的女子,根本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意思。   一意孤行。   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行事风格。   相爱之初即是如此,后来也是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火狼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他的王爷,自从遇上那个女人之后,一切都变了,往日的缜密、冷静、果决,通通土崩瓦解,除了那个女人,他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把整个北宏都抛在了脑后。   红颜祸水。   祸水红颜。   这句话,真的不假,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去相求夜璃歌……可是话说回来,他若不相求夜璃歌,傅沧泓还能站在这里么?   他们是相生相克的一体,若不遇见,不会怎样,倘若遇见,实在难以形容。   “三哥这是要去哪里?”一把凉悠悠的嗓音,忽然从殿门外传来,三人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全身铠甲的男人,提着柄长刀,大步而入。   “靖西郡王?”看到这个人,火狼不由一怔——自从白城之役后,傅姓皇族除傅沧泓之外,大多死于乱兵,之后又是宏都的滔天巨变,他们还没抽出功夫,去照理这些事儿,没想到,这人居然自己冒了出来。   只是,他不早不晚,恰在这个时候冒出来,所为何来?火狼不由暗暗提高了警觉。   傅沧海根本无视他们二人,直接走到傅沧泓面前,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怎么?看三哥这意思,是想着美人,不要江山了?”   堂兄弟俩就那么直剌剌地看着彼此。   微微地,傅沧泓笑了:“十五弟这是说哪里话,刚才是三哥冒撞了。”   哼了一声,傅沧海扯扯嘴角,径直越过傅沧泓,“当”地一声将手中长刀放在龙案上,然后转头看向傅沧泓:“三哥,还记得白城之下,你说过的话吗?”   心下一震,傅沧泓眸色顿沉:“记得。”   “记得就好。”傅沧海冷然一笑,眸中掠过几丝森寒,“这龙赫殿……处处染血,三哥还是,时时小心为妙。”   说完,傅沧海洒然而去。   “皇上!”火狼眸中怒火升腾,“让属下去做了他!”   “住嘴!”傅沧泓一声厉喝。   “皇上!”火狼仍旧固执己见——他可是跟着老王爷、小王爷,数十年来打血风腥雨里走过来的,深知这皇权斗争的残酷,稍有差池,尸骨无存。   现在,傅姓皇族唯一仅剩两名年轻男子,一个是傅沧泓,另一个,便是现年十六岁的傅沧海。   按照火狼的想法,杀了傅沧海,一了百了。   “不能动他。”傅沧泓的眸色刹那沉静,仿佛回到一年之前。   “为什么?”见他如此神色,火狼的怒火反而退了下去。   “我问你,傅今铖是怎么死的?”傅沧泓不答,反而反问了一句。   火狼心内一动。   他明白了。   傅沧泓能登上帝位,就是因为傅今铖的不仁不义,倘若此时诛杀傅沧海,必将招致各方反对,就算要杀傅沧海,也只能在暗地里……其实就算暗地里,最好也按兵不动。   不过,这突然横生出来的枝节,却让傅沧泓整个儿冷静了。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能抛弃帝位去璃国寻找夜璃歌,可是,找到夜璃歌之后呢?他们能去哪里安身?   他横刀夺了璃国的太子妃,难道还能指望对方给他好脸色看?若北宏又生内乱,这普天之下,何处能容他们完满?   为了夜璃歌,他必须做皇帝,为了夜璃歌,他必须做好这个皇帝!为了夜璃歌,他必须,独揽大权!   因为,她是夜璃歌,他是傅沧泓。   他们的相爱,必须是这样的结局。   就算他们的相爱与权势无关,可是若离开权势,他们的爱,却无处容身!   璃歌,璃歌,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望向头顶那雕着金龙的顶梁,傅沧泓一声怅然长叹。   “皇上,”火狼也瞧出了他的心思,压低嗓音道,“炎京那边,还是让属下去瞧个究竟吧。”   良久,傅沧泓终于答道:“好。”   又叮嘱一句:“无论如何,尽快传来准确的消息。”   “属下遵命!”曲膝跪倒于地,火狼缓缓举起右手,放于耳侧,誓言铮铮,“就算是赴汤蹈火,属下也一定会为皇上,寻回夜姑娘!”   一定。   只是可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定。   揣着颗复杂难言的心,傅沧泓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下属,慢慢走出视线。   他很茫然。   很痛苦。   很无措。   心中像有无数把小锯子,在不停地拉来拉去。   他总感觉,要出事,却说不出来,到底会出什么事。   璃歌,璃歌,捂着胸口,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那种难捱的煎熬,几乎比死更难受。   也许,从他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意识到,即使他们俩人在一起,只怕也要经过一番地狱般的折腾。   只因为他太爱。   因爱而生怖,因爱而生忧。   这对于每一个真正爱过的男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   天若有情,天亦老。   趁着夜色,夜璃歌闪出了倚凰殿,刚刚越过三道屋脊,便被从四面八方闪出来的皇家影卫给截住。   眯缝起双眼,她冷冷望向最前方那个执剑而立的男人:“杜衡?”   “太子妃,”略一抱拳,杜衡一脸冷然,“还请太子妃殿下,不要为难属下。”   夜璃歌一声冷笑:“为难?我们到底是谁为难谁?亏你还称我一声太子妃?我且问你,这堂堂璃国太子妃,何时成了囚犯?我要见太子殿下!我要见夜天诤!”   杜衡揪紧浓眉,下意识地握紧剑柄——他知道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却没想到,她敢如此贸贸然地闯宫。   “对不起,皇后有命,近期内太子妃不得离开倚凰殿。”   “为什么?”夜璃歌终究是火了——她活了二十年,洒性自由惯了,这天下底下,还没人敢拦她!   “不为什么。”轻飘飘的四个字,几乎把夜璃歌从屋顶上砸下去。   “好!好!”再无多言,她唰地拔出手中惊虹剑——多说无益,那便手底下见真功夫!   杜衡抬手一挥,所有影卫立即按照早就排好的阵势,团团朝夜璃歌围将过去——他们奉命“看守”这位太子妃殿下,无论如何,不敢有任何闪失!   刹那之间,整个倚凰殿的上空飞沙走石,剑气森寒。夜璃歌虽身负绝世武功,但要同时对付如许多的皇家影卫,的确占不到什么便宜,而杜衡顾忌着她的身份,自是不敢痛下杀手,双方就那么僵持着,缠斗不休。   渐渐地,夜璃歌焦躁起来——这只是倚凰殿内帏,若想冲出章定宫,冲出炎京,甚至离开璃国,只怕还要费不少手脚。   她终于有些后悔了。   后悔当初没有听傅沧泓所言,留在他的身边。   后悔一时心急,没有弄清楚状况,凭着一腔热血折回璃国,造成眼下的孤军无援。   如果傅沧泓在,莫说是这些个皇家影卫,就算千军万马,也难挡他们的双剑合璧!   “太子妃,”杜衡于心不忍——这件事说到底,是他欺骗夜璃歌在先,虽说是为了国家大义,但他也深知,夜璃歌本身的无辜,“您还是放弃吧。”   夜璃歌却已红了眼——二十年来她都是这样,只要性子一上来,管你天王老子,照杀不误。   呵呵。   年轻呵。   年轻时都爱冲动。   傅沧泓爱冲动,所以为一段情,毁了整个天下。   夜璃歌爱冲动,敢爱敢恨,敢拼敢杀。   他们的确是一样的人,只为着彼此,可以屠尽苍生。   只是这个世界——远比你们所以为的要复杂。   权利、利益、阴谋、血腥、贪婪……这些与爱情相隔十万八千里的玩意儿,往往会成为冰冷的利刃,绞杀这世上每一段干净的情感。   倘若。   倘若你们不够成熟,再怎么完美的爱情,都难得圆满。   很多时候,守护爱情,与守护信仰,甚至保家卫国,并无任何区别。   女人对男人而言,有时候,等同于一座江山。   男人对女人而言,有时候,等同于一片天下。   第三十九章:我要你的心   眼见着局面无可收拾,下方殿门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呼:“璃歌——”   双方同时一震,齐齐停了手,转头望去,却见一身寝衣的安阳涪顼,正赤着双足,立于院中,眼巴巴地翘首望着夜璃歌。   这——杜衡眼中闪过丝迟疑,所有的计划都好好地,这位尊贵的太子爷,怎么会突兀杀出来?   微微和缓面色,夜璃歌扫了杜衡一眼,见他没有任何表示,遂收起惊虹剑,轻飘飘飞下屋脊,落在安阳涪顼身侧——不管怎么说,在这皇宫之中,太子的身份,都是最好的挡箭牌,董皇后能为难她,却不能拿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   “璃歌,”年轻的男子全然不顾自己的形容如何狼狈,只灼烈地注视着她,“你,你在宫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那赤诚的眼神,让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震。   下一刻,男子宽大的手掌,已然覆上她冰凉的纤指,唇边的笑,明亮至极:“我总算是看到你了。看到你——”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只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太子?”这情形,让夜璃歌微微觉得有些尴尬,她只想借他的身份脱难,不过看眼前这情形,若是任由这痴子继续下去,不定会弄出些笑话来。   杜衡一摆手,所有皇家影卫悄然退下,软禁夜璃歌,乃是宫中绝秘,若是给这位任性使气的太子知道,恐怕他们将难脱其责。   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他拉着她朝外走。   夜璃歌挣了挣,终究是选择默然顺从。   踏出倚凰殿的刹那,他们看到了一副銮驾,一溜儿摆在宫道上,挡住了去路。   “母后?”安阳涪顼抬头,眸中闪过丝惊惑。   “顼儿,”董皇后暖暖地笑着,仍旧是素日那副端庄慈祥的模样,“你也忒性急了,好歹把鞋子给穿上,也不怕太子妃笑话。”   安阳涪顼脸儿一红,顿时垂了头,还吐了吐舌头。   董皇后一摆手,即有宫女上前,跪拜于地,呈上金丝缕鞋。   “呃——”看着眼前那端然不动的宫女,安阳涪顼有些怔愣——奇怪了,这宫女不是该服侍自己着履吗,为何只单单跪在这里?   “太子妃,”董皇后的目光掠过安阳涪顼,径直落到夜璃歌脸上,唇角儿似噙了丝暖笑,那眸底却长着丛篷的刺芒,“就劳你,为顼儿着履吧。”   刹那间,空气像是凝固了。   “母后?”安阳涪顼低呼,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   “服侍丈夫,本就是妻子的责任,太子妃将为人妻,自该懂得,何为守分从时。”   守分从时?   呵呵,夜璃歌一声冷笑,踏前一步,站到安阳涪顼面前,低下身去,取过鞋子,放在安阳涪顼脚边,极力平稳语气道:“请太子抬足。”   安阳涪顼却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慌乱至极:“璃,璃歌……”   “顼儿!”董皇后一声震喝,“她是你的妻子!”   六个字,如芒刺在背,扎得人鲜血淋漓,却不知是谁的。   安阳涪顼咬着牙,始终没动。   他倔强地摇头。   在这一刻,他表现出令他母亲难以置信的抗拒。   “顼儿!”董皇后的眸中,怒气横溢——她精心筹谋,步步经营,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璃国的天下!丈夫早逝,她心痛难当,却不能对任何人言讲,儿子又是如斯文弱,难堪大用。她自知早年失策,如今悔之晚矣,只能想着为他挑一个精明强干的妻子,稳固其皇位。   她相中了夜璃歌。   这是一个无比精确的选择。   只是。   夜璃歌那过于高傲的个性,对于安阳涪顼而言,绝对是祸非福。   倘若他们成亲,安阳涪顼不要说驾御夜璃歌,只怕会直接被其无视掉。   所以,她要趁着现在,一点点磨掉夜璃歌的棱角,让她安分守己地做一国之后,让她成为璃国皇室最锋利的一把刀,最刚硬的擎天之柱,至少,在安阳涪瑜回来之前,她得竭力保持这样一个持衡的状态。   她的想法很切合实际,却偏偏遇上夜璃歌这么一个,不切合实际的女人。   对于普通女子而言,太子妃的名位,是无上的荣光与幸运,对夜璃歌而言,却是一副深重的枷锁。   一切只因,她不爱安阳涪顼。   一切更因,她爱上了傅沧泓。   身为一国太子妃,却爱上他国皇帝,这或许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再加上一个爱她的安阳涪顼,更是悲剧中的悲剧。   他们三个人,就像从古至今,很多婆婆、媳妇、儿子一样,僵持在那里。   “来人,”凤冠上的夜明珠,微微颤晃,昭示着董皇后心中的怒气,正在隐忍待发,“将太子妃带回倚凰殿!”   数名侍卫立即上前。   “谁敢!”谁能想到,那男子竟然一声戾喝,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夜璃歌的面前!   “顼儿!”董皇后怒发冲冠,眼里几乎能溅出血来。   “母后!”安阳涪顼却定定对上她的双眼,目光犀利得令人发寒,“她是本宫的妻子!羞辱于她,即是羞辱本宫!”   羞辱?!   好严重的措辞!   只是转瞬间,董皇后却微微地笑了——或许今夜这激烈交战的一幕,倒也不失为意外的收获,至少,她在自己儿子身上,看到了那一点可贵的刚性,属于男人的刚性。   夜璃歌,倘若你能让顼儿坚强,本宫不妨再给你三分颜色,可是夜璃歌,本宫希望你,看清楚眼前的情势!璃国,始终是安阳家的,不是夜家的!   最后冷然地扫了夜璃歌一眼,董皇后凤袍微摆:“起驾。”   銮轿缓缓启行,从夜璃歌与安阳涪顼身边掠过,进了倚凰殿的大门。   夜色清寒,只余下那一对青年男女,默然相对。   她依然握着他的鞋子,半蹲在地,一动不动。   “璃歌?”他唤着她的名字,屈身蹲下,想要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庞,却又犹豫着。   慢慢地,夜璃歌抬起了头,看着他,却是极轻地一笑。   “安阳涪顼。”她唤了他一声。   “嗯?”   “让我替你穿鞋吧。”   “嗯?”他倏地瞪大了眼。   “是我心甘情愿。”她继续微笑,“因为至少,你没有让我,完全失望。”   “不,”他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不要你替我穿鞋。”   “我,要你的心……”   后面那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却如雷轰电掣一般,击中夜璃歌的心脏。   有那么一刹那,夜璃歌眼中闪过丝茫然。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在名义上,他是她的丈夫,可在感情上,她从来,只把他当弟弟,虽然他们年龄相当,但是这个男人的心智魄力,在她看来,实在太不值一提。   但她清晰地知道一点,自己不能伤他。   若在以前,她会清冷地转身,扬长而去,但是这一次,她不能。   只是短短一瞬,她的脑子里已经闪过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能够在说服他放弃的同时,又不伤害他。   先开口的,却是安阳涪顼,他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挣扎,极轻极细地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猛然地,夜璃歌抬起头,恰恰撞进他清澈的眸中。   “但是我不会放弃,”他微微地笑,像是一株在水雾中慢慢挺拔起来的白杨,“我会去做一个,你想要的男人。”   也许,这是世界上每一个女人,最想听到的甜言蜜语,只是大多数男人,不可能说出这句话。   夜璃歌怔愣了很久。   他们分别,不过数月,为什么今夜乍见,却有一种天翻地覆之感?   是她轻视了他,还是他瞬间成长?   “在这之前,我给你自由。”他站直身体,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也给自己时间。”   他走了。   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带她离开,而是将一庭清寂的夜色,留给了她。   泌凉的夜风抚过夜璃歌美丽的脸庞,低头看着那一双镶金错玉的鞋子,她深湛的黑眸中,掠过丝茫然——   这个男人,教她茫然。   女人一旦茫然,就说明她的情感,发生了偏移。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傅沧泓,忽然夜半醒来,那一丝丝难言的焦灼与痛楚,在他胸腑中,突然如罂粟盛开。   爱到极致是什么?   是寝不宁卧不安,是魂牵梦萦,是生死两难。   “火狼——”撩开床帐,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披衣下床,傅沧泓疾步走出殿门。   沿着长长的甬道,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要借这清冷的风,吹散心中的烦闷。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独凭阑。咫尺画堂深似海,思君令我锦衾寒。昔年剪烛共西窗,浅笑轻颦酡玉颜。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他素来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对这些丽辞侬句,也从未放在心上,可是现下听来,却偏偏丝丝入情入理,漾起点点涟漪。   信步走去,于堤边立定,隔着遥遥一汪水泊,他看见了那个女子。   蒙胧婀娜一抹影,嵌在亭中,抱着把琵琶缓弹慢唱,显出无边的凄楚。   傅沧泓再次迈开了脚步,上了湖桥,行到一半,却再又停住。   终是没有近前。   注意着身后的动静,纪飞烟一颗心悬起又落下,落下又悬起,那歌声,便微微地有些乱了。   现在的她还不懂,不懂他是如何一个机敏的男人,身边人丝毫的蛛丝马迹,也逃不过他的眼去。   除非是全心付出,甚至拿命去搏,才能撞开他那扇,和夜璃歌同样深锁的心门。   若是掺了别的……   他——拂袖而去。   果然。   纪飞烟转头的刹那,只看见长桥空寂,月色清清,哪还有那个一身孤冷的人?   又失败了。   狠狠咬着嫣唇,她几乎想将手中的琵琶给砸碎。   花了那么多心思,又受这多日苦寒,夜夜守在这里,唱这些陈词滥调,为的不过是得他一次亲近。   她费煞苦心,到头来终是惘然。   傅沧泓。   念着这个名字,她眼里浮出几许怨毒,那份要强的心性儿像雨后春笋般嗖嗖嗖直往上蹿。   我一定要你爱上我。   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站到你身边,成为整个北宏,最尊贵的女人。   她反反复复地,不断重复着这些铭心之句,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坚定不移地去做。   最开始的时候,她要的,只是他身上附加的荣光。   可是最后,她却彻底失落了自己的心……   初晨的薄雾在空中轻轻地飘漾着,青色的衣衫上,慢慢有了些莹莹的露珠儿。   终于,她走出了章定宫。   比她自己所想象的,实在容易太多。   没有人阻拦,更没有人跟踪。   她真的是自由了。   可是心中却并无先时预想的快乐。   总感觉有些什么,留在了身后那座宫殿里。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重新昂起头——既然已经离开,那么她应该做的,便是甩开大步朝前走!   去北宏!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头儿,那不是——”   两道从空中飘过的黑影,忽然在某处高楼上停了下来,借着高高的屋脊,藏住形迹。   微微地,水狼瞪了大眼——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头儿,”下属的声音却有些欢呼雀跃,“王爷一再传讯相催,咱们现在可算是有交待了……”   “啪嚓——”是骨头被捏碎的声音,下属惊颤地看着自己已然废掉的手,额上冷汗淋漓,所有的声音,却被水狼一指点在喉咙里。   直到夜璃歌走远,水狼方从屋脊后探出头来,提着自己的属下,施展轻身功夫,朝倚凰楼的方向飞去。   夜璃歌,你想做什么?   夜璃歌,你害我家王爷,还不够么?   夜璃歌,你是想毁了北宏么?   第四十章:无毒不丈夫   侧身一闪进暗室,水狼便察觉到了不对,呼吸顿时一滞,然后抬头看去。   “大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凝立在屋中的人影。   慢慢地,人影转过身,双眸森冷地看着他:“大哥?!你还记得,我是你大哥?”   “大哥。”水狼目光轻闪,只道屋中黑暗,对方看不清他的神情,胆气稍壮几分,“大哥不是在宏都吗……?”   “你还敢说!”“啪”地一声,火狼重重一个耳光抽过来,打得水狼脚下猛一趔趄。   捂着红肿的脸颊,水狼摇晃着站起,满眼委屈:“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问你,为何隐瞒夜姑娘的消息?”   水狼一怔,强辩道:“我,我何从得到过她的消息?”   “那这个是什么?”火狼摊开掌心,眸中洞射出慑人的寒气。   “那——”看着那只在他掌中轻颤飞舞的纸鹤,水狼眸底划过丝懊恼——这玩意儿不是已经被毁尽了么?怎么还有?   “你知不知道,”火狼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王爷……皇上是如何忧心如焚,日日苦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水狼蓦地挺直后背,“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北宏!”   “为了皇上?为了北宏?”   “是!”水狼越说越激动,“大哥,如今的情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天下人皆知,夜璃歌乃是璃国的太子妃……她,她根本不能跟皇上在一起!”   火狼呼吸一滞。   他忘记了。   一直呆在傅沧泓身边的他,竟然将这个问题给忽略了。   夜璃歌的身份。   傅沧泓的身份。   他们所牵系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人,更是两个国家。   倘若夜璃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璃国女子,大不了,傅沧泓一纸国书,以君王之尊向璃国国君求婚,想来无有不准。   倘若傅沧泓如原来那般,只是个闲散在外的王爷,他可以弃了一切,携夜璃歌私奔,大不了逃去天涯海角,纵情一生。   但是时不同情不同人不同事不同。   她的太子妃之名,已然坐实,而傅沧泓,也的的确确,成为一国之君。   他们此时若再动,牵涉的将是无数人的利益,甚至是性命。   傅沧泓弃了帝位抢走夜璃歌?估计两国之间必然是战火纷飞。   夜璃歌抛了璃国嫁进宏都,仍然是战火纷飞。   火狼一阵头痛。   依傅沧泓与夜璃歌的性子,他真保不定,最后会出现那样的局面。   而他的预料何其不幸,到最后,统统变成了现实。   “大哥,”水狼眸中闪过丝冷绝,“不如我们——”   “你想做什么?”看着他那双雪狼似冷厉的眸子,火狼一阵心惊肉跳。   倏然划过的刀光,代替水狼做出了回答。   冷汗狂飚而出,浸湿火狼全身衣衫。   “大哥,无毒不丈夫。”   他说。   火狼几度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默然。   穿过眼前的重重迷网,他着实已经看见,此后那一场滔天的劫难。   他想阻止。   他想灭息。   只是,要怎样才能灭息?   答案是——   杀——掉——夜——璃——歌。   远在宏都的傅沧泓,永远也不想到,他对夜璃歌的爱,竟然会成为一把指向她心脏的利刃。   仅仅因为他不在她身边,仅仅因为他代表的,不再是他自己,仅仅因为,有太多的人,需要他是傅沧泓,只需要他是傅沧泓。   所以,他不能爱。   已经走出炎京,踏上逐爱旅途的夜璃歌,也想不到,自己心爱男子培养出来的,最忠心耿耿的部下,会视她为仇寇,会一心想着,置她于死地。   因为她,妨碍了一个男人最光辉灿烂的前程。   他们要杀死她。   他们,不允许她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她浑身鲜血在悬崖下醒来,当她朝着茫茫夜空,发出那一声悲愤至极的呼嚎,当她呼唤着那个男人的名字,趴在冰凉的岩石上心冷成灰。   她不知道自己是爱,还是恨,或者爱恨都没有了。   只余一种最深切的悲哀。   那个男人,毁了她这一生最美的情感,将一道深不见底的伤,留在她的心中。   爱恨过于鲜明,有时未必是幸事。   有时伤己深,伤人更深。   她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不知道;   他心碎成灰的时候,她同样不知道。   当她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之时,他遍世界地寻她找她;   当他怀着满心热切寻到她的时候,她却已经,锁心断情。   错过了吗?   是错过了吗?   是怎样的错过,铸就这样锥心刺骨的惨痛?   是怎样的错过,让他发了疯,让她着了魔?   任欢快的风划过脸庞,夜璃歌漂亮的唇角边,终于扯出丝淡淡的笑,带着无限的明丽,即使是这妩媚江山,也为之黯淡了颜色。   这个时候的她,和一般沉醉于爱情中的女孩子并无不同,她欢欣雀跃着,想要见到自己最爱的人,与他分享生命里的一切甘美,她想告诉他,或许他们不用顾忌太多,或许他们能像相识之最初那样,心无旁物地在一起。   可是转瞬之间,风云陡变,那些黑衣人,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影子,团团将她围住。   刀锋冷寒。   映出她严霜般的眼。   南宫阙的人?   没想到,自己没去找他,他反倒先寻上门来。   也好。   惊虹剑出,霜色满天。   一朵朵血花飞扬开来,染红碧草蓝天。   ……不对。   在连续击毙数名黑衣人之后,她终于发现不对,他们的武功招式,粗粗看,像是金瑞武士的路数,但仔细琢磨,却有几分熟悉。   “你们——”打马后退两步,夜璃歌娥眉高扬,“到底是什么人?”   回答她的,是更加凶残的绞杀。   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天空,红日高照,乾坤朗朗。   心中那丝猜测,好似惊雷一般,轻轻碾过她年轻的心房。   她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趁着她恍神的刹那,更多的黑衣人从树影里、草丛里闪过,恶狼一般扑向她。   组织分明,攻击力强悍到极致。   夜璃歌笑了,怆然决然。   到这个时候,还用多说吗?普天之下,有这般狠厉作风的,除了杨之奇和那个人之外,不作第三想。   杨之奇要杀她,不必掩藏身份。   可他要杀她,是……为了什么?   她找不到理由,也没有时间,让她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可她不能死。   她不是寻常女子,更不屑于这种委委屈屈的死法。   傅沧泓,纵使不爱我了,纵使你否认我们之间的感情,纵使你要做什么,纵使你要我死,请给我一个理由!   给我一个理由!   狂飚的怒潮像燎原野火般腾腾燃起,她两腿夹-紧马背,拼命砍杀,不理会浑身被鲜血染满,不理会那一道道伤口,在身上绽开的剧痛。   肉身之痛,哪里及得上肝肠寸断之痛?   伏在最远处,遥控指挥整个场面的火狼和水狼,均不由瞪大了眼。   身为暗人,他们经历过无数的血腥拼杀,见过强悍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女人。   难怪她能从傅今铖手中全身而退,难怪她能助傅沧泓登上九五至尊,难怪她能折服全天下无数的男人。   她的确,当得起那光辉夺目的四个字——炎京凤凰。   唰地一声,火狼站起身来——他实在不忍,如此对付一个女人,无论如何,是他们理亏在先。不管这个女人将来带来给北宏的,是灾劫还是荣耀,他们都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毁了她。   倘若就这样毁了她,即使苍天,恐也不能饶恕。   倘若被傅沧泓知道,她死得如此惨烈,后果将难以想象。   “啪——”   一个重重的手刀,抽落在火狼耳后。   “你——”火狼回头看了一眼,终是倒了下去。   冷然而立的水狼眼中,闪动着的,满是残戾。   他看着那个女人,身体里蹿起股奇异的快感。   难以形容的快感。   他唇边的笑,透着丝古怪。   难以揣磨的古怪。   践踏、毁灭、颠覆……这是每个人心中潜抑着的另一种存在,尤其是在面对极度美好的事物时,想占有,想吞并,想掠夺,想毁灭。   这是每个男人,表面文明背后,隐藏的邪恶。   天然兽性。   也或隐藏着的,是另一种求而不得,那便毁之的自私。   他已经决意要杀了她。   有时候,这种凶狠,不需要理由。   三柄利刃,同时从三个方向,刺入夜璃歌的身体。   她仰起头,发出一声萧厉的痛呼。   画面有一瞬间的定格,然后她回过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她看到那个男人,立于蓝天白云之下,罩在布巾下的那双眼,有些熟悉。   她曾经见过。   在北宏与璃国的边界,那座小小的木屋里。   够了。   抓住那锋利的兵刃,笔直地拔出来,再笔直地扔出去,又是三名暗人应声倒下。   反手一剑扎在马臀上,健马四蹄高扬,于一派再次扬起的刀光剑影中,飞纵而出。   风声鹤唳。   血黯天地。   她终究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朝着北宏的方向疾驰。   傅沧泓。   纵使是死,我也要拼着这最后一口气,到你面前,讨一个答案,一个说法!   “头儿。”幸存的暗人聚集到一起,心惊胆颤地看着自己的上司——要是夜璃歌不死,他们所有的人,都得死!   “没有意外。”水狼冷冷地笑,“你们不知道,我们的皇上,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第四十一章:移情之计   没有意外。   的确没有意外。   傅沧泓十年来苦苦训练这些杀手,自然不会允许有意外。   短兵相接,这通常只是他安排的第一招,他还自己研制了很多凶残至极的杀人利器,只是那时满心冰冷的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利器会一一用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身上。   天道好轮回,对好人坏人,一视同仁。   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   前方的树木忽然成排成排倒下,枝叶间弹射出无数牛毛般的细针,铺天盖地地射向夜璃歌。   这……是什么?   挥舞着惊虹剑,夜璃歌竭力打落迎面而至的飞针,艰难地打马前进——后方的道路已然被封死,除了前进,她已经别无选择。   终于,针雨停歇,青空湛湛,马上的女子却已经神识模糊,气竭力枯。   “嘎嘎嘎——”脚下的土层之中,忽然传出一阵机械的碾动声,那坚硬的石头,竟缓缓地绽裂开来,露出架螺旋伸展的金属飞轮,轮上无数的刀片利光闪闪,就像猛虎口中噬人的锐齿……   “傅——”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身下座骑已经经受不住压力,哀鸣一声,朝着那巨大的裂隙中落下。   “嗖嗖嗖——”   巨轮飞速转动着,白晃晃的刀片发出呜啸的风声,绞出满空的血色飞扬……   ……   一刻钟后。   已经完全拉开的巨大深渊上,现出水狼枭冷的身影。   立在崖边,冷冷地望下去,只看见一团浓凝的深黑。   倾城绝色,红颜枯骨。   九天凤凰,零落成泥。   一丝冷风吹来,裹着抹碎纱,落在他的发上。   抬指拈下,细细地看了半晌,水狼将其敛于袖中,杳然离去。   倚凰楼。   大叫一声,躺在榻上的火狼猛然睁开眼,浑身冷汗淋漓。   “大哥?”一道冷凝的声线从旁侧传来。   火狼抬头,满眸惊颤地看着他:“夜,夜姑娘呢?”   水狼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你真杀了她?你真杀了她?”火狼这次是真的顾不得了,猛然跳起来,扑过去掐住水狼的脖子,“不……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不是做梦!”水狼一口否决,“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水狼的呼吸猛然滞住,像是听见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事。   傅沧泓那张冰寒至极的脸,在他的眼中不断扩大,越变越大——   “回到宏都,你什么都不能说。”直直地盯着他,水狼字字寒戾。   火狼却只是抖。   他从来不会说谎,尤其是在傅沧泓的面前。   “要不,你留在璃国吧,我回去。”水狼果决地道。   “不。”火狼摇头,目光慢慢变得冷然——他好歹经历了多年的铁血磨煎,即使面对绝境,也能迅速镇定。   看似转瞬之间,他的脑子里已经萌生出一个可行的计划。   这个计划,只能由他去完成。   既然事实无法逆转,那只能避免新的悲剧发生。   水狼沉默了,相处这么多年,他也深知火狼的能力。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要立刻赶回宏都。”火狼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你要处理干净所有痕迹,若是消息走漏,只怕璃国与北宏之间的冲突,将一触即发!”   水狼面色一白——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恰恰漏算了这一点!   没有别的话,火狼拉开门扇,甩步而出,身影旋即隐没在浓浓的夜色里。   ……   逼人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仰卧在涧中巨石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四肢俱断,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条伤口,在汩汩地流着血。   微微动了动颈部,她吃力地抬起头,判断着周围的情势。   一丝绝望从眼底划过。   这千丈绝壁,破残的身体,她要如何才能活着离开?   两行血泪,沿着眼角潸然而下,心里那锅沸腾的滚油却慢慢地冷凝下去。   如此也好。   傅沧泓,我不再欠你什么了……你曾经说过,我欠你一命,要我用心来还……而今,我什么都已经偿清,你我之间,再无任何干连……   竭力凝聚起丹田之内残余的内力,任其慢慢运行,抵御着涧底森然的寒气,夜璃歌偏转颈部,咬住肩侧,唰地撕下一块血肉,衔在嘴里嚼动数下,努力地咽了下去……   她要活下去。   她必须要活下去。   不为傅沧泓,只为她自己。   她是夜璃歌,只要上天不让她死,便没人能让她死。   没有爱情,她还有她自己。   昔日柔美的唇瓣,沾满甜腥的血,那双美丽的黑眸,俱是霜冰雪然……   ……   悄悄地,火狼潜进了天定宫,却没有去见傅沧泓。   是不敢见。   怕往他面前一站,就被他整个儿给瞧穿了。   那个年轻男子犀利的眼,比当世四柄绝世宝剑加起来,更加厉害。   当夜色弥漫,月华轻笼时,傅沧泓再一次步出寝殿。   那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始终在心上盘旋不去。   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就是父亲去世的那些日子,就是在每次进宫面圣之后,感觉总有团乌云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谁?”忽然地,他收住脚步,朝旁侧的树丛里看去。   没有动静。   “出来!”毫不留情一掌拍出,陡闻得一声娇嘤,一抹纤弱的身影随即倒出,压向傅沧泓。   下意识地伸臂接住对方,傅沧泓挑起眉,借着从远处投来的微弱灯光,瞧清了怀中之人的模样。   这……是谁来着?   抬手搭上女子脉搏,傅沧泓剑眉微拧——命若游丝?   默然凝视她半晌,他终是将她抱起,抬步走向寝殿。   半晌,深浓夜色中,闪出另一道人影,望着那空空的甬道,若有所思。   ……看来,这事情有转机。   橘黄的烛火微微地跳动着,傅沧泓扶起女子,盘膝坐于她身后,双掌贴上其背心,缓缓将内力注入,直到察觉其呼吸渐匀,这才调气收势,起身下榻,将其平放于枕上,再为她盖好被子,离开了寝殿。   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可是他不明白,当第二天,所有人看见那个从他寝宫里走出来的女人时,意味着的,将是什么。   他们不会仅仅以为,他误伤了她,然后给她治伤这么简单。   瓜田李下,孤男寡女,还会做什么?   纪飞烟醒来时,天已大明。   瞅着身侧的龙榻锦帐,她莹亮的水眸里,轻波荡漾。   好险——   深吸一口气,她不由轻叹了声。   差点就没命了,不过,值得。   自今尔后,不管她与傅沧泓之间有什么,或者没什么,那都不一样了。   掀开被子,她自个儿下了床,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快到门边时,脚下一个趔趄,眼看着就要跌倒,旁侧里一只胳膊伸来,牢牢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儿提了起来。   略略抬头,看着面前这英武的男子,纪飞烟粉脸上不由浮出几抹红霞,轻喃道:“皇,皇上……”   “你好了?”男子松手,纪飞烟“咚”一声倒在地上,眸中顿时泪光闪闪。   “以后晚上没事,不要出来瞎逛。”冷漠地交待下一句,傅沧泓绕过她,自顾自进了大殿。   纪飞烟一颗扑扑跳动的芳心,刹那摔成了八瓣,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可她终究不是个容易泄气的女人,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爬起,理好衫子,一步一晃地走了出去。   见皇上的寝宫乍然走出来个袅袅娜娜的美人,那些宫女侍卫太监们,无不停下脚步,略带吃惊地看过来。   虽说傅沧泓登基时间不长,可是他那清冷的性子,早已是人尽皆知,这宫里娇娥无数,倒也不曾见他对谁上了心,怎么这会儿突然——   抬高了下巴,纪飞烟满脸骄傲,那步子走得愈发跳脱。   这世上最利的东西,莫过于千万人的口,只要风声儿漫天一飞,傅沧泓纵使不认……也,有口难辩。   她豁着性命来这么一出儿,要的,无非也是这么个结果。   是夜,一道人影闪进坤和宫,撩开那垂落的纱帐。   刺鼻的辛辣味道,将纪飞烟从梦中唤醒,水眸儿轻睁,对上来人漆黑的眼。   “想做皇妃?”来人开门见山,劈头便问。   纪飞烟有那么一刹那的错愕,却听对方再次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眼珠子转了转,纪飞烟一言不发。   这女子,火狼心中暗赞,倒是有几分定力,若是好好修炼修炼,倒能与夜璃歌比肩,若是她——   “你是想得到皇上的人,还是得到皇上的心?”   “当然是心!”纪飞烟答得毫不迟疑——她的初衷,的确只是为了权势,为了荣华富贵,可是几番闷亏吃下来,她却对那个男人上了心。   他那冷俊的模样,只是远远瞧着,也让她心尖儿发颤,若是能令他像爱上那个女子一样相思着自己,那种感觉,定然酣美异常吧?   想着想着,她的唇边,不由绽开丝儿甜笑,于灯下看去,愈发地妩媚动人。   火狼的喉结微微滚动。   就这么定了。   啪地一声,心中重锤落下。   “要想得到皇上的心,你须得按我说的,一字不漏去做。”   睨了那略显兴奋的女人一眼,他漠然开口。   纪飞烟非但不恼,反而兴趣大增:“你说。”   ……   在这个沉黯的夜里,一场移情之计,从火狼口中道出,一字不落地进了那女子耳中。   第四十二章:步步攻心   半空中那一圈天色,明明灭灭,不知道交替了多少个日夜。   僵硬的四肢,终于能动上一动。   靠着噬食自己的血肉,她终是强悍地活了下来。   慢慢坐起身子,夜璃歌抬起右手,从腰间摸出药囊——幸好这些年,游走江湖,她总是习惯于随身带着药囊,这个良好的习惯,又救了她一次。   吃力地掏出两颗应急的药丸咽下,收好药囊,夜璃歌重新躺下,默运气息。   想来再过一两日,她便能行动自如,从这深水涧里摸些鱼儿吃,待伤势全愈,要爬上这绝壁,也并非难事。   绝色容颜上,薄霜寒凝,已经再次成为此前那个,冷心冷情的夜璃歌。   二十年,一个人的日子,她过了二十年,要继续无痛无痒地过下去,不是问题。   她和傅沧泓,都是一样的人,不容易动情,一旦动了情,那便是覆水难收,可一旦断了情……呵呵,绝无再续的可能。   傅沧泓……   在这里苦熬的日日夜夜中,她已经,将这个名字,彻底从心中删除。   水狼没有消息,火狼也没有回来,傅沧泓的心中,就像搁着块烧红的烙铁,灼得他的心,滋滋啦啦地痛。   夜璃歌,你真的如此残忍?选择一去不回头?还是拿定主意投入安阳涪顼的怀抱,从此不再理我?   想到后一种可能,他满头的钢发都笔直竖立了起来——   唰地一甩袍袖,他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不能等了!就算傅沧海此时杀进宫来,他也等不得了,如果没有夜璃歌,要这皇位,要这江山何用?   “皇上——”婀娜娉婷,那浑身香气袅绕的女子,莲步姗姗而来,手中托着一盅茶。   傅沧泓面色阴沉,根本不屑加以理睬,径直绕过她,仍朝外走。   “听说——”朱唇轻启,纪飞烟娇音好似柔弦,“璃国的炎京凤凰——”   “什么?”傅沧泓脚步顿收,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心下一叹,纪飞烟心中一阵狠恼——自己就那么不如夜璃歌么?   自前夜听了火狼那些话,她又是暗恨又是妒嫉,恨的是自己没能早早儿见着傅沧泓,否则也没那夜璃歌的份儿,妒的是傅沧泓用情如此之深,那夜璃歌偏生还不领情。   若他爱上的,是自己,那该有多好……偷眼儿瞧着他宽阔的肩膀,她总是按捺不住地想。   “怎么不说了?”傅沧泓哪里知道她的心事,只道她真知道什么,神情迫急地追问道。   关心则乱。   若他肯动脑子想想,就能觉出这里面的古怪——纪飞烟素来身在深宫,如何晓得夜璃歌的事?要么道听途说,要么——   “听说夜姑娘,舞得一手好剑?”纪飞烟微微地笑着,明眸睐动。   “是。”傅沧泓目光迅冷,他可没功夫,在这儿跟她磨唇舌。   “皇上难道不想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夜姑娘,心甘情愿地,留在您身边?”   这话,倒是说在了点子上,傅沧泓顿时凝神屏气。   “您,不能去找她。”瞅着他认真的模样儿,纪飞烟心中却愈发憋闷得慌,倘若不是火狼一再叮嘱,她早已按捺不住那上蹿的心火,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要等她来找您。”   傅沧泓挑起了眉头,这话,他可不太爱听。   “倘若她心中有您,必定会来找您,倘若她——”下面的话,纪飞烟没有再言,只是住了口,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地,傅沧泓一声冷笑,那眸光瞬间变得冷锐无比,上上下下地在纪飞烟身上周游了一圈:“这些话儿,是谁教你到朕面前来说的?”   纪飞烟顿时一个激颤,手里的茶盘子险些跌在地上,脸上兀自撑着笑:“这都是……民女的小见识……若有不妥,还请……”   话只说到一半,却被面前男人凉森森打断:“回去告诉教你那个人,让他今夜务必来见朕!”   这一次,纪飞烟的脸,是真的白了。   她和火狼,都低估了傅沧泓的智慧。   其实,不管怎么精妙的棋,在真正的聪明人眼中,都是劣着。   唯有顺其自然四字,才是真正的大道无形。   不过,纪飞烟始终是纪飞烟,她聪明地选择了离去。   慢慢地,傅沧泓走到桌边,一拳砸将下去——夜璃歌,出事了。   这是他的第一直觉,难以言说的直觉。   他垂下了头,一口闷气堵在喉咙口,久久不能呼出。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傅沧泓不动,身形凝默如山,来人走到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   突兀地,傅沧泓猛一转身,飞脚踢在他的胸口上,火狼整个人横飞了出去,撞中墙壁,发出闷钝响声后,重重落地。   傅沧泓满眸阴骛地看着他,那眼里闪动着的,乃是魔兽一般的血光:“说!”   火狼张张嘴,未及发声,却“扑”地一声吐出口血来,趴在那里,咬死了嘴唇一言不发。   他着实什么都不敢说。   怕只要说出一字,就走漏了所有的消息。   “什么人?”殿门之外,却乍地响起一声娇喝,接着便听得无数侍卫错杂的脚步声。   “……夜姑娘?”另有人喊。   傅沧泓整个人都抖擞起来,身子一闪,已然掠出大殿。   半晌,纪飞烟缓缓走进殿中,居高临下,冷冷地瞅着火狼,眼里闪过些许不屑——   有什么用?   费那么多话,有什么用?还不如一个虚幻的影子,更能引动那个男人。   “是……你?”火狼抬起头,抹了把唇边的血迹,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女人。   “嗯。”她点头,然后侧身走向傅沧泓的床榻。   “你做什么?”强撑起身体,火狼向前走出两步,看着那女子极致平静地,将一些淡黄色药粉,抖落在被褥之间。   “你——”他欲上前阻止,却被她一记冷睨给逼回,“放心,只不过是些昏睡粉,对身体并无坏处。”   “你弄这些做什么用?”   “让他——好好睡一觉啊。”纪飞烟眨眨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你不会是想?”   纪飞烟冷笑:“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我纪飞烟还不屑于使!你现在该担心的,是皇上若找不到夜璃歌,回来会如何地对付你!”   火狼的面色顿时一凝!   话音刚落,殿门外一阵旋风飘进,却是傅沧泓,手中提了件黑色的女衫,面色微微恍然。   往后退了一步,火狼垂头而立,在这个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再横生枝节的好。   径直走到榻边,将那件衫子细细地铺在床上,傅沧泓瞅着它,满眸迷惘:“璃歌,璃歌,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肯见我?为何……”   眼前似乎晃过些薄薄的影子,视线渐渐模糊,轻哼了一声,傅沧泓强健的身子慢慢软倒,横卧于褥中。   “行了。”纪飞烟一摆手,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你先下去吧。”   “你真的不会做什么?”火狼兀自不放心——要是纪飞烟来一招那个啥,明天傅沧泓醒来,铁定会先劈了他。   “你不信?”唇边勾了抹冷笑,纪飞烟一撇唇,“那就在旁边看着!”   狐疑了很久,火狼还是选择了离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身上,也有一种特别令他震撼的力量。   掩上殿门,吹熄两侧烛火,纪飞烟走到榻边,半蹲下身子,对着傅沧泓的脸静静看了许久,然后轻轻为他褪去鞋袜与外袍,再细致地盖好被子,尔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就那样守着他。   她的眸中,没有情-欲,没有激动,只有一抹深凝的平静。   她想了很久。   琢磨了很久。   想出一条许多女人都想不到的办法,也是这个办法,让傅沧泓最终动摇。   她要用她的柔情,她的真诚,将他寸寸分解,她要比夜璃歌,更加用心地,去爱他。   不管这种爱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表面要像真的。   烛火轻轻爆出一个灯花,沉沉更鼓声阵阵传来,敲击着女子年轻的心房……   微曦晨光透过窗扇,洒在傅沧泓轮廓分明的脸上。   略一转头,他看见一张疲惫的脸,纤丽的眉轻轻地笼着,似乎睡梦里,也在忧思着什么。   心,微微轻颤。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去惊醒一个守在床侧的女子吧?   他并非无心,只是从来不给其他女子靠近的机会。   更何况那时他身处险境,也未必有这些闲情逸致,照拂她们细腻的柔情。   但,自从有了夜璃歌之后,他倒也对女人二字上了些心,常常揣摩她的小意儿,暗盼着能献几分殷勤,这和普通男子恋情伊始,并无什么不同。   所以,他的心,也微微地暖了,至少懂得如何不伤人。   轻轻地下了地,傅沧泓拿着昨夜从树梢上取下的黑衣,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他得再去找找夜璃歌的踪迹。   殿门掩上的刹那,倚于榻边的女子长睫翩跹,睁开了水眸,双瞳如晨星闪烁——   是个好兆头呢。   只要自己再肯多下点功夫,纵使是铁杵,也能磨成她掌中的绣花针。   夜璃歌么?   天底下就只得一个夜璃歌么?   她,不信。   第四十三章:柔情攻势   傅沧泓一直寻到宏都城郊,却一无所获。   站在柳树成荫的官道上,迢望着远方的漠漠云烟,他满眸黯淡——璃歌,璃歌,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有没有来过?   青天寂寂,暮色愈发地重了。   “嗖——”   旁侧里的草丛中,似有一团影子,瞬间闪过。   “谁?”傅沧泓的心弦猛然绷紧,倏地转身看去,却只见到一簇微微晃动的草叶儿。   “璃歌?”喜悦如潮水一般涌起,他再顾不得许多,飞步追去。   愈往前行,林木愈发阴郁,见对方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傅沧泓暗自疑惑的同时,也略有些气恼:“璃歌!你为什么躲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   话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已经瞧清楚了他正在追逐的目标——对方立在一棵高大的枞树下,面目阴沉,没有一丝表情。   “是你?”瞧着那张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面孔,傅沧泓彻底地冷静下来,“昨夜潜进皇宫的人,难道是你?”   依旧那样冷冷地看着他,傅沧骜还是一言不发。   傅沧泓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起,他就有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与对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从内心真实的感觉来说,却并不想看到他,因为每每看到他,他都暗自不寒而栗。   但是,既然认定他与自己有关系,他就不可能任由这么个人,在外面漂着。   “你跟我走吧。”仔细想了想,他再度开口。   “……走?”傅沧骜总算是有点反应了,龇了龇牙,看上去就像只大型猎犬,不,应该说是野狼,“我…不…走…”   傅沧泓挑起了眉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折服这头“猛兽”。   “那你要去哪里?”   “……找……她……”   她?傅沧泓心内一动,眼眸顿时深了:“她……是谁?”   “就是她。”傅沧骜的表情很傻,可傻气之中又带着几许执著。   正是那样的执著,反而让傅沧泓心中更加不安,深吸一口气,他极力柔和嗓音道:“我知道她在哪里,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吧,我们一起找她。”   “…找…她?”盯着傅沧泓的双眼,傅沧骜再次重重重复。   “嗯。”傅沧泓抬起手臂,朝他竖起右掌,“说到做到。”   “…好。”傅沧骜点头,嘿嘿笑了一声,像只大猴子般跳到傅沧泓面前,一把握住的手,用力攥紧。   倒吸了口凉气,傅沧泓忍住从指上传来的剧痛,转身提步:“走吧。”   来时一人,去时成双,只是那绕在傅沧泓身上的寂凉气息,却始终未能散去。   他心心念念惦着的,仍然只是那个人,仍然只有那个人。   璃歌,你知不知道,每前行一步,每呼吸一次,每心跳一回,我,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北宏的千山万水,知道我在想你,天上的明月星辰,知道我在想你,甚至连这迂回的风,连这路过的蚂蚁,都知道我在想你……可是你为何不肯留下来?为何执意要回璃国?为何?为何?   苦恋如斯,憔悴如斯,连空中的云,都忍不住驻了痕迹,轻轻儿一声叹息。   此心天地可表。   此情日月可鉴。   刚刚踏进龙赫宫的殿门,一身绯裳的纪飞烟便迎了出来,朝着傅沧泓款款拜倒:“皇上,您可算是回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瞪大的水瞳中满含惊异,倒映出——两个傅沧泓。   瞅了瞅她的面色,傅沧泓也不想多解释什么,淡声道:“这么晚了,你不回坤和宫,却还在这里做什么?”   纪飞烟顿时委屈了,眼中珠泪泫然,撇着嘴儿道:“奴婢想着皇上外出一日,必然疲累,故命御厨房准备了上好的酒菜,等着皇上归来。”   “知道了。”听了这话,傅沧泓反而越加冷然,“你且退下吧。”   纪飞烟还想再说点什么,抬头冷不盯瞅见傅沧泓那张冰冷的脸,顿时乖觉了,福了福身子,细声慢气地道:“奴婢告退。”   当她莲步姗姗,从傅沧泓身边走过时,却突兀听得一声蔑哼:“讨厌!”   心头一股怒气突突直往上蹿,纪飞烟好容易才忍住,自顾自忙忙地去了。   甫入殿门,果见桌案上杯盘列陈,空气中氤氲着诱人的香气,傅沧泓尚不觉什么,傅沧骜却如饿狼扑食一般冲了过去,乒乒乓乓揭了盖子,便抓起菜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傅沧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吃,口内却漫不经心地道:“为何说她讨厌?”   傅沧骜口中塞满鸡鸭鱼肉,嘟嘟哝哝:“就是讨厌!”   凝神瞅着他那张时而阴狠噬血,时而又单纯得像个孩子似的脸,傅沧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这个似极自己的男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何会养成这样的性情?他和自己,又到底有什么关系?   琢磨不透。   任他一向聪明绝顶,也仍旧琢磨不透。   少时,傅沧骜食罢,两只油腻腻的手掌往身上一擦,继而一把抓住傅沧泓的胳膊:“她呢?”   “她?”傅沧泓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为什么要找她?”   “我……”傅沧骜歪着脑袋苦思许久,方才一指自己的心窝,再挥手比划了两下,“想…她。”   这话说得实诚。   实诚得让傅沧泓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傅沧骜却似丝毫察觉不到他的不悦,只再次重复道:“找…她。”   “她不在这里。”——既然已经把人给诳回皇宫,傅沧泓也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索性摊明了讲。   愣怔了半天,傅沧骜方才明白过来,当即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傅沧泓提高嗓音喊。   “知…道。”傅沧骜顿了顿,简短地答道。   直到此时,傅沧泓方才觉察出,他的话语表达能力,似乎有些障碍,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言语,而且有些口吃,非但如此,他的思维方式,也比常人简单、直接得多,全无凡俗人等那些弯弯绕绕。   “你知道?”傅沧泓站起身,绕到傅沧骜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她在哪里?”   傅沧骜抬头,目光越过傅沧泓的肩膀,直直地看向远处:“南,南方。”   傅沧泓双瞳疾跳,猛地抓住他的双肩:“你怎么知道?”   “味,味道……风里,有她的味道。”   傅沧泓的心跳得愈发厉害,呼吸渐至急促:“靠着这味道,你就能找到她?”   “嗯。”傅沧骜瞪大着双眼,点头。   “好,”傅沧泓兴奋得两眼发光,“我和你一起去。”   说走便走,顾不得桌上那些精美的饭菜,也顾不得身上的疲乏,他一把握住傅沧骜的手,便朝殿门外奔去。   “皇上——”斜刺里一道人影闪出,却是火狼挡住了去路,“傅沧海调集大军蠢蠢欲动,皇上万万不可,在此时离开宏都啊!”   “让开!”傅沧泓面色一沉——同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宏都,宏都,还是宏都,北宏,北宏,还是北宏!可是有谁知道,在他的心里,夜璃歌重于一切!甚至是他的性命!   火狼咬着牙,不由略带忿恨地看了傅沧骜一眼——都是他不好,做甚么撺掇皇上去寻找什么夜璃歌?要是皇上知道,知道……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可更不能让傅沧泓离开。   “皇上!”脑海中数念疾转,火狼扑通一声跪下,大着胆子道,“属下,有事禀奏!”   “有事?有事也等朕回来再说!”   “是关于夜姑娘的!”   一句话,成功地锁住了傅沧泓的脚步,他冷厉的目光凝聚在火狼的额顶,盯得他浑身大汗淋漓。   硬着头皮,火狼再道:“其实,其实属下刚刚收到夜姑娘自宣定宫中传出的消息。”   “哦?”傅沧泓怒气稍退,口吻仍旧严厉,“讲!”   “夜姑娘说,她已与安阳涪顼约定,待扫平虞国边患,便……”   “便如何?”   “便解除婚约,前来宏都。”   “嗯——?”听罢这话,傅沧泓心内虽震动,脸上却并无喜悦之色,一是这消息来得太突兀,实在有待商榷,二是……和安阳涪顼约定,这,可能吗?   瞧出他的疑虑,火狼赶紧再补充解释道:“董,董皇后和夜天诤,也已经表态同意……”   “是吗?”傅沧泓眸色稍缓,心下细细琢磨,如果这样说,倒也有可能。   “夜姑娘还说,在此期间,请皇上耐心等待,励精图治,让北宏的臣民们,得以休养生息,如果皇上能这样做,她,她也会非常开心……”   “她……”略一转念,傅沧泓随即道,“信呢?”   火狼冷汗浃背,欲要搪塞,却苦无理由,急中却生出智计来:“为防消息走漏,夜姑娘她,传的乃是口,口讯……”   这倒像是夜璃歌的作风,傅沧泓略一沉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道:“既如此,她可有言明,要多长时间?”   “……三,三个月……”   “三个月?”皇帝的眉头又高高地耸了起来。   “皇上!”火狼见他意有松动,趁胜追击道,“璃国东有虞国,南有南瑞,西边还有不少蛮族蠢蠢欲动,夜氏父女苦苦支撑,已经非常不易,三个月,其实很短啊……”   “也罢,”傅沧泓轻叹——他如何不知她处处作难?正因为难,所以他一直想着帮她,也有意阻她归去,就是怕她陷入种种夹缠中难以脱身。   他是这样想的——不管她以前是谁,只要嫁了他,便是北宏的人,璃国如何,与她再无干系。   是他自私了,也是他不够了解夜璃歌,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她毕竟,在璃国生活了二十年,对璃国皇室,对璃国的臣民,或多或少有些感情,更何况,璃国还有夜天诤,还有她的母亲,要她在短时间内放下璃国,全心全意爱他,全心全意做他的女人,根本不可能。   或许,只有等到璃国平安,她才能定下心来,做他的女人,可是,那暗潮汹涌的璃国,究竟要到何时,方能真正平安呢?   还有,自己有没有耐性,而上苍,又有没有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呢?   第四十四章:伤   瞅着皇帝那张忽明忽暗的脸,火狼一颗心七上八下,正紧张地思索着接下去该怎么做,却听傅沧泓忽然道:“也罢,就依你所言,等三个月,只是——”   冷利目光如刀锋一般从他脸上扫过:“只是三个月后,无论北宏如何,璃国如何,或者天下如何,朕,都必去璃国!”   心,重重地落下,又晃晃悠悠地悬起,火狼心中先是哀叹,继而默然——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是争取到了三个月,只希望在这三个月里,纪飞烟能施展出她浑身的本事,攻下傅沧泓这座堡垒,到那时,他便可脱得大难,北宏便可脱得大难!天下便可脱得大难!只希望上苍见怜,能体谅他这番苦心,能领会他这番苦意,能赐他一份如意!他火狼这一生,忠心耿耿,只为皇上好,全无半点挟私,在他的心里,傅沧泓不仅是主子,更是兄弟,甚至是——他的孩子!   “我去!”傅沧骜却忽然喊了一嗓子,挣脱了傅沧泓的手,几个飞步间,已经冲出大殿,数名侍卫挥舞长戟喊叫着冲过来,却被他两掌震开,再细看时,偌大的宫院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这——火狼不禁目瞪口呆——上次亲眼见识到傅沧骜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他已经震惊异常,今次又见,他仍旧讶然,心中恐慌尤盛——这傅沧骜的性子,比起傅沧泓来,可以说是更胜一筹,也不知他此次前往璃国,会闹出何等样惊天动地的事来。   “你去,”傅沧泓收回目光,视线落到火狼脸上,“召吴铠入宫觐见。”   “吴铠?”火狼略一怔愣,心中顿时微喜,“皇上是打算,对傅沧海用兵吗?”   “嗯。”傅沧泓点头,“另外,联络各地暗庄,细查国内潜伏的各股势力。”   “是!”火狼亮声答道,眼中难掩欣慰——皇上,终究还是皇上,过去那些年的风风雨雨,早已炼就他一身钢筋铜骨,铁血心肠,皇上,这样天纵英才的您,是应该有一番作为的,怎可为了一女子,生生断送前程?   火狼走了,整个殿阁重新沉入静寂,傅沧泓一双黑眸明明灭灭,像是波澜不兴的邃海,却隐伏着汹涌无边的暗潮。   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覆满薄茧的掌心上,看着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纹路,他的心下,一阵恍惚,一阵苍凉,更多的,是疲惫。   难以形容的疲惫。   对一个人付出得太多,会疲惫。   对一件事付出得太多,也会疲惫。   最可怕的,是那永无穷期的等待,尤其能令人,心碎成灰。   三个月啊……璃歌,你知不知道,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一天也不想等,我只想时时处处与你在一起,我只想看着你,守着你,直到地老,直到天荒,直到整个世界将我们忘记……   我不留恋宏都的繁华,我不留恋尘世的喧嚣,我不留恋曾经的功业,我只眷着你唇边轻轻扬起的笑,我只想倾一腔鲜血,浇铸我们之间的完满,可是你,为什么不要?   你知不知道流年匆匆,我不想浪费任何一分一秒?你知不知道世事难料?怕你转身之后,相见无期花落多少?你知不知道人心险恶人性贪婪?怕毁了你毁了我,更毁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璃歌,不是我不懂你的心,只是我,不想失去你,真真儿不想失去你……   呜咽的风声穿过,带走这男子满怀的痛切,他的悲伤如此浓郁,就连窗外的枝叶都忍不住停止摇曳,声声叹惋。   ……   终于,她蓄积了足够的力量,立于这千丈崖壁之下。   攀上去,她便能再次回到那个尘嚣的世界。   要回去吗?   真要回去吗?   回去面对那冰冷的一切?   那不堪回想的一切?   她觉得自己够坚强,不去想便不会痛,可是,真能做得到吗?   或许,就安静地呆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或许更好。   这里虽然冰冷,却没有一丝阴暗,一丝肮脏,反正整个世界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那就让她“死”了吧。   久久地默立着,夜璃歌一动不动,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荒凉。   痛楚之后,绝对的荒凉。   铺天盖地的荒凉,甚至盖过了,生的渴望。   “歌儿……”悬崖上空,忽然传来一声深旷的呼声。   父亲?夜璃歌倏地抬起了头。   “歌儿——!”   “爹爹!”运足中气,夜璃歌高声回应。   “小姐!小姐!”夜方等人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   “是我——我在这儿!”像是一股突兀的生力蓦然注入心中,夜璃歌感觉自己整个人再次活了过来,嗓音越发地响亮。   确定她“无碍”后,夜天诤反而完全冷静下来:“歌儿,不要着急,耐心等等,为父这就设法助你。”   “爹爹,这崖壁之间的机关甚是厉害,您千万要小心!”夜璃歌也出声提醒道。   “歌儿,你只管放心,这些小玩意儿还难不住你爹。”夜天诤朗声道。   举起火把往下照了照,夜方瞅见那架巨大的绞轮,不由倒吸了口寒气,刚欲说什么,却被夜天诤用眼神止住,他压低嗓音道:“我们到那边去说。”   领着夜家一干暗卫,夜天诤退到离崖涧数丈开外的地方,方才端凝面色,威严的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可都瞧清楚了?”   众人点头。   “此刻离黎明尚有两个时辰,一旦天明,立即开始施救,夜逐,你领三人速去准备藤架、药草,夜萧,你领十人排查机关,夜方——”夜天诤的目光,最后看向自己除夜剑之外,最为得力的助手。   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夜方已经肃然答道:“是!”   夜天诤默然,看着部众人散去,尔后盘膝坐于石上,开始运功调息。   四十余年来,他历经重重险波骇浪,早已心智卓然,临事不乱,可也万万想不到,自己衷爱无比的女儿,竟然会落到如斯境地。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想起那一架噬骨森寒的绞轮,他仍然忍不住胆战心惊——他的女儿,他一向视若珍宝的女儿,到底是如何强撑过来的?   太阳的光芒破开黑暗,照亮整个大地。   夜逐夜萧回到夜天诤身边,躬身禀奏道:“大人,一切均已齐备。”   “好。”夜天诤点头,和两人一同走到崖边,抛出飞鹰爪,让其紧紧噬在石岩上,夜逐一点点坠向下方,同时,崖上的十名暗卫同时启动机枢,但听得“嘎嘎”一阵机括响动,绞轮开始飞转,轮齿收起,合拢为一根毫无杀伤力的钢柱。   确定再无任何危险,夜逐方才扯着钢丝绳重新回到崖边,拍去手上尘土,看着夜天诤略一咂舌,然后退至一旁。   凝聚起全身中气,夜天诤如一只大鹏般翩翩而下,慢慢落下崖底。   “爹爹——!”夜璃歌虽然一向刚忍,但此时见了父亲,也禁不住珠泪滚滚,猛地近前,扑入他的怀中。   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夜天诤轻声哄道:“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嗯。”夜璃歌点头,将手搭上父亲的肩膀,稍运内力,父女俩立即冉冉飞起,越过钢柱,继续向上。   当明亮的阳光映入眼底,夜璃歌倏地合上双眸——在黑暗里呆得太久,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适应光明。   看着她浑身上下的伤,所有的夜家暗卫都不由唰地变了面色,个个钢牙紧咬,握紧双拳。   夜逐最为激动,冲到夜天诤面前高声道:“属下这就带人去金瑞,和夜剑一起,抄了南宫阙的老窝!”   “站住!”夜天诤一声震喝。   “大人?!”夜逐转头,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小姐她……伤成如此模样,难道您,您就不——”   “不是南宫阙。”不待夜天诤发话,夜璃歌淡淡吐出五个字,重新睁开了双眸。   “那是谁?”   摇了摇头,夜璃歌并不回答,只看着夜天诤道:“爹爹,我们回家吧。”   言罢,眼中两行血泪冉冉而下。   “……好,回家,回家。”抬手拭去她腮上泪水,夜天诤慈爱地笑,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我们回家。”   群情激昂的暗卫们都沉默了,相继退开,开始各自其职。   从城郊到司空府,夜璃歌始终一言不发,进得府门,她便强行站起,自己一个人进了碧倚楼,夜天诤一声微叹,留下夜逐夜萧看护,带着夜方去了书房。   躺在榻上,眼望着手边的惊虹剑,一年多来的种种般般如流风回雪般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化作抹凄然的笑,凝固在嘴角。   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其后的痛楚,再后来的悲伤,到现在,她生命里第一场伤魂炼魄的感情,只化作几许怅然,盘旋在心间。   大悲大痛之后,她开始觉着深深的疲惫,在这种疲惫里,夜璃歌沉入了朦胧的睡梦……   烛火昏昏,似有两道清柔如水的目光,投注在她的脸上。   轻轻地,夜璃歌睁开了眸子。   看清眼前这个人,她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后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却被对方伸手按住。   他一言不发,只是那样静默地看着她。   安阳涪顼,自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严格说来,他是个漂亮的男子,和傅沧泓不同,傅沧泓是坚毅冷漠,而他,则像是一泓温润的湖水,干净清透,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质。   以前,对这样的男人,夜璃歌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在她看来,男人就该提刀上阵,热血-拼杀,男人就该沉凝如山,浩博如海。   安阳涪顼虽阳光澄净,却绝不是她欣赏的类型,更何况,他的身上,还带着她最不喜欢的脂粉气息。   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今日的安阳涪顼,来之前刻意做过准备,那股惯常的脂粉气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春日煦阳般的温暖,甚至有些炙烈,坠入爱河的男子,所独有的炙烈。   “我来,看看你。”他微微地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旋儿,然后长长吁出口气,“听说你出了事,我吓坏了,一得到你回府的消息,便匆匆赶了来,你,不会嫌我多事吧?”   夜璃歌摇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凝于喉中,终难道出。   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尴尬的。   一年前宣安大殿上,她言明无意于他,他却慨然坦言,非她不娶,再然后,夜天诤当殿允婚,再然后,她爱上别人,再然后,她被别人所伤,再度回到这里……   是命吗?   夜璃歌脑中突兀划过丝悲凉——难道一切都是命吗?命定她不能与那个人在一起?命定她该做璃国的太子妃,与璃国共存共亡?   既然如此,傅沧泓,为何要让我遇见你?为何要让我遇见你?   左手五指,不由绞紧锦缎被面,寸寸绞紧,美丽的凤眸中,有泪意悄悄洇湿眼帘。   安阳涪顼赶紧咳了一声,笑道:“前日夏郡进贡来件稀罕玩意儿,能肖百兽之态,且会变化戏法,不如,过两日我接你进宫去瞅瞅,如何?”   夜璃歌垂眸不语,半晌闷闷地点头:“好。”   “既如此,你且好好躺着吧。”安阳涪顼见好即收,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等等,”夜璃歌却突然出声将他叫住,缓缓坐直身体。   安阳涪顼回头看她。   “涪顼,你想过将来吗?”   “嗯?”   “你想过……”迟疑了很久,夜璃歌终是艰难地把下面那句话说了出来,“你想过,我们的将来吗?”   轰——   似乎有一团热血冲上头顶,瞬间焰火升腾,五彩缤纷。   安清奕几步冲回到榻边,一把握住夜璃歌的手,神情激动,语无伦次:“璃歌,你,你是答应我了?”   “答应?”夜璃歌笑容微凉,缓缓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以后,准备如何,治国,理家。”   安阳涪顼呼吸一滞。   他到底是轻估了夜璃歌,事实上,一直以来,夜璃歌都比他更成熟,比他更坚韧,比他更稳重,比他更富才干,否则,识人如巨的安阳烈钧,精明过人的董皇后,也不会挑中她,也不会一力促成这桩婚姻。   眼中的热情退了下去,安阳涪顼垂眸,神情有些怔忡,小声道:“没,没有……”   夜璃歌再无他言,转头阖上双眼。   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半天,安阳涪顼走了。   珠帘泠泠,满室静寂。   一丝心痛,在夜璃歌胸臆间弥漫开来。   涪顼,非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的确不是那男人的对手啊,纵观诸国,虞国有杨之奇,金瑞有南宫阙,北宏有……他们,可都是虎狼之辈,眼见着璃国这么一块肥肉,焉有不动心之理?可叹你生来文弱,如何能在这强敌环伺之中谋得生存?你若不能求存,又如何能,保璃国平安?保我们……平安?   倘若我嫁了你,而你依然一如从前,只怕……璃国堪忧,夜家堪忧啊!   第四十五章:人事纷纭   书房之中。   “大人,从搏杀留下的痕迹看,对方应该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而且,既不是来自东边,也不是来自南边。”   “何以见得?”半靠在椅中,夜天诤面色沉凝。   “南边的人擅长群攻,却不擅长使用机括密械,可那架崖壁间的绞轮痕迹鲜明,很显然是近日才装上去的,而东边的人,最擅埋伏,暗箭伤人,据此看来,攻袭小姐的人,非南非东。”   夜天诤沉吟。   事实上,自城郊回来这一路上,他一直是沉默的。   或许,聪明的他早已看出端倪,只是不想言明而已。   “大人,”见他久久不说话,夜方有些沉不住气,“敢问大人,这事要如何处理?”   “你,听清楚了,”良久,夜天诤微一摆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什么?”夜方忿然——小姐那一身伤,即使他这个“下人”看了,也是满心不忿,可是大人他,为何竟然全不计较?   他哪里知道夜天诤心中的痛?他心痛的,不仅仅是自家女儿的身体,更心痛她那颗高傲的心。   作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夜璃歌,甚至包括他的妻子夏紫痕,他深知她轻易不会动情,可一旦动了情……夜天诤心中默然一声叹息。   “你下去吧。”再度摆手,夜天诤再次叮嘱道。“记住我方才的话,另外再吩咐下去,这次的事,你们背地里绝对不能议论,尤其是在小姐面前,听到了么?如果有谁敢胡说八道——”   “是!”不等夜天诤把话说完,夜方已经慨然答道——夜天诤虽说为人冲和,御下仍是当严则严,否则,这偌大的司空府,偌大的璃国,也不会在他手中如烹小鲜一般。   夜方走了,夜天诤将自己整个儿沉入灯影中,阖拢双目,脑海里鲜明地浮出三个字——傅沧泓。   其实,那股长久以来养得的直觉,在第一时间便告诉他,这件事,定然与那个男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只是,这些人的行动,是他直接授意。还是?   如果是傅沧泓直接授意,那么他——倏地睁眸,夜天诤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清润如玉。   摇曳的烛火勾勒出他儒雅的面容——在众人眼中,他夜天诤向来是个谦谦君子,却甚少有人知道,他也有极为萧杀的一面,他与世无争,只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敢碰他的底线,那便是,他的女儿,他的妻子,还有这美丽富饶的璃国。   护国护家,乃是男人最基本的责任,他通常不怎么表现作为男人的“特征”,仅仅是因为,夜家很强大,夜璃歌很强大,夏紫痕也很强大,即使璃国不怎么强大,但,只要有他夜天诤在,纵百万大军来犯,也只能丢盔弃甲地回去。   但凡在璃国境内,是没有人敢欺辱夜璃歌,更没有人敢动他夜天诤的。   可是今天,他的宝贝女儿,教人如此凌虐,他如何能不恼?只是,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便不能随意下结论。   他先要的,是一个解释。   傅沧泓,倘若这一切的主谋真是你——   “咔——”地一声脆响,结实的红梨木桌案,竟然硬生生爆出一条裂口。   “大人!大人!”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惊慌失措的喊声。   夜天诤随即起身,打开房门看出去,只见伺候夏紫痕的大丫环明玉正慌不择路地跑来。   “夫,夫人她——”明玉语无伦次,“夫人她提着宝剑,骑马直奔南瑞去了——”   “胡闹!”夜天诤顿时变色,倏地便闪了出去。   “大……”明玉呆站在原地,只感觉一阵疾风扫过,眼前已经没了夜天诤的影子。   打马出了司空府,夜天诤一阵急驰,终于在城门处,将夏紫痕劫住:“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夏紫痕满脸怒色,瞪视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夜天诤:“让开!”   “夫人!”夜天诤面色一沉,当即断喝道。   夏紫痕冷笑:“你是璃国司空,你有肚量,你能忍下一切顾全大局,可我不能!有谁敢伤我女儿,我便将之千剑碎剐!”   “夫人!”夜天诤情知此处非说话之地,更知道夏紫痕的脾气一旦上来,那是十万头牛也挡不住的,心里一转念,柔和了语气道,“你即使要做什么,也得等女儿好起来不是?倘若璃歌明日见不着你,向我问起,你让我如何作答?”   夏紫痕闻言怔愣——她这一生可算得上是天不怕地不怕,即使当年嫁给夜天诤,最初脾气还是火爆异常,所有的转变,都是从有了夜璃歌开始——不管一个女人如何要强,一旦做了母亲,孩子便是她最大的弱点,夜天诤是何等精明的男人,自然一戳便是痛处,教她无可争辩。   “回去吧。”打马走到她身边,夜天诤伸臂握住她的手,语带三分宠溺,“况且此事,还有待查实,不若等歌儿伤愈,听听她怎么说,再作计较。”   “歌儿……”一想到女儿那一身的伤,夏紫痕双眸顿红,死死地咬着嘴唇,眉宇间的神情,一派倔强。   夜天诤心中暗叹,知道她余怒未消,遂抓住她的马缰,堪堪笑道:“紫痕,我们也有数年未曾对招,不若就趁今日,厮杀一番如何?”   要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在角逐拼杀之中建立起来的,想当年夜天诤前往梦梁山剿“匪”,与夏紫痕于祟山峻岭之间,奔袭交战长达两年有余,方才使计将这女贼擒获。   婚后,夫妻俩但凡事有争议,也是“武力解决”,找块无人的空地斗智斗勇,谁胜便依着谁,略略算来,大抵是胜负各半,其实夫妻对决,谁胜谁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心中那口气顺了,什么事也都好解决了。   “也好。”夏紫痕果然“中计”,自己扯过缰绳,一马当先朝城外冲去,夜天诤无奈地摇摇头,也拍马跟上。   夜璃歌下床时,已是三日之后,身上的伤口均已结痂,只是看上去有些狰狞罢了,无视残余的伤痛,她只身出了碧倚楼,倚在栏边望去,但见空庭寂寂,竹叶箫箫,心下的寂凉之感不由点点泛起。   蓦地抬起手来,她毫不迟疑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夜璃歌,夜璃歌,你怎地如此没用?   “小姐?!”侍立于楼下的夜逐夜萧听得动静,齐齐仰头往上看。   “大人呢?”夜璃歌娥眉轻挑。   “属下不知。”夜逐抱拳,很老实地回答——他从三日前起,一直守在这里,对于前院的事,着实半点不知情。   “嗯”了一声,夜璃歌下楼,自己往前院而去,夜逐夜萧对视一眼,远远地跟上,无论如何,保护小姐乃是他们此时此刻,比生命更重的责任。   书房没有,卧房也没有,夜璃歌纤眉隆起,刚欲出府去寻,便听得父亲的笑声从楼外传来:“哈哈,想不到夫人的武艺,数十年如一日,还是如斯精湛!”   “那是!”接着响起的,是夏紫痕略显狂纵的娇音,“若不是遇到你,不定我已经名震天下,成了一方豪雄……”   父亲,母亲,夜璃歌满心的痛楚,忽然间就平息了。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都是当世一等的人物,却仍旧如斯伉俪情深,夫妻和睦。   罢了。   想是上天也不乐见她一生太过完满,横降这一番灾祸,得到那男人的爱如何?得不到又如何?她能有这样一双父母,已是无上的幸福。   母亲做得一方豪雄,她难道便做不得么?   “歌儿?”片刻间,夜天诤和夏紫痕已进得门来,看见默立于房中的夜璃歌,顿时一怔,然后双双走上前来,夏紫痕柔和面色,拉起夜璃歌的手,上上下下检视一番,微微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娘。”夜璃歌抬头,笑靥如花,“您不是常说,女儿这些年东奔西跑,不安于室吗?此次女儿便在家陪你三月,如何?”   “当真?!”夏紫痕顿时双眼大亮——她千盼万盼,等的可就是这句话。   “嗯。”夜璃歌点头,轻轻偎入母亲怀中,下颔枕于她肩上,闭上双眼。   悄悄地,夜天诤退了出去,将那方温馨的世界,留给她们母女两人。   “大人,大人……”刚刚踱过回廊,管家夜飞便迎了上来,“皇后……凤驾莅临……”   “什么?”夜天诤面色微变,即使是他,也断料不到,董皇后会在此时,驾临司空府。   略一思索,他立即果决地道:“速开中门迎驾!吩咐众人,不得随意走动!”   “是!”夜义答应着,自去忙活,夜天诤则一正衣袍,自己率先往府门处迎去。   长长的街道上,銮仪一字排开,从街头至街尾,隆盛异常,引得无数城民走出家门,竞相观看。   瞧了这阵势,夜天诤的脸色却着实有几分冷沉,心下一琢磨,却已明白了八九分——董皇后如此作派,一来表示了自己的“慈爱”,二来也向整个天下彰明,夜璃歌太子妃的身份。如此一来,夜璃歌再没有任何理由,推脱这桩姻事。   真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一丝悔意,从夜天诤心中掠过,事到如今,他已经渐渐意识到,当初的允婚,或许真是个错误。   明知道安阳涪顼并非良配,只因着与安阳烈钧的情谊,只因着家国大义,而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应承了安阳涪顼的求婚。   当时,他只想着璃国好,却完全忽略了女儿的感受,以及将来种种,尤其是,忽略了这个叫董妍的女人。   他只知安阳烈钧雄才大略,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坐在他身侧的女人,沉默外表下,却有着干练果决的手段,和不下于男子的刚肠。   这一点,倒和夜璃歌颇为相似,只是夜璃歌的才干,夜璃歌的天赋,夜璃歌的聪颖,均在她之上,而夜璃歌比起董皇后来,少的是权谋,和,野心。   对于权利,夜璃歌并无野心,她的志在天下,是指泽被苍生,是指仁怀万民,而非赫赫皇权,所以,她不愿入宫,不愿为妃,更不愿被皇宫,困住自己冲天的双翼。   可是,作为衷爱她的父亲,他却生生,将她推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歌儿,你可怨我?你可恨我?   唉——望了望那湛湛青天,夜天诤不由一声轻叹,甚至有些懊恼,当年没有谢绝安阳烈钧的诚请,出任大司空之职。   倘若他身在江湖,倘若他携爱妻幼女归隐田畴,或许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他确也有拯苍生济万民之壮志抱负啊!   第四十六章:只因为,我爱你   凤辇在司空府大门前缓缓停下。   杏黄幔帘撩起,董皇后踩着木梯下辇,两旁即有宫女近前扶住,抬眼看见立于门边的夜天诤,随即扬起满脸笑意:“有劳夜爱卿了。”   “微臣不敢。”夜天诤慢慢跪倒,“参见皇后娘娘。”   “爱卿快请起。”董妍赶紧命人将他扶起,尔后关切地道,“不知歌儿那孩子——”   语至此处,堪堪停住,目光在夜天诤脸上来来回回地睃视着。   “谢皇后娘娘关心。”夜天诤神色平和依旧——实诚地说,自打他入朝为臣以来,无论遇到什么大事,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颇让人不易摸清虚实。   “皇后娘娘请。”侧身退开一步,夜天诤躬身相请,董皇后笑了笑,莲步款款,迈入司空府大门。   早有人将皇后驾临的消息通报给了夏紫痕与夜璃歌,是以,母女二人齐齐静候于正厅,等待着董皇后的到来。   “歌儿——”甫入厅门,董皇后便笑意殷殷地走到夜璃歌面前,一把执起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瞅着,“瞧瞧这脸蛋儿,都瘦了一圈儿,恰好有云岭郡进贡来两支极好的千年血参,本宫已命人带来,给歌儿好好补补吧。”   夏紫痕皱皱眉头,想说什么,却被璃歌扯住袖边儿。   “臣女叩谢皇后隆恩!”夜璃歌重重地拜了下去。   她这一举动,让夏紫痕与董皇后两人齐齐惊愣,要知道,夜璃歌清傲的性子,炎京城中人尽皆知,淡视权贵,无意繁华,不想今朝——   董皇后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刹那怔愕后极快地回过神来,亲自扶起夜璃歌,口吻无比热切地道:“好好好,歌儿,此后无论何事,若夜大人顾不过来,你只须知会本宫一声,本宫无有不准。”   夜璃歌轻“嗯”一声,仍旧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只道:“不知太子近日可好?”   一听这话,董皇后更是喜之不尽,连连点头道:“甚好,今儿早起还吵着要来见你呢,被本宫赶去书房念书了,估计晚些时候便到。”   话音刚落,外面已经传来安阳涪顼明亮的声音:“璃歌!”   室中三人一起转头,却见安阳涪顼手里提着个半人高的笼子,面红耳赤,气喘吁吁,额上汗渍斑斑。   见他如斯模样,董皇后忍不住嗔斥道:“顼儿,你看看你,什么模样?也不怕……别人笑话?”   搔搔脑袋,安阳涪顼尴尬地笑了,期期艾艾地近前,只是看着夜璃歌。   浅浅一勾唇,夜璃歌明眸微转,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笼子上:“这就是你昨儿说的,夏郡进贡来的稀罕物,能肖百兽之态,能变戏法儿的?”   “嗯嗯,”安阳涪顼点头,两眼亮亮地看着她,“你可要瞧瞧?”   “行啊。”夜璃歌点头,“不过此地非玩耍之处,我们去后院吧。”   董皇后赶紧随声附和:“对对对,快去后院,歌儿难得在家呆着,顼儿你可得好好逗人家开心,倘若惹恼了歌儿,本宫定不饶你!”   “儿臣遵命!”安阳涪顼早巴不得这一声儿,上前一把牵起夜璃歌的手,夜璃歌愣了愣,终是没有抽回,随他出了正厅,往后院而去。   厅门合拢。   一正面色,夏紫痕躬身深拜:“请娘娘上座。”   董皇后也收了笑,轻拂凤袍,至正中主座坐定,摆摆手道:“你也坐吧。”   夏紫痕谢过,这才行至一旁,侧身入座,两个女人,一时间相对无话,直到夜天诤进来,气氛才稍有松动。   又是一番寒喧后,董皇后终于将话头转入正题:“歌儿与顼儿,订婚已有数月,原本议定三年后再行大礼,可一则皇室子嗣淡薄,二则小儿女们均已长成,三则……”   视线在夜天诤脸上转了转,见他并无异色,董皇后方才接着道:“本宫看他们日渐融洽,所以本宫想——”   “歌儿此次伤得甚重,大婚之事,还是等歌儿痊愈再说吧。”夜天诤语声平和地接过话头。   董皇后目光转了转,心下暗揣度,觉得不能过于强求,当下笑道:“是本宫冒躁了,既如此,便依夜爱卿所言,只是,本宫希望着,夜爱卿能将此事放在心上,千万千万,别再生出什么波澜来。”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甚重,夜天诤抬头,飞快扫她一眼,却终究没有反驳,而是一拱手道:“谢娘娘提醒,微臣记下了。”   “既如此,”见此行目标已达,董皇后随即起身,“本宫静候夜爱卿佳音。”   “恭送皇后娘娘。”夜天诤与夏紫痕夫妻二人齐齐站起,神色恭谨地躬身相送,董皇后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拖着长长的裙裾,从两人面前款款行过。夏紫痕仍旧驻在原地,夜天诤一直送至府门外,看着董皇后上了轿,这才折身返回正厅,只见夏紫痕还怔怔站着,心下一丝微痛,当即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唤道:“紫痕。”   “天诤,”夏紫痕转头看他,眼底泛起几丝泪光,“歌儿她——”   “歌儿她是个聪明孩子,不会有事的,你切勿忧虑太过。”   轻轻将爱妻揽入怀中,夜天诤细细劝道。   夏紫痕摇头:“我担心的,不是歌儿,而是——”   夜天诤心中一紧:“是她?”   “嗯。”夏紫痕颔首,“歌儿虽聪明,但论手段心机,只怕——”   夜天诤沉默。   他和夏紫痕历来夫妻同心,夏紫痕所忧虑的,也正是他烦扰的。   是他低估了董皇后,也是他低估了董家的势力,皇族的势力。   与皇家攀亲不易,若一旦攀上了亲,退亲则更加不易。   要他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入皇宫那幽森诡谧之地,他何其忍心?   不管安阳涪顼对歌儿有多么好,他终究会成为一国之君,终究会有后宫无数,粉黛三千,纵他一生深爱歌儿,但依歌儿的性子,又怎肯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当初。   想当初琉华城中,他是不是该任她与傅沧泓双双远去,就算得不到一世长安,也能得到刹那完满。   那时的傅沧泓,并无帝王之志,那时的傅沧泓,要抛了王爷之尊,携夜璃歌悠游江湖,也不是不可,况且,他们惊虹照影,双剑合璧,试问这天下间,有谁能是他们的对手?   只可叹自己当时忧心于璃国的朝政,只可叹自己应了安阳烈钧的三年之约,只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才匆匆赶至琉华城,强行将歌带回……   夜天诤思索着。   他这一生,甚少有后悔之事,但是在这件事上,只怕,是对是错,难以孰料。   现在,傅沧泓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他吃不准,更何况,傅沧泓的身份,已非昔日可比,做了皇帝的人,要想抽身,那便是难了,更何况,那男人腹藏韬略,昔日不掌权柄,已有微觎天下之心,而今既为人主,又焉知他作何想法?会不会弃了这段感情,纵马天下?   夫妻俩在正厅里相顾无言,后院之中,夜璃歌和安阳涪顼却是甚少的相洽。   看着身旁笑靥如花的女子,安阳涪顼整颗心都醉了——他确实是个庸常的男子,想要的,不过是触手可及的幸福。   对此时的他而言,夜璃歌便是他的整个世界,有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更何况,他虽“笨”,却不傻,也深知自己才具不足,若有夜璃歌从旁扶助,则璃国安,皇室安,他更可安心过他太平太子的日子。   “璃歌,”幻想着以后的幸福,他不禁往她身边靠了靠,“我以后天天陪着你,天天让你开心,好不好?”   慢慢地,夜璃歌转头看他,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见她如斯神情,安阳涪顼顿时着了慌,低头看看自己,然后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天天陪着我?”夜璃歌的声音有几分怪异,“那璃国呢?那朝政呢?”   安阳涪顼呆掉。   “你不喜欢,”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你不喜欢上朝听政,你也不喜欢和那些老古板的文武重臣在一起,你更不喜欢弓马刀兵,你只想一直呆在深宫,做你的太平太子,是也不是?”   “我……”安阳涪顼满头大汗,心中怦怦乱跳。   强行咽下口中叹息,夜璃歌转头,看向那只仍旧活蹦乱跳,做着怪脸的“异兽”,心中却着实有几分悲凉——想她戎马征战数年,笑谈指点江山,救民济世无算,到头来,真要在这样一个毫无作为的男人身边,终老一生吗?   “璃歌……”安阳涪顼愈发地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无比恳切地道,“你要我怎么做?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是么?”夜璃歌不看他,目光游移不定。   “是!是!”安阳涪顼连连点头。   “倘若,我要你弃了这些逗趣之物,重习刀兵战阵,帝王之术,你,也愿意么?”   安阳涪顼默然。   要知,这须怪不得他,他自小在董皇后身边长大,只因董皇后唯有他一子,未免宠溺过盛,养成他娇生惯养的性子,丝毫经不起苦痛磨难,莫说让他上阵杀敌,就是看见那些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心中也会暗生惧意。   要这样一个男人,变成擎天支柱,夜璃歌,你真是任重道远啊。   慢慢地,夜璃歌抽回了手掌,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   早在宣安大殿之上,她一眼便辨明,这男人非但不是大器,只怕连中人之资都不具,之所以位居大国太子,不过是因天生富贵。   可是安阳涪顼,天生富贵者,也不是生来无虑,而是生来便有大虑,那便是如何安守富贵,不使之被他人所窃,不使之流散佚尽,创业者难,守业者,同样艰难。   这些大道理,她不想同他说。   经过傅沧泓一事,她也着实有些心冷成灰,只想着找个地方静养,或者是在司空府,或者离开炎京,随意那处山水,皆可成为她夜璃歌的栖身之处。   炎京如何,璃国如何,宏都如何,北宏如何,她都不想再管。   累了。   心累了。   纵使凤凰啊,也有悲伤落泪之时。   看着她茕茕的背影,安阳涪顼嘴唇哆嗦良久,却始终不敢把腹中的话给喊出来。   此时的他,的确不具备任何一分,像个男人的胆量。   只能紧紧地握起拳头,在心中默默地说:璃歌,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知道,要成为你爱的男人很艰难,要成为你爱的男人很痛苦,可是我,会去做!   只因为,我爱你。   第四十七章:相思千万重   自那日之后,司空府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除了董皇后偶尔派宫人前来问询,竟不再见安阳涪顼的影子,夜天诤微觉纳闷的同时,却也稍稍宽了一颗心。   无论如何,在外漂泊多年的女儿,总算可以在家清清净净呆上一段日子。   天伦之乐。   对夜天诤一家三口而言,同桌而食,相对饮茶清淡,或偶尔练练刀枪剑戟,研习兵法战阵,都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但他们心里也都各自清楚,这种平安康乐的日子,绝对不会久长,所以,能偷得一日闲景,便是一日闲景。   这日晚间,夜璃歌同父亲于棋秤上小战数个回合,又陪母亲聊了会儿天,即起身回转碧倚楼中。   时值初夏,庭院中开满各色花朵,更有清清透透的月光洒下来,更增几分幽致。   踩着竹楼梯,夜璃歌款款步上绣楼,卸下钗环,不意间看到左手掌心那个深深的“忘”字,一时间不禁又犯起几丝痴意。   “夜璃歌,你,只能嫁我。”那男子粗犷的嗓音似从极邈远处传来,刹那间撩-乱了她的心。   幽风扫过,桌上的镜面上,似是多出一人,又瞬间消失。   夜璃歌倏然转头,往后看去。   微弱的烛火在碧绿色的竹壁上投下几许斑驳的影子,却哪里有什么人?   咬咬唇角,她转回头来,轻轻放下妆镜上的锦罩,然后,站起身来——   那从后方突然伸来的铁臂,那蓦地透进肌肤的湿重寒意,让她终是忍不住叫出声来:“沧泓——”   对方却只是死死地抱著她,就像森林里的大狗熊,抱着最鲜美的蜂蜜。   “沧泓?”夜璃歌微恼,轻侧脸颊,嫣红双唇从那男子刚毅的面庞上擦过,随即一怔。   不是傅沧泓。   而是,那个曾经玩命追杀过自己,与傅沧泓长得极为相似的男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如何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是如何进的司空府?   四目相对,他的赤诚,他的欢喜,他的迷茫,他的呆傻,她悉数尽收眼底。   看着眼前这张深铭于心的面孔,夜璃歌是又悲又喜,又恨又怨,还有满腹的委屈,欲要倾诉,却无从说起,只能这般痴痴地望着。   咕哝一句,傅沧骜却偏偏头,趴在她肩上十分酣甜地睡了,看着他那张满溢满足的脸,夜璃歌的手臂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最终,却选择了默默地守候。   或许,从内心深处而言,她本就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也——不想忘记他。   二十年不曾为人动过的芳心,二十年不曾让人踏足的禁地,二十年不曾有过那么一段,生死与共的过往,岂是说忘记,便能忘记的?   夜风寂寂,穿窗而过,发出呜呜的低咽之声。探手取过一床锦褥,披在傅沧骜身上,两人就那么相倚相靠在椅中,共同坠入酣沉的梦乡……   月轮清圆。   北宏皇宫。   傅沧泓独倚在水榭栏边,举目望向湛湛高空。   脑海里闪现着,依旧是她的一颦一笑。   昔年不识相思,却笑相思,而今谙尽相思,相思却无处安置。   微潮的露气从四围涌来,本该觉着冷的,却忽儿暖得润心,甚至有点点喜意,麻麻酥酥悄悄散开。傅沧泓惬意地闭上了双眼,不知为何,今夜的他忽然感觉,璃歌仿佛就在他身边,他甚至能闻到她发间的幽香,感觉到她盈盈流转的眸光。   是上天有意的眷顾?还是某种难以解说的玄妙?   宽阔的肩上,忽然如有一片羽毛飘落,虽然轻柔,却让傅沧泓猛地睁眼,然后铁臂一舒,抓扯住对方的胳膊。   “皇上?”纪飞烟一双水眸中满带委屈,羽睫上有星莹泪光,看上去如娇花一般动人,也如娇花一般诱人。   略一皱眉头,傅沧泓放开她,面色极为不悦:“你来做什么?”   “奴婢,”福了福身子,纪飞烟语声轻浅,“奉姑姑之命过来瞧瞧,见皇上孤身一人在此,故而……送件锦袍过来。”   一把将肩头锦袍扯落,重新塞回到她手中,傅沧泓硬梆梆地道:“朕不需要,你回去吧。”   “皇上,”纪飞烟咬咬唇,终是有些不甘心地道,“可否允许奴婢远远儿地伺候着?若皇上有何吩咐,奴婢也好——”   傅沧泓转头,极深极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眸底像是有一千把冰锥子,刺得纪飞烟从头至脚寒意凛冽地痛。   她立刻乖觉地垂下了眸子,再一次默默从这个男人身边退开。   懊恼、委屈、羞耻……诸般滋味在她的心中浮沉翻搅,让她好生难过啊!   傅沧泓,你的眼底,难道就只得一个夜璃歌么?我对你的好,我对你的千依百顺,你便浑然不在意?   傅沧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一行走,纪飞烟的心思,却愈发地深了。   刚拐过弯角处,眼前黑影一闪,却是火狼冷不丁挡住她的去路。   “你来做什么?”纪飞烟心中懊恼,顿时把所有的气,都撤在了火狼头上,却赢得对方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纪飞烟的面色愈发难看——她能受傅沧泓的气,却并不代表,能受其他人的气。   “我笑你好没眼色,竟然不能察觉主子的心思!”   纪飞烟愣住,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收起自己的傲气,敛袖施礼:“请火统领指教。”   火狼微赏地点点头,压低嗓音道:“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重重柳影,直至假山后的僻静处。   “火统领,有什么话,请示下吧。”   “皇上是一个不会轻易动情之人。”   “嗯。”纪飞烟点头。   “夜璃歌是个独特的女人。”火狼再道。   纪飞烟忍不住又暗暗地焦燥起来——这不等于废话么?但火狼接下去的那句话,却有如一簇微光,驱散了她心中多日的困惑与混沌:“所以,你也要做个独特的女人,才能吸引皇上的目光。”   独特?   “是何种样的独特?”   “这个,就需要你自己去悟了。”火狼无比认真地道。   “征服一个男人,特别是出色的男人,对女人而言,也是一场声宏势大的战争,有时候甚至需要你,付出一生的时间与心血,纪飞烟,你可愿意?”   微微地,纪飞烟倒吸了口凉气。   一生的时间与心血?   一瞬之间,她有些明白夜璃歌强在哪里了。   她虽然没有为傅沧泓付出一生的时间,却为他付出了一腔的心血。这些日子游走于宫中,她多多少少也听说了她的壮举——闯皇宫挟傅今铎,破机关取兵符,救傅沧泓脱难助傅沧泓起兵,收服猛将吴铠,还将傅沧泓推上皇位……   那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迹,岂是“独特”二字所能形容得尽的?   有那么一瞬间,纪飞烟心中浮起深深的颓丧,难道她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是比不上那有如镜花水月般的炎京凤凰么?夜璃歌再美再傲,再聪再慧,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罢了。   “怎么?你泄气了?”捕捉着她神色的绎动,火狼冷声道。   纪飞烟不答言,只是抬头飞速扫了他一眼。   火狼想了想,道:“不过,你比起夜璃歌来,也有一样她所不能及的长处。”   “什么?”   “柔情。”   “柔情?”   “不错,自古有云,温柔乡,英雄冢,皇上再是铁血无情,也终究是个男人,也抵挡不住女人的似水温柔,所以——”   “我明白了。”纪飞烟瞬间大彻大悟,“火统领的意思是,让我该刚时刚,该柔时柔,该强时强,该弱时弱,是么?”   “对了。”火狼拊掌——这女人,果然聪慧异常,稍作提点,事便可为。   “多谢火统领。”纪飞烟深深地拜伏下去,然后转身,慢慢步进树荫深处。   望著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火狼却是一声微叹——也不知自己这番苦心安排,到底是对是错,倘傅沧泓果真移情别恋于纪飞烟……一丝怅然在心中漾开,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为了那“葬身”于崖底,死不瞑目的夜璃歌吧。毕竟,她是因为傅沧泓,因为对傅沧泓的爱,因为傅沧泓对她的爱,才落得那般惨然的结局,她是那样高傲的女子,美丽的女子,超凡脱俗的女子,配得上这世间,任何一个卓越的帝王啊……   夜璃歌醒来时,傅沧骜仍然安稳地睡着,均匀的呼吸扑在她白皙的颈间,让她很有几分陌生的同时,也很有几分……渴望。   居然是渴望。   察觉到这样的念头,夜璃歌不由倏地坐直身体。   五根刚硬的手指,突如其来地掐住她的脖子,却是那适才还安静如孩子般的男人,睁开如猛兽般的双眸,寒意森然。   夜璃歌一动不动,任他掐着,直到他松开五指,方才试探着唤道:“沧骜?”   “嗯——”他重重地答,嗓音粗钝。   “你从哪里来?”夜璃歌定定地瞅着他,一字一句,开口询问。   “森林。”   “森林?”这回答让夜璃歌很是一阵纠结,半晌才回过神,继续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傅沧骜黑眸深漩:“找……你。”   “找我?”夜璃歌又是一愣,“为什么找我?”   “我…想…你。”   傅沧骜的回答,坦坦白白,丝毫不加遮掩,赤-裸得可爱。   偏是这样的赤-裸,让夜璃歌那颗冷凉的心,忽然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禁不住抬手,她捧起他的脸,细细地瞅着,神情却愈发地痴迷了。   初晨清亮的阳光从窗扉外透进,照在男子轮廓分明的脸上,突然之间,她竟分不清看不明,坐在自己面前,双臂仍然轻轻揽着自己的男人,到底是他,还是他了……   前厅。   看看桌边空着的座位,夜天诤墨眉微皱——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歌儿为何还未下楼?这可不像是她的作风啊,有心想遣个人去问问,又怕歌儿使性子,若放着不管——   放下箸子,夜天诤走出厅门,对侍立在外的夜方道:“取我的洞箫来。”   “是。”夜方答应一声,转身去了书房,稍顷捧着支通体碧莹的洞箫走回,夜天诤伸手接过,立于槛下,将洞箫置于唇边,细细地吹奏起来——   那旷远的箫声自唇际散开,渐渐覆满整个司空府……   碧倚楼中,夜璃歌从恍思中猛然回过神,那从窗外透进的箫声,带着轻浅的询问之意,分明是父亲在召唤她。   唇角略略扬起丝笑,夜璃歌抬手梳了梳傅沧骜散乱的长发,口吻宠溺地道:“乖,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嗯。”傅沧骜顺从地点头,居然将满身的暴戾收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一只从森林中奔突而出的狮子,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安抚好傅沧骜,夜璃歌这才起身,下了碧倚楼,往前厅而去。   “歌儿。”箫声遏止,夜天诤瞧着缓步徐来的夜璃歌,嗓音沉凝,“可有什么话,要对为父说?”   “父亲,”在院中一株海棠花前,夜璃歌停下脚步,隔着一丛低低的矮松,望着夜天诤,“可以允许女儿,保有一个秘密么?”   第四十八章:绣楼藏郎   秘密?   夜天诤沉吟,半晌,唇角漾起一丝暖笑:“歌儿真是长大了,如今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好,甚好,只是歌儿啊,既然是秘密,可就得护好了,不到公开之时,千万别公开啊,否则——”   “女儿明白。”微一福身,夜璃歌也笑,俏皮地眨眨双眼,“爹爹若无别的教导,女儿这就用膳去了。”   “嗯。”夜天诤点头,看着她穿过甬道,进了偏厅,随即面色一肃,“夜方!”   “大人!”夜方从拐角处闪出,“有何吩咐?”   “去,增调人手护卫碧倚楼,切记做得隐蔽些,别被楼里的人察觉,还有,若府里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切断与外界的联系。”   “楼里的人?”夜方微惊,倏地抬头,目光闪烁,“大人所说的,可是……北边那人?”   夜天诤目光闪了闪,却没有答言。   其实,来者是谁,他也判断不清,一者,对方竟然轻松穿过他在司空府四周布下的数道防线,即使是傅沧泓本人,只怕也难做到;二者,若对方并非傅沧泓,歌儿为何如此维护?   唉,轻叹了声,夜天诤那颗素来从容的心,也不由微起了丝波澜。   偏厅之中,夜璃歌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夏紫痕端坐一旁,满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此时她的神情,与平常的母亲并无两样,眉宇之间尽是满足。   “歌儿,慢点儿吃,不够就再让他们做去。”   “够了,”放下箸子,夜璃歌从旁边的丫环小喜手中拎过块湿巾,擦去唇边油渍,起身向夏紫痕轻施一礼,“母亲若无别事,女儿先回房去了。”   “这么急?”夏紫痕却是一怔——几日以来,每次饭后,女儿都会与她闲坐片刻再离去,可是今日,显然是急切了些。   夜璃歌也察觉到不妥,赶紧笑笑解释道:“适才女儿捉了几只鹊儿关在屋里,怕它们到处乱碰脏了器具,故而急着去瞧瞧,晚些再来陪母亲说话,可好?”   “是么?”夏紫痕却暗自狐疑,再瞅瞅女儿那清爽的眉目,总感觉她身上起了某些变化,却说不出来妥与不妥,正欲开口细询,夜天诤却走了进来,出语打断母女俩的对话:“紫痕啊,昨儿我瞅见夏苑的荷花都抽蕾了,你不是最喜欢看初荷吗?不如趁今日无事,出去瞧瞧如何?”   夏紫痕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瞧瞧夫君的面色,再瞅瞅自家女儿,最终“嗯”了一声。   夜璃歌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急急忙忙出了偏厅,直奔厨房而去。   从宏都到炎京,数千里路,也不知道那家伙是如何赶来的,路上又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厨房里数名厨子正在灶下忙活,看见夜璃歌进来,纷纷住了手,围上前道:“小姐——”“大小姐——”   夜璃歌赶紧一摆手:“你们该做啥仍然做啥去,我,我随意看看,对了,最近有新做的菜式没?我想先尝尝。”   “有有有!”夜大小姐亲自驾临,可谓是整个厨房的光荣,掌厨大师傅赶紧着端出几个精心研究的新菜式来,夜璃歌看了,单挑那肉厚油多的,命人装在食盒里,自己提着去了。   “奇怪,”大师傅忍不住发了声感慨,“大小姐最近换口味了么?”   另一名掌案嘀咕道:“大约是前日伤得太重,需要补补吧……”   ……   夜璃歌推开房门,但见那男子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台前,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看着她,心下不由乐了,有心要逗他,先自阖上房门,朝他举举手中食盒:“瞧瞧,我都给你带什么来了。”   吸了吸鼻子,傅沧骜双眼大亮,长臂一伸,已然将食盒夺了过去,忙忙揭开盒盖,连筷子也不拿,抓起碗碟中的肉块,塞进嘴里大吃大嚼起来,瞧那模样,分明饥渴已久。   夜璃歌心中微酸,斜靠在门边看着他,不再说话。   抛开最后一根骨头,傅沧骜把手指放进唇里舔了舔,转头看向夜璃歌:“水。”   “哦,”夜璃歌如梦方醒,收回思绪,去墙边取了水壶,递到他跟前,傅沧骜接过,却不喝,只呆呆地看着她,“你真好。”   这没来由的三个字,让夜璃歌先是怔然,继而困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他炙烈的目光,她总感觉似乎是那个人在看着她。   傅沧泓。   傅沧骜。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有着同一双摄慑人心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   像夜空一般深邃,像湖水一般湛冽,像曜石一般璀璨的眼睛。   只是,傅沧泓每次看她,眼里盛的都是爱,傅沧骜看她,却是一种纯然稚子般的傻,或者说,是依恋。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到这样大的,真不知道,过去那些日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犹记得天定宫中,第一次相遇,他满身杀气,满眸狂恨,就像一头刚刚从地狱中被放出来的魔兽,要噬尽世间人心。   她也不知道,为何那一刻自己只想着要冲上去将他抱住,又如何肯定自己的举动能让他安静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也认定,这个男人,必然同傅沧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个时候,她深爱傅沧泓,也自然很容易接受他所附带的一切,即使对火狼水狼等人,也从无半点戒防之心。   是不是她的爱,是不是她的疏忽,反而给自己带来最深的伤痛?   沧泓,爱你我错了吗?   看着这男人的面容,她禁不住一声幽叹。   “璃……歌……?”   傅沧骜忽然喊了一声。   “嗯?”   “璃歌…”他只是反反复复叫着她的名字,也不说别的,反倒是这么一副痴相,惹笑了夜璃歌,细细瞅着他,她引导道,“你想说什么?”   “璃歌——”他再叫,已比先时顺畅许多,自己先开怀起来,又叫了两声,“璃歌璃歌!”   若在别人看来,他这么一番举动,必被视为白痴,可夜璃歌却懂了。   他这是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示对她的亲昵。   “沧骜,”她学着他的样子,也重复着叫了几声。   傅沧骜脸上的笑却消失了,双眸刹那间变得极其阴沉,像是要发怒。   难道,这名字勾起他什么痛楚了吗?   “……小卷,我叫你小卷好不好?”瞅着他一头的乱发,夜璃歌突发奇想道。   “嗷——”傅沧骜把两手举在耳侧,叫了一嗓子,夜璃歌赶紧改口,“我知道了,你不喜欢,那不叫小卷,叫小嗷,好不好?”   小嗷?   傅沧骜咧咧嘴,笑了。   傅沧骜,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孩子啊,前二十年地狱般暗无天人的日子,养成了他的魔心,而初到人间,却偏偏遇上了夜璃歌。   遇上了一个胆大妄为,连死都不惧的夜璃歌。   从此,他看到了光明。   看到了良善。   也看到了爱。   他虽然不懂,虽然懵懂,却极其向往留在她身边的感觉,所以,他义无反顾地追逐着她,从其始,至其终。   他和傅沧泓最大的不同,便是傅沧泓识尽人心,谙尽人性,便是傅沧泓更清楚,世界是什么模样。   因之,傅沧泓对夜璃歌的爱,比傅沧骜复杂,也比傅沧骜更难懂,但他们两个人,却是一样的笃定,一样的纯粹,一样的执烈。   夜璃歌,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红颜祸水”,但你的爱,对于每一个靠近你的男人,真正了解你的男人,有时候,都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因为,他们一旦爱上你,就很难从这段感情中,全身而退。   要么灰飞烟灭,要么痛苦难当,要么千山万重……夜璃歌,你的心太高了啊,你的光芒,太过耀眼,你的一切一切,有时候幻如水中之月,有时候高如九天流云,要教这尘俗男子,如何能握得住你的手,相携一生?   夜深了。   傅沧骜安静地睡着了,夜璃歌却陷入深深的苦恼中——总把这么个男人藏在自己房间里,到底不是个事,尤其这男人还是他的……什么?她目前还不敢断定,只是他们俩长得如此相似,说没有关系,那根本不可能,而且,傅沧骜跑到炎京,傅沧泓知不知道?若是知道,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要如何安置傅沧骜呢?放他出去,任他在炎京城中活蹦乱跳?只怕不出两三日,就会被明枪暗箭射出无数个透明窟窿。她知他武艺不凡,却也更晓他心性单纯,却又脾气火爆,稍有不顺便会惹出一堆子事来,再有就是他这张脸,也是个祸根。   但眼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鸟儿的清鸣从窗外传来,揉揉朦胧的双眼,夜璃歌坐起身,下意识转头看向床榻,整个人却瞬间惊住——枕上空空,傅沧骜,竟然没了影子!   “小嗷!小嗷!”她惊急地叫着,赶紧冲出房门四下寻找。   “小姐?”在楼下负责守卫的夜逐夜萧齐齐应声。   “你们——”夜璃歌顿了顿,终究是开口问道,“可有看到一个人?”   “人?”夜逐与夜萧对视一眼,神色困惑,“什么人?”   咳了一声,夜璃歌无可奈何地撇下两人,径往前院而去,可任她寻遍整个司空府,却仍旧一无所获。   闷闷地低着头,回转绣楼,猛一抬头,却见那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屋中,一脸傻笑地看着她。   “你——”夜璃歌顿时火了,几步上前,怒冲冲地吼道,“你去哪儿了?”   “我……”见她发火,傅沧骜满眼委屈,扭捏了两下道,“找——”   “找什么?”   “吱吱——”桌子下面传出的细叫,打断两人的对话,夜璃歌伸手拨开傅沧骜,凝眸看去,面色顿时变了。   那桌下放着的,赫然是前日安清奕曾经带来,然后又带走的,夏郡进贡来的肖兽!   天哪,这家伙是怎么弄的?难道昨晚半夜里,他竟然闯去了皇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费尽心思把他“藏”在这里,就是不想引起炎京城中各方势力的觊觎,却不想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偏能弄出事端来!   “你——玩……”傅沧骜哪里晓得这些,指指肖兽,再扯扯夜璃歌的衣角,极其可爱地道。   夜璃歌顿时哭笑不得,心下略一转念,握住傅沧泓的手,细细劝哄道:“这个不好玩儿,我们不玩儿。”   “不玩儿?”傅沧骜偏偏头,“好,不玩儿。”   “你听我说,”夜璃歌将他拉到里间,启动机关消息,打开暗阁,“你先进去呆上一会儿……”   “啪——”不等她把话说完,傅沧骜忽然重重一把打掉她的手,猛地转头,如一道遽风般冲了出去!   “沧骜!”夜璃歌大惊失色,赶紧冲到门边,却只看到几丛树枝微微地晃了晃,哪里还有那男人的影子?   “沧骜?……”她又是惊又是悔又是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自己不过是想让他在暗阁里……暗阁?一阵细遽的剧痛忽然在胸臆间扩散开来,直到此时,她才依稀有些意识到,这几日里,傅沧骜最害怕的,便是黑暗,每逢夜间,都要燃着蜡烛,抓着她的手方能入睡,否则就会极不安宁,难道他所恐惧的——   正是黑暗。   第四十九章:赤诚相依   炎京永安大街。   众人只觉一阵清风从身旁扫过,仔细看时,却一无所有。   “呼——”   风,径直从敞开的门洞中穿过。   守城士兵甲揉揉眼睛:“适才,是不是有什么人过去了?”   守城士兵乙,满脸糊涂:“有……有吗?”   “没有吗?”士兵甲更加糊涂——他刚刚的确有看见,一道影子飞了过去,却不敢肯定,那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没有。”士兵乙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则是因为他确实什么都没看见,二则是心虚——想想看,倘若让上头知道他们值守不利,少不得要吃一顿训斥,即如此,不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茂密的丛林中,傅沧骜如飞豹一般,毫无方向感地奔突着,直至一条小溪旁,“嗷”地叫了一声,然后深深扎进溪水中。   好难受——   心里好难受——   不知道为何这样难受。   二十年来他从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什么是非好恶的观念,所感所知,皆出于本心。   二十年来幽禁于黑暗中的刻骨森寒,在他心中堆垒起一座高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而夜璃歌,不啻于是从高墙之外,透进的暖色曙光,仅凭着心中一丝微渺的渴望,他能从万里千山外追来,一是长期养成的奇怪知觉;二是,心诚。   心诚者,可动天地。   几日几夜的长途奔徙,终是让他触到了那份温暖,所以,他乖乖收了野性,伏在她的身边,可是她——   “嗷——”   又是一声长叫,傅沧骜抬起双眼,看向湛湛青天,眸中却是一片迷茫,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事实上,他本来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刚刚闯入繁华世界,对人对事对物毫无判断能力的孩子。   “沙沙——”   浓密树荫中,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天生的敏锐直觉让傅沧骜猛然竖起双耳,“哗”地一闪,躲到一棵高大的树木后。   很快,树林里钻出数名黑衣人,为首者举目横扫,尔后奇道:“怎么没有?”   “头儿,”另外一名黑衣人道,“听声音,只怕这家伙个头不小,四处找找,应该就在附近。”   “对,”第三名黑衣人也道,“怕是只狼王,跑那么快——”   “狼?还狼王?”又一名黑衣人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雪原吗?这可是炎京郊外,哪来的狼?”   终于,为首者一摆手,打断所有人的话,低沉着嗓音道:“不管它是什么,先抓住要紧,记着,要活的,本司自有用处。”   “是!”所有黑衣人齐齐拱手,沿着河边散开,开始四下搜寻。   狼王?   傅沧骜悄悄往树丛深处藏去,眼里却闪过一丝冽芒——他们说的,可是自己?   轻轻嗅了嗅鼻子,他隐约嗅到空气中那种危险的气息,全身的肌肉顿时绷紧。当一名黑衣人靠过来时,傅沧骜猛地从树后探出手去,眨眼间扼住对方的喉咙。   “咔嚓——”一声喉骨断裂的轻响后,黑衣人脑袋往旁边一歪,已然气绝,傅沧骜轻轻将其提起,放进半人高的野草丛里。   片刻后,又一名黑衣人走来,傅沧骜依样画葫芦……   “等等!”终于,为首的黑衣人发现了异样,一声断喝,所有黑衣人立即停止行动,奇怪地看向他。   侧耳倾听半晌,那首领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傅沧骜藏身之处走来。   他走得很慢,慢得傅沧骜能看见他每一块肌肤的微弱起伏。   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没动,因为从这个人身上,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压力——就像,每次看到那个人一样。   井七的心跳得很快。   是从未有过的快。   作为南宫阙手下最厉害的顶级杀手,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血腥,也无数次自刀口下滚过,对于死亡,他并不畏惧,却也不喜欢。   此时,他的直觉告诉他,死亡,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血管里的液体开始沸腾叫嚣,那是兴奋,面对强敌的兴奋。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比寒冽剑锋更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平静得出奇。   两人同时动了。   停留在原地的黑衣人,只看到所有的树枝草叶如旋风般狂舞起来,夹杂着浓重的喘息声,有腥热的液体飞溅开来,像刹那盛放的绝艳桃花。   扑通——   骤然水响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井统领!”   “井统领!”   所有的黑衣人惊声叫着,纷纷朝河边围拢,却只看见一团浑浊的水流,匆匆往下游而去。   暮色轻柔地笼罩了整片大地。   水声漾动,一身伤痕的傅沧骜爬上岸,伏在草地上,气喘如雷。   唇齿之间,满是血的腥气,他终究,咬死了那个强悍的男人。   翻身平躺着,他呆呆地看着越来越黯淡的天空,脸上满是烈战之后的疲惫。   极致的疲惫。   还有几丝难言的悲哀。   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那抹倾城绝色。   然后,他笑了,傻傻地笑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呵,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息尚存的死难者,看到了星光,看到了晨晖。   “沧骜——”有人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唤。   蓦然转头,傅沧骜傻住。   “沧骜——”落日余晖中,那女子姣好的面容有如雨后梨花,清雅不可方物,眸中有七色霞彩流转。   “璃歌——”他钝钝地唤她。   她叹息了一声,倾身欲将他扶起,却被他重重一把拉入怀中。   伏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夜璃歌阖上了双眼。   天地静寂。   就连归巢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站在枝头上,微微伏着小脑袋,看着那一双静静俯卧的男女。   干净。   纯粹。   没有丝毫的欲念。   只是最单纯最原始的相依。   或许在他们的心中,连男女分别的意识都很混沌。   他们亲近,仅仅是因为两颗心的亲近。   许久,夜璃歌坐直身体,口吻宠溺地道:“回去吧,跟我回去。”   “我……不呆黑……”傅沧骜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不呆黑,”夜璃歌竖起右手放在耳侧,神情无比郑重,“只呆亮。”   傅沧骜笑了。   从这以后,他们经常说些只有他们能听懂,他人均不明白的傻话。   傻。   却傻得可爱。   “嗳,”抬脚走了几步,夜璃歌忽然扯住傅沧骜的手,眨眨眼睛道,“咱们不走,咱们飞如何?”   “飞?”   傅沧骜想了想,举起双臂,做了个飞舞的动作。   夜璃歌点头。   下一刻,她果真飞了起来,那男子展臂扶住她的腰,轻飘飘地便纵上树梢,朝远处掠去。   夜璃歌瞪大了眼,她知他身负绝世武功,却不曾想已经达到如斯登峰造极的地步,难怪派夜家暗卫一路打探,却始终找不到他的去处,如果不是听到南宫阙手下那班人的喊声,她也不会误打误撞进了这林子,发现他的踪迹。   侧头看着他憨实的面孔,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阵黯然,说不清的黯然。   希望是“他”,又希望不是“他”,抑或是想着“他”,总把这人当他。   这就是恋爱,尤其是热恋之中,每个女人都会有的心态吧,总想着最爱之人,时时刻刻都在自己身边,可每每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却又禁不住芳心苦痛。   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敏感的,若不敏感,那只能说明,你并非真正深爱,若是深爱,哪怕是对方一次微小的呼吸,都必能引起你的千思万种。   “到了。”   不知啥时候,傅沧骜忽然猛地往下一沉,眨眼间双脚已然落实于地面,稳稳站立。   “什么人?”   旋即,数十名夜家暗卫手持武器,从各个角落里闪出,将两人团团围住。   傅沧骜双眸一寒,顺手将夜璃歌掩到身后,就要“大开杀戒”,夜璃歌赶紧摁住他,沉声道:“是我!”   是时天已黑尽,从廊下射来的几许微光,投落在傅沧骜脸上,映出他冷俊的容颜,夜逐等人看得分明,不由低呼道:“傅沧泓?!”   为怕再生枝节,夜璃歌不欲多作解释,扯起傅沧骜转身进了碧绮楼,扔下句话道:“今夜之事,你们只当什么都没看到,知道了吗?”   “是!”夜逐等人齐齐对视一眼,各个退回原处。   掩上房门,夜璃歌方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好,今日这傻子虽然胡闹,幸而没惊扰别的什么人,眼下这局面,自己倒可收拾。   再转回头时,却见傅沧骜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看着他毫无芥蒂的面容,夜璃歌心中不由一声轻叹:真是个孩子啊。   刚刚取过被子盖在傅沧骜的身上,便听得外面传来阵轻轻的叩击声:“小姐,宫里来人了……”   宫里?夜璃歌一怔,仔细瞅瞅傅沧骜的面色,方才折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什么事?”   “是董皇后身边的孙公公,急召小姐入宫。”   “入宫?!”夜璃歌娥眉挑起,抬眸看了看黑沉夜空,“都这么晚了……”   “司空大人也这么说,可是孙公公坚持说,皇后急召,请小姐务必入宫!”   “现在吗?”   “对!”   “……行,你先下去支应着,我换件衣服便去。”   “是。”夜逐答应着转身离开,夜璃歌折回房中,确定傅沧骜依然熟睡着,这才又取了两只半臂长的蜡烛,点燃了立于桌上,然后换了件朴素大方的长裙,轻悄悄下了碧绮楼,往前院而去。   明亮的烛火中,傅沧骜那颗黑发蓬乱的脑袋慢慢抬起,一双眸子晨星也似,哪还有半点睡意?   第五十章:护犊之心   “孙公公,”一进正厅,夜璃歌抬眼便见孙贵坐在桌边,夜天诤从旁相陪,当下微挑娥眉道,“不知皇后娘娘深夜急召,所为何事?”   “这个么……”孙贵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干干笑了两声,“恕老奴不方便言讲,还是请太子妃赶快随老奴进宫罢。”   这么急?夜璃歌心下愈发狐疑,不由转头瞅了瞅夜天诤,却见他一脸定色,并无干涉之意。   “好吧。”夜璃歌点头,孙贵随即起身,“外面车驾均已备得,太子妃,请。”   “父亲,女儿暂先别过。”夜璃歌却先向夜天诤躬身一礼,这才同着孙贵出了正厅,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着,沿街的灯光透过车窗,投落在夜璃歌泌黑双眸中,折射出几许微光,看起来更加深邃,也更加动人。   绕过永安大街,马车驶至皇宫正门处,直接进入,过龙旋广场,奔德昭宫而去。   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幕景变幻,夜璃歌心中愈发惊疑不定——德昭宫,是安阳涪顼的寝宫,董皇后这夜半更深地把她弄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虽说傅沧泓伤了她的心,让她生出断情之念,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能蓦然抽心而出,与安阳涪顼如何如何,否则,她也不是夜璃歌了。   暗地里,夜璃歌不由攥紧了拳头,眸中绽出一贯的决绝——她的性子,傲气依旧,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折损一分,哪怕皇权赫赫,哪怕刀剑加身,若董皇后想再玩什么猫腻,她不介意与其……玉石俱焚。   胡思乱想中,马车已然停下,孙贵亲自打起帘子,压低了嗓音道:“太子妃,请吧。”   眼角余光瞅瞅他那张圆润的脸,夜璃歌心中掠过丝厌恶,绕过他伸出的手,自行跳下了马车。   看看自己那空荡荡的手,孙贵尴尬地笑了两声,才攀着车辕缓缓儿下到地面上。   立在空寂的广场上,耳听夜风萧冷,夜璃歌突兀打了个寒颤。   冷。   再回头时,已不见孙贵,更不见马车。   夜璃歌心中微惊,正忖度自己该往何处去,那昏黄的廊角处忽然转出名粉装宫女,朝着她款款一福:“太子妃,请跟奴婢来。”   略略扬起眉梢,夜璃歌心中冷笑,却仍是提步拾级而上——也罢,既然已到了此处,且让她看看,董皇后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路曲曲折折,所去向的,却并非德昭宫正殿,而是——后院。   隔着迢递一带花墙,便听得内里有震击木杠的嘟嘟声传来,在这暗沉的夜里,很显得几分沉闷与笃实,还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到了。”宫女忽然停下脚步,朝夜璃歌轻轻鞠了一躬,悄然退开。   这就到了?夜璃歌狐疑地瞅瞅她的背影,再定睛朝前方一看——   只见那开着几许窗孔的墙垣外,正默然地站立着一人。   一个头戴凤冠,身穿凤衣的女人。   董皇后?   夜璃歌吃惊不小,脚下猛一踉跄,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心中念头疾转——自己这是过去呢?还是——   尚自犹豫着,却听董皇后忽然悠悠一叹。   轻轻咬咬唇,夜璃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她身侧立定,也凝眸朝窗孔里看去。   庭院之中,灯火如炬,一身短衣劲衫的男子,高挽衣袖,运掌如飞,狠狠劈在木桩上。   安阳涪顼?!   一把捂住双唇,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夜璃歌心中之震撼,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怪道他这些天来再未“驾临”司空府,原来是把自己关在宫里,苦练“铁砂掌”了?   难道说,董皇后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为了让自己知晓,安阳涪顼的苦意吗?   微微侧头,两个女人的目光穿过迷离夜色,在空中相遇。   从墙内传出的钝击之声不绝于耳,深深撞击着她们的心。   终于,夜璃歌率先转身,悄然走开,董皇后如一抹影子般落于其后。   直到确定安阳涪顼听不见,直到确定四周寂寂无人,夜璃歌方才停下脚步,不待她开口,董皇后却先出了声:“二十天了。”   “什么?”夜璃歌一头雾水。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足有二十天了。”   夜璃歌心中又是一颤。   “夜璃歌,”董皇后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扯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深深掐入她的皮肉里,冷利如刀锋般的视线,切碎她美丽的面庞,“他是本宫的儿子,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二十年来不曾教他吃过一点苦头,受过半点委屈……十岁那年,秦太傅因他贪玩,打了一戒尺,本宫即让皇上,勒令秦太傅辞官归隐……本宫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本宫……”   董皇后说着,眸中似有泪光闪动。   夜璃歌一时怔住,想说什么,却无从答言。   “你不懂,你不懂本宫心里有多痛……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皇帝却有后宫三千……本宫这个皇后,看着炙手可热,其实无比辛酸……”   夜璃歌还是怔然。   “夜璃歌……”董皇后的嗓音忽然又转为沉冽,“本宫知道,你能成就顼儿,更能毁了顼儿——倘若将来,顼儿因你受到半点伤害,本宫,本宫——”   她的话戛然而止,尔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一股冷意从脚根直蹿上后脊梁骨,教夜璃歌不寒而栗。   当一个女人抵死为自己的儿子而战,她将是非常可怕的。   沉默。   后园那头,却突兀传来一声痛嚎!   是安阳涪顼!   两个女人几乎没怎么考虑,折身如飞箭一般冲去!   一掌推开紧闭的院门,夜璃歌赫然看见两个人正抱成一团,在地上打着滚儿。   双眸瞬间冷凝,她也顾不上分辨谁对谁错,立即冲将上去,运力将两人扯开,然后挺身将其中一人护在身后,看着另一个人道:“涪顼,你没事儿吧?”   “璃歌——”抬手擦去唇边鲜血,安阳涪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夜璃歌正急速思索着如何解释,董皇后惊痛的声音却蓦然响起,“顼儿!顼儿!”   随即,她转头大叫道:“来人!”   数名手执长戟的皇宫侍卫立即冲了进来,董皇后抬手指向夜璃歌,断喝道:“将刺客拿下!”   领头的侍卫一怔,看看夜璃歌,再看看董皇后,迟疑道:“……太子妃?”   “是男人!她后面那个男人,你们没有看到吗?”董皇后疾斥。   侍卫们这才看清,在夜璃歌的身后,还立着一个披头散发,身形高大的男子,当下挺戟围过去。   “啪——”   “噗——”   “轰——”   但听得三声遽响,最前面的侍卫长戟脱手,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恰恰撞在安阳涪顼练功用的木桩上,硬生生将深深扎根于青石板中的木桩给撞倒于地,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上!都给我上!”董皇后一贯的端庄娴雅不复存在,凤袖一挥,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安阳涪顼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恍惚而哀伤。   “住手!不想死的话,都给我住手!”情急之下,夜璃歌一声断喝!——这些皇家侍卫,虽已是千挑百选的勇士,可在傅沧骜手中,只怕连只蚂蚁都不如!更何况,她一点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侍卫们被她的气势所慑,纷纷凝驻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仍然牢牢地将身后之人遮住,看向董皇后道:“今夜之事,纯属意外,还请皇后允许臣女携此人离开。”   “离开?”董皇后满眸咄咄逼人,“绝不可能!他将顼儿伤成如此模样,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   “那,皇后想如何?”夜璃歌心中微怒,面色却依然沉静。   “就地正-法!”董皇后毫不迟疑地说。   夜璃歌顿时冷了眼。   其实,以她和傅沧骜的武功,要离开这皇宫,易如反掌,之所以还和董皇后周旋,一来敬重对方身份;二来不想招摇过世,为自己,为傅沧骜增添更多的麻烦;三来,也是看在安阳涪顼的面子上……更微妙的想法,是不欲令其伤心。   可是,董皇后却步步紧逼,生生将事情弄成如斯僵局。   “皇后若执意如此,那便,先斩了我吧。”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董皇后余下的话语,悉数消散在泠泠的夜风中。   “你们……走吧。”   良久,却是安阳涪顼发了话,嗓音悠颤,甚至带着几许悲切的低咽。   夜璃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仍是牢牢地护着身后之人,一步一步,退向园门。   侍卫们的目光在他们几人间兜兜转转,始终不敢有大的动作,而夜璃歌和她身后那个神秘的男人,就那样倒退着,出了德昭宫。   夜风寂然,立在原地的安阳涪顼,忽然双手捂面,重重地蹲了下去,两行滚热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潸然而落——   不管别人如何,他却是瞧清楚了,瞧清楚了那个人,瞧清楚了那个人——   傅沧泓。   他,只仅仅见过他一面(其实是两面,只是安阳涪顼没有察觉而已),那日宣安大殿之上,他意气风发地向夜璃歌表明自己的倾慕之情,却也隐隐感觉到,那自背后传来的肃杀之气。   当日他并不清楚那是为什么,甚至到凤还镇上,夜璃歌弃他而去,夜逐傅沧泓,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确傻。   一直以来,他有父皇的保护,母后的宠爱,一直以来,他不清楚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凶残,一直以来,他就像块精美的玉,一直躺在雕琢华美的盒子里,始终不曾沾染风霜尘埃。   直到心里那份爱越来越清晰,他才越来越明白,夜璃歌的若即若离,夜璃歌的清清冷冷,到底是为什么。   她爱的男人,须是天上的鹰,须是海里的龙,须是出鞘的剑。   而他呢?   他只是一块看起来非常漂亮的石头罢了,很美很美,却,一撞就碎。   第五十一章:知音   拥有这样的顿悟之后,安阳涪顼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身为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只是可惜,只是可叹,他偏偏和另外一个男人一样,在初尝情滋味时,看见了夜璃歌。   自此陷入难以言喻的偏执,与一种疯狂的,无法解释的恋慕。   恋爱中的女人是傻子,恋爱中的男人是疯子,为了爱情会干出些什么事来,很难想象。   譬如,他毅然决定洗去浸润二十余年的脂粉气,习练刀兵甲阵。   他学得很辛苦,也很艰难,自知天分不高,又常年呆在后宫之中,染上太多女儿习气,养成今日这副模样,莫说夜璃歌看着不喜,即使是他,偶尔看着挂在架上的袍服,也暗自心虚——他是太子啊,是璃国的未来,可是以他之材,以他之智,怎配担承这样的重担?怎配做她的丈夫?   所以,他好不容易铁下心肠,要狠狠地打磨自己。   可是今夜,他心中的那个梦,轰然碎裂。   她当着他的面,那样坦坦白白,毫无保留地护着他,甚至甘愿为他,不惜一死!   还有那个男人枭傲噬血的眼神,他光是想一想,就浑身颤抖,枉论挺起胸膛与他搏杀……他纵是练上百年,千年,只怕,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   “顼儿!”董皇后伸手将他拽起来,晃动的烛火映照着她雪霜面容,冷寒双眼,“她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这天下间,谁也夺不走!”   “母亲,”安阳涪顼抬起满溢痛苦的双眼,看着她微微摇头,“我并不想争什么……”   “废物!”一听这话,董皇后却悖然大怒,当即扬起手掌,可也只到半空,便软软地垂了下去——无论如何,他总是自己的儿子,成器也罢,不成器也罢,都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今生今世,除他之外,自己还能指望谁呢?   “你听母后说,顼儿,”董皇后微屈五指,握紧他的手,“这征服女人啊,不一定非得靠武力,有时候,你也得讲点心机,讲点智谋……”   “母亲……”安阳涪顼仍然摇头,神情甚是悲观——此时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日宣安大殿上,一时激动,贸贸然向夜璃歌求婚,结果,夜天诤是答应了,可是他却也能瞧得出来,自从他们的亲事订下之后,夜璃歌不曾有一日开心过。   每每看到他,每每和他在一起之时,她总是表面上谦顺,内心中抗拒,不亲不疏,不远不近,教他好生难过。   璃歌……我是真的爱你啊。   有时候他自己想想这桩心事,就免不了心酸,免不了痛苦,更免不了委屈。   堂堂一国太子,为一女子弄成如斯狼狈模样,说出去定会教人笑话吧?可是他已然顾不得,哪怕如许多付出,只要换得她口中一声赞许,他也能奋不顾身,舍生忘死啊!   璃歌,我或许不如傅沧泓英勇,傅沧泓多智,傅沧泓刚毅,可我也有一颗心啊,你到底看不看得见?看不看得见?   望着如此萎靡不振的儿子,董皇后又是气又是叹又是暗暗发狠——夜璃歌,就算你真是九天之上的凤凰,为了顼儿,本宫就算用尽手段,也要将你擒住,若你终不肯伏首,那么——笼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收,长长的指甲顿时刺皮破肉。   带着满心的颓唐,安阳涪顼返回寝宫,也未梳洗,爬上床榻倒头便睡,董皇后强忍辛楚,命宫女给他收拾齐整,又在灯下默立片刻,这才折身去了。   倚凰殿。   还是那座幽森的地下密室。   从角落里的水桶中,勺了一瓢水,行至铁栅栏前,“哗”地一声泼上男子的脸。   微微地,男子睁开独眼,轻蔑地看着外面满脸冷怒的女人,撇唇一声哂笑。   立在栅栏外的女人,凝默地看着他,目光深暗。   见她如此神情,六道反倒生出几许疑惑,撑着稻草坐起身来,瞧着她懒懒道:“怎么?皇后今儿来,只为看看我这落魄之相,以解心头之气么?”   “我且问你,”董皇后的语气颇有几分阴森,“夜璃歌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六道一怔。   那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一点点站直身体,与董皇后四目相对。   眼睛。   在这一刻,他终于发现,面前这个女人,有一双多么可怕的眼睛,那里面包含着的情愫,即使是他这个自命通透人心,洞悉天机之人,都看不清辨不明。   “你觉得,”良久,他终于笑了,缓缓启唇,“就算我知道,会告诉你吗?”   “不会。”董皇后平静地给予回答。   “既然如此,那你还——”   “我可以猜。”   “猜?”   “比如,”捋捋凤袖,董皇后向旁侧走了两步,又回到原处,举目看向六道,“夜天诤?”   六道一动不动。   “再比如,夏紫痕?”   六道还是岿然不动。   “夜家?”董皇后继续猜测着。   皱起眉头,六道微微有些不耐烦起来,刚欲出声打断她的“异想天开”,董皇后却忽然抛出两个意想不到的字来:“天……下?”   六道仍然没说话,只是那眼瞳,急速地跳了一跳。   这便,足够了。   以一声冷笑,董皇后结束了今夜这番莫明其妙的谈话,只因为,她已经得到,她想要得到的。   一拂袍袖,董皇后转身便走,铁栅栏里,六道探出手来,向空中无力地抓了两抓,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垂下……   司空府,碧倚楼。   夜璃歌一脸冷肃,盯着傅沧骜。   抓抓自己的乱发,傅沧骜低头,一副知错的模样。   “为什么跟着我?”   “想……”男子抬头,撅着嘴,神情间有几许委屈。   “想什么?”   “想……你……”   夜璃歌泄气——她终于无可奈何地发现,不管她对那个男人有多少怨怼,不管她对别的人别的事如何冷情冷心,可是面对傅沧骜,她总是无法狠下心去打击责骂。   因为,他是个赤诚之人。   而且,唯有对她赤诚。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缘,教他自黑暗中杀出,既逢上她的光明与温暖,既逢上她的维护与怜惜。   怜惜。   是的,她对傅沧骜,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惜。   男人怜惜女人,通常是因为女人的柔弱,而女人,尤其是强大的女人,有时候也会怜惜相对弱势的男人。   当然,对于傅沧骜,不怎么能说他弱势,顶多说他是“弱智”,可他这种“弱智”,却是后天不受教化的一种悲剧,试想,任何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被囚在幽狱中二十年,都不会聪明到哪里去。   他原本和傅沧泓一样慧黠,一样聪明绝顶,只因为上苍的捉弄,将他摆布成如今的模样。   如果说,傅沧泓能得到夜璃歌的爱,是因为他的才,他的智,他的谋,他的坚决果毅,那么,傅沧骜能博得夜璃歌的怜惜,便是因为他的赤诚。   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除了怕他偶尔捣乱之外,你不需要担心再多,不必忌讳他有可能运用权谋,做出什么你意想不到的事来。   对于这一点,董皇后、六道,甚至是夜天诤,对夜璃歌的判断都是比较精准的。   天下。   她的志向,向来只在天下。   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胸中始终跳荡着一股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热忱,也恰恰是这样的热忱,误了她自己的终身。   她若黯然收起羽翅,归隐山林,或许也能做只快活的小鸟,夫唱妇随,只是,那样的夜璃歌,也不再是夜璃歌了,那样的夜璃歌,只怕,也引不动傅沧泓的心。   傅沧泓。   夜璃歌。   他们是彼此的知音,是这嚣嚣世间,唯一能相守相知的两个人。   他知道她的雄心与壮志,她知道他的坚忍与艰辛。   正如他所说,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而她,也的确怀着满腔热切去寻他,不曾想,却遭遇平生最惨烈的血腥——   傅沧骜的出现,无疑恰恰填补了她内心的空茫,抚平了她的悲切。   所以,她可以豁出一切去护他,甚至是性命,其实说到底,也是在护卫她心中那一丝,快要熄灭,却还未熄灭的爱情火花……   像他们这样两个人,倾世罕有,也倾世难觅,不论谁丢了谁,谁没有谁,对另外一方来说,都将是一生一世的孤苦与痛楚……   只是上苍最好捉弄人,知道你们明明相爱,却偏生要弄出些许的磨难,不死不休,不休不死,死死休休,休休死死。   辗辗转转,侧侧反反,非情到深处,痛到烈时,肝肠寸断,它始终不肯,多洒布一丝丝的悲悯。   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时候看似简单,却是那么那么地难……   “小嗷,”夜璃歌和缓口吻,“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跟着我,可以,但千万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为……什么?”   “他们要是看到你,就会把你抓起来,再关到黑里去。”   “黑?”傅沧骜突地站起,两眼瞪得溜圆,“咬……我咬……”   “不许咬!”夜璃歌赶紧瞪他——看他这野性子,一时半刻是改不了了,只能另设他法慢慢令其改过。   “我咬!”傅沧骜却犯起了浑,两只眼睛瞪得比她更大。   夜璃歌火大,一拍桌子:“好!你咬!就让你咬!你爱咬谁咬谁去!”   说完,扔下那个傻站在原地的男人,自己折身上床,和衣躺下——折腾了大半夜,她早已疲累不堪。   躺在枕上,夜璃歌屏住呼吸,微微睁开条眼缝儿,偷觑着傅沧骜,主要是怕他一时恼了,又像上次那样冲出去,那她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才能重新将他寻回。   似乎,自从傅沧骜出现之后,她的心情一直是矛盾而微妙的——既希望他留下,也希望他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见着他,她会开心,却也烦恼,见不着他,烦恼自去,可心内一角,却是空的。   这样的感觉,她以前绝没有过。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起,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恼人了呢?   第五十二章:人心两离   “啪——”   一只茶盏从殿中飞出,落在雕花地面上,跌得粉碎。   两旁的侍卫对视一眼,却均不敢有任何表示。   这些天来,皇上的脾气是愈发大了,动不动就怒斥、杖责,甚至还有两名侍卫,无缘无故被判了充军北岭。   “吴铠呢?”傅沧泓的怒吼如惊雷炸响。   一身胄甲的吴铠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然后扫了眼地上的碎片,稳稳走进大殿,跪下禀道:“吴铠在。”   “战况如何?”傅沧泓劈头便问。   “傅沧海率众死战,两军陷入胶着之中。”   “何时方能取胜?”   “……微臣,不能决断。”   皇帝的脸有些黑,双眸更黑:“朕,给你二十日,务必擒住傅沧海,收伏其麾下大军。”   “恕微臣无能,不敢应承。”吴铠面无惧色,坦坦然答道。   “你——”傅沧泓怒眉高耸,犀利目光如刀如剑,吴铠直挺挺地跪着,岿然如山一般。   “好,很好,”终于,傅沧泓一声冷笑,“朕不用你,朕用不动你,朕,亲自提兵上阵,与傅沧海一决高下!”   吴铠双瞳颤动,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轻轻道出一句话:“微臣,祝皇上马到功成!”   右手死死地摁住桌角,傅沧泓双眸沉凝如万丈渊堑,映出吴铠远去的背影,刚硬的手指将桌角硬生生给掰了下来!   ——这个男人!这个昔日傅今铎手下最出色的大将,还是不肯服他。   想来当初,吴铠之所以愿意开城投诚,一则因为傅今铎确是个暴戾之君,二则出于对夜璃歌的钦佩,若不是夜璃歌闯军帐直言相告,又以兵书动之,或许,他傅沧泓早已死于垣城之下,又焉有今日之尊?   只是这吴铠性子极犟,又比他年长,更深谙行兵布阵之道,在军中的威望也远非他人可比。   也就是说,若他想坐稳皇位,静待夜璃歌归来,必须得倚仗此人,可是吴铠……唉,总感觉他与自己之间,仿佛隔着些什么。   就比如对傅沧海用兵一事,他一直想着尽快将其除之,才好放开手脚整治内务,怎料吴铠自出兵之后,始终与之对峙不下,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那傅沧海确实厉害。   其实,这并不是傅沧泓烦恼的主因,让他焦燥不安的根由,还是夜璃歌。   没有消息。   璃国那边,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傅沧骜也是一去不复返。   歌儿,歌儿,你到底怎样了?   和安阳涪顼的婚约,真能安然解除吗?董皇后和夜天诤,真肯放你离开吗?你始终担心璃国,却有没有一点,为我们想过呢?   这些问题,他是不想则已,越想越乱。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全心全意都是她,至于北宏国内的局势,反倒全然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人在北宏,心却早已飞去了璃国。   人心两离,是人生最为痛苦的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这种痛苦会不断增大,增大,增到无穷大,终会让他不堪重负,或者彻底放弃,或者义无反顾。   他选择义无反顾。   他一直都想选择义无反顾。   他的确不在乎皇权,可却得必须想一想,和夜璃歌在一起之后,该往何处安身。   北宏,宏都,是他想给她的家。   倘若没有夜璃歌,这座恢宏的宫殿,对他而言,只是一座冰冷的坟墓。   他憎恶其浮华外表下的虚伪,更憎恶那些泛陈于空气中的血腥。   让他想逃,也时时刻刻折磨着他的神经。   这些心思,从来不足为外人道,只怕说了,也没人肯信。   黄昏日暮,夕阳淡淡的余晖从殿外射进,在乌木御案上,投下几许金影。   “皇上,”托着盘盏,纪飞烟慢慢进得殿来,微微福身道,“该用晚膳了。”   傅沧泓睁眸,目光清冷依旧:“搁下吧。”   放下手中器物,纪飞烟旋即退开,竟没有像往常那般刻意讨巧。傅沧泓也不理会,揭开食盒盖,只见里面盛着莲羹和一碟子精致的红油笋尖,确都是他平时爱吃的,当下拿过箸子,挑了笋尖,就着莲羹慢慢地吃起来。   一碗羹下肚,心火也去了三分,傅沧泓将食盒推到一旁,阖目倚在椅中,放空心思,沉入虚静。   纪飞烟悄悄走进,收拾了器物,默然退出。   微微睁眼,傅沧泓看着那远去的女子,满脸若有所思。   片刻,他站起身来,退入后殿,招手叫来名侍卫:“去,唤火狼前来。”   少顷,火狼应召而至,垂首而立,强捺心中不安,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去,”傅沧泓一摆手,“传朕谕旨,将坤和宫中之人,悉数迁往荥阳殿。”   火狼闻言怔住,半晌讷讷不言。   傅沧泓冷睨他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办?”   “……是。”火狼无奈,虽心中叫苦不迭,却还是去了,无论如何,这是傅沧泓的命令,他是不可,也是不能违背的。   可叹他和纪飞烟一番心血,到底付诸东流。   只是此时的火狼尚不明白,世间很多事,得,或者失,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反倒正因为傅沧泓这一看似疏离的举动,反而“成就”了纪飞烟的“爱情渴望”。   得到傅沧泓变相的“驱逐令”,纪芙蓉面如死灰,瞬间瘫倒在地,再观纪飞烟,却是一身的泰然自若,自己收拾齐整一切,命宫女太监扶起纪芙蓉,安静地往荧阳殿去了。   望着那女人远去的背影,火狼心下一阵惊撼——这女人的胸襟城府,只怕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如此的一个女人,岂会甘心一直呆在荧阳殿?也不知把她放在天定宫中,到底是福是祸?   心下揣测着,火狼自去龙赫殿向傅沧泓复命,才至殿前,却见傅沧泓一身戎装,提着剑大步走出。   “皇上,”火狼赶紧迎上去,拱手道,“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前往阵前一观!”傅沧泓阴沉着一张脸,铿锵有力地说道。   “皇上,不可啊!”火狼顿时大惊,趋前一步,扑通跪倒,“阵前危险,若皇上若是贸贸然出现,只怕——”   “怕什么?怕朕会被傅沧海给吞了?”傅沧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傅今铎朕尚且不惧,何况区区的傅沧海?”   “皇上!”火狼暗暗叫苦——傅沧泓之所以能胜傅今铎,泰半是夜璃歌之功,当日傅沧泓身陷白城苦苦鏊战,他尚能奔赴璃国求夜璃歌援手,可如今夜璃歌已经……倘若傅沧泓再有什么闪失,这偌大的天下,却让他向谁求助去?   火狼暗自苦恼着他自个儿的苦恼,却未曾察觉到,傅沧泓一双冷冽的眸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火狼不说话,傅沧泓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头上树梢里暗藏的鸟儿,在清脆地鸣啭着。   终于,火狼抬头,深吸一口气道:“既如此,属下愿陪皇上前往。”   傅沧泓一言不发,抬脚便走,其实,此时他心里,想的仍然还是那件事。   夜璃歌的事。   数日以来,他冷眼瞅着火狼的所行所为,总觉得他心里有事藏着,再有,他和纪飞烟那些暗地里的勾搭,就算无人禀报,傅沧泓也不是完全不知情,否则,他也万万不能,从刀光剑影里活出来。   但凡能从刀光剑影里活出来的人,那都不是凡人。   这事儿其实火狼是清楚的,只是因为他太担心夜璃歌的事曝光,更担心傅沧泓挺而走险,所以一直深深焦虑着,反而忽略了傅沧泓那惊人的洞察力。岂不知世间并无不透风的墙,哪怕就是你一个人在暗室中干的事儿,也终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更何况,他也不想想,若夜璃歌真死了,璃国能平静到现在?北宏能平静到现在?   若夜璃歌没死,那他与水狼的下场……可想而知。   对于夜璃歌的事,傅沧泓一直隐忍着。   因为宏都外战事正酣,因为不清楚璃国的情形到底如何,因为不想夜璃歌过于为难。   他想着给她一些时间,等她来找自己。   他想着让她自己明白,看清他的心。   他想着先安天下,给她一个宁定的家。   他想着……他反反复复想过很多,却从未想过,他最信得过的属下,却已经伤她太深,深得她不愿再见他一面,深得她忘记了他们之间最为纯粹的爱……   宏都郊外,涔水河畔,吴铠与傅沧海两军对垒,隔河相望。   时令已经进入夏季,河水浅处只五六尺深,打马可过,这些天来两军之间小的摩擦不断,却并无大的厮杀,看样子都有打持久仗的意思。   仗马立于一处小山坡上,傅沧泓冷冷地望着对岸,旌旗严整,巡逻的士兵来往不断。   见此情形,傅沧泓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回想一年多前,那个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哭嚎活命的男人,似乎有些远了。   真想不到啊,自己这个堂弟还真有些本事,即使老经战阵的吴铠,也不愿轻率出兵力战,只是,若任由他们继续这样僵持下去,北宏要何时,方可平安?他又要何时,方能脱开身去寻找夜璃歌?   锐眸闪动,傅沧泓冷冷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估算敌我双方的优劣之势。   “火狼,我们走。”终于,他拨转马头,朝吴铠驻军的营地行去,火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跟随其后。   第五十三章:利目如炬   进得辕门,傅沧泓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帅帐。   吴铠正坐在案前细研地图,闻声抬起头来,见是傅沧泓,当下一怔,然后缓缓起身离座,冲傅沧泓抱拳道:“皇上。”   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傅沧泓绕过他,沉身坐下,目光扫过桌案上摊开的地图,又瞅瞅吴铠:“爱卿这是——?”   “启禀皇上,微臣正打算派两支骑兵绕过涔水河,从岳岭、崎山抄小道,奔袭傅沧海的大本营——邰洲。”   傅沧泓双眼一亮,随即赞道:“好法子!不知将军何时下令?”   “三日之后。”   “有几分胜算?”   “九分。”   “那好,”缓缓地,傅沧泓挺直后背,“朕,亲领其中一支。”   “皇上?”吴铠微惊,“沙场征战之事,并非儿戏……”   “你是觉得,朕做了皇上,便上不得马,拉不得弓,斩不得枭兵悍将了么?”   “末将不敢!”吴铠赶紧着截住话头。   “既如此,三日之后,朕再来。”   “唰”地一拂龙袖,傅沧泓傲然而去,唯余吴铠仍伫立在原地,蹙紧了眉头。   直到打马离开营地,火狼再也按捺不住,语带轻责地道:“皇上,您这是——”   “你想说,朕这是何必?”勒住马缰,傅沧泓挥鞭指向远处的原野,目光深凝,“朕且问你,朕,是如何坐上北宏皇位的?”   火狼一怔,忐忑道:“废帝无道,皇上……恩威齐天,再加上……”言至此处,他停顿了许久,方才吐出那个在他心中已然视为禁忌的名字,“夜姑娘倾力相助……”   不待他说完,傅沧泓面色已是微变,火狼赶紧住了嘴。   “你觉得,”眯眯眼眸,傅沧泓再次开口,“朕,配坐这天下,坐得稳这天下么?”   火狼后背立即冷汗直冒——虽则他从小看着傅沧泓长大,虽则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和谐,但说实话,对于这个年轻的男子,他并没有能完全了解,尤其是在他登上帝位之后,他也有一种,与他越来越疏远的感觉。   自古以来,帝王便是最孤独的人,很多时候,他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们有的,只是自己,和天下。   天下纷纷扰扰,看似在他们手中,其实终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有一个强悍的,超越世间万万人的灵魂。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又是可悲,也是可怜的,只是人们往往只看到帝王的荣光,而看不到他们的悲辛,通常能看到他们悲辛的人,要么是他们的知己,要么是他们的敌人,要么,便是他们一生一世,唯一的爱人。   所以,夜璃歌对傅沧泓,傅沧泓对夜璃歌,才会那么那么地重要。   只可惜,火狼不懂,火狼更不想懂,他们只是执著地以为,做皇帝才是傅沧泓的天职,夜璃歌不过只是个女人,一个皇帝可以有成百上千的女人,但却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抛家舍国,否则便是——昏君。   “你,为什么不回答?”   见他久久不语,傅沧泓再次开口问道。   “皇上天纵英才,定能让北宏邦兴国定。”   “是吗?”傅沧泓唇边的笑愈发地冷,“倘若退回一年前,我仍被困白城之下,你还会这样说吗?”   火狼心下一阵慌乱,隐隐有些明白过来,傅沧泓今日这番举动的用意何在。   果不其然,只听傅沧泓微微轻叹,接着便言道:“倘若璃歌在,她定不会像你这样,只会说些陈腐之词,她定然会解得我的深意……”   火狼窘极,两只眼珠骨碌碌直转,感觉像有无数柄飞刀在脑门儿上旋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幸好,傅沧泓再无别话,调转马头走了。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天定宫,扔掉缰绳,傅沧泓二话不说,直接进了龙赫殿,再没有出来。   火狼在阶下立了半晌,又朝那幽森的殿门看了看,闪身没入浓密的树荫里,取道疾奔荧阳宫。   “你,可能猜出皇上的用意?”   四面俱寂的水榭之中,两人呈斜对角站立着。   纪飞烟抿着唇儿,半晌不语。   “你倒是说话啊。”火狼禁不住催促道。   “皇上他——是想借此一战,分兵夺权,同时给吴铠当头棒喝。”终于,纪飞烟慢条斯理地开口,字字清冷,有如冰泌泌的玉珠,铿铿锵锵落进铜盘里。   “什么?!”火狼吃惊不小——他来找纪飞烟,本是心存侥幸,不料对方竟然给出如此的答案,再细想傅沧泓白日里的神情,火狼不由一个激颤!纪飞烟这丫头,说得不错啊!   再观面前之女子,已经垂了眸,默然地立在那儿,恰如一朵娇羞脉脉的莲花,乍看上去柔弱不堪,实际内敛一副刚肠。   微微地,火狼不由有些肃然起敬——对于后宫之中的女子,他素来有些不太放在心上,觉得她们不过尔尔,直到此际,听了纪飞烟这么一番切心之语,方才惊觉自己之前的肤浅。   肤浅。   的的确确是肤浅。   世上有几人,不曾有肤浅之时?   世上又能有几人,能够时时处处以平等之心,观己心察人情?   蠕动着嘴唇,火狼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或许,以这女子的聪慧,早已用不着他再教什么了,假以时日,这女人完全可以……取代夜璃歌。   思及此处,火狼心下不由微微有些开怀起来,压低嗓音道:“姑娘且请安耐着些日子,但凡有机会,我一定倾力相助姑娘。”   闻得此言,纪飞烟抬头,清涔涔目光落到他的眉宇之间,忽然不冷不热地道:“火统领,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乍听此言,火狼倒是困惑了,“我怎么?”   “皇上对您,已经起了疑心。”纪飞烟轻飘飘道出一句话来,却好似一道闷雷,轰得火狼晕头转向。   他好容易定住心神,抬头再欲细问时,眼前却没了纪飞烟的影儿,举目望出榭外,却见那一抹水蓝已经穿过回廊,拐入昏暗里不见了。   好个利目如炬的丫头!其才其智,堪与夜璃歌一拼!   两日光景弹指而过,第三日清晨,傅沧泓便起了身,自己穿好铠甲,提上佩剑,出得宫门跃上战马,左右看时,却不见火狼,当下拧起眉头,唤过名侍卫道:“何谏,火狼呢?”   “火统领他,”何谏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今日一早便离开皇宫,到东郡去了。”   “东郡?”傅沧泓眸色微深,长“吁”一声,单人独骑,出了皇宫,直奔宏都郊外。   涔水河畔,吴铠检兵已毕,近五万名精壮男儿轩然而立,寂寂无声。   “皇上驾到——”随着一声长喊,傅沧泓骤然现身,所有士兵,包括吴铠在内,顿时弯下身去,齐齐高喊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傅沧泓一摆手,打马在原地走了两个回合,“吴将军,可准备妥当?”   “已然妥当!”   “好!左路军听令!随朕过崎山越岭,直奔邰州!”   “是!皇上!”   滚沸的热血开始在年轻的身体里奔腾呼啸,那些黑亮的眼眸里,齐齐迸发出对沙场征战的渴望,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对列土封侯的渴望!   能跟着一代帝王出生入死,即使不能博个封妻萌子,也能为自己短暂的人生增添几分色彩。   哪个男儿不丈夫?   哪个男儿不豪强?   借着浓密的树荫,大军行进得极快,悄无声息地插进傅沧海防线后的腹地,继续深入。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直接杀进邰州,捣毁傅沧海的大本营,三路合攻,使傅沧海腹背受敌,将其置于死地。   这个计划设想得很周全,也很完美,只是,傅沧泓和吴铠,都低估了从死亡中挣扎出来的傅沧海。   十七岁,那个已经养得一身萧杀气息的男人,只有十七岁,或许,每一个傅姓男儿,都天生带着猛龙过江的狂霸之气,再加之有傅今铎这么一座大山压在上头,日日夜夜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试想,从这样的境况中熬过来的人,能孬到哪里去?   傅沧海不弱,傅沧泓自然也不弱,只是他一心想着夜璃歌,未免把眼下的事看得轻了些,而吴铠么,确实也是失算。   不管怎么说,傅沧泓继续孤军深入,眼见着快到靖西郡城下,忽听得前方一阵隆隆乱响,冲出群——头绑红绳,角如镰刀的水牛来。   水牛?   傅沧泓双眸一紧,方才想起,这邰州可不正是盛产水牛?却不想,被哪位不知名的猛人,拿来做了件守城御敌的利器。   水牛来势极猛,且这些家伙皮粗肉厚,一头一头地宰,也颇花些时间,倘若后面再有伏兵,后果不堪设想。稍一思索,傅沧泓随即下令撤退,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向旁侧的树林里散去,哪曾想刚刚进入树林,士兵们骑乘的战马纷纷狂躁叫嚣,高高扬起马蹄,痛鸣不已。傅沧泓好容易勒住马缰,垂头看时,却见草叶枯枝之中,遍布黑褐色的铁棘藜,战马正是被此物所伤。   墨色剑眉一掀,傅沧泓弃马飞起,立于树枝之上,遥遥往外望去,但见邰州城门大开,内里杀出支队伍,一色红袍着装,正中一杆大旗,上书一个潆字。   傅沧潆?   傅沧泓心中吃惊不小,这傅沧潆乃是傅沧海的胞姐,与自己年龄相若,因其是女儿之身,是以素来不如何引人注目,实料不到短短数年过去,竟然成了员虎将,挥师挡在这里,教他欲进不得,欲退不能。   “皇上,怎么办?”副将华广也瞧出事情不对劲,下马行至树下,仰头问道。   傅沧泓双眸深凝,沉默不言。   他们先是被水牛一冲,尔后战马受伤,已失了先机,而傅沧潆以逸待劳,无疑是占尽上风,此时若强攻,只怕徒劳无益,唯今之计,只有暂时撤军,待右路军到来,再作计较。   想清楚此一节,傅沧泓摆手道:“传朕军令,全军后撤至石子坡,整顿待命。”   “是!”华广应声而去,指挥着所有士兵慢慢地退出树林,朝石子坡的方向撤退,傅沧泓又呆在原处观望良久,方才腾身下树,走在最后替大军压阵。   傅沧潆也没有穷追猛打之意,见他们撤去,旋即也鸣金收兵,退回城内。   石子坡。   站在浓密的树荫下,傅沧泓接过华广递过的水壶,仰头灌了一口,两眼犹自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邰州城城楼。   夕阳一点点下沉,远处的黄土大道上,忽然扬起滚滚黄沙,众兵士顿时兴奋起来,一个个站直身喊道:“是右路军,右路军到了!”   唯有华广紧紧拧着眉头,仔细看了片刻,忽然失色道:“不好!”   “怎么了?”傅沧泓收回视线。   “皇上,那不是右路军!”   “为何不是?”   “末将与右路军统领郭全甚是相熟,极远便能认清,可这领军之人,虽然穿着右路军的服饰,但绝不是右路军!”   傅沧泓闻言一震——来人并非右路军,却穿着右路军的服饰,难道说——   第五十四章:生死一线   “三哥,”隔着数尺之遥,一身枭杀的傅沧海勒住马缰,冷冷地看向傅沧泓,“别来无恙否?”   穿透稀薄的阳光,两兄弟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一个满眸哂意,一个神情默然。   年轻的男人。   颀长的身体均散发着生命蓬勃的朝气、力量,蕴藏着股股暗涛。   若有若无的杀意在空气弥漫着,两方数万大军陈列,却一片寂寂无声。   生,与死,一线之隔。   当此时节,谁都不敢擅动。   “朕对你,不好么?”傅沧泓徐徐开口,嗓音寂凉。   “你觉得呢?”傅沧海噙起丝笑,眸色透着点点狡异。   “若,你此际退军,今日之事,朕绝不追究。”   傅沧海却是一声冷嗤:“傅沧泓,想说大话,也要看看情势,”言罢,他摊手一挥,“眼下,你还有资格同我谈条件么?”   傅沧泓沉默,却听傅沧海继续言道:“三哥,可还记得当日白城之下,你对我说过的话么?”   傅沧泓还是沉默。   “你说,不想死,就自己去拼,自己去闯,自己去挣扎。这句话,我不但听进了耳里,而且听进了心中,如今,我也把这句话奉送给你——三哥,若想逃出命去,你只能倚仗手中之剑,今日闹到这般田地,你我二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一丝悲凉从傅沧泓眼中闪过——身为皇族近支,自小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长大,他早已谙熟这样的规则,但,除傅今铎之外,他还从未想过,向自己的族人挥起屠刀。   慢慢地,傅沧泓抬手,握住腰间冰凉的剑柄,缓缓拔出。   “杀啊——”   罡风大作,双方人马冲出,在荒野中混战成一团。   鲜血四溅的画面中,傅沧泓,傅沧海,这两个曾经携手同战的男子,昂然对峙着。   一山,难容二虎,一海,难弋二龙,或许今日之局面,早在一年之前,便早已注定。   终于,傅沧海首先发起了攻击,大叫一声,挥刀冲将过来。   傅沧泓也举起手中长剑。   刀剑相击之声连续爆响,火花迸串之中,回旋着飒飒风声。   忽然,傅沧泓拨马便走,后背空门大开,傅沧海趁机追上,挥刀直直劈下。   傅沧泓回身,只一剑,划破傅沧海的面颊,在他喉间停住,入皮三寸,却足以致命。   端坐于马背之上,傅沧海晃了两晃,方才一头跌下马背。   “傅沧海已死!凡弃械降服者,一律不予追究!”扬起染血的长剑,傅沧泓放声高喝。   厮杀的场面顿止,两军将士齐齐呆住,好半天过去,傅沧海的属下们方才纷纷回过神来,丢下手中武器,跪伏于地,唯有一名副将装束的男子,对傅沧泓的话非但不加理睬,反而数步奔到傅沧海身边,一把将他扶起,连声悲唤道:“王爷!王爷!”   虎眸铁冷,傅沧泓默然地看着。   半晌,男子弃剑于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攀着马鞍,费力地将傅沧海扶上马背,然后拉着缰绳,一步步朝远处的城池行去。   “皇上?”华广凑上前来,低低唤了一声——这明摆着,傅沧海分明截杀了整支右路军,方才夺得他们的战甲、旗帜,虽说傅沧海已死,但倘若任其“离去”,只怕在愤怒的将士们面前难以交待。   风,撩起傅沧泓墨黑的发,烈烈飞扬,薄削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方一摆手,示意华广放行。   所有士兵安静退开,目送那两人一骑渐行渐远。   画面压抑而苍凉,透着一种宿命轮回的悲哀。   是的,就是宿命轮回。   是他们傅家男儿的宿命轮回。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他们是天皇贵胄,有时候却命如草芥,连一隅偏安,一息苟活都不能够。   世人只看到那座辉煌宫殿的富丽繁华,却哪里斟得破,内里的血腥与步步凶险?   累了。   傅沧泓垂下眸子,打着马儿往回走。   傅沧海已死,邰州城取与不与,都无甚再重要。   “傅沧泓,留下命来!”   一支弦箭,随着女子怆痛的疾喝声,流星般驰至。   侧身一闪,傅沧泓伸手捉住乌黑的箭杆,回头看去,却见一身红袍的傅沧潆,泪光闪闪,立于黯淡夕阳下,满眸恨意地看着他。   “吱呀——”箭弦拉动的声音清晰而恸魂。   “皇上。”华广暗急,上前两步,“让末将去结果了她!”   微微侧头,傅沧泓极其冷冽地扫了他一眼,尔后一言不发,调头继续往前走。   傅沧潆那支搭在弦上的箭,硬生生卡住,再未能发出,唯有那满脸的泪水,巍巍颤动着,缓缓汇成小溪,沿着脸颊渗进衣衫里。   “郡主,”后方一名女兵凑上前来,既小心翼翼,又略带几分不平地道,“您,为什么止射?”   傅沧潆的笑愈发凄凉,却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手臂,晚风抚过她秀美中略带几分英气的面容,淡金色落日余晖轻轻洒落在她的身上,凭添几许难以形容的惊魂之美。   杀?   先不说能不能杀得了,能不能杀得动,即使杀了傅沧泓,又能怎样?沧海活不过来了,永远都活不过来了,他和傅沧泓,是傅姓皇族最后两点血脉,倘若连傅沧泓也死了,皇族怎样?北宏又怎样?这天下数千万百姓,又怎样?她虽刚毅,还带着男儿的枭悍,却也明白,这一方天下,并不属于傅沧海,更不属于她啊!   对于傅沧海的悖逆之举,她原本就不赞成,无奈傅沧海一意孤行,她也只能倾力配合。   却仍旧是这样的结局。   “啊——”仰天一声悲鸣,女子痛苦的呜声随着一群归巢的鸟儿,划向遥远天际……   傅沧泓一直沉默着,丝毫没有得胜归来的喜气,华广等人偷偷儿瞧了他许久,始终不敢言语半句。   次日凌晨,大军终于到达宏都,傅沧泓卸了鞍马,自入龙赫殿暂作休息,侍中贾得捧着盒奏折,本想进去禀奏,却被火狼给扯住。   “皇上累了。”朝殿内瞅了瞅,火狼压低嗓音道,“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   “可是这——”贾得却有些迟疑——昨日泗阳郡来报,说湍江一带突发瘟疫,死了不少百姓,事态严重,若不早早报于皇上,倘若有所延迟,教他如何担当得起?   火狼却仍旧无比坚执地扯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角落里,压低嗓音道:“贾大人,东边儿的事,你还是和丞相大人商量着办吧,待有时间,我再回复皇上。”   “……罢了。”迟疑半晌,贾得跺跺脚去了,火狼这才从暗处走出,叫过名小宫侍,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小宫侍点点头,自行加快脚步离去。   龙赫殿。   斜倚在枕上,傅沧泓满面疲惫,额头上甚至有隐隐的皱纹现出。   他才只有二十一岁,一颗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父王胆战心惊的面容,皇帝滚落于地的头颅,被鲜血染红的宫殿,傅今铎冷残的笑脸……逐一从他脑海中划过,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真实……   额头上,有泌凉的柔软触感,如溪水般潺潺漫过。   “谁?”突兀地睁开双眼,铁腕如虎钳一般,倏然攥住女子柔弱纤腕。   纪飞烟痛得浑身直颤,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改换另一只手,握着丝质布巾,轻轻儿拭去傅沧泓额上些微的汗珠。   目光迷离,傅沧泓怔怔地看着他,神情恍惚许久,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放开了手……   这一次,他再没有拒绝她。   他是真的累了。   真的倦了。   真的需要一个人陪一陪。   这个人本该是夜璃歌,只可惜她不在。   两个人再是相爱,若隔得过于遥远,若疏离的日子太久,感情也会慢慢淡去。   不能说他们的爱不够真挚,也不能说纪飞烟钻了空子……什么都不能说。   纪飞烟的动作愈发轻柔,一颗心却像小鹿一般怦怦直跳——她终于靠近了他,靠近了自己最心爱的男子!怎能不教她欢欣雀跃?   可她仍旧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怕惊扰了他,更怕他一下子又将自己推离。   真愿时光就停驻在这一刻,让她长长远远地伴着他,陪着他,如此,她也不再渴求什么。   傅沧泓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似沉入酣甜梦里,刚毅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少,甚至流露出几许孩子气。   停下手上动作,纪飞烟怔怔地看着他——自进宫以来,她还从未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这样看过他,这样看清他。   他的刚毅,他的果决,他的清冷,他的机智,他的痴情……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在她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长成一棵蓬勃的大树。   它,叫作——爱。   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为痴心的爱。   不管这个男人爱不爱这个女人,也终究有一天,会被她的真情所感化。   傅沧泓醒来之时,纪飞烟已经离开,只有一方散发着幽幽馨香的布巾,斜搭在桌边儿上。   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傅沧泓发了会呆,方才起身下地。   已经入夜了。   月光很好,穿透纱窗洒进来,点点斑斑。   他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却偏在此际起了几许轻愁。   “璃歌——”一声喟叹从喉中溢出,散入空气之中。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殿门处传来,傅沧泓转头看时,却见纪飞烟捧着个漆盘,似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皇上,奴婢……可以进来么?”   “嗯。”傅沧泓僵硬地答了一句,看着她捧着漆盘行至桌边,随口问道,“那里面是什么?”   “参汤。”纪飞烟简短地答道,却不似往常那般罗嗦,“皇上趁热用吧。”   言罢,随即退出。   瞅着她的背影,傅沧泓很是怔愣了许久,然后才慢慢地,慢慢地将视线转向桌上的漆盘……   第五十五章:惘然   惘然。   是他此际心头最强烈的感觉。   他很惘然。   平生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而感到惘然。   面对夜璃歌,他通常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总感觉她飘忽不定,无从把握,他唯一确定,是自己的心。   是痴爱,是至情,是绝对绝对的不能放弃。   可是这份情愈深,他愈是无法忍受,那一份她不在身边的孤单感。   他一直太孤单,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真爱,却总是……轻轻地,一声浅叹从他口中溢出。   坚持一段感情,向来不是一个人的事,若是只有一方在苦苦付出,终究成就不了天长地久。   只是他不知道,夜璃歌并非不想回应他的情;   只是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那纯挚的感情,已经被他人,强行加进太多的东西……   默默伫立在殿门外,望着那个一脸落寞的男子,火狼心中泛起丝丝酸涩,还有……心痛。   也许这个世界上,除夜璃歌外,便只有他,看见了他的寂寞,他的悲哀,他的孤单,他的凄楚,那看似繁华无边的宫殿,给予他心灵的,只有无边沉重的压抑,与无数血腥阴暗的记忆。   缓缓移动着脚步,火狼悄无声息地离去,沿着花木扶疏的甬道,毫无目的地前行着。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火狼凝住身形,回头看去。   女子的面容在浮沉的夜色里,显得有几许晦暗不明。   “多谢火统领。”   “不必。”火狼摆手,却瞧不出喜怒,淡淡道,“你做得很好。”   纪飞烟不娇不矜,抬头细细瞅着他的神情:“火统领这是在……难过吗?”   火狼一怔:“难过?我为什么难过?”   “因为皇上难过。”   “皇上又为何难过?”   “火统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纪飞烟亮眸旋动。   火狼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火统领,”伸手捋了捋鬓边的发,纪飞烟两眼黑得发亮,“你告诉我句实话,夜璃歌她……是不是出事了?”   好似晴天里打了个焦雷,火狼再顾不得许多,伸手捂住纪飞烟的唇,将她拖进暗处,目光凛然:“胡说八道!”   纪飞烟全然无惧,只那么定定地瞅着他,看得火狼心中阵阵发毛。   轻轻掰开他的手,纪飞烟自己钻出树丛,沿着甬道袅袅娜娜地走了。   荧阳殿。   端坐于妆镜前,细细摩娑着自己粉嫩的娇靥,纪飞烟唇角弯弯,禁不住挂上几分得意。   她不能不得意啊,苦心苦熬地,终于待得他一丝心懈。   只要心懈,她便能趁机攻城掠地。   傅沧泓,你会是我的,一定是我的,镜中女子的笑脸,愈发明媚动人。   “瞧你这模样,得手了?”一声略含淡哂的轻嗤,蓦地从身后传来。   “啪”地一声,纪飞烟将手中发簪砸在冷硬的桌面上,转头对上自家姑姑的眼,略笑了一笑。   “以后若是飞上了枝头,可千万别忘了姑姑我。”   “那是自然。”毕竟年轻,稍稍的胜利,足以迷惑其心智,让她忘却了暗伏的杀机——傅沧泓不是一个好征服的男人,要征服他,更不能靠一时的侥幸,或者表面上浅浅的攻城掠地。   她,离成功还很遥远啊,却已有些得意忘形。   瞧着她轻狂的模样儿,纪芙蓉略沉了沉眸子,却没有出言提醒——这深宫禁苑,向来遍布诡谲,但凡能从中挣扎求生之人,哪个没有一身本事?罢了,让她自个儿栽些跟头,吃些繁苦,想来也就明白了。   看到夜逐呈上的帖子,夜璃歌很是怔了一怔。   没想到,竟然是他。   挥退夜逐,夜璃歌怔坐良久,方才折身上楼。   傅沧骜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那柄惊虹剑,翻来覆去地捣弄。   夜璃歌走过去,摁住剑柄。   “璃歌……”他抬头,憨憨地看着她,咧嘴傻笑。   看着如此模样的他,夜璃歌心下微微掠过丝怅惘,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他乱蓬蓬的头发。   傅沧骜笑得更欢实了。   “我……要出去一下,你乖乖呆在这儿,哪里都别去,好吗?”   “去……”傅沧骜的笑消失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下去,“哪里?”   “花园。”   “花园好玩么?”   “不好玩。”   “那……为什么还要去?”   夜璃歌想了想,答:“还债。”   “债?”傅沧骜睁着懵懂的双眼,表示不懂,“什么是债?”   “债啊……”夜璃歌有些词穷了,每次面对这个男子,每次对上他坦诚无比的眼睛,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就是你,欠了别人东西。”   “哦,”傅沧骜傻傻点头,其实仍旧全然不懂,只顺从地道,“那你去,我等你,黑之前你要回来。”   “嗯。”夜璃歌慎重点头——这野小子虽然时痴时傻,却至诚得紧,再则她也从来没有骗人的意思,最好是许诺重诺。   长长吁了一口气,傅沧骜摆手道:“你走吧。”   见完全安抚好了他,夜璃歌这也才放下心来,步履轻捷地下了碧倚楼,出得府门,直奔馨园。   馨园,是离皇宫不远的一座皇家园林,与宣定宫的宏大华丽全然不同,小桥流水,树荫蔚然,其间列布着玲珑奇石,相映成趣中又别是多番风味。   白衣翩然的男子,于山石上安静地立着,俯望着下方琉璃一般清澈的碧水。   隔着小小一座石桥,夜璃歌站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自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他此等模样。   憔悴、低迷,却也有了几分,属于成熟男子的气息。   却是他先抬起头来,隔着一池子水望向她,略笑了笑:“你来了?”   夜璃歌默然,然后踩着桥面一步步走向他。   安阳涪顼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人却始终站在哪里,不若往日般欢欣鼓舞奔来,或热烈或激动。   终于,夜璃歌走到山石下方,仰头看他,唤了一声:“涪顼。”   他黑眸深沉,里面含了丝纠结不清的哀伤。   从他的眼神里,夜璃歌读懂了他想要说的话,却生出丝不愿正面的犹疑。   可安阳涪顼终是开了口:“他……是他?”   “谁?”夜璃歌眼神飘忽。   “你何必瞒我呢?”他笑了笑,语声微凉。   “不是他。”夜璃歌下意识地否决,尔后一怔,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答得如此迅速。   安阳涪顼再笑,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转头看向天空,任那明澈的阳光,倾注在自己年轻的面容上,话音里却带了几丝轻颤,隐着泪意和干涩:“璃歌,还记得那日倚凰殿外,我说的话么?”   心,忽忽儿一颤,夜璃歌忍不住撇开头去,甚至生出股想塞住自己双耳的冲动,可她到底没有那样做。   空气里似有轻吸鼻翼的响动,然后是男子低沉的话音:“……今日请你到此,只为得你一句实话——璃歌,是不是我这一生,再没有机会——爱你的,机会?”   是不是我这一生   再没有   爱你的机会?   望着如斯痛苦的他,夜璃歌整个儿惊颤了。   手足无措。   对于这个男子的感情,她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总觉着他不过一时热情,坚持不了多久,自会放弃。   可他不但没有放弃,反而陷得越来越深……   “……夜璃歌,我知道,你能成就顼儿,也能毁了他……倘若顼儿因你而受到伤害,我定然不会放过你,定然不会放过你……”董皇后尖锐的嗓音,陡然在耳边炸响。   夜璃歌后背冷汗涔涔,好似面对的,并非一个安阳涪顼,而是——百万大军。   口干舌燥,目光闪乱,此刻她觉着的,竟然是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   “告诉我真话。”立于山石之上的男子,衣袂飞扬,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抹糊在淡淡天幕上的影子,虚无缥缈,没有一丝真实之感。   那个“是”字卡在喉咙口,梗梗塞塞,无论如何道之不出,他的忧伤像是一张细细的蛛网,从四面八方缠上来,裹住她的心。   看着她的眼睛,安阳涪顼眸中慢慢燃起簇小火——她没有拒绝,没有拒绝,那就是有希望?   “璃歌,傅沧泓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的目光愈发坚决,“他能做到的,我也同样可以……”   夜璃歌站着没动。   幽冷夜风从她美丽的脸庞上抚过,发丝凌飞。   ——今夜,她本是下了决心,要来斩断与他之间若有还无的牵扯,她本是想——想什么呢?其实也难道出口——她总不可能告诉这个男人,你做什么都没用,还是安心呆在宫里,做你的太平太子吧?   她着实说不出来。   于国,她须教他奋发图强,于家,好歹父亲与安阳烈钧之间,有着深情厚谊,而她与他,也算是世交子弟吧。   况且,她也深知,安阳烈钧弄成今日这番模样,不是他愿意的,若年幼的他能够选择,或许也愿像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提枪上阵,血染沙场。   所以,她只能沉默,可是她的沉默,看在不同的人眼里,乃是不同的意味,看在安阳涪顼眼中,却是一份示好,一丝希望。   错误的理解,往往带来错误的判断,错误的判断,又导致错误的行为,而错误行为的后果,却并不像人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慢慢地,夜璃歌心弦松懈下来——罢了,随他这么以为着吧,或许,当有一天他真的强大了,也就不再需要自己了。   她这种想法十分之美好,也比较合情由,只是世事的变化,却非她能掌握。   “你,”她看着他,有些艰难地开口,“若是真心想练武,还是循序渐进吧,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她的嗓音有些冷,有些凉,也有些微微的暖,安阳涪顼得了鼓励,自是高兴万分,立时手舞足蹈起来:“我听你的,我什么……”   话未说完,脚下一打滑,立马从高高的山石上跌落下来,口中顿时发出惊叫之声。   淡淡的香气,随着风浸入安阳涪顼鼻中,定眸看时,却只瞅着夜璃歌那弧线优美的下巴,安阳涪顼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欣喜,巴不得时光永远停驻在这一刻才好。   可夜璃歌终是抽回了手臂,看着他微微一笑:“夜深了,赶快睡去吧,呵?”   安阳涪顼傻傻地望着她,把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忘记了。   强忍着笑,夜璃歌抬手将他被撩-乱的发理到脑后,然后转过身,慢慢隐入了黑暗里。   “璃歌……”安阳涪顼伸出手去,碰到的,却是满把寒凉的空气,于是那眸中的光又黯了下去,变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夜璃歌呵,似乎,你给予你生命之中,每一个爱你的男子,都是这样一种飘忽难定的迹象,就像是风,就像是霞,就像是倾世皎然的月光,看得见,望得着,却永远,够不到……   甫踏入后院院门,碧倚楼上那灿然的灯火便投进眼底。   心中掠过丝暖意,然后是微微的痛。   难以言明的痛。   轻提脚步,夜璃歌踏上竹楼。   隔着帘子,便见那精壮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像一座山似的。   “为什么还不睡?”挑起帘子,夜璃歌走进,出声问道。   “呜——”傅沧骜叫了声,跳起来将她抱住,脑袋伏在她的胸前,来回轻撞着,就像只找到主人的宠物犬,只是这犬……似乎大了些。   拍拍他乱蓬蓬的头发,夜璃歌将他拉到床边,柔声轻哄道:“睡吧,啊?”   傅沧骜倒也听话,自己爬上床榻,乖乖躺下,伸手拍拍半边空枕,可怜巴巴地看着夜璃歌。   夜璃歌轻叹,没有拒绝,也去履上榻,在他身边躺下。   很快,傅沧骜鼻中响起轻轻的鼾声,已然沉入梦乡,夜璃歌却毫无睡意,怔怔地看着他英气中带着几分粗犷的面容,脑海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另一些事。   她不愿去想的。   却发现,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这种感觉,让她微微有些懊恼,甚至丧气。   长期以来,她一直是个理智的女人,哪怕是在爱上傅沧骜之后,也从来没有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也许是傅沧骜的出现,搅乱了她的心,也许是,像傅沧泓那样的男人,着实太难寻觅。   是啊,谁说不是呢?   放眼天下,傅沧泓,只有一个。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若说,他是男人中的王者,那她,便是女人中的王者,所以,唯有彼此,能完全理解彼此,唯有彼此,能热烈地衷爱彼此,若是这样拆开,此生此世,只有寂寞,只有痛楚罢了。   与常人唯一不同的是,失去了彼此,他们还有各自的家与国,不会轻言放弃生命,或者对生命失望什么的。   他们的爱深埋于心中,他们的痛深埋于心中,他们的悲欢喜乐,都藏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只有两人独处之时,方能放纵所有强烈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感。   倘若一生一世,遇不到彼此,他们也不会将就,要么游戏红尘,要么孤独一生。   对于他们的感情世界而言,爱,或者恨,都是那样鲜明而炽烈,只是由于种种世情,他们更善于掩饰、伪装,或者冷淡处理罢了。   竖起左掌,在眼前慢慢摊开,那个深镌入掌心的“忘”字,再次灼痛她的双眼……   想忘,却不能忘   想说服自己,一切皆是虚妄,可是那倾世寒冷中唯一的温存,唯一的渴望,却又那么真实地勾逗着她的心弦……   要怎样,才能愈合你带给我的伤?   要怎样,才能泯灭不能爱的绝望?   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没有你,我还是可以微笑着,面对明天的朝阳?   ……   要怎样,才能到达你在的地方?   要怎样,才能与你比翼飞翔?   要怎样,才能抵达爱的天堂?   千里之外,龙赫宫中,另一个人,面对清冷月光,也在喃喃自语着。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不能向人言说的痛苦,如岩浆般漫过四肢百骸,汇聚在心房之中。   爱啊,是那样深沉而炙烈的爱。   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焚血噬心的爱。   夜璃歌,你真的不想我么?   一点都不想么?   ……浴于爱火中的男子苦苦地逼问着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一双柔荑突兀地伸来,轻轻揽住傅沧泓壮实的腰身。   他浑身一震,猛地僵住。   若是往常,他必会雷霆震怒,将身后之人推开,或者,干脆杀掉,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今夜,也许是这月光过于迷人,也许是他真的有些累了……竟然没有拒绝。   纪飞烟心中刹那间充满渴望——她是拼着性命,上来抓住这个机会,原也不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可是现在看来——   大着胆子,她将手慢慢探进他的衣襟。   抬起右臂,傅沧泓刚猛的五指猛地将她摁住。   似是受了惊吓,纪飞烟停了下来,紧贴着他结实后背的胸脯颤颤地抖。   两个人就那么僵立着。   几片薄云飘过来,遮住了皎皎的月亮。   傅沧泓忽然叹息了一声,猛然转身,打横将娇柔的女子抱起——   他,毕竟是个男人,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请原谅他吧,我的读者们。   虽然我也很伤心,却不得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发展下去……   天,朦朦地亮了。   微微睁开的双眸中,映出一张还带着柔媚笑意的女子脸庞。   傅沧泓怔怔地看着,看着,忽然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呼嚎!   纪飞烟猛地睁开了眼,恰恰对上他通红的眸子,吓得抱着被子,急速往角落里退去……   翻身下榻,傅沧泓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痛,从来没有这样的痛过。   在遇见夜璃歌之前,他也有这样一夜风流的时候,可是结束之后,一切照旧,云淡淡风轻轻,为什么这一次,心中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守候在殿门外的一干宫人们,只看见他们的皇帝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狂冲而过,满脸骇色怕人,浑身散发着地狱一般重戾的气息。   寝殿之中,纪飞烟仍然抱着被子,两眼呆呆地看着床褥之上,那一抹嫣红的血迹。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慰。   男人女人中,流行一句,得到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   一般情况下,这只指女人,可有些时候,也同样适用于男人。   她,胜利了吗?   她,真胜利了吗?   为什么看到他的痛苦,她会加倍痛苦?为什么看到他的挣扎,她会加倍挣扎?   “纪姑娘……”龙赫宫的大宫女蕊云,小巧步儿走进,向着床榻上的女子拜伏下去,讨喜儿地道,“恭喜纪姑娘,贺喜纪姑娘。”   “滚!”一声爆喝,纪飞烟扬手将枕头砸到蕊云脸上,眼中两行泪水汩汩而下——试想,一个少女在经历那样的事后,得到的不是心上人的抚慰,而是这样的冷漠,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恨。   是耻辱。   是汹涌澎湃的恨。   是一生难以洗刷的耻辱!   夜璃歌,夜璃歌,夜璃歌!   她的心里,反反复复地叫着那个女子的名字,胸中翻卷起焚天灭地的戾恨!   ——要不是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女人,她怎会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第五十六章:坚持到底   不知何时,宫女太监们都退了出去,满殿寂寂,只听得见女子压抑而薄碎的哭咽声。   “你这又是何苦?”   空气中,响起男子低沉沙哑的声音。   纪飞烟唰地抬头,眼里划过丝狼狈,转瞬隐没。   她是个善于隐藏自己的女人,也是个极要面子的女人,并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你来做什么?”垂下眸子,她冷冷地开口,话音冰凉彻骨。   “只是想给你个提示。”   “什么?”女子抬起姣好的面容,眼底浮了丝讥诮。   “既然做了,那就要坚持到底,否则,前功尽弃。”   纪飞烟一震。   瞳色旋即深了。   她是过度悲伤了,甚至是悲愤了,想着自己,为他付出那么多,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在发生这样的事后,冷冷地撇下她,扬长而去。   可是,悲愤是毫无意义的,你就算悲愤得欲去撞墙,也不见得能挽回一个男人的心。   火狼说得对,既然做了,那便要坚持。   拿过寝衣裹上身,纪飞烟掀开被子,慢慢下到脚榻上,深吸一口气后,蓦然高声喝道:“来人!”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就该享有相应的宠遇。   “纪姑娘?”蕊云赶紧着跑进,弯腰躬候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得格外欢快。   “取香汤来,我要沐浴更衣。”纪飞烟一脸定然。   “是。”蕊云脆脆地答应着,忙忙退下。   这女人……火狼双眸眯了眯,轻轻呼出口气,心里有些儿松,又有些儿紧。   “火统领若无别事,便回去吧。”纪飞烟扫了他一眼,语声极轻极淡,已经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略一拱手,火狼折身走了,纪飞烟这才回到床榻边,全身无力地扑在锦褥上……从今以后,她只有自己,且也只能靠自己了……   傅沧泓一气冲出了很远。   眼前一片郁郁苍苍,隐着几座略显颓败的宫阁,竟不知是个什么去处。   他终于停了下来,重重一拳,击打在面前粗大的树干上。   这个孤傲的男子,此时心中弥漫着涛天吞地的悲哀,只感觉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从生命里活活地剐去了……   当一个人,犯下某种不可弥补,不可饶恕的错误之时,就会陷入这样的茫然与痛苦之中吧?   或者说,是背叛带来的,心灵上的谴责。   每一个深谙爱,懂得爱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自我约束的力量,一旦自己的某种行为,超过自我约束的范围,就会生出种虚无感,幻灭感,甚至是丧气之感。   以前他没有,因为他没有爱。   现在他有,而且如此强烈,那是——因为爱。   自打遇上夜璃歌之后,他已经自发自愿地,将自己的生命,与她的生命联系到一起,时时刻刻想着她,只愿与她相知相惜相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之间那样美好的感情,却弄成如斯模样?   他一想就痛,一想就痛啊!   拳头接二连三地击打在树干上,手背高高隆起,渗出殷红的血。   “皇上……”悄悄寻来的火狼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傅沧泓抬头,暴戾、尖锐、狠残的眸子,一下对上他的。   火狼不由微微恍神,视线下意识地转向旁侧。   “说!”突如其来地,傅沧泓伸手抓住火狼的胸襟,沉声低喝道,“璃国那边,为何还没有消息?水狼他到底在做什么?”   火狼头皮一炸,直感觉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被傅沧泓抓了个现形。   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嗯?!”傅沧泓重重地摇晃着他,“不说?好,你不说……”   一把将他推开,傅沧泓就那么大敞着胸襟,摇摇晃晃直朝前方走去。   火狼心中骇然,却又不敢阻止,只得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沿着长长的甬道,一直朝皇宫大门走去。   不好!皇上这模样,像是铁了心要去璃国,而且是丧失了理智!   几度提起手来,火狼想给傅沧泓一记手刀,又怕用力不当,要么制不住傅沧泓,要么反被他拿住,犹豫再犹豫,也只是跟着。   眼见着快到宫门,傅沧泓却清醒了,抬手冲着门边一执戟而立的侍卫道:“你过来!”   那侍卫转头,但见一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男人站在那里,眼中顿时浮起浓浓的疑惑——这深宫禁苑的,怎么跑出个男人来?   正要查问究竟,却听傅沧泓一声震喝:“叫你过来,没听到吗?”   侍卫被他慑着,真倒还乖乖过来了。   “脱。”傅沧泓干脆利落地说。   侍卫听话地脱下铠甲,傅沧泓接过穿了,自己往马厩的方向而去。   火狼真急了,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在傅沧泓面前,苦声哀求:“皇上,不能去啊!”   “为什么不能?”傅沧泓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的头顶,话声冰寒,“以前,你总说有傅沧海在外边儿作乱,现在傅沧海死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这——”火狼急得浑身直冒冷汗,是啊,以前还可以拿傅沧海做个托词,可是现在——   从他身旁绕过,傅沧泓又往前行。   “皇上!”火狼扑上去,抱住他的腿,“夜姑娘她,已经没了!”   “你,你说什么?”仿佛是晴天里一道霹雳,直惨惨落到地上,雷得傅沧泓三魂不见七魄。   火狼的脸也唰地白了——他简直觉得,方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鬼喊的!   鬼?   恰时一阵冷风扫来,刺得火狼一激灵,仿佛看见某棵树影儿下,那冷傲的女子一身白衣,定定地站着,拿两只流血的眼眸儿瞅着他。   炎京郊外,漫漫荒草,那女子浑身浴血,挥剑劈杀……   时至今日,那一幕幕场景,仍在他的心中萦卷着,慢慢固化成一块石,再膨-大成一座山……   不止愧疚,不止悲伤,还有深深的后悔——看看他们的杰作,把这个深情的男人,弄成何等模样?   都是他们啊,都是他们作的孽啊!   傅沧泓却一直站着,就那么站着,仿佛整个天地都昏暗了。   他不敢再问。   过了许久,火狼才意识到他的异样,慢慢儿抬高了头看去:“皇……”   那一张苍白而失血的脸,彻底慑住了他。   慢慢地,火狼站起,伸手小心翼翼地触触傅沧泓像岩石般的脸:“皇,皇上?”   “噗——”仰面喷出口鲜血,傅沧泓倒了下去。   扎煞着手臂,火狼抱住他沉重的身体,整颗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傅沧泓病了。   一躺下便是四五日,空洞着一双眼盯着帐顶,仿佛已经将身边的世界完全忘却。火狼着急蹿火,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事儿是他惹出来的,也只得他自己摊着,倒是纪飞烟,尽心尽力地服侍着,别无半点怨言,让火狼都不禁生出几许感动。   外朝大臣们几日不见皇帝上朝,有些耐不住了,共推吴铠和丞相梁玖进宫探视,被火狼好言劝了回去,说皇上几日便好,至于朝务,让他们且担待着。   可傅沧泓却越发地消瘦了,咯血的症状一日-比一日严重,叫御医们诊视,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此时,火狼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傅沧泓刚刚及位不到一年,地位未稳,又没有皇储,而傅姓宗亲……已然死绝,倘若他出了什么事,这偌大的北宏,只怕从此将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夜姑娘,夜姑娘,跪在傅沧泓床前,火狼真恨不得杀了自己——倘若夜璃歌还在,焉会弄成如斯局面?   人哪,为什么总要到这种时候,才能想起好人、能人、得力之人的好来?   夜璃歌若在,傅沧泓不会弄成如斯模样,夜璃歌若在,他这病,怕也不算是病……   可是天底下,只有一个夜璃歌,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又有谁,能来救他的主子,救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火狼真有些绝望了……   璃国。   炎京。   司空府。   “痛……”正拿着只鸡腿啃得正香的傅沧骜,忽然趴在桌子上,用油腻腻的手,捂住胸口。   “你怎么了?”夜璃歌俯身,诧异地看着他的面色,同时伸手,搭上他的脉搏——并不见异常啊。   “痛,好痛……”傅沧骜却只是呜呜哀叫,浓黑的眉头皱起一团。   他这还是,头一次呢,怕有什么地方检查不到,夜璃歌将他扶起,行至床榻边,让他平躺在榻上,解开他的衣襟细细地查看着。   还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   傅沧骜两眼发直,面色发白,小腿像抽筋似地抖,额冒冷汗,从诸般迹象看来,都像是心悸之症,可是他……的确壮实得很啊。   难道——   闪电般的剑光,从夜璃歌心中一纵而过。   呼吸蓦然止住——她虽然不知道,那个念头从何而来,却能隐隐觉出,仿佛是什么什么,给自己的指示。   是什么什么呢?   要不要相信这个强烈的直觉呢?   她犹豫着,迟疑着,也酸涩着……   桌上的烛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颗颗烛泪慢慢往下淌,在桌面上结成血红血红的一滩,就像谁的泪……   傅沧骜的情况愈发地严重了,甚至出现间歇性休克。   紧紧咬着朱唇,但凭着心中那一缕难以言说的奇异直觉,夜璃歌褪去外袍,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子,将他拥入怀中……   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男子痛苦焦灼的神情,竟慢慢地,慢慢地平复……   夜半更深,窗外冷月皎皎。   “小嗷,”用力掐住床上男子的人中,将他弄醒,夜璃歌看着他黝黑的双眼道,“带我去个地方。”   “哪里?”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翻身下榻,傅沧骜乖觉地起身,跟在她后面,走出碧倚楼。   深蓝色天幕的北边,有一组星辰在灼灼地闪烁——   北边,北边,那是她已经很想忘却,却还未忘却的地方啊。   罢了。   殷殷红唇间,溢落一声叹息。   最后一次。   且当是最后一次吧。   第五十七章:缘分   丛丛树影,大地山川,在脚下一掠而过。   夜璃歌总算是知道,这家伙如何从宏都赶来炎京的了。   从炎京到琉华城,从琉华城到琮郡,他居然只花了两天两夜的功夫,速度堪与千里良驹媲美,不定还要胜上一筹。更绝妙的是,一路之上,他没有惊动任何岗哨、关卡,甚至是普通的贩夫走卒。   行到倦乏时,他总会找罕无人迹的地方,把她放在树杈之上,就像一只老鹰护着自己的幼鸟,然后自去寻摸些蔬菜、果子,小心翼翼地洗净了,捧回来给她吃。   看着这个憨实的男子,夜璃歌心中总是不忍浮出些酸胀的感觉——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被这个看似强大,其实纯稚的男子,用一颗真心完全护着的时候,她才能依稀记得起,自己是个女人,偶尔也会需要男人的呵护。   但,只是偶尔。   宏都到了。   夜璃歌却没有进城,让傅沧骜带着自己,隐伏在城郊的密林里,等待着天黑。   暮色渐渐深重,归巢的鸟儿振着双翼,从他们头顶翩然飞过,落入树林之中,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俯瞰着大地。   两道人影如风般掠过高空,落入重重宫帏之中。   龙赫宫中,傅沧泓仍旧静静地躺着,火狼焦急地在床榻前走来走去,两侧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斜斜投落在地上。   “呼——”微阖的窗户忽然被掀开了半扇,夜风透进,吹熄烛火。   “谁?”心中猛然一惊,火狼欲飞身查看,却又顾忌着傅沧泓的安危,站着没动。   “啪嚓——”树枝被踩落的声响,极为清晰地传来。   伸手拿过枝烛台,火狼慢慢地,慢慢地向窗户靠近,未及近前,外面一缕劲气射来,恰中他的胸口,火狼摇晃两下,倒向地面。   又是一阵冷风掠过,熄灭了所有的烛火,整个殿阁随即沉入浓重的黑暗之中。   人影穿窗而过,轻轻落地,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向床榻的方向走去。   心,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   甚至直到这一刻,她仍然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见他。   撩开锦帐,男子苍白的面容映入她的眸中。   凝视他良久,夜璃歌方抬起手,缓缓,缓缓地落到他的手腕上。   脉息沉郁,时断时续,余毒未清,再兼日夜思虑,终至成疾……怎么,会这样?他何时中的毒?为何不曾听他提起过?   解开腰间药囊,夜璃歌取出药丸,小心翼翼地喂入傅沧泓口中,又把着他的脉默坐多时,直到确定他再无大碍,正欲起身离去之时,纤腕忽然一紧,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扣住。   夜璃歌大惊,乍然回头,却见那男子圆睁着双眸,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她瞬间震愕到了极点,面色蓦地涨得血红。   四道目光在浓重的昏暗里焦凝到一处,仿佛时光从古到今,来来回回穿梭了数万次,却只追逐着你的影子。   “我死了吗?”   他却忽然开口道。   夜璃歌一愣,才看出他的神情有些不对,一时间只是站着,也不敢说话。   “我定然是死了,”他恍恍惚惚地笑,“否则怎么会看到你……”   已经冰冻的心湖,竟然被他这么莫明其妙的两句话,砸出条浅浅的缝隙,然后迅速碎裂开去,化成一汪微波荡漾的水。   倘若,他像从前那般强雄霸道,或者苦苦追索,她不定能狠得下心来,当即扬长而去,可他不,他只这么稀里糊涂,神思不属,魂无所依的模样,却偏偏,成功地勾住了她心中那根铁冷的弦。   “沧泓……”她弯下身,捧起他的脸,指尖滑过他高高的颧骨,落在他的耳际。   他微微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璃歌,果真是你么?”   “嗯。”她噙着泪点头。   他拿过她的手,放在胸前:“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心都碎了……”   “嗯。”她已经没了别的言语,只是一味地流泪,甚至连之前那些责问、怨恨的话语,都消散了。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相偎着,把身旁整个世界都忘记了。   上苍啊,请成全他们卑微的愿望吧,他们不过是想在一起罢了,请不要再为他们的爱,附加任何的不幸,附加任何的悲哀。   黑暗的角落里,火狼呆呆地站立着。   手足冰凉。   心里却有恐惧与狂喜,两种情绪不停地翻腾着。   默默地退了出去,他锁上宫门,自己长身立在廊柱边,做了最忠诚的守卫。   天,慢慢地亮了。   才刚复苏的傅沧泓满脸疲惫,却只是紧紧地拥着她,怎么也不肯松手。   窗外的鸟鸣却惊醒了夜璃歌——外面还有一个人呢。   “沧泓,”她轻轻地唤,欲要挣脱开来,却发现他力道大得惊人,就像锁链一般困住自己。   “沧泓,”她撅起了眉头,“你放放手,我去去便回。”   他不答应,反而加大了臂上力量。   “沧泓!”夜璃歌微微有些火了。   他仍然不松手。   夜璃歌竖起掌,正想给他后脑勺上来那么一下子,却听得他附在耳边,细碎呜咽:“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那只手生生凝在半空,再也拍不下去。   ……   “抓刺客!”   “抓刺客啊!”   殿外,侍卫们响亮的叫声忽然传来,带着某种枭厉。   坏事了!夜璃歌再也顾不得许多,赶紧道出实情:“沧泓,沧骜还在外面,我得去叫住他,否则一定会弄出乱子来。”   “沧骜?”傅沧泓的神智稍稍回笼,“原来是他——”   “对,你先放放手好吗?”   “不,”男子固执地摇头,“我和你一起去。”   “可是你的身体——”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慢慢地下榻。   夜璃歌心中不忍,只得扶着他,一同往殿外去。   初晨朝阳的光芒映照在他们脸上,勾勒出他们年轻的面容。   乍然见到他们,火狼先是一惊,虽然目光闪躲,还是踏前一步迎上:“皇上……夜姑娘……”   傅沧泓看了他一眼,夜璃歌也看了他一眼,傅沧泓的眼是虚弱的,夜璃歌的眼,是冰冷的。   “让他们……”傅沧泓抬起下颔示意,眸中有着浓浓的不满,“停下来。”   “是!”顾不上问为什么,火狼调头便走——打心里说,他实在不想在夜璃歌面前,多呆一时一刻,一则心里着实有愧,二则也怕被傅沧泓瞧出什么端倪来。   “好了,”倚在夜璃歌肩上,傅沧泓轻吸一口气,“我们,回去吧。”   “嗯。”夜璃歌点头,正要迈步,回廊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娇脆女声,“皇上。”   傅沧泓的脸刹那苍白,整个身体的血从脚底直冲上脑门儿。   夜璃歌极目望去,只见一个婀娜窈窕的宫装女子,捧着个金漆托盘,婷婷立在栏边,温温婉婉地看着她。   这是她们平生第一次见面。   没有锋利的干戈,亦没有咄咄相向的强烈矛盾。   于夜璃歌而言,心中升起的,是奇怪的困惑——好像面前这个人,是突兀打地底下冒出来的,莫明其妙闯进她的世界里。   不过,她并不在意。   而那个女子,全然掩藏了自己复杂的心思。   没有人告诉她,她是谁,她却在第一眼,确定了她是谁。   世间很多事,就是这么奇怪。   世间很多人,相识第一眼,就注定了是爱是恨,是亲近还是疏离。   或许,这就叫缘分。   无论是良缘也好,孽缘也罢,都是——缘分。   “皇上,该用早膳了。”慢慢地近前,纪飞烟神态从容,语气温软,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妥。   “朕……不饿。”傅沧泓生硬地拒绝。   纪飞烟倒也不恼,视线转而落在夜璃歌脸上:“这位小姐,想必饿了吧?”   不等夜璃歌答话,傅沧泓已然斩钉截铁地道:“下去!不用你管!”   平白挨了个钉子,纪飞烟强捺心中委屈,面上仍旧声色不动——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夜璃歌的面前,折了自己的面子!   “御厨房里的药已经熬好了,要奴婢端来吗?”   “不——”   “送来吧。”这一次,夜璃歌掌握了话语权。   “多谢小姐,请小姐好生照看皇上。”纪飞烟福身施礼,仍旧捧着那漆盘,慢慢地去了。   “走吧。”浑然不把这段小插曲当一回事,夜璃歌搀着傅沧泓,慢慢往回走。   “璃歌……”傅沧泓叫了声。   “嗯?”   “她——”   “你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   一路沉默着回到寝殿中,夜璃歌扶傅沧泓躺下,尔后直起后背道:“我出去瞧瞧。”   “不是已经没事了吗?”傅沧泓有些焦躁地道。   夜璃歌也不答话,只那么瞅着他,只瞅得傅沧泓心中发慌。   “一刻钟,”夜璃歌字字铿锵,“就一刻钟。”   “……好。”傅沧泓终于妥协,因为,他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某种不容抗拒的信息,再加上自己心中“有鬼”,所以,他只能妥协。   夜璃歌轻飘飘地走了。   目不斜视地出得殿门,直往御花园的深处而去,她知道,他一定在那儿,一定在那儿等着她。   果然。   路过一棵桂圆树时,头上一串桂圆落下来,打在她的头上。   夜璃歌探臂抓住桂圆,转头朝四面八方看了看,不见有人注意这里,迅疾腾身上了树,果然瞧见傅沧骜,如一只壮硕的树熊般,趴在树杈中间。   轻巧地攀上树杈,夜璃歌坐在他的身边,抬手揉揉他乱蓬蓬的头发,生嗔道:“怎么啦?”   傅沧骜嘟着嘴,不说话。   “不理我?”夜璃歌哼哼,作势要下树,“那我走啦。”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拉住了她。   夜璃歌失笑,再次转回目光:“你在这里等着,待我办完事,就离开,好不好?”   大型宠物犬点点头。   夜璃歌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道:“如果觉得闷,你可以先到外面玩玩,太阳下山的时候,再回来找我。”   “呜呜。”傅沧骜摇头,表示强烈不满。   “想在这里等着,也行,”夜璃歌竖起一根手指头,“不过,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定定地看着她,乌溜溜双眼中,含着几丝可怜。   “不——许——乱——跑。”夜璃歌故作凶恶地说了四个字,这才跳下树杈,往龙赫殿而去。   第五十八章:疯魔   仰面躺在枕上,傅沧泓两眼怔愣。   纪飞烟的突然出现,远在他的意料之外,那股因夜璃歌的突然到来,而升腾起的强大欢悦感,被这横生的枝节迅速冲淡。   他的心中,已经生出股强烈的排斥感,不愿,也不想去面对几天前发生的事,可它毕竟那么真实地存在着,横亘在心头,就像巨石一般,压得他喘不气来。   粗大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褥面,他实在不敢想象,夜璃歌若是知晓,会,会怎么样呢?   他不要失去她啊,纵使失去生命,也不愿失去她啊。   “好了?”一只手突兀伸来,落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抚了抚。   “璃歌?”在她即将撤手的刹那,他蓦地伸手,握住她的。   “嗯?”女子掀眉,黑色眼珠烨如琉璃,“你有事?”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口,却只能凝默。   原来,再怎么相爱的人儿,有时候,也会觉着如隔云端,这种感觉,让他好生难受。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是坦白自己的“过失”,还是任它在那里隐伏着,埋成颗炸弹,不定什么时候跳出来,将他轰得尸骨无存?   是怕。   是深深的惧怕。   “你怎么了?”夜璃歌抬起他的脸,眼中闪过丝不解,她隐隐察觉出,他在痛苦,他在纠结,可却不太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没,没怎么。”傅沧泓否认——她好不容易来到自己身边,他实在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懦弱。   “小姐,奴婢,奴婢可以进来吗?”殿门外,女子娇柔的声音轻轻传来。   “进来吧。”夜璃歌转头看去,见那女子托着漆盘,缓步走进。   “给我。”夜璃歌伸手接过,嗅了嗅汤气,面色忽然微微一变。   “小姐……”纪飞烟的目光何等敏锐,当即察觉出异样。   “没事。”略一摆手,令其退下,夜璃歌随手将药碗搁置在小桌上,再次伸手搭上傅沧泓的脉门。   她诊得很认真,黛眉纤纤,面颊白皙,柔软薄唇轻轻地抿着。   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一阵心猿意马——这是他所深爱的人儿啊,是他日夜苦思渴盼的人儿啊。   “你——”下一个瞬间,夜璃歌惊觉自己已经被他扯上床榻,半压在枕上,心中不由一阵咚咚乱跳,“你做什么?”   他的唇如火种一般,在她脸上烙下串串烫灼的烙印。   夜璃歌虽未经男女之事,也不禁一阵心旌摇曳。   可她到底是清醒的,稍稍用力抵住他的胸膛,她低声嗔道:“不行!你身上有毒——”   傅沧泓一怔,放缓了动作,目光微讶:“你说什么?”   “你身上有毒,自己不知道吗?”   “有毒?”傅沧泓低头瞧了瞧自己壮实的身子,“我怎么不知道?”   “这毒极其厉害,一般的御医,根本瞧不出来。”   “那你呢?”细瞅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傅沧泓却有些兴奋地笑了,“你可瞧得出来?”   “这是……自然。”夜璃歌眸中不由浮起几丝恼意——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是这么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   “那不就行了?”傅沧泓咧咧嘴,又饿虎捞食般扑了上来——   两人正有些忘形,外面忽然传来火狼的声音:“梁丞相递牌,请求陛见——”   梁玖?!   傅沧泓顿时火冒三丈——什么时候不好出现,偏偏这会儿来?   “不见!”冷冰冰砸出两个字,欲要继续,却听火狼再道,“梁大人说,他有急事。”   急事?   偌大个国家,哪天不发生千百桩急事?只是眼下,对傅沧泓而言,再没有比夜璃歌更急的事。   “你还是出去见见他吧。”推推他的胸膛,夜璃歌语声和软。   傅沧泓俯头,深深地凝视着她,眸中浮出几丝疲惫:“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做了这个皇帝。”   夜璃歌一惊,旋即无语,只取了外袍来,细细为他披上,整肃面容道:“可是你已经做了,那就好好地做下去,至少,要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一股浓烈的,难以言说的酸楚,在傅沧泓胸臆间扩散开来。   轻轻揽住她,他喃喃轻语道:“那我们呢?谁又对得起我们?”   ……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夜璃歌的眼帘。   是啊。   出于生存,出于无奈,她亲手把他推上这个位置,当时全然没有去想,涛天权势背后,意味着什么——是沉重如山的责任。   她不想他做昏君,可是圣君难为,做圣明之君,必然要抛弃很多东西,若伦理道德,家国利益,不容许他们在一起,那她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傅沧泓走了。   夜璃歌一个人躺在枕上,脑子里乱麻麻地一片。   她自认是个强者,而傅沧泓,无疑也是个强者,可是这时候,她才有些无力地发现,即使是强者,也有很多解不开的结,也有很多无可奈何。   他们不过只是想爱罢了。   想爱就那么难吗?   开始是身份、处境的隔阂,然后是权谋的纷争,再然后是家与国的冲突……这种种般般,表面上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尖锐地存在着,对立着。   或许,他们可以自我欺骗,当这些事根本不存在,可是,欺骗得了天下人,却欺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已经是皇帝了,她不可能叫他丢下这么一摊子事,与她浪迹江湖什么的,再说,要让天下人为他们的爱,而付出妻离子散的代价,她又于心何忍?   董皇后董皇后,你果真是精明的,你看得出来,这冷傲的炎京凤凰,不会因为一双父母而有所顾忌,不会因为身边何人何事而动摇,却怕着天下动荡,干戈不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负了天下能得爱人,夜璃歌,亦一生难安。   她不愿意,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任何人的痛苦之上,包括——安阳涪顼。   这世间,有些人是曹操,宁我负尽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   有些人是刘备,宁天下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很多时候,这种选择,出于道德良知,更出于后天所接受的教养。   她的父亲,是炎京司空夜天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她的老师,均系出名门,不是谦谦君子,便是贤能之士,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夜璃歌,自然,非比常人,否则也配不上那四个字——炎京凤凰。   这些年来她沙场从军,救死扶伤,看尽世间苦难,深知“太平”二字难得,是以,绝对不愿因为自己,而让北宏与璃国刀兵相见。   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一切,她终于明白,当初琉华城中,父亲那一跪的沉重。   一种深沉的苍凉感,在夜璃歌心中无尽地蔓延开来——有那么一刻,她恨自己是夜璃歌,恨自己为什么是夜璃歌,倘若她不是夜璃歌,她要爱谁,她要嫁谁,又与他人何碍?   可她若不是夜璃歌,又怎会得到那个男人如此坚执的爱?   世间很多事,都是矛盾的,不能两全的,所以做人,才会如此艰难。   “夜小姐……”静寂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一声轻语。   夜璃歌转头,却见一身黑衣的男子,在自己面前,缓缓地,缓缓地……跪下……   “你——”她赶紧整整衣衫,直起身来。   “砰!”火狼不说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响头,重重叩在地板上。   如电光火石一般,夜璃歌脑中划过重重叠叠的镜头,继而恍然大悟——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起来吧,”终于,夜璃歌冷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火狼停了下来,慢慢地抬起淌血的脸:“火狼发誓,自此以后,誓死效忠夜姑娘,等同于皇上!”   夜璃歌呼吸一窒,继而苦笑——经历如许多的磨折之后,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坚定的维护者,她相信,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必将一心一意地履行他的诺言,保护她,保护他,进而保护他们之间的感情、信念……   “谢谢你。”深深叹息了一声,夜璃歌无比真诚地吐出三个字。   火狼起身,刚要说话,后边儿却有了动静,却是傅沧泓大步走回。   “你们——”瞅着火狼那张脸,傅沧泓眸中浮起浓浓的疑惑,“这是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抬手拭去额上鲜血,火狼的形容有些狼狈。   傅沧泓惑意未消,转头看向夜璃歌。   夜璃歌笑笑,冲他挤挤眼:“我在教他练铁头功。”   傅沧泓莞尔,心知定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但也不欲追究,摆摆手道:“你且退下,告诉外面那一帮人,没事别来打扰朕。”   火狼心中一阵突突乱跳,心臆皇上这怕是急着……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夜璃歌一眼,他终究是走了。   “你——”“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止声,互相觉着都有什么事,却不便开口。   傅沧泓质疑的,是火狼那奇怪的表现——火狼的性子他知道,除了他之外,满世界就没服过一个人,可是瞧他那样子,分明是磕头磕伤了前额——他向夜璃歌磕头,为什么?   夜璃歌心里想的,就比较毛乱了——她很少毛乱,做事目标明确,方式干练果决,绝不拖泥带水,可是这半日功夫的所见所闻所想,却不能不让她毛乱,仿佛有很多事,齐齐涌来,然后退去,留下满地的沙子,硌得她心痛。   幸而的是,有这么一层挂碍在里头,两人之间那种暧昧的氛围反而冲淡了,相见的激情也随之消散。   轻咳一声,夜璃歌下榻,走向窗边。   傅沧泓毫不迟疑,也跟过去。   窗外,秋芙蓉开得正好,艳灿灿的一片,教人挪不开眼去。   可他的眼里心中,却只有她。   慢慢伸出手,他揽住了她的腰。   她没有拒绝,任他抱着,目光却看向天边极遥远处。   时光如此静好,让她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   傅沧泓心中一动。   侧头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她亦回头,两个人就那么黏在了一起。   毫无顾忌,无比妥贴。   对面廊下,倚栏而立的纪飞烟,看着远远那一幕,不由绞紧了手中的锦帕,不知道是恨,不知道是怒,不知道是凄楚,不知道是什么,在心中翻腾搅伏着,让她几欲冲上前去。   但是她终究没有冲上前去,而是更加刻意地按捺着自己,告诉自己要冷静,告诉自己要忍耐,告诉自己要……等待。   敏锐目光看到那抹倩影,傅沧泓翻转夜璃歌的身子,吻得更深了——他就是要用这样的姿态,让那个女人明白——他的心,根本不在她那里。   算是个聪明的男人。   不过,也得看一看,遇上的是个怎样的女人。   普通女人遇上这样的情形,自会悄然退离。   可是纪飞烟,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呐,她虽不如夜璃歌志在天下,却也有着一颗与云比肩的心。   普通的男子不在她眼里,她的眼里,只有你呐,傅沧泓。   对于这样的女人,你要么不要招惹,倘若你招惹了,恐怕,不能轻易地抽出身去。   她不会要你的命,她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她只会悄悄地等待,等待你们的感情出现破绽,然后猛然扑上前来,将所有的完美撕得粉碎……   纪飞烟回到荧阳宫时,满腔怒火未熄,   纪芙蓉正倚在锦榻上,怀里抱着只白猫,戴着指套的长指有意无意地抚弄着猫身上绵软的毛,冷眼瞅见她进来,也不动弹,只谑声道:“吃了钉子回来了?”   纪飞烟正一肚子火,想要发作,却到底硬捺着,自顾自进了里间。   “哟,”纪芙蓉嘲讽的声儿跟着传进,如刀子般扎在纪飞烟的后背上,“毛儿还没长全呢,野山鸡就急着变凤凰了?还不知道哪一天,就被人家当破烂给扔了!”   死死抠住妆台边沿,纪飞烟眼眶里瞬间满是泪水,却也在心中暗暗地发了狠——她,不但要那个男人死心塌地地爱上她,还要成为这北宏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己!   想她纪芙蓉,出身名门,饱读诗书,才情绝世,品貌风流,除了名头儿没有夜璃歌响亮,有哪一点,不配做一个大国皇后?   或许在爱情这方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很多人都这么想过吧,至少他们都不明白,一个人爱不爱你,与配不配得上,通常并没有十分必要的关系。   若一个女人犟着性子爱一个男人,是疯魔的。   若一个男人犟着性子爱一个女人,也是疯魔的。   若他们两个人一起爱了,整个世界便不复存在,别人,又焉能插得下手去?   若你真想插手,千万别在他们情正浓时,爱正深时,要等,要慢慢儿地等,等到他们的感情出现问题,再插一把刀儿进去,细细地剥碎。   很可怕吧?   可这是事实。   只是亲爱的女性朋友们,还有一点你们也要明白,这样得来的爱,通常仍然不能长久。   一个男人若为了爱之外的缘故,背叛他所爱的女人,同样地,他也能因这样那样的缘故,而——背叛你。   第五十九章:士为知己者死   “我要走了。”   夜璃歌终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傅沧泓的表情瞬间凝固。   可却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一旦夜璃歌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意味着,她的决定无可逆转。   只是,难道他们,注定要在这样的分分合合之中,永无何止下去吗?   “我——爱——你。”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一字一句地说。   夜璃歌没有答话,踮起脚尖,再次深深地吻住他的唇,有很多话,盘亘在心头——沧泓,我也爱你,正因为爱你,所以不想给你带来更多的困扰,若我此时留下,璃国与北宏之间的战端,将不可避免……还有,不管我走到哪里,始终觉得身后有某一股力量,在窥视着自己,逃不开,摆不掉,我必须,查出这般力量的来源……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都不是理由,可是,身为皇帝的你,要如何面对外朝臣子的指责,要如何面对天下攸攸之口?   我必须解决璃国内部那些纠纠缠缠的问题,我必须……目光一闪,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很久以前便诞生雏形的主意……   傅沧泓一瞬不瞬地注意着她的面容,抓捕着她每一丝神情的变化,藉之猜度着她的想法……   “璃歌,告诉我实话好吗?”   抬起手,他紧紧扣住她的肩膀。   “实话?什么实话?”夜璃歌一怔。   “你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你——”夜璃歌眸中刹那盈-满惊诧,“秘密?”   “是的,”傅沧泓无比肯定,“这些日子以来,我反复想过,董皇后在炎京城门前的截杀,夜司空在琉华城中的劝阻,还有上次陪同你来宏都的杜衡,他们的神情,都有些难言的古怪……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丝毫觉察吗?”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长睫微微颤抖着。   她是个聪敏之人,这些微小的情节,自然是逃不过她的眼睛,只是她向来不怎么在意罢了,此时被傅沧泓这么一提,所有的迹象就像串珠一般连接起来,而裹在内里那根越来越清晰的线……   一阵惊悸从夜璃歌心头划过——难道说,当初父亲之所以答应与皇室联姻,不单单是为了安阳涪顼?内里,还藏着别的缘故?   如此一想,她愈发地不安起来。   “就连你,也不知道?”傅沧泓的面色凝重了。   “嗯。”这次夜璃歌再没有欺瞒,很诚实地点头。   “那我,绝对不会让你回去。”傅沧泓斩钉截铁。   “可是……”一向坚执的夜璃歌眼中,居然闪过丝犹疑。   “可是什么?”傅沧泓极其不悦地皱起眉头——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她这样,把很多事藏着瞒着,不与他商量。   夜璃歌也蹙着眉头——她倒不是有意瞒他,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黑眸转动了两下,傅沧泓口吻坚决,“你非要回去,那我跟你一起。”   “你说……什么?”夜璃歌震愕至极地抬起头。   “我和你一起。”男子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从此以后,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那座堆垒在胸中的堡垒,轰然倒塌,股股炙烈的岩浆滚泄而出,化作阵阵狂涛,冲击着夜璃歌的胸膛——等了若许多年,盼了若许多年,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声儿?   “沧泓——”顾不上其他,她猛地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中,那些怨怼,那些痛苦,那些绝望,顷刻间烟消云散,幸福和甜蜜迅速地弥漫开来……   一向坚强的夜璃歌,终于露出了她最小儿女的一面,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沉浸在爱里的女人,他也只是一个沉浸在爱里的男人,他们尽情享受着爱的甜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明里暗里,潜伏着的所有危机……   天色黑尽之后,夜璃歌将傅沧骜叫进了寝殿,于灯下看去,面前这两个男子愈发地相似,几乎难分伯仲。   “你们——”她瞅瞅他,再瞅瞅他,终于忍不住道,“不会是孪生兄弟吧?”   仿佛一道电光,划过混沌的天空,照亮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角落。   傅沧泓举起的手顿在空中,转了头去瞧傅沧骜,而傅沧骜则咧嘴傻笑:“兄……弟?”   兄弟?   兄弟?!   兄弟?!!!!   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浪涌上心头,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看到山巅之上,那座名为“家”的小破屋中,散发出的朦胧灯光。   可是这股天然的热切,却很快被傅沧泓压了下去——不管傅沧骜是不是他兄弟,现在都不是探究,更不是公开的时候。   倘若他是……不单身份明朗会引起连串风波,而且他的身上,只怕也藏着些他不知道的事。   很多事,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傅沧泓很明白这一点,他现在关注的所有重心,都在夜璃歌身上,只有解决了夜璃歌的问题,他才能抽出心思来想别的。   “你走了,北宏怎么办呢?”夜璃歌也把心思从傅沧骜身上转回。   “有火狼在,有吴铠在,北宏现下还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吴铠?”夜璃歌双眸微亮——她还记得那个有勇有谋,却深藏不露的沙场猛将,一条妙计顿时浮上心头。   “你——想到了什么?”傅沧泓显然也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微微带了丝兴奋,道。   夜璃歌想了想,方慢吞吞地开口:“我想,见见他。”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   “这么快?”傅沧泓有些不乐意地皱起眉头。   “怎么?”夜璃歌拿眼睨他,微微带了丝调笑的意味,“吃醋了?”   “当然,”傅沧泓好心情地挤挤眼,“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心爱的女人,半夜三更跑去其他男人房中?”   “不放心的话,跟我一起去好了。”夜璃歌轻嗤。   “放心,放心,”傅沧泓赶紧打着哈哈。   “既这样,你好好看着他,我去了。”夜璃歌交代完毕,刚要动身,胳膊却被傅沧骜一把抓住。   他盯着她,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我,我——去……”   “乖,”夜璃歌伸手拍拍他的头,“听姐姐的话,呆在这儿。”   “我……去。”傅沧骜再次重复,嗓门儿虽不大,却透着股犟劲儿。   “这——”夜璃歌为难了,侧过头去看傅沧泓。   想了想,傅沧泓道:“罢了,就让他一起去吧,歪好,我也不怎么放心,有他在,反而妥当了。”   夜璃歌无奈,只得带着傅沧骜一起,离开了龙赫殿。   张开双臂,傅沧骜依然如大鸟般,托起夜璃歌,遽速飞向皇宫的高墙之外。   很快,两人便来到吴铠的将军府外,落下墙头,夜璃歌嘱傅沧骜藏于树后,自己仔细辨认了一下四周的地形,朝厢房的方向而去。   让她颇为惊异的是,房中竟然还亮着灯光,立于门外,夜璃歌沉吟半晌,正要抬手敲叩,那门却从里向外,吱呀一声,开了。   吴铠披着件睡衣,立在门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夜姑娘,好久不见。”   “你——”一丝惊愕从夜璃歌眸底划过,“知道我来?”   吴铠笑笑,却不解释,往后退了一步:“夜姑娘,请。”   提起裙幅,夜璃歌迈进房中,但见一张简朴的卧榻旁,竟立着半壁子书,密密挨挨,怕有数千册之多。   “吴将军……果然博学。”夜璃歌忍不住赞了声。   “再博学,只怕也不及夜姑娘半分。”吴铠自谦了一句,将夜璃歌让到桌旁,直接开门见山,“有什么见教,说吧。”   “爽快!”他这性子,让夜璃歌极是喜欢,“璃歌此来,只为有一事相托。”   “说。”   “宏都的安危。”   “哦?”吴铠挑起眉头,上上下下地扫视着她,看得夜璃歌有些不自在起来。   “夜姑娘——”吴铠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极轻极慢,“不知这一次,你又拿什么,来与我交易呢?”   交易?   “吴将军,”夜璃歌摆正了脸色,“作为堂堂男子,北宏最出色的将军,你的眼里,就只有,交易吗?”   “嗯?”   吴铠冷冷地注视着她——他下这么一着,其实是为了扳回上次输的那一局——想他吴铠,沙场征战数十年,竟然因为一本《兵道》,而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虽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出的话绝不食言,但他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不爽,今儿个好容易抓住机会,自然要反将一军,二则,他也要借此机会,摸摸夜璃歌的底,傅沧泓的底,看看这一对年轻的龙夫凤妻,到底有无能耐,稳坐北宏权力中心的那把交椅,值不值得他傅沧泓为之效忠。   夜璃歌定定地站立着。   有着数年军旅生涯的她,自然摸得清面前这男人的想法——仗恃军功在身,比旁人自多三分傲气,有时候即使面对至尊之人,也想着待价而沽。   能待价而沽,就很好。   怕的是对方不肯待价。   “若此番事毕,北宏京郊十六州的兵马,尽归将军掌管,如何?”   吴铠大大地震住了。   这女人,好气魄!   这样的话,只怕连傅沧泓本人,也说不出口。   京郊十六州,乃是北宏的政治、军事重地,驻扎着虎军、飞骑军、黑豹军等二十余支军队,共计七十余万,这女人居然一开口,就悉数给了自己?   “为什么?”   “我,相信你。”   她的坦诚,如一柄犀利的剑,径直刺入他的心窝,不是痛,而是火辣辣的热。   士,为知己者死。   只是他征战一生,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知己,不是傅今铎,不是傅沧泓,不是这满朝文武中的任何一个,却是——来自异国他乡的夜璃歌。   第六十章:告诫   “何时去?”   “明夜。”   “何时还?”   “不知。”   吴铠怔住了。   皇帝若离朝十数日,以他的威信,或可镇得住,可时日一长,谁能保证这内廷外宫之间,不发生什么意外?   “夜姑娘,你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我知道。”夜璃歌正色,“所以我更清楚,如今这北宏国内,可托之人,唯将军而已。”   吴铠叹息。   还能说什么?   还可以说什么?   他这一生征战沙场,半为功名,半为家国,男儿当马革裹尸而死,这是他深藏心底的梦想,或者说是——信仰。   只可叹,数十年战功赫赫,却不被当权者瞧在眼里,用他之勇,却不能任他之忠,且手中权限太小,让他始终难有所作为,未免屈才,而如今,这二十二岁的女子,却似看透他的灵魂,知悉他满怀雄心壮志,并倾力成全,他——还能说什么?   “我答应你。”良久,一向傲气的吴大将军,向夜璃歌作出他忠诚的承诺。   夜璃歌笑了。   这些年来纵剑沙场,她真的很少笑,一旦笑,对任何男人,都有一种致命的杀伤力。   吴铠看得有些发呆——他自认自持力过人,却也不禁心旌动摇,心中暗叹,难怪傅沧泓铁血冷情,也会被这女子摄了魂魄。   “如此,璃歌告辞。”冲他一抱拳,夜璃歌即转身离去。   外面,夜星清寒,明亮得像灿灿的宝石。   傅沧骜悄无声息地从暗影里闪出,携起夜璃歌,御风向天定宫飞去。   龙赫殿里,傅沧泓正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脑海里计划着千百般事情,却都与北宏无关,而是璃国。   璃国……   炎京……   那个物富民丰的国家,那座美仑美奂的王都,在天下人看来,有如神话,可他却全无好感,因为它们,囚禁了他今生最爱的女人。   下垂的双手慢慢蜷紧——其实,早在炎京城头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生出了这种冲动,想打碎它们,覆灭它们,这样的话,他和她之间,便再没有什么家与国的界限,没有那么些恼人的陈规习俗,也不必再顾忌这顾忌那,防范这防范那。   但,这也只是想想罢了,他心里很清楚,倘若敢将这想法付诸于现实,他将永远失去她。   两道人影从殿门外闪进,傅沧泓转头望去,恰恰望进夜璃歌平静的眸中。   “都妥了?”   “妥了。”夜璃歌点头。   傅沧泓双眸一亮:“如此说来,今夜我们便可动身?”   “嗯。”   “太好了。”傅沧泓精神大振——他相信,只要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无时无刻地守着她,再不许任何意外发生,说不定,还可以顺带把那桩恼人的婚约给解决了。   像是瞧出他的心思,夜璃歌面色微冷:“沧泓。”   “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璃国的一切,你不能动。”   傅沧泓撇撇唇,磨了会儿牙:“行,但我有个前提。”   “什么?”   “他们——也不能动你!”   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夜璃歌方点头:“好。”   协议达成。   瞧了瞧外边儿已经亮起来的天色,傅沧泓道:“既如此,趁着这几个时辰,我去把所有的政务处理好,你和沧骜好好休息休息。”   “嗯。”夜璃歌点头,看着他离去,方拉着沧骜,进了内帏——折腾了这两日,她的确是有些累了。   御书房。   火狼揪紧了眉,定定地看着御案后的傅沧泓,嗓音有些低沉:“皇上,您,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   火狼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傅沧泓看看他:“你,想说什么?”   “倘若此事牵涉到璃国内政,皇上打算怎么做?”   傅沧泓沉默——火狼说的,正是他最不想面对的。   “倘若事情不能圆满解决,皇上又准备怎么做?”火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接着又道。   被逼得手忙脚乱的傅沧泓,眸中升起丝恼怒——再怎么说,他是主子,他是属下,哪有下属如此对待上级的?   “皇上,”火狼却不理会他的脸色有多么难看,撩袍拜伏于地,垂头看着地面,“微臣觉得,您应,尽早决策。”   “什么?”   “皇位、邦国、情义,很多时候,不能两全,与其将来痛苦,不如趁现在——”   “住口!”傅沧泓一声断喝!   火狼打住了话头,不再言语。   “下去吧。”傅沧泓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叫梁玖来。”   火狼静默地退了出去,片刻,头发花白,身体却仍然精壮的梁玖脚步沉稳地走进,立于案前:“微臣参见皇上。”   “德州瘟疫,和军制改编进行得如何?”   “齐禀皇上,瘟疫的情况已经完全控制住,军制改编也在逐步进行之中,一切妥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接手各位王爷封地的时候,查出大量亏空。”   “哦?”傅沧泓掀起眉头,凝神细听着,“亏空?是各位王爷自己挪用了,还是?”   梁玖摇摇头,面现难色:“目前还未查出究里,而且,各位王爷罹难后,诸府树倒猢孙散,很多做事的人不知去向,也给调查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傅沧泓沉默。   这样的问题,显然是他不能想见的。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总会遇上很多问题,有些问题是能够预料的,有些问题是你根本毫无准备的,突然就降临了。   但不管你愿不愿意,问题始终都是问题,横亘在那里,要你去解决。   “这件事……”思虑良久,他缓缓开口道,“且搁一搁吧。”   “可是皇上,”梁玖唇边的胡须微微抖颤,“废帝奢靡,造成国库空虚,如今又出了各郡亏空一事,长此以往,只怕财政会出现混乱。”   傅沧泓心中咯噔一声响,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还能支撑多久?”   “据户部尚书齐永报称,现在国库里留存的银子,只够……维系两个月……”   “砰——”傅沧泓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两个月!傅今铖那个死皇帝,居然摔给他这么个烂摊子!   历来一国之君,第一重视的,乃是兵权,第二重视的,便是经济,第三重视的,才是民生,兵权么,现在有了吴铠,这人是个将才,且践诺重信,兵权在他手中,有如在自己掌中,可是这经济——   “皇上,”梁玖提示道,“眼看秋收在即,是否增加今年的税收,以充盈国库?”   “这——”傅沧泓迟疑——国库空虚乃是事实,可是靠增税……?他叹了声,脑海里不由闪过一些饥民伏尸路旁的情形——他虽冷血,却并非残暴,尤其是对民生物力。   “罢了。”良久,他轻叹,“传令下去,裁剪宫内开支,朕的一应日常用度,都只三分之一吧。”   梁玖眼里闪过丝欣慰的光——其实,北宏国内的真实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糟糕,之所以夸大其辞,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看一看这位新君的气度、以及——仁德。   他们这一班臣子,跟从傅今铖十多年,深谙他喜怒无常,奢侈靡迷的作风,虽然满腹抱怨,却也不敢谏言,如今傅今铖下台,走马上任傅沧泓,这年轻人算是匹黑马,以前扎在一众皇亲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却突然黄袍加身做了皇帝,他们虽伏在殿上口称万岁,却未必有多少心服。   可是现在,听罢他的话,梁玖打心里升出丝敬意。   “梁爱卿,”傅沧泓迟疑了一下,方道,“朕最近……会罢朝一些日子,政务的事,就有劳梁爱卿了,望梁爱卿……勉力为之。”   “罢朝?”梁玫闻言一怔,却没有继续追问——其实傅沧泓“罢朝”已有数日,宫内很有些风言风语传出,但他与吴铠丝毫不为所动,仍旧各施其职,踏踏实实,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工作着。   乍然看去,这状态很是怪异,实则也是傅今铖遗留的杰作之一——傅今铖这人除了嗜欲嗜杀,贪权专横之外,御下却也有策,即使他呆在后宫里吃喝玩乐无所不为,整个天下也还在他的操控之中。   为什么呢?   因为除了明面儿上这一套正常运转的国家机器之外,他手里还操控着一批密探——紫衣卫,他们飘忽无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半夜里就溜进某个大臣府中,将其于睡梦中咔嚓了。   自然,在这种幽谧恐怖里生存下来的臣子,也养成了一套自我保护系统,日日悬心,噤若寒蝉,方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傅沧泓上台之后,虽没有施展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但傅今铖那高大的阴影还在,所以一班臣子们在没摸清楚新帝底细的情况下,都不敢乱来,这反倒给了傅沧泓理清朝内情况,迅速接手政务的时机,等到他把一切掌握到手里,开始驾御一切,所有人才暗暗心惊——这个年轻的帝王,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一目了然,他那颗心里到底藏着多少机巧,即使是梁玖这样的老臣,也拿捏不准,故而,更不敢胡乱动弹。   梁玖走了。   傅沧泓站在御案前,久久地沉默着,身形笔直得就像一根标杆。   一重又一重的问题,接连不断地考验着这个年轻男子。   二十二岁,却已经历生死磨难,血腥拼杀,爱恨交缠,如今,又担着偌大一个国家,万千黎民的安危……   无形之中,一股极其强大的责任感,沉沉向他压来——这是他从前,甚少感觉到的。   一直以来,他只想着要怎么生存下去,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生存,更没有想过,要为别的什么人,担负什么责任。   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推到一方无形的舞台之上,演绎着自己的悲欢喜乐,而他的悲欢喜乐,因为他的身体,他的立场,而不断扩大,影响着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啊。   长久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冰冷而漆黑的世界里,渴盼着温暖,渴盼着光明,等到他见到温暖,见到光明,却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些别的。   手执光明者,就该传导光明。   拥有温暖者,就该施惠人心。   刹那之间,他猛然抬头——   璃歌,璃歌,原来,这就是你一直在做的。   下一刻,他欢欣鼓舞地飞奔了出去,带着某种热切的渴望,向着她所在的地方……   第六十一章:轨道   锦幔低垂。   夜璃歌安静地躺着,一头青丝散开,铺落满床。   傅沧骜趴在旁边,一只手搭在被褥上,呼吸酣沉。   黑眸紧了紧,傅沧泓眼中掠过丝不悦,适才扬起的激情,顿时退了泰半。   “沧泓……”夜璃歌似有察觉,睁开晨星似的眼眸,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脸上。   “你,要吃点什么吗?”心念微转,傅沧泓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也好。”夜璃歌点头,掀开被子下床,同时俯下身子,往傅沧骜的耳里吹了口气。   傅沧骜蓦地抬头,额头差点撞上夜璃歌的下颔,眨着惺忪睡眼,咕哝着道:“饿……”   夜璃歌莞尔,伸手拉起他:“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傅沧骜点点头,站起身来,听话地跟在她身后,言行举止间,全是依从。傅沧泓看着更加不乐,赌气似地道:“我也饿。”   夜璃歌笑笑,也不计较什么,用另一只手拉起他,三个人就像三位一体似的,一同往外殿而去。   虽然已经登基为帝,但傅沧泓的饮食起居,仍旧由火狼操持照顾,是以龙赫殿中,多的是宫侍,而宫女甚少。   见三人出来,火狼立即去御厨房,亲自安排菜蔬,不多会儿备办齐整,送入殿中,数十个碟子摆了三行,但大都是家常菜肴。   傅沧骜大手一伸,已然将一个鸡腿抓在指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傅沧泓取过一只银碗,舀了碗莲子羹,放在夜璃歌面前,轻声道:“先喝些润润肠胃吧。”   一丝微小的暖流从夜璃歌心中划过,她什么都没说,接过碗细细地喝着,泌甜的液体流入喉中,让她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舒适。   看看身边的男子,她的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种安定感。   她知道,这样的举动,对于自小在孤独中长大的傅沧泓,已经极为难得——他是个不太会照顾人的人,连照顾自己,很多时候都不耐烦,更遑论他人?   倘若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改变,除了爱,不作第二设想。   可惜的是,她却向来是个作风强硬的女人,不太会回应男人这些细小的温情,更不可能像寻常女子那般,对着心爱的男人撒娇。   她能提剑上阵杀人,她能为爱人千里走单骑,孤身入龙潭,却不会小鸟依人语声娇软。   放下碗,她看定傅沧泓,忽然道:“沧泓,你确定,要跟我去璃国么?”   傅沧泓一怔,浓眉旋即拧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去璃国,吉凶难料,我也不敢说,事情弄清楚就能抽身,倘若事与愿违,我非但不能离开璃国,还得一直在璃国呆下去,你要怎么办?”   傅沧泓屏住了呼吸。   夜璃歌则冷冷地看着他,两道目光有如犀利的剑,直刺他的心底。   是呵,倘若此去璃国,经历千难万险,却终不能如愿;   倘若此去璃国,担了风险,付出感情,却终究两手空空,他傅沧泓,是否会后悔?   慢慢地,夜璃歌一字一句地开口,嗓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凝:“你是皇帝,你可以三宫……”   “不必再说了!”不待她把话说完,他已经毅然打断她的话头,“我去!纵使身遭罹难,纵使尸骨无存,纵使失去这个皇位,我也去!”   夜璃歌垂下了眼睑。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尽头。   傅沧泓伸过手来,紧紧握住她的柔荑。   这一瞬间的温暖,足以消融所有因误会结成的坚冰。   饭罢,殿外已是夜幕深垂,为了不惊动宫中守卫,三人均换上一身黑衣,以他们的身手,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天定宫,离开宏都,并非难事。   自侧门出,跃上高高的宫墙,三人很快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   整个宏都,仍然在静谧中安睡……   两日后,三人到达琉华城,在别院里停下。   “明天,我们在边城分手,”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子,夜璃歌平静地开口,“由我先潜回炎京,仍回司空府,你们易装入城,暗里探查,尽量不要惊动任何人。”   “行,就按你说的做,”傅沧泓点头——夜璃歌所言,恰中他的下怀,倘若他们明目张胆地出现在璃国境内,不要说探查底里,只怕立即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夜璃歌点点头,看了看傅沧泓,仍然忍不住叮嘱道:“还是那句话——”   “我知道,”傅沧泓抬起右手,举在耳侧,“我保证——”   “那就好。”夜璃歌微微放了心,又转头对傅沧骜道,“小嗷,乖乖地跟着,呃,你哥哥,不许乱跑,知道吗?”   “哥哥?”傅沧骜艰涩地重复,“什么……是哥哥?”   “哥哥,就是你最亲最近的人。”   “最亲……最近?”傅沧骜眨巴眨巴眼,却冷不丁地冒出句话来,“是……你。”   夜璃歌和傅沧泓同时一震,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轻咳一声,夜璃歌道:“那,我让你跟着他,你跟是不跟?”   傅沧骜瞅瞅她,乖乖地点头:“跟……”   “嗯,很好,”夜璃歌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对傅沧泓道,“尽量让他呆在有光的地方。”   漩黑双眸中掠过丝不甘,好半晌,傅沧泓才嗡声嗡气地道:“知道了。”   三人相伴着,在别院中住了一宿,第二日凌晨,趁着天还未明,夜璃歌便动身了,只身一人,先赶回炎京。   回到司空府时,一切如常,仿佛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这几天不在家里,略略松了一口气,夜璃歌放缓脚步,慢慢踏上阁楼,却在掀帘的刹那,瞧见一抹端华的背影。   她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当地。   皇后,董妍。   是时已经入夜,桌上燃着明晃晃的烛火,映得那女子娥髻高耸,威仪万端。   终于,她转过身,一双厉眸落在夜璃歌脸上,来回扫了两扫。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夜璃歌平复心绪,敛衣施礼。   “太子妃,你最近,似乎忙碌得很哪,”董皇后嗓音寒冽,“老是今儿不在,明儿个外出的。”   一丝惊电从夜璃歌心中划过,她脸上仍旧声色不动,淡淡道:“臣女不过是觉得家中烦闷,故而外出散了几日心,误了娘娘传召,请娘娘宽宥。”   董皇后冷哼一声,不咸不热地道:“传召?本宫哪里敢?不过夜璃歌,本宫警告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份!”   她这话,说得已经是非常之寡刻,若依夜璃歌往日的性子,不定会意气用事,或是顶撞,或是扬长而去,可她眼下只是定定地站着,既不反驳,也不着恼,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更大的主意。   傅沧泓说得对,这个女人手中,一定是掌握着些什么,而她的身上,也定然藏着什么秘密,所以董皇后才会时时地敲打着她,敲打着夜家,可到底是什么呢?她一时之间,真地揣度不出啊。   “本宫,”夜璃歌正千念疾转,董皇后忽然又抛出颗炸弹来,“近日,准备起复夜天诤,晋位为王,暂摄朝政。”   “什么?”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儿,夜璃歌整个呆住了。   “作为国丈,难道不该为国尽职吗?”   “可是——如果让父亲摄政,岂不是向天下表明,皇上出事了吗?”   “不会,”董皇后异常肯定地道,“本宫会代皇上宣旨,说皇上得授天意,须往延极宫斋戒闭关三载,期间所有政务,皆由摄政王代理。”   ——这,这分明是将父亲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也把夜家推到权谋纷争的漩涡中心!   董皇后啊董皇后,你明明知道,以父亲忠正尽责的个性,不可能推却,所以才想借此笼络住父亲,绾锁住父亲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董皇后紧盯着她的双眼,大有步步紧逼之态,夜璃歌口干舌燥,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无数的问题搅成一团,搅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董皇后走了,只有她那阴沉冷厉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停地徘徊:“夜璃歌,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身份……”   身份……   此时此刻,这两个字,如明晃晃的刀刃,悬在她的头顶。   她的身份——夜家独女,炎京凤凰,璃国人尽皆知的太子妃!   这是她倾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身份!   这个身份就像是一重枷锁,一座牢笼,紧紧地困住她的灵魂,强迫她踏上某条既定的轨道。   轨道?   是什么人确定的轨道?   是什么人划定的轨道?   安阳烈钧?董皇后?父亲?还是某种看不见的,难以形容的力量?   那股力量来自哪里?又到底是谁,操控着这股力量,让她无法得到,相爱的自由?   她站在那里,任由泌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阵阵,侵噬她的身体,让她痛难抵挡……   偕语楼。   夜天诤神情端凝地坐在椅中,一动不动。   夜方等人默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一声儿。   夏紫痕走来,瞧了瞧这阵势,仍然迈过门槛,步入房中。   立在案前,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今生唯一挚爱的男子。   打内心里说,她是敬服他的,否则也不会嫁给他。   “天诤,”她轻唤了声。   男子睁眸,对上她的视线。   “董皇后她……到底想做什么?”夏紫痕话锋如刀,直刺要害,“你为了璃国,为了他们安阳家,几乎操碎一颗心,拼却一条命,他们还想怎样?”   “痕儿……”缓缓地,夜天诤开口,话音中隐了丝苍凉,“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夏紫痕的嗓音猛地提高了八度,“董妍如此作为,分明就是把你推出去,为她的儿子挡刀挡箭,铺平他将来登基亲政的道路!”   屋中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   已经年过四十的夏紫痕,浑身上下再次爆发出当年那种火辣果决的气势,眸中簇簇光芒灼灼跳闪。   “如果,你不方便出面,我自己去跟她理论!”言罢,夏紫痕转身便走,脚步如风。   身形一晃,夜天诤已然抄到她跟前,伸手封住她的去路,沉声言道:“痕儿,不可!”   夏紫痕梗着脖子,一副毫不相让的模样,夫妻俩就那么对峙着,僵立在地,谁都不肯后退。   “父亲,母亲……”夜璃歌走进偕语楼时,看到了便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郁的硝烟气息,让她不由高高耸起了眉头。   见女儿到来,夏紫痕立收起通身的江湖气,抬手笼笼有些散乱的鬓发。   迈着缓慢的步子,夜璃歌从他们身边走过,直到书案前,方才立定,转身看着自己的一双父母。   现在,危机已经像一柄利剑,悬在了他们三个人的头顶,无论如何,都得好好谈谈了。   第六十二章:痛   阖上房门,夜璃歌慢慢走到案前,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完全冷静下来——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最好的方式,是理智地面对,而不是消极吵闹。   这是残酷的流血斗争教会她的。   什么是强者?强者就是那些一直与各种困难顽强拼搏的人,当你克服困难,困难便会成为你肩上的徽章,你得到的徽章越多,你的人生便越成功。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逆转,无法改变的。   这是夜天诤的信条,夜璃歌的信条,傅沧泓的信条,也是所有强者的信条。   只是他们要以最短的时间弄清楚,如何干脆有效地解决问题。   夜璃歌定定地注视着父亲,她的父亲也以同样平静的目光看着她,也许是他掩饰得太好,以致于让她无法不相信,此刻的他,和从前一样坦诚。   长期以来形成的那种敬仰,再次占了上风,心中的疑问起起伏伏,就是没法子说出口——因为她相信,父亲不说,要么是时机不到,要么就是干系重大。   所以,她也选择尊重与理解,选择不追问。   那么,只能采取迂回的方式了。   “父亲,您可以制衡董皇后。”   慢慢地,夜璃歌开口。   双瞳一震,夜天诤定定地看住自己的女儿,然后,缓缓地笑了。   很多事,不必说得太明白。   夏紫痕也冷静下来了,她好歹当过数年贼首,对于某些利害关系,有着超越常人的敏锐。   “父亲的目的是让璃国强大,不受外侮,无有内乱,只有璃国宁定,父亲才能不负先帝所托,安然抽身,我想,在护卫璃国这一点上,您的出发点与董皇后是一致的,再者,因为安阳涪顼的关系,董皇后更加需要内定外安,若非必要,她不会把夜家怎么样,父亲现在的当务之急,仍然是精兵简政,强国富民,提拔人材,任用贤能,只要璃国强大了,他国自然不敢小视之。”   夜天诤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那眼中的赞叹之意,越来越闪亮。   “到那时,只怕不等你爹抽身而退,董皇后也会过河拆桥了。”夏紫痕冷不丁插进来一句。   父女俩齐齐一怔。   位越高者,权越重者,离危险也就越近,这个道理,夜璃歌或许不太明白,但夜天诤是深谙的。   “夫人,”夜天诤面色一正,“苟因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我不听你说这些大道理。”夏紫痕有些着恼——说起这事儿就是气,话说当年,夫妻俩刚新婚之时,也就此事争论了不下数百回,夏紫痕虽出身草莽,也知仕途实乃天下最险峻陡峭的一条道路,一个弄不好,今日权威赫赫,明朝锁枷下狱,岂如纵剑江湖畅快?夜天诤也有携妻云游天下的想法,谁想安阳烈钧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千恳求万恳求,又用一套大道理把夜天诤给诓住(情形有点像刘备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夜天诤为其诚所感,又想着自己一身才学,如此埋没实在可惜,这才好说歹说,说服夏紫痕,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她迁至炎京,谁想一入朝廷,竟身不由己,官越做越大,威望越来越高,权利越来越重,牵扯的人事也越来越多,终于,这位精明过人的男子也有些无力地发现,他即使是想抽身,怕也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夜璃歌与皇室联姻一事,更是把夜家,同皇族的兴衰荣辱,整个儿联系在了一起。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夜璃歌赶紧伸手,轻轻扯住母亲的衣袖,朝她暗暗使了个眼色,夏紫痕深吸一口气,柔和口吻道:“天诤,我不是怪你,我知道你的心志,可是这权势,就像一柄双刃剑,能够助你成就功业,却也能毁了你,毁了你身边所有的一切,我倒是无所谓,反正你生我生,你死我死,只是,你得为女儿想想,为夜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想想,为你那些门生故吏想想,董皇后是个不好相与之人,她的狠辣,只怕远远超出你的预想,也不是你能够驾御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且合情合理,教一向最善辩驳的夜天诤,也无言以答。   房中一时沉默。   事情确乎是陷入了僵局。   进退两难的僵局。   眼下如果夜天诤推诿不任,一则有负安阳烈钧所托,是为不忠;二则有负璃国民众所望,是为不仁;三则必惹天下非议,是为不智。   若就任摄政王,倒是成全了他的忠仁大义,可也意味着将直接撞上种种尖锐的矛盾,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即使好不容易化险为夷,功成身退,也未必见得能落个好结果。   但,这些仍然只是表面的,其核心在哪里,只有夜天诤自己最清楚。   所有矛盾的焦点,只在一处,它化解了,所有的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是偏偏,他不能向任何人道出,包括最亲最近的女儿,和妻子。   他知道她们关心他,甚至热爱他,但是此事干系重大……他日日夜夜忧心如焚,又哪里能为外人所知?   “父亲,”看着父亲微微隆起的眉头,夜天诤于心不忍,又道,“或者父亲可以向董皇后进折,只摄政,不晋王爵。”   夜天诤看了她一眼,却缓缓摇头:“歌儿啊,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嗯?”   “董皇后让我晋王爵,”他苦笑了一下,却半途中生生改了话头,“罢了,此事我会小心处理,还请夫人相信,歌儿相信。”   夜璃歌与夏紫痕对视一眼,知道他的主意已经决定,无可逆转,只得再次沉默。   “歌儿,”夜天诤抬头,目光从她的面颊上淡淡扫过,“若到了紧要时刻,无须顾忌为父,和你母亲。”   夜璃歌猛然一震——爹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歌儿,”夜天诤深叹,“你已经长大了,况且,你从小便是个自己有主意,也有担当的孩子,你完全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未来。”   “爹爹……”夜璃歌喃喃了一声,心下有柔软的感动,丝丝散开。   夜天诤绕过桌案,抬起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满眸慈爱:“歌儿,你是我夜天诤今生唯一的血脉,也是我的骄傲……你要永远记住,你的幸福,便是父亲和你母亲的幸福,你的快乐,也是父亲和你母亲的快乐,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要做什么,父亲母亲,都会陪着你……”   两行泪水自夜璃歌眼中潸然滚落。   “父亲……”她终于哭出声来,双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胸襟,“歌儿也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的平安,也是歌儿的惦念……”   夜天诤却微微地摇摇头——知女莫若父,自己这女儿,生性刚烈,虽说知道家国大义为重,但若真激发了她的性子,也不是做不出叛逆之事来。   她和自己不同。   自己会顾忌璃国安危,甚至愿为璃国安危舍弃性命,而璃歌,愿为天下苍生请命的同时,也向往翱翔九霄的自由,如果有一天,这两者激烈相撞,到底会是怎生的后果,连他都无法预料。   其实当初,答应安阳涪顼的求亲,另有一点原因,也是他未说出口的,那便是安阳涪顼的细腻温柔,如果夜璃歌与他多亲近亲近,说不定会去些棱角,少些磨难。   “咕嘟嘟……”夜天诤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堪堪打破房中凝重的气氛,夜璃歌顿时破啼为笑,伸手在他胸膛上擂了一拳。   “看看,我这五脏六腑都唱开空城计了,你们还只是闹。”夜天诤就势诉苦,拿眼儿去瞧夏紫痕,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夫人……”   夏紫痕哼了一声,拿起脚转身出去了。   夜天诤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夜璃歌压低嗓音道:“父亲,是《命告》么?”   一瞬之间,夜天诤有如五雷轰顶,蓦地撤手,摇摇晃晃地朝后退去。   烛光之下,夜璃歌的面色,也刹那苍白……   ……   倚凰殿。   金凤盘绕的锦帐中,董皇后高卧于玉枕之上,横扫娥眉仍然透着股逼人的犀利。   她睡得极不安稳。   即使在梦中,也总感觉身侧有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城墙倒塌、血流成河、一群群黑色的乌鸦,从炎京上空盘旋飞过……   “啊——”她蓦地惊叫一声,坐起身来,丝质寝衣被冷汗浸得透湿。   几许微弱的光从帐外透进,映出抹淡淡的人影。   “谁?”   “唰”地一声,董皇后撩开锦帐,恰恰对上那人沉稳眉眼。   “是你?”定定心神,董皇后取过外袍披上,起身下榻,“你来做什么?”   “参见皇后娘娘。”来人却一拱手,往后退出一步,面色恭谨,“深夜闯宫,还请娘娘见谅。”   “无妨。”最初的惊疑之后,这个精明强悍的女人,很快镇定心神,行至凤椅前坐下,“有什么话,说吧。”   “娘娘,想要什么?”   “嗯?”   “如果娘娘,想要一个平安繁盛的璃国,微臣可以倾力相助;如果娘娘,想把太子培养成贤明之君,微臣也可以倾力相助;如果娘娘想要的,是赫赫皇权……”夜天诤顿了顿,不说话了。   董皇后眯眯眸:“如果本宫想要的,是赫赫皇权,你待如何?”   夜天诤不说话了,只是身形愈发挺得笔直,显出一股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董皇后看看他,很慢,很慢地说:“如果,本宫想要的,是你的女儿呢?”   夜天诤抱在胸前的手,猛然一抖。   倾身仰躺进凤椅中,董皇后唇边的笑愈发明媚:“夜天诤,到了这一步,夜家与安阳家,早已绑在一起,共存共亡,倘若没有璃国,何来你夜氏的昌盛?你夜天诤又借何施展自己的抱负?当然,璃国也不能没有你夜天诤,否则我们寡妇孤儿,只怕早被豺狼虎豹吞没……本宫知道,你是个厉害的男人,本宫也确实需要你的忠心,但是本宫的儿子,更需要你的女儿……你可明白?”   夜天诤的双唇不住地蠕动着,那些想好的话语,忽然都搅成一团,失去了逻辑。   “本宫……”董皇后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扶手上滑动着,“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儿子的幸福,以及,我丈夫帝业的兴隆。”   “我丈夫帝业的兴隆,本宫相信,以你的忠心与才智,完全能够达成;至于我儿子的幸福……既然他心心念念只有夜璃歌,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想方设法成全,难道,不是么?”   “……不会幸福的,倘若歌儿不爱安阳涪顼,他们不会幸福的!”夜天诤铁青着一张脸,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爱?”董皇后冷冷地笑,“那么,她爱谁?傅沧泓?”   她的话,化作一柄柄鲜血淋漓的刀,深深扎入夜天诤的胸口:“夜天诤,他们能在一起吗?他们会有未来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她那份无知的爱,而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夜天诤的心,蓦地停止了跳动,双瞳大睁,喉结不住地起伏着,却只是说不出话来,浓郁的苍凉如湍急的江水奔腾呼啸,却被心设的堤防拦截,无法去往它所在的方向。   痛啊,是这样的痛,是这样绝望的痛。   他自认一生枭傲,少遇对手,偏生女儿的幸福,是他心中一块提不起,也放不下的巨石。   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得女如斯;   他这一生最苦恼的事,也是得女如斯。   “你知道,”董皇后离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定他,“你知道她的身上,藏着攸关社稷存亡的秘密,却还放纵她由着性子胡来?夜天诤,那你之前的努力,还有何意义?就是等着你的女儿,来毁灭,来颠覆吗?”   第六十三章:志在必得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夜天诤长久以来养成的冷静自持一扫而空,激动地大叫起来。   事关璃国生死存亡,他或许还能镇定一二,可若事关夜璃歌,他却只觉心如刀绞!   “不是那样?那是什么样?”董皇后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夜天诤,你不能怪本宫心狠,要怪,只能怪你当年替自己女儿选定的路!”   仿佛一记闷棒重重劈下,砸得夜天诤头晕眼花——他错了吗?当初送夜璃歌四处游学错了吗?让她的聪明才智得以悉数发掘他错了吗?他应该把那个聪颖的孩子关在绣楼之中,日日夜夜,只习针织女工,然后嫁个平平凡凡的男人,渡过一生吗?   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夜天诤,坚定的意志,居然有了一分动摇。   这世间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只怕最最聪明的智者,也无法悟透吧?外边人只看见高处之人的风光,却看不见那一柄柄指着他们后背的利剑!   “所以,”董皇后的声音,透着几分阴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让夜璃歌与顼儿尽快完婚,乃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如有一股电流从夜天诤浑身上下横蹿而过,让他惊悸战栗。   “摄政王,”董皇后看着他,就像一条行将出击的毒蛇,看着自己的猎物,“我希望你能尽快劝服你的女儿,让她别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成为璃国太子妃,是她既定的宿命,也是她无上的荣耀,本宫将给她一场最为华盛的婚礼,并且,她不是志在天下吗?这璃国,是顼儿的,也是她的,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   从倚凰殿]中出来时,夜天诤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女儿的“苏醒”,董皇后的步步紧逼,这两个与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女人,给了他极其沉重的精神压力。   夜璃歌的“复忆”,意味着她朝最后那灭顶的危险又靠近了一步;   董皇后的步步紧逼,则说明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倘若夜天诤再不作为,她会亲自动手。   天啊!这个一向睿智的男子不由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头是家,一头是国,一头是皇权赫赫,一头是女儿的自由与幸福,谁能帮他?老天,谁能帮他?   “伯父……”一声轻浅的呼声,忽然传进耳中。   夜天诤拿开手,怔然看去,却见安阳涪顼一身常服,正立在一棵桐树下,目光安然地看着他。   “太子……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夜天诤上前见礼。   “伯父……”安阳涪顼的目光有些游离,“她……还好吗?”   “你是说,歌儿?”   “嗯。”   “还好。”   “那就好。”安阳涪顼眼中有着满满的真诚。   夜天诤看看他,心中忽然一动,划过丝微光,接着言道:“你,为什么不自个儿去瞧瞧她?”   安阳涪顼幽幽一笑,话音愈发地低下去:“我怕她烦……”再仰起头时,那清俊秀致的面容上,分明挂了丝泪痕,“伯父,你不知我是怎样在想她,日日夜夜,想得心都痛了……可是我不想她不开心,一点都不想……”   看着这个真情流露的男子,夜天诤心内剧震——长久以来,他和夜璃歌一样,只看到这个男子文弱的外表,却甚少看到他那颗干净的心。   他没有才干,没有智谋,没有韬略,完全不符合一个大国太子的标准,可他却有一颗柔软的,挚爱的心。   夜天诤心中纠结得更加厉害,甚至浮出丝这样的想法——或许,说服璃儿与安阳涪顼完婚,也是个不错的安排?   可歌儿会答应吗?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傅沧泓,会答应吗?   傅沧泓,一想起那个黑眸深冽,容情坚毅,从骨子里散发着狠劲儿、忍劲儿的男人,他就不禁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慨,与对安阳涪顼的观感大为不同。   更重要的是,一直以来,身为父亲的他,都尊重女儿的意愿,毕竟,人生是她自己的,未来是她自己的,该由她自己去选择。   “太子……”夜天诤有心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知道,”安阳涪顼撇撇唇,继续说着,“我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无法与傅沧泓相提并论……”   他的话音中,透着隐隐的绝望,听着让人心痛。   “可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远去,我真地做不到啊……我做不到啊……”许是压抑得太久,安阳涪顼说着,竟忍不住抱住旁边的树干,额头砰砰地往上撞。   夜天诤大惊,赶紧上前,正要扶住他劝解,却听身后蓦地传来声高喝:“顼儿!”   安阳涪顼浑身一震,当即放开树干,垂手而立,肩膀仍旧不住地耸动着。   “回去!”董皇后走到他面前,重重一声断喝,安阳涪顼抬头,先扫了夜天诤一眼,再看看董皇后,转身步履如飞地走了。   “教摄政王见笑了。”已经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下,女子披着发,寝衣被晨风掠起,露出大红色的抹胸,夜天诤赶紧将目光转开。   “你都看到了?”董皇后的嗓音,极凉极凉,“看到我的儿子,为你的女儿,弄成何等失魂落魄的模样?”   “皇后娘娘,”夜天诤无奈,“或者,娘娘可以,为太子多纳数名侍妾。”   “你以为,本宫没有试过吗?这些日子以来,本宫将身边最妩媚动人的女子,频频送往德昭宫,却都被顼儿给送了回来……”   两人间一阵沉默。   这个女人眼中的悲凄,化解了夜天诤心中那股隐忍的怒气。   她这一生,虽然无限荣耀,却只得一子,加之丈夫英年早逝,不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又能放在哪里?   罢了。   夜天诤一声轻叹。   他本来就是个磊落的男人,又加之曾答应安阳烈钧,定保璃国平安,很多时候,并不想过分计较。   “皇后,微臣告辞。”不欲多留,夜天诤拱手作辞,然后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立在原处的董皇后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两眼中锐光闪烁,碎冷薄冰下,有阴寒的暗潮汩汩流动……   离开章定宫后,夜天诤并没有回府,而是沿着长长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穿过已经渐渐熙攘的人群,穿过林立的商铺,耳中听着小贩的叫卖声,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能去哪里。   昨夜才与夏紫痕母女二人起了争执,夜探董皇后,非但没能解决问题,反而惹起无穷的烦恼,且都是他眼下无法解决的。   唉,想他夜天诤一世英明,缘何竟把自己,弄到如斯窘迫的境地?   “要买茶叶蛋吗?”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   夜天诤一惊,旋即抬目看去,只瞅见一双猎鹰般犀利的眼。   “傅——”他险些叫出声来,左右看看,立即截住话头,盯住对方的眼睛道,“你,你怎会在这里?”   “此处不方便说话,请跟我来。”男子转身,朝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去。   夜天诤怔了怔,提步跟上。   直至一座极不起眼的陋院前,男子方停下脚步,推开破旧的门板,侧身神色恭敬地道:“司空大人,请。”   进得院门,夜天诤举眸看去,院中陈设一目了然,除了一张木桌,并几把竹椅,并不见别物,这不由让他微微生出丝讶异——想不到,已经登基为帝的傅沧泓,竟然能屈尊呆在这样的地方,由此也可见,此人的忍耐力,实是超越了无数人的想象。   不等傅沧泓招呼,夜天诤自取一把竹椅坐下,这才凝眸看向他:“是称你一声皇帝陛下,还是直呼名姓的好?”   “司空大人非俗流可比,随意便好。”   “呵呵,”夜天诤轻笑,“那夜某便托大了。”   “嗯,”傅沧泓点头,自己开门见山,“璃歌她可是已经回府?”   “不错,”夜天诤点头,心中念如电转,“难道你——”   “正如司空大人所想,”傅沧泓目光灼灼,精锐地捕捉着夜天诤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我正是逐璃歌而来。”   夜天诤尽力克制着自己——他深知,面前这人不比单纯的安阳涪顼,要瞒过他的双眼,太难太难,稍有松懈,自己便会被他看破,继而陷入被动。   两个人近距离地看着彼此,内心里却像是在下一盘无声的棋,一时之间,难分高低。   忽然,傅沧泓笑了:“夜大人可是在担心,我会对璃国不利?”   夜天诤也笑了,反问:“你说呢?”   慢慢地,傅沧泓沉下脸来,一字一句:“若璃国不为难歌儿,我自不会有任何作为,若璃国成为我和歌儿之间的阻碍——”   “你将怎样?”夜天诤一阵心惊肉跳,竟然忘却了要冷静自持。   傅沧泓笑笑。   这一次的笑却有些疹人。   “司空大人,我敬重您是璃歌的父亲,所以并不想给您施加什么压力,我唯一想说的是,我对璃歌,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   铿锵有力的四个字。   披荆斩棘的四个字。   仿佛一柄犀利钢刀,惊艳地划过长空,留下撕裂的痕迹,再不能复合。   夜天诤沉默。   长久地沉默。   感觉自己身上仿佛缠上了一条粗大的绳子,数方执力,拉着他不停旋转,而他竟然抽不出身来,让自己摆脱这困境。   他不能指望说服董皇后,不能指望说服安阳涪顼,亦不能指望说服夜璃歌,更不能指望说服傅沧泓。   这死扣儿,自他当日大殿允婚时便已结下,如今是越缠越紧,箍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嘎直响,而他却只能强忍着,无法与任何人言讲。   “要我,帮你吗?”冷不丁地,傅沧泓抛出句话来。   “什么?”夜天诤惊跳,豁然抬头,却只见傅沧泓黑眸中闪烨着狼一般的炙芒,“帮你,打开心中……那把锁?”   第六十四章:狼中之狼   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人,最不愿被他人看穿心思,比如曹操。   更何况,夜天诤也不是自以为聪明,而是真正聪明。   此际被傅沧泓道破心思,遮掩也不是,回避也不是,夜天诤默了一瞬,目光倒变得坦然起来:“你且说说,我心里有什么锁?”   “璃国,夜璃歌。”傅沧泓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   “我不明白,你且细与我说说。”   傅沧泓冷笑:“这天下间,还有司空大人您不明白的事?我知道司空大人不放心我,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一并蒙在鼓里,只是司空大人,你如斯苦心,整个璃国千千万人,又有几个明白?”   他这一席话,说得夜天诤作声不得,却又莫明升起不尽的知己之感,当下心内感慨,便欲将真情道出,幸而多年历经人事,早已于赤诚性情之外,养成极深的城府,只缓缓言道:“你既知我苦衷,也该明白,我拿定主意不说,便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地追问?”   “我并不想知道真相,”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傅沧泓反倒是摊得开了,嗓音里带了丝明彻全局的稳凝,“今日请司空大人至此处,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心迹。”   “哦?”夜天诤挑高了眉。   “我傅沧泓今生,非夜璃歌不娶,倘若谁敢动她一分一毫,我傅沧泓不管对方是亲是疏,是远是近,是贵是贱,甚至是……天命,都会倾尽全力,与之一搏!哪怕是——玉石俱焚!”   他的眼神,有如钻山之锥,也有如劈天之剑,带着一种以生命为代价,不惜拼死力战的决绝。   纵然夜天诤阅人无数,一时也不由被慑住。   “好了,”不待他答言,傅沧泓先自站起身,“言尽于此,望司空大人仔细裁夺,不要既误女儿终身,又毁家国大计,那样,可不值当,再有,我这段日子会呆在璃国,司空大人有两个选择,一是派人将我抓起来,或者干脆杀掉,以绝后患;二是在危急时刻向我求援,我必倾力相助,这是我的信物。”   傅沧泓说罢,轻轻将一只竹筒放在夜天诤面前,刻意压低了嗓音道:“这里养着一条飞蜈蚣,急难时将它放出,它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我。”   不动声色地将竹筒放入袖中,夜天诤起身,沉静地看着傅沧泓:“可还有别的?”   “有,”傅沧泓勾勾唇,“不过,我细细想来,以司空大人的聪敏,这事怕也用不着嘱咐。”   “我知道了。”夜天诤点点头,拂袖转身,朝院门外走去,傅沧泓钉在原地默然目送,直到夜天诤的身影消失,方才侧身没入昏暗之中……   炎京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夜天诤慢慢地走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乏力感,在他全身上下扩散开来,搁在袖中的那支竹筒,更是如烙铁一般,滚烫地烧灼着他的心。   被人盯上,本就不是什么美好的感觉,更何况,这次盯上他的,还远不止一方的势力。   被人盯上……   在一家茶铺面前,夜天诤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踏上石阶,进了茶铺。   “司空大人。”茶铺老板瞧见是他,赶紧满脸堆笑地迎出来,“司空大人想喝点什么?”   “有新来的芽茶吗?”   “有有有。”老板一叠声地答应着。   “来一碗。”信步走到桌边,夜天诤手掌轻翻,拂去上面的微尘,侧身坐下。   很快,老板送上乌砂茶壶装盛的芽茶,夜天诤斟了一盏,拿在手里,慢慢地啜着。   铺外的茶幌子底下,探出颗脑袋,往铺里望了望,很快又缩了回去。   不是。   夜天诤心中给出明晰的判断,双眸微阖,看似意态慵闲,锐利的目力却在一刹那间,将可视范围内的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   他确定有人盯上了自己,而对方,并不是傅沧泓的手下。   那么,是谁?   金瑞?虞国?还是董皇后?抑或是朝中某个居心叵测的大臣手下?   一时之间,他难以确定,只能继续喝茶,以静观其变。   他相信,他越是稳坐如山,对方越是沉不住气。   果然。   半刻钟后,一个头戴顶笠,破衣烂衫的汉子,走进茶铺。   “唉唉唉,”一看他那潦倒的模样,茶铺老板顿时不乐意了,又加之夜天诤端坐店中,他自有三分顾忌,便忙忙上前驱逐道,“没位置了,要喝茶明儿再来吧。”   那汉子也不看他,从袖中摸出锭金子,“啪”地往桌上一砸,坚硬的红梨木桌面儿,顿时硬开道缝隙。   老板是见过世面之人,一看这架势,便知对方不好招惹,赶紧着闭上嘴,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夜天诤一眼,表示歉意。   夜天诤朝他举举手中茶盏,大度地表示不介意。   老板侧身让开,任那汉子进得铺中,又陪着小心道:“大爷,要什么茶?”   “乌龙!”汉子硬梆梆砸出两个字来。   老板不由一股颤,颠颠儿去了。   待老板给大汉送上乌龙茶,夜天诤从腰间摸出颗银锞子,放在桌边,起身便走,老板眼风儿瞧见,赶紧着过来,拿起银锞子追上,口内言道:“您,您看这——您难得光顾小店一次,怎能收您的银子?”   “你的茶,很好喝。”夜天诤笑笑,意味深长,“下回若有好茶,替我早早备着,我必来。”   老板摸头不知脑,讪讪了两句,亲自将夜天诤送出门,回头看时,那要乌龙的汉子却没了影儿。   “奇了怪了。”老板平生少遇此事,不由嘀咕了几句,这才回转柜台里,再去忙活他的事。   ……   炎京城。   倚凰楼。   暗室之中。   水狼躺在榻上,呼呼大睡。   黑暗中一抹人影闪过,已经站到床前,厉眸寒沉,盯着床上之人。   猛然地,水狼重重打了个喷嚏,唰地睁开双眼,乍见床前之人,立即咕咚翻身坠地,重重叩头:“属下该死!不知主子驾临!”   他一面说,脑子里一面却转得飞快——前阵子火狼一直传讯说,皇上好好地在宏都,怎么……突然在这里出现?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的头皮,看得水狼浑身冷汗直冒。   从他身旁绕过,傅沧泓走到榻边,稳稳坐下。   水狼调了个方向,匍匐着膝行至他面前,仍然跪好。   “夜府……可有什么消息?”似漫不经心地,傅沧泓缓缓开口。   “……没有。”水狼迟疑了一下,接着无比肯定地道。   “真没有?”   “真没有。”   “哐——”但听得一声响,傅沧泓手中已多了柄利剑,寒湛剑锋直指水狼的咽喉,“既如此,朕养你们何用?”   水狼先是一怔,继而极快地平伏下心绪,慢慢仰起脸,定定对上傅沧泓的眼:“主子大可以杀了属下,但属下,确实没有得到,有关夜府的任何消息。”   剑锋一掠,染上抹殷红血丝。   床前的男子仍旧直挺挺地跪着,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收剑回鞘,傅沧泓的话音已经恢复常态:“你起来吧。”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顿时一松,水狼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宣定宫中的情形,打探得如何了?”   不想傅沧泓接下来抛出的话,又似一个惊雷般,震得水狼身形一晃——听皇上这口气,对那夜璃歌,似乎还未死心?难道说,火狼到现在都没有,将夜璃歌“坠崖身亡”一事上奏?如果他没说,那自己要不要呈明?如果呈明了,皇上,又会怎样?   水狼迟疑着,拿不定主意。   见他久久不回答,傅沧泓不耐烦起来,倏地转身,却见水狼直着两只眼睛发愣,心思根本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倒没有惊扰他,而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仿佛要从他那张略带茫然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过了半晌,水狼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低头拱手:“属下该死!”   “朕问你,宣定宫中的情形如何?可有我们的人安插进去?”   “……宣定宫……”水狼的目光有些躲闪,“由安阳烈钧亲自培养的皇家影卫守护,我们,无从下手。”   “无从下手?”傅沧泓紧凝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小的表情变化,“那你呢?你自己可有亲身试探过?”   “属下……”水狼无言以对——自从夜璃歌坠崖之后,他便自作主张,中止了傅沧泓原定的,派人深入璃国皇宫的计划,在他看来,既然夜璃歌已经不复存在,那么整个璃国,与他便无甚干系了,他之所以还呆在这里,不过是等着火狼的消息,等着随时返回宏都,谁知这么多日子等下来,他等到的不是火狼,却是傅沧泓……   傅沧泓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早早察觉出他的异状,只没有言明,就那么冷冷地瞅着他,待他自己露出马脚来。   “属下这就着人去办。”水狼也是个灵透之人,知道再这么硬撑下去,自己迟早会完蛋,赶紧着找了个理由出来搪塞,希望可以蒙混过关。   傅沧泓很善解人意地如了他的愿,任他离去,这倒不是说他心地善良,对下属仁和,而是……他已经对自己这个得力的部下,产生了怀疑。   诸位看官,请不要以为傅沧泓是位很好相与的人君,从他研发出来的那些杀人利器上,便足以看出,凡是得罪他傅沧泓的人,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他之所以不动你,必有个缘故,要么先要借你用上一用,要么,就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很多时候,他的内心深处都是冷酷而荒凉的,哪怕是对待身边之人,长期的高压,长期的孤立,长期的权谋纷争,铸就了他强大的心智,无情的个性,除了夜璃歌之外,他能够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刹那间翻脸无情,这个范围,甚至包括火狼,包括夜天诤,包括所有敢侵犯他“私人领地”的人。   他是狼。   一只常年生活在雪原之上的,孤独的狼。   猛然仰头,望见了云里的月光,所以拼了命地跃起,想跳到月亮里去,让它的光芒,照亮自己内心的黑暗。   这便是我心中傅沧泓的形象。   既然是狼,当他转过头来时,当他背对月光时,他是凶残而噬血的,甚至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哪怕要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同时,狼也是这世界上最善于忍耐的动物,它们可以为了某一个目标,长期地隐伏,忍饥挨饿,接受最残酷的生存考验,等待着最佳时机的来临,然后猛然跃起,将对方捕获。   而傅沧泓,无疑是狼中之狼。   对于这样的男人,最好的办法是绕道,而不要招惹,哪怕强大如夜天诤,精明如夜天诤,对这个男人,也是明智地选择规避。   可是狼,对于感情,对于伴侣,却是世间少有的坚贞,认定了是她,便永远只是她,即使身体上忍受不了寂寞,心灵之中,却再没有一丝容纳他人的余地。   第六十五章:政-治联姻   穿过长长的回廊,夜天诤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一身玉色锦裳,斜斜倚在水榭之中,美丽的凤眸微微眯着,整个画面就像一阙清丽的诗,让人不忍去打破。   心中所有的烦恼忽然间烟消云散,那些痛楚,那些焦灼,慢慢淡去,剩下的,只是一泓如湖泊般的真挚父爱。   歌儿……向来果决的男子,在心中哀叹了一声——爹爹该怎么办?要怎么办才能给予你一生完满?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夜璃歌缓缓睁眸,向他看过来,慢慢勾起唇角,一笑。   夜天诤也笑了。   不管心中如何作难,在女儿面前,他永远是一位慈爱的父亲。   夜璃歌出了水榭,慢慢走向自己的父亲。   稳稳站立在回廊里,夜天诤静静地看着她。   “父亲。”夜璃歌敛衣躬身。   “歌儿这是在……”瞅了她一眼,夜天诤心中忽动,“等为父?”   “嗯。”夜璃歌点头——夜天诤说得没错,前夜她回到碧倚楼中,辗转思索一宿,得了几条策略,想与父亲好好研讨研讨,不曾想第二日起来,满府里却寻不见夜天诤,随意走到水榭中,觉得那儿清爽,便立住了。   “去书房。”夜天诤拉起她的手儿,父女俩肩并着肩,朝偕语楼而去。   进得书房,夜天诤即着人看住房门,与夜璃歌直入内室。   “歌儿想说什么?”   “是关于《命告》的。”   一听又是这事,夜天诤整颗心都揪紧了,良久叹息一声,抬头望定夜璃歌:“歌儿,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很早。”   夜天诤唬了一大跳,重重重复道:“很早?!”   “是。”   “有多早?”   “爹爹忘记了吗?六道师傅失踪之后,您曾经带着歌儿四处寻找,还去过天语湖……”   “天语湖?”夜天诤心内一动,刹那明了,原来是天语湖!   “是,”夜璃歌微微颔首,“就是在天语湖中,歌儿看到了那段丢失的记忆,还有……六道师傅……”   “他?”夜天诤越听越是心惊,“他不是失踪了么?”   “不,”夜璃歌摇头,“我看见他被囚困在一团漆黑之中,只有一只眼睛在不停地闪着光,但具体是什么地方,却不是很清楚……”   “……被囚?”夜天诤心中愈发惊颤得厉害,六道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自是无比清楚,以他的能耐,尚且被囚,那么夜璃歌的处境……   “歌儿!”他蓦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夜璃歌的,口吻急切地道,“你走吧!”   “走?”夜璃歌愣了愣,“去哪里?”   “离开璃国,去北宏,去南涯,去海外,哪儿都成。”   夜璃歌的表情有一丝凝固:“爹爹这是要女儿……抛家舍国么?”   抛家,舍国,沉之又沉,重之又重的四个字。   “我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夜天诤无比痛苦地低吼道。   “他们?”夜璃歌无比敏锐地抓住这个词眼,“他们是谁?”   “他们是,他们是——”夜天诤欲言又止——其实,“他们”到底是谁,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一时之间也难以形容。   “就连爹爹,也对他们无可奈何吗?”夜璃歌却没有他预料的慌乱,淡淡开口道。   夜天诤苦笑——这世间千难万难,的确难不住他夜天诤,可那些事,那些人,都是看得见的,正因为看得见,所以易把握,易操控,可若让你跟一群影子对搏,谈何容易?   “爹爹无须烦恼,”夜璃歌轻轻地道,“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懈可击的事,无懈可击的人。”   夜天诤一怔。   “歌儿,你可是琢磨到了什么?”   “其实《命告》所言,只有一事。”   “什么?”   “数年之内,天下将大统,权端归一。”   她说得如此轻松,夜天诤却一阵眼角抽搐:“……数年?多少年?权端归一,又在谁之手?”   “这个,”夜璃歌摇头,“《命告》中却没有细说。”   “难道你打算,借此大做文章?引开董皇后的注意力?”   “我是要借此,找出潜伏在董皇后身后的那股力量。”   “谈何容易?”夜天诤微微摇头,“即使是为父,也瞧不出个中端倪。”   “你瞧不出,是因为安阳烈钧。”   “什么?”   “安阳烈钧与爹爹的约定,是个陷阱。”夜璃歌毫不客气地指出。   “什么?!”夜天诤加重语气,眼中浮起丝隐怒——他不曾想,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看待自己数年珍之惜之的友情。   “爹爹,”夜璃歌目光澄澈,“您不是常说,世间任何一件事,都有其正反两面吗?祸与福,从来都只是相对,而非绝对。”   夜天诤沉默了,万料不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已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如此豁达的认知。   “从表面上来看,安阳烈钧信任爹爹,重用爹爹,可他,也不正是因着爹爹的才干,才登上帝位,得享天下的吗?若没有爹爹的智计,他如何能制衡各方力量,如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也是利用啊,利用自己的情谊,宠络住爹爹您,让您为其所用,听其差遣,为他们安阳家出谋划策,难道女儿,说错了吗?”   顿了顿,夜璃歌又道:“当然,爹爹也要倚仗皇家,实现胸中壮志……所以,这是双方互愿的,可是一旦这种关系被打破,吉凶将极难预料……”   “歌儿啊,”夜天诤看着她,不禁微叹,“倘若你是男儿之身,该有多好。”   “错了,爹爹,”夜璃歌摇头,不紧不慢地反驳道,“正因为我是女儿之身,夜家才能平安至今——爹爹你细想,《命告》中潜藏无穷玄机,歌儿又谙文识武,若为男儿之身,以皇上的雄材大略,可会容歌儿留存至今?”   夜天诤的心,重重往下一沉,当下不由开口问道:“你既知个中利害,如何当日宣安殿上,仍旧坦言志在天下?”   夜璃歌笑:“我如此说,正是想让皇上打消甄选我为太子妃之心——难道爹爹没注意到,我那句话出口之时,皇上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吗?”   被夜璃歌如此一提示,当日种种情形立即鲜活地浮现在夜天诤的脑海里。   “这么说来,是爹爹错了?是爹爹当初不该应承这门婚事?”   夜璃歌沉默。   从看到爹爹手书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便有着极其深浓的反感,说不清是为什么。   她并不愿回京,不愿参选,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逆旨忤君,只能采取别的方式进行反抗。   傅沧泓的出现,是意外。   安阳涪顼的求亲,是意外。   她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两个意外,爹爹已经出面允婚。   大殿之上,众目赫赫,她是骑虎难下啊。   再从父亲的角度考虑,他的允婚,也自有其道理。   只是这之后事态的发展,都超过了她的控制范围,甚至超过了夜天诤的控制范围。   当你站得越高,便会发现,自己的每一着每一式,所引起的波澜便会越大。   每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不是独立的,他们的言行举止,无不受到种种因素的制约,如何打破这些因素,使现实更符合自己的愿望,便是每个成功之人,必须要思考的。   夜天诤只看到了璃国的安危,却轻忽了董皇后的掣肘;   夜璃歌只看到了自己的自由,却轻忽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傅沧泓只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感情,却轻忽得更多。   ……   当然,想得到,便欲要先失去。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只要失去让你不后悔。   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活着便如同行尸走肉,毫无趣味。   当追求不同,目标不同,就会产生这样那样的矛盾,矛盾不可调和,就会发展成战争,即使是最亲最近的人,也是如此,更严重者,即使是你自己一个人,心中也同时有好几个我在互相攻伐。   化解矛盾是费时费力的,也是最消耗成本的。   其实很多时候,化解矛盾只需要一招:   快刀,斩乱麻。   几乎同一时间,夜璃歌和夜天诤心中,浮出同样的想法。   解铃,还需系铃人。   那个系铃人,不在夜天诤,不在夜璃歌,而在——安阳涪顼。   正是因为他的一句话,才有后来的一切。   可是,想起那个文弱的男子,夜天诤和夜璃歌心中,都浮泛起几丝复杂之感。   他只不过是出于本心,他只不过是热情,这后来的一系列后果,不该由他承担。   可是,若想解除这桩婚约,除了让安阳涪顼亲自向董皇后开口,不作他想。   可是安阳涪顼,他,会愿意吗?   “啪嗒”一声,一支竹管从夜天诤袖中掉落在地,滚了几滚,停在夜璃歌脚边。   弯腰将竹管拾起,夜璃歌微微蹙起眉头,眼中闪过丝困惑:“这是什么?”   “咳”了一声,夜天诤镇静地将竹管拿回:“街边买的小玩意儿。”   “爹爹还玩这个?”夜璃歌眼珠转了转,却不深究,看着夜天诤将竹管收起。   “偶尔玩玩也无妨,对了歌儿,我看,这让太子自言退婚一事,怕是得缓缓。”   夜璃歌沉默,不置可否,现在的她比起从前,愈发地添了沉稳,很多时候,也懂得内敛锋芒。   她并不着急退婚。   因为傅沧泓在璃国。   因为董皇后心有顾忌。   还因为,她确信安阳涪顼,不会伤害自己,为难自己。   安阳涪顼,想起那个站在假山上,白衣翩然的男子,夜璃歌一向冷凝的心,也漾过一丝微澜……   你告诉我,我这一生,是不是没有,爱你的机会……   那个夜凉如水的晚上,馨园之中,他如此恳切地看着她,让她不忍拒绝。   安阳涪顼,伤害你是我夜璃歌最不愿见到的事,倘若可以,我愿用最温和的办法,解决所有的一切……   不是我能不能爱你,愿不愿爱你这样简单,而是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的问题——   任何一场因为政-治而进行的联姻,都极有可能,成为政-治利益的牺牲品。   除非相爱的两个人,都非常地强大,可以自发抗拒外界所有的压力。   可是安阳涪顼,你真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即使加上我……怕也不是……   倘若因我们的婚姻,而给璃国带来灾难,将是成千上万人的不幸……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心,确实不在他那里。   若勉强成婚,得到的将不是幸福,而是内忧,再加外患。   安阳涪顼,这样的道理,你可明白?你可愿意明白?   第六十六章:知耻近乎勇   安阳涪顼自然不明白。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相对单纯的孩子,长期生活在父亲母亲强大的保护下,根本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浪,稍遇挫折,就会缩手缩脚,无计可施。   就此一点看来,一个人成长的环境若是太好,也不一定就是幸事,一个人成长的环境太坏,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得看这个人自己的认知了。   以前的安阳涪顼,是不存在什么认知的,在他看来,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该归属于他,所以宣安殿上,他第一眼惊艳于夜璃歌的美,便即兴高采烈地向父亲提出,非夜璃歌不娶。   他的确没有考虑过夜璃歌自己的想法,更没有想过此举带来的后果——他是太子,想娶自己喜欢的女子,不可以吗?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异常地顺利,夜天诤答应了,安阳烈钧答应了,尤其是母后,不单答应,而且非常开心,只有夜璃歌,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那个时候他并不清楚她的心意,那个时候他只沉浸在即将得到她的欢悦中,而忽略了身后那一双寒冷的厉眼。   可是很快,夜璃歌的若即若离,甚至是刻意的回避,让他察觉出不对劲。   他以为她是害羞。   原来不是。   他还不清楚夜璃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能于百万军中纵横来去的女人,会在男人面前害羞吗?   不会。   她会杀人,会救人,却不会害羞。   当母后教他,让他随夜璃歌前往牧州抗敌时,他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   一路之上,夜璃歌尽力照顾他,只是那神情,却是愈发地冷。   千里黄原,无尽风沙,那是他第一次目睹战场的模样,两军对阵厮杀的血腥,如飞的箭雨,战马锐鸣……每一个镜头都让他心惊胆颤,尤其是那种直面生死的强大恐惧,更是让他怕得浑身颤栗。   可他是太子,更是个男人,在心爱女人的面前,总想着挣一点面子,表明下态度。他毛着胆子,下令大军出战,结果陷入敌军重围。   当夜璃歌提剑冲向他的时候,他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更加下定决心,要她,此一生一世,他只要她。   她仗剑冲入敌阵中,将他救下,自己却被甲兵困住,命悬一线……她是怎么脱离险境的?他不知道,他当时被她身上流出的血吓得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却不见她的踪影……他哭,他闹,他很没形象地撒泼,全无一国太子的风范……   两天以后,夜璃歌回来了,身边却多了名黑不溜秋的小子,当时他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不顺眼?仰头躺在枕上的安阳涪顼猛然一震,唰地坐起身来,两眼圆瞪——难道是他?   是他——傅沧泓。   如果说,女人对于情敌的感觉是敏锐的,男人对于情敌的感觉,有时候则更加敏锐。   他傻呵。   那个时候全心只在夜璃歌身上,是以根本不曾注意,那男子冷厉的眼神,与当日宣安殿上的傅沧泓如出一辙,除了是他,不作第二人想。   安阳涪顼不由攥紧了拳头,一股浓烈的愤怒,夹杂着深深的懊丧在胸中翻卷起伏,不知道是对傅沧泓,还是对自己。   可是,懊丧没有用,愤怒更没有用,他与傅沧泓,同样年纪,却完全是两种性情,虽然从未与那个男人正面交锋,但他也能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完全处于劣势,连一分胜算都没有。   难怪夜璃歌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只因他着实是个废物!   有句话叫知耻近乎勇,可安阳涪顼这耻,知得似乎有些晚了。   若现在让他捉刀上场与傅沧泓厮杀,绝对是不公平的,可世上从无绝对公平之事,更多的,是成王与败寇。   这些事,是从前的安阳涪顼根本没有想过的,如今越想,心里越是麻乱。   黑暗像一床厚厚的棉絮,紧紧地包裹着他,昔日华丽的殿堂,此刻在他的眼中,竟完全失去了颜色,强大的痛苦与悲伤,第一次袭击了这个年轻男子。   痛苦吧,痛苦往往是人走向勇敢的一剂良药。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下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太子……”两名宫女迎上来。   “滚开!”安阳涪顼暴躁地喊道。   宫女吓了一大跳,赶紧着退向两旁,眼里还闪过丝诧异——太子今儿个是怎么啦?像吃了火药似的?   一路狂奔着冲出德昭宫,安阳涪顼却满眼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沿着锦月湖边的长提,他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一面用长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孤独、悲伤充斥着他的胸膛……   一阵冷风扫过。   “啪啦啦——”几只夜鸟惊起,振着翅膀飞上半空。   安阳涪顼倏然一惊,立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一道颀长的人影,在寒湛夜色中,轮廓鲜明而苍凉。   安阳涪顼不由往后退去,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咽下涌到唇边的惊呼。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对方勾起唇,笑了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你,”安阳涪顼放开手,目光惊乱地向四处看了看,“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抱起双臂,环在胸前,双眼微微眯起:“这天下间,还没有我进不去,离不开的地方。”   安阳涪顼咬牙,硬挺起胸脯:“本宫,本宫可以让人,让人把你抓起来!”   “你可以试试,”对方毫不以为意,“或许,在那些废物还没赶来之前,你就已经,横尸当场了。”   他说得那般漫不经心,似乎面前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   到了这会儿,安阳涪顼反而镇定了,心中升起股名为“勇气”的特质,静静地看着傅沧泓:“你到底想怎样?”   傅沧泓眸中闪过丝异样,不由多看了安阳涪顼两眼。   “我要你,自己去跟你的母后说,解除与夜家的婚约!”   “不可能!”安阳涪顼不假思索地喊道。   “嗯——?”傅沧泓重重哼了一声,手臂一抬,剑光闪动间,已经抵住安阳涪顼的胸膛,“做,还是不做?”   安阳涪顼咬牙,虽然浑身不住地颤抖,后背却挺得笔直,眼中有惊恐有挣扎,却没有一丝臣服。   傅沧泓加重指上力度,任剑锋深深刺入那男子薄弱的胸膛,殷红的血渍浸透衣衫,淌下鲜艳的痕迹。   他着实可以一剑杀了他,可心中却绷着一根弦。   “记住,璃国的一切,你都不能动,否则,我跟你没完。”   他傅沧泓,不怕天不怕地,连鬼神幽灵全都不惧,却怕那女子真地翻脸无情。   安阳涪顼若就这么死了,只怕不到明日,夜璃歌便会明白就里,到那时他辛苦所做的一切,也将化为流水。   “你不敢杀我。”直视着他的双眼,安阳涪顼忽然笑了,神情笃定无比。   “若我死了,你和璃歌也就完蛋了。”他的话音有些飘缈,却如滚雷一般砸进傅沧泓心中,砸出不尽的恼怒,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乃是事实。   安阳涪顼笑得更加畅快,甚至把胸脯往前送了送,让那剑插得更深,语气里带着不尽的嘲讽:“来啊傅沧泓!”   抽剑后撤,傅沧泓冰冷双眸中神情复杂。   他对安阳涪顼的印象,仅止于两年之前,牧城军营之中,那个无知无识,像棵柔蔓般只会耍泼撒娇的男子,难道仅仅过了两年,他便从柔蔓变成苍松了?   女人为爱,可以凭添不尽勇气。   男人为爱,也可以生出无穷的胆量。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很久。   没有敌对,没有厮杀,只是那么看着彼此,以男人的目光。   不关乎夜璃歌,只关乎他们的尊严与骄傲。   当——当——当——   有更鼓声,遥遥从远处传来,傅沧泓悚然一惊,随即脚尖点地,跃上树枝——他得趁禁军交接班之时离开这是非之地。虽然今夜一行,未能探出董皇后的底细,也未能令安阳涪顼妥协,可是他毕竟摸清了整个宣定宫的地形,至于这一对高高在上的母子,就让他以后逮着机会,再慢慢收拾吧!   他相信,这世间没有他傅沧泓办不了的事!没有他傅沧泓治不了的人!   捂着还在渗血的伤口,安阳涪顼颓然坐倒在地,后怕和惊恐如潮水一般澎湃起伏,化作行行热泪滚灼涌出,不过与之同时,他的心中却生出一股难以言讲的自豪感——啊,他终于第一次,独自面对强大的敌人,展现出他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勇气与毅力,在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夜璃歌就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又多么庆幸她不在,庆幸她没有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就那么放开手脚,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安阳涪顼无声地哭了,任晶莹的眼泪洗去他内心的稚弱,一点点,变得坚强和成熟……   或许,每一个男孩儿,变成男人,都要经过这样痛苦的历程吧。   所以,不要畏惧生命里的灾难,而要感谢它们,深深地感谢它们,正是因为它们,你原本脆弱的心灵,才会在血雨腥风的洗练下,变得坚强,坚强,更坚强……   不要逃避生活给你的考验,而要勇敢地迎上去。   当然了,如果敌人过于强大,你可以考虑潜伏,默默地强大自己,待到时机成熟,再站出来与敌人一决高低!   不失败,便永远不会成功。   不曾脆弱,便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强大。   傅沧泓也并非从小便是傅沧泓。   他之所以是傅沧泓,不过因为他挑战的敌人比寻常人多,不过因为他知道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并渐渐习得将磨难与恐惧,视为乐趣。   不管情场、战场、商场、沙场、古今中外,但凡想取得胜利,除了强大,再强大,你,有别的选择吗?   倘若你后退,便只有看着自己心爱的一切,落入他人掌中,便只有受人欺侮,受人歧视,便只有任人摆布,任命运摆布,任世界摆布。   随波逐流,畏惧强权,这永远只是弱者的生存方式,而想要保护心中的完美,想要获得做人的尊严,你,只能习惯着依靠自己,不停地去战斗,战斗,再战斗!   第六十七章:你爱我吗?   灯火荧荧。   夜璃歌坐于桌旁,夜观兵书,手边放着惊虹剑。   窗开处,一人短衣紧衫,悄然而至,轻飘飘落于地面,行至夜璃歌身后,伸手搭上她的香肩。   夜璃歌垂眸,端然不动。   “我已经探查过宣定宫,并不见异样。”   淡淡“哦”了一声,夜璃歌这才抬头:“就连你,也无计可施?”   “你这是嘲讽呢,还是激赏?”男子侧身在她身旁坐下,眸中闪动着微光,顺手捏起她腮边青丝,细细捻弄着。   “随你怎么理解,”夜璃歌一脸淡然,“那接下来,你准备从何处着手?”   “安阳涪顼。”傅沧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双眼,捕捉着她眸中每一丝神情的变化。   夜璃歌却并不觉得意外:“打算怎么做?”   “要是我找几个人,把安阳涪顼给绑架了,你说董皇后会怎样?”   夜璃歌倏地抬眸,看定了他:“你想逼迫董皇后就范?”   “不过就说说而已,”傅沧泓知她定然不同意,遂摆了摆手,自己否决了这个随口而出的主意,不料夜璃歌却缓缓道,“你这个法子虽然拙劣,不定可行。”   “为什么?”这下轮到傅沧泓意外了,她不是一向反对“侵犯”安阳涪顼的行为吗?   “董皇后,”夜璃歌转动着眼珠子,“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而安阳涪顼,是她唯一的弱点,若你劫持了安阳涪顼,董皇后心中着急,不定会露出破绽来。”   “妙啊,”傅沧泓轻轻拍掌,眸露赞叹,“夫人的心思,果然比男儿更胜一筹。”   夜璃歌睨他一眼:“谁是你夫人?”   “若不然,皇后?”傅沧泓眨眨眼,调笑道——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展露男人温情的一面,而其他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冷漠的,让人难以接近的。   “沧泓,”夜璃歌忽然柔柔地唤了他一声,眼里像是要滴出水来,傅沧泓哪里受得了她这种眼神,顿时整个人都傻了,怔在那里,“啊?”   “我在想——”   “你在想什么?”   “如果实在不行,我就——”   “你就什么?”瞧她说话的模样,傅沧泓心中陡然一紧,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我可不许你做傻事。”   “你想到哪里去了,”夜璃歌撇撇唇,“我是说,如果实在查不出来,我就……先依了他们,嫁进宫去……”   “你说什么?”傅沧泓的脸顿时焦黑一片,“你是在置疑我么?觉得我做不成这事?还是你——”   他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只直直地瞅着她。   “其实,”夜璃歌目光闪躲,只因为心里那件事,不知该怎么向他提及——她所看到的《命告》,只有上半部,文中言说数年内,诸国将有大变,权端归一,却没有说最后胜出的王者是谁,而且她也隐隐感觉到,这场大变怕是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干系,若真跟自己有干系,她便须查个清楚明白,而一股奇怪的直觉告诉她,《命告》的下半卷,在宣定宫中,以她的身份,本是可以随便进出皇宫的,但每每她出现,身边总是耳目众多,教她难以行事,要想更加细致地探查,嫁给安阳涪顼是个比较妥当的法子。   婚仪可以是表面的形式,她也自信能够驾御得了安阳涪顼,可是此事,傅沧泓断断不能同意,而她也断断不能道出。   这又是一个死结。   和先前的婚约一样。   唉,有时候,想着自己这段前途未卜的感情,连她都忍不住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是璃国太子,而是北宏帝王?为什么她不是北宏闺秀,而是璃国的太子妃?   权端归一?   若诸国权归一,最后胜出者是谁?   有一点很明显,无论最后胜出者是谁,都容不得他国皇族留存下去,定会斩草除根!   念至此处,夜璃歌不禁浑身一阵激颤。   试观今日之天下,有谁有这般能耐?有谁能如此果决狠辣?安阳涪顼?不可能,南宫墨?也许会,虞琮?能耐稍逊……但最有可能的,最有可能的……   桌上的明烛忽然爆起个灯花,然后“啪”地熄灭。   傅沧泓身形一动,刚要取火引烛,颈上忽然一股冰凉,他整个人立即凝固了。   “你爱我吗?”   却听那女子语声幽然地问道。   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在鼻端微微萦绕。   “你说呢?”傅沧泓的嗓音极轻,却带着丝内敛的坚忍。   “那么,你许我一件事。”   “什么?”   “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得对璃擅启兵端。”   傅沧泓沉默。   “你不答应?”   “我已经说过了,”男子的嗓音里多了丝火气,“他们不动你,我便不动他们,他们若动你——”   “那便怎样?”   “我不知道。”男子很诚实地回答,话声却冷得彻骨,“夜璃歌,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言罢,他接着又道:“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是抛下一切随我回北宏,做我的皇后;第二是,一剑杀了我。”   他说得如此干脆,如此果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一剑杀了他?   若时光倒回两年前,她会吧?   她会吗?   她一生杀过无数的男人,甚至很多时候落剑之时连眼都不眨,偏偏对这个男人,她始终……   闪神间,手中长剑已然易主,整个娇躯落入他的怀中,他扣着她的腰,火热的吻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唇上。   夜璃歌的意识有些恍惚,两眼大大地睁着,看向头顶上方的黑暗,似乎看到些萤火在飞舞……   次日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浑身酸软无力,枕畔却是空的。   对镜梳妆,颈上吻痕深深,看得她不由升起几丝羞恼——夜璃歌,你这是怎么了?明知道此际凶险莫测,却偏偏总沉浸在儿女私情之中?   昨夜他的话,言犹在耳,字字铿锵,可她却深知,他给出的两个选择,绝无可能,且不论她还挂着太子妃的名头,再则,自她那段记忆恢复之后,便已然明白,自己与安阳涪顼的姻事,还潜藏着别的情由。   《命告》中说,天下权端的最终指向,与一女子有关,得此女者,既有天下。   这个女子,难道是自己?她也暗暗地揣测过,却始终不敢相信,她夜璃歌再怎么有能耐,也不过区区一介女流之辈,如何主得这天下?   可万一是真的呢?   若傅沧泓是天下之主,璃国怎么办?安阳皇族怎么办?夜家怎么办?   难道她夜璃歌,非得为这一段情,成为千夫所指,万民所诟的——红颜祸水?乱国妖姬?   每每思及此处,她就不禁浑身冷汗淋漓,甚至生出浓重的,逃世遁尘的想法来——走吧,走吧,像父亲所说的那样,远远地离开炎京,去南涯,去海外,璃国如何,北宏如何,傅沧泓如何,安阳涪顼如何,与她全无半点干系,凭她夜璃歌的身手与本事,到何处何地,都可讨得安静清逸的生活。   是啊,为什么不走呢?   望定镜中的自己,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难道非得等到一切不可收拾,她才想要抽身吗?   趁着傅沧泓羽翼未丰,趁着父亲还健在,趁着各国都只是观望而不敢有大的动作,她可以轻松抽身。   她要用别的途径,寻出《命告》的下半卷,她……也许可以寻来一位世外高人,来解这命运玄机。   她爱傅沧泓,但不要因为这份爱,而贻误苍生。   她爱傅沧泓,但不要他为自己,而成为预言中的……暴君……   每每思及梦中所见的,血色焚天,尸山累累的画面,她都不由心惊肉跳——她所深爱的璃国,父亲为之努力维系的璃国,真会落到那样的一天吗?   傅沧泓,你真是这样残暴的男人吗?   如果这是我们爱情的宿命,那我不惜以最惨烈的方式,来亲手结束这一切……   那个带着满怀柔情蜜意离去的男子,自然完全想不到,心爱女子此刻正计算着什么,倘若他想得到……   唉——   有时候,窥破命运玄机,想得太过长远,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倘若当初你们于琉华城中相携私奔了,说不定命运已经改变。   只是横空出来一个夜天诤,于是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   命运啊,命运处处暗伏玄机,只是很多人看不见,之后细细回想,无不动魄惊心,只是当时,却是混沌不明的。   ……   “你都,想好了?”听罢夜璃歌的话,夜天诤倒不觉意外,只瞟了她一眼,神情淡淡。   “嗯。”夜璃歌点头。   “那你想好没有,如何跟董皇后交代?跟——他交代?”   “我只说有样重要的东西在师傅原平公那里,必须取回,董皇后自然不会留阻,至于他——”夜璃歌心中一跳,“爹爹如何知道——他来了?”   “我已经见过他了。”夜天诤倒也没有隐瞒。   “他跟爹爹,都说了什么?”夜璃歌的心,跳得愈发厉害。   “只说——他是为你而来。”略一转念,夜天诤还是把傅沧泓表明心迹的话给稍微改动了下,他不想在这时候,再增重夜璃歌的心理负担。   “我会跟他定下三年之约。”   “恐怕不行,”夜天诤摇头,“这法子以前使过了,他不会信的。”   夜璃歌沉默,关于傅沧泓,她确实再难有什么像样的托词。   “为父有一策,或可行之。”   “什么?”   “前日北宏那边有消息传来,说北宏朝中有异动。”   “异动?”夜璃歌心中咯噔一声,“什么异动?”   “动静倒也不大,是西部一个流寇,举旗造反,自立为王。”   “竟有这样的事?”夜璃歌却有些不信——她在龙赫宫呆的那些日子,亲见傅沧泓勤于政事,仁泽于民,与傅今铖大不相同,怎会有人起兵造反?   “这人看着只是个流寇,背后实有人指使,只怕真正的来头不小,再则,其锐锋所指,也不是傅沧泓那么简单。”   “爹爹这话什么意思?”夜璃歌忙乱了。   “我猜,这事跟杨之奇只怕脱不了干系。”   “杨之奇?”夜璃歌更加忧心——怎么又扯到杨之奇身上?难道虞国国君攻璃国不成,又打起北宏的主意来了?   “正是如此,”夜天诤瞧出她的心思,点头道,“傅沧泓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中看着平静,其实暗潮汹涌,虽有吴铠梁玖坐阵,但各地豪强势力极大,形成一定的割据之势,傅沧泓还未完全中央集权,自己却忙着跑来璃国,时间一长,必然后院起火……”   夜璃歌越听越是心惊,方才觉得自己昨日之思果是幼稚了,昨儿她忧心傅沧泓将来对璃国不利,现在又忧心他的处境安危,怎一个矛盾二字了得?   “歌儿,”夜天诤忽然抬头,看定了她,抛出一句让夜璃歌魂飞魄散的话来,“你是傅沧泓唯一的弱点,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制,北宏的存亡,璃国的安危,甚至天下的局势,皆在,你的一念之间!”   第六十八章:只是爱了   可能吗?   平生第一次,夜璃歌觉得有些晕旋。   一直以来,她张扬着自己的个性,率性不羁地活着,对于他人,对于国事,对于感情,她考虑得的确不多。   因为在她看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涉。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外物影响——传统习俗、家庭成员、天下大局……很多事,看似没有关联,仔细想想,却都有着种种牵绊,而生活在其中的人,无时无刻不受到这种牵绊的限制,唯一不同的是,强者能够打破牵绊,弱者往往被牵绊系住,即便如此,世界上再强再强的强者,也会有局限,也会有难以做成的事,难以达到的愿望。   就如她和傅沧泓。   他们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好好地相爱,安安稳稳地在一起,可权谋纷争、家国天下、种种盘根错杂的利益却如影随形,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被毁掉的不只他们两个,还有更多的人……   当然,依他们强劲的个性,可以完全不顾虑这些,抛开这些,独立自主地去追求他们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可牺牲整个天下得来的幸福,真是他们想要的吗?   没有一段感情,能够完全脱离外界依托而存在,除非——   傅沧泓能放弃一切,她能放弃一切。   傅沧泓能放弃一切,可他手下的那些人,能答应放弃他吗?   她能放弃一切,可董皇后愿意罢手吗?   还有那本要命的《命告》。   千百般问题有如蛛丝缠绕,让一向格外理智的她,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父亲,”夜璃歌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我和傅沧泓,不复存在于世呢?”   夜天诤猛然一震!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样的举措,他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沉默良久,夜天诤方缓缓地道:“若你执意如此,为父也无他议,并且会倾力相助于你,但为父希望,你仔细思虑周详,因为此一举出,再无回还的余地。”   夜璃歌的心重重往下一沉——是啊,她只想着和傅沧泓的感情,倒是没有想过,如果事情非走到这一步,那么她和傅沧泓,必须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才能在别处开始新的人生。   人,总是想把那些痛苦的记忆,不堪回首的过往通通抹去,却不知只要活着,过往就会如影随形——若无过去的自己,又哪来今朝的我?除非你把脑子彻底摔坏掉,否则苦恼还是会如杂草丛生,长满心间。   二十二岁的夜璃歌,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举步维艰。   以前她冲锋陷阵,浴血厮杀,何等酣畅淋漓,不想一场儿女情事,却忒添无穷风波!   傅沧泓,是不是我们不该相见?   傅沧泓,是不是一切就此打住,各归各途,方始干净?   左手掌心之中,那个“忘”字隐隐作痛,让她不禁想起自遇上他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却始终被裹在一团团浓密的黑暗之中,难见光明。   可不是这样吗?   直到现在,她还顶着璃国太子妃的头衔,不能与他正大光明地相爱,而他身在璃国,也只能潜藏于暗处,寻找时机,破除重重阻碍。   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相爱,想在一起却那么艰难?   家庭的阻力,社会的舆论,他人的看法,利益的纷争……种种现实因素就像粗砺的绳索,勒得他们身心俱痛……   如今到了如斯地步,欲进不能,欲退无路,感觉像是被困在雾气茫茫的泥沼深处,怎么也走不出去。   反复思索良久,夜璃歌仍旧苦无良计,原先的谋划也被全盘推翻——此际她若远遁天涯,傅沧泓定然跟去,傅沧泓若跟去,北宏必起内乱,倘若北宏覆灭,傅沧泓连立足之地俱无,她又于心何忍?   说到底,他只是爱了。   说服傅沧泓,让他暂回北宏,乃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至于董皇后那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歌儿,”夜天诤一派语重心长,“为父能做的,只是竭力维持璃国现在的局面,并使之强大,至于将来如何,实是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夜璃歌默然,心愈发地沉。   “爹爹的话,女儿记下了。”敛衣深施一礼,夜璃歌退出书房,夜天诤依然立在案后,身影笔挺得像一棵劲松。   沿着花廊一路往外走,夜璃歌心中一片荒凉,深重的孤独感如潮水般弥漫开来,包裹着她的身心。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独立的女子,所谓孤独二字,对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她也不曾畏惧过,甚至很享受这种感觉,可这种孤独的前提是,离她不远的地方,有父亲站着,有母亲站着,有……傅沧泓站着,而此时此刻,她却不禁生出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就像再次被巨大的力量推到暗黑的深崖之下,面对冰冷的绝境,苦苦寻求生机,和内心里一线希望的支撑……   绝境?   是绝境吗?   随便找了个安谧的角落,夜璃歌把自己隐藏起来,深刻、理智,而又无比清晰地思考着一切。   真是绝境吗?   上天能不能指给她一条明路,告诉她自己该去往何方?他们这段感情该去往何方?   ……   长街寂寂。   两旁高悬的琉璃灯,投下几缕荧晖。   一个女子衣袂飞扬地穿街过巷,朝城东而去。   瞧不见的暗影里,有活动的人形隐隐跟从。   稍一顿足,夜璃歌侧耳细听,唇边浮起抹冷笑,继续疾速前行。   “她到底要去哪儿?”极低的细语声在夜风中萦绕。   “别多问,跟着便是。”有人低斥。   对方立时不作声了。   从东城到西城,从西城到北城,夜璃歌几乎绕了大半座炎京,然后在一座阔大的府第前停下,微微回头扫了一眼,足尖一点,跃上半空,掠进高高的院墙之中。   “董府?”尾随其后的人停了下来,望着墙头目瞪口呆——这可是当朝皇后的娘家,夜璃歌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干嘛?   当然,夜璃歌对董皇后的娘家没有任何兴趣,纯假道借路,她遽速穿过丛丛扶疏花木,正要从另一旁的角门出去,却见前方一座宏伟楼阁,有微光透出。   许是好奇,也许是直觉,夜璃歌屏声敛气,慢慢地,慢慢地靠了过去。   漆木花窗上,蒙着茜纱,定睛望进去,一片朦朦胧胧。   尽管朦胧,夜璃歌还是准确地辨认出,那个立于屏风前的女子,正是当朝皇后,董妍。   奇怪,董妍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自己娘家的府第?   夜璃歌心中又疑又惊,凝聚起所有的注意力,侧耳细听。   “……《命告》呢?”   “属下无能,没有找到。”   “不是已经探明下落了吗?为何还不曾得手?”   “属下无能。”董皇后的声音愈发小了下去。   “再给你三月时间,若无结果,本君必取你儿子性命!”   “君上!”   “扑通”一声,董皇后跪倒在屏风前,额头重重撞击地面:“请君上再多给婢子一些时日!”   “哼!这话,你已经说了十年,难道本君给你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君上……”除了苦苦哀求,一向高高在上的董皇后,竟然无计可施。   窗外的夜璃歌越看越是心惊——那屏风之后隐着的,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竟教董皇后如此害怕?   怪道这段时间以来,董皇后对夜家,对自己,甚至对傅沧泓都不惜苦苦相逼,原来是因着这么个缘故,看来自己以前,倒是误解她了——任何一个母亲被逼到如斯境地,都不惜做出任何事来,因为保护孩子,是她们唯一的本能。   十年?   这个所谓的“君上”,竟然说已经给了董皇后十年时间,那么董后……到底是什么身份?   夜璃歌越想越是心惊,待到悟过神来,再欲细听时,房中的烛火却已熄灭,一切隐入黑暗之中,瞧不分明了。   一阵夜风袭来,吹得夜璃歌浑身一凛,这才忆起自己处境微妙,正欲抽身离去,身后一只手掌无声欺近,悄然落在她的后背上。   仿佛有一把锥子直扎入心脏,夜璃歌体内气血翻滚,幸得她久经沙场,机敏善变,当下强撑着从腰间摸出把药粉,撒将出去,然后侧身一闪没入花丛中,急急遁去。   那人倒也没追,只站在廊下望了会儿,便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鲜血不断从夜璃歌唇中泌出,淋淋漓漓地洒落在衣裙上,从小到大,她受伤无数,却深知这一次非同小可,得赶快找个地方调理,否则就算能治好,也会落下痛根……   沿着长长的街道,她躲躲闪闪,忙忙慌慌地走着,强力分辩着四周的地形,直至一座废院前,她再也支持不处,扶着院门缓缓倒下地面。   “夜璃歌——”   一声低冷的呼声,蓦然传入她的耳中。   夜璃歌手肘支着门框,竭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正站在前方,定定地看着自己。   “水狼?”她有些不确定地道。   “正是。”男子勾起唇角,有些鬼魅地笑,那表情带着不尽的狰狞,“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夜璃歌努力眨眨眼,有些明白过来:“上次城郊伏袭,是,是你的主意?”   “不错。”水狼眼中的神情冷厉如刀。   “为…什…么?”夜璃歌无力苦笑,神志已然有些恍惚。   “你活着,就会成为别人手中,一把随时捅向皇上心窝的刀。”   水狼的声音很寒很凉,有些不真实,却格外地尖锐。   “刀?”夜璃歌美丽的脸庞上闪过丝恍然——嗬嗬,只怕他身边那些,最为亲密信任的人,都是这样看她的吧?   原本也没错呵,若她不复存在,傅沧泓会成为铁血冷情的帝王,以他的雄材大略,一统天下只是早晚的事,他现在缺少的,只是……时间……   “动手吧。”竭力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夜璃歌从唇间迫出三个字——这样死了也好,管他什么《命告》,什么璃国,什么安阳家,都跟她毫无干系了——她一向明澈的眼眸中,竟然浮出丝悲凉,透析世事沧桑的悲凉……   铮地一声,水狼手中长剑,缓缓出鞘……   第六十九章:负伤   “砰——”   重物倒地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璃歌——”一团人影如风般卷至夜璃歌跟前,单膝跪地,展臂将她抱入怀里。   “是……你?”看清男子冷毅的面容,夜璃歌紧绷的神经立即松懈了,甚至绽出丝微微的笑容,“我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说什么胡话!”男子满眸痛楚,小心翼翼地拭去她唇边血迹,寒戾着嗓音道,“告诉我,是谁?是谁伤了你?是他吗——?”   “不是——”夜璃歌艰难地摇摇头,一则,她曾经答应过火狼,绝不在傅沧泓面前提及此事,二则,水狼如此作为,大半是出于对傅沧泓的忠心,虽然他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夜璃歌却也不想,让傅沧泓出面替她“复仇”。   “算了,”傅沧泓伸指点住她的柔唇,“伤了哪里,且让我看看。”   “后,后背……”夜璃歌眉峰微蹙——胸腔里刀绞一般地痛,让她已然顾不得男女之防,“这院子里没人,抱,抱我进去……疗伤……”   “嗯。”傅沧泓点点头,俯身将她抱起,一脚踢开院门走了进去。   好半晌过去,横躺于地的水狼才强撑着站起,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走了——他知道自己铸成大错,现在夜璃歌身上有伤,傅沧泓不及理会他,待到此间事毕,他……想起昔日那些伙伴曾遭受过的种种刑罚,他不由激灵灵地连打数个寒颤,直感觉末日已经来临。   ……   废院之中。   随意寻了块木板,傅沧泓小心翼翼地将夜璃歌置于其上,褪去她上身裙衫,但见她后背之上,赫然一个墨黑的手印。   “碎心掌?”他不由一声惊呼,脸色随之惨白。   “什么?”夜璃歌只觉胸口痛得愈发厉害,几欲昏厥,故而漏听了傅沧泓的话。   “没,没什么,”傅沧泓赶紧掩饰,强力捺住胸中狂卷的思潮,“你身上可有止痛的伤药?”   “有……”夜璃歌吃力地答道,“在,在腰间的锦囊里。”   傅沧泓自她腰间摸出锦囊,打开看了看,又问:“什么颜色?”   “淡,淡黄……”   取出药丸喂她服下,傅沧泓又运功替她护住心脉,及至夜璃歌呼吸渐渐平稳,这才小心地替她穿好衣衫,将她翻了个面,平平地躺在木板上。   浑身乏力的夜璃歌闭上双眼,沉沉睡去,坐在她身边的男子,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焦灼之中——   碎心掌。   密传乃金瑞南宫皇族家传绝学,从不外泄,怎会有身负此绝学的人在炎京城中出现?又怎会伤及夜璃歌?   凡中此掌者,七日内若无法得到解药,轻则武功全废,重则心脉俱碎而死,是之谓——碎心掌。   可这七日之内,却教自己到哪里去取解药?   辗转思虑半晌,傅沧泓一咬牙,弯腰抱起夜璃歌,出了废院,急匆匆直往司空府而去——看样子,只能找夜天诤商议了。   ……   淡淡的白雾在空中飘着,微薄的曦光勾勒出司空府的轮廓。   “什么人?”   两侧侍卫大刀一挥,对准那贸然冲至大门前的玄衣男子。   “闪开!”玄衣男子目光森然,寒声斥道。   “你——”侍卫好不气恼——他们虽然只是侍卫,但因着背后这座司空府,好歹见过不少世面,从不曾见有人如此大胆,竟敢用这等语气同他们说话。   侍卫们正要大声喝斥,府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总管,这人——”   出来的恰是夜府总管夜飞,乍然看见阶下之人,先是大吃一惊,再及瞧见他怀中女子,更是面色大变,连声道:“足下,请跟我来。”   玄衣男子举步踏上石阶,如入自家花园一般,跟在夜飞身后,径往偕语楼而去。   “大人,大人——”   是时,夜天诤正在院中吐息练功,夜飞急急奔进,口内叫道:“小姐她——”   夜天诤目光一闪,已然看清他身后的情形,顾不得许多,立即收功,吩咐夜飞道:“传话下去,紧闭府门,凡府内人等,无事不得外出,府外人等若有事来见,必先报与我知晓。”   “是!”夜飞答应着,忙忙地去了。   “你,跟我来。”没有别的话,夜天诤转身朝房中走去,玄衣男子紧随其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身负重伤的女儿,夜天诤将视线转向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摇头:“具体如何,我也不知情,只是昨夜,偶然在北市街上遇见……”   “北市?”夜天诤眸中闪过丝疑惑——好好儿地,璃歌去北市做什么?傅沧泓又怎会在那里出现?不过,眼下不是讨论这些事的时候,先治歌儿的伤要紧。   “你说,歌儿中的,乃是碎心掌?”   “嗯。”   “碎…心…掌…”夜天诤喃喃地自语了一句,对于此种掌法,他也不是全不知情,只是想不到,世间竟还有会使此掌法之人,而且据歌儿的伤势看来,对方的功力甚是深厚。   “我们必须找出下手之人。”玄袍男子语声沉凝。   “你有什么办法?”   “此人一定还在炎京城中,等璃歌醒来,问明她在何处受的伤,我立即去寻。”   “未必。”夜天诤却摇头,“金瑞离璃国甚近,他随时可走随时可来,我们哪里去寻?再则,即使你寻到,也未必拿他得下。”   玄袍男子沉默,他不得不承认,夜天诤所言,乃是事实。   “咳,咳咳……”恰在此时,躺于榻上的夜璃歌轻轻咳嗽着,睁开了双眼。   “父,父亲……”   “歌儿……”夜天诤赶紧俯身将她扶住,取过只枕头塞到她腰后,玄袍男子无声地看着这一切,眸中闪过丝微光。   “……我,”夜璃歌看向四周的目光依稀有些恍惚,“这是回来了?”   “回来了。”夜天诤点头,“歌儿,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这伤——”心下略一转念,夜璃歌还是决定,掩藏事实真相,一则傅沧泓在此,二则董府之事内里玄机重重,一个弄不好,就会牵扯出无数的纷争来;三则父亲最近烦乱的事已经够多,她不想再给他增添任何的忧扰。   “你说啊。”夜天诤尚未说什么,旁边的玄袍男子却已急了。   “是在北市,”夜璃歌无比肯定地道,“我觉察着背后有人,就借故四处绕圈子,想将对方甩开,不想行至僻静处,对方却追将上来,痛下杀手。”   “果真如此?”玄袍男子重重重复,眸中有着明显的置疑。   “就是这样。”夜璃歌重复。   “那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他戴着斗篷,我没能看清。”   “那其余的人呢?”   “也是黑巾蒙面。”   玄袍男子和夜天诤一齐沉默,然后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歌儿,你且先歇着。”让夜璃歌重新躺回枕上,夜天诤柔和嗓音道。   “嗯。”夜璃歌点点头,目送两人走出房门,这才阖上双眼,再次陷入深深的沉思。   书房之中。   “傅沧泓,无论如何,这次是你救了小女,夜某在此说声谢谢。”   “此乃傅某份内之事,何足言谢?”玄衣男子一脸冷色,“阁下若真心言谢,不若让我将歌儿带走。”   看着这个桀骜的男子,夜天诤心中不由连声苦笑,情知在这个问题上若再纠结下去,必然是不欢而散,赶紧转移话题道:“依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既然金瑞涵都离炎京不远,我即日赶往涵都,直入皇宫,找南宫墨索取解药便是。”   夜天诤猛然一震,倏地抬头,看定了这个男人。   虽则他早已断定,傅沧泓乃是非凡之人,却也万料不到,他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两人寂寂无语,室中针落可闻。   许久,夜天诤方缓缓地道:“此去涵都,千余里地,即使昼夜疾驰,也需四日光景,况金瑞皇宫的防守,据闻也是相当严密,要混入,只怕不易。”   “这个我自有办法!”傅沧泓傲然道,“只要司空大人好好照看璃歌,七日之内,我定然返回!”   第一次,夜天诤心中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和一丝悠浅的愧疚——他明明知道,北宏现在正处在危急关头,他明明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最理智的做法,是折回宏都,去做他该做的事,可他还要装作不知,任他前往金瑞吗?   且不说北宏局势动荡,即便那金瑞的国君南宫墨,只怕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傅沧泓此去匆匆,要靠什么换取解药呢?又凭什么能够来去自如?   若告知他实情,他又会如何?   还有,如果自己坐观其变,是否能借南宫墨之手,除掉眼前这个,璃国将来最大的威胁?   倘若傅沧泓为救夜璃歌死在涵都,歌儿又会如何?   看不见的思想斗争,在夜天诤胸中激烈地进行着,像有无数个人,拿着长矛你攻我杀,却始终不见任何一方胜出。   “司空大人,拜托了。”尚自挣扎间,男子清冽的嗓音打破静寂,夜天诤抬头时,见到的,已是一抹杳然的背影。   “夜方!”重重一拍桌案,夜天诤提高声音叫道。   “属下在!”黑影一闪,已然出现在案前。   “去,”夜天诤一手撑着桌案,有些力不从心地道,“飞马追回——傅沧泓。”   “傅沧泓?”夜方猛吃一惊,“北宏帝君,傅沧泓?他,他竟然在炎京?”   “按我的话去做!”夜天诤不及解释,只神情焦灼地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傅沧泓踏足金瑞国境,否则后果如何,殊难预料。   万一他真有什么闪失,只怕自己的女儿——也,绝难活命。   第七十章:誓死相随   斜阳余晖映进纱窗的时候,夜璃歌再次醒来。   满室静寂,窗外的竹影子布在地上,就像一幅浅墨挥就的面。   胸腔里隐痛犹存,提醒着她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撑着床边儿,夜璃歌起身下榻,穿上鞋子,一步一挪地朝外走去。   偕语楼中一片宁静,竟不见半个人影,夜璃歌心中不由起了丝疑惑,出卧室,沿着门廊往书房而去,隔书房门口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得有人声低低传来。   说话之人的声音的确很低,若不是夜璃歌内功修为颇深,也是听不见的。   “齐禀大人,属下带人追上傅沧泓,转达大人的意思,可他什么都不听,非要去金瑞,属下,属下实在拦他不住……”   “什么?”夜天诤的声音微微高扬——那个男人,竟然倔强如斯?   “你,你有告诉他,北宏出事了吗?”   “……有。”   “他怎么说?”   “他说北宏之事可缓,小姐之伤缓不得。”   “咚”地一声,夜璃歌的心重重沉了下去,五指深深扣入门边儿,死死咬住唇角。   呵——纵她千般骄傲,纵她刚肠凛凛,也终究被那男人的坚执给寸寸化解。   “父亲——”推开书房门,夜璃歌走了进去,正站在案前的两人同时一怔,继而转头望向她。   “歌儿?”夜天诤从桌案后绕出,墨眉高耸,“你怎么来了?”   “父亲,”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字字坚决,“我要去找他!”   “唉——”夜天诤无力叹息,似乎早已知晓,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让夜方夜逐与你同去。”   “不,”夜璃歌摇摇头,“爹爹此刻也需要帮手,我只带夜方便可。”   “好吧,”夜天诤终于首肯。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夜璃歌转身便行。   “歌儿——”夜天诤喊了一声。   夜璃歌站住脚,回头看他。   “凡事不要逞强。”   “知道了。”夜璃歌点点头,匆匆出书房门,直往大门而去。   ……   长空星灼,弦月眉弯。   蜿蜒的驿道上,蹄声飒飒。   玄衣男子只身一人,朝着西边的金瑞国急速奔去。   他很急。   因为他所爱的人,命悬一线。   璃歌,璃歌,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只要我还活着,定然不许你有事。   漆黑双眸中,闪烨着锐寒的坚执,他是那样刚毅的男子,若决定要做一件事,便没有人能够阻挡。   笛声。   清亮而高亢的笛声,悠悠然在后方响起,化作千丝万缕,随风飘入他的心底。   傅沧泓勒住了马缰,心中念如电闪——歌儿,她怎么来了?   笛声转低,带着不尽的幽婉,如千万只轻柔的手,拨动着他心中的那根弦,让他寸步难行。   薄唇一抿,傅沧泓拨马往回驰去,冲上一道高高的山梁,他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女子。   骑一匹健马,如闪电,如飓风,沓沓而来,即使如此,仍能保证笛声丝毫不乱。   “驾——”一声长呼,傅沧泓打马冲了下去。   两个人,两匹马,在无边的旷野上相遇。   四道目光紧紧焦灼。   笛声,仍然在继续。   头上星空闪烁,月晖如水银般泻下,勾出他们同样超尘绝俗的面容。   没有丝毫的言语,他们已懂了彼此的心。   他笑了。   她亦笑了。   同时调转马头,向西,向西,一路向西。   天涯海角,誓死相随。   ……   林木吟吟,夹道成荫。   绕过一处弯道,但见前方袅袅晨雾间,现出一座小小的村落。   “歌儿,稍作歇息再走,如何?”担心着夜璃歌的伤势,傅沧泓轻声道。   “也好。”夜璃歌点头,一则是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二则的确有些疲乏。   两人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往前走去,但见村头立着一株数人合抱粗的大树,树下一口水井,有个头包蓝色布巾的村妇,正蹲在井边洗涮着衣物。   交换了一个眼色,夜璃歌将手中缰绳交给傅沧泓,提步上前,立在井边,轻唤了一声:“大嫂。”   村妇抬起头来,乍然看见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站在自己面前,那口立时浑圆了,好半天都阖不拢。   “大嫂,”收起惯常的冷容,夜璃歌尽力和缓面色,“请问此去金瑞涵都,还有多远?”   “涵,涵都?”村妇眼珠子转了两转,“……往西边再走七百里,就是了……”   “大嫂……”看着她那一身朴拙的衣物,夜璃歌心中灵光一闪,“请问您家里有没有多余的衣物,可以卖与我们?”   “卖?”村妇神情疑惑,“有倒是有,可都是破的……”   “行啊,就是要破的。”夜璃歌点头。   “那成,你跟我来吧。”村妇也点点头,自己收拾好一切,提着木桶往村里走去,夜璃歌朝傅沧泓招招手,两人相继跟上。   一条青石板小路,从村子的这头,直通到那头,两旁立着些低低矮矮的房子,看上去甚是简陋。   行至左手第四座院落,村妇放下木桶,伸手推开柴扉,一只全身黄毛的狗立即跳了出来,冲着夜璃歌“汪汪”直吠。   “大黄!”村妇出声喝斥,抬腿踹了黄狗一脚,“到墙边儿呆着去!”   黄狗“呜呜”叫了两声,摇摇尾巴走开了。   “对不起啊姑娘,让你见笑了,”村妇转头,朝夜璃歌道了声歉,俯身提着木桶走进院子,夜璃歌不便跟随,只道,“大嫂,你且取了衣物来,我在外面等你。”   “好咧。”村妇爽快地答应着,不一会儿,捧着两套粗布女装走出,递到夜璃歌面前,“姑娘,乡下地方,只有这破衣烂衫,不过倒还干净,请姑娘见谅。”   夜璃歌见她说话有礼有节,心中起了两分喜意,眉目更加温婉:“大嫂,你家里可有男人衣服?”   听她这么问,村妇的眼圈儿顿时红了,隐隐有要落泪的样子:“没有……我两年前被夫家赶出来,带着个孩子,娘儿俩住在这里……所以,家里没有……”   夜璃歌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她素来最见不得这些事,只因常年多在军中走动,故此民间诸事管得并不很多,此迹听这女子遭际惨淡,心下也着实凄伤,只因素日不善言辞,更不善宽慰人,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好,当下自袖中摸出锭银子,递到村妇手中,温声道:“拿着,帮贴帮贴日子吧。”   村妇赶紧推辞,口内不住地道:“这哪里使得,这哪里使得,不过就两件旧衣服,不值钱的……”   “拿着吧,”夜璃歌反握住她的手,口吻诚恳,“让孩子多读些书,将来考个功名,就不会遭人欺侮了……”   “好人啊……”村妇絮絮地念叨着,眼中簌簌落下泪来,却再没有推拒。   拿过衣服,夜璃歌转身走了。   她知道,于这村妇而言,自己不过只是个匆匆过客,或许今生今世,再不会见面,但这次人生旅途上的短短交集,或许会改变什么,会留下什么……   是啊,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要和他人打交道,你在他人心中留下的痕迹,不单是你生命的影像,更有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走向……   就比如那个村妇,和她的孩子,也许就因着她所给予的微薄银两,因着她的话,循着希望一路走下去,终致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很多很多的事……   那个孩子,也许以后会成为杰出的人才,赫赫有名的将军,或者别的什么,谁,又能知道呢?   默默地想着这些,有一丝奇怪的意念,在夜璃歌胸中扩散开来,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很多年后,我们把这种祟高的情怀归为两个字——博爱。   对身边每一个鲜活生命,给予最真诚的关注,即为博爱。   不远处的傅沧泓默然地看着这一切,冰寒心中也有一丝暖光,缓缓铺开。   “我们走吧。”夜璃歌轻柔的嗓音响起,带着丝沉稳内敛。   “嗯。”傅沧泓点点头,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衣物上,“你这是,打算乔装改扮?”   “是啊,”夜璃歌点头,“难道你觉得,像我们这副模样,能够平平安安,顺顺畅畅地走进涵都吗?”   “那倒是,”傅沧泓认同地点头,举眸朝前看了看,“看来,得再弄套男装。”   两人相偕着,行至一户人家前,见一个男孩儿正蹲在树下,全神贯注地看着蚂蚁搬家。   “小弟弟,”傅沧泓也蹲下身子,伸手拍拍他的肩,“你家里大人在吗?”   “不在。”小男孩儿抬头,侬声侬气地道,“你是谁呀?”   傅沧泓笑了:“我是过路的叔叔。”   “你找我家里人干啥呀?”   “不干啥,你能,给我拿一套,你爹,你大哥或者叔叔穿的衣服么?”   “衣服?”小男孩儿皱起眉头,黑亮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然后连连摇头,“不可以的,爹爹说过,不可以把家里的东西给别人。”   “没关系,”傅沧泓循循善诱,“只要你把这个交给你爹爹,他就不会骂你了。”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块银子,递到小男孩儿跟前。   谁知小男孩儿看了一眼,脑袋反而摇得更欢了:“不行不行,爹爹说过,不能随便收人家的钱。”   傅沧泓怔住。   他这一生常年生活在宫廷的倾轧斗争之中,甚少见过这样的单纯稚子,反而失了应对。   “我们走吧,别难为小孩子。”夜璃歌走过来,轻声说道。   傅沧泓无奈笑笑,站起身来,两人刚要离去,却听小孩儿拍手叫道:“爹爹,爹爹——”   他一边叫着,一边撒腿儿朝前跑去。傅沧泓和夜璃歌一齐看去,但见一个身材中等,面色黄铜,两条裤腿上沾满泥浆的男子,正扛着一只犁耙,朝他们走过来。   两人站着没动,直到那男子行至跟前,夜璃歌方道:“大哥。”   听得唤声,那男子先是一怔,继而放下犁耙,咧嘴朝夜璃歌一笑:“姑娘,请问有何事?”   “大哥,家中可有多余的男服?”   “有,姑娘且等等。”男子说罢,自进屋去,片刻便取了套男服出来。   夜璃歌看时,却是一套浣洗得非常干净的长袍,虽钉着两个补钉,却丝毫不显破旧,心中甚是满意,当下朝傅沧泓看了一眼,却见他只是盯着那男子看,仿佛正琢磨着什么。   “沧泓?”   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来,从男子手中接过衣物,然后将银子递与他。   男子也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收了,拉起小男孩儿:“阿桥,进屋去吧。”   父子俩进了小院,院门慢慢合拢。   夜璃歌瞅瞅院门,再瞅瞅傅沧泓,心里的疑惑愈发地深浓起来。   直到离开小村,她才禁不住问道:“你适才盯着那男子看,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不是什么村民。”傅沧泓简短地道。   “什么?”夜璃歌勒住马缰,“那他是——”   “如果我看得没错,他是一个军人,而且,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什么?”   夜璃歌吃了一惊——难道说,野有遗贤,乡有隐士,这小小的荒村野地,也盘龙踞虎不成?   “你大概,没有注意到他肩上那把犁耙,”傅沧泓细细解释道,“我曾经研究过各国军队使用的兵器谱,那只犁耙,似极金瑞国军中一种小型战车,非一般铁匠能够打造,更非一般农夫能够使用。”   “那你又如何能肯定,他不但是军人,而且是将军呢?”   “眼神,沉稳而威严的眼神。”   经他这么一提醒,夜璃歌不由细细回想,果觉那人的目光,与常人全然不同。   “那是一种见惯了血腥,见惯了杀戳,甚至见惯了生死的眼神,”傅沧泓徐徐地说着,“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改变,衣着可以改变,甚至生活习惯也能改变,唯有他(她)的眼神,永远都不会改变。”   怔然地看着身边这个英俊神武的男子,夜璃歌心下不由一阵恍然,突如其来地浮出出那两名话来:   诸国将灭,权端归一。   权端归一——她自问见识过不少人物,可聪明超过傅沧泓者,刚忍超过傅沧泓者,果决超过傅沧泓者,又,能有几人?   第七十一章:悲哀   傅沧泓打住话头,也静静地看着她。   天地之间,寂寂无声。   明明相距得如此之近,却始终有一层无形的隔阂,朦朦胧胧地夹在两人当中。   傅沧泓挑起了眉梢。   他实在不喜欢她此刻的神情。   “璃歌。”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显出什么热情来。   仿佛意识到什么,傅沧泓抽回手去,再没有说话。   两个人再次上路,却始终沉默着,一种难言的压抑与古怪,暂时盖过彼此之间那份至情。   为什么?   看着身边女子绝美的侧影,傅沧泓心中不由浮出丝悲哀——璃歌,为什么你的心总是飘忽不定,让我怎么也抓不着?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我总是小心翼翼,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错,什么时候会出错。   女人心,海底针。   是不是每个爱着的男人,呆在心仪女子身边时,都有这样的感觉?   手足无措,心慌意乱,赔尽了小心还是……一无所获?   所以男人们常常感叹,女人心,海底针。   女人心,水中月。   女人心,镜中花。   女人是善变的。   的确没有错。   相对于男人的理性,女人则是感性的,她们的思维总是受情绪,受外部环境所影响,前一秒和你亲亲密密,后一秒就有可能乌云盖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弄得男人们无所适从。   哈哈,写至此处我也忍不住感慨,能征服一个女人的男人是丈夫,能征服两个女人的男人是情人,能征服三个女人的男人是情圣,能征服无数女人的男人是英雄,或者帝王,能征服全天下女人的男人,古今未有……   你再杰出,总有女人不会爱你;   你再没用,总有一个女人会爱你。   爱情,乃是这世上最奇妙的东西,你想要的时候,它未必会有,你不想要的时候,也许它会冷不丁地冒出来。   爱情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   爱情不能带给你什么,也不能带走什么,它不过是丰富了我们的感知,丰富了我们的灵魂而已。   毕竟,像傅沧泓这样一往情深的男人,始终是少数;像夜璃歌这样绝尘拔俗的女人,倾世唯一。   此时的夜璃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是以根本没有察觉到傅沧泓的低落。   璃国、炎京、父亲、董皇后、安阳涪顼、牧城……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的景,在她的脑海里幻灯片似地切闪而过,她在敏锐地捕捉,敏锐地思索,敏锐地想要抓住什么……   忽然地,她再次勒住了马缰,马儿停止前进,带着她一起凝固在原地。   “怎么了?”傅沧泓催马跟上她,压低声音问。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唇边缓缓浸出丝血来,滴落在云白的衣衫上。   “璃歌!”傅沧泓吓了一大跳,顾不得她高兴不高兴,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背。   夜璃歌却像没有丝毫感觉一般,只是瞪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天空。   那儿,像是有一团模糊的东西在缓缓漂浮,渐渐变得清晰。   深浓的悲哀刹那间在胸臆间弥漫开来,她仿佛看到,那一团团沸腾的野火,有如千变万化的火烧云,迅速吞没着无边富饶的土地……   瞧着她空洞的眼神,傅沧泓大急,摇着她的肩膀焦灼地道:“璃歌!璃歌!”   她惨惨地笑,左手五指扣住他的铁腕,尖尖的指甲戳破他的袍服,直戳-入肌肤:“……沧泓……”   “嗯?”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   “你说什么?”傅沧泓有如五雷轰顶,“你怎么会死呢?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我是说……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他的声音有些发寒,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冒出这么些话来,却仍生出无端的恐慌来。   “……”夜璃歌叹息了一声。   她不能告诉他,她所看到的一切,但她可以选择,要不要爱,要在什么时候,结束这段爱。   傅沧泓,倘若我的死亡,能终止所有的灾难,我不惜以生命,摧毁你攻城掠地的意志。   父亲说,歌儿,你是这天下,唯一能牵制他的利器。   那时我不懂,也不愿相信。只因你是这世上最为强悍的男人,你的意念有如绝世的宝刀,无坚不摧,我实在不知道,有什么能够阻止你,发起最后那场屠天灭地的战争。   《命告》中说,得此女者,既有天下,那么这个女人,倘若死了呢?这天下,是不是可以安宁下去?   ……看着怀中的女子,傅沧泓满目悲伤——他的这种宏大的悲伤,自有生以来,一直浓重地持续着,并且将一直持续下去,从前他为自己悲伤,现在他为这份未知的感情悲伤,尔后,他仍然会继续悲伤……   他爱上了夜璃歌,也深知这个女子同样以自己的生命热爱着他,可他们的感情,却始终被重重浓云惨雾所笼罩。   若对方是人,他可以提刀拼杀,若对方是事,他可以不计代价……可对方若是难以玄解的宿命,他也无能为力。   “沧泓……”她忽然抬起染满丹蔻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脖劲,深深地吻住他的双唇。   傅沧泓一动不动,任由她口中的血腥渗入他的齿缝,一点点弥漫开来。   他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她唇际那一丝,幻美到极致,飘缈到极致的笑。   心脏破裂的声音,格外清皙。   女子绝色的容颜一点点苍白,那只搭在男子肩上的手,一点点下滑,下滑……   傅沧泓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慢慢松开双臂。   “璃歌……”他慢慢抬起手来,指尖拂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带着不尽的惊颤。   女子面容安宁而美好,仿佛是睡着了。   巨大的绝望像座沉甸甸的高山,骤然从九天之上落下,沉沉砸在他的头顶,发出轰然的骤响。   日陨其光,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就像是回到那把龙椅之前,看着遍地的鲜血,还有一颗睁着双眼的头颅……   是不是爱到深处,宁愿失去全世界,甚至生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失去了你……这个冰冷的世界,对我又有何意义?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   太阳依然还在,万古洪荒地挂在那里。   可看在他眼中全是苍白和惨淡。   曾经,他恨过天,他怨过地,所以他隐藏了自己,怀着活下去的愿望,与所有的一切作着长年累月艰苦不懈的斗争,虽然他不知道,这么辛苦地活着,到底为什么……直到炎京城头,于万丈红尘中刹那相遇,他方才明白,那一刻的遇见,便是他此生唯一的梦境……   他没有放弃。   不管遭遇什么都没有放弃。   争得过人,争得过天,争得过地,却……争不过命。   如果死亡是我们爱情唯一的结局;   如果如此爱你,最终仍然要失去,那么谁来告诉我,这样卑微地活着,如此痛苦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从她腰间解下惊虹剑,与自己的照影并排放在一起,傅沧泓怔然地看着怀中气息已绝的夜璃歌,幽幽地笑了……   他这一生活得太过压抑,自有意识来,几乎很少笑过——在刀光剑影的宫廷之中,即使你随随便便的一个表情,也许都会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指为谋反的证据,正因为如此,他才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更清楚人性的丑陋,人心的险恶,也正因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拥有一份完整而干净的感情。   夜璃歌,是他最爱的人,也是他整个精神世界的依托。   当她决定以放弃生命这样惨烈的方式,来中止他们这段感情,他……早已心碎魂断。   握住剑柄,傅沧泓拿起照影剑,横在眼前看了看,正欲往颈上抹去,却听得身后一声幽然长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老夫一生阅尽红尘,未料真有此等痴情男儿……”   慢慢地,傅沧泓站起身来,只见渺渺云天之下,立着一须发皆白的男子,广袖薄衫,仙风道骨。   “请问高士尊姓大名?”收起满怀怆痛,傅沧泓难得谦雅地道。   “闲云野鹤之人,不足道名姓。”对方笑笑,目光落到横躺于地的夜璃歌身上,“她三魂七魄犹聚,虽死尚生,你又为何如此形状?倘若她活过命来,你却死了,岂不呜呼哀哉?”   傅沧泓大惊,当即曲膝跪倒于地,朝着男子深深叩拜:“若高士能救她,我愿以托国之富相谢。”   “托国之富?”男子淡笑,“救她于我不过举手之劳,何劳你如此大礼?只是,要我救她,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请高士指教。”   “其一,须去恶念,存仁心;其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其三,要等待,要忍耐,要始终如一。”   “……沧泓,记下了。”   “可真记下了?”男子的语音中却带着三分不放心,“你重复一遍我听听。”   傅沧泓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男子摸着银须,微微点头:“这倒罢了,若记得此三诫,或可改动天命,否则,倾沧海之水,也难洗你二人之罪孽……”   罪孽?这个有如万钧之重的字眼,使得傅沧泓心头剧震,他赶紧着再次连磕三个头,以表自己的诚意。   此一时此一刻,他的确全心记住了这位老者的话,只是,他毕竟太年轻,毕竟缺乏一种卓绝的毅力,尤其无法忍受自己的爱情,被任何人任何事所玷污、困扰、横加干涉……   所以,执拗的傅沧泓,终究没能因这份过于炙烈的感情,而逃过那场覆天之劫……   或许这世上,真有命运,它总是潜伏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冷漠地看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然后不经意地翻动手掌,制造出无数的悲喜剧……   真有什么人,能够完全掌握命运吗?   不,没有。   活着的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命运的愚弄,你能躲得过刀光剑影,躲得过人事纷纭,却逃不过生老病死,逃不过外界附加的很多局限……   每一个灵魂,都是被关在铁笼子的鸟儿,我们终其一生,用我们的一切,努力地去撞身边的铁栏杆,头破血流,付出惨重代价,撞开一重,却发现外面还有更大的一重……   我很悲哀。   当一个人,看清命运的同时,他(她)就会生出这样无穷尽的悲哀。   所以有时候,做一个糊涂的人,未必不是件好事,看不到外面的天空,或可安于身旁的一切。   可当你看到了,却又够不着,便会生出这样无穷尽的,破灭的悲哀……   第七十二章:爱恨织缠   夜璃歌醒来时,只看见一片高阔的天。   白云袅袅,阳光明澄。   有细碎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微撑着身下的石头,她坐起身来,看见那人,负手立于前方,俯瞰着丛丛蔚林。   一丝苦涩的笑,在唇边绽开……竟然,没有死吗?   竟然,连死都不能吗?   是谁救活了她?   是他吗?   男子转过了身,眼中却是她从未有过的平静。   傅沧泓,你不怪我吗?不怪我如此残忍,如此无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在第一时间,夜璃歌便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戾气,是那股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戾气,不知何时,收得了无踪迹。   不能不让她惊讶。   他走过来,在她身旁单膝跪下,用一个男人最诚挚的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我的伤……”夜璃歌喃喃。   “已经痊愈。”   “是谁……救了我?”   “我不知道。”傅沧泓摇头,“他从你的药囊里取出两颗绿丸喂你服下,然后教我来此处寻磬竹水与太阳花。”   “磬竹水……太阳花?”夜璃歌眼中掠过丝震颤,刹那间明了了对方的身份——师傅,师傅,难道连你也,觉得弟子命不该绝,应当留存于世吗?   “怎么?你认识那个人?”   “他是——我的第三位师傅,镜荒山人。”   傅沧泓一怔:“原来是他!我真是眼拙,竟没能认出他来,错过了领受教诲的机会。”   “三年前,镜师傅便飘游海外去了,竟想不到,会在此处出现……难道——”夜璃歌心念电转——自己这位师傅,一向最擅长的便是星相,难道说他看出自己命中有劫,特地前来相救?还是师傅觉得,自己此番行止并不可取,有意点化?   “师傅他,可留下什么话?”   “……没有。”傅沧泓否认。   夜璃歌溜了他一眼,知其有意相瞒,却也不多问,下了山石,朝远处的山峦看了看:“我的伤既已痊愈,这金瑞,便不必去了,我们这便折返璃国,可好?”   “此间山景不错,不如结庐在此小住数日,你觉得呢?”傅沧泓却温言道。   他这番话,大出夜璃歌意料,不由微微一愣:“你,你真想如此?”   “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夜璃歌沉默,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在他们从璃国赶往金瑞的这些日子里,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北宏,怎么样了呢?   他毕竟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直到此时,她终于记起,自己从司空府里追出来的理由——她不要他为她冒险,她要劝说他折回北宏,等待时机。   是的,要等待时机。   沧泓,我爱你。   可是时机尚未成熟,我不能从璃国抽身而退,你也不能贸然向全天下宣布我们的感情,我们要忍耐,我们要等待,若是过于急切得到彼此,其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傅沧泓静静地看着她,这一次,再没有任何阻碍,他已经懂得了她的心思。   可是璃歌,你会等我吗?   沧泓,我会等你,我一定会等你,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等你。   这是他们心灵的交流,没有人听得见。   并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们肩并着肩,向山下走去,九月的山风吹起他们的衣衫,穿过头上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   凤还镇。   蹄声得得,两骑并绺而行,自街道那头,缓缓而来。   “看哪,快看——”   路人、商贩,纷纷伸长了脖子——好漂亮的人。   女子容颜绝美,男子风姿倾世,的确是极为少见的一对璧人。   行至一家茶铺前,男子翻下马,却不进店,举步走到女子马前,将手伸给她。   略略勾起唇,女子笑了,握住他的手,轻轻跃下马背,两人一齐,走进铺门。   “小姐,公子,里面请——”茶铺伙计立即迎了上来,口中麻溜地道。   “有碧螺春吗?”男子道。   “有有有。”伙计连连点头。   “来一壶。”   挑了张靠窗的空桌,两人相对坐下,伙计很快送来茶水并茶具。男子提起茶壶,斟满两杯,递一盏与对面的女子。   袅袅的茶香在空中散开,将女子的面容涂抹出几分朦胧。   “此一别,山长水阔,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女子抬头看他。   她没有言语,只是在心里默默言道:君心我心,君意我意,还有何可说?   情到深处,情到至时,纵使不着一字言语,也是通彻的。   瞅着这样的她,傅沧泓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卡在了喉咙里。   总归起来两个字——不舍。   觉着还是两个人,时时处处呆一起的好。   觉着还是两个人,才可消泯心中的孤单与空落之感。   “北宏需要你。”良久,夜璃歌方轻轻地道。   “那么你呢?”傅沧泓看着她,欲言又止——你不想我一直陪着你吗?   “我不是那起弱女子。”夜璃歌满眸淡然。   傅沧泓无语,甚至恨得牙根儿有些发痒——正因为她不是弱女子,所以很多时候,在她面前他毫无用武之地,这让他多多少少很有些泄气。   渐渐地,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凝滞与沉闷——话说,很多时候咱们的炎京凤凰的确有些过于刚硬哈,即使面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她也是没有什么小儿女的娇态,什么依依不舍柔情无限之类的,搁她身上浑不适用,若非如此,纪飞烟也不可能得手。   茶,已经慢慢地变凉了。   落日桔红色的余晖从窗户中透进来,给两人的衣裳染上层银色。   终于,夜璃歌站起身来,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朝铺门外走去,傅沧泓只得跟上。   牵着马匹,两人一路默默地前行,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有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都不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而他们却浑然不觉,除了彼此,只当全世界根本不存在。   可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宴席。   在三岔道口前,夜璃歌停了下来。   往南,回炎京,往北,去北宏,往东,是虞国。   他们得在这里分手。   分手。   似乎是他们感情自起始以来,就经常呈现的状态。   每一次,要么她送他,要么他送她,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事,莫明其妙地要插进来,让他们疲于应对,又不得不应对。   夜璃歌拿出笛子,横在唇边。   他知道,她这是在催促他。   强忍住内心翻滚的情潮,他微微俯下身子,在她额心一吻,这才意犹未尽地翻身上马,却没有离去,而是深深地看着她。   她亦看着他。   我无法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也无法描述他们之间那种种细微的暗涌。   夜璃歌先转开了头,似乎一直都是她,先转过头去。   她不要他看见她的泪光;   更不要他看见她的不舍;   那样他将难以抉择。   沧泓,璃国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回北宏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天下。   “驾——”傅沧泓咬咬牙,扬鞭而去。   笛声,悠悠卷卷,在斜阳暮昏里听去,别有一番幽怨和苍凉。   ……   呼——   才刚伸手握住马缰,夜璃歌腰上一紧,整个人即已离地,堪堪落在男子的马背之上。   “你,”瞪大的清眸中,不由闪过丝仓皇,“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加快了马速,晚风带着如画的景色从他们身边不断擦过。   在傅沧泓的驾御下,马儿直冲上一座高高的山梁,直上山巅。   夜璃歌安静下来,虽然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安下心适从。   暮色渐渐地深重了,群山静然,就像一只只伏凝不动的兽。   枭傲的男子紧紧拥着她,忽然放声长喊:“夜璃歌,我——爱——你——”   他的声音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不住地回旋,带着一股沉浑浩博的力量。   夜璃歌仰起了头,弧线优美的脖颈优雅而迷人。   “傅沧泓,我——爱——你——”她毫不迟疑地跟着喊道,眼里却有滚灼的泪,潸然而下……   落进唇间,是苦,是涩,是咸,更是一种弥漫的痛楚……   浸染了血色的痛楚……   这个薄暮的黄昏,赋予他们爱情又一次完美而激烈的相撞——他们,是这浩渺乾坤,锦绣山河间,一双最为赤诚的灵魂。   他们相爱,只为相爱。   他们相爱,只为……彼此心中,有着同一个梦。   那个梦是什么?   此时看来,还很模糊,但他们都能感应到,它在热烈地召唤他们,使他们无论是在天之涯,还是海之角,依然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   是信仰的力量?   是爱情的力量?   是灵魂的力量?   还是——命运的力量?   我无法解释。   因为人生很多时候,都是无法解释的——在此时此刻遇见的人,在此时此刻发生的事,在此时此刻闪过你脑海的那些念头,你都能一一解释得清楚吗?   你不能。   就如他们,在茫茫人海中首次相遇,为何就能那样肯定地认准——是他,是她,就是他,就是她?   一见钟情?   命中注定?   千里姻缘一线牵?   可无双美丽的背后,为何偏潜藏无穷杀机?   刻骨铭心的同时,为何又爱恨织缠?   只因世事难料,只因时光磋磨,只因爱到浓时情反薄,情到烈时恨亦重。   斟酌,再斟酌。   ……   夜璃歌回到司空府时,浑身乏力不堪,后背上的衣衫更是被汗水打得透湿,她不愿惊动府中任何人,自角门入,取道直奔碧倚楼,却在踏进院门的刹那,看到一抹凝立的背影。   安阳涪顼?   心头突突一跳,她顿时生出种无所适从之感——这个冤家,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挑此时此际出现?   正思索着要不要趁他还没发现,悄悄儿遁走,安阳涪顼却转过身来,双眼一亮,话音里含上丝惊喜:“璃歌——?”   “太子殿下。”夜璃歌目光有些闪躲——想来任何一个女人,在与自己的心上人激情相会之后,也难坦然面对另一个心仪自己的男子吧?   “你,你回来了?”安阳涪顼强抑住自己的激动——本来,他一直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可他的自制力,远不如夜璃歌,更不如傅沧泓,终究顺着自己的感情,出现在了这里。   “嗯。”夜璃歌点点头,慢慢近前两步,“太子殿下最近可好?”   “……好。”安阳涪顼干干地应承着,他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是每当看到她的时候,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殿下要上去喝杯茶吗?”   “……好。”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木梯上了碧倚楼,夜璃歌忍住倦意,亲自为安阳涪顼烹茶。   坐在灯下,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安阳涪顼神色恍然。   锐利的痛感,再次在胸口扩散开来,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我不答应!”   “你说什么?”夜璃歌吃惊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猛然一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失了形态,赶紧摇手掩饰道:“没,没什么。”   “哦,”夜璃歌垂眸,又道,“你到司空府来,可有禀报皇后?”   “……没有。”   “那——这么晚出宫,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夜璃歌尽力柔和嗓音。   “我——”连日以来,安阳涪顼把自己关在宫里养伤,对于那夜发生的一切,谁都没有告诉。   他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把自己和夜璃歌、傅沧泓之间的事想了很多遍,越想越是不甘心——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一国太子,是夜璃歌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君!他傅沧泓有什么资格,跑到璃国来对他颐指气使?   以前,他的确是害怕他,可是自当他明白,傅沧泓再怎么狠,也不敢动他时,他的心中生出一股勇气,还有难以说清的沮丧与懊恼——他的确是个没用的男人啊,非但保护不了她,还需要她来保护,他要怎么做,才能逆转这种情况?他要怎么做,才能……才能什么呢?   这些事窝在他的心里,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好不难受,可心智已经成熟起来的他渐渐懂得,再怎么难忍,他也只能一个人忍着,不能告诉母后,也不能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   可是他真的好难受,又没个宣泄处,这,也是他来司空府的原由之一。   “璃歌……”他有些毛乱地喊了一声。   “嗯?”夜璃歌抬头,那双清淡的眼眸,把安阳涪顼心中那团火给压了下去。   忍不住,安阳涪顼抬起手来,重重一拳砸上自己的脑门儿。   “你做什么?”女子伸手握住他的腕,丝丝沁凉的丝质柔感,自她的指尖,渗入他的肌肤深处,引得他一阵战栗。   是舒服至极的战栗。   “璃歌……”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压抑多时的热情,他飞快地凑上前,吻过她的芳唇……   轰——   一阵热血涌上夜璃歌的面孔,她整个人就那么愣住了……   第七十三章:乱军匪首   她该推开他的,甚至该给他一个沉重的耳光,可是她没有,非但没有,而且心里居然不排斥。   这让她的心中刹那充满无所适从之感。   “璃歌……”年轻的男子受到鼓励,想有进一步的动作。   这一次,夜璃歌撇开了头,压下心中的慌乱,淡淡道:“夜深了,太子殿下,请回吧。”   “……好吧。”良久,安阳涪顼眼中掠过丝失望,继而又自我安慰道,这已经很不错了,若是以前,估计她不是赶自己走,而是拔刀相向了。   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安阳涪顼这才站起身,离开了碧倚楼。   茶水微凉,夜璃歌神情怔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爱憎分明之人,绝不会玩弄任何人的感情,也不会欺骗自己的感情,可是为什么,刚才那一刻,安阳涪顼竟那么轻易地诱惑了她,而她却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对傅沧泓的愧疚感?   是的呢。   每一对相爱中的人,不管外界是否认可他们的关系,他们对彼此,都有一种潜在的依附感,在面对其他异性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控制自己,若是没有这种感觉,那这两个人必定根本没什么感情。   她爱傅沧泓。   她无比清楚这一点,可是为什么却会对安阳涪顼……?是女子天生的虚荣心?还是……水性杨花?   她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想她夜璃歌,处理任何事,向来是干脆果断,何曾如此犹疑过?   不行,她不能再任由这种乱麻般的状况继续下去,必须趁早作个了结!   若她始终无法爱上安阳涪顼,那么就不该给他任何错觉——作出这个决定后,夜璃歌整个人再次宁定下来。   夜色安谧,清亮的月光穿过窗纱,映进她的眸底,一向冷情的女子,也不由生出丝怅然——沧泓,沧泓,现在的你,到哪里了呢?   ……   一袭风尘,两肩霜华,单骑孤身,傅沧泓打马直奔北宏,心,却留在了炎京。   前方就是琉华城了。   勒住马缰,傅沧泓仰头望向浩瀚长空,脑海里浮出的,却是她倾世无双的面容。   璃歌……   那股深浓的不安,再次在心头蹿起,似乎,自打他第一次夜闯司空府之后,这不安便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让他如哽在喉。   放缓马速,傅沧泓进了琉华城。   长长的街道上,仍旧一片光影琉璃。   秋,深了。   这座由诸色荧石装点出来的城池,依旧那般美丽,就像他们当初的相遇,时光惊艳,流年华盛。   淡淡笑漪在傅沧泓唇边漾开——无论如何,璃歌,我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感谢这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你,感谢我们的相遇、相知、相惜……每一个在一起的片断,快乐也罢,痛苦也好,都值得我傅沧泓深深珍惜……   嗬,傅沧泓,想不到于黑暗,于血腥,于罪恶里长大的你,竟然深谙爱的真谛——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一个让你倾心去爱的人,确实不容易,所以,倘若找到了,一定要好好,好好地珍惜。   因为担心着宏都的情况,更因为想早一点了结所有的事情,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傅沧泓并未在琉华城多作停留,而是穿城而过,星夜奔向北方。   ……   “杀人了!杀人了!匪军杀人了!”   前方忽然一阵骚乱,数十名普通农夫模样的人,惊慌失措地朝他奔来。   黑眸一凝,那股好不容易摁下的戾气,再次狂飚而出。   “站住!”眼见着一名瘦小的汉子冲到马前,傅沧泓沉声喝道。   瘦汉一怔,当即立定在原地,傻傻地仰头看着这个有如九天神祗般的男子。   “发生了什么事?”   “是……匪,匪军……”   “哪里来的匪军?”   “是剑昌,剑昌来的叛军……”   “有多少?”   “不清楚,黑鸦鸦一大片……”   刚说到这儿,后面一阵烟尘滚滚,夹杂着人喊马嘶。   略一闪神,那瘦小汉子竟没了影儿,傅沧泓浓眉高掀,缓缓抽出照影剑,朝匪军来处打马而去——他倒是要瞧瞧,这匪军到底是什么来头,敢如此猖狂行事,一面又疑惑道,朝中文有洪宇,武有吴铠,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不管么?再说,他离开宏都,也不过短短二十几日,乱军的势头为何发展得如此之快?   只是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作思索。   更多的逃难者冲将过来,从他的身旁流水般涌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人流的末端,他终于看到了那支装备得有模有样的军队——领首者是个红袍男子,脸上戴着面具,手执双节鞭,跨-骑青龙马,曜眸灼亮,就是看不大出年纪。   双目一眯,傅沧泓仔细打量他小片刻,目光往其身后移去,但见一面蓝色的旗帜猎猎飞舞,上书一个斗大的“战”字。   战?   这倒是个十分少见的姓,傅沧泓脑海里急速搜寻了一遍,不曾有什么战姓人物,略一转眸,打马直冲着那面目男子而去。   “来者何人?”对方显然也瞧见了他,收拢马缰,青龙马在原地刨了两下地,“咴咴”仰头叫唤了几声。   “你呢?”傅沧泓不答,反诘道。   “剑昌,战云飞。”   战云飞?倒是个好名字,但这并非傅沧泓关注的要点。   “为何造反?”   “造反?”战云飞唇角绽出丝冷笑,眸中满是傲然,“天下,有能者居之,傅今铖弑君屠兄乃得帝位,傅沧泓兵逼宏都乃承九尊,难道不是造反?”   傅沧泓胸中一凛,看向对方的眼神不由深了两分——这男子绝不像寻常草莽,倒真有几分王者之气,只怕不太好对付。   “你既反,便该取道宏都,为何只在此处扰民?”   这下,倒是轮到战云飞怔住,眼神也愈发变得犀利:“尊驾是谁?”   “江湖浪子。”   “不像。”战云飞异常肯定地否决,并且眸中疑色大起。   傅沧泓虽说一向枭勇,也不惧这匪首,但自己身单力孤,而对方兵马众多,贸然行事绝非明智之举,及早抽身,方为上策。   想至此处,他从怀里掏出颗焰火弹,随手朝空中一抛,红色的焰火大朵绽放,虽是青天白昼,也唬得乱军中发出一片嘘声。   战云飞也吃一大惊,以为落入了圈套,蓦地调转头朝四下里看去,等他回过神来,欲寻傅沧泓算帐之时,眼前哪还有那玄袍男子的影子?   “翰王,”一名千夫长打马上前,粗声问道,“还要继续往前吗?”   “不必了。”战云飞一摆手,他隐约感觉到,此前遁去的男子定然不简单,更嗅到一股激战即将到来的气息,抬头看了眼已经昏暗下来的天空,战云飞沉声道,“传我王令,各部立即返回剑昌,原地待命!”   “末将领命!”千夫长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拔马转回,扬起右臂,高声朗呼,“翰王有令,各部立即回转剑昌,原地待命!”   少顷,所有人马集结完毕,战云飞最后朝北边看了一眼,这才调转马头,领着所有将兵缓缓往西边的剑昌撤去。   宏都。   元极殿。   “已经第二十五天了,”梁玖目光炯炯地看着立在案侧的吴铠,“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到现在仍不出兵剿逆?”   “剿逆?”吴铠面冷心冷,“北宏兵力不足,其他各州的驻军又不归我调动,你要本将拿什么去剿逆?”   梁玖语塞。   概因傅沧泓临行前,只嘱咐他们牢牢守住宏都,是以谁也料不到,西边的剑昌竟然会陡生变乱,而且短短二十余日,便聚集了近十七八万人马,大大超乎两人的预料,等两人觉出危机,想要调兵镇压时,却无奈地发现,兵符根本不在兵部。   不在兵部,那在谁手中?答案不言而喻,看来傅沧泓,到底是为自己留了一手,可也正因为他留了一手,反造成如今这被动的局面。   梁玖心中焦急万分——皇帝把宏都和整个北宏都交给他们,倘若有何差池,只怕他和吴铠阖族难保,诛九族倒是小事,怕是各地隐伏的势力纷纷响应,那时即使傅沧泓返回,也不知要多费多少手脚,方能使局面重新平定下来。   “吴将军可凭圣旨调兵!”两个大男人正没计较处,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亮且高亢的女声,两人齐齐转头一看,却见一身段婀娜的女子,正徐步而入,面容冷凝如霜。   “尔是何人?”梁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元极殿乃是北宏政-治权力的圣地,从来不容许女子闯入,这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   “自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飞烟虽一介女流,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之理,两位乃朝之栋梁,须眉男儿,竟然贪恋一己安危,而置万千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纵然有资格站在这殿堂之上,又有何面目,去见皇上?”   她这夹枪带棒的一句话,说得梁玖面色红胀,又怒又惭,一时间作声不得,而吴铠则相对平静,只是盯着那女子细看了两眼,然后缓缓地道:“圣旨?你说圣旨?何来的圣旨?”   女子深吸一口气,踏前两步,浑身凛有威势散出:“玉玺与黄绢,皆在侍卫统领火狼手中,两位完全可以向火统领道明情势危急,让他找人模仿皇上的笔迹,写一道调军平乱的诏书。”   “矫旨?”梁玖不禁微微失色——这女人好大的胆子,竟然一上来,便提出这般不要性命的主意。   “事急从权,小女子言尽于此,两位大众请细斟酌。”女子言罢,甩袖转身,自顾自去了。   梁玖望了会儿她的背影,方才转头看着吴铠道:“你……你的意思呢?”   “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吴铠点头,“况且,皇上此时若在,也定然会下旨调兵。”   “事不宜迟,”梁玖把牙一咬,作了决断,“我们这就去找火狼。”   不料刚出殿门,却见一身黑衣的火狼正急急往元极殿的方向而来,吴铠和梁玖顿时停下脚步,看着他走到跟前,方点头示意道:“火统领。”   吴铠为大将军,梁玖是丞相,两人的品阶皆比火狼高,但火狼身为傅沧泓的直系亲信,又掌握着皇宫禁军,是以二人每每见他,仍然比较客气。   “两位找在下,可是商议圣旨之事?”火狼开门见山。   吴铠与梁玖对视一眼,点头:“正是。”   “这个,请两位拿着,立即办理吧。”火狼双手抬起,掌中横着卷黄帛。   “这是——”   “皇上临走前,留下的密诏。”   “密诏?”吴铠和梁玖却有些不敢相信,再加上方才那女子说的话,对这“密诏”的真实性便有几分怀疑——焉知不是火狼情急之下,自己炮制出来的?   面对二人的质疑,火狼也不言语,“唰”地一声将黄卷抖开。   吴铠与梁玖定神看去,只见其上墨色字迹龙飞凤舞,确是傅沧泓的亲笔——两人虽任职不久,但对傅沧泓的字却印象深刻,概因他挑锋如剑,横画若戟,处处透着股峥嵘之气,让人想忘记都难。   “微臣领旨!”两人这才躬身领命,接过圣旨急急地去了。   火狼立在殿前,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看了半晌,这才调头,往内宫的方向而去。   第七十四章:必须忍耐   荧阳殿。   “你到底想做什么?”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火狼的声音极为不善。   “小女子又做了什么,让火统领大动肝火地兴师问罪?”   “你说呢?”火狼的确异常生气——他与她联手,不过是想让傅沧泓,把对夜璃歌的一腔痴情,转移到她的身上来,不想这个女人居然狂妄如斯,羽翼未丰,就想染指朝政,不知将来若真得了势,会生出多少事来,后悔和懊恼,在他心中已然占了上风——早知无论如何,都拆不开傅沧泓与夜璃歌,当初他说什么,都不该与这个女人连成一气,白白得罪了夜璃歌不说,不定还会养出个祸患来。   就那么盯着他,女子忽然冷冷一笑:“火统领说这话,是因为小女子没能像统领想的那样,得到皇上的心吗?甚至是在气恼,自己因为小女,而开罪了以后的皇后娘娘?”   被她猛然说中心事,火狼心中“咯噔”一声响,那脸色便愈发不好看起来,偏这女子还一副悠闲的模样,款款道:“火统领不必如斯着急上火,依小女看,世间之事,难说得很,皇上与夜姑娘如今虽情深意重,但将来未知是个什么情形——再则,虽皇上一心只在夜姑娘身上,外事一律不计较,然天下之人,也可以不计较吗?北宏的臣子、百姓,会容得他们的皇帝,娶一个他乡异国,还曾有过婚约的女子为后吗?皇后,可不是一般嫔妃啊,不是说纳就纳,说立就立的;璃国的皇族和民众,会忍受太子妃被夺的奇耻大辱吗?倘若夜璃歌甘犯众怒,嫁与皇上为后,她将要承受怎样的指责,又如何对得起此前的自己?而虞国和金瑞,又会坐视这段姻盟达成,而不借机扬灰撒尘,大肆加以利用吗?”   火狼呆呆地看着她,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胆寒——他一向以为,聪明才智这四字,只属男子,女子如夜璃歌者,世间罕见,没想到这北宏后宫,脂粉队里,竟出了这么个异端,于北宏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纪飞烟又似猜着了他的心思,眸里的笑愈发地深了:“火统领不必对我设防,小女有一句话,搁在前头——无论小女做什么,都是为皇上好,都是为——”   她说着,慢慢抬起手,放在小腹之上。   火狼傻了,心中先是升起股狂喜,然后是巨大的怔忡,难以言说的怔忡。   “怎么?”纪飞烟踏前两步,“火统领难道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火狼却只是摇头,一种说不出的况味在心中弥漫开来。   ……   离开荧阳宫后,火狼沿着宫墙,慢慢地走着,头顶晃亮的阳光映进他的眸底,竟刺出几分生痛来。   “火狼。”前方,一声轻唤忽然传来。   火狼一惊,唰地抬头,只见傅沧泓正站在一处宫门边,定定地看着他。   “皇,皇上?”恍了好一会儿神,火狼方才确定,那真是皇帝傅沧泓,赶紧着上前参拜。   “你不去巡逻,却在这里溜逛?”傅沧泓上上下下地瞅着他,眼中满是惑色。   “属下,属下这就去——”火狼满脑子想的,还是纪飞烟之事,很有些神思不属,目光游移地答道。   傅沧泓看看他,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却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再则自己千里迢迢从炎京奔回,有多少事尚未处理,也没心思盘根究底,当下摆摆手道:“你且去吧。”   “唉!”火狼答应着,忙忙地走了。傅沧泓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小片刻,这才往龙赫殿而去。   甚至连气都喘不上一口,傅沧泓只换了件衣服,又出了寝殿,往御书房而去。   二十几日不在宫中,御书房中的折子已经堆了半张桌子,傅沧泓拿过一本在眼前展开,只见末处已有蓝批,字字精凝,句句中肯,不由连连点头——这应该,是丞相梁玖的手笔。   幸得如此,所以他处理起来十分顺手,只用了三个时辰,已然阅完所有的折子,除了几件不怎么让他满意外,其余的,梁玖打理得均十分妥贴。   揉揉酸胀的脖颈,傅沧泓站起身来,正要传唤晚膳,梁玖与吴铠双双走进,跪倒在案前:“微臣/末将拜见皇上!”   “两位爱卿请起。”因着心中舒畅,傅沧泓的脸色比往常好很多,示意他二人起身,然后道,“这些日子,辛苦两位爱卿了。”   “微臣不敢!”   “末将不敢!”   梁玖与吴铠赶紧谦逊道。   “平乱之事处理得如何了?”傅沧泓主动开口问道。   梁玖与吴铠对视一眼,由老成持重的梁玖禀复道:“微臣已经从东原十二州,西川十八州调运大批粮草,配合吴将军的布局,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乱军平定。”   “哦?”傅沧泓点点头,看向吴铠,“不知将军将如何布局?”   “末将已经调查清楚,此次乱军的贼首姓战,名云飞,精识刀兵战阵,枭勇善战,尤擅连环骑兵作战之法,攻城掠地的速度极快,起兵以来短短二十余日,便连下数十州郡,声威之大,此前罕有。”   傅沧泓盯着他。   吴铠却全然不惧,接着道:“更令人惊异的是,末将派人多方打探,居然查不出此人的底细究竟,不知是什么路数,甚至,连他的真面目,也没有人见过。”   “如此说来,这人倒像是天上飞下来的?”傅沧泓语带三分不悦,却也不禁想起,与战云飞狭路相逢的一幕幕。   吴铠默然。   半晌方听傅沧泓道:“你继续说,现下这局势,该当如何处理?”   “末将愿率五万人马,亲自平叛。”   “你去?”这话倒是出乎傅沧泓意外,不过以战云飞的本事,只怕朝内也唯有吴铠,可以与他一争高下。   “倘若你去,几月能得功成?”   “末将,”吴铠抬起头来,一脸淡然,“仅能控制局面,不使战云飞做大。”   “什么?”傅沧泓不由吃了一惊——以吴铠的本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战云飞,果真如此强大?   “照你这么说,战云飞之祸,非一年半载能定之?”   “这天下间,或有两人联手,能制其锋芒。”   “谁?”   “皇上,和,夜姑娘。”   吴铠轻飘飘抛出六个字来,却好似滚雷一般,凛凛然在空中炸响,就连梁玖,也不由变了脸色。   大殿里随即一片沉默。   良久,傅沧泓一声叹息:“朕知道了,你们,且退下。”   “末将告退。”   “微臣告退。”   吴铠梁玖敛衣躬身,徐徐退去。   身形笔直地站立着,傅沧泓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诸味陈杂——吴铠的话音久久在耳边回荡,却是那样地刺心——   “璃歌……”一声幽叹从唇间溢出,渐渐弥漫开来的夜色,衬得那男子的身影愈发孤寂……   ……   吴铠带兵出征了,临行前曾到元极殿,叩见傅沧泓,傅沧泓温言勉之,却绝口不提别事,吴铠也不是个憨直的人,心中明白皇帝作难,便也不言语,接过兵符自去。   此后,剑昌一带战事焦黏,傅沧泓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与梁玖等众大臣商议对策,又逢兴州地动,滇河决堤,连淹数个郡县,傅沧泓成日忙得焦头烂额,只能于夜里偶尔想想夜璃歌,余事竟不能了。   这日傍晚,连续忙碌了两天两夜,不曾好好睡过片刻觉,吃过一顿饭的傅沧泓,从殿里走出,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上长满青色的胡碴。   他的确是累了。   立在廊下,看着重重宫阙,他的心中不知怎的,生出股苍凉,脑海里闪过傅今铖那张冷厉如阎罗的脸。   曾经,他深恨他的残忍,他的毒辣,他的无情,可是现在,当他亲自体会到一国之君的艰辛之后,他心中的恨,一天比一天淡弱下去。   傅今铖虽然没有人性,却强悍地让北宏平稳存在了二十余年,这期间天灾人祸,盗贼山匪,却被他信手拈治,甚至让北宏的军政、民政日渐强大,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再如财政,虽然亏空良多,也是傅今铖被废之前三四年内的事,以前傅今铖虽然荒淫,却不致大举劳民伤财,而今他接下这么个摊子,要钱没钱,兵多将寡,冗员沉荷,吏治腐败……每一样,都教他极致头痛,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   因为,他是这个曾经无比辉煌的皇族,唯一仅存的血脉,即使他想撂挑子不干,又能撂给谁呢?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从后方搭上他的肩,轻轻揉捏着,傅沧泓一惊,旋即转头,对上那女子姣若晨花的脸,面色顿时冷沉下来:“是你?”   “皇上……”女子水眸盈盈,带着三分乞怜,纵是傅沧泓心中如何不快,也不便就此发作。   侧身往旁退了一步,傅沧泓转头看向他处,淡然道:“你回荧阳宫去吧。”   “奴婢不过只是想为皇上做点事,奴婢有错吗?”女子的话音中,微微带上三分赌气,两分娇蛮。   “朕这儿有人伺候。”傅沧泓冷硬地道——上次的事,无论如何,他不会使其再次发生,不仅是他对夜璃歌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承诺。   纪飞烟死死地咬住唇瓣,她多么想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多么想告诉他,自己满怀的柔情,可是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她必须忍耐——对她这样的女子而言,爱情也像是一场战斗,她不能因着自己的任性,将此前好不容易得来的战果悉数葬送。   背转身子,她慢慢地走了,直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才任由满眸清泪潸潸而落。   委屈。   很委屈是吧?   倘若你爱上一个人,多半就会受委屈——真心的付出难有回报,深沉的爱恋无人理会,试想这世上,谁没有委屈?谁,又不曾受过委屈?   纵使桀骜如傅沧泓者,在夜璃歌面前,不也受尽了委屈?   而且这委屈,才刚刚开始……   他的委屈,他的寂寞,他的伤悲,他的无奈,又能,向谁去诉说?   夜璃歌也委屈。   不是她愿意看见《命告》的,不是她愿意承担红颜祸水的角色,不是她先选择了傅沧泓,不是她想卷进那一圈圈看不见的漩涡……谁,又能解她心中苦楚,谁,又能救她脱这尘网?   是傅沧泓吗?   不是。   或许人这一生,落地即染凡根,只有死亡,才能让一个人,真正地超脱。   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本无心爱你,我本无心招惹你,可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招惹我呢?   不曾相见,不是更好么?   孑然一身,不是活得更畅快么?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   “大人,北宏国内战事吃紧,不知大人打算如何?”   一身黑衣的男子立在案前,目光灼灼地看着端然而坐的夜天诤。   “吃紧?”夜天诤微微睁开了眼,“如何吃紧法?”   “吴铠亲率五万大军在剑昌一带与战云飞拉开战局,可是成果斯微,且北宏国内又逢天灾,傅沧泓分身乏术,倘若我们——”   “你想做什么?”夜天诤目光一闪。   “傅沧泓此人城府内敛,精明干练,若任其做大,将来恐为璃国之强敌,若趁此机会……”   夜天诤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黑衣人也沉默了。   “你且先回北宏去,要怎么做,我自有指示。”   “属下告退。”   待黑衣人闪身离去,夜天诤方将目光转向窗外,淡然语道:“进来吧。”   一阵轻风穿窗而入,却是夜璃歌,稳稳落在地面上。   “都听到了?”   夜璃歌抿唇,双眸冷莹。   “为父,不会动他的,”夜天诤一声苦笑,“你用不着以那种苦大仇深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帮他。”夜璃歌沉声道。   “你确定?”   “确定。”   “不后悔?”   “不后悔。”   “即使,将来他精兵强国之后,调头将兵锋指向璃国?指向天下?”   夜璃歌沉默了。   夜天诤起身离座,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知道她心中弥漫的痛楚与绝望,也知悉她的挣扎,可是他也无能为力。   是不是时光倒回,他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他们相遇?是不是万丈红尘之中,既有一个夜璃歌,便不该有一个傅沧泓?   可是人生情缘二字,是最难预料的,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遇到颠覆你命运的那个人,更不知道,刹那璀璨的绝美之后,隐着的是怎样倾世的哀伤与绝望。   是在对的时候,遇到了错误的人?   是在错误的时候,遇到了对的人?   还是在不对不错的时候,遇到了不对不错的人?   家国天下,纭纭苍生,父母亲情,曾经的曾经,率性潇洒的夜璃歌,以为自己都抛得下,可是当天下兴亡系于一身之时,她却战栗了,甚至惊恐得想以死亡的方式,来逃避即将发生的一切……   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都能看得见那一场滔天烈火,是怎样将这座养她育她的皇城,焚成灰烬,她更能看得见他浑身浴血的身形,有如地狱罗煞……   没有温情,没有光明,只有残暴的杀戮与血腥……他们之间皎皎如月的爱情,怎会沦落到那般不堪入目的境地?他们的幸福,怎会建立在如此多的死亡之上?   她不要!   她发誓不要!   如果这就是宿命,她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阻止!   可是她找不到。   找不到那个挑动干戈,操控一切的人,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她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阻止一切发生,她只是想要两个人简单的幸福,可是幸福离他们何其遥远?   她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听父亲的话,返回炎京,参加太子妃的甄选,若她没有在炎京城头出现,傅沧泓是谁,与她何干?安阳涪顼是谁,又与她何干?她只要做一个夜璃歌便好,仗剑江湖,纵横沙场,杀敌御寇,何等欢畅?   可是现在说这些话,似乎是晚了。   她已经死过一次,可他不肯放手。   要死第二次吗?让这一切随着她的死亡,戛然而止?   可是死亡,又真能解决一切吗?   她反反复复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给她正确的答案。   第七十五章:绝配   “自古以来,世间最难的,便是取舍二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歌儿,你现在,是站在儿女私情与天下大义之间,是取儿女私情,还是天下大义,皆在你自己。”   夜天诤不疾不徐,侃侃言来,颇有几分局外者之态。   抬起迷惘的双眼,夜璃歌看着父亲。   儿女私情,天下大义——这种高难度的人生抉择,泰半是落在男子肩上,何时与她这一介女子扯上了干系?   只因她是夜璃歌。   只因她并非寻常女子。   只因那该死的《命告》,单单向她,哦,还有她的师傅,昭示了某种晦暗难明的天机。   六道……?想起那个天外谪仙般的男子,夜璃歌心中似闪过一簇火,瞬尔熄灭——倘若师傅在,会对她说什么呢?倘若师傅在,会教她怎么做呢?   “难道,儿女私情,与天下大义,便不能两全吗?”   “可以,”夜天诤的嗓音变得极其低沉,“只要你能找到,这两者间那个平衡点,并精准地把握它,不使之有任何偏颇,从古至今,众多智慧绝伦之士都想做到,只可惜,往往到头来都会弄巧成拙——英明的帝王因情而误国,枭悍的将军因情而兵败,精明的商人因情而乱家……如此的例子,比比皆是,歌儿,你觉得,以你之才智,能够找到那个平衡点吗?能够化解这一重重看似不见,其实存在的危机吗?”   夜璃歌悚然。   心里却有个极其大胆的念头浮出来——若她辅助傅沧泓取天下,而后功成身退……?   这个念头,却只是稍纵即逝,不说她身为璃国太子妃,这种想法就大大不该,即使她并非璃国太子妃,要助傅沧泓夺天下,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自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天下到底潜藏着多少英雄之辈,孰难预料,不提别的,单单一个杨之奇,都足以制住她和傅沧泓之间任何一方。   傅沧泓没有她,难得天下;   她若没有傅沧泓……会怎样呢?   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傅沧泓的目标很明确,他要的只是她,天下,不过是附带。   两年前白城之围,那时她若不前往北宏,胁迫傅今铖,或许他已经死了吧。   他死了,自己一切的烦恼自然消除,可是从今以后,她,又为谁活着?   璃国吗?天命吗?   或许她会嫁给安阳涪顼,可她即使倾尽全力,也难助安阳涪顼成就霸业——可是以安阳涪顼的智谋、韬略、胆量,做个守成之君尚且为难了他,何言一统天下?若是强力为之,最终的指向,恐怕只有一个——   她之难,与傅沧泓之难,如出一辙——只因这天下“易得”,而傅沧泓,只有一个,夜璃歌,也只有一个。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昔时危楼之上,他是如此笃定,如犀利的箭,命中她的心——   是一种王者的霸气,是一种强烈的自信——夜璃歌,此一生一世,除了我傅沧泓,你还能爱谁?   犹记得炎京城外的桃花林中,第一次相见,便交浅言深。   “他不配你。”   他看着她,目光锐利。   夜闯司空府、琉华城相逢、牧城并肩挑百万大军……无不证明,他们的确才是这天下间的绝配。   既是绝配,为何偏要生我于璃国,生你于北宏?   既是绝配,为何不让我们更早些相遇于江湖?   我错了吗?   精心筹谋助你为皇,我错了吗?   委曲求全担承虚名,我错了吗?   想要一生爱你的同时也护家护国,我错了吗?   夜璃歌,你没有错。   因为世事如局棋棋新,你不知道在哪一个关节上,就会冒出你无法掌控的事来。   遇上傅沧泓是你无法预期的;   安阳涪顼的“发难”也不是你能预期的;   董皇后的步步紧逼更是你无法预期的;   父亲的安危,夜家的利益,璃国的存亡,每一件事,都显得比你的爱情更为沉重。   忘记他你做不到;与他并肩又步步艰难。   纵然智慧果决如你,刚毅善谋如你,一时间也难以作出正确的判断。   亦或者,这些判断与抉择,无关乎对,或者错,更无关乎善,或者恶,它考验的,是你的良知,是你的智慧,是你的胆魄,更是你的心——   爱他有多少?   非他不可吗?   如果选择他,全世界将会与你为敌,你,还会去做吗?   很多选择,当时千难万难,过后一目了然,那难,就是难在你处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是你,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   即使你什么都不选择,事态会依然发展,会逼迫你,或者替你作出选择,而那样的选择,是你想看到的吗?   比如她现在什么都不作为,看着傅沧泓疲累挣扎,看着他刚刚得出的江山陷入滚滚烽烟,看着他左支右绌相形见拙……她又如何能忍心?   沧泓……   一向刚强的夜璃歌,不禁攥紧了拳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是不是也热切地渴望着我呢?   可我该怎么做?   是依照自己的本愿,倾力相助于你,还是假借他人之手,覆灭这场情缘?如果你失却江山,会不会变成一个单纯的男人?可若没有了北宏,傅沧泓,还是傅沧泓吗?   要我看着你流落江湖无处容身?   要我看着你英雄穷途甚至尸骨无存?   “因为你可以选择,所以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是吗?”   元极殿中,龙椅之前,他满含谴责的目光有如冰薄刀刃,锋利至极地剖开她的胸膛,让她汩汩流出血来。   “我做这个皇帝是为了你,我取这方天下是为了你,倘若没有你,帝位皇权,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曾经,她是不信的,她相信每个男人心中,都有权欲之念,即使是父亲,也未能完全超凡脱俗。   可是如今,她却信了。   或者说,早在她与他并肩站在傅今铖的面前时,她便信了。   她无法回想十数年之前,那个年幼的男孩儿,如何面对龙椅之前的遍地血腥,如何忍耐着在黑暗与冰冷之中苦苦支撑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   那时的他,虽有王爷之尊,内心定然是荒凉孤寂的吧——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每时每刻如履薄冰,每时每刻心惊胆战,是怎样的铁血坚忍,铸就今日的傅沧泓?是怎样的苦苦压抑,冰冻一颗年轻的心?   二十二岁,她、安阳涪顼、傅沧泓,同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境遇,而养就完全不同的个性——她生来聪慧过人,又加之父亲的有意栽培,成就无双妍丽,安阳涪顼养在深宫,长于女子之手,因而性格蠃弱,难堪大任,而傅沧泓,则是于绝境中独自挣扎求存。   如果说,她的骄傲是因为自小超人一等;   那么他的骄傲就是因为谙熟残酷二字的真谛;   她视世间众生为无物,是因为她的骄傲;   他视世间众生为无物,是因为他的阴忍与强大;   尽管这强大的背后,尽是鲜血淋漓。   透过他二十二岁的脸庞望过去,她看到的,是一场接一场无声的厮杀,心与心的厮杀,阴谋与阴谋的角力,看得她惊心动魄的同时,也生出无限的痛。   唯有她能解得他的寂寞;   正如唯有他能护得她的骄傲。   夜璃歌的骄傲,不仅仅因为她自己的出色,更因为她的父亲母亲,养她育她的璃国——没有璃国广袤的天,没有璃国辽阔的地,又如何有她炎京凤凰?   她是璃国司空夜天诤的女儿,父亲爱国胜于爱家,师傅们明识善恶的品格,构筑了她的灵魂,也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东西,无形地绊住了她的手脚。   若她不爱璃国,若她可以背叛自己从小养成的信仰,她确实可以抛弃所有的一切,只奔自己的爱情而去。   她做过了。   琉华城中,她已然下定了决心。   可是父亲那铿锵而沉重的一跪,却将她的决心彻底粉碎。   那个时候脑海里《命告》的影像还不完整,她并未悟透玄机——那个时候她只知道,倘若她执意选择傅沧泓,便会失去父亲,失去自小依赖的璃国,这不啻于鲜血淋漓地,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她受不了那样的伤,这是其一;   还有,那个时候的傅沧泓,仍然太弱小,根本无从保护他们之间的爱情,倘若他们执意在一起,得到的,只是屠杀与毁灭。   璃国不会放过他们,北宏的傅今铖更不会放过他们,或许整个天下,都不会放过他们。   那盘根错节的种种,结成重重炼狱,囚禁着他们的灵魂,囚禁着他们的心,囚禁着他们的爱……愿奴胁下生双翼,随君飞到天尽头,这不过,是一种想象,生存于世的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种种,不管这现实是如何残忍,如何冰冷。   每每想起这些,深重的悲哀就会充斥她的胸膛,铺天盖地,让她无所遁形。   瞧不清命运,是一种悲哀;   瞧得清命运,同样,也是一种悲哀。   她很强大,傅沧泓也很强大,他们两人加起来,则更强大;   可再怎么强大,也无法与整个世界为敌。   试问天下间,谁能为他们的爱,铸一桃花源?   试问天下间,谁能为他们的心,谱一曲倾世长歌?   ……我为你操碎了这颗心,可谁,又能看得见?   “这是调动夜府暗卫的令符,”   轻轻地,夜天诤将一枚犹染体温的令符,塞进夜璃歌掌中:“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夜天诤走了,将整个空寂的书房留给夜璃歌。   歌儿,你已经长大。   歌儿,你从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上次父亲替你允婚,已然铸成大错,只能倾力帮你挽回。   可是歌儿,幸福是自己争取的,苦难,很多时候也是自己铸就的。   不管你爱上什么人,在得到幸福之前,都必有相应的阻碍,若你只看到阻碍而看不到幸福,那么你这一生,都得不到你想要的,若你只看到幸福看不到阻碍,那么这幸福只是镜花水月,不会长久。   如何战胜阻碍获得幸福,如何循序渐近地达至你想要的境界,才是你,才是他,才是你们,应该学习和思虑的。   而这一点,父亲不能帮你,父亲也帮不了你。   父亲只能承认,这天下间,除了傅沧泓,再没有男人,能够满足你那颗飞翔于九天之上的心——   你要这天下,他便有能力为你夺这天下;   你若不要这天下,他也有能力护你周全,与你一起退隐世外。   不管是在赫赫皇宫,还是潜于江湖草莽,那个男人,会始终爱你如一。   这是我唯一能肯定的,所以,我才会写书向你的师傅们求援,求他们在适当的时候点化你们,成全你们,可是歌儿,你们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被天下人祝福,不被命运祝福。   你们要靠着你们的坚韧,去化解重重艰难险阻;   你们要靠着心中的善念,去挥就爱情的蓝图;   你们要将你们的爱,融入世间千万人的爱,才能成就彼此。   不要因为这个世界为难了你们,就去恨这个世界;   不要因为所有人不懂得你们的爱,就将你们的爱化作利刃,夺人性命。   夜天诤想说,可却没有说,因为现在的夜璃歌,未必懂得。   她的确不懂得。   或许每一个理想的实现,都必会有牺牲,都必会付出代价,可若代价过于沉重,只怕不单会毁了最纯粹的感情,还会毁了整个世界……   第七十六章:救急   碧倚楼。   皎皎月华,自琉璃天空之中,经竹窗,投落到案头。   夜璃歌静静地坐着,面前放着银色令符。   只要持有此令符,便可调动潜伏于天下诸国所有的夜家影卫。   这支卫队到底有多少人,夜璃歌并不清楚,只对他们的能量深信不疑——至少,要协助傅沧泓解决眼下的烦难,绰绰有余。   要帮他吗?   还是,再等一等,等到恰当的时机再出手?   儿女私情、天下大义……平衡点,最最难的,便是爹爹所指出的平衡点——让傅沧泓和乱军拼得两败俱伤,然后她才出来收拾残局?那样好吗?那样是爱他的做法吗?   几丝焦躁不安从心头浮起,夜璃歌双眼一闭,正打算先睡上一觉再说,案头的月光忽然被大片阴翳遮住,多了团毛茸茸的物事。   蓦然瞅清面前之人的形容,夜璃歌还未平复的心,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呜呜——”某庞然大物叫了两声,眨动乌溜溜的双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夜璃歌想笑,却没能笑出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绽出个想法——倘若,这个人,才是傅沧泓,那该多好……这个人……是傅沧泓?一个模模糊糊的计划隐约浮出,立即被她否决掉——自己怎么可以这样想呢?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更何况眼前这人,与傅沧泓关系匪浅。   罢了。   视线转开,落到案上那枚令符上,夜璃歌的心,再次“咚咚”狂跳起来——她没法子亲自出面,去北宏帮助他,但是她可以,但是她可以……像是大团浓雾中,乍然跃出轮朝阳,她整个人都欢跃起来。   伸手搭上傅沧骜的肩,夜璃歌的嗓音有几丝颤抖:“小嗷……”   “呜——”   “你听我说,”拿起令符,放在他的掌心,夜璃歌低低地道,“带着它,去黑里找他……”   “呜——”傅沧骜摇头,表示抗议。   “他也怕黑……”夜璃歌循循善诱,“你也不想他难过,更不想他被人关起来,对不对?”   傅沧骜瞪大了眼睛——别的话他或许听不懂,这话,他却是明白的。   “去吧。”微微地,夜璃歌垂下泪来——三分是真,两分是作戏。   “不哭……”傅沧骜抬起大掌,拭去她面上泪痕,抓过令符塞进怀中,“我去——”   “嗯,”夜璃歌收住眼泪,又细细叮嘱道,“千万别弄丢了,知道吗?在路上也别耽搁,闻着他的气息直接找过去,也别让人发现……”   “嗯!”傅沧骜重重点头,眼中甚至绽出丝欣喜的光芒——是一个男人天生的豪情?还是傅姓皇族热爱冒险的血液所至?   “我送你。”站起身来,夜璃歌携着他走向窗边。   深黛色天空中,明月正好,如此诗情画意的夜晚,她却拿来做这等事,未免有些煞风景。   “飞——”傅沧骜说着,倾身在她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然后倏地不见了。   夜璃歌愕然地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   ……   第六十五天。   看着桌案上深深的刻痕,傅沧泓双眉紧拧——他已经将近三十州的泰半兵力投入对剑昌叛军的作战,不想非但没能镇压下去,反而使得对方的声威越来越壮,仿佛他投入的兵力每多一成,对方相应地也增加一成——看着手中的战报,傅沧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形势如此,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那个什么战云飞,并非孤身作战,其背后,定然隐伏着其他的势力,可到底是谁,想与自己作对呢?是傅今铖抑或其他傅姓皇族的残部?还是潜伏各地的豪强力量?   都不像啊,傅姓皇族无论直系旁系,均已死绝,他们即使夺了这天下,又能怎么样?豪强势力更不可能,他们一味只图眼前利益,并无大志逐鹿乾坤。   正思索间,梁玖的声音忽然传来:“皇上……”   “何事?”傅沧泓抬起头。   “是吴铠派人回京求援,请户部拨给军饷钱粮。”   “此事找户部尚书齐永即可,为何来此?”   “齐永说,吴铠所需甚巨,户部难以支应。”   “还差多少?”   “白银五万两。”   “五万两?”傅沧泓也吃了一惊,“这才多少日子,他竟然开口就是五万两?”   “吴铠报称,因战线拉长,军队人数量激增,况且近日来士兵们伤亡惨重,抚恤葬仪各项支出也跟着增多,是以请求朝廷拨给白银五万两。”   傅沧泓眸中隐隐浮起怒意,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国库空虚,吴铠他又不是不知情,既然知情,就该节省开支,如何反如此施为?”   梁玖立即不作声了。   傅沧泓抚着额头,一时只觉青筋乱跳,眼前隐隐发黑。   其实,他说这话也不过是发泄怒火罢了——吴铠的难处,他也知道,打仗本身就是个耗钱耗粮之事,若不是情非得已,哪个皇帝愿意轻启战端?   国库空虚——叛乱?他心头咯噔一跳——莫不是有人知道北宏国库空虚,所以才——策动这场变乱?对方是谁,何以有如此敏锐的目光?   可是眼下,不是揣测这些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着将吴铠的事给支应过去,但银子也不是说变就能变出来的,这仓促之间,却让他到哪里去变五万两银子出来?   揉着太阳穴,傅沧泓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梁玖心内也急,却知这事着实棘手,不敢多言语,躬身施礼后退下。   仰靠在椅中,傅沧泓脑海里不停地寻摸着办法,想出一个,又否决一个,想出一个,再否决一个,直折腾了数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一则他长期以来,他着力于培养自己的暗势力,所靡银钱都是老爹存下的本儿——傅今铭别的本事没有,管理封地,收税存粮的手腕倒挺高明,虽不敢明着跟傅今铖硬顶,却也知道保存实力的道理,替傅沧泓省了不少事儿,不过也留下一弊端——那就是傅沧泓自己理财的能力有些低,以前管理一个恒王府,倒不显劣势,如今接了北宏这么个摊子,问题可都就出来了。   夜璃歌是帮助他“打倒”傅今铖,接管了北宏的大权,可一连串问题也跟着来了,最严重的,便是财政。   倘若一个家没有钱,做什么都缩手缩脚,一个国没有钱,道理也是一样的。   打仗要钱,救灾要钱,治理河工要钱,复兴生产还是要钱,恒王府那点儿家底,显然是不够折腾的。   傅沧泓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以致于殿里突然进来个人,他都不知道。   “给你。”   对方倒是很直接,把一样东西递到他跟前。   傅沧泓惊了一大跳,倏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突突兀兀地站了一大活人。   瞅瞅眼前那一支亮闪闪的令符,他的眸中燃起丝灼热:“这是什么?”   “她给你的。”傅沧骜回答。   接过令符,傅沧泓满腔的低落一扫而空——璃歌,璃歌,我最亲最爱的人,谢谢你在这个时候,给予我最大的支持。   “她还说什么?”   “她说——”傅沧骜想了想,“你怕黑,怕被人抓起来……她不想你被人抓起来……”   不尽的喜悦在胸中扩散开来——他的疲惫,他的伤悲,他的迷茫,都变得如羽毛一般,随风飘走——当你最孤单最绝望的时候,有什么,能比心爱之人的照抚,更能让你宽慰呢?   “谢谢。”拿起令符在唇边一吻,傅沧泓真诚地吐出两个字。   “沧骜——”   “嗯?”   “你留下来吧。”   傅沧骜偏着脑袋看他,想用他那单纯的理智,去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   “想……她。”最后,他这样说。   瞧着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的“弟弟”,傅沧泓难得温和地笑了:“我知道了,那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傅沧骜顿时欢悦起来,挥舞着手足又唱又跳,看着这样的他,傅沧泓眼中不禁浮出丝嫉妒——他要是他,该有多好,不用再为什么朝政、天下烦恼,只一心呆在心爱之人的身边,爱她,呵护她,这便足够。   可他是傅沧泓,他是北宏的皇帝,他甚至无法把肩上的责任,推委给任何人,只能担着,只有担着……   ……   看着那一辆辆从户部驶出来的银车,梁玖有些发懵——短短三日,皇帝是从哪儿寻来这些银子的?不只五万两,还翻了一倍,同时严谕吴铠,一定要将叛乱尽快地镇压下去,同时尽量减少伤亡。   “齐尚书,”梁玖终究没能忍住,走向立于一旁的齐永,“这些银子——?”   齐永微笑:“不可说。”   梁玖纳闷了,却也知道,这事另有玄机,是他不该打听的玄机。   不过呢,有了这么一大笔钱,前方的战事便不是问题,吴铠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提早与乱军决战,而国家,也能更快地恢复清明太平。   龙赫殿。   傅沧泓的身影整个儿隐在黑暗里,在没认识夜璃歌之前,他就知道,夜家暗卫,乃是天下诸国极为惊人的一股力量,可当他真正见识到,仍然为之震撼——这元极、龙赫、太威三殿,乃整个天定宫枢密-处,防守甚为谨严,还有自己精心培养的暗人守卫,而对方竟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摸进来,说出现便出现,怎不教他讶异?看来夜天诤手下,伏龙卧虎,远远走出自己的预想。   “北皇陛下,”黑衣人也隐在暗处,只模糊一团,莫说面容,就连身形都看不清,“城外天照寺中,有最新调集的二十万两白银,北皇若有难处,可自取用之。”   “嗯,”傅沧泓点点头,“诸位的功德,朕当深记,日后必报之,但不知那战云飞的来历,调查得如何了?”   “战云飞,原是海外一孤岛岛主战荒的长子,一直在海宫中长大,秘密修炼文韬武略多年,三个月前才驾船登陆,经南涯、虞国,入北宏。”   “什么?”傅沧泓吃了一惊——如此毫无根底之人,怎会突兀地举旗造反?   “战云飞之父战荒,曾在昌镜公门下习艺。”   “咚——!”傅沧泓的后背重重撞上椅背,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原来这一切,竟然是杨之奇在背后捣鬼!   “我今日之败,非是败给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   “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分开!”   当日牧城之外,那枭冷男子字字沁血,眸含残恨,分明写着浓烈的报复之意,当时他全然沉浸于与夜璃歌心意相通的快慰,以及战胜强敌的喜悦之中,竟然没有留意到!   该死!真是该死!之前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这天下间,有如此本事,在短短两月内搅起天大风波的,除了他杨之奇,还能有谁?   第七十七章:心志   杨之奇……   修长食指揉揉眉心,傅沧泓再度看向浸在黑暗中的模糊人影:“难道此人,就无懈可击?”   “很难。”对方的回答低沉而冷然,不带丝毫感情。   “你的意思是——”傅沧泓的双眼也冷了,“即使我倾全国兵力、财力,与之一战,都不能取胜?”   “北皇,”对方的话音中带上一丝淡淡的嘲讽,“你应该明白,此次的变乱,表面上看,是吴铠与战云飞在作战,事实上,是你跟杨之奇,甚至是虞琮的角力,虞琮虽说才具平平,但因为有了杨之奇,再加上一个战云飞,足以对天下任何一国,构成强大的威胁。”   傅沧泓不作声了,半晌方恨恨地道:“眼下该当如何?”   “北皇可以遣使暗入虞国,虞国的贵族们大多贪纵享乐,不事生产,更不谙国计民生,北皇若以重利收买,让贵族们在虞皇面前多说杨之奇的坏话,时间一长,才具平庸的虞皇必生异心,定然下旨收绞杨之奇的兵权,战云飞失去杨之奇这座大靠山,其势自败。”   傅沧泓双眼大亮,仿佛有一阵风,吹开眼前的迷雾,让他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暗暗惊心——对方不过夜家一小小暗卫统领,竟然都有这般心机,那整个夜家遍布各国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他实在难以想象。   轻咳一声,傅沧泓强捺讶态,缓声道:“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黑影拱拱手,倏地没了影儿。   直到确定殿中只有自己一人,傅沧泓方才慢慢站起身来,徐徐踱向门外。   天色已然黑尽,几颗孤仃仃的星子显得愈发湛亮,傅沧泓面色冷凝,心中却如沸汤翻滚,此时,他想的倒不是前方战事,亦非自己的对手,更不是夜家暗卫提出的计谋,而是一个人——夜天诤。   他与夜天诤,仅有数面之缘,可每次相见,那个男人都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才识兼备,他德行堪嘉,他洞悉世态人情,他腹藏经天纬地之才,又有一颗包容万物的心。   其实,这样的夜天诤,已与一国之君无多大分别,难得的是他没有野心,智虑忠纯——如斯人材,却偏偏为安阳烈钧所得,教人实在不得不心生懊恼啊。   可是这样的他,也让傅沧泓心中升起种难言的敌意——是的,是敌意,他似乎隐隐地感觉到,只要有夜天诤在,他与夜璃歌,便很难在一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实在说不上来。   ……   斜侧里的树丛中,忽然传出“啪嚓”一声碎响。   “谁?”傅沧泓猛然一惊,随即沉声喝道。   “皇上,是奴婢……”一抹纤瘦的人影儿慢慢走出,乌云似的高髻上,插着支毫不显眼的木簪子。   “怎么又是你?”傅沧泓语音中扬起一丝不耐——这些日子,他已经彻底将这个女人抛在脑后,更不愿回想和她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   “皇上,”纪飞烟嗓音轻颤,带上几丝哭腔,“您就那样讨厌奴婢么?您要是讨厌奴婢,就,就干脆让人,把奴婢推出去砍了吧!”   傅沧泓的眉头高高耸起,语气稍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纪飞烟莹眸灼亮,“皇上并不讨厌奴婢?”   “……”傅沧泓无言,只得搪塞道,“朕最近很忙……”   “飞烟只是想偶尔看到皇上,也不可以吗?”抓住一线微光,纪飞烟拼命为自己争取机会。   “朕,”傅沧泓闭闭眼,决定把所有的话摊开来说,“心中唯有夜璃歌一人,此生此世,不会再生他念。”   仿佛重重一记闷棍砸下来,纪飞烟整个人木在那里,就像吞了千百只苍蝇那么难受,饶是她拼命告诫自己要忍,此时也忍不住尖锐起来:“可是皇上,奴婢已经——”   “咝——”   不知哪里射来一缕劲风,封住纪飞烟的穴道,她整个人立即僵在那儿,不能动弹了。   “火狼?”傅沧泓眼中浮起丝愠怒,看着那个从暗处步出的男子,沉声低喝,“你这是做什么?”   “这女人不知轻识重,只会一味撒娇卖弄,干扰皇上正事,让属下送她去她该呆的地方。”   傅沧泓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而火狼毫无惧意,当着他的面儿,就那样扛起纪飞烟,甩开大步,直往荧阳宫而去。   一径出了三大殿,火狼方把背上的女人重重往地上一戳,弹指点开她穴道。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   火狼不急不怒不恼,只是拿一双冷眼瞅着她。   “为什么拦着我?”   “你以为,”火狼眯起双眼,目光就像两柄寒疹疹的剐骨利刃,“告诉皇上你珠胎暗结,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难道不是?”被揭穿心事,纪飞烟恼怒至极。   “蠢女人!你知道你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男人吗?”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纪飞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口中仍旧强硬至极地道:“这世上哪有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更何况,他是皇帝!”   火狼唇边的冷笑愈发尖锐:“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为了活下来,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些年来被他亲手杀掉的人,加起来足可以堆成一座山!孩子?!你以为你腹中这块还未成形的肉,能算得上是他的孩子?说句不好听的,纵使你有本事生下这个孩子,也没命做他的母亲!”   纪飞烟惊骇至极地看着他,浑身直哆嗦。   “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可以去试试!如果不是他认定的女人,不要说怀了他的孩子,即使死在他面前,他都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纪飞烟绝望了。   她毕竟才只有十八岁,对于这深宫中的种种,知晓,见识,却亲身体会不多,更或者,是因为她对傅沧泓,一直抱着某种幻想——幻想他会像对夜璃歌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幻想他能成为自己一生的良人,携手到老……从这一点来看,她还是天真了。   夜璃歌纵然爱,在受到心爱之人的重创之时,仍能极快地复苏,但相应的命运若落到纪飞烟身上,她恐怕只有毁灭。   在不完全了解一个男人的前提下,就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男人,这个女人无疑是愚蠢的,而且会死得很惨。   但,这个世界上,身浴爱河的女人,又有几个,真正看懂了那个,曾经与你,同床共枕的男人呢?   他真爱你吗?   或者,只是你艳亮青春中,一个匆匆的过客?   男人多情起来的时候,可以对你死心塌地,一旦他无情起来的时候,可以视你为无物,你纵然躲在角落里伤透了心,哭干了泪,也无从挽回什么。   是以,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相信男人,她们相信的,只有自己。   当男人爱她的时候,她不妨陪他风花雪月,当男人不爱她的时候,她也能转身就走,说放下,便放下。   只因这世间女子,大多喜欢依赖男人,而忘记了自己,所以,难免受伤,难免心碎。   更何况啊更何况,纪飞烟,那个叫傅沧泓的男人,可是从来没有爱过你啊。   “我该怎么办?”终于,她发出痛苦至极的呼喊,“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听我说,”火狼看着她,眼底闪过丝怜悯,“最好的法子,便是离开皇宫,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等将来有了机会,再设法……”   “不!”不等他把话说完,纪飞烟已经无比尖锐地道,“我不要离开!我就要在这里,看着他!我不信我比不过夜璃歌!”   火狼摇头——对这女人的固执,他着实已经有些无言,更有些头痛,倘若她自己想找死,他还有什么话说?   这些日子,他也慢慢看出来了,傅沧泓若想坐稳皇位,皇后仍非夜璃歌不可——傅沧泓若只为王,或可游刃有余,可是若为帝,却仍然差了一份俯瞰天下的明睿。   呵呵,做皇帝也是需要天赋的,要不人家傅今铖,照吃照玩照享乐,却偏偏能将一国大权牢牢握在掌中,没有几分能耐,怎么可能?   隐忍、果决、刚毅、坚执……这些帝王应有的品格,傅沧泓都有,但他差的,是一份无法言说的眼力——预先洞悉未来的危机,并及早处理,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夜璃歌强他太多——   从她孤身入天定宫胁持傅今铖,再到说动吴铠兵变,再到此次的暗中襄助,无不显示了她惊人的才具。   若说以前,他心中尚有质疑,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把她当作北宏未来的皇后看待,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胆识再怎么过人,心机再怎么深沉,始终难以与夜璃歌匹敌,更何况,她对皇上的爱,恐怕也并非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单纯……   “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冷冷地抛下一句话,火狼转身走了,他实在不想同这个固执的女人,再多说什么。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纪飞烟五根手指深深扣入树干之中,极力压下唇中的呜咽——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不愿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这样败了吗?   就这样认输吗?   不,不,不!   她拼命地摇着头,任由眼泪一串串滚下来,渗进绯色的裙衫之中——到了这个时刻,她心中那个执烈的声音,反而更加尖锐: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   看着头上深沉的夜空,这个娇弱的女子,发出她深切的嘶吼,从此以后,她将按照自己设定的轨迹,一点点变得强大,再强大,最终将她爱恨交织的执著情感,化作一场滔天的烈火,覆灭所有……   第七十八章:励精图治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   有了充足的粮饷,与精良之装备,吴铠麾下的将兵们劲头十足,一步步缩小封锁线,将战云飞的军队慢慢逼回剑昌一带,确保了其他各州县百姓们的安宁,另一方面,傅沧泓派遣数名暗人,携带大量金银潜入虞国,游说、收买虞国的高官显贵,尤其是杨之奇的政敌,让他们在虞国皇帝虞琮的面前轮番谄言,说什么杨之奇声威太盛,功高震主,说什么自恃有才,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迟早定生二心;说什么不宜把过重的兵权放在一个外姓臣子手中……   自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这帮人成日里除了贪图富贵之外,正事不干,最好搬弄是非,任是你一代奇材伟材英材,也会被众口烁金,毁得面目全非,再兼虞琮本人就是个才智平庸之辈,整日里斗鸡走狗,纵酒逸色,一心只想着保全自己的帝位,哪管天下安危,百姓死活?   头先些日子,虞琮想着杨之奇往日之功勋,还颇有些疑虑——不管怎么说,杨之奇好歹是一条勇猛的看家之犬,倘若此时宰了,有哪一国的军队打进来,他该怎么办?无奈继大臣之后,内宫中的近侍也开始在他面前不住非议,更有两名宠妃,于床第间大吹枕头之风。   虞琮架不住了,写下手谕,命杨之奇即日交出兵权,暂时赋闲。   消息一经传出,杨之奇未有任何表示,却倒先惊了一个人,谁?虞国安王虞琰。   虞氏皇族掌虞国,已有数百年之久,皇室之中不乏英才之辈,这虞琰便是一例,自杨之奇入朝为将以来,他虽与此人交往不多,却甚是欣赏其将才,每每兵部有甚刁难处,他都悄悄按下,只因他深知,要使虞国兵强将广,非杨之奇不可,故而此际听说皇帝欲夺杨之奇兵权,心下顿时着忙,赶紧着穿了朝服,欲进宫去面圣,为杨之奇开脱一二,不想刚刚出得中门,还未上轿,便见一人骑着大红枣子马,缓缓而来。   那人行至虞琰跟前,翻身下马,近前两步,单膝跪地,口中言道:“末将拜见王爷!”   虞琰虽惜他之才,但因着王爷的身份,不便与手握重兵的武将过多来往,是以二人间颇生疏,此际见他如此,心下反倒起了丝疑惑,只淡淡道:“杨将军请起。”   “多谢王爷。”杨之奇站起身来,看了看旁边的轿辇,“王爷这可是……要进宫面圣?”   “正是。”   “可是想劝皇上,收回成命?”   虞琰双瞳一震,顿时沉下脸来:“此事皇上刚下决断,你是如何知晓的?”   杨之奇勾勾唇,眼里浮起丝冷色:“王爷不必追究这个,末将此来,只为有一言相告王爷。”   “你说。”   “还请王爷勿以末将为念,免惹是非之祸。”   “嗯?”虞琰高高掀起眉头。   杨之奇不再多说,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以虞琰之聪睿,不难想到自己说这番话的缘故。   果然,虞琰摆摆手,对随行的仆从道:“把轿辇抬回去吧。”   仆从们答应着,将轿辇抬走,偌大的安王府前,只剩虞琰与杨之奇二人。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奉圣旨,在家赋闲。”   “那北边的事?”   “王爷不必忧虑,北边之事不足为患,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杨之奇说着,抬手朝南边一指。   虞琰心下一惊,面色复又淡然:“既如此,将军请回。”   “谢王爷成全。”杨之奇收了那份惯常的傲气,异常诚恳地说道。   两人就此分手,连安王府的大门,杨之奇都没有迈进,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知道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该静,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   看着手中的密折,傅沧泓一脸凝默,眸中浓云密布,立于旁侧的火狼良久久得不到他的表态,忍不住轻轻地道:“皇上?”   傅沧泓不说话,仍只是盯着手中的折子。   密折,是吴铠从前线发来的,说战云飞和他的骑兵,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一夜之间,干干净净?   而且是在堪称一代名将的吴铠眼皮子底下,那是何等的能耐,方能如此?   还有,自己并没有下命令促使吴铠死攻,战云飞为何却急着放弃之前夺得的一切,说去便去,他如此周折,所图究竟为何?这不是很奇怪吗?   “皇上……”见他久久不语,火狼又喊了一声。   “什么?”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他。   “派往虞国的暗人回来了。”   “哦。”傅沧泓这才点点头,将密折放到一旁,“叫他们进来。”   两名精瘦男子倏地闪出,跪伏在案前:“属下参见皇上。”   “如何?”傅沧泓犀利的目光从他二人脸上扫过。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虞国大多数贵族皆是贪图享乐,妒贤嫉能之辈,实不足虑,唯有一人,皇上需要当心。”   “谁?”   “安王,虞琰。”   “虞琰?”傅沧泓微微挑眉——对于此人,他虽早闻其名,却并无甚印象,当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如何?”   “其人城府内敛,颇具识人之明,且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与虞国其他皇族子弟的行事作风,竟全然不同。”   殿中一时沉默。   “皇上,”火狼低声言道,“是否派人,将之……除去?”   傅沧泓摆摆手——现在北宏国内尚极不平静,况且他的心中,所系仍是夜璃歌,至于虞国如何,杨之奇如何,他其实是不怎么放在心上,待他和夜璃歌携手并肩,莫说小小的虞国,即便整个天下加起来,又能奈他们何?   想至此处,枭傲的帝王唇边勾起丝冷笑——杨之奇,且让你先得着意,待朕安定国内,娶得佳人,再与你一决高低!   脑海里闪过夜璃歌妍丽的面容,傅沧泓不由生起几丝意气风发,摆手道:“你们,且退下,仍回原处,无朕号令不得擅动。”   “是!”两名暗人答应着退下,火狼却仍站在原地,似有话要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   “皇上,是璃国来的消息。”   “璃国?”一听这两个字,傅沧泓整个人都振奋了,“璃国有何事?”   “昨日,璃国皇后董妍晋夜天诤为摄政王,总揽所有朝政大事。”   “什么?”傅沧泓拂袖而起,将桌上的折子扫落在地。   火狼垂下了眼眸,他就知道,此事定然会在傅沧泓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是以压了一天方才禀报。   “……你下去吧。”缓缓地,傅沧泓坐回龙椅中,摆了摆手。   火狼离开了,整个殿阁安静下来,一丝儿声音也无。   从怀里摸出那只带着他体温的令符,傅沧泓一双黑眸中阴翳沉沉——好个刁狠的董皇后,竟然用这样一招,不单将夜天诤推到风口浪尖之上,还牢牢将整个夜府控制在自己掌中,如此一来,夜家权势滔天的同时也举世瞩目,夜璃歌与安阳涪顼的婚事,更是铁板钉钉,难以更改,若董皇后哪一天突然提出,要他们二人完婚,他也不会感到奇怪。   可他是傅沧泓,绝不会眼睁睁地坐视这等事情发生——劫持安阳涪顼?他曾经在夜璃歌面前提出过的方案,此刻再次清晰地浮出心头,如果一时之间,查不出董皇后身后的势力到底是什么,如果一时之间,想不出更好的对策,阻止事态继续发展,那么,让安阳涪顼“消失”,或许是个不错的办法……   “来人!”   蓦然地,傅沧泓一声大喝。   “皇上。”内宫总管康遂躬着身子走进。   “传朕旨意,命吴铠速速班师回朝,再召梁玖入宫见驾!”   “奴才遵命!”康遂忙忙地去了。   少顷,一身朝服的梁玖走进龙赫殿。   “皇上。”   “兴州救灾的事如何了?”   “已经将相应的物资拨给流离失所的灾民,并令当地府官、驻军,协助百姓们重建家园,估计再过两月,一切便可重新安顿下来。”   “甚好,”傅沧泓点头,“关于国库亏空一事,不知爱卿这些日子,可思得良策?”   “微臣……苦思良久,实无应对之法。”梁玖有些汗颜地道。   傅沧泓静静地看着他,君臣二人,竟相对无言,面对眼下的窘困之局,一筹莫展。   “……微臣,”梁玖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正有一事请教。”   “什么事?”   “不知前日支应给前线将士的饷粮,皇上是从何处调来?”   他这话本是随口提及,不想却正戳在傅沧泓的痛处上——此次虽是夜璃歌暗中帮了他大忙,他却不那么情愿让人知晓,更何况北宏泱泱大国,所需钱物甚多,也总不能靠夜家援应,还是自谋出路为好。   可这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梁玖,”思虑片刻,傅沧泓缓缓道,“如果朕记得不错,今科举试在即,是与不是?”   梁玖一怔,颇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皇帝在这时抛开正在谈论的焦点不顾,竟转向举试,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他很快便明白了。   “今次举试,由你与吏部尚书秋应共同主持,应试的考题——富国,强兵,养民。”   梁玖双眼顿亮,心中也有了谱,当即向傅沧泓深深伏下腰去:“微臣,遵旨!”   自傅今铖当政以来,对于开科取士之事,总是潦草敷衍之,即便是殿试,也往往只凭着一己之兴趣,出的考题常常离经叛道,古怪之极,教天下读书人怨声载道,也使真正有才华之人毫无晋身之机会,只能埋没于乡野,还有不少流失去了其余诸国。   若皇上今次以富国强兵安民之策取材,不但贤能之士踊跃,说不定也可延揽一二有真材实学之人,解了眼下这燃眉之急。   临出门之际,梁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男子稳然如山般坐于椅中,比起最初登基之时,已多了数分帝王气象,心下顿时就像吃了秤砣一般,愈发坚定,只有一可虑之事,仍悬在心中——那便是,储君之忧。   自来国祚,立太子便是件大事,若国无后继之君,即使在位之君如何贤能,如何勤政,还是无法彻底地安定人心。   可是眼下这情形,他们的太子,又在何处呢?   第七十九章:警语   璃国。   夜天诤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并且,是以摄政王之尊。   众臣子先是大哗——皇帝安阳涪顼数月不露面,已然引人生疑,如今又突然弄出个摄政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可是董皇后手执圣旨,白纸黑字,写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再有安阳涪顼,也出面表态,晋夜天诤为王,确是安阳烈钧的授意。   众人素来皆知,安阳烈钧与夜天诤私交甚笃,并且亲言“一生不疑”,要说让夜天诤总摄朝政,也不是不可能,且夜家已与皇室联姻,夜璃歌未来太子妃,甚至未来皇后的位置牢不可破,既如此,自己也没必要出来反对,同时得罪皇族与夜家。   所以,清议很快止住,大家默认了如今的新局面。   不管怎么说,有夜天诤在,璃国的一切便会稳如磐石。   在夜天诤的主持下,庞大的国家机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夜色漆黑。   一辆轻便的马车自皇宫角门出,绕着墙根儿慢慢地走着,然后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不见了。   嗖——   黑影闪过,有人紧随其后。   终于,马车在董府后门处停下,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掀起帘子,往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轻轻跳落到地面上,闪身进了角门。   高墙之上,黑影像大鸟掠过。   “君上,夜天诤已经身陷局中。”   “身陷局中?”屏风后传出一声冷哼,“你以为,真那么简单?不要低估了夜天诤,驾御不了他,反被他掌控!”   “属下……会小心的。”   “你要尽快,促使夜璃歌与安阳涪顼完婚,并从她口中,得知有关《命告》的一切。”   “可是君上,属下仔细查证过,夜璃歌,的确忘却了当年的记忆。”   “那就设法让她想起来!”   “……”跪在地上的女子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黑暗里。   “记住,《命告》对我们的整个计划至关重要,本君一定要知道,一定要知道……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整地得到它!”   “是!”女子敛袖拱手,目光仍只看着屏风的下缘。   无声无息间,屏风后的那人再次消失了,女子又跪了半晌,方才擦擦额上的冷汗,慢慢站起身来——   促使顼儿和夜璃歌完婚?这倒是她非常乐意看见的,可是夜天诤会答应吗?夜璃歌会答应吗?也不知此一番举动,会引出怎样的后果,她,实在万般忧虑。   紧闭的窗扇外,隐伏于黑暗中的人,遽速离去……   ……   “君上?”   司空府,哦,现在应该是摄政王府。   偕语楼书房之中,夜天诤立于案后,面容冷然。   “是。”   “可有瞧清对方形容?”   “没有,那人一直隐在屏风后面,且武艺极高。”   “比你如何?”   “略胜属下一筹,恐怕,与王爷您,也在伯仲之间。”   夜天诤沉默——到底会是谁呢?竟然能够指使董皇后,甚至操控整个璃国的格局?   《命告》?   他唇边的苦笑越来越浓,又是一股冲着《命告》而来的势力。   “王爷,”夜逐有些微急,“董皇后捺不住了,恐怕短期内便会发难,不知王爷打算何应对?”   是啊,如何应对?   夜天诤的眸中竟闪过丝茫然。   若皇后董妍提出让夜璃歌与安阳涪顼完婚,他该怎么办?   “爹爹不必苦恼。”一把清泠泠的嗓音突兀从门外传来,夜天诤与夜逐一齐看去,却见夜璃歌一身云裳,款款步入。   “歌儿?”   “倘若董皇后提及此事,父亲只管答应。”   “什么?”她的话,大大出乎夜天诤意料,“女儿,你——”   “女儿自有锦囊妙计。”夜璃歌诡谲一笑,却不肯明言。   夜天诤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点头:“好。”   ……   碧倚楼。   夜璃歌坐于妆镜前,手执木梳,轻轻梳理着满头青丝。   铜镜之中,女子面容绝魅,娥眉长扫,黑眸宛若秋水,又似九天星辰。   微风拂过,镜中多出一抹黑色的人影。   “夜姑娘。”   低沉而沙哑的男声,打破房中静寂。   “想不到,他居然令你前来。”   “皇上不放心。”黑影说着,从怀中摸出只令符,小心翼翼地呈至夜璃歌身旁。   “他就,没有别的什么话么?”夜璃歌接过令符,脸上仍旧是淡淡的。   “皇上说,待国内诸事一妥,他很快便会赶来,请夜姑娘务必信他等他。”   略略抬头,夜璃歌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那女子面罩浅浅霜色,实看不出心中作何想法。   “他,这些日子还好吗?”   “姑娘不用担心,皇上很好,只是日日夜夜想着姑娘罢了。”黑影不禁柔和了声音。   “你带话与他,剑昌之事,恐会再度重演,让他务必小心。”   “是,属下,记住了。”   夜璃歌默然,似轻轻叹了口气,摆手道:“此间不宜久留,你速回去吧。”   黑影“嗯”了一声,身形却凝固不动,只看着夜璃歌。   “你还有何话说?”   “姑娘可有,与皇上成婚之意?”   慢慢地,夜璃歌坐直身子,眸色渐渐冰冷:“火狼,你好大的胆子!”   黑影曲下双膝,跪倒于地,眼中的神情却是一派倔强:“非是属下大胆,只是皇上与姑娘相识,已两年有余,皇上一颗心,时时处处只在姑娘身上,姑娘即便不念着别的,也请心疼心疼皇上吧!”   “你——”夜璃歌胸中怒意翻滚,本想一脚将面前这不知好歹的奴才给踢翻,但念其纯粹出于一片忠心,只得作罢。   “火狼,”她直直地看着他,“凭心而论,你觉得我现在,能嫁给他吗?凭势而论,傅沧泓会是董皇后,以及整个天下的对手吗?”   火狼蓦然一震。   “你看到的,只是你家皇上的辛苦,可你有没有看到整个天下?”   “你家皇上登基不足半载,根基未稳,北宏国内诸般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未能一一梳理清楚,更谈不上掌控全局,外有虞国虎视眈眈,再加上居心叵测的金瑞,他不思集中皇权,博天下之信,却只纠缠于儿女私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灭身之祸,亡国之兆吗?”   火狼浑身冷汗淋漓,说不出话来,只把前额嗵嗵往地上直撞。   夜璃歌站起身来,冷然道:“你且告诉他,我夜璃歌,绝不会嫁给一个,无为之君!”   唰地一声,火狼停止叩头,蓦地直起腰,却只看到一抹云色,从自己眼前滑过……   ……   烛火轻轻地跳动着,夜璃歌倚在枕上,脑海里思潮翻滚起伏。   她不知道,如何就向火狼说出那些话来。   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确确实实,只为傅沧泓好——她记得宏都郊外,他身陷险境,浑身浴血的模样——沧泓,沧泓,九五之尊,天下之最,可那把龙椅四周,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   你只要弱上一点点,四周便有无数的豺狼虎豹扑上来,想要将你分食殆尽,从小生于危难,长于危难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千万不能被眼前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敌人无处不在,你要精准地把他们抓出来,一个个消灭。   可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位一日,就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敌人,有时候,甚至是最亲最近的人。   从前,我忧虑你的安危,现在,我仍然忧虑你的安危。   你说得没有错,你做这个皇帝是因为我,所以我,也当时时刻刻地念着你,想着你……   答应过你,倘你有难,与你共担;   答应过你,欠你一条命,便还你一颗心,至于《命告》中所言,夜璃歌,确实顾不得了……   月色轻移,上了窗纱。   辗转反侧良久,仍然无法入睡,夜璃歌只得起身下床,拿过锦裘披上,步出房门,沿着竹制楼梯下楼,走进花木扶疏的院落。   这一刻,她的心竟然出奇空明,困扰多日的深重忧虑,忽然间就消失了。   在天下与他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师傅,望着空中的明月,她一声轻喃,我这样做,对吗?   还是没有回答。   不是她看不到天下,而是这天下,只有一个他。   “啪”地一声,捏在指间的花枝脆声折断。   倘若上苍注定你要入地狱,我便随你同入地狱;   以你我之血,你我之心,祭这浩浩苍天,茫茫大地……   这一刻,她奇怪地听了那个,传至心底的声音。   美丽的女子风姿万千地笑了……   悄无声息地,一双大手突兀从后方伸来,捂住她的双唇。   夜璃歌先是一震,然后整个儿平静了,因为,她已经闻出了他的味道,一股来自森林的,原始野性的味道。   “小嗷——”她低低地唤。   “呜呜——”他却如变戏法一般,手中多出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给我?”她眨眼看他。   “呜呜。”他点头,眸中隐含着讨好的殷勤。   伸手接过兔子抱在怀里,夜璃歌眸中闪过丝柔软的光:“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   男子眨眨眼,开始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直到他“说”完,夜璃歌方点点头:“我知道了,走,咱们上楼去。”   男子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朝楼上走去,清亮月色映出他们的背影,显得是那样地和谐、纯美……   ……   宏都。   龙赫殿。   转述完夜璃歌的话,火狼垂手立在一侧。   端坐在椅中的男子一直凝默着。   “我夜璃歌,绝不嫁无为之君!”   歌儿,这是你的警告吗?可却扎得我的心,那般地痛。   你,要我怎么做?称雄于天下,君临于四海?那真是你想要的吗?   倘若我真失了北宏,你便要弃我于不顾吗?   我,不,相,信!   “砰——”地一声,傅沧泓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茶盘翻倒,水汁飞溅一地。   “皇上?”火狼抬起头,却见他的皇上,一脸的心烦意乱。   傅沧泓额上青筋乱蹿,惊惶与不安如野草一般长满他的整颗心。   失去天下他犹能忍,失去夜璃歌……他的世界将不复存在。   歌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现在万般迫切的,便是知晓她的心意,可她偏偏不在身边,他的痛苦与烦难,要向谁去说?   “皇上,”火狼眼中闪过丝不忍,“或许夜姑娘,只是担心您罢了,所以好意提醒。”   “不,”揉着发昏发涨的额头,傅沧泓摆摆手,嗓音里甚至透出几许脆弱,“火狼,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歌儿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想通过你转达给我,可是我不明白——”   “是吗?”火狼微有些怔愣,难道皇上与夜璃歌之间,真有所谓灵犀?为什么相同的话,他却没能听出什么玄机?   当然了,若他们并非天生一对,若他们并非灵魂相吸,若他们不是彼此懂得彼此,又如何能值得对方深爱?爱得同时作出相同的选择——放弃天下,成就情感的完满?   “你下去吧。”终于,傅沧泓摆摆手——有很多问题,他只有自己去想,外人是弄不明白的。   略顿了顿,火狼无声退下。   “你家皇上登基不足半载,根基未稳,北宏国内诸般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未能一一梳理清楚,更谈不上掌控全局,外有虞国虎视眈眈,再加上居心叵测的金瑞,他不思集中皇权,博天下之信,却只纠缠于儿女私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灭身之祸,亡国之兆吗?”   她的话,字字犀利,刺得他鲜血淋漓,痛楚不堪,却也切中要害,让他不得不抬头直面——   掌控全局?进而天下?天下?   猛地一颤,傅沧泓挺直了后背——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欲得夜璃歌,必须先得天下?   是这样吗?   灵光闪烁间,整个乾坤支离破碎,男子唇边浮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残戾笑意——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如果只有得到整个天下,才能逆转所有的一切,如果只有得到整个天下,才配得上你的绝代风华,那么我,不惜翻天,不惜覆地,不惜披荆斩棘,铁马关河,一直朝着你所指给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你的面前,撷取那份属于我们的丰硕与完满!   璃歌,你等着,你一定要好好地等着,看我挥洒河山,看我鼎定中原,看我开百代之先,看我成非凡之业!   千里之外,安静躺于枕上的夜璃歌,忽然一阵心惊肉跳。   枕畔,傅沧骜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她撑起半个身子,怔怔地看着他,也像在看着他。   她果然是冲动了。   说与火狼听的那番话,本是藏在心深处的,不知怎么就溜了口。   她不知道,这番话到了傅沧泓耳里,会激起怎样的滔天惊变,更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她的想法和两年前如出一致,想他好好地活着,一个男人一旦成为帝王,不是功成于天下,便是坠入万丈深崖,他没有退路,也无从后退。   她只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也想他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明白这一点之后,做出的事,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他的霸气,他的独裁,他的狠戾,随着功业的显赫愈加肆意纵横,难以收拾,即使是她,到了最后也再难控制……   第八十章:徐徐图之   早朝时分。   皇帝端坐于龙椅中,阴沉目光从阶下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满殿寂然。   甚至有不少胆小的官员,两条腿儿不住地轻颤。   “梁玖。”   “微臣在。”   “今届科试准备得如何?”   “启禀皇上,已经准备完毕。”   “嗯,”傅沧泓点点头,挺直后背,“若还有事,即奏来。”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工部尚书贾涛方出列奏道:“皇上,多处郡府长吏上报,说城墙多年未曾整修,几有垮坍之险,请求户部拨银修缮。”   “有这事?”傅沧泓眉头微微向上一挑,“你且仔细核算清楚,写成奏折上奏。”   “……是。”贾涛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子,侧身退下。   “若再无别事,今日朝议止。”傅沧泓摆手,沉声言道。   “臣等告退。”两班文武躬身施礼,沿大殿两侧退出。   傅沧泓这才起身,下了丹墀,往龙赫殿而去。   进得殿门,他行至案后坐下,往后仰倒,眼角余光却瞅见手边不远处,搁了个精巧的漆盘,内里盛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香茶?   眉峰一扬,傅沧泓眼底掠过丝冷光。   不过,现下他还没有心情来计较这事。   “火狼。”   黑影一闪,在案前立定。   “去,密宣兵部尚书何楚入宫。”   “是。”火狼躬身应承,心内却是微微一震,嘴上却什么都不敢问,急步转身而去。   傅沧泓仍然坐在椅中,目光盯着光洁如镜的桌面,手指头缓缓滑动着,反反复复写的,都是两个字:   天下。   天下。   试看今日之域中,乃是谁家之天下?   试想他朝之域中,又是谁家之天下?   北宏、金瑞、璃国、虞国、南蛮……数年来打探得到的情报,如走马灯似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他要——蓦地伸出手,他五指抓向空中,然后慢慢地缩回来,在自己眼前展开。   空空无一物。   却只有他才能看见,握在掌中的那一团瑞光——   叫作——乾坤。   悄悄地,何楚走进大殿,默立在暗影中,无声凝注着那个金座之上的男子。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他了解得还不多,一则傅沧泓这些日子并不怎么上朝;二则,傅沧泓即使上朝,也甚少与臣工们交流,三则,何楚是个沉稳内敛之人,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已经让他深深谙得,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开口。   比如现在,他选择的,便是沉默。   傅沧泓终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目光微微一凝:“何楚?”   “微臣在。”   “你且近前来。”   何楚依言,缓步走到案前,立定。   傅沧泓细细打量着他,忽然道:“何爱卿今年贵庚?”   “回皇上,四十九。”   “哦,”傅沧泓点点头,“已近不惑。”   何楚眉峰一掀,却没有接话。   “想来,前朝典故,天下局势,何爱卿所知甚深吧?”   何楚想了想,方言道:“不知皇上所指,乃何事?”   “比如,各地兵防布置,领军统帅……”   “微臣确实知道一些。”何楚垂眸,本本分分地答。   “若朕欲将各地兵马统一起来,该当如何?”   眉心突突一跳,何楚只觉一股冷嗖嗖的寒风扑面而至,一时竟哑了口。   傅沧泓的问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是以一向沉稳的他,方寸竟然为之一乱。   “看爱卿这表情,似乎是……很为难?”   “微臣不敢,”何楚赶紧拱手,澄明心志,“只是此事干系甚大,可否请皇上,容微臣三思?”   “行。”傅沧泓点点头,伸手朝墙角边的沙漏一点,“朕,给你半个时辰。”   言罢,傅沧泓重新躺回椅中,佯作假寐,从眸中偶尔透出精光,扫过何楚越来越紧蹙的眉头。   何楚的确很作难。   他在北宏兵部尚书任上,共呆了十五年之久,深谙兵政之弊端,却也知晓要想将各地兵权集至中央,不啻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若皇帝为人强势,能够将决策进行到底,还自罢了,若皇帝并不那么果决,整个计划进行到一半便即破产,漫说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们手中讨不了什么便宜,而他这个兵部尚书,更有可能成为皇帝施政不利的替罪羊——这样的事,他听说过不少,看见的也不少。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皇帝要拿他的脑袋去消除各方怨气,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最担忧的,还不是这个——个人生死是小,他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建议出口后,傅沧泓纳谏,但操作过急,其结果往往会适得其反,怎样回答,才能在不获罪圣驾的同时,又更利国利民呢?这位城府内敛的部府大臣,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   冷瞅着他的面色,傅沧泓一言不发。   何楚在猜测他的心思,而他,又何曾不是,在揣测何楚的心思?   说实话,登基数月有余,傅沧泓却是直到现在,方有功夫来仔细思量北宏朝内权力布局的格式、全国各地的军政、民政大权,以及两班文武的优与劣。   他自小于刀光剑影中长大,对于判断人之高下,心中自有一把与世俗不同的尺子。   谄臣不用。   愚臣不用。   重臣得仔细审察。   六部官员他虽一个都没更换,却并不代表他不想更换。   昔傅今铖掌权时,驾御臣工的手法都是阴晦再加血腥,弄得朝中诸臣虽对他惟命是从,却并无多少是真正做事的,可以这样说,傅今铖是掌握了朝堂之上的所有人,却漠视朝廷之外万千黎民,任其自生自灭,是以长期以来,北宏国内民生凋蔽,各地驻军各自为政,财政税收也是混乱不堪,也难为这些臣子,竟然强撑到了现在。   早在恒王府韬光养晦之时,傅沧泓便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他当时一则自身难保,二则也没什么经世济民之念,是以除了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外,他什么都没做。   直至接手北宏国,他也仍然并不想大动干戈,只想着得过且过罢了,反正北宏国内的傅姓皇族已经仅剩他一人,不必担心有谁会同他争权夺利。   可是现在,情形已然不同,若他想取天下,必得富国强兵,否则不等他剑啸乾坤,人家已经领兵轰轰烈烈地杀来,到那时他手中既无兵马又无钱粮,除了呆在龙赫宫中束手待毙,似乎再无他途。   当然,他绝不怕死。   若在两年之前,是生是死,他全然不计较,反正这个世界一片荒凉,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直到心中住进一个夜璃歌,他才体味到生命的甘美。   若夜璃歌铁了心不爱他,这个孤独的男人或许也会毫不犹豫地奔赴死亡,就像在白城之下,丧失斗志甘愿放弃生命。   可是夜璃歌爱他。   他纵然舍得下全世界,却也舍不了她。   为了她,他可以付出一切。   这一点,从相见的最初,就已经确定无疑。   所以,他之后所做的一切,全心全意,也真真只是为了她。   包括现在,开始动脑筋想要革除种种弊政,振兴北宏,为的,也不过是——先取天下,后娶她。   君臣两人各自思虑着自己的心思,墙角的沙漏眼见着已经空了半截。   “皇上,”何楚当胸一抱拳,“微臣思来想去,只得四个字。”   “哦?”   “徐徐图之。”   “如何徐徐图之?”   “皇上可先派人,封赏各路将领,同时令前往传旨者留于军中,暂充案牖之职,实则仔细留意将领们的功过得失,待时机成熟,细纠察之——”   这老滑头!傅沧泓唇边不由浮起一丝阴冷的笑,面上却声色不动:“然后呢?”   “从下层士兵中,提升有才能者升任要职,从来士为知己者死,武人更是如此,皇上许其晋升之道,这些人必感恩戴德,唯皇上之命是从……”何楚壮着胆子说完,半晌不闻一声响,不由得微微抬头,却见傅沧泓双眸寒锐,如出鞘宝剑般凝视着他,当下双腿一软,“扑通”跪倒于地。   “爱卿之谋,果然深远。”傅沧泓淡漠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回兵部之后,你再思虑周全些,论著成策,下次觐见之时,亲自呈递于朕。”   “是……”何楚答应着,长长的尾音在空中幽颤。   “好了。”皇帝犀利的目光离开他的头顶,“你且跪安吧,记住,今日之议,倘有丝毫风声落入他人耳中,你该知道后果会如何。”   “微臣遵旨!”何楚重重磕下头去,前额撞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儿。   走出龙赫殿时,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何楚遍体生凉,他方才发现,自己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   拐过照壁的刹那,何楚禁不住往后看了一眼,感觉皇帝那两道冷嗖嗖,寒湛湛的目光还盯在他背上,直戳-入骨头缝儿里,后背上的冷汗流得更欢了。   他在傅今铖手下胆战心惊了十多年,早已被皇帝阴晴不定的性格弄得噤若寒蝉,一个字儿不敢多说,及至傅沧泓登基,朝中气氛这才和缓,他暗暗揣度着,苦日子可能是到头了,谁知今日一见,方晓这位年轻的皇帝,虽不如傅今铖那般喜怒无常,但其狠戾处,只怕更胜傅今铖一筹。   傅沧泓身上有的,乃是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无形犀利。   “何大人。”眼见着快到宫门,旁侧里忽然闪出道人影,将他拦下。   “火统领。”何楚稳住身形,拱手作揖。   “不敢,”火狼却闪身避到一旁,不受他这礼,“卑职有一句话儿,想叮嘱何大人一声儿。”   “请火统领直言,何某洗耳恭听。”何楚的面色愈发谦逊。   “能在前朝屹立十余年而不倒,何大人之才智,可见一斑,眼下正是皇上用人之际,何大人若忠心为国,皇上必然倚之重之,若何大人只管像以前那般明哲保身,只怕皇上容得下,本统领却忍不住要吱一两声儿了……”   火狼的话硬中带软,软中带硬,绵里藏着针,听得何楚心中翻江倒海地恼,却只是作声不得,当下只能堆起笑脸道:“何某定当牢记,谢火统领良言。”   火狼这才侧身退开,看着何楚出了殿门,自己转头往龙赫殿而去。   第八十一章:思悟   “皇上。”   “有事?”帝王抬起头。   “这是所有五品以上京官的资料。”   火狼近前,恭恭敬敬地将一叠厚厚的案卷轻轻放到桌上。   傅沧泓却只淡淡扫了一眼,看不出是褒,抑或贬。   “属下告退。”   “等等。”   火狼折回身子。   “何楚其人如何?”   火狼不答,反问道:“皇上是想重用于他?”   “嗯?!”加重语气,傅沧泓眸中掠过丝不满。   “何楚此人,颇具才干,但观其为人,却无甚可取之处,大约,也是个胆小怕事之辈。”   “胆小怕事?”傅沧泓扯扯唇角,“你是这样看的?”   火狼一怔愣,方觉着自己或许说错了话,赶紧道:“也许……是属下误判……”   “误判?!”傅沧泓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最能坏事的,是什么?便是这‘误判’二字!你身为禁军统领,一身牵系朕之安危,国之安危,怎能凭一己主观臆断为人做事?!”   “属下知错!属下绝不再犯!”   “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火狼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火狼,”傅沧泓的话音稍稍柔和,“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心念念只为朕好,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并非明眼可见,在你眼中看来甚为妥当的,未必妥当,在你眼中看来不妥当的,未必不妥当,你以后用人处事,需得多多思虑,再作处置。”   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语重心长,竟说得火狼这么一个大他十数岁的人回不出一句话来,火狼心中细度,却不由魂惊——傅沧泓的话,看是虚阔,却意有实指,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忍不住想将纪飞烟怀有身孕之事道出,可话到舌尖上,却到底打住,只因为他实在吃不准,傅沧泓若得知这消息,会作如何处理。   “你退下吧。”   终于,皇帝的话再次响起,普普通通四个字,在此时的火狼听来,却宛若天籁。   再次叩了个头,火狼起身离去。   殿阁重新静寂下来,傅沧泓的目光落到那一叠案卷上。   顺手拿起第一份,恰是丞相梁玖的,他立即凝神静气,细细地审阅起来。   从卷面上来看,梁玖的履历无可挑剔,二十八岁上头得中进士,先任户部佥事,后任吏部侍郎,再任礼部尚书,再是参政知事,最后攫升为丞相,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也算干了些为国为民的好事,傅今铖执政期间,若不是他苦心维系,只怕北宏的局面将比现在更糟。   梁玖之后,是六部要员的资料,傅沧泓一份份细看了,心中大致有了个底,不过这些人的资质到底如何,还需要实际细察之,方能定论。   忙完所有的一切,殿外的天色已然黑尽,傅沧泓自取火石点燃明烛,抬头唤道:“来人!”   一名赭衣宫侍垂手而进,低着头道:“皇上,有何吩咐。”   “传膳。”傅沧泓淡淡吐出两个字。   赭衣宫侍领命而出,不消片刻即领着一溜儿宫侍宫女进殿,个个手上都托着描金漆盘,内里是金碗金碟盛着的菜肴羹汤。   待宫人安放食箸毕,傅沧泓看着那一溜金光闪烁的物件儿,墨眉不由紧紧拧起——户部尚书黄玉天天叫穷,这宫里奢华的习气却还是照旧。   “你去,”他顺手指了个宫人,“把内宫总管叫来。”   宫人打了个惊颤,好半晌才回过神,垂着头儿应了一声,赶紧着去了。   片刻功夫,内宫总管刘善战战兢兢地走进,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尖着嗓音儿道:“奴才……参见皇上。”   “朕问你,现在宫内每月用度多少?”傅沧泓劈头便道。   刘善小眼珠子一闪,立即嗅出空气中的不对劲儿,嗓音当即低了一截儿:“回皇上,每月开支……大约三千两银子……”   “啪——”他话尚未说完,傅沧泓重重一脚飞过来,将他踹翻在地,双眸中火光簇跳,“你当朕是三岁孩子?由你糊弄!三千两银子?只怕单这一顿儿,也花去五百两,三千两银子够济什么事?”   刘善吓得脸色发白,却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若是傅今铖在日,他送上这样的饭菜,不定已经被拖出去砍头,虽则火狼私下里一再叮嘱他要“简朴行事”,但他想着傅沧泓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三汤两水打发过去,且不料这样竟也是办错了事。   其余的宫人见皇帝发怒,也齐刷刷地跪下,不敢言语一声儿,整个殿里便只听见傅沧泓喘气的声音。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听得傅沧泓粗声粗气地道:“从明儿个起,把一干没要紧的,都裁撤了,吩咐御膳房,每顿只上六个菜即可。”   “六个……”刘善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抬起头来,恰恰对上傅沧泓阴鹜的双眼,赶紧着低下头去,连连应“是”。   “还有,”傅沧泓冷眼瞥见地上乌鸦鸦一群人,心头又是火起,“这内宫里到底有多少宫侍宫女,你也理清楚,趁早报个数儿来。”   “是。”刘善两腿股颤,擦了把头上冷汗,爬起来小碎步退后,直到殿门边方敢转身,出门而去。   “你们,也退下。”傅沧泓一挥手,一应宫人战战兢兢起身,鱼贯而出。   再次回到桌边,看着那一列列美味佳肴,傅沧泓却早已失去享用的胃口。   宫里宫外,朝内朝外,一大堆的事,偏生没个透心意儿的帮手。   是的。   不仅仅是忠心。   不仅仅是能干。   不仅仅是精明。   更是,同声同气。   譬如夜璃歌,倘若她在,必会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必会知道在哪个节骨眼儿该做什么事。   草草喝了两口汤,吃了一碗饭,傅沧泓自己走到铜盆边,拎把湿巾洗了脸,便折身进了内殿,仰头倒卧——大概自北宏以来,也再无他这样过得凄凄清清的皇帝了,在人们眼中,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今儿个朝东,明儿个朝西,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完的风流。   但他不是。   更或者说,是他早已看穿了那表面浮华的一切。   后宫虽三千,真心者能有几人?   试拿前朝傅今铖而言,他拥有的女人只怕比三千还多,但当他在城楼之上命归黄泉时,后宫妃嫔除纪皇后外,却早已席卷细软作鸟兽散,纪皇后没走,倒不是因着对傅今铖的感情,只怕……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   暗夜之中,苍狼般的男子发出一声噬血的冷笑。   他游戏花丛多年,天下女子图的是什么,早已不观自明。   以为凭着一副娇媚的身子,便能从他手上获取无双富贵?在别的帝王那里,或许行得通。   可他是傅沧泓。   在很多年前,他便封情锁爱,因为对他而言,或许手中那柄染血的剑,比情情爱爱更有魅力。   他是踩着遍地血腥走过来的男人。   他是深宫倾轧中唯一仅存的硕果。   他太清楚每一张笑脸背后隐藏的险恶,也太清楚,这太阳底下,最阴暗的,莫过于人心。   除了他的夜璃歌。   龙赫殿外,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伫立在夜色中,痴痴地望着那闭锁的殿门。   她最爱的男人,就在那里,却隔她有如天涯之远。   右手抬起,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女子眸中不由盈起丝泪意——傅沧泓,你真是那般绝情的男人么?你真的,已经彻底将我抛诸脑后了么?   她不禁抬起脚步,一步步迈上石阶,伸手握住冰冷的铜环。   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门里的男人面冷如铁,目光寒湛地看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满腹委屈猛地涌上纪飞烟的喉头,让她几至要哭出声来。   就在她拼着性命不要,欲说出“真相”时,火狼却像狸猫一般蹿了出来,硬生生将她撞开。   “皇上,属下这就送她回去。”   傅沧泓没说话,狐疑地扫了他们一眼。   “还不快走!”火狼一声低斥,拽住纪飞烟的胳膊,不容她分说,如一阵飓风般卷没进黑暗里。   沉实的殿门“哐啷”一声阖拢。   火狼扭着纪飞烟,一路飞冲,直至奔进荧阳宫的殿门,方才放开手,目光凛凛地注视着她:“这是最后一次,倘若再犯,死活全由你自己负责!”   纪飞烟再也挺不住,泪珠子“噼哩啪啦”直往下掉,身子一软跌坐于地,抬起衣袖不住地擦着泪花。   火狼看着她,心下着实浮起几分不忍,叹了口气道:“我并非让你瞒住一辈子不说,我只是让你先生下这个孩子,再等待恰当的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纪飞烟抬起头,双眸通红,“若是我还没来得及生下这个孩子,那个女人就已经进入后宫了呢?”   火狼一愣,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原来她担心的,竟然是这件事!   罢了,看来很多事,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再者人各有命,倘若纪飞烟一意孤执,他亦不能再说什么。   “你自己想清楚吧。”最后扔下这么句话,火狼冷漠地走开了。   死死咬住双唇,纪飞烟在原地呆立良久,抬手抹去腮边的眼泪,方满腹委屈地转头而去。   荧阳宫中,一片冷冷清清,连声虫鸣都不闻,纪飞烟沿着曲廊慢慢地走着,腹中忽然一阵酸水上涌,不由伏倒在栏边,朝着枯涸的池塘不住呕吐。   “我的小姑奶奶,你这是——”后面忽地传来一个冷拔冷拔的嗓音,“哟哟哟,”皇后纪芙蓉拍着手,两眼在纪飞烟的小腹处遛了一圈儿,心内已然明白了个大概,“吃谁弄大肚子了?”   “不用你管!”纪飞烟抬起头来,眸底闪过丝凶光,慑得纪芙蓉往后退出一大步,而纪飞烟从她身边掠过,一路飞奔着穿过曲廊,扑进自己的屋子,“咣”地关上房门,扑倒在枕上,细细碎碎哭出声来。   即使到了这般落魄的境况,她心里深深念惦的,却依然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傅沧泓,你为什么不爱我?   心性骄傲的女子满怀伤悲,第一次深深品尝到,那种刻骨的悲凉与绝望……   第八十二章:狂生   “皇上,此乃今科举试前三甲一百二十份试卷。”   身材修长的男子恭恭敬敬地立于案前,呈上厚厚的卷档。   “唔。”傅沧泓应了一声,接过来放在手边,朝他一摆手,“你且退下。”   “是。”梁玖躬身施礼,离殿而去。   打开卷档,傅沧泓的目光落于第一份答卷上——干净、整洁,这是他的初始印象,然而细细看去,文章却平平,并不见甚可取处,当下一皱眉,轻轻抽掉,置于一旁。   再看第二份,文采风流,然言之无物,除了歌功颂德外,于实事竟是囫囵带过。   逐一看下去,傅沧泓的眉头越锁越紧,心中不由动气,禁不住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恰值一阵冷风从殿外吹进,将卷子吹得满空乱飞,单露出内中一张来,笔走龙蛇,气吞山河,再观其文,指斥时弊,辛辣透骨,内里昂扬着一股慷慨奋发之气,读之令人神清气爽!   “好!好!好!”傅沧泓不由大喝三声,可也只是转瞬间,他眼里的激情便冷窒下来——这士子虽是人材,但字里行间处处透着股狂傲之气,只怕轻易不为人所驾御。   稍一沉吟,傅沧泓提起笔来,只将此卷点了个探花,却把另两张条理清晰,论述中肯的卷子,点作状元、榜眼。   “刘善!”   听得皇帝的呼声,刘善疾步进殿。   “去,将这些卷档交予梁丞相,命他速速公告于天下。”   “奴才遵旨。”刘善小心翼翼地托起卷档,转身去了。   办完这一件大事,傅沧泓心内略觉舒爽,仰头微靠着,开始细细思虑下一步计划。   选拔贤才。   改革税制、兵政。   澄清吏治。   整顿边务……   想不到,做个皇帝原来这般地累,傅沧泓唇边不由浮起丝自嘲的笑。   原来在恒王府中,每日从早到晚胆战心惊,只忧虑着什么人又找上门来,打个措手不及,现在是用不着忧虑这事了,但别的烦扰也随之产生——   唉,有时候细想想,人这一辈子,活着着实没什么趣味,从生到死蝇蝇苟苟,图的又是什么呢?   寻常贩夫走卒,为一日三餐忙活,分斤拨两锱铢必较,王公卿贰,各级官员们则为了自己的前程,四处钻营,或为官位,或为利禄,而他傅沧泓一心想要的,不过一个夜璃歌,却也是那么地难,那么地难……   璃歌,你可知道,我并非帝王之材,但为了你,我愿上刀山愿入火海,即使一身血肉剐尽,也绝无半丝怨言,可是你,真的能等到,我得掌天下的那一天么?   得掌天下?   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傅沧泓心内忽然一阵惊颤——有安阳涪顼在,有璃国在,他要如何才能,得掌天下?   虑及此节,丝丝烦乱油然而起,傅沧泓不由伸手揪住头顶发丝,狠狠揉捏着。   “皇上……”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传来。   “什么事?”傅沧泓倏地抬头,眸中射出的两缕狠光,慑得手捧茶盅的宫女一个趔趄,跌倒于地,瓷质茶盅也摔得粉碎。   座中男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一动不动。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宫女匍匐至案前,重重叩头于地,娇弱的身子像风中残叶一般抖索个不停。   “下去!”傅沧泓脸上浮起几丝不耐,摆手吐出两个字。   那宫女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皇上。”又一个声音从殿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惊战。   “何事?”   “午膳已经备得——”   “传——”傅沧泓一摆手,刘善即率领八名宫人进殿,将御膳奉上,傅沧泓凝眸看时,却见是四碟子青菜,一碟子八宝鸡,一碟子红油豆腐,并两道汤,比起上次确实“俭省”了不少,遂拿过箸子,开始用膳。   随意挟了两筷子菜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着,傅沧泓浸冷目光从刘善脸上扫过:“各宫宫人的花名册,可曾备齐?”   “已备齐。”   “嗯,”傅沧泓点点头,继续不紧不慢地吃着饭,“你且去取来,到侧殿侯着,朕有话吩咐你。”   “是。”刘善垂着头答应,自己去了,单留下八名宫人伺侯应承。   少时饭罢,傅沧泓让宫人撒去菜碟,传刘善至案前,取过花名册翻看两本,启唇道:“这天定宫中,七十二宫三百六十九殿,共有宫人多少?”   “回皇上,共有宫侍一千七百人,宫女……两千六百人……”   “怎地如此多?”傅沧泓一听,那脸立即拉了下来。   刘善一味垂着头,不敢作答。   “朕用不了这么多宫女,挑一些资质普通的留下来,其余都打发出宫吧。”   顾不得失仪,刘善倏地抬头,直愣愣地望着傅沧泓,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怎么?”傅沧泓双眸一厉,“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刘善一哆嗦,赶紧再次垂下头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站在这位主子面前,他总有一种被人彻底看穿,甚至是分尸的感觉,自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不敢有一点儿歪脑筋。   身为内宫总管,他最厉害的,莫过于揣测皇帝心思,虽说他是在傅今铖为政期间被提拔起来的,可也深谙天下“皇帝”“一般黑”的道道儿。   何谓“一般黑”?   其实也就四个字,哪四个字?   酒、色、财、气。   皇帝乃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哪有不好此四样的?更何况前朝皇帝傅今铖,乃是个中尧楚,后宫中美女三千不说,便是这宏都城中,哪家的女子稍有姿色,莫不被他着人弄进宫来供己yin乐,故而,后宫中才有那么多的女人……   傅沧泓却像看穿他心思似的,慢慢儿道:“还有一事,从今日起,朕的日常起居,只着宫侍打点,凡是宫女,不得进入龙赫殿。”   “……是。”好半天过去,刘善方才回过神,颤着嗓音答应了一声儿——这样处事的皇帝,莫说他平生未见,连想,也不曾想到过。   接下来的三天里,傅沧泓接连发布数道诏令,无论内宫外朝,氛围为之一清。   九月澈冽阳光照在琉璃殿顶上,一片金碧辉煌。   傅沧泓升殿入座。   殿前宣谕长长的嗓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宣——今科状元陆鼎谦上殿觐见——!”   “宣——今科榜眼任海平上殿觐见——!”   “宣——今科探花冯翊上殿觐见——!”   随着长长的唱赞,三名男子依序进入殿中,但见最前方一人仪表堂堂,中间一人身材魁梧,最后一人,竟是个矮矮的挫子。   单从相貌上看,探花郎便比状元公和榜眼爷输了一截子,众臣中也有人忍不住掩唇低笑,偏那矮子自己却不在乎,甚至朝天翻了个白眼,方才和陆鼎谦、任海平一起上前,拜倒于阶下: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傅沧泓的视线掠过陆鼎谦和任海平的头顶,最后落在冯翊身上,心内暗道:此人果然是个狂生,只是不知道,真正本事如何。   “平身。”   皇帝的嗓音响起,听不出任何喜乐。   “谢皇上。”   三人起身,一字立于阶下,陆鼎谦和任海平两人皆是垂眸看着地面,屏声凝气,不敢有丝毫偕越,冯翊也低着头,可眼角余风却频频瞅向别处。   傅沧泓将这一切收在眼里,低沉着嗓音道:“前日三位爱卿的答卷,朕已经阅过,三位爱卿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学问文章自是不错,不过今日,朕想再出一题。”   陆鼎谦和任海平一听,脸上都不禁浮起几丝忐忑之色,而冯翊却眸中精光烨烨,跃跃欲试。   “以三位爱卿看来,北宏国内当前之要务,乃是什么?”   阶下一时默然,陆任两人抓着袍袖,面色憋得微微发红,半晌不得言声儿。   “微臣……”   冯翊刚要发言,傅沧泓却将手一摆,止住了他,反看向陆鼎谦道:“还是由状元领头儿吧。”   陆鼎谦心中发急,好容易咧开嘴,磕磕巴巴地道:“微臣以为,微臣以为……当前北宏国内之要务,乃是……重农养民,其次是清明吏治,使民有所养……养……”   “皇上!”旁边的冯翊轻蔑地看了陆鼎谦一眼,实在忍耐不住,岔进话头儿道,“微臣以为,当下北宏最要紧之头件大事,乃是集中兵权!”   他这话一出,殿内顿时起了阵不小的骚动。   北宏兵权混乱,各地驻军各自为政,乃是不争之事实,然而即使是梁玖这样的股肱大臣,也不敢于人前发此豪论,须知,这朝中所列文武,有不少与各地领军的将帅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关系,纵使傅沧泓有心要一揽兵权,也只能暗中操作,徐徐图之,不想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一来便毫不留情地直捅这个瘤子。   是大胆?自信,还是狂妄?   冯翊还想继续发表高论,却听皇帝猛然一声震喝:“冯翊退下!”   满腔热情的冯翊遭此棒喝,整个人顿时僵在哪里,欲进不能,欲退无路。   众臣中又是一阵嗤笑。   冯翊面皮子紫胀,正想着要做点什么,皇帝两道威严的目光直剌剌射来,像紧箍咒一般,硬生生将他捆住,冯翊纵有千百个胆子,一时也没了声气儿。   第八十三章:囚材   “任海平。”皇帝点名,“你说。”   众臣安静下来。   任海平喉结滚动,往下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开口:“微臣觉得,北宏当前之要务,是,是兴修水利,凿通河渠,使各地物资得以及时疏,疏通……”   皇帝目光闪了闪,不置可否。   任海平却打住了话头——他来时千思万想,反复揣摩,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更想不到皇帝金口一开,问的却是这事儿。   他素日只晓关起门来苦读诗书,甚少到民间走动,对于天下大事,也没什么兴趣去研究,哪里又答得上来?   傅沧泓心中微叹,情知这两个人虽老实本分,却不中用,唯一中用的一个又……   “三位爱卿请先退下。”傅沧泓龙袖款摆,三人退至殿侧,默然而立。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殿前宣谕的声音再次亮起。   工部尚书贾涛出列:“皇上,微臣请批修城款项的折子已然呈递……”   “朕看到了,”傅沧泓一摆手,“核算银两有误,着发回重核。”   贾涛心内震骇,不由瞪大双眼——有误?他已经领着下属反复算过多次,怎么还会有误?   傅沧泓也不解释,淡然道:“你且站下,各部有事奏来。”   即有几名官吏上前奏报,皇帝很快给予答复,眼见着日色快近中午,钟声琮琮,从殿外传来,傅沧泓站起身,拾阶而去,众臣们伏低着头,等皇帝走远,方才敢转身退出。   甫出殿门,冯翊便重重一跌脚,回头朝那高高的金阙看了一眼,口内骂道:“庸主!庸主误国!”   “冯大人!”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锁住他的脚步。   冯翊立定身形,凝眸看去,却见唤他之人一身黑衣,脸上横着一条长长的刀疤,竟然比他本人还“俊”上数分,当下不由扯扯唇角:“尊驾是?”   对方却冷着脸,仿佛谁欠了他数百万两银子似的,转头朝另一旁的宫道走去,口中扔下句话来:“冯大人,请跟我来。”   冯翊摸头不知脑,但想这皇宫禁地,也没人敢怎地,更何况他素来狂纵,哪里将旁人看在眼里,故而甩甩袖子便跟在黑衣人身后便去了。   一路弯弯拐拐,拐拐弯弯,眼见着越走越荒僻,冯翊心中愈发惊疑,升起股不祥的预感,行至一座假山边,他瞄准一个石洞,滋溜往里一钻。   哪晓得他快,对方更快,一伸手揪住他衣袍后摆,将他给拎了出来,脸上冷若寒冰:“冯大人,你最好别玩这些花样,要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可怨不得在下。”   他字字句句,语带威胁,若是常人,见了他那张黑脸,再有那一身煞气,多半三魂会脱走两魂,可冯翊脸上虽有惧色,一双眼珠却精光透亮,挣了两挣道:“阁下请放手,冯某有话说。”   “哦?”黑衣人斜他一眼,却仍然抓着他的胳膊,丝毫不给面子,“说。”   “那儿——”冯翊抬手往前一指,做了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黑衣人心内疑惑,转头看时,却见一条颜色碧绿的蛇正朝自己游将过来,扣着冯翊的手不由微微一松,而冯翊趁势脱走,如风一般跑走了。   黑衣人也不追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两眼,再回头去找那条蛇,却已没了踪影。   他平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由为之一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身上的差使,不敢耽搁,急急往龙赫殿而去。   “人呢?”   看着两手空空的火狼,傅沧泓眸中锐光跳闪。   “跑了。”火狼答得倒是直接。   “跑了?”傅沧泓话音中多了丝惊异,“在你火狼手里,还有能够跑掉的人?他是身负武功还是——?”   “不知道,”火狼摇摇头,细细将适才发生的事道出,傅沧泓听着,眉峰往上扬起,“依你之言,这冯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好说。”沉默小片刻,火狼答道。   将羊脂玉净的玺印拿在手里,细细把玩着,傅沧泓眸色一点点深凝下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儿个三更,你带人去将他提来,只记住一件,千万勿伤了他。”   “卑职遵命。”火狼领命,自去不提。   “跑了?”傅沧泓低喃一句,目光落到玉玺底部那六个鲜红的大字上,久久盯住,不动。   且说冯翊回到自己的下处,思及上朝陛见的情形,越想心中越气——他虽出身寒门,却一向自视甚高,将自己比作世间一等一的人材,想着投效明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未料千里奔徙来宏都应试,却只中得一个探花,他心中已然十分不满,想着或许皇帝一时看走了眼,将珠玉当作鱼目,也未可知,于是想着要在殿试时好好展现一通,却不料碰了满鼻子灰,心中自是懊恼,当下三下五除二脱去官袍,随意往床上一扔,躺倒于枕上,思来想去,决定明日起早便离开宏都,至于这探花的名头,谁爱得谁便得去。   思虑清楚,这个狂生便呼呼大睡起来。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几抹黑影如风般从屋顶上掠过,悄无声息地闪进冯翊的房间,一个黑布袋当头罩下,套住他的口鼻,扛在肩上穿窗而出。   剧烈的颠簸中,冯翊醒了过来,立时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他却没有异动,依旧作熟睡状,脑子却走马灯似地转将起来——自己初到京城,并未得罪什么人——真的没得罪什么人?   再反复细思今日里发生的一切,他已有了八九分笃定,前来“打劫”这帮人,定然跟宫里那位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思及此节,他反而平静了,甚至故意轻轻打起呼噜。   “嗵——”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翊感觉自己像扔麻袋一样,重重被人撂在地上,却就势躺下,只管装睡。   黑布袋被人揭开了。   冯翊那张马猴似的脸,被洒落的烛辉照亮。   “呛”地一声,寒锋出鞘,直指向他的喉咙。   冯翊却毫无动静,好半天才缓缓睁开双眸,定定对上帝王冷冽的黑眸,无惊,无惧,无波,无澜。   又是一声脆响,傅沧泓收剑回鞘,淡声道:“起来。”   冯翊这才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下,向傅沧泓磕了一个头:“微臣参见皇上。”   “你可知罪?”傅沧泓不叫起,反冽声问道。   冯翊咬牙,霍地抬高下巴:“敢问皇上,微臣犯了何罪?”   “好你个冯翊,不知礼仪,不守尊卑,便是大罪,朕,岂能容你?”   “难道礼仪尊卑,比国之存亡更重要?”冯翊眸色凛冽,仍无一丝退意。   傅沧泓不再说话,只是那么盯着他,君臣二人就像角力的斗牛似的。   终于,傅沧泓转开视线,走到御案边,拿起纸笔,“啪”地一声扔到冯翊面前:“把你在殿上没说完的,一字不差写下来,倘若有半句虚言,朕立即将你斩于剑下。”   “遵旨。”   冯翊提笔蘸墨,句不加点,洋洋洒洒,很快写出思虑多年的十二国策。   半刻钟后。   傅沧泓将那三页写满流畅行楷的宣纸拿在手里,逐字看去,心中的惊异一重胜过一重。   “冯翊,你且起来。”   皇帝的嗓音平稳地响起。   “谢皇上。”冯翊起身,脸上的狂傲之气却收敛得一丝不存。   傅沧泓将那三页纸搁在一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拿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冯翊,所见的,却只是他那副毫不起眼的皮囊。   皮囊,从古到今,有很多人将骨肉之相,比作一副臭皮囊,但世间大多数人,重视此皮囊却胜过一切,是以难脱俗道,若傅沧泓不是先经世事百般磨练,也断不会看到,冯翊那不起眼外表下,恣肆磅礴的才气。   这样的人,用之即为栋梁,若是不用,放在民间,却会成为祸患。   盖因其才雄发,必难甘心久伏草莽,或附逆贼,或投他国,或自揭竿而起,实难定算。   傅沧泓在踌躇。   他深深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眼前这不起眼的五尺矮挫子,是一把货真价实的锥子,揣在袋里扎人,拿出来扎眼。   这样的人,他该怎么用呢?   “来人!”傅沧泓忽然一声震吼。   “卑职在。”火狼闪身而出。   “冯翊不敬犯上,着即押入天牢。”   “……卑职……遵旨……”火狼一愣神儿,好半晌才回过意来。   “哈哈——”冯翊睨了傅沧泓一眼,仰头纵声大笑。   火狼一指戳在他的哑穴上,笑声顿止。   眼见着两人出了殿门,傅沧泓的目光方重新落回那三页纸上,一字一句将其读熟,然后凑到烛台边,看着它一点点化作飞烟……   璃国。   美丽的女子倚在栏边,双眸微阖。   已经有多日,不曾得到他的消息。   她也没有刻意去打探,或者是想逃避,抑或者,是想清静清静。   “唧唧——”耳边忽然响起两声鸟叫,夜璃歌转头,便见一只活泼可爱的小斑鸠正冲着自己挥舞翅膀。   “小嗷,你又调皮了。”接过小斑鸠,夜璃歌伸手拍拍后面某只大型犬毛茸茸的脑袋。   他咧咧嘴,冲她神采飞扬地笑,眼眸里闪烁着点点星光,一瞬间迷乱了她的心。   倘若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该有多好……她忍不住这样想。   或许,在她的浅意识里,便很想看见一个“天真”得毫无心机的傅沧泓吧,若是他无心机,若是他不懂得权谋……她会好好保护他,拼却性命地保护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带他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藏起来,好好过他们的日子。   可他是那样骄傲的男人,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纵马江湖或许他真能做得到,可是北宏,又会如何呢?毕竟,北宏现在只有他一个皇族了……   禅让?   那个曾经的念头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却被她立即否决掉——   嗖——   眼前的大型犬忽然一闪,没了人影儿。   呃——   夜璃歌挑眉,方见湖边的长堤上,一抹白影正衣袂飘飘而来。   安阳涪顼?   这个偶尔会在她脑海里闪过的男人,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露面了呢,他这个时候出现,是宫里出了什么事?还是另有他因?   第八十四章:同辈之谊   男子上了小桥,穿过回廊,脚步稳凝地走向夜璃歌,眉宇之间的神情却淡到极致,不见往昔半分稚气。   “璃歌。”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轻轻喊了一声。   “嗯?”女子眯起漂亮的凤眸,抬头看他。   男子清澄双眸中,游动着一丝丝怅然。   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他忽然转身,调头便走。   夜璃歌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安阳涪顼——”   他立住脚步,背对着她,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颇有几分形销骨立。   “你,”夜璃歌迟疑着,走到他跟前,温声问道,“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他缓缓摇头:“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他这才抬了头,漆黑双眸倒映着她动人的容颜:“我只是想……想看看你……仅此而已……”   一阵柔软的疼惜从夜璃歌心间滑过——她再怎么心冷如铁,也是个女人,对于心怀真情之人,并不如傅沧泓那样拒人千里。   从感情上来说,她并不憎恶这个心纯如水的男人,她所不喜欢的,只是他的懦弱和无能,虽然她也清楚,养成这样的性格,错并不全在他,可事情已经这样,又有谁能改变呢?不管他再怎么不愿面对,一个人从弱变强,始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是强行将安阳涪顼变成傅沧泓,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安阳涪顼就是安阳涪顼。   傅沧泓就是傅沧泓。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就比如她夜璃歌,也只得一个。   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变成另一个人?这不但有失做人之道,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安阳涪顼,若是爱上我你觉得痛苦,为什么不放弃呢?   话,已到唇边,夜璃歌却没有说出口。   因为连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适宜。   如果他并非璃国太子,她倒宁愿他做一个快乐单纯的男人,娶妻生子,过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子。   可这样的他,偏偏是璃国太子,承担着一国之未来,连他亲生的父亲,都看出他并非帝王之材,都暗暗做了其他的安排,他自己,面对这样的窘境,又能做什么呢?   两人就那么静静地对立着,仿佛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璃歌,”终于,男子抬起头,满眸忧伤,“你,会离开璃国,离开我吗?”   夜璃歌心中微痛,沉默不答。   男子别开头,却已暗暗红了眼圈。   不是她的错,都是他的错。   是她太好,是他太不好。   或许这段姻事,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若当初自己没有一时冲动,便没有后来诸番纷扰。   可是现在,让他开口说放弃她,已然不可能,就算他抛得下一国太子所谓的尊严,也无法说服自己的心——他爱她,他对她的爱,绝不比傅沧泓少!傅沧泓能为她做的,他也可以!   只是,心智慢慢成熟的他,也已经清醒地认知到一个现实——很多事,傅沧泓是想做便能做,而他却是有心无力。   他是太子,却一不懂领军作战,二不懂治国安民,三不识天下大局……真不知道,从古到今普天之下,还有没有像他这般窝囊的太子爷!   后悔了么?安阳涪顼?   可现在后悔,不是太晚了么?   你早做什么去了?   虽说父母的溺爱,迷混了你的心智,可你……唉,我能说什么好呢,或许也只有和夜璃歌一样,黯然叹息吧。   “我能帮你吗?”终于,夜璃歌无比诚恳地开口,无论如何,她是希望见到这个男子重拾他那颗快乐的心。   安阳涪顼再次抬头,眼中掠过一丝希望的亮光。   “我该从哪里做起?”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睫毛像羽翅一样颤动着。   “听政。”夜璃歌想了想,如是答道,“听政,但不要议政,凡事多动动脑子,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再与臣工们的意见相比较,孰优孰劣,高下立见。”   “嗯。”安阳涪顼重重点头,乌云盖顶的脸上,终于绽出丝笑容,眸色也变得澄亮澄亮,“我记住了,从明天开始,就上朝听政。”   “天色已晚,”夜璃歌转头朝廊外看了一眼,“太子要不要留下来,吃顿便饭?”   “……好。”安阳涪顼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半天才吭哧出一个字来。   略含担忧地朝转廊深处看了一眼,夜璃歌这才领着安阳涪顼,徐步走出长廊。   待他们走远,一个高大的身影才从廊柱后闪出,黑冽双眸中满是委屈。   ……   见到夜璃歌与安阳涪顼一齐出现在厅门处,夜天诤夫妇双双吃了一惊,不由下意识地对望一眼。   倒是安阳涪顼,先规规矩矩地开了口:“夜叔叔,夜伯母,小侄冒昧叨扰,还请见谅。”   “太子这是说哪里话,”夜天诤的情绪很快平复,“既来之,则安之,太子且请入座。”   而夏紫痕,早已一迭声叫仆从们添碗添菜添饭。   这一顿饭,吃得甚是融洽,四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开朝廷和宫内之事不谈,只说些家常话,其实安阳涪顼除了没才干,为人却甚是平和,与傅沧泓的孤傲大为不同,言谈举间,隐约透出皇族从小养就的高贵与优雅。   一时饭罢,夜天诤命人撤去杯盘碗盏,奉上香茶,四人慢慢地品着,都有些意态慵懒。   看着面前这一双小儿女,夜天诤心中不由闪过丝浅念——倘若就让璃歌正儿八经地做璃国太子妃,又有什么不妥呢?   不过这念头只是转瞬即逝,那男子铁冷的嗓音如一杆笔直的长枪般杀出:   我对夜璃歌,志在必得!   唉,夜天诤不由轻叹了口气,若是夜璃歌真嫁给安阳涪顼,只怕傅沧泓真会举倾国之兵来犯,别的男人若在姻事上触了霉头,不过自己回家懊恼一阵子,可是傅沧泓那样的男人……   他只能摇头。   “爹爹?”夜璃歌瞧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略略提高嗓音问道。   “……呃,我去厨房看看,有无甚新鲜瓜果。”夜天诤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大厅。   夜璃歌目送他离去,视线转回安阳涪顼身上,忽地想起一事来:“你今日出宫,可有禀奏董皇后?”   “有。”   听了他的回答,夜璃歌稍放下心来——倘若董皇后又来一次凤驾亲临,只怕明日炎京城中,又将是流言满天飞,要知,自从夜天诤晋封为王,总摄朝政之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这司空府。   “时辰不早了。”安阳涪顼看了看墙角沙漏,眼中却颇有几分眷眷不舍。   “嗯,”夏紫痕接过话头,语声温婉而平和,“再过会儿,只怕宫门就该落锁了。”   “小侄告辞。”安阳涪顼站起身来,执家礼向夏紫痕一拜——他年幼时经常被父亲携至司空府游玩,并且对夜天诤和夏紫痕都颇感亲切,所以私下里,均对二人躬行长辈之礼。   “夜飞!”夏紫痕提高嗓音唤道。   “小人在。”   “着一队侍卫,护送太子回宫,不得有任何闪失。”   “是!”夜飞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儿,方转头神情恭谨地看着安阳涪顼道,“太子殿下,请。”   安阳涪顼起身,一双眼睛却只留恋地看着夜璃歌,夜璃歌却刻意转过头,不理会他殷切的目光——皆因她太过清楚他柔软的性格儿,只管如此牵绊下去,定然没完没了,倘若他一时任性,作出什么冲动的举止,反坏了今日之兴。   不过,她的这种担忧显然是多余了,安阳涪顼确实比两年前成熟了不少,尽管心内情思翻滚,却仍懂得克制,收回视线去了。   仆从们近前收拾器具退下,夏紫痕坐直身子,忽然威严地唤了声:“璃歌。”   “母亲?”转头见她一脸正色,夜璃歌不由吃了一惊。   “我且问你,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母亲此言何意?”   “自然是你对安阳涪顼,是持何种态度?”   “自然是……同辈之谊。”   “真的?”   “母亲,歌儿从来不会说谎。”   “那好,找个恰当的时机,你对他言明心迹,免得他越陷越深,反误了终身。”   “啊?!”夜璃歌张口结舌。   “你没瞧出来吗?”夏紫痕神情谨严,“他对你的用情,越来越重了,倘若不及时制止,只恐将来为祸不浅!”   夜璃歌猛然一惊!这才暗暗觉出,毕竟父亲母亲久经世事,于有些关节上,确实比自己通透。   “母亲,”她垂了头,颇觉为难,“女儿确实想说来着……可是女儿,不知道该怎么说,况且女儿,心里头也虑着董皇后,还有父亲这一层。”   夏紫痕眸中厉色更浓,辞锋陡转犀锐:“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有打算,借着安阳涪顼这块‘挡箭牌’,进入章定宫,探查你想要的秘密?”   夜璃歌心中震惊更甚,竟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盯着桌面喃喃道:“母亲……如何知晓?”   “你若真有这想法,趁早打消!”夏紫痕愈发不容情,“倘若他对你没丝毫情意,你如此行事,我绝不反对,可是他既有情意,你却存心算计,即使达到目的,良心上又如何过得去?”   “……”夜璃歌默然。   长久以来,她行事一向洒脱,并不怎么听父母劝告,可是在这一件事上,她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   夜天诤折回厅中时,便见她们母女两个对着桌儿坐着,活像两尊菩萨似的,当下眨巴眨巴眼,上前活络气氛道:“什么时候,咱家改念经学佛了?”   夜璃歌咧咧嘴,想笑,却没能笑出声来,拿眼偷觑着母亲那张脸,再次垂下头去。   “夫人,你又教训咱们的宝贝女儿了?”夜天诤意识到问题所在,一只手放上夏紫痕的肩,轻轻一抚。   “天诤,”夏紫痕微叹了口气,“璃歌的婚事,着实让我放心不下。”   “哦?”夜天诤一挑眉头,“为夫还在这里呢,夫人有何不省心,只管道来,为夫替你开解。”   “你觉得安阳涪顼如何?”夏紫痕抬眸看他。   “唔,”夜天诤摸了摸下巴,“能做个好夫君,却不能做个好帝王。”   一语中的。   “对一个女人而言,好夫君重要,还是好帝王重要?”   “对普通人家的女儿来说,好夫君重要,但是,”夜天诤说到此处,把脸一板,“对我家女儿来说,好帝王重要!”   “为什么?”夏紫痕抬头,眸中有着明显的不赞同。   “我且问你,咱家女儿是普通人吗?”   夏紫痕斜瞥一眼夜璃歌,摇头。   “我再问你,倘若安阳涪顼只能做好夫君,不能做好帝王,他能护得住璃国,护得住璃歌吗?”   “……不能。”好半晌过去,夏紫痕不得不点头承认,她这位夫君利眼如炬,洞察幽微远胜常人。   “难道,”她还是有些不甘心,“那个傅沧泓,就能够既是个好夫君,又是个好帝王吗?”   夜天诤沉默。   这个问题,早在从琉华城将夜璃歌逐回之后,他便问过自己无数次。   没有答案。   傅沧泓与安阳涪顼不同,他是一个完全在他掌控之外的男人,他能精准地算出安阳涪顼的所行所为,甚至他的一生,却料不到那个男人下一个时刻,会在哪里出现,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他唯一清楚的,是他对自己女儿刻骨铭心的爱。   刻骨铭心。   焚魂炙灵。   远远超过其他男人,太深太烈的爱。   能拥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对很多女人来说,都是幸福,但是对于夜璃歌,幸或不幸,实在难料……   第八十五章:矛盾   是的。   难料。   即使夜天诤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万万料不到,他宝贝女儿的感情,竟然会走到玉石俱焚的田地。   很多事,人们往往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因为世事纷纭,没有人能准确地知道,将来究竟是什么模样,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相信所谓的命运,求神拜佛,以求心中平安。   夜天诤自问是个强者,他如不是强者,也绝不能一步步精心策划,扶安阳烈钧登基,他如不是强者,也不能掌执璃国如许多年,可即便是如此,他亦无法看清自己女儿命运的走向,并因此深深忧虑。   夏紫痕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她毕竟是个女子,纵然曾经雄视一方,但自从嫁给夜天诤后,凡事却也多了三分依赖,慢慢地养出些女人的性子来,对于她而言,宝贝女儿能一生平安,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当初教女儿习练武艺,目的不过是培养她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她长得实在太招人眼,若无一技傍身,恐迟早被人欺负了去,哪晓璃歌天赋惊人,寻常武师根本教不了她,夜天诤疼惜其材,也不愿拘了她,故而带着她离家,四处寻访名师,最终,造就了声震天下的炎京凤凰。   自夜璃歌及笄,夜府的门槛便不知被多少王孙公子踏破,夜天诤亲自把关,看过后均婉言谢拒,而闯荡江湖,行走军旅的夜璃歌,也遇到不少桃花,只是那些桃花还来不及开,便凋残于她的剑下。   谙晓天下的她,根本无意于儿女情事。   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更何况,依她的能耐,有没有男人,都是一样。   那千里袤原的凛人风霜,那两军对垒的血腥厮杀,慢慢将她女儿家的天性给消磨了去,剩下的,乃是一种王者的孤独。   是的,王者的孤独。   而那个男人,几乎在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灵魂。   所以他说,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惊鸿照影,盛世无双。   倘若他在璃国,或者她在北宏,这段情缘,当无任何置疑之处。   可偏偏,搀入了家国风云,搅进了权谋纷争,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归属……   她便不能不能慎重。   夜家便不能不慎重。   如果她嫁的男人,有一天会灭己国毁己家,她该怎么办?   是放弃家国而就儿女私情,还是弃情而报家为国?   她不知道。   那一场于炎京城头华美的相遇,原来竟隐藏着这样深重的杀机。   如果璃国不复存在,夜家不复存在,那么她夜璃歌是谁?   就算她能舍璃国于不顾,可她能看着自己从小敬爱的双亲,死于刀兵之中吗?   她不能!   所以,在那段感情刚刚萌芽之初,她便在自己的掌心,刻下那个鲜血淋漓的“忘”字。   两年了,她一直在这种揪心的矛盾中苦苦挣扎,有时候真恨不得回到当初,不曾在万万人之中遇见他。   也许他们之间的情感走向,从一开始,便决定了最终的走向——   他冰冷的剑锋指向她的后背,却始终没有刺下;   那么她呢?   她会怎么做?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前往北宏救他,只因为她曾经答应过,欠他一条命,便还他一颗心。   可也正因为她的出现,傅沧泓不得不仓促起兵,而身陷困境,她凭着自己的机智,说服吴铠归附,借其兵威助傅沧泓登基为帝。   她只是想救他,只是想看着他活着,却没有意料到,她亲手将那柄将来会指向璃国的剑,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是皇帝。   便再没有任何顾忌。   虽然现在的北宏仍然弱小,可以傅沧泓的才能,励精图治,兴国振邦,并非难事。   当北宏强大得与璃国匹敌,甚至远远胜于璃国,她夜璃歌,将情何以堪?   《命告》中说,天下最终的归属,与一女子有关。   她从来是不信的,可是看着天下诸国的变化,她已经越来越清楚,当年六道师傅眼中,那洞明世事的叹息——   师傅,你也看到了?看到我的将来是这样的错综复杂?   看到我的人生会风起云涌?   更看到这方天下将战火燎原,甚至看到——   可我何辜?   我不过是想由着自己的感情,去爱一个自己想爱的人,我错了吗?   爱他我错了吗?   他爱我也错了吗?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一段感情,却牵涉到万万人命运的走向?   这样的重责大任,该由我夜璃歌来承担吗?   如果世无夜璃歌,一切是不是会和原来一样,平稳而有序地运行下去?   只是事情已经演变到今日这一步,她可以说抽身,便抽身么?   也许,是的。   有一步棋,倘若走出,整个世界便与她无关。   哪一步?   死。   人谁不死?   人死如灯灭。   这个世界少了谁,都是一样地运转。   只是有些人死了,其留下的痕迹,却足以影响千世万世,而更多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她死了,会怎么样呢?   别的人她不敢肯定,但是那个男人,却一定会随她而去。   北宏,或者被其他人掌控,或者被其余诸国吞并。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将自己也完全置之局外。   她要他死吗?   夜璃歌阖上了双眼。   活着如此艰难,是不是死,会比较容易?   她二十二年来杀人无算,却料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样的缘由而去死。   是因果报应?还是她命中该有此劫?   站起身来,夜璃歌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夜天诤夫妇坐在原处,目光深幽地看着他们女儿远去的背影。   夜璃歌心里作难,他们心中更着难,一面是女儿的幸福,一面是整个璃国的安危,纵然他们千思万虑,也找不到一条行诸有效的道路,来解这困局。   那条道,究竟在哪里呢?   世间究竟有没有那样一条道,在保全家国的同时,也成全女儿的幸福呢?   碧倚楼。   夜璃歌立在栏边,静静凝望着小楼四周环簇的竹影。   明月如水,洒在她绝美的容颜上,一丝柔软的相思,蓦然从心中滑过。   “沧泓……”她不由呢喃了一声,冷如冰霜的面容,浅漾起那么一丝柔和。   一双手臂,蓦地从后方伸来,轻轻将她拥住。   “沧……”恍惚之间,她的眸中映出那刚毅悍昂的脸,却又立即清醒,略含三分嗔怪地轻斥道,“小嗷?!”   傅沧骜像孩子一样,高高地撅着嘴,猛然低下头来,用力在她的额头上一撞。   “痛!”夜璃歌叫了一声,抬起手来,故作生气地揪住他的耳朵,“你欺负我?”   “……欺……负……?”他瞪大双眼,很是无辜地摇摇头——明明是她欺负他嘛,把他一个人扔在园子里,却跟着那个小白兔一样的男人走了,他这会儿心中还难受得紧呢。   夜璃歌扑嗤笑了,疼宠地揉揉他的脸蛋——这个家伙,比傅沧泓可好对付多了,只要给他一个甜果子吃,他立即就安分了。   聪慧如她,也料不到,即使“童稚”如傅沧骜,也是会慢慢成长的,等他混沌的心智慢慢清明,他想索要的,将不是什么甜果子……   不过现在,他们相处得仍然很和谐,无论夜璃歌说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眼神,他也会立即变得十分乖觉,收起锋利的爪子,只做她身边最可爱的“宠物”。   “小嗷,”夜璃歌瞅瞅他,心内忽然一动,“你回去看看他,好不好?”   “他——?”傅沧骜浓黑的眉头高高拧起,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不去。”   “为什么?”夜璃歌收了笑。   “不喜欢。”他很老实,也很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为什么不喜欢?”夜璃歌却拿定主意,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坏。”傅沧骜的回答,显然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夜璃歌不禁瞪直双眼:“他哪里坏?”   傅沧骜却勾着头,不说话了。   算了。   伸手拍拍他的头,夜璃歌决定,结束这场谈话。   “睡觉去。”她像惯常一样吩咐道,然后转身朝房间里走去,却没有留意到,身后男人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灼热红光。   夜璃歌,你太大意了。   你只知道傅沧泓不好糊弄,却忽略了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和傅沧泓有相同面容的男人。   他的身体里,也流着和傅沧泓一样的血,混和着狼性因子的血。   狼,最善于的,便是隐藏自己,然后抓住恰当的时机,发起攻击。   随着他呆在这个世界里的时间越长,他留在你身边的动机,也将更为复杂。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非常微妙的,即使聪慧如你,也不能掌控身边每一个人的感情,即使“单纯”如傅沧骜,他有时候的举止,也会令你重吃一惊。   天方蒙蒙亮,夜璃歌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当下不由撑起身子,却陡然看见一条胳膊,横搁在自己胸膛之上,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中一股怒气腾起。   “小——”她正想出声喝斥那只大型犬如此无礼的举动,转头却见他一脸憨相,鼻息里微微打着鼾,睡得甚是沉稳,心中不由漫过一阵轻浅的怜惜,轻轻咬唇,截住话头。   拿开某男的胳膊,夜璃歌坐起身来,披衣下床,撩开珠帘走出房门,在栏边倚定,却见中墙外的甬道上,夜飞领着一帮子仆从正忙碌地跑上跑下,搬桌弄凳。   这——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疑惑——并没有听父亲母亲提说,要更换府中家具啊,况且这一大清早的——   “太子驾到!”   府门外陡然响起的震喝,彻底惊醒了夜璃歌。   安阳涪顼?   怎么刚过一宿的功夫,他又来了?   她哪里知道,对她而言不过一宿,可对那个思她念她,只恨不得时刻呆在她身边的男子而言,这短短一宿,却好比捱过了百年时光更漫长。   第八十六章:训“夫”   且说安阳涪顼,昨夜回宫后,一个人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琢磨的都是怎样更接近夜璃歌,怎么更灵透地揣摩她的心思。   最后,他得出一条自以为“精辟”的妙计——以“习政”之名,入住司空府,哦,现在应该说,是摄政王府了。   越想越兴奋的安阳涪顼,半夜里爬起来,去了凤藻宫,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董皇后,面对儿子这种“有出息”的作为,董皇后自是大加赞赏,立即传来凤藻宫的掌事宫侍孙贵,令他着即排备銮仪,送安阳涪顼前往摄政王府。   故此,才有现在这一幕。   看着中墙外那乱麻麻的景象,夜璃歌的眉头越掀越高——昨儿个见安阳涪顼那优柔寡断的模样,她还略略放了心,觉得自己和皇室之间,至少可以维系相对的和平,可看安阳涪顼现在这架势,她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不等她想明白要如何去面对这意外,一身锦衣的安阳涪顼已经进了院门,抬头望见她倚在栏边,立时顿住脚,脸上扬起丝讨好的笑:“璃歌……”   夜璃歌却只沉着面容,一言不发。   安阳涪顼也知此事有些莽撞,只是,他好歹也是一国太子,受惯尊祟,见夜璃歌没表示,心下也不由有些微恼,却将目光转开,往别处看去。   想来,也是自己昨儿个一句话招的他,夜璃歌思虑至此,抬步下楼,轻飘飘地行至他跟前,朱唇微启:“你又不惯早起,怎么这个时辰便来了,先去东院儿里歇息歇息吧。”   安阳涪顼听她这话说得和软,眸中不由泛起圈儿微红——自在金殿之上向她求婚以来,每次见面,她总是冰着一张脸,不肯多理他一理,仿佛他做什么说什么,在她眼里都是错。   事实也是如此,时间一长,他每每见到她,便心中发虚,先低了头去检视自己的言行,愈发变得小心谨慎,今儿个得夜璃歌一句软语,未免兴头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夜璃歌又道:“昨儿个你在我面前说的话,可还记得?”   “……什么?”安阳涪顼心中一咯噔,便把要说的话给忘记了。   夜璃歌站住脚,转头目光凛凛地盯着他:“才过了一夜,难不成你便食言而肥了?”   清浅晨光中,女子眉目如画,娥髻慵懒,黛眉粉残,凭是另一番风味,安阳涪顼早已看得呆了,哪还省得什么话不话?   见他这副痴呆呆的模样,夜璃歌心中愈发不喜,想厉声喝斥,却又怕伤了他的心,重重一跺脚,转头便走。   安阳涪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着小碎步跟上,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得一刻安宁。   到得书房门外,夜璃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安阳涪顼:“你且在这里等着。”   安阳涪顼眼巴巴地点点头,就像个领了师命的童生一样,乖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说夜璃歌,自己转身,行至一处树荫旁,压低嗓音唤道:“夜方!”   “小姐!”一道黑影从暗处闪出。   “太子从宫中出来,都带了什么?”   “二十名宫侍,十六名宫女,还有一些日用之物。”   “现在何处?”   “都安排在西厢里。”   夜璃歌又道:“王爷可曾知晓?”   “属下已经禀报过了,现在王爷已经起身,往书房去了,想来片刻功夫,就能与太子见面。”   “好吧,”夜璃歌略一沉吟,“劳你和夜飞好好看顾,我先回碧倚楼一趟,再作驱驰。”   “是。”夜方拱手答应,身影一闪而没。   折身返回碧倚楼中,夜璃歌取一件水碧的纱衣换过,于镜前执梳简便地挽了个髻子,插上两支玉簪儿,再向铜盆中细细洗净面容,描上娥眉,这才站起身来,却陡见那只大型犬立在身后,两手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饿。”   夜璃歌腹中“咕咕”叫了两声,也觉得有些饿,遂勾唇一笑道:“你且等等,我去厨下寻些吃食来。”   傅沧骜乖乖点头,站在原地不动,目送夜璃歌出门而去。   约摸半盏茶功夫,夜璃歌捧着两只荷叶鸡,并一锅子香粥回到楼中,刚刚踏进门内,一只大手便凌空伸来,抓过一只荷叶鸡,扒去叶片儿,便塞进口中狼吞虎咽起来。   夜璃歌绕过他,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东西,自己用小银碗盛了粥,慢慢地喝起来。   傅沧骜看她两眼,也转身走到桌边,放下手里的鸡肉,将油浸浸的爪子递到夜璃歌面前,眨巴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洗——”   一丝讶然从夜璃歌眸中划过,她当即放了碗筷,拉着傅沧骜,将他带到铜盆前,亲自取了香荑子,为他洗去指尖油污,看着她细致的动作,傅沧骜咧咧嘴,模样儿看上去甚是开心。   用湿-软的毛巾擦去他手上水渍,夜璃歌拍拍他的手背:“好了。”   “嗯。”傅沧骜点点头,走到桌边,学着她的模样儿,拿过只银碗,盛了碗稀粥,呼噜呼噜地喝起来,夜璃歌看着他,满眸若有所思。   学习。   学而时习之。   这倒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凡是人,都有学习的天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夜璃歌心内忽然一动,傅沧泓可以在长期严酷的条件下,习得如何生存,如何强大自己,那么安阳涪顼是不是也可以做到呢?   倘若将他推进“逆境”之中,强化锻炼他求生的意志与能力,可不可以改变他蠃弱的性格呢?   一时之间,夜璃歌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惊住了,竟忘记了傅沧骜的存在。   “歌——”一张脸突兀地凑到她面前,不住地晃来晃去。   “嗯?”夜璃歌猛地回过神来,对上他的双眸。   “亲——”他指着自己的嘴,突然说出一个字来,却好似晴天一个霹雳,轰隆隆砸在夜璃歌的头上。   “你说什么?”夜璃歌盯着他,眸色陡然变得犀利无比。   让她更加料不到的是,傅沧骜竟然红了脸,仿佛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右手抓住左手手腕,转开了头。   夜璃歌却不肯放过,抬手掰过他的脸来,目露狠色:“把刚才那个字,再说一次!”   傅沧骜死死地咬着唇,无论她凶他骂他掐他,始终不肯再开口,只是眼中的委屈却愈来愈浓。   他什么时候竟然知道了这些?   他什么时候竟然懂得了这些?   难道男人天性如此,不习也会?   夜璃歌脑袋嗡嗡直响,感觉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苍蝇在飞来飞去——从小到大,她这张脸给自己招来无数的麻烦,只是她向来行事狠决,若遇上那起没眼色的登徒浪子,劈面便是一通教训,时间一长,无论军中民间,无数男子对她闻风丧胆,再也没有人敢觊觎她的美貌。   没有想到,这一次,相同的事情,会出现在傅沧骜身上。   长期养成的烈性让她手掌发痒,很想揪过他来一顿狠揍,但却到底没有。   或许,自己应该好好检讨,是什么时候,给了他这样错误的暗示。   如果他的心智已经开启,那么只能很遗憾地说,他们不适合再呆在一起。   可是,等她转过身来时,那男人却已经没了影儿,只有几缕清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进,扫过她微微滚烫的面容。   好半晌过去,夜璃歌方平复心绪,继而想起安阳涪顼的事来,遂出了碧倚楼,往西厢房而去。   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自己对安阳烈钧的承诺——尽管那个承诺不是她自愿许下的,但既然承诺了,她就要遵守。   尽快将安阳涪顼培养成合格的帝国继承者,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不管安阳涪顼能做到什么程度,至少,她可以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安阳烈钧。   或许有一天,安阳涪顼与傅沧泓会在战场上相见,但那与她无关。   在她夜璃歌眼中,男人天生是属于战场的,如果男人败了输了,那也是他自个儿的命。   这样想着,夜璃歌步进了西厢房,还未立稳,一片金灿灿的光便映入眸中。   金桌金椅金饭碗,还有各色精巧而奢华的玩意儿,她不看则已,一看便心火上蹿——都是这些东西,将一个男子汉的心性给移了。   自来奢侈靡费,便是败家败德之兆,不单师傅三番五次这样教过,她历年行走民间,所见莫不如此。   “谁是这里管事的?”夜璃歌立定身形,一声清喝。   “参,参见太子妃殿下……”一名眉清目秀的宫侍颠颠儿跑过来,忙忙地跪下磕头。   “我且问你,”夜璃歌定定地直视着他,“这些物件儿,是太子让带的,还是皇后让带的,抑或是你们自己主张的?”   宫侍两腿股颤,声音已是低了下去:“这些,这些都是太子惯常所用之物……”   “全撤了!”不等他把话说完,夜璃歌便一声断喝。   “全撤?”宫侍当即白了脸。   “若想你们太子好,便照我的话去做,否则,”夜璃歌咬牙发狠,“便同你家太子爷,立即离开这院子!”   “说得好!”夜璃歌话音刚落,院门口便响起一个男声。   “太子……”宫侍仍旧趴在地上,调了个方向,重重叩头。   “太子妃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都给本宫撤掉,换……”安阳涪顼说着,转头看向夜璃歌,“换什么好?”   “竹床、布帐、书案、书橱。”夜璃歌面无表情地道,又转头看向安阳涪顼,脸上的表情一派肃凝,“安阳涪顼,你且听清楚了,我不管你来夜家存的是什么心,打的是什么主意,只不许你把宫里那些毛病儿带过来,你若吃不下这份清苦,趁早回宫里去!”   安阳涪顼的喉结动了又动,低了声气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从前不好……”   见他有悔悟之意,夜璃歌心中也是不忍,故而和软语气道:“我也是为你好,须知身为男子,不管再怎么贫贱,不可以忘记心中大志,不管再怎么富贵,不可以放纵自己,贪图享乐,即使有人拿刀对准你的胸膛,也不可有半分畏惧……你可知道?”   “我知道。”安阳涪顼咬着牙,眸中浮起几丝酸楚,他自到人世二十二年,受尽身边人千般宠溺,却从未有过,如此真心教导过他,是以内心感服,并不敢有半句怨言。   “若真想习得本事,你须记住八个字:肥甘丧节,淡泊明志,你若真在此向学三载,再回宫里去,不说是个明君,至少心性儿会强从前数倍。”言至此处,夜璃歌又道,“我还有一言,你可愿听?”   “你说。”   “学业未成之前,不可动儿女之思。”   ……   第八十七章:痴迷   “学业未成之前,不可动儿女之思!”   毫无商量余地的一句话,好似紧箍咒一般,牢牢圈在安阳涪顼的脑袋上。   “怎么?”瞅着他那张苦瓜脸,夜璃歌沉下嗓音,“你不乐意?”   “我……”安阳涪顼抬手抓了抓下巴——他当然不乐意!让他一心向学,他并无话说,可若要他“不动儿女之思”,他确实是做不到!   “安阳涪顼!”夜璃歌知道,若不下重药,他断难服她,“若你还是从前那副德性,明日我便进宫去,拼着一死上奏董皇后,取消我们之间的婚约!”   问题严重了!安阳涪顼纵使再有满腹的不情愿,也只得捱苦应承。   抬脚走到书橱旁,夜璃歌抽出本《治国方鉴》,放到桌上,翻开第一面,对安阳涪顼道:“今日,你先研习此篇。”   安阳涪顼勾着脑袋走过去,像个开蒙的童生般,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中,开始用功读书。   “黄昏时分,我会来查验你的功课,倘若学得不好,你还是得回宫里去。”重重扔下一句,夜璃歌方抽身离去。   从书页里抬起头来,安阳涪顼凝望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失神良久,视线方重新落回书页上……   ……   偕语楼。   “爹爹。”夜璃歌抬步迈入房中。   “是歌儿啊。”夜天诤从一堆公文里抬起头来,一脸慈色地看着她。   “爹爹。”本来有满肚子的话,可真到了父亲面前,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夜天诤细看她的面色,心下了然,指指对面的桌椅,示意夜璃歌坐下,方缓缓开口道:“你来,可是为了太子之事?”   重重地“嗯”了一声,夜璃歌眉头高耸,眸中浮起几丝怨意——倘若父亲以礼阻劝,事情便不会是现在这不尴不尬的局面。   “太子有心改过向学,难道不好么?”   “他若真是这么个想法,那倒不错,”夜璃歌叹了口气,“怕只怕他——”   “怕他什么?”抬起右手,夜天诤轻轻拈着下巴上的胡须,语气里多了几分揶揄,“难不成,你还怕他吃了你?”   “爹爹!”夜璃歌满眸生嗔——她为这事,确实是满心烦忧,原想着来找父亲讨个对策,不过瞧父亲这笑模笑样,倒像很乐见其成。   “歌儿,”见她着急,夜天诤也收了那调笑之色,缓声道,“安阳涪顼本性不坏,只是少经磨砺,若你从旁多督促他些儿,让他习得治国之策,于国于民,皆大有益处,到那时,你若想脱身,倒也便当得多。”   “是吗?”夜璃歌心中却很有几许惶惑——事实的发展,真会是这样子吗?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从为父的角度看,觉得这是件好事,再说,为父也曾答应过先帝,要尽力教导太子成材。”   “……好吧。”夜璃歌终于妥协——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存着份良愿,希望安阳涪顼的确能够“天天向上”,励精图治了。   ……   “火狼。”双手反剪在身后,傅沧泓立在御案前,背对着一身黑衣的男子,嗓音低沉。   “卑职在。”   “朕让你在璃国境内重布暗线的事儿,做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火狼心中一紧,脸上的神色却平静如常,“已经着人,前往替换水狼。”   “水狼?”提起这个名字,傅沧泓眸中掠过丝冷色,十指猛然蜷紧,“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你派了谁去?”   “是卑职手下最得力的暗卫,伏幽。”   “他去了多久?”   “算来,已有二十余日。”   “可有消息传回?”   “……尚无。”   傅沧泓霍地转身,目光冷冷地盯着火狼:“朕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水狼。”   “是!卑职绝不敢有负圣命!”火狼只觉头皮一阵发紧,立即亢声答道。   殿中一时静寂,好半晌,傅沧泓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冯翊如何了?”   “自关入大牢后,先是大叫大嚷了数日,如今已经安静下来。”火狼如实答道。   傅沧泓“唔”了一声,开始在御案前来来回回地踱步,火狼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儿上,屏声静气,并不敢多言一字半句——自从傅沧泓做了皇帝之后,他能很明显地察觉出,他们之间那日渐增大的距离——他这位从小伺候着长大的主子,已经不再像昔时那般需要他了,这让他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又是惶恐。   开心的是如今的傅沧泓已经初具帝王高深莫测的心术,难过的是,他如今有什么打算,是愈发不顾忌身边的人事,而惶恐,则是因为他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利。   若说从前,他所掌握的,至多是千百人的生死,那么现在,他所掌握的,乃是万万人的命运。   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他火狼的。   君王之威,向来教天下人瞻之仰之,敬之惮之,搁谁身上都一样。   “往大牢里多派些人手,好好地看住他,同时将他的一言一行,禀传给朕,不得遗漏!”   “是!”   “你下去吧。”   火狼这才重重磕了一个头,揣着颗铅坨子似的心,起身往殿外走去,却听身后的傅沧泓低声喃喃道:“……欲取璃歌,先取天下……先取天下……再取璃歌……”   火狼心中一阵突突狂跳,脚下的步子却愈发地急了——璃歌,璃歌,原来他的皇上,做什么都是为了璃歌……   成也璃歌,败也璃歌!   难道自古天下的英雄男子,都逃不过“情关”二字么?   揣着满腹的心事才回到下处,一名手下忽然闪进来,“哐”地拜倒:“火统领,璃国的消息!”   “什么?!”火狼只觉头顶上一记霹雷砸下,轰得他五内俱焚——刚刚还在念叨着这事儿,这事儿便来了。   抖着手接过手下掌中的铁筒,抽出卷帛看过,火狼仰面躺进椅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手下跪在那儿,也不敢言语——这是恒王府暗卫的铁规——惟上级命令是从,不得有半丝儿质疑。   安阳涪顼……住进了摄政王府……   那帛纸上的蝇头小楷,极轻极淡,可字字句句却像是迸发的火星,烧得火狼眼底发红。   这样的消息,若是呈报上去,不知又会闹出什么风波,可若是不呈报……想起适才在龙赫殿中,傅沧泓那一脸阴森的表情,他不由连打两个寒颤!   “你……下去吧。”无力地冲下属摆摆手,火狼继续挣扎并煎熬着。   直到夜色擦黑,火狼方失魂落魄地从自己的住处走出,攥着那张帛纸往龙赫殿而去。   西天边角上悬起弯淡淡弦月,一身玄衣的男子手执霜剑,在院中腾挪闪跃,凌厉剑气绞下无数的叶片,在他身周绕旋如蝶。   火狼垂首立在树下,直待傅沧泓将一套剑法舞罢,收功垂剑,方才提步上前。   “有事?”傅沧泓已经注意到他的面色,率先出口问道。   火狼吞了口唾沫,目光有些闪躲:“璃国……”   “璃国怎么了?”只听得两个字,傅沧泓已经躁急起来,劈手夺过火狼手中的帛纸。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火狼还是感觉到那股从傅沧泓身上迸发出来的萧杀寒意。   好似数九寒天里严严的雪,密密层层匝天蔽地般压下来,能活生生将人冻成冰棍。   可傅沧泓接下来的情状,却也大大出乎他意外——寒意消退之后,帝王的面色转而平静,似乎这消息只如羽毛,已经随风而去。   “朕知道了。”他启唇,语声淡得不能再淡,“着人再探。”   火狼眨眨眼,只疑心自己是不是幻听了,要不,面前这人并非傅沧泓,而是换作了他人——   可眼前之人,确确实实,是他所熟悉的皇帝啊!   “呛——!”   回到龙赫殿,傅沧泓长剑出鞘,运力劈下,一面上好的檀木屏风顿时应声而裂。   火狼错了。   不但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自从登基之后,傅沧泓的性子确乎是愈渐沉稳,但那仅仅是在别的事上,倘若牵扯上夜璃歌,他的怒气是有增无减!   随着权欲的增重,他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中那个窟窿也越变越大,急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   是一股子躁动的渴望。   是他拼命想按捺下去,却一再拔头的渴望。   这渴望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焚烤着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理智,他的一切……   唯一能将之熄灭的,就是那个人。   那个普天之下最美丽动人的女人。   夜璃歌。   夜璃歌,已经渐渐成为这个男人的心魔。   或许,每个深爱着的男人,心中都有一个魔吧。   这世间,有哪一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带上那么一丝丝难以捉摸,一丝丝偏执痴迷呢?   在这个沉寂的夜里,他是多么希望立刻出现在她的身边,将那个该死的安阳涪顼给赶得远远的,可是他不能!他只能痛苦地囚锁在这座宫殿里,无用地挥舞着长剑!   璃国!   安阳涪顼!   夜家!   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与她血脉息息相关的一切,是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屏障!   他要——   他要——   他要什么?   当他扔掉长剑,气喘吁吁地倒在地板上时,也情不自禁地被脑海里那疯狂的念头给惊住了——   是腾上半空的烈火,是尸山血海,是铁蹄铮铮战鼓催鸣——   而那一身红衣的女子,满眸绝望地立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一脸霜冷地看着他……   那样的恨意,几乎将他整颗心给彻底撕裂!   “嗷——!”   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傅沧泓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心中有个声音在不住地狂喊——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他要的只是她最纯净的爱,不是战争,不是毁灭!   可是沧海难渡,世情如铁,将他们分隔在天涯的两端,谁知道他有多痛?谁知道他有多苦?   第八十八章:插曲   傅沧泓不知道,他在宏都煎心熬肺地想着夜璃歌,夜璃歌也同样不平静,站在碧倚楼的栏杆旁,怅怅地望着宏都的方向。   又是数月光阴,没有他的消息。   想他,念他,尤其是在这样风清云静的夜晚。   “歌……”随着声低低的呢喃,一双粗大的手环上她的腰肢。   “别闹。”夜璃歌有些心烦意乱地将他推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夜里,她忽然对他的亲近,生出丝浅憎。   傅沧骜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地松手,反而加大力度,深深地将她扣入怀中。   “你——”夜璃歌猛然转头,蓦地撞上他那双星火燎原的眸子,顿时呼吸一滞。   此时的傅沧骜,呼吸浊重,眼里蹿动着几许暴戾,倒与初见之时有几许相似。   夜璃歌停止了动作,只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心里竟升起丝难言的惧意。   该死的!她竟然害怕他!   幸好傅沧骜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眸中的寒光也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途小兽般的迷茫。   悠悠呼出口气,夜璃歌握住他的手掌,小心地轻唤:“小嗷——”   “嗳?”傅沧骜钝钝地答应一声。   “带我去森林,好不好?”   “你想去?”   “嗯。”   “好。”   下一个瞬间,夜璃歌飞了起来,但听得风声飒飒,树影和重重屋檐呼啦啦闪过,待一切静止时,她已经身处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静。   很静。   只听见虫儿们唧唧咕咕的叫声,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   傅沧骜的手依然揽在她的腰上,迫使她不得不将脸颊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胸膛里那颗有力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   斯情斯景,即使夜璃歌自己,也有几分眩惑,直到一阵寒风扫过,她方才怔忡地回过神来。   新的问题随即在脑海里产生——现在,她要如何“处理”眼前的这个大麻烦呢?   自从意识到他体内萌生某种冲动之后,她便敏锐地察觉出,他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   可他在这世间,尤其是在璃国,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孤魂野鬼,离开她,离开司空府之后,他能去哪里呢?   倘若被居心叵测之人掳去,借他一身功夫胡乱生事,岂不是自己害了他?   万籁俱寂,两人心跳的声音清晰可辨,上方的男子忽然俯低了头,目光深凝地望入她的眸中。   夜璃歌定定一怔——他的眼睛,闪亮如秋夜星辰,倒映着她的脸庞。   身上忽然一股没来由地臊热,夜璃歌不及多想,掌上运力,猛地将他推开。   刚退出没两步,男子有力的胳膊伸来,将她重新拽入怀中。   再这样纠缠下去,后果定然难以想象——仅存的理智在心中高声大叫,夜璃歌定定神,抬起下颔,刚欲张口,双唇已被对方牢牢封住。   时间刹那凝固!   不得不说,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若说在司空府中,傅沧骜还有一丝丝的顾忌,那么在这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他便会使着性子,释放自己潜抑的欲望!   男子身上迅速增高的温度,向夜璃歌昭示了她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在她有些手足无措之时,一丝冷风破空而至,恰恰打在傅沧骜后背要穴之上,高大的男子顿时倒了下去。   夜璃歌展臂稳稳将他扶住,凝眸往左斜方看去,却见一抹深凝的黑影,如剪纸般贴在树下。   “你是谁?”面罩寒霜,她冷冷开口。   那黑影自树下缓步走出,曲膝拜倒,黑巾下的双眸锐利如鹰,并无半点惧色:“伏幽参见夜小姐。”   “伏幽?”只略一闪神,夜璃歌已然明白过来,“你是他的人?”   对方没有回答,但眼中的肯定,已然给了她答案。   “你一直潜伏在王府之中?”夜璃歌完全恢复了昔日的冷静,浑身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是。”   自称伏幽的男子竟无半点掩饰之意,坦坦然答道:“卑职奉皇上御令,特遣入璃国,‘保护’夜小姐。”   “‘保护’?”夜璃歌一声冷哼,可眸中的杀意却淡了下去,反而浮出几丝极浅的缱柔。   “这个人,请夜小姐交给卑职。”踏前一步,伏幽提出个相当“逾矩”的要求。   夜璃歌看看怀中昏迷的男子,又看看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卑职不知。”   “那你要将他带往何处?”   “这个……请夜小姐不必担心,卑职绝对不会伤害他。”   可夜璃歌却很是迟疑——至少,从傅沧骜跟着她到现在,她对他并无恶感,甚至生出几许亲近,即使偶尔疏离,也是因为他“无心的冒犯”,只是最近这段日子,他“冒犯”她的次数似乎是越来越多了。   “夜小姐,”伏幽再次踏前一步,眸中隐带坚执,“再将他留下,并非明智之举。”   “……你不要过来!”夜璃歌忽地喊了一声,抱着傅沧骜往后闪退数步。   她承认,伏幽之言确实有理,可是傅沧骜……她真的不放心,把他交给任何人,哪怕是傅沧泓!   这是她下意识间便作出的抉择。   但,往往是下意识间的反应,更能说明问题的实质!   伏幽怔住了,双瞳继而冰冷——作为一个暗人,他此生唯一效忠的对象,便是傅沧泓,若不是看在这女人独特的身份上,他适才已经下了重手。   “解开他的穴道!”低头看看怀中的男子,夜璃歌沉声命令道。   伏幽却站着没动。   “怎么?”夜璃歌眸中划过丝怒色,“我没资格命令你?”   “夜小姐,”伏幽的瞳色有些幽暗,“皇上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小姐!”   又是这样的话!   怎么他的每一个属下,都带着这样近乎“苛责”的目光看待她?似乎她一旦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便是对他极大的不公与伤害……   “这是我与你家皇上之间的事,和他无关!”夜璃歌凤眉拧起,眸中升腾起明显的怒气。   “那么,卑职斗胆问夜小姐,待他醒后,夜小姐欲如何处置?”   夜璃歌语塞——这个问题,她确实没有想好。   “卑职有个建议——从此前行数十里,乃是一个葫芦形的山谷,内中花草树木繁盛,多野物,他又甚是习惯山中生活,不若将他安置在其中,卑职再施阵法,封住一前一后两个出口……”   “你是想软禁他?”夜璃歌的面色倏然一冷。   “不然呢?”伏幽的口吻也生硬如铁,“夜小姐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夜璃歌的心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伏幽所言句句在理,提出的建议也甚为妥当,可……   “……黑……不要……”   倚在她臂弯间的男子忽然呢喃了一声。   只是这么一声,却让夜璃歌刹那间定下心来。   “不,”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伏幽,“我一定能约束住他的。”   她眸中的自信让伏幽猛然一怔。   “以前是我大意了,从现在开始,我会……教他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默然立在树下,伏幽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背起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步步从她面前走过。   他没有动手。   心中甚至有些难以言述的庆幸,庆幸她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将傅沧骜扔在这荒山野僻之地……   或许,她是对的?   回到司空府,重重将傅沧骜扔在床榻上,夜璃歌侧坐在凳上,口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人,她是带回来了,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要如何才能让他懂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   天,亮了。   一夜未眠的夜璃歌正打算小憩片刻,楼下忽然传来动静。   “太子妃殿下,太子有请。”   是宫中侍婢的声音。   眉头微微竖起,眸中划过丝不耐——这个安阳涪顼,又有什么事?   但她从小深谙修身养性之术,自是不会将心中的情绪带出来,当下起身,向铜盆里掬水洗手,换了件干净衣裙,轻施傅粉,看傅沧骜仍然昏睡着,折身下楼,朝东院而去。   离东院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墙内传来阵阵呼喝之声,心下略一迟疑,夜璃歌仍是抬步进了院门,但见安阳涪顼一身短衣劲装,正手执木棍,与两名侍卫过招。   这倒是……罕见。夜璃歌没有近前打扰,而是站在花树底下,细细地瞧着,只见安阳涪顼行止之间,倒真是比从前强了数倍,虽不能与傅沧泓那样一流的高手匹敌,但若自保,却是绰绰有余,看来这些日子,他确实是下了不少功夫。   直到一套棒法使完,安阳涪顼方才以棒支地,稳住身形,转头朝夜璃歌瞧来。   “不错。”夜璃歌举步向前,眸含浅笑,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真的吗?”安阳涪顼眸中却尽是欣喜,荡漾着些微的得意。   “真的。”夜璃歌点头,不假辞色——她素来不惯言谎,好便是好,孬便是孬,“若你肯一直这样用功,数年之后,自可期以大成。”   “数年?”一闻这话,安阳涪顼刚有的一点兴奋之色迅疾消淡,“还要数年啊……”   “怎么着?”夜璃歌的面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难不成,你想一蹴而就?”   安阳涪顼勾着头,顿时不言语了。   “文韬武略之事,只能慢慢习得,急是急不来的,你只能耐着性子,把从前荒废的功课一一补起来,倘若你不愿意……我,不勉强……”   “我愿意!我愿意呀!”安阳涪顼顿时着慌了,伸手去拉她的手,语气中带了丝哀求,“璃歌,你教我,我一定听,一定改……”   迎上他满含热切的眸子,夜璃歌再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化腐朽为神奇,她自问还没有那个能力,安阳涪顼,你的将来是什么样,靠的,只能是你自己去把握。   正因为你从来不明白这点,正因为你一直习惯于在他人的“扶持”中生活,所以才养成这懦弱的性子,董皇后说一句,你便行一句,倘若没人指引,你就只会如一只迷途羔羊般团团乱转——将偌大的璃国交到你手中,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第八十九章:矛盾   安阳涪顼的问题,在夜璃歌的脑海里,只停留了片刻光阴,因为,她也有自己的问题,必须要面对。   在情感上,此时的她是全然偏向傅沧泓的,甚至每时每刻都在想,要不要扔下璃国的一切,去往他的身边。   可理智却阻住了她——无论如何,现在的她从名义上来说,是璃国的太子妃,她的一举一动,受着无数人的关注,更何况,自夜天诤晋升为摄政王之后,夜家的声望在璃国民众的心中更是空前高涨,即使没有《命告》的预示,只怕她也无法任着自己的性子,去追逐自己的爱人和幸福……   天意似乎总喜欢捉弄人——明明相爱的,却被世情阻隔,明明无心的,却不经意间在你身边柳荫成行……   从前的夜璃歌,面对这个世界,总是自信的,也总是洒脱不羁的,爱,或者不爱,在她看来,只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事,可为什么,当一切真实发生时,却全然不是自己所想?   一向聪慧过人的夜璃歌,面对错综复杂的命运,也禁不住生出几分茫然,几分怅惘,和几分无能为力……   “沧泓……”抬起头来,看着那清远的天空,她不禁轻唤了一声,似乎这样可以得到几许宽慰,稍稍冲淡心中的不安和愁绪。   “懿旨到——”   突如其来的亢亮喊声,中止了她的思绪,极目望去,一个身着赭衣的宫侍手托黄卷,正自中门内缓步而入,却是倚凰殿的管事孙贵。   乍见这个人,夜璃歌心中顿时阴翳密布——呵,这些天来,她在安阳涪顼、傅沧骜、傅沧泓之间兜转周旋,竟然忘了这炎京城中,还隐着董皇后这么一尊“暗佛”,遥遥想起那夜在董太师府中,花窗底下,偷偷闻得的“内幕”,夜璃歌美丽的面容不由微微往下一沉——前儿个安阳涪顼刚刚住进司空府,今番董皇后又派来近身内侍,为的,又是什么事?   她这里隔着花树遥遥观望,却说王府总管夜飞,早领着一众人等出来,恭恭敬敬地跪下。   孙贵却不宣旨,淡淡扫他一眼:“太子妃呢?”   “回孙公公,太子妃……”夜飞垂着头,很是作难——才闻得宫中有人来时,他已经着人去碧倚楼看过,楼上却一片风清雅静,声息俱无,夜璃歌根本不在,即使是他这位大总管,也吃不定,自家小姐此时当在何处。   “我在这儿。”步出回廊,夜璃歌一行穿花拂柳,直至孙贵跟前,款款一福身。   见到本尊,孙贵脸上顿时浮出殷勤笑意:“老奴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近日可好?”   “还好。”夜璃歌素来不喜他那副油滑的嘴脸,脸上的神情极是疏淡,“孙公公,请宣旨吧。”   孙贵这才清咳一声,展开手中黄绢:“皇后有旨,宣太子妃夜氏璃歌,入宫觐见。”   “臣女领旨。”夜璃歌也不多问,下跪叩头接旨,便动身随孙贵出了府门,上辇轿向宣定宫而去。   约摸半个时辰后,辇轿在倚凰殿外停下,夜璃歌不用宫女搀扶,自己下了轿,仪态端方地踏上玉阶。   才步入宫门,那满眼大红喜庆的颜色便扑面而至,往日典雅谨肃的倚凰殿,今儿个却好似才刚开张的制衣铺,到处摆放着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几个宫女来往忙碌穿梭。   夜璃歌一颗心沉甸甸地落了下去,转身便想朝外走,却早已被董皇后瞧见:“璃歌——”   略一踌躇,夜璃歌不得不退回去——无论如何,她依然顶着太子妃的头衔,而里面那位,则是自己名义上的“婆母”,于情于理,都不好破开这个面子,尤其是现在,她并不想在全无把握的情况下,得罪这位皇后娘娘。   “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起来。”   今日的董皇后,满面春风,仿佛前些日子的不快,从不曾发生过,她近前携起夜璃歌,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又往她脸上细瞧了好一会子,笑道:“气色不错,看起来,即使明儿个便上花轿,也做得那娇滴滴的新嫁娘了。”   “……”不料她说出这么一番话,夜璃歌怔住,却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回复。   “来来来,”董皇后拉着她,抬脚儿朝里走,“这些都是本宫历年备下的,云锦罗缎丝帛无一不备,你且挑几匹可心的,本宫让她们描了花样子,细细裁剪起来……”   “裁剪?做什么用?”   “自然是你和顼儿大典上所用之喜服。”董皇后依旧满脸微笑,“你也知道,咱们皇家的规矩,不比寻常百姓,只要彩定一过,这喜礼上的事儿,便该一应备办起来,若是到时节方才打理,岂不乱了手脚?”   她一番话说得密不透风,却教夜璃歌无言可辩——她能说什么?说自己并不想嫁给安阳涪顼?还是提夜天诤与董皇后之间那个子虚乌有的“约定”?且不说那个约定到底存不存在,至少这一套表面功夫,不论此桩姻事成立或不成立,都是要做上一做的。   夜氏与皇家联姻,已成天下人人皆知的“事实”,若皇室贸然提出退婚,她夜璃歌未出闺门,便成“弃妇”,一个皇室弃妇,将来要如何面对世人?又还有哪户人家,敢要她这么一个“弃妇”?倘若夜氏悔婚,皇家便颜面无存,夜家在所有民众心中的地位,顷刻间便会摇摇欲坠。   这些明眼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着的“尘俗丝网”,有时候也会变成一副沉重的锁链,将她张开的翅膀紧紧缚住,任她能耐大过天,却也难以飞遁。   蹙紧了眉儿,夜璃歌只是不言语。   ……安阳涪顼?想起那个前日搬入府中,对她信誓旦旦的男子,夜璃歌心中却是一动——   “多谢皇后娘娘垂爱,”她抬头,脸上浮起标准大家闺秀温文端方的笑容,“只是臣女已与太了殿下有约——在太子殿下学业未成之前,不得谈论儿女私情!”   “是吗?”董皇后呼吸微滞,正要寻番言辞回驳,夜璃歌却已抢先开了口,“想来皇后娘娘,也不想太子殿下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心志,再度颓灭吧?倘若太子殿下一味沉溺于对臣女的恋情,将置璃国于何地?”   她这一番话,却也说得大义凛然,教人无可辩驳。   董皇后终于妥协,不动声色地笑笑:“太子妃果然顾大局识大体,本宫就依歌儿所议,暂将此节延后,今日,就先裁定顼儿登基所用的礼服冠带吧。”   “登基?”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道,“登基礼上的一切,不是该由礼部,会同内务司经办吗?”   “按例是如此,”董皇后笑笑,“但是本宫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登基大典对一个帝王来说,平生也只有一次,所以,本宫希望能亲自操办,也希望歌儿你能从旁协助本宫。”   她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只在试探自己?夜璃歌心下暗暗揣度,继而福了福身子:“臣妾恭领凤谕。”   接下来的半日,夜璃歌便在宫中,与董皇后一起,择出十匹暗花缂绸,又看着内务司的宫侍描出龙袍的样式,送去织衣坊,尔后陪着董皇后用罢晚饭,方起身离宫。   回到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夜璃歌虽说身子向来强健,但折腾了这么半日,也有些倦乏了,又想起傅沧骜还在碧倚楼中,不知有没有闹腾,遂加快脚步过中门,径往碧倚楼的方向而去。   还隔着月亮洞门,她便瞧见楼下立着一个人,头微微地仰着,身形凝立不动,却是安阳涪顼。   收住脚步,夜璃歌扶住门边儿,安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却好似隔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各自怀揣着迥然的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阳涪顼叹息一声,收回怅望的视线,转头欲行,抬目却见立在门洞里的夜璃歌,当下怔住,只把一双黑湛湛的眸子看着她,千言万语,多少说不出来的心事,都在脉脉之中。   “今儿个的功课,都做完了?”收敛起心中那丝异样,夜璃歌嗓音极淡地问道。   “都做完了。”掩过眸中那丝热切,安阳涪顼半低下头去,面孔隐在阴影里,神色很是萧索。   “说说看,你都悟得了些什么?”夜璃歌绕过他,一径往里走,却不上楼,只在底层的木栏杆旁随意靠了,袖着手儿道。   “治国之道,首在任贤,次在御命,令自上出,通达四海,凡贩夫走卒,王公贵卿,莫不敢从,是之为‘大治’……”   “嗯,”夜璃歌点点头,“还有呢?”   她螓首微侧,目光看向扶疏花木,似有些心不在焉,那神情却甚是有几分可亲。   安阳涪顼暗暗抬头看她,早已被她脸上那难得绽露的温柔给魇迷住,一颗心怦怦地狂跳着,只欲厮近,哪里还想得起什么“治国之策”?   半晌不闻他言声儿,夜璃歌心中讶异,蓦然转头,却见安阳涪顼呼吸急促,两腮赤涨,便知他动了妄念,当下重重咳嗽一声:“安阳涪顼!”   吃她这么一吓,安阳涪顼满脑子绮念如被狂风卷尽,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局促:“璃歌……?”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答?”夜璃歌眸生嗔色,语带懊恼。   “……忘记了。”安阳涪顼有些泄气地说——其实,今日在东院里关了一天,眼睛是盯着那些字儿,脑袋里想的,却依然只是那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又哪里能读得进书去?   若她在身边盯着,他或许还真能收心向学,可她对自己始终是那样若即若离,倒教他心生无穷的懊恼!   自来情之一字,便是极损人心智的,更何况安阳涪顼定力本就不够,之所以打迭起心思来学这些他原本不感兴趣的东西,也只为了一心要讨好夜璃歌,若夜璃歌不理他,他学起来便如同嚼蜡,只是这样的心思,他又如何能说出口?   倘若说出口来,怕也只能,白白地惹她笑话吧?   只因她一直是那样高傲的女子,素来便看不惯不学无术的男子,倘若他呈明心意,怕只怕愈发被她小看了去。   第九十章:乍见   果然。   夜璃歌眼中浮出丝悻色,一句话已然送到唇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她到底压了下去——说好说歹,这个年轻男子总是一国太子,纵然再怎么不成器,满京里上下,却依然有很多人宠着他,抬举着他。   其中最宠溺他的,莫过于皇后董颜。   只是安阳涪顼,你明不明白,那些说你好话的人,未必是为你好,那些不肯奉承你的人,也未必对你不恭。   养在深宫中的你,不识人心险恶,不知世态炎凉,更不谙皇位四周,那重重波诡云谲。   已经活到二十二岁上的你,却依然长期处在董皇后过于严密的保护下,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从心智上论……你,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璃歌……”安阳涪顼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由伸手扯扯她的衣袖,目光中带着几丝乞怜,全无一国太子应有的威仪,“你生气了?”   唇角微微勾起,夜璃歌却浅浅地笑了。螓首微摇:“没有,太子殿下,时间晚了,回房歇息去吧。”   太子殿下?安阳涪顼敏感地察觉到她的疏离,心下更加惶乱,眼巴巴地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回去吧,”夜璃歌再次瞥了他一眼,心下不忍,口气变得和软,“功课之事,不必放在心上,明儿再说吧。”   安阳涪顼却只是扯着她的袖子,不肯松开,满心里千言万语,却道不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了?”夜璃歌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心下又是一声叹息。   两滴眼泪从安阳涪顼眸中落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夜璃歌心中一紧——很多时候,看到眼前这个男子,她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巨浪滔天的江面上随波逐流,一会儿被抛上顶端,一会儿被压下谷底,却只能扎煞着手,毫无反抗的余地。   从前,见着这样的男人,她向来是不屑的,调头便走,绝不再多看一眼,独独面对这个男人之时,她心中会生出那么些不忍。   或许,是因为她瞧见了他的敦厚与善良,抑或许,纯粹是因为天性里的骄傲吧。   她觉着自己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些义务,将他带回“正途”,只是安阳涪顼,若你再这么着下去,纵然是神仙,也难将你点化。   “做功课很累,是么?”她瞧着他,冷着嗓音儿开口,决心最后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摇头。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定下心来,做一个太子该做的事?!”夜璃歌的口气陡然变得严厉!   “我……”安阳涪顼唰地抬头看她,欲近不敢,欲远不舍。   “我们,定个约定吧。”   “什么?”   “倘若你在一月内学完整本《治国方略》,我便带你前往九华山拜谒原平公,让他授你兵家常胜之法,如何?”   安阳涪顼双眸一亮,重重咬住唇瓣,半晌用力点头:“好,我答应你!”   “击掌为誓!”   “啪——”,脆亮的掌声,在夜色里听去,格外清晰。   有了这个约定,安阳涪顼晦暗的眼神儿总算变得清亮,整个人也有了活气,恋恋不舍地向夜璃歌道了晚安,这才一步三回首地去了。   被他这么一厮缠,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夜璃歌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阁楼,掀起珠帘入内,脚下便重重一绊,差点跌倒。   “谁?”夜璃歌俯身,探手去摸,一股大力骤然袭来,猛地将她拽入怀中。   扑面而来的气息,让夜璃歌倏地辩明对方的身份:“小嗷?”   “呜呜——”他轻喘一声,翻身将她压在地板上。   “怎么没有点灯?”夜璃歌一手撑住他结实的胸膛,轻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他更加浊重的喘息。   “傅沧骜!”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夜璃歌重重地喊了他一声,“你给我站起来!”   他不动,压住她的身子沉得像座山。   “我生气了!”夜璃歌火大地喊了一声。   他还是不动。   “我讨厌你!”   这四个字,像四柄匕首般,笔直刺中傅沧骜的心脏,他浑身一抖,慢慢地移开了身子。   夜璃歌一骨碌翻身坐起,扑到桌边点亮烛台,朦胧烛光映出傅沧骜那张毛发篷乱的脸——他的双眼,像深黑的暗夜,里边漩涌着股股暗流。   将烛台放在地板上,夜璃歌盘膝而坐,没有丝毫躲闪地注视着他,他亦看着她。   对于一个没有经过后天教化,不善于用语言表达心中感受的人,言辞是非常有限的,她唯一的办法,只能用眼神,和他交流思想,向他表示自己的不满。   从前,这样的交流总是很有效的,但是最近,她发现他的成长,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或许,像他这样的男人,是应该属于森林,属于草原,属于天空,属于一个更宏大世界的,她不该因为心中那“一念之仁”,将他禁锢在自己身边,反而让他失去自由和快乐,一门心思只放在自己身上。   “你走吧。”思虑良久,她只能说出这么三个字。   别的词儿不懂,这三个字,他却听明白了,当下双眸一凛,腾腾的怒焰便蹿将起来。   是杀意。   刻骨的杀意就像支支利箭,自他全身上下,激射向四面八方。   她看着他铁拳紧握,额头上青筋爆起,不知道下一秒,便会做出什么事来。   若是寻常女子,定然已经吓得惊叫,甚至是昏死,可夜璃歌却泰然如山般,四平八稳地看着他,绯红唇间字字清晰:“你要——杀我?”   又是四个字出口,却恍若一道劈雷落进傅沧骜心中,震散了他满腔的戾气。   呆呆地看了她良久,他忽然发一声喊,纵身从半敞的轩窗里飞了出去……   留在屋中的夜璃歌浑身大汗淋漓,猛地瘫软在地——刚才那一瞬,她的反应,只是出于长期征战生涯养成的本能,而她自己,是全然没有丝毫把握,能够控制住他的。   倘若他潜抑在骨子里的狂蛮一时发作,要伸手拧断她的脖子,也不是不可能。   他就像是一只奔蹿在万里荒原上的猎豹,根本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   哪怕是她,夜璃歌。   傅沧骜走了,夜璃歌却一夜未眠,反反复复不停地做着噩梦,一时看见傅沧泓与安阳涪顼仗剑决斗,两人俱是一身鲜血;一时看见傅沧骜落入重重陷阱,仰天嘶嚎;一时又看见父亲立于危城之上,身前飞蝗如雨……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了身,脑袋闷闷钝钝地痛,就像被刀子扎过,胡乱梳洗了一下,夜璃歌下了木梯,便往碧倚楼而去——按照家中规矩,每天这个时候,她应当前往父亲母亲宿处问安。   不想她起得早,夜天诤似乎起得更早,已在楼前的卵石地上练功,脚踏方圆,头顶七星,吐气纳息,面色沉稳。   夜璃歌不敢打扰,垂手躬立于一旁,直到父亲合掌收功,方才上前执礼道:“父亲大人早安。”   从袖中抽出方柔巾,夜天诤拭去头上汗珠,两眼往她脸上扫了扫:“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是。”在父亲面前,夜璃歌倒也不想虚瞒。   抬头看了看已经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夜天诤悠悠言道:“今日倒是个好天,去郊外散散心吧。”   “散心?”不意父亲竟说出这么番话来,夜璃歌不由一怔。   “是啊,”夜天诤点点头,“为父这些日子瞧着,你关在家里头也怪闷的,出去走走吧。”   听出父亲话中的体贴之意,夜璃歌心中微暖,当下敛袖再拜,答应一声“是”。   “不过——”夜天诤话锋一转,又再次言道,“最好换一身装束。”   夜璃歌低头看看自己,顿时明白过来——这夜府门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倘若她就这么出去,不定又要生出多少闲话来。   辞别父亲后,夜璃歌转回碧倚楼,找出身昔日在军中常穿的骑装,细细儿换过,又将满头青丝挽成髻子,对镜看时,自己已然变成一个年轻英俊的公子,犹怕掩不过,再取妆盒细改面容,已与素常大为不同,纵使是熟惯的人站在面前,只怕也难以认出。   夜璃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向壁上取下惊虹剑,悬于腰间,复下楼出府而去。   炎京城中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孩童们欢快的笑声,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嗓门儿,以及某处偶尔传来的丝竹乐声,构成了炎京城独有的市井风情……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夜璃歌沉郁多日的心情,总算释解了些,好比那乌云沉沉的天空,被鼓荡的风吹去,露出些许阳光……   可是……   十数年养成的敏锐,让她察觉出来自背后的异样。   声色不动,夜璃歌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在一处小摊前停下,拿起面琉璃小花镜,借着其反光,迅速瞧清跟在后面的人。   是个毫不起眼的青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几乎将夜璃歌给糊弄了过去。   只是——低头看看自己的妆扮,夜璃歌眸中闪过丝不解——她自认今日的妆容无懈可击,为什么还是把盯梢的给引来了?这人,又是哪一路的?   从腰间摸出五个铜子儿,买下琉璃镜,随意揣入囊中,夜璃歌背负双手,再次向前走去。   出西城门后,道上的行人便略渐稀少,两旁也不再是挤挤挨挨的民居,而替换为逶迤起伏的小山丘。   炎京地处南边,气候偏暖,即使是初秋天气,草丛里也随处可见杂色的小野花,渲染出蓬勃的生气来。   沙沙沙……草丛里有声响儿蹿过,飞快掠向前方。   夜璃歌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脚不沾地地跟了上去。   她能够断定,那潜伏在草丛里的,定然是训练有素的暗探,只是这光天白日的,什么暗探会在这地儿鬼祟行动?   不知不觉间,夜璃歌已经离开主干道,行入树荫繁密的野树林。   转过两株高大的枞树,对方忽然声息俱无。   夜璃歌一震,顿时立稳身形,将惊虹剑拿在手里,“唰”地一声拔剑出鞘!   飒飒山风扫过,头上的树叶儿哗哗响成一片。   夜璃歌侧耳细听着,眸中满是警惕之色。   “若此处果设有陷阱,此时拔剑,还来得及么?”   一个冷峭的嗓音陡然从密林间传来。   夜璃歌先是一惊,绷紧的心弦却骤然一松,接着,整个人就像刚刚张开花瓣的骨朵儿,四肢百骸,均微微地悸颤起来。   是他!   是他!   虽只数日不见,却仿佛已经隔了千年万年!   若是寻常女子,早已张开双臂飞扑过去。   可她是夜璃歌,纵使心中情-欲高炽,脸上却仍旧是淡淡的。   那逆光而来的男子,唇角挑起丝悠悠的苦笑——   从千里之外赶来,心爱女子的表现,却是那般地淡定。   没有飞上云端的喜色,没有满眸洋溢的柔情蜜意,只是冷然。   一种让他看了,都不禁心疼得发酸的冷然。   因为他太清楚,那种冷然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常年踩在生死极限处挣扎磨砺出来的冷然,带着世间人所不能理解的残酷与萧杀。   可是他却懂。   正因为懂,所以才心痛。   第九十一章:算是交易?   他们没有像普通情侣那样,无比热切地靠近,仍只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彼此。   因为,他们本也不是什么普通情侣。   而是这世上最想要情感,也最不想要情感的两个人。   曾经的曾经,他们都将感情视作人生的负累,弃之若蔽履,一个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身,一个仗剑行天涯,视情感为畏途。   若彼此的命运不曾交集,或许这短暂的一生,他们真的能够冷心冷情地渡过。   可是,人世间有很多事,即使是强者,也断难料得准。   “你怎会在这里?”却是夜璃歌先开了口,一启唇,话声儿却冷得像冰似的。   “你说呢?”男子不答,反出语诘问,语气里已带着三分的怨责。   心下一转,夜璃歌随即悟过意来,却不禁叹了口气,也怨责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应该呆在北宏。”   男子却是一声苦笑:“出了这样的事,你觉得我还能坐得住么?”   “事?这算什么事?”夜璃歌真的有些恼了——在她看来,最近身边的男人都有些抽风,一个傅沧骜是这样,二个安阳涪顼也是这样,现在再加进一个傅沧泓……难道她的身上真有什么强大的魔力?令他们丧失理智?   傅沧骜和安阳涪顼的“迷恋”尚有个缘故,可是傅沧泓,他是个意志力极致坚韧的男人,纵然听闻这样的事,也该能忍得下啊。   瞧出她的心思,傅沧泓踏前一步,眸中翻卷着深浓的情潮,嗓音略略有些粗嘎:“别的事对我而言,再大也是小事,你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这是一句很标准的甜言蜜语,照说,任何一个女人听了,都会感动不已主动投怀送抱,可偏搁在夜璃歌身上,那便是另一种情形。   “你纵使来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她定定地看着他,口吻犀利无比。   傅沧泓不禁抬手抚了抚额头,有时候,他真想重重敲她一记,让她不要这般地清醒。   “至少,我可以看看你。”话说回来,谁让他爱上这样的女人,除了妥协也别无选择。   夜璃歌沉默了。   并不是因为听了他的情话,而是他眼中泛起的血丝,以及那瘦削的下巴,都很清楚地说明一件事——这段日子,他并不好过。   罢了。   轻叹一声,夜璃歌走过去,抬手轻轻环住他的腰——普天下千千万万的男子,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偶尔展露温柔的一面,而其他男人看到的,大都是她的冷漠,和杀伐果决。   “璃歌……”低低地喘了一声,傅沧泓有些情难自禁——他实在太想她了,甚至到了疯魔的边缘——多想就这样携她远走天涯,过他们快活似神仙的日子,这江山社稷,谁爱要谁要去。   两人相拥着,滚倒在茂密的草丛中,任激烈如狂的吻,将彼此袭没……   天,是那样地蓝,林间偶尔探出的枫枝,像血一般地红……   还是夜璃歌先清醒过来,在最后关头死死地捉住他不安分的手:“不行。”   她无比果决地道:“现在不行!”   毫无商量的余地。   傅沧泓痛苦地呻-吟一声,坐起身来,背对着她,伸手拔起棵蓬丛的野草,狠命地揉捏着。   整理好零乱的衣裙,夜璃歌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话音已比先时柔和了许多,添了几分娇媚:“沧泓,你听我说,眼下稳定北宏国内的局面,是第一等重要的事,待你将所有权力牢牢控制在手中,其他的事,都好说——”   “比如?”傅沧泓却是一声冷笑,转头看定她,“我可以直接向璃国帝君提出,纳你为后?”   夜璃歌噎住——她和安阳涪顼的婚约,始终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死结,本是一段完美无瑕的感情,却终因这个隔阂,始终笼罩着阴翳。   傅沧泓眸中的热情退了下去,恢复一贯的冰色,站起身来——他是个相当聪明的男人,一旦将感情收起,看待问题就会变得尖刻而敏锐。   夜璃歌爱他,这毋庸置疑。   但她也爱整个璃国!   当初金殿之上,没有激烈反对这桩婚盟,便说明了她的心态,后来,在牧城之战中,她拼死保护安阳涪顼,还有许多看似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足以证明,她对安阳涪顼那该死的维护!   原因很简单——安阳涪顼是璃国的太子,肩负着璃国的未来!   很多时候,他都下过狠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安阳涪顼杀掉——心中唯一戒惧的,还是夜璃歌。   他豪强一世,对待任何人任何事从不手软,偏生在这一段情缘上束手束脚,就像被囚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看着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却始终爱而不得。   抢亲?私奔?   什么下三滥的办法他都想过,可答案只有两个字——不行。   想他堂堂一个帝王,竟然这般憋气,心里时常像有无数的猫爪子在挠,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看着他难受,夜璃歌也同样难受。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倘若当初不曾跟六道师傅学过天机神算,不曾见过那本《命告》该有多好,那她就可以由着性子,和心爱之人浪迹天涯,生也罢死也罢,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罢了……   两个人都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想着各自的心事,冽风呜呜从头顶掠过,散向四面八方。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   “沧泓,”盯着头顶那邈远的天空,夜璃歌终于再度开口,“倘若,我扔下一切跟你走,你能……驾御以后的事么?”   傅沧泓身子一震,倏地转头,眸中燃起丝丝热切:“你是指……什么事?”   “让北宏和璃国,相安无事,至少,在你有生之年内。”   “这件事,我们以前讨论过,”傅沧泓想了想,缓声言道,“只要他们不寻北宏麻烦,我自不会对璃国如何。”   “那么,”夜璃歌也直起身子,定定地望进他的眼底,“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想过,一统天下?”   “想过。”傅沧泓诚实地答道,“不过,倘若有了你,我可以偏安一隅!”   这,算是交易吗?   “歌儿,你是这天底下,唯一能够牵制他的利器……”父亲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重重地撕扯着夜璃歌的心。   偏安一隅?   或者,弃了家,弃了国,去做他的皇后,呆在北宏安静地度过一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能吗?   可能吗?   如此可以改变《命告》的预言吗?   她相信他的真心,也相信他此时所言句句是实,但心中总有种恐惧,难以言明的恐惧——仿佛他们两个就算真在一起,仍然难阻止某些事实的发生。   “你又动摇了?”   “不是,”夜璃歌垂下眼眸,“我只是在想,倘若要离开,应该怎么做。”   “你想到办法了?”   “倒是有一个。”夜璃歌再次抬头,双瞳清莹得能照彻人心,“就是,我死。”   乍闻此二字,傅沧泓蓦地睁大双眼,脑海里不禁晃过上次她中了碎心掌后的事,心下顿时一片恐慌,不由伸手握住她的纤掌。   “算了,”半晌过后,男子痛苦地摇头,“这件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夜璃歌心中先是一阵甜蜜,继而便生出无限的愁怅——这个男人,果然是爱她的,正因为爱她,所以并不愿她冒任何风险,哪怕只是诈死。   但她不知道,傅沧泓之所以千般不愿地选择等待,更多地,是因为镜荒山人那番语重心长的叮嘱:   “其一,须去恶念,存仁心;其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其三,要等待,要忍耐,要始终如一。”   为了她,他愿意等,愿意忍,因为值得,更因为这份感情来之不易。   “沧泓,”面对他的隐忍和坚持,夜璃歌也不禁动了情,“我不会负你!从今尔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负你!”   “是么?”傅沧泓的反应却显得淡然,甚至隐隐有些沧桑之感——璃歌,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这滚滚红尘人事纷纭,更信不过命……   为什么?   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有种山高水阔,情缘难续的痛楚和悲凉?   那是一种并不压于深宫倾轧的悲凉,是一种好花难常开,好景难常在的悲凉,纵使你时时刻刻在我身旁,我都觉得难以把握的悲凉,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厮缠不清的局面……   你有你的璃国,我有我的北宏,或许这两座江山,便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屏障,纵使我胁生双翼,也还是飞不过这其间的千沟万壑……   不忍见他如此落寞,夜璃歌不禁倾身上前,展臂紧紧将他抱住,心中有个声音在千百次地喊——沧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未来还很漫长,我们一定能等到转机,我们一定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仰头看着苍天,傅沧泓眼底泛起丝泪光,却依然竭力克制住自己满心的失落,也抬手拥住了她——既然暂时不能天长地久,那么至少让此刻温暖完美吧。   当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两人终于分开。   和从前很多次一样,他得回北宏,而她,也会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他们还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们还是相隔千里之遥。   重重复重重,行行复行行。   与君暂别离,记取此中情。   不曾想铁血钢骨的他们,竟然也有这般儿女情长之时。   “你回去之后,要如何面对安阳涪顼?”他终是忍不住,把捱在心中的话说出了口。   “敬而远之,总行了吧?”夜璃歌翘翘唇,有心想逗他笑。   可傅沧泓却没有笑,他也实在笑不出来。   “安阳涪顼如今住进摄政王府,只怕炎京中的舆论……”   夜璃歌也收了笑,她总算体悟到,他的苦心和苦意了。   “还有宫中那位董皇后,”傅沧泓满眸已忧心忡忡,“金瑞的南宫世家……虞国的杨之奇……”   “不要担心这些,”夜璃歌心下也不禁烦乱起来,抬手揉揉他纠结的眉头,“我会应付的,你只要专心治理北宏便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像在牧城时那样,化妆成无名小卒,时刻守在你的身边……”   “呃……”夜璃歌强颜欢笑,“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眼珠子一转,她却忽然有了主意:“或者,可以由我化妆,潜行去北宏?”   傅沧泓双眸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两人都不禁兴奋起来,感觉像是黑暗的前路之上,亮起一盏灯。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看把你急得。”夜璃歌抬手点点他的鼻子,“我总得回去安排一下,和父亲打个招呼,再有,你那个孪生弟弟,还在王府中呢。”   提到傅沧骜,傅沧泓的面色又一次垮了下来——来这里“幽会”之前,他多多少少已经从伏幽那里听得些风声,心中自然很不高兴。   瞅瞅他的面色,夜璃歌心中闷笑,却也不点破,反而揶揄他道:“不管怎么样,他可比你‘乖巧’多了,才不会像你这样,动不动给人脸子看。”   “我有……给你脸子看吗?”傅沧泓郁闷了。   “难道不是?”从腰包里掏出那面琉璃小镜,夜璃歌在他眼前一晃,“你自个儿好好瞧瞧!”   傅沧泓冷瞅一眼,也撑不住笑了,劈手夺过镜子,便揣进了自己囊中:“这个,给我。”   “好了,”揣度着时辰着实不早了,怕再不回去被人发现,要是闹将起来,那可麻烦,再则,以傅沧泓今时今日的身份,确也不便在这里久呆,“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傅沧泓眼中一派情意绵绵,胸中一千一万个不舍,只是痴痴地看着夜璃歌。   别开头去,夜璃歌再次催促道:“快走吧!趁着天色未亮,赶紧离开炎京——现在这城中,不知潜伏着多少暗探,要是被人发现踪迹,恐又是一场是非!”   听她口中全是担心维护自己之意,傅沧泓这才觉得舒畅了些,倾身在她额心重重印下一个吻,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身离去。   默默地伫立在原地,夜璃歌看着心爱的男子一步三回头走进密林深处,方才神情怔忡地落下泪来——   情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离情别意,原来竟是这般的伤心断魂。   要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如普通夫妻那般耳鬓厮磨,长相厮守呢?为什么在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于她而言,却好似山巅明月,可望,而遥不可及?   这浩浩长天,这茫茫大地,可有谁,能告诉她,如何才能安置这一桩心事?如何才能找到,家国与私情,之间的那个——平衡点?   没有吗?   真的没有吗?   鱼与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吗?   纵然是光耀九重的炎京凤凰,也到底逃不过,这一场凡尘俗世的刻骨爱恋?   早知情如苦海爱若炼狱,她还会不会,一脚踏进这三千弱水,爱上那个值得爱却不该爱的男人?   第九十二章:凤求凰?   夜璃歌并没有回王府,而是在清冷的长街上慢慢走着。   斯时正是深夜,白昼里无比繁嚣的街道,此际却空旷无人。   她就像一抹影子,飘荡在天地间,心中竟然生出丝孤魂野鬼的荒寂感。   往日的千般繁华,绝顶灿烂,都消匿了形迹,也或者,是根本不在她的眼里。   曾经,这座绮丽的都市,是生她育她的摇篮,可几时起,却给了她一种囚笼般的桎梏感?行走在其间,她似乎总能感到,丝丝看不见的蛛网盘结在身边,重重叠叠地绕缠着她,使她的身心不得自由。   自由呵——那也是她打心底里向往的吧,是以从小不安于室,甘愿放弃富贵锦安的生活,去过那刀口舐血的生活,别人觉着苦,觉着不可理解,她却觉得快乐,那手起刀落间的血色飞扬,生死极致处的跌宕起伏,常让她无端品尝出一股渗透千年岁月的沧桑。   深凝无比的沧桑。   经了这样的事再转过来看世间种种,再没有不明白的,再没有不了然的。   可明白又如何,了然又如何?她还是摆不脱——   正如没遇到她之前,傅沧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不是这一场宿命纠葛的情爱,对于这尘世,她的确也留恋无多。   往昔在司空府中,父女俩闲谈时,言辞间皆有归隐之意,夜天诤也曾上折请求致仕,无奈安阳烈钧一再苦留,况夜天诤壮心未泯,所谓退居田园,竟一再搁置,后来,京中时局陡变,夜天诤便是想走,却已经难以抽身。   倘若,自己不是夜天诤的女儿,不是夜璃歌,这段情路,会不会顺畅很多?   可她若不是夜璃歌,又怎会遇上一个傅沧泓,又怎会为其所爱?   傅沧泓,你爱的是我,还是夜璃歌?   ……   回到王府中时,天已蒙蒙亮,夜璃歌没有惊动任何人,寻了处僻静的水榭,胡乱往栏杆边一依,轻轻阖上双眼。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流浪天涯的命,即使是身处这叠翠织红的园落里,心却仍然向着天涯之外。   胸中似乎总有个声音在说:飞吧飞吧,离开这里,到你想去的地方……   可她想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呢?   是北宏吗?   是天定宫吗?   是他身边吗?   脑海里偶尔也会闪过坤和宫中蓦然撞见纪芙蓉的情景,一想她就无比烦恼——除却安阳涪顼和《命告》一劫,“皇宫”这个词,也是她的忌讳之一。   生性不羁的她,对于任何一种束缚,都有着强烈的反感——不想做太子妃,除了对安阳涪顼本人不感冒,还有就是不想接受任何形式的约束,那么,做傅沧泓的皇后,所遇之情形,又能好得了多少?   有时候她甚至会任性地想,不若跟傅沧泓好上一两遭,了了这么一桩心愿,便遁身红尘外,不理会安阳涪顼,也不理会傅沧泓,甚至不理会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落得清净,若傅沧泓或者安阳涪顼死了心不来寻她,她倒也能安然一生。   这样做,好不好呢?   揉揉微微闷痛的脑门,夜璃歌坐起身来——她觉得眼前那片浓迷的大雾似散开了一些,可接着一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若果真如此行事,便是置整个夜家于不顾——太子妃凭白失踪,皇室岂有不追究之理?   傅沧泓爱她已深,若她来一招“始乱终弃”,那个男人不定会将整个天下给倒翻过来……会不会自己担忧过剩?他应该,不至于吧?   用手抓着满头青丝,夜璃歌满目怅然地看着池子里青粼粼的湖水,正在发呆,后边儿忽然响起阵极轻的脚步声。   来人在她身后立定,看着她的背影默然不语。   “咚——”一条橙色的锦鲤跃出水面,又坠入湖中。   浅浅勾唇,夜璃歌忽然笑了——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便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看花开花谢,日升月落,以及一切的花鸟虫鱼——总觉得这样很好,一切合乎天道,万事万物都依照它们的规律,生活在它们该生活的地方,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欢乐——   汝非鱼,焉知鱼之乐?   每每这个时候,夜璃歌总是想起老师曾经教过的话来。   鱼在水中,自得其乐,那么她夜璃歌,该呆在哪里,才能“乐”呢?   趴在栏杆上,很发了一阵子呆,夜璃歌方直起身来,刚转过头,冷不丁看见父亲一身白衣,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当下收起眸中郁色,起身请安:“父亲大人,早安。”   “天色尚早,你怎么不多睡睡?”夜天诤眼里,有着明显的疼惜。   “屋子里太闷,还是这里好——”夜璃歌随口答道——在父亲面前,她向来是不假辞色的。   倾过身子,夜天诤随意坐了,从廊间拂过的晨风撩起他的袍角发丝,衬得他整个人清逸如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夜璃歌不禁看得痴了。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轻拍栏杆,和着节奏,夜天诤启唇慢吟道。   《凤求凰》?   黛眉微皱,夜璃歌粉面怔然——父亲这一大早儿,唱的是哪一出?   掉转头,夜天诤定定地瞧着她,仿佛已经将她满怀的心事看透。   “爹爹当年,就是这样把娘亲娶回家的?”唇角上扬,夜璃歌有意揶揄了一句。   “你娘是草莽巾帼,哪听得懂这些,倒是歌儿你,现下定然深解其中真味。”   “爹爹是嫌女儿还不够烦乱么?”   “为父不过随意感怀,歌儿不必放在心上,”夜天诤面露淡笑,“自来凤翔九天,是没有人可以阻拦的。”   “嗯?”夜璃歌微微睁大眼——她就知道,自己这位足智多谋的父亲,从来没有一句话,是“随意”而言的。   “可是凤凰飞得再高,也终有足落梧桐之时,若苍山不再,凤凰何倚?”   父女俩一时沉默,恰值夏紫痕走来,见他们二人照镜子似地对面立着,不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满脸疑惑地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也不梳洗也不用饭,敢情都欲得道成仙了?”   “母亲,”夜璃歌伸手扯住她的衣袖,“爹爹正在和女儿论禅呢?”   “论禅?论什么禅?”夏紫痕一向最忌讳他们父女俩将她挤兑开,单说那些玄之又玄的事故,两道墨黑的眉当下扬起,“都给我吃饭去!”   父女俩相视一笑,却把适才的闷题儿揭过,顺从地起身,往花厅而去。   还没到门前,便见安阳涪顼恭恭敬敬地立在廊下,不等夜天诤行至,已趋前请安:“伯父早,伯母早。”   “不敢当。”夜天诤亲自将他扶起,携着众人一同入内,早有夜飞领着下人,摆好一桌清爽的早点,夜天诤和安阳涪顼述了几句闲话,便招呼众人坐下来用餐,一时饭罢,夜璃歌起身向父亲母亲告辞,安阳涪顼赶紧着也站起身来。   夜天诤瞧了他两个一眼,也不多言,点点头应了个景儿。   夜璃歌便侧身退出,安阳涪顼小步跟在她身后。   一路无话,至交叉甬道口,夜璃歌方收住脚步,转头看着他道:“你这会子也该去读书了,只跟着我做什么?”   “昨儿的书……已经读完了。”安阳涪顼面色泛红,眸中带着几丝踌躇,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怕自己说错话,却又不愿错过任何一点和夜璃歌交流的机会。   “读完了?”夜璃歌往左右看了看,不欲引起来往仆从们的注意,往旁闪在树荫子底下,“那我考考你。”   “你说。”   “若你亲政,当下最急办的三件事,是什么?”   “废除甲兵制;轻徭薄赋,与民休生养息;整顿边备,以防他国来犯。”   “嗯。”夜璃歌点头——倒是料不到,几日光阴过去,他多少有些长进。   “废除甲兵制,必会遭到手握重权,多年得利的武官们强烈反对;轻徭薄赋,丰盈的国库会因此馑匮;而整顿边备,又需要大宗银两,当此困局,你又当如何?”   安阳涪顼鼻上溢出颗颗汗珠——前一问之所以答得出来,多半还是因为在夜天诤那里听了一耳朵,并不是他自个儿的主张,至于这后一问,他是从来没有琢磨过。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安阳涪顼虽担着个太子的名衔,却从来没有着理过政事,对于璃国眼下的政弊民瘼,可谓是一知半解,哪敢拿到夜璃歌面前来卖弄?   瞧他一脸窘样,夜璃歌倒也不好恣意为难,遂话锋一转:“是我苛求了,太子不必放在心上,这求学与治政,原本都是急不来的,太子只要真心用功便好。”   安阳涪顼脸色涨得血红,手脚都没个放处,正要说点什么为自己挣回面子,却听夜璃歌道:“好像是你的近侍过来了。”   转头看时,果是掌事候田急匆匆奔过来。   “什么事?”安阳涪顼拧起眉头,话音中带上几丝不奈——在自己的近侍面前,他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先时的困窘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太子爷最爱的春山玉雕,被个不长进的小内侍给打碎了……”候田脸色发白,嗓音发抖。   “什么?!”安阳涪顼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心里的火气突突直往上蹿,脱口喊道,“拖出去,杖责五十!”   “可是,”候田目光闪烁,“那内侍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若是杖责五十,怕就没命了……”   若在宫里,这样的事他是不会禀报的,打碎主子的东西,按规矩是杖责五十,然后再撵出去,只是眼下在摄政王府中,候田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忌讳,才来向安阳涪顼请示。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夜璃歌停下脚步,有心想听听,安阳涪顼如何处置这事——虽然两年时间过去,她依然记得当初牧城之中,皆因他的一时颐指气使,使得数千将士血染沙场,白白葬送性命。   为帝为王者,比不得旁人,是最不能意气用事的,倘若安阳涪顼这宗毛病儿不改,只怕璃国的前途,着实堪忧。   依着安阳涪顼的脾气,的确不会放过那个小内侍,不过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什么,眼角余光往后方瞅了瞅,瞧见夜璃歌蹙眉立在树下,并不曾走过,立时改了主意,道:“既如此,便只打他十杖,罚去劳役房做苦差吧。”   “奴才遵命!”候田舒了口大气,亮着嗓门答应,又远远朝夜璃歌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这才转身去了。   这奴才,倒是有点意思,冷睨着他的背影,夜璃歌暗暗点头。   “璃歌……”安阳涪顼折身走回她跟前,眉宇间的神情,依旧有些惴惴,“我这样处置,可妥当?”   “你自己觉着呢?”夜璃歌不置可否,反问道。   安阳涪顼抬手抓抓后脑勺,脸上浮起丝局促的笑。   “你现在是太子,以后便是皇帝,这御下治众,乃是门大学问,轻了失于宽仁,难于服下,重了则让人心生忌惮,不敢对你实言以对……关于这方面,你好好向摄政王请教律令之事吧。”   “我知道了。”安阳涪顼点头,“以后会处处留心……你今天,会在府里吗?”   “……会。”夜璃歌本想冷言禁之,稍一思忖,仍是答了这么个字。   安阳涪顼的双眼顿时亮了:“我这就去东院里做功课,晚上去碧倚楼找你,好不好?”   “……好吧。”夜璃歌答得极其勉强——昨天夜里,她已然向傅沧泓承诺过,对安阳涪顼敬而远之,但另一方面,她也不想打击安阳涪顼这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向学之心,只能虚言托辞之。   安阳涪顼却不意有他,转身脚底生风地去了。   第九十三章:洒脱   踏着落满树叶的甬道,夜璃歌回到碧倚楼,想起自己也已有段时日不曾温书,遂向架上取了卷册,坐在案前摊开细读。   “唧唧——”一只浑身长满黑羽,翎冠血红的鸟儿忽然振翅飞入,落在她的手边。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推开书卷,夜璃歌好奇地看着这只突然闯进的小家伙,忽见其脚上绑了根极小的墨绿玉管,遂抬手轻轻将其捉住,将玉管解下,从内里取出张帛纸。   是傅沧泓的笔迹。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想不到,他那么“性冷情冷”的人,也有这样儿子情长的一面,夜璃歌不禁捂住双唇,低低地笑出声来,眸中滟光曼转,顾盼生辉,若是被外人瞧见,不知会迷煞多少王孙公子。   可诗末,还附着一行小字,质问的语气甚是迫切:“昨夜所议之事,何时行之?”   看样子,这信是在他离开树林,返回宏都的途中写下。   字字句句,情思缠绵,纵使夜璃歌一向不怎么肯在儿女情事上用心,此际也不免一声叹息,继而泛起淡淡的懊恼——昨夜她是被迫得急了,所以随口那么一说,不意傅沧泓不但当了真,而且追索甚急。   他就是太认真。   一句话从夜璃歌脑海里跳过——仔细回想两年中的点点滴滴,他的认真和执著,已经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对于这样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或许每个女人,都无法抗拒吧。   蹙着眉头,夜璃歌不得不倾全副心思,去思虑这个计划——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潜行去北宏。   她当然清楚,这样做风险非常大,可是——她也想放纵自己一回,不计后果和代价地,放纵自己一回。   红冠小鸟在她手旁不停地跳跃着,时不时用尖尖的小嘴儿啄着她的手背。   抬手拍拍它的小翅膀,夜璃歌又是爱怜又是嗔斥:“你就安静些儿吧!”   “啾啾——”小鸟偏着头看她,亢声表示抗议。   “你说,我是去见他好呢?还是不理会?”对上那双黑黑的小眼睛,夜璃歌自言自语道。   “去见他!去见他!”不提防小鸟儿挥舞着翅膀,在原地旋了个圈儿,极其清脆地叫道。   “哈哈!”夜璃歌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她真想不到,这鸟儿竟这般有趣。   伸手戳戳它的小脑袋,夜璃歌再道:“你还会说什么?让我听听。”   “璃歌!璃歌!”小鸟儿卖弄地拍着翅膀,又开始转圈子,不料脚下一个不稳,竟歪倒在地。   可这鸟儿实在狡灵,顺势一滚,便站了起来,再次喊道:“想你!想你!”   夜璃歌的笑容凝固了。   十指合拢,将那小鸟儿捧起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小鸟儿安静了,趴在她的掌心里,双眼微微阖拢,一副非常享受的小模样儿。   “你要是安安静静在这里呆几日,我便去看他,如何?”她和这小家伙打着商量。   小鸟儿睁开双眼,略带不满地瞅了她一眼,哼唧两声,勉为其难地表示同意。   安抚好了小家伙,夜璃歌继续看书,直到午饭时分,方站起身来,侧头看时,小鸟儿已经睡熟,蜷成小小的一团,羽翅毫无戒备地松散着,看了着实招人心痛。   夜璃歌把它捧起来,翻出个空锦盒,铺上几层柔软的绒绸,这才将它放进来,再取过方锦帕,轻轻覆在它的小身子上。   走进花厅时,夜天诤、夏紫痕,并安阳涪顼都已然在座,夜璃歌也走过去,拉开椅子落座,仔细看时,却发现父亲的面色有些僵硬。   难道是朝里出了事?   她心中当即一阵惴惴,可当着安阳涪顼和母亲的面,又不好多问。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席上没一个人言语,及至饭罢,仆从们撤去杯盘碗盏,送上香茗,安阳涪顼略啜了一口,便起身告辞,夜天诤客气了一句,也没有像往常那般诚意相留。   又坐了片刻,因夜飞进来报说家事,夏紫痕便起身出去料理,单剩下父女两人,默默对望。   少时,夜璃歌也起身,离开了花厅,却并未行远,只在院中石墩儿上坐了,瞧着夜天诤走出花厅,向书房而去,便起身跟上。   “父亲,”在夜天诤伸手欲掩上房门的刹那,夜璃歌侧身闪进,自己随手带上房门,然后看着夜天诤道,“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夜天诤不答,反问了她一句。   夜璃歌顿时奇怪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家里,怎会知道?”   “看来,”夜天诤瞅着她,目光一点点变得深邃,“你的心思,只怕早已不在璃国了。”   夜璃歌面上顿时一红,可到底比不得那些女儿家忸捏作态,只定定地看着夜天诤道:“说正事吧。”   “是这样,金瑞国今日有使臣到京,递上国书。”   “国书?”夜璃歌心中一紧,“什么事?”   “请求联姻,将金瑞三公主,嫁与太子为妃。”   一听是这话,夜璃歌却长舒了口气:“这……也没什么啊。”   夜天诤的心却“咚”地一声沉了下去——他之所以把这事儿捱到现在才说,一半是为了不让消息走漏,还有一半,则是为了探明夜璃歌的心意。   原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夜璃歌对安阳涪顼不说衷情,到底也该增些好感才是,可是现下看来,夜璃歌的心,仍然完完全全是在那个男人身上。   “你觉得这是好事?”平伏下心绪,夜天诤的口吻微微变得严厉,“金瑞对我朝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双方在边境上又多有摩擦,此时却大张旗鼓地送公主和亲,这内里……”   “那爹爹打算如何处理?”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呃……”夜璃歌怔住,“这事,董皇后知道吗?”   “知道,”夜天诤点头,“为免引起风波,国书暂被为父压下,只报与董皇后知晓,你是第三个知悉的人。”   “董皇后,是怎么个态度?”   “她没有表态,说一切让为父拿主意。”   “那父亲是怎么想的?”   “由你作主。”   “为什么是我?”夜璃歌跳了起来。   “因为,”夜天诤目光凛凛地看着她,“你是璃国的太子妃!”   “太子妃怎么了?”夜璃歌觉得很是委屈,“纳妃是皇家的事,我无权过问,再说,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是很平常的事儿……”   “如果,纳妃的不是安阳涪顼,而是傅沧泓呢?”夜天诤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   原来,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也一样。”夜璃歌咬咬牙,如此答道。   她的答案,让夜天诤猛然一怔!   这真是他女儿真实的想法?   他定定地看着夜璃歌,却从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矫饰之意,只有骄傲,一种顶乾立坤般的骄傲。   仿佛,不管自己这段感情,将来如何结局,她都……全然不在意。   或许不是不在意,只是不如普通女子那般在意。   没有了安阳涪顼,没有了傅沧泓,甚至没有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她也会风清月明地活下去。   夜天诤心中先是喜悦,继而重重地沉了下去——是他的错吗?让女儿养成这样桀骜的个性?   无所羁兮无所拘,无所困兮无所惑。   纵是爱到刻骨铭心,那份昂藏天地的傲气,却依然鲜明。   这样的璃歌,果然让天下男人头痛!   “你若真不在意,那我便允了这事,让金瑞将……”   “不能准!”他的话尚未说完,书房门已然被人推开,却是脸色煞白的安阳涪顼。   不意他竟然在外偷听,夜氏父女两个俱是一惊。   “太子?”   “我不同意!”安阳涪顼的情绪很是激烈。   “为什么?”夜天诤的反应却很平静。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安阳涪顼摆出昔日任性刁蛮的架势。   瞅瞅他,再瞅瞅一脸凝默的夜璃歌,夜天诤没有说话。   书房里一时静寂,针落可闻。   “此事……尚未成定局,以后再议吧。”   “议什么?我这就回宫去见母后,驳了这事!”安阳涪顼说着,转身便走,却被夜璃歌一把扯住,“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冷静?”安阳涪顼看着她,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极其生涩的笑,“夜璃歌,这事与你无关,你当然可以冷静。”   从未见他用这样的口吻同自己说话,夜璃歌不由一怔,指尖稍松,早被安阳涪顼甩手挣脱,大步流星地去了。   他这是吞了炸弹,还是吃了火药?夜璃歌心中微恼,转头看父亲时,却见他望着安阳涪顼远去的身影,满脸若有所思。   “爹爹。”走回案边,夜璃歌伸手轻叩桌案,出声唤道。   “到底是……安阳家的血脉……”夜天诤却抛出一句很不相干的话来,眸中似有叹赏之意。   ……   安阳涪顼匆匆地走着,没有坐辇,也没有乘轿,就那样火烧火燎地直奔章定宫的方向而去。   可越是走,心里那股气劲却愈发地弱了下去——他这是哪门子的冲冠一怒呢?人家全然不在乎!   “纳妃是皇家的事,我无权过问,再说,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是很平常的事儿……”   她淡漠的话音还在耳边徘徊,就像一柄柄凌厉的匕首,刺中他的心脏。   她不在乎!   无论他爱与不爱,娶谁不娶谁,她都全然不在乎!   夜璃歌,难道你真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看不到我为你做的一切?   曾经任性,现在却失魂落魄的太子爷,啼泪满面,模样好不狼狈。   有来往的行人从他身旁路过,看着这个神色痛楚的华服男子,都不禁停下脚步,欲探个究竟。   “太……主子……”闻讯赶来的候田,扎手扎脚地赶开围观人等,又叫人抬来辇轿,赶紧着将安阳涪顼送入宫去。   坐在轿中,安阳涪顼只管靠在壁上,任由泪珠成串成串地滚……是伤心,是难过,是尖锐的痛,更是难言的羞辱……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生出种永远不要再看到那个人的强烈怨怼,他好歹是一国太子,更是个男人!他也有他的尊严!   可是,一想起她比向日葵般更加美丽的面庞,他终是狠不下那份心!   怀着如此矛盾的心情,安阳涪顼在昭德殿前下了轿,也不向倚凰殿去,闷着头儿一径往里走,进得内殿,仰面躺在锦榻上,便再没有动身儿。   见太子如斯模样,外面的候田急得跳脚,一怕皇后知道后责骂,二也有些摸头不知脑——他只看见太子急匆匆地冲出夜府中院,出大门而去,并不知晓他家太子如何会突然间像是被雪霜打蔫的茄子似的,只得一个人站在墙根儿下乱猜疑,不停用脚掌蹭着青砖地面。   恰好倚凰殿一名内侍走来,远远瞧见他,不由凑拢来好奇地问:“候公公,您不是伺候太子爷去夜家了吗?怎么却在这里?”   由于不知内情,候田不敢乱讲,只得随口支应道:“太子吩咐咱家,回来取些常用之物。”   内待“哦”了一声,并不生疑,道了声“扰”转头自去,剩下候田站在墙根儿,对着满地的日影儿长一声短一声叹气。   第九十四章:呕气   安阳涪顼这一场闷气生得甚是厉害,将自己关进德昭宫后,直到傍晚时分都再没有出来,既不唤人传膳,也不透个声息。   等在外面的候田心焦不已,好几次欲上前叩门,可又怕挨太子爷的责罚——这位爷平素性子倒好,可一旦惹急发起火来,轻则杖笞,重则撵出宫去,他们都是打小儿去了势的,离开这宫里,遍天下哪还有个去处?   眼见着到了掌灯时分,倚凰殿中那个内侍又走了来,口中唤道:“候公公,皇后娘娘叫您呢。”   候田吓了一大跳,心料是这家伙在皇后面前多了嘴,顿时升起想将他骂个臭死的冲动,可转念想起皇后那张面罩冷霜的脸,顿时激灵灵打个寒颤,不言语了,只提起脚往倚凰殿而去。   进得倚凰殿的门槛儿,便见董皇后端坐在凤椅中,右手三指上套着长长的金指套儿,正端着茶盅儿,不紧不慢地啜着茶。   候田扑通一声跪倒,口里喊道:“奴才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董皇后略略抬头,冷扫他一眼,也不叫起,慢悠悠地道:“不是跟着太子爷去了摄政王府吗?怎么却在宫里晃悠?”   候田额见微汗,却不敢隐瞒,再次重重磕了个头:“是奴才该死!伺候得不好,太子爷……现在德昭宫内……”   董皇后听见,也不觉得惊讶,仍旧不紧不慢地道:“是几时回来的?”   “启禀娘娘,是……辰时。”   “呵,”董皇后这才“哐”地一声将茶盅放回桌上,看向候田的目光已然变得冷凝,“太子心中有事,不肯言语,倒有个情由,你这奴才也不吱声,就该着实打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候田把颗脑袋磕得山响,身子不住地颤。   “母后——”安阳涪顼的声音突兀从门外传来,“此事与候田无关,请您饶了他吧。”   见安阳涪顼本尊现身,董皇后的面色这才略略和缓了些,冲候田喝了一声:“还不快下去!”   “奴才谢娘娘开恩!”再次叩了个头,候田这才匍匐在地上,缩着身子慢慢往殿外而去。   “顼儿,”董皇后朝安阳涪顼招招手,示意他近前,拉起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才去了这么几日,又见瘦了,是摄政王府里的膳食不好,亏待了你?”   “哪有的事,”若是往常,安阳涪顼定然已经坐到董皇后身边,殷勤奉承,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懂事”以来,想着自己从前那些行迹,竟越来越别扭——璃歌怨怼自己,果然是有情由的——自己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子汉,总混迹于宫女队中,的确是少了大丈夫气概。   对他这点子心思,董皇后也察觉出来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还有一丝丝酸涩,甚至是妒忌——安阳涪顼身上的毛病儿,多多多少少是她给惯出来的,在他长到一定年纪后,她也曾下死力地让他改,却成效甚微,不想横空出来一个夜璃歌,却教他一天天褪变,显出几分安阳家男子的刚骨来。   儿大不由娘,这话果然不假。   安阳涪顼自来单纯,当然不知道母亲的这些想法,只是蹙着眉头:“母后——”   “嗯?”董皇后回过神来,定定地瞅着他,“什么事?”   深吸一口气,安阳涪顼壮起胆子:“听说金瑞皇帝送来国书,请求联姻?”   “对,”董皇后点点头,“是摄政王告诉你的?”   “不是,是孩儿自己无意间听到的,”安阳涪顼掩去夜家书房一节,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母亲打算如何处理?”   “金瑞帝君看得起我儿,所以才许以公主,这是好事,母后打算,准其所请……难道顼儿你,有意见?”   安阳涪顼沉默,在夜府里积起来的那些难以言说的懊恼之气,此际已然平伏,只剩下一股子淡淡的辛酸——那个女子,是他今生第一场刻骨铭心的相思,却迭遭冷风苦雨,他不是傅沧泓,没有那样坚强的心志……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普通男子罢了,倘若心爱的女子不理他,他难免生出无限的怨怼、懊恼、失落来……   罢了……眼前浮现出夜璃歌那张倾国倾城,却又冷若冰霜的容颜,安阳涪顼心中一声哀叹——璃歌,璃歌,倘若你真的不情不愿,我一味强求,又有什么趣儿?不若收了这份心思,早图他计,也是好的……   他这样心思千回百转,满口里有苦难言,最终化成句低语:“母后看着办吧……孩儿,没有意见……”   董皇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揣测着他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意——当真已然想通,不再沉溺于对夜璃歌的迷恋?若果如此,倒也是桩好事,怕只怕将来反悔,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故来。   不过——眼下她的确需要儿子的默认,因为金瑞三公主的到来,还牵系到一个极其庞大的计划,如果不遇任何阻力,完成这桩婚事,也是她想瞧见的。   “顼儿如此说,母后便放心了,对了,”董皇后拉起他的手,往侧殿走去,“来看看母后为你准备的登基礼服。”   安阳涪顼此时心中乱麻麻一团,哪里有半点兴趣,可又却不过,只得强打精神,跟在董皇后身后进了侧殿,却见高高两排架子上,俱是玄色缂绸镶金错银的蟠龙裘袍,看得人头发晕。   “怎么样?”   走到第一件龙袍前,董皇后停下脚步,侧目看着安阳涪顼。   “还行。”安阳涪顼含混地支应着。   董皇后佯作无视他情绪的低落,带着他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忽听安阳涪顼腹中一阵擂鼓鸣响,不由掩唇儿一笑,携起他朝殿外走去:   “来人,传膳!”   即有数十名宫侍,流水价呈上精美的菜肴,安阳涪顼陪着董皇后用过晚膳,又闲坐着说了会儿话,方告退出来,自行折返德昭宫。   草草洗漱过后,安阳涪顼呆坐在床榻边,不由又想起夜璃歌来,越想心里越痛,眼里不禁掉下泪来,满腹忧思百结,却又不知能向谁人去说。   歪在枕上捱了大半个时辰,安阳涪顼方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徘徊来去的,还是夜璃歌那忽近忽远,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身影……   ……   安阳涪顼走了,而且一连好几日再无消息,夜璃歌的心先是微微慌乱了一阵儿,继而平静下来。   又听得夜天诤回来说,董皇后已经下诏,应了金瑞国所请,允三公主前来和亲。   夜璃歌表面上看去,依然淡淡的,心上却有如被根荆棘扎了扎,说不出的异样。   寻了个空隙,她再次改装成男子,出了夜府,本想找个地界儿散散心,不想街头巷议,却在传言和亲之事。   有道太子爷双花结蕊,艳福不浅的;有道金瑞来者不善的;还有人为夜璃歌抱屈,说她尚未正式嫁入皇家,人家便硬生生塞进来一个夹梗儿的……   夜璃歌听罢,都抛开不理,没往心里去,可一个年轻男子的高论,却引起了她的注意:“近日有客商从金瑞来,言说金瑞国内的兵马调动甚是频繁,且全国上下数十家兵器坊日夜开工,赶制弓刀箭戟,分明是另有所图,眼下却无端端送个公主来,只怕,是虚晃一枪,掩人耳目罢。”   “唐公子,此话怎讲?”一个尖声尖气的男音岔进来,“难不成那金瑞,还敢对我朝兵锋相向?他就算敢来,也不值什么{——有摄政王在,有太子妃在,有夜家在,管他们什么明枪暗箭,都一挑子收拾了。”   “说的便是这事,”唐公子伸手敲敲桌面,嗓音渐沉,“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臣强主弱,都断非长久之道,莫看夜氏此际炎势滔天,我看那祸根,只怕也已经伏下——”   夜璃歌心中一凛,猛地握紧手中酒杯,再凝神细听时,后方却一片鸦雀无声,显然众人心中都有忌讳,并不愿在这样敏感的话题上多作闲谈。   平伏下面色,夜璃歌依然慢慢地喝茶,直到将水汁饮尽,方轻轻搁下杯子,将一锭碎银搁在桌边,起身望门外而去。   她并不曾走远,只闪在一家酒楼的幌子后,看那唐公子出了门,旋即提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行,弯弯绕绕行了数条巷道,唐公子忽然收住脚步,转身向她看来:“尊驾,有何见教?”   不意他也是个身怀精湛内功的高人,夜璃歌倒是吃了一惊,不过她行走江湖惯了,却也经验老到,见行迹已露,索性不再隐藏,站定身形,冲对方抱拳作揖:“小可敬阁下之风采,有心结识,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那唐公子眸中锐光闪过,上上下下将夜璃歌一打量,露出几许笑意,也抱拳拱手道:“不敢当,相逢即是有缘,这位兄弟,请了。”   听他说话的语气,倒像是江湖中人,夜璃歌心中先自起了几分喜意:“如此,请借一步,寻个僻静地儿厮谈,可好?”   “甚好。”那唐公子也是个爽利人,竟不拒绝,点头称善。   挑了个清雅的茶楼,两人直上二楼,待小二送上茶水,掩上房门,夜璃歌双手捧起茶盏:“兄台,请。”   唐公子也举盏示意,随即一口饮尽杯中清茶,却听夜璃歌快人快语地道:“敢问,公子可是楚郡人士?”   唐公子一怔,收起眼底的轻慢之色:“兄台如何知晓?”   夜璃歌抿唇一笑:“公子虽一口京腔说得流利,然尾音仍带一分楚音,故而冒昧揣测。”   “兄台去过楚郡?”   “那倒没有,只是昔年认得些兄弟,却是楚郡土生土长的人氏。”——这话倒不假,她常年在璃国军旅中走动,那些兵卒来自璃国各州各郡,自然也不乏楚郡人士,故而夜璃歌细听之下,便识出这人的出处。   “哦,”唐公子点点头,也反问了一句,“想来兄台,是炎京中人了?”   “是,”夜璃歌坦承不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适才在酒楼之中,小可闻得兄台高谈雅谈,耳目为之一新,故而想厮近请教,还请兄台畅言则个。”   唐公子眼珠一转:“兄台既是炎京中人,按理应比我这外来的和尚更明白些,怎么却舍近求远起来?”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唐兄常年在各处走动,见识自当比常人高出一筹。”   得了她的赞誉,唐公子脸上倒殊无喜色,只是把着手中上好的青花瓷杯,默默不语。夜璃歌也不催他,口中慢慢地啜着茶,却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那邈邈长空中澹澹的流云。   此时日色已然偏西,金色余晖透过对面的窗扇,斜斜打在夜璃歌的脖颈上,衬得她眉目如画,韵致动人,饶是唐涔枫这些年来游历四方,见惯各色殊丽,此时也不禁看得痴了。   第九十五章:忘怀   “唐兄?”却是夜璃歌的唤声,将他的意识拉回。   轻咳一声,唐涔枫掩过脸上的困窘之色,接着适才的话题道:“兄台既诚心下问,某也只得略略解说一二,倘若不妥处,还望兄台切勿介怀。”   “这个自然。”夜璃歌点头,脸上露出少见的诚意,“唐兄请明言示之,小弟洗耳恭听。”   唐涔枫唇边却扯起抹笑:“兄台可知,出炎京数百里,民便只知摄政王,不知皇上?”   夜璃歌顿时吃了一大惊,霍地坐直身子——这些日子她耽于与傅沧泓的纠葛,竟然甚少再留意民风民情。   倘若事情果真如此,只怕——   不过她素来自持惯了,纵使心中突突乱跳,脸上却依旧声色不动:“摄政王代理朝政,权威过盛,也是有的……但——太子不是已经监国了么?”   唐涔枫眸中冷笑更甚:“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如今这位太子爷,外边的人不晓得宫里面的情状,犹可作罢,可是朝堂上立着的,并非尽是庸识之辈,太子爷性情是好,可若论人品学问,弓马刀枪,只有一句话来形容。”   “什么?”   “银样蜡枪头!”   夜璃歌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欲要辩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如今璃国一应大权,皆掌握在摄政王一人手中,看着位高权重,却也是处在风口浪尖,火山之颠,稍有不慎,这偌大的璃国,只怕——”唐涔枫说着,打住话头,只看着手中瓷杯,默默不语。   压下心中翻滚的狂潮,夜璃歌力作平静,放下手中茶盏,缓声言道:“公子满腹学问,为何不入仕途,博个功名呢?”   “兄台说这话便俗气了,”唐涔枫却是闲雅一笑,“大丈夫行走世间,求的不过‘磊落’二字,自来官场中人,闻风使舵,偏狭计利,为保一己功名,处处钻营,多少有才之士进去,末了皆变成庸夫贪吏,竟把昔日的学问都喂了王八,及至抽身之时,方晓‘功名’二字,不过皆镜花水月,却生生空负了年华!”   这一番振聋发聩之谈,可谓是警世玉言,夜璃歌听在耳里,有如雷轰电掣,当下对这男子更加刮目相看,却也知他才情既高,性子却傲,只怕断乎不能为朝廷所用。   不若——   “兄台果然高才!”夜璃歌脸上浮起真诚的笑意,冲唐涔枫揖礼,“雪飞不才,愿与兄台结为知交,不知兄台可愿俯就?”   唐涔枫惯走南北,见识的人物不少,可友人中也不曾有这样品貌、才华出众者,也甚心仪,当下起身,朝夜璃歌拱手一拜:“今日与雪飞弟虽初次相识,相谈却也甚欢,弟既有此雅意,唐某怎敢不从?”   当下二人又以茶当酒,闲论时政,又将璃国中数得着的人物述说了个遍,最后,唐涔枫斜瞅着夜璃歌,却突然道:“若论这炎京城中,却还有一人,不曾叙及。”   夜璃歌心下了然,却不点破,故作不明白,随意问道:“谁?”   “就是当今摄政王爷的掌珠,夜氏璃歌。”   “她又如何?”   唐涔枫瞅着她,微微一笑:“若论此女,才情品貌都是世间一等一的,可惜是个女儿之身,若不然,乾坤易主也难说。”   夜璃歌心内一震,暗怨这人说话造次,嘴上却道:“但她确系女儿之身,所以这天下风云,未必与她扯得上什么关系。”   “非也,”或许是因为已经“相熟”的关系,唐涔枫言辞之间,已然没有先时那些忌讳,而略添了数分兴奋,“此女已与太子订下婚约,不日将嫁入皇家,太子性懦,将来朝政多半落于此女手中,如何说与天下兴亡没有关系?”   “未必吧,唐公子既然消息灵通,应当听说金瑞国三公主将嫁入我朝之事。”   “金瑞三公主?”唐涔枫却“嗤”了一声,“莫说一个金瑞三公主,就算来他十个八个,又怎能敌得过夜璃歌?——夜家的女儿若能辅佐明君,璃国鼎盛于天下,只在数年之间,倘若夜家的女儿不肯俯就……这璃国的盛华繁华,怕只如元宵佳节的烟花,放放就完。”   “唐公子,”夜璃歌不仅板起脸来,“此处虽只我二人,但公子说话,仍需谨慎些,如此口无遮拦,公子就不怕为自己招来祸患么?”   “某也只是就事论事。”唐涔枫却一脸傲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要说这京中清醒之人,第一当属夜天诤,人人都说他急着与皇室攀亲,是为了将夜氏的权势推到极至,某看他却绝非有私心之人,纯为璃国的百年大计——叹只叹,安阳皇家后继无人,如今江山社稷的安危,竟系于一女子!岂不可悯?”   夜璃歌听得大汗淋漓,如坐针毡,又瞅着外面天色已然黑尽,不欲久呆,故强笑着向唐涔枫拱手道:“唐公子,你我虽萍水相逢,却甚是投缘,今番时辰已晚,暂先别过,待来日有缘再会。”   唐涔枫也不虚留,站起身坦然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人生际会,贵在随缘惜缘,何必强求?”   两人遂联袂出门,各投东西而去。   却说夜璃歌,于满街灯火灿烂中走着,心中却像是压上一块铁铅,好不难受——想那唐涔枫不过一江湖过客,竟然将眼下的朝局看得如斯分明——安阳皇室后继无人!安阳皇室后继无人!现下,有什么事,比这更可虑?   四百年前,太祖安阳擎苍以三百甲兵起家,于众多的乱世枭雄中分得一杯羹,一手创建璃国,四百年间经十八代帝君,或贤明或庸碌,倒也安然享坐天下,传到如今,恰是第十九代帝君……   安阳涪顼,安阳涪顼,想起那个面容俊秀,却性格温顺的男子,夜璃歌心中况味复杂。   不说他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单单他储君的身份,就让她不能不着实担一份忧。   再观璃国四周,北宏、虞国、金瑞,哪一个是好惹的?哪一个皇帝心中,不曾揣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鸿图霸业?偏生这位太子爷,成天只在温柔乡中打转,女子身上用功夫,何曾将目光去望一望天下,观一观那烽火狼烟?   就算她答应他,嫁入宣定宫,凭他的力量和本事,又岂能护得住她?护得住这物盛民丰,膏腴之地的璃国?   自来弱肉强食,普通凡夫俗子的生存尚是如此,更遑论各国高层之间,那看似不见,却从来没有断过的嗜血-拼杀?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枯树前头万木春,沉舟侧畔千帆过,放在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理儿啊。   想起这些,夜璃歌的头便隐隐作痛,真的好想甩甩袖子一走了之,可她走得出这炎京城,却走得出偌大的璃国,走得出她心中那座樊笼么?   是。   她是可以不管不顾,什么君臣伦理,民心民意,甚至骨肉亲情,都抛置不论,可是,生在璃国,长于璃国的她,又如何能够,看着这片富饶的土地,被燎乱的战火吞没?   远去牧州从军为了什么?费尽心思与虞国周旋为了什么?潜往象城意图暗杀南宫墨又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这片天下的安宁么?   只要她活着一日,璃国始终便是她的牵挂——因为没有璃国,也便没有了她夜璃歌!   ……   夜璃歌又一次消失了,只给她身为摄政王的父亲留下只字片语:女不孝,外游。   拿着那张薄纸,夜天诤唯有苦笑。   这一次夜璃歌消失得很彻底,居然连遍布整个璃国的夜家暗探,都找不着他们家大小姐的踪迹。   只因他们大小姐本事实在太大,易容化妆奇门遁甲无所不会,随便往哪个旮旯一钻,说不见,那就是不见。   夜璃歌去了哪里?   滇江,扁舟,月如钩,桂花酒。   女子提起酒壶,仰着对月,一口接一口不间歇地喝着。   你没有看错,她,就是夜璃歌。   行走江湖时落拓不羁的夜璃歌。   在庙堂之高,她是万众瞩目的九天凤凰;处江湖之远,她也能散淡如野鹤。   炎京,远了。   宏都,也远了。   安阳涪顼也好,傅沧泓也罢,随他们去罢,她只要做回从前那个夜璃歌,随心所欲,快意恩仇的夜璃歌,这天下爱归谁归谁去,她只要一个人萍踪浪迹就好。   喝得醉了,躺下便睡,直到月沉西天,东方渐白。   醒来时,却是在一沙洲旁,小舟浅浅地打着旋子,远处有渔人的歌声传来:“风起沙鸥乱,江急莫行舟,金鲤跃龙门,世间千万事,悠悠……花谢随水流,竿钓一江秋,坐饮红炉酒,天下兴亡事,且休!”   那歌声时而低沉,时而慷慨,时而豪壮,时而清远,却把个夜璃歌彻底听痴了——天下兴亡事,且休!   好一个且休!   若她在这里隐居下来,不去管世间喧喧,倒也真是桩美事!   想通这一层,夜璃歌从舟上跳下,信步走去,但见岛上草木繁茂,散落着数十间竹篱小屋,绕围的樊篱墙上,皆挂着鱼干海贝等物,散发着浓郁的腥气。   恰好撞见个负网归来的渔夫,夜璃歌便迎上去问道:“这位大哥,且请留步,这附近可有空闲的屋子?”   渔夫上下打量她一眼,善意一笑:“这位小哥,倒像是大都邑来的,是要短宿还是长住?”   “且短宿数日吧。”   “如此倒好说,前面不远处便有家木坞,专门用来接待外来客人,小哥自去,里边锅灶瓢盆,一应俱是全的。”   夜璃歌闻得,喜之不尽,向囊中取了一小锭银子,塞与渔夫,渔夫却固辞不受,哼着歌儿去了。   夜璃歌便转身往木坞去,到得近处,方发现那是一座建在水边的木楼,通共两层,下面一层倒有半截儿淹在水里,只有上面一层住得人,当下便踩着吱呀碎叫的楼梯登上二楼,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两个上半身脱得赤条条的男子躺在正中的厅屋里。   若是寻常女子,见了这等情形,必然张皇失措,然夜璃歌惯在军旅,现下又作男装打扮,故不甚介意,也不去打扰他二人,只在栏边倚着,遥遥眺望一江烟波浩渺,半湖日色粼粼。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方有了动静,一男子揉着惺忪睡眼,随意抓起件布衫披在身上,打着呵欠走出来,斜睨着夜璃歌:“喂,你,做甚么的?”   见他言语粗俗,夜璃歌却也不恼,当胸一抱拳:“大哥请了,听说这里是专管接待外来旅客的,可是如此?”   “是——”那男子又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这屋里的东西,你随意取用,每日里三餐粗淡饭菜,若吃不惯,可加钱另做,食宿一共每日五文钱。”   “五文?”夜璃歌倒是吃了一惊——不曾想这岛上花费忒低,当下从腰间摸出一只银锭来,递到那男子手中,“大哥且看着安排吧。”   谁想那男子瞅了银子一眼,竟不伸手来接,口内说道:“多了,没钱找去,且先记帐吧,改日再说。”   言罢,扔下呆呆的夜璃歌,自行去了。   夜璃歌行走世间多年,着实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嘟哝一声收了银钱。   皆因她出身显贵,所见所识之人,勾心斗角,逞武扬威者多,反少了“淳朴”真意,如今见了这等类似“桃源”之民,反而很是震惊。   不过,震惊之后,她也很快平静了,挑了间稍稍雅净的厢房,自己动手收拾了,解下行囊,取出被单铺于木榻上,就势躺下,望着灰朴朴的屋顶发呆。   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去种种,倒真成了云烟二字,飘了散了。   绷紧的心弦渐渐松驰下来,忧思多日的夜璃歌,难得沉入酣美的梦乡之中……   她倒是安逸了,却不晓炎京城中,宏都城中,因为她的“不告而别”,平地生出多少的风波来……   第九十六章:惘然   “不见了?”   君王的雷霆震吼从丹墀上传来,在火狼头顶炸开。   全身僵硬地跪在浸冷地面上,火狼一动不敢动。   “说说看,”傅沧泓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眉眼之间俱是焦迫和不安,“怎么个不见法?”   “据伏幽传回的消息,说金瑞与璃国即将联姻,安阳涪顼闻说后,怒冲冲离开摄政王府,之后不久,夜小姐也离家出走……”   “联姻?出走?”傅沧泓心中一时喜一时忧,喜的是安阳涪顼和夜璃歌之间总算出现了一道“裂痕”,忧的是夜璃歌去向不明,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真的好想见到她……   也不知道让火夜鸟送给她的信,收到没有——难不成,她当真潜行来了璃国?思及此处,傅沧泓心中不由一阵怦怦乱跳,如初恋少年一般,生出无限的绮思来,竟顾不得火狼还跪在阶下,忙忙地喊道:“来人!”   “皇上!”内廷总管阮和匆匆奔进,“叭”地跪下,口内言道,“奴才在!”   “即刻传下话去,洒扫庭院,速将龙赫殿前的空地,移植茂竹,还有,吩咐御膳房,改做南方口味的菜肴……”   火狼惊愣地听着,心中不由翻涌起阵阵苦涩——他的皇上,果然是疯魔了,尚未得准信儿,便这般地忙乱起来,若夜璃歌失踪,却并不是前往北宏,那——   偷觑了正在兴头上的傅沧泓一眼,他到底没有开口,不是不能开口,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的皇上,寂寞得太久,忍耐得太久,压抑得太久,太需要人来陪陪,而这个人,除了夜璃歌,并不作他想。   若他从不曾遇着一个夜璃歌,或许这满宫里的女子,只要能过得去的,他都可以将就,可偏生这天底下有那么一个夜璃歌,便在他心中成了魇咒……   火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见皇帝难得地神采飞扬,满宫里的气氛也不免兴腾起来,卑微的宫人只想着讨皇帝高兴,但凡皇帝吩咐下件事来,总是办得漂漂亮亮的。   不单龙赫殿,其他相近的几大殿,也都移种上了碧绿的翠竹;御膳房总管特地找来有名的南菜大厨,及擅做糕点的师傅。   皇帝自己也换上簇新的龙袍,将自己收拾得像个新郎倌似的,看起来一切俱备,只是,一天过去,那个意料中本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两天过去,还是没有出现,三天……   傅沧泓的脸色愈发阴沉,每日处理完朝务,只是望着殿门外的修竹发呆……   且不说龙赫殿这边,已经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而形似冷宫的荧阳宫,却一切照旧,愈发地廖落。   倚在曲栏上的女子,小腹已隆得很高,涨涨地顶着裙衫,身子却瘦削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她站在那里,也如同呆坐在龙赫殿中的男子一般,日复一日,早将秋水望穿……   纵使望穿了秋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或许世间情事,总是这般恼人,你爱的,不爱你,你不爱的,却一心牵绊着你,从古至今,什么样的帐都算得清,唯有男女情事这本帐,始终是糊涂之又糊涂的。   一为着腹中胎儿,一为着心里强烈的相思,纪飞烟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回到屋中,取了一件斗篷,将自己牢牢裹住,然后急慌慌地出了荧阳宫,径奔龙赫殿而去。   一路行来,她只见宫侍们穿梭走动,摆弄着花花草草,心中惊异,不由停下脚步,欲找个人细问问,却无人睬她——皆因傅沧泓的脾气并不那么好侍候,宫人们但凡敢多嘴的,皆被他打个半死,随随便便扔什么地方,任他们自生自灭。   呆然看了半晌,纪飞烟不得要领,只得再度前行,可到了龙赫殿前,却又踌躇不前——她爱他,却也怕他,更怕他那一双冷浸浸的眸子,刀片般刮过来,千丝万缕地痛。   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去,故而闪在廊柱后,探头往殿里看去,但见傅沧泓端坐在椅中,手里捧着把剑,正轻轻地来回摩娑着。   那把剑,她听说过,据闻是夜璃歌随身所佩,叫作“照影”,而原本属于皇帝的那柄惊虹,此时应该在夜璃歌的身边。   若不看到这么个情形儿,她或许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去,可一见他满脸痴情的模样,纪飞烟一腔妒火忍不住“噌噌”直往上蹿,当下不及细想,抬步进了大殿,直冲到案前,脱口喊道:“你醒醒吧!你醒醒吧!她不会来的!”   缓缓地,皇帝抬起头,眸中神情刹那间变得阴戾无比:“谁许你进来的?”   纪飞烟却没有被他的冷言疾语吓住,眸中刹那涨满委屈的泪水:“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不会属于你,不会……”   “啪——!”   话未说完,一个重重的耳光已然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打我?”心性骄傲,又千娇百媚的女子,梨花带雨一般,宛转情思却遭郎心如铁,想来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忍受的吧?更何况,她还怀着他的孩子!   纪飞烟彻底失去了理智,将火狼的警告抛在脑后,猛地扯开斗篷,重重扔在地上,腆起肚子冲傅沧泓吼道:“你打!你打!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吧!”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骂街泼妇的嘴脸,傅沧泓不由一愣,视线缓缓地落到她的小腹上,浑身猛然僵住!   殿里一下子安静到了极点。   在他犀利的逼视下,纪飞烟好不容易攒积起来的怨气、怒气统统散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怨,无穷无尽的恨……   抬起手指,傅沧泓捏了捏眉心,沉声唤道:“火狼!”   火狼闪身而入:“皇上。”   “把这个女人……”傅沧泓咬牙,“送出宫去,立即送出宫去!”   纪飞烟怔住了,哭声立止。   若说在这以前,她还存着什么幻想,那么,当他冰凉的话语说出口的刹那,便已经碎成满地的玻璃渣!   他果真,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连同对她腹中的孩子!   “为什么?”她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自己的身子,竟扑到御案上,伸手去扯他的龙袖,“傅沧泓!你给我个理由!”   “理由?”男子冷冷地看着她,不带任何情感,“朕告诉过你,朕心中,唯有夜璃歌一人,此生此世,不会再生他念!”   “可是她不要你!”既然已经撕破面皮,也再没有任何为对方保留尊严的必要,纪飞烟歇斯底里地喊道。   傅沧泓眼中刹那翻卷起滚滚风暴,足以撼天震地,电光火石间,他“唰”地拔出桌上的照影剑,笔直刺向纪飞烟的胸膛!   嗖——   火狼猛地蹿起,也顾不得失仪,抱着纪飞烟就地一滚,饶是如此,他的手臂还是被照影剑犀利的剑锋划过道深深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喘息未定,火狼已经放开纪飞烟,跪倒于丹墀之下,听候傅沧泓的发落,却听皇帝连声狂吼:“滚!滚!都给朕滚!”   不敢再滞留,火狼扯起脸青白黑的纪飞烟,强行将兀自挣扎的她给拉了出去。   后方,砰然一声遽响,结实的御案竟然被皇帝一脚踹翻在地,顿时四分五裂!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整个殿阁安静下来,傅沧泓仰面躺在椅中,怔然望着上方的藻井——   璃歌,璃歌,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   夜璃歌过得很安宁,也很惬意。   也许,这几日光阴,是她二十余年来身心最自由的日子。   没有傅沧泓,也没有安阳涪顼,更没有战场上的滚滚狼烟,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心情淡然得,好似天边的一朵悠云。   白天,她会去沙滩上拾贝壳,会坐在岩堤上钓鱼,夜里,她会随意躺着,看天上的星星——似乎,这样也很好,这样一生一世下去,也很好。   只是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心脏会扯出薄薄碎碎的痛——她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任性的孩子,这些年来辛苦坚忍,小心经营,为的仅仅只是苟存于世。   如果……她不曾闯进他的世界,或许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冷心冷情,却洒脱自如的傅沧泓吧?   爱或不爱,有时候真的不重要呵……倘若你爱了,便会被这样那样的事牵绊住,倘若不爱,便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是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个人,生的时候便是一无所有,去的时候自然也一无所有,做甚么非要爱呢?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难道不好么?   傅沧泓,放下这段情感,不好么?就当我们从不曾相遇,不好么?   有时候,强悍如她,也忍不住悲哀地想——原来解脱,也是一种幸福啊。   不爱了,就不会恨。   不爱了,就不会再受折磨。   不爱了,所有的烦恼都会销声匿迹——若有一天,不得不沙场相见,我也能将手中之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你的胸膛……   沙场相见?   脑海里骤然闪过的血腥画面,让她狠狠地震住了——   是她吗?   那个满眸悲苦绝望,手执长剑的女子,果真是她吗?   她杀了他?   她果真是杀了他?   夜风吹来,躺在沙滩上的女子遍体生凉,禁不住将头深深地埋进怀中,紧紧用双臂环住——   冷。   好冷。   比昔日牧城之中,雪亮枪尖刺进身体时更冷,比在董太师府中,身中碎心掌时更冷。   沧泓,原来我们俩,注定爱得愈深,伤得便也愈深……   如此纠纠缠缠,什么时候,方是尽头?   ……   安阳涪顼再次走出德昭宫时,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基本可以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两只眼窝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后悔了。   打从胡乱答应董皇后的那一刻起,他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出卖了什么,心里像钢刀划过似地难受。   他也想过,找母后说清楚这事,可到底又堵着一口气难消——或许,他是故意的吧,故意要做给夜璃歌看——这世间女子,并不是只有你可以,我安阳涪顼,也能够放下,能够放得下,能够当所有的一切不曾发生……   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劝说着自己,只是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却越来越巨大,膨胀得像座山似的。   恍恍惚惚地走到院子里,看到先前为练基本功立下的木桩,他整颗心又揪了起来——   “安阳涪顼,你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学业未成之前,不得动儿女之思!”   “若你登基,当下待办之事有哪些?”   ……   他怎能忘记呢?   宣安大殿上的惊鸿一瞥,炎京城楼上的初次相拥,还有那些陪在她身边的点点滴滴,就像一坛陈酿多时的酒,越搁越烈,越搁越烈……   暗暗地,安阳涪顼不由握紧了拳头,心中浮出个恶毒的想法——夜璃歌,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太子妃,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国太子,将来更是皇帝,倘若我——   他没有想下去,后面的那些念头,让他自己也不禁面红耳赤。   若他那样做?她会如何呢?是当胸给他一剑,还是把他打个臭死,然后扬长而去?   相处这些日子,他越来越清楚夜璃歌的性格——就像是一柄明晃晃寒湛湛的剑,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凡是想拘束她围困她的,皆被她斩得七零八落,那样刚傲的性子,纵使是夜天诤,也无可奈何。   那么,他这段感情,注定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蹲下身子,安阳涪顼无力地捧住自己的脸。   “殿下,殿下……”一个不识相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什么事?”安阳涪顼蓦地抬头,眸中难得地闪过一丝寒凉,倒唬得候田一愣,当即憷在那儿,反倒把要说的话给忘了个精光。   “什么事?”安阳涪顼又追问了一句。   候田用力吞了口唾沫,方小心翼翼地道:“是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怎么了?”呕气归呕气,一听到“摄政王府”这四个字,安阳涪顼还是“没出息”地激动了。   “今儿个奴才折回王府去取太子爷的常用之物,才听说——”   “听说什么?”见他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安阳涪顼极其不耐烦起来,两眼顿时瞪得溜圆,“你倒是说啊!”   “奴才听说,”候田吸溜了一下鼻子,“……太子妃……不见了……”   “不见了?!”好似晴天里硬生生砸下记霹雳,安阳涪顼早将先时的怨忿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当即跳起,“她去哪里了?”   “奴才……奴才不知道。”   “呔!”重重一跺脚,安阳涪顼一阵风似地从候田身边掠过,直朝宫门外而去。   “殿下!殿下!”候田赶紧拔腿儿跟上,口内不住地急声唤道,“您等等奴才,等等奴才啊!”   第九十七章:寻爱   安阳涪顼一路飞奔,几乎是脚不沾地,直闯入夜府大门,夜飞头前儿瞧见,赶紧着迎上来施礼:“参见殿下!”   安阳涪顼将手一摆,直往碧倚楼而去,夜飞心知他是为了何事,一行命人去报于夜天诤知晓,一行跟在安阳涪顼身后,也进了中院。   碧倚楼所在的小院中,一片静默,只听见凉寂的风,吹得竹叶儿碎碎地响,满地枯黄的叶子簌簌乱飞,看上去甚是萧条。   木木地登上楼梯,安阳涪顼撩帘进入房中,但见绮窗半敞,桌上的弦筝已覆上层薄薄的灰尘。   他走过去,取绢巾细细地拭过,伸指拨动两下,听得弦音儿颤鸣,眼里不禁落下两滴泪来。   “太子……”身后传来声轻唤,安阳涪顼匆匆拭泪,转头看时,却见夜天诤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赶紧躬身施礼,“伯父……”   “你——”瞧他一脸哀凄的模样,夜天诤反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歌儿只是不告而别,他已经伤心成如斯模样,倘若真有一日,到了那等不堪的境地,不知这实心的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这倒着实让人忧虑。   “是璃歌任性,她回来,我一定会好好教训,再让她往宫里去瞧你。”忖了半日,夜天诤只得如此说道,毕竟,他并不愿伤害面前这个禀性温和的男子。   安阳涪顼却只是摇头,心中像有无数的言语,口里却说不出来。   夜天诤想了想,愈发和颜悦色:“要不,你在这里先呆上几日?”   这倒合了安阳涪顼的心意,抬起微微泛红的眸子,他看了面前这慈蔼男子一眼,哽咽着又唤了声:“伯父……”   “唉——”夜天诤叹息,他如何不晓他的心事?可是儿女情事,纵使是他,也作不了夜璃歌的主,更何况,安阳涪顼心虽实,却到底弱了些,并非可依托终身的良主。   作为父亲的他,也只能暗暗抱愧了。   夜天诤走了,临出院落时吩咐夜飞等人只远远地照看着,绝不可近前打扰。   屋子里安寂下来,只偶尔几许风掠过,撩得窗前悬垂的珍珠帘儿吟吟地响……   呆坐在桌前,手抚着那张弦琴,安阳涪顼只觉心中酸楚一阵接一阵涌将上来,喉咙里也不住地发苦……   昔时在宫中,伴着母后听戏时,那戏辞中皆道,情之一字,乃是天下间最甜最蜜的,怎生临到他头上,除了苦,还是苦?   ……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间便是一月,期间“天下太平”,璃国在夜天诤的治理下,百业兴荣,民生安乐,北宏的傅沧泓暗中收拾了好些个不安分的将领,把兵权渐渐集中到自己手中;安阳涪顼则静下心来,再次回到夜府,白日里跟着夜天诤听政议政,刻苦用功读书,晚上还不忘去找夜飞等人,请教武艺;董皇后应承了金瑞的婚事,金瑞则投桃报李地将安在炎京的所有暗线给撤走了……   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似乎夜璃歌出现与不出现,这个世界依然会照常地转。   是的。   不管谁生了,谁死了,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每个活着的人,都会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里,不停地转着圈子活下去,只有那些爱你的人,才会在夜深人静时,把你从心海中捧起……   傅沧泓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夜璃歌的寻找——他谕令伏幽,调动潜伏在璃国的所有暗人,就算寻遍天涯,也要打探到夜璃歌的下落。   可是这一次,夜璃歌真的藏得太深,也隐匿得太好,纵然傅沧泓竭尽心力,却还是一无所获。   于是,呆在森森宫禁中的这位年轻帝王,愈发地萧索与落寞了,他的心境,似乎又回到从前那些孤苦的日子,纵然掌握了无边的权力,却并无多少快慰可言。   权力,能够改变很多人的心,却唯独,似乎对他不起作用。   且最近,他还添了个毛病,喜欢飞到房檐上喝酒,通常一喝便是好几坛,甚至有一次,醉酣之后从屋顶上跌下来,摔断了右腿。   火狼终于忍不住不下去了,在傅沧泓拖着断腿再次爬上屋檐后,冲动地飞上去,夺过酒瓶脱手扔得老远,鼓着两只眼睛道:“皇上,卑职有法子找到夜姑娘!”   “你说什么?”胡子拉碴的傅沧泓扬起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两眼中醉意朦胧。   “卑职,能找到夜姑娘!”火狼脱口大喊。   这一次,傅沧泓听清楚了,猛地翻身坐起:“真的?”   “真的。”   “要多久?”   “七天。”   “好!朕给你七天!”傅沧泓彻底地清醒了。   回到自己的宿处,火狼蹲下身子,在墙根儿下摁了摁,一块地砖滑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方洞。   火狼探手,从里面提出个结实的铁笼子,盯着里面的那一团毛乎乎的物事,低声嘀咕了一句:“靠你了。”   将手伸进笼中,重重一戳那物事的脑袋,只听得“扑啦”一声响,那物事猛地蹿起,重重撞上精铁打造的笼子,复又落下,凶狠地低咆两声,一口咬住火狼的指头。   眉心紧紧纠结成一团,火狼强忍住指尖传来的尖锐痛楚,直到那物事吸饱自己的鲜血,方抽回手,根本无视鲜血淋漓的伤口,“哗”地打开鸟笼。   那物事得了自由,滋溜一声冲出,振开背后一双暗红色的翅膀,御风而去,片刻便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中。   ……   “归兮岛?”   看着手中的讯息,及那弯弯曲曲的地形图,傅沧泓浓眉扬起。   “是。”立在案前的火狼低眉顺目,衣袖长垂,笼着双手,“这归兮岛地处北宏、璃国、南涯、虞国的交界处,甚是荒蔽。”   “她……好吗?”   “这个卑职便不知了。”火狼照实了说。   “你先下去吧。”傅沧泓摆摆手。   “是。”火狼答应着,侧身退步,脚下却一阵虚晃,差点跌倒,傅沧泓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极其灰败,似乎刚患过一场大病,不由起身离座,下了丹墀,伸手扶住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卑职……无碍,谢皇上垂爱。”火狼轻轻往后一退,嗓音依旧谦卑如常。   傅沧泓虽然还有疑惑,但并没有多问,看着火狼一步步朝外走去。   “扑通——”殿外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傅沧泓心中一紧,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出去,却见火狼倒在门槛外,脸色像雪一样白,嘴唇绛紫,鼻中已是出气的多,进气的少。   “来人!传御医!”傅沧泓大声吼叫着,同时亲自俯身将火狼抱起,急匆匆折回殿中,安置于榻上。   少时,御医王述带着药囊儿急急赶至,傅沧泓即令其为火狼诊脉。   王述半跪下身子,拿过火狼的手,将两指搭在他的脉门上,半晌垂头不语。   “如何?”傅沧泓有些不耐烦地道。   “启禀皇上,”王述依然半跪着,口内答言道,“火统领这是中了毒。”   “中毒?”傅沧泓一脸惊愕,向来不形于色的他,眸中也不由浮出几许怒气,“什么毒?”   “咳咳……”王述正要答言,火狼却自己睁开了眸子,嗓音嘶哑地道,“皇上不必细问……卑职没事,只是一时亏了血气……”   “你好端端地在宫里当差,怎会亏了血气?”傅沧泓却不打算敷衍揭过,仍细细儿追问道。   火狼先向王述使了个眼色,王述会意,拿着药囊起身告辞,待他离开大殿,火狼方坐起身子道:“是魅蝠……”   “魅蝠?”傅沧泓神色大变,“你竟然,用了魅蝠?”   火狼脸上浮出丝苦笑:“卑职不忍看皇上伤心,故不得已而为之……”   傅沧泓沉默了,眸中慢慢浮起丝极其稀罕的温情——   “皇上,”火狼再次轻咳一声,“请皇上不必伤怀,卑职不管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只要皇上心里顺畅,卑职再无所求。”   傅沧泓的双唇轻轻蠕动着,却将头撇开去,听着火狼下榻,跪下身子,轻轻磕了个头,然后脚步蹒跚地离去,才缓缓地,缓缓地松开垂在身侧,十指紧攥的手——   一直以来,他都深深沉浸在极端“个人”的世界里,尤其是在遇见夜璃歌之后,她的点点滴滴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纵然励精图治,前提也是为了夜璃歌……若没有夜璃歌,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吧……   可是现在,面对火狼高度的忠诚,他的心中却产生了那么一丝动摇——他的选择真是正确的吗?为了夜璃歌,而无视身边的一切,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倘若那个女子此刻在他身边,这个至情的男人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她不在……自认识她以来,她时而热情时而冰冷,时而近在眼前,时而远在天边,似乎伸伸手就能够得到,可仔细捉摸,却仿若镜花水月……   这样的若即若离,这样的扑朔迷离,让他既深深沉迷于其间的同时,也饱尝无尽的痛苦——话说回来,倘若他不执著,及时抽身,未必不能断情绝爱,恢复从前的理智。   问题在于,他不能。   真的不能。   有些人的爱,仿若游丝,说断就能断,可有些人的爱,一旦绾定,便是一生一世。   能遇到那个可以让你痴恋一生一世的人,有时候,是幸事,有时候,也是不幸。   不管幸与不幸,他已经遇到了,除了排除万难地一路追逐下去,他已经……别无选择。   紧紧握住那张路线图,傅沧泓深深将头埋入胸前,没有人看见,此时的他是多么痛苦,比起那些在黑暗、冰冷里挣扎的日子,不遑多让。   他已经越来越不知道,要如何安放自己那颗彷徨无计的心,纵然他是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君王,有时候,却也脆弱得像个孩子。   只是他的脆弱,往往不能被普通人理解而已,世间人看到的,永远只是他立于高高丹墀上的君临天下,只有她,解得他心中绵亘千里的冰寒……   也许,只有她在的地方,才能盛世荒凉间,点染出一片鸟语花香;只有她在的地方,才能让他觉得,这天地间,还有那么一丝丝值得人眷恋的温暖……   是这样吧?   是这样极致的痛苦与绝望,催生这段偏执到了疯狂的爱恋;   是这样对于凄风苦雨,风刀霜剑下意识的躲避,使得他如此渴望有一个宁静恬和的港湾……   曾经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可是往往转身之时,她却又消失不见——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愈发难以肯定,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一个女人,叫作夜璃歌,也或者,那个叫夜璃歌的女人,仅仅只是他心中的幻象……   一夜的煎熬之后,年轻的帝王眼中布满血丝,不过他仍然作出那个决定——前往归兮岛,寻找他爱的女人。   这天下再大,只要有她的消息,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寻去。   ……   金殿之上。   众臣屏息而立,没有人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气氛凝滞得像铅盘一样,沉沉地压着,迫得人无法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皇帝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梁玖。”   “微臣在。”   “各地驻军的情况如何?”   “启禀皇上,士兵们都很安静,将领们个别虽有怨言,但并不敢恣意胡为。”   “嗯”了一声,傅沧泓又道:“边境上怎么样?”   “一切安定。”   “朕让你会同户部尚书,商议在全国范围内减免赋税,扶农兴商的事,怎么样了?”   “臣已拟出具体的章呈,正在详察疏漏,待一切完备,便着手实施。”   “甚好。”傅沧泓点点头,话锋陡然一转,“依你看,照此发展下去,数年时间内,可蓄百万甲兵?”   梁玖猛然一震,整个身子僵在那里——难不成,皇帝如此更张求治,竟然只是为了将来大兴兵事?这,这与他求太平长治的从政理想大相径庭,可是瞧着皇帝的脸色,他又不敢挑明了说,只得支应道:“以眼下的情形看,至少也得——十,十年?”   “十年?”   傅沧泓“砰”地一掌砸在桌上,眸中雷霆骤起。   梁玖双腿一软,当庭跪下,虽然心中骇怕,口内却不肯附和半句——倘若他此时说漏嘴,皇帝猛一兴起,便要举兵伐南或是伐西,那他梁玖便是殆害苍生的罪魁祸首!   要知,北宏的百姓们才在傅今铖的手中困苦挣扎了数十年,现在好不容易才赢得这么一个短暂的,休生养息的机会,若兵锋再起,百姓们必将承担繁重的劳役及税赋,到那时,不定边境战事连连,国内只怕也会民变迭起——试观从古至今那些泱泱大国,莫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亡国亡身的!就算借他梁玖一百二十个胆子,也不敢为保一己官位,乱拍皇帝马屁,否则便是不忠!   幸而傅沧泓并非昏君,他虽然耽于对夜璃歌的痴情,但也深晓此时的北宏国外强中干,着实是经不起折腾的。   捏捏眉心,傅沧泓令梁玖退下,随即宣布散朝。   第九十八章:壮志   “冯翊呢?”   皇帝的声音从榻上传出。   “皇上要见冯翊?”火狼闪身而进,立于榻前。   “是,你马上去,把他从给朕带来。”   “卑职遵命!”火狼答应着,刚要退下,却听傅沧泓又道,“罢了,此际时间尚早,待到晚间再说。”   火狼再次躬身,默默地躺了下去。   傅沧泓独自躺在榻上,脑子里千念百转,思来想去的,还是夜璃歌。   想炎京城头,她自花车中跃出,倩影婀娜恸魂,却出手即是凌厉杀招;   想宣安大殿上,她语出惊人,神态间傲睨天下;   更想那琉华城中,深深一吻,多少的缱绻诉之不尽;   天定宫血战,宏都城头与傅今铖的对峙,劝降吴铠,俯瞰江山……那是何等样的巾帼风采……   这世间红颜女子无数,却有几人,能像她那般,洞察幽微,慧黠灵心,性情至烈,情真诱人。   他相信她是爱他的。   只是他们这一场爱恋,从一开始牵扯的人事与利益,就太多太多。   他相信她的想法和他一样,不过是想守在自己最爱之人的身边,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上天又岂能容他们太平?   纵然他们抛开一切,躲去天涯海角,只怕也躲不过浮嚣人心,躲不过红尘幻劫。   只要他们活着,他们就会永远属于他们的国家,他们的国民,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而永远不会属于他们自己。   属于他们自己的,不过是彼此之间最为纯粹的至情。   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这段感情,遭遇任何事任何人的破坏,所以他拼却性命不要,在她逢难的那一刻毅然举起反旗。   他们成功了……可是感情的桃花源,离他们还是那般地遥远。   皇帝又怎样?   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   皇帝所担负的责任更加沉重,受到的羁累也更多。   若是在那之前,他不那么冷傲,早早去牧城遇着尚是自由之身的她,或许一切便不一样,亦或许,在她踏进宣定宫之前,强行将她带走,后来的事便不会发生……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他们注定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场合中相遇,开始这段坎坷无比的情路。   到如今,情根深种,却无可奈何。   璃歌,连你都想要放弃吗?连你都觉得,我们之间,还是不可能吗?   ……   殿外的天色已然黑尽,烛火燃起,长长的光影在地面闪动。   提着垂头昏睡的冯翊,火狼走进大殿,伸掌在冯翊脑后一拍,又矮又黑的男子立即睁开那双小三角眼,口中嚷嚷道:“谁?半夜三更扰人好梦?”   火狼重重地咳了一声,截住他的话头,示意他往上看。   冯翊扭了扭酸胀的脖子,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身处皇宫之中,而丹墀之上,被他斥作“昏君”的那个男人,正直直地站立着,面罩严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冯翊心中打了个突,赶紧滴溜地翻了个身,匍匐在地上,重重叩头:“罪臣参见皇上。”   傅沧泓并不说话,摆手令火狼退下,盯着冯翊的脑顶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方慢慢地道:“若朕许你一州之权,你可理得?”   冯翊一怔,当即抬头,看着傅沧泓,目光不停忽闪:“皇上此言何意?”   “装什么糊涂?”傅沧泓双眸犀利如刀,似乎要剖开冯翊的心脏,看看那里面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儿。   冯翊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当即也整肃面色,挺直后背:“一州之治何难?微臣不受。”   “你好大的胆子!”傅沧泓眯缝起双眼,浑身冷气逼人,“竟敢与朕讨价还价!”   冯翊撇撇嘴,态度甚是倨傲,眸中无一丝惧意。   看了他半晌,傅沧泓再道:“既如此,十州之牧如何?”   “罪臣不受。”   “半壁江山呢?”   “罪臣仍不受!”   “好,”傅沧泓一脚踏下丹墀,微微俯低身子,“朕就将这北宏国,交予你全权掌治!”   冯翊浑身一激灵,整个人立即化作一尊塑像,怔怔地张着嘴。   “怎么?”傅沧泓复直起身子,眸中闪过丝轻灭,“朕敢给,你倒不敢接了?你不是自负胸藏百万甲兵,有经天纬地之才么?”   “罪臣——叩谢皇恩!”冯翊两手往前一摁,重重一个响头,叩在地上,却听傅沧泓冷冷地道,“差办好了,朕不会赏你,差办坏了,朕却要诛你九族!”   “罪臣——遵旨!”冯翊并无半丝犹豫,掷地有声的话音间,反带着壮志惊天的豪情。   傅沧泓微可不察地扯了扯嘴角——这样的人,注定是不甘埋没于江湖的,必要寻块合适的地方,将那满腔的才干施展出来,或青史留名,或惊艳时光。   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慧才,也同样难自弃。   不过——依这家伙的本事,托之以朝政,数年间便可大治,而他自己,则能抽出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既如此,何乐而不为?   是以,第二日,冯翊便领了“御前议政”一职,堂而皇之地站在北宏朝堂之上,这“御前议政”是个什么品阶的官?众臣都很惶惑,可是圣旨一下,众人都群体石化了:   着新科探花冯翊,为御前议政一职,凡一应文武事体,需递呈御览的,皆先送至冯翊处,备案实录。   这——岂不是比宰相梁玖的权限更大?   其实,这还仅仅只是他们所看到的表面现象,若是他们知晓,皇帝将要交给冯翊的,不单“备案实录”那么简单,而几乎是将整个朝政托付,只怕所有人等都会哗然。   但,纵算他们知晓,或许也不敢哗然,因为皇帝那独断专行的个性,他们已然领教过了——莫说傅沧泓是要设个“御前议政”,只怕他就是再弄个皇帝出来,也没人敢吱唔一声。   毕竟,脑袋只有一颗,命也只有一条。   于是,冯翊这个探花郎,转眼间从新晋官员变成囚犯,又从囚犯变成御前参政,成了宏都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冯翊的头脑却没有发昏,他深知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以头三天,朝中众臣的折子递上来,他一一阅览一清,备细写上自己的处理意见,再递进禁中呈请御批。   傅沧泓细细看了,见他大小事宜处理妥贴,若疏漏失误处皆勾画圈出,心中暗暗点头,御笔一批:照此办理,再盖上玺印,皇帝的工作就算完成。   不得不说,冯翊此人狂傲是狂傲,却帮了傅沧泓大忙,往昔沉重的朝务一下子轻松下来,使得他分身有术,有更多的时间,用以思考天下格局。   虞国,国主虞琮庸弱,实不足虑,可虑之人乃安王虞琰,及那个深谙用兵之道的杨之奇;金瑞……自己以前倒甚少触及,由于中间隔着个偌大的璃国,他又自保不暇,是以力有不殆。   目光,最后落到南边的璃国上……璃国,璃国,这个风光秀丽,物产丰沛的国家,越来越成为他心中的一个结……   因为一提到他,脑海里随之翩动的,便是那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璃歌,璃歌呵……   世无夜璃歌,傅沧泓会一世寂寞;   世有夜璃歌,傅沧泓也许会一世羁磨。   到底是寂寞好,还是羁磨好,恐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朝局渐稳,冯翊也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威信,眼见着时机成熟,这日晚间,傅沧泓再一次将这位干练的大臣召入宫中。   幽幽簇动的烛火间,年轻的帝王长身而立,面庞一如既往地冷然。   “微臣参见皇上!”冯翊敛衽躬身,口内响快地道。   “冯翊,”傅沧泓叫着他的名字,“你过来。”   抬起疑惑的双眼,冯翊往前走了两步,傅沧泓将他引至旁侧的长条桌案前,揭开锦盒盒盖,从里面取出方金印,双目凛凛地盯着冯翊:“从明儿个起,你将奏折拿至此处,自行铃印。”   “什么?”饶是胆色过人,冯翊仍被皇帝的举动吓得怔愣在地,“皇,皇上?”   “朕,信得过你。”傅沧泓目光黝沉。   “微臣,誓死不负皇上重托!”冯翊猛地跪倒在地,眸中两行热泪滚下。   “还有这个,”傅沧泓又从腰间解下个锦囊,递到他跟前,“这是调动京中及周边六州兵马的印绶,朕一直带在身边,现在也一并交予你,倘若京中有何变故,你且与丞相梁玖,兵部尚书何楚商议着办。”   “微臣遵旨。”冯翊小心翼翼地接过印绶,并不离去,嘴唇轻轻蠕动着,像有什么未尽之辞。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傅沧泓的神情难得平和。   “微臣斗胆。”后退一步,冯翊曲膝跪下,双眼看着地面,“按理,微臣不敢多嘴,可是,皇上既对臣信任有加,微臣若是知而不言,是为不忠,故此,微臣想冒颜犯谏。”   “你想说什么?”   冯翊一咬牙:“未知皇上,可是想出宫?”   傅沧泓沉默。   冯翊又道:“皇上可是往南边儿去?”   傅沧泓还是沉默。   “皇上若不在,这满朝里的事,微臣自可理会得,可是微臣仍要进言,天下者,乃万万人之天下,非皇上一人之天下,皇上若欲安天下,必先安己心,否则便有一百个冯翊,也是不济事的……若皇上不欲以天下为重,微臣……”   “你当如何?”   “微臣……会择明主侍之。”   “好一个择明主侍之!”傅沧泓竟不生气,只低低一笑,“如此说来,在你眼中,朕并非明主,而是昏君?”   “皇上若以天下为重,便是明主!皇上若以私心为重,便是昏君!”   冯翊“唰”地抬头,毫不避讳地大声言道。   定定地瞅了他半晌,傅沧泓脸上慢慢浮出丝古怪的笑:“那么你呢?觉得自己会是个明主么?”   好似半空里一个霹雷砸下来,冯翊那清醒的脑袋瓜子顿时“嗡嗡”直响,额上泌出颗颗汗珠:“微臣……尚有自知之明,今生只能为臣,无德享有天下。”   “那便好。”傅沧泓一拂袍服,转身便走,“至少眼前,这天下还是朕之天下,至于天下重,还是私心重,朕自理会得,你只需谨守本分便好。”   行至殿门处,傅沧泓忽然又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冯翊,眼中浮起丝诡谲:“实话告诉你,就在十日前,已有一批暗卫,赶至寅州艾平县冯家村,据传回的消息说,冯爱卿的妻子,刚刚产下名男婴……”   看着皇帝那张莫测高深的脸,冯翊激凛凛地打了个寒颤,心中的狂气傲气霎时收尽……   第九十九章:两个人的世界   “驾御”好冯翊,傅沧泓非常“欢快”地回到寝殿之中。   欢快。   就是欢快。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就像站在莽莽苍山之巅,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将他们的生老病死尽收眼底,而他只需要伸出根小指头,就能拨转所有的一切,制造着喜剧,或者悲剧……   这,就是让天下人人趋之若鹜的,王者的感觉吗?   躺在榻上,傅沧泓聊发少年狂,抱着被子接连滚了几滚。   他其实是个活得很压抑的男人,这么些年来将心事沉沉捱在隐秘的角落里,按照别人的规则、喜好趋使自己,非己所愿,非己所欲——或许这,也是他深深爱上夜璃歌的原因之一吧,她是那样洒脱的女人,视世俗陋规为无物,彻底地张扬着自己的个性,从不肯为任何原因,而低下自己高昂的头。   即使是逢着自己最爱的男子,她还是那般地骄傲,那般地教人难以捉摸。   他的夜璃歌呵……   一骨碌爬起来,傅沧泓开始急急地收拾行装——今儿个夜里,他将会从这里消失,前往归兮岛,去寻找自己的爱人。   一想起心爱的女子,冷傲的帝王便变得同普通男子没什么两样,将所有的物品塞进一个皮囊里,抄起壁上照影剑,这个泱泱大国的皇帝,便如江湖浪子一般,怀着满腔激情离开了这座宏大却冷寂的宫殿,前往归兮岛。   ……   银色的余晖淡淡地洒落在窗前。   笼着青布床帐的榻上,女子睡颜安好,呼吸均匀,原本瘦削的下巴,已经微微地丰盈起来,更加优美动人。   无意间,她翻了个身,胳膊似乎触到什么物事,进而被一股温暖包围。   自在这里住下后,夜璃歌的警戒之心已比往日淡了许多,但长期养成的敏锐还在,察觉到身边的异样后,她长睫一颤,遂睁开双眼,恰恰对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   “沧泓?”她难以置信地眨眨双眼,方唤出声来。   “嘘——”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冲她微微地笑,又把薄被细细地拢了拢,“继续睡——”   话说如此说,夜璃歌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慢慢坐起身子,望着满颔胡茬的他,心内一动:“你……瘦了……”   本来有的千言万语,和满腔怨言,在这一刻忽然都化为乌有——再没有什么,能比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她,更加让他开心。   胸腔里那个窟窿,像被蜂蜜浸满,飘散出丝丝的甜,纵使这一个月,不,甚至更长时间里受尽煎熬,在轻轻拥住她的这一刻,也便值得了。   月光如水。   夜色是如此地美好。   夜璃歌不禁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他。   不意她如此,傅沧泓的身体一下子火热起来。   “可以吗?”他倾身吻吻她的额头,低声问道。   可以吗?   夜璃歌也在问自己。   在这个近似世外桃源的地方,她可以放纵自己吗?   她的情感与理智,开始在脑海里拔河,从情感上说,她早已心许于他,但从理智上说——不可以。   毫无来由的,亦或者,是一种天生的直觉。   傅沧泓眸中的热情消淡下去,放开她侧身坐在一旁。   好不容易找到她,他并不想一来便与她闹矛盾。   再说,这地方确实不错,他也很愿意单独与她呆着,哪怕只是呆着,什么也不做,也比他一个人孤伶伶地要强。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外面湖中的浪涛声,隐隐作响。   轻轻地,夜璃歌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肩头上,对他们而言,这静谧的一夜实在来之不易,他们都是懂得爱的人,谁都不想去破坏。   黎明在鸟儿们欢快的叫声中传来。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傅沧泓点头,侧身下地,伸臂将她抱起,夜璃歌先是一愣,却没有拒绝,而是低低笑出声来,凑唇在他脸上一吻。   他抱着她,出了屋子。   淡淡的晨曦洒在水面上,沙鸥鸣飞,霞光烂漫,整个景色美好得不似人间。   他们似乎也已经离开了人间。   这里没有北宏,没有璃国,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万丈鸿沟,只有他们彼此间最纯净的爱。   这爱就像一首清浅的短歌,在海天之间吹响;   也像是春草深处开出的一朵小花,娇羞脉脉。   即使傅沧泓这样,在权力倾轧中长大的男人,于这样的清净世界里,也不禁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放下。   原来是这般的轻松与快乐。   不再执著,不再贪恋,只是全心全意地珍惜着这一刻的所有。   “沧泓,我爱你。”怀中的女子双眸明亮,脸颊上浮动着可疑的红云。   “什么?”傅沧泓浑身一震,差点将怀中的佳人抛落地面。   “傻子。”夜璃歌并不想重复,只是拿眼瞪他,而傅沧泓果然“很傻”地笑起来。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却一阵失神——另一个人影突突兀兀地闯进她的脑海里,让她猝不及防。   忽然地,绯红双唇被人重重地“侵袭”了一下,夜璃歌赶紧回神,却发现某男正极度不满地瞪着她。   “小气鬼!”她伸手,揉揉他的头发。   傅沧泓正要说什么,肚子却忽然“咕噜噜”一阵响,怀中佳人掩唇轻笑,睃了他一眼:“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一天一夜。”   夜璃歌顿时蹙起眉头:“放我下来。”   待双脚落地,她拉起他往水边走:“看你的本事,今天捉到什么吃什么。”   “好啊。”傅沧泓爽快地应声,从腰间解下条银丝,拉开来往水中一甩,片刻卷住两条活蹦乱跳的肥鱼,“啪”地一声扔在沙滩上。   “你这捉鱼的手法倒是利落。”夜璃歌哈哈笑,衣袖一抖,一根雪绸抛出,却卷起四只青皮大蟹来,也抖落于地。   两人一行说笑一行劳作,不多时已收获一大堆虾蟹鱼鳖,莫说一顿,只怕三四日也吃不完。   恰有一小孩跑来,看着那一堆鱼虾,不禁拍着手又跳又叫:“鱼鱼,虾虾!”   夜璃歌见他虎头虎脑很是可爱,收了雪绸,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小脸蛋:“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海龙。”   “哈,倒是个气派的名字,想吃烤鱼吗?”   “想啊。”海龙吸溜着鼻子,连连点头。   “阿姨给你做,好不好?”   “嗯嗯。”海龙连连点头,转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看着夜璃歌生起火堆,又用树枝串起鱼虾,在火上翻烤着,趁着这会儿功夫,傅沧泓折回屋中,找来一堆油盐酱醋。   见他装备如此齐全,夜璃歌大感意外的同时,也不禁出口称赞道:“你竟然随身带着这些?”   “当然了,”傅沧泓挑挑眉,带着几许卖弄,“出门在外嘛,该准备的都得准备,再说,这些都上御膳房的上等货色,不用白不用。”   夜璃歌扑嗤一声笑,手脚麻利地将烤好的鱼搁在洗净的大贝壳中,十指弹动间,但见椒粉茴香盐粒子不停飞动,均匀地洒在烤鱼上。   傅沧泓看得两眼发直,不由道:“你这是什么武功?”   “碧海翻波手。”   “好个碧海翻波手!什么时候也教我一教?”   “你——”夜璃歌睨他一眼,“恒王爷武功独步天下,还用得着小女子献丑么?”   “哪里的话。”傅沧泓今日全无皇帝王爷的架子,蹲下身子腻在她身边,取过一签烤鱼边吃边嚼,还不住地向夜璃歌频送秋波。   “我也要我也要!”小海龙不识相地塞进来,夹在两人中间,夜璃歌也取了签烤蟹与他,故意逗他道,“好不好吃?”   “好吃!”小海龙一手扭下支大肥前夹,塞进嘴里嚼得“嘎嘎”直响,一面嘟着油光光的小嘴道。   “好吃就多吃点。”夜璃歌着实喜爱这小孩儿,又塞了两支与他。   “谢谢姑姑!”小海龙像模像样地向夜璃歌鞠了个躬,拿着海蟹跑了。   沙滩上安静下来,两人背靠着背坐着,静听涛声淙淙,远望白云悠悠。   “只愿此情永停驻,千里江山一梦遥。”傅沧泓忽然悠悠地道。   “那么,你愿长长久久地在这里住下来么?”看着高远的天空,夜璃歌眨巴眨巴眼,忽然道。   “住下来?”傅沧泓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咱们从此隐居,过这渔翁渔妇,夫唱妇随的日子?”   “渔翁渔妇,夫唱妇随,不好么?”   “你真这么想?”   “难道,你觉得我在骗你?”   傅沧泓屏住了呼吸,脑海里开始飞速转动起来,夜璃歌也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   他能找来这里,完全出乎她的意外,也让她十分感动,若然他们呆在这里,再不离开,以她和他的本事,是完全可以不让外人发现的,且把这儿,当作他们的乐土吧。   渔翁渔妇,若是一对真正相爱的人,哪怕是乞丐她也无所谓啊。   只是沧泓,设若我能放下,而你,放得下么?   其实,只那么短短一瞬,夜璃歌已经自嘲地笑了——纵使他放得下,那偌大北宏千千万万人,可容许他放得下?   正如她深爱璃国,难道他就一点不爱北宏?一点都没有男人的壮志豪情么?   若果真那样,反倒不是她所谙知的傅沧泓了。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傅沧泓紧揪的眉头缓缓地松开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出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话来:“我答应你。”   “什么?!”夜璃歌几乎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我答应你。”他的眸中却有着松快的笑,“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内我会处理完所有的一切,然后,我们在一起,就我们两人,好不好?”   “你——”夜璃歌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处理?”   他的笑容愈渐增大:“怎么处理,是我的事,你不用费心,只要在这儿安静等着我便好,可以吗?”   他的目光那样坦挚,让她生不出丝毫的怀疑。   “璃歌?”握住她的手,他轻唤了一声。   “我答应,等你一个月,”这一次的承诺,她给得异常慎重,正因为这份慎重,所以这对相爱的人儿,注定要为这份真情,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不过沧泓,你也要答应我。”   “什么?”   “如果时机不成熟,不要强求。”   傅沧泓呼吸一滞——相同的话,镜荒山人也说过,当时他诚心聆教,可是同一句话从夜璃歌口中说出来,却是那样地刺耳——   等待吗?   又是等待吗?   又是漫长得几乎能蚀穿人肺腑的等待吗?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这种漫长无止境的等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两年,直到现在,还要等待吗?   是的。   傅沧泓,不单你要等待,夜璃歌也要等待,因为命运的转机还未出现,倘若你此时强求,只怕整个世界都会与你们为敌,纵然你们躲到天涯,藏到海角,也难逃世人的追索。   不单因为你是帝王,还因为夜璃歌的身上,藏着一件世人急欲得之的东西——   你们的爱,单纯而诚挚,却一开始就在世俗的漩涡中苦苦挣扎——   它就像一叶浮在湍急江心的小舟,四围险象环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虽然你们俩,都有为这段感情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然而坚强如你们,也有疲乏倦累的时候,那一刻邪恶阴暗倾巢而入,将你们苦心经营的爱情乐园彻底覆没……   第一百章:大义凛然   三日之后,傅沧泓离开了。   尽管他千般眷恋,万般不舍,还是踏上归舟。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劝说自己,现在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更为长久的相依。   即使如此,那股难言的惶恐和不安还是盘旋不去,小舟已经离开岛岸很长一段距离,那立在崖边的女子,已经变成小小一点。   抑不住情感的冲动,傅沧泓忽地调转船头,飞速驶回,脚点船舷飞上崖头,一把将夜璃歌抱入怀中。   炽烈而缠绵的吻,吞没了两人。   夜璃歌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激烈地回应着他。   有海鸥成群结队地从他们头顶飞过,撩下串串清脆的鸣声。   “沧泓……沧泓……”她喘息着叫着他的名字。   “我不走了!”男子忽然任性而霸道地说。   “呃?”夜璃歌呼出口气,睁大有些迷蒙的双眼,用力摇摇头,“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倘若北宏国内有什么变乱发生,都是我的罪过……”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说话。   “你走吧。”夜璃歌用力抽出身子,“我在这里等你,一定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等你……”   胸膛中那股跳蹿的不安更加剧烈,他用力捏紧她的手腕,额上青筋不住地乱跳。   “你走吧!”夜璃歌再次说道,语气中已经带上三分哀求。   终于,傅沧泓松开手,用力一咬牙,从崖上跃下,落在船头上,长篙一点,逆水而去……   崖上,夜璃歌像瘫了一般,猛然跌坐在地,脑海里一片空白,大团大团的棉絮四散飘开……   ……   二十三日。   看着崖石上的刻痕,夜璃歌唇边绽出丝微笑。   已经等了二十三日,再过七天,她就能再次看到他。   若是时光回溯到两年前,只怕连她自己,也断料不到,有一天会为了一个男子,如此刻骨铭心,日思夜念,时时刻刻地悬着一颗心吧?   不过,这样的感觉,除了苦涩之外,似乎也……很甜蜜呢。   海风扫来,拂动女子黑色的长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朵开在高崖之上的美丽琼花。   远远的江面上,驶来一点帆影。   “傅——”   只喊出一个字,女子的话便凝固在唇边——一只,两只,竟然是整整十只船!   是傅沧泓吗?可能是傅沧泓吗?他会带这么多人来?   不可能!   几乎是转眼之间,她便记起了他的话,他说过,他会一个人来!即使是运送物品,也用不了这么多船只!   那,他们是?商船?货船?还是渔船?   船越驶越近,极目望去,高高的船舷甚至挡住了船舱,根本瞧不见真实的情形,但长期养成的危机意识,却让夜璃歌敏锐地察觉到空中那股悄悄散开的杀意——   不好!   她暗叫一声,不及多想,转身便朝木坞的方向奔去。   “阿水阿江,”她用力拍打着木板,将里面尚在沉睡的两个男子唤起,喘着粗气道,“快,快通知所有人……藏,藏起来……”   “什么?”瘦个子的阿江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来,不住地打着哈欠,少见世面的他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看着夜璃歌。   “有强盗!”夜璃歌急得直跺脚——要不是他们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更能取得渔民们的信任,她早已自己挨家挨户通知去。   “强盗?”淳朴的阿江像是头一次听见这样古怪的名词,满脸不明所以,倒是阿水,稍微机灵些,翻身下了榻,便往外冲去。   但,已然来不及了,十只大船逐一靠岸,身着黑衣劲装的彪壮男子一字排开,个个虎背熊腰,太阳穴高高突起,领头的男子却是一身皂甲,篷头散发,系着镶有腥红宝石的抹额,一双鹰眼戾芒闪动:“炎京凤凰?”   缓缓地,夜璃歌挺直身子,往前走出数步,在他面前立定:“尊驾是?”   “素闻炎京凤凰虽为女儿身,却甚是仗义,若姑娘不想累及无辜,就请上船吧。”   夜璃歌冷冷地注视着他:“我跟你走,你便会放过他们吗?”   皂甲男子沉沉一笑:“你就算不走,也保不住谁。”   空气凝滞了。   良久,夜璃歌的声音才悠悠响起:“倘若,我杀了自己呢?”   她的话音,那么轻那么轻,就像一片飘浮在空气中的羽毛,却也有如一座沉甸甸的泰山,铿然地压下来。   皂甲男子表情一凝,眸色继而变得深冽——早听说这女人不好对付,他还一直以为只是传言,不曾想见了面,方知她果然烈性如斯——上头的命令只是要他将她掳回去,倘若她凭白死了,非但自己无法交差,还惹上她背后的璃国和夜家,这场买卖就亏大了。   想到此际,他的语气顿时和软不少:“夜姑娘,我家尊主并无恶意,只是想请夜姑娘随在下走一趟而已。”   “倘若我不去呢?”   “那就休怪在下无礼了。”皂甲男子说着,将手一挥,即有数十名黑衣男子围上来,个个手中端着杆射筒,对准那些聚在木坞四周的渔民。   “在下也知道,夜姑娘精通歧黄之术,善解天下奇毒,但我这射筒内的毒液非比寻常,夜姑娘即使能解,也得离开此处去寻相应的药草,只怕等夜姑娘配齐解药回来,这里的大小人等已经全身溃烂而死。”   “卑鄙!”重重咬着牙,夜璃歌轻蔑地吐出两个字。   皂甲男子却扯开唇,很是得意地笑了——能让闻名天下的炎京凤凰点头认输,于他而言,也算是一场不小的胜事。   “姑姑,”小海龙忽然叭哒叭哒地跑过来,抱住夜璃歌的胳膊轻轻晃悠,“他们是谁呀?”   看着这个不明世事,到现在依然一脸单纯的孩子,夜璃歌心中漫过一阵酸涩——若只自己一人,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闯过对方的包围圈,脱身离去,可是现在,对方却用岛上数百居民的性命要挟她——这些日子,她呆在这里,亲眼见到他们的淳朴善良,又如何能忍心,看着这美丽的世外桃源,转瞬间变成修罗屠场?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斜睨皂甲男子一眼,冷声道:“让你的人撤回船上去,我便跟你走,否则,就算你身负绝世武功,本姑娘也能在须臾间取走你的性命!”   皂甲男子面色一凛,却也深知她的话并非虚言,遂一摆手,后方的黑衣人立即按原路退回船上。   “海龙,”夜璃歌蹲下身子,美丽的唇角微微扬起,“你拿着这个。”   将随身携带的雪绸塞到他掌中,夜璃歌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开开合合,说了几个字,小海龙黑眸圆睁,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放开他的手,夜璃歌重新站起,将耳边垂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忽然看着皂甲男子,妩媚一笑,她的容颜本就美到极致,此刻更如春天里乍然盛放的夭桃,刹那间耀花皂甲男子的眼。   趁他愣神的功夫,夜璃歌动了,闪电般掠至皂甲男子身后,单手扣住他的喉咙,从唇间吐出一个薄冷的字来:“走!”   皂甲男子显然也是训练有素,虽被夜璃歌拿住要害,脸上却不见半点慌乱,只淡淡地道:“夜小姐,这又是何必?”   “上船!”夜璃歌并不想多作解释,运力提着他便向跳板上走去。   舟上的黑衣人见自己的首领被人挟持,居然也没有半点反应,仍旧像木头桩子一般站立着。   登上甲板,夜璃歌厉目一扫,沉声命令道:“开船!”   黑衣人站着不动,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让他们开船!”夜璃歌用力一收五指,不想指尖却像是触到冷硬青铜一般,她顿时吃了一惊,凝眸细看,却见皂甲男子正哂笑着看她,眸中的嘲讽清晰可见。   这人——居然练过金刚罩之类的外家功夫?夜璃歌心内愈吃惊,面上却声色不动,她好歹行走江湖多年,临敌之时,也绝不只一手准备。   下一刻,她收回了手,却看着皂甲男子冷声说道:“你已经中了我的秘毒,识相的话,赶快让他们开船,否则两个时辰内,便会万蚁噬心而死。”   皂甲男子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胸口,却并无任何异常,眸中不由浮起惑色。   “你也可以不信,”夜璃歌冷冷笑道,“只是到时候不要后悔。”   皂甲男子眸底漾起怨毒,不过却不敢真触这炎京凤凰的凤翎,转身冲那排站立的黑衣男子一挥手,立即有人收回缆绳,运浆如风,整支船队迅疾朝南边儿而去。   南边儿?   倚立在船栏边,夜璃歌倒也不顾忌自己的安危,凤眉微微蹙起——璃国已然是南方,南方之南,那便是南涯了——什么时候,南涯竟然出了如此庞大的组织,不惜惹怒璃国,来归兮岛劫掳自己?   难道——眼角余光扫扫那表情重新变得冷沉的皂甲男子,她在心中暗暗揣测着——这帮人的目的,也是为了《命告》。   《命告》。   传说是数百年前,由世外高人,神卜道人所著的天书,预言天下诸国分合势变的始末,书出之后,天下凡有野心之人,莫不想得之一睹,以觑天机,然神卜道人亦知此举于救济苍生实无益处,反凭添无数的干戈流乱,于是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将此书付之一炬,自己也跳下万丈悬崖,任身死魂灭。   可是世间之事,却是玄之又玄,兴许是神卜道人已经散去的魂魄不甘寂寞,抑或是世间聪慧之人所悟大抵相同,所以数百年后,竟然有人打神卜道人生前所住的灵地走过,梦得神机——   准确地说,是两个人——   便是昔年悠游天下的六道,和年仅十岁的夜璃歌。   第一百零一章:意想不到   当年的六道,可谓是闻名遐迩的风云人物,虽则只有二十来岁,但天文数术,山川地理无所不精,传言他还有一双心眼,能够洞穿过去未来,人间命数,是以各国贵族争相重金礼聘之,奈何六道此人性极高傲,从不与一般人过从,况且萍踪浪迹闲云野鹤,凡俗人等也难得一见。   若不是夜家暗卫神通广大,估计夜天诤也是寻不着这人的。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夜璃歌仍然能很清晰地记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   他一身云锦素衫,立在高高的山岩上,面对一轮刚刚升起的朝阳,整个人活脱脱像是在一幅画中,周身萦绕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从小在司空府中长大的夜璃歌,也算是见过不少人物,然而六道给她的第一感觉,仍只有四个字来形容——惊艳绝伦。   夜天诤恭恭敬敬地上前执礼,却只得到对方一记冷傲的眼神,反是那双曜眸,落到夜璃歌身上,蓦地一跳。   衣袂轻扬间,男子下了山石,站到夜璃歌面前,俯身看着她:“你叫夜璃歌?”   “是,师傅。”小璃歌难得收起自己先天带来的傲气,毕恭毕敬地执后辈之礼大拜。   男子凝视着她,半晌没有言语,良久反轻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扶住她的胳膊。   他的指尖,泌凉得像是湖底的冰,身上散发着幽冽的气息。   “你走吧。”只看着夜璃歌,他漫不经心地朝夜天诤吐出三个字,而夜天诤居然也没有半丝迟疑,再行揖礼后飘飘然而去,就这样将八岁的女儿扔给这个性情捉摸不定的男子。   从那以后,小夜璃歌跟着这个男人,六年时间内行遍天下大山大河,餐风露宿饱尝艰辛,这期间,他待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每到一处,便引她识见当地的人物,拜了不少师傅,学了不少东西。   夜璃歌天性极慧,学什么会什么,有时候不学什么,看一眼也就会了,于是六年时间行走下来,她自己也是名声大躁,什么斗名手六战六胜,施良药妙解流疾,化干戈平为玉帛,除凶暴安定民良……六道看着她做,也不褒扬也不贬抑,只偶尔她收拾不了时,方才出手替她善后。   不过,随时她年龄渐长,这样的事是越来越少,到最后是一件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六道携着她回到原处,仍然站在山石上,这一次,却是夕阳落山时,漫天漫地织锦般的红。   晚风吹起六道白色的袍角,猎猎飞扬,唇间吐出的,却也只是那三个字:“你走吧。”   夜璃歌没有抗议,没有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师傅,良久,曲下双膝,三跪九叩,然后转身而去。   迢迢山道上,她始终能感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目光在跟着自己,却强令自己不要回头。   那一年,夜璃歌十四岁,初具绝代佳人的风采,六道三十二岁,一生没有娶妻的他,对自己这位女弟子,是否有别的心思,无人知晓……   只因他是那样高傲的男子,断不肯在世人眼中坠了清名,纵然是爱吧,但因为师徒的名份,更因为年龄的差异,更多的,是对夜璃歌“天命”的忌惮——   得此女者得天下   不知道将来她的身边,会扬起多少的腥风血雨——   天下者,英雄之所欲也;   美人者,英雄亦所欲也。   夜璃歌两者皆备,注定这一生,绝对不会平安顺遂。   她的情感和美貌,都是他六道要不起的。   作为深谙“天命”二字的六道大师,心中无比明白,所以,只能对着徐徐落下的夕阳,怅然挽叹……   ……   涛声淙淙,浆声咿呀。   眺望着遥遥一线天水蒙蒙,夜璃歌目光深凝。   身后,皂甲男子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对这个女人,他闻名已久,今日再亲睹其风采,不禁有些心笙摇曳——真不知道,这天底下,有没有男人,能够抗拒她身上那股强大的魔力。   或许,是个稍有野心的男人,都会想把她拥入怀中,好好疼惜吧,可是据他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得手。   据说两年之前,这女人千里迢迢奔赴宏都,只身闯皇宫挟持北宏帝君……期间到底发生何事,外人不曾得知,天下人看到的结果是——阴毒无比的北宏帝君傅今铖命丧黄泉,新一代帝王傅沧泓崛起,取傅今铖而代之,至于傅沧泓、安阳涪顼、夜璃歌三人间的纠葛,更是众说纷纭。   她的身上,似乎总藏着很多的谜团,教人难以琢磨的同时,也难以厮近——无数的男人蠢蠢欲动,却没有人真敢“迎难而上”,除了畏惧她手中犀利无比的“照影剑”,也是出于对夜家的忌惮。   夜璃歌不好惹。   夜天诤就好惹么?   还有一个昔日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紫痕令主”夏紫痕……如今,又加上安阳皇室、北宏帝君……   任何一个男人,面对她身后复杂的背景,都会觉得心惊胆寒。   也不知道自家上面那位是怎样想的,竟然下令他们倾巢出动,“请”这女人至总坛一行,而他们这一行动,给整个南涯带来的,将是什么呢?   此时的仓谯烬并不知道,他会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   ……   第三十日。   傅沧泓兴高采烈地再次扬帆南下。   是的。   兴高采烈。   这是他一生当中,最兴高采烈的一日。   朝堂之上,冯翊将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朝堂之外,吴铠掌百万大军,四域之内,海晏河清,民生安康,再加上梁玖的尽心尽力,今日之北宏,已与傅今铖治下大为不同,倘若他不急着向外扩张,一统天下,自保已然绰绰有余。   如今,他的确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北宏之主”,再不必受任何人约束,在北宏境内,他是自由的,他的意志,便是至高无上的圣命,但,也仅仅只是在北宏国内,一旦出了北宏国,龙行久游,时有被屠的可能——毕竟,金瑞南宫氏,虞国虞氏,都有不少壮心凛冽的人物,这天下风起云涌,波诡涛谲,真正的有为圣君,都会深虑自身安危,不轻离其位,唯有他,是真真正正的,不在乎。   虽然火狼阻劝再三,他仍然固执地将制衡各方力量的权限交给了他,他相信,纵使他不在宫中,火狼也能做得很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还揣着一个极为火热的计划——倘若此行能抱得美人归,那余下的所有困难,都将不再是困难——   太子嘛,自然是他和夜璃歌的孩子,而他们夫妻二人联手,试问天下间,谁可抵挡?   傅沧泓打算得很好,但却忽略了一点——北宏是他的北宏,天下,却还不是他的天下。   当他踏上归兮岛,看着那一片片被烧成焦炭的房屋时,整个人都惊呆了——一个月,也已经太长了吗?   这里没有璃歌,没有那个答应一定等他的女子,有的,只是一片死寂与荒漠。   傅沧泓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冰凉,就像被一柄犀利的剑笔直捅中心脏。   他机械地走到已成废墟的木坞前,遥想着数十日前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心如刀割——   “大哥哥,大哥哥……”孩童的声音骤然传来。   傅沧泓转头,却见那曾经与他们一起,在沙滩上吃烤鱼的小海龙,正光着脚板儿跑过来。   他依然冷着脸,站在原地。   小海龙眼中闪过丝迟疑,骇怕地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从衣袋里摸出条洁白的雪绸,抬手举向他:“给你——”   下一秒,雪绸已经到了傅沧泓手中,他颤抖着将其摊开,只见上面写着行绢秀的小字:   “与君暂别,勿念。”   这,这算什么?傅沧泓叫嚣的心先静了一瞬,继而如狂海怒涛般翻卷起来,一伸手将小海龙抓到跟前:“说!她去哪里了?”   小海龙吓得脸色发白,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傅沧泓听得好不心焦,却又无可奈何,恰好这时一个渔民走来,乍见此情形,顿时冲将上来,用力去掰傅沧泓的手:“放开孩子!”   傅沧泓直立不动,一反掌捏住他的胳膊:“这岛上发生了什么事?”   渔民一惊,接着冷静下来,拿眼瞅瞅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似曾相识的神情:“这位大哥——原来是你,唉,你不知道,几天前,这儿来了伙强盗,把那个天仙般的女子给抓走了,女子临走前设法让小海龙通知大伙儿,让烧掉这里的房子,赶紧离开,否则便有性命之忧,大伙儿都走掉了,可我和小海龙心中不舍,又回来看了看,这不,就遇到了大哥你——”   他拉拉杂杂夹七夹八地说了一大堆,傅沧泓却只听清两个字:强盗!   强盗!   这荒凉僻偏之地,哪来的强盗?   竭力深吸一口气,他抓着那渔民的胳膊,又道:“那些强盗什么打扮?往哪里去了?”   “他们——”渔民目光闪了闪,神情惊战,“一律身穿黑衣,领头的男子,穿着铠甲,拿着宝剑……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那些人往哪里去了?”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滇江四通八达,去往何处都可以……”   他说的却是实话,傅沧泓无可奈何地放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海龙父子得了这个空,赶紧一溜烟儿跑了——他们都是这岛上的“良民”,一向安守本分,哪里敢得罪像傅沧泓这样凶恶的“魔头”?   呆呆地站在涯边,望着那苍茫水天,傅沧泓忍不住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啊——”   他的声音远远送将出去,惊起大片大片的海鸟,逐浪而去,片刻与灰色苍穹融为一体……   尖锐的痛楚在胸臆间泛起,继而散至四肢百赅,让他不禁生出种欲毁天,欲灭地的疯狂来,可纵使灭了天焚了地,还是无法找到他的璃歌……   找不到吗?   找不到吗?   兴许是上天眷怜,在这个爱得如痴如狂的男人即将失去理智之时,脑海里却陡然划过丝亮光——   魅蝠。   既然上一次,魅蝠能够找到无故从夜家“失踪”的夜璃歌,那么这一次,定然也能找到。   只可惜,火狼不在这里。   抓起雪绸,紧紧攥在掌中,傅沧泓看着那浩渺江面,喃喃道:“璃歌,等我……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一定能找到你,一定能……”   第一百零二章:情之为物   炎京。   摄政王府。   偕语楼书房之中,夜天诤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眉间郁色隐隐。   继傅沧泓之后,他也得到了夜璃歌被人“劫走”的消息——夜方为找到夜璃歌的踪迹,几乎翻烂了天下诸国的地图,最后搜罗出几个可能的地方来,其中之一便是归兮岛,可当夜家暗卫登上岛时,看到的,亦只是一片焦土,他们比傅沧泓更无奈,甚至连确切的信儿都没打探出来,之所以“断定”夜璃歌去过,是因为崖边的岩石上,依稀残留有夜璃歌身上的气息——她在岩崖上眺望等待傅沧泓二十多日,自然留下种种痕迹,夜家暗卫多少是知道这位大小姐的性情的,故而有此结论,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推测出,自家小姐现在的准确去向,只得就这些“蛛丝马迹”,禀报上头。   夜方得准消息,便急急来寻夜天诤,言说夜璃歌“失踪”一事,夜天诤虽说见多识广,一时间却也无计可施。   “王爷,太子殿下来了。”正在两人相顾无言之时,夜飞忽然来报。   “唉——”长长叹了口气,夜天诤放下手中的案卷,走出书房——自夜璃歌离开王府,安阳涪顼几乎天天往他这里跑五六趟,打着“请教国事”的幌子,事实上他满眼满心里写着的,都是“夜璃歌”三个字——情之为物,确不是一个人想控制便能控制的——若你真爱了,纵使那个人远在天涯,甚至灰飞烟灭,你心里想的,口内念的,却仍然只是他(她)!   为着夜璃歌对他冷淡一事,他确实无比地懊丧,可一旦夜璃歌“不在了”,他那颗心却又高高悬起,只愿她立刻出现在眼前,哪怕只这样远远儿地瞧着她,也是好的。   “伯父。”迎面瞧见夜天诤出来,安阳涪顼停下脚步,拱手朝夜天诤揖礼,双眼细瞧着他面上神情。   夜天诤却早已将满怀心事给收起,只温文笑道:“太子有什么事,只管让人递个话即可,何必亲自前来,倒教老夫生受了。”   “顼儿不敢,只为看到《司马法》中有言:凡战:众寡以观其变;进退以观其固;危而观其惧;静而观其怠;动而观其疑;袭而观其治。击其疑;加其卒;致其屈;袭其规;因其不避;阻其图;夺其虑;乘其惧。顼儿不甚明其义,故来向伯父请教。”   夜天诤听罢,微微颔首,目露欣慰之意:“顼儿果然进益了,只是,这《司马法》乃行军作战之人所必读,却非天子当习,太子若欲成圣明之君,当习《春秋》、《史鉴》是也。”   安阳涪顼抬高下颔,眸中有着明显的不赞同:“顼儿却不这样认为,纵观我朝大小官员,习文者多,精武者少,倘或他国兴兵来犯,顼儿却毫不知兵,既不知兵,如何知谁人能出战迎敌?怎知何策方能去强敌,固邦国?”   他这一席话说出来,倒教夜天诤顿时讶然——还以为他这些日子不过坐在屋中摆个样子,不曾想倒真是长进了。   “太子说得好!”夜天诤也是打沙场里走过的人,素来欣赏年轻又上进的男子,当下忘了心中不快,上前携起安阳涪顼的手,真诚赞叹道,“若太子有心向学,倒是可将经史子集诸部中的要典一一认真习过,再以数百侍卫操练起来,自可知其中奥秘,以太子的聪慧,学成帝王兵胜之术,也非难事。”   见他确实开怀,安阳涪顼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小心道:“这些……璃歌从前可也习过?”   夜天诤默然——看来他绕来绕去,终是为了自家那宝贝女儿。   “璃歌自然也习过。”夜天诤点头——他的家教与炎京城中其他豪门贵族全然不同,但凡男儿家习的东西,他一应教给自家女儿,文韬武略歧黄术算无所不包,再加之夜璃歌在外游历多年,到底习得多少本事,连他这老爹也难摸全。   安阳涪顼的面色黯淡下去,眉宇间浮起丝惘色——只怕他焚膏继缗日夜用功,也难及她十分之一吧?   “顼儿,”夜天诤看出他的落寞,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蔼声劝慰道,“歌儿是歌儿,你是你,歌儿有歌儿的优点,你,也有你的长处啊。”   “长处?”安阳涪顼一时没有回过神,“我有什么长处?”   “你生性敦厚平和,并不像歌儿那样随性恣意,作为一个守成之君,知兵能战故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仁怀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有时候,民心所向,要比能兵善战更重要啊。”   “是吗?”安阳涪顼眼里重新燃起自信的火花,“伯父,您的意思是,顼儿也可以做个好皇帝?”   “当然,”夜天诤点头,“若说歌儿的性子像火,你的性子便像水,温恬澹泊,滋养万物,这也是一代有为之君的气象,只是毋柔和太过,否则志不立,治难成。”   “我懂了,”安阳涪顼连连点头,可接着仍然苦恼起来,“可是,璃歌似乎……不喜欢我这柔和的性子……”   “那是她自小野惯了,不容易发现你的好。”夜天诤尽全力劝解着这位太子爷,言谈间不乏美誉之辞——无论如何,让他鼓起勇气,竖立自己的志向,比什么都更重要。   倘若他想尽力做一位有作有为的君主,他是很乐见其成的——这也是他当初极力促成此桩姻事的缘由。   奈何,女大不由父,在他们夜家,在家从父这一条,永远是用不上的。   慢说夏紫痕年轻时便也是火爆性子,单他自己而言,确也不愿将那些腐俗陋规来约束女儿——他宁愿她开开心心地长大,也不愿她三步不出闺门整天唉声叹气,再说,这么些年来,他着实见过不少所谓的“大家闺秀”遇人不淑,郁郁终日的,他宁可自家女儿强些,倘若婚姻不如意,大不了一拍两散,各去天涯,远强过镇日以泪洗面,无可奈何。   从这一层思想上来说,夜天诤也可以算得上是个奇男子,天下间一等一开明的父亲,若非如此,也断没有今日的夜璃歌,但也正因为他的“纵容”,使得他的宝贝女儿就像匹脱缰野马,随性不羁得让人咂舌。   “璃歌……”一提到这个名字,安阳涪顼便现出那副呆相来,“她为什么就那样走了?是因为厌着我吗?”   “不是,”夜天诤赶紧否认,“她打小儿便是这样,待她乏了倦了,自然会回来的。”   “可那要什么时候?”安阳涪顼饶是性子再好,此时也不禁急了,“倘若在外面遇上什么强人……”   “这天下间,只有强人怕她,未曾见她怕强人的。”提起这一点,夜天诤语气里难掩自豪——此话诚然不假,想当初夜璃歌跟着六道行走江湖时,不知道收拾了多少流氓地皮,即使是有名的大门大派,她也去闯过,从不曾亏过手,以致于有些胆小之辈,远远儿瞧见她来了,立即紧紧关上大门,断断不敢招惹她。   “可我想她……我好想她……”安阳涪顼终于说出了实话,两眼呆呆地看着回廊外头盛开的秋芙蓉——这些天里,他试过很多办法,想将她的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可他做不到,真做不到,看着书时想她,闭上眼时想她,晚上睡觉时,还是想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越是想忘,便是没有办法忘记。   仔细审视着他的神情,夜天诤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也曾年轻过,如何不晓他心中的煎熬,只是这儿女情事,向来不是人力可强为,他也帮不了这孩子什么。   “顼儿,”夜天诤语重心长地劝道,“不管歌儿心中有没有你,亦不管你们以后能不能在一起,你都不可再轻废学业,因为歌儿向来最看不起的,便是胸无大志的男子——如果你诚心向学,奋发图强,说不定反能博得她的好感。”   “我也知道,”安阳涪顼点头,眸中含着委屈,“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唉——”安阳涪顼重重地叹气,转过头不言语了。   其实,他就算不明言,夜天诤也知他在焦虑什么——先已有了一个傅沧泓不说,这天下之大,焉知会不会再杀出个魔星来?   两个男人相对着,一时沉默,都很无可奈何。   夏紫痕自院门外来,远远瞧着他们,像一对泥塑木雕似的,不由掩唇作乐,吊起嗓门儿道:“嗬,这是唱的哪一出?”   夜天诤转头瞅见她,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遥遥抛了个眼色于她,示意她近前。   夏紫痕上了石阶,看着安阳涪顼微微笑道:“厨房里今儿个做了你最爱吃的枣泥糯米丸子,呆会儿好好尝尝吧。”   安阳涪顼一听,不禁微微红了眼眶——昔时夜璃歌不在家,夏紫痕经常把他带出宫来玩,细心照抚,与看顾自家儿女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因着董皇后一味宠溺,故不敢严厉约束于他……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偷偷地想,倘若自己不是生在皇家,不是璃国太子,而是与夜璃歌调个个儿,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或许真如此,他反倒出落成一个丝毫不输于傅沧泓的英武男子,胸藏乾坤,剑指关山。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生在珠围翠绕之中,未必幸运;   生于蓬门瓦户,也未必不幸。   第一百零三章:不安   待安阳涪顼离去,夏紫痕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夜天诤也收了笑,转身复折回书房——他心中无比清楚,自己这位夫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胸中自有一番数算,不是随意可以支吾过去的。   果然,房门一合上,夏紫痕便道:“歌儿究竟在何处?”   夜天诤苦笑摇头:“这天大地大,我如何知道?”   见他神情不像作假,夏紫痕冷下脸来,铿锵有力地道:“我要去找她!”   夜天诤吓了一大跳,赶紧出声阻劝:“你这又是何必?况咱们家的女儿,你还——”   “你不必劝我,”不待他把话说完,夏紫痕已经利索地打断了他,“歌儿有危险!”   “危险?”夜天诤惊愕不已,却又不得不信——他这夫人除了性情不似寻常女子,有时候直觉也精准得让人难以置信,他已经领教过好几次,是以不敢掉以轻心。   “可是——你连歌儿的去向尚且不明,如何能寻到她?”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自然有法子找到她!”夏紫痕这话近乎蛮不讲理,却教夜天诤无可辩驳,当下不由也整肃了面容:“倘若你执意如此,我让夜方陪你去。”   “不必,夜方是所有暗卫的统领,没了他你独木难支,还是让夜逐领二十名暗卫随我同去吧。”   “如此也好。”夜天诤想了想,点头应允,目光落到自己夫人那已经年过不惑,却依然风韵犹存的脸上,却不由添了几分绮绻,“你这一去,单留下为夫独守空房,好不寂寞……”   夏紫痕弯弯唇,笑了——她虽说当年英姿飒爽,叱咤江湖,性格很是枭强,但自从嫁与夜天诤之后,夫妻感情甚是和睦,偶尔小打小闹,也不过增进夫妻间的情趣而已,此时见他作出这么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来,倒不禁好笑,遂抛了个媚眼:“相公,今晚妾身在楼上候驾——?”   夜天诤眸中精光一闪,也笑了,干脆地答道:“好!”   ……   且不说偕语楼中一夜恩爱情长,单道次日一早,夜天诤唤来夜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无论如何护好当家主母,又亲自将夏紫痕送到马车上,这才怏怏回转书房。   他虽是个极其旷达之人,然此际面对满室清寂,一地疏影,也不禁心生怅然。   “王爷!王爷!”夜飞前脚赶后脚地冲进。   “什么事?”夜天诤收整思绪,横他一眼。   “宫中有旨!”   “哦?”疑惑地皱起眉头,夜天诤出了书房,至前院正厅,果见凤藻宫管事孙贵负手而立,正站在一盆垂地金兰前细细地品看着。   “孙公公,”夜天诤近前,“不知这一大早,有何急事?”   “皇后娘娘传见,说是商议联姻礼聘及婚仪一事。”   “是这样,”夜天诤心中微微舒了一口气,“有劳公公,即如此,这就一同启行吧。”   “不忙,”孙贵摆摆手,“咱家奉了凤旨,还要去瞧瞧太子爷呢。”   “该当的,该当的。”夜天诤连连点头,又陪着孙贵前往东院。   不料安阳涪顼已然不在房中,细问小侍时方知,他随夜方等人往后院习练武艺去了,两人不得已,只好也改向后院去。   孙贵一行走,口内一行道:“太子殿下看来是出息了,王爷,这都是您的调教之功啊。”   “不敢当,不敢当,”夜天诤连声谦逊,“是太子已经知道用功,不上一两年功夫,便是一位圣明天子了。”   孙贵笑眯眯地瞅他一眼:“按说,咱只是个奴才,有些话不该多说,可总搁在肚里,又觉着不舒服——太子爷能有今日这番光景,还不都是因为令爱?往日在宫里头,那些师傅们说破了嘴皮子,哪一个是管用的?王爷啊,为了璃国的前程,你可得仔细掂量着!”   夜天诤心中“咯噔”一声响,不由暗暗揣摸着——他这话,到底是承董皇后之意,特地来敲打自己的,还是他自己,果真有一份忠君之情?   闲话少叙,已然行至后院门前,听得里边呜呜风声一片,间杂着阵阵雷鸣般的呼喝,却是夜方领着夜府的护院们,正在练习棍棒之法,安阳涪顼也在其中,今日的他一身白色劲装,手执一根乌木长棒,除了气力不足,下盘稍虚,一招一式倒也有了些模样。   见夜天诤同着孙贵进来,夜方收势而立,与一众护院向夜天诤执礼道:“拜见王爷!拜见孙公公!”   “孙公公,”安阳涪顼将乌木棍交给一名护院,皱着眉头走出,“你这是——”   “咱家奉皇后娘娘旨意,前来瞧瞧太子爷。”孙贵躬身请安,直起腰又道,“看见太子爷一切安好,咱家也就放心了。”   “母后可好?”想起有段日子不曾回宫,安阳涪顼有些惦念地问道。   “太子爷有这份孝心,皇后娘娘就是睡熟了,也能在梦里笑醒,娘娘说了,夜家规矩严,就让太子爷收收心思,好磨炼磨炼。”   “皇儿谨遵令旨。”安阳涪顼执礼领命。   “太子爷咱也看过了,王爷,这厢请吧。”孙贵这才调头看向夜天诤道。   两人复出后院,至府门外上了马车,往皇宫而去。   董皇后显然是早有准备,正装端坐在凤椅中,静候着夜天诤的到来。   整整衣衫,夜天诤拾级上阶,迈过凤藻宫高高的门槛,趋前伏倒于地,行礼参拜:“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设坐。”   待夜天诤起身坐下,董皇后又命人奉上香茶,细细瞅着他的面色,唇角浮出丝浅笑:“王爷这些日子清减了。”   “谢娘娘关怀。”夜天诤赶紧抬抬身子,拱手一揖。   “朝内朝外的事儿,偏劳王爷,待皇上亲政,一切自会好起来。”   “但不知——”夜天诤瞅着她的面色,沉吟小片刻方道,“娘娘打算,几时让皇上亲政?”   “这个嘛——”董皇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一口,“自然是要登基大婚之后。”   “娘娘的意思是——登基和大婚,一起操办?”   “你觉得呢?”   夜天诤默然——皇帝登基大典与大婚典礼一起操办,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有例可循的,只是,只是这一次,牵扯到一后一妃,亦即夜璃歌,和金瑞的三公主。   “不知娘娘,将予金瑞三公主何等名份?”   “这个么,本宫已经仔细想过,册封她为皇贵妃,不知摄政王意下如何?”   一来就是皇贵妃?这在璃国可谓是史无前例,但对方既然是一国之公主,倒也受得起这样的礼遇,可是,准太子妃夜璃歌现在却下落不明……这——?   董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愈发幽邃。   “不知娘娘打算,于何时为太子举行登基大典?又如何处理……皇上‘重病’一事?”   “这个么,本宫也想好了,就向天下宣称说,皇上欲退居深宫清修,故将皇位‘禅让’给太子,令司空大人为辅政大臣,协理国政,未知夜王爷意下如何?”   “‘禅让’?”夜天诤不由一怔,在心中细细揣摩去,却又觉得甚是妥贴,而且听董皇后的口气,只怕她筹谋这事,已经不止一两日。   倘若她一心为了璃国,作出这样的安排,夜天诤倒也愿倾力助之,可是联想起夜璃歌上次在董太师府遭到的不明袭击,还有自己从各方搜集到的信息,只怕这锦绣文章的真意,未必像这位皇后说的堂皇。   可是……自己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否议她。   思索再三,夜天诤方再度开口:“想来娘娘心中,已有决断?”   放下茶盏,董皇后却轻轻地叹了一声儿,抬起手用锦帕擦擦眼角:“这些年朝里是怎么个情形儿,外人不知道,王爷你可是瞧在眼里,自皇上‘病倒’后,本宫是日夜悬心,就怕翻起什么风浪来,动摇江山社稷,本宫纵然粉身碎骨,也无颜面再坐在这里——本想着让顼儿监国,多少有个臂膀,可顼儿资质如何,王爷心知肚明,外朝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咱们孤儿寡母的笑话,幸亏王爷有经天纬地之才,方护得偌大的璃国稳若磐石,本宫口内不说,心中却是一千一万个感激,设若将来璃歌嫁进皇室,咱们便是一家人,顼儿定心定性,又有了贤内助,本宫便可以退居深宫陪伴皇上了……再说,没有哪个做娘的,不望着自己的儿子早早成材,你说是不是,王爷?”   她这么一大篇滴水不漏的话说出来,夜天诤便是不明白,也已然明白了,他略正正身子,刚要开口,却听董皇后又道:“所以,本宫想,就在九个月后吧,三月十九,顼儿二十三岁生辰那日——”   “这——”夜天诤心中暗惊,“是不是太快了些?”   董皇后凤眸微沉:“那依王爷的意思呢?”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击,似闪出微小的火花,不过,只是转瞬之间,夜天诤已然敛去眸中所有的情绪:“但凭娘娘作主,微臣无有不从。”   “嗯。”董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至于这九个月里,就劳王爷多多费心照看顼儿,能教他多少,便是多少……”   言至此处,夜璃歌话锋忽一转:“不过,最近本宫听说,太子妃,又闹脾气了?”   夜天诤脸上浮出丝苦笑:“是微臣教女无方,请皇后娘娘降罪。”   “无妨,”董皇后摆摆手,“本宫倒是喜欢歌儿那洒脱的性子,只是,你务必在三个月内将她寻回,登基大典之前,皇后的礼仪,宫中的规矩,多少还是要学的。”   “微臣遵旨。”夜天诤离座,躬身领命。   “再有,就是与金瑞联姻之事,你要会同六部尚书,共同理出个章程来,不要让四方诸国嘲讽我朝鄙陋,不识礼仪,更不要落什么把柄在那起别有用心之人手中,让他们看本宫和顼儿母子俩的笑话!”   “是!”听她说得严厉,夜天诤赶紧回答,继而有些疑惑地问道,“如何是与六部尚书商议?”   “户部得筹措银饷及聘礼事宜,工部得会商新建一座殿阁,还有修缮从金瑞边境,至炎京的驿道,礼部自然是安排大典一切事宜,及备办礼服,吏部要给随公主陪嫁来的大小官员安排合适的官位官名,及计筹薪俸,兵部则是负责整个迎亲礼仪的安全,至于刑部……或许用得上,总而言之,安排得越严整越好。”   夜天诤越听越是心惊——一方面是因为董皇后那缜密的思维,另一方面,则是她对此次联姻重之又重的态度,最后,就是其中提到的,修缮驿道一事——因为金瑞对璃国的态度一直很暧昧,故此从炎京通往金瑞边境的驿道“长年失修”,陈破不堪,极难通行,可如若修通,从金瑞边境驰往炎京,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   如果兵烽骤起,后果不堪设想!   可这样的揣测,只能藏在心中,断断不能说出口。   董皇后言罢,自凤座上站起,行至夜天诤跟前,定定地看着他:“王爷,本宫的话,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能照此办理否?”   “能。”   “你说什么,本宫没有听清楚!”   “微臣谨遵皇后娘娘凤旨!”   “唔——”董皇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摆摆手道,“既如此,你先跪安吧。”   夜天诤行礼退出,直到走出中宫门,方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明明是六月初夏的天气,他却凭空生出股刚在冰窒里泡过的感觉——那个女人,似乎字字句句都在为安阳涪顼筹划打算,但又分分明明偏向金瑞。   联姻?即将成为璃国皇贵妃的三公主?也不知道,将来的后宫会掀起多少惊涛骇浪,而炎京的情势,又将会怎样变化?   他实在满腹忧心忡忡,欲寻个人商议,可满朝里看去,竟无一人可托心怀,唯一能与他同气联枝的,反是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宝贝女儿……倘若璃歌在,以她绝顶的聪慧,不说勘破董皇后的心思,至少也能设个法儿防范,不至于像他现在这般,除了苦恼,还是苦恼。   毕竟,后宫是女人的天下,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时时进出,监视董皇后的一举一动,那样既与礼不合,也断不是他夜天诤所为。   可是他的宝贝女儿,会为了这层原因,披上嫁衣,成为安阳家的儿媳妇么?   他着实,没有半分把握。   更或许,他宁愿她就这样匿迹于江湖,永永远远,不要再回到炎京城,皇家的漩涡,只要踩进去,再要抽身,便难了。   唉,作为父亲,他的愿望极其简单——让女儿嫁一个爱她的男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渡过一生,可夜璃歌太过耀眼,寻常男子,谁又能娶得了她?   第一百零四章:世事如棋   夜府。   偕语楼。   书房。   夜天诤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提起笔来,在铺于桌面的宣纸上勾勾画画。   与董皇后的一番谈话,在他心中引起不小的波澜,也让他颇觉棘手——无论如何,董皇后总是璃国的皇后,更是太子安阳涪顼的母亲,他相信,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不利——那么,她和金瑞之间到底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透着扑朔迷离,即使洞察幽微如他,也难在一时之间,作出相应的判断,并采取行之有效的办法。   就在他攒眉凝思之际,书房门外轻轻响起低低的叩声。   “谁?”   “伯父,是我。”   “顼儿?”夜天诤先是一愣,继而言道,“进来吧。”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安阳涪顼提步迈入,先行躬身施礼,方直起腰,视线静静落在夜天诤的眉宇之间。   “可是今日之学业,遇到甚为难之处?”   安阳涪顼摇摇头。   “那——”   “是与金瑞联姻一事。”   “怎么了?”   “顼儿经过仔细思虑,觉得此事不妥。”   “不妥?”夜天诤略吃一惊——倘若安阳涪顼太子爷脾气发作,闹着非要将金瑞三公主退回,那可是乱上添乱,纵他再生出几颗脑袋来,只怕也难应付。   “是,”但安阳涪顼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显然大大出乎了夜天诤的意料,“昨晚顼儿想了一夜,觉得金瑞帝君此举,甚为可疑——我朝与金瑞之间,素无任何来往,眼下既不交兵,也不必合纵对敌,却突然提出联姻一事,要说他们没有别的打算,只怕难取信于人。”   没想到,他竟然看到了这一层,夜天诤大感意外的同时也甚觉欣慰,微微点头一笑:“那么,依顼儿的意思,该怎么做?”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们‘好意’派公主前来,若我朝一力婉拒,反被金瑞小视了去,所以,依顼儿的意思,不如让他们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想以一个公主,来觑探我朝虚实,那我们就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   “‘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嗯,”夜天诤习惯性地摸摸下巴,“这倒有些意思,可是,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况金瑞三公主的随嫁人等,至少也有数百,要想将他们全部约束住……”   “伯父毋须忧心,这个顼儿心中已有计较。”   “哦,”夜天诤目光一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深凝,“未知顼儿,可否说与老夫一听?”   安阳涪顼脸上却浮出几丝红潮:“顼儿想再仔细谋划谋划,到时再说与伯父听,未知可否?”   “行啊,”夜天诤点头,眸中满是慈色,“就依太子殿下,殿下什么时候想说,那便什么时候说。”   “要事”已毕,安阳涪顼却仍磨蹭着不肯离去,脸上的红潮愈来愈浓,像是憋着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夜天诤心度其意,婉转言道:“太子且放宽心,专意治学,其他的事,老夫理会得。”   安阳涪顼仍是不肯离去,过了良久,方深吸一口气,鼓足莫大的勇气道:“顼儿……想离开炎京,去寻璃歌!”   “什么?”夜天诤震惊不己,当即否决,“万万不可!”   “为什么?”安阳涪顼握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决断自己的事,难道不是吗?为什么那个北宏皇帝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我却只能一天到晚呆在炎京城中?”   夜天诤哑然——面前这个孩子,是越来越让他吃惊了。   “江湖险恶,你可知道?”   “江湖险恶,难道后宫,难道朝堂,就不险恶了吗?难道我乖乖呆在炎京城中,就能保一生平安顺遂了吗?”安阳涪顼极力争辩道,面色涨得通红。   他的话,虽然很有道理,可夜天诤却不敢赞同,一来太子安危,非同小可;二来董皇后那关,也是绝计过不了的。   见他板起面孔默然不语,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失望——在他心里,夜天诤是个宛如神祗般的存在,正因为他的杰出,才有夜璃歌那样非凡的女儿,可是,为什么他的态度,却与母后如出一辙?   他知道,这朝廷里上下,有很多人都在暗地里笑话他的文弱,可他为什么会像今日这般文弱?还不都是给那些整日将他捧上捧下的人惯出来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被允许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意志,他总是按照他人明里暗里的示意,做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其实很多时候,连他都未必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样的人,想过怎样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二十年,直到遇见夜璃歌。   她以那样眩目的方式,闯进他的视野,唤醒他沉睡的激情与向往,他向往她,喜爱她,深深地眷恋着她。   在他眼里,她就像天边才刚破云而出的朝阳,就像从九天之上飞落的凤凰,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从那一刻起,他开始竭尽所有的力量追逐着她,也从那一刻起,这个生来“称心如意”的男子,开始品尝到痛苦、煎熬、折磨、委屈、悲伤、愤怒、不甘……   可以说,他一生情绪的大起大落,都是围绕着夜璃歌展开的,他渐渐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不是赫赫皇权,也不是人们的称扬与仰望,而是夜璃歌!   是那个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夜璃歌!   只是男女情感这种事,并不是人力可以强求,即使他是太子,也不能左右夜璃歌的心意。   她不爱他。   甚至连最普通的喜欢都没有。   他该怎么办?   很多个夜里他躺在枕上,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这件事——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真实的情况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靠近她那颗高傲的心,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做什么都是错,不做什么也是错。   这种内心里的煎熬,外人看不见,但却时时有如刀割,个中的痛苦,实非常人能够忍受,更何况,是从小“百事如意”的安阳涪顼。   无数次他都想放弃,可是一看到夜璃歌出现在眼前,便又忍不住,若她不在眼前,他又会像失魂落魄一般,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   掐指算来,夜璃歌从摄王府中消失,已将近三月有余,安阳涪顼早已觉得度日如年,哪还有心向学?   他满心里痛苦,却又不知能向谁人去说——身边使唤的人虽多,却大都只知刻意奉承他,且对他们之间的纠葛,都是小心避忌,谁还敢乱嚼舌根?   至于夜天诤跟前,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况且这些天来呆在摄政王府,他也渐渐褪去昔日的懵懂情状,识得些人情冷暖,知道夜天诤心下,对自己这份“痴念”,也是不怎么以为然的。   表面上看,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可在自己的婚事上,却是一筹莫展——他平生好不容易做次主,结果处处受阻——母后虽然同意,但母后赞成这门婚事的真正动机,却让他隐隐有些心寒。   大概这炎京城中,没有人相信,他是真爱夜璃歌。   他是真的只想陪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渡过这一生,可是为什么,璃歌不信他,夜天诤不信他,还有一个傅沧泓,时时刻刻想着要他的性命……   他很委屈,真的很委屈,所以,也想做点什么事来,证明自己对夜璃歌的心意。   但是看起来,这仍然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   夜天诤不同意,母后不同意,身边每一个人都不会同意。   倘若是从前的安阳涪顼,必然已经放弃,可是这次,他却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看着安阳涪顼远去的身影,夜天诤眼中浮起隐隐的忧色——安阳涪顼身上的变化,让他惊喜的同时,也让他深深担忧——怕他在还没完全壮大自己的时候,就去挑战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敌人。   更怕他一个无心的举动,倾覆这一盘本来就已经极其微妙的棋。   世事本如棋。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倘若其中某颗棋执意要改变其原有的位置,将会引起一连串的震荡反应,轻则是一域一处的得失,重则改变整个棋局。   夜天诤是个清晰而理智的男人,他一直站在边盘,注视着所有的变化——夜璃歌会出手帮助傅沧泓夺取北宏帝位,已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傅沧泓爱夜璃歌爱得如此疯狂,也对他的心灵造成震撼,而如今,这个名叫安阳涪顼的年轻男子,也因他的女儿,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而这变化,意味着的,又是什么呢?   ……   夜深人寂。   东院之中。   安阳涪顼摒去所有人,将自己日用之物粗粗收拾了个包袱,拿起柄短剑,便闪身出了房门。   谁想刚至二院,前头黑影里便闪出个人来,挡住他的去路:“太子殿下,请回。”   “夜方?”就着蒙蒙天光,安阳涪顼瞧清面前这个人,非但没有作罢,面色反而一沉,“你让开!让外面那些人也统统撤掉,不许拦着本宫!”   “殿下!”夜方沉膝跪倒,苦苦劝说道,“千金之子尚不轻易涉险,何况殿下?”   “千金之子?”安阳涪顼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浮起丝冷笑,“你们表面上,一个个都说本宫是千金之子,其实那心里,都在暗暗嘲笑,觉着本宫是个废物吧?”   “卑职不敢!”夜方一脸肃容。   重重地“哼”了一声,安阳涪顼绕过他,继续朝外走,眉宇间神情毅然。   夜方不敢强拦,只得摄唇一声唿哨,树丛中闪出另一道人影。   “去,通知王爷。”匆匆交待一句,夜方提步跟上安阳涪顼——身为夜天诤手下最得力的暗人,他很清楚,倘若安阳涪顼在夜府出事,后果难以预料。   书房之中。   夜方垂手而立,心中暗暗纳着罕,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听到他的报告,夜天诤平静依旧,仿佛安阳涪顼强闯府门一事,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备马。”   夜天诤乍然响起的声音,让夜方为之一怔,继而才答道:“是。”   快步走出王府,夜天诤飞身跃上马背,直奔皇宫而去。   董皇后已然睡下,陡听得外面云板清响,赶紧着起身着衣,扶着侍女的肩急步而出。   看着立于殿中的夜天诤,董皇后妍丽的脸上浮出层愠色:“摄政王,这大半夜的,你唱的是哪一出?”   “启禀娘娘,”夜天诤不以为意,神色沉稳,敛袖躬身,“太子殿下执意要离开摄政王府,微臣不敢留难,只能夜闯禁宫,禀报娘娘驾前。”   “离开王府?”董皇后面色一凛,“他要去哪里?”   夜天诤目光闪了闪,似乎有些为难:“据太子殿下声称,他要去寻找……微臣那任性的女儿。”   “嗬嗬,”董皇后先是一怔,继而掩唇低笑,“夜家凤凰的魅力果真天下无双,竟令一个北宏帝君,一个璃国太子魂不守舍,摄政王,你果真是教养有方啊!”   “微臣汗颜。”夜天诤的神情愈发谦卑,“太子殿下之事……还请皇后娘娘拿个主意。”   “本宫的儿子,本宫自会管教,不劳摄政王费神!摄政王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寻回太子妃吧!”董皇后言罢,凤袖一摆,“摄政王,请回吧!”   第一百零五章:猛龙入海   皇后对摄政王摆脸色,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随侍在旁的宫人个个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寻摸处,再观夜天诤,却仍旧一派气定神闲,垂眸看着地面,直待董皇后退入内殿,方才转身慢慢地去了。   紧闭的北城门外,安阳涪顼焦躁地来回走动着,末了猛一跺脚,冲城楼上高声喊道:“本太子有急事出城,速开城门!”   一连叫了三次,方听得楼上有人打着哈欠,嗓音惫懒地道:“谁呀?这半夜三更的?”   “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了,是本太子!”见对方如此稀松,安阳涪顼心中不由火起,嗓音顿时提高了八度,“还不开门?”   “太子?”未料他的怒气,得来的却是一声哂笑,“太子这会儿还在宫里睡着呢,你充哪一国的太子?”   安阳涪顼自小在董皇后身边儿长大,眼里见的,都是热热乎乎的笑脸,耳里听到的,都是那比蜜更甜的奉承之语,何时碰过这等冷钉子?当下面色紫胀,怒发如狂,“锵”地一声指向城头,口内喝道:“你,给本太子滚下来!”   “哟!”楼上站岗的士兵朝天翻了个白眼,“还真把自己当太子啊!爷偏不伺候,您爱上哪儿凉快,就上哪儿凉快去吧!”   “放肆!”士兵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厉吼,继而矢箭破空,直直射中那人的左臂,却是禁军统领邢明浩。   紧接着,近千禁军分散开来,布成扇阵,将整个北城门团团围住,先时出语不恭的那名士卒早已吓破了胆,眼皮子一翻,口吐白沫倒卧于地。   华丽的辇车缓缓驶至,宫女打起幔帘,满脸端严的董皇后探出身来,高高立于辇车之上,目光泌寒地看着下方乌鸦鸦的人群:“北门城守何在?”   少时,两名禁军架起浑身筛糠的北门城守,至辇车前,重重扔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卑职史…史大友……”   “嗯,”董皇后点点头,“平时,你都是怎么管教手下的?”   史大友顿时磕头如捣蒜:“是卑职失察,请,请皇后娘娘饶恕!”   董皇后一脸寒霜:“本宫饶不饶恕你,倒在其次,只怕太子面前,难以交待。”   史大友明白过来,转头爬到安阳涪顼跟前,冲他连连叩头:“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不知道为什么,安阳涪顼先时那满腔的怒火,在见到董皇后凤驾的那一刻起,就忽然冷寂,此时,他瞅着语气神态无不谦卑的史大友,内心升起的,却是深深的厌恶——原来,这就是“人”的真面目么?如此的龌龊,如此的……下作?   倘若没有了皇权的震赫,没有母后与摄政王的维护,没出炎京城门,自己已然遭到这样的冷遇,那炎京之外……一切可想而知。   虑清这一层,安阳涪顼不由神色黯然,摆摆手欲让史大友起身——对于这样的人,他连惩治的兴趣都没有。   “顼儿!”对于他这样“懦弱”的表现,董皇后却极其不满,“你是太子!是这个国家将来的皇帝!他们,都不过只是你的奴才!”   史大友浑身一抖,磕头磕得更加卖命了。   “母后想顼儿怎么样呢?”安阳涪顼的话音中,却带着几许悲哀,“杀了他吗?杀了他能改变什么吗?杀了他能证明孩儿的英武吗?一个男人是否英武,不是靠杀人来证明的。”   听得这话,董皇后却是一怔,面色随即变得柔和,提了繁复的宫裙从辇车上走下,一步步行至安阳涪顼跟前,目光深湛地注视着他:“那么顼儿,你觉得,一个男人是否英武,应该怎样来证明?”   “去沙场,征战迎敌!掌权柄,逐鹿乾坤!”   “答得好!”董皇后目光灼灼,“所以本宫才允你入住摄政王府,就是为了让你跟摄政王多学学,可你看看你,小遇挫折,便独个儿跑了出来,岂不是凭白惹人笑话?”   “孩儿出现在这里,并不是想惹人笑话,”安阳涪顼定定地迎上母亲的目光,“孩儿是想证明给天下人看,孩儿有能力保住璃国,更有能力,保住自己的妻子!”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夜璃歌!董皇后心中恼怒至极,却不愿驳了安阳涪顼的面子,让他当众下不来台,只和颜悦色地笑道:“母后也并非不愿你这样做啊,只是想携你回宫,再细作商议,不好吗?”   若是从前,她这样说,安阳涪顼必然已经非常开怀地连连点头,顺从地跟她离去,可是今夜,他的眼里却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倔强:“不,母后,孩儿对自己起过誓,不寻回璃歌,绝不回炎京!”   “你——”董皇后心中顿时怒气上涌,好容易才压服下去,到底是顾忌太子体面,母子情分,“你长这么大,只出过一次浩京,外面的世界什么模样,你根本不知道,就这样胡乱去闯,会有什么结果?若你果真下定决心,这样吧,先回宫去,让本宫调拔最精良的皇家暗卫,与你同行,可好?”   安阳涪顼凝默,半晌摇摇头:“不必了,孩儿自有法子,与皇家暗卫联络。”   “什么?”董皇后大出意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面前这个青年,真是自己的儿子吗?真是那个性格温顺,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吗?他什么时候竟然掌握了调控皇家暗卫的方法,还如此胸有成竹?   不过,安阳涪顼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是挺直后背,静候着她的回答。   或许,无论她答应与否,他都会毅然地越过眼前这道高高的城楼,去追逐他心中的至爱。   一声苦笑从董皇后唇间溢出,凤袖一摆,她嗓音寒冽地吐出两个字:“回宫!”   “娘娘?”邢明浩上前一步,眸中满是诧然——难道他们劳师动众,竟然是空跑一趟?   “走吧。”董皇后从他身前掠过,眸中竟然浮起几丝寂凉——从儿子那冷然的眼神中,她已经隐隐感觉到,长期以来支撑着自己的精神支柱,正在慢慢倾倒——后宫倾轧,权谋角逐,她向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自从夜璃歌出现之后,似乎很多事,都变了,都变了……   紧闭的城门轰然洞开,目送皇后的辇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安阳涪顼咬牙一转身,迈着有些虚晃的脚步,朝城外那大片的暗夜走去——   终于,他遂了自己的心愿,“孤身”一人,踏上天涯寻爱的路途;   终于,他作了一回自己的主人,从此,开始一段异于以往的人生……   夜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眸中难得浮出丝敬佩——这段日子,他一直跟安阳涪顼在一起,或许只有他,方才明白,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太子爷,要鼓起怎样的勇气,作出怎样的牺牲,才敢踏出这一步。   太子,不管您成不成功,不管您能不能得到大小姐的爱,从这一刻起,你都是我心中的男人,夜方将尽心尽力地保护你,如同保护王爷。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朦胧的树影间,错杂着高高低低的房屋。   站在三岔道口前,安阳涪顼停下脚步,高高地耸起眉头——他是离开炎京了,可是以后呢?以后该往哪里去?   “殿下,”夜方近前,压低嗓音提醒道,“要不,先到凤还镇休息一夜吧?”   “也好。”安阳涪顼很快收起眼中的迷惘——无论如何,他是太子,就该有个太子的模样。   “夜方。”   “属下在。”   “平时,璃歌出门在外,都是怎么做的?”   夜方闻言不由一怔——夜璃歌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其本领之高强,即使是他们这些常年严格训练的暗卫,也稍逊一筹,倘若遇到什么事,她自能决断,当然,对“初闯”江湖的安阳涪顼,绝不能用相同的标准要求,只能“循循善诱,徐徐图之”。   “大小姐她,会预先查览每一处的民风民情,再确定去向何处。”   “查览?去哪里查览?”   “这个太子爷不用忧虑——每个夜家暗卫脑中,都有一张‘活地图’。”   “是吗?”安阳涪顼闻言,不由怔了怔,“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太子果真要卑职说?”   “你尽管明言便是。”   “出门在外,不比宫里,需得时时小心谨慎,才能避免横生枝节,故而这‘太子’的称呼?”   安阳涪顼虽说见识不广,但毕竟不是蠢材,一听便明白过来:“那便改了吧。”   “好,”夜方也是个干脆人,利落应声,“从此刻起,卑职便称您为‘少爷’,您只管叫卑职‘阿方’便可。”   “‘少爷’?”安阳涪顼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听见如斯“新奇”的称呼,眼里不由冒出光来,紧着追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   “但凡在人前,须稍稍收敛宫里的派头,不管遇着什么事,什么人,都切不可慌乱……别的,也就没了。”   “那咱们,从现在开始,也将‘闯荡江湖’了?”   “是啊,”夜方点头,胸中也不免生出股豪情——想当年,他也是打刀枪剑林中打滚过来的,自从被夜天诤收在麾下,已有多年未曾出京,此次能奉王爷之命,护着太子潜游民间,倘若遇着那强雄恶霸之徒,不定也可以打几个抱不平,再者结交些奇人异士,发散发散心中闷气,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就这样,两个“意气风发”,身份却有天渊之别的男人,相挟着踏上一段独特的“江湖之旅”,却不知他们这一“猛龙入海”,凭生出多少波澜来!   第一百零六章:鸿图霸业   烟水茫茫。   船,缓缓泊岸。   “夜小姐,请。”   仓谯烬冲夜璃歌一拱手。   目不斜视,夜璃歌脚尖在甲板上轻轻一点,人已然掠向天空,平平落到地面之上。   “好!”仓谯烬忍不住发出声赞叹,也运起功力飞身上岸,落于夜璃歌身侧,其他的黑衣人则依序排成一列,踩着甲板登岸。   极目望去,所见之处,俱是大片大片荒凉的石滩,高高低低的石崖起起伏伏,深褐色断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现出层腥红。   “列队!”仓谯烬一摆手,所有黑衣人“唰”地立成一排,将夜璃歌夹在当中。   “夜小姐,请见谅。”冲夜璃歌抱了抱拳,仓谯烬转身走在最前面,两排黑衣人也同时行动。   夜璃歌一声冷笑!   对方这种自以为是的“阵法”,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倘若她要破阵离开,再跃入水中遁去,亦非难事,只不过,这帮人的作派,却引起她极大的兴趣,让她也忍不住想见识见识,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可是越往前走,夜璃歌的脸色便越严峻——这漫山遍野的石头,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蕴含着变化无穷的阵法,比身边黑衣人所列厉害得多,踏入阵中者,如果瞧不破个中奥妙,绝难抽身。   略一沉吟,夜璃歌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管那些石头,单凭内心的感觉,识记着途径,一旁的仓谯烬暗瞅着她的神情,不由暗暗吃惊——这女人果然不一般!   眼珠子一转,仓谯烬故意出声,没话找话地道:“听说夜小姐曾拜闻名天下的六道大师为师,学习天衍之术?”   夜璃歌根本不睁眼,只略略“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么夜小姐可曾算到有今日之行?”   “不曾。”   “如此说来,那天衍之术,纯粹也只是唬人的?”   ——他不停地找话说,其用意也不过是想干扰夜璃歌的思维,谁料想夜璃歌口中虽含糊答应,整个人却似老僧入定般,全然无视身边的一切,只是专心专意地做她想做的事。   “崖主!”仓谯烬忽然喊了一声,同时手一招,整支队伍立时停了下来,夜璃歌缓缓吐纳一口气,方才睁眸,正欲细看时,眼前的景象忽然大变,四周的石头竟凌空飞起,在她身边不停旋转,发出呜呜的啸声,待一切停止,她清澈双眸中映出的,已是另一番天地——   石城!   一座通体上下,全由红色石头筑成的城!   它傲然挺立于昏黄的天空下,就像一座碉堡,也像,一只伏在地上的山兽。   这是个什么所在?   夜璃歌不由高高地挑起眉头——为何当年她与师傅游历天下时,从不曾听闻?   仓谯烬也瞧出了她的疑惑,心中不由犯起股得意,欲卖弄一番,却听得城内猛然一阵鼓响,接着跑出支整齐的队伍,为首者高声喊道:“请客人请城!”   “请客人进城!”   近百名粗犷男儿齐声高喊,声势甚是慑人。   夜璃歌抿抿唇,目不斜视,昂然而进。   过了深阔的城门门洞,便见一道斜上的石梯矗立在眼前,层层叠叠不知高几许,即使将头整个仰起,也无法瞧见上面的情形。   暗暗握住腰间剑柄,夜璃歌拾级而上——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如许多年来行走江湖,早已将生死看淡,更何况眼前这架势?   越往高行,但见石山巍巍,青云蔼蔼,乳白色雾气缭绕间,城楼的轮廓若隐若现,给人一种高不可攀之感。   饶是夜璃歌内功精湛,到得斯地,也不禁遍地生寒。   能在这样险峻的地方依山建城,并且能在如此苦寒之地牢牢扎下根来,对方的力量绝不可小觑!   又往上行了约半个时辰,方见一座极为开阔的大堂,六根数人合抱粗的石柱一字儿排列,正中间门楣上高悬一块石匾,上书“无穷天涯”四字。   “无穷天涯?”夜璃歌把这四个字含在嘴里咀嚼了会儿,方凝眸朝堂中望去,但见桌椅器具皆是石雕石筑石刻石磨,甚至坐在正中的那个男人,也似极一尊石雕像,但见他紫铜面孔,凛凛虎目,颔下一把长须,身穿黑色的铁甲,甚是雄壮威武。   这人,就是仓谯烬所说的“崖主”?   抬步迈过高高的石槛,夜璃歌立定身形,目光定定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没有丝毫闪避。   “嗬嗬,”对方喉咙里发出阵低低的笑声,“炎京凤凰,果是非比寻常,可惜老夫不近女色,否则——”   石雕像般的男人不由咂了咂嘴唇。   夜璃歌挑眉,心中泛起丝憎恶——自打十岁上头,她便极讨厌看到男人的这种目光——贪馋、掠夺、强横,充满了欲望。   幸而男人眼中的神情转瞬即逝,继而冰冷,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石阶:“本主知道,你是个极难对付的女人,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就算你再厉害,也翻不出本主的手掌心!所以,夜小姐,你最好答应,与本主好好合作!”   “冒昧地问一下,尊驾姓甚名谁?是何来历?我夜璃歌从来不与无名之辈过从!”   “好!痛快,你可听好了,本主复姓西楚,单名一个雄字!”   “西楚?”夜璃歌面色微变,“难道是有琼国第一战将,西楚灞的后裔?”   “正是!”一提到先祖的名字,西楚雄捋须大笑,眸中精光乱蹿,“夜小姐果然见多识广!”   “也不过,只略略听过一耳朵,”夜璃歌很快恢复平静,“不管西楚灞如何英雄了得,到底已然作古数百年,而西楚氏一脉,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未料她竟如此狂傲,西楚雄先是恨得咬牙,继而再次仰头,哈哈大笑,还伸出手来摁住夜璃歌的肩膀:“不管怎样,你这话倒是合了本主脾胃,该饮一大杯!”   言罢,西楚雄猛一转身,扯高嗓音喊道:“来人!摆酒!”   殿柱后立时闪出十名仆人,安下两列长条石桌,来去穿梭间,便布下精美的宴席,不过那菜式——全猪全鸡全鸭全羊,还有一头全牛,烤得不甚熟,还有淋漓的血珠子,啪啪直往下掉——真不知是西楚氏一门生性噬血,还是故意如此。   “夜小姐,请!”西门雄将手一摊,自己身形一翻,已然跃至左侧条案后,袖中飞出柄亮晃晃的短刀,往烤牛身上一插,瞬尔提起,分出块四四方方的肉,送入唇间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夜璃歌淡然一笑,凌空飞身,亦落于案后,却不用剑,而是右手向前一探,干脆利落地将整颗牛心抓出,却不食用,而是托于掌中,运功将其“烤熟”,方才撕下一小溜来,塞入口中,慢条斯理,有滋有味地咀嚼。   她这一套-动作,酣畅淋漓的同时,也显示了女儿家优雅的一面,而她那精湛的内功,更是让西楚雄暗暗咂舌——他摆下这全牲宴,一来是想震慑夜璃歌,二来也是想试试她的虚实,再决定接下去的动作,可夜璃歌的所作所为,显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时之间,西楚雄不禁暗暗犯难,两只眼睛不停地转溜着,而夜璃歌却脾胃大开,一会儿鸡鸭,一会儿牛羊,把自己的两只手掌当成煎锅,烤得整个大厅里肉香四溢,好像她那一身的“内功”,有如地火般滔滔不绝,取之不尽,用之难竭。   其实,西楚雄不知道,夜璃歌有这等本事,只有一小半,是因为“内功”,另一大半,是她暗暗将“火粉”涂于半生半熟的肉块上,稍加运功,“火粉”的热量会直接渗入食物内里,将其烤熟,西楚雄不明就里,反倒被她慑住。   “来人!”又喝了两口酒,西楚雄出声唤道。   “崖主。”即有两名黑衣人闪出,拱手而立。   “夜小姐远道而至,想必疲乏,且请至后殿安歇。”   “多谢崖主盛情款待。”夜璃歌起身,朝西楚雄一抱拳,脸上殊无惧色,而是一派坦然,言罢调头,随那两名黑衣人离殿而去。   “仓谯烬呢?”   “还在城门处候着呢。”   “传他上来!”   “是!”   稍顷,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仓谯烬踏入殿内,沉膝跪倒:“属下参见崖主。”   “嗯,”西楚雄点点头,两只厉眼微微眯起,“你离开归兮岛时,可留下什么破绽?”   仓谯烬一怔,本有意隐瞒“放过”岛上居民一事,可想想西楚雄那些手段,立时打了个寒颤,不得不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有一些渔夫,瞧见属下带走夜璃歌……可是,他们也不知道夜璃歌的身份……”   “砰——!”西楚雄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杯盘碗盏顿时“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他竖起根粗大的食指,点着仓谯烬的额头,脸上的肌肉不住抖动,“蠢货!真他娘的蠢货!夜璃歌那招人的模样,只要见过,自然能记得住,焉有打听不出来之理?”   别看仓谯烬在夜璃歌面前人五人六,可是到了西楚雄跟前,那也就一跑腿的,面对主子的疾言厉色,半声儿不敢吱。   西楚雄离座,在宽阔的大殿中疾步走动着——他虽窝在这石荒城中多年,不曾出去一观天下,却也深知夜天诤的厉害,更何况,最近还风闻得这女人还搅上了璃国太子,北宏皇帝,倘若这几帮人同时找来,他这小庙,只怕容不下这许多大神,自己要如何才能就中取势,完成胸中的鸿图霸业呢?   鸿图霸业。   是的。   作为有琼国第一战将西楚灞的后代,西楚雄自小便立志,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恢复先祖的无上荣光。   依靠着采买矿石卖与诸国贵族,西楚雄日积月累,攒下不少的银子,然而他的目标,绝不止做一个富家翁那样简单,而是天下!   他要整个天下!   当他从一位外来淘荒者手中,拿到那份天下河山图时,整个人都不禁兴奋了!兴奋的同时,也有几分茫然——数百年过去,天下早已不是原来的天下,西楚一氏的无上荣光,已然随着有琼国一起,深深埋入历史的风尘中,就算他有心要重振“祖业”,也只能依靠自己,白手起家。   经过反复思量,他选择了地广人稀,权力相对分散的南涯,带着数十仆从移居到南涯南部,占领了这无主之地——红石原,并就地取材,建起一座世人不知的石城——石荒城,西楚雄自命为崖主,数十年间悄纳各地流亡而至的亡命之徒,将其收为己用,日复一日不断扩张,终成今日之规模。   眼见着时机成熟,他觉得,向天下进军的时候到了,可是天下之大,他又该从何处着手呢?   和世间无数豪杰一样,他最后将视线,落到了那个叫夜璃歌的女人身上。   要说,这也是个意外,西楚雄初次听到夜璃歌的名字时,只知她是个美人,却不晓她心谙《命告》,西楚雄对美人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叫六道的男人。   故此,“英明”的西楚雄决定,将六道请来城中“详谈”,可数年之间,他先后派出不下二十拨人马,寻遍诸国,皆没能找到六道的踪迹,只依稀探得,六道曾携一名女子云游四方,留下不少典故,而这个女子,便是已任璃国大司空之职的夜天诤的独女,炎京凤凰,夜璃歌。   一听是夜天诤的女儿,西楚雄犹豫了,他虽不惧夜天诤,但也并不想为自己招麻烦,因而将整个计划延后,潜伏在暗中等待时机。   说来也是凑巧,他手下首领仓谯烬,出外采买物品时,意外发现站在归兮岛上,殷殷等盼傅沧泓的夜璃歌,当即飞鹰传书于西楚雄,西楚雄热血涌上心头——亦或许是利令智昏,并没有仔细思虑局势,便传令仓谯烬,让他将夜璃歌“请”来。   现在,夜璃歌人是到了石荒城,可西楚雄自个儿却胆颤了——仅仅一个夜璃歌,已是如此难对付,倘若再加什么夜天诤傅沧泓,只怕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将毁于一旦!   可西楚雄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倘若就此罢手,恭恭敬敬将夜璃歌送走,不要说他自个儿老脸上过不去,众手下面前不好交待,即使他肯伏低,夜璃歌便会不计较么?夜天诤便会不计较么?   第一百零七章:投怀送抱   且不说西楚雄心中暗自作难,后院中的夜璃歌却神情悠然,端坐于殿中,细细地擦拭着手中宝剑。   直到今日,她方才有遐情仔细观摩这柄与自己的照影一样闻名天下的宝剑,但见其剑锋狭长,雪刃如霜,明净得能照出人影,其上还隐隐浮动着粼粼水纹,让人越看越喜……   慢慢地,夜璃歌的动作缓滞下来,脑海里不禁晃过那人冷峻的面容——掐指算来,三十日时光早已过去,当你满怀欣喜地赶到归兮岛,看着那满地荒凉,会怎样呢?   你会责怪我吗?会怫然大怒吗?还是千里万里地来寻我?   一想起他有如烈火般炎盛的情,夜璃歌心中不由漾起丝丝不安——她曾一再地说,并不愿他因为自己,而成为有负苍生的庸主,可是谁能料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他们已经遁到人烟罕至之地,却还是难逃他人的料算——   毕竟,天下间男子,像傅沧泓者少,像傅今铖者多。   权利、财富、美色,乃是无数人追逐的目标,而她却恰恰站在江急浪涌的中心,不得不随着险流漩涡浮浮沉沉,真不知几时,方能脱开身去。   殿外。   两名黑衣男子握刀而立,不时侧过头,用眼角余光,偷觑着窗内的女子,眸中跳荡着贪婪,和一股子跃跃欲试。   趁夜璃歌“不注意”,两人站到一起,左边的压低嗓音道:“你说,崖主会把这娘们儿怎么样?”   “不好说。”右边的稍微谨慎些,轻轻摇头,又朝同伴瞅了眼,“这女人不好惹,你最好还是别动歪脑筋。”   他的好意劝诫,得来的却是对方一声冷笑。   “龚五黑六,你们俩在那干什么呢?”冷不防另一名黑衣人从甬道那头走来,见他们鬼鬼祟祟交头接耳,当下扬起嗓音,毫不客气地道。   “是马总爷啊!”看见这人,龚五黑六顿时身板儿一挺,收了眼中的垂涎之色,分退到殿门两侧。   马总爷走过来,凌厉眼风打他们俩脸上扫过,故意吊起嗓门儿道:“既然委了你们这差使,就得把这门看牢了,倘若有什么闪失,崖主定然活剐了你们!”   “小的遵命!”龚五和黑六一拱手,无比响快地答道。   就着门缝儿,马总爷向内瞅了一眼,自己咂咂嘴唇,这才转身去了。   要知道,这石荒城自建成以来,便是男多女少,阴盛阳衰,岛上的女人大多是被劫来的,资色也甚平庸,这一批精壮的老爷们儿早已憋得像拴在圈里几百年的种马似的,个个眼里能蹦出火星儿来,如今见了夜璃歌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更是心慌难耐,若不是忌惮着西楚雄的威名,及夜璃歌的本事,只怕早已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来,这会儿虽不敢动真格,远远儿瞧瞧,总是好的。   却说坐在屋中的夜璃歌,早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却仍旧声色不动,她是个常年在生死边缘走动的女子,深谙“危机也即时机”之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足够冷静,便总能寻到法子,操控或者凌驾身边所有的一切。   再说,越是“好色”的男人,在她看来,便越好对付。   若傅今铖不是贪恋她的美貌,早在擒住她之时,便将她一刀给斩了,那么他还是北宏的皇帝,而傅沧泓,只怕也成了刀下之鬼。   是以,她现在最关注的,倒不是外面那帮男人的龌龊心思,而是西楚雄的想法。   虽只匆匆一面,她已经判断出,西楚雄虽有野心,却志大才疏,做事过于轻率躁动,难成气候,这样的人或可称霸一方,却绝难逐鹿天下,她本可不理会,但却怕他“狗急跳墙”,甘愿拼着“玉石俱焚”,也不肯放她归去。   想至此节,夜璃歌停下手上的动作,收起锦帕,将惊虹剑抱在怀中,娥眉轻轻蹙起。   直到天色擦黑,方有人送了桌饭食过来,夜璃歌也不推拒,就案而食,末了洗漱上床,侧身躺下。   大殿之中,却是一片灯火辉煌,西楚雄几乎将手下所有头目,俱召集到了一起。   此时,他踞坐于正中太师椅上,一双电目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你们,都有什么说的?通通痛痛快快地倒出来,若有半字儿敢隐瞒的,立刻拖出去,照实打死!”   “崖主!”左边排坐第二的男子站起身来,冲西楚雄一抱拳,“既然人已到了石荒城,管他什么凤凰不凤凰,妃子不妃子,都是崖主的女人,不若崖主娶了她,下意儿哄逗哄逗,她肚子里的那些话,自然会一股脑儿道出。”   “不成。”西楚雄一摆手,“这招数,只合对付别的女人——昔日傅今铖如何?还不是死在这女人手中?本主可不想重蹈覆辙!”   众人一齐默然,好半晌过去,西边角里站起个模样俊秀的文士,慢悠悠地道:“崖主,既如此,何不用一招‘投怀送抱’之计呢?”   “‘投怀送抱’?”众男人一听,纷纷来了兴趣。   西楚雄揪着下颔上那一部胡须,额头青筋爆起:“你要我这一个大老爷们儿,去‘投怀送抱’?”   “不是不是,”文士赶紧摇手,脸上却慢慢浮出丝古怪的笑,“敢情崖主忘记了,咱们这岛上,还有一株‘临风玉树’。”   “‘临风玉树’?”众人先是一愕,继而相顾大笑起来,西楚雄更是满脸阴云一扫而空,高高举起手中酒碗,“好个‘投怀送抱’!赵梓阳,你这脑瓜儿,就是比别人的好使些!若得功成,本主赏你个候爷做!”   “卑职不敢!”赵梓阳赶紧躬身逊谢,撩袍落坐,脸上却不禁泛起丝得色。   ……   天星花海,幽泉淙淙。   若非亲眼得见,绝难相信,在石荒城这样一个荒凉的所在,竟然还有这样一方人间仙境。   可是,如此幽谲的美景,却被那个突然闯入的男子全部破坏。   西楚雄虎步生威,自一株株花草上踏过,直至正中央那座小小的石屋前。   大手一推,半掩的石门洞开,西楚雄却不进去,只站在门边,朝内喊道:“泉儿!”   好半晌声息不闻,西楚雄心火上升,正欲发作,一道白色的人影却从屋内飘然而出。   空中淡青色的天光洒落下来,衬出这人的眉目,竟然是言辞难以形容的风流俊逸,只是两颊苍白,似乎带着几分病态。   “你又来做什么?”看了看那一溜儿被西楚雄大脚踏践的花草,男子眼中闪过丝厌恶。   若是往常,西楚雄早已一个耳光甩将过去,今日他却带着一脸“宽厚”的笑,神情愈发和蔼可亲:“你好歹是我的儿子,况又自小落下病根儿,为父这也是……担心你么?”   冷冷地扫他一眼,西楚泉的面色没有丝毫缓和:“我说过了,今生只守着母亲的陵墓,于此终老,不会如你的愿,娶妻生子的。”   西楚雄老脸不由一红,当下摆摆手:“今儿个不提这事,为父此来,实是为了你的病。”   “我的病怎么了?”   “从前请了多少大夫,总不见好,现下机缘到了,岛上来了个天下闻名的神医,你且去瞧瞧,不定就安泰了。”   “我不瞧。”淡漠地扔下三个字,西楚泉转身便朝屋内走,却被西楚雄一把扯住,“你不去,也得去!”   “是吗?”西楚泉唇边缓缓浮出丝极凉极薄的笑,抬袖掩住嘴唇,一阵轻咳,白色的袖边上顿时染上几朵殷红的红梅。   西楚雄嫌弃地转开头去,却没有松手:“你看看你自己,才刚二十出头,便镇日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难道这样,便是对你母亲尽孝了?”   “你别跟我提母亲!”西楚泉一声大吼,用力挣脱西楚雄的手,踉踉跄跄退开,伸手扶着石墙,又是一阵咳嗽,“最后说一次,我就呆在这儿,哪儿都不去!都不去!”   “你若不肯去,明日我就着人,在这里放一把火,烧光这些花花草草!”西楚雄怒不可遏,终于露出强盗般的凶残嘴脸。   “你烧吧!”西楚泉面色苍白如纸,却对生身父亲的威胁不屑一顾,“你只管烧!最好把我一起给活活烧死!”   “你——!”西楚雄不意他竟倔强如斯,气得浑身战栗,却无计可施。   父子俩就那样僵在石屋旁,仿佛同时变作两尊化石……   ……   苦劝儿子无果,西楚雄满腔怒火回到大厅之中,正无处发作,冷不丁瞅见赵梓阳正隐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顿时气往上冲,高声叫道:“你,滚进来!”   赵梓阳一见他的面色,已知坏事,进殿便匍倒在地,连连叩头。   西楚雄近前,一脚踢在他腰眼上,口内喝骂道:“都是你这厮给本主出的好主意,让本主倒呛了一鼻子的灰!”   越梓阳额上冷汗嗖嗖直冒,弱弱地抬头:“敢问,可是少主不愿意?”   “别跟本主提那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想起自己那“忤逆不孝”的儿子,西楚雄心中怒火更甚——想他西楚一门世代枭悍,不提防到他这儿,竟然生出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废来,拿不动枪,舞不起剑也便罢了,让他娶妻生子,也是磨破嘴皮不成,发下愿心只守着他过世的祸水娘,竟不肯离开后山一步!   “少主……也是孝心可嘉……”赵梓阳小眼珠乱转,揣度着西楚雄的心思。   “狗屁的孝心!”西楚雄炮臊起来,三两下褪去身上的大氅,扔在地上,叉着腰暴跳如雷,“他就是想活生生地气死老子!”   赵梓阳不敢接口,只是趴在地上,大气儿不敢喘一口,冷不防一根胡萝卜般的手指戳到自己的额头上:“既然这主意是你想的,你就自己设个法儿,把那不成器的东西给捣鼓出来!”   “这——”赵梓阳顿时面现难色,少主的倔强脾气,他们这些人可是深有体会,哪敢强力而为?   “崖主,卑职倒是有一条妙计。”   “什么?”   “既然少主不肯出来,我们何不,引凤凰前去,与之相会呢?”   西楚雄眼中顿时一亮!   是啊,他只是想把自己那个牛心左性的儿子给弄出来,却从未想过,后山那地儿,怎么看,都更适合“男女私会”,花前月下这样的情节,当下立即收了怒气,拊掌大笑道:“好!好!好!此计甚妙,就依此计行来!”   西楚雄这人,脾气甚是燎燥,喜怒哀乐来得快也去得快,手底下人只要习惯了,便知道摸着他的性子办事,至多挨几个嘴巴子,送掉性命的却极少。   擦了把冷汗,赵梓阳手软脚软地站起来,心中却一迭声暗道侥幸。   第一百零八章:西楚泉   这日清早,夜璃歌才刚起来,便有两名黑衣人送来早饭,她略斜一眼,对镜粗粗挽了个髻子,动作迅捷地用过,便提剑出了殿门,在院中舞将起来。   “好剑法!”   随着一声响亮的赞叹,仓谯烬大步走进。   剑锋偏转,利光破空,直指仓谯烬的喉咙,仓谯烬却不闪避,而是定定地站在那里,唇角还隐隐扬起丝笃定的笑。   “什么事?”夜璃歌稳稳站立,嗓音清冷。   “是这样的,崖主怕夜小姐乏闷,故遣小人前来,引小姐后山赏游。”   “赏游?”夜璃歌不屑冷哼,“这破地方,有什么可赏游的?”   仓谯烬有意卖关子:“小的不敢夸口,夜小姐亲自前往,一观便知。”   “料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夜璃歌倒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冷笑一声收剑回鞘,“前头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殿门,穿过条条甬道,座座小丘似的石山,约摸行了顿饭功夫,前方忽然飘来一阵清雅的花香,夜璃歌身子微微一震,不由收住脚步,极目望去,大片绿中间白的花海映入眼帘,倒真是个清雅脱俗的所在!   仓谯烬旁窥她的神情,知她已然心动,俯身抱拳道:“这后山甚大,夜小姐若有兴致,自可随意走走。”   “也好。”夜璃歌一摆手,人已往花海深处而去。   仓谯烬立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方缓缓呼出一口气,调头而去。   天清。   云白。   草木的清香在鼻端萦绕,眼前的景致,竟与她平生所见大相迥异,让她情不自禁地生出股亲切之意。   那——   夜璃歌清亮的双眼忽然睁大——   是她看花眼了吗?   风过处,无数粉白的花瓣飞起,瞬尔化出道人影,白衣翩然,清逸绝伦,安静淡雅得如在画中。   天底下,竟然有这般俊美之人?与自己的师傅六道相比,也不遑多让。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似乎怕稍有不慎,便吹散眼前这绝美的画面。   一片静默中,男子长睫轻翩,也睁开眸子,向夜璃歌看来,莹黑双眸中,刹那盈-满震惊和诧异——是他做梦了吗?竟然看到瑶台仙姬?那清冷如霜,却皓若皎月般的容颜,岂是世间凡俗女子所能拥有?   瘦长的身子微微悸颤着,西楚泉不禁抬起手来,轻轻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天静地寂,连掠过的风,似乎都静止了。   “咳咳——”直到西楚泉旧疾发作,唇边不断溢出殷红的血丝,夜璃歌这才恍然梦醒般疾步走到他跟前,也不言语,抬手便扣住他的脉门,凤眉微微蹙起:“你中了毒?”   西楚泉还没能从这场过于幻美的邂逅中醒过来,只怔怔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来,吃了它。”毫不犹豫地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颗药丸,夜璃歌抬手送到他唇边,西楚泉张口衔住,竟没有丝毫犹疑,仰面吞下。   “你就不怕我下毒?”   “下毒做什么?”西楚泉凉凉一笑,抬头看了看上方淡远的天空,“若你真肯下毒,那倒好了……死了,比活着要好……”   若是依着夜璃歌从前的脾气,对这样嬴弱的男子,她是全然不屑一顾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眉宇间的萧索,以及对生命的漠然,反倒让她生出股子怜惜来。   “是因为身上的毒么?如果真是这样,你倒不必忧心了。”   “什么?”男子似没有听懂她的话,加意追问了一句。   “我能治好你。”夜璃歌转开视线,看向那远远近近,开得一片烂漫的天星花。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男子的口吻中,却没有半丝的欣喜,似乎他们正在谈论的,是别人的生与死。   夜璃歌默然,到这会儿,她已经能很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似乎萦绕着一股极其冷寒的气息,像是与生俱来,也像是发生他的灵魂深处。   或许,这滚滚红尘,着实没有什么,让他依恋吧。   略一思索,她转身走开了,男子站在原处,一动不动,仿佛她从不曾来过,也仿佛他的世界,一如从前那般,冰冷荒漠……   冰冷荒漠……   是冰冷荒漠吗?   夜璃歌毫无来由地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向后看去,脑海里却浮闪出另一道,和这男子同样孤清的人影——傅沧泓。   他们有着相同的气息,但仔细品去,却又不同——傅沧泓的冷,是因为见惯了世间太多的血腥,而这男子的冷,是什么呢?纵使她阅人无数,却也说不上来。   或者,是他喜欢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容许任何一个人踏入吧。   算了,自己也不过一个外来客居者,做什么要管这闲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倘若他自己都不想求生机,自己又何必替他忧虑?   终究,夜璃歌调头而去。   大厅。   “你估摸着,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西楚雄端坐在椅中,右手慢慢地捋着长长的胡须。   “公子天姿仙人,哪个女人能把持得住?”赵梓阳眼珠子转了转,谄媚笑道。   “滋——”西楚雄闻言,满意地咂了口茶——风月场中之事,他这老头子是不成了,可若炎京凤凰成了他的儿媳妇,要得这天下,还不是易如反掌?泉儿啊泉儿,倘若你还是我西楚氏的血脉,就给老夫拿下夜璃歌!   “崖主,崖主。”   两人正在谋划筹策,仓谯烬忽然匆匆奔进。   “什么事?”   仓谯烬的脸色有些难看:“夜璃歌,已经回到后殿了。”   “回去了?”西楚雄猛然站起,不意拂落手边茶盏,“哐当”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属下,属下也不知情,只守在后山山口,那夜璃歌走进花海没久,便孤身而出,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不知心中如何想法。”   “下去!”西楚一摆手,面色顿时再次变得焦躁起来,横了木在当地的赵梓阳一眼,“你听听,你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儿?”   “崖主,您可千万别急,这男女私情,向来就是水磨的功夫,岂可一蹴而就?少主与夜璃歌,可谓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个珠联,一个璧合,让他们多见几次面,不就生出情意来了?”   “话虽是这么个理儿……”西楚雄摇摇头,心里总不踏实。   “崖主别担心,”赵梓阳生怕西楚雄发火,祸及自身,上前满脸巴结地道,“此计不成,卑职还有二计、三计,包您老心想事成便是。”   “嗬嗬,还是你这小脑瓜子聪明,”西楚雄说着,大掌伸出,按住赵梓阳的头顶,五指朝旁一拧,但听得“咔吧”一声响,赵梓阳立即变成了个歪脖儿。   西楚雄眸中凶光暴蹿:“小子,这脑袋先寄存在你脖子上,本主什么时候气不顺了,打个喷嚏便能取下来!”   “是是是!卑职遵命!”赵梓阳蹲着身子连连告饶,模样看上去甚是滑稽。   “滚!”西楚雄从鼻腔里挤出个字来,看着赵梓阳滚地葫芦似地跌将出去,这才一屁股坐回椅中,深沉戾眸中精光乱蹿。   夜璃歌居然不上套儿!   看来他那个儿子,果然是个废物,送一个绝色的天仙去,都不会张口!如此窝囊,倒不如真死了才好!   这日晚间,夜璃歌躺在榻上,正香梦沉酣,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骤的叩击声,翻身下榻,夜璃歌抄起惊虹剑,刚近前拉开殿门,一个人影猛然跪下,“扑通”倒在她的面前,满脸是泪:“夜小姐,请救救我家少主!”   这是唱的哪一出?夜璃歌往后退了退,目光冷然地看着他——眼下身处之地,乃是西楚雄的老巢石荒城,可比不得炎京,若非必要,她绝对不愿多管闲事。   见她不为所动,对方眼中闪过丝绝望,两手用力抓着胸口,怆然大哭:“少主!少主啊!老残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见他情真意切,不像是作假,夜璃歌心中愈发惊疑,遂冷声喝道:“你且起来!速速交代明白!”   老残单手支地,摇摇晃晃地站起,夜璃歌这才瞧见,这人竟然只有一只脚掌!   揩了两把脸上的泪,老残从齿缝儿间吐出句话来:“是西楚雄那狗东西,他不是人!竟然下令,让人火焚后山,要烧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好似头顶打了个惊雷,夜璃歌心中一阵颤栗,蓦然想起今日在后山中见过的那个俊逸男子——应该,不会是他吧?   老残福至心灵,似有所感,冲着夜璃歌连连点头:“我家公子此时正在后山花海里头,老残没用,救不得少主子……倘若少主子有何闪失,老残这就随少主子去呀……”   言罢,又伤心欲绝地哭将起来。   夜璃歌大是皱眉,却也不愿听他罗嗦,提剑飞步而出,也不走甬道,而是纵上屋榴,如燕子穿水一般,朝后山而去。   倒不是她突然发了善心,而是老残身上那股子忠诚,着实触动了她那颗高傲的心,怀着丝淡淡的悲悯,夜璃歌很快飞至后山山口,果见白日里还幻如仙境的天星花海,此际已是一片火光荼蘼。   “该死的!”咬牙低咒一声,她仗着艺高胆大,如游龙惊凤般掠去,目光迅疾扫过,搜索着那人的身影。   白衣翩跹处,那男子竟然立于石屋之顶,双臂平平举起,双眸微阖,脸上洋溢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安谧笑意,仿佛对这样的人生结局分外满意。   夜璃歌的喉咙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微微往下一沉,袖中雪绸飞出,缠住男子瘦长的腰身,将他整个儿提向空中,恰如两只黏在一起的蝴蝶,翩翩飞出这烈烈火海……   第一百零九章:阴谋诡计   直到稳稳落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夜璃歌方抖开雪绸,任男子落地,居高临下地冷眼望着他。   西楚泉的瞳孔像冰色的琉璃,倒映着昏黄的天空,整个人仿佛真的已经死了一般。   一道枯瘦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抱住西楚泉,满脸鼻涕眼泪地哭喊道:“少主!少主啊!我可怜的少主啊……”   “你是——?”直到这会儿,西楚泉眼中方才浮出几许生气,目光凝聚在对方那张皱纹横生的脸上,怔怔地看着他。   “我是良叔啊少主!”   “良叔?”西楚泉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抱住他的下颔,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良叔……”   两个男人就那样抱成一团,不管天不管地地哭起来,夜璃歌听得心中不耐,抬脚便走,冷不防老残枯瘦的胳膊从旁伸来,一把扯住她的裙衫:“夜小姐……”   “我已经救了他。”夜璃歌停下脚步,眸色浸寒。   老残放开西楚泉,匍匐到夜璃歌跟前,重重磕头:“小姐救了少主,便是老残的主人,从此之后,老残唯小姐之命是从,只求小姐,求小姐照看少主……”   夜璃歌默然——她并非是同情心泛滥之人,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看到对方脸上那种哀绝泣绝的表情,到底生出丝怜惜,遂低沉着嗓音道:“扶着他,跟我走。”   老残“嗳”了一声,立即乖觉地扶起西楚泉,跟在夜璃歌身后,朝前山的方向而去。   刚行至隘口,便见两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山岩后面,看见他们,倒也没多加阻拦,只是相互对使了个眼色。   夜璃歌根本不将此等人放在眼里,昂首阔步,浑身散发着凛人的气势,领着老残和西楚泉一路向前。   “站住!”一声浑沉的叫声陡然传来。   夜璃歌停下脚步,微微眯缝起双眼,极目望去,但见长长的石梯上,西楚雄正像一尊金刚似地矗立,眼底迸射着犀利寒光。   当胸抱拳,夜璃歌淡淡言道:“崖主,有何见教?”   西楚雄咧咧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落到一脸苍白的西楚泉身上,不过瞬尔收回,唇角慢慢浮出丝古怪的笑:“夜小姐,你可知道他是谁?”   夜璃歌朝后冷睨一眼,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是谁,与我有何相干?”   西楚雄脸上的笑僵住了,余下的言语全被堵回喉咙里。   “崖主若无别事,璃歌暂先告辞。”冷傲地交待下一句,夜璃歌抬步再次前行,眼角余风一扫老残,“跟上。”   直到见着西楚雄的那一刻起,老残的身子便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害怕恐惧还是仇恨敌视,眼神还微微有些恍惚,此时吃夜璃歌这一声,方才清醒过来,复低下头,扶着西楚泉快步跟上夜璃歌。   西楚雄气得脸色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捏着“咔咔”直响,到底没有发作,而是峭立在山壁边,眼睁睁地看着三人离去。   ……   “晦气!真他娘地晦气!”一回到大厅中,西楚雄整个儿便发作了,将桌案上的器具全然扫落于地。   “崖主,”旁立的赵梓阳一脸卑微笑意,“事态发展成这样,不是恰好合了崖主的心意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嗯?”西楚雄冷扫他一眼,眸中跳蹿着一股子阴戾。   “咱们原本的计划,就是让少主接近夜璃歌,再——”赵梓阳说着,抬起两只手,做了个非常猥琐的姿势。   西楚雄朝他那张清秀的脸上看了一眼,忽然发出“咕咕”的笑声:“既如此,你就寻摸个机会,再给他们下点猛料,别让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是!”乍闻得此言,赵梓阳心中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想推脱不干,却被西楚雄满脸的强横吓没了胆量,只得强咽一口唾沫,揣着颗怦怦乱跳的心,退了出去。   ……   后殿厢房。   夜璃歌侧坐在窗边,慢慢地啜着茶,对面的屏风前,老残正往西楚泉的伤口上涂抹着药膏。   打离开后山起,西楚泉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整个人像只闷葫芦似的,一双冰眸也恢复成死寂的颜色,只灰蒙蒙地映着老残那张衰老的脸,任他摆弄着自己,仿佛不知道痛,也不知道怕。   收拾好一切,老残把桌上七七八八的物事都拢回一只破破烂烂的布袋里,然后一颠一簸地走到夜璃歌跟前,“扑通”拜倒:“夜小姐……我家少主……拜托了……”   说完这句话,他抹了把老泪,起身便走。   “你去哪里?”   冷不防,夜璃歌冰寒嗓音响起。   “我……”   “留在这儿。”夜璃歌再次开口,话音语气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   “……是。”老残眼中掠过丝喜色,脸上却不敢带出一丝半点,规规矩矩退到一旁,侧手而立。   夜璃歌又喝了会儿茶,这才搁下茶盏,抬起头来,朝殿外喊了声:“来人!”   即有两名黑衣人闪进:“夜小姐,有何吩咐?”   “传饭,本姑娘饿了。”夜璃歌毫不客气,仿佛她自己,便是此地之主。   两名黑衣人应了一声,转身退出,不多会儿便送来一桌子极其丰盛的酒菜。   夜璃歌起身,至桌前踞身而坐,又看了老残一眼:“去,扶你家公子,用饭。”   老残赶紧着去搀西楚泉,却被他轻轻推开,自行走到桌前,也坐了,复伸手拉拉老残的衣袖:“良叔,你也坐。”   老残却只站立不动,小心翼翼地瞧着夜璃歌的脸色。   “坐。”夜璃歌只从唇间简短地吐出一个字,便继而用菜吃饭。   老残这才斜签着半个身子坐下,举起箸将几样清淡的菜疏挟到西楚泉碗里,压低了嗓音道:“少主,请用吧。”   西楚泉不言不语,沉默地端起碗来,慢慢地咀咽着。   殿中一时静默,只偶尔听见箸碰碗筷的轻响。   用过午饭,夜璃歌起身,就在殿内走了两圈,复至窗前坐下,闭目凝神。西楚泉也去竹榻上倚着,老残在旁侍立,三个人都不是爱多话的,这会儿更像老僧入定似的。   外边儿戒防的黑衣人看见里头的情形,不禁个个掩唇低笑,却又极力憋着,不敢让夜璃歌听见。   直到日暮时分,又有黑衣人送进饭菜来,三人依旧是那样冷漠的姿态。   夜间,夜璃歌让老残和西楚泉去里边歇息,自己就倚在桌边,手支脸侧,合目而憩。   如是重复着,足过了八日,三人间竟无一句交谈,早有人将这里的情形禀告给了西楚雄,西楚雄听罢,暗暗纳罕的同时,心中的闷火再次高炽。   挥退黑衣人,西楚雄立即叫来赵梓阳,劈头便道:“让你办的事儿呢?为何到今儿还没消息?”   赵梓阳为难地抓抓脑袋:“卑职这身不入流的功夫,根本无法靠近后殿,就算想下手,也没机会啊。”   西楚雄闻言,瞪起两牛眼,然后蓦地一拍桌子:“来人!”   “卑职在!崖主有何吩咐?”   “去,传个话儿,就说本主今夜,要在前殿设宴,请夜小姐务必赏光。”   黑衣人应声,旋即离去。   “设宴?”听罢黑衣人的禀报,夜璃歌唇角微微一扯,却只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前来传话之人本想卖个好,不意她的态度竟如此冷然,脸上不由浮出丝尴尬,讷讷作了个揖,转身退出。   眼见着天色擦黑,夜璃歌进到里间,取出件干净衣服换上,正欲出门而去,老残见她要走,赶紧跛着腿过来,面现忧色:“夜小姐,我家少主……”   夜璃歌理会得,扫了一眼默然而坐的西楚泉:“既如此,一起去吧。”   “不去!”西楚泉却冷冰冰砸出两个字来。   “少主!”老残顿时急了,又跛着腿回去劝那位牛心左性的爷,额头上急出一排明晃晃的汗珠子。   夜璃歌双手环胸,立于门边,等待他们作出决断,可不管老残好说歹说,西楚泉就是不肯挪窝儿。   对于他们父子俩的事,夜璃歌本不甚明了,只隐隐察觉出,西楚雄与西楚泉之间,简直可以用“水火不容”四字来形容,她原本不欲理会,可这人自己到底已救了,倘若再任他死在西楚雄手里……却不是她夜璃歌一贯的行事作风。   她素来并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到了此际,却也不得不出手,侧身闪回西楚泉身边,一手扯起他的胳膊,便再朝外飘去。   西楚泉但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已脚不沾地行至院中,遂咬了牙欲挣扎,却听夜璃歌一声低喝:“给我安分点!”   不知道为什么,西楚泉心中的那股别扭,竟然被她的强势硬生生压下,作声不得,任凭夜璃歌架着他,一径出门而去。   却说大厅之中,丰盛的酒宴早已备下,只待夜璃歌到来,两排黑衣人分左右而立,个个挺得笔直,眼角余光却不禁时不时瞟向门口。   当夜璃歌扯着西楚泉“飘”进厅中时,每个人都不由一怔,即使西楚雄,也瞪着眼珠愣了好半晌,才咧开厚嘴唇笑道:“夜小姐的言止,果然是……与众不同。”   夜璃歌根本不睬他,单手提着西楚泉,将他安置到一张椅子上,方转头看着西楚雄,微微一笑:“西门崖主向来盛情,璃歌怕一个人享用不了,故而代崖主多请了位客人,还请崖主不要见谅。”   “哪里哪里。”西楚雄心中暗暗磨牙,脸上却兀自腆着笑,“夜小姐肯赏脸便好,来人啊,给夜小姐上酒!”   即有黑衣人近前,斟了个满门杯,放在夜璃歌面前,夜璃歌也不逊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好酒量!”西楚雄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再上!”   众目睽睽之上,夜璃歌连饮十大杯,脸上仍然没有丝毫改变,西楚雄心中暗暗纳罕,看着她不禁呆住。   “还要再来吗?”冷瞅着他那张猪肝脸,夜璃歌淡淡开口。   “不敢不敢。”西楚雄连连摆手,同时讨好地亲自挟起块松花脆鱼,送到夜璃歌碗中,“请用菜,用菜。”   夜璃歌却不理会他,自己抄起筷子来,挟起席面正中的那只鸡头,放进唇间嘎嚓嘎嚓地嚼起来。   吐出口中骨头,夜璃歌斜瞥西楚雄一眼:“西楚崖主,璃歌到岛上,已有半月光阴,崖主却始终不肯见教,璃歌却已有了思归之意,不知可否见辞?”   “这——”西楚雄的脸色顿时一沉,口里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搪塞。   陪席的仓谯烬见场面要僵,赶紧端着酒杯近前,连声笑道:“夜小姐好容易来一次,怎么就要走呢?想来是闷着了?不如明日,小的领小姐去江边走走,领略领略这崖岛风光,可好?”   一听这话,西楚雄顿时蹙起眉头,刚要嗔斥仓谯烬多事,却听夜璃歌已经响快地应道:“好啊!就依你的意思,不过,需再加上这一位。”   夜璃歌说着,抬手一指旁边静坐的西楚泉。   仓谯烬面现难色,斜眼儿偷瞧西楚雄,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而夜璃歌又正等着他回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就……就依夜小姐。”   第一百一十章:宴无好宴   夜色已深。   后殿中一片漆黑。   半阖殿门“吱呀”隙开,人影闪进,摸摸索索往榻边而去,掀起枕头鼓捣一阵儿,方才蹑手蹑脚地离去。   烛火高燃,西楚雄已有了七分酒意,只因心里头搁着事,故不肯放夜璃歌离去,只拉拉杂杂地说着些闲话,夜璃歌心中早已起了警惕之心,只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冷眼瞅着,心中暗暗思量。   捡了空儿,仓谯烬抽身离去,半晌退回,附在西楚雄耳边低语一句。   西楚雄脸上顿时浮出殷勤的笑,朝夜璃歌举起酒盏:“夜已深了,本主不便虚留,若有何疏慢处,还请夜小姐见谅。”   夜璃歌早已不耐烦,等着的便是他这一句,当下疏疏一拱手,起身便走,老残扶着西楚泉,紧跟于其后,寸步不离,倒防着西楚雄像老虎似的。   后殿中一片风清雅静,夜璃歌抬步迈入时,却略略滞了滞,心中弦儿一绷,直觉告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   “夜小姐?”身后的老残轻唤了一声,带着丝疑惑。   夜璃歌却没有说话,而是举步进了殿中,老残和西楚泉随后跟进。   褪去衫子,西楚泉自去内殿安歇,刚躺下没一会儿,只觉浑身燥热,心火直往上蹿,喉咙里干得青烟直冒,当下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奔将出来。   老残正取烛台点燃,不意他如此,唬了一大跳,赶紧近前细看,迭声问道:“少主,少主您这是怎么啦?”   “你走!”西楚泉从喉咙里挤出声低咆,伸手推开他,却向夜璃歌扑去,脸上浮起层诡谲的笑,唇间不住喃喃着。   夜璃歌的瞳色依然是浸冷的,心下却一片雪亮——今晚这一席酒宴,果然有蹊跷!   西楚泉的右手搭上她的肩,掌心烫得如烙铁一般,老残摇摇晃晃地奔过来,伸手去拉他,口内不住喊道:“少主!不可以啊少主!”   “你再叫也没用。”夜璃歌冷冷抛出句话来,“他中了迷药。”   “迷药?”老残吓一大跳,眯眼仔细往西楚泉脸上瞧去,但见他满颊红霞乱飞,眼里流蹿着从未见过的邪光,不由激灵灵打了个颤,嘴巴一撇,竟就那样哭了,“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混乱间,夜璃歌已然抬手,点住西楚泉的穴道,西楚泉朝后仰倒,恰好跌进老残的臂间。   “去给他找个女人来。”夜璃歌淡淡交代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什么?”老残却像是被雷劈中,立在那儿动弹不得。   “你没听清楚吗?”夜璃歌已然在竹榻上坐定,解下腰间的惊虹剑,开始细细地擦拭,“不想他死,就立即去找个女人来,否则不出一个时辰,他便会七窍流血。”   老残的脸皱得像菊花,两手直抖:“可这会儿功夫,小的,小的到哪里去找女人?”   “那就是你的事了。”夜璃歌丝毫不加理睬,一脸漠然。   不得已,老残咬咬牙,看了昏迷的西楚泉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老残带着个三十来岁的粗壮妇人走进,却不敢进内殿,只站在门边,眸带乞怜地看着夜璃歌。   夜璃歌不言语,起身提着剑走出,举止神态已经说明一切。   直到她离开,老残方领着妇人进得内殿,指指榻上的西楚泉,对她使了个眼色。   那妇人显然也是个胆小怕事的,看看榻上的西楚泉,再看看老残,神情畏缩,就是不敢近前,老残心中大急,伸手推了她一把,妇人身子前倾,撞上床榻,发出“哐”地一声响。   “快呀!”老残跺脚,急吼吼地道。   妇人倾下身子,颤抖着双手,解开西楚泉的衣襟,目光落在男人洁皙如玉的胸脯子上,不由狠狠咽了口唾沫,张嘴便亲将下去。   西楚泉喉咙里一声低吟,睁开迷蒙的眸子,乍见自己被个粗鄙不堪的妇人拥着,顿时神色大变,倾尽全力将其推开,翻身跌下床榻。   已经退到外边的老残听到响动,匆匆奔进,见着屋中情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西楚泉连连叩头:“我的好主子哩,小的,小的这也是不得已……”   “不关,不关你的事……”西楚泉胸脯不住地起伏,喘息如雷,股股鲜血从齿间浸出,淋淋漓漓地洒在石砖地面上。   “少主,我苦命的少主啊!”老残近前将他抱住,发现他浑身滚烫得厉害,“你,你就将就一些吧……”   西楚泉摇头,眸中浮起几许凄然:“良叔,我这一生,已然是个笑话……难道死到临头,你还要我去得不干净么?”   老残呆住,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只是呜咽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空旷的院子里,夜璃歌正端着剑细观,耳中听得那粗使妇人脚步零乱地闯出,眉心微微一蹙——敢情,这么快就完事了?   她刚想自己是不是再走远些,让老残好好收拾,却听殿内发出一阵悲怆的哭嚎。   心内一动,夜璃歌三步并作两步,飞掠而入,却见西楚泉横躺在老残怀中,白色的前襟被鲜血染得绯红。   不及多想,夜璃歌蹲下身子,去探西楚泉的脉息,只觉细若游丝,随时都有气绝的可能。   墨瞳一凝,夜璃歌抬手捏开他的下颔,将一粒救心丸塞入他口中,又单掌贴住他的胸膛,缓缓向其体内注入股内力。   过了好半晌,西楚泉方嗽出口血来,睁开双眼,定定对上夜璃歌的视线。   他的眸子,还是那样地冷,没有一丝生命的热力。   “好好照看他。”   扔下一句话,夜璃歌起身而去。   西楚泉躺了五天五夜,夜璃歌便在殿外守了五天五夜。   第六日清晨,西楚泉走了出来,整个人形销骨立,同一根竹竿没有任何分别,老残跟在他的身后,很是抱歉地看着夜璃歌。   男人一言不发,迈步直朝外走,似乎根本没有瞧见夜璃歌这么个人。   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傲然,也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冷然。   “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某人清冽的嗓音蓦地在夜璃歌耳边响起,扯得她的心弦,微微一动。   她是做错什么了吗?   是不该漠视他的痛苦,只作壁上之观吗?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与强者为伍,便深深觉着,不管是怎样的痛苦与磨难,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都该自己去忍受,去面对,去承担,尤其是男人。   她不依赖任何人,却也从不留心照拂任何人,包括傅沧泓。   所以,对于西楚泉的悲苦,她看在眼里,却并不想去“超渡”。   可是这一刻,望着那个淡然离去的男人,她的心中却升起股异样的感觉。   说不出来的感觉。   ……   三日之后。   收拾齐整包袱,夜璃歌提剑出了后殿,径往前面大厅而去。   她已经给了西楚雄足够多的时间,倘若他始终“执迷不悟”,那么,她不介意雪刃相向,强闯出城。   若她不情愿,任对方是谁,都无法将她长期羁留在一个地方,因为她是夜璃歌,是永远翱翔在云端的夜璃歌,即便折了翅膀,也从不会输掉那份傲气。   大厅当中,西楚雄端然而坐,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那个从门外缓步徐来的女子。   他很挫败。   回想数十年“纵横”间,竟无一人,能在短短一月之内,给他如许多的挫败之感。   右手下意识地摁了摁扶手上的突起,脑海里刹那间转过很多念头——得不到,便毁之——这几乎是每个枭雄都有的私心,西楚雄也不例外。   女子清冽的嗓音响起:“西楚崖主,璃歌在贵府已叨扰多时,今日特来请辞。”   “呵呵,”西楚雄沉声低笑,脸上却浮起几许不自然,“夜小姐真的,非走不可?”   夜璃歌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好!”西楚雄干脆利落地喊了声,右手抬起,“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夜小姐既已拿定主意,我西楚雄也不便强留——”   言罢,肥厚大掌当即拍下。   无声无息间,夜璃歌脚下地面裂开,饶是她身负绝世武功,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个措手不及,当即直直地掉了下去。   尽管她第一时间长剑出鞘,深深刺入石壁间,将自己的整个身子悬在半空,却仍然止不住头顶石砖的阖拢。   最后落入耳中的,是西楚雄那刺耳的笑声:“哈哈哈!夜小姐,本主还想同小姐多厮近厮近,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小姐多多海涵!”   一丝悔意从夜璃歌眸中划过,转瞬寂然——后悔,只是弱者的行为,而强者该做的,永远只是采取最有效的办法,来应对眼下的情势。   她的确没有料到,西楚雄竟大胆如斯,不惜冒着得罪夜家,得罪整个璃国的风险,将她扣在此处,而且是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这句老话,果然千年管用。   事已至此,她倒也不嗔谁怨谁,干脆撤了剑,自半空中缓缓飘坠于地,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她相信,西楚雄既然将她困在这里,必然会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只需要以不变应万变,等待着他的“出击”,然后寻其破绽发动反击便是。   再说大厅之中,西楚雄虽启机关暂时困住夜璃歌,脸上却殊无喜色,目光瞅瞅左右人等,最后落到赵梓阳身上,刚欲说什么,却听殿外传来一声匆促高喊:“报——”   第一百一十一章:人生如戏   “传!”西楚雄咬牙切齿般砸出两个字来,话音中带着明显的怒意。   一个黑衣人唰地冲进,朝西楚雄当胸抱拳:“启禀崖主,江面上出现一支船队!”   “船队?”西楚雄神色遽变,“可有探明白,是何来历?”   “已经派出六个前哨,但——”黑衣人说着,脸色有些难看,“没有一个人回来……”   “什么?!”西楚雄陡地站起身来,鹰眸朝外喷射着火焰,“废物!”   “崖主!”旁边一个头领踏前一步,面色却比西楚雄沉静得多,“发火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还是弄清楚对方的情形,细作打算要紧。”   “呃,”西楚雄抬手,拭了拭额上的微汗,正要说话,门外又匆匆奔进一人,“报——有不明船只靠岸,要求晤见崖主。”   西楚雄脸上的肌肉抽了抽,抬手接过黑衣人呈上的帖子,往上只扫了一眼,两腮便鼓了起来。   “崖主?”先前说话的头领凑到他跟前,目光瞟过帖面,随即发出声低呼,“紫痕令主?她……居然这么快找上门来了?”   西楚雄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指上加力,几乎将烫金的帖子捏成两半。   “崖主,咱们现在已经好比骑上老虎背,上不得下不得,只能力挺下去。”   “啪——!”重重一掌将帖子砸在案上,西楚雄粗着嗓门儿吼道:“来人,放炮接客!”   命令一级接一级传达下去,无数的黑衣人从石荒城中涌出,在道旁列成两行,西楚雄换上一身重甲,大踏步迎出。   轰——轰——轰——   土炮朝天,发出一枚接一枚的炮弹。   江边码头上,夏紫痕笔挺地站立着,浑身上下散发着凌人的气势,眉宇之间隐隐浮现出当年巾帼枭雄的豪气。   “哈哈哈!”但听得数声爽朗的大笑,西楚雄领着一帮子手下,大步走来,立在码头之上,冲夏紫痕一拱手:“早闻紫痕令主威名,久仰久仰!今日厮见,荣幸之至!”   “不敢!”夏紫痕却只一抱拳,轻轻吐出两个字,身子已然飞出,稳稳落在沙石滩上。   彼时江风吹来,掠起她鬓边黑发,虽已年过四十,美色稍逊当年,却更添一分难言的风韵,竟勾得西楚雄微微地直了眼。   后边的陈蛟轻轻咳嗽一声,唤回西楚雄的意识,他那张皮糙肉厚的老脸上,不由浮起几许红潮,尴尬地笑了两声,侧身抬手:“令主,请。”   夏紫痕也不逊让,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后方数十名一身劲装的侍卫紧紧跟随,个个目不斜视。   西楚雄脚步虽然铿锵,心里却不住地敲着鼓——他那厢刚对夜璃歌“落井下石”,这厢夏紫痕便到了,看来这石荒城,转眼便会凭生出无尽波澜。   想至此处,他又是咬牙暗恨,又是躁怒不堪,脸上却不能带出一星半点来,只拼命绞尽着脑汁,思谋着该如何糊弄住眼前这一位——倘若糊弄不了,不若将这位也送去地洞里,让她们母女俩会面?可是夏紫痕身边这些煞神,有哪个是好敷衍的?   放毒?圈杀?一时间,西楚雄脑子里闪过千百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执行到位。   眼见着已经进了石荒城,西楚雄仍旧一筹未展,只得强笑着上前,亲自殷勤地招呼着,将夏紫痕迎入殿中,又命人备办酒菜,速速排开宴席。   夏紫痕稳坐如山,也不说明来意,也不与西楚雄周旋客套,只慢慢喝酒吃菜,饭毕起身,再冲西楚雄一抱拳:“本主连日行舟,早已疲累不堪,故想借贵地暂歇一歇,不知崖主可否相留?”   西楚雄面皮子一紧,尔后浮出几丝浅笑:“当然当然,承蒙令主瞧得起,贵脚踏贱地,本主荣幸之至,陈蛟,引令主至偏殿歇息。”   “是。”陈蛟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转头对夏紫痕道,“令主,这边请。”   夏紫痕离座,领着一标手下,随陈蛟离开大厅,径往后殿去休息,厅中西楚雄的脸却蓦然一沉,冲众人挥挥手道:“都给本主退下!”   不曾想,在夜璃歌身上尚未打开缺口,却又凭空穿出一个夏紫痕,西楚雄早已焦头烂额,只恨不得能变出第二座石荒城来,连夜隐遁而去。   但这只是他自个儿的想法罢了,现实如何,还必须打起精神来面对。   稍顷,陈蛟折回,西楚雄立即叫上他避入密室,满眼殷切地道:“陈蛟,这些年来,本主冷眼看去,这些头目里,只你是个明白人儿!眼下这形势,你觉得如何做才妥当?”   陈蛟两片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从根本上来说,他打一开始,便极不赞同西楚雄这种冒险的做法,奈何西楚雄被利欲熏昏了头,也不细细掂量自己眼下的实力,贸然发起整个计划,待到将夜璃歌弄上岛来,却发现自己实是踩进一个套中,既拔不出脚,更抽不开身。   “岛主真想听实话?”陈蛟眼中闪过丝迟疑——跟西楚雄这么些年,他也好歹了解这位主子的脾气——凡事上看着有主见,其实要么刚愎自用,要么倾向明眼可见的利益。   世人皆见利,这本无可厚非,可对于一个真正想做事业之人,却是致命的缺陷。   而西楚雄致命的缺陷还不止这一点,他除了好大喜功之外,还听不得逆耳之言,凡与他心意相左之人,就算当时不发作,其后必然寻个由头,远远地开发了去,弄得许多人都寒了心,在他面前并不怎么说实话,因着如此,反而使得西楚雄更加自狂自大起来。   例如夜璃歌这件事。   其实,在夜璃歌最早被“请”上岸时,西楚雄完全是出于主动地位的,要么狠施重手,彻底打灭夜璃歌的傲气,要么客客套套地送她离开,两不得罪,可是他猪油蒙了心,花招一个接一个,想着能从夜璃歌口中套出点什么来,见着不成功,又来一招阴的,将夜璃歌困入地底寒窖之中。   现在可好,打不能打,和不能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且不说依夜璃歌的性子,绝难受辱而不计怨隙,单道今日登岛的夏紫痕,只怕他们也招惹不起。   “你怎么不说话?”   见他一味沉吟,半声不吭,西楚雄心中打起小鼓,紧了紧嗓音问道。   罢了!陈蛟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关——无论如何,西楚雄对自己总算不错,为人谋而不忠,非君子所为,自己只能实话实说了。   “崖主现下,还有一步棋可走。”   “什么棋?”   “弃卒,保帅。”   “弃卒?”西楚雄却没能明白过来,“弃什么卒?”   “卑职斗胆问崖主,请夜小姐登岛,是谁的主意?”   西楚雄的面色僵了僵,依稀回过味来:“是……仓谯烬的。”   “这就对了。”陈蛟又说了四个字,便侧身退下。   西楚雄的腮帮又鼓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眉心高高隆起,显然在心中计算着取舍得失——夜璃歌的事,虽说是仓谯烬鼓动在前,决断却是他自己下的,如今出了事,便将仓谯烬推出去受过,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陈蛟暗瞅着他的脸色,度其心意,不由微微叹息一声。   直到夜色擦黑,西楚雄还是没拿出个章程来,手下送上酒饭,他粗粗用过,便火急火燎地令众人退下,自己将自己锁在殿中,继续琢磨“应对之策”。   说到底,他仍是贪恋着夜璃歌身上的“光华”,觉着这么一大块肥肉到了嘴边,没能吃下去,反而看着她飞走,无论如何不是滋味,可若是强咽吧,只怕会硬生生噎死自己……   “唉!”   面对着桌上那盏明明灭灭的烛火,这位“自命才高”的“雄主”,竟像妇人一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起气来……   ……   偏殿。   夏紫痕闭目坐在榻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已经将身边的一切彻底忘却。   夜逐冷觑着她的面色,几次想开口,却到底慑于当家主母之威,只垂手侍立于一侧。   直到子时将近,夏紫痕方才睁眸,淡淡地扫了夜逐一眼:“带着他们,都退下去吧。”   “夫人!”夜逐一抱拳,眉间浮起丝惊急之色,“尚未找到小姐,卑职心中……实在难安。”   “着急?”夏紫痕瞳色冷然,“王爷平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难道你们都全忘了?”   “卑职不敢!”夜逐曲膝跪倒于地,“只是这地方,实在不便久留……还请夫人早作决断!”   “纵使决断,也不急在一时,”夏紫痕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淡地,“吩咐下去,若没有本夫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动,否则便按家法处置!”   “……是。”见再无丝毫挽回的余地,夜逐心中虽然不甘,却不得不硬起头皮应道。   ……   寒窖之中。   夜璃歌仍旧端然如山般地静坐着,任凭内息在全身上下游走。   从小到大,比现在更险恶的情形,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是以并不畏惧,反而满心空灵。   傅沧泓、宏都、炎京、安阳涪顼……所有的人和事,一一在脑海中晃过,却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观——人生如戏,人生如梦,若是退后一步,便什么都瞧得破了。   是啊,有什么瞧不破呢?   不管是待自己有如掌珠的双亲,还是对自己寄予无限厚望的璃国民众,抑或是“敌友”难辨的董皇后,在这一刻想去,竟像是隔了层玻璃纸似的,恍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偏偏这一片混沌之中,唯有那人殷切的眼神,愈发变得清晰——若说,她生命里的那些人,于她不过是过客,她于那些人,也不过是过客,可唯有一人,始终无法漠视他的痛苦伤悲快乐忧愁。   便是他了。   纵然是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也无法将他抛诸脑后。   这便是——爱吗?   刻骨铭心的爱吗?   还是缠绵在她心中的那丝痴念呢?   一想起便会痛,一想起便触动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   高楼之上,他指尖寒凉,冷峻唇间喷着微醺的酒气,没有拒人千里的漠然,而是股发自内心的苍凉……   盛世孤独的苍凉。   他是那样苍凉的男子,以致于到了令人心痛的地步。   只是在人前的他,极少透露自己的情绪,显出的是一种斟破红尘的疏离……   他说得……倒是一点都不错啊,他们都是寂寞的人,所以才能在相遇的那一刻,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靠近彼此的心,而后来,更是深深融入彼此的灵魂——   只有她解得他满心的孤独,只有她能走进他高高垒起的城堡,只有她能触到他眼底那一丝深埋在冰雪中的温度——   沧泓,原来你也是个被锁困在黑暗里的孩子,所以才深深地向往一份纯净的温暖——   第一百一十二章:玉石俱焚   趁着夜色,夜逐悄悄潜出后殿,几乎把整个石荒城翻了个个儿,却仍旧一无所获。   就在他恼怒得想一拳将身边高墙击成粉末时,却听墙的那头,响起个沙哑破黯的声音:“……公子,我听前边儿的人说,夜小姐似是出了事,现下该怎么办呢?”   ……   一阵沉默。   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公子,夜小姐她……”   “她不会有事的。”   “公子?”   “那个男人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一定不会有事。”   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都消失了,整个石荒城仿佛沉入地狱,直到这时,夜逐方才发现,这鬼地方,竟然连只草虫都没有,只要人声一静寂,强大的窒息感便如滚滚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一瞬间便能将人整个吞没,纵然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不禁生出股深切的恐惧。   后退两步,夜逐脚步一踮,腾上墙头,然后轻轻落下地面,注意力高度集中,一面凝神观察着四周的地形,一面朝前走去。   行不多久,眼前出现一座破旧的石屋,看样子已经荒废了很久,如果不是内里传出的轻弱呼吸,夜逐真的不敢肯定,里面真的有人。   飘身近前,夜逐抬起右掌,贴在石门上,运起内力,震碎门栓,轻轻推开,侧身闪入,正欲向床边摸去,冷不防只见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当下整个身子凝固在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听那眼睛的主人低声喝道:“别动!”   夜逐心中一凛,当真再没有动弹——倒不是他畏惧,而是那男子的话音带着股说不出的震慑力。   如同他家小姐一般,是一股子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冷然。   “你是来找夜璃歌的?”   “是。”   转瞬之间,夜逐坦然了。   “她被困在大殿里了。”   “大殿?”夜逐眼珠一转,眸中浮起深深的困惑,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机关?”   “嗯。”   “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清楚。”西楚泉顿了顿,方接着道,“整个石荒城的地图,在老家伙的卧房里。”   有这么一句话,足够了。   每个夜家暗卫必经的一项铁血训练便是——入室窃秘,凭他们出神入化的功夫,天下间,没有盗不着的东西。   没有进一步动作,夜逐闪身,遁出屋外。   ……   天,渐渐地亮了。   西楚雄一双铜铃大眼里布满腥红血丝。   经过一夜的挣扎,他终于拿定主意——想尽一切办法,绊住夏紫痕,从夜璃歌身上打开破口,一定要弄明白《命告》中的玄机,搞清楚他西楚雄,到底有没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这个问题,困扰他已经二十余年,就像一个悬在他眼前的苹果,明明看着那么清晰,可不管将手伸得多长,却始终够不着。   倘若不是为了这点雄心壮志,他又何必在石荒城困守二十年,辛苦经营二十年?倘若不试一试就放弃,他还能算得上是西楚氏的后代吗?   “来人!”   “属下在!”陈蛟应声而入。   “你去,令厨下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送到后殿,再找几个会说话的,无论如何,要伺候好紫痕令主。”   陈蛟听罢,不由一怔,继而明白过来,继而点头答应。   紧了紧身上衣衫,又向双掌中吐了口唾沫,用力攥成拳头,嘿嘿喊了两声,西楚雄这才启开机关。   吱呀响声中,地砖缓缓滑开,西楚雄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双脚在直立的墙面上交替用力,以极快的速度落到地面。   头顶砖缝合拢,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西楚雄自怀中摸出颗夜明珠,其柔和的光晖顿时扩散开来,照亮洞底的一切。   只见一方平整的石台上,夜璃歌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早已灵体分离,身子被困在此处,魂魄却已远飞遁去。   西楚雄心中一紧,原本的计划、打算,立即被冲了个唏哩哗啦,只是怔怔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神色冷然的夜璃歌。   似乎整整过去了一百年,夜璃歌方慢慢睁开双眼,冰冷视线落到西楚雄脸上,仿若寒浸浸两把锐剑。   西楚雄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现在放我走,还不会太晚。”终于,夜璃歌的声音冷冷响起,击碎所有的沉静。   西楚雄下意识地捏紧十指,关节处发出“咔咔”碎响,一股子冲动在胸膛里奔突来回,叫嚣着要他扑上去,掐断那女子细瓷般洁皙的脖颈。   可他到底还存着最后一分理智,知道若真这样做,也无济于事,盯着夜璃歌看了很久,他的眼中骤然暴射出狰狞冷光:“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我?”夜璃歌冷嗤,“倘若你敢,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西楚涯主,你苦心经营多年,石荒城才有现在的规模,倘若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唉——”   言至此处,她不由轻轻叹息一声:“涯主心中所想,无非是欲恢复当年西楚一门的威名,可是璃歌想劝涯主一句,人生在世,匆匆百年,纵使博得虚名,也不过与后人钦敬,涯主你又何必如此执著呢?”   “你倒是说得好听!”西楚雄一声冷哼,“若果真如此,你如何不肯将《命告》所言,宣诸于世?难不成,你已知天下终属谁手,而故意隐瞒?”   夜璃歌摇头叹息,决定最后给他一记重锤:“不管天下谁属,总之,它不会属于涯主!”   她千算万算,却算不到正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西楚涯。   要知道,是人便有三分火性,更何况西楚雄本就枭傲,且坐镇石荒城数十年,处处受人尊祟,更禁不得她这样讥刺,当下肥厚嘴唇往两旁一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好得很!夜璃歌,纵使你是九天凤凰,也有双翅被缚之时!这里可不是炎京城,更不是夜府后院!”   夜璃歌心中一凛,立即意识到不对,但显然已经晚了,但见西楚雄伸手在墙上一拍,整个窑洞,连同上方的大殿一起,剧烈地摇晃起来。   纷落的石雨中,但听得西楚雄笑声枭寒:“夜璃歌,你可听过这样一句话——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既然天下传言纷纷,得夜璃歌者得天下,那么,能与你一同葬身此穴,本涯主亦无愧于先祖了!”   慢慢地,夜璃歌站起了身子,任凭拳头大的石块砸在身上,却仍然稳如泰山。   怎么办?   目光冷灼地盯着西楚雄,她的脑海中却在急速地思考着。   如果整个大殿垮塌,她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难逃此厄。   奇怪的是,明知自身处境危险,她却没有那种死亡将至的窒息感。   “璃歌——!”   男子的声音穿透一切嘈杂,清晰地传入她的耳底。   这——绝不可能!   夜璃歌不由屏住呼吸,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此刻远在数千里之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怎么可能呢?   “璃歌——”呼声又一次传来,这次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仿若就近在咫尺。   就连一心求死的西楚雄,都微微变了脸色。   后退一步,仄身避开纷落的石块,夜璃歌仰起脖颈,开始找寻出口——这么大的殿阁,即使垮塌,也会绽出裂隙,以她的身手,只需要须臾间的功夫,便能脱出生天!   再想着外面那个人儿,她浑身像是凭添了千百斤力气,求生的欲望更加强烈。   咔,咔咔,随着一阵剧烈的晃动,石墙上果然裂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越往上越大,夜璃歌眯眯眼,手中惊虹剑出鞘,往缝隙中一插,身子凌空飞起,直往洞顶而去。   西楚雄看得真切,哪容她走脱?发一声吼,肥壮躯体竟像拔地而起的旱天松般,“噌”地腾高,大掌一伸,已然攥住夜璃歌的脚踝。   夜璃歌晃了两晃,终是被他沉重的身子给硬生生拉了下来。   哗啦——   一块方正的板砖落下,被夜璃歌挥剑劈开,即便如此,仍有不少碎石末,像雨点般迸打在她的脸上。   “小姐!”   就在情势万分险恶之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喜而又灼急的呼喊。   “夜逐?”夜璃歌略略溃散的意志力顿时再次凝聚起来,“快设法助我脱困!”   “是!”夜逐大力将压住洞穴的地板推开,早已将穴底的情形看得分明,当即挥袖一箭,射向西楚雄。   西楚雄竟不躲闪,手臂一伸,便将飞箭擒住,阴沉沉喝道:“再敢乱动,本主便让整个石荒城没入海底!所有的人,都去喂王八!”   说话间,四周的一切抖动得更加厉害,夜璃歌这才注意到,旋转崩坍的不仅仅是洞穴,甚至包括了整个石荒城。   莫非这西楚雄,真起了玉石俱焚之念?   “夜逐!快离开这儿,护着夫人离开!”夜璃歌仰起头,蓦地大喊。   “小姐!”夜逐眼内喷火,直恨不得把西楚雄的祖宗十八代都从坟堆里扒出来,挨个儿鞭得粉碎,可是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家小姐被困绝境,他却无计可施。   一条粗壮的人影,遽风般卷过来,手臂一推,将夜逐推到一旁,整个人已经像只大鹞子般,扑入洞穴之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石破天惊   “沧泓!”   骤然瞧清那男子面容,夜璃歌双瞳不由一缩,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对方并不理会,双臂分开,利如鹰爪,右手深深扣入石壁,左手抓住夜璃歌的肩,用力往上提起。   西楚雄大声吼叫着,再次向她扑过来,抱住她的小腿,男子冽眸一眯,指尖用力,夜璃歌只觉一股劲气从肩头渗入,流经自己的身体后,悉数传导给了下方的西楚雄。   但听得一声惨叫,西楚雄攀住夜璃歌的手骤然松开,整个身体直直往下落去,而那男子带着夜璃歌,鹫鹰般腾向上方,在整个大殿轰隆垮坍的刹那,破顶而出。   朗冽阳光瞬间照彻夜璃歌的眼,她也真正瞧清了面前这人的形容。   不是傅沧泓。   而是——多日不前的傅沧骜。   他看着她,眼中有着熟惯的执烈,更多的,却是夜璃歌陌生而常见的。   世俗。   说陌生,是因为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他的眼中,说常见,是因为她经年行走江湖,太清楚它们的含义。   心中不由一紧,继而涌起深深的失落——沧骜,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姐,”夜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视,“您没事吧?”   “我没事。”夜璃歌摇摇头,拂去身上灰尘,“夫人呢?”   “歌儿。”夜逐话音刚落,夏紫痕清亮又略带几分刚硬的嗓音,已从后方传来。   “母亲。”夜璃歌转头,迎上夏紫痕的目光,微微伏下身去,“是歌儿不好,让母亲担心了。”   “哪儿的话。”夏紫痕快步走到她近前,拿起她的手,上上下下检视一番,确定自家宝贝女儿确实没事,方才豪情万丈地道,“就当到阎王殿上随便逛了一逛。”   夜璃歌失笑。   这就是她的母亲,一旦进入江湖,身上的匪气霸气,真是半丝儿不输男子,难怪当年立马山头,名声儿能响透半边天。   回头冷瞥一眼那片废墟,夜璃歌刚要说什么,却见夏紫痕的目光掠过她,定定落到傅沧骜脸上。   “他是——”   “傅沧骜。”夜璃歌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只能如此简洁地答道。   “傅沧骜?”夏紫痕何等精明,心下略一忖度,“是傅沧泓的什么人?”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虽然一直以来,她揣测傅沧骜和傅沧泓之间,必然有血缘关系,可这仅仅只是她的猜想罢了,始终未有实据,况且,只怕无论是她,抑或这两个姓傅的男人,都并不愿意揭破这最后的一张纸。   一旦揭破,为天下所晓,必是各方震荡。   收回目光,夏紫痕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现下你既已脱困,是随我一起返回炎京,还是继续潜游江湖?”   “女儿——”遥遥想起,数月之前,归兮岛上那两情缱绻的一幕,夜璃歌心中不由一揪,当下便道,“想继续潜游江湖。”   “也罢。”夏紫痕点点头,竟说出句令夜璃歌大出意料的话来,“炎京已成是非之地,暂时离开也好。”   是非之地?   夜璃歌却是一怔:“母亲?”   因这荒岛之上,夏紫痕倒也不讳言什么,坦然道:“我早劝你父亲弃官归隐,可你父亲就是不听,如今要抽身,却是不能了。”   夜璃歌却是极不赞同:“父亲那样做,也不过是一心为了璃国。”   “所以啊,”夏紫痕到底嫁给夜天诤数年,思想上也深受他的熏陶,再不会像年轻时那样,说什么“国家非己之国家,兴亡与我何干”之类的江湖话,而是深沉叹息,“这都是命咧。”   “母亲,”如许多年来,也是夜璃歌平生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肺腑之言,遂起了一探究竟之意,“您可后悔,嫁给父亲这样的——‘正臣’?”   她知道。   从小就知道,其实从根本上而言,父亲与母亲,其“人生价值”的取向上,有着极大的不同,父亲满腹诗书,自然深受“士当为天下用”的思想影响,而母亲出自草莽,洒脱不羁,虽有任侠之心,但为人做事,更多是出于一己好恶,与天下不天下毫不相干,而她自己呢,既传承了母亲洒脱不羁的个性,又禀领父亲、师傅们的教诲,很多时候做起事来,都有双面性——譬如在对待傅沧泓的感情上。   倘若依她本性,抛家去国,不顾一切寻找自己的幸福,才是她要的生活,可是琉华城中父亲那铿然一跪,却给了她心灵极大的震撼,让她记起,自己不仅是夜璃歌,更是璃国已经定名的太子妃!   她的叛逃,无论对夜天诤而言,对整个安阳皇族而言,甚至是整个璃国而言,都将是一场深重的打击,其造成的后果,是难以预计的,更何况,还有《命告》……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她从来不想为她的爱情,附加任何的世俗色彩,然而无论她遁往何处,世俗却始终如影随形!   她若嫁安阳涪顼,傅沧泓必死无疑,她若嫁傅沧泓,璃国的命运,便是灭亡——当她轻轻翻开那一页白纸红字时,以为自己眼中所见,只是笑话——   试观这世间茫茫数千年春秋家国,哪有一个,甚至两个,三个国家的命运,同系在一个女子身上之理?纵然前代毒后乱政,妖妃祸国,女帝自立,所波及的,不过一朝一代,一家一国而已,她夜璃歌再有能耐,也没有——一统天下……   当这四个字陡然冒出来之时,夜璃歌重重一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然而,当这四个字从脑海中浮出,就仿佛变成一道魔咒,不停地旋转呜啸着。   ……   看着女儿那或红或白的面容,夏紫痕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屏住呼吸,不再打扰她。   她这个女儿,实在与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有所不同,大胆,张扬,雄放,智慧,偏又天生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时时处处招人闲议。   关于市井间的那些流言,她也听说过,却从不肯信。   纵然她身为她的母亲,却也和夜天诤一样,对自家女儿的命运,有一种隔隙之感,夜天诤博览群书,学识过人,却也不能揣料女儿这一生,将会达至何种境界。   ……   好半晌过去,夜璃歌方抬起头来,口吻艰涩地道:“母亲,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也好。”夏紫痕点头,拢了拢披风,迈步向前走去。   “小嗷。”夜璃歌转头,轻唤一声,傅沧泓立即像从前那样,听话地走到她跟前。   没有别的言语,她拉起他的手,一同朝前走去。   极轻极淡的箫声,蓦然随风而至。   夜璃歌心中一凛,脑海里瞬间晃过西楚泉那张清逸绝伦却又满布忧郁的脸。   他们之间,本是萍水相逢的偶然擦肩,以彼此的性情,也不会有多余的交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回了头,向着笛声来处走去,傅沧骜紧随其后。   她看到了。   看到他站在一片断崖前,身旁是一株枯瘦而嶙峋的树,孤零零几片叶子,衬得他整个人更加廖落。   石荒城毁了……原本就跟他没有多少感情的西楚霸生死未知,这个年轻却身世堪怜的男子,将何去何从呢?   夜璃歌静静地站立着,深曜色的双瞳宛若两面镜子,照出那一抹淡如流云的人影,也照出他的命运。   并不意外地,西楚泉仰头朝天看了一眼,扬手将玉箫扔向虚无空中,身形朝外斜去——   电光火石间,有人动了。   却不是夜璃歌。   而是,傅沧骜。   大手一伸,已经将西楚泉揪住,倒拽着扯回,重重搡在地上。   风,撩起西楚泉的乌发,纷乱他的面容。   像冰像雪一样的面容。   “只求一死,也那么难吗?”   “你死了,她会难过。”   傅沧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夜璃歌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住——他是怎么看出来,自己会难过?   手撑着地面,西楚泉慢慢坐起:“是吗?”   “是。”傅沧骜定定地答,仿佛他是夜璃歌的代言人。   “难道我这一生,活着就是为了让人怜悯吗?”   “不,”这一次,却是夜璃歌开了口,“你也可以让人敬仰,让人害怕,让人畏惧,以及——让人爱,至于你想别人怎么对你,首先,你应该决定,自己要怎么对别人。”   “是这样吗?”西楚泉站了起来,“这样就可以了吗?”   看着他那双无辜的眼眸,夜璃歌却仿佛见到才从地狱里冲出来的傅沧骜——单纯,却冷血,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却能感知光明的温度。   可西楚泉到底不同。   因为他见识过人世间最无情的冷漠——来自于至亲之人的冷漠,这是导致他对人冷漠的根由。   是一生无法治愈,只能任其蔓延的痛。   是倾世之光明,也仍难治愈的伤。   她的药,只能治得好他的身子,却无法弥合他的心。   这样一个男子,是将他带入外面那个更加纷繁的世界为好,还是任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夜璃歌犹豫了。   她真的犹豫了。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出现很多关口,平常人看不见,或许连感觉都感觉不到,唯有那些最机敏之人,能够察觉到突变如流星般骤然滑过,而人在这种关头,电关火石间作出的决断,对其一生的影响,深远得令人难以想象。   对于西楚泉而言,他是一个长期生存在封闭环境中的人,执著于一己之深恨,外界如何,对他而言并无多少影响,可是这种人的情感,却也往往较一般鲜明,爱即是爱,恨即是恨,很多时候,这种爱恨,会让他自发忽略掉很多东西,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现在,他那看似不见,其实存在的命运之线,正被夜璃歌握在掌中。   他看不见。   夜璃歌却看见了。   正因为看得见,所以愈发惊颤。   或许这种惊颤,从在炎京街头,遇见傅沧泓的那一刻起,便已开始。   如果那一天,他们不曾相遇,那么傅沧泓还是从前那个冷心冷情,游戏花丛的闲散王爷,他可以在傅今铖强大的淫威下继续隐伏下去,而她夜璃歌,也仍然是夜璃歌,或许已经嫁入璃国皇族,抑或许,已经战死在牧州城外,抑或许,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可是命运安排他们在那一刻相遇,之后所有的一切,便起了狂风暴雨般的急变……让她,让傅沧泓,让夜天诤,让安阳皇族,甚至让整个天下,都始料未及……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静坐凝思,她也总是忍不住回想,越想却越是心惊肉跳——她常把自己的主观感情从整个事件里抽离出来,然后冷冷地观照一切,才恐惧地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甚至放弃生命,《命告》所宣示的一切,仍旧按照它预言的轨道,持续发生着……   第一百一十四章:人各有命   “日格姥姥的。”   大脑袋上长着一张大嘴,一边吐着沙土一边咒骂着。   火狼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那人整个身子从地底钻出,与他面面相对。   铜铃般的眼珠骨碌碌一转,西楚雄明显意识到,对方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当胸一抱拳:“兄台。”   火狼并不接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半晌扔出三个冷冰冰的字来:“你是谁?”   “我?”西楚雄抬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石荒岛主的属下,一个虾兵蟹将而已。”   “不像。”火狼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怎会被西楚雄三言两语骗过?   西楚雄无奈,只得转头朝两旁看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这里着实荒凉得紧,不知兄台怎会有雅兴一游?”   “因为我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火狼眯眯眼,“说起来很有趣,我家主人本是无意路过,不料正好遇到两个贵岛的仆役,从他们口中,听说一位朋友曾经在岛上小住,故此前来,也不过是想得个实讯而已。”   他话虽说得极淡,但西楚雄心中早已一阵狂跳——他好歹算个老江湖,自然瞧得出火狼绝非普通角色,至于其来历,不用多想,也料得着几分,正因为料得着,所以心中恐惧更甚。   刹那之间,西楚雄心中已经闪出好几种策略——第一,硬拼,打倒面前这尊瘟神夺路而逃;第二,软磨,想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将眼前这局面支应过去,然后夺路而逃;第三,逃跑,利用自己对地势的熟悉,甩开对方尽速隐遁离岛。   他想办法快,作出决定更快——跑!   不等火狼反应过来,西楚雄一转身,竟然像脱困的野狼一般,朝远处跳蹿而去,模样看上去甚是滑稽。   他不逃还好,这一逃,至少证明他心内有鬼,行迹可疑。   只是微微一怔,火狼便纵身跃起,朝他飞步追去,但是西楚雄的速度着实太快,眼见着已经奔到沙滩边,一个猛子扎入水底。   火狼傻眼了。   若论陆地上的功夫,他自认比许多人都强,却偏是个旱鸭子,不识水性,就在他无可奈何之时,一道白影从身边掠过,直扑向水中,像水鹰猎鱼般,揪着西楚雄的衣领,将他带回岸上,重重扔在沙地上。   “说,夜璃歌在哪儿?”   冷冽的声音,魔鬼般阴沉的面孔,黑暗双眸中散发着森冷的戾光,纵然西楚雄身为一方枭霸,也不禁倒吸一口寒气!   这男人,好重的杀意!   他的感觉没有错。   对于任何一个敌人,傅沧泓便是这样的面孔,尤其是那些敢伤害夜璃歌的人,他的怒火会越炽越烈,最后焚灭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他的情感,甚至是——整个天下。   是恨吧。   是那样强烈的恨。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没有深刻爱过的人,便不会明白,恨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她……走了。”不用别的言语,西楚雄也能精确地判断出他的身份。   “走了?”俯下身子,挟带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强大气势,傅沧泓的目光更加阴狠,一掌摁落在西楚雄肩上。   “咯嚓——”肩骨碎裂的声响,听在耳里清晰可闻,西楚雄脸色苍白,冷汗大颗大颗从额上浸出,却咬死了嘴唇,不令自己发出一丝痛呼。   就算是死,也要维护西楚氏最后的尊严,在这一刻,心中的信念,却愈发变得清晰起来。   不想,他流露出的,视死如归的神情,却让傅沧泓心内一动,收回钢铁般的手,双眸依旧冷冷地注视着他:“你,没有骗我?”   他态度的和缓,令西楚雄猛然看见一线生机,也敏锐地感知到,要如何做,方能避开这一场灭顶之灾,当下,他将头往旁边一撇,做出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傅沧泓阴沉沉地笑了。   那笑声难听到极致,就像夜晚山坳里的老鸹。   头上白晃晃的阳光洒下来,映出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   是一张能令天下所有人肝胆欲裂的脸。   是一张夜璃歌还不曾见过,但终究有一日会见到的脸。   是一张常年被鲜血浸泡,被杀戳雕凿的脸。   西楚雄只看了一眼,便紧紧闭上了双眼。   纵然他生性蛮暴,可也不敢面对这样的一个人。   “希望你没有骗我,”好半晌过去,他才听见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否则,我会将捏碎它一样,一寸寸捏碎你的骨头!”   说话间,一块坚硬的花岗石在傅沧泓指间,以极其缓慢的方式,变成几许粉末,洒落在西楚雄的脸上。   做完这一切,帝王的面容恢复正常,轻轻拂去指间残屑,稳声叫道:“火狼。”   “皇上,有何吩咐?”   “这地方——”转眸朝身周看了看,傅沧泓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道,“朕很不喜欢,让它消失吧。”   消失?   西楚雄几乎想从地上跳起来,阻止这一切——无论如何,这是他辛苦经营数十年的根据地,是他的心血所在!   可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他真这么做,其结果只有一个——和这座岛屿一起沉入地狱!   他不是蠢人,所以,在傅沧泓转身的刹那,他便高高地跳了起来,再一次如野豹般蹿向沙滩。   “皇上,为什么不杀了他?”   “丧家之犬,何以言勇?”傅沧泓却以一种极其不屑的语气说道。   通常,强大的人都容易自信,因为自信,他们会轻视对手,因为轻视对手,而埋下不必要的祸端,纵然阴狠如傅沧泓,也逃不过这样的规律。   火狼皱皱眉头,知道再劝无益,只能转身,去执行傅沧泓的命令。   一刻钟后,两只船同时驶离石荒岛,又一刻钟后,石荒岛上响起连串“轰隆”巨响,滚滚浓烟挟裹着明黄的火焰腾上半空,无数的石块飞起来,又落下去……情景,蔚为壮观。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   随着爆炸的进一步增强,整个岛屿从中间裂开一个十字形的豁口,然后慢慢分裂开来,散成无数的小丘,缓缓地,沉入江山之中!   已经游出很长一段距离的西楚雄从水里冒出头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遍体生寒,仿若泡在数九寒冬的冰河之中。   那个男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思考的这个问题,不久的将来,全天下的人都会思考,甚至很多年后,还有史家们,小说家们,写戏剧话本子的人,继续思考。   可是,都没有答案。   纵然是那个与他一生息息相关的女子,都无法精准地把握他的喜怒哀乐。   快乐的时候,他可以像个孩子;   爱着的时候,他可以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丈夫;   可是当恨意主宰心志,他的手段,却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暴君都更血腥和残忍。   所以,当夜天诤第一次认识他,便给出枭雄潜龙的评价。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乖戾。   不正常的成长环境,扭曲了他的性格,也使得他对感情的要求,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苛刻。   爱,就是爱。   恨,就是恨。   如此的鲜明。   如烈火和玄冰,永不相融。   ……   一串清鸣从空中洒落。   夜璃歌抬起头,美丽的脸庞如向日葵般,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轰——轰——轰——   远处传来的巨大声响,让她不禁挑了挑眉——炸药?在这浩浩江水之间,怎么会有人使用炸药?而且,像是……石荒岛的方向?   难道是他?   仿若福至心灵,一道亮光骤然自脑海里闪过。   “调头。”不假思索地,她立即对掌舵的傅沧骜道。   傅沧骜却不满地扬起浓眉,仿佛要反驳她,可瞅瞅她的脸色,到底作罢。   于是,一叶轻舟,向石荒岛的方向再次驶去。   半个时辰后。   轻舟抵达石荒岛的位置,可那里,已经只剩一片宽广的水域,什么石城、岛屿,都不见了。   就连一向神情冰冷的西楚泉,都不禁变了颜色,清湛眸中,泻-出丝悲哀——娘亲,娘亲……不想泉儿这一去,竟再也见不着您,不过,这样也好,您就能永远安眠,离开这令您伤心绝望的地方了……   曲膝跪于船头,西楚泉双掌合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祷告什么,也像是在,与某位至亲之人,说着贴心的话语。   极目眺望,夜璃歌倾力寻找着那人的影子,可是茫茫天水间,唯有几只翩飞的水鸟。   “君在滇江头,妾在滇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空对一江水!”   她不由满目怅惘地低声吟道。   身后,两个男子同时一震。   傅沧骜气息骤冷,他虽然听不懂,可她神情间的低落,却让他的心蓦地一痛。   而西楚泉,则是另一番况味——她所吟诵的诗,他却是听明白了——原来,她的心中,早已揣着一个人哪。   那个人是谁?竟然能令如此高傲的她,魂牵梦萦?   ……   傅沧泓很茫然。   也很愤怒。   他恨这辽阔的天与地,将他们如此无情的分开。   这让他很无力,无力到又生出杀人的冲动来。   其实,他只要多停留那么一会儿,便能看到夜璃歌的船。   但是他却下令离开。   鬼使神差。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人催促他。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心有灵犀的他们,偏偏在那一刻,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   “皇上,是立即转回北宏吗?”火狼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北宏?”傅沧泓的声音有些飘忽——本来,他已经安排好一切,让冯翊代掌朝政,就是想趁着这机会,定下自己与夜璃歌的事。   不曾想,不曾想他又一次弄丢了她。   就这样回北宏吗?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可是他,又该往哪里,去找她的璃歌呢?   “血蝠呢?你有没有带出来?”   “啊?”火狼面色微变,“皇上,属下——”   “朕知道,血蝠奇毒无比,对你伤害极深,所以这次,让朕亲自来吧。”   “皇上!”火狼神色大变,“扑通”跪下,“属下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甘冒奇险。”   微微俯头,傅沧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死?难道你忘记了,你是朕的奴才,一生一世都是,倘若朕不教你死,那你便不能死。听着,你非但不能死,还得立即赶回北宏去,冯翔那小子,朕着实有几分不放心,还有梁玖吴恺,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皇上!”听着他这样乖张却贴心的话,火狼的眼眶湿润了。   “……朕要找到她……”傅沧泓又将目光转向飘渺江水,“这天下啊,实在太大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天意弄人   对于西楚泉而言,这是个很奇异的夜晚。   奇异之处不在别的,而在那个将他从石荒城带出的女子身上。   他不知道,她的身上到底藏着多少惊奇,可以把他这样一个“木头人”,搞得目瞪口呆——他看着她变出一样又一样器物,锅、碗、筷、干粮,甚至还有一小壶酒。   就着明亮的篝火,他们就着鲜美的蛇汤吃干粮,岛上夜风清寒,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反而暖得透心。   在她的身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压抑多年的恨,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褪,西楚雄,那个冷血男人的面孔,忽然间变得像天边的星辰一样遥远,而只有这个女人,才是真实的存在。   西楚泉不由眯起眼睛,像孩子一样看着她美丽的面庞。   她很美。   真的很美。   是那种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美。   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欢她吧?西楚泉心中突如其来地掠过这个问题,然后目光偏移,看向那个一头蓬发的高大男人。   很奇怪的男人。   或者说,每个出现在夜璃歌身边的人,都很奇怪,最根本的原因,是夜璃歌本人就很奇怪。   纵然西楚泉从未“见过世面”,却也能清晰地感觉出,他们和石荒岛上的人,有着根本的差别。   石荒岛上之人,一个个冷鹜阴森,感觉像是时时把目光都盯着别人的腰包,刻刻准备扑上去,抢-劫一把,而他们——夜璃歌,傅沧骜,包括在船上看见的那些人——夏紫痕、夜逐,夜家暗卫,他们的身上,有着相同的冷漠,属于强者的冷漠,他们对于弱者的生死悲伤,毫不在意,但也不屑于去伤害什么人,他们的强大,源自于长时间的“战斗”,或者是,长时间有意识的苛刻训练。   处在这样一群人当中,西楚泉自然是弱小的,但他却没有在石荒岛上,那种被隔绝,被疏离,被敌视的感觉,而是一种安然,一种被保护,也被默认的感觉,仿佛他加入他们这个队列,是一种很自然的事。   总而言之,他不排斥他们,他们也不排斥他。   虽然,他并不清楚未来会怎样,却已经定了心,要跟着他们,没有丝毫的犹疑,亦或者,他本来就是个漂泊无根之人,去哪儿都一样。   漂泊无根?   似乎,这也是他们这群人的一个共同特点,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遍览世间种种风云,是他们或心甘情愿,或迫不得已的生活方式。   可有一点,西楚泉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留意傅沧骜?这不像他自闭的个性。   很久以后他才会懂得,他之所以留意傅沧骜,乃是一种男人的天性。   好比傅沧泓留意安阳涪顼,好比安阳涪顼留意傅沧泓,与强弱正邪善恶皆无关系。   也或许,是男人与男人之间,本来先天就带有两分敌意,尤其是在女人面前,这种敌意会变得格外尖锐。   刚刚踏入“尘世”的西楚泉,自然不会懂得这种“诡异”情绪所代表的真正含义,别说他不懂,傅沧骜也不懂。   他们两个,在“智力”上,实在半斤八两,不遑多让,现在,主宰他们心智的,是一种纯粹天然的“好恶”。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若往深一步说,他们是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人,说到底是一种“动物”,任何一颗没有经过文化熏陶的头脑,做事往往是单凭本能的。   本能告诉傅沧骜,这个世界上除了夜璃歌,其他人对他不是厌恶,便是别有所图,包括那个长得极像他的男人。   本能告诉西楚泉,夜璃歌对他没有任何一丝情感,但至少有一点,她不会伤害任何人,尤其不会伤害比自己弱小的人。   而他,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须得从傅沧骜身上,夜璃歌身上,学会很多的东西。   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之所以一直表现得很“柔弱”,只是因为他还没有,也不愿意启用他那颗出色的脑袋。   倘若上天让他意识到什么,他也可以像傅沧泓那样,为一个目标,而逐渐逐渐变得强大,最后,震动天下。   ……   夜璃歌默默往火堆里加着柴,脑海里迅速形成一些念头,或者准确地说,是步骤。   这是她长期在军队中养成的习惯,也是长期“学习”培养出来的高度自觉——发现危机、处理危机,再发现危机,再处理危机,使得她自己就像一张绷紧了弦的弓,总是能根据身的情况,迅速作出最明智的判断。   这样的女人,真是可怕的,也唯有这样的她,能够独闯北宏皇宫,挟持傅今铖,能够帮助傅沧泓攻城掠地,最后登甚为皇,能够在璃国的朝堂上指点江山,傲视风云。   现在的她,在想什么呢?   自然是如何安置这三个男人。   在她眼里,这三个男人与孩子并无多少区别,他们不知道人世险恶,不知道人心叵测,不知道狂风暴雨袭来的那一刻,该往何处容身。   而这并不是最可忧虑的。   最可忧虑的是,她能奇异地感觉到,他们身上潜藏着巨大的能量,哪怕是那个看似柔弱的西楚泉,倘若这种能量为歹毒之人所利用,无论是对他们自身,还是对这个世界,都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将他们引上正途,可这正途,又在哪里呢?   半蹲在岩石上的傅沧骜,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可是眼里的神情,却再不似往昔那般单纯,而隐含着狂霸的气息,像是暴雨将至之前,从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   “你们——”夜璃歌忽然抬起头来,乍然接触到傅沧骜的目光,浑身不由一凛,面色瞬间冷然。   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变化,傅沧骜瞬间收敛自己的真实情绪,意态重又变得慵懒。   “你们,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低沉着嗓音,夜璃歌开口问道。   西楚泉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傅沧骜喉咙里咕哝一句:“那你呢?”   夜璃歌又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幅地图,随手摊开:“这里,是我们所在的位置,往西北是璃国,往东北是北宏,往东南是虞国,顺着这条江一直往南,则可直通海外……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儿,便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不待她把话说完,傅沧骜便岔了进来。   他这话说得甚是流利,夜璃歌不禁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出洞穴看到他第一眼起,她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变了,而且变得很多,尤其是眉宇间偶尔闪过的狡黠,竟然与傅沧泓有五六分相似,这让她很不喜欢。   一个傅沧泓,已经使她焦头烂额,倘若再来一个,估计她纵使下到十八层地狱,也摆不脱这对兄弟的生死纠缠。   不过现在,她还没心思计较这些个,再则,从另一方面来说,倘若傅沧骜真变“聪明”了,那么,她倒可以放心任他离去,不必再有任何的内疚感。   因为她清楚,从骨子里而言,傅沧骜是一只奔跑在荒原上的野豹子,是不可能长久呆在某个地方的,否则必定会闹得鸡犬不宁,对于他将来的命运,如此聪慧的她,竟然也无从判定。   总而言之,他是个“不安定因素”,是埋在她脚边的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裂开来,弄她一个措手不及。   “我无所谓。”西楚泉略带冰凉的话语,将夜璃歌微微飘飞的思绪拉回。   “既然如此,”夜璃歌垂下那双美丽的眸子,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恶劣的笑,“我们去虞国吧。”   如果她记得没错,牧城外和虞国的战事并没有结束,时不时的还有些小摩擦,再则曾经败给杨之奇的那一仗,也让她极不甘心,不如,把这两个“活宝”带过去,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此时的她却不知道,因为这个随兴而起的念头,让她和傅沧泓,再一次错肩而过。   也许。   上苍最好的,便是捉弄人,越是深深相爱的眷侣,他越是喜欢在他们之间设置障碍,直熬煎得他们山穷水尽,方才绽露出极淡极浅的一线生机。   ……   傅沧泓登上石荒岛,只比夏紫痕晚了两个时辰。   就是这么两个时辰,让他和夜璃歌,再次天涯蹉跎。   他已经很快了。   但终究,迟了一步。   这一次,他几乎出动了所有潜伏在滇江附近的暗卫,顺着江流一座岛屿一座岛屿地搜查,终于逮住两名从石荒岛逃逸的仆役,拷问之下,方知夜璃歌的下落,继而扬帆疾驶,直至石荒岛。   看着那一片坍塌的城楼,傅沧泓紧紧握住垂在身侧的手——他的璃歌,他的璃歌在哪儿?   只是这么一想,浑身的血液便已冰凉。   惊愕地瞪大双眼,火狼看着他的皇帝,一步飞上岸去,埋头开始用力扒拉那些大块大块的石砖。   “皇上!”顾不得其他,火狼也跳上岸去,却不敢阻拦,只急急地道,“夜姑娘向来足智多谋,定然不会任自己被困,不如——”   他转头朝四周看看,建议道:“找个人来问问?”   “找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傅沧泓转头,冷湛黑眸中浮动着缕缕血丝,“上哪儿找人?”   “皇上且等等,卑职去去便回。”火狼言罢,身形一闪,已然掠向废墟深处。   可令他失望的是,寻遍整座岛屿,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就在他无计可施之时,脚下的石砾堆中,忽然一阵震颤。   火狼一惊,以为是踩中了什么机关,遽速往后退去,两眼死死地盯着地面。   约摸过了半刻钟时间,堆垒在最上层的石块“哗啦”一声向两边分开,裂开的缝隙里,钻出颗毛蓬蓬的大脑袋。   第一百一十六章:朕要找到她   “日格姥姥的。”   大脑袋上长着一张大嘴,一边吐着沙土一边咒骂着。   火狼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那人整个身子从地底钻出,与他面面相对。   铜铃般的眼珠骨碌碌一转,西楚雄明显意识到,对方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当胸一抱拳:“兄台。”   火狼并不接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半晌扔出三个冷冰冰的字来:“你是谁?”   “我?”西楚雄抬手,指指自己的鼻子,“石荒岛主的属下,一个虾兵蟹将而已。”   “不像。”火狼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怎会被西楚雄三言两语骗过?   西楚雄无奈,只得转头朝两旁看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这里着实荒凉得紧,不知兄台怎会有雅兴一游?”   “因为我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火狼眯眯眼,“说起来很有趣,我家主人本是无意路过,不料正好遇到两个贵岛的仆役,从他们口中,听说一位朋友曾经在岛上小住,故此前来,也不过是想得个实讯而已。”   他话虽说得极淡,但西楚雄心中早已一阵狂跳——他好歹算个老江湖,自然瞧得出火狼绝非普通角色,至于其来历,不用多想,也料得着几分,正因为料得着,所以心中恐惧更甚。   刹那之间,西楚雄心中已经闪出好几种策略——第一,硬拼,打倒面前这尊瘟神夺路而逃;第二,软磨,想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将眼前这局面支应过去,然后夺路而逃;第三,逃跑,利用自己对地势的熟悉,甩开对方尽速隐遁离岛。   他想办法快,作出决定更快——跑!   不等火狼反应过来,西楚雄一转身,竟然像脱困的野狼一般,朝远处跳蹿而去,模样看上去甚是滑稽。   他不逃还好,这一逃,至少证明他心内有鬼,行迹可疑。   只是微微一怔,火狼便纵身跃起,朝他飞步追去,但是西楚雄的速度着实太快,眼见着已经奔到沙滩边,一个猛子扎入水底。   火狼傻眼了。   若论陆地上的功夫,他自认比许多人都强,却偏是个旱鸭子,不识水性,就在他无可奈何之时,一道白影从身边掠过,直扑向水中,像水鹰猎鱼般,揪着西楚雄的衣领,将他带回岸上,重重扔在沙地上。   “说,夜璃歌在哪儿?”   冷冽的声音,魔鬼般阴沉的面孔,黑暗双眸中散发着森冷的戾光,纵然西楚雄身为一方枭霸,也不禁倒吸一口寒气!   这男人,好重的杀意!   他的感觉没有错。   对于任何一个敌人,傅沧泓便是这样的面孔,尤其是那些敢伤害夜璃歌的人,他的怒火会越炽越烈,最后焚灭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他的情感,甚至是——整个天下。   是恨吧。   是那样强烈的恨。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没有深刻爱过的人,便不会明白,恨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她……走了。”不用别的言语,西楚雄也能精确地判断出他的身份。   “走了?”俯下身子,挟带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强大气势,傅沧泓的目光更加阴狠,一掌摁落在西楚雄肩上。   “咯嚓——”肩骨碎裂的声响,听在耳里清晰可闻,西楚雄脸色苍白,冷汗大颗大颗从额上浸出,却咬死了嘴唇,不令自己发出一丝痛呼。   就算是死,也要维护西楚氏最后的尊严,在这一刻,心中的信念,却愈发变得清晰起来。   不想,他流露出的,视死如归的神情,却让傅沧泓心内一动,收回钢铁般的手,双眸依旧冷冷地注视着他:“你,没有骗我?”   他态度的和缓,令西楚雄猛然看见一线生机,也敏锐地感知到,要如何做,方能避开这一场灭顶之灾,当下,他将头往旁边一撇,做出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傅沧泓阴沉沉地笑了。   那笑声难听到极致,就像夜晚山坳里的老鸹。   头上白晃晃的阳光洒下来,映出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   是一张能令天下所有人肝胆欲裂的脸。   是一张夜璃歌还不曾见过,但终究有一日会见到的脸。   是一张常年被鲜血浸泡,被杀戳雕凿的脸。   西楚雄只看了一眼,便紧紧闭上了双眼。   纵然他生性蛮暴,可也不敢面对这样的一个人。   “希望你没有骗我,”好半晌过去,他才听见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否则,我会将捏碎它一样,一寸寸捏碎你的骨头!”   说话间,一块坚硬的花岗石在傅沧泓指间,以极其缓慢的方式,变成几许粉末,洒落在西楚雄的脸上。   做完这一切,帝王的面容恢复正常,轻轻拂去指间残屑,稳声叫道:“火狼。”   “皇上,有何吩咐?”   “这地方——”转眸朝身周看了看,傅沧泓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道,“朕很不喜欢,让它消失吧。”   消失?   西楚雄几乎想从地上跳起来,阻止这一切——无论如何,这是他辛苦经营数十年的根据地,是他的心血所在!   可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他真这么做,其结果只有一个——和这座岛屿一起沉入地狱!   他不是蠢人,所以,在傅沧泓转身的刹那,他便高高地跳了起来,再一次如野豹般蹿向沙滩。   “皇上,为什么不杀了他?”   “丧家之犬,何以言勇?”傅沧泓却以一种极其不屑的语气说道。   通常,强大的人都容易自信,因为自信,他们会轻视对手,因为轻视对手,而埋下不必要的祸端,纵然阴狠如傅沧泓,也逃不过这样的规律。   火狼皱皱眉头,知道再劝无益,只能转身,去执行傅沧泓的命令。   一刻钟后,两只船同时驶离石荒岛,又一刻钟后,石荒岛上响起连串“轰隆”巨响,滚滚浓烟挟裹着明黄的火焰腾上半空,无数的石块飞起来,又落下去……情景,蔚为壮观。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   随着爆炸的进一步增强,整个岛屿从中间裂开一个十字形的豁口,然后慢慢分裂开来,散成无数的小丘,缓缓地,沉入江山之中!   已经游出很长一段距离的西楚雄从水里冒出头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觉遍体生寒,仿若泡在数九寒冬的冰河之中。   那个男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思考的这个问题,不久的将来,全天下的人都会思考,甚至很多年后,还有史家们,小说家们,写戏剧话本子的人,继续思考。   可是,都没有答案。   纵然是那个与他一生息息相关的女子,都无法精准地把握他的喜怒哀乐。   快乐的时候,他可以像个孩子;   爱着的时候,他可以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丈夫;   可是当恨意主宰心志,他的手段,却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暴君都更血腥和残忍。   所以,当夜天诤第一次认识他,便给出枭雄潜龙的评价。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乖戾。   不正常的成长环境,扭曲了他的性格,也使得他对感情的要求,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苛刻。   爱,就是爱。   恨,就是恨。   如此的鲜明。   如烈火和玄冰,永不相融。   ……   一串清鸣从空中洒落。   夜璃歌抬起头,美丽的脸庞如向日葵般,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轰——轰——轰——   远处传来的巨大声响,让她不禁挑了挑眉——炸药?在这浩浩江水之间,怎么会有人使用炸药?而且,像是……石荒岛的方向?   难道是他?   仿若福至心灵,一道亮光骤然自脑海里闪过。   “调头。”不假思索地,她立即对掌舵的傅沧骜道。   傅沧骜却不满地扬起浓眉,仿佛要反驳她,可瞅瞅她的脸色,到底作罢。   于是,一叶轻舟,向石荒岛的方向再次驶去。   半个时辰后。   轻舟抵达石荒岛的位置,可那里,已经只剩一片宽广的水域,什么石城、岛屿,都不见了。   就连一向神情冰冷的西楚泉,都不禁变了颜色,清湛眸中,泻-出丝悲哀——娘亲,娘亲……不想泉儿这一去,竟再也见不着您,不过,这样也好,您就能永远安眠,离开这令您伤心绝望的地方了……   曲膝跪于船头,西楚泉双掌合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祷告什么,也像是在,与某位至亲之人,说着贴心的话语。   极目眺望,夜璃歌倾力寻找着那人的影子,可是茫茫天水间,唯有几只翩飞的水鸟。   “君在滇江头,妾在滇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空对一江水!”   她不由满目怅惘地低声吟道。   身后,两个男子同时一震。   傅沧骜气息骤冷,他虽然听不懂,可她神情间的低落,却让他的心蓦地一痛。   而西楚泉,则是另一番况味——她所吟诵的诗,他却是听明白了——原来,她的心中,早已揣着一个人哪。   那个人是谁?竟然能令如此高傲的她,魂牵梦萦?   ……   傅沧泓很茫然。   也很愤怒。   他恨这辽阔的天与地,将他们如此无情的分开。   这让他很无力,无力到又生出杀人的冲动来。   其实,他只要多停留那么一会儿,便能看到夜璃歌的船。   但是他却下令离开。   鬼使神差。   没有别的解释,也没有人催促他。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心有灵犀的他们,偏偏在那一刻,没有听到彼此的声音。   “皇上,是立即转回北宏吗?”火狼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北宏?”傅沧泓的声音有些飘忽——本来,他已经安排好一切,让冯翊代掌朝政,就是想趁着这机会,定下自己与夜璃歌的事。   不曾想,不曾想他又一次弄丢了她。   就这样回北宏吗?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啊!   可是他,又该往哪里,去找她的璃歌呢?   “魅蝠呢?你有没有带出来?”   “啊?”火狼面色微变,“皇上,属下——”   “朕知道,魅蝠奇毒无比,对你伤害极深,所以这次,让朕亲自来吧。”   “皇上!”火狼神色大变,“扑通”跪下,“属下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甘冒奇险。”   微微俯头,傅沧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死?难道你忘记了,你是朕的奴才,一生一世都是,倘若朕不教你死,那你便不能死。听着,你非但不能死,还得立即赶回北宏去,冯翔那小子,朕着实有几分不放心,还有梁玖吴恺,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主儿……”   “皇上!”听着他这样乖张却贴心的话,火狼的眼眶湿润了。   “……朕要找到她……”傅沧泓又将目光转向飘渺江水,“这天下啊,实在太大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稚子之心   虞国边境。   双仙镇。   道旁的路人们,纷纷瞪大双眼,看着自街头走来的四个人。   四个很奇怪的人。   走在最前头的女子身着淡藕色罗裙,步态轻盈而婀娜,紧跟在她身侧的男子,高大威猛,衣衫却甚是褴褛,双目炯炯有神,却始终只看着那名美丽的女子,对身边其他事物不屑一顾;而后面两个男人,更加奇特,年轻的那个美得不像话,活脱脱就像一幅水墨写真,另外一个男子却一瘸一拐,行动不变,直到近前,众人方才看清,原来他悬拖于地的裤管中,竟只有一截光秃秃的小腿,没有脚掌!   这样的一群人,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呢?众人偷眼看着,窃窃地议论着。   夜璃歌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因为她过人的美貌,二十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他人关注的对象,而傅沧骜和西楚泉,对人世,对江湖,根本一无所知。   视线从两旁的民居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间极其简陋的客栈大门上。   “走。”沉声吐出一个字,夜璃歌提步上前。   客栈的门半掩着,里面竟是空空荡荡,仿佛根本无人经营,夜璃歌也不理会,迈步进了门槛,挑了张稍微干净的方桌坐下,傅沧骜鼓起两腮,猛力往上一吹,桌面顿时变得无比干净。   西楚泉是从来不曾离开荒岛之人,更不知这世间俗事,只能泥雕木塑般坐在那里,傻看。   抬起眼来,夜璃歌朝四围扫了一眼,脸色依然平静无波。   又等了半盏茶功夫,仍不见人影,夜璃歌微觉不奈,终是启唇,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无有应声。   “有人在吗?”   直到第三次,方听阁楼之上,传来一阵踏踏的脚步声,接着,走出个面黄肌瘦,看不出年纪的妇人。   陡然瞧见自家店里出现几个陌生人,妇人先一怔愣,眸中闪出惊骇之光,很不情愿地慢慢摸索下楼,站在楼梯边,问道:“几位客官,何事?”   “有吃的吗?有就拿上来。”夜璃歌一挑眉,略有些不耐烦地道。   “有……”妇人弱弱地答应一声,“都在厨里搁着,不过全是生的,要现做现弄。”   “啪”地一声,夜璃歌将一锭银子砸在桌面上,“那就快去弄了来。”   谁想妇人看了那银子,却无喜色,反而满目紧张地朝门外瞧瞧,赶紧走前几步道:“这位小姐……快将银钱收起来,我家那个,最是见不得黄白之物……见了便要生事。”   她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三个男人皆不明就里,夜璃歌却是明白了两分——原来,是进了黑店。   这事若搁在其他客人身上,必定收起银两一溜烟离去,可夜璃歌是何人?连西楚雄那样的枭恶尚且不惧,更何况是小小一家野店?再者,凭她和傅沧骜的身手,只怕世间已少人能敌。   当下,她偏不动那银两,而是从腰间再摸出一锭来,搁在桌上,看定妇人道:“你莫忧虑,只管去做菜弄饭便是。”   妇人抬头,惊恐而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含糊应了声“是”,转头去了。   那妇人手脚甚麻利,不多时便端出三个小菜并一个鱼汤,摆置在桌上,立在一旁神情局促地用围裙擦着手:“实在对不住,厨里就这样了……四位客官请将就着用吧。”   见她神色诚恳,夜璃歌的表情微微缓和,特将一锭银子推到她跟前:“店家,收了吧。”   妇人却慌得连连摆手,垂眸去看地面:“你们还是,快些儿吃了自去吧。”   “莫非这里,还有老虎不成?”夜璃歌说话间,仍然用眼神止住三个男人,自己把菜蔬米饭皆视、闻、嗅、尝了一遍,方才冲他们微微点头——昔年师从数位师傅时,她已经尝尽天下毒物,对付江湖上歹人们的伎俩,自然绰绰有余。   三个男人开始吃饭,夜璃歌却仍然留神注意着妇人的举止,只感觉她满心哀苦,似乎压抑着深重的心事。   这样一个偏远小镇的普通妇人,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咽下两碗米饭,夜璃歌正端着碗儿慢慢啜汤,忽听门外响起一串震山惊岳般的脚步,接着,门口骤然一暗,一个肉山般的高大男子昂然而入。   西楚泉挟筷的手凝在空中,饶是他在石荒岛上,见惯西楚雄那样虎背熊腰的大汉,也不免惊极,傅沧骜倒也不怎么以为意,只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   却见那妇人,脸色早已吓得惨白,后背贴墙,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滑。   “臭娘们儿!”那男人不管青红皂白,飞脚便往妇人踹去,眼见着那妇人便要倒霉,不妨一股大力从旁袭来,那男子顿时“噌噌噌”倒退数步,“哐”地一声如山倾倒,顿时压倒一片桌椅。   谁想那男人个子虽大,行动却甚是敏捷,当即翻身而起,视线继而落到出手的夜璃歌身上,先是一怒,继而眸中暴蹿出极其yin邪的光来,嘿嘿笑了两声,便大张着手扑向夜璃歌,口内不干不净地说着污言秽语。   “啪!”   但听得一个极其清脆的耳光,重重落到男人脸上,顿时口内喷血,满嘴牙落。   男人眼冒金星,情知撞上硬钉子,却仍无丝毫惧色,猛可里发一声喊,脑袋往下一伏,便朝傅沧骜冲将过来。   “沧骜,小心!”夜璃歌在一旁看得真切,再次发掌,却推向傅沧骜,而长期在极其危困中生存下来的傅沧骜,自然也有所察觉,侧身往旁一闪,而那男子收势不住,硕大脑袋“咚”地一声撞上墙面,竟硬生生砸出个窟窿来,而他自己,竟然丝毫未伤!   铁头功!   夜璃歌暗暗纳罕,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会撞见一个“胸怀绝技”之人,看来江湖之大,果真无奇不有。   这人力大、难缠,兼之满眸凶光,定然是个亡命之徒,不宜与之硬拼,尤其是,自己这边还有两个“文弱”之人,当下,夜璃歌朝傅沧骜一使眼色,傅沧骜立即一手扯住西楚泉,一手扯住老残,将他们俩“拎”了出去。   再说肉山男人,见两次袭击均不得手,也变得极度冷静下来,站直身体恶狠狠地盯着夜璃歌,粗大鼻孔一开一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忽然间,他大喝一声,胳膊一伸,将那瘦弱的妇人提到跟前,抬手掐住她的脖子,冲着夜璃歌满脸狞笑:“把银子都给爷留下,否则爷立即杀了她!”   夜璃歌的眼眸瞬间冰冷,那自全身而下散发出的冽威,令汉子后脊梁上寒意顿升。   如果他够知趣,便该立即放下妇人抱头鼠蹿,可他大约凭借自己的功夫在地方上跋扈得太久,全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理儿,更不知道,夜璃歌已经动了杀机。   其实,拿妇人的性命来要挟她,根本毫无意义,一则她并不是个心存仁慈之辈,二则,她与这妇人,不过是萍水相遇。   用哪一种方法,让他死得更加难看呢?夜璃歌默默地算计着,眼角余光扫到桌上的菜羹,心内却是一动。   她与那男人,不过四五尺的距离,倘若贸然动手,必然会伤及无辜,不过瞧那男人的脸色,绝对不会给她太多的时间。   “银子,我给你。”   忽然间,她露齿一笑,仿若云破月明,满屋生辉,更生辉的,是那一锭一锭放上桌面的银锭、金元宝、珠钗、夜明珠、宝石……   肉山男人的眼越睁越大——他混迹江湖数十年,却到底是个不入流的角色,哪曾见过如此多的财货?   利令智昏。   这一招,对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有绝大效用。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松开了手,贪婪地扑向那一堆财物,满眸红光乱蹿:“发财了!哈哈!发财了!”   夜璃歌借机对那妇人使眼色,妇人明白过来,哆嗦着双腿往一旁挪去,闪入内间。   “你叫,什么名字?”芳唇微启,夜璃歌忽然极轻极渺地问道。   “张一得。”男人答应了一声,抓着元宝的手摁着桌面,抬头看向夜璃歌,“干嘛问这个?”   “好给你立碑啊。”   夜璃歌那一笑,可谓是倾国倾城。   直接眩晕了张一得残存的理智。   所以,他死得很“安详”,也很“甜蜜”。   或许是觉着见到天上的仙女,因而死而无憾。   那是一双木制的筷子,自张一得前胸而入,深深插入他的身体,连一丝脏血都没有流出来。   慢慢地收起自己的银两,仍然放回腰间锦囊中,夜璃歌这才转身,莲步姗姗地往外走。   初秋清澈的阳光洒下来,让她愈发美得不可方物。   西楚泉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的情愫,很复杂很复杂。   就在夜璃歌带着他们,准备离开之时,一声惊恐的哭嚎忽然响起,那瘦小妇人连滚带爬地跌出,猛然抱住夜璃歌的腿:“死人,死人了……”   “别怕。”夜璃歌伸手拍拍她的头,“像这样十恶不赦之人,早该去地狱报道。”   妇人却只是摇头:“姑娘你不知道,他是附近百荻山上的土匪头目,你杀了他,原不打紧,可这一村一镇的人,都会遭殃啊……”   就这么会儿功夫,原本空空荡荡的客栈门外,已经围上一大圈子人,男女老少个个皆有,都用那种空洞的、麻木的、冷漠的,甚至是阴骛的目光,看着夜璃歌。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人,都不对劲。   像是长期受着某种压抑,却又不敢反抗,久而久之变得麻木不仁,变得……自私刻毒。   也包括,脚边这个呼天抢地的女人。   一股与生俱来的厌恶,从夜璃歌心中升起。   厌恶。   她生来厌恶弱者。   更厌恶一味屈服强权,不知反抗的弱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譬如适才那个张一得,她相信他的恶行,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与他拧着干,纵使现在他死了,他们担心的,却仍是另一个问题。   这些人……在她眼里贱若蝼蚁,她大可以拂袖而去。   可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忽然颠颠地从人群里奔出,看着她腰间长剑,满目祟拜地道:“大姐姐,你是侠女,对不对?我听爷爷说,侠女不怕土匪,挥一挥剑,就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是不是?”   夜璃歌柔和了眸子。   他眼中丝毫不搀杂质的信赖,和那种稚嫩的淳朴,终是挑起她心底的那丝柔软。   就像在石荒岛上,第一次看到西楚泉。   他虽然通身冷漠,却有一种干净的气息。   有些人,让人一望,便知其善其恶,其净其纯。   她喜爱这样的人,更希望他们,一生不变其心。   “你相信大姐姐?”   “嗯。”小男孩儿重重点头。   “为什么?”   “姐姐是好人!”   好人么?   夜璃歌凉凉地笑了——像她这样满手血腥的人,也可以算作是好人么?   或许,若时光倒回十四年,第一次在草庐前,看到六道的她,不介意做个好人。   可是那个男人,却带她行遍世间,看尽种种人性的丑恶、冷漠、黑暗,并教给她杀伐求生的手段。   “璃歌,若想保护你想保护的,你只有变得强大,更强大,强大得令所有人望而生畏,只有这样,你才有资格,站在世界之巅,俯视芸芸众生。”   说这话时,他的眼很冷。   像万里荒原一样地冷。   那一刻她看懂了他的心——在师傅眼中,这是一个狼的世界,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充满利益的攻杀,充满掠夺与被掠夺的世界。   那一刻她浑身发寒,有很多问题在胸膛里煎熬,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她相信师傅是为她好,她相信师傅所言的每一个字,可是为什么,她却那样难受?   第一百一十八章:男儿大丈夫   她一天一天地长大,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偶尔的偶尔,她也会发现,有一些救过的人,反过来会加害于她,而那些在她剑下即将踏进地狱的人,偶尔的所作所为,却让她震惊。   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动物呢?她越来越困惑,也越来越无措——她曾经想过,把自己同这个世界完全隔离开来,因为她不喜欢。   不喜欢一个冷漠的世界。   不喜欢一个处处设防的世界。   不喜欢随时需要小心翼翼的世界。   她想按着自己的性子,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   到底怎样的人生,才是自己想要的呢?   每个沉静的夜晚,走在野草杂丛的河岸边,她的脑海里总是忍不住闪过《命告》中的字字句句。   看着那些字,她以为自己解破了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命途。   可这命途却又是如此滑稽。   有些东西,看似把握住了,其实认真看时,掌中空空如也;   有些东西,自己本来并不想要,可是倏忽间骤然而至,让她措手不及。   就如他的出现。   如从另外一个世界,飞来的一颗流星,那么精准地,命中她的心。   命中魔星。   很久以后,每一分每一秒的地狱煎熬之中,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她唯一能想起的,便是这四个字。   他们的感情,明明那么美好,却被四面骤来的力量,被他们自己,撕扯得支离破碎。   没有人告诉他们,任何一段感情,都需要小心的维护,否则必不能长久。   可是,他们都是倔强的孩子,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不爱的时候咫尺天涯。   心累了,心倦了,最后,被杂芜的时光掩埋……   “姐姐……”男孩儿讨巧的声音,将夜璃歌飞远的思绪拉回。   夜璃歌再次低头,对上那双水晶般明亮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会不会也在很多年之后,蒙上世俗的尘垢,功利的阴影?   伸手抚上他的额顶,夜璃歌嗓音低柔:“倘若姐姐帮你打跑土匪,你会怎样?”   男孩子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撇唇露出两颗小虎牙:“小栓子愿意以身相许!”   夜璃歌笑了。   尽管四周的气息还是那样冰冷,可她已经有了决断。   “姐姐不要你以身相许,姐姐要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   “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小栓子显然不是很懂,“姐姐,什么是善?”   “就是,当你在做这件事时,心中会很温暖,很光明,很纯净,就像坐在太阳地里,看着身边开得最灿烂的花朵,就像在漆黑的夜晚,看到远处那一缕跳动的篝火……那,便是善……”   小栓子的神情依然有些懵懂。   夜璃歌蹲下身子,将双唇凑到他的耳际:“看到你身后的那些人了么?”   “嗯。”小栓子点头。   “他们,只是一群可悲的羔羊,日复一日承受着被宰割的宿命,他们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分不清是非善恶,或许他们懂得,但是他们……闭上了心里的那只眼睛……”   她抬起手,摁落在小栓子的胸膛上:“而你不同,你这儿,还有一双眼睛——记住,以后哪怕置身在群狼之中,哪怕四周全是黑暗,你也不能闭上心中的那双眼睛,不能忘记心头那一点光明……如果你忘记了,你和你的世界,就会彻底沦入黑暗……”   “姐姐。”小栓子张臂抱住了她,“我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嗯。”夜璃歌含笑点头,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一颗漂亮的石头,放到小栓子手中,“这是星星石,好好拿着它,只要你心中光明未泯,它就会保护你……”   做完这一切,她才收回自己的手,根本没有看那些人一眼,站起身来,退回傅沧骜身边。   “你不能走!”村民们连成一排,挡住他们的去路,更有人大声叫嚣着:“把他们送到山上去!是他们杀了张一得,不能让我们顶缸!”   “张一得能杀你们,我便不能吗?”   夜璃歌的话,冷到极点,呜啸的风缭乱她的发,在空中洒扬开来,就像一朵怒放的墨菊,那强大的气场,顿时让所有人为之一惊。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生来,便畏恶欺善。   人性的卑劣,可见一端。   傅沧骜更直接,翻掌一挥,拍向旁边一棵高大的巨树,但闻得“咔嚓”一声巨响,粗大的树干应声而断。   悄悄地,众人退向两旁,再没有人敢招惹他们。   迈着缓凝的步子,夜璃歌从众人间穿过,目不斜视,渐行渐远。   百荻山下。   一条狭长的小道,斜插进两扇刀削斧凿般的石崖间,弯弯绕绕盘旋而上,深没入郁郁苍苍的林间。   站在入山口,夜璃歌转身看向西楚泉和老残:“你们,且找个隐身之处,躲藏起来。”   “你呢?”闻得此言,西楚泉眉头微微拧起。   “去那儿。”夜璃歌向来是个毫不拖泥带水之人,抬手往山上一指。   “那我也去。”西楚泉梗着脖子,眼里竟闪出股与他性情极不相投的桀傲来。   斜瞥他一眼,夜璃歌一言不发,调头便走。   西楚泉真不含糊,抬脚便欲跟上,可看着年高体迈,且行动不便的老残,目光终是一颤。   “少主不必惦记老奴。”老残脸上的笑有些苦,有些涩,却也有些说不出来的甜,“夜小姐……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少主跟着她,断不会有错,老残就在这山底下,等着少主回来……”   “这——”西楚泉犹豫了——无论如何,老残总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近之人。   “少主!”   不曾想,老残忽然“哗”地抽出把剑来,横在自己的颈项上:“自来优柔寡断者,莫说成就一番事业,只怕要在这世上存活,也是千难万难!少主若再牵延不决,老奴便立即自尽于此!”   “良叔快莫如此!”西楚泉变颜变色,赶紧摇手道,“泉儿这就走,这就走……”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没入树林中,老残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将匕首插回腰间……少主,老奴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虽然老奴,并不希望您能做一番多么大的事业,但是,至少希望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男儿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   ……   上山途中,西楚泉一直沉默着,走在最后。   夜璃歌眼角余光不时掠过傅沧骜,落到他的身上。   ——无论如何,他已经“加入”他们这个团队,而她,无形中是这个“团队”的领袖,她隐隐觉得,自己有义务照拂他的情绪。   想至此处,夜璃歌站住脚,将傅沧骜让到前面,西楚泉并不曾留意,也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这样,三个人的队伍就变成傅沧骜在前,西楚泉在中,夜璃歌在最后。   “你可以回去。”   其实,夜璃歌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样冰冷的话语,可是她真不会安慰人,故而话一出口,依然如此机械而僵硬。   “我不会回去。”西楚泉回神倒是挺快,“纵然再无能,我也是个男人。”   夜璃歌……沉默。   不过她的沉默没能继续很久,因为前方出现了一道高大的楼门,下半截绕着丛丛荆棘,上半截隐在树荫里。   “什么人?”   一声粗犷的高喝,猛然从头顶传来。   夜璃歌二话没说,抬手便是三点银星射出,但听得“噗噗噗”三声响,三条彪壮的汉子从上方落下,恰好砸在荆棘丛中,顿时个个浑身鲜血淋漓。   “说!”夜璃歌踏步上前,伸脚踩住一名男子的胸脯,“你家大头目是谁?此刻身在何处?”   那大汉却是个硬茬,虽然痛得浑身直抽,却撇开脸去,不肯应声。   夜璃歌眉峰一皱,正想给他来两招狠的,傅沧骜却已经俯身将另外一名大汉提起,“啪啪”两个大扇子耳光,抽得那大汉满眼金星乱冒。   “不怕与你说,我家头目——”那人半边脸肿得像南瓜,却仍旧满眸凶光,“乃是大名鼎鼎的黑蝎子,有本事,你们便找他去!”   “黑蝎子?”夜璃歌闻言却是一怔——这个名头,似乎在哪里听过,耳熟得很。   “怎么?”大汉却误会了她的表情,叫嚣得愈发厉害,“怕了是吧?怕了就赶紧滚……”   “啪——!”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抽下,大汉顿时声息俱无,仔细看时,却是已经晕厥了过去。   “走。”   冷睨一眼,夜璃歌迈步穿过山门,踏着青石板铺成的山道,直往山顶而去。   行不多时,又是一个哨楼,夜璃歌也不含糊,一招搞定,继续再往上。   终于,已经看得见山顶上方招摇的黑色旗帜,还有喧喧嚷嚷,匪气十足的喊声。   “五魁手啊,六个六啊,四喜财……”   看来这群土匪,兴致不错,不知是打劫了哪家富户,还是抢了何方官银。   傅沧骜站住脚,拿眼去瞧夜璃歌——经过这些日子的“流离市井”,生性聪明的他已经多少懂得些自保之术,应变之策。   人多势众,不宜正面为敌。   夜璃歌一打眼色,三个人闪在一丛树里,六只眼睛,盯着前方亭子里的动静。   但见十五六个彪形大汉,个个裸着上身,肩背上多刺着动物的图纹,或熊或虎或龙或鹰,看上去确颇有几分气势,此时均是一手端酒,一手执肉,呼呼喝喝,正喝得面红耳赤,眉飞色舞。   喝!使劲儿再喝!最好全给趴下!   夜璃歌眸色清冷,心中暗暗说道。   可是上天向来最好捉弄人,哪怕是煮熟的鸭子,也有飞走的时候,更何况他们此刻身处老虎窝中,岂能不担一点惊险?   “大王!”   一条人影遽风般从山道上奔来,直至亭前:“有贼人强行闯山!”   “闯山?”   “砰”地一声,坐于首位的男子将手中酒碗重重砸在桌面上,吊起两只灯笼眼:“有多少人?”   “没,没看清楚……”报讯的小喽罗身子颤了一下。   “日他格奶奶的。”那男子骂了一句,蓦然站起身来。   隐在树丛中的夜璃歌看得分明,面色微微一凛——这汉子约摸七尺有余,一身精壮腱肉,胸膛上趴着只黑得发亮的蝎子,应该就是百荻山山寨的头目,黑蝎子是也。   “取本王的长鞭来!”   不多会儿,一名包着红色头巾的男子,小跑着奔进亭来,曲膝半跪,递上一根长长的鞭子,也是乌黑发亮。   鞭上有毒!   夜璃歌立刻作出精准的判断。   黑蝎子仰头喷了口酒气,拿过鞭子缠在臂上,龙腾虎步出了草亭:“弟兄们呢?都给本王叫过来!”   “大王忘记了?今日是龙潭市的庙会,大部分兄弟告了假,下山喝酒吃肉逛花街去了。”   “日格姥姥的!”黑蝎子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抬步继续朝外走,眼见着即将从树丛前走过,臂上长鞭忽如长蛇吐信,闪电般射向夜璃歌的藏身之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奇遇   事出突然,饶是夜璃歌速来敏捷,也不由一惊,就在她伏身躲闪之际,旁侧伸来一只手,竟硬生生扯住那乌鞭!   “小嗷!”夜璃歌面色顿变,腰间惊虹剑出手,在傅沧骜胳膊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不消片刻,污黑的血液渗出,一串串滴落地面。   傅沧骜却兀自不肯松手,两眼冷煞地盯着黑蝎子。   “快放开!”夜璃歌低喝一声,袖中雪绫飞出,缠上乌鞭,将其从傅沧骜手中夺过,自己持着,与黑蝎子面面相峙。   见草丛里突然冒出个美貌娇-娘来,黑蝎子不由咂巴着嘴唇嘿笑两声,可当他瞧清楚夜璃歌的面容后,表情却瞬间凝固。   “尊驾与紫痕令主,是何干系?”   紫痕令主?夜璃歌微微一愣,继而定定迎上对方的视线:“紫痕令主,系夜某高堂。”   黑蝎子浑身一震,又盯着夜璃歌看了小会儿,蓦然抛了毒鞭,竟单膝跪下:“不知是夜小姐玉驾至此,多有得罪,还请小姐见谅。”   长吁一口气,夜璃歌也不叫起,只瞅了一眼傅沧骜的伤处,淡淡道:“你这鞭毒,有解药吧?”   “有。”黑蝎子干脆利落的答道,从怀中摸出个小瓶,凌空抛来,傅沧骜伸手接住,然后看向夜璃歌,见她微微点头,这才拔去瓶塞儿,抖出几许浅绿色的粉末,洒在伤口上。   “起来说话。”夜璃歌这才言道。   黑蝎子站起,却像根木棍似的,中规中矩地戳在那里:“请姑娘移驾,到亭中一叙。”   “好。”夜璃歌点头,转头朝后扫了一眼,西楚泉和傅沧骜立即跟上。   三人进得草亭内,夜璃歌端然坐了,西楚泉和傅沧骜却分左右而立,活像两尊神的,将她护住。   黑蝎子见这阵势,却也不以为意,反招手叫来两名喽罗,让他们立即把桌上的残羹冷炙拾掇干净,再整治一桌酒菜来。   待一切齐备,黑蝎子方斟了杯酒,托在手里,微微伏身,举向夜璃歌:“惊了姑娘芳驾,水酒一杯,向姑娘请罪。”   夜璃歌也站起身来,接酒便饮,没有丝毫含糊。   黑蝎子不禁赞道:“不愧是紫痕令主的千金,一举一动,皆有令主当年的风范。”   拿眼瞅着她,夜璃歌心内不由一动:“难道,阁下当年,也是梦梁山中人?”   “不错不错!”黑蝎子印堂发亮,眸中亮采烨烨,似乎想起当年的峥嵘时光,“若说起紫痕令主,那可是名动半个江湖,梦梁山中九洞十八寨,哪个不知,哪个不服?”   母亲当年的逸事,夜璃歌多多少少都听过些,并无意追问,况且她上山来,并非为叙旧,可是这黑蝎子礼数甚为周到,她也不好一上来,便驳了对方脸面,于是,只缓和嗓音徐徐言道:“尊驾如今也算得上是一方豪雄了,不知夜某该如何称呼?”   黑蝎子抬手搔搔脑袋,脸上竟浮出几许窘迫之色:“黑某本姓乌,名逍元,这什么黑蝎子,黑大王,都是江湖上兄弟们送的绰号,徒惹姑娘见笑,姑娘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那夜某,称你一声乌大哥,可好?”   乌逍元正巴不得这么一声儿,又见夜璃歌笑靥如花,明眸横波,健壮的身子早酥了半边,一时竟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   见时机已经成熟,夜璃歌方道出上山的情由:“前日小妹在山下,遇到个叫张一得的,可是大哥手下?”   “嗯?”仿佛被蜜蜂猛蜇了一下,乌逍元顿时清醒过来,略思忖了片刻,方才答道,“山寨里是有这么个人……”   再一联想,他立即明白过来,估计是张一得在山下做了什么缺德事,招惹了这位姑奶奶,敢情人家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说来也是,几天前我派这家伙下山办点儿事,到现在还不见踪影,不知死哪里快活去了。”   “只怕他,”夜璃歌将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叩击,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留意着乌逍元脸上的变化,“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话说得轻轻巧巧,乌逍元心中却不由一寒,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本是你的人,按照规矩,夜某自该来知会一声,不知乌大哥打算如何处理?”   乌逍元一声苦笑,心中暗道,人都已经被你做了,还说什么处理?况且江湖上早有传闻,夜璃歌的手段,一点不比当年的夏紫痕弱,就算他不怕夏紫痕,不怕夜璃歌,可她身后的夜家,庞大的璃国,都是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江湖头子招惹不起的。   “这张一得平时的所作所为,便极是混帐,姑娘出手替我除去,乌某人感激不尽,哪还用说什么‘处理’二字?”   “如此说来,”夜璃歌脸上的笑愈发甜美,“山下那些百姓,乌大哥也可以放过了?”   “当然当然。”乌逍元点头哈腰地答应,夜璃歌却忽然收了笑,眉宇间一派肃杀,袖中猛然弹出一物,“当”地落在桌面上。   “紫痕令?”   “紫痕令在此,乌逍元听令!”   “乌逍元在!”   退后一步,铁塔般的汉子抱拳于胸,半伏下身去。   “命你撤回山下所有人马,约束手下,不得再行任何不义不善之举,若有违逆,当取尔项上首级!”   “这——”乌逍元毕竟久在江湖,早已是一身匪气痞气,之所以忌惮夜璃歌,多半是因为她身后的势力,若她的要求不过分,他或可听之任之,敬她数分,可现在,夜璃歌这话,分明是要他放弃打家劫舍的勾当,想他这偌大一个山寨,每日里百十号人吃吃喝喝,哪里都需要银钱打理,若不行绿林之事,岂不要活活饿死?   夜璃歌观其面色,已知其意,当下将手一摆:“本姑娘也并非那起赶尽杀绝的恶人,便指与你三条明路:第一,此地离牧州城不远,你大可以领着兄弟们下山投军,以你的武艺威望,不愁谋不到一个出身;第二,滇江一带极多荒岛,你大可以选一处占岛为王,或打鱼或跑水运或贩卖私盐,都是不错的行当,岂不比你在这儿掳劫良民要好?况且,我一路行来,见沿途百姓们皆贫弱不堪,并无富家大户,你手下那些人,除了为非作歹外,还能有何作为?第三,自己盘点家底儿,分拨分拨各行各的路去。本姑娘言尽于此,听与不听,皆只在你。”   乌逍元沉默不语,一双眼瞳却不停转动,显然是心意已动。   夜璃歌也不催促,只端着酒杯慢慢喝着,静候他的回答。   半晌,乌逍元再冲夜璃歌一抱拳:“多谢姑娘指教,不过,我手下这些兄弟,早已过惯无拘无束的生活,要是从军,只怕野性难驯,明日我便烧了这山寨,领他们去江上寻活路。”   “也罢。”夜璃歌点头,从怀里摸出一迭银票,放到乌逍元面前,“些许薄资,助你安身之用。”   凭白被这么个丫头砸了经营多年的场子,乌逍元心里自然有几分不痛快,可此际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也已经烟消云散,当下只稍一踌躇,便将银票收起,抱拳作揖道:“乌某这就下去打理,请三位自用水酒。”   言罢,转身疾步而去。   待他走远,夜璃歌方才转头对身旁两个男人道:“坐下,吃饭。”   傅沧骜和西楚泉倒也甚听她招呼,沉默着坐下,拿过碗筷狼吞虎咽起来。   夕阳渐渐向西边垂落,淡淡的余晖斜投下来,均匀地铺在桌面上。夜璃歌已经起了身,立在亭栏边,看着外边层林染霞的景致,默默地想着心事。   “什么时候走?”傅沧骜推开碗,也站起身来,走到夜璃歌身旁,瓮声瓮气地问道。   “明天吧。”夜璃歌抬眸望向他,不提防撞进他深漩黑眸深处,呼吸不由一滞。   彼时一抹霞光横映在他脸上,更显得他隆鼻高耸,轮廓分明,尤其是浑身上下,散发着阳刚的气息,将她的全部注意力牢牢吸引住。   夜璃歌不由一阵口干舌燥,赶紧转开头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来,抬住她的下颔,将她的面庞转回。   他微微俯低头,附在她的耳侧,似笑非笑,但话音中的喜悦,却是那样分明:“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这话本无什么不妥,可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便显得诡异了,几乎不假思索地,夜璃歌一步往后退去,傅沧骜正要再贴上来,却听草亭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夜姑娘。”乌逍元一步踏进亭中,便忙忙地禀报道,“在下已同几位头目议过,今夜收拾物什,明日一早焚寨起身,但不知,姑娘将往何处去?”   “我么?”夜璃歌眯眯,“听说晗颖城的芙蓉花会很不错,故而想去瞧瞧。”   “芙蓉花会?”乌逍元很是出乎意外,“想不到夜姑娘还有这般雅兴,只可惜乌某是个大老粗,最不惯这起附庸风雅之事,看来只能与姑娘道别了。”   “无妨,”夜璃歌摆摆手,“江湖儿女相逢相遇相知,只在‘随缘’二字,再则人各有志,夜某岂能强求?唯愿乌大哥下山以后,切莫再行欺压良善之事。”   乌逍元听罢,脸上微微泛红:“……一定一定。”   眼见着外边儿天色渐渐擦黑,乌逍元又道:“姑娘一路行来,想必是累乏了,不如先到后寨里,将就着歇息一晚,明日早起再上路,可好?”   他不提方罢,一提夜璃歌方觉身体确实困倦,遂点头道:“如此,劳烦乌大哥了。”   乌逍元领了三人,径往后寨去,夜璃歌一路走,一路细看,但见这山寨依山而建,形势还颇有几分雄伟,分前寨、中寨、后寨,前寨与中寨之间,还有一个宽阔的演武场,外围竖立着高高的木栅栏,其上横七竖八地倒放着不少刀枪剑戟,几名喽罗举着火把,正呼三喝四地把那些兵器收起来,绑老捆实,堆于一旁,看样子是明日一早要搬下山去。   穿过校武场,便是一条笔直的石板道,两旁是一座座木板搭起的厢房,估计是给寨里的大小人等歇宿的。   又过了两进院子,方是后寨,这后寨的建筑风格,却与前寨中寨大不相同,竟是一带青瓦砖房,毫无草莽粗犷的气息,夜璃歌立定身形,转头看住乌逍元:“这座院子,怕不是你修的吧?”   “让姑娘瞧出来了。”乌逍元抬手搔搔后脑勺,点头道,“确实不是我修的,在我们上山之前,它便存在了。”   听罢这话,夜璃歌略一沉吟,朝正中主屋走去,刚踏上石阶,便见两旁廊柱上,各镌了一副对联:   观风观云观世间自在   品茗品萧品天地玄机   好大的口气!   夜璃歌双瞳微震——难不成,这里曾住过什么世外高人?   见她只是默立在阶下,看着廊柱久久不出声儿,乌逍元不由凑将过来,好奇地瞅瞅她,再看看那两行已经油漆斑驳的字,奈何他是个大老粗,只有字识得他,岂有他识得字的?看了,等同于白看。   只是,这样妙的一处所在,明日清早却要被一把火焚了,真真儿可惜,但若不焚他,只怕乌逍元等一干强人仍然盘聚于此处,不肯离去,待她一走,难保不再行滋扰乡里,欺男霸女的恶事。   第一百二十章:预兆   直到伺候着夜璃歌进了客房,乌逍元方才作辞离去,夜璃歌四下查探半晌,确定并无异样,方才令傅沧骜和西楚泉去歇息,自己却在屋中踱着碎步,仔细观看着房中一切,包括那空空荡荡的板壁。   她的脑海里,总是盘旋着廊柱上那十八个字——居住在此处的原主人,既然有这样的胸怀,那么此处——   正想着,卧于左边榻上的西楚泉忽然跳了起来,接着便听他身下的床板“铮”一声响,蓦地弹起,里头耸起一尊模样奇特的石兽。   “这是什么?”西楚泉本不是好奇之人,可是冷不防瞅见这么个东西,也不由满眸讶异。   夜璃歌提步近前,仔细端详那只石兽的模样,越看越是惊奇——如果她记得不错,这是六道师傅曾经给她提过的上古神兽——螭吻,传说只有感应到龙气,方会现身。   这样的东西,怎会藏在这里,又为何会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出现呢?   默了半晌,夜璃歌转头,目光一一扫过屋中陈设,心头忽然一亮。   不等傅沧骜和西楚泉回神,她身形忽如流光幻舞,右手抬起,接连触发数个方位,但听得“铮铮铮”数声,屋子的东南北三个方向上,再次弹出三只石螭吻!   果然有机关!   “跟我出来!”一声脆呼,夜璃歌领着两人退出屋外,让他们远远避开,身形腾向空中,化开一套掌法,依次拍向乾、坎、坤、合数个方位。   轰隆隆——   随着一阵巨响,整座山峰陡然裂开,方才还好好的青砖小院,一寸寸往下沉去。   半刻钟后,地面阖拢,露出一幅图来,但见其上各色亮线密布,中间夹杂着一团团乌红色的云彩。   玄天谱!   夜璃歌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世间,真有这东西,而且好巧不巧,藏在这百荻山上,又被自己找到!   不行!   短暂的错愕之后,她立刻作出了决断,这图绝对不能留在世间,否则殆祸无穷!   令她更加惊讶的事发生了——那图谱仿佛有灵性似的,在她眼皮子下寸寸向中心收缩,最后消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地。   “夜姑娘——”乌逍元的声音从山道那头传来,待他举着火把跑到近前,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点小意外。”夜璃歌的面色迅速恢复如常,“我的朋友不小心触动机关,整个屋子沉到地下去了。”   “机关?地下?”乌逍元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嗯。”夜璃歌神情镇定地点头,一副事情本就如此的模样,乌逍元到底是个粗人,瞧不出什么异常来,只得搁置不论,皱眉道,“那,请夜姑娘中院歇息吧。”   “不必,”夜璃歌摆手,“我看这里就不错,幕天席地,清风吟吟,行走江湖之人,谁不是如此?乌大哥不必照管我们,忙你的去吧。”   沉吟好半晌,乌逍元方才勉强应道:“好……吧。”   接下来的后半夜,倒是再没出什么事儿,傅沧骜自选了棵大树,跃上去卧在树杈上,便打着呼噜大睡起来,他一向这样惯了,倒也不觉得苦累,而西楚泉像是对那消失的院子特别感兴趣,绕着荒地走来走去,想寻出个破绽来。   立在山崖边,夜璃歌望着远远近近黑黢黢的山峦,思绪却飘向苍穹深处——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那幅玄天谱的格局,却已经清晰无比地刻进她的脑海中,一则因为她曾经跟着六道原平等师傅,学过术算天象,二则因为,玄天谱,与《命告》实乃一脉相承,息息相关。如果说,《命告》预示的是“果”,那么玄天谱所描绘的,便是“程”。   她已经看到“果”,如今又瞧见了“程”,却偏生,还未找到“因”。   而这“程”——向后看了一眼,夜璃歌只觉秋夜的寒意如潮水般涌来,把她心中的柔情蜜意彻底覆没。   帝气紊乱。   不想四方诸国,所有的帝气都混沌了——安阳烈钧死,璃国有此乱象不足为奇,可为什么北宏、金瑞、虞国皆是如此?   难道天下,即将大乱?   天下大乱,谁将趁势而起?而谁,又将无可奈何花落去?   ……   东方露白之时,乌逍元领着手下那帮人,已然收拾齐整,特来向夜璃歌辞行,因着心中有事,夜璃歌也没有同他多寒喧,只照着江湖上的场面,虚应了几句,然后目送乌逍元,领着他手下一大帮子人,闹闹喧喧而去。   朝阳的光穿透朦朦雾气,洒向这一带连绵起伏的山脉,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口气,夜璃歌转身迈步:   “下山。”   两个时辰后,他们重新回到当初上山的地方,西楚泉立即四处搜寻老残的踪迹,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正在无措之际,却听一声欢喜的叫唤传来:“少主!”   西楚泉转头看时,却见老残提着一个荷叶包裹,从林间小道上匆匆奔至。   “良叔,你这是——”   老残抬手擦了把脸,举起荷叶包晃了晃:“夜姑娘,少主,老奴怕你们饿着了,特地抓了两只野兔,埋在火堆里烤熟,夜姑娘和少主将就着用吧。”   西楚泉接过荷叶包,拿眼去瞧夜璃歌——他向来少与人接触,更不惯俗常礼数,是以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夜璃歌是个磊落之人,当下朝老残微微颔首:“良叔,谢了。”   不想就这么四个字,却让老残险些落下泪来——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其实,让西楚泉跟着夜璃歌,老残自是有一番盘算,一则夜璃歌本身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可以说是“畅通无阻”,二则她身后那庞大的势力,就算是个普通人,也能嗅出几分来,更何况老残这样曾经在江湖里打滚的人物?三则夜璃歌个性虽冷,却从无害人之念,倘若旁人不招惹到她,她基本不会轻易出手。   正因为以上三点,所以老残巴心巴肠地希望着,西楚泉能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无论是普通朋友还是别的,对西楚泉都有利无害,至少跟在夜璃歌身边,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老残可以说是刻意讨好夜璃歌,只可惜,这世上刻意讨好她的人太多,她也从来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想今儿个,夜璃歌竟然开金口叫了他一声“良叔”,这让他怎么能不激动?   将傅沧骜招呼到近前,夜璃歌将烤兔分成四份,让他们吃了,又简单说了接下来的行程,一行四人再次踏上前路。   ……   迢递的黄沙道上,一身白袍的男子手提缰绳,任坐骑慢慢地走着,两道剑眉微蹙,心中似是凝团着无穷的心事。   “驾——”   数乘飞骑骤然从后方而来,自他身旁驰过,扬起的尘土几乎扑到他脸上,男子的面色愈发不悦,可当他瞧清那些人的服饰时,神情却蓦然一变。   虞兵!   而且内中一人身着银甲,看样子品阶不低。   脑海里亮光划过,他乍然想起——离此地不远,便是牧城,璃军与虞军,还在小规模地摩擦与交战。   牧城。   那是他们第一次交心的地方,就是在那片荒芜人烟的郊外,她答应他,欠他一条命,还他一颗心。   伸手抚上腰间的照影剑,傅沧泓唇边浮起丝极浅极淡的笑漪,然后抬起头来,看向高远清湛的天空,仿佛他最爱的那个人,就藏在那里,就隐在云间,含娇带俏地看着他。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啊。   冷漠男子的心头,情不自禁地闪过这样一句话。   风,吹过。   云,散了。   没有天堂。   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天空。   一丝恼怒从黑色眸底划过——是美丽幻梦,被什么无情打碎的恼怒。   唉,孤单的男子啊,倾心寻找着爱侣的踪迹,可他所爱的人儿,却始终,飘忽难定。   又是一个三岔路口出现在前方,轻吁一声,男子勒住马缰。   该往哪里去呢?   “驾——”又是数十骑虞国将兵奔来,从他身旁擦过。   好奇怪啊,为什么这些虞兵不留在牧城与璃军交战,反而星急火燎地折返回国?难不成,虞国内部出了什么变乱?   如果虞国内乱……那自己是不是可以……趁火打劫?无论如何,将来总是难免与虞国一战……更何况,眼下确实无法肯定,璃歌所去的方向。   只是略一沉吟,刚毅的男子便拿定了主意,收敛起心中的柔软情思,双腿一夹马背,朝着那些虞国将兵消失的方向奔去……   ……   虞国。   元京。   霄安殿。   “已经二十余日了,为什么皇上还不上朝?”丞相卜铮揪着胡子,急颠颠地来回走动着,倒是旁边的吏部尚书萧重,十分沉得住气,双目微阖,如一尊佛般,气定神闲地坐在条凳上。   终于,卜铮停下脚步,目光凛凛地注视着萧重:“泰半的文武大臣,都拥去了安王府,你倒是说个话啊。”   缓缓地,萧重睁开眼眸,淡静目光落在卜铮脸上:“卜相这是担心皇上呢,还是担心安王,抑或是,担心自个儿的禄位?”   “吾这是担心虞国的江山社稷!”   萧重却一点儿不着急,似笑非笑:“卜相果然是一心为公,只可惜如今这朝廷里,能理解卜相这番苦心的,却是半个人都没有,我劝卜相一句,莫若安静下来,待观其变的好。”   卜铮闻言冷笑:“你倒是坐得住,必是觉得靠着萧太后,纵然天塌地陷,仍能够坐享荣华吧?”   萧重的眉头掀了起来:“卜相,你这话说得过头了吧?你我皆是虞国的股肱之臣,当此情形本该和衷共济才是——”   话刚说到一半,却听宫门内传出一道内侍尖尖的嗓音:“太后有旨,宣卜相与萧尚书入宫觐见!”   萧重顿时住了身,站起身来,同卜铮一齐拜倒:“微臣领旨!”   第一百二十一章:废立之议   凝华殿。   已经年届五十,却保养得法的萧太后,梳着高高的蛾髻,端坐在凤椅中,掌里托了个乳白的玉件儿,正细细端详。   “微臣参见太后。”   卜铮与萧重至丹墀下拜倒。   萧太后却不叫起,仍看着玉件儿,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伏在地上的卜萧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惴惴,却不敢吱声儿。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听得“嗒”一声轻响:“起来吧。”   “谢太后。”   两人起身,毕恭毕敬地立于一旁,竭力保持着平静无波的面色。   萧太后眸华淡淡,从他们脸上扫过:“听说外朝里的臣子们,十停有六停都去了安王府,你们怎么还呆在宫里?”   卜铮抬头,飞快地扫了萧太后一眼,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启禀太后,微臣乃是虞国的臣子,非安王僚属。”   “算你们还识相,”萧太后一声轻哼,站起身来,下了丹墀,慢慢地踱着步,“皇上不过使性子,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出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大事儿,就满朝里折腾起来……”   说到此处,她眼中忽然鹜光一闪:“本宫倒是想借这个机会,辨一辨忠奸善恶!”   萧卜二人又对视了一眼,萧重方小心翼翼地道:“太后……可是皇上若继续‘任性’下去,难保朝里不人心思变……况且安王……”   “这个你们无须担心,”萧太后将手一摆,“安王之事,本宫自有应对之策,你们二人只要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他们连成一气,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娘娘所言甚是!”卜铮与萧重同声答道——回想五年之前,前代帝君虞宽驾崩,朝臣们分成三派,或议立安王,或议立大皇子,或议立三皇子,为此差点在彰化门外刀兵相见,结果这女人一道懿旨,从登州调来三十万大军,将整个广昭宫团团包围住,尔后扶出自己的儿子,以太后之威,国相之重,强势扶五皇子虞琮登基,是为安成帝。   只可惜,萧太后虽精明强悍,其子虞琮却甚是昏庸,登基后只知一味沉溺享乐,不知进取,每日里斗鸡走狗,全不把祖宗家业看在眼里。   众臣们慑于萧家外戚之势,暂时屈服,但危机一解除,但不免又生鼓噪,幸而内有萧太后,外有萧重,牢牢把持着权柄,不使大权旁落,虞琮方能勉强坐稳帝位。   以萧太后之智谋,自然知晓,长此以往,绝非良策,是以这些年来她着力培养虞琮所出的几名皇孙,想在其中寻一良器,必要时扶立为新君,或自己垂帘听政,或令萧重辅国,那么整个虞国,仍旧牢牢操控在她的手中。   只可惜,这虞国的天下,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尤其皇族之中,才智杰出之辈不在少数,譬如,安王虞琰。   虞琰,乃是虞宽亲弟,虞琮的亲叔叔,虞宽在时,虞琰奉命镇守边关,多年战功赫赫,在军中威望甚隆,加之他能文能武,待人谦和,更是深得天下人心,是以虞宽一死,便立即有人站出来,拥立于他。   按说,依萧太后的个性,对这样一个威胁性甚大的人物,不可能不出手“处理”,可是当时虞琮地位未稳,再加之虞琰手握重兵,若贸然动之,输赢尚难预料,她之所以能扶儿子继位,不过是占了地利之便——虞宽驾崩之时,虞琰日夜兼程从边关赶回,等他抵达京师之时,君臣名分已定,他纵有天大能耐,也不可能弑君谋反,是以,同样聪明的虞琰入宫觐见之后,便折返边关,选择了潜伏,直到——   直到两年前,方才奉诏回京,在王府中“静养”。   萧太后召回安王,本意也是想寻隙将之除去,不想安王甚是乖觉,在元京中呆了两年,未露丝毫破绽,反而替自己收买了不少人心,萧太后心中暗恨,又无可奈何,偏生虞琮又因烦她管束,竟把自己封闭于内宫中,成日里与后妃饮酒行乐,放出话来,说不愿再做皇帝,这虞国的天下,谁爱要谁要去……   消息传出,元京城中群情耸动,风头很快倒向安王一边,素来要强的萧太后差点没咬碎银牙,却只能和着泪水往肚里咽。   此时,她在萧重和卜铮面前,虽仍然一派镇定,但心中早已如被滚油泼透,烈烈熬煎。   待卜铮和萧墨退去,她再也憋不住,拖着长长的凤裙,出了殿门,径往毓瑞宫而去。   毓瑞宫外,两名紫衣宫侍垂手而立,眼睛瞧着地面的太阳影儿,冷不防一声清咤传来:“皇上呢?”   宫侍吓了一大跳,齐刷刷跪下:“参见太后娘娘。”   萧太后满眸阴沉:“把宫门给本宫打开!”   “娘娘……”两名宫侍浑身一哆嗦,面色白如金纸。   “要本宫亲自动手吗?”   内中一名宫侍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皇上命人,从里边把门给拴上了……”   话未说完,便听一阵浮声浪-语从里边儿传出,萧太后胸中一股怒火蹿起,当即喝命道:“拿大斧来,劈开它!”   “……是。”内侍无可奈何,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捧着把铁斧走来,看着萧太后。   萧太后挺身而立,凤眉上扬,右臂微抬,染着丹蔻的食指点准朱漆宫门,从唇间凛凛然吐出一句话来:“劈!给本宫重重地劈!”   宫侍咬牙,退后两步,使出那吃奶的劲儿来,扬起斧头,照着宫门劈了下去,谁想那宫门甚是结实,非但没有劈开,其反弹之力竟将铁斧震落,“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萧太后怒气更甚,竟顾不得凤仪,自己上前拾了斧头,欲亲力亲为,恰好一列禁军听见动静走来,见此情形赶紧上前阻劝。   冷扫禁军队长一眼,萧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斧子交给他:“吕先勇,本宫命你,劈开这道宫门!”   接过铁斧,吕先勇躬身领命,先目测了一下距离,然后高高举起斧子,猛地劈落,但听得“哐”一声遽响,门栓骤落,宫门洞开,而里边院子里的情形,则一目了然——   并不敢多看一眼,宫侍和所有禁军齐刷刷跪下,萧太后一向健壮的身体却一阵摇晃,好不容易才稳住。   但见她的好儿子,衣衫半解,袒露着胸脯,正搂着两名妖艳的美姬,摆弄那风月之态,旁边还有数名身裹轻纱的女子调笑助兴。   萧太后一阵面红耳赤,无力地合上双眼——德行败坏至此,莫说外朝官员,就连她这亲生母亲见了,也知再难挽回。   将偌大的虞国,交于此等骄奢淫侈之徒手中,焉能不败?   冷漠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萧太后竟一眼不发,调头便走。   泌凉的风,抚过她的面颊,狭长凤眸中,微微泛起莹然的泪花。   如许年来深宫倾轧的一幕幕,忽如潮水般涌来,三十年,自己在这广昭宫中,辛苦经营三十年,所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   一瞬之间,她几乎想哭嚎出声,可前方重重叠叠的飞檐斗拱,却迫使她不得不咽下眸中的泪水。   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   送走最后一批访客,安王虞琰刚刚回到书房之中,便瞅见屏风后,不知何时竟立了个身着紫衣的宫侍,当下不由一怔。   “安王爷,接懿旨。”那宫侍转过身来,一张脸冷得像冰。   “懿旨?什么懿旨?”虞琰心中一阵惊跳,不由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佩剑。   “请王爷入凝华殿一叙。”   虞琰两道浓眉紧紧拧起,脑子里转得飞快,想寻个藉口推辞,一时间却不得法。   “王爷若是心存疑虑,可自带一彪护卫进宫。”   一听这话,虞琰的心反倒放下了,他隐隐觉察到,宫中定然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可纵使他智计过人,也揣度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变故。   不过,他向来不是胆小怕事之人,转瞬间便拿定主意,点头道:“好,本王便随公公走这一遭。”   那宫侍也不多言,走到板壁前,启开机关,走入暗门内,虞琰随后跟上,两人就那样“离奇”地从书房中消失了。   夜,已经深了,一钩冷月,淡淡挂在檐上,映出下方隐隐绰绰的宫阁。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穿过长长的回廊,直到凝华殿外。   宫侍“吱呀”一声,推开殿门,侧身让到一旁,虞琰狐疑地看他一眼,方才提步而入。   “安王果然好胆色。”   还未站稳,便听前方传来一道冷凝的声线。   虞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然后松开,抬头朝前方望去。   一身黑衣的女子,眉目间仍然有着年轻时的风韵,可是眸中神情,却带着股浓重的沧桑。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虞琰躬身施礼。   “听说今儿个,”女子的声音在殿阁里回旋着,透着许空灵飘缈,“安王府中,很是热闹?”   虞琰浑身一凛,却没有答话。   “本宫很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不知安王可肯实言相告?”   “只是些寻常闲谈,并无甚资议处。”   “是么?”萧太后一声冷哼,“虞琰,你心里想什么,满朝里的人思谋些什么,早已是路人皆知,你又何必隐瞒?恐怕私下里,你早对自己说过无数遍——天下,有能者居之,这样的话吧?”   “微臣不敢!”虞琰“扑通”跪下,叩头及地。   大殿里一时间静寂得可怕,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方听得一声幽叹:“虞琰,你知不知道,本宫有多么想,一刀杀了你?”   刺骨冷意嗖嗖从后背蹿上来,虞琰竭力控制着自己,定声回道:“太后乃一国之母,有权裁夺任何事。”   “一国之母,是啊,一国之母,若不因为担着这样一个名头,本宫又何须忍到今日?”   虞琰霍地抬头,定定地对上萧太后的眼。   “若为皇上,本宫早该设法除掉你!若为虞国,本宫,却不得不——”   继刚才的乍冷之后,又是一股热流鼓荡而起,虞琰几乎跳将起来,好容易才捺住满怀激动,低哑着嗓音道:“微臣,诚聆太后娘娘教诲!”   “本宫只想问你,倘若得掌大权,将如何对待本宫?还有——皇上?”   她脸色发白,嗓音发颤,内心里像是进行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试站在她的立场想一想,要亲手废掉自己的儿子,要将辛苦经营得来的权利交出去,对一个女人而言,尤其是对一个极端要强的女人而言,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非凡的女人   “太后娘娘……”   曾经有过的那些芥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虞琰哽咽着,竭力稳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字一句地答道:“有虞琰在一日,太后,便永远都是太后……”   “不,”萧太后摆手,脸上浮出凄然的笑,“你熟读史书,可曾见过,叔叔掌权之后,嫂子还能稳坐后宫的理儿?本宫也不计较这些世俗的名份,只愿带着琮儿,住到若华州别宫里去……只希望你念禅位之情对萧家,不要赶紧杀绝……”   “微臣不敢!”虞琰顿首,又赌咒发誓地道,“萧氏一门多忠烈,朝中人人皆知,娘娘不必忧惧……”   “罢了,”萧太后又是一声长叹,“三日之后,本宫会下旨,令皇帝禅位于你,你且回去,好好备候吧。”   虞琰再度叩首,方才起身离去,迈步过门槛儿时,差点被鞋底的屐齿绊倒,他踉跄了一下,方才脚步如飞的去了。   及至出了宫门,虞琰的心就好似长上翅膀的鸟儿,腾腾直飞入云霄——多少年了,辛苦的隐忍,辛苦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化为现实,教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天际已经泛起鳞鳞鱼肚白,蒙蒙天光映出长长的街道、栉比的房舍,才至府门前,便听“吱呀”一声响,管家乔吉匆匆迎出,脸上满是担忧:“王爷,您,您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虞琰连连摆手,眉宇间颇有几分志得意满,衣袂生风地往里走,“快派轿子,去请相公们过来议事!”   “这么早?”乔吉却是一怔——王爷行事,一向甚为低调,怎么今日却这般张扬起来?   “不用多问,你只管去便是。”虞琰再怎么有城府,也是个名利场中之人,并不曾臻至超凡脱俗的境界,乍然得了这天大喜讯,若不兴头那才奇怪。   在虞国,凡有封号的宗室王爷,可以有自己的幕僚,虞琰既然一心要图“大计”,自然有一班谋臣,便是他说的“相公们”。   不多时,五六乘小轿迤逦而至,从王府侧门而入,几名长衫秀士自落地的小轿内走出,在乔吉的引领下,直奔书房。   “王爷,到底出了何事?”幕僚之中,王赞坤的性子最急,只看到虞琰的背影,便大着嗓门儿道。   虞琰却没有立即答言,直到乔吉关上房门离去,方才一清嗓子,面上露出丝浅笑道:“你们猜猜。”   几个幕僚对视一眼,眸中俱浮起层疑惑,素来谨慎的艾祥熙试探着道:“莫非,是今儿个群臣们在此间的谈话,传到宫里去了?”   “不是,”虞琰摇摇头,“再猜。”   偷眼瞅见他面泛红光,似乎甚为欣慰,另一名幕僚贾应猜测道:“莫非王爷,已经拿定主意——”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然后抬起手臂来,朝屋顶上指了一指。   虞琰的双唇蓦然一抿,双眸中迸发出烨烨精光:“按理,此事应至最后关头,方才能示之以人,本王在此,也不过略透丝儿风声,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众幕僚们心中齐齐一紧,继而竖起双耳,却听虞琰低沉着嗓音道:“三日后,本王将承大宝!”   “什么?”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是乍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还是吃惊不小,王赞坤的脸上顿时布满喜色——如果安王承继大宝,那么他,至少可以落个尚书之职!   艾祥熙的反应则是十分平静,定定地看着虞琰道:“王爷,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儿?又是谁的决断?”   “你这话——”见他如此,虞琰心里的热切消退数分,脸上微微浮出几丝不悦,“像是质疑本王的话?”   “非也,”艾祥熙摇头,下一句话却尖锐得令人寒毛倒竖,“属下只是想提醒王爷,小心陷阱!”   好似一记闷雷砸下来,虞琰顿时微微白了脸,脑海里瞬间闪过萧太后那张精明过人的脸——是啊,这皇位得来的,是不是太容易了?   因为容易,故而松懈了他的警惕?   若萧太后纯粹拿皇位作诱饵,钓他这条大鱼,若三日之后,在朝堂之上,等待他的不是什么禅位诏书,而是问罪之旨,他又该当如何?   见他的面色忽冷忽热,幕僚们刚刚燃起的热情也退了下去——朝堂风云,向来说变就变,或许前一刻你还是皇亲贵胄,下一刻便成了刀下亡魂,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联想起自己在凝华殿中的表现,虞琰不禁暗骂自己天真,继而细细将昨夜里萧太后私下召见,言说传位之事一一道出,视线从幕僚们脸上扫过:“依你们看,萧太后的真正用心,是什么?”   “禅位?”由于消息太过突然,王赞坤等人均不由面面相觑,继而低头沉思起来——萧太后这些年来的作为,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观其言止,度其心胸,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原本,虞琰觉得,接掌大位已是十拿九稳,可是此际看着这一干智囊,他却忽然没了底气。   “不是还有三日么?”一直不曾出声的付青闻忽然道。   “你的意思——”虞琰抬头,视线落到他的脸上。   “做好三手准备,”付青闻清醒而理智地给出答案,“第一,就按萧太后所言,准备好一切衣冠袍服,但切记,一定要藏好,免得授人以柄——这种东西,要是在王府里给搜出来,可是杀头重罪;第二,重金收买宫中内侍,一定要探明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以此确定萧太后的心意;第三,”   言至此处,付青闻忽然重重一咬牙:“这是个明眼可见的危机,却也是个时机,王爷可以联络各处早已安插好的暗伏势力,一不做,二不休——”   齐刷刷地,众人均倒吸了口凉气,暗自感佩付青闻智虑深沉的同时,也生出三分忌惮——谁料想平日温文尔雅的他,竟有这般杀伐果决的犀利!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付青闻赶紧打住话头,沉默着退下。   “好,”虞琰那颗本已紊乱的心,却迅疾平定下来,“就依付青文所言,安排行事,来,咱们再仔细议过……”   ……   不过这一次,虞琰的幕僚们确乎是多疑了,因为接下来的两天,元京中风平浪静,毫无异样。   纵然如此,虞琰也丝毫不敢调以轻心,自第二日傍晚起,整个安王府灯火通明,虞琰自己着了隆重的朝服,端坐在大厅着,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数时数刻地盼着它亮——   天,终于是亮了。   遥遥钟鼓声传来,虞琰几乎是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朝外奔去,早有府中下人,抬了乘八人坐的大轿过来,不想虞琰袍袖一挥,大声喝道:“牵本王的赤龙马来!”   仆役领命而去,少时牵来一匹浑身彤红,毫无杂色的健马,上面配着赤金打造的雕鞍,虞琰伸手挽住马缰,一声低喝,腾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都准备好了吗?”立在府门前的石阶上,艾祥熙目送虞琰离去,即转头压低嗓音问乔吉道。   “相公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乔吉一双眼睛里闪烁着锐光,难掩兴奋之色——在这攸关生死荣辱的时刻,整个安王府,只怕没有人,能够恬然地置身事外吧?   ……   霄安殿。   许久不曾露面的皇帝,终于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面容青中泛白,下巴尖瘦,蔫搭搭地倚在龙椅上,宽大的龙袍似乎像是挂在一副骨架之上,衬得皇帝更加蠃弱。   默默地,萧太后叹了口气,依然妩媚的凤眸中,划过丝无声的哀伤,笼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付青闻所料不错,萧太后确实兴起过,借禅位为名,实设陷阱,以谋逆之罪,将安王的势力连根除去的想法,可是此际,瞧瞧年纪轻轻,却已经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皇帝,再瞧瞧神采烨烨的安王,她心中仅存的那丝侥幸,崩然而断。   母子之情事小,江山社稷事大!   这个女人,这个在权利纷争中挣扎了大半生的女人,终于在最后关头,作出最重要的抉择!   正是因为她的这个抉择,很大程度上保住了虞国,保住了虞姓皇族!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个抉择,给傅沧骜增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宣旨!”面无表情地,萧太后沉声下令,旁侧侍立的宫侍即刻捧着一卷黄绫,缓步走到朝臣们面前:   “皇帝虞氏琮,自继位以来,沉缅酒色,荒疏朝政,言语行止,均失为君之德,今太后禀仁宗遗威,特颁诏废黜。另有安王虞琰,先有绥边之功,后有经国之贤,文韬武略,贤名远播,堪负九鼎重任……”   “母后!”虞琮一声惨叫,直直从龙椅上跌下来,匍匐着爬至萧太后跟前,伸手抱住她的双腿,口内干嚎道,“朕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母后!”   萧太后两手紧紧攥着椅柄,心中剧烈的痛苦令她的脸微微扭曲,可她仍然稳若泰山,从唇间绽吐出一个字:   “念!”   殿上两班侧立的文武,包括跪伏在地的安王,均不由屏住呼吸,被萧太后身上散发出的强劲气势慑住,只听得宫侍尖细的声音继续地回荡在整个太安殿的上空:   “令安王虞琰,即日起登基为帝,执掌朝纲,兴我虞朝百年基业……”   “朕——”待宫侍一念完,虞琰便站起身来,满脸端庄地自宫侍手中接过黄绫,“领懿旨!”   骤然响起的浑重乐声,彻底淹没了前朝皇帝虞琮绝望而颤抖的咽声,而新一代英明之君,兵不血刃地,登上他理想的高地,开启为时数年的承平之治……   第一百二十三章:在劫难逃   黄沙道旁,一家小小的茶铺。   “听说了吗?安王殿下登基了!”   “安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给吸引了过来,内中一名灰袍老者更是合掌感叹道,“谢天谢地!这下总算是好了!”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安王殿下,既贤明又英武,朝政由他主持,眼见着兴隆有望。”   安王?   坐在门口靠左边桌后的白袍男子,端着茶碗的手却是微微一颤——怪道说前方与璃军交战的虞国将兵人心思变,原来是因为国内出了这样的变故,但虞琮明明健在,怎么会突兀将皇位让给虞琰呢?还是——?   他没有再深思下去,而是轻轻搁下茶碗,沉声言道:“伙计,结帐。”   撂了几枚铜钱在桌上,白袍男子旋即起身,狭长黑眸微微眯起,抬头朝清朗的天空看了一眼——倘若虞琮果真做了皇帝,那自己——   “咴——”缚在道边的大青马仰起脖子,长长地嘶唤一声。   白袍男子慢步走过去,揽住马缰,脚尖一点地面,已然腾上马背,纵绺而去。   “再往前行三十里,便是晗颖城了,听说芙蓉花早已开遍,定有不少名士聚集,不如,咱们也去凑个趣儿,如何?”   后方两匹白马缓缓而来,马上男子的声音,清晰温润,引得白袍男子不由转头看了一眼。   “闰兄既有此雅意,在下自当奉陪。”   两名男子说着,加快马速,朝前方而去。   芙蓉花会?   不知道为什么,白袍男子心内竟然一动,其实他素来不喜这种附庸风雅之事,只觉无聊透顶,可是偏偏心里头却有个声音敦促着他,让他欲前往一探究竟,更何况晗颖城乃是去往元京的必经之地,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   晗颖城。   进城之前,夜璃歌将一行人等都改了装束,连同自己在内,均往脸上抹了层油膏,以遮掩那过于引人注目的容颜——她从前与虞军正面交战大大小小数十次,虞国中有不少人认得她,她虽不畏惧,却也不愿多生是非。   此次潜入虞国,一为散心;二为找个僻静地儿隐遁下来,探听探听虞国的军情;三么,也是想教教身后这两个男人,行走江湖之道——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不可能将他们一直带在身边。   大约是因为芙蓉花会的关系,晗颖城中人潮熙壤,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还有不少商贩,推着放满货物的小车来回走动叫卖。   “跟紧了。”怕他们两个走散,更怕他们一不留心惹出什么事来,夜璃歌压低嗓音叮嘱道。   直到瞧见一间僻静且干净的酒楼,夜璃歌方才顿住脚步,一双妙目飞快地往前后左右扫了扫,这才抬步迈入楼中。   刚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伙计便提着茶壶走过来,一边动作麻利地倒茶,一边招呼道:“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来三个小菜,一盆米饭。”夜璃歌简洁地吩咐道。   “好呐!”店伙计爽脆地答应着,自去忙活,这时又有一拨人进店,却撸袖揎臂,眉色飞动,甚为喧哗。   “如今安王殿下掌了朝政,我辈英才之士,自当前往京师,寻个门路得入庙堂,做一番经世济民的功业。”   “曾兄好志向,但愿日后为朝廷卿贰时,万毋忘了小弟。”   “哪里敢,哪里敢,”姓曾的文士连连谦让,“其实曲兄的文才并不输于曾某,为何不一同前往?”   “小弟一向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受朝廷约束,只能为一介布衣,哪堪重任?”   夜璃歌别的没听见,只牢牢地抓住一句——安王登基?   乍闻得这消息,她几乎要跳将起来,上前扯住那文士问个清楚明白,但她到底是璃国摄政王的女儿,又常年效力于军中,自然明白轻重利害,当下只是拿起箸子慢慢用菜吃饭,留神去听士子们的议论,但文士们的议论焦点,却已经转向近在眼前的芙蓉花会。   见三个男人都已经吃饱,夜璃歌便会了铜钱,走出酒楼,是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梢头,满城里亮晃晃一片,照得人影儿纤毫毕现。   “这里不是石荒岛,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声张,问过了我,再作处置。”她再次叮嘱一声,方才沿着一溜儿长长的百货摊,缓缓往前走。   “听说了没有?城守大人在鸣鸾台设擂,要考考城中士子们的才学,听说还请了世外高人作评判,四里八乡的青年彦俊们,正急急地往那里赶呢。”   “世外高人?不知是什么样的世外高人?”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呗。”   说话间,又一拨人潮涌了过去。   夜璃歌不想凑这个热闹,本欲领着傅沧骜等人离开,可眼中一道浮影晃过,却令她蓦地伫住脚步——   那,那不是?   人影忽忽儿飘闪,很快没了踪迹,夜璃歌心中愈发疑惑,不敢耽搁,朝身后喊了声“跟上。”便甩开大步,也汇入人潮之中。   鸣鸾台,是晗颖城中一处极其有名的景致,台高五丈有余,是由一块天然滚落于此的山石削平凿绘而成,顶部宽十丈,长十六丈,就算举行一场百十人的露天宴会,也是绰绰有余。   因晗颖城中芙蓉花最盛,是以每年秋天,来自四方诸郡的才子们,都会聚集在此处,或论诗谈文,或笑引江山,或清谈天地玄机……总而言之,名目不一,最后由大家公推的评判持中论之,决出当年之魁,至于奖品么,实在也是风雅得紧,或名画或古藉或古玩,或者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好处。   当夜璃歌行至鸣鸾台下时,整个鸣鸾台已是人山人海,不单是闻名赶来的文士们,还有摆摊叫卖的小贩、看热闹的闲人,甚至有不少乞丐小偷,趁着这功夫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干着自己的营生。   夜璃歌暗暗运起内力,靠近她身周之人,只觉浑身上下,一阵针刺般的锐痛,细瞅又无异常,只得骂骂咧咧退开,故此,夜璃歌四人立稳了脚,开始颇为有闲地,关注着台上台下的动静。   傅沧骜全然不懂这些人蚂蚁般挤来挤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在夜璃歌身上,而西楚泉仍旧满眸冷然,似乎眼前的一切,看在他眼里,只若一场过眼云烟。   他们三个站在那里,完全有如鹤立鸡群,局中独立,这种独立,将他们同身旁那些嘻笑怒骂辈区分开来,也渐渐地引起某些有心之人的注意。   夜璃歌却没有留神这些,此时的她,全神贯注地在寻找一个人。   一个让她无论如何,意料不到的人。   鸣鸾台的另一侧。   “夜统领,你为何不许我参赛?”   “少爷,现在璃国与虞国正在交战,属下领少爷来此,已是犯了大忌,倘若少爷身份曝露,后果难以预料!”   “可是……”锦衣少年满眼不甘,“本……我难得出宫一次……”   “少爷!”夜方蓦地板起脸,“难道少爷,不想继续寻找小姐了吗?”   “你总是这样说,”锦衣少年眉头一皱,脸上浮出三分不悦,“可是我们一路行来,竟然没有……”   “噤声!”夜方忽然身形一闪,挡在他的面前,眸色骤冷如冰,凝目往斜后方看去。   锦衣少年转头,视线掠过他宽阔的肩膀看去,一只手不由下意识地伸出,牢牢抓紧夜方的胳膊!   是那个人!   尽管相距遥远,可他仍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天啊!他怎么也会在这里?难道——   “少爷,看来我们,得避一避。”   “避什么?”锦衣少年却像忽然来了火气似地,猛然挺直胸脯,下巴高高抬起。   他这个看似“剧烈”的动作,在拥挤的人潮中,根本不甚起眼,可那个人却似乎注意到了,慢慢转过头来,阴冷目光像是一把刀,打锦衣少年脸上扫过,然后唇角微微向上翘起,浮出抹极其寒凉的笑。   就是这种笑!   就是这种让他夜夜噩梦不止的笑!   止不住的怯意从心底里浮起,使得安阳涪顼颤栗不止,他仿佛感觉到,那人凛冽的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一寸寸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下意识地想要转开头,脖子却反而更加用力地梗挺着,极力扯开唇角,还以一笑——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挨挨挤挤的人头上,展开一场无声的厮杀,喧嚣的人声在他们的感知中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对彼此天生的仇恨与敌意。   忽然间,对面男子转开了头,往另一方看去,安阳涪顼心内一动,也极目望去——   于是,他们都看到了——   不对!   安阳涪顼眼中所见,只是一个梳着发髻,容颜黯黄的布袍男子,他不由收回视线,疑惑地朝白袍男子望去,却见他已经换上另一副面孔,笑容如春风化入眼角眉梢,一双湛眸闪烨着灼人华采,好似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塑像,深深嵌入有心之人的心底。   安阳涪顼心中一阵毛乱,不由抬起手来,在胸前用力地抓挠着,他觉着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却也闹不清楚,到底错过了什么。   “那个人——”站在夜璃歌身后的西楚泉,缓缓瞪大了眼——他这种反应的速度,实在是很慢很慢,“好像——”   话音未落,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感觉身遭的气温像是突兀遽降。   “那个人——”傅沧骜也开了口,“是来找你的?”   夜璃歌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眸中看似空无一物,又像是含着万水千山。   他看到了?   他没看到?   纵然是她自己,也无法决断——她自觉已经掩藏得很好,倘若仍然被他识出,那只能说明——   她和他,都已经在劫难逃。   有些人,可以一眼绾定一生一世,而有些人,纵使在一起一生一世,还是弄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恸魄惊魂   镗——!   蓦地一声锣响,顿时全场静寂,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鸾台之上。   绘着整幅芙蓉秋景图的屏风向两旁拉开,露出一副活生生的仕女图来。   为什么说是“活生生呢”?   因为绘就它的,不是笔墨,更非颜色,而是十二名服色各异,姿态各异的妙龄女子,或半抱琵琶,或浅颦娥眉,或抡槌击鼓,或横吹玉笛,玉衫澹澹,广袖飘飘,让人观之,顿生心旷神怡之概。   紧接着,仕女们身后立着的白色屏风也向两旁滑开,这次露出的,却是数十盆姹紫嫣红的芙蓉花,紫的,白的,红的,黄的,粉的……   台下早已啧啧叹声一片,即便见多识广的夜璃歌,眸中也闪过丝惊异之色——这些芙蓉花,与平常种类相比,太过灵秀,不知是有人苦心栽培而成,还是自然的妙笔?   不过——   鼻翼微微一凛,她面色忽变,探手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三颗药丸,命傅沧骜三人服下——不管何类花草,只要过于艳丽,难免跻身毒物的行列。   冽眸深沉,夜璃歌仔细扫过每一张面孔,竭力想判断出“始作俑者”,可是所有的人,仿佛都已经被那花团锦簇的芙蓉给迷住,神情变得呆怔而茫然。   心内一动,夜璃歌赶紧压低嗓音道:“速速低头!”   傅沧骜三人虽不解她为何如此说,却仍然照做。   安排好一切,夜璃歌也佯作迷茫状,内敛锋芒的目光却如绝世犀刃,划过这表面纷繁的表相,切入其实在内质。   两道碧衣人影,恰如两片被风拂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向着她靠近。   心弦蓦然绷紧,夜璃歌却仍旧向三个男人打眼色,示意他们保持原状。   终于,两股暗涌的气劲,朝夜璃歌包抄过来,将她的身子牢牢缠住,夜璃歌未加反抗,任其将自己从人群中带离,擦过西楚泉身边时,却下意识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直到她“彻底消失”,西楚泉方才抬起手来,只见手背上多了一行莹白色的小字:跟着傅沧骜,不要分开。   这是什么意思?   西楚泉大惑不解,转头去看傅沧骜,却见他一双黑沉的眸子里,满储着从不曾见过的冰冷神情,竟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绿衣人走得很快。   一路之上,夜璃歌加意留神他们的呼吸、动作,以判断他们的武功路数,以及身份、派系、背景等多方面的因素,只可惜,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竟是一团虚幻,让一贯敏锐的她,竟无法精准把握。   眼前一黯,已是折进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立着高大的架子,上面铺满碧色的藤蔓植物,开着零丁淡黄色的花。   浮梦萝?   夜璃歌不由一怔。   关于这种植物,她仅仅只在医书上见过,当时授她医道的熙尘师傅说,此物无毒,只是若闻惯了它的气息,会渐渐淡去七情六欲,世间之物,世间之人,世间之景,均再难入其眼,入其心,动其情。   记得她当时曾问,若果真那样,这世界不就清静了吗?   熙尘抬头,目光幽邃地看了她一眼,再没有说话。   话虽如此说,可她却一直疑惑,浮梦萝到底是否存在,不曾想,却冷不丁在这里瞧见。   再看看“飘”在前头的绿衣人,夜璃歌顿时醒悟过来——正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早已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所以她才察觉不出,他们情绪上任何一丝的波动。   如果世间真是存在着这样一群人,想想都可怕。   又到底是什么人,一心想要臻至“非人”的境界呢?   她竟隐隐生出丝期待。   甬道终到尽头,入眼是一片雾气茫茫的水域,不知道是池塘,还是湖泊,明明清清朗朗的天儿,却偏是这个地方,云色缭绕,给人一种虚幻飘缈的感觉。   轻轻地,夜璃歌蹙起了眉头——说实话,她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强迫着逼入某种未知的感觉。   后方劲气翻涌,已将她推入雾海之中。   只是一怔,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立即聚气于丹田,下意识地去寻找可以落足的安全之地。   不过,她的紧张感很快消失了——因为脚尖着力处,竟是一片坚实。   难道这水,非水?   定住心神,夜璃歌极目看去,很快寻出其中的关窍——这哪是什么烟水茫茫,分明是一个阵法!   自己是该展露才学,破阵而出,还是隐藏身份,呆呆站在那里,不作不为?   一丝极轻的箫音,忽从雾海深处而来,流入她的心底。   夜璃歌瞬间大惊,赶紧封灵锁识——原来对方将她勾至此处,竟是以这样的方法,来探知她的身份,以及所思所想。   洞魂箫!   先是浮梦萝,再是洞魂箫,这地方处处诡异,看似安宁平和,其实处处设陷,稍一不慎,便被其构入局中!   可是这样精妙的局,世间有谁能够布出?   箫声停了,叹息随风而至,绰约雾气间,隐隐现出道轩朗的人影。   夜璃歌屏住呼吸,竭力不带任何一丝感情,只那样目光如镜般看着“他”——她虽不像绿衣人般常年吸入浮梦萝的气息,因而失去常人之欲,却练过“静魄术”,只要己心恬淡,便没有人,能够察觉出她思想的流动,即使是傅沧泓。   雾气,微微地散开了,露出抹轩昂的人影,其身修长,其发如瀑,流溢着紫红色的暗芒,黑湛双眼宛如一对亮华闪闪的明珠,这样的一个人,按理说,当有一副绝世倾尘的容貌。   可他没有。   他的五官极其平淡,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让人看了之后过目难忘的气质。   言语难以形容的气质。   “跟我走吧。”   突如其来,冰寒刺骨的四个字,让夜璃歌猛然一震,静魄术随之顿破。   第一次。   平生第一次,她在高度警戒的情况下,仍然被人攻破了心防。   男子淡淡地笑了,紫红色的长发飞扬开来,悬浮在空中,给他整个人凭添了一股魅惑至极的气息:“世界在你眼里,是什么?”   仿佛一股热流冲上来,死死梗住喉咙,让夜璃歌作不得声。   “你看清了所有的一切,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既如此,不如离去,不如归去,不如——忘却。”   离去?归去?忘却?   宛若数道电光从空中劈落,砸开心中某一块凝固了很久的混沌,她不禁启唇,嗓音微哑地道:“你——是谁?”   “浮尘。”   “浮尘?!”   “是,”男子又一笑,竖起一只手放在胸前,指尖一点绿影破出,瞬间长成一条长长的藤蔓,一圈圈旋上他的腰身,“人生匆匆数十载,只若白驹过隙,浮梦一场,你又何须执著,一定要得到什么?”   夜璃歌本是天分极高之人,听了这话,只感觉仿若有一只手,拂去眼前一层朦胧轻纱,让她看到了——人生前二十二载,所经历的一切——   男子的话音犹在继续:“你自见到《命告》的那一刻起,便知璃国终将覆灭的命运,可是你却存着一丝贪念,拼命地壮大自己,力图改变——这或许是爱,然而爱是什么?也不过是一丝执念,不管你怎么做,璃国会亡,诸国会亡,纵然今后为某个强大的帝王所统治,也,终究会亡——兴亡更替,乃是千古不变的定数,你,凭什么觉得,依靠自己的能力,或者干脆杀死自己,能够阻止一切发生?”   夜璃歌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丹田内血气翻涌,继而双目赤张,袍袖鼓荡。   “不对!”她蓦地大声喝道,“能够改变的!一定可以改变的!”   她这样激烈的情绪,却让那自谓“浮尘”的男子微微一怔。   不愧是炎京凤凰!   倘若是普通人,进了他这幻心阵,早已失去自我意志,任他主宰,可是,她心中那一丝执念,却已经植得那样深!   不,不仅仅是一股执念,而是很多股由一颗火种,而衍生出的执念。   那颗火种,叫作——爱。   爱生命,爱自己,爱璃国,也爱——傅沧泓。   此爱不灭,执念难消。   若灭此爱,夜璃歌,不复存在。   他能断她七情,灭她六欲,强行封掉她所有的意识,唯独灭不去她掩藏在无限冰冷之下的,那一缕热望。   世人皆道,夜璃歌无情无心,冷若冰霜,出手狠绝,毫不留情,却只有那些最勇敢,心思也最纯净的人,才能看到她封闭在重重堡垒之中,那个真实的自己。   若说八岁以前,她和这世间任何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并无任何不同,可自当她看到《命告》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便在她眼中逆转。   面对终极的结果,她是绝望的,绝望得甚至想杀了自己——祸世红颜,殃及父母家国,纵然天生倾国倾城之容,聪慧绝顶俊秀拔伦,但,那又如何?   生与死的挣扎,爱与恨的磋磨,让她学会在生命最热烈的辰光中,便封灵锁识,从此,世间人只看见一个冷若冰霜,清傲绝伦的夜璃歌,却再也体会不到,她半丝的喜怒哀乐。   即使是最“了解”她的父亲,也无法再走近她内心深处。   她本以为,只要这样,那个人便再也不能,从茫茫世间三千众中,将她识出辨出。   可是命运的强大,往往超乎每一个人的意料,即使,是夜璃歌,是傅沧骜,是每一个自诩强大的人。   该来的一切,终将到来。   不同的是,她想不到他的执念,竟然能比她更深。   一见夜璃歌,误终身。   而他所误的,何止是终身!   他连江山社稷都给忘了,教她如何能弃之不顾?   浮尘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能清晰地看见她心中那一方惨烈的厮杀——一方是情感,另一方是理智,一方是家国,另一方是私情,一方是强大的天命,而另一方,则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   她生来拥有强烈的感情,爱恨鲜明,却不得不因为世间种种,而穿上一件冰冷而厚重的战甲,手执绝世利刃,和一切胆敢伤害璃国的人为敌,哪怕是她最爱的人,哪怕是所谓的“命运”。   可是另一面,她也时常觉得恐惧,恐惧于自己真正看到的一切,恐惧于那份情感对她的“软化”与“消磨”。   没有人懂得,这世间男女,无论如何相爱,在离彼此越近的时候,也是放弃“自己”越多的时候,你的情感,你的喜怒哀乐,不得不受到另一方巨大的干扰与限制,当你们最相爱的时候,也是你们比较完整,由“两个人”变成“一个人”的时候。   每一对相爱的情侣,都希望达到“情意交融”的境界,可是对夜璃歌而言,那样的结局,只有一个——她,不再是炎京的凤凰,璃国的希望,而只是他的妻子。   《命告》说,凤凰死,天下崩,赤地千里,血染江河……   她至今未能悟透。   只是一种奇异的危机感,在告诉她,不能任由自己放纵情感。   傅沧泓,我们结束吧……很多次她想这样说。   可是这样,就能改变一切么?   浮尘眼中掠过丝叹息——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无法阻拦他们相遇。   天意无法阻拦他们相爱。   夜璃歌,你还是不够狠不够绝,倘若当年白城之战,你及时抽身,任他战死沙场,璃国,便仍旧是璃国,天下,还能维系此格局百年,只是你一时的心软,造成眼下的困局,如今傅沧泓羽翼已成,只怕你想拦阻他,也已经,为时晚矣!   “如果,”女子忽然睁眸,眼底已经平静无波,“我跟你走,如何?”   “他来了。”浮尘话语未落,空气已经起了小小的震动,“你看——”   夜璃歌转头,却见那男人正仗剑而来,一身浓重的戾杀气息,竟让这乳白的雾气,都变得混浊起来。   禁不住,浮尘又是一声叹息:“看来我这离尘幻海地,是难保清净了。”   夜璃歌眼里闪过丝愧色——厮磨如许久,她早已看出,面前这男子对她实无恶意,虽然她还不知道,他究竟出于何等缘故,欲来“点化”于她,不过心中却终是生了丝感激,若然傅沧泓性子大发,后果实难预料。   思至此处,她蓦地站起身来,朝浮尘躬身施礼道:“公子之言,璃歌会时刻谨记心头,若能抽身之时,璃歌必会抽身。”   浮尘摇摇头,唇边浮出洞悉一切的笑:“你若能抽身,早已抽身,又何必,等到现在?既然放他不下,还是随他去吧!”   言罢双掌一翻,夜璃歌但觉一阵飓风袭来,身体像风筝般飘起,尔后直线下坠——   第一百二十五章:无言   四目相对。   恍若利箭透心而过,那一瞬的痛,清晰而甜媚。   是的。   甜媚。   这一刻没有家没有国,也没有权利纷争天下熙熙。   有的,只是他和她。   爱是如此纯粹。   这红尘光华陆离,我所看见的,却只有你。   不用一句多的言语,便可以直达对方心底。   因为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沧泓,原来害怕寂寞的不只是你,还有我,我也怕这红尘清冷,孤魂漂泊。   世界上为什么会分男人女人?一个人难道不是很好么?   人为什么要有感情?   无情无欲,无牵无挂,难道不是更洒脱么?   这些问题,倏忽间从脑海里晃过,却被他炽烈的吻,冲得一干二净。   夜璃歌瞪大双眼,眸中所见,却只是他放大的容颜。   “璃歌,璃歌,璃歌……”他一声接一声地嘶唤,像是源自灵魂最深处。   泪水一颗颗从眸底涌出,湿了她的面颊。   分分秒秒,她感觉着他的痛苦,他的煎熬,他的焦灼,那种生不如死的迫切,就像一层层错杂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抬起手来,她用力推他,却像是触到一座坚硬的墙,一座堆垒的山,任凭她用尽气力,始终横亘不动。   “沧泓,我该怎么办?”终于,她伏在他的臂间,低低泣出声来。   男子浑身一悸,更加用力地拥紧她:“相信我,我会好好地处理一切。”   “是吗?”她抬头,冲他恍然地笑,那笑容苍白到极致,也惨痛到极致。   “你不信我?”   她没有应声,只是眉宇间,浮起丝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她所懂得的,她所看到的,始终比他多?   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悲伤,更觉一股子深深的寂寞。   有时候,太过聪明并非福气,而是一种深深的折磨。   清醒的折磨。   如果你能想见,有一天你所爱的人,会亲手毁灭你自生命降世起,就全心依赖的一切,你,还会爱他吗?   不会吧。   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不会吧。   所以,她爱他的心,始终是不坚定的,始终飘忽来去。   只因为他的爱太过执烈,纵然她生了翅膀,却也难以飞天遁地。   可是最终,她终是选择亲手裂情,才有他们之间最为惨烈的一幕幕……   在感情的世界里,往往没有对与错,没有是与非,只有,爱或不爱。   倘若你爱着,往往反不容易瞧清所爱之人的“真面目”。   譬如,直到现在为止,她所看到的,仍只是他的一往情深,却看不过他骨子里过于强劲的占有欲,看不到他的独断专横,残暴无情。   他所看到的,也只是她过于夺目的光华,却没有看到她与生俱来的,对感情要求的苛刻,和凌驾于整个红尘的骄傲。   她太骄傲。   纵然是堕入最肮脏黑暗的炼狱,却始终牢牢地守着自己的心志;   纵然是面对这世间最爱她的人,她仍然存着最后一分理智。   或者,是出于对自己“灵魂”强烈的保护,她拒绝外来一切事物彻底的进入,始终保持着自己与整个世界的不同。   正因为如此,当她生命流逝之后,整个世界,也记住了那个一生传奇的女人——夜璃歌。   并非是因为她倾世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显赫的身世,更不是她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而仅仅是因为,夜氏璃歌,这样的女子,倾世一人而已。   从前不会有过,以后,也同样不会有。   大约吧,也大约正是因为她的不同,让途经她生命的很多人,尤其是男人,深深地记住了她。   每个人生来,其实都是与众不同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人会渐渐被身边的世界同化,而只有那些心性最坚定的人,能够始终执守那一份不同,并因此,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与众不同的风采与传说。   如果你爱上这样一个人……将悲喜难料,祸福无计。   如果没有同样坚定的心志,最好的打算,是放弃。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   的确。   因为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站得极高的人,望尽红尘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们比普通人更害怕寂寞,更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一颗心,完美地,高度地贴近彼此,倘若找到,那便是一生一世的绾系与吸引。   哪怕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颠覆彼此对彼此的承诺。   心的承诺。   灵魂的承诺。   我答应爱你,便一生一世爱你,矢志不渝。   与红尘喧嚣无关,与功名利禄无涉。   而这样的爱,往往也是世间最为动人,最值得珍惜的。   它不会因一个人身份际遇的改变而改变,不会因世事变迁,而失去本身的光彩,纵然千百年之后,仍会成为每个人,心心念念倾慕向往的传奇。   一生一世,痴心如一。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多少年了?   一千年了?两千年了?那样的传说,何曾被人淡忘过?   只是,看传奇容易,听传奇也容易,若要你成为传奇中的那个人,便是千难万难了。   人人皆道,人生如戏,然而当一个人真正处于戏台中央时,却终究难以把握自己。   喜、怒、哀、乐、怨、愁、悲、苦……尤其是“存活”二字,往往会抹掉很多的东西,还有“欲望”……   无穷无尽的麻烦,横亘在两个相爱之人中间,阻隔着他们向彼此靠近,即使是情最浓时,意正深时,仍旧有一丝丝看不见的裂隙……   你能爱我,像爱你自己一样吗?   或许,比爱你自己更多?   不会爱的人,往往只计较于付出与获得。   真正懂得爱的人,会深深解得,爱的真谛,在于深沉而绵长的付出耕耘,而这样的人,到最后往往获得会更多。   生命如此短暂,能好好地爱一场,真的不容易。   纵然你爱的那个人,未必能为你执守到最后,至少你自己,能够问心无憾。   “璃歌,我们走吧,从此天涯相伴,只有你和我,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际徘徊,每一句都像是柄利刃,刺进她心深处,像是要把她的灵魂,寸寸分割。   “好……”   她终于无力地答,像是妥协,更像是解脱。   或许他真能办得到?   或许前方看不见的命运拐弯处,会隐藏玄机?   上苍啊,这一刻,夜璃歌在心中真诚地祈祷,倘若你能赐我一线转机,璃歌将感激不尽!   可惜上苍,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每个人的声音。   喧哗之声忽然大作,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涌来,一道道错综复杂的目光,带着钦慕、感慨、苛刻、诘责、嘲讽,齐刷刷地射向他们。   夜璃歌一怔,溃散的理智顿时复苏,重新凝聚成一点,继而愕然地发现,自己与傅沧泓,不知何时竟站到了鸣鸾台的中央,正接受着来自千万人的关注,而且,是以如此尴尬的模样——   她仍然一身男装打扮,却小鸟依人般偎在身形高大的傅沧泓怀中,而他眼中的深情款款,却并未因众人的逼视就有所收敛。   轻嗔一声,夜璃歌推开了他,轻轻落到地面上,神色旋而恢复清冷——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好好一场诗文擂台,却变成她和傅沧泓主演的大戏?   还有,刚才自己同傅沧泓的言语行止,难道这些人也都瞧见了?   天呐!   白晰脸颊上不由飞起抹红潮,幸而油膏尚在,不至于露了形迹,若不然,只怕她早已羞窘得无地自容——她不介意旁人看到他们“恩爱”的模样,却极不喜欢在人前泄露自己的心意。   那让人觉得窘迫的同时,也会让她的处境变得危险。   又一道人影跳上了高台,台下的观者们顿时大哗——因为,他们竟然看到了一对样貌身段完全相同,且都英气逼人的男子!   “双生子!”   “一定是双生子!”顿时,大规模的猜议扑面而来。   “还有那个小子男人……两个大男人抢一个小男人?这可真是有趣!”   更有下作之人猥琐地道:“只道金瑞国男风兴盛,想不到此地也有如斯妙景,不过这小男人,也太没卖相了吧?”   夜璃歌听得分明,不由柳眉倒竖,刚欲发作,旁边的傅沧泓已经抬起手来,一掌挥出。   但听得“噗”一声响,适才发亵论的男子身形飚起,猛然撞上一根合抱粗的石柱,顿时脑浆迸裂,血溅五尺!   “杀人了!杀人了!”台下的观者虽多,但大都是普通人,见此情形,个个胆寒,遂作风去云散,只留下几十个胆大的,遥遥地站着,仍观望不已。   “沧泓,”夜璃歌瞥了男子一眼,忍不住轻斥道,“你出手太重了,要是招来虞兵……”   “你是觉得我过于凶残,还是怕——我有危险?”男子却丝毫不曾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凝住她的双眸道。   “虞兵来了。”旁边的傅沧骜却突然蹦出四个字。   傅沧泓与夜璃歌一齐转头,但见长街另一头烟尘滚滚,数百甲胄鲜明的虞兵正风驰电掣般赶来。   “不是冲我们来的。”只看了一眼,傅沧泓便果决言道。   “不是冲我们?”夜璃歌心内一震,继而想起什么,遂用力将手一抽,却没有挣脱。   他指上的力道大得惊人,竟不顾她的感受,沉声命令道:“不许去!”   “你——”夜璃歌眸色一寒,“你猜到了?”   傅沧泓也冷了眼:“是。”   用力一咬唇瓣,夜璃歌的话音中,已带了三分怒气:“放开!”   “你真要我放手?”他的眸中,隐隐翻涌起黑色的风暴,“你就不后悔?”   呼吸一窒,夜璃歌不由柔和了语气:“你先找个地方落脚,待我安置好一切,便去寻你。”   “安置?你打算怎么安置?又舍身护着他,然后送他回璃国?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再说,他的身边不但跟随着夜家最精锐的力量,至少还有三十名皇家暗卫!可是我呢?”   他说着,眸中已经有了丝悲意:“我只有一个人……”   浓浓的苦涩一丝丝自心底泛起,上漾至唇齿之间。   “每一次,你只顾念着他力弱不足护己,却不曾想过,我也是身在险地……”   “可是,”夜璃歌只觉阵阵头痛,“他……到底是受我连累……”   “那么我呢?我又是受谁连累?放着一国之君的宝座不坐,千里万里来寻你,所为的,又是什么?”   夜璃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眸中的愧疚也消逝无踪:“你后悔了是不是?如果后悔了,北宏帝君,请马上回你的北宏去!”   仿佛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傅沧泓顿时透心儿凉——   他怆然一声低笑,真的松了手,转过身往后走。   看到这样萧索的他,夜璃歌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张口想将他唤住,然而右斜方传来的刀兵之声,却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但见数百骑虞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两个人团团围在中间——   年少的锦袍公子面色发白,却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恐惧,做出副镇定的模样来,而他身旁的黑衣男子一身萧寒,拔剑在手,几个起落间,便将数名虞兵斩倒于地。   虞兵们滚落的脑袋,喷洒的鲜血,显然很有效地镇住了围攻之人。   “列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虞兵们井然有序地往后退出数步,各自弯弓搭箭,对准了锦袍公子和黑衣人。   情况危急!   夜璃歌心中阵阵发紧,对夜方的身手,她当然是信得过的,纵然是十万大军中,他也能安然脱困,麻烦的,仍然是他——安阳涪顼!   不会武功,没有自保之力,况且又生性胆小,纵然有个艺高胆大之人从旁护着他,若他自己不能精准地看出破绽,借机逃遁,只怕也不能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   如果他有任何闪失……夜璃歌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不甘心   没有过多犹豫,夜璃歌足尖一点,腾向半空,宛若翩鹏般朝安阳涪顼飞去,同时挥手将袭向他的羽箭尽数打落,右臂一展,扣住他的腰身,急速上纵,须臾间便冲出虞兵的包围圈。   见安阳涪顼脱困,夜方心头顿时一宽,凌厉剑招施展开来,接连将身前的虞兵劈落于地,自己身形一闪,也杳然遁去。   身悬半空,耳边风声飒飒,若在平日,安阳涪顼早已吓得失去常态,可是,此时此刻,侧眸看着这张毫不起眼的面孔,他的心中却离奇安静,反而涌动着丝丝甜美的欢畅。   直到确定再无危险,夜璃歌方才轻轻落地,将安阳涪顼放在地上,他却不肯松手,仍旧牢牢攀附着她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轻咳一声,夜璃歌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轻轻抽出手臂:“在这儿等着,保护你的人,马上就会来。”   “等一等。”安阳涪顼蓦地伸手,再次将她抓住,嗓音里带着激动的轻颤,“璃歌,是你吗璃歌?”   夜璃歌浑身一震,一声“不是”已经送到唇边,却因他眸中过于朗烈的热情而收回。   轻叹一口气,她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低沉着嗓音道:“尽快离开虞国,别再逗留下去。”   听了这命令般的话,安阳涪顼更加确定,当下脱口喊道:“璃歌!我总算找到你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我……”   想起那些漂泊江湖,餐风露宿的日子,他的心中不由涌起无尽的酸涩,想要向她诉说——亲爱的人儿啊,你可知道,我是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才能突破种种束缚,千山万水地寻来?   夜璃歌也静静地看着他——他黑了,也瘦了,眉宇间竟然多出几分成熟男子的气概,略略显出几分安阳皇族固有的英武,反倒让她不忍心责备他的“荒唐”。   “答应我,保护好你自己,行吗?”   再度开口时,夜璃歌的话音里,已经带上三分恳求。   “那你呢?”男子眼中燃起丝执著,“你要去哪里?”   “元京。”夜璃歌想了想,如是答道,“虞国安王一向贤明,现今他既做了皇帝,必定励精图治,这对我们而言,也是个机会,所以,我想潜入元京,见他一面,说服他退兵,与我国休战。”   安阳涪顼听罢低头,再次抬眸时,神情间已多了三分刚毅:“我和你一起去!”   “胡闹!”夜璃歌粗-黑浓眉扬起,“现在敌我未明,元京又是鱼龙混杂之地,你身为千金之体,怎可——”   “那么你呢?”安阳涪顼眼中流华烨烨,“你就不是千金之体?”   “我们——”夜璃歌本想说,你我怎能同日而语?可是到底打住,反换上极其温婉的话声,再次深劝道,“涪顼,前途凶险莫测,我实在分身乏术,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你——”   “我知道了!”安阳涪顼却重重一跺脚,带着三分赌气三分恼怒地道,“你分明就是想撇开我,和他双宿双栖!”   “你——”夜璃歌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憋得满脸发红——这是怎么了?她身边这些男人,何时一个个变得如此难缠起来?尽给她使小性子?难道是觉得,她太好欺负?   “安阳涪顼!”夜璃歌也怒了,“慢说我现在还没有嫁给你,纵然嫁给你,你也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   “自由?”安阳涪顼似乎丧失了理智,竟扯开嗓子大叫大嚷起来,“难道自由比我还重要?比整个璃国更重要?”   “不错!”夜璃歌重重一把甩开他,眸中寒色森然,“安阳涪顼,你听清楚了,我夜璃歌,永远都是夜璃歌,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尤其是,在对待感情的问题上!没有谁可以要挟我!”   见她真的动怒,安阳涪顼心中那一贯的软懦再次占据主导地位,长期以来,他对比自己精明强干的异性,就存在着敬畏的心理,总觉得她们喜怒难测,不好亲近。   一时间,安阳涪顼心中又委屈,又憋闷,又难过,却又极不甘心,只闷头闷脑地站在那里,再没有作声。   “夜方。”夜璃歌却忽然转头,一声沉唤。   “小姐。”夜方从树影后闪出,直到她面前。   “我命令你,立即护送……公子回去。”   夜方抬头,看看她,再看看旁边的安阳涪顼,却恰好碰上他含着哀求的眼神,心下不禁微微一叹——他倒是很愿意为这位实心的太子爷制造机会,可是大小姐的脾气,他也着实不敢招惹。   再三权衡之下,夜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不知小姐,打算何时回府?”   “你离开京都时,摄政王还好吗?”   “还好还好。”却是安阳涪顼,急煎煎地插进话来,想在夜璃歌跟前卖好。   冷瞅他一眼,夜璃歌继续看着夜方:“回去之后,上禀父亲,就说璃歌在外一切安好,请他勿念。”   “属下遵命!”   “还有,请父亲一定要密切关注,金瑞皇室的动向。”   “属下谨记于心!”   “既如此,那我……先走一步了。”夜璃歌言罢,蓦地转身,抬起脚来,毫不留恋地转身便行。   望着她绝决的身影,安阳涪顼心中又苦又涩,随之衍生出的,还有浓浓的……绝望。   是的。   是绝望。   是他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噬骨钻心的绝望。   原来绝望的滋味,如此难受……比傅沧泓拿刀横在他颈项上的感觉更加难受。   仿佛捧在手里的绝世珍宝,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然打碎,除了遍地支离的片屑,再不复当初的完美。   “公子,”夜方等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们……走吧。”   “不!”出乎意料的,安阳涪顼的神情蓦然变得坚决,“我不走!要走,也得把璃歌带回去!”   “公子?!”夜方惊怔了,心里狠狠地震撼了一下,却不知道是喜是忧。   太子一向缺少主见的软弱性格,素来不被很多人看好,可是他果真变得固执,却也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她去元京,那我也去元京,正好借此机会,长长见识。”安阳涪顼话语间,带着命令的口吻,毫无商量的余地。   夜方深深地踌躇起来——身为经过严格训练的夜府暗卫,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使出强制性的手段,将安阳涪顼“护送”回国。   但他却到底没有。   一则因为安阳涪顼高贵的身份;二则因为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三则因为,一种难以形容的矛盾。   于是,一向惟命是从的夜方,也作出了一个“叛逆”的决断:“公子若执意如此,夜方不敢不从,只是夜方有句丑话,要说在前头。”   安阳涪顼眼中顿时暴射出兴奋的光:“你说,本……公子无不依从!”   “自今日今时起,公子一切举动,必须听从夜方的安排,否则,夜方不介意以下犯上,用自己的方法,请公子回国。”   一听这话,安阳涪顼微微蹙起眉头,半晌深深看他一眼,干脆利落地答道:“好,我依你。”   “既如此,”夜方深深呼出一口气,“咱们眼下要做的,便是找个僻静的客栈,安顿下来。”   “什么?”安阳涪顼一听,脸上顿时浮出不悦之色。   夜方的态度却极其坚决:“公子刚刚才答应过属下,这么快就忘记了?”   “我……”安阳涪顼咬咬牙,点头应承,“好,我依你便是。”   两人这才转身,只捡街道僻静处而去。   再说夜璃歌,回到下榻的客栈中,径自往楼上去,启门看时,房内空空,傅沧骜三人竟然还未回转,这时她方才忆起,鸣鸾台下那一群群身中花毒之人,也不知他们的情况如何?   如果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花毒在她与傅沧泓出现在戏台上时,便已经解除,难道那个在幻心阵出现的浮尘公子,果真只是为“点化”自己而来?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要使这么一番手段,屏去所有人的感知呢?   站在窗前,看着外边依次错落的房屋,夜璃歌深深地思索着,她隐隐觉出,这内里定然潜伏着一团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却始终抓寻不着。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有所觉察,却没有回头。   有人慢慢靠过来,蹭了蹭她的身子,夜璃歌转头,便见傅沧骜正用一双乌黑炯亮的眸子,定定瞅着她。   “西楚泉呢?”   “在下面。”   “有没有,被元兵发现?”   “没有。”傅沧骜摇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找不到?”   “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不存在的地方?”傅沧骜的眉头掀了起来,显然并不明白。   “这里不能久呆,”夜璃歌转开话题,“今天晚上,你们三个要大吃大睡,明日凌晨,我们上路。”   “嗯。”他再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仿佛无论什么事,只要从她口中说出来,便是理所当然。   只是,在夜璃歌又一次转身之时,他终是开了口:“我看到他了。”   “谁?”心中那根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扯了一把。   “他。”   “在哪里?”   “酒楼。”   “酒楼?叫什么……”话到唇边,夜璃歌方才醒悟——傅沧骜根本不识字,问他等于白问。   但令她惊异的是,傅沧骜却清晰地给出了答案:“一品轩。”   来不及仔细思虑,夜璃歌提步便往外走,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男子为之一黯的眸光。   夜璃歌踏进一品轩时,天色已经擦黑,底楼大堂中悬起数十个明瓦灯笼,映得满厅烨然,南来北往的文人、客商、官吏等,各各围坐于桌边,或飞觞斗酒,或笑趣谑谈。   对这喧哗的一切,夜璃歌视若不见,穿过长长的过道,踏上木梯。   “客官。”店小二颠颠跑过来,腆着笑脸道,“您几位?”   “一位。”冷冷扔下两个字,夜璃歌再次迈开脚步,却听那小二再次叫道,“客官,欲上雅座,须得先交十两纹银,请客官通融。”   这是什么破规矩?夜璃歌微觉不悦,但她心中有事,也不愿与这小二纠缠,遂从腰间锦囊里,摸出枚银锭,扔给小二。   “谢谢您呐,您请!”店小二接了银两,两眼顿时眯起一条线儿,目送夜璃歌上楼,继而眸底一线冷光掠过。   已经上到二楼楼梯口的夜璃歌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蓦然收住脚步,可她到底没有回头,只是小立片刻,便伸手撩起帘子,一步踏上漆成米黄色的木地板。   第一百二十七章:爱你   隔着绘有雪梅图的屏风,她一眼瞅见那个落寞的男人。   手执玉壶,往口中不住地灌着酒浆,零乱的长发悬在颊边,显出三分落拓,三分狂纵不羁,乍一看去,分明就是个江湖浪子,哪里有一国之君的气度与威严?   她只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有丝丝奇怪的,不曾体会的感觉泛起。   “我只有一个人……”那么哀伤的一句,陡地在脑海里响起,让她突然就难受起来。   脚下的步子似有千斤之重,她走了过去,站到他的面前,从他手里截过酒壶,仰脖猛灌一口。   酒,很烈。   也很苦。   不是她饮惯的玉液琼浆,也不是民间随处可见的本家米酒,似乎——   “黄连酒?”瞟了他一眼,夜璃歌搁下酒壶。   他似乎已经醉了,只那样微微眯着眼,带着三分邪气地看着她。   这样的傅沧泓,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对不起。”她垂下头去,“当时情况危急,我不得不……”   再次抬头时,她却惊愕地发现,不知何时,那男人竟然闪到了她身后,一只手臂紧紧将她揽入怀中。   “不用说对不起。”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嗅着她发间的馨香,“你出现在这里,便足以说明一切……”   夜璃歌心中一跳,继而闪电般明白了一些事:“原来你,是故意让他看到……”   他低吟一声,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带着酒香的双唇却已落到她洁白的颈项上,轻轻咬噬下去。   夜璃歌不由倒咝了口气。   斯时,斯情,斯景,斯人,可谓是暧昧到了极点。   她的心中却生不出半丝抗拒。   仿佛他与她,早就该如此。   “沧泓,”唇瓣相接的那一刻,她沙哑着嗓音道,“你说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可是真的?”   他不答,只是爱-抚的动作愈加温存和细致,仿佛下定了心,要将她征服。   征服。   是征服吗?   真正最高明的征服,向来不是武力,而是攻破对方的心防,寸寸攻城掠地。   聪明的男人,会精准地把握求爱的时机,会采用最恰当的方法,不是一击得手,而是水磨的功夫,软硬兼施。   更何况,傅沧泓的高明还不仅如此,可以说,他在初见她的那一刻起,便深谙她的心理,所以才一次次在即将“得手”的刹那,选择明智的放弃。   只因为他的夜璃歌,跟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同。   她太聪慧。   因为聪慧,所以理智,因为理智,所以一般男人的情感对她而言,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撼动力。   他要撼动她,靠的不是一时一刻,而是一生一世。   天,终于黑尽了。   一声轻浅的叹息,从夜璃歌弧线优美的唇间溢出。   对于这样一个美妙的时刻,她的内心,其实也已经隐隐期待了很久。   爱你不是三天两日。   就让我们,完整地拥有彼此吧。   那么清晰地,她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像惹火芍药一般,迅疾绽放的声音。   可是那暗夜玫瑰一般的花儿,还没有来得及绽放,便凋谢了。   剑光刺破窗户,直削向傅沧泓的后颈,他一手仍然持着夜璃歌的肩膀,另一手却顺势提了酒壶,迎上剑光。   一声碎响之后,酒壶裂成无数的碎片,而傅沧泓和夜璃歌也双双跃起,拔剑于手,眸中寒光凛冽,看着那一道道骤然出现的黑衣人。   阴风骤起,黑衣人竟像是约好似的,齐齐朝他们扑将上来,各施杀手,然惊虹照影珠联璧合,竟没有丝毫余地。   鲜血飞溅间,已有数名黑衣人匍匐于地,剩下的也起了忌惮之心,退到对面窗下,不敢再强攻。   “看出来历了吗?”夜璃歌压低嗓音问。   “没有。”傅沧泓极其简洁地答。   对视一眼间,两人心意相通,继而出手,对方似乎也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唿哨一声,残存的黑衣人顿时纵出窗外,往四个不同的方向逃蹿而去,片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这这——”楼梯口火光一闪,却是酒楼掌柜,摇摇摆摆地走来,乍见楼上情形,脸色顿时白如金纸。   “等天亮,去买些棺材来,把他们都葬了吧。”自怀中摸出锭银子,顺手搁在桌上,夜璃歌淡淡地道,仿佛地上躺的那些,只是暴毙于荒草丛中的小猫小狗,不值得一提。   “小佬儿可不敢担这干系,”掌柜的面色依然十分难看,“还是报官府去,让大人们来处理吧。”   “随您。”夜璃歌浑不以为意,脸上绽出朵绝魅的笑花,几乎晃晕掌柜的眼。   携手并肩,两人从掌柜面前飘然而过,掌柜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们去远了,方才亡羊补牢地叫了一声儿:“回,回来……”   夜风习习,拂过眼角眉梢。   “扑嗤”一声,夜璃歌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傅沧泓展臂,将她半揽在怀中,细觑着她的眉眼儿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痛快,想笑就笑呗。”她如此答。   凑过唇去,他不禁在她的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幸而这是夜深人静之时,否则定会被路人侧目。   此时的他们,和这世间任何一对陷入爱河的年轻男女并无不同,眼中心中,都只有彼此,而忘却了世界,忘却了凡尘。   “我们这就走,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过两个人的日子,好不好?”   “你,真能放得下?”   “为什么放不下?”   “你走了,北宏怎么办呢?”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倒是你,现在还是放不下璃国,是么?”   夜璃歌垂首,尔后点头——他说得没有错,打内心里而言,她确实放不下璃国。   “我可以答应你,陪你去元京——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璃国的长治久安,对不对?我和你一起!”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眸中亮华灼灼,“有我跟在你身边,事情会更加容易,我能保护你,进退自如,可是璃歌,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只要璃国平安,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他的语气近乎恳求。   夜璃歌静静地看着他,丝丝酸胀在胸臆间扩散开来——她还能说什么呢?   “好。”她终于翘起唇角,嫣然微笑,“只要璃国平安……”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心底却突兀掠过团阴翳——纵然她能说服虞琰罢兵修和,那么金瑞呢?在董太师府上所遭遇的一切……《命告》……《玄天谱》……   傅沧泓的脸沉了下来——陪她去元京,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虽然他爱她,很爱很爱她,却也不能为了她,无休无止地妥协啊……   璃歌,答应我,答应我!他听见胸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喊着,迫使他加大手上的力量,扣紧她的腕骨。   夜璃歌不禁皱起了眉头,敏锐的她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挣脱,可是心中的不忍,却占据了主导地位,让她选择了顺从。   难得一次的顺从。   很久以后她才会明白,对对方下意识的顺从,便是爱情的开始。   因为,只有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坚守了很多年的原则、习惯,而去试着默默地改变,默默地容忍,直到,认可他(她)的存在。   “那么,我们回客栈去吧,只是,你得像上次在牧州城那样,换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傅沧泓当即表示同意。   或者,打心底里而言,他更愿意以这样“零距离”的方式,守在她的身边。   当夜璃歌带着傅沧泓回到客栈,将新来的“同伙”介绍给傅沧骜三人时,令她倍感纳罕的是,三人均都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示,而是选择了极为沉默的接纳,仿佛这件事的发生,自然到不能再自然。   于是,事情水到渠成地定了下来,前往元京的队伍,由四个人,变成了五个人。   傅沧泓改了妆容,掩去那副与傅沧骜完全相同的面孔,即便如此,每每与傅沧骜四目相对,他仍旧觉得极度的不自然,尤其是当傅沧骜接近夜璃歌时,他更觉得心中怪怪的,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滋味。   次日清早,初晓未破,五个人便带着各自复杂的心情,踏上前往元京的道路。   在夜璃歌心中,此行的目的是说服虞琰,与璃国罢战修和;   在傅沧泓心中,此行的目的是替夜璃歌彻底卸下肩上的担子;   至于傅沧骜和西楚泉心中,有什么想法,外人暂时难以知晓,不过,他们唯一清楚的是,跟着那个女人,是他们当前必须的选择。   出晗颖城后,眼前出现的,是大片大片辽阔的沃野,恰值金秋时节,遍地黄澄澄的稻子,铺展出另一种都市难见的壮观,使得人的心胸顿为开敞。   马儿缓缓地走着。   这一趟行程,并没有时间的限制,所以,他们都很有闲情逸致,就连西楚泉,那张常年没有血色的脸,此时也浮出几丝健康的红润。   “快看,快看,”几名村姑迎面而来,手提装满谷穗的篮子,看着西楚泉的目光,却很有几分痴然,有两个甚至面颊飞红,手捂嘴唇,吃吃低笑出声,“好俊俏的公子……”   “还有他旁边那个,也不错呢。”   “你个阿柳,明明已经许人,还这么花心,就不怕你家永天揍你?”   “那你呢?你还不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别装假正经了!”   夜璃歌不由轻轻蹙了蹙眉——早听说虞国民风开化,年轻女子尤其喜欢美貌的男子,甚至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心迹,这西楚泉脸上已经涂了油膏,竟还能引人觊觎,倘若没有改装,真不知要勾出多少桃花来?   凝眸去看,却见西楚泉一脸肃然,仿佛眼中空空,毫无一物。   这份定力教夜璃歌暗赞,却也不禁一声微叹——看来这一路,不知有多少天真烂漫的女子,会梦醉心伤。   不提防,身边一只手伸来,在她腰上重重捏了一把,夜璃歌不禁转头,嗔怪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做什么?”   “看我。”男人面无表情,语气却透着三分专制。   夜璃歌冷哼,却见傅沧泓抬手朝脸上抹去,唇边绽出丝诡笑:“不然,我立即恢复原貌……”   “别别别,”夜璃歌赶紧止住他,压低嗓音妥协道,“我不看就是。”   傅沧泓这才得意地昂着头,像只得胜的公鸡似地,将目光转向前方。   第一百二十八章:一团乱麻   东升镇。   朝阳客栈。   四男一女翻身下马,迈入殿中。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先来桌酒菜,再要两间干净的客房。”夜璃歌看了他一眼,沉声说道。   “好咧。”店伙计应承着,自去忙活,而夜璃歌一行则上了二楼,寻雅间坐下。   稍顷,酒菜俱上,五个人默默地吃饭,气氛很是沉凝,一则他们都不是喜欢多嘴多舌之人,二则眼下的情景,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及至饭罢,各自去客房歇息——西楚泉和老残一间,傅沧泓、傅沧骜和夜璃歌各一间,可是等夜璃歌走到房间时,却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像尊神似的堵在门口,纤眉顿时往上扬起:“你们这是做什么?”   傅沧泓咬咬唇,眸中的神情一派倔强。   “都给我一边儿去!”夜璃歌心中火气上冲,说话的口吻极重。   不料这一次,两个男人谁都没有听她的。   “好,”夜璃歌冷笑,“你们不走,我走!”   话音落地,她便蓦地转身,当真朝楼梯口而去。   身后一只胳膊伸来,将她拽回,塞进厢房之中,接着“光”地一声响,门板阖拢,外面响起傅沧泓沉哑的嗓音:“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交给我。”   夜璃歌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两个人,该不会打起来吧?   尽管身子很觉疲倦,她却没有真去睡,而是隔着门板,仔细聆听着。   可是外面那两个大男人仿佛虚化了似的,好半天声息俱无,不知道在做什么,夜璃歌伸手扣住门栓,用力往后拉,可是门板却纹丝不动,似乎是从外被挂锁上了。   她心中愈发不安,禁不住叫了一声:“傅沧泓!”   “我们没事。”   门外响起四个平静至极的字。   略略舒了一口气,夜璃歌折身走到床榻边,慢慢躺下,不想脸侧刚挨到枕头,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耳听得屋中动静,傅沧泓紧绷的心弦轻轻松懈下来,可眸中厉光更甚,如两柄刀子似的,扎在对面男子脸上。   男子也看着他,不过面色却出奇地冷然,仿佛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   他们就那样相峙而立,谁也不肯让谁,直到天色完全沉黑,还是没有丝毫困意。   从窗外透过的金色阳光,照在女子绝美的面容上。   这一觉,睡得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长睫轻颤,她睁开那双光华流转的眸子,缓缓坐起身来。   “璃歌。”外边传来一声轻唤。   打开门扇,外面是傅沧泓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吃早点。”   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盘子,夜璃歌反问道:“你呢?”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跟你一起吃。”他笑笑,如是答道。   “行。”夜璃歌侧身,将他让进屋内,在她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妥。   两人在桌边相对而坐,各自取了竹筷,开始吃起来。   “璃歌……”   另一道人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立刻把傅沧泓苦心经营的“气氛”给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烤了兔子。”高大的男人扬着手中的猎物,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笑。   “过来,一起吃。”夜璃歌把盘子里的食物划拉到一边,示意他放下烤兔,然后又习惯性地从袖中抽出绢帕,细细为他擦去指上油垢——这本是她在摄政王府里,照顾他时做惯的事,所以觉得很自然,可是看在傅沧泓眼里,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但当着夜璃歌的面,他纵有满肚子火气,也无法发作,只得勾着头,闷闷地吃饭,而夜璃歌和傅沧骜,就把那只烤得金黄的兔子给分食了。   原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谁想一波未平,二波又起——   “璃歌——”这次是西楚泉,也捧了个盘子进来,目不斜视地直走到夜璃歌跟前,不过,看他的情形,却与傅沧泓傅沧骜似乎有些不同,而是带着三分疑惑地道,“这是什么?”   夜璃歌凝眸看了一眼,答道:“桂花糕,你以前没有见过?”   “桂花?也能做糕吗?”西楚泉露出很无辜的模样。   “当然能,不信的话,你可以尝一尝,很好吃的。”   西楚泉听了,却从袖中抽出把银刀来,将那块糕点一分为二,叉着其中一块大的,递到夜璃歌跟前:“你吃。”   夜璃歌一怔,却也不好推拒,张口接过糕点,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西楚泉眸底漾起丝笑意,自己吃了另一片糕点,这才端着盘子离去。   “西楚泉。”夜璃歌却张口将他叫住。   “什么事?”   “你这名字叫起来挺麻烦,我想另起一个,成么?”   “没问题。”   “那,从今日起,便叫你阿泉吧。”   “行。”   “还有,我打算在这镇子上呆两天,你们若无事,可以自己四处逛逛,但切记千万不要惹事生非。”   “是。”西楚泉答应得格外爽快。   “还有你,阿嗷,”夜璃歌又伸手拍了拍傅沧骜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也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傅沧骜却摇摇头,直直地盯着她道:“我只喜欢跟着你。”   夜璃歌倒吸一口气,还没开口,便觉身旁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转头看时,却见傅沧泓早已黑尽一张脸,眸中暗火突突直跳。   “小嗷,你先到外面去,好么?”夜璃歌立即根据眼前形势,作出明智判断。   尽管十分不情愿,傅沧骜还是站起身,慢腾腾地走出了客房。   “沧泓——”夜璃歌刚要开口,跟傅沧泓“商议”这些事,不料对方却先动了,直起身来一个虎扑,便将她摁倒在枕上。   “沧泓!”她抬手抵着他结实的胸脯,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滚的情潮,“你冷静一点!”   “我就是太过冷静了!”傅沧泓眸色冰寒,内底却如火山口一般,喷射着灼热的火焰,“所以才容忍他们呆在你身边!一个傅沧骜不够,你还弄了个西楚泉来,是成心想给我难堪是不是?”   “沧泓!”夜璃歌掌上加力,“他们跟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天下男人都一样!难道你看不出来?”   “那么,”夜璃歌终于妥协,“等元京的事办妥,我就想办法,让他们离开,好不好?”   傅沧泓摇头,半点不肯妥协:“必须先解决他们,否则我日夜难以安心。”   夜璃歌失笑:“那你说说看,怎么‘解决’他们?”   “送他们去北宏。”不曾想,傅沧泓却干脆利落地给出答案,“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立即召来隐伏在虞国的暗线,将他们送去北宏——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怕他们涉世未深,恐遭他人算计利用,是吗?那北宏足够安全了吧?足够安置他们了吧?”   夜璃歌无言可答,打内心里也觉得,傅沧泓所言不无道理——她去元京,本来也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担着重任,能够越顺利地完成越好,就这一点而言,没有西楚泉和傅沧骜,或许更好些,可是,那两个男人会答应吗?   “只要你点头,我就有办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傅沧泓再次低沉着嗓音道。   “……好吧,”夜璃歌妥协,“只是,千万别伤到他们……”   一丝怒火从傅沧泓眼底蹿过,却被聪明的他极力捺住——要说服夜璃歌,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倘若她改变主意,他也无可奈何。   俯下身子,他细细亲吻着她的面颊,夜璃歌微抬下颔,回应着他,却在他把持不住之时,一指点住他的穴道,将他推倒在床榻上,坐直身子,抚平略显零乱的衣衫,下榻而去。   看着她柔美的背影,傅沧泓气得暗暗咬牙,只得自己运功去冲解穴道。   接下来的两天倒算平静,三个男人中虽然暗潮汹涌,但却没有闹出什么过火的事来,而夜璃歌奔走来回于各家店铺中,购买一应需要的物品,还有草药。   这日午后,三个男人不知闪哪儿去了,她也信步走出客栈,沿着狭窄的街道慢慢前行,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哥儿,真是够俊俏的,进来喝杯香茶吧,你小婶子我,免费招待……”   “不,不不,我不喝茶……”那年轻公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惊战,却又是,那么熟悉。   安阳涪顼?夜璃歌的眉头顿时高高隆起——明明已经交待夜方了,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夜方呢?不是该就近保护着他吗?难不成出事了?   “来吧来吧。”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三十五六岁,大概因为保养得法,依然风姿绰约,此时竟如扭股藤儿似的,紧紧缠在清俊公子的身上。   再看那俊秀公子,脸庞已经涨得如血一般红,却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脑门儿上挂满一颗颗汗珠子。   夜璃歌双手环抱于胸前,有心要看一番笑话,可到底不忍,遂提步上前,也一把抓住俊秀公子的胳膊,口中叫道:“二弟,爹爹在家等你呢,你怎么只顾在外玩耍?”   安阳涪顼正挣扎得厉害,骤然一听这声音,顿时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欢喜无尽地道:“璃歌,你来啦?太好了……”   夜璃歌却不理他,像是堵着气似地,转头瞅着那妇人:“这位姐姐,我爹爹可是衙门里做事的,要是知道你这样夹缠不清,只怕一时火动,派人封了你这小馆,姐姐岂不是祸从天降?”   一行说着,一行从袖里摸出锭银子来,悄悄塞在妇人手中。   那妇人先见被个黑脸小子坏了好事儿,正自恼怒,及至攥住银子,心里顿时开出花来,脸上漾起不尽的笑:“怪道说这么一副好模样,原来是官宦之后,倒是娇-娘我走眼了,失敬失敬,两位小哥儿,随意请吧。”   “多谢姐姐。”夜璃歌中规中矩地点点头,方才转身带着安阳涪顼那愣头小子离开,走出老远还听得那妇人热情洋溢地喊道,“小哥哥,记得下次来玩啊。”   夜璃歌却不理会,扯着安阳涪顼走出老远,直到四周无人,方才松开他的手,拿眼瞪他道:“为什么不回璃国?”   安阳涪顼垂着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地面,半晌不作声儿。   “夜方呢?他又为什么不在?”   “我……”安阳涪顼声音微弱,就像蚊子哼哼似的,“我骗夜统领说,想吃茯苓糕,让他去买……然后就,偷空跑了出来……”   “你——”夜璃歌一指重重戳在他额上,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我……”安阳涪顼也很是委屈,“我也不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   “在这之前,还有没有遇到什么事?”夜璃歌再次问道。   “没,没有。”安阳涪顼赶紧否认,但他眉宇间的慌乱,却没有逃过夜璃歌犀利的双眼。   “你们住在哪间客栈?我送你回去。”夜璃歌说着,再次拉起安阳涪顼的手。   不想安阳涪顼却像钉子般扎在当地,一动不肯动。   “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被他一把牢牢抱住。   夜璃歌猛然剧震,刚想将他推开,不料,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   第一百二十九章:因爱生恨   “璃歌……”   “嗯?”   “璃歌……”   “嗯……”   他们的异样,很快引来一众围观之人。   略一踌躇,夜璃歌不得不拉起安阳涪顼,闪身将他带到僻静处。   看着这个不住流泪的男人,她确实有些手足无措——和男人打架,她会,和男人拼杀,她也会,只是,要她安慰这样一个男人,着实……为难她。   其实,安阳涪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如此厉害,可是,一见到她,他就忍不住情绪激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一个字能吐出口。   怕她瞧不起。   更怕她的……冷漠。   可无论她如何冷漠,他还是想呆在她的身边,因为,这让他觉得很舒心,很有安全感。   不过,他毕竟经历了一些事,知道一味软弱,在夜璃歌心中是占不了地位的,他得做些什么,为自己争取。   “我不会碍事的。”停止哽咽,他微微抬头,满脸的殷切。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   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却也深知这男人的能耐,于她而言,只会是一个包袱,还是个漂亮却相当沉重的包袱。   在夜璃歌的信条里,凡是包袱,都应该被甩掉,因为这个世界很残酷,稍有疏忽,就会尸骨无存,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她并不想冒这个险。   安阳涪顼脸色发白,他的脑海里刹那晃过很多个画面——想象着自己拿一把刀,对准自己的胸膛,向她表明衷心,也想象着自己突然间变得无比强大,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这些都只是他个人的想象而已,而想象,是永远无法变成现实的。   现实依旧是现实。   现实就是——他安阳涪顼虽然身为璃国太子,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   这样清醒的认知,对安阳涪顼而言,确实是个打击,是他心中一道坎儿。   可他却再也不愿后退。   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他,促使他向夜璃歌表明心迹,即使被她厌弃,他也再不愿,就这样无力地看着她走开……   夜璃歌有些郁闷地发现,最近她似乎落进一个怪圈之中,身边这些男人个个都古里古怪,专会给她弄出些难题。   她一直觉得,快刀斩乱麻,是解决所有问题最好的办法,但最近,她心中的顾忌却越来越多,既怕伤了这个,也怕恼了那个,有时候她忍不住要想,干脆把所有的男人都踢开,一个人走,潇潇洒洒,自自在在。   只是……这法子不切实际。   无论如何,她对安阳涪顼,的确负有一份责任——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不会冒冒失失出现在这里。   “安阳涪顼。”沉思了很久,她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他,“我们谈谈,好么?”   安阳涪顼身子一颤:“谈什么?”   “你跟我来。”   夜璃歌转身,朝巷道深处走去,直到僻静无人处,方才收住脚步,转头正色看着安阳涪顼:“还记得我跟你提过,送你去原平公门下的事么?”   安阳涪顼一怔,下意识地便想拒绝,却被夜璃歌眼中的冷然压住,极不情愿地“唔”了一声。   夜璃歌转头,看向远方深邃的夜空:“我这一去,前途莫测,而你,身系璃国的未来……”   “我不要听!”安阳涪顼忽然尖着嗓音喊起来,一把将她抱住,“什么璃国的未来!什么任重道远!那都是你的借口,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喜欢!你做什么哄我呢?”   夜璃歌惊讶至极地看着他,一时失了应对。   濡-湿而温热的吻,突如其来地覆上她的唇瓣,带着几分生涩,几分狂猛。   夜璃歌彻底呆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一把将他推开。   安阳涪顼胸脯起伏,不住地喘息着,眼里却有夜璃歌所不熟悉的亮色锐芒。   哧——   剑光又快又猛,从后方射来,笔直地穿透安阳涪顼的肩胛骨,犀利剑锋甚至刺破他白色的袍服。   任殷红的血渍在衣衫上浸染开来,安阳涪顼却扬唇笑了。   他根本没有理会身后那个浑身杀意的男人,而只是定定地看着夜璃歌:“我……绝不离开。”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栽向地面。   薄暮昏黄,四目相对。   空气冷凝成冰。   她愤怒。   他更愤怒。   她的愤怒是因为他不听劝告,出手伤人。   他的愤怒是因为她的一再辜负。   “夜璃歌,我忍够了。”   “你忍够了么?那就——滚——”夜璃歌从喉咙里迫出一个字来,这些天来,她在这些“小事”里耗费了大量精力,最后还是费力不讨好,也早已暗火丛烧,故此,口不择言。   傅沧泓一掌在旁边的墙上拍出个大洞,连照影剑也没取,就那样一阵飓风般卷走了。   顾不上理睬他,夜璃歌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扶起安阳涪顼,将他背上肩,却没有留意到,他微微轻颤的双睫间,黑眸闪动,隐着一丝得意的窃喜。   如果说,傅沧泓能打动夜璃歌的心,是因为他的精明与强悍,那么他安阳涪顼,也不是全无应对,至少,他可以“以柔克刚,以弱胜强”。   有些麻木地向前走着,夜璃歌却丝毫没有觉察出,安阳涪顼的心理活动,因为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傅沧泓的身上。   愧疚,这是她此刻心中最真实的写照。   她又伤了他。   为什么他们真正在一起时,给予彼此的,总是伤害多于温暖?为什么他们很难安静地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是他们双方都过于要强,过于好胜了吗?还是他们太像彼此,反而生出种隔膜来?   其实……她也很想哭。   她也很想他在自己身边。   她虽然很强悍,但到底是个女人,有时候难免情绪化,她需要他的包容,可是那个男人,现阶段还没有学会,什么叫作包容。   她使性子。   他也使性子。   所以两人在一起,总有那么多的摩擦与矛盾。   “璃歌……”安阳涪顼却细心地察觉到她的失落,不由微微抬起头,喊了一声。   夜璃歌咬住唇瓣,没有回答。   从她肩上滑落在地,安阳涪顼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搂住夜璃歌的肩膀,凝神去看她的脸。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夜璃歌眼中滑出。   “璃歌……”安阳涪顼顿时慌了手脚,“你怎么……”   “和你无关。”   再次抬起头时,夜璃歌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与镇定,从腰间锦囊中摸出颗药丸,递给安阳涪顼:“吃了。”   看了她一眼,安阳涪顼一言不发,接过药丸,乖乖咽下。   再没有作声,夜璃歌抬步继续朝前走,纤瘦的身影在暮色中看去,透着几分萧索,几分落漠,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苍凉……   是一种对这个世界,深深的隔离。   是一种闭锁心门,对外物的抗拒。   安阳涪顼想追上去,却到底没有,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慢慢地朝前走。   灰色的墙壁不断从视线里滑过,出了城邑,穿过树林,越走越荒僻,夜璃歌却始终没有停下。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下意识地往前,往前,再往前,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好地痛哭一场,便是她现在最真实的渴望。   可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在高高的河沿上,凝视着下方,夜璃歌忽然生出种浓重的荒诞感,还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安阳涪顼远远儿地站着,不敢前去打扰。   天空里一群鸟影飞过,对面的树林里,忽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也站在河边,目光遥遥地看向对岸的女子。   这真是一帧很奇妙的画。   晚霞如练,暮光微倾。   明明中间隔着一条河,他们却仿佛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心跳。   没有原谅。   没有歉意。   似乎也不需要什么原谅,什么歉意。   他们……原本就是一体。   安阳涪顼不由捏紧了右手,胸中有难言的刺痛扩散开来,他呆呆地看着他们,就像在看一个遥远的传说,完美而动人,却丝毫不容旁者插足。   几乎同一时刻,他们俩跳了起来,旋上半空,在河流的上方挽住彼此的手,然后,男子带着她,飞回对岸,转瞬间没入浓密的树荫里……   耻辱、愤怒、仇恨,如一波波汹涌的狂潮,在安阳涪顼胸中咆哮翻腾——他们,他们竟然在自己眼前,如此大胆,如此毫无忌惮!   所有激烈的情绪过后,是一股深重的颓丧,慢慢地,他滑坐在地,任由绝望涨满眼帘。   “公子……”   夜方的轻叹,悠悠响起。   安阳涪顼无动于衷,仍然只是盯着对岸。   “公子,”夜方又唤了一声,“我们回去吧。”   “不!”   安阳涪顼一声嘶喊,像受了伤的幼狮,第一次伸出尖锐的爪子,转头目龇尽裂,双眼赤红地瞪视着夜方:“你听好了!我安阳涪顼,绝不认输!绝不认输!”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这个一向“懦弱”的男子,在心中下了一个可怕的决断——纵使将来,他无法阻止他们在一起,也要让他们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中,哪怕为此,丢掉性命!   既然,他不能得到幸福,那么夜璃歌,你也不能!   今日,你们将你们的幸福,建立在我安阳涪顼的痛苦上,而将来,我必定,加倍奉还!   他不知道,因为这份无望的爱,他的心已经发生了扭曲,产生了报复的念头。   因爱而生恨的,不仅仅只有女人,很多时候,男人,也同样会。   第一百三十章:死亡的力量   布满璀璨星子的夜空下,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彼此。   他的眼睛宛若明镜,倒映着她的影子。   胸中涌动的千言万语,忽然都消失了痕迹。   在这样一个时刻,璃国也好,北宏也罢,都不复存在。   他们在河边坐了下来,静静地靠着自己。   夜风很凉。   有清澈的溪水,轻轻地流淌着。   “璃歌。”   终于,傅沧泓启唇,轻唤了一声。   “什么?”   “以后,不要再赶我走,好吗?”   “……”夜璃歌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在他脸上轻轻一吻。   于是,所有的误会就这样揭过,醇美的爱抚平心上的伤,对于彼此,他们仍然选择信任和忠诚。   星河悄悄向西移去,黎明的晨光,在东方燃起。   “沧泓,等元京的事结束,我就跟你走。”终于,夜璃歌果决地道。   这一次,傅沧泓却选择了沉默。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未来,他也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相信夜璃歌对他的心,绝对是真的,他从来不曾怀疑过——也许是他们身上担的干系太多,所以使得这份爱,变得过于沉重和迟缓。   曾经,他也以为,凭着自己持续不断的努力,可以很好地解决一切,可是,当夜璃歌真正允诺的时候,他……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说话?”夜璃歌碰碰他的手臂。   “从这里去元京,尚有五六日的路程,”傅沧泓转移了话题,“你确定,要带安阳涪顼上路吗?”   “我已经安排好,送他去原平公那里。”   “那么,西楚泉和傅沧骜呢?”   “他们……不会碍事。”   傅沧泓再次沉默——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却也只能接受,或者,他多花点心思,应该还能掌控那两个男人。   “好吧。”他拉过她的手,站起身来。   两人一路并肩,回到客栈。   傅沧骜和西楚泉都已经起身,一左一右,倚在门边,看见他们俩出现,同时一怔,然后别开头去。   五个人默默对坐,用完早点,夜璃歌无声地看了傅沧泓一眼,傅沧泓点点头,任她离去。   出了客栈大门,沿着狭窄的街道,夜璃歌一路往前,寻找安阳涪顼——她相信,夜方定然就在附近。   果然,没走出多远,便见前方一道黑影闪过,转进角落里。   “夜方。”   “拜见小姐。”   “我不是让你护送公子回京吗?为何一直滞留此处?”   夜方曲膝跪倒:“是夜方办事不力,请小姐责罚!”   “罢了。”夜璃歌一摆手,“他现在在哪里?”   “一户农家小院。”   “安全吗?”   “有十二名夜家暗卫,二十名皇家影卫看着,很安全。”   “那好,你现在回去,带着他离开此处,到前方十里外的六柏坡汇合。”   “小姐!”夜方眸中亮光一闪,“小姐这是打算,带公子一同去元京吗?”   夜璃歌面色一冷:“你只需按命令行事即可,其他的,不要多问。”   “……是。”夜方伏身,恭敬应道。   作好一切安排后,夜璃歌方才回转客栈,刚踏上楼梯口,却见傅沧泓负手立在栏边,状似凝思。   “你在想什么?”她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没有。”他转头,深凝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只是等你而已。”   “是吗?”夜璃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有事,却不肯说,她本来想追问,却及时压住了自己的念头。   他不想说,一定有不想说的理由。   第二日清早,夜璃歌便领着四个男人离开了客栈,继续往元京的方向进发。   绕过小小的山口,果见夜方和安阳涪顼,安然等在一棵苍翠的树下。   “上路吧。”没有过多的招呼,夜璃歌走过去,简短地吩咐道。   这一次,安阳涪顼表现得分外安静,和夜方一起,默默地走在最后,于是,队伍再次启行。   从晗颖镇到太岳山,约有两天的路程,还好一路之上,每个人各安其职,总算太平无事。   眼见离太岳山越来越近,安阳涪顼心中开始发慌——现在的他,才没有什么心思跟着原平公学什么治国之要——直觉告诉他,倘若他此时离开,无疑是主动把夜璃歌送入傅沧泓的怀抱,他纵然再无能,也不会眼睁睁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可是,夜璃歌一旦作了决定,就再不会改变,他该怎么做呢?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夜璃歌不得不带上他?   渐渐地,安阳涪顼放缓步子,拉开与大队的距离,而夜方也相应地,停了下来。   终于,前方的夜璃歌察觉到异常,停下脚步,转头朝他们看过来:“夜方?怎么回事?”   “是——”夜方瞅了安阳涪顼一眼,急中生智,“是公子肩上的伤,发作了。”   “我看看。”纤眉一扬,夜璃歌几步走过来,伸手揭起安阳涪顼的衣衫,果见伤处一片红肿,像是有些发炎,当下将他扶到一块岩石旁,用命令的口吻道:“坐下。”   安阳涪顼乖乖坐好,瞪大双眼看着她,夜璃歌从药囊里取出瓶药粉,拧开木塞,往他伤口上细细洒上一层。   安阳涪顼嘴角猛一抽搐,好容易才捺住自己将欲出口的喊声。   “等去了原平公那儿,再请师傅为你好好治治……”   “璃歌!”夜璃歌的话尚未说完,安阳涪顼便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双眸定定地看着她。   “什么?”   “……我不想去。”   “什么?”   “我不想去什么太岳山。”安阳涪顼壮着胆子道。   夜璃歌的脸沉了下来:“不都已经说好了吗?”   “那只是你的意思!”安阳涪顼嗓音微微拔高,“你根本没有问我!”   “涪顼!”夜璃歌加重了语气。   “总之,如果你不答应,那我就坐在这里,哪儿都不去!”安阳涪顼说着,真的耍起太子脾气来。   “你——”夜璃歌火大,一拂衣袖,“随你!”   扔下两个字,她真的掉头便走。   后方,安阳涪顼垂下头,把面颊深深埋入阴影之中。   夜璃歌走了。   四个男人也跟着走了,留下夜方和安阳涪顼,依然坐在山谷之中。   “原来——”安阳涪顼抬头,看向湛蓝天空,眸中掠过丝绝望,“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   “太子。”夜方手足无措。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留不住?像我这样的男人,怎么还配做一国太子?原来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这样痛苦……”   夜方彻底傻眼。   “瞧我,”安阳涪顼自嘲地一笑,“怎么没头没脑地跟你说起这些来,夜统领,你……你离开一会儿吧,让我静一静……我想,一个人呆着……”   夜方默默地走开了,也许这样,是最好的。   待他走远,安阳涪顼右手探进左袖中,握住匕首冰凉的刀柄——那本是夜方给他备下,让他用来防身的。   可是现在,或许用它来做点别的什么,会更好。   从小到大,他实在没有尝过什么痛苦,也不晓得痛苦的滋味原来如此难受……如烈火熬煎生不如死。   他的确不是个坚强的男人,稍遇挫折,想到的不是怎样有效地去解决,而是向往着……解脱。   彻底的解脱。   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过死的感受……听宫里的老人说,一个人,只要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不会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他死了,爱会飞灰烟灭,而恨,也湮消云散。   安阳涪顼拔出了匕首,雪亮的利刃折射出太阳的光芒,当刺破衣衫的刹那,一道人影倏然而至,陡地握紧他的手腕:“安阳涪顼!”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那样安静,仿佛一丝杂质不染的秋日湖面。   夜璃歌扬起的手掌滞在半空。   她想一个耳光掴醒他,却到底没能打下去。   此刻的安阳涪顼,浑身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是她所熟悉的,死亡的力量。   当一个人连死且不惧,那么,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再能令他(她)害怕。   她以为他是在儿戏,以为他是在要挟她,可是,当她读懂他的心意时,便已然明白,不是。   那是一种认真。   达至绝望境界的认真。   那样的认真,让她的心不由一阵颤悸。   “……本宫知道,你能成就顼儿,更能毁了顼儿——倘若将来,顼儿因你受到半点伤害,本宫,本宫——”   董皇后的话,突兀在耳边响起。   刹那间,夜璃歌脑海里不由闪过一个念头——安阳涪顼,安阳涪顼,为什么上天会安排我遇上你,你遇上我?   是啊,为什么?也许连上天,都无法给出鲜明的答案。   很多事,遇上了便是注定。   傅沧泓远远地看着。   他想插手,却最终选择旁观。   在任何一场感情的角逐中,总会有很多看似微妙,却能决定结局的细节。   就比如此刻。   他知道,夜璃歌的心中一定在进行着艰难的抉择,无关乎感情,却有关乎道义。   但女人到底不同于男人,男人会把感情与其他分得很清,而女人不是,这份道义会不会发生质变,即使是他,也不能肯定。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只要有夜璃歌在,他便永远不可能按着自己的本性,干脆利落地解决安阳涪顼,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反倒成就了安阳涪顼——那个看似软弱的男人眼中的狡黠,他不是没有看见。   恐怕自己,还真的低估了这个纨绔公子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争执   “起来。”   终于,夜璃歌收起眸中冷色,一声沉喝。   安阳涪顼浑身一震,当即笔直站起。   “带你去元京,不是不可以。”夜璃歌口吻生硬,“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许再伤害你自己!给我活出个男人的样子来!”   “是!”安阳涪顼响亮地应道。   “夜方。”   “属下在。”   “好好保护他!”   “是!”   经过这番小小的波折后,一行人再次踏上前路。   很长一段时间,夜璃歌再没有作声,只是大步大步地朝前走,但她的脑海里,却起伏着阵阵巨浪。   还有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自己在战场上的杀伐果决,用来解决“感情问题”,就变得一塌糊涂?   是她狠不下心?还是这些个男人抓住了她的弱点?   她有弱点吗?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弱点的女人。   也许,自从遇见傅沧泓的那一刻起,她潜抑多年的女性意识才开始复苏——这种感觉,开始的时候让她十二万分地抗拒,下意识地抗拒做一个女人——也许在她自己的认知中,也觉得女人是柔弱不堪的,是不值得去理会的,只身闯荡多年,她将自己和普通女子俨然区分开来,事实也是如此——但是,当一个极度坚强的女人遇上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情况也许会很尴尬——连她自己,都不知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更不清楚该如何去理清这一团乱麻的关系。   偶尔想想,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两袖清风来去自由,哪有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儿。   夜璃歌在想着自己的问题,身后那些男人也在想着他们的问题,有些关于夜璃歌,有些关于他们自己,还有些,则比较莫明其妙。   “驾,驾——”前方的黄沙道上,忽然响起阵阵马蹄声,傅沧泓反应最为迅速,身子一闪,已然挡在夜璃歌的面前,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摄唇一声唿哨,夜方立即招呼着所有人,跳进路边的土壕里,隐藏起来。   蹄声渐近,马上之人似乎没有留意到他们,纵缰而过,快速消失在远处。   直到尘埃落定,傅沧泓方才第一个探出头来,确定四周并无危险,然后对其他人示意。   重新回到地面上,夜璃歌立即作出判定:“是虞兵?”   “嗯,”傅沧泓点头,双眸深凝,“而且,是杨之奇的嫡系。”   夜璃歌面色微沉:“看样子,我们得加快行动。”   “不必着急,”傅沧泓表现得格外镇定,“现下新帝刚刚登基,而杨之奇又深得新帝之信赖,断不会在此时贸然发起任何的军事行动。”   略一怔愣,夜璃歌随即微微点头,紧绷的心弦也随之稍松。   “我们仍依照原计划赶往元京,先在京郊安顿下来,然后由我联络密探,得到详细情报后,再进行下一步行动安排。”   一股暖流,悄悄从夜璃歌心扉间淌过,她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几步开外,安阳涪顼再一次攥紧双手,眸底浮漾起深深的妒色——他嫉妒了!他真的嫉妒了!为什么那个男人,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完美,而他却一无是处!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困难都能解决,并且总是能先一步觉察出她的心思,并及时作出反应——可是他呢?纵然他能感觉到她在想什么,却一点都帮不上忙!   懊丧、泄气、委屈……千般滋味在心头打滚,却被他理智地压了下去。   是的,他理智了,不会再像第一次前往牧城那样,毛手毛脚,冒冒失失,浮皮潦草,不懂装懂。   他的确在暗暗地努力,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符合她心意的男人,尽管这对于他而言,真的很难,可是他愿意全力以赴。   纵然不为夜璃歌,也为了璃国。   璃国。   在这段漂泊江湖的日子里,他终于看到了皇宫之外的世界,看到了一些被贫困、饥饿、疾病煎熬的百姓,这是一个与华丽皇宫截然相反的世界,它那样俗陋不堪,却也那样生机勃勃……   直到这时,他的心中方才诞生了一种名为“责任感”的情绪,意识到自己将是这个国家的主宰,意识他的强大与否,关系着整个国家的命运,可以说,这是他男性力量的觉醒,连日以来,他的脑海里总是会响起夜璃歌的话——“安阳涪顼,你有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他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眼神,清冷之中,带着一丝丝的期望。   当时,他无言以对,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最近,他脑海里的那个答案,才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他要变强。   唯有变强,才能守护璃国,才能……得到夜璃歌。   可是,该怎样才能变强呢?   文韬?武略?他哪一样都拿不起来啊。   每每拿自己与傅沧泓相比,他就越想越泄气——他们明明年纪相仿,一个却样样出众,自己却处处平庸。   “公子。”夜方的轻喊唤回他的思绪,“上路了。”   “嗯。”安阳涪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迈开脚步。   两天后,他们到达了元京,依照傅沧泓的安排,先在城郊随意寻了处空闲的农家小院安身。   夜幕降临。   吃罢晚饭,傅沧泓收拾妥当一切,便欲往城中去。   “沧泓,”夜璃歌将他叫住,“……要我,陪你吗?”   “不用。”傅沧泓微微一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这点儿事,还难不住我。”   夜璃歌眸中却忧色不减:“千万不要低估任何对手,你还是小心些吧。”   傅沧泓再没有说话,只是凑唇在她额心一吻,继而转身大步走出。   默立在门边,夜璃歌对着苍茫夜色看了良久,方才回转屋中,不想却恰恰对上安阳涪顼湛亮的双眸。   两人一时无语。   这情景……的确教夜璃歌心中很不舒服——也许,留下安阳涪顼真的是一个错误,她从来不打算伤他,但却时不时都在伤他。   ……很头痛。   “都休息去吧。”好半晌,夜璃歌方才言道。   众人悄无声息地离去,各进各的厢房,夜璃歌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轻轻掩上房门,但却没有真去榻上安睡,而是默默坐在窗前,她拿定了主意,一定要等到傅沧泓平安归来。   “叩叩……”门板上忽然响起两声轻击。   “谁?”   回答她的,是一阵轻轻的喘气声。   夜璃歌起身,拉开房门,不怎么意外地,看见安阳涪顼立在暗影里。   侧过身,她让他进屋,再掩上房门。   “我能……陪你吗?”半晌,他鼓起勇气道。   夜璃歌默然,只是轻轻一颔首。   于是,两个人一起在窗前坐下,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你在担心他?”   “是。”夜璃歌倒也坦承不讳。   “如果去的是我,你也会担心吗?”   “会。”   安阳涪顼不作声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的心却出奇宁静——是因为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抑或,是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进入了她的世界?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夜璃歌开始焦躁起来,不禁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他会回来的。”安阳涪顼忽然说。   转头瞅了他一眼,夜璃歌继续自己的动作。   空气渐渐变得凝重,就连安阳涪顼,都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压力。   “吱——”   房门颤响的刹那,夜璃歌已然奔出,尽管不出意外地看到提剑而入的傅沧泓,她的眸中还是瞬间涨满真心实意的惊喜,仿佛,看到他平安,已然是这世上最宏大的幸福。   傅沧泓笑了。   原来,这就是被人等待的感觉吗?   不着痕迹地敛去得意,他泰然言道:“查过了,元京城中平安无事,明天晚上,我们可以潜进皇宫,去见虞琰。”   “潜进皇宫?会不会有危险?”不待夜璃歌答话,安阳涪顼的声音已然从后方传来。   看到乍然从夜璃歌房中走出的他,傅沧泓面色顿时一沉,适才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们——”   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挑衅,目光凛凛地逼视着他,分明是想加深他和夜璃歌之间的误会。   但傅沧泓是何等精明的男人,立即看穿了他的心思,迅疾收了怒气恢复淡然:“我有把握,虞琰绝对不会胡来。”   “你能用项上人头担保吗?”安阳涪顼咄咄逼人,持续发起进攻。   娘的!傅沧泓心中光火,几欲脱口痛骂,可看看夜璃歌的脸色,还是忍住,不去理会安阳涪顼,只看着夜璃歌:“你相信我吗?”   “嗯!”夜璃歌刻意加重语气的回答,让傅沧泓顿时心花怒放。   “你就那么信他?”安阳涪顼却嚷嚷着冲过来,硬生生塞进他们两人中间,“要是他存心欺骗你呢?要是他的手下办事不力呢?”   “涪顼!”夜璃歌拧起眉头,轻斥,“不要胡闹!”   “我怎么是胡闹!”安阳涪顼的确浮躁了,“虞国和璃国交战多年,彼此结怨已深,倘若你的身份被他们识穿,那该怎么办?”   这话——夜璃歌不由一怔,看向他的眼眸随即深了。   她眸中无声的赞许,显然鼓动了安阳涪顼的勇气:“要去,也是夜方去,你不能去。”   “不行,”夜璃歌轻轻摇头,“夜方并不熟悉虞国的情况,他说服不了虞琰的。”   “那——我去?”安阳涪顼突发奇想。   “你要是想去,也成,”旁边傅沧泓凉凉地道,“只要到时候别被吓得胡言乱语就行。”   安阳涪顼顿时涨红了脸,身子不停哆嗦,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夜璃歌先拉拉傅沧泓的衣袖,示意他安静,然后安抚性地对安阳涪顼道:“我保证,平平安安地回来,行吗?”   “要是虞琰不同意停战呢?”安阳涪顼再次提出质疑。   这一下,夜璃歌亦沉默了——的确,谁都没有把握,能令虞琰同意罢兵。   微微侧头,夜璃歌的目光落到傅沧泓脸上。   “在虞国所有宗室之中,虞琰的见识气度是最出众的,只要晓以利害,他定然会罢兵。”傅沧泓言辞凿凿。   “这可是你说的!”安阳涪顼终于第一次正眼去看他。   “是!”   “要是谈不拢呢?”   “那我就立即割让三座城池给璃国!”   “好!”安阳涪顼的后背挺得笔直,身上陡然散发出一股王者的气度,“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傅沧泓唇边的冷笑更加浓烈,“难道,你有胆量与朕一赌?”   “赌就赌,谁怕谁啊!”安阳涪顼正巴不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让他在夜璃歌面前“大翻身”,把傅沧泓彻底给比下去。   “朕倒是没有问题,怕只怕,太子殿下未必能做得了璃国的主!”   “傅沧泓!”安阳涪顼出离地愤怒了。   傅沧泓根本不理会他,转头去看夜璃歌——在他看来,安阳涪顼的反应如同一个幼稚的孩子,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   夜璃歌却选择了缄默——也许,让安阳涪顼栽一个跟斗,也不错?   “怎么样?”安阳涪顼又开始叫嚷。   “好,”傅沧泓脸上显出一股子沉静,“朕,跟你赌。”   第一百三十二章:狼子心机   去往永宸宫的路上,夜璃歌一直没有作声。   “你怎么了?”傅沧泓扯住她的衣袖轻问。   横他一眼,夜璃歌抽手,继续往前走。   傅沧泓一直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去揣测她的心思。   “你在怪我?”他突兀地冒出一句。   夜璃歌的确有些赌气,怪他自作主张——而且,她能敏锐地感觉到,他分明是在给安阳涪顼下套!   “那你想我怎么做?”傅沧泓有些火了。   似乎,安阳涪顼已经成为他们俩之间,一层隐隐的阻碍,每每提到这个人,总是有很多的纠葛发生,此时的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些纠葛看似微小,天长日久,却会成为一把锐利的剑,将他们之间最完美的感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夜璃歌突地收住脚步,倒不是因为她心中的气已经平息,而是——   “到了。”   冷眸如寒星,瞅着前方黑麻麻的宫墙,夜璃歌吐出两个字。   傅沧泓很自然地平伏了情绪——他一向是个理智的男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精准地判断出,什么事才是当下的要务。   先摆平虞琰再说。   找了个僻静的地儿,两人一前一后掠上墙头,直往虞琰寝殿的方向而去。   永宸宫布局如五个回字,而虞琰的寝宫,在最中间的一重。   蹲在高高的屋脊上,傅沧泓双眉紧锁,注视着下方的动静,但见六班护卫来回走动不停,竟是片刻空隙不留。   无处下手?怎么办?   “我引开他们,你去见虞琰。”压低嗓音,傅沧泓果决地道。   “不行。”夜璃歌干脆地否决。   “嗯?!”   她伸过手来,冰凉的指尖握住他厚实的手掌,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真实的情感。   就在傅沧泓恍神的瞬间,夜璃歌已然动了,抬手射出一团物事,悄无声息飞出老远后,在几株高大的御树间,忽然爆开。   “什么人?”听见响动,所有的护卫旋即匆匆飞奔了过去。   “快!”夜璃歌一把拽起傅沧泓,滋溜一闪,便潜入了殿阁中。   烛火煌煌,尚未就寝的虞琰正襟危坐于案后,专心致志地阅读书册。   果然是个英明博学的君主,夜璃歌眼中不由掠过丝轻赞。   傅沧泓抬手,指尖微弹,一缕劲气射出,点在虞琰的胸膛上,他先是一怔,继而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来。   “虞皇。”夜璃歌从廊柱后走出,冲他一抱拳,“虞皇请勿慌张,夜某绝无犯驾之意。”   轻扯嘴角,虞琰竟然绽出丝极其温和的笑,神情显得从容而淡泊。   “虞皇可愿意,与夜某好好谈一谈?”   虞琰穴道被制,浑身根本无法动弹,只眼珠微微一转。   夜璃歌转头向傅沧泓示意,傅沧泓旋即再一抬手,解开虞琰的穴道。   “夜小姐,果然好手段。”   虞琰重得自由,仍稳坐如山,身形半丝未动。   “夜小姐此来,应是为两国兵事吧!”   好犀利的男人!夜璃歌双眸一紧,看定了他。   虞琰已近中年,浑身散发着一股儒雅的气势,观之可亲。   “不错,”既然话已挑明,夜璃歌便不再虚与委蛇,“请虞皇为两国百姓计,撤大军息刀兵。”   “夜姑娘倒是一心为善,可是那些,死在夜姑娘剑下的亡魂,怕是不会答应呢。”   夜璃歌双眸微冷:“那么,葬在牧城下无数的璃国士兵呢?”   殿中的空气顿时凝滞,眼见着再也谈不下去。   “倘若——”虞琰抬起手来,指头在桌上轻轻敲击,“姑娘肯留在元京一月,朕便传旨,令大军撤回。”   “嗯?!”虞琰的这个要求,显然大大出乎夜璃歌意外。   “怎么?姑娘很为难?”   从他的眼中,夜璃歌瞧不出丝毫恶意,不由得犹豫起来,转头去看傅沧泓。   “要留下她,也行,”傅沧泓双手环胸,神情悠闲,“得外带上我。”   虞琰转头看了他一眼,瞳色却深了——虽然傅沧泓经过精心乔装,可是那股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气势,仍然不容轻视。   “想不到,”虞琰站起身来,悠悠然一笑,“朕的永宸宫,竟然是一方洞天福地,不但能招来凤凰,还能引出真龙。”   寒色稍纵而逝,傅沧泓依然是那幅懒懒的样子:“只希望虞皇一言九鼎。”   “当然,”虞琰点头,没有丝毫迟疑,“朕这就下旨——来人——”   殿门哐啷一声洞开,一名手按宝剑的男子昂然而进。   杨之奇?!   傅沧泓和夜璃歌俱是一怔!   “杨将军,朕这儿,来了两位朋友,劳烦你领他们,到章福宫安歇。”   “是。”杨之奇俯身领命,即转身对傅沧泓与夜璃歌道,“两位,请。”   既来之,则安之,傅沧泓与夜璃歌对视一眼,跟在杨之奇身后,出了虞琰的寝宫,往章福宫而去。   让两人惊异的是,一路之上,竟然没有看见一个巡逻值守的禁军。   将两人送进空无一人的章福宫,杨之奇方一拱手,公事公办地道:“此处简便,还请两位将就,每日里相应的时刻,会有人送餐饮,及日用物品过来。”   两人沉默,安静地看着杨之奇离开,这才相携着进入内殿,傅沧泓四处搜检了一通,确定并无异样,方才回到夜璃歌身边,紧揪着双眉道:“你觉得,这虞琰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时之间,我也猜不透。”夜璃歌摇摇头,“总而言之,我们须得时时小心。”   “你,可是害怕?”   “怕?”夜璃歌摇摇头,唇边浮起丝哂笑,“这天下间,没什么事能让我害怕。”   “真的?”   抬起眸子,夜璃歌定定地注视着这个男人,有一句话,在胸中翻滚良久,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她想说,唯一害怕的,便是失去你。   她想说,唯一害怕的,便是将来有太多的变数。   因爱生忧,因忧生怖,这是每一个女人,都逃不开的心理历程,纵然是夜璃歌,也不例外。   她相信傅沧泓的真心,却不能不对命运,有着太深的忌惮。   相携着一路走来,她已经越来越看得分明——这个世界不是他们的桃花源,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爱恨情仇利益算计,当欲望的刀光剑影在他们的身边迭番上演,她实在无法肯定,他们能够挨上多少刀。   也许当初那份琉璃纯净的爱情,终究会因这个世界的残忍,而鲜血淋漓。   到那个时候,傅沧泓,我该到哪里去寻你?而你,又该到哪里去寻我?   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那么我们之间的承诺,又是否还有意义?   傅沧泓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虽然不能精准地读出她的思想,却很不喜欢她此刻身上流溢出的气息,下意识地,他伸手抓住她的腕,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   宏乾宫。   “杨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做?”   杨之奇眸中戾光一闪:“皇上,可愿听微臣直言?”   “你说。”   “傅沧泓为人狠绝,胸藏韬略,夜璃歌更是聪慧绝伦,文武兼备,况且,她是唯一通晓《命告》之人,倘若让这样两个人走到一起,只怕皇上的鸿图霸业,这一生一世,都绝无施展之可能。”   “听你的意思,”虞琰从丹墀上步下,“是打算……杀了他们?”   “不,”杨之奇摇头,眉宇间浮起一丝阴冷的笑,“这样的两个人,除了他们彼此,世间没有谁能将他们杀死。”   “这话,朕怎么听着不明白?”   “皇上可听说过,西楚雄这个人?”   “西楚雄?”虞琰眸中闪过丝迷惘,“他……跟有琼国第一战将,西楚灞有什么关系吗?”   “正是西楚灞的后世子孙。”   “他怎么了?”   “此人在南涯诸荒岛中,寻了个根据地,辛苦经营二十年,却被傅沧泓旦夕间毁灭殆尽,微臣去查探过,整座岛屿现在已不复存在,而他的儿子……”杨之奇唇边的笑愈发诡谲,“正和夜璃歌在一起。”   “他怎么又跟夜璃歌扯到一起了?”   “此中事一时难以尽叙,总而言之,倘若我们出手杀夜璃歌,或者有人出手,杀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引来的,必定是另一方疯狂的报复——傅沧泓现下已是北宏帝君,我们自然招惹不起,而夜璃歌,又顶着璃国太子妃的名号,再则,她的身后,还有整个庞大的夜家,如果伤了她,夜天诤、夏紫痕、璃国皇室、傅沧泓必然接踵而至……”   想到那样的后果,虞琰不由长长地吸了口凉气!   “所以,”杨之奇继续冷静地分析道,“要想毁掉他们,只有让他们俩,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杨之奇眸中的怨毒,让虞琰都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道:“可是他们之间,似乎并无破绽可寻……”   “不,”杨之奇摇摇头,“没有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   “嗯?!”   “他们俩之间最大的破绽,便是一个情字——皇上,您是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情,它是世间最美的花,也是世间最毒的酒,最利的剑——他们过于相像,贴得太紧——这样的情,就像一尊水晶雕像,虽然高贵完美,但只要一条小小的裂隙,便足以将之整个摧毁,更何况他们之间有的,还不仅一条裂隙,而是——整个璃国!”   “整个璃国?”   “是,皇上请想,如果璃国的百姓们,知道他们心中最高贵的太子妃,背信弃义,抛家舍国,与他们敌国的皇帝在一起,结果会怎样?那样的仇恨,是夜璃歌根本无法背负的!”   “敌国?”虞琰敏锐地抓住这个词,“北宏与璃国,虽说向来并无多大交情,但也远远够不上为敌啊。”   “所以嘛,这个恶人,可以由其他人来做。”   “你的意思是——在璃国与北宏之间制造摩擦,让璃军与北宏军开战?”   “不错。”   “此事只怕难办,”虞琰摇头,“现在璃国的军政大权,悉数控制在夜天诤的手里,你的这点把戏,只怕瞒不过他的眼睛。”   “夜天诤老奸巨猾,自然不好对付,可是,璃国现在却有一个把柄,落在我们手上。”   “谁?”   “安——阳——涪——须!”杨之奇咬着牙,从唇间吐出四个字。   虞琰沉默了,眼底甚至浮出几许不忍——他跟傅沧泓夜璃歌,向来没有恩怨冲突,如果不是他们,说不定他还无法如此快地登上虞国帝位,况且他们间的感情,也让他深为之赞。   不说傅沧泓搁置祟隆高位千里迢迢追寻佳人,便是当日夜璃歌强闯天定宫挟傅今铖,救傅沧泓,也足令天下人震惊。   而他,真要去做这幕后的千古罪人,将这一对情侣,送入地狱吗?   可是逐鹿天下,又岂容手软?他现在不忍杀他们,等到他们扫除障碍完美结合之后,依傅沧泓的性子,又能容卧榻之侧,他人安睡吗?   纵不为自己想,只为虞国的百姓,他也能不能出手啊……   想清楚这一层,虞琰眸色微黯,冲杨之奇一摆手。   杨之奇心领神会,伏身一礼,仄身退了出去。   淡青色的阴翳,遮蔽了虞琰的面容,将他整个儿掩进昏暗里,看不分明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环环设局   院中的丁香花静静地发散着香气。   窗前两人,静静地依偎着。   谁都不想说话,似乎想尽力忘却所有,单单记住这一刻的完美。   许久,夜璃歌方抬起头来:“你说,虞琰把我们留在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傅沧泓似乎毫不以为意,“其实,我还有点感谢他呢。”   “什么?”   “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能享受到这样安谧的夜晚?”   夜璃歌笑了:“沧泓,你知不知道,这一刻的你,一点都不像你。”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傅沧泓眨眨眼。   “你嘛——”夜璃歌凝眸看他,脑海里骤然滑过无数的片段——从当初的邂逅,后来的纠缠,生死追随,他们似乎已经经历了太多,微微地,夜璃歌也笑了,“我不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只要一点就足够了。”   “什么?”   “你是爱我的。”   “璃歌,”傅沧泓眸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暖色,“这是我所听过的,最令我开心的一句话。”   “那么,”夜璃歌转头,将目光看向窗外,但见一弯弧月清悬,映出扶疏树影,“感谢苍天吧。”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不由一怔——真是奇怪啊,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都不像自己。   可却莫明其妙觉得,这是对的,或许,这也是她隐藏在心中多年的一种感慨。   没有人真正喜欢杀戮。   喜欢伤害别人。   喜欢欺骗和隐瞒。   她夜璃歌通文习武,从来都是用来救人的,而非伤人。   所以,她真的希望,虞琰能够按照他所说,停止与璃国进行了多年的战争,就算这背后潜伏着阴谋。   很显然,傅沧泓感知到了她的想法,再一次轻轻将她拥住,低声安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   天,已经渐渐地亮了。   终于,安阳涪顼再也沉不住气,“唰”地一声站起身来。   “公子,您做什么去?”夜方赶紧站起,闪身将他拦住。   “已经一个晚上了!”安阳涪顼眼中火星上蹿,“你难道不着急吗?”   夜方面色沉静依旧:“我相信,小姐不会有事。”   “那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夜方刚要回答,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是虞兵!   刹那闪念后,夜方已然拔出弯刀,紧贴于门后,目光凛凛地从缝隙里看出去。   围坐在桌边的西楚泉三人也蓦地抬起头,尤其是傅沧骜,眼中爆射出慑人寒光。   “屋里有人吗?”   臆想中的攻击并未出现,反是一道彬彬有礼的声线,在门外响起。   “虞国上将军杨之奇,特来拜会远客。”   远客?夜方心念疾转——夜璃歌和傅沧泓都不在,而屋中这几个人,显然都是不靠谱的,一时之间,他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还有,他们隐身此处,行踪隐秘,杨之奇又如何知晓?   “之奇出城巡视,见此院上空红光缭绕,知必有大富大贵者栖居,故诚意前来晤见,阁下等俱是龙姿凤裔辈,难道竟不肯赐以一见吗?”   夜方仍然不作声。   屋外,杨之奇缓缓踱步,继续游说:“先贤有云,圣人居乡里,仍自昭昭,况尊驾等身为天皇贵胄辈,岂能如此畏首畏尾,他日若是传出,岂非徒增笑柄尔?”   不待夜方回神,安阳涪顼已经踏前一步,哐地一声拉开门扇,跨出门去,朗烈的阳光洒下来,迫得他有好一会儿睁不开眼,待适应四周的光线,安阳涪顼方才看清,数排装备精良的虞国士兵已将小屋团团围住,一名着银甲,披斗篷的年轻将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何时见过此等场面,不由生出丝惧意,欲往后退回屋内,幸而夜方一脚踏出,并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他方才定下神来,对上对方的双瞳:“你是何人?”   “这位——”杨之奇上下打量他一眼,方才故作惊讶地道,“看上去气度不凡,英武挺拔,将来定是执乾握坤之人。”   安阳涪顼虽生在皇家,自小听惯阿谀奉承的言辞,却从未受人如此褒奖过,当下不由有些淘淘然:“哼!那是自然!”   其实,他这样的举动,无疑于自曝身份,是非常不明智地,但他行走江湖未久,哪里明白这些,只是逞性子罢了。   “阁下迂尊降贵至此,敢问有何见教?”   夜方沉着气,当胸抱拳,启唇问道。   “只为传一句话儿。”   “什么话?”   “你们的朋友,如今已成我皇座上之宾,阁下等不必牵虑挂怀。”   安阳涪顼一脸迷惘,而夜方则迅疾回过味来,双瞳一紧:“座上之宾?”   “正是,”杨之奇满脸诚意,“在下此来,一为通传音讯,二为邀请各位,至驿馆小住,以让在下代表我皇,稍尽地主之谊。”   “驿馆?”夜方心中急速地作着分析——小姐随傅沧泓夜探永宸宫至晨未归,杨之奇又突然出现,这里面到底隐着什么变数?而杨之奇,又究竟有何居心?   杨之奇亦定定地注视着夜方——他心里很清楚,现下这小院里“群龙无首”,而夜方,是唯一能作决定的人,他也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夜家暗卫统领,夜天诤最倚重的手下,到底有几分能耐。   “好,”只片刻犹豫后,夜方便果决地道,“我们跟你走。”   “夜统领?”安阳涪顼疑惑地唤了一声。   “公子别担心,一切有我。”夜方转头,镇定地看了安阳涪顼一眼,又侧过身去,朝向门内,“傅公子,西楚公子,大家一起去吧。”   傅沧骜本来是个去哪里都无所谓的人,而西楚泉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听他这么一说,便都起身走出屋来。   于是,杨之奇领上所有人在前,虞国大军在后,颇为壮观地往驿站的方向而去,一路之上,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及至驿站,杨之奇殷勤地领他们入内,又命驿馆官员备办一切,好好招待,这才告辞离去,但同时却留下一众官军,以保护的名义,留守在驿站之外。   太阳慢慢升上正空。   驿站之中。   丰盛的酒菜摆在桌上,可所有人都没有胃口。   “公子,您先吃点吧。”终于,夜方率先打破沉寂,盛了小半碗汤,自己先尝过,确定无事后,才另乘了半碗,恭恭敬敬地递给安阳涪顼。   安阳涪顼却只是皱皱眉,一副很不待见的模样。   “呼,呼呼——”旁边的西楚泉却忽然抓起碗筷,埋头大吃起来,傅沧骜瞥了他一眼,也开始狼吞虎咽。   “璃歌……”安阳涪顼喃喃一声,眸中怅然若失,“我想璃歌……”   旁边两个男人停止吃饭,抬眸对看一眼,又飞速错开,继续吃饭。   夜方沉默——他何曾不担心小姐,可是眼下,他最紧要的任务是照看小姐,不能令她有任何闪失。   直到饭菜渐冷,安阳涪顼方才端起碗,意兴阑珊地扒了两口,便丢在一旁。   接下来几个时辰,五个人各自找了个地儿,或坐或躺,看着地面上一寸寸滑过的光影儿发呆,屋中的气氛静滞到极点,直到门外天光收净,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骤然从外面传来,堪堪打破沉寂。   众人顿时像复苏的草木般,齐刷刷立起,目视身形高大的男人走进屋中。   “诸位,”杨之奇团团一抱拳,“吃住可还习惯?”   “还好。”夜方抱拳还礼。   杨之奇呵呵笑了声,道:“此处鄙陋,委屈诸位了,午后杨某进宫陛见吾皇,道明此间事,吾皇特颁下旨意,命杨某在叠翠园设席,好好款待诸位,望诸位赏光。”   “杨将军……刚进过宫?”   “是啊。”   “那——可曾见到我们的朋友?”   “见到了,见到了。”杨之奇连连点头。   “他们……怎么样?”   “杨某出宫时,还和吾皇一起,在御花园中品酒观花。”   “品酒观花?”一听这话,他人犹尚可,安阳涪顼却忍不住叫起来,“他们……他们在一起?”   “当然在一起了,”杨之奇脸上的笑更加生动,带出几分刻意的暧昧,“不单今日,昨夜也……”   哗地一声,安阳涪顼但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眸底泛起微微的红色,愤怒和伤痛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几乎将他整个人戳得千疮百孔。   暗窥着他的神情,杨之奇心中冷笑——疯狂吧,疯狂吧,如此精心安排,环环设局,还不就是为了,让你疯狂吗?   “虞皇既然有这盛情,我等自当奉承。”夜方又一次及时插进话来,将即将失控的局面制住,“若将军再入宫去,请转告我们的朋友,外边一切皆好。”   “一定一定。”杨之奇满脸微笑,连连点头,答应得无比恳切。   又闲扯了些八卦,夜方将杨之奇送了出去,回头却见安阳涪顼手持银刀,正一次又一次用力戳向明漆桌面。   “公子。”夜方一步近前,握住他的手腕,“你这又是何苦?”   “走开!”安阳涪顼压抑多日的脾气终于爆发,用力撞开夜方,抬手将桌上的茶盘拂落于地,然后猛地扑倒在桌上,“呜呜”大哭起来。   “公子。”夜方顿时手足无措,失了应对。   “你在这儿哭,又有什么用?”西楚泉极缓极慢,极寒极凉的声音,幽幽从一旁传来。   “你说什么?”安阳涪顼正没地儿撒火,听见他的话声,顿时猛然抬头,眼中利光闪烁。   “事实如此。”西楚泉依然那般慢条斯理,似乎全然没有把这位尊贵的太子爷放在眼里,“伤心也罢,难过也好,全无用处。”   “你——”安阳涪顼跳了起来,猛地向西楚泉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你这个废物,也敢笑话我!”   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西楚泉仍然无动于衷,鼻子里发出声冷哼,转开头去。   安阳涪顼高高扬起拳头,却终究没有落下去——一则,他天性并不是个喜好武力之人,二则,他和西楚泉之间,并无深仇大恨。   颓然落下手臂,他抽了抽鼻子,默默退到角落里,伤心着自己的伤心,坐在另一边的傅沧骜冷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垂下眼皮,掩住自己那双湛冽的眸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微妙   第二日,杨之奇果然遣了车驾来,将安阳涪顼一行人等,接进了叠翠园。   叠翠园,位于元京南郊,本是虞国皇帝闲暇之余,用以修身养性的地方,后来渐渐空置,便成了王公贵族们游赏的去处之一。   今番,为了接待“贵宾”,园中上下早已修饰一通,甬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列放着内植鲜花的盆栽,御宴设于乐安殿前的广场上,丝竹礼乐无一不备,显见得虞国对此分外重视。   “诸位,”褪去铠甲,一身锦袍的杨之奇,显得格外容光焕发,“请入席。”   一进入这种场合,安阳涪顼便生出种强烈的归宿感,立即摆出太子的款儿来,正眼也不瞧杨之奇,施施然走向正座,理所当然地坐下。   杨之奇也不介意,微微一笑,看向其余的人:“请。”   夜方始终惦记着自己的责任,并不敢贪恋荣华富贵,歌舞华廷,再则,他常年跟随夜天诤,见识气度自高旁人一筹,也不会将这些事放在眼里,而西楚泉和傅沧骜两人,又是全然不识风流富贵为何物的人,来此无非是填饱肚子。   引着这样一群“怪物”,入这华盛之宴,杨之奇的感觉并不好,但他仍自面上带笑,语殷意勤,尤其关注安阳涪顼的一举一动,因为他接下去的所有安排,无不与他息息相关。   开宴后,杨之奇亲自提着酒壶,逐一为所有人等侑酒,然后轻轻拍手,悠扬的丝竹之声顿时大作,时而高亢明亮,时而幽婉细腻,让在座之人的心,都为之沉醉。   忽而听得一阵琵琶骤响,恰如大珠小珠滚溅玉盘,紧接着,两列衣饰艳丽的舞姬踏着节奏而来,手中彩缎凌空抖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切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檀板轻敲,那踏着鼓点,翩翩而至的女子,仿若万花丛中一只斑斓的彩蝶,刹那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美!   这是每一个男人心中刹那而起的念头。   但每个人的反应却大为不同。   安阳涪顼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傅沧骜看了一眼仍然只着意于碗中的肉,西楚泉皱皱眉头便收回视线,夜方面色甫动继而恢复自然——但是,他的心里还是禁不住犯了个嘀咕——想不到,这女子的容貌才华,居然与小姐有得一拼!可见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诚不假也!   女子旋舞着,手中长绫翻卷,掠过每一张桌案,凌空提起酒壶来,为他们各自斟上一杯。   会武功!   夜方更加惊讶了。   琵琶声愈显密集,安阳涪顼几乎直了双眼,这一刻他的心里,除了眼前这女人之外,再无其它。   带着丝魅惑人心的笑漪,女子飘然至安阳涪顼身侧,朝他伸出手去。   呃——安阳涪顼清俊的脸顿时红了,神色微微惶恐地朝左右瞥了一眼,便颤颤伸出手去,握住女子柔软而细腻的指尖,下一瞬,两人便如一对纷飞的蝶,齐齐转入场中。   女子舞技甚为高明,再加上安阳涪顼本身也谙熟音律,在一起竟丝毫不显滞涩,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快意与和美。   一曲将终的刹那,女子踮起脚尖,在安阳涪顼眉尖轻轻一吻,旋即撤手,随风而走,片刻消失在落英缤纷的林间,而安阳涪顼站在原地,整个人,都痴呆了。   “啪,啪——”杨之奇的掌声,蓦然从一旁传来。   安阳涪顼仍自怅怅地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心中一丝丝难以形容的甜蜜,如春水般漾起。   “公子。”杨之奇掩唇,低咳一声。   “呃。”安阳涪顼这才回神,脸上不由浮出大片飞霞。   杨之奇故作未见,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已至戌时,这宴,也该散了。”   “是吗?”安阳涪顼眼中浮过丝黯淡,转头朝广场边沿走去。   “能陪诸位共饮,是杨某之荣幸,他日若得功夫,定当再逢一醉。”   西楚泉和傅沧骜还是没甚表情,依旧由夜方出来应酬,一行人旋即起身,告辞朝园外而去。   将上车时,安阳涪顼终是忍不住回头,含着眷恋往园内看了一眼,脑海里禁不住滑过女子那张宛若芙蓉花一般的脸。   “公子。”夜方眼中闪过丝担忧,伸手扯扯他的衣袖。   安阳涪顼这才回头,登上马车。   车轮转动,马车向前驶去,将叠翠园一点点抛在后方。   ……   叠翠园。   “郡主。”杨之奇快步踏进后园,却在水晶帘外立住,微微躬身而立。   帘内,虞绯颜已经换了舞装,着一件水蓝色的纱衣,披散着一头光可鉴人的长发,坐在镜前,手持木梳,缓缓理着发丝。   “都送走了?”   “是。”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微臣……想知道,郡主对安阳涪顼……”   “啪!”   但听得一声遽响,虞绯颜将木梳重重砸在桌上:“不过一个酒囊饭袋,需要本郡主出马吗?”   “郡主?!”这样的答案,显然有些出乎杨之奇的意料。   “听说,夜璃歌很不待见他?”   “……”   “既然她看不上,凭什么我就会看上?”   “……”   “难道本郡主的眼光,就不如她?”   杨之奇继续沉默,半晌方道:“这人……虽不堪大用,但却关系着皇上的鸿图大略……”   “鸿图大略!又是什么狗屁的鸿图大略!”   “哗”地一声,虞绯颜摔开帘子,脸上一片冰霜雪冷,哪还有席上的春花娇颜?她抬起右手,食指点着杨之奇的鼻子:“你们这些大男人,满脑子想的都是鸿图大略,可有没有想过,这,关系着的可是我一生的幸福!”   “扑通”一声,杨之奇跪下,冲着虞绯颜连连叩头:“是微臣该死!请郡主责罚!”   好半晌声息不闻,杨之奇微微抬头,却陡陡对上一双水格灵灵的眸子,吓得顿时向后跌去:“郡主?”   “我有那么可怕吗?”虞绯颜恼了,挪前两步,目光凛凛地盯着他,“听说杨将军在战场之上,一枪一骑,如过无人之境,难道还畏惧我这么一介弱女子?”   杨之奇尴尬地笑——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他还真不怕上阵杀敌,却对这闺中女人的千丝情网畏如蛇虎。   “杨将军,”虞绯颜忽然妩媚一笑,“你要本宫去引逗那安阳涪顼,倒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答应本宫一件事。”   “什么?”杨之奇脑门儿上已经冒出无数细密的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承。   “娶我。”   “什么?!”好似晴天里劈下一道焦雷,杨之奇整个儿都呆了。   “娶我。”虞绯颜看定他,丝毫不假以辞色,“只要你答应,事成之后,立即与我成亲,我便全力配合你和皇兄。”   这——杨之奇但觉眼前一阵金星乱蹿,搞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发展成了这样——明明是他亲手安排今日这场盛宴,安排了虞绯颜与安阳涪顼的邂逅,怎么反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怎么?”虞绯颜怒了,“娶我就让你这么左右为难?敢情本郡主是配不上你这位大将军?”   “不不不,”杨之奇赶紧摇手,“微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说得好!”虞绯颜冷笑,然后“唰”地站起身来,“既然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那么,你自己回宫去向皇兄复命吧!”   杨之奇顿时整个人都傻了。   水晶帘儿轻轻晃动,隐没了虞绯颜俏丽的身影。   拭着满头的冷汗,杨之奇极其狼狈地站起,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大概天下间,再没有比他更无能的男人了,被一个绝代佳人求婚,却吓得落荒而逃。   不过,他实在吃不准,这位外貌妍丽,却心思慧黠的皇室郡主,到底想的是什么?   ——赌气?好玩?还是存心捉弄?   更让他头痛的是,自己已向皇上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将计划完满落实到位,如果缺少了虞绯颜这么一个关键环节,那该怎么办?   ……   章福宫。   “第三天了。”   “什么?”   “已经是第三天了。”   “你担心他们?”   “嗯,”夜璃歌点头,第一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绪,“你能设法,让人传个消息给夜方吗?”   “昨夜我查探过,这章福宫看似防卫疏松,其实暗处隐藏着不少高手,要想不惊动他们,恐怕很难。”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凛凛地注视着他。   “你想让夜方怎么做?”   “沟通,处理,应时而动。”   “嗯?!!”   “难道,我说错了?”   “不。”傅沧泓摇头,心里浮起丝很怪异的感觉,不知该怎么形容。   “璃歌。”   “嗯?”   “从前没有我的时候,你都是这么过来的?”   “啊?”   这下轮到夜璃歌发傻了——抓住问题,解决问题,再抓住问题,再解决问题,这的确是她二十多年来的成长方式,难道,有什么错误吗?   不等她回答,傅沧泓再次开口:“看来,我们得习惯着改变彼此,因为从今以后,无论你,或者我,都不是一个人了。”   “嗯?”   不是一个人了吗?短暂的错愕后,夜璃歌再次低下头去,垂眸看着自己纤长的指尖,很多幕鲜血狰狞的画面,从脑海里逐一晃过——   从很多年前起,她就已经习惯了只身漂泊的日子,虽然那时候有师傅,有父亲,还有夜家暗卫,不过,她从来不习惯依靠任何人,她总是想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唯有如此,她才会觉得安全,在这样的控制中,她一天天变得强大,也一天天变得孤独。   傅沧泓,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我们不学着强大,只怕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彼此。   男子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那烫帖的温度,从她肌肤,直渗入心中。   夜璃歌再次抬头,看定这个男人——心中却慢慢浮出一个疑问——她应该全心全意,毫无防备地相信他吗?而他温热感情的后面,又是否,潜藏着她所不知晓的杀机?   那杀机或许并不是来自于他本身,而是——   断崖之上,水狼那狰狞的脸,一直是她心中抹不去的阴影。   轻轻地,夜璃歌抽出手来,起身走向一旁,傅沧泓默默地看着她,只觉得心中,愈发地空落。   为什么?   璃歌,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精准地把握,你心的走向?   第一百三十五章:小脾气   人,真的有感情吗?   尤其是在利益,在生存的底线前?   大概连傅沧泓也想不到,夜璃歌的心中,潜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疑问。   或者是经历得太多,在生与死极其的锤炼中,她早已将一切看破,更何况,是感情。   紧接着这个念头之后,闪过她身中碎心掌后,傅沧泓不遗余力施救的画面。   不!她不该怀疑他!   呼地转身,她带着极大的力量,撞进他怀抱,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亦抱住了她。   在这一刻,他们就像一株连根同生的藤蔓,深切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所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大概,便是这样的境界吧,连一个旁白的字,都是多余的。   “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傅沧泓的嗓音有些低哑,“即使死亡,也不能够。”   “我相信。”夜璃歌轻声呢喃,“我只是……”   “什么?”   “只是抱怨上天,为什么不让我早一点遇上你?”   微微抬头,她的眸中,有一丝极其少见的悲哀:“如果我们相遇得早一点,我绝不会,出现在宣安大殿上,绝不会答应父亲……哪怕是为了璃国……”   “我知道。”傅沧泓心中又何尝没有那么一丝丝后悔?那些漂泊江湖,青楼薄幸的日子,他又何曾快乐过?只是,连他也想不到,这世间会有一个夜璃歌,在异国他乡等待着他。   “璃歌。”   “嗯?”   “或许,我们应该这样想——”   “怎样想?”   “感谢上苍,让我们遇见,幸亏我们,遇见得还不算晚,不是吗?”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语声是从未有过的柔软。   夜璃歌忽然扑哧一声笑,然后抬起头来,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戳:“没想到,你居然能说这样的话来。”   “这仅仅是对你,”傅沧泓似笑非笑,眸中隐着深意,“至于其他人,我未必有这样的耐心。”   “是啊。”夜璃歌点头,深有同感——这世间有太多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们的确不可能,用对待彼此的心,去对待所有的事。   或许在这倾世的寒冷与孤单里,只有他们,方能慰藉彼此那孤高的灵魂吧。   正因为如此,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无法放弃彼此,纵然地覆天翻山河变色,也难以倾没他们之间的感情。   如果——   能逃得开俗世的纷争,如果,能视其他的一切为无物,如果整个世界荒芜,只剩下他们两个,是不是会很好?   相爱最深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去遐想那样的情景,荒山茂林,独有他们两人,如一对自由飞翔的鸟儿,享受相爱的完美。   原来,他们是一样的人。   性情中人。   不愿意为权利所累,俗名所累的人。   那么从前的杀戮,从前的争夺,又是为了什么?   人生总是矛盾的,得到的时候常常忽略,失去的时候又常常想起,谁,又会比谁更聪明些?   “要是,我们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了,会不会很有趣?”夜璃歌突发奇想。   “估计难度系数很高。”傅沧泓很配合地给出表情。   夜璃歌一挑眉头,满眼无所谓:“看来,又走到死胡同了,仍然得按原定计划,联系夜方,让他把外面那几个人照顾好——对了,”她身子蓦地一挺,“你说,依傅沧骜的身手,能不能潜入永宸宫,而不被虞琰的人发现?”   “傅沧骜?”提起这个名字,傅沧泓心中微微有些不悦——他可不怎么希望,自己的女人把他看作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不过,他倒也不会刻意为难自己,“傅沧骜的身手,的确神鬼难测,应该可以做到,你想让他进宫?”   “或者——”夜璃歌眸中黠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然成型。   “不好。”不等她说出口,傅沧泓便出声否决。   “为什么?”夜璃歌轻嗔,第一次带上两分撒娇的意味。   “不好就是不好,没有什么为什么。”傅沧泓也难得专制了一回。   “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暂时没有。”   “那不就结了?”   “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妥协。”傅沧泓心中有些上火——他越是在意夜璃歌,越是能感觉到来自其他异性的威胁,尤其是夜璃歌身边的,这里边,自然包括了傅沧骜。   “切。”夜璃歌微露玉齿,白了他一眼,“你老是怪我不相信你,其实你还不是一样?”   “我怎么一样了?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四处拈花惹草!”   “是吗?”夜璃歌吊起眉梢。   已经送到唇边的那个“是”字,忽然间就卡了壳——纵然他用尽全力,想要忘记那一段“前尘往事”,可是那个女人的身影,时不时仍然如幽灵般,从他脑海里闪过,让他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在夜璃歌面前。   她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傅沧泓心中不由哆嗦了一下。   幸好夜璃歌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话锋一转:“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法子,跟夜方取得联络?”   “当然有。”   “那就赶快。”   “现在不行,至少得等到明日中午。”   “好吧。”夜璃歌打了个呵欠,不再纠结,侧身朝内殿走去,“皇帝陛下,晚安。”   傅沧泓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不料夜璃歌只轻轻一闪,便如游鱼般,脱开身去。   站在蓦然闭拢的寝殿门前,傅沧泓无可奈何地磨牙切齿一番,方去另一偏殿安置。   ……   明亮的阳光下,一对俊男美女走出章福宫,在宫侍的引领下,往听篁馆的方向而去。   走在甬石道上,夜璃歌飞快地朝傅沧泓使了个眼色。   傅沧泓用眼色表示“收到”,却没有任何动作,只在走过御花园中一棵柳树时,抬手在上面摸了摸。   这个动作很轻微,以至敏锐如夜璃歌,都没有觉察到。   还没进听篁馆,便闻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傅沧泓和夜璃歌齐齐停步——南曲?在这元京之中,竟然有人,如此精熟南曲?   “两位,请。”宫侍将他们引至门前,旋即躬身退下。   甫入馆门,两人便见虞琰高踞于主座上,一手撑腮,一手轻叩桌面打着拍子,而阶下,立着一身着广袖薄衫的男子,手持一管笛,正全神贯注地吹奏着。   “唐……涔枫?”夜璃歌不由低呼一声。   “你认得他?”双眸一紧,傅沧泓不由伸手,握住夜璃歌的手腕。   “嗯。”夜璃歌点头,视线却紧紧锁定在男子的身上,而男子却充耳不闻,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出现,直到一曲方罢,才执笛转身,朝两人微微伏身拜倒:“乡野小民唐涔枫,拜见二位。”   “唐公子,”夜璃歌唇边漾起丝笑——对于这个见多识广,又温文尔雅的男子,她确有几分好感,“何时到元京的?”   “昨日。”唐涔枫还以一笑,“不想在此竟能得会佳人,”言罢又转头对傅沧泓道,“这位是?”   傅沧泓早已肝火焚炽怒气横溢,只想把夜璃歌拽到没人的地方,问个清楚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又跑出个唐公子来?哪里有心情理会这男人?   “他是我的亲随,”夜璃歌赶紧代答道,“楚恒。”   “亲随?”唐涔枫目光锐利地把面色黑沉的傅沧泓上下打量一番,颇有深意地道,“精气内敛,武功果然不俗。”   傅沧泓双眸一眯:“唐公子可要试试?”   “不敢。”唐涔枫用玉笛轻击手掌,笑得风度翩翩,“唐某只是一介商贾,识不得文,论不得武。”   傅沧泓轻哼,心里腹诽——就知道你不行。   一直默坐于椅中的虞琰,旁观着这一切,眸色清冷——唐涔枫的出现,绝对是个意外,不过这个意外嘛……   “诸位都是朕的座上贵宾,先不说其它,且请入席吧。”   “谢虞皇。”唐涔枫抱拳,长身一揖,朝右边的桌案走去。   傅沧泓则拉起夜璃歌,行至左排桌案坐下。   席上,虞琰殷殷劝酒,唐涔枫来者不拒,且把些天下诸国风情说来佐酒,皆因他口齿诙谐,又博闻广见,见解精妙处,连夜璃歌都不禁频频点头,傅沧泓几次想发作,到底强自忍耐下来,只抓着玉杯猛力灌酒。   “不知道,唐公子此番至元京,也是为商贸之事么?”   “嗯。”唐涔枫点头,挟起片香笋放进唇中,慢慢咀嚼着咽下,方微笑答道,“正值元京一带金桔丰收之季,唐某亲来购买,运往金瑞贩卖。”   “不知获利如何?”   “一斤三百钱吧。”   “三百钱?”夜璃歌眸露讶色,“如此算来,此桩生意可不小。”   “嗯。”唐涔枫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夜小姐似乎很有兴趣?要和在下走一遭么?”   “不了。”夜璃歌摇摇头,朝上方的虞琰看了一眼,“夜某只是佩服唐公子,经营有道罢了。”   “夜小姐过奖。”   这个唐涔枫,似乎永远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看了教人想狠揍一顿,却又让人找不到揍他的理由。   一时宴罢,唐涔枫也不留恋,起身向虞琰作辞,虞琰倒也不留他,只淡淡地道:“唐卿一身富贵,路上可要小心了。”   “多谢虞皇提醒。”唐涔枫又是一拜,然后转头冲夜璃歌亦一抱拳,方施施然而去。   “璃歌也告辞了。”   话音刚落地,傅沧泓便一把扯住夜璃歌,拉着她几乎是奔出听篁馆,飞冲回章福宫。   “光当”一声关上殿门,傅沧泓立即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说!那个唐涔枫,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一介南来北往的商贾啊,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跟他认识的?”   “在炎京的时候。”   “他还去过炎京?”傅沧泓眸中的不悦愈发浓郁。   “我都说过了,他一介商人么,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们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脑海里闪过与唐涔枫茶楼相遇的画面,夜璃歌随意答道,“大街上认识的。”   “大街上?”傅沧泓眼中几乎能蹿出火来,“大街上认识的他就跟你这么熟?”   “我们熟吗?”夜璃歌长睫轻眨,“只是……泛泛之交而已,不可以吗?”   “不可以!”傅沧泓喊了一声,忽然冲上前来,一把将她抱住,火热而紧密的吻,重重落到夜璃歌的唇上。   听着他紧促而有力的心跳,夜璃歌抬起的手,落在他的胸前,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璃歌……”傅沧泓高高蹙起的眉心,透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你不能这样折磨我……”   “沧泓……”夜璃歌微喘,“你太敏感了……”   “有时候,我真想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只我一个人看得见……”   “什么?”夜璃歌微微惊诧地瞪大双眼。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傅沧泓的情绪总算勉强稳定下来,却始终没有放开她。   “沧泓,”夜璃歌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他却只是抱着她,一直没有作声。   殿中一下子变得很安谧,只偶尔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儿时,哗哗的碎响。   直到天色渐渐变得昏黯,傅沧泓方才松手,夜璃歌细细地把他额前乱发理到脑后,轻声问道:“消息发出去了吗?”   “嗯。”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告诉你。”傅沧泓却有心卖了个关子。   “不说算了。”夜璃歌撇撇唇——有时候,两个人之间,保留一些小秘密,不定能制造某些惊喜,对于他不想说的事,她并不会刻意刨根问底。   傅沧泓心中却有些小失落,说不清楚,他其实很希望她追问下去,可她却没有。   他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该跟她闹这些小脾气,可是他……的确是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已经走到内殿门边的夜璃歌,折回身来,伸手托起他的下颔:“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   第一次,闷闷地拍开她,傅沧泓将头转向一旁,似乎有些赌气:“你自己去睡好了,不用理我。”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她确乎过于理智——理智,这是她与所有女人都不同的地方,世界上的女人,大多温柔似水,对男人顺从得像只小猫似的,可她却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凤凰,虽然美丽,但喙尖爪利,弄不好还会时不时迸发出一串火焰来,将最亲近之人灼得体无完肤。   自从爱上他以来,她已经很注意克制自己,但却始终无法,像别的女人那样,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他的身上,对于她而言,外面那个广大的世界,确乎有更大的吸引力——所以沧泓,这是造成你落寞的原因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不起……   第一百三十六章:双刃之剑   让傅沧骜进宫?   接收到讯号,夜方抬起头来,朝屋里看去。   西楚泉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碧绿的竹子默默无语,安阳涪顼坐在桌边,烦闷地摆弄着一只青铜鸽子,而傅沧骜躺在榻上,呼呼大睡。   沉思片刻,夜方迈着极轻的步子,走到榻前。   傅沧骜睁开眸子,冷冷地看着他。   “跟我来。”夜方压低嗓音道。   也不问为什么,傅沧骜起身下榻,和他一起走进院中。   “今夜,你去皇宫。”   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傅沧骜的神色平静。   “找到小姐,把这里的情形告诉她。”   傅沧骜还是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已经听明白了。   两人就此撂开手。   夜幕降临,天光尽收,将肚子填饱之后,傅沧骜踏出房门,消失在黑暗中,再没有出现。   “他去哪儿了?”安阳涪顼不禁问了一声。   “宫里。”夜方简洁地答道。   “宫里?”安阳涪顼顿时“唰”地站起身来,“他去宫里?”   “是。”   安阳涪顼还想说什么,可到底还是坐了下去——自从那日叠翠园宴饮后,他心中便添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夜璃歌,对不住她,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禁不住去想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一想就心旌动摇,一想就心旌动摇。   可怜的太子爷啊,也怪不得他,见到漂亮女子心猿意马,乃是每个男人的本性,更何况他虽生在富贵荣华之中,却二十多年来从未尝过情爱之滋味,一旦初涉,自是溺在其中难以抽身,更何况,他在夜璃歌那里一直遭到冷遇,渐渐便有些泄气,偏偏在这时,却又遇见一个和夜璃歌不相上下,又肯对他主动示好的女子,怎能不让他“蠢蠢欲动”?   但心中也有种意识告诉他,这是不对的,他不该对别的女人存有想法,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而他自己,从来没有试过,如何用理智控制情感。   唉——长长叹一口气,安阳涪顼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睁大双眼看着桌上的青铜鸽子发呆……   ……   章福宫。   这次,傅沧泓居然非常沉得住气,一天一夜再没去“骚扰”夜璃歌。   当然,夜璃歌也没有主动去亲近他。   有时候,两个人太亲密,会需要一点空间,单独相处一下,更何况,她也有些事,需要厘清。   从怀中取出简便的文房四宝,摊在手心中,她又开始细细地筹划起来——虞琰、杨之奇、唐涔枫……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物,却在元京一齐出现,代表了什么呢?   忽然间,手里的纸张被人凌空抽走,夜璃歌抬头,不解地对上男人黑邃的眸子:“你——”   “陪我。”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他果决无比地道。   夜璃歌站了起来,眼里蹿过丝暗恼:“我们不是在一起么?”   “不是。”傅沧泓摇头。   “呃?”   “你根本就不在意我。”   “呃?”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这重要吗?”夜璃歌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很重要!”   “那你告诉我好了。”   “我要你猜。”   “猜?”这男人——简直是莫明其妙!夜璃歌本想拂袖而去,但是,心里那丝柔软,让她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定定看了傅沧泓小会儿,她已然明白他的心思——因为在她面前,他从来就不曾潜藏自己的心思。   “你在——担心北宏?”   傅沧泓的眼眸微微地深了。   “说说吧,”夜璃歌表示妥协,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漪,“你点的那个狂人探花。”   心中的恼意平息了下去,傅沧泓整个人都轻松了——其实,他并不是真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建议,只是想确定一件事,她是否真的关心着自己。   夜璃歌暗暗窃笑,凑唇在他腮上一吻,尔后把文房四宝递给他:“把我的东西弄坏了,你赔。”   “好啊。”傅沧泓无所谓地耸耸肩,拿过笔墨纸砚,龙飞凤舞不消片刻,便重新列出一张脉络表来,然后递给夜璃歌,“你看看。”   “还不错。”夜璃歌点头,眸露嘉许,目光落到“南宫”二字上,微微一沉,“还记得上次我中碎心掌一事吗?”   “嗯。”   “你可有调查过南宫皇室的人?”   “这个——”傅沧泓摇摇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多次遣人进入无象城,但始终未能突破皇宫的重重防线。”   “难道,他们的防备,比永宸宫更严密?”   “是。”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而且——”   “什么?”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无象城之内,有两座皇宫!”   “两座?”乍闻此言,夜璃歌整个儿惊呆了,蓦地站起身来——饶是她聪慧无比,也想不到,南宫皇族的用心,竟然如此机巧!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默默潜伏,看似与他国无争,而暗地里,又到底在筹算些什么?   另一件事,突兀地从夜璃歌脑子里浮出来——和亲,也不知炎京城中,金瑞三公主与安阳涪顼和亲的事,谈得如何了。   “你有事?”   夜璃歌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作答。   “璃歌?”   “嗯?”   “你刚才,在想什么?”   夜璃歌目光一闪,下意识地不想回答——出于本能,她并不想傅沧泓对璃国的事,知道太多。   “你在防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傅沧泓便作出了精准的判断,“为了璃国?”   夜璃歌苦笑,不由得叹息一声:“傅沧泓,你有时候真的太聪明,让我有一种……深沉的负罪感。”   言至此处,她不禁抬起头来,有些忧伤地看向对面的花窗:“我知道,说出来你也许会怪我——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始终都会记得,自己是璃国人,璃国的安危……重于我的生命。”   “你的生命?”傅沧泓蓦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忘记了?你的命是我的!”   夜璃歌蓦地转头,定定地对上他的眸子,这一刻,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是冷的,像是回到最初相逢的刹那,没有半丝温情。   刹那之间,傅沧泓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非常恶毒的念头——如果有一天,璃国不复存在了呢?夜璃歌,你,会怎么样?   “傅沧泓,”但是夜璃歌的话,极快地截止了他的臆想,“你要记住,璃国是璃国,北宏是北宏,而我们的感情,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绝不能牵扯其它无辜,男子汉大丈夫,做人做事,要公私分明。”   “你总是有理的。”傅沧泓一挑眉头,转开脸去——这样的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只是,他不希望他们之间的隔阂,因为家国的关系,而越来越大。   那,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吱呀——”   窗扇轻响,一缕清风掠过,空寂殿阁中,已经多出一人。   “小嗷?”夜璃歌倏地站起身,而傅沧骜已经非常激动地扑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越过夜璃歌的削肩,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含着厮杀,含着较量。   傅沧骜?   傅沧泓的眸子微微眯起——想不到这个男人,成长得如此迅速,洞悉世情的同时,还能伪装那份稚子单纯,借着它靠近夜璃歌。   好,很好。   不管你是不是我兄弟,既然你敢发出挑战,我傅沧泓,绝不会退缩。   我会摘下你的假面具,让夜璃歌看清你!   只是——   “小嗷,西楚泉他们怎么样?”   “好。”   “虞国人有没有为难你们?”   “没有。”   “那……安阳涪顼呢?”   “好。”   听他这么说,夜璃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嗷,”再次抬头之时,她的眼中已多了丝殷切,“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保护他们,好好保护他们。”   “行。”傅沧骜答应得无比干脆。   “还有,”夜璃歌细细地梳理着他腮边落下的乱发,“别乱跑,别惹事,要乖乖的。”   “嗯。”   “那你——快回去吧,别被任何人发现。”   这一次,傅沧骜却没有应声,黏在她身边磨来磨去,像块糖糕似的。   “怎么啦?”   “不好玩。”   “什么?”   “这里——我不高兴,”拿起她的手,傅沧骜放在胸前,十分笃实地说出自己的感觉。   “我知道。”夜璃歌轻声抚慰他,“你不喜欢这里,忍一阵子,呃,等我出去,就带你走,好吗?”   “你什么时候出去?”   “快了。”   “那,以后我们是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了?”   “对。”夜璃歌浅笑着,亲昵地揉揉他的耳垂,“我们回森林去,像鸟儿那样飞翔。”   “嗯嗯。”傅沧骜连连点头,凑唇在她的鼻上一吻,方才眷眷不舍地道,“我走了。”   “去吧。”夜璃歌含笑,目送他消失在窗外。   “你驾驭男人的方法,果然高明。”后方,一道冷凝的声线骤然响起。   “你说什么?”夜璃歌转头,对上他的眼。   “我有说错吗?”傅沧泓眼中,有着明显的冷怒,“看来,这趟元京之行,无论有没有我,你都能完得成。”   “你——”最初的心理抗拒之后,夜璃歌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沧泓,你忘记了?”   “什么?”   “忘记我们留在这里的目的?”   傅沧泓沉默。   “现在,让虞琰守诺退兵,让咱们成功身退,才是最紧要的事,至于其它,待离开元京再说,好吗?”   傅沧泓清楚,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更不舒服——为什么每次都是她的决策更加高明?他才是男人,不是吗?   夜璃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似是读出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微微轻叹。   谈恋爱果然是件累人的事儿。   原以为和他在一起会轻松些,但真正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问题仍然很多。   揉了揉眉心,夜璃歌走向一边——大多数时候,她的确是个清醒而镇定的女人,从来不会依靠旁人太多。   可男人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你不依靠他吧,他心里不乐意,你依靠他太多吧,他心里也不乐意。   谁说“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很多时候,男人也是比较难养的。   不过,这种懊恼的情绪,在夜璃歌心中不会存活太久——在她看来,现阶段与傅沧泓的情爱纠葛,只是小事,毕竟,璃国与虞国之间的局势,现在还很紧张,倘若处理得不好,又会有很多军民因此而丧命,在她看来,此件事的性质,比傅沧泓对她的爱更为重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一直希望着傅沧泓能够“公私分明”,可是她似乎忽略了——傅沧泓放下帝位追随她到这里,已经非常地“公私不分明”了。   他的确,为她付出得太多,而她给他的承诺,却始终无法兑现,纵然他再爱她,心里也开始慢慢变得疲惫,滋生出无穷的积怨。   这样的两个人,外人也是杀不了的,只能让他们互相残杀——杨之奇的见解,可谓一针见血——对于傅沧泓和夜璃歌而言,外部的压力越大,他们相爱得越深,一旦外部的压力消退,他们彼此间的矛盾便会日渐显化,最后,变成一柄,将他们彼此都伤害得鲜血淋漓的——   双刃之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女人心   秋阳隐在云里,天光微黯。   前往永宸宫的路上,傅沧泓始终没有作声,夜璃歌也不去理他。   在朱漆宫门前停下,夜璃歌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金字牌匾,方提步而入,却见虞琰正襟然坐于御案后,仿佛早已知晓他们今日的来意。   “虞皇。”夜璃歌行至殿中,躬身施礼。   “哦,是夜小姐啊,宫侍,看座。”   “不必,”夜璃歌一摆手,“敢问虞皇,撤军的圣旨可曾下达?”   “瞧你,”虞琰满脸带笑,站起身来,“何必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再则,难道朕,还会对夜小姐撤谎吗?”   夜璃歌面色仍然一派冷凝,目光炯炯地盯着虞琰,虞琰袍袖一摆,唤道:“乐明。”   “奴才在。”一名身着蓝色团领袍的宫侍尖着嗓音答应一声,随即上前。   “将撤兵的圣旨,取来让夜小姐看一看。”   “是。”乐明领命而去,片刻托着卷黄绫,回到夜璃歌面前,“夜小姐,请看。”   夜璃歌接过,在眼前摊开,果见上面是虞琰御笔亲书,令前线大军旨到回撤。   心下稍安,她将圣旨收起,还给乐明,再冲虞琰一抱拳:“多谢虞皇成全!”   虞琰宽和一笑:“夜姑娘赤诚之心,朕皆看在眼里,璃国能有你这么一位太子妃,可谓是万千国民之大幸,朕,好生艳羡啊。”   夜璃歌双瞳猛然一凛,眸中冷光如电闪,好半晌才低下头去,依然镇定无比地道:“虞皇过誉。”   “对了,”虞琰忽然伸手,从御案上拿起个锦盒,亲自托着,步下金阶,递到夜璃歌跟前,“朕受人之托,将此物转交与你。”   “这——是什么?”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困惑。   “拿着吧。”虞琰笑笑,似乎不想解释。   稍一犹豫,夜璃歌接过锦盒,轻轻揭开盒盖,顿时愣住了——那锦盒里装的,竟然是一只精致无比,栩栩如生的,琉璃凤凰!   这——   “此乃唐卿于海外寻到的一件奇珍,据说其中还内藏了另外三件宝物,唐卿临去之前,请朕代为转赠于夜小姐。”   “多谢虞皇。”夜璃歌迅速镇定思绪,往后退了一步。   虞皇像办完一件大事般,长长吁出一口气,挥袖道:“紫兰苑已摆下御宴,夜小姐,请随朕一同前往吧。”   紫兰苑,是永宸宫中一座十分别致的院落,四围花墙上,皆悬垂着长长的兰叶,中间错杂着各色兰花,尤以紫兰居多,故以紫兰为名。   景美酒醇菜精,可夜璃歌和傅沧泓都没甚心思,倒是虞琰,显得十分惬意,慢慢品着酒,眯眼观赏外面的歌舞。   夜璃歌捺着性子相陪,直到虞琰露出醉态,方才告辞离去。   一进章福宫,傅沧泓忽然拔出剑,就在院中“唰唰唰”舞将起来,夜璃歌本不想理他,后来见他的动作越来越急,面色渐至赤红,才不得不抢上前去,一把摁住他的胳膊,低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走开!”傅沧泓用力一掀,推得夜璃歌“噌噌噌”连退数步,然后继续纵剑使气。   夜璃歌立稳身形,再一次冲上前去,从后面将他抱住,贴在他耳边喊道:“沧泓,你不要这样!”   傅沧泓终于停了下来,持剑的手僵在半空。   “你这样折磨自己,难道我心里就好受吗?”   更近地贴紧他的面颊,夜璃歌的嗓音变得极低极细:“你想让他们,有机可趁吗?”   “你什么意思?”傅沧泓完全地冷静了。   “虞琰把我们留在这儿,绝对不会没有下一步计划,倘若我们先乱了阵脚,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傅沧泓默了一瞬,却再次用力将她推开,手中长剑抖出串串霜花。   夜璃歌瞳中的玄黑却悄然淡去,因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那股戾气,已经消失了。   他领会了她的心意。   近日来微小的缝隙已经弥合。   转过身去,她独自一人先进了殿,任那男人继续“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   承安殿。   “事情,都怎么样了?”   “启禀皇上,”杨之奇脸上,难得透露着几分忐忑不安,“陇阳郡主她……”   “她怎么?”虞琰坐直身子。   “她……”杨之奇“她”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反一咬牙道,“微臣……一定会说服郡主的。”   “要说朕这御妹的脾气,还真是有几分古怪,你要是拿她没办法,还是让朕……”   “不用!”不待虞琰将话说完,杨之奇便匆匆打断了他,“微臣既担承此事,便会尽全力去完成,请皇上不必忧心!”   虞琰看着他,眼里闪过丝疑惑,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温声道:“那,依你的计划,放在璃国边境的大军,到底是撤,还是不撤?”   “当然要撤!”一提到军事,杨之奇顿时再度恢复了自信,“不过,只是明撤!”   ……   安王府。   站在阶下,杨之奇看着门楣上方那三个隶书大字,不由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踏进这道门,可却不得不进——计划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他必须确定虞绯颜的心意。   脑海里晃过虞绯颜那张绝色的脸庞,杨之奇不由哆嗦了一下,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发虚。   脚步重若千钧,他还是踏了上去,轻轻叩响门环,却在门板敞开的刹那,猛然转身。   “杨将军?”后方传来女子清脆的呼声,“我家郡主正等着你呢。”   杨之奇一向铁冷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女子的声音虽柔,却像有着某种魔力,将他拉拽回去。   掩唇轻笑,女子眸中魅光流转:“杨将军,请跟小妍来。”   硬着头皮,杨之奇跟在小妍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一径往前。   甫踏入内院,便见虞绯颜坐在石桌旁,手执一朵芙蓉花,正发着狠揪下一片片花瓣,扔得满地都是。   杨之奇木偶似地站立着,既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后,而小妍,早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木门。   “你打算在那里站多久?”终于,虞绯颜开口,带着几分娇嗔,几分恼怒。   “参见郡主!”杨之奇近前,单膝跪下,行完礼打算起身时,却蓦地听得一声娇咤,“乖乖跪着,本郡主不叫起,你就不能起!”   “……郡主,微臣知错……”   “知错?”他刚一开口,虞绯颜的话便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哩啪啦”直往外蹿,“你知道什么错?”   “微臣……”杨之奇手足无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对答。   “你以为你躲着,便能解决所有的事么?你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了一世吗?”   “都是微臣不识抬举,请郡主原谅。”   “哼,罚你今天跪在这儿,不许吃晚饭!”气呼呼扔下一句,虞绯颜调头便走,而杨之奇,只能乖乖跪在那儿,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敢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妍凑在窗户边,往外看了很多遍,见杨之奇始终保持着原样,禁不住跑回虞绯颜身边,压低嗓音道:“郡主……杨将军要是跪坏了,只怕不好吧?”   “就是要他跪坏了才好呢!”拿着花棒,轻轻往指甲上涂着丹蔻,虞绯颜朱唇轻翘,含着无限娇嗔。   小妍愁闷地皱起眉头,感觉自己看不明白了——郡主不是很喜欢杨将军吗?杨将军不来时,她天天倚门候望,如今杨将军近在眼前,她怎么却——   恋爱中女人的心思,哪是她这小小丫头能够猜到的?   直到天色黑尽,虞绯颜方才扬着五个靓丽的手指,形容懒懒地从屋子里走出,站在廊下,很随意地道:“杨之奇,你过来。”   杨之奇却挺着不动。   虞绯颜面色微诧,扭着腰儿走近了细瞧,方才发现,杨之奇竟然就那样睡熟了过去,唇角边甚至还挂着串晶莹的唾沫。   “嗤——”掩唇轻笑一声,虞绯颜抬手,本想将他推醒,可视线触及他那张略带倦色的脸,心中又不禁微微浮起丝不忍,当下收回手来,折返房中,取了床蚕丝绒被,轻轻覆在杨之奇的肩上,然后半蹲下身子,手托下巴,静静地注视着他。   从纱窗中透出的光线,映在男子脸上,使得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英武,渐渐地,虞绯颜的神情变得痴迷起来——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他上了心,也许是很多年前,和兄长一起去演武场,看他站在令台上,挥动旗帜指挥万马千军;也许是两年前东郊狩猎,她被飞蹿的野豹所惊,而他恰好路过,张弓搭箭,射死野豹,令她转危为安……也许,是他身上那一股,与元京完全不同的,狂野奔放的气息,让她对他充满了好奇……   总而言之,她看上他了,就这么简单。   偏是这个可恶的男人,却精心安排一场好戏,要她去勾引另一个男人。   她怎么气得过?   她甚至想一拳挥过去,把他揍得满脸开花。   可她到底没有,一来是舍不得,二来还是舍不得……顶多是让他在这里跪跪,出了心中那口恶气便好。   杨之奇睁开了眼,陡然对上虞绯颜娇俏的容颜,顿时一惊,竟往后跌坐在地。   “醒啦?”虞绯颜眨眨眼,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我还以为你要睡到天亮呢。”   “郡主,我——”杨之奇赶紧跪好——除了这招儿,他也没法子可想。   “哼,你今天到这里来,又是劝我去……引诱那个璃国太子吧?”   杨之奇一声不吭。   “喂,”虞绯颜双手环抱于胸前,俯视着他,“难道你就不怕,我和他擦出什么火花来?”   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杨之奇喉结滚动:“郡主,聪敏过人——”   “杨之奇,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虞绯颜终究还是火了。   “微臣知罪。”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本宫只问你一句——本宫有什么理由,要帮你?”   “郡主!”杨之奇蓦地抬头,目光凛凛地看着她,“郡主帮的不是微臣,而是整个虞国!倘若此一计成,虞国千秋万代的人,都会记得郡主!”   “我不要听!”虞绯颜捂住双耳,重重跺脚,“大骗子!大坏蛋!”   杨之奇无语——他不怕跟士兵讲理,就怕女人胡搅蛮缠,偏生这整个虞国,敢跟他胡搅蛮缠的,也就面前这位姑奶奶了!   好半天过去,杨之奇方才看着虞绯颜的背影,低声下气地道:“郡主……微臣答应……娶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走向成熟   “你说什么?”虞绯颜霍地转身,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杨之奇,“我没有听见,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微臣——”杨之奇抬起头,脸上流露出一种视死如归般的表情,“愿意在事成之后,娶郡主为妻!”   “啪!”   一个清脆而响亮的耳光,落到杨之奇脸上,而虞绯颜,手捂面孔,哭泣着转身飞走,几步冲进房中,重重撞上门扇。   怔怔地捂着滚烫的面孔,杨之奇彻底石化——这就是女人么?如此莫明其妙难以捉摸,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大怒,又会那么难过?他分明是按照她的意思做的,难道他做错了?说错了?   他确实错了。   因为她想从他口中听到的,显然不是这样的话,她想他心甘情愿地娶她,而不是作为“完成任务的奖赏”,更不愿他将她的爱,视作是一种包袱。   可惜,杨之奇打仗虽是一把好手,于这方面确乎是半点不通。   院子里安静下来,头顶明月清悬,亮莹莹的星子,带着某种轻谑的笑,一眨一眨地,注视着那个苦闷的男人。   直到双腿麻木得没有丝毫知觉,杨之奇方才撑着石凳站起,同时长长地叹了口气——事情又搞砸了,该怎么向皇上回复?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上午,虞绯颜便坐着马车,去了驿站。   彼时,安阳涪顼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二楼栏杆旁,怅望着永宸宫的方向——这些日子以来,他确乎一直在想她,很想很想她,可是,这种思念带给他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没有人愿意承受折磨。   更何况,是向来娇生惯养的安阳涪顼。   “公子——”   一声娇媚的轻唤,忽然从楼下传来。   安阳涪顼低头,便对上虞绯颜美丽的面庞,整个脸孔顿时红了。   “公子,”虞绯颜又唤了一声,带着几分轻嗔,“不欢迎我吗?”   “不不不,”安阳涪顼赶紧摇头,“你在那儿,我马上下来接你。”   踩着木楼梯,安阳涪顼“咚咚咚”跑下楼,直到马车近前。   “扶我。”虞绯颜伸出纤纤玉手。   安阳涪顼小心翼翼地接过,搀着她下了马车,慢慢朝屋里走。   厅堂之中,傅沧骜三人正摆着姿态或坐或卧,看见他们进来,各自怔愣一下,西楚泉倒没有什么表情,傅沧骜却露出一丝丝憎恶——似乎,他对夜璃歌以外的异性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憎恶。   虞绯颜十分优雅地一笑,继而转头,只看着安阳涪顼:“公子,我能到你的房间坐坐吗?”   “呃——”安阳涪顼的脸顿时涨得血红——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处理过这样的状况呢,不由有些拿不定主意,侧头去瞧傅沧骜和西楚泉,无奈那两个人对这些“琐屑小事”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更不会给他提供什么意见。   “公子,”虞绯颜又柔柔地唤了声,“是不方便吗?还是觉得,绯颜过于唐突了?”   她一边说,一边还从袖中掏出块绢帕来,轻轻拭着眼角,作出副十分委屈的模样——要是十分熟悉她的人,看到此刻的她,不定会被吓晕过去——这,真是那个任性得近于刁蛮的陇阳郡主?   安阳涪顼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只好咳嗽一声掩示自己的尴尬,领着虞绯颜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甫推开房门,一阵清雅的兰花香气扑面而至,虞绯颜顿时大喜,扑到桌案边,用力地深吸几口气,双手托腮,脸上流露出无比陶醉的模样。   此时的她,浑身充满女性的魅力,让安阳涪顼整个儿都眩惑了,心中忍不住生出股想亲近她的冲动。   可他也只是冲动罢了。   莫看他从小在宫女队中长大,可对女人,还是有种莫明的畏惧感,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过于强悍的母亲的缘故。   所以,尽管对虞绯颜充满了向往和渴求,他还是按捺着自己,只是站在原地,以一种欣赏的姿态,默默注视着她。   真是个呆子!虞绯颜不由暗暗嘀咕一句——怎么半点男人的血性都没有?枉她惺惺作态半天,真是浪费表情!   “太子,不请我坐坐么?”没奈何,只得由她自己来唱主角。   “呃,”安阳涪顼这才恍然回过神,赶紧亲自端过把椅子,“郡主,请坐。”   “叫我绯颜吧。”此时的虞绯颜,要有多温柔,就有多温柔。   “绯……颜……”安阳涪顼叫得很小心,仿佛是怕触犯了什么禁忌似的。   “我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讳吗?”   “嗯……可以。”   “敢问公子贵姓?”   “我……叫安阳涪顼。”   “涪须……”女子轻唤一声,然后掩唇娇笑,眸中流光闪溢。   安阳涪顼心中如遭雷击,整个身子顿时酥了半边。   虞绯颜倾身靠近他,正欲继续挑逗,房门忽然被人一把重重推开:“公子!”   不啻于阳春三月里,陡然刮来一阵朔风,将屋中空气瞬间冻结,而安阳涪顼,却似松了口大气似地,不尽欢喜地叫道:“夜统领,你总算是回来了!”   “属下来迟,请公子见谅!”夜方冲安阳涪顼躬身施礼,抬起头的瞬间,却不冷不热,眸含警告地扫了虞绯颜一眼。   迅速掩过眸底的恼怒,虞绯颜温柔依旧:“涪顼,你不是答应陪我,只陪我吗?”   “呃——”   “属下有要事向公子禀报!”夜方板着一张脸,及时打碎虞绯颜的“妄想”。   “呃——”安阳涪顼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只觉屋中像是燃起一团火,能把人烤出油来,斟酌片刻,他为难地看看夜方,“能不能,晚上再说?”   “不行!”夜方口吻强硬。   “哟,这哪像是一个属下对主子说话?分明就是在命令主子嘛!”虞绯颜闲闲地插进一句。   “小人拜见郡主,”夜方依旧冰着一张脸,冲虞绯颜伏身行礼,“今日小人确有要事,还请郡主见谅,故此斗胆,请郡主移驾,他日再来。”   虞绯颜胸中早已怒火燃炽,但碍于在安阳涪顼跟前,不好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与夜方争吵,只得佯装委屈地看向安阳涪顼道:“涪顼,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人家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安阳涪顼只觉得自己仿佛摸到盆仙人球,哪儿都是刺,犹豫良久,还是选择了站在夜方一边,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实在对不住,要不,改天我亲自去……对了,你家在哪儿啊?”   虞绯颜几乎没气晕过去,但还是捺着脾气道:“就在安王府啊,安阳公子,你要记清楚了,我啊,是虞国皇帝的亲妹妹,陇阳郡主,虞绯颜。”   安阳涪顼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虞国皇帝的亲妹妹,陇阳郡主,虞绯颜,嗯,我记下了。”   虞绯颜这才一甩手中锦帕,莲步姗姗地步出屋子,安阳涪顼则跟在她身后。   直到将她送出驿站,看着她上了马车,安阳涪顼方才转身折回。   “公子。”一进屋,夜方便伸手抓着他胳膊,将他扯进房间里,“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她——”夜方的面色十分严峻。   “我也不知道啊。”安阳涪顼则是满脸无辜,“是她自己来的嘛。”   “可是公子,”夜方陡然加重了语气,“你怎么能带她进卧房,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   “怕小姐她——”   夜方不提夜璃歌还好,一提夜璃歌,安阳涪顼顿时热血上冲:“她现在跟傅沧泓一起,在永宸宫中卿卿我我,哪里还记得我?她既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又何需时刻惦记着她?”   夜方沉默。   这男男女女的事儿,确实不是他一个护卫能够弄得清楚明白的,他唯一的任务,不过是保护安阳涪顼罢了。   “公子,”抬起头来,他仔细端凝着安阳涪顼的脸,“难道您——真对那个什么陇阳郡主,动了心?”   这次,轮到安阳涪顼沉默,而夜方的心,重重往深谷里跌去——   若说从前,只是夜璃歌单方面有问题,造成这桩婚约迟迟无法落到实处,而现在,连安阳涪顼都出了问题,只怕——   “我出去走走。”并没给他多余的时间,安阳涪顼囫囵扔下一句话,调头便朝外走——他心中确实苦闷得紧,却又不知,该向谁去诉说,能向谁去诉说。   孤零零地坐在歪脖子柳树下,安阳涪顼抬头,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满脸忧郁。   一幕一幕的回忆,从脑海里闪过,宣安大殿上,和夜璃歌的初次相遇,每一次想靠近,都被她冷落,为了她,他认真习武,读书,甚至去刻意钻研自己并不喜欢的朝廷政务,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换来了什么?她,还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甚至不顾太子妃的身份,一心一意地爱着别的男人!   难道他就注定一辈子没出息,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吗?难道他就不配,被人疼被人爱吗?   眼里涩涩地,干干地,想流泪,却没有,他已经学会了坚忍。   当一个男人开始懂得坚忍,那便是他走向成熟的开始。   纵然你是太子,身份尊贵,人生仍然注定有很多的不如意,遇上这些不如意,除了坚忍之外,并没有旁的选择。   但坚忍毕竟是痛苦的,更是寂寞和孤独的,非经历常年累月的磨练,是习不会那份耐力的。   “啊——”   蓦然的一声震吼,将屋中所有人都引了出去,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男子。   西楚泉眼里的波动稍纵即逝——那种能令整颗心死去的绝望,他品尝了二十多年,怎会不明白?   而傅沧骜的唇边,却勾起抹极淡的笑——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奚落——在这片大地上,作为男人,爱上夜璃歌的那一刹那起,便注定会为她,受尽无穷的苦难与折磨。   谁,能撑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在这个过程中,拼的不仅仅是耐力,还有智慧,还有野心,还有……很多很多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男人们爱上夜璃歌,或为钱,或为权,或为色,或为天下,而他傅沧骜,所深深眷恋的,只是她眸中的光明,与温暖。   她,是一个外表冷漠,却拥有光明之心的女人。   她,能洞穿这世间的苦难,却也有极其强大的能力,逆转苦难为幸福。   只要她愿意,她,便能。   第一百三十九章:心灵成长   倚在廊柱上,夜璃歌静静地注视着庭院里盛开的菊花。   刻意摒却所有杂念,心,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宁静,因为宁静,所以能穿透很多东西。   也因为宁静,脑子里的情景变得清晰起来——那是未来,关于她的未来,傅沧泓的未来,整个天下的未来。   那些画面异常地生动,仿佛不是幻想,而是事实……   夜璃歌不由激灵灵地打个寒颤,抬手抱住自己的双臂。   “你怎么了?”两只手从身后伸来,环住她的肩。   “我……”夜璃歌垂头,真实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很不安……”   “为什么不安?”   为什么不安?   因为你将来会毁灭璃国!会伤害我!   夜璃歌几乎想喊出来,可是理智阻止了她——毕竟,不能把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成现实,她宁愿选择欺骗自己,选择相信他,相信爱,可以逆转命运……   可是爱,真能逆转命运吗?真能逆转那样无望的命运吗?   傅沧泓再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掰过她的脸庞,俯头吻上他的唇。   罢了。   一声轻叹,夜璃歌阖上双眼——或许,《命告》上所言的,也不一定准确……   ……   安王府后花园。   “驿站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吗?”   石桌旁,虞绯颜紧紧握着茶杯,目光冷沉。   “郡主……”小妍怯怯看她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砰!”   虞绯颜重重一掌砸在石桌上:“臭男人!都是臭男人!”   一个杨之奇不遂她意也就罢了,谁想就连个她原本看不眼的安阳涪顼,也搞不定,叫她这性子骄傲的郡主脸往哪儿搁?   “哗”地一声,虞绯颜站起身来,甩开步子便朝外走。   “郡主,您这是去哪儿?”小妍赶紧跟上。   “别烦我!”重重扔下一句话,虞绯颜径直冲出中院。   出得府门,虞绯颜登上马车,令车夫只管往前赶,瞧着她乌沉沉的面色,车夫也不敢问她要去哪儿,只得驾着马儿,沿着豪华长街往前走。   半途中,忽然一阵酒香传来,虞绯颜一拍车壁,喝道:“停下。”   待马车停稳,她立即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便大步朝酒楼内走去。   “陇阳郡主!小的见过陇阳郡主。”乍然看见她,酒店老板立即满脸殷勤地迎将上来——虞国民风开化,女子无论贵贱,皆可自行随意出门,而虞绯颜平日里个性张扬,元京城中凡有个名目的地儿她都去逛过,再加上她显贵的身份,是以极受人瞩目。   虞绯颜心中不快,也不怎么理会,抬步直往楼上走,口中吩咐道:“有好酒好菜,只管送上来!”   “是!”掌柜答应得无比响亮——这样尊贵的客人,等都等不来,他自然会好好地伺候着。   上了三楼,找个临街的方桌,虞绯颜自行坐了,提壶斟茶,慢慢品饮。   不一会儿,掌柜亲自送上酒菜来,都是她平时爱吃爱喝的,虞绯颜从怀中摸出张银票,看都不看,直接递给掌柜,掌柜接过,笑眯眯地走了。   吃喝半晌,虞绯颜心中郁闷稍散,正思谋着接下来去哪儿消遣,忽听旁边响起声吟哦:“日照金龙腾帝阙,笑应君王山河策。男儿壮志当如是,聊得青史数行书。”   虞绯颜一怔,当即放下茶杯——这人,口气倒是不小——   微微地,她转过头去,但见一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男子,坐于另一侧窗旁,就着碟花生米,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转了转眼珠,虞绯颜站起身来,脚步轻轻地走到那人身边,抬手敲了敲桌面:“喂——!”   那人充耳不闻,又继续开始吟诗:“天地苍茫一芥生,来者匆匆去何如?若得展翼翔九重,涅得凡胎托凰生……”   “喂!”虞绯颜有些不耐烦起来,劈手夺了他的酒壶,“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那人这才止住自己的狂态,微微睁眸,扫了虞绯颜一眼,神色极其傲慢:“姑娘,何故夺我酒?”   “好奇。”   “何故好奇?”   “好奇就是好奇。”虞绯颜郡主脾气发作,上上下下地睨着面前这男子,“我说你,分明一副落拓文人的模样,却在这里装什么绝世大文豪,也不嫌害臊?”   “世俗由它俗,我狂由我狂,何故要害臊?”男子朗朗然。   虞绯颜怔住了——她自问从小生活在安王府,奇人异人才子武将,都见过不少,却真没识过这样的。   稍稍收了眸中不屑,她再道:“不过,听你吟的诗,确实很不错,为何不去应试做官呢?”   “官?”男子拈起一颗花生,扔进口中,慢慢咀嚼了两下,咽入腹中,“那得看什么官了。”   “你想做什么官?”   “非宰相不为。”   好大的口气!   心中一暗忖,虞绯颜唇边浮起冷笑:“难道,你坐在这里,念几句歪诗,便能做一国之宰相了?”   男子听罢,也不着恼,只转头朝窗外看了眼,然后回脸注视着虞绯颜:“这是什么地方?”   “元京啊。”   “元京是什么地方?”   “虞国都城。”   “其地如何?”   “绝佳。”   “其势如何?”   “也绝佳。”   “那就对了。”   说完这么一句话,男子不再言语,转头又开始喝酒。   虞绯颜纳闷了——说实话,她的确没有听明白这人的话,不过,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或者,她该向皇兄举荐举荐。   “你叫什么名字?”   “李正茂。”抬手冲她一抱拳,李正茂一拍桌面,“店小二,上酒!”   “我说这位爷,”店伙计走过来,一副酸眉酸脸的模样,“实在对不起,您先前的帐还没结呢。”   “帐?”李正茂抬头,斜了他一眼,“自然有人替我结。”   “您喝昏头了吧?”店小二满脸不屑,“谁会替您……”   “我替他。”冷不防虞绯颜的声音岔进来,“这些银子应该够了,下剩的,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全由着他。”   店小二张张嘴,然后没声儿了——有郡主出面,别说有银子,纵然没银子,他也得手脚麻溜地伺候着。   李正茂笑笑,终于正眼瞧她:“这位小姐,既然承了你的情,李某便为你,一解烦忧吧。”   “烦忧?”虞绯颜微愣,“我有什么烦忧?”   “小姐的烦忧,便在这一字上。”李正茂说着,蘸了酒水,飞快在桌面上滑动。   情。   看着他写出的字,虞绯颜倒也爽快,并无隐瞒之意,坦坦然道:“不错,我心中所虑,确实是这事儿,不知该如何解法?”   “能令小姐倾心,定然不是普通男子,既然不是普通男子,自然不能用普通的方法掳获其心……”   “那我该怎么做?”虞绯颜几乎有些急不可耐。   李正茂却愈发从容起来:“让他知道你的心,让他自己选择。”   “说了等于没说。”虞绯颜嘟起嘴。   “小姐,”李正茂忽然面色一肃,“你是确定了,今生非他不可吗?”   虞绯颜一怔——确定了,今生非他不可吗?   “倘若遇着比他更出色的男子,你不会改变主意?”   “你的沉默,说明你还在犹豫,既然你能犹豫,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一点时间呢?”   虞绯颜只觉茅塞顿开——自己这一趟,果然没白跑。   “李……那个,书生,谢谢你。”平生第一次,她放下郡主的架子,十分诚恳地道。   “不必。”李正茂摆手,掸掸袖子,站起身来,“李某不过是投桃报李,小姐,能容李某说句实话么?”   “你说。”   “小姐其实,是个很率真的人,只要不刻意伪装自己,定然能够得到幸福。”   说完这句话,李正茂施施然而去,却把个虞绯颜定在桌边,半晌作声不得——只要不刻意伪装自己——她是在伪装自己吗?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吗?   ……   这是一条没人的,静寂的小河。   坐在草丛里,安阳涪顼看着水面发呆。   河水很清澈,鱼儿们欢快地在浮萍下游动着,吐出的水泡结成一串,反射着斜阳余光。   心中多日以来的郁闷,忽然都消淡了,夜璃歌也好,虞绯颜也罢,离他都远了。   放松四肢,安阳涪顼叨着草叶,倾身躺下,极目凝视着山峦上的那一轮夕阳。   这个傍晚看似平静,在他的生命里,却是稀缺的。   从小到大,他看到的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银子,见到的都是人们殷勤的笑脸,却从不曾知晓,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千变万化。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金光在山顶一闪,继而完全沉默,安阳涪顼眸中浮出丝丝惊奇——仿佛平生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大自然,是这般这般地神奇。   是的,大自然很神奇,和它的鬼斧神工比起来,人类的很多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安阳涪顼觉得,自己仿佛突破一层厚厚的外壳,长出新的肌体来,那是什么呢?现在的他还不明白,只是那种发自心底的欣悦,让他觉得踏实,觉得力量勃发。   在大自然的抚慰下,年轻男子因为爱情而生出的沮丧、烦忧,奇迹般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生命,对于希望新的渴求。   第一百四十章:复杂   迈进大厅时,安阳涪顼刻意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确定没人,方才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刚躺上床榻,吁出一口气,耳中却传进声低唤:“公子。”   安阳涪顼“噌”地坐起身,恰恰对上夜方闪亮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什么事?”   “今天,”夜方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言道,“收到了璃国来的书信。”   “书信?”安阳涪顼顿时紧张起来,“有什么事发生吗?”   “没有,”夜方摇头,“只是董皇后和摄政王,都很担心公子,问公子要不要回京……还有……”   “还有什么?”   “金瑞三公主,已经到了炎京。”   仿若一颗石子投进心底,把安阳涪顼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全部搅乱了。   一种强大的恐惧和抗拒,瞬间控制了他的心,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他身边,告诉他他该怎么办,而这个人,最好是夜璃歌。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他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横亘在前方,内里鬼火游蹿,随时会把他吞没,而他不能哭喊,只能瞪大双眼傻傻地看着。   他不要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成亲,他……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这种意识突然间变得无比强大,然后,他猛地伸出手去,抓住夜方的胳膊,不住摇晃,话音里带着无比的哀切:“去找她,去找她……”   “公子说的,是小姐吗?”夜方眼里闪过丝不忍——他懂得他此刻的渴求,但是——   “我想见她!”安阳涪顼终于控制不住地叫起来。   “属下知道,属下这就去办。”福身行了个礼,夜方又陪了他好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黑暗吞没了安阳涪顼,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墙壁,任由强烈的孤独牢牢地将他包裹住——呵,原来他璃国太子,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算不上,一旦离开宣定宫,离开母亲,他就只会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去掌握命运,如何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抓过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安阳涪顼滚进床间,把自己牢牢团成一只虾米,就那样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   “让我夜探永宸宫?凭什么?”听罢夜方的话,傅沧骜眼中有着明显的不配合。   “璃国有信来,请你代传。”   “我要是不去呢?”   “我相信,你会去,因为,你也想见她。”   不得不说,作为夜天诤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夜方也有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能够精确地判断出对方的心思。   傅沧骜浓黑的眉头挑了起来——他有一千条理由拒绝这个男人,但唯独,拒绝不了这条理由。   “好吧,把信给我。”摊开蒲扇般的大手,傅沧骜冲夜方示意。   而夜方,把一封改撰过的信,递给了他,然后看着他从窗户里飞了出去。   ……   章福宫。   睡梦中的夜璃歌,听见一丝极细的风响,当即睁开双眼,身子却一动不动,仍然卧于纱帐之中。   高大的身影立在帐外,却久久没有近前。   不过,夜璃歌满心的警惕却悄然散去,空中那丝游动的熟悉气息,让她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坐起身来,她用锦被裹住身子,然后撩开纱帐,不意外地,看见那男子粗犷的面容。   “小嗷。”   他近前两步,俯低身子,将一颗乱篷篷的脑袋,凑到她跟前。   和从前一样,她抬手亲昵地拍拍他。   “这个,给你。”没有多余的花言巧语,他的话,简单而直接。   信?   夜璃歌眸光一闪,抬手接过,又拍拍床沿,对傅沧骜示意道:“坐。”   他安静地坐下,不出声,也不动,就那样看着她。   “他们都好吧?”   “嗯。”   “驿站的饭菜,还合口味吗?”   “嗯。”   夜璃歌有些好笑地发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自己似乎总在扮演照顾者的角色,而且渐渐成了一种习惯,总是比在其他男人面前,要罗嗦很多。   “这里始终很危险,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嗯。”   傅沧骜的表现格外温顺,几乎是她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再呆了半刻钟后,他才站起身来,拿过夜璃歌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然后飞身而去。   直到一切恢复岑寂,夜璃歌方才拆开书信——   陇阳郡主?虞绯颜?   眸色微微一沉,她开始习惯性地进入深思——为什么杨之奇会请安阳涪顼一行人等去叠翠园?为什么会让虞绯颜献舞?虞绯颜为什么又要刻意接近安阳涪顼?   ……   “虞皇,夜璃歌呆在宫中已有些时日,非常想念宫外的朋友,故此,向虞皇请求,能否准许璃歌出宫一趟?”   “夜小姐,”御案后的虞琰微微眯缝起双眼,“你该不会是忘了,当初对朕的承诺了吧?”   “璃歌不敢。”   “既如此,夜小姐还是请安心在宫里呆着吧。”见夜璃歌面色微沉,虞琰反而轻松地笑了,“至于你的朋友嘛,朕可以把他们统统接进宫来,如何?”   进宫?夜璃歌明显地感觉出,虞琰此举定然还压着后招,只是,她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推辞,沉吟半晌方答道:“那……好吧。”   “为什么向虞琰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吗?”   甫出乾渊殿,傅沧泓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有一点小事。”   “你怎么不跟我说?”傅沧泓有些懊恼。   “……”夜璃歌默然,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跟傅沧泓解释,如果说她担心安阳涪顼,他定然又会多想,可是撒谎,又绝对非她所愿。   傅沧泓也默默地看着她,他很期待她能对他“坦白”,这样至少能表明,她是“相信”他的。   遗憾的是,夜璃歌让他失望了,她只是侧身绕过他,继续朝前走。   傅沧泓不由握了握拳头,心里的感觉很糟糕。   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想冲过去,拽住她跟她吵,却又不知道能吵个啥。   总之,这件看似很小的事,的确给他们增加了点摩擦。   午膳后,一辆马车将傅沧骜一行人接进了永宸宫,三个男人看到夜璃歌,眼中都是一亮,但各自心中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而夜璃歌的目光,却首先落到安阳涪顼脸上——他脸色发白,眼圈泛青,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显得与从前那个珠圆玉润的公子哥儿大为不同。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先把他们带进殿中,细细问明近日来的情形,但由于门外还侍立着宫人,故此对答都很简短,而且显得潦草。   直到用过晚膳,众人各去洗漱,夜璃歌方才找到空闲,把安阳涪顼单独给领了出去。   溶月小苑。   坐在凉亭的石桌旁,夜璃歌注视着安阳涪顼:“你看上去,不太好。”   安阳涪顼垂头看着桌面,不说话。   “时间很短,你不想和我谈谈吗?”   安阳涪顼终于抬起了头:“璃歌。”   “嗯?”   “等这次元京的事解决完,你……会跟他走吗?”   夜璃歌的眉心不由轻轻跳了下——不善于撒谎的“缺陷”,再次暴露了她的心事。   “你果然……不在意我……”   夜璃歌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我们现在,先谈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安阳涪顼眼中闪过丝迷茫,“我有什么问题?”   “那个陇阳郡主。”   “你知道了?”安阳涪顼顿时惊乱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似的。   夜璃歌赶紧和缓口吻:“你只要凭心而论,对她……感觉如何?”   “我没有变心!”安阳涪顼赶紧解释。   夜璃歌再次摸了摸额头:“呃,涪顼,我觉得在这之前,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要听!”安阳涪顼突然捂住了双耳,情绪变得暴躁起来,“我想的是你,我喜欢的是你,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别人!”   夜璃歌沉默——她发现自己最近总是沉默,更糟糕的是,与这些男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难驾御,傅沧泓总是发脾气,安阳涪顼也是,他们的脾气看在她眼里,有时候甚至是非常可笑的。   他们很难心平气和地真正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看来,她这个太子妃,做得很失败。   她这个情人,也做得很失败。   将来……也许都很失败。   他们都很着急地问她,到底爱或不爱,但在她看来,爱或不爱,真的不那么重要——难道璃国的生死存亡,难道天下的芸芸众生,不比她感情的归宿来得重要吗?为什么她能看得见的事,这些男人却视而不见?   她真不明白。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懊丧地想,要是自己是个男人就好了,没这么多的破事儿。   安阳涪顼不是她要招惹的,傅沧泓也不是,纵然傅沧骜西楚泉唐涔枫等等,也是她在遭遇傅沧泓之后才遭遇的。   从前的她是什么?   是一个手执利剑征战沙场的女人,是一个冷心冷情决断谋算的女人,是一个常年在生死边缘冲突来回的女人。   她看得清每一场征战致胜或致败的关键,看得清天下的大势,看得清他人的谋算布局,却独独,搞不懂这些男人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们反而对江山不那么在意,却总是围在她的身边?是因为她身上那份传说中的《命告》,还是那句流传天下的谶语——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男人要做什么,不是应该靠自己的么?   “涪顼,”她最后一次试着与他沟通,“你先冷静冷静,听我说——”   安阳涪顼还是紧紧地捂着耳朵。   “你是璃国太子——”   “你说够了没有?”终于,安阳涪顼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你还是璃国太子妃!”   谈话再一次陷入僵局。   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   夜璃歌越来越觉得,这三个字,似乎成了她头上的一种魔咒,让她寝食难安——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她不能发脾气说这太子妃我不做了,也不能撇下他扬长而去,而是在积极地思索,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安阳涪顼能爱上其他的女人,或许问题就迎刃而解,也许那个什么陇阳郡主的出现,便是一个转机。   夜璃歌也有点失去理智了,竟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但安阳涪顼还坐在她面前,不容她逃避。   这个男人,毕竟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如果她夜璃歌“抛夫背国”的事传出去,估计会为天下人所不容。   但如果要她割舍傅沧泓“回归正途”,却也已经,是万万不能。   夹在情与理之间,她也开始了痛苦的挣扎与思量。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俩调一个位置,那该有多好,她就能果决地放弃安阳涪顼,投向傅沧泓的怀抱。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安阳涪顼是安阳涪顼,傅沧泓是傅沧泓,他们是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时时刻刻考验着她的心智。   “涪顼,”夜璃歌终于有些泄气了,“或许你可以试一试……”   “我不要试!”安阳涪顼固执地大喊,然后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夜璃歌的手,眸中爆射出红光,“你是我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情是什么?   犹如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下,夜璃歌猛地缩回手。   安阳涪顼僵在那里,眼里闪过丝受伤。   他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也还不是一个完全能控制自己的男人,当深爱的女人始终对他不理不睬,他的确会愤怒,即使这个女人,是夜璃歌。   而杨之奇,正是因为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才想利用他。   激化安阳涪顼的愤怒,借机挑起璃国与北宏之间的矛盾,最好演化成战争,这样,不但能毁了傅沧泓,毁了夜璃歌,也能毁了璃国和北宏,而他们虞国,则能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很多人都知道,应该公私分明,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尤其是在人年轻的时候,稍有不慎,便会酿成滔天巨祸。   夜璃歌很聪明,却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些男人之间,去寻找一个平衡点。   傅沧泓也很聪明,可英雄难过美人关,越是英雄,身陷情网的时候便越执烈。   情是什么?   情是鲜花,也是毒药,情是纯净的水晶,也是焚骨噬心的火。   夜璃歌几乎能够看见,这两个男人分别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对准她的前胸后背——她相信他们的爱,但是他们的爱,有时候却能置她于死地!   没有人能强迫你爱,但你也没有权利,阻止他人爱。   “那么,等元京的事结束,我们再谈这些,好吗?”   安阳涪顼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锐利:“我不想等。”   “你什么意思啊你?”夜璃歌怒了——从前她说什么,他总是听的,如今胆子却愈发地大了起来。   “你只是在敷衍我。”安阳涪顼相当直接,“……我不是小孩子了。”   长大了?夜璃歌眼里闪过丝惊异——今日的安阳涪顼,确乎和从前不太一样。   “很好,”夜璃歌点头,“那么我问你,是璃国的安危重要,还是你我之间的私情重要?”   “两个都重要。”   “如果,你只能二选其一呢?”   安阳涪顼定定地看着她,很久很久,方才斩钉截铁地答道:“选你。”   夜璃歌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觉得自己掉进一张前所未有的网中,铺天盖地,竟无一个出处,纵然她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只怕也逃不出去。   她想劝他醒一醒,或者,自己挥剑,断了他的痴念,可是后果会如何?   像傅沧泓那样的男人,尚且无法承担断情绝爱的痛苦,更何况,是安阳涪顼?   难道所有的一切,真是解不开的死结?   不!夜璃歌脑中的一切急速转动——所有的症结,都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她自己!   倘或她消失了,不存在于世了,她相信,除傅沧泓之外,所有的男人都会弃她而去,毕竟,这红尘中百媚千娇,绝色惊人的女子,并非她一个。   想清楚这一层,夜璃歌整个儿都轻松了。   “安阳涪顼,”她抬头,定定地看着他,“我答应你,在元京之事结束后,和你一起回炎京。”   安阳涪顼的反应却格外镇定——大概是被欺骗的次数太多,他已经很难再相信她。   捕捉到他眼中的怀疑,夜璃歌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相信好啊,只要这丝怀疑逐渐增大,他心中生出的那份情,终究会释去。   如果这样,对她而言,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坏事。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在这之前,不能和傅沧泓在一起。”   夜璃歌一愕,脸上不禁飞出几丝红潮,可她终究是点了头。   安阳涪顼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或许,他能够要求她的,也只是这一点了。   他觉得自己得动动脑子,不能和傅沧泓硬拼,而是——要攻击他的弱点,傅沧泓的弱点是什么呢?   是夜璃歌。   夜璃歌的弱点是什么呢?   是——璃国。   安阳涪顼忽然就欣悦起来,觉得自己抓到了夜璃歌的把柄,得好好地攥在手心里。   感觉危机过去,他立即又变得高兴起来,恢复了从前喜怒随心的模样,上前抓起夜璃歌的手:“咱们去外面逛逛。”   夜璃歌站起身来,第一次顺从了他的意思——只要他不继续纠缠,她已经觉得无比庆幸了。   不得不说,永宸宫很美,处处独具匠心,一亭一榭,一草一木,均张扬着美感。   抬头看见湖边一只画舫,安阳涪顼欢欣雀跃,拉起夜璃歌向前飞奔。   上得画舫,安阳涪顼立即找来一支桨,卖力划动,想把它驶到湖心去,奈何他力气太小,画舫过于庞大沉重,竟始终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璃歌有心近前帮忙,却又怕伤了他的自尊,脑子里一转念,悄悄抬手,一股劲气射出,打在湖岸上,反作用力立即推动着画舫,向前驶去。   “开啦,开啦,”安阳涪顼兴奋得大叫,更加卖力地撑桨,同时不忘回过头来对夜璃歌道,“璃歌,你开心么?”   “嗯。”夜璃歌浅笑颔首——她不得不承认,父亲说得很对,他们璃国的这位太子爷,虽然生性懦弱,但却心地善良,而且很容易满足。   很容易满足,对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好事,可对一国太子而言,却是个致命的弱点。   极目望着两岸郁郁葱葱的树影,夜璃歌不由陷入遐思之中——如果当日,没有横空杀出一个傅沧泓,结果会怎样呢?她会不会安于做这个男人的妻子,和他一起执掌整个璃国?安阳涪顼的能力,虽然不足以乾纲独断,但若有她从旁辅助,所有的难题都将不再是难题。   从这个方面来看,父亲的安排,确实有其道理,可是偏偏,上天却最喜欢开玩笑,在同一天里,把另一个男人,也安排进她的人生。   最初那些日子,她一直觉得,能遇上傅沧泓,能遇上一个真正懂她的男人,是她生命里的幸运,可是经历这么多事以后,她却渐渐悟出,某件事的发生,幸或不幸,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   没错,她和傅沧泓,确实是同一类人,所以,他们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彼此的认同,并深深溶入彼此的灵魂。   灵魂之爱。   这是人类所有爱情中,最高等级的一种。   相知,相惜,相怜,血肉相连——当两个拥有同样灵魂的人,靠近彼此之时,产生的力量往往是惊世骇人的,也是旁人所难以理解的。   在世俗之人看来,夜璃歌嫁进皇家,成为身份尊贵的太子妃,已经是天下千万女子所瞩目的峰巅,可却没有人能看见,她锁在身体里,灵魂的孤独。   安阳涪顼并不能理解她。   很大程度上,他只是被她惊艳的外表,杰出的才华所吸引,却从未完整地进入过她的精神世界,纵然她对他敞开心门,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他能看到的一小部分,而非全部。   可是那个男人,却如同乾对应坤,山对应水,凤对于凰,不但能精准地理解她的思想,而且能时刻感应她的感情。   因为,他们的人生经历,个性气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   他们都很孤独。   不容易和普通人走到一起,唯有在彼此身边,他们才会觉得开心快乐,觉得安全,不再悲伤,不再落寞,不再痛苦,而会觉着一种深深的满足。   和权利富贵所能带给人的,完全不同的满足。   此情生死相许,此诺一生一世。   但是这样的情,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容不得他人觊觎,容不得相互间任何一点的猜疑与背叛,否则,后果难计。   就像当初,如果被困在白城之下的那个男人,不是傅沧泓,那么夜璃歌绝对不会千里迢迢夜闯天定宫。   之于傅沧泓,也是一样。   他们对于彼此,乃是整个世界。   这样深厚的感情,是安阳涪顼远远不能理解的,也是安阳涪顼远远不能承载的。   要承载这样一份感情,对于男女双方的要求都非常高昂——他们必须拥有抗拒世俗,抗拒一切诱惑的胆量、魄力、意志,任何一方稍弱,这段感情都会中途崩溃。   即便是现在的夜璃歌和傅沧泓,也不能完全明白他们感情的实质,更不能精确把握它未来的走向。   身泅于爱河中的他们,也时时迷惘,时时痛苦,时时彷徨。   爱情,很多时候,会让一个人成长。   一张突兀出现在眼前的脸,打断了夜璃歌的沉思。   “你怎么……不划了?”   “没意思。”安阳涪顼闷闷地答。   “怎么了?”   “你都不理我。”   夜璃歌失笑:“我不在这儿陪着你吗?”   “你心不在这儿。”安阳涪顼睨她一眼。   这小子……还真变聪明了。   “涪顼,我问你一事儿。”夜璃歌决定,考考他。   “什么?”   “你觉得,元京怎么样?”   “不怎么样。”   “和炎京比呢?”   “当然没有炎京漂亮。”   “你有没有,观察过元京的武备、民俗、商业?”   安阳涪顼唰地抬头,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然后垂下头去:“没有。”   夜璃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这就是他们两个的差别,一个进城之后只要过一过眼,就知道虞国泰半底细,而另一个,却始终停驻在这座城市的表面,难以窥透其实质。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船舱里甚是静寂。   “我觉得,”良久的沉默后,安阳涪顼再次开口,“元京的人,个个都有……一股子劲气。”   “劲气?”   “嗯,也就是……拼命,他们看上去,和炎京的人不同,”安阳涪顼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细瞅着夜璃歌的脸色,“对于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都很卖力,很认真。”   夜璃歌心中微松——总算是有些长进。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促使他们这样呢?”   “是……希望。”   安阳涪顼迟疑了很久,方才答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心愿   对!   是希望!   一个君主,只有让他的百姓们看到希望,百姓们才会服膺于他的统治。   而虞琰,无疑便是这样一个英明的帝王。   “是谁给了他们希望?”夜璃歌接着问。   “是……虞国皇帝,虞琰。”   “虞琰如何给他们希望?”   “他……”安阳涪顼有些答不上来了,他的确,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夜璃歌站起身,打算结束今天的谈话。   “那么,”安阳涪顼的声音悠悠响起,“倘若我能带给璃国希望,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夜璃歌浑身一震。   安阳涪顼站起身,双臂自后方绕至夜璃歌胸前,轻轻地环住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带给你希望,而他能,所以才一直喜欢他?”   “……是这样吗?”见夜璃歌不回答,安阳涪顼持续追问道。   夜璃歌心中浮起几许异样,说不清楚。   拨开安阳涪顼的手,她将自己从他怀中抽出,迈步走下了画舫,绕过假山的刹那,她身形猛然一滞,因为,前方的梧桐树下,傅沧泓默然而立,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沧泓。”夜璃歌喃喃一声,靠上前去。   出乎她意料的,他没有指责,也没有追问,只是抬手,轻轻将她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好。   这个轻柔的动作,显然赢得夜璃歌的好感,也让她心中生出丝愧疚,但她却不想解释,因为有时候,解释得越多,反而显得两个人之间,愈发生疏。   “璃歌!”一个人的到来,恰好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尴尬。   “小嗷。”夜璃歌心头顿时一松,佯作将注意力转到傅沧骜身上,其实依然牵系着傅沧泓的感觉,只是外人看不出来而已。   “你为什么不理我?”傅沧骜拿出看家本事——撒娇。   “在这里呆得不习惯?”   “嗯。”傅沧骜加重语气点头,眨巴着眼,作出一副很可怜的模样。   “对了,”夜璃歌心中一动,“永宸宫的北边有一座虎苑,你要不要去瞧瞧?”   “好啊好啊,”傅沧骜连连点头,他正愁着没机会把夜璃歌带开呢,一把拖起夜璃歌的手,他嘻嘻地笑,“你陪我一起去?”   “好啊。”夜璃歌点头,另一手却拉起傅沧泓,“一起去。”   傅沧骜面色一黑,却聪明地没有反驳,而傅沧泓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夜璃歌就那样,一手拉着一个,朝虎苑而去。   待他们走后,杨之奇的身影从树荫里闪出,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暗自筹算不停——想不到,这夜璃歌还真是抢手,可谓一波未平,二波又起——这天下间美丽的女人啊,果然个个都是祸水,夜璃歌为最!   “嗷——嗷——!”   离虎苑尚有很长一段距离,便听阵阵虎啸声传来。   傅沧泓不由紧了紧夜璃歌的手,凑到她耳边问道:“害怕吗?”   “不。”夜璃歌摇摇头——她上阵杀敌尚且不惧,怎会在几只大猫面前丧失胆气?   两个男人更是丝毫不将其放在心上,于是,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越过守卫兵卒,直接走进了虎苑。   刚行出几步,迎面一阵狂风,偌大一只猛虎扑将过来,直冲向夜璃歌。   傅沧骜发一声喊,踏前一步,双臂分开,紧紧握住猛虎的两条前肢,将它固定在半空中,那猛虎又是摆头又是咆哮,却拿这个勇猛的男人毫无办法。   又一只猛虎从旁侧扑过来,却被傅沧泓抬腿扫倒在地,倒飞出老远,如是,三人在虎苑中谈笑自如,来去随意,竟将满苑老虎看成家养小猫般。   途中,傅沧泓笑道:“璃歌,似乎这些老虎都是公的吧,怎么只朝你身上扑?”   夜璃歌红了脸,轻啐一口:“胡说八道什么,没个正形!”   傅沧泓一个手拐,又击退一只猛虎,故意皱眉逗她道:“难道不——”   话音未落,他面色忽地一寒,挥掌劈向斜前方一块岩石,口中喝道:“什么人?”   夜璃歌和傅沧泓同时一凝,还未作出反应,陡然听得“嗖”的一声,利箭破空,直取傅沧泓的咽喉!   “沧泓!”夜璃歌忍不住一声低呼,却见傅沧泓手臂一抬,已然将飞箭牢牢抓住,看了一眼后,随意扔进草丛里。   而傅沧骜,早已一个跨步奔过去,拎小鸡似的从草丛里抓出一个人来,重重扔在地上。   “说!”傅沧泓一脚将他踢翻个个儿,踩着他的胸脯,目光森寒,“是谁派你来的?”   “噗——”那人仰面喷出口鲜血,脑袋朝旁一歪,已然断气。   皱着眉头,傅沧泓俯下身子,仔细搜检一通,除了个精铁打造的箭筒外,竟然一无所获。   “很干净。”旁边的夜璃歌冷着脸,淡淡道,在这一刻,她似乎再度变成战场上那个铁血无情的右军统领,剑起剑落间,杀人无算。   “是。”傅沧泓应声,却不禁皱起眉头——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夜璃歌此时的模样,尽管第一次见她时,他就清楚,她个性的枭傲与倔强,和其他女人大为不同。   但是他总觉着,那是在遇到他之前,至于遇到他之后,这些血腥的事,还是由他来处理比较好。   夜璃歌却没有体会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而是蹲下身,再仔细搜查了一遍,结果,摸到男子的小腿部位时,她发现了一个异常的突起。   从袖中摸出小刀,夜璃歌撩起男子的裤腿,剖开突起,从里面取出一个已经变了颜色的铜管。   “这是什么?”傅沧泓奇怪地问道。   夜璃歌没有答话,而是从袖中摸出块干净的方巾,在腿上摊开,然后将铜管放在上面,一点一点拭净,再摁下上面的机括,铜管里弹出一根更小的铜管,夜璃歌将其拿在眼前,仔细看着。   “有什么机巧吗?”傅沧泓蹲下身子,也凑过头来。   “他,”夜璃歌低头,扫了一眼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隶属于一个神秘组织。”   “神秘组织?什么神秘组织?”   夜璃歌摇头,脑海里不禁晃过,在晗颖城中,所见过的那个浮尘公子——如果浮尘公子所代表的海外势力,能入侵晗颖城,并且操控芙蓉花会,那么,要隐身于永宸宫,也不是难事,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攻击傅沧泓?   “你若能抽身,早已抽身,又何必,等到现在?既然放他不下,还是随他去吧!”   她记得他消失前,最后那一声凝重的叹息,似乎看透了很多东西。   怔怔地拿着铜管,夜璃歌神思恍惚。   “璃歌。”傅沧泓心中微紧,不由更近地凑到她身边,“你知道他的来历?”   “不知。”收起思绪,夜璃歌把铜管放回男子身上,从腰间锦囊里翻出一瓶药,拔开塞子,抖出几许药粉,任其洒在男子身上,几朵绿色的火焰爆起,顷刻间将男子的尸身焚得一干二净。   “这是——”傅沧泓也是征战沙场多年,看到斯情斯景,仍不禁咋舌。   “阎王硝,你若是想要,我可以给你配几瓶。”   “罢了。”傅沧泓摇头,却不禁抓起夜璃歌的手,深湛地注视着她,“答应我,以后别再摆弄这些。”   夜璃歌看他一眼,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而是抽出手去,慢慢走开。   两个男人站在原地没动,他们只觉得,此时的夜璃歌身上,透出股深浓的萧杀,仿佛化作一堵虚无的墙,将她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即使是傅沧泓,也无法靠近。   踩着没膝的荒草,夜璃歌慢慢地走着,四周猛虎伏地咆哮,竟无一只敢上前骚扰她。   此时她的脑海里,反复闪动着一幅幅狰狞的画面——尸山血海,滚落于地的人头,战马的悲鸣、无辜百姓的嚎啕、肆虐的瘟疫……人间,这是人间的另一面,惨烈、萧杀、阴狠、残暴……   而她,人生前二十多年,有多少时光,是在这样的境况里渡过的?   师父六道说,璃歌,只有见过人间最悲惨的一面,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   她做到了。   师父六道还说,璃歌,永远不要相信感情,感情,只会软化你求生的意志。   感情,只会软化你求生的意志……   所以呵,二十多年来,对待男人,她的方式只有一种——非敌即友,是敌便杀。   直到,遇上另一个能同她匹敌的男人。   犹记得炎京街头,第一次相遇,她冷笑着问:你觉得这天下间,有谁能阻止我?   当时他也微微一笑,如是答:有,我。   不得不说,对于他,最初的感觉,她仍然是抗拒的,是一种习惯性的抗拒。   直到他赶至牧城之下,于千军万马中将她救起。   那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男人的帮助。   并且答应他,还他一颗心。   直到现在,她并不曾背叛自己的承诺,然而世事,已经改变得,太多太多。   一只手,突兀从后方伸来,轻轻拽住她的胳膊,她回头看他,夕阳的光斜斜落下来,画出他的身影,高大而英武。   夜璃歌忽然就有了流泪的冲动。   深深将头埋进他的怀中,她啜泣着唤他的名字:“沧泓……”   “什么都不用说。”他抱紧了她,心中奇怪地感受到她的压抑和孤独,“我都懂的。”   傅沧骜呆呆地站立着,将天幕下那相拥的两个人收入眼底,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很痛,是一种尖锐的痛。   ……   三个人回到章福宫时,西楚泉和安阳涪顼正沉默地坐在桌边,身后分别侍立着老残和夜方,见他们回来,竟然一动不动,仿佛都变成了石雕,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   “你们怎么了?”夜璃歌的情绪已经好了很多,禁不住近前问道。   西楚泉转头看了她一眼,而安阳涪顼则两眼发直,盯着桌面。   夜璃歌四处环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不禁皱起眉头,眸带疑问地看向西楚泉。   “小姐,”还是夜方主动站出来,说明情由,“我们等你很久了。”   “等我?为什么?”   “等你拿主意,接下去该怎么做。”   “哦”了一声,夜璃歌迅疾理清思路,“明日,你们仍回驿站去,以不变,应万变。”   “那你呢?”   “我得继续留在永宸宫中,因为,我答应过虞皇,便不会食言。”   “那——”夜方转头朝殿门的方向看了看——自从进宫以来,他始终感觉,暗处有人在监视着他们,所以,有很多话,实在不方便出口。   夜璃歌朝他使了个眼色——夜方毕竟跟在夜天诤身边多年,极能领会她的意思,当下心中通透,便截住话头,转而言道:“一切唯小姐之命是从。”   言罢,也朝夜璃歌使了个眼色,目光来回在她与安阳涪顼穿梭了一回。   夜璃歌这才注意到,安阳涪顼的情绪有些不对。   当即,她轻轻扯了扯傅沧泓的衣袖:“你先去休息,好么?”   傅沧泓难道地温顺:“嗯。”   待他离开,夜璃歌方才走到安阳涪顼身边,拉起他的手,安阳涪顼也不反抗,沉默地站起,跟着她走进偏殿。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   “什么?”安阳涪顼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抬头看她。   “你在想什么呢?”   “想——你今天下午问我的问题啊。”   “原来是这样。”夜璃歌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还以为,他又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那你想明白没有?”   “没有。”安阳涪顼的情绪异常沮丧——自从离开画舫回到章福宫,他就一直在不停地想不停地想,但是,没有答案。   他不知道为何虞琰能够将璃国治理得国泰民安,他不知道人心真正向往的,是什么。   “想不明白,不要勉强自己。”夜璃歌不禁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却被安阳涪顼一把抓住纤指,“但我总算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   “虞琰他——非常重视人材。”   “你怎么知道?”   “听驿卒们说的——”安阳涪顼眼中闪过丝光芒,“虞琰登基之后,连下三道诏命,征召天下豪俊,对了,我还听说,前天,陇阳郡主她,向虞皇推荐了一个狂士,好像叫——李正茂来着。”   “李正茂?”这个消息,倒是大大出乎了夜璃歌的预料——虞琰为人尊而不傲,礼贤下士,这在他身为安王时,便有目众睹的,安阳涪顼能看到这一点,也算不错。   “非常好,”夜璃歌微笑着点头,“你如今身处元京,若有机会,便多向虞琰学习学习吧,将来回到炎京,定然深有裨益。”   “可我还是有很多不懂。”安阳涪顼眉头紧锁,“虞琰能够在短时间内,令虞国恢复生机,定然不是那么简单,可是我——”   他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世间男子,大多才具平庸,实非帝王之材,你要让他养家糊口,或许容易,你要让他带领千千万万人走向强盛,却是困难。   “不要急,慢慢来,你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时间?机会?”安阳涪顼自嘲地一笑,“只怕再给我十年时间,也及不上那个人吧?”   “为什么你一定要跟他比呢?”夜璃歌满眸诚恳,“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各有各的长处,优劣并不是一定的。”   “长处?那,在你看来,我的长处是什么?”   “宽厚,仁和。”夜璃歌毫不藏私,“这也是一个国君所应具备的。”   “可是宽厚仁和,很多时候,控制不了杀戮和血腥。”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夜璃歌拿过他的手,轻轻握住,“从现在开始努力,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是吗?”安阳涪顼眸中,却有着深深的质疑——他自己是什么材料,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他,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好皇帝。   因为,他厌恶杀戮、阴谋,以及权利的倾轧,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够爱他的妻子,以及,一个温暖的家。   可是璃歌,我的心愿,你知道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女人   临上马车时,西楚泉深深地看了夜璃歌一眼。   在章福宫呆了一夜,大约只有他和老残,没有跟夜璃歌交流过。   接收到他的视线,夜璃歌一怔,踏前一步正要说话,西楚泉却转过头,登上了马车。   “夜方。”   “属下在。”   “照顾好他们……尤其是,公子。”   “小姐请放心。”夜方一抱拳,“属下定当尽忠职守,护公子万全。”   夜璃歌心中忧虑尚存,迟疑片刻还是摆摆手:“你去吧。”   目送马车缓缓驶离宫门,夜璃歌轻轻一叹。   “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的。”傅沧泓的声音悠悠从后方传来。   “是吗?”夜璃歌转头看他一眼,“可我总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哦?”傅沧泓眉峰一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说不清楚,只是一种长期养成的直觉罢了。”   “也许你想得太多了,放松一下自己吧。”傅沧泓走过来,“再有二十日,我们就自由了。”   自由了?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偎入他的怀中,阖上双眼——沧泓,也许你说得对,这世间很多事,不去想,便不会觉得烦恼。   但愿,虞琰是在真诚地兑现他的承诺,只要璃国安然无恙,她,便真的可以放心了。   ……   宏德殿。   “安阳涪顼出宫了?”   “是。”   “你的计划呢?”   杨之奇沉默,不知该怎么作答——据驿卒禀报,虞绯颜的确去过一次,可安阳涪顼,似乎并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立即对虞绯颜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愫来,是以,计划接下来要怎么进行,连杨之奇都迷惘了。   “看样子,”虞琰沉吟,“杨将军是遇到阻碍了。”   “微臣办事不力,请皇上降责。”   “罢了。”虞琰摆手,“想不到这安阳涪顼,还算有几分定力。”   “的确,”向来枭傲的杨之奇低下头,难得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微臣低估了他。”   “朕与夜璃歌约定的时间,还剩二十日,倘若不能取得突破性进展,那就只能——”   “绝对不能!”杨之奇一口否决掉,眸中甚至浮起深浓的恨意——在他看来,倘若让傅沧泓和夜璃歌就这样泰泰平平地抽身,无疑是纵虎归山,对虞国将相当不利——若他知道,他们二人已有归隐之心,大概便不会生出阻碍之意,也不至于弄出那么多事来。在这一点上,他确乎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虞琰的眉头微微隆起——说实话,作为一个很有气度的君主,他并不十分愿意,用小人的手段去离间夜璃歌与傅沧泓,但是为了胸中的抱负,他的确,不想看到他们两人珠联璧合。   “其实,”一个极淡极雅的声音从旁侧传来,“要分开他们两人,也不一定,非得通过安阳涪顼。”   “李爱卿?”虞琰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虽然做了官,李正茂还是一副随性洒脱的模样,手执一卷书册,神色悠然而自若:“傅夜两人均乃世间龙凤,聪明才智胜常人十倍,但是这样的人,也往往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大人的意思是?”   “我们虽然答应了,与璃国罢兵休和,但并不等于,璃国内部的隐患已经消除……”   “难道,李大人想借助金瑞的力量?”杨之奇何等聪明,乍一思量,便醒悟过来。   李正茂用书敲着手掌心,微笑不语。   “可是,金瑞国虽对璃国有所觊觎,但有夜天诤在,根本搅不起任何风浪,况且,金瑞与虞国,刚刚确定了联姻……”   “事情的关键,就在这‘联姻’二字上。”   “哦?”   “杨将军请想想,安阳涪顼既然不肯接受陇阳郡主……”   “谁说他不肯接受我?”李正茂的话尚未说完,一身火红骑装的虞绯颜,便像阵旋风似地卷进殿中,晶眸生威,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李正茂,两手往腰间一叉,“好啊,李正茂,本宫好心好意,将你举荐至御驾之前,你不思图报,反在这里歪掰本郡主的不是,看打!”   虞绯颜说罢,也不顾皇帝还站在那儿,解下腰间软鞭,便劈头盖脸地朝李正茂抽将过去。   李正茂赶紧闪身躲避,口中不住地道:“郡主,郡主,微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颜儿!”虞琰也威严地喝了一声,虞绯颜这才悻悻地哼了一声,收住鞭子,纤腰一扭,神气十足地道,“你们不必在这儿讨论来讨论去,安阳涪顼的事,包在本郡主身上!”   “颜儿,此乃国家大事,怎可随意赌气?”   “国家大事?”虞绯颜不屑冷哼,“原来利用女色勾引男子,也算是国家大事?”   三个大男人顿时哑口无言,尤其是杨之奇。   一甩长发,虞绯颜犀利眸光从杨之奇脸上扫过,转身步履如飞地奔了出去。   “她这是——”虞琰当下一愣。   倒是李正茂这个旁观者看得分明,但又不方便明说,只淡淡道:“皇上,不如便依郡主一回吧,让她去试试。”   “杨爱卿,你的意思呢?”   “……微臣,别无他议。”   ……   “安阳涪顼!”   从永宸宫中出来,虞绯颜径直奔向驿馆,一进大门便扬声大喊。   彼时安阳涪顼正在房中静坐苦思,听见外面有人叫唤,便起身步出,看见是虞绯颜,不由一怔:“郡主?”   “叫我绯颜!”收起满眼不快,虞绯颜浅笑盈盈,迎上前去,拽起安阳涪顼的手,“今日城郊有庙会,我们一起去逛逛,怎么样?”   安阳涪顼却触电般缩回手,脸上浮起丝尴尬:“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虞绯颜黛眉一扬,“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做事扭扭捏捏的?”   “对不起。”安阳涪顼的表现,实在大出虞绯颜意料,“郡主,我确实不能陪你。”   “为什么?”   “……”安阳涪顼一时口拙,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不知道,拒绝女孩子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么?”   安阳涪顼的脸色更红了。   “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我家公子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夜方的声音及时岔进来,代为答道。   “这儿哪轮到你这小小的护卫说话?”虞绯颜一记眼刀横扫过去,任性的本色流露无遗。   安阳涪顼愈发不快,后退两步,依然温文尔雅地道:“郡主,十分感谢你的好意,但是在下,确实没有这个心情。”   “你——”虞绯颜身为郡主,貌美如花,却一再遭男人拒绝,几乎就要当场发作,但仅存的理智控制住了她。   沉下脸来,她冷哼一声,掉头便走。   安阳涪顼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方才转身,再次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几日前在叠翠园,第一次见到虞绯颜时,他的确为她美丽的容颜,妩媚的舞姿所倾倒,可是,当昨日再次见到夜璃歌,他立即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夜璃歌。   也许很多时候,爱或不爱,根本就不需要理由,遇上了,那就遇上了。   ……   夜璃歌!   恨恨地咬着牙,虞绯颜把这个名字念了数遍——那个女人,到底是何等尤物,居然能令那个傻子如此痴迷?她倒要去见识见识!   火辣辣地冲到章福宫外,值守的侍卫却架戟将她拦住。   “闪开!”虞绯颜面色一沉,冷声斥道。   “启禀郡主,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章福宫,违令者斩!”   “斩?”虞绯颜冷哼——她还真不信,这永宸宫里有她去不了的地方。   就在她准备大发凤威之时,后方一道沉冽的嗓音传来:“退下。”   “杨将军?”   “让你们退下。”   杨之奇再次吩咐道,然后冲虞绯颜一抱拳:“郡主,请。”   侍卫们撤回门边,而虞绯颜,冷哼一声,飞步闯入宫门中。   “嗒、嗒”,有清脆的声响,传入她的耳中,虞绯颜转头看时,却见一男一女正对坐在长廊中,对枰敲棋。   好美的女子!   仅仅只是侧面,便令虞绯颜一怔——多年以来,她自负貌美如花,在整个虞国数一数二,可是与这女子相较……一股懊恼从心底里突突直往上冒,推着她行至廊前,发声喊道:“喂,夜璃歌!”   女子握棋的手停在半空,慢慢转过头来,恰恰对上虞绯颜那双略含挑衅的眸子,稍起波澜后,瞳色旋即恢复正常,仍然回头落下一子:“陇阳郡主?”   虞绯颜微惊:“你如何知道是我?”   “除了你,宫中女子有谁能作如此打扮?而且敢闯到这里来?”   低头看看自己的妆扮,虞绯颜心中恼意更盛:“本郡主,要和你比一比!”   “哦,”夜璃歌仍是埋头下棋,毫不以为意地道,“比什么?”   “跳舞!”   “很抱歉,夜某不会。”   “那——唱歌?”   “夜某也不会。”   “那——你会什么?”   夜璃歌终于再次转头,定定地看着她:“你,真想知道?”   被她雪亮的目光一刺,虞绯颜心中不由抖颤,却仍自梗着脖子道:“你说!”   “杀——人——”冷然吐出两个字,夜璃歌再次将目光转回棋枰上,而虞绯颜,整个人都僵住了,站在庭中作声不得。   在这一瞬间,她感觉一座沉甸甸的泰山猛然向自己压来,逼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确乎是找错了比拼的对象。   在一切贵族女子看来,拥有姣好的容颜,柔软的身姿,以及无数男人的爱,便是她们最可值得骄傲的一切。   她们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很难想见,世上会有一个女人,长期在地狱边缘游走,她从小到大看到的,不是风花雪月莺歌燕舞,而是这世间,最逼仄的底线挣扎。   而这样的经历,也锻出她血火交融的灵魂,像岩石一样坚硬,像磐空一样深瀚,像刀锋一般峭然,那是普通女人,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   虞绯颜娇嫩的心灵受到巨大的打击,却作不得声,流不得泪,叫不得屈,最终,选择悄悄地离开。   “你这又是何必?”执棋男子启唇。   “她是来挑衅的。”   “她不是你对手。”   “我也是为了她好。”   “唔。”傅沧泓轻笑着摇头,下出一子,困死夜璃歌五颗棋。   “你输了。”未料,夜璃歌也下出一子,傅沧泓横贯南北的大龙顿时僵死。   将手中棋子放回盒中,傅沧泓不由叹了声:“你就不能,让我一次么?”   “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夜璃歌言罢,旋即站起身来,走到栏杆边,默然而立,看着外边一株株盛开的秋芙蓉,微微发怔。   “还在担心安阳涪顼?”   “我不能不担心他。”夜璃歌也不掩饰,“他不是你。”   “你是怕他被虞绯颜勾了去?那不正好?”   “如果虞绯颜对他是真心的,我绝不会插手,反而乐见其成,可惜,这虞绯颜——”   “如果她想下手的对象是我,你会怎样?”   “你?”夜璃歌侧头,睨他一眼,“你会上当么?”   “或许。”傅沧泓双手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   夜璃歌居然不恼:“若真如此,也只能算我,白认得你了。”   得了这句轻嗔,傅沧泓非但不恼,心中反而甜滋滋地,凑近夜璃歌道:“你这算是赞许?”   “美得你!”夜璃歌白他一眼,裙裾飘飘地走了,剩下傅沧泓站在原地,摸着下巴偷乐。   第一百四十四章:嫉妒   回到府中,虞绯颜挥动软鞭,沿途一番狂风扫落叶,将花草树木打得七零八落。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小妍闻声奔出,手足无措地问道。   “哼!哼!”虞绯颜却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句话都不说——她总不能告诉一个丫头,自己连瞧不起的纨绔公子都搞不定吧?还有那个夜璃歌,简直是存心给自己添堵,现在还在永宸宫呢,她就敢这么着,要是以后——想到这里,虞绯颜眼中不由闪过丝怨毒的光。   女人的嫉妒心,往往来得莫明其妙。   虞绯颜也不是心胸狭小之人,只是,她从小在安王府长大,素来无人敢拂她之意,更别说给她这样的羞辱,不曾想突兀出现个夜璃歌,却生生掠了她的风采,让她怎能忍受?   怎么办?怎么办?虞绯颜开始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对了,她蓦地收住脚步——目前看来,皇兄也好,杨之奇也罢,似乎都不是夜璃歌的对手,唯有李正茂,那家伙一肚子鬼主意,定然有法子。   想到这里,虞绯颜再次转身,飞一般地出了府门,径往皇宫而去。   李正茂正在侍漏院中读书,看到突然出现的她,也不觉得奇怪,只合拢书册淡然道:“郡主去而复返,莫非,是惦记李某?”   虞绯颜轻啐一口:“你好大的胆子,敢说这样的话,难道,就不怕我告诉皇兄,把你拉出去——咔喳?”   李正茂微笑着摇头:“我相信,郡主不会那样做。”   “那可不见得,”虞绯颜朝天翻了个白眼,“本郡主的心情,现在可糟糕得很。”   “天下间,还有什么事,能惹郡主不高兴?”李正茂脸上的笑一分未减,捋了捋衣袖,“且让李某猜猜看——定然,是为了某个俊俏的美男子吧?”   “想不到,你的脑子里,竟也有这般龌龊的念头。”虞绯颜冷嗤。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正茂仍然是那副从容怡然的模样,“郡主个性率真,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嗯,不是为了他,便是为了他——”   “什么他不他的,别给本郡主打哑谜!”虞绯颜不耐烦地低喝,“有什么点子,直接说。”   李正茂越发地镇定了,反而从旁抓过把羽毛扇,拿在手里不停地摇啊摇,双眼微微眯起:“这个嘛,端看你是要他,还是要他了。”   虞绯颜烦躁地跺脚:“两个本姑奶奶我都要!”   “那可不好!”李正茂大摇其头,“要知道,鱼与熊掌,往往不可兼得,非此及彼,万无两全之理。”   虞绯颜安静下来,睁圆双眸,看着这个神色泰然的男子:“鱼……熊掌……”   “对啊,”李正茂点头,眸中带上丝慎重,“郡主,此一选择干系重大,你可得仔细考虑清楚了。”   虞绯颜轻轻咬住唇瓣,再一次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朝自己涌来。   “我不明白,”半晌,她微微摇头,“为什么说,这个选择,干系重大。”   “这关系着你一生的幸福,难道说,不重大吗?”   “我觉得,”虞绯颜的神情变得迟疑起来,“我可以平衡好一切。”   “平衡?”李正茂目光深邃,带着着洞明世事的犀利,“你确定,能把握自己的心?”   虞绯颜默然了,觉得很是糊涂,继而回想起自己来找李正茂的真实意图:“不说这个……对了,李大学士,以你的聪明才智,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女人,要如何,才能击败另一个女人?”   “击败?敢情郡主,是遇到情敌了?”   “不是!”虞绯颜异常果决地否定。   “那为何要击败她?”   “因为,讨厌!”   “为何讨厌她?”   是啊,为何讨厌夜璃歌?虞绯颜也被他的问题给问住了。   “你不用管这些,只要告诉我,如何才能击败她就行了。”   “方法很简单——抢走她最爱的人。”   李正茂的答案,可谓简洁明了。   虞绯颜目光一闪——夜璃歌最爱的人?是谁呢?   安阳涪顼?不像。   继而,她的脑海里,闪过长廊里与她对弈的那个男子的形容——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傅沧泓的真实身份,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护卫,可是,若只是普通的护卫,又怎么会跟夜璃歌下棋?   虞绯颜苦恼地摇摇头:“还有没有更直接的法子?”   “那就——”李正茂唇角一扯,“杀了她!”   虞绯颜浑身一震,久久地屏住呼吸。   捕捉到她流露出来的神色,李正茂心中暗暗叹息,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任虞绯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光底下,陷入长时间的沉思。   ……   “这日子,还真是平静得无趣。”将惊虹照影擦拭得干干净净,并排放于桌上,傅沧泓禁不住一声轻叹。   “你还真是闲不住啊。”夜璃歌走过来,淡淡扫他一眼。   “我是怕——”拿过惊虹剑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吹,放下,又拿起照影剑,却换作深情一吻,傅沧泓的眼角余光,瞥向夜璃歌,“在这儿呆久了,我们,会失去与外部的联系。”   夜璃歌心中一咯噔:“你是不是,担心北宏?”   傅沧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说不担心,那是假的,毕竟,他是北宏的皇帝,更重要的是,如果北宏真出了事儿,很难不波及到他们。   “要不,”夜璃歌沉吟,“让傅沧骜替你联络一下外面的人?”   “这是个法子。”傅沧泓点头,“但我更担心的,却还是虞琰。”   “为什么?”   “以杨之奇阴鹜的性格,你觉得,他会轻易放弃对璃国用兵吗?”   “你是说——虞琰表面答应我罢兵休和,其实,却暗中另有安排?”   “不是不可能,”傅沧泓伸手摁住剑柄,“再者虞琰本人的城府,也是深不可测。”   夜璃歌眉峰紧紧蹙起——傅沧泓的担忧,她也认真想过,但始终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不过,据眼前的情形来看,虞琰确实并无与璃国继续战争的打算,这对于璃国而言,乃是一个转机,只要你父亲解决掉璃国内部的隐忧,以董妍的才智——”   说到那个莫测高深的女人,傅沧泓眼里却划过丝冷然——那个女人,到底在这场戏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全心爱护儿子的母亲?还是璃国的皇后?抑或,还有第三重,第四重身份?   提到董妍,夜璃歌也沉默——她从来不怀疑董皇后对安阳涪顼的爱,可是这种爱,如果过于强烈,也会让一个女人,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来。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   遇到的问题,也似乎,越来越多。   而且,她能敏锐地感觉到,不管是虞国与璃国,还是天承大陆诸国间那种微妙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   曾经,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便能阻止《命告》中预言的发生,这样她就可以抽出身去,与傅沧泓双宿双栖,可是后来,她才慢慢觉察出,所有事情的走向,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遇见的人越是多,经历的事越是多,她越能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沧泓。”禁不住伸出手去,夜璃歌紧紧地抱住傅沧泓壮实的腰身。   难得见到她露出如此无助的神情,傅沧泓心中微软的同时,也添了丝怜惜,柔声道:“你怎么了?”   “我……”夜璃歌也无从解释心中那丝惶恐,此时的她禁不住生出种想法来,但愿就这样长长远远地陪着他,和他一起,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静静终老,权利富贵都不再重要,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便好。   “放心,”傅沧泓转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用赌咒发誓的语气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开你。”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娑着,而此时的夜璃歌,完全跟普通小女人没有任何不同,在他怀中微微地颤栗着,寻求着他的呵护。   反是这样的她,让傅沧泓心中生出某种满足,还有丝丝甜蜜。   “夜——”   宫门忽然敞开,一名宫侍冒冒失失地闯进,陡地看清殿中情形,赶紧忙忙地退了出去,立在殿门外,语声略显促乱地道:“启禀夜小姐,皇上有请。”   “哦。”放开傅沧泓,夜璃歌直起身来,理好衣裙上的皱纹,沉声答道,“你先走一步,我们随后便至。”   “是。”宫侍应了声,转身急急匆匆地走了。   傅沧泓与夜璃歌对视一眼,方取了惊虹照影,插回鞘中,离开章福宫,往建元殿而去。   ……   “敢问虞皇,可是有要事相商?”   “不不不,”虞琰摆手,脸上满是笑意,“二位不必如此紧张,且听朕细说。”   夜璃歌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   “再有六日,便是虞国一年一度的凤华节,这个节日,是属于虞国所有待嫁少女的,依照俗成约定,凤华节当日有大型舞会,故此,朕想请夜小姐,在会上倾城一舞,以为节日增光添彩,不知夜小姐……”   “为什么是我?”   “天下人皆知,夜小姐一舞,能令九天凰落,敝国民众仰慕已久,望夜小姐能稍予满足。”   似乎,并没有理由拒绝。   “据我所知,虞皇的胞妹虞绯颜,不但是虞国第一美人,而且舞技精湛,足堪当此大任,虞皇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往年的凤华节,皆是陇阳郡主独领风骚,民众们难免会失去新鲜感,况且,夜小姐凤落虞国,实是难得,朕也知此举唐突,但望小姐念在两国交好的份儿上,满足敝国民众的这一点好奇心。”   虞琰在“两国交好”四个字上,刻意加重语气,夜璃歌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唇角挑起丝冷笑,却并不打算跟他继续“勾斗”,抱拳躬身道:“虞皇如此诚意,璃歌自当应之。”   “如此甚好,”虞琰拍掌大笑,“来人!”   旋即,宫侍鱼贯而入,手中俱各捧着金漆托盘,装盛着珠光闪闪的头饰,华丽的五彩凤衣,甚至还有一双缀满宝石的金丝履。   敢情对方,早有准备,夜璃歌眼里闪过丝锐光,视线飞快从虞琰脸上扫过,却只看到他一脸“诚挚”的笑,不藏丝毫奸狡。   沉默了一瞬,夜璃歌方道:“请虞皇让他们,把这些东西,先送到章福宫去。”   “这是自然。”虞琰连连点头,“但不知,夜小姐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了。”夜璃歌心中那丝怪异愈发地强烈,只想从这里逃出去,一把拉起傅沧泓的手,她俯身向虞琰告辞道:“若无他事,璃歌暂请别过。”   “夜小姐随意随意。”虞琰也不加挽留,目送他们离开建元殿,脸上的笑随即收起,换成一层薄冰似的沉凝。   第一百四十五章:冒险   “所有的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启禀皇上,都安排好了。”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皇上请放心,微臣,不敢再有任何疏忽。”   “你说,夜璃歌会不会起疑心?”   “当然会。”杨之奇毫不迟疑,“她是一个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的女人,对于身边的一切,敏感度极高,除了自己非常信任的人之外,她怀疑一切,然而,也正是这种性格,会将她推向覆灭……”   虞琰却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猛然想起傅沧泓那双深冷的眼,下意识地道:“如果夜璃歌出了事,傅沧泓……会怎样?”   “皇上是害怕了?”   虞琰没有说话,只是觉得,那个男人身上,有一股让人恐惧的疯狂与执著,如果不牵涉夜璃歌,他会很冷静,如果事涉夜璃歌……   “皇上如果害怕,可以现在放弃。”杨之奇面无表情——毕竟,即使是他,也没有丝毫赢的把握。   “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虞琰苦笑——如果能放弃,他早就放弃了,又何必花这番心思,将夜璃歌留在永宸宫?   杨之奇沉默,这一刻的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只可惜,世人在迷惘困惑时,往往是找不到这么一个先知的,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作出判断,而有时候,由于自身的局限,这种判断会是错误的。   即使是杨之奇,即使是虞琰,他们已经站到天承大陆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却依然不能清晰地把握未来的走向。   他们仅仅能够做的,是维护自己的利益,仅此而已。   人,一旦开始拼命维护自己的利益,就会犯错误。   ……   “璃歌。”   “嗯?”   “我们走吧。”   “走?”夜璃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离承诺的时间还有二十天呢,怎么能走?”   傅沧泓的喉结上下滚动,不知该怎么形容心中乍然而起的,那种怯乱。   “你是——察觉到什么了吗?”夜璃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脸庞。   傅沧泓抓住她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颊上,深凝着她的双眼,忽然一笑——因为,他已然看清楚她的心,也已然知晓了她的决定,纵然前方刀山火海,她亦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那么,作为深爱她的男人,他亦只能相信,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并且,同时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纵然舍弃性命,他也要护她周全。   如果,站在这条情感的路上,他的底线是死亡,那么,还有什么骇怕的呢?   夜璃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嘴唇蠕动着,却始终没有作声。   她很想流泪,却更清楚,在这样的时刻,泪水只会软化她的意志,而眼前,却有一场天大的危机在等待着她。   她是夜璃歌,所以,她总能比这世上千千万万人,更为敏锐地感应到,命运的走向。   她本来想劝他离开,因为再往前走,很有可能是一条死路。   可是她没有,她看得懂他温柔背后的决断——那是一种,以生命为承诺底线的守护,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办法拒绝的守护,也是她,到最后同样以生命还报的守护。   天知道她多么想答应他,就这样抛下一切跟他离开,可是她做不到,她始终无法抛下璃国——退一万步说,即使抛下璃国,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哪里?   “沧泓,”强忍着胸中剧烈的痛苦,她把头深深埋入他的怀抱,“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进退两难?   为什么始终感觉身边的人事环环绕绕,让他们没有办法,维系感情的完满?   “是我不够好。”傅沧泓沉了沉眼眸,“是我不够强大——”   夜璃歌却蓦地瞪大了双眼,猛然从他怀中抽出身来:“不,你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再改变。”   “如果我不改变,他们迟早会对我下手。”傅沧泓的眼中,浮起夜璃歌所不熟悉的冷然。   他的话,异常犀利,却是事实——身为一个帝王,除了不断地强大自己,并没有第二个选择,弱肉强食的法则,在任何一个世界里,都是通用的。   “歌儿,你是这世上,唯一能牵制他的武器——”父亲的话,再一次在夜璃歌脑海中响起,当时,她不懂,也不愿意去懂,可是现在,她却懂了。   自小在残酷生存斗争中长大的傅沧泓,基本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没有弱点的男人,除了——感情。   若他不动感情,只怕这方天下,迟早会囊入他的手中,即使没有她夜璃歌。   但是造化使然,他们相遇,一切不可避免。   她活着,对他的影响便与日俱增。   她死了,他的生命也会随之萎顿。   阅尽世间风尘的她曾经以为,这样的感情是不存在的,这样一个男人,也是不存在的。   可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生命里很多事,都没有为什么,遇到了,便是遇到了。   她终于明白,从他们感情开始的那一刹那起,所有的一切,已经在悄然间改变。   他在改变她,而她,也在改变他。   有些改变,是彼此互愿,而有些改变,却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可是,因为有爱,他们愿意接受一切坎坷和磨难,并且固执地,将这个故事进行到底。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傅沧泓的话,打破夜璃歌的沉思。   “嗯。”夜璃歌点头,心中的惶乱平息下去——她本来是个不习惯有人陪伴的人,可是现在,似乎,在他在身边,感觉也不错。   “对了,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再跟他们联络一下。”   “好。”   傍晚时分,傅沧泓发出讯息,午夜,傅沧骜再度潜入章福宫。   傅沧泓把他拉到一旁,低声交代一番,难得的是,这一次傅沧骜竟没有抗拒,显得异常顺从。   然后,傅沧骜走到夜璃歌身边,拉起她的手,轻声唤道:“璃歌。”   “嗯。”   “你要好好地。”   “嗯?”   “因为我好好地,所以,你也要好好地。”   “好。”夜璃歌点头,习惯性地拍拍他的头,“我会好好地,你自己也要小心。”   “知道了。”傅沧骜答应着,正要离去,傅沧泓忽然叫住他,“等等。”   “什么事?”   “你过来。”傅沧泓招招手,待他走到近前,方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傅沧骜略略点头,后退两步,飞身掠出窗外,消失无踪。   “你跟他——说什么了?”   傅沧泓瞥她一眼,却没有答话。   “沧泓?”夜璃歌情不自禁地加重语气。   “什么都没有,你不要担心。”傅沧泓拉过她的手,轻声哄道。   “你骗我!”他眼里的那丝游移,如何能逃得过夜璃歌的目光?   “真的没有。”傅沧泓迅速镇定——在他看来,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比较好。   第二天晚上,在商定好的时间内,傅沧骜却没有出现。   窗外夜色浓郁,一丝风都没有,整个章福宫一片沉寂。   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傅沧泓眸底浮起几许焦躁。   另一边,夜璃歌靠在墙上,安静地看着他,她能敏锐地判断出,他有事,却不肯明说,那一定是大事。   而且这事,跟傅沧骜有关。   傅沧泓终于沉不住气,蓦地站起身来,恰在这时,窗外传来“啪”地一声轻响,与此同时,傅沧泓纵身而出,片刻抱着个人越回窗内。   “小嗷?”   夜璃歌蓦地瞪大双眼,几步抢至傅沧骜跟前,却被他浑身的鲜血惊住。   “我……没事。”傅沧骜睁开眼,神情依然倔强。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夜璃歌迅速冷静下来,先从腰间药囊里摸出两颗药丸来,塞进他的口里,“快咽下去。”   尔后,她两下撕开他的衣衫,只见他小腹处,斜着一道六寸长的血口,深入体内,几至能看见内里蠕动的小肠。   二话不说,夜璃歌点住他的穴道,立刻开始施救,傅沧泓将殿中所有的蜡烛收罗过来,在长条桌案上摆成一排,悉数点燃,整个殿室顿时变得异常明亮。   “你忍着点。”取出缝合伤口用的针线,夜璃歌盯着傅沧骜的双眼道。   傅沧骜却微微一笑——他在天定宫的地下囚室里呆了整整二十年,受尽皮肉之苦,眼前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先清理干净伤口处的血污,夜璃歌穿针引线,迅速将伤处缝合起来,再涂上伤药,做完这一切,她额上已是汗珠莹莹,傅沧泓赶紧递过来一方湿巾,欲为她擦拭额头,却被夜璃歌一把抓住手腕:“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不肯说吗?”   傅沧泓的手顿在空中,刚要出声,却听躺在榻上的傅沧骜悠悠道:“璃歌,这事……和他不相干。”   “和他不相干?那和谁相干?”   “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去?你去哪里了?”   “凤华山。”   “凤华山?为什么去那儿?”   “……怪,怪物……”   “怪物?”夜璃歌愈发不明白了。   “那儿有怪物。”   “还是让我来说吧。”傅沧泓岔进话来。   “好,你说。”   “昨日我打听到,凡是在凤华节上献舞的女子,最后必须去凤华山,登上山顶,取回一块云霄石,于傍晚时分送回凤华坛,整个仪式才算结束,我反复思索,觉得凤华坛地处闹市中心,而当日几乎整个元京的百姓都在,虞琰纵然有什么阴谋,也不可能在那儿施行,整件事情的玄机,只可能,伏在凤华山。”   “所以,昨夜你设法唤来小嗷,居然是让他去探凤华山?”夜璃歌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我担心你!”傅沧泓也有些恼火——为什么他的好意,她总是不接受?   “即使你担心我,也不该让小嗷去冒险!”   “……”傅沧泓无言,其实,他倒是愿意自己去,可是以他的功力,还越不过永宸宫严密的防线,不得已,才让傅沧骜去一探虚实。   “璃歌……”傅沧骜吃力地抬手,拉了拉夜璃歌的衣角,“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给我闭嘴!”夜璃歌余怒未消——傅沧骜武功高这是事实,但对于这世间的险恶,他实在知道得太少,倘若……她真不敢想下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异人   傅沧骜心中漫过一阵奇怪的感觉,暖暖的,就像小小的绒羽,也像一朵朵绚丽的烟花绽放。   他很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那样仰头看着她,就像一个傻傻的孩子。   傅沧泓额上青筋隐跳,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最终,他还是默默按捺住胸中的火气,转身朝屋外走去。   “你好好休息。”拿过被子,夜璃歌仔细盖在傅沧骜身上,柔声叮嘱道。   “凤华山……”傅沧骜却不肯松手,十分吃力地道,“你不要去。”   “这件事,明天再说,啊?”夜璃歌言罢,轻轻抽出手来,也朝殿外而去。   深浓夜色中,男子双手环于胸前,倚在廊柱上,侧影显得格外凄清。   注视他良久,夜璃歌方才叹息一声,提步近前:“刚刚,对不起……”   “没事。”傅沧泓闷闷地答,但话音中却带着明显的抑郁。   “你生我气了?”夜璃歌伸手,攀住他的肩膀。   傅沧泓没有说话,不生气,那是假的,可是,每每面对她,他纵然再生气,也气不了多长时间。   “凤华节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去。”   “那我陪你一起?”   “不行。”   “嗯?”傅沧泓的眉头拧了起来。   “我打算让夜方陪我,再说,还有夜家的暗卫,有他们在,不管出什么状况,都能应付过去。”   “难道,”傅沧泓唇边微微浮起丝冷笑,“你就不怕我趁此机会,对付安阳涪顼?”   “你会吗?”夜璃歌定睛看着他。   “难说。”   这一次,夜璃歌再没有使性子,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傅沧泓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算了,你自己小心吧。”   表面上,他看似妥协,其实心中却另有一番筹算——让夜方带着夜府暗卫打前阵,实在不行,自己再领所有暗人替补,纵然凤华山是龙潭虎穴,也当无碍。   只是,连他都料不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   傅沧骜的伤势恢复得奇快,到第二日傍晚,便能下床走动,为防止被人发现,夜璃歌将他藏到储物柜中,幸好这一天章福宫异常安静,并无一人前来打扰。   至晚间,傅沧骜提出要回驿馆去,夜璃歌已忧心忡忡:“你的伤……”   “不要紧。”傅沧泓一拍胸脯。   夜璃歌又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并无任何问题,方才点点头,目送他飞出窗外,遁迹而去。   转过头来,却见傅沧泓伏在桌案上,正在研究着什么。   “这是——”   “凤华山的图纸。”   “你从哪里拿到的?”   “秘密。”   夜璃歌一撇嘴,倒也没有继续追问,视线转而落到图纸上,但见那凤华山连绵数百里,险峰耸立,地势峻拔。   “这儿,”傅沧泓指着其中最高的一座山峰,“便是撷取云霄石的所在。”   “唔。”夜璃歌点点头,“我知道了。”   耳听得外面更声传来,夜璃歌收起图纸:“时辰晚了,去睡吧。”   傅沧泓也不多话,站起身来,自去安歇。   回到寝殿里,夜璃歌躺在枕上,辗转思侧半晌,心里筹算了个大概,方朦朦胧胧睡去。   次日早饭后,夜璃歌穿起金冠彩衣,在院中来回走动甩袖,傅沧泓站在廊下,正看得有些目眩神迷,宫门忽然“嘎嘎”一阵响,被人用力推开。   乍然见到一身盛装的夜璃歌,虞绯颜整个儿呆住——纵她身为女子,却也不得不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倾倒,难怪安阳涪顼傅沧泓等一众男人,个个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转瞬间,她终是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踏前一步,亮声喝道:“夜璃歌!”   “郡主,有何贵干?”收起长长的舞裙,夜璃歌转头注目于她。   “你——”虞绯颜胸中涌动的无数怨诽,在触到夜璃歌冷眸的刹那,烟消云散——这个女人身上,始终带着股难以言说的魅力,不但男人怕,女人也怕。   其实,她也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什么会巴巴地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是因为,想看她一眼?   真是自讨没趣。   确实是自讨没趣。   漂亮的女人也好,不漂亮的女人也罢,无聊的时候,都喜欢做些自讨没趣的事。   作为一个自觉很出色的女人,虞绯颜很想显摆些什么,证明自己比夜璃歌“更有能耐”,但是她转动眼珠揣度半天,还是没想出自己比夜璃歌强在哪里,最后只好气呼呼一跺脚,转身旋风一般走了。   夜璃歌神色冷然,拖着长长的裙裾,回到殿中,褪下舞衣,将其叠好,放入锦盒之中。   “确实很美。”   夜璃歌身子微微一僵。   “有时候,”傅沧泓的手从背后绕过,叠在她的手背上,“我真想造座宫殿把你关起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   “我再美,终有一天,也会老去。”夜璃歌难得说了一句“软弱”的话来。   “没关系,”傅沧泓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那个时候,我也老了。”   “扑哧”一声,夜璃歌笑起来,反手在他的脸颊上拍了拍:“那行,我就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把宫殿给造好。”   “很快。”   两人难得亲密地消磨了半天,至傍晚,仍是去建元殿和虞琰一起用膳,虞琰表现得十分随心淡然,只捡些寻常话题闲聊,傅沧泓和夜璃歌则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   接下来几天,时光匆匆而过,凤华节,终究来临。   是日一大早,便有宫侍前来,为夜璃歌梳洗妆扮。   待夜璃歌收拾妥当步出章福宫的殿门,前来迎候她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炎京凤凰,果然名不虚传。   夜璃歌神色淡然,面罩薄霜,一步一步从众人面前走过,登上高高的华辇,由十六名大力宫侍抬着,往武灵门的方向而去。   华辇刚出武灵门,御街两旁,便响起阵阵欢呼之声——   “看啊,炎京凤凰!”   “好漂亮啊!”   “是呢,比咱们的陇阳郡主,更具风采!”   更有那起轻浮子弟,冲着夜璃歌又是招手,又是挥帕。   夜璃歌垂下了眸子——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美,只是从来不怎么放在心上,尤其在遇上傅沧泓以后——她深深明白,他爱上她,绝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   对一个女人而言,倘若有了自己真正心爱的男人,美丽或不美丽,对她而言,都不再那么重要。   况且,没有一个女人的美丽,可以青春长驻。   聪明如夜璃歌,岂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凤华台,已在眼前,提起长长的裙幅,夜璃歌下了辇车,一步步朝台上走去。   立于舞台正中,她极目飞快往下方一扫,不意外地看到几个人——傅沧骜、西楚泉、安阳涪顼,唯独,没有夜方,也没有看到傅沧泓。   收回视线,夜璃歌俯身往后一仰,长长的水袖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顿时引来一片艳赞之声。   笙箫起,乐伎们的歌声像水波漫开,霎时止住所有的喧哗,而夜璃歌,踏着节奏,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在整个虞国民众的面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子,就像见到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蓦然落至凡尘。   两道热辣辣的视线,穿透所有的一切,落到夜璃歌的身上,牢牢将她困住。   借着甩袖的功夫,夜璃歌倏地抬头,却只看见一张张失去了表情的脸——刚才那一瞬,难道,只是错觉?   最后一连串华丽的旋飞,将整场表演的气氛推至沸点,尔后,夜璃歌收住身形,款款下腰,轻盈盈往上方飞去,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炎京凤凰!炎京凤凰!炎京凤凰!”无数人的喊声,追逐着辇车,纱帘落下,遮蔽了夜璃歌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辇车再次往前驶动,朝着凤华山的方向。   放在膝上的双手十指紧蜷,夜璃歌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沸腾的喧哗,变成清朗的风声。   “夜小姐,前面就是流云峰了,按照习俗,辇车只能停于此处,需要夜小姐自己步行上山,取得云霄石。”   “好,你们且退下。”简短地交待了一句,夜璃歌拂开纱帘,极目环视一圈,将山谷口的地形尽收眼底,尔后下了辇车,一个人朝山径而去。   随行的护卫首领一摆手,所有人等立即闪进树荫深处,隐没了踪影。   山中静寂异常,清泉流动的淙淙吟响,时不时传入耳中,令人身心愉悦,夜璃歌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更没有心思欣赏优美的景色。   直到上了半山腰,仍然没有任何异常,夜璃歌心中不由浮出丝疑惑——难道,一切都是他们多疑,虞琰根本没有,暗中使手段的打算?   “啪,啪啪——”几声鸟儿忽然从头顶上方飞过,夜璃歌抬头,却见郁郁葱葱的树冠间,端坐着一个半裸上身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夜璃歌当即大吃一惊——她向来自负武艺惊人,内功尤佳,未料一路行来,竟未能发现这男人的存在,要么是对方功力绝顶,要么——   迟疑间,那男子竟从树上飞下,探手抓住她的肩膀,提着她重新飞向空中,夜璃歌玉容失色,方才惊怔地发现——那男子的后背上,竟然长着一对麻灰色的翅膀!   鸟人!   她用力甩动肩膀,想挣扎对方的控制,无奈那男子力气大得惊人,她虽有一身武功,却无从施展。   男子带着她,从峰腰一直飞上峰顶,将她放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上,方才收拢翅膀,在她身旁坐下,仍然是用那种令人心悸的目光盯着她。   夜璃歌脑子里不由闪过一段《四海志》中的记载:虞国有山,其名灵摩,多峡谷,藏异人,爱女色,常掳年轻女子以逞其欲。   略略地,夜璃歌不由往后缩了缩,甚至忍不住懊悔,为什么自己会打扮成这副模样。   男子对着她,搔首挠耳半晌,并无侵犯之意,夜璃歌观察他良久,也吃不定眼前这怪物到底是人,抑或是走兽,于是只是冷然而待——倒不是她没有手段对付他,只是,《四海志》中曾言,异人通常都是群居,单一个还好办,要是出来一群飞人,估计自己武功再高,也没有办法,再者,若对方只是游戏心理,她也并不那么愿意置其死地。   “嗖——”   一支冷箭突然从树林里射出,正中男子手臂,男子仰头,“嗷”地一声长叫,双目骤然变得赤红,面容变得狰狞无比,猛然朝夜璃歌扑来。   夜璃歌一怔,旋即抬手,挥动舞袖,将男子牢牢缠住,然而那男子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只用力一挣,颜色明丽的绸袖便化成零星碎片,在空中飞舞。   肩上猛然一痛,男子尖锐的牙齿扎入夜璃歌的肩膀,她只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顿时麻痹,然后迅速蔓延至全身!   有毒!   睁大的瞳孔里,映出男子染着血丝的牙齿,以及一丝古怪的笑……   ……   “夜统领,没有发现小姐!”   “属下也没有!”   派往各个方向的暗卫均回到原处,却没有一人,带回夜璃歌的消息。   夜方浓眉紧锁——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派人跟着小姐,可是突然间,却失去了夜璃歌的踪迹,夜府暗卫几乎将整座山谷翻了个个儿,还是一无所获。   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统领……”   “找,继续找!”夜方有些焦躁地吼道。   暗卫们再次散去,夜方抬头朝两旁浓密的树荫望了一眼,眸中阴翳沉沉。   第一百四十七章:丛林深洞   另一片树林里。   “没找到?”   傅沧泓一身劲装,面色沉凝。   “回皇上,是。”   “峰顶呢?”   “峰顶?”立于他面前的男子怔了怔——夜璃歌刚进入山谷没多久,怎么会已经到了峰顶?   “去找找。”冷睨他一眼,傅沧泓下达命令。   于是,一众人等开始飞速朝峰顶-进发。   沿途均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们平安登上了峰顶。   “皇上,这儿——”一名暗人率先发现地面的异样,傅沧泓凝眸望去,但见灰白岩面上,洇着几点血色。   他眸光一紧,下意识地摁住剑柄,锐目往四处扫去,只见云色苍茫,层林寂寂,哪有半点人影?   他的夜璃歌,又一次离奇地,从这天地间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了?   傅沧泓心中刹那涌起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浓浓的杀意继而从眸底升起,使他那张原本就冷峻的脸,看起来更显狰狞。   “下山。”冷冷地交待下两个字,傅沧泓调头便走。   暗人们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谁都不敢吱声。   ……   凤华台前,依然灯火通明。   长条桌案上,摆放着精致的瓜果蔬菜,美味佳肴,虞琰神色安闲地捧着琉璃夜光杯,双手却微微地发着颤。   “啪——啪——”   几点轻雨,忽然从空中落下,砸在虞琰的手背上。   “呛啷啷——”   陡然传来的巨响,令虞琰抬起头来,极目望去。   那一身萧杀的男子,纵然还是普通装扮,却惹动无数人的眼。   来了。   虞琰定定神,直起后背——他原本已有打算,要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   “她呢?”男子走到他跟前,目不斜视,话音冰寒。   “她?谁啊?”虞琰闪烁其辞。   “别给我装蒜!”傅沧泓一掌拍在桌案上,立即令所有的杯盘碗盏都跳了起来,“虞琰,别以为这是元京,朕不敢把你怎么样!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应该早打听过!”   “嗬,”虞琰一声低笑,“北皇这是沉不住气了?何必呢?朕可以立即派一支军队,随北皇进山寻人,如何?”   “朕告诉你,”傅沧泓双手按在桌沿上,眼中蹿动着狼一样的凶狠,“倘若明日傍晚,还找不到夜璃歌,朕——”   “你待如何?”   “至少……朕,能杀了你。”傅沧泓一字一句,没有分毫迟疑。   虞琰呼吸一窒,下剩的很多话,想说,却没能说出口。   如此狠绝的一个男人,真真是,天下少见。   默然半晌,他从袖中摸出面令牌,递到傅沧泓面前,傅沧泓接过,也不细看,调头便走。   直到一彪人马呼呼喝喝地离开凤华台,虞琰方才回过气来,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怕,他竟然觉得害怕,无比地害怕。   他自认绝不是一个胆怯的男人,可是当傅沧泓站到他面前时,他仍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仿佛沉甸甸的泰山。   “皇上。”杨之奇的唤声,拉回他的思绪。   “哦,”虞琰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目光越过他的肩,朝晃动的光影看了眼,方压低声音道,“现在,怎么办?”   “箭已离弦,只能继续。”   “难道——”虞琰只觉头皮阵阵发紧,“要……杀了傅沧泓?”   杨之奇沉默,脑海里一遍遍闪过牧城之下那一战——不得不说,他为虞琰安排下凤华山这个局,是有私心的,他不甘心输给傅沧泓,输给夜璃歌,况且,这两个人若是走到一起,必然会成为他的大敌,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时时刻刻想的,便是怎样将他们分开,然后,各个击破。   现在,他们的确是分开了,可是他就真有把握,置傅沧泓于死地么?   纵然他身在元京,纵然自己在凤华山安排下重重埋伏,可他仍然不敢肯定,可以取得胜利。   傅沧泓……你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一个怎样的男人,可以从傅今铖那样的暴君手里脱生,可以击败傅今铖,登上北宏帝位?   一个怎样的男人,可以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千里奔波,不舍不弃?   一个怎样的男人,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不惜,与整个天下为敌?   是与整个天下为敌吧?   不顾忌夜璃歌璃国太子妃的身份,不顾忌整个天下的舆论,不顾忌夜天诤有意无意的阻拦,甚至,不顾忌生,与死?   那样的力量,那样的信念,又有谁,能够奈何?   纵然是枭残狠毒如他杨之奇,也觉得骇怕与震惊。   总觉得傅沧泓在与不在,都有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在对着他的心窝,始终没有偏离方向。   这种感觉……有时候非常不好,有时候,却也非常之爽。   很爽。   特别地爽。   凡是沙场宿将,骨子里都有一种噬血的因子,看到比自己强的人,便忍不住要去挑战,不把对方打倒,便誓不罢休。   “你怎么不说话?”   “微臣——”杨之奇确实无言可答,他心中此刻其实是茫然的,感觉到进攻失去了方向。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努力摇摇头,杨之奇禁不住道:“皇上,微臣只能,相机而动。”   “相机而动?”虞琰的眉头高高拧起,“折腾了这么久,你的意思是,要,放弃?”   杨之奇真的冷静了:“皇上,您请细想,现在能够同时应付璃国和北宏吗?”   “璃国……”虞琰目光闪了闪,“璃国尚不足为惧。”   “那么北宏呢?”   “只要傅沧泓一死,北宏即刻土崩瓦解,一个帝王离开自己的国土,等同于主动献出生命!”虞琰毫不迟疑,掷地有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若傅沧泓和夜璃歌此时死了,必然会引起天下局势剧烈震荡,后果,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   “那么,”虞琰抬头,看向夜空的眼神有些飘缈,“就让他们,短暂地消失吧……”   消失?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绝妙的主意。   只要夜璃歌与傅沧泓同时消失,哼哼,杨之奇心中冷笑,似乎已经看到,虞国的旗帜插满璃国与北宏的土地。   ……   傅沧泓走得很慢,仿佛要用双脚,把地上每一个土坷垃碾平,整支队伍的气氛压抑而沉凝,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没有。   依然没有。   沿着登上峰顶的路,他来回走了接近三遍,心中的痛苦与绝望,愈发地加深,加深。   “呼——”   一阵风忽然从头顶掠过,傅沧泓霎地抬头,但见一道黑影纵蹿跳挪间,已然消失在前方的树影里,几乎没有过多思索,他提气跟上,疾步如飞,任由猎猎风声从耳际掠过。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身后的人拉下太远,只身进入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准确地说,是原始森林。   厚厚的落叶像锦毯般铺陈在脚下,腐败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多年挣扎求存的意识告诉他,这里处处是陷阱,处处是杀机,哪怕是一棵看似不起眼的小草,也会将你置于死地。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开始凝聚起所有精神,倾听四周的动静。   “咕咕,咕咕”   森林深处,传来一阵夜鸟的低鸣,使得林间的一切看起来更加恐怖。   他还是执意往前走着。   忽然间,几点幽蓝的火光在前端亮起。傅沧泓一愣,全身肌肉随即绷紧,脚步更轻更柔。   终于,他步出丛林,眼前出现一片峭壁,上面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的洞穴,每一个都幽森诡谲,看不分明。   这——   纵然他一生经历无数的险境,可陡然面对这样的境况,也有些失了应对,好半晌才回过神,盯着那些洞穴默默沉思——   洞穴如此之多,要一个个去探,显然不行,唯一的办法——   很快地,傅沧泓撤步走向一旁,抽出腰间利剑,劈下一根根枯树枝,将它们累成一堆,掏出火褶子,“啪”地点燃。   橘红色火苗蹿起,清晰地照出四周的一切——黛色树林、青色的岩壁,还有一块块形状千奇百怪的石头。   “嗖——”一道白影忽然从洞穴中蹿出,啪啪拍打着翅膀,飞上树枝,像只猫头鹰似的,在那里蹲着。   鸟人?   看清楚对方那古怪的模样,傅沧泓不禁一怔。   鸟人的目光很不友好,但暂时还没有攻击的表示,只是居高临下地瞪着傅沧泓,仿佛他才是一只怪物。   被这么一个不人不妖的东西盯着,无论如何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傅沧泓正打算做点什么,另一个鸟人忽然摇摇晃晃从最底层的洞穴里走出。   傅沧泓蓦地瞪大双眼——他手里拿的,那个金晃晃的东西,分明是夜璃歌的头饰!   璃歌!   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本来是个极其冷静的人,然而只要事涉夜璃歌,便容易急躁和愤怒,此刻看到那样东西,更是按捺不住,猛地跳起来,便冲将过去,那鸟人却极灵敏,往旁边一跳,迅速躲开,把那金冠塞入口中,咬得“嘎嘎”作响,晶亮的涎沫沿着他的唇角滴下来,看着让人作呕。   一击不中,傅沧泓立即发起第二次攻击,然而,他快,对方更快,总在他到位时先行撤离,傅沧泓终于火了,唰地拔出长剑,猛地向那鸟人劈去。   鸟人一声长呜,扔下金冠落荒而逃,傅沧泓驱前,拾起金冠,忙忙拭去上面的脏污,掖入怀中,然后转头看向那一面峭壁。   他已经肯定,夜璃歌必然在这些洞穴里,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尽快找到她?   璃歌,希望在我找到你之前,不要有意外,不要……   ……   潮湿的草堆里,女子的身子轻轻蠕动,慢慢睁开双眼。   僵麻感还未退去,她尚不能自由活动,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是那只鸟人?   眸色一紧,她不仅低头,仔细检查一番自己的衣裙,还好,并无异样。   沙,沙沙……   第一百四十八章:交流   随着一阵细微的轻响,一道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诧色——这个人,与先前掳她上峰顶的鸟人,完全不同。   丛篷花白头发下,是一张满布皱纹的脸,眼窝深陷,一只微微转动,另一只……似乎盲瞎……   由于无法动弹,夜璃歌只能那样看着他,凝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老鸟人似乎对她并不忌惮,慢腾腾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口中居然吐出句人话:“姑娘……”   “你,你会说话?”夜璃歌惊异至极。   老鸟人慢慢点头,混浊双眼中绽出丝微光:“我们飞人一族,原本也是住在城堡里的。”   “那为何,却到了此处隐居?”   “唉,”老鸟人摇摇头,似乎有满肚子的难言之隐,“一切都是不得已,所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冒犯?”   “嗯。”老鸟人说罢,忽然站起身来,“呀”一叫了一声,但见两名年轻力壮的鸟人从甬道里走进,直至夜璃歌身边,一左一右,将她抬了起来。   “你,你们做什么?”夜璃歌禁不住唤道。   两名鸟人根本不理睬她,将她挪进旁边的洞穴里,放进一泓清湛的泉眼中。   原来,是要给她洗澡?   略带凉意的水,覆没了夜璃歌的身体,她不禁轻轻地低吟一声,身体里浮起几丝舒适感。   鸟人们各自手拿一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树枝,在夜璃歌身上轻轻扫动着。   约摸浸泡了半个时辰,鸟人们走上前来,将她挪出水面,放至一块温烫的岩石上,将她身上的衣衫焙干。   一切收拾妥贴,两个鸟人又抬来一张竹床,把夜璃歌放上去,迈着沉稳的步伐,朝洞口走去。   接连转了两个岩洞,夜璃歌眼前忽然大亮——但见两旁数十根粗糙的石柱上,均立着松明火把,将整个洞府照得明亮异常。   洞府正前方,横着张石台,上面平躺着一名男子,面容俊俏,身材结实,乌黑长发铺陈于脸侧,为他凭添数分魅力。   先前同夜璃歌说过话的,头发花白的老鸟人立于方台后,双方高举过头顶,口中喃喃有词,似祷告,也似吟咒。   如此折腾好一番,他终于垂下双臂,右眼从夜璃歌脸上轻轻扫过。   鸟人们抬着竹床,将夜璃歌送至台前,把她挪动到男子身边,并排而卧。   这,这是做什么?   上古巫术,还是神秘祭祀?   夜璃歌心中浮起丝丝不安,奈何体内毒性未解,难获自由,只能听凭这些鸟人摆弄。   “孩子,醒来吧。”老鸟人伸手在男子额上一拍,男子微阖的双眼缓缓睁开,喉中发出丝轻喟,转过脸来,对上夜璃歌的容颜,顿时迸发出星星火花。   老鸟人唇边浮起了然的笑,似乎已经看到他想要的结果,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石洞里安静下来,男子挣起腰,黑眸深湛,紧凝夜璃歌的双眼,似乎要将她的整个心思完全控制住。   “你——”潜意识告诉夜璃歌,若再容许一切进行下去,会很危险,可一时之间,她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阻止。   慢慢地,男子抬起一只手来,放到她的衣襟上,拉住丝绳轻轻一扯,丝质衣衫顿时滑开,露出内里鲜红色的亵衣。   夜璃歌的面容瞬间滚烫,柔躯不由战栗起来。   情势危急,她只得强行运起最后一丝内力,抬起右手,抵住男子的胸膛。   男子眨巴眨巴眼,不解地看着她。   “不……能……”夜璃歌艰难地说道,“你不能。”   男子显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有些焦躁起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五指用力蜷紧。   “沧泓!”夜璃歌忍不住叫了一声。   仿佛天神显灵般,石洞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闷沉的巨响,像是山石大面积倒塌,就连他们身下的石床,也微微晃动起来。   男子的手一松,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向外面。   而夜璃歌,借势挣脱他的桎梏,滚下方台,倚在壁上轻轻喘着气。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无数鸟人乱纷纷奔进,先跪下朝那男子磕了个头,然后将他们俩分别放上张竹床,飞奔而出。   沿途之上,不断有拳头大的石块像冰雹般砸落,鸟人们一边走一边躲闪,渐渐深入山腹。   夜璃歌仔细留意着,感觉他们像是行走在一条狭窄而深邃的甬道上,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而后方,碎石的滚落声,已经越来越模糊。   若真是傅沧泓寻来,一时半会儿,怕也找不到这里,要想脱困,只能靠自己。   思及此处,夜璃歌用力一咬唇瓣,强迫自己集中起所有的注意力,聚气于丹田,欲将体内的毒素给逼出来。   好在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鸟人们前进的速度受到限制,开始变得缓慢,这无疑为夜璃歌争取了时间,待重见光明时,她已将体内余毒逼出十之七八,四肢重获自由,要对付这些鸟人,已是绰绰有余。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告诉自己要冷静,然后闭上双眼,开始养神。   穿过一道狭长的山谷后,眼前陡然出现一道天然的岩石屏风,上面悬垂着一条条绿色的藤蔓,乍然看去,好似一幅碧油油的瀑布,风过处,漾起不尽波澜。   绕过石屏障,其后又是一片洞天福地——清泉淙淙,芳草如茵,草地尽头便长着一棵棵翠意盎然的玉竹。   “咕,咕咕。”一名鸟人走到老鸟人身边,叫了几声,挥动着手不住比划,时而指指夜璃歌,时而指指年轻男子。   老鸟人点点头,也咕咕叫了两声,鸟人们再次抬起竹床,走进密密的竹林中。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块磨盘大的岩石,立在几棵翠竹之间。   鸟人们走过去,把两人放在圆石上,双手垂于膝前,鞠了一个躬,然后倒退着离开。   这一次,年轻男子直接翻过身来,将夜璃歌给压住。   夜璃歌抬指一点,已然封住他的穴道。   大概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年轻男子惊讶万分,瞪大双眼,瞅着夜璃歌。   “听我说,”夜璃歌压低声音,字字分明,“只要你不吵不闹,我便不会把你怎么样。”   年轻男子还是那样盯着她,仿若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既无恐惧,也无恶念。   看着如此“无辜”的他,夜璃歌反而狠不下心来,索性从袖中摸出方丝帕,覆住他那双曜石似的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竹林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夜璃歌伸臂揽过年轻男子,作出副与他极为亲密的模样——在没有绝对取胜的把握下,她还不想同这些鸟人彻底撕破脸,更何况,这些鸟人看起来,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可怕,她虽从小练就必杀之技,却绝非滥杀无辜之辈。   鸟人们立了小会儿,随即退出,竹林里恢复静寂,夜璃歌方才呼出一口气,却惊觉身边男子情况有异,赶紧将丝帕从他脸上拿下,却见他满额汗珠,面色赤红如血,呼吸时快时慢,胸膛起伏得极为剧烈。   夜璃歌精通医术,又常年在军中走动,自然明白他这模样意味着什么,当下赶紧抬掌贴住他的胸膛,缓缓将一股内力输入,替他稳定住心脉。   半晌,男子再次睁开眼眸,定定看着夜璃歌。   “你,觉得怎样?”夜璃歌压低声音问。   男子没说话,只是眨眨眼。   夜璃歌眉峰微微蹙起,她能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轻男子,对那些鸟人而言,非常重要,如果能获得他的帮助,自己定然能够安全脱身,麻烦的是,要如何才能与他交流呢?   眼睛。   唯有眼睛。   人类眼睛传达的情感,往往是最真实的。   所以,夜璃歌再次对上男子的双眸,将自己最真实的情愫传达给他。   很显然,男子看懂了她的意思,再次眨眨眼,夜璃歌抬手,解开他的穴道。   缓缓地,男子撑着石案坐起身来,摄唇一声轻啸,几名鸟人急速奔来,在圆台前跪下。   男子指着夜璃歌,比划了两下,鸟人们抬头,彼此惊异地对看一眼,起身离去。   没多久,老鸟人走进竹林里,对着男子一阵比划,脸色显得极其难看。   男子漆黑俊眉扬起,眼里涌起怒色,手上的动作也不知不觉间加大力度。   夜璃歌默默地看着,尽力体悟着他们言行举止间传达的信息——男子在解劝,而老鸟人,在固执地坚持。   老鸟人看看年轻男子,眼中闪过丝委屈:“我们的阿丰配不上你?”   “阿丰?”夜璃歌一怔,转头看看年轻男子,却见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   “不是这个问题,”夜璃歌摇头,抬起手来,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而是这里,我这里,已经有人了。”   “是外面那个男子吗?”   “我不知道,来的是不是他,”夜璃歌语辞清晰,“我只希望,您能容许我离开。”   老鸟人沉默,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情,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凝重,末了霍地抬头,眸光闪闪:“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第一百四十九章:都是为了你   夜璃歌心中火气突地冒了起来,她已经摁着性子,好好和他沟通,不曾想得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老鸟人仰起头来,数声长啸,立即有无数鸟人从密林中闪出,团团围住圆台中央。   夜璃歌眸中杀气暴涨,正在她准备拔剑厮杀时,那个叫阿丰的男子忽然张开双臂,挡在了她的面前。   画面顿时安静下来,鸟人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怔然呆站于地,仿佛变成一尊尊化石,阿丰跳下圆台,走到老鸟人面前,又是一阵比划,老鸟人却突然伸手,把他揎到一旁,同时口中一声唿哨。   夜璃歌但觉圆台一震,竟然飞速朝后掠去,感觉像是坐上一匹惊马,瞬间离开原地数十丈之远,她又惊又怒,正想腾身而起,一个巨大的木笼忽然从天而降,将她牢牢困于其中。   原来,这圆台居然是一个机关,难不成,对以前那些不顺从的女子,他们也是这样对待的?   “嘤嘤嘤……”   一阵极低极细的哭声,从草丛里传出。夜璃歌又是一惊,跳下圆台,几步走到草丛跟前,将乱篷篷的野草扒开,几张面黄肌瘦的脸抬起,带着无限恐惧看着她。   “你们——”夜璃歌只略一迟疑,便伸出手去,“来,我拉你们上来。”   女子们却不胜惶恐地连连摇头。   夜璃歌一愣,再一细瞧,才发现她们的双腿四周,盘游着一些活物,只要她们一动作,便会遭其咬噬。   压抑住胸中怒火,夜璃歌从锦囊里掏出瓶药粉,拧开塞子,将其悉数洒进坑穴里,慢慢地,活物们停止游动,陷入昏睡中。   女子们眼中流露出喜悦的光,在夜璃歌的帮助下,纷纷爬了上来,趴在草地上不住喘气。   夜璃歌凝眸细看,却见她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却瘦弱得厉害,像是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你们,都是被那些鸟人抓来的?”   “可不是。”其中一名少女费力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裙,抽抽噎噎地答道,“我本想进山采些野蘑菇,谁料刚进树林子不久,突然一只怪物飞扑下来,抓着我就走……”   仔细询问一番,原来所有人的情况都大同小异,看来《四海志》中的记载并非虚言。   “你们的家人呢?他们就没来找你?”   女子们纷纷摇头——他们的家人,都是些普通人,如何有这能耐?   夜璃歌沉默——如果单以她自己的身手,要离开这地儿绰绰有余,可是若再带上她们。   “姐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凑到她身边,伸手轻扯她的衣衫,可怜巴巴地道,“你会救我们吧?”   夜璃歌想了想,还是干脆利落地答道:“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夜璃歌侧头望去,有些出乎意外地,对上一双镇静的眼,没有恐惧,没有慌乱,也没有其他女子的无助与柔弱。   难得。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等。”   “等什么?”   “等外面的人。”   “外面的人?”那女子眼中,显然有着深沉的疑问。   夜璃歌也不想多作解释——她相信傅沧泓,相信夜方,相信外面那些男人不会让她失望。   终于,她的坚决说服了那个女子,也说服了所有的人,她们同意等。   所有人分散开去,各自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躺下,默默积蓄力量。   夜璃歌也躺了下来,凝眸看向上方被木笼分成一格一格的天空——她其实是个不习惯依赖别人,等待别人的人,但是,这一次情况特殊,她必须等待救援,否则,她非但帮不了这些女子,还会让她们平白葬送性命。   天色一点点变得昏暗,丝丝焦燥从夜璃歌心中浮起——傅沧泓,你是不是根本不能找到这里?你是不是,发现不了我的去向?   “姐姐,”几名女子也忍不住鼓噪起来,纷纷坐直身子,“怎么还不见人来?”   “是啊是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一脸默然地坐着。   长年在生死边缘徘徊,她早已养就极其坚忍的个性,无论什么事,只要做了决定,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尤其当旁人鼓噪的时候,她反而愈发地相信自己。   但,这并不代表,她能沉得住气,周围人便能。   “你不会在哄我们吧?”   “是啊是啊,这鬼地方,有谁会来啊……”   夜璃歌还是不作声,心里始终有一线微弱的光芒在跳动——那便是她对他的信任,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充耳不闻所有的杂音,她站起身,独自走到一边,再次蹲下,默默地等待着那个男人。   月亮升了起来,清冷光华洒进竹笼里,匀匀铺开。   看着澄澈空中缓缓飘过的纤云,夜璃歌心中却宁静到极点,仿佛这地儿不是什么牢笼陷阱,而是——   而是哪里呢?   是司空府后院?   还是琉华城?   抑或是宏都?   不,都不是……仿佛无论在天承大陆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始终逃不开那些莫明的纠葛,以及,宿命的纠缠……   沧泓,沧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呢?   念头刚起,夜璃歌脑海里便闪出那幅狰狞的画面——烈火滔天,十方炼狱,以及一柄柄染血的屠刀……   好可怕!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紧紧抱住自己的肩——为什么会是那样?每一次她都禁不住问,为什么?傅沧泓,为什么我们的开始那样完美,后果却是如此惨淡?   她越来越觉得,脑海的那幅画面,几乎成了一个魔魇,时时刻刻打击着她的信心和勇气,让她裹足不前。   “咕,咕咕咕……”   一阵阵惨烈的唤声,忽然从外边传来,夜璃歌呼地站起身来,朝外看去,只见清冷月华下,那男子浑身浴血,冷冽剑锋起落,将一只只鸟人或劈或砍或削,转瞬间剁成肉酱。   夜璃歌惊骇地瞪大双眼——饶是她常年冲锋陷阵,胆气过人,也不得不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死亡气息所震骇。   那是他吗?   那真的是他吗?   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夜璃歌攥紧双手,竟然忍不住慢慢往后退去,似乎在逃避什么——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更不想,正视这一刻的他。   她觉得心中某个信念正在瘫塌,就像一尊极美的冰雕,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融化。   惨烈的杀戳仍然在继续。   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从夜璃歌眼中晃过。   “住手!”她忍不住喊了一声。   男子手一僵,滞在半空中,然后慢慢转过头来,一双凛凛寒眸,对上夜璃歌的视线。   “璃歌?”   “嗯。”   提着血染的长剑,他就那样走过来,轻而易举地就劈开了木笼。   那些原本一心想逃走的女子们,望着这个魔鬼般的男人,都惊住了,蹲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夜璃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傅沧泓眸中飞快掠过丝不悦——她的抗拒,无疑是对他的伤害。   直直地抬起染血的手指,落到她的脸颊上,一丝疯狂,在他眼底烧成燎原的火。   “都是为了你。”   他的嗓音带着某种魔魅,重重地又一次重复:“都是为了你。”   夜璃歌微微启唇,却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一丝极其浓重的悲哀在心底化开,最后转成尖锐的痛楚,像是丛丛荆棘,刹那间长满。   终于,她抬起手,握住他湿黏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傅沧泓猛然一震,整个身子却凝住了。   原来,她终究,是懂得他的。   或许全世界,也唯有她,真正懂得他了。   “我们走。”夜璃歌轻声言道,又朝那些安静得过分的女子们看了一眼,“跟上。”   就这样,两人走在最前面,那些被掳来的女子胆战心惊地跟在后方,走出了陷阱。   乱篷篷的野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鸟人们的尸体,让人不堪目睹,而傅沧泓,竟然无视所有的一切,宛若一只枭残的狼王,从自己的领地间横穿而过。   “咕咕——”随着一阵叫声,无数的鸟人从竹林间涌出,齐刷刷挡在两人的面前,封住他们的去路。   傅沧泓神色一寒,再次扬起手中利剑,却被夜璃歌轻轻摁住胳膊。   “嗯?”   “不要。”她只简短地说,然后轻轻将自己的手从他指间抽出,走向那个脸色发白的年轻男子。   “阿丰。”她霁颜露齿,看着自己的笑脸在他眸中如花绽开,“让我们走吧,最后一次请你,说服他们,让我们走吧。”   阿丰凝视她良久,方才轻轻点头,转过身去,对着鸟人们一阵比划。   鸟人们的眼中虽然凝聚着深深的愤怒,却不敢违逆,慢慢向后退去,目送夜璃歌一行人,向竹林外围走去。   看着那一堆坍塌的石块,夜璃歌眼中不由闪过丝惊异——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傅沧泓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慢慢走出鸟人们群居的地方。   一路平顺地行至山谷口,傅沧泓停下脚步,转头朝那些女人们淡淡扫了一眼:“你们走吧,最好分散开。”   女人们立即作鸟兽散,各自没入林间,转瞬间没了踪迹。   第一百五十章:最孤独的人,期待相爱   山道上惟余他们两人,默默看着彼此。   从袖中抽出方丝巾,夜璃歌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血痕,动作温柔而细致。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那样深深地凝视着她。   最后一抹夕阳余晖落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我们走。”   终于,傅沧泓拉起她的手,携着她一起,朝山谷外走去。   可是,令他们惊异的事发生了——眼前出现的景象,与来时大为不同,完全不是当初的模样。   就在傅沧泓准备提步上前时,夜璃歌伸手抓住了他。   “怎么?”   “这是幻象。”夜璃歌果决地道。   “幻象?”   “嗯,是有人故意布下的。”   傅沧泓沉默了:“你可有办法破除?”   “让我仔细看看。”夜璃歌说着,俯身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子,投向前方,石子没入景象中,果然没有激起任何的反应。   来来回回地走了数步,她有些懊丧地退回原地,蹲下身子默默不语。   “怎么了?”傅沧泓走过来,低沉着嗓音问。   “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眉峰微蹙,随手拿了块石子,在沙地上写写画画,一会儿看看天空中的月亮星辰,一会儿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不要着急。”傅沧泓劝慰她道,“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   “我在想——刚才那些女人,是怎么离开的。”   “是啊,”傅沧泓眼中也闪过丝微讶,“这事儿还真是奇怪。”   “毫无破绽,”丢开手里的小树枝,夜璃歌眸光清寒,“看样子,我们只有退回方才的峡谷,另寻出路。”   “好。”傅沧泓也不多言,拉起她便走。   可是,当他们回到峡谷中时,却再次发现,这里的景物也变了,就连方才那一堆残破的石壁碎片,都消失无踪。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接一片的石林,间错着丛丛荒草,看上去景象格外凄暗。   还是幻象。   一阵闷痛袭上脑门,夜璃歌不禁抬手,抚了抚额头,傅沧泓走过来,替她揉捏着,轻声问道:“你不要紧吧?”   “没关系。”夜璃歌摆摆手,下意识地隐藏了心中真实的情绪——布阵之人十分高明,处处设陷,其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要将他们困在此处。   到底是谁呢?   在虞国之中,有这能耐的,除了杨之奇外,不作他想。   “其实,在这里呆着也不错,”傅沧泓有意缓解她的压力,“咱们不是正想着,找一个地方独处吗?”   夜璃歌恍若未闻,双手环抱于胸前,苦苦思索着脱困的方法。   不提防傅沧泓猛然凑过来,伸臂一把将她抱进怀中:“你看着我。”   “嗯?”夜璃歌这才转眼瞧她。   “闭上眼睛。”   “嗯?”   “乖乖睡一觉,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嗯?”   说实话,夜璃歌并不太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是想宽慰她,还是心痛她?   罢了,且依他一回。   没想到,闭上双眼没多久,她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将女子抱在怀中,侧身躺在岩石上,傅沧泓静眸看着冰盘似的月轮,心中竟离奇地觉得分外满足。   至少这一刻,再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至少这一刻,他们毫无隔阂地在一起。   而他在这世间辗转反侧,所渴求的,不就是与她在一起么?   对于他而言,这个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模模糊糊间,傅沧泓也沉入了梦乡,就在这时,一阵怪异的细碎响声,忽然传进他的耳中。   陡然睁开双眼,傅沧泓侧头望去,却见一个人影正慢慢朝自己走来,屈身放下怀中的东西,又调头离开。   是那个名叫阿丰的年轻鸟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轻轻将夜璃歌搁在岩石上,傅沧泓起身,纵步趋前,方才看清,阿丰搁在地上的,乃是一个密密层层树叶扎就的包裹,他俯身拾起,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沉沉的颇有些分量,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两只烤得金黄的山鸡,还有几只红薯。   收下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傅沧泓回到夜璃歌身边,伸手轻轻推推她。   “怎么?”夜璃歌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声音有些慵懒。   “吃点东西吧。”傅沧泓说着,先撕下一只山鸡腿,递到她唇边。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诧色:“这是哪儿来的?”   “是那个叫阿丰的鸟人送来的。”   夜璃歌惊讶更甚:“他送来的?他是怎么进来的?”   “应该是飞过来的。”   “飞?”夜璃歌顿时双眼大亮——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幻象布置得再怎么成功,也只是地面这一截儿,若往高处,仍是无遮无拦的。   “或许,”抬头朝浩瀚夜空看了眼,夜璃歌沉吟,“我们也可以飞过去。”   “飞?”傅沧泓先是一怔,继而柔声道,“怎么脱困,明天再说吧,先吃点东西。”   “嗯。”夜璃歌点头,拿过鸡腿,慢慢细嚼咽下。   “其实,”傅沧泓看着她,唇边浮起丝笑,“如果那鸟人能天天送吃的来,咱们就呆在这儿,直到老死,也不错。”   “果真?”   “当然。”   “你就,不觉得烦?”   “对你,我永远都不会烦。”   “哪怕我老了,丑了,走不动路了,也不会?”   “哪怕你老了,丑了,走不动路了,在我眼里,依旧倾国倾城。”傅沧泓无比深挚地道。   “想不到,你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也会说这些甜言蜜语。”   “我的甜言蜜语,只说给你听。”   “好吧,”夜璃歌倾身,偎进他怀中,“我承认,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很开心——也许,能在这里一直呆下去,是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他们不来寻找我们……我们就呆在这里吧。”   是呢。   似乎从相遇的那一刻起,这便是他们唯一想做的事,安安静静地守着彼此,不吵,不闹,忘却整个凡尘。   只是这个世界,似乎从来不允许他们这一隅安宁。   即使,是在这孤绝的境地中。   随着一阵闷沉的响声,整个地面开始不住地晃动起来,无数滚石像冰雹般从空中砸落,傅沧泓一手护住夜璃歌,一手挥剑将从身边擦过的石头砍成碎片。   “你这样是不行的!”夜璃歌从他怀中抽出身子,手中纱绫飞出,帮助他一起击碎落石,“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好!”傅沧泓沉声答应,正想携着她一同飞起,一块小山似的石头忽然从空中砸落,挟带着呼啸的风声,朝他们头顶压去……   ……   “可惜。”山崖之上,一个身着道袍,手捋胡须,轻轻摇头,“天之骄女,豪杰枭雄,竟然死在这样一个无名之地。”   “多谢师傅出手相助。”旁边立着的青衣男子,面色看似平静,胸中的滋味却百般杂陈——淡淡的欣喜后,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落寞。   “飞凤孤狼一去,你心中壮志定当尽展,为师,这便回山中去了。”   “师傅,”杨之奇却是一怔,“徒儿已向皇上举荐师傅,朝廷必以高官厚禄相待,师傅您满腹才学,为何不——”   道士将手一摆:“慢来!为师隐潜山中多年,为的是学究天人之理,岂能被名利小事所困?”   “是是是。”杨之奇不敢驳辨,恭恭敬敬地答应着,“既如此,这两千两银子,暂请师傅收下,暂充薄资。”   “好吧。”这一次,昌镜公倒没有拒绝,接过银票塞入袖中,大袖飘摆地去了。   杨之奇伫立在原地,直到昌镜公的身影完全没入苍茫夜色,方才收回视线,再次朝深不见底的山崖下望去——   ……   “沧泓,沧泓……”   一片黑暗中,夜璃歌伸手摸索着,急促地叫着傅沧泓的名字。   “嗯……”男子的低哼声传来。   指尖终于触到那张熟悉的脸庞,夜璃歌的嗓音里,带上三分惊喜:“沧泓……”   “唔——”低吟一声,傅沧泓坐起身来,伸手往夜璃歌脸上摸了摸,“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夜璃歌也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摸索着,未料指间却沾上几许冰凉。   “你受伤了?”她不由瞪大双瞳。   “好像……有一点。”   “别乱动,让我仔细检察检察。”   夜璃歌说着,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颗夜明珠,擎在手里。   淡淡的光华勾勒出傅沧泓英气的眉眼,看着他左脸颊上那一道道细碎的血口,夜璃歌不禁轻咝了口气:“怎么会弄成这样?”   傅沧泓抬手往脸上摸了摸,却毫不以为意地咧唇一笑:“怎么着?很难看?恶心着你了?”   夜璃歌哧一声笑:“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乖乖地,让我替你清理伤口。”   找了块石头,将夜明珠放上去,夜璃歌从袖中抽出块干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拭去傅沧泓脸上的血渍。   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傅沧泓却不禁一阵心猿意马,趁夜璃歌不注意,忽然抬手勾住她的后颈,重重一吻。   冷不防被他偷袭,夜璃歌脸上不由浮起层红潮,轻啐一口,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弄好一切,她又从囊中取出药膏,均匀地涂在傅沧泓脸上,再将视线转向下方,却见他的右腿上,不断向外渗着鲜血。   “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夜璃歌眼中不由闪过丝痛怜之色,抽出小匕,割开傅沧泓的外袍及中裤。   望着那条长长的豁口,夜璃歌不由双眉紧揪——身上的药物所剩不多了,倘若他伤口化脓,该怎么办呢?   “不要担心,”傅沧泓低沉嗓音响起,“我的命硬得很,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你知不知道,”夜璃歌抬眸看他一眼,“如果伤口无法愈合,或者化脓继续溃烂,你这条腿都会废掉?”   “没关系。”傅沧泓脸上的笑一分未减,“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条腿能算得了什么?”   这个男人……夜璃歌不由有些头痛——为什么天下间,会有这样傻的男人?   偏是这样傻的男人,让她怎么也丢不开手。   傅沧泓……欠你越多,我负疚感便愈深,有时候,我真的好希望,当初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如果某一天,我必须掉头离开这世界,也就不会有半丝的犹豫,半丝的眷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偏生有这样一个你?   傅沧泓目光深湛地看着她,似乎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他也用心在说——璃歌,因为这世间有这样一个你,所以,才有这样一个我。   我们,都是这茫茫人海中,最孤独的人。   所以,我们愿意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来寻找,一生一世的时间来等待,一生一世的时间,来,恩爱……   第一百五十一章:私奔的日子   “你先好好躺着,我去找出口。”细嘱了一句,夜璃歌站起身来,开始四处摸索。   “你小心点。”傅沧泓拿眼看着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绕了大半圈,夜璃歌忽然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极清脆的水声,心中顿时一喜,抬手叩了叩,壁上传出空空的回响。   “沧泓,”回到傅沧泓身边,她看着他的伤腿,眸含忧色,“你——”   “我没事。”傅沧泓强撑着,努力想要站起身,脸上的肌肉却一阵抽搐。   “别逞能!”夜璃歌轻斥,伸手扶着他,走到崖壁边,抽出腰间惊虹剑,朝石壁上一劈,但听得“哗哗哗”一阵响,碎石块子直往下掉,里边儿却露出一条浅浅的裂隙。   “扶着我。”转头叮嘱傅沧泓一声,夜璃歌将剑刃深深插进裂隙,继续用力,撬出一个可容两人通过的窄缝,然后,她领在前头,带着傅沧泓一起,挤进窄缝中。   脚下忽然一滑,夜璃歌几乎来不及思索,便下意识地抱住傅沧泓,但闻得“哗啦啦”一阵水响,两人齐刷刷掉进一条冰冷的水涧中。   幸好水不太深,夜璃歌很快站稳脚根,一把扶住傅沧泓。   “这里——”傅沧泓转头,朝四面望了一望,但见前方水道纵横交错,却不知通往何处,是死路,还是活路。   “先上岸。”夜璃歌很快作出决断,选了块干燥的地方,扶着他登上去。   靠坐在地上,夜璃歌伸手掀开他的裤腿,但见伤口处的血渍又在不断往外渗,已经将糊在其上的药粉给冲开。   伸手摸了摸锦囊,备用的药却已经耗尽,夜璃歌不禁咬咬唇,眼里浮过丝焦色。   “不要紧。”傅沧泓握住她的手,“先离开这里。”   夜璃歌沉默,转头朝那些水道看了一眼——地形如此复杂,她要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生途呢?   “你看那里——”傅沧泓忽然拍拍她的手臂,朝水中一指。   夜璃歌凝眸看去,但见一尾尾散发着淡淡莹光的小鱼儿,正活泼地游来游去。   “有鱼,说明这水流一定有出路。”   “可是,有出路,也并不代表,我们能走出去。”夜璃歌沉吟,“你先在这里等着,让我去探探路,好吗?”   “不行,一起去。”傅沧泓异常果决。   “不行,你的伤不能再折腾了。”夜璃歌也同样固执。   两人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彼此,谁都不肯让步。   “这样吧,我们猜拳定输赢,谁赢了,就依谁,行么?”   “……好吧。”傅沧泓点头,迟迟疑疑地伸出手。   三个回合,傅沧泓全胜,眼中浮起生动的笑意:“看看,连上天都要让我陪着你。”   夜璃歌无奈:“我背你。”   傅沧泓瞅瞅她弧线优美的双肩:“你确定?”   “怎么?你小瞧我?”睨他一眼,夜璃歌二话不说,蹲下身子。   犹豫片刻,傅沧泓方才伸手搭上她的肩头,环抱住她的脖颈。   默运丹田之气,夜璃歌并不怎么费事地站起身来,重新下到水道里,朝前走去。   泌冷的水打湿她的衣衫,颗颗汗珠从额头上渗出,看着一脸倔强的她,傅沧泓眼中不由掠过丝心痛。   似乎,每每处在险恶境况中时,她便是这副模样,即使是平常,她的眼中也不自觉地露出与众不同的枭傲来。   有时候,这份枭傲让他欣赏;   更多的时候,这份枭傲也让他无奈。   水流渐渐地深了,浸没腰际,夜璃歌的步伐愈发艰难。   “璃歌,”傅沧泓不安地挪挪身子,“放我下来。”   “不。”夜璃歌只说了一个字——她清楚他的伤,倘若再下到水里,浸泡溃烂,那条右腿便真的会废了。   终于,前方的黑暗里,露出一点亮光。   可涧水,也已经涨到夜璃歌的胸膛。   “璃歌——”傅沧泓忍不住喊了一声,却听夜璃歌低沉着嗓音轻斥道,“别乱动!”   于是,他真的就不乱动了。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足尖发力,踩踏水流,整个人像浮萍一样飘起,须臾间已经抵至亮光处。   幸好。   幸好上天眷顾他们,这果然是一个出口。   待挤出岩石缝,夜璃歌歪身将傅沧泓放到石壁上,一手撑住崖壁,一手抬起,紧紧捂住胸口。   傅沧泓二话不说,当即抬手贴住她的后背,缓缓注入股内力,替她运功调息。   “行了。”半晌,夜璃歌恢复元气,再度挺直身子,“你还能走吗?”   “能。”   一手扶着傅沧泓,一手扶着岩壁,夜璃歌慢慢往前走。   穿过一道狭长的谷底,他们的眼前,出现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峰,树深草密,林海茫茫。   视线在四周来回游移着,夜璃歌眸中忽然燃起丝喜色,放开傅沧泓,几步奔到一棵树下,小心翼翼地拔起一丛颜色棕红的草,撕下几片叶子塞入口中,迅速地咀嚼起来,再从怀中掏出方锦帕,吐出草叶,回到傅沧泓身边,把锦帕牢牢绑在他的伤腿上。   “感觉怎么样?”   “麻麻的,痒痒的,还有点凉。”   “那就好,有了这生合草,再过两日功夫,你的伤就可以痊愈了。”   “是吗?”傅沧泓眸中却殊无多少喜色。   “难道,你不高兴?”   “你高兴,我就高兴。”   “哧——”   恰在这时,对面的山顶上,忽然蹿起一道红光的光,即使天光明亮,也显得格外醒目。   “是夜方!”夜璃歌不由轻呼一声。   傅沧泓耸耸眉头:“他们总算是找来了。”   “你先休息一下。”夜璃歌说着,独自走向一旁,很快弄来堆枯叶和树枝,堆积在一起,伸手去摸火熠子时,才发现其早已湿透,无奈之下,只得运功点燃一丛枯枝,扔进柴堆里,看着火焰燃烧起来。   白色烟柱袅袅升上半空,对面的山峦上,很快连续蹿起三道焰火。   “他们已经接到讯号了,至多一个时辰内,便会赶过来。”夜璃歌眸色沉定。   “唉。”傅沧泓却叹了口气。   “难道你,不想离开这儿?”   “不想!”傅沧泓答得极其干脆,同时忍不住回头,眯缝起双眼,朝后方的深谷看了一眼——这些天来,他们虽然身处险境,危机重重,但始终,是两个人在一起。   对,两个人在一起。   因为有爱,所以他们不寂寞。   因为有爱,所以,绝境亦是生境。   真的,仔细想想,他还真的希望一直留在这无人之境,好好地陪着她,直到终老。   如果不是那样一场莫明其妙的地动,他们就不会设法脱困,重归红尘,而重归红尘后,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此时的傅沧泓,真的一点都不愿意去想。   仅仅过了三刻钟,夜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树下,一向清冷的脸庞,此刻满是激动。   “小姐!”蓦地曲膝跪倒,夜方重重叩头及地,“是属下保护不力,请小姐降罪!”   “对面都有些什么人?”夜璃歌已然恢复惯常的理智,沉声问道。   “西楚公子、公子……他们都在……”   “虞国的人呢?”   “被……被傅公子吓跑了。”   小嗷?冽眸眯了眯,夜璃歌又道:“元京可有什么动向?”   夜方肩膀耸动,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为什么不说话?”   “……夫人她,亲自来了……”   “夫人?”夜璃歌不由大吃一惊,“夫人怎么会知道消息?”   “小姐失踪,属下不敢隐瞒消息,即刻飞鹰传书回摄政王府,夫人闻讯后,立即赶来。”   “不对,”夜璃歌语声清寒,“就算你飞鹰传书,从元京至炎京,也需要一日时光,而夫人千里迢迢赶来,更是颇费周折。”   “回小姐,因为夫人,一直没有回京,故而在半途中,便收到了传书。”   “没有回京?”——夜璃歌惊讶更甚,难道说,和母亲在琼江上分别后,她竟然,始终游走于江湖,并没有回摄政王府?可这又是为什么?   “夫人现在何处?”   “就在山下。”   “启程,急速前往,与夫人汇合。”听到这个消息,夜璃歌再无半分迟疑。   “是。”夜方站起身来,却不自禁地朝面无表情的傅沧泓看了一眼——夫人此来,所涉之事,多多少少都与这位有些关系,带这位一同前往,也不知后果会如何。   “你还在犹豫什么?”夜璃歌一声轻斥,夜方陡然回神,这才收起自己的疑虑,往前走去。   伸出一只手,夜璃歌搀住傅沧泓,踏上出山的路,眉宇间却流露出几许凝重——原本打算,等元京的事告一段落,便与傅沧泓离开,可是母亲的出现……母亲会有什么事呢?   突如其来的不安笼罩了夜璃歌的整颗心,让她不由有些焦躁。   轻轻的,傅沧泓抬起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无声地安慰着她。   转头触到他坚定的目光,夜璃歌心中稍安——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似乎,越来越适应,有他在身边,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前方无论横亘着怎样巨大的困难,都可以逾越。   真是这样吗?   如果那阻碍他们的,是整个璃国,甚至是整个天下呢?他们,也能越过去吗?   情不自禁地,夜璃歌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希望自己和他,变成两只快活的鸟儿,飞过千山去,飞向那能带给他们自由、快乐和幸福的圣地……   可是世间,有那样一个地方吗?   有那样一个地方,可以承载他们完满的情感,可以给他们,一生安宁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计划私奔   竹篱小屋前。   夏紫痕安然而坐,条凳两旁,列着数名身着黑衣的夜家暗卫。   几丝山风扫过,拂动女子腮边青丝——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的风采,似乎并没减退多少,反而显出一种与世间女子全然不同的神韵。   历经沧桑和风尘的神韵。   两道人影,映入夏紫痕的眸底。   “娘。”   行至她面前,夜璃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嗯。”夏紫痕面无表情,抬手指指对面空着的长凳,吐辞简洁,“坐。”   拉着傅沧泓一起坐下,夜璃歌方才迎上母亲的目光:“娘,女儿又让您担心了。”   “没事。”夏紫痕摆手,朝旁一指,“倒是顼儿——他因为你,好几日都没有睡觉了。”   夜璃歌侧头看去,方见安阳涪顼正默立在竹篱边,静静地看着她,双眼红得像兔子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面对他的目光,她的心中居然生出丝歉疚之意,当下转开头,再一次看向母亲:“娘,您大老远跑到这里来,难道只是为了看看女儿?”   “当然是为了看看你!”夏紫痕的口吻,微微有些严厉,“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你?你爹也担心你,还有,他们,他们——”   “可是娘,”夜璃歌的口吻,带上三分委屈,“歌儿也是为了璃国——”   “这个娘知道,”夏紫痕轻叹一声,“若非因为此,娘又怎能原谅你。”   话锋陡一转,夏紫痕的口吻已然变得犀利:“那个安王,胆子还真是不小!居然敢动你,看来,是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了。”   “娘!”夜璃歌唬了一跳,心中却不由有些窃喜——看来这位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痕令主,胸中仍自藏着锐气,“这里好歹是虞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还知道什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夏紫痕横她一眼,“你自己说说看,这些年惹出的事还少吗?”   夜璃歌撇撇唇,只好乖乖闭嘴,聆听母亲的教训。   “罢,罢,你娘现在的确年纪大了,再没有当初那好胜的劲儿,等收拾停当,咱们就离开虞国,立即回炎京。”   “回炎京?”闻听此言,夜璃歌却是一怔。   夏紫痕的眉头顿时竖起:“怎么着?难不成你还想呆在外面,继续漂泊?”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拿眼瞅了瞅傅沧泓。   “娘,”咬咬嘴唇,鼓起勇气,夜璃歌坦白道,“女儿,女儿不想回璃国,更不想回炎京!”   “那你想去哪儿?”   夜璃歌又瞅瞅傅沧泓,那一句“我想跟他走”,已经在喉咙里不停打转,可安阳涪顼殷切切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看过来,立即给她一种无比沉重的压力。   最后,她只能很无奈地道:“娘,这事,等我们下山再说,好吗?”   夏紫痕睨了她一眼,终究妥协:“也行。”   舒了一口气,夜璃歌立即站起身:“夜方!”   “小姐!”   “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夜方迟疑了一下,用眼角余风看看主母,方道:“半个时辰。”   “好,”夜璃歌点头,“西楚公子他们呢?”   “在那边。”夜方抬手,朝不远处的小树林指了指。   “你先呆在这儿,好吗?”拉着傅沧泓走开几步,夜璃歌压低嗓音道。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看着夜璃歌离开。   甫踏进小树林,便见西楚泉和傅沧骜各自倚树而立,双手环抱于胸前,像斗鸡似地注视着彼此。   “你们——”夜璃歌走过去,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你们这是做什么?”   两个男人一齐回神,视线刷刷落到夜璃歌身上,一个哼了声,一个哈了声。   这是什么态度?   夜璃歌拧起纤眉,本想呵斥他们,但念着他们这几天在外面,也够忙碌的,遂忍了下来,只淡淡道:“准备准备,下山。”   “去哪儿?”   夜璃歌沉默——说实话,她也没想清楚,下山之后该去哪儿。   倒是傅沧骜,白了西楚泉一眼,瓮声瓮气地答道:“知道了。”   带着两个男人走出树林,夜方等也准备妥当,一行人随即启程,往山下而去。   在半山腰的岔道口处,夜方停了下来,回身向夏紫痕请示道:“夫人,往南边是回元京,往北边则是转道茂原,请夫人下令。”   “茂原?”夏紫痕微微一怔,“可有派人去探过路?”   “回夫人,已经探过。”   “如何?”   “除了小股游蹿的马匪外,没有其他的障碍物。”   “马匪?”夏紫痕眸底掠过丝枭色,“就走茂原。”   “是。”夜方躬身领命,回头一声长啸,一众人等立即调转方向,朝北边儿而去。   自从离开竹篱小屋后,安阳涪顼一直若即若离地跟在夜璃歌后面,仿佛在看守一件属于自己的宝贝,眼睛里始终闪烁着一种可怜兮兮,却又锲而不舍的光。   夜璃歌只觉后心阵阵发凉,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理,而傅沧泓厚实的手掌一直紧紧包裹着她泌凉指尖,也无声宣告着某种“占有权”。   此时的夜璃歌,只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条逼仄的狭谷中,两头都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出口,也像是拔河的绳子,被两个男人各执一端,卖力地拉扯着。   安阳涪顼那一端,代表着某种强大的,她看不见,却又时时存在的实力——家庭、国家、皇室、传统、舆论,而傅沧泓这一端,则是——自由的意志,真实的情感,与众不同的个性。   是的,就是这样的。   她很想,真的很想只做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不顾别人的感受和死活——有时候她的脑海里会莫明其妙地出现一个画面,父亲母亲站在自己面前,抬着血淋淋的手指,喝骂她这个不孝之女,不顾家,不顾国,不顾所有的一切,只为了一个狼子野心的男人。   每每想到这样的情景,纵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心中也不禁生出丝畏惧——难以言说的畏惧。   傅沧泓,就算我们真的抛开一切,孤注一掷在一起,就能幸福,就能快乐吗?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应该,但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每每看到安阳涪顼的时候。   如果,如果安阳涪顼爱上了虞绯颜,或者那个什么金瑞三公主……不行,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她就忍不住摇头——以安阳涪顼的单纯,怎能应付得了心机深重的她们?不爱上还好,若是爱上,肯定是璃国的灾难,那些后宫乱政的事,她向来闻睹甚多……轻咬唇瓣,夜璃歌强令自己平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怎么了?”傅沧泓显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低沉嗓音问道。   “我们……”夜璃歌一思索,忽然将目光朝旁一转,眸现惊喜地道,“凤凰草!”   不待众人回过神,她一扯傅沧泓,拉着他“嗖”地一声,钻进浓密的树林里。   “你想和我私奔?”傅沧泓的嗓音里,带着浓浓的喜悦和激动。   “是啊,”夜璃歌这次,竟然答得毫不含糊,“咱们得设个法儿,甩开他们……”   傅沧泓转头,悄悄朝外瞥了一眼:“那个什么西楚泉,还有傅沧骜,你也能放得下?”   “我会设法暗地里留消息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找来。”   “那……夜夫人呢?”   夜璃歌嘟起嘴,难得露出女儿娇态:“拉你走,就是为了避开我娘。”   “要是她追来怎么办?”傅沧泓眸中精光闪闪。   “追来?”夜璃歌眨眨眼,“那就要看你北宏帝君的本事了……你不会,连这都做不好吧?”   “行行行。”傅沧泓忙不迭地点头——只要她肯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不要说布几个迷阵故弄玄虚拦住夏紫痕,就是让他去摘天上的星辰也成。   “就这么说定了。”夜璃歌拿起他的手,对掌一拍,“只要抓住时机,我们立刻行动。”   计议完毕,两人方从树林里走出,追上大队伍,继续前进。   冷眼将身后那一对小人儿的举止尽收眼底,夏紫痕却始终一声不吭——说实话,对于傅沧泓其人,她心中的感觉也是复杂的——虽然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什么机会直接跟他打交道,但却深深相信,自己女儿爱上的男人,绝对不会太孬,如果不是他的身份,如果不是夜璃歌身上牵系的东西太多,她真不介意,就这样放他们自由。   可是歌儿,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选择所决定的,是什么?   “夫人。”安阳涪顼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满脸的委屈,眸光沉郁。   看着他那张憔悴的面容,夏紫痕眸中也不由闪过丝叹息,却只能轻声抚慰道:“顼儿,凡事不可太强求,随缘随分吧。”   安阳涪顼胸中的痛苦像春草般不住猛长,却只能选择沉默,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手执利刃,朝那个男人冲去,一剑捅穿他的胸膛。   可这也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漫说他没有那个能力,纵然有,他只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他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被他人夺走吗?   “夫人!”   前方忽然传来夜方的喊声。   “何事?”   “发现有马匪的踪迹!”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高度集中起来,整支队伍一时静寂。   “小心戒备!”夏紫痕下达命令,立即,暗卫们纷纷各就各位。   傅沧泓浑身上下也猛然绷紧,下意识地握紧夜璃歌的手——看来上苍还真是喜欢开他们的玩笑,不肯多给他们片刻安宁的光阴。   如果战斗不可避免,那么,就战斗吧!   对视一眼,他们都清楚地看见了彼此的心思。   或许这场战斗,对他们而言,也是转机。   第一百五十三章:生命的张力   马贼们来得极为快速,更令人惊异的,蹄影飞错间,竟然听不到丝毫声响。   夜璃歌不由眯了眯眼——直觉告诉她,这些人不是马贼!   “璃歌。”傅沧泓不由拉拉她的手。   夜璃歌没有作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人。   双方就那么静静地对峙着,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动作,林间气氛僵滞而沉凝。   “尊驾是谁?”夏紫痕开口,嗓音清冷。   对方没有回答,目光掠过夏紫痕,停留在夜璃歌的身上。   轻轻挣脱傅沧泓的手,夜璃歌踏前一步:“如果你够聪明,就应该明白,和我们作对,将是什么下场。”   为首的马贼一动不动,只是那样凝神看着她,眸光冷然,波澜不惊。   “看阁下的意思,是准备一决生死了?”   “夜璃歌。”终于,对方开口,嗓音像镔铁一般,“我知道你很厉害,也知道和你力拼的男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今日一战,纵然是死,我也必须为之。”   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凛色——一般的孬种男人她倒不会放在眼里,可是这个男人,倒是给了她一种奇怪的观感——是个狠角色。   人,一旦发了狠,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就算能解决对方,只怕所花精力也不少。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来拼命呢?微蹙纤眉,夜璃歌飞快地思索着——以最简洁有效的方法解决危机,乃是她长期养成的强项——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跟这样的男人硬碰硬,上佳的选择是,说服他。   “虞国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银子?”对方眼中浮起丝冷哂,“银子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那他们许给你什么样的官位?”   “官位?”对方唇边嘲讽之意更浓,甚至带上丝深深的不屑,“原来所谓的炎京凤凰,也是这样以世俗的目光看人?”   世俗?   夜璃歌嘴角一抽——如许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世俗。   如果不是钱也不是权,那么——就难办了。   看来,只能用拳头说话了。   缓缓拔出惊虹剑,指向对方:“由我和你单挑,一决生死,如何?”   “这还有点像你的风格,”男子讽意尽收,变为铁冷,犀利目光绕过夜璃歌,看向她身后的傅沧泓,“不过嘛,敝人向来不和女人交手,要打,就和他打!”   夜璃歌微微一怔——原来他真正想挑战的人,是傅沧泓?这可颇有点出乎她的意外,莫非这个人此前和傅沧泓结下了梁子?可傅沧泓经过精心妆扮,已然改头换面,又怎会被对方瞧出?   “怎么样?敢,还是不敢?”见傅沧泓不作声,男人继续挑衅道。   “就你?”傅沧泓早已摁捺不住,当下一声冷哼,“输赢如何论?”   “赢了,敝人恭恭敬敬送你们离去,输了,你,留下自己的人头。”   场面霎时冷寂。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傅沧泓。   就在傅沧泓提剑准备上前的刹那,夜璃歌伸手拉住了他,压低嗓音道:“恐防有诈。”   “大男人做事,磊落分明,如此婆婆妈妈,岂是英雄本色?”对方又在叫嚣,分明是在激将傅沧泓。   若无夜璃歌在跟前,以傅沧泓坚忍的性子,或可摁得住自己,可是现下当着夜璃歌的面,他无论如何,丢不下面子。   夜璃歌双眉紧揪,她能敏锐地感觉出,这是个陷阱,可却苦无良策应对——江湖人行事,比不得朝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她实在看得太多,若真依了对方的规矩,傅沧泓若落败,必死无疑。   到底是谁,设下这样一个阴毒的圈套?   脑海里飞快闪过一张面孔——是他,只能是他!   她尚自沉吟间,傅沧泓已然挺剑上前,摆开架势:“来吧!”   男子冷冷一笑,自腰侧抽出一副亮闪闪的银钩,踞然而立:“好!”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两人已经斗成一团,一剑双钩舞得像雪团一般,夹杂着两道旋风似的影子。   夜璃歌越看越是心惊——她曾经和傅沧泓交过手,知晓他的功底,绝非泛泛之辈,可是这个男人,不但能与他拼个棋鼓相当,而且隐占上风,倘若时间一长,傅沧泓必然会露出破绽,只要他稍有破绽,便会被对方击败。   她原以为,对方订下这么个规则,定然暗伏着阴谋诡计,谁想居然是实打实地硬拼,让谁都没有话讲。   一颗颗冷汗从夜璃歌脑门上泌出,此刻的她只觉得,挥剑搏击的,根本不是傅沧泓,而是她自己!   早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心已经连在了一起!   她若受伤,他会痛,他若有难,她更紧张!   这就是爱吗?   可是现在,她爱的人,再一次遭到死亡的威胁,她该怎么办?   站在一旁的夏紫痕,始终镇静地观察着夜璃歌的面色,她看到了她的紧张,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心下却不由一丝叹息——当一个女人动了情,说什么都没用。   纵然是冷心冷情的夜璃歌,也难逃这样的宿命。   一道流影划破天空,从刀光剑网间穿过,“啪”地砸在地面上。   “什么东西?”   搏击中的两人立即分开,发起挑战的马贼首领更是眸含隐怒。   “紫痕令。”夏紫痕淡淡吐出三个字。   “紫痕令?”马匪首领低头往地面上那物事看了眼。   “对,江湖上的规矩,紫痕令主,有权利调解任何事。”   “……”马匪首领的嘴角不由一抽。   夜璃歌却是大大松了口气,感激地朝母亲看了眼。   夏紫痕却根本没有瞅她,只看着那个首领道:“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马匪首领身上发出一股淡淡的戾气,却沉冷双眼默然不语。   “阁下若有歧议,可以与本令主一决生死。”夏紫痕说着,褪下披风,随手砸在身旁一名护卫手中,往前踏出一步,昔年草莽女枭雄的本色顿时显露无遗,即使是傅沧泓,也不由为之一震。   马匪首领始终没有作声,表情显得极是怪异,盯了夏紫痕良久,忽然转身,从唇间挤落一个字:“走。”   马匪们像飓风一般来,又像飓风一般而去。   夜璃歌看得又是惊又是叹,不由近前,微带娇意地道:“娘亲,既然紫痕令这般有用,你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来?”   夏紫痕睨她一眼,却不予回答,而是用余光扫扫傅沧泓。   傅沧泓则是一脸郁闷——他当然不想“未来岳母”出手,显得他这个“准女婿”毫无用处,可是事情,却偏偏弄成这样。   夜璃歌也察觉出了什么,乖觉地闭上嘴,后退下去。   队伍再次往前进发,这次直行了一天一夜,再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仿佛此前发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细小过节。   眼见着快要靠近三国交界,傅沧泓心中不由暗暗灼急起来——他此次离京,最主要的一个目的,便是带走夜璃歌,可是现在,不单有安阳涪顼盯着,夜方守着,还添了夏紫痕这样一座镇山太岁,他要设个什么法子,才能安然地,不惊动任何人的,实现他的计划呢?   “不要着急。”夜璃歌若有若无的话音,细细传进他耳中,“等待天黑,天黑了,就有机会。”   浑身一震,傅沧泓捏捏她的手,整颗心却顿时忍不住欢悦起来,将方才因战败引起的受挫感,冲淡了不少。   夕阳渐渐往西方沉落,天幕由深青转为苍黛。   在一座小山丘上,队伍停下,休息整顿。   夜方领着暗卫们,很快搭起帐篷,做好防卫工作。   篝火燃了起来,有暗卫猎来野味,架在火堆上烧烤,浓郁的香味传来去,隐隐听得四围深郁林间,传来几声狼嗥。   野狼?   围坐在火堆边的人均不由齐齐一震,夜方立即沉声向夏紫痕请示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您看是不是?”   夏紫痕没说话,只是转头朝四周瞧了瞧,然后神色平静地道:“在这种荒原上,有几只狼不奇怪——野狼最怕火,只要篝火一夜不熄,便不会有意外,倘若我们此时拔营起行,反而会被狼群包围。”   “是,属下疏忽了!”夜方一抱拳,旋即起身,自去安排防卫工作。   “顼儿。”夏紫痕侧头唤了一声。   安阳涪顼正蹲在角落里,闷闷地将脚下小土堆刨开又堆起,堆起又刨开,冷不防听见夏紫痕的声音,有些惊乍地抬头:“啊?”   “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睡。”   “什么?”安阳涪顼不由腾地红了脸——他虽然弱,却不想,由一个异性长辈来保护自己。   “这里不安全。”夏紫痕简洁地答——在她的认知里,保证每个人的平安,尤其是安阳涪顼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至于男女大防,伦理礼仪,在生死面前,不过全小节耳!   安阳涪顼吭吭地咳,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罢了闷闷答一声,又低下头去扒土。   于是这天晚上,夜璃歌一个帐篷,傅沧泓一个帐篷,西楚泉带着老残,与傅沧骜一起占一个帐篷,而夏紫痕带着安阳涪顼,共用一个帐篷,至于其他人等,皆由夜方安排。   入夜了,外边的一切安静到极点,只偶尔听见遥遥远远几声狼嗥传来,格外地疹人。   夜璃歌将头枕在地面上,凝神谛听,确定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方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钻出帐篷,先四下看了看,行至一片野草丛中,俯身摘了几片草叶,方才向傅沧泓的帐篷走去。   钻进帐篷里,夜璃歌把草叶凑到傅沧泓的鼻边,来回摇晃,然后用力推推他的肩膀。   “谁?”傅沧泓警惕地睁开双眼,嘴唇却被一只纤手捂住。   “你——”他拍拍胸口,把夜璃歌的手拉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准备好了?”   “嗯。”   “什么时候走?”   “现在。”   “那些人呢?”   “都睡深了。”   “要是狼群过来——”   “不怕,呆会儿我在营地四周撒上药粉,狼群即使过来,也不敢发起进攻。”   “原来你都已经考虑清楚了?”   “当然,包括离开的路线。”夜璃歌亮眸闪闪,内里跳蹿的活力,看得傅沧泓一阵热血澎湃——和她在一起,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有收获,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一股张力。   生命原始的张力。   对,就是这种感觉,仿佛只要靠近她,就觉得人生很有希望,前途异常光明,哪怕,是在最黑暗最恶劣的环境中。   是的,是这样,就是这样。   她就像一轮光辉灿烂的朝阳,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   璃歌,璃歌,心中热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傅沧泓不由拿过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再也舍不得放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渴望宁静   趁着浓黑的夜色,俩人潜出帐篷,径往树林而去。   年轻的胸膛里,涌动着奇异的感觉——活泼的,跳跃的,鲜亮的,就像山涧里奔跑的清浅溪流,也像初春原野上刚刚冒尖的嫩草。   说实话,他们都是生活得比较刻板冷峻的人,常年在生死极限处挣扎,很少体会这种平凡,却是朝气蓬勃的感受,心中除了新颖奇异外,还有难言的甘美。   傅沧泓忽然很想唱歌。   这可是件难得的事。   可惜他向来没什么音乐细胞,左右不过哼哼两声,却被夜璃歌止住:“等过了前面那座山,你再撒欢吧。”   傅沧泓“嘿嘿”笑,脚步愈发轻快。   晨光破晓时,两人已经站在了三国交界处。   只略一沉吟,夜璃歌便朝南边的路走去。   “你这是——”抬头朝前方看了眼,傅沧泓心中已然有数,“去南海?”   “唔,”夜璃歌点头,“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打算吗?”   “没有,只是,听说海上的风浪比较大——”   “再大的事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风浪。”夜璃歌的神色却极是淡然。   “那倒也是。”傅沧泓附和地点头,拉起她的手,“那咱们就做一对天涯眷侣。”   夜璃歌刚要应一声“好”,心里忽然一抽——这样的事,她从前也曾遇到过,说明前方定然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希望一切,只是自己多疑。   日中时分,他们到达一个名叫“碧水”的小村,村如其名,坐落于群山环绕之间,一条清澈的溪流横贯东西,各种颜色的鱼儿在水中自由地来去,偶尔两只白鹤从空中飞落,停在溪边的芦苇丛里,优雅地用长嘴梳理着羽毛。   夜璃歌看了心中高兴,不禁停下脚步,静静观赏,俄顷,她脑海里忽然冒出个想法,于是转头对傅沧泓道:“不如,咱们便在这里安家吧?”   “你喜欢这儿?”傅沧泓抬头,极目朝四处看看。   “难道,你不喜欢?”   “你说好就好,那咱们现在,去找座屋子。”   “嗯。”夜璃歌点头,拉起他的手,像一对普通民间夫妻那样,肩并肩朝前走去。   高大的皂荚树下,几名妇女正一边说笑,一边纺纱,看见一对俊美的男女走过来,齐齐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向他们。   “大婶,”夜璃歌唇角扬起一丝浅笑,“请问,这村子里有空房吗?”   “空房?”那大婶上下瞅他们一眼,明了什么似地笑起来,“小两口是外地来的吧?”   夜璃歌也不见羞涩,神色大方而自然,轻轻答应一声“嗯”。   “空房嘛,”那妇女捋捋腮边散发,“倒是没有,不过我家后院却是空的,你们要是想住,就可以住下来。”   “是吗?”夜璃歌眼里掠过丝喜色——或许,尝试一下隐遁乡里,过普通人的日子,也挺合适。   “咱们去看看吧。”回过头,她朝傅沧泓嫣然一笑。   “嗯。”此时的傅沧泓,全然没有一点王者的霸气,像一个普通男子那样,用手包着她的纤指,深邃眸中满是宠溺。   妇女站起身来,前头领路,带着两人朝自家院落而去。   院落离村头并不远,只前行数十步便到了。   矮矮的柴扉门扇,稀疏竹篱笆墙,平整的院坝里,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跳来跳去,啄食粟米。   抬起手,夜璃歌立在门边,看着这样安宁的情形,眸中不由掠过几丝恍然。   “怎么?”傅沧泓嗓音极轻地问道。   夜璃歌摇摇头,没有答话,抬步迈进院子里——她心里此时此刻的感觉,极难用语言来形容。   “两位,屋里请吧。”大婶推开房门,对他们微微一笑。   “多谢大婶。”夜璃歌非常诚恳地道谢,然后和傅沧泓一起,走进屋中。   “这屋里有些时间没住人了,你们好好收拾收拾吧,我先去前面烧热水。”大婶言罢,转身离去。   再说傅沧泓,走到桌边,拉出张条凳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璃歌,坐。”   夜璃歌依言落坐,解下腰间佩剑放在桌上,同时却朝窗外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丝焦虑。   “你——是在担心他们吗?”   “嗯。”夜璃歌点点头——事实上,不仅如此,夏紫痕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她倒并不怎么在意,但心里始终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不停地告诉她,此处不能久留。   难道说,他们的身后,除了夜家的人,璃国皇室的人,傅沧泓的人,还有其他人不成?   其他人?   晶眸一跳,夜璃歌不由伸手摁住剑柄。   “璃歌,”傅沧泓眸中闪过丝痛色,五指覆上她的手背,“你不要总这样紧张,好不好?安心休息吧,有什么事,交给我。”   夜璃歌瞅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对于身边这个男人,她当然是信得过的,可长期漂泊求生的日子,在她的身上,心理上,都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已经习惯了依靠自己,更习惯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喜欢别人替自己安排,哪怕对方心存善意。   站起身来,傅沧泓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了解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丝表情变化之后隐藏的真意,也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抚慰她。   夜璃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眉宇间浮出丝丝倦色——或许,她真的需要休息,需要好好休息。   听着怀中女子舒缓的呼吸,傅沧泓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将夜璃歌送至榻旁,安置于枕上,又注目她良久,他方才起身离去。   浓密竹林深处。   “皇上。”   “朕问你,外面可有动静?”   “启禀皇上,至少有四拨人,跟了过来。”   “四拨?”邃眸一沉,傅沧泓眉间浮出几许杀气,“都查清楚底细了吗?”   “有夜家暗卫、虞国哨探、另外两拨的行踪和动作却都很诡谲,一时之间难以辩明。”   “继续查,一定要搞清楚,还有,朕让你在这小村四周布下防线,做了没有?”   “已经做了,可是人手不够。”   傅沧泓沉默——他伏在虞国的人手,的确不多。   “派两个人,持朕手谕,速回北宏,至离此最近的暗庄调人。”   “纵使如此,一来一回,也需三天时间,属下只怕——”   “无事。”傅沧泓摆手,心里飞快地筹算着——三天时间,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呢?   见他久久不作声,青翼也只能伏在地上,一声不敢出。   “这是手谕,去吧。”   接过那张写着行书的纸笺,青翼再次叩了个头,起身离去。   又在竹林里小伫片刻,傅沧泓方才转身,回到小院里。   谁想推开房门一看,榻上空空如也,傅沧泓心中顿时一紧,呼地转身,却见夜璃歌捧着一盆水,自外院而来。   “你去哪儿了?”他赶紧迎上去,接过水盆。   “没什么,睡醒了,打点水洗洗脸而已。”   收起心中的慌乱,傅沧泓将水盆搁在廊下的木架上,看着夜璃歌自袖中取出锦帕,放入水中浸湿,轻轻擦拭着脸颊。   秋阳的光辉越过矮矮的屋脊,落在她的脸上,映出那象牙般的肤色,玫瑰花一般的红唇。   傅沧泓忽觉体内一阵焦燥,哪里忍耐得住,走上前去掰过夜璃歌的面庞,俯身吻落,夜璃歌没有抗拒,双手慢慢下滑,落在他的腰际。   从院门处传来的轻咳声,打断了他们,两人蓦地回头,却见大婶立在檐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夜璃歌饶是爽利,脸上也不禁浮起几许红霞:“大婶……”   “你们别管我,”大婶连连摆手,眸中笑意一分不减,“我来不过就说一声儿——饭已经好了,看你们要不要吃去。”   两人相视一笑,握住彼此的手,迈步下了石阶,往前院而去。   却说瓜藤之下,早已摆下一方小桌,上面放着四五个粗使盘子,里面盛着炒青椒、焖豆角、凉拌油菜等民间小菜,旁边还摆着一罐稀饭。   “乡下地方简陋,没别的吃食儿,两位公子小姐,请将就吧。”大婶甚是热情地招呼道。   夜璃歌拉着傅沧泓,在桌边坐下,自己拿碗盛了粥,一面挟起筷青菜放进碗里,随口问道:“大婶家里,没别人了吗?”   “有啊,都还在地里呢。”话音刚落,便听得柴扉外传来阵呱哒呱哒的脚步声,还有一个汉子粗嘎的嗓音,“秋草,饭得了没?”   “吱嘎”一声,柴门开处,一个脚穿草鞋,裤腿上沾满泥浆的农夫走了进来,闷头将铁锄竖放于门边,然后抬头看向院中,见着两人陌生人,先是一怔,继而脸上浮出乡下人特有的,憨实而淳朴的笑:“来外客了?”   “是啊是啊。”秋草点头,起身伺候自家男人,洗漱换衣,半晌,两人方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大叔,你好。”夜璃歌微笑着,率先开口道——她虽然出身高贵,但从小行走草莽,接触天下各色人等,是以,无论面对什么人,都不会失了应对。   “小小小,小姐好。”那农夫显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说话磕巴,面泛红晕,眼珠子急急在夜璃歌脸上转了圈,方才转开去,拿起碗来埋头扒饭。   接下来倒甚是安静,农夫显然是个不爱说话的,而秋草则比较活泼,捡些村里的俚俗趣闻,权充笑谈,说来逗乐,夜璃歌也不厌倦,随声附和着。   及至饭罢,夜璃歌动手欲收拾碗筷,秋草赶紧拦住,口中响快地道:“这种事,怎能劳姑娘贵手?还是让我来吧,你们小两口只管歇着去。”   夜璃歌想了想,从袖中摸出半锭碎银子,轻轻搁在桌沿上,冲秋草嫂淡淡一笑道:“听说齐安镇上的荷叶鸡不错,大婶若是有空,劳烦什么时候买些儿来尝尝。”   秋草先是一怔,垂了眼眸,倒没有寻常妇人的扭捏之态,默默将那锭银子给收了。   回到后院,放下布帘子,夜璃歌走到桌边,点燃烛火,淡黄的光将她的身影映在壁上,很长很长。   “你怎么知道这附近有个齐安镇?”傅沧泓忍不住好奇地道。   “无意间听到的。”   “呃?”   “你不知道,凭我的功力,这院子十里之内的动静,我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呃?”傅沧泓不由冷汗了一下——原来她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手?幸好自己今天“私下密谋”的地方比较远。   “那你还听到了什么?”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那就什么都没听到。”   傅沧泓终于震惊而心疼地发现——原来他的夜璃歌,始终还是夜璃歌,哪怕是处在这种看似平静的乡下地方,她还是随时绷紧心弦,敏锐地关注着潜在的危机。   即使有他在身边,还是无法让她彻底放下心来。   是他太无能,还是她着实太犀利?   只希望这一次,自己安排下的那些人,能发挥他们应有的作用,暂时护他们安宁。   可是他似乎忽略了,碧水村再怎么安宁,依然是处在天承大陆上,外面的消息之所以透不进来,只因为这里足够偏僻,可是偏僻,并不等于,与世隔绝。   命运就像一张网,纵然你逃得再远,也躲不开它的擒束,那些复杂的人事关系,看似不存在,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发生着……   第一百五十五章:斗志   黑糊糊山崖上,安阳涪顼久久地站立着,任由阵阵冷峭的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   脑子里很乱。   闪动无数的画面——炎京、皇宫、司空府……江湖……   他以为。   二十二岁的他以为,只要大着胆子追出来,就能得到那份属于他的幸福。   为了爱,他平生第一次跨出宫门,过上露宿风餐的日子;   为了爱,他努力地改变自己,只是想得到她哪怕是一丝丝的赞许;   为了爱,他痛他恨,他悲他恼他怒,诸般滋味尝尽,可最后,却依然挽不住她的心。   他很痛,真的很痛,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品尝过的痛,他很想找到她,问她一句为什么,也很想知道,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她却很少留意他,每次都是打他面前匆匆而过,似乎对他全然不在意。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他?   几步开外,夏紫痕默然而立,看着那个背影凄伤的青年男子——自古以来,情最伤人,俗世间的男男女女,无人能免。   “唉——”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夫人,”夜方走过来,压低嗓音道,“已经查到小姐的下落,要追过去吗?”   “追?”夏紫痕抬头,极目望向远方深黛色山峦——纵使追去,又有什么用?若是夜璃歌做了决定,世间无人能改,哪怕是她,和夜天诤。   她的女儿,完全继承了她年轻时的禀性,敢爱敢恨,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屈服。   夜璃歌爱上了傅沧泓,乃是不争的事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偏生这位太子爷仍然痴心不改——再说,夜璃歌名义上,的确是他的未婚妻,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另一个男人抢走,谁都无法忍受。   要出手吗?   要出手将已经“离轨”的女儿,带回正道吗?   夏紫痕揪紧了眉头。   “夫人,”夜方又道,“据暗人们回报,除了咱们的人,还有三拨人跟着他们。”   “三拨?”   ——看来她的女儿,果然是个“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受人关注。   “夫人,”夜方再次建议道,“或许,不用咱们动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夏紫痕眸色陡寒——她确实不怎么乐意看到夜璃歌和傅沧泓走到一起,因为那有可能导致璃国的衰亡,但,她更讨厌有人算计自己的女儿——保护孩子,乃是每个母亲无可更改的天性。   夜方一下子噤了声。   深吸一口气,夏紫痕方淡淡地道:“你继续说。”   “属下也只是猜测。”夜方并不敢过分造次,因此语辞甚是小心翼翼,“小姐大概是想找个地方,与北皇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是,以小姐的身份和能力,只怕这天下,没什么地方,能容忍他们安宁……”   “是啊。”夏紫痕深有感触地点头——若许当初,不教女儿学那么多本事,她反倒能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嫁人生子,了此一生,可是她的女儿,偏生如此聪慧,也如此孤高,如何能够久居平淡?她纵然是肯,天下人亦不肯。   “不若,咱们等他们先动手,然后再——”   夏紫痕没有说话,眉目间流溢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风韵,属于沉静女子独有的风韵。   夜方有一刹那的失神——他虽在夜府多年,却始终不敢怎么细瞧这位高贵独特的夫人。   说她高贵,是因为她是璃国司空大人的正室夫人,而且是唯一的夫人,而现在,更是诰命王妃。   说她独特,是因为她虽出身草莽,却内敛一股子刚韧,拥有寻常女子罕见的胆色、智谋、权断,倘若夜天诤不在,她仍然能够把整个司空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并且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事件,若然夜天诤回府,她又能做一个安分守己,安享尊荣,知进识退的内室夫人,并不去掠夜天诤的风采。   细细想着这些,夜方不禁走神了。   “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原地待命,随时将小姐的动向回报给我。”   突兀地,夏紫痕的声音响起。   “是。”夜方猛一激灵,顿时回过神来,俯身领命而去。   “夫人!”   一声惊急的高喊,蓦然传来。   “何事?”   “太子,太子他……”一名皇家护卫匆匆奔来,面色一片煞白。   “太子怎么了?”   “太子爷他……跳下山崖了!”   “走!”虽然事情极其突然,夏紫痕还是迅速镇定下来,立即作出决断,带着夜方快步朝出事的地方而去。   适才安阳涪顼站立的地方,果然已是空空如也,立于崖上,夏紫痕俯眸朝下望去,只见一片黝寂沉黑——难道安阳涪顼,真的因为痛苦失望,而走上“绝路”?   ……   真实的情况如何呢?   安阳涪顼趴在一棵悬于半空的松树上,望着下方的深涧发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竟然会一个人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拽着长藤慢慢下滑,直到这里——   他是想死吗?   死,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从前的他,根本没有想过的。   从小到大,他就生活在鲜花织锦里,生活对他而言,像是一盘精美的菜肴,没有半分苦涩。   所有的“苦难”,都是从遇上夜璃歌开始。   没有遇上她之前,他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什么是焚心之痛,什么是欲罢不能,遇上她之后,悲欢喜乐哀怒仇恨,他都一一品尝。   原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吗?   活着,有爱有恨。   活着,有喜有悲。   活着,原来这么累,却又是这么的,让人留恋——   她并不爱他,那他还留恋着些什么呢?   平生第一次离开众人,进入独处的安阳涪顼,开始深深思考。   “嘎嘎——”   身下的松树忽然发出阵碎响,或许是生长的时间太长,亦或许是挨了虫蛀,再或者是别的情由,总而言之,意外就那样发生了,安阳涪顼只来得及发出声短促的呼声,整个人便遽速朝下方坠去。   凛冽的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从未有过的恐惧刹那间控制了他的身心,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和快乐。   原来,死亡真是一件快乐的事,它能让你忘记所有的烦忧——爱恨情仇,得失成败,在死亡面前,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不过,上天并没有放弃他。   背部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来,安阳涪顼但觉浑身一震,耳里嗡嗡嗡一阵乱鸣,然后,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他的身子里才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探手朝旁摸了摸,指尖所触之处,俱是厚厚的落叶。   丝丝腐臭的气息传进鼻中,安阳涪顼不由皱了皱眉,强撑着想要站起,可浑身上下的疼痛,却让他失败了。   努力了好几次,他方才慢慢直起上身,定睛往四周看去,却见自己身处一片黝黑的树林之中,偶尔有几点蓝色的磷火,从视野里飘过。   若是从前,他早已吓破胆,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可是此刻的安阳涪顼,却异常镇定,身体里鼓荡着一股他并不熟悉的,却是奇异的力量,让他忘记恐惧,镇定地面对一切。   脑海里忽然闪过牧城之下,千军万马中,夜璃歌拼死护他的情形——他看到从她身体里涌出来的,鲜艳的血,然后失控大叫——记得那个时候,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冷很冷,像薄薄的冰刃一般冷,想必,她对他很失望吧?   没用的男人,窝囊的男人,不过就看到了那么一点子血腥,就失去了战胜敌人的勇气。   在这个荒寂的夜晚,在这个只身处于险地的夜晚,文弱不堪的太子爷,忽然成长——像是一只蝉,突破身上的壳,像是一只蜗牛,朝着世界伸出触角——男性原始的,属于搏杀的力量,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成长。   没有哪一刻,他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既然是个男人,就不应该害怕世上任何一种东西!哪怕是死亡!   安阳涪顼跳了起来,冲着头顶浓密的树荫,“嗷”地叫了一声!   “嗷——”   仿佛回应他一般,另一声嘶呼传来。   安阳涪顼浑身不由一颤,然后迅速转身,奔到一棵高大的树下,抱住树干,“噌噌噌”爬上树去,直到在树杈上坐稳,他才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后背上全被冷汗湿透。   几乎是轻不可察的,一只野狼从树林里钻出,站立在树下,睁着两只绿莹莹的眸子,仰头看着他。   安阳涪顼毛发倒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璃歌!”   他虽然体验了一把死亡,毕竟还没来得及成长,急需要强力外援的帮助。   可是这里,没有夜璃歌,夜璃歌也不会出现。   该怎么办?   平生第一次,安阳涪顼开始用力转动脑子,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右手下意识地往上移,摸到腰间的匕首,他整个人忽然间松快了——就这样吧,死也好活也罢,就这样吧。   抽出匕首,紧紧握在手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那只野狼,与之对峙着。   野狼似乎有所畏惧,始终没有发起进攻,而是慢慢地,慢慢地退回了林中。   安阳涪顼长长吁出一口气,疲累地向后倒去,可五指仍然紧紧地抓着匕首——现在,这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了。   他要保护他自己!   他要变得强大!   他要让整个璃国强大!   他要……杀了傅沧泓!   突然间,一阵热血涌上安阳涪顼的脑门——很少人明白,越是险恶的处境,往往越能激发一个人的斗志,而一个人,只要有了斗志,便足以克服一切,创造奇迹!   第一百五十六章:饥饿   蒙蒙的雾气升了起来,安阳涪顼长长的睫毛上,结出一颗颗细碎的水珠。   “呼哧呼哧——”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耳侧同时感觉到热流,蓦地转头,一张狰狞的脸突如其来地映入他的眼帘,大叫一声,安阳涪顼从树杈上栽了下去,立即被十几只野狼团团围住。   “完了!”   心中哀叹一声,他无力地阖上双眼。   “没用的废物!”   头顶上方,蓦传来一声冷哼,而那些野狼,也仿佛训练有素一般,齐刷刷地定住,再没有一只敢近前。   安阳涪顼惊异地睁开眼,只见斜上方的树枝上,飘然立着一个人。   黑色的头巾,黑色的衣袍,手上亦戴着黑色的手套——最令人惊奇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敢如此大胆地出现在荒郊野外,一个女人,面对凶残的野狼却毫无惧色。   微微撑起身子,安阳涪顼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   “嗖”地一声,女子从树上掠下,抬手挥处,银光卷过,所有的野狼一声不吭,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   安阳涪顼惊诧地瞪大双眼,浑身冷寒。   做完这一切,女子转头,异常不屑地扫他一眼,调头便走。   那样冷漠的眼神,真的很熟悉。   “璃歌!”安阳涪顼当下翻身爬起,冲上几步,拽住她的衣衫,女子转头,眸中满是不耐,还带着丝难以形容的枭残。   也许是被夜璃歌打击惯了,安阳涪顼这一次竟难得地没有畏惧,而是就那么坦然地看着她:“你去哪里?”   女子皱起了眉:“放手。”   安阳涪顼反而加大了指尖的力度,带着三分固执道:“你去哪里?”   “找死!”再没有多说一个字,女子抬手,安阳涪顼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似地飞了出去,“扑”地一声重重落地。   女子转开头,继续朝前走,可是衣衫后摆猛然一坠,她转头,却见方才那弱不禁风的男人,再一次死死地拉住了她。   关青雪冰冷眸底飞快掠过丝意外——出道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大胆的男子,敢以这样的姿态攀扯她。   大胆?   她是没有见过从前那个真正文弱的安阳涪顼,所以有了这种错误的判断。   垂眸看了他拉住自己裙裾的那只手,关青雪二话不说,调头便走,她倒要试试,这个男人能跟她多远。   安阳涪顼掌心里满是冷汗,他很怕,他真的很怕,怕得浑身直抖,可是求存的意识告诉他,只有跟着这个女人,他才能活着走出这个鬼地方。   人,在生存底线挣扎时,往往会变得超乎意料地强大,不管是男人和女人,都一样。   一旦他们不再畏惧死亡,便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一只只野狼从他们身边走过,有的嘴上还叼着鲜血淋漓的肉块,冷风挟带着腐臭的气息,时不时从鼻边掠过,安阳涪顼阵阵恶心,闭上眼睛连看都不敢看。   冷睨他一眼,关青雪加快了脚步,安阳涪顼渐渐有些吃不消,脸红心跳,上气不接下气,坎坎坷坷地跟着她,可无论如何,却始终没有松手。   “哗哗——”   激越的水声忽然从下方传来,安阳涪顼微微睁开眼缝,双瞳转了转,却惊见自己站在一条腐烂得七零八落的栈桥上,桥下则是奔腾呼啸的河水。   抬手死死地摁住胸口,他努力抑制着在喉咙处打转的惊叫,跟着关青雪一步一步往前走。   眼见着快到对面,他脚下踩空,蓦地一滑,整个身子掉下栈桥,幸亏他反应得快,伸手一抓,攀扯住铁链。   栈桥本已腐朽,哪里能够承受他身体的重量,顿时剧烈地摇晃起来。   安阳涪顼努力仰头,朝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望去。   关青雪稳如泰山般地站立着,似乎是在观赏,也似乎,是在等待他呼救。   可是这个男人,又一次让她吃惊了——他的眼中分明有着浓烈的惧意,却始终没有开口求援。   微微地,关青雪眯缝起双眼——她拖着他一路走来,早知他没有半点武功,而且,据他的形容举止判断,他绝对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早已屁滚尿流才对,可是他,却仍然显示了一个男人面对恶劣境况时,应有的镇定。   鞭影闪处,末端缠住男子纤瘦的腰身,凌空往上一抛,已然带着他脱离险境。   “谢谢。”双脚落地的瞬间,安阳涪顼轻声道。   关青雪看他一眼,还是一言不发,调头继续朝前走。   淡薄晨曦在山峦上燃起,照亮整个狭长的山谷。   双脚踩在松软草地上的踏实感,让安阳涪顼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不禁侧头,略带感激地看了黑衣女子一眼。   只是一眼,他便怔住了。   这个女子身上,有一股奇异的美感。   她面容很冷,肤色青白,仿佛常年生活在阴暗的地底,却有一双亮得怕人的锐眸,脸部轮廓犀利而冷漠,却时不时流溢出丝丝冷艳。   安阳涪顼屏住了呼吸——这样的女人,照理说,是不讨男人喜欢的,尤其是,不讨他这种男人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她,心中却始终有一种莫明的依从感。   对,是依从,而不是依赖。   “你在看什么?”关青雪冷冽的嗓音突然响起。   安阳涪顼忍不住一抖,然后讷讷地转开眼去。   “前面就是大路。”嗓音冷寒地扔下一句话,关青雪调头便走。   “呃——”安阳涪顼又一次追了上去,“姑娘,可以请问一下,你的名字吗?”   “没必要。”关青雪扔下三个字,仍然往前走。   伫在原地,安阳涪顼沉思片刻,再次跟上前去——因为他实在不认识路,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到大队伍中去,还有一点原因,他实在说不出口——就是喜欢跟着她。   可是这一次,关青雪再没有给他机会,身影一闪,已然消失在浓密的树荫里。   “姑——”安阳涪顼的呼喊停留在唇边,被薄碎的风淡淡吹开去。   怅然、落寞、受伤,从他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低头看了眼空空的手掌,他无声叹口气,茫然抬头四顾,但见三条小径延展向三个不同的方向,而他,该往哪里去呢?   他可不是夜璃歌,也不是傅沧泓,他是个养在深宫中的豪门贵公子,对于世间的险恶,对于独立求存,是没什么能耐、技巧的,倘若此时一伙强匪杀出来,绝对能置他于死地。   发了良久的呆,安阳涪顼方才胡乱地选了条路,慢慢朝前走去。   “咕咕——”行不多远,腹中忽然鸣声大作。   饿。   这大概是他人生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作,饿。   饿了,就要吃东西,可是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么?   在一棵野枣树下,安阳涪顼停了下来,仰头看着上方青色的果子,口中不停地吞咽唾沫。   俯身拾起块石头,往上一扔,但听得“唰啦啦”一阵响,落下无数半生不熟的枣子来,安阳涪顼抛了石块,弯腰拾起一枚,朝口里塞去,刚嚼了两下,便“呸呸”全吐了出来——苦的,真苦!   擦去唇边青色的汁渍,安阳涪顼愁肠百结,只觉肚子更饿了。   不得已,他只能托着又饿又累又疲惫的身子,继续往前走,只希望能在这茫茫荒山之中,寻到一户人家,讨得一碗饭吃。   讨得一碗饭吃——此时此刻,这个最朴素的愿望,竟成了这位尊贵太子爷,最真实的向往。   可是上天有时候也是残酷的,从大早上到傍晚,他奔走一日,却一无所获。   抬头无力地看了眼天边那轮淡红的夕阳,安阳涪顼只觉得阵阵发晕,恰在这时,一阵微醺的肉香,忽然从前方的山洞里传来,安阳涪顼顿时精神大振,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般,朝前方扑去。   “来,喝!”   “这豹子肉真他妈不错!”   “等吃饱了,今晚再摸到村里去,弄两个娘们儿来,乐他一乐!”   安阳涪顼收住了脚步——他虽然不经世事,却也能从这些粗犷的言语中判断出,这帮人绝非好货色!   怎么办?   侧身隐在野草丛中,他一手摁住肚子,一手撑着石壁,浑身的神经再次绷紧——理智告诉他,要离开,要赶紧离开,可是,那洞中不断传出的肉香,却像一根魔绳,牢牢地将他绑住——他饿,他真的是很饿啊!   饥饿的感觉在这一刻,暂时性压倒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让他忽视了危险的存在。   吃到鲜美的食物,让自己活下去,是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天边残光尽收,整个大地沉入一团漆黑。   打着饱嗝,大汉们腆着肚子剔着牙,从山洞里走出来,一边说着荤话,一边往山外而去。   待他们彻底走远,安阳涪顼方像兔子一般跳起来,冲进山洞,抓起一条尚有余肉的豹子腿,塞进口中,全无形象地大吃大嚼起来,将平素的风度悉数丢到脑后。   兴许是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食物上,固而没有觉察到,有两个山匪去而复返。   等他看清两道黑影立在自己面前时,整个人蓦地一呆,然后抛下豹子腿,忙忙地朝角落里缩去:“你,你们——”   山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里跳蹿着兴奋的光,像是发现什么绝世稀珍似的,唇边浮起淫-纵而贪馋的笑。   “疤三,”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山匪道,“你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卖到红香馆去,能值多少两银子?”   疤三咂咂唇,露出两颗黄板牙:“小模样不错,怎么着,也值五十两银子吧。”   “看来咱哥们儿,是注定要发笔小财了。”山匪说着,绕过火堆,伸手来抓安阳涪顼。   未料安阳涪顼伸腿一个横扫,将山匪撂倒于地,摔了个嘴啃泥,自己一咕噜爬起来,飞速朝洞外奔去。   “他格姥姥的!”山匪恼怒异常,双臂撑地,猛地跃起,像箭一般追出来。   安阳涪顼撒开双腿,只管往山林浓密-处钻去,借着树丛,躲避着后面那两个凶狠男人的追击,华丽的锦袍被丛丛荆棘划得破破烂烂,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山匪唧哩咕噜不住咒骂,始终紧追不放,直将安阳涪顼逼至一堵高高的山崖下。   前方,已无去路,后方,是不断逼近的山匪,安阳涪顼眼中无声闪过丝绝望,再次拔出匕首,强忍住浑身战栗,转过身来,面对寸寸逼近的危机……   第一百五十七章:她笑了   “逃啊,你逃啊。”   疤三脸上的笑,说有多狰狞,便有多狰狞,在这一刻,安阳涪顼终于发现,原来,野狼再怎么凶残,也凶残不过恶人。   “不要过来!”他挥舞着手臂,有些夸张地尖叫。   疤三哪里理会他,粗臂一挥,便朝他飞扑而至。   安阳涪顼两手交握,紧紧攥着匕首,胡乱朝前一捅,但听得“噗”一声闷响,匕首似刺进一团破烂的棉花,热黏黏的液体飞散开来,糊满他的脸庞。   没有尖叫,没有惊恐,他就那么呆呆地睁大双眼,看着疤三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然后慢慢朝地面滑倒。   这,就是死亡吗?   原来,要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竟是如此容易。   疤三的同伙九癞看见此景,倒也并不觉异样,对于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而言,死人实在是稀松平常,他所惊异的,只是那个漂亮男子的反应——他似乎,并不想他们想象的那样弱。   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呢?   九癞忍不住犹豫不定起来——到口的肥肉,若就这样任其飞了,实在有些可惜,若是冲过去,难保不会落得和疤三同样的下场。   说到底,九癞还是惜命的,同伴的鲜血到底震慑住了他,默立片刻后,他终究是转身走掉了。   安阳涪顼这才松开双手,像是虚脱一般倒在地上,大口大口不停喘气。   很久以后,他发现自己恍惚的视野里,多出一个人。   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   她冷冷地看着他,他也安静地看着她。   “想活下去吗?”冰冷的声音,刻骨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嗯。”安阳涪顼拼命点头。   “那就拿起你的武器,跟我走。”   关青雪说完,调头迈开步子。   咬着牙伸出手,安阳涪顼将染血的匕首从疤三胸口抽出,勉力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跟着那个黑衣女子,往前走去。   他不知道她要将他带向哪里,也不知道她会把他带向哪里,可他偏是选择了顺从。   关青雪的步伐很慢,心中甚至泛起片刻的懊恼——她其实完全可以不必理睬他,任他死在这里。   他杀了一个山匪,自然有其他山匪,来向他索命,即便没有那些山匪,像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落到这种地方,迟早,也是个死。   关青雪不由暗暗地摇摇头——作为一个漂泊天涯,行踪不定的女剑客,这样的决断,无疑,是不明智的。   在一片开阔的野地上,关青雪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安阳涪顼:“还能打吗?”   “什么?”安阳涪顼微微睁大眼。   “还有力量,挥动你手中的武器吗?”   安阳涪顼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昂起下颔:“能。”   “那好。”关青雪点头,拍拍自己的胸口,“来吧,冲着这儿,用力刺。”   安阳涪顼一时怔住。   “没听到我的话吗?”黑衣女子的面容,像高山之雪一般冷,“我数三声,如果——”   她话音未落,安阳涪顼已经举起匕首,朝她刺了过来。   只是一抬掌,匕首飞向空中,而安阳涪顼倒退数十步,“砰”地倒在地上。   “再来。”女子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扑杀,摔倒,再扑杀,再摔倒,在这个薄暮渐沉的秋日里,年轻的男子受到他平生最为严酷的训练,他不知道自己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少地方擦破了皮,汩汩流血……   可是他一直忍着,没有叫痛,没有喊累,血管里反而涌起股原始的冲动,奔腾叫嚣,宛如大江大海。   夜沉了。   关青雪架起火堆,任由安阳涪顼要死不活地躺在一旁,自己却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一只猎杀来的野羊,剥皮取肉,放在火上翻烤着。   微微侧头,安阳涪顼呆怔地看着那个从容不迫的女子,火光勾勒出她并不怎么出色的五官,却显出股异样的美丽。   恍惚倾城。   让他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来——夜璃歌。   她们,似乎是同一类女人,冷心冷情,却熟谙这世间生存的残酷法则,在任何时候,都显得那样清醒,那样理智,绝对不会轻易被感情所左右——   感情?   或许她们,压根儿就不需要感情吧。   忽然地,一团黑糊糊的物事凌空飞来,砸在安阳涪顼面前。   他撑起身,拿过打开,衔进嘴里开始慢慢咀嚼。   野羊肉很粗砺,哽得他伸直脖子,拼命朝下咽,就在他有些苦恼无助之时,一支竹筒忽然飞来,落在他面前的草丛里。   是水。   这似乎,又是她与夜璃歌的一个共同点,知道如何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求得生存,而且是,独自生存。   扭开竹筒,将一口甘甜的山泉水灌进嘴里,安阳涪顼抹抹唇,这才觉得好受了些,偶尔用目光瞅瞅那个黑衣女人,他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似乎,在她面前,和在夜璃歌面前一样,他都是个很没用的男人。   这种感觉,对一个男人而言,并不怎么舒服。   就在他冥思苦想,该怎么和她交谈时,关青雪忽然站起来,将篝火分成六堆,布成一个圆圈,再采了些树枝,铺在余温尚存的地上。   “睡觉。”   自己占了一个“铺”,关青雪冷声吩咐道,然后就那样躺下去,并不多看安阳涪顼一眼。   安阳涪顼慢慢地挪过去,在她身旁躺下,一时间无论如何却睡不着,只好假寐,目光却时不时地在她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对于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每个男人心中都会生出好奇,安阳涪顼自然也不例外,他忍不住要去揣测——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养成现在的个性?   可他到底也只是好奇罢了。   辗转半个时辰后,安阳涪顼模模糊糊地沉入梦乡。   关青雪睁开了眼。   她是一个常年在异常艰苦条件下求获生存的女人,能够将生理需要降到最低,以求让自己的个性更加坚韧。   她需要坚韧。   因为,她的身上,还担着一段惨烈的血海深仇,和一个重大的秘密,在这些事没有解决之前,她得继续现在这种漂泊无依的生活。   坐起身来,眸光淡淡从身旁男子恬静的睡颜上扫过,关青雪脑海里很快现出他的资料——   璃国太子,安阳涪顼,少文弱,六艺不通,已与璃国摄政王之女,夜璃歌订婚。   她不是好打听的人,只是游走江湖日久,结识人物众多,对于诸国的权贵人物,多少了解一些,免得哪天不小心碰上,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一个公子哥儿,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关青雪并无心思追探,把他带到这里,或许……只是卖个人情,在这位太子爷身上押上一注,将来某天,应该会有用。   面上不动声色,关青雪却已然把这些计虑妥当——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从小漂泊的她早已明白这些,是以不得不时时提防,处处谨慎。   ……   清脆的鸟鸣,将安阳涪顼从梦中唤醒,揉揉惺忪睡眼,他下意识地朝身侧看去,却空空如也。   “姑……娘……”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四周寂寂,竟不闻半点回音。   安阳涪顼心中顿时慌乱起来——难不成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姑娘!姑娘!”他并没有多想,而是翻身而起,开始四面寻找,直到看见关青雪手提两只兔子,从密林里走出,眼中才不自禁地亮起兴奋的光,“姑娘!”   “嗯。”关青雪根本不理睬他,走到一堆快燃尽的篝火旁,往里边加了些枯枝,然后开始剖杀野兔。   看着从兔子身体里流出的血,安阳涪顼仍然有些发寒,不过却强忍着凑到关青雪身边,压低嗓音道:“要我帮忙吗?”   “你——?”关青雪转头,睨他一眼,“你会吗?”   “会。”安阳涪顼无比肯定地点头。   “行,那你去拾些树枝回来。”   “嗳!”安阳涪顼脆脆地答应着,忙不迭地去了。   穿梭在一株株高大的树木间,安阳涪顼心中忽然涨满欣喜欢跃之感,或许是因为这大自然,或许,是因为她的“认同”。   不多时,他便抱着一堆枯枝走回,刚要添入篝火堆中,却听黑衣女子淡淡地道:“放在地上。”   说话间,关青雪已将两只洗剥干净的兔子串在树枝上,提步走到火堆边,开始翻烤起来。   “还能打吗?”   “什么?”   “我问你,还能打吗?”   “能!”   “那好,等吃完了饭,我们继续。”   “好。”想起昨日的情形,安阳涪顼心中虽然发怵,却无论如何不愿让她小瞧了去。   两只肥美的兔子很快只剩骨头渣,待他稍事休息后,关青雪站起身来,朝他示意。   又是整整四个时辰的魔鬼训练,安阳涪顼感觉自己全身都像散了架,却兀自强忍着,不发出任何一点呻吟,看着这样的他,关青雪眸中,悄然掠过丝极轻极淡的笑意。   就仿佛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唯一给自己冰冷生命,带来温暖的人。   抬起头的瞬间,安阳涪顼怔住——   她笑了。   她居然笑了。   原来一个不美丽的女子,笑起来也有一股独有的风姿。   “姑娘……”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关青雪脸上的笑稍纵即逝,再次恢复冷然,定眸看着他。   安阳涪顼暗暗吞了口唾沫,将送到唇边的话悉数咽回去。   “在这儿呆着。”关青雪忽然面色一凛,侧耳听了听,沉声吩咐道,“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安阳涪顼心中一紧,竟伸手抓住她的腕:“怎么了?”   冷冷睨他一眼,关青雪甩开他的手,身形一闪,就那样没了影。   这——   安阳涪顼怔在原地,正有些不知所措,一群惊慌失措的鸟儿突然从头顶飞过,撒下串惶急的叫声——   第一百五十八章:痛苦   说时迟,那时快,安阳涪顼飞速蹿到一块大石头后,将自己牢牢地藏起来,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声音。   没有一丝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却有一股子沉重的压抑,如滚滚乌云,覆在他的头顶上。   这是安阳涪顼从未有过的体验。   更准确地说,自从掉下山崖后,所经历的一切,是他平生无法想见——原来脱离皇族势力保护,只身求存的他,在天地间竟如此单弱,不堪一击。   暗暗地,安阳涪顼不禁捏起拳头,深恨自己的没用。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的碎响从外面传来,安阳涪顼探出头,但见那黑衣女子提着鲜血淋漓的剑走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怎么样?”安阳涪顼当下跳出去,满眸担忧地看着她。   “与你无关。”关青雪冷冷地道,然后转身走向另一旁。   呆立在原地的安阳涪顼很有些手足无措,不过还是跟了过去。   “你最好离我远点。”关青雪仿佛背后长眼,嗖地抛出句比刀子还利的话来。   安阳涪顼顿住了。   把自己隐进树丛里,足有两刻钟时间,关青雪方才重新走出,面色已然平复。   “我要立即离开这儿。”她的目光掠过他的肩膀,看向一棵半枯萎的树,仿佛把眼前这男人当成团空气。   安阳涪顼张张嘴,好半晌才闷闷地道:“你,你不教我武功了?”   “你真想学?”   “嗯。”   “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关青雪抬手,朝前一指,“去那里——”   “那里?”安阳涪顼转头,看了看那片黑咕隆咚的树林,脸上浮出丝茫然。   “杀光这树林里每一只狼,你自然就强了。”关青雪的脸很冷,目光迫得人无法呼吸。   安阳涪顼的身体瞬间僵滞,后背挺得笔直。   “我走了。”扔下三个字,关青雪转身便行。   安阳涪顼抬起右手,却只能任由自己的胳膊凝固在半空,看着那个女子纤细的背影,缓缓融入阴翳之中。   他们相处,只有短短数天,却不得不说,这个女子在他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难以磨灭,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印象。   “杀光这树林里每一只狼,你自然就强了。”她的话音,很冷很冷,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杀光树林里每一只狼?这是从前的安阳涪顼,连想都不敢想的。   可他终究拔出了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迈着坚韧的步伐,朝树林里走去——   丛林生存法则——当你预备要杀死一只狼的同时,也要随时准备着,被这只狼咬死,除非,你能保证,自己比狼更强大。   他不知道自己能杀多少只狼,但是,他决定,试一试。   接下来的三天里,这个二十二岁的男子,经历了他生命里最惨烈的时光——搏杀,搏杀,还是搏杀!   手起刀落间,他不知划破了多少只狼的喉咙,饿了,就吃狼肉,渴了,就喝狼血,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他凭着自己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与大自然强大的野物作着一场场殊死搏斗。   当夜方领着暗卫寻到他时,整个人都惊呆了——那个浑身伤痕累累,目光凶残的男人,真是一向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太子爷吗?   不是了。   已经不是了。   他浑身的气息,变得凛冽而勃发,眼中的光,沉静时非常沉静,动荡时戾光浮动。   “太子殿下。”   “嗯。”安阳涪顼插剑回鞘,“你来了?”   “属下该死,让太子殿下受惊了!”   “没事!”安阳涪顼摆手。   “来人。”夜方转头,“备轿!”   “不必了!”安阳涪顼一摆手,“本宫自己走!”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执匕首,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   夕阳的光辉,深沉而醉郁。   迎风立于小溪边的夏紫痕,双瞳黑邃。   “顼儿?”   “伯母。”   “你——”夏紫痕的目光扫过他身上一条条伤痕,所有的话语,转成叹息,“去洗个澡吧。”   “是。”安阳涪顼一抱拳,调头便走。   “夜方,”待他离去,夏紫痕轻声唤道。   “属下在。”   “发生了什么事?”   “红鹜岭里的野狼,全死了。”   “全死了?”夏紫痕眸中闪过丝惊色,“你确定?”   “确定。”   两人同时沉默。   “夫人。”另一道声音传来。   “何事?”   “……从碧水村传来的消息,说小姐和北皇,准备成亲。”   夏紫痕一怔。   夜方亦一怔。   ……   碧水村。   “看看我布置的新房,怎么样?”   拉着心爱女子的手,在屋中转了个圈,傅沧泓脸上难掩得色。   夜璃歌只是抿唇一笑,换上寻常村妇装束的她,全无素日的高华,也没了那份惊人的傲气,而显得有些温顺可亲。   “这里,这里,这里,”傅沧泓点点屋中还剩下的几个角落,“你还想放些什么?”   “什么都不必要了。”夜璃歌摇摇头,“东西多了,反而累赘,不如朴实些好。”   “依你。”傅沧泓将她揽入怀中,抱到榻边坐下,轻拥着她,只觉满怀快慰,仿佛天地之间,只要有了她,便一切足够。   是呵,他漂泊世间如许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只要有她在身边,有多少磨难,多少痛苦,都能忍得过了。   “娥眉轻颦笑婀娜,淡著胭脂添颜色。春风三月桃花面,胜却万里锦山河……”   “想不到,铁血如你,也会吟这种风月之诗。”夜璃歌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唇角扬起丝极浅极淡的笑漪。   “呵,”傅沧泓低笑,“因为坐在我怀中的,是你。”   “小女子荣幸之至。”   “叩叩——”   房门外传来的轻击声,打断两人的谈话。   从傅沧泓怀中抽出身体,夜璃歌打开房门,但见秋草嫂笑意盈盈地站在外面,抬眸往夜璃歌面上一扫,她忍不住打趣道:“小两口亲热哪?”   夜璃歌笑笑:“嫂子有事?”   秋草嫂“咳”了一声,方道:“还不都为了你们成亲的事儿吗?成亲是件大事儿,可得择好日子,再则,你们俩这又没娘家又没婆家的……”   “不打紧,”夜璃歌笑容不减,“只要请这里的乡亲们,做个见证便好。”   “既这样,我让你二喜叔,明天去镇上买些酒菜回来。”   “秋草嫂,”傅沧泓亦从房中走出,将一绽银子递给秋草,神色诚恳地道,“劳烦你们两位了。”   “嗨,”秋草嫂摆摆手,“小伙子这是说哪里话?红白喜事乃是人之常情,走到哪里自然都有帮衬。”   又扯了会儿闲篇,傅沧泓和夜璃歌送走秋草嫂,折回房中。   “沧泓。”   “嗯?”   “你能先到隔壁间去么?”   “怎么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   傅沧泓眼里闪过丝疑惑——这才一会儿功夫,她怎么又——   “让我陪着你,不好吗?”他柔和嗓音问。   夜璃歌定睛看他,忽然一笑:“我又不会跑,你干嘛老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我——”傅沧泓脸上掠过丝微红——是啊,只怕连他自己,也无法形容心中那丝忐忑不安,仿佛一个错眼看不到她,心里便像缺了什么似的,格外难受,即使这几日里时时与她在一起,心中却仍旧不踏实,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不能光明正大,不能坦坦荡荡。   “你先出去吧。”夜璃歌的话音里微微带上几分撒娇,伸手推他。   傅沧泓无奈,只得提步走出,同时却禁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声:“有事就叫我。”   “嗯。”夜璃歌应着,随手关上房门,插上门栓。   屋子里昏暗下来,她眸中的笑意也随之晦暗——在真的与他走到一起之前,有件事,她必须要确定——《命告》中所言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改变——如果她把傅沧泓留在这里,北宏会怎样?天下又会怎样?   她要看一看。   尽管一再嘱咐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管,只要安守这一刻的幸福便好,可她始终控制不了心中那丝不安——   走到床边,褪去丝履,盘膝而坐,夜璃歌默运功力,集中所有注意力,进入脑海深处——   青黛色波涛微微地起伏着,水面散布着荧荧星光,迎风而立,夜璃歌抬起手臂,一卷金色长轴自水中破出,缓缓摊开,呈现在她的眸中——   一条条血红的线,清晰地落入她的眸底。   尸山、血海、城毁、国破……   一切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夜璃歌颓然地坐了下来,微微仰头,绝望地看向头顶混沌暗黑的天空——   改变命运的关窍,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她感觉清晰的同时,也很茫然?她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举动,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傅沧泓一直静默地站在门外,身形巍然如山。   他始终觉得,夜璃歌心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从未跟任何人提及的秘密,他想探知,却始终强忍着没有去触碰,因为他懂得,那,并不明智。   他希望有一天,她能明白地告诉他,那是什么,可她却始终一言不发,而且有意对他隔绝。   很多次他想揪住她,问她到底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可他也忍住了。   愈是忍,便愈是焦灼。   愈是忍,便愈是痛苦。   直到最后,炙成一场焚心的烈火。   ……   第一百五十九章:悲哀   夜璃歌睁开了眸子。   目光呆滞地看着地面。   ——上天赋予她绝世聪慧的同时,也赋予了她绝世的痛苦。   她不能告诉外面那个男人,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也许她就算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或许他相信,只是更执拗地想要去改变,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她相信他做得到,也相信他会去做,正因为如此,她的忧虑才更深更沉。   因为,改变命运的代价,往往相当沉重,牵涉到的不只他们两人,而是千千万万。   沧泓,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有改变,却不愿意你因为这份爱,而背负无尽的罪孽。   我一直在寻找着一个办法,来阻止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可是我却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无能为力,似乎,不管我做什么,做,或者不做,命运,始终都是命运,它的强大,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纵然我们逃到天边,也躲不开它的追索……   沧泓,我该怎样,才能将心中的恐惧,向你言讲呢?   原来,再怎样澄净的感情,到底,敌不过这辗转世事的消磨……   ……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   安阳涪顼斜倚在树干上,双手环胸。   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却依然闻得到,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顼儿。”   “伯母。”   “去休息吧。”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再仔细看了他一眼,夏紫痕转身离去——对每一个孩子而言,成长都是艰难的,成长的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品尝。   “夫人,要出手吗?”夜方走过来,压低嗓音问。   夏紫痕摇头。   “为什么?”夜方眉峰向上一挑,眼里闪过丝惊异。   “他们不会在一起的。”夏紫痕的嗓音很冷,却带着某种笃定。   夜方沉默,他实在有太多的质疑,然而夏紫痕的神情,却让他自内心深处,生出种信服感。   远处,安阳涪顼后背微微一颤——他们以为他听不到,事实上,他什么都听到了,并且很清楚——心里有一丝痛,极缓极慢地化开——她要结婚了?她想嫁给他?而且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她宁肯舍弃璃国太子妃尊贵的身份,宁肯不要华丽的婚礼,宁肯不顾所有的礼法常规,也要跟他在一起?   他就那么值得她爱,值得她相信?   他真的不懂。   夜璃歌,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啊,或许这世间每一个曾经喜欢过她的男人,都忍不住要问,夜璃歌,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   同一轮月亮底下,夜璃歌也在沉思。   从当初宣安大殿上突发的那一幕,到后来的种种——为什么不甘心于命运的安排,而想强力去扭转?为什么不愿意与安阳涪顼在一起,而要选择傅沧泓?   在这段感情的道路上,他们付出了那么多,而最终,得到的,又是什么?   傻吧。   很傻吧。   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也是最傻的女人。   世界上最聪明的男人,也是最傻的男人。   他们要的,是什么?   ……是——一份源自于灵魂的完满。   这实在是世上千千万万人,都不会明白的东西。   人们所看得见的,往往只是物质的缺失,而看不见精神的缺失——   找不到他,她会难受;   找不到她,他亦会孤单。   世上的男人和女人,其实都这样,只是太多人,在寻找彼此的时候,迷失了方向,或沉沦于肉-欲,或沉沦于权利,或沉沦于财富,或沉论于世俗……   没能找到彼此,而将就着在一起,有的,也能幸福,有的,中途搁浅,更有的,头破血流,都有吧。   只是,若仅仅因为这一份灵魂的完满,而付出那么多,真的值得吗?   值不值得,很多时候,只有自己才明白吧。   人生,只有一辈子,很多事过去了,那便过去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纵然知道将来结局荒凉,她还是毅然选择和他在一起。   抛家离国,背叛所有的一切。   果决一点吧。   终于,夜璃歌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抬头朝着那轮皎洁的月亮,她的唇边,终于绽开丝浅浅的笑漪。   于是,隐身于暗处的那个男子,也笑了。   他已经渐渐适应她思考问题的方式——很多问题,不能逼她,只能由她自己慢慢去想,想通了,也就好了,倘若逼她,她只会钻牛角尖,而且是非常固执那种,一钻进去,全世界的力量汇聚起来,都拉不回头。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   夜璃歌站起身,脚步轻悄地回到房间里,掩上房门。   傅沧泓从暗影里走出,立在院子里,望着她的窗户,直到衣襟上湿满晶莹露珠。   这一夜,很漫长。   这一夜,也很孤单。   霞光晕染,太阳升起来了。   前院里传来阵阵脚步声、笑声,热情的村民们开始为他们张罗婚礼。   在夜璃歌开门的刹那,傅沧泓闪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站在窗前,看着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媳妇,说笑着进了夜璃歌的房间。   他知道。   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盛装而出,成为他的新娘。   他真的很想看看,她美丽的模样,甚至恨不得立即去到她身边,哪怕这一墙之隔,也教他难以忍耐。   可是他没有,因为有两个年轻人,托着一套崭新的衣服走进,口中打趣道:“傅大哥,看把你急得,忍不住了吧?”   傅沧泓难得地“嘿嘿”傻笑,任他们将大红礼服穿在自己身上。   “傅大哥,呆会儿你可得多喝两杯,能娶到那么美丽的女子,真是你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我等兄弟着实羡慕呢。”   “嗯。”傅沧泓点头。   忽听得外边儿一阵锣响,却是吉时已到,傅沧泓当即起身,才出门,却见夜璃歌已然妆扮停当,袅袅娜娜地立在檐下,粉面含娇地看着他。   “璃歌——”傅沧泓上前,颤巍巍拉起她的手,此时此刻,他的眼里,除了她之外,再见不着其他,什么北宏,什么天下,都被他忘在了脑后。   “新郎新娘,拜堂喽——”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涌进来,推搡着他们往前走。   及至到前院,方见四处坐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瞪圆了眼瞧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就像从画儿里走出,就像从天上落上,就像神话一般动人……   “拜堂喽拜堂喽——”   乡下地方,并没有皇家那般排场和讲究,甚至没有什么司仪,只需在一位年高福重长者的见证下,行过夫妻之礼即可。   这次主持婚礼的,正是碧水村年纪最长的郝大爷,此际他也是一身红衣,端端正正地坐在乌木椅上,慈祥地微笑着,看着这两个俊美的孩子。   携起夜璃歌的手,走到郝大爷跟前,两人正要拜下去,忽然听得后方一声惨叫:   “啊——”   转身的瞬间,夜璃歌浑身的血,骤然冰冷。   那些善良的村民们,在一抹抹流动的刀光下,瞬间人头落地,失去呼吸!   蓦地一声娇咤,夜璃歌双掌齐翻,朝堂外扑去,几个回合间,已经击毙六名杀手。   可是对方人数众多,饶是她武功精湛,却仍然只能看着村民们一个个死去。   鲜血,很快淌满这个宁静而祥和的院子,地上的红,和堂上的红,形成鲜明对比的刹那,也显出种异样的和谐。   “是谁?”一手捏住一名黑衣人的喉咙,夜璃歌嘶声大喊,“到底是谁?”   对方只是翻翻眼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噬破口中毒丸自尽!   仅仅半盏茶功夫,院子里已是另一番地狱景象——阳光依然明亮,廊下的彩花还在随风轻晃,地上横陈着近百具尸体,只有他们两人,还怔怔地站立着。   开始了吗?   这样就已经开始了吗?   还没有走到一起,便有这么多无辜的人,眼睁睁地死在她的面前?   “啊——”蓦地一声嘶吼,夜璃歌如飓风般朝外冲去。   “璃歌!”傅沧泓抢身上前,一把将她拉住。   夜璃歌转头,满眸凶狠地看着他:“你拉我做什么?我那么相信你,所以把一切放心地交给你……可是你的人呢?傅沧泓,告诉我,你的人呢?你的人在哪里?为什么还是让这样的事发生?为什么?护不住北宏,难道你,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庄,都护不住吗?”   傅沧泓无言可答。   他的确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他派去调援兵的暗人,却迟迟没有归来……   “放手!”夜璃歌怒吼。   他却反而收紧指尖的力道,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不能放手,绝对不能,或许这一放手,便彻底永绝……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尤其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夜璃歌的反应为何会这般强烈?这般敏感?   ——就因为这些村民很无辜?可是他,也同样无辜啊!   为什么她对他,总是那么严苛,不能容忍他犯一丝一毫的错?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对峙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沧泓,”夜璃歌晶莹凤眸中,闪过丝悲色,“放手吧。”   傅沧泓站着不动,仍那样执拗地看着她。   “我们改变不了的。”   “什么?”   夜璃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还要死更多的人吗?还要制造更多的悲剧吗?——如果全世界都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们能怎样?能和全世界作对吗?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相遇,不相遇,便没有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   可是夜璃歌,你想明白没有,倘若你们没有相遇,如今的你,在哪里,而如今的他,又在哪里?   怕是漠漠荒坟,垄中白骨了吧?   他是因为你,才活到今天,你也是因为他,才留存于世。   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   不能吧。   纵使忘记全世界,也无法忘了他吧?   可是,此刻的夜璃歌却来不及细想,也不愿意再多想,她只是急于逃开这一切,逃开这喧扰的一切,让她痛苦的一切,所以,她要离开。   “沧泓,请原谅我。”   她悲哀而绝望的眼神,在他眼中凝成最后一帧魅丽的剪影,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身子晃了两晃,傅沧泓就那样,仰面倒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章:进退两难   夜色墨凝如渊。   泌凉的风扫过脸颊。   傅沧泓睁开了眼。   黑。   很黑。   整个世界一团漆黑。   他的心,却更黑。   被蔓延无止境的绝望笼罩着,看不到一丝光明。   “皇上。”   人影曲下膝,在他身边跪下。   傅沧泓一动不动,生命的活力仿佛已经被悉数抽干。   “皇上。”人影再次低唤一声,伸手想将他扶起。   “不要碰我!”一声唳喊,傅沧泓猛然打掉他的手。   “皇上,国中出事了。”   双眼直楞楞地看着前方,素来铁傲的男子,像是已经失去聆听和分析的能力。   “皇上!”男子的声音猛然提高八度,“滦江决堤,淹死百姓无数,尔后十个州县连续爆发瘟疫,无数盗寇趁机举事作乱……皇上,倘若您再不回京,国事危矣!”   傅沧泓依旧充耳不闻,此时的他,哪里听得进半句话?脑子里晃动的,只是夜璃歌那双绝望的眼——她就这样走了么?就这样毫无留恋地走了么?说要和他成亲,安安静静地隐居避世,难道都是骗他的么?   “皇上!”人影突地跪下,冲着傅沧泓重重叩头及地,“请您,立即杀了属下!”   傅沧泓这才微微缓过神来,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滦江决堤,又兼瘟疫暴发,导致百姓们流离失所,盗匪趁机揭竿而起——”   “冯翊呢?他做什么去了?”   “冯大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是这次水灾的面积太大,一时照顾不过来,再说,冯大人和梁丞相、吴将军之间,起了争执。”   “什么争执?”   “吴将军坚持先剿匪,梁丞相坚持先济民,而冯大人,坚持先治水……”   “难道三者不能一起进行吗?”   “国库存银告急,怕是不能。”   国库,国库,又是国库!傅沧泓紧紧揪起眉头——似乎,自他登上帝位以来,国库空虚这四个字,便如一根绳索般,紧紧勒在他的脖颈上,迫得他无法呼吸。   “属下请求皇上,速速回京,将一切重新带回正轨,否则,北宏将有倾颓之危……”   双眸一眯,傅沧泓眼中再次绽出那种熟惯的冷意,慢慢直起身来——他本来就不是个性格懦弱的男子,虽然夜璃歌的离去,带给他异常沉重的打击,甚至让他忍不住想放弃所有的一切,可心里有股奇异的力量阻止了他。   “走吧。”站起身来,傅沧泓最后扫视了一眼这座死气沉沉的院子,抬步迈过一具具尸体,朝外走去。   “烧了。”   眸光凝黑,傅沧泓嗓音沉寒地吐出两个字。   ……冲天而起的火花,将整个碧水村,彻底吞没……   ……   夜璃歌茫然地走着。   任由心中激烈的痛苦横冲直撞。   直到一条湍急的河流挡住去路,她方才猛然收住脚,面色怔然地立在石崖上,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   他的嗓音,似乎还在耳际低萦徘徊,如今细思,其实整件事,根本怪不得他——她也知道,其实他们的四周,始终危机重重,她也知道,他已经尽力。   或许,她之所以如此愤怒,不过是想找一个借口离开他,单独呆着,一个人呆着,理清思绪,想想他们的未来——他们,真有未来么?   身着青衣布衫的男子,悄没声息走来,目光凝注在迎风而立的女子身上。   如果是从前,他早已飞奔过去,可是这一次,他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更不知道怎么会见到她。   心里的感觉,很奇怪,有兴奋,有怜惜,更多的,是冷静。   从未有过的冷静。   终于,夜璃歌回转了头,却不期而然地,对上一双沉定的眼。   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得,自己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是他,却也不是他。   向来对身边人,身边事极其敏感的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他,已经不一样了。   这是一次古怪的见面。   对于彼此,他们都有一种离奇的陌生感,仿佛从来就不曾认识。   终于,他提步近前,嗓音低沉地开口:“璃歌。”   她回答:“嗯。”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夜璃歌眼里掠过丝诧色——她想过很多很多,唯独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壮起胆气,安阳涪顼倾身上前,轻轻拉起她的手,语气无比恳挚:“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她着实答不出来。   拒绝了傅沧泓,离开了傅沧泓,她忽然生出股无边无际的寂廖——试问这天下间,她还能去哪里?还可以去哪里?   要回璃国吗?   要回去接受即定的命运吗?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安阳涪顼却没有再给她过多思考的机会,而是猛然张臂,将她紧紧抱住。   夜璃歌挣了挣,却没有挣开,她意外地发现,安阳涪顼的臂力,已经强壮得超乎她的想象。   “你——”她不由抬头,看着这张依然熟悉的脸——那眉宇间浮动的坚毅之色,是以前的安阳涪顼从未有过的。   “走吧。”握紧她的手,安阳涪顼转身朝前走去,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希望这一次,是上苍给他的明示,让他找回自己最爱的人。   璃歌,我会让你爱上我的,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太子妃。   默默地看着这个男子薄削的背影,夜璃歌心中百味杂陈——曾经,他在她的眼里有如单纯稚子,可什么时候起,稚子,也拔节成长?   她该开心吗?   可是为何更多的,却是惆怅。   穿过一片树林后,夜璃歌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众护卫,只扫了一眼,她便转开脸去,感觉是一个脱离轨道的叛逆者,再次回归原位。   带着几分迫不得已。   也带着几分愧意。   安阳涪顼一直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夏紫痕面前,抬起下颔,唇边微微带笑:“伯母,我们回来了。”   目光从女儿脸上轻轻扫过,夏紫痕“嗯”了一声:“启程吧。”   队伍开拔,行进的途中,安阳涪顼始终紧紧地握着夜璃歌的手,不肯松开,直到璃国与虞国交界的延丘。   延丘,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坡,往南,是丰沃的草原,往西,是大段望不到尽头的荒谷。   找了块林间空地,夏紫痕下令安营休整,所有的护卫分散开来,各司其职。   “涪顼,放开我。”隐忍良久的夜璃歌,终于抓住空隙,低声表示反抗。   转头看了她一眼,安阳涪顼终是松开了手——从内心里来说,他并不想强迫她。   长吁一口气,夜璃歌闪身进了树林——她很懊恼,真的很懊恼,似乎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这样被动过,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主导别人,不曾想今日,局面却一下子全都倒转过来。   而且,她吃惊地发现,安阳涪顼的出现,不单影响了她的思绪,还带给她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以前从未感觉过的压力。   她很不喜欢。   她想要逃避。   逃得远远的,最好,看不见傅沧泓,也看不见安阳涪顼。   这还真不是她的作风。   从前,她都是敢爱敢恨,敢拼敢杀的,如今却这般优柔寡断起来。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   是情感吗?   浓密的树影遮蔽天光,四周的一切变得昏暗起来。   内心的慌乱终于一点点淡去,重回宁静与自然。   抬起头,夜璃歌不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是得好好地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就这样返回璃国,她真的很不甘心,而且,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倘若此时回去,所有的局面,将不再由她控制。   或许,她真的会成为,一场皇室婚姻的牺牲品,而她的命运,将不为自己所主宰,也或许,某一天,她会变得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嫁人了。   呵呵。   和以前那些妃嫔们没什么两样,呆在后宫之中,为一个男人活着,偶尔在朝堂上露露面,解决些问题。   锦衣玉食,风光无限,那是她想要的生活么?   是天下间无数女人想要的生活,却不是她夜璃歌想要的!   嫁给傅沧泓会惹出一大堆麻烦,嫁给安阳涪顼……就不会么?   她忽然间进退两难。   她忽然间又开始想念那个枭傲的男子。   女人,有时候确实是这世间最情绪化,最不可理喻的动物。   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压力,一旦离开他身边,又难免空虚和……软弱。   软弱。   居然是软弱。   这样可怕的两个字,可从来没有在她的认知范围里出现过。   夜璃歌又在幻想了。   幻想一个人离开整个世界,浪迹天涯去,不管什么傅沧泓,也不管什么安阳涪顼,他们爱也罢,不爱也罢,都随他们去,她只要一个人,洒洒脱脱。   风,掠过。   黢黢树影从眼前晃走。   侧过头,夜璃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轮廓鲜明的脸。   斜飞入鬓的眉,薄削双唇。   是他,却也不是他。   傅沧骜。   ……   “这儿是哪里?”   “森林。”   “你——一直跟着我?”   “没有,”他摇头,“我只是闻到了你的味道。”   “为什么带我离开?”   他不说话,只是俯低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曜眸发散着一股魅惑的力量。   “小嗷。”夜璃歌伸手将他推开,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他们呢?”   “住在小木屋里。”   “小木屋?”   “嗯。”   “就你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嗯。”   夜璃歌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说,在所有关系比较亲近的男子中,她对他,是最有把握的,可事实真的如此吗?傅沧泓和安阳涪顼,已经够让她头疼,而她,又该如何设定,自己与面前这男子的关系呢?   是朋友?是姐弟?还是别的什么?   傅沧骜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敏锐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从来不会猜测她的心思,也不善于去揣测他人的心思,他只是能够感觉,她什么时候不开心,什么时候需要他人的帮忙。   比如刚才,他懂得她眼中那丝怅然,于是,跳下树去带她离开。   因为,她想离开。   至于要把她带到哪里去,以后又会怎样,他根本毫无方向。   说到底,他还是习惯于依从她,习惯于她指尖的温暖,也习惯于,呆在她身边的感觉。   很舒适,就像呆在森林一样,永远,不会厌倦。   第一百六十一章:选择   夜璃歌脑海里飞速晃过很多画面。   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作出抉择。   最为明断的抉择。   傅沧泓那里,暂时不能联络,炎京,也最好不要回去。   那么,就跟傅沧骜西楚泉一起,继续流浪天涯去?   嗯,就这样。   眸光一闪,她已经有了答案。   抬起右臂,凌空运指,木屑纷扬而落,右边一株高大的云杉上,现出两行诗:   悠云天涯去,沧海从容渡。   “我们走。”   主意一定,夜璃歌心中顿时松快了,扬眉朝傅沧骜一笑。   傅沧骜也笑了,再次从枝头飞落,携着夜璃歌,掠过丛丛茂盛的树林,杳然无踪……   ……   半个时辰后,依靠着暗卫强大的追踪能力,夏紫痕带着安阳涪顼,终于找到这里,可他们见到的,只是十个意态从容的字。   悠云天涯去,沧海从容渡。   夏紫痕眸中闪过丝深色——原来,她的女儿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副不为世所羁,不为俗所绊的性子,可是,炎京那边要如何交代?她离去的这些日子,又会发生什么?   收回目光,夏紫痕正要下达折返的命令,夜方忽然上前,低声言道:“夫人,太子殿下他……”   “怎么?”   “一个人离开了。”   “一个人?”夏紫痕面色一凛,“你既然看见,为何不阻拦?”   夜方摇头:“夫人,难道您没发现,太子他,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吗?”   “那又如何?他的安危,非同小可,你怎能容他如此?”   “属下并不这样想。”   “嗯?”   “或许,任太子独行江湖,好好历练历练,对他未尝没有好处,再则,属下已经派暗卫,潜行跟上,若有不测,立即施以援手。”   “这样——”夏紫痕沉吟,再没有表示反对——这次匆匆赶往璃国,本为救夜璃歌脱险,然后将她带回炎京,至于后面的事,夏紫痕也没有细想,谁料这些小辈身上,似乎个个都藏着秘密,个个都脱离了他们所预设的轨道。   这种脱离,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夏紫痕深深地沉思着,却没有答案。   或许,所有的一切,冥冥中上苍早已注定,她纵然阻拦,也是阻拦不了的。   “夫人,现在我们——”   “回京。”   “是。”   转头朝黑黢黢的密林看了眼,夏紫痕眸中掠过丝叹息——歌儿,愿你一切,好自为知。   ……   这是一座很荒凉的山。   山上有座很简陋的木屋。   可夜璃歌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活泼。   行走在全无危险感的山道上,她觉得自己再次变成一只灵动的鸟儿,可以欢唱,可以大笑,可以像个平常女孩子那样,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推开木屋的门,便见一个火塘子,上面用绳索吊着瓦罐,咕嘟嘟冒着热气,空中飘散着丝丝肉汤的香气,令人食欲大振。   夜璃歌忍不住笑了。   仿佛一个外出多日的倦客,终于回到家中。   而塘边那个洒然默坐的男子,更是让她生出股毫不排斥的亲切感。   是的。   在所有认识的男子当中,唯有西楚泉,从来没有带给她任何一丝压力感。   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无情无心,更没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做事风格,不即不离,不亲不疏,不远不密。   这反而让她觉得泰然自若。   拉了张条凳坐下,夜璃歌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蹿一蹿跳动的火焰。   生命真是件奇怪的事儿,上一秒钟你在某处,下一秒钟你又在另一处,上一秒钟或许你在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而下一秒钟,却有突如其来的喜悦,或者,是别的收获。   总之,现在的夜璃歌,很安适,很静谧,她觉得,呆这么个荒僻山林的小木屋中,比呆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更舒服。   因为再没有人,逼她做什么,要她做什么。   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爱说什么,便说什么。   这样,多好。   “来,喝汤。”西楚泉的嗓音,出奇地温醇,将一只擦得异常干净的陶碗递给她。   夜璃歌接过,冲他一笑。   四个人默默地喝汤,谁都没有说话,却没有人觉得怪异。   或许,这样的夜晚,本该如此。   “今晚,你睡那儿。”填饱肚子,西楚泉抬头看了夜璃歌一眼,口吻淡淡地道。   夜璃歌转头看时,但见木屋的一侧,摆着三张异常简陋的床,其中一张上,放着一床被子。   “你们呢?”   “这儿不冷。”西楚泉并没有说别的,神色依然淡定。   夜璃歌无话,于是顺从他的安排,自去歇息,不料想头碰着枕头,却异常香甜地沉入梦中——   或许,是有好长时间,没有品尝到这种安适的感觉,没有忧虑,没有烦扰,也不必担心明天一大早起来,是否要面对什么棘手的问题。   真……好……啊……   “啾啾,啾啾。”   活泼而轻快的鸟鸣传进窗内。   “呵——”长长伸了个懒腰,夜璃歌坐起身来,只觉从头到脚是从未有过的清爽。   翻身跃下榻,夜璃歌提剑而出,将腕一抖,便“唰唰唰”舞将起来。   一时间,但见林中碧叶翩翩而落,映着朝阳的光芒,反射出点点金光。   舞得兴起,夜璃歌禁不住放声长啸,清亮的声音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   直到兴尽,她方才收手,额上已微见薄汗。   “给——”   一只手从旁侧伸来,掌中托着淡蓝色巾帕。   “谢谢。”妍然一笑,夜璃歌接过,仔细拭去脸上汗渍,刚见递还巾帕,却见西楚泉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怎么?”夜璃歌一愣,不由抬手往脸上摸了摸。   轻咳一声,西楚泉转开头——不可否认,适才他确实被眩惑了——夜璃歌之美,实是俗常男子难以抗拒,他虽极脱俗,却还没达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   “西楚泉。”   “嗯?”   “你觉得这样,好吗?”   “什么?”   “这样跟四处漂泊,随意栖身于天地间?”   “有什么不好吗?”西楚泉摊开手,神色一派怡然。   “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不介意,你想想看,人生于世,短短数十载而已,哪个不是在漂泊?只是他们,意识不到而已。”   “有理,”夜璃歌点头,笑靥轻绽,“所以,咱们能做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是么?”   西楚泉眉峰微蹙——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做朋友?   “是的,做朋友。”只是略一思忖,他便很安然地答道。   “如此,我们,握个手吧。”夜璃歌抬起右手,伸到他面前。   十指交握,有淡淡的凉意,在他们的掌心间扩散开来。   果然,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连体温,都是一样地。   呼——   一阵风从头顶掠过,却是傅沧骜,提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山鸡,自天而降,稳稳落在木屋之前。   朝阳映照在男子高大的身形上,篷乱的长发,深冽的眉眼,使他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子野性阳刚的美。   “我去打理。”夜璃歌伸手接过野山鸡,调头便走,却听后方的傅沧骜,发出阵爽朗而浑厚的笑声。   该死!   夜璃歌咬牙低咒,唇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浮出丝纯美的笑漪。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过这样的日子。   想不到,世间处处有风景。   可不是?   这碧蓝的天,这葱翠的树,这辽阔的山野,哪点不比繁华的大都市?   ……   紧攥着匕首,安阳涪顼匆匆徒步前行。   空气中游动的危险气息,让他愈发感到不安,还有兴奋。   似乎,自从经过上次的残酷训练后,他无论是胆魄、力量,还有智慧,都比从前强得太多。   对于一个正处于盛年的男子而言,这种感觉无疑是让人开心的,甚至让他渐渐摆脱“失恋”的低落,开始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在他看来,这个恢宏的世界终于不再那么可怕,他觉得自己也有了某种主导权,可是驾御、控制身边的一切,不再只受他人保护,而是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   “呼哧呼哧——”   一阵奇怪的异声,忽然从丛林中传来,安阳涪顼浑身一震,蓦地定住身形,凝眸看去,但见矮矮的灌木丛中,陡地冲出一只黑乎乎的动物,四蹄着地,跑得飞快。   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安阳涪顼心中除了好奇,竟无其他。   又是三团黑影晃过,一阵浓烈的腥风骤然扫来。   “啪——”   像是闪电一般,花花绿绿,长绳般的东西一绕,已经将安阳涪顼的身子缠住!   这是什么?   面对那一双黄澄澄,圆晶晶的眼,安阳涪顼手足冰凉,竟失了应对。   尖尖的毒牙对准他的喉咙,俯冲而下,可是,还没碰到安阳涪顼,便软了下去,方才还异常有力的蛇身,如散沙般瘫向地面。   “呼——呼——”安阳涪顼用力吐气,不住拍着胸口,连连向后退去,脸色阵阵发白。   过了许久,确定那毒蛇毫无动静,他方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伸腿踢了踢。   死透了。   又退开几步,安阳涪顼颓然坐倒于地,方才想起一个问题来——这毒蛇,到底是怎么死的?   抬起头,他不由困惑地朝四周望去,可是树影深深,一片沉寂,不见半丝动静。   难道是上天在帮助他?   用力拍拍脸颊,安阳涪顼自是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可是前方的道路,他还是决定,要继续走下去。   就算不为夜璃歌,只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   “叛匪的势力已经绵延至十二个州县,若再不发兵,只怕半壁江山都会陷入战火!”   吴铠手摁剑柄,注视着上方的冯翊,眸中难掩怒火。   “叛匪虽势大,毕竟只是乌合之众,只要朝廷大军一至,必然溃逃,倒是灾区的患者和灾民们,这些日子已经饿死病死五万多人,他们,可都是我北宏的子民……”   “两位不必再争执了!”冯翊一拍桌案,发须根根立起,“水患!水患才是真正的根源!如果不把坍塌的堤坝立即巩固修好,待第二次洪峰过境,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大殿上一时陷入僵局——三人虽各执一词,心里却很明白,剿逆,重要,赈灾,也重要,治水,同样重要,难只难在,国库里没钱!   没钱,便没有军饷给士兵,无法购买必须的药草,更无法招揽民工,修筑堤坝——他们虽各掌兵权、财政、人事,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能让他们,凭空变出数百万两银子来吧?   “要不,”冯翊咬咬牙,硬着头皮道,“让百官们各掏腰包,帮助朝廷暂时先渡过眼前的难关?”   “不行。”梁玖断然否决——百官们的情况,他心里早有数算,傅今铖当政时期,各地虽有些贪官巨腐,但在傅沧泓执政后,基本已经被彻查,被抄家,其财产充没入国库,如今这些官儿,多半都是只靠薪俸维持生计,哪里还有余外的收入,贴补朝廷?   “那就,让京中的富商大贾们,认捐?”冯翊略一思索,又道。   吴恺和梁玖对视一眼——或许,这个法子可行。   第一百六十二章:俊杰   玉香楼。   朝廷临时代掌朝政的第一重臣,以及掌握人事任免权的丞相,兵权的大将军,与宏都中各大富商巨贾,齐聚一堂。   最初的寒喧后,气氛很快陷入凝滞——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熟谙“生存之法则”,更懂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话,朝廷一等一的大人物把他们全都拉到这里,肯定不是为了品茶赏花。   “诸位,”冯翊脸上带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轻轻转动,“诸位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如今国家多难,局势维艰,倘若继续动荡下去,对诸位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所以,为天下民生计,希望诸位——”   说到这里,冯翊停了下来,拿眼去瞧每个人的面色,却见他们或无动于衷,或面带假笑,或凝神谛听,却无有一人,有声援的意向。   心下叹了口气,冯翊不得不厚起脸皮,咳嗽一声又道:“本官和各部要员商议了一下,决定发行国债,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   “冯大人,不必如此作难。”   说话间,一人打起帘子,迈步而入。   桌边一众人等,个个面现讶色,转头看时,却见是一俊眉朗目的年轻公子,穿着身华衣锦服,神态举止却带着股与年纪不相当的气度。   “尊驾是?”冯翊当即起身,冲他一抱拳。   “小可闵弘贤。”   “闵弘贤?”场中立即起了一片不小的波动,“千湖商行的少东家?”   “原来是闵公子。”冯翊心中微动,流露出两分官威,“请入座。”   闵弘贤倒也不避让,撩袍坐下,又逐个向其他的商贾拱手示意,尔后方转向冯翊道:“千湖商行愿捐银两百万两,以助朝廷化解眼前的危机。”   “你要什么?”冯翊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闵弘贤笑笑:“我要,冯大人一幅字。”   “一幅字?”在座诸人都是一怔。   “好,笔墨纸砚伺候。”冯翊立即起身,吩咐道。   有店伙计抬来一张方案,搁在空隙地儿上,冯翊提笔蘸墨,转头注视着闵弘贤:“说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掷地有声的八个字,却让一众人等全部钉住。   冯翊眸中闪过丝深色,一笔一画,恭恭谨谨地书写,尔后再度抬头:“请问闵公子表字?”   “字鉴心。”   “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冯翊方再度抬笔,在画幅右边空白处,题上行款:冯子明赠闵鉴心。   搁下笔,他长舒一口气,将长卷提起,慢慢裹好,递给闵弘贤,两人对视一眼,眉间均有惺惺惜惺惺之意。   有了闵弘贤的两百万两银子作垫底,其他富商们也纷纷慷慨解囊,一顿饭功夫下来,便已筹得六百万两银子。   日色西沉,冯翊三人同着众商贾们一齐出了玉香楼,各自作辞离去,立在檐下,望着闵弘贤远去的身影,冯翊不由得捋须感慨——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气度与见识,将来定然成就非凡。   “冯大人,”吴铠的唤声,把他思绪拉回,“既然银两的问题已经解决,我明日便领兵开拔。”   “慢着!”   “怎么了?”   冯翊目光沉凝:“此次的逆匪与往次不同,多是走投无路的灾民,倘若能安抚,尽量安抚,非穷寇莫诛。”   吴铠很是愣怔了一下,方才点头道:“晓得了。”   立在另一边的梁玖把他们的话听在耳里,心里不由掀起阵小小的波澜——说实话,对于冯翊代掌朝政,他一直心存不满,一则冯翊为官时间短,资历比他浅;二则,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施政上的才能,要远远胜过冯翊,但是由于傅沧泓强大的权威,他只能服从,却只是表面。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间觉得,皇帝的决断,果然是正确的——冯翊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狂纵不羁,但是骨子里,却甚是古道热肠,尤其是对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有着深沉的体恤之心,这显然是出身贵族的自己,所并不具备的。   “梁大人,劳烦你今夜便召集六部官员,安排赈灾及修筑水堤之事。”   “好。”梁玖毫不迟疑地点头,“朝廷里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谁能想到,看似一场滔天的危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   冯府。   推开门扇的刹那,冯翊怔了怔——虽然已经做了高官,但是他还是习惯一个人住,并没有添置仆从,所以家里冷冷清清,连猫狗都不来光顾。   可是今夜,空气中似乎却有些异样。   屏声静气,冯翊提步上阶,推门走进书房。   昏黄的灯光,映出一条修长而冷峻的人影。   “皇上?”冯翊先是一惊,继而曲膝跪倒于地,“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傅沧泓的面色一片冷然,看不出喜怒——似乎,只有在夜璃歌面前,他才会放纵自己所有的感情,而其他的人,见到的都是他最冰冷的模样。   冯翊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立于一旁。   “你做得很好。”   “谢皇上圣赞。”   “看来,”傅沧泓摸摸下巴,“朕可以更加放心地将权柄交给你……”   “皇上!”乍闻此言,冯翊再一次跪下,重重叩头及地,“微臣恳请皇上,尽早回朝理政。”   “为什么?”傅沧泓转身,提步走到窗前,微微仰起下颔,看着外面黝沉的夜空,“你有能力,有魄力,有胆量,做得,不一定比朕差。”   “君王之权,不单关系着这个国家的生死存亡,更关系着无数人的命运,稍有不测,后果难料,微臣实在承担不起,这样的重压。”   “嗯?”傅沧泓转头,目光深炯地凝视着他,尔后退回到桌边,撩袍坐下,“如此说来,你觉得,朕可以?”   “皇上可以!”冯翊直起上半身,两手并举,交错拱于胸前,“只要皇上定心定性,必能开创一番盛世。”   “盛世?”傅沧泓唇边浮起一丝不以为然——倘若这无边盛世里,没有她的陪伴,那,又有什么意义?   冯翊沉默——对于傅沧泓的心事,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虽不敢轻示彰否,但却并不希望,事态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其实,傅沧泓的“婚事”,渐渐也成了朝中百官们议论的一个焦点,毕竟,皇帝家无小事,稍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波及整个国家。   在他们看来,傅沧泓应该娶立一位才毓德贤的北宏贵族之女,也可以向他国国君请求联姻,唯独夜璃歌,不可以。   因为夜璃歌,是名正言顺的,璃国太子妃。   就算她以后能和安阳涪顼顺利解除婚约,只怕,也难以逾越种种礼法的制约,进入北宏后宫,更无法成为傅沧泓的皇后。   “你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摇曳的光影下,傅沧泓面容阴魅。   “是。”   “再过三天,朕,自然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是。”   等冯翊抬起头来时,屋中,已经别无人影。   ……   通天塔。   这是全宏都最高的地方。   一身孤寂的男子,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   习惯了。   习惯了最高处的孤清。   习惯了怅望万里山河。   习惯了……一切……   时光倒回四年前,那个时候,常常漂泊于江湖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或许会终身不娶,爱在哪里风流,就在哪里风流——这世间女人虽多,可真正值得他倾心的,一个,都没有。   确实,是一个都没有。   有的,太柔弱,就跟美人灯儿一样,风吹吹就坏;   有的,太浮躁,眼里看见的,无非名利二字;   有的,倒是贤良淑德,可他自己却觉得没意思,呆不到几天,便厌倦了。   直到遇见她。   或许,她真的是他的劫数,如同,他也是她的劫数。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真有一个那样的女人,完全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百媚千娇,轻颦婀娜,而是什么呢?   她的身上,也有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冷寞,从娘胎里带来,被世间的血与火洗铸。   独一无二,夜璃歌。   皇后?   傅沧泓唇边浮起一丝疏离的笑——这是个多么俗气的词儿,其他的女人都当成宝贝,唯有她,不屑一顾。   兴许,这天底下的男人,只有他明白,那个毫不受侵扰的碧水村,更适合她,更适合他们。   只是可惜,那样一个安宁的地方,他却居然没能保住,她怎能不发火?   “我相信你,我那么相信你,所以才把一切都交给你,可是你呢?”   她的斥责,声声在耳,如荆棘一般,扎得他鲜血淋漓。   看着她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那么痛,却不敢伸手拦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挽回。   璃歌,此刻的你,在哪里呢?   你真的已经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   千里之外。   荒山之中。   剑影停滞在空中。   夜璃歌站直身子。   有一丝空落,在心中淡淡化开。   “啪——”一颗松果从上方落下,刚好砸在她的头上。   “别闹!”抬头看了一眼,夜璃歌面现恼色,轻嗔道。   “嘘——”对方却不理会,吹了声口哨,将头凑到她跟前,不住地左瞧右瞧。   收起长剑,夜璃歌转开脸,朝小木屋走去。   “明天,我们去打老虎吧。”   “打老虎?”夜璃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你看到老虎了?”   “嗯。”傅沧骜点头,漆黑的眸子一闪一闪。   “老虎招惹你了?”   “没有。”   “那做什么要打?”   “开心么。”   “……好吧。”迟疑了一小会儿,夜璃歌终于点头——或许,自己是该找点什么事,来转移注意力,如果老是纠结于从前,很多问题,都没有办法想清楚。   打打老虎,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   第一百六十三章:坚持   “打老虎?”西楚泉惊奇地看着面前那两个男女。   “怎么?”夜璃歌一面束腰带,一面满不在乎地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西楚泉后脑勺上掉下串冷汗,“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这样吧,我在家里把水烧好,等你们凯旋归来。”   “嗯。”夜璃歌点头,拿起一对银丝护腕,戴在手上。   “出发!”傅沧骜一甩胳膊,大迈步出了屋子。   明晃晃的阳光,让夜璃歌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啊——”   “啊——!”   她不由冲到一块山石上,仰头向天,大喊了两声。   丝丝笑漪,在傅沧骜眼中泛开——璃歌,你知不知道,其实你和我一样,也是属于这片山野的?   只有无边无际,时而宁静,时而潜伏无边杀机的丛林,才最适合你。   不羁的你。   潇洒的你。   桀傲的你。   美丽的你。   英勇的你。   为什么要回炎京呢?为什么要回皇宫呢?我可以给你的,是整个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在这里,无论你遇到的是猛虎还是狮子,我都能保护你,安然无恙。   只要,不是人。   不是那种天底下看似柔弱,却有时邪恶的动物;   不是那种虚伪的,为了一点利益可以出卖一切的人;   璃歌。   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或许都会骗你,唯有我,不会。   因为傅沧骜,从来从来,不会骗人。   转过头,夜璃歌蓦地对上男子那双湛冽的眸,心中忽然悠悠一颤——他该不会是?   没有纵容自己胡思乱想下去,她率先调开头,朝浓密的树林走去。   鸟儿们啾啾地叫着,掠过丛丛树梢,有撒欢的小动物,不断从他们身边跑过,很快消失不见。   夜璃歌心情大好,不时上蹿下跳,全无素日那种冰冷肃杀。   或许,唯有这样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吧。   忽然间,她顿了下来,用力嗅了嗅,然后嗖地飞上树去。   傅沧骜双手环抱于胸前,斜倚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对他而言,再怎么凶残的猛虎,也只是小儿科。   她要玩,就让她去玩。   “嗷——”   但听得一声长啸,半人高的茅草分开,内里跃出只皮色鲜亮的班斓大虎,张着血盆大口,尖尖的獠牙如冷锐寒锋。   瞅着时机,夜璃歌猛然从树上跃下,骑上虎背,右手揪住老虎的颈皮,左手匕首一亮,刺向老虎的喉咙。   “嗷——”   又是一声长啸后,另一只虎从树丛里奔出,直扑向夜璃歌!   这绝对是个意外!   一般而言,老虎都是单独行动,绝不喜欢搭伴儿的,谁知今天一下子便出现了两只!   身影一跃,傅沧骜已然欺至猛虎身侧,提起铁拳便冲老虎的腰际砸去,但听得一声痛嚎,偌大只猛虎竟然就那样被他活生生砸倒于地!   “嗷——”   却说电光火石间,夜璃歌身下的猛虎忽然驮着她一跃,竟调了个方向,朝着另一只猛虎不住哀鸣。   夜璃歌心中一动,收回了匕首,腾身跃下虎背,而老虎竟然没有理会她,而是冲到那只受伤的猛虎身边,在它脸上嗅来嗅去,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   傅沧骜也有些发怔——他在丛林里呆过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却说倒在地上那只老虎,眼皮不住地往上翻,口边慢慢涌出一丝丝鲜血。   略一踌躇,夜璃歌试着上前,探手去摸老虎的皮毛,对方竟然没有抗拒。   她随即蹲下身子,从锦囊里掏出颗药丸,塞进老虎口中,运功让它吞咽下去。   过了半晌,老虎摇摇晃晃地摆起来,冲夜璃歌甩甩尾巴,而那只没受伤的老虎擦擦它的身子,然后,两只老虎齐齐转身,相傍着去了。   伫立在原地,夜璃歌目光幽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傅沧骜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夜璃歌没有说话,任由他拉着她,脚步如飞地穿过一片片树林。   终于,在一条漂亮的峡谷中,傅沧骜停了下来。   好美的地方!   夜璃歌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   琉璃明澈的涧水中,倒映着各种颜色的树——黄的、绿的、红的,风吹过,不少树叶从枝头落下,顺着流水,静静地漂向远方。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喧扰,这里,始终是安宁的,是纯净的。   松开四肢,夜璃歌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这一直是她想做的事,忘掉所有,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傅沧骜走过来,也在她身边躺下。   很安静。   整个时间和安静,仿佛都凝固了。   他们就那样躺着,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听着风声、溪水流动的声音,还有树叶儿摇动的声响……   ……   鞋子,已经被彻底磨穿,脚掌火辣辣地痛。   可男子还是一脸坚执地向前。   其实,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她,所凭借的,可以说,只是一股方刚血气。   似乎只要走下去,必然就会有答案。   而世间的事,有时候,确实就是这样古怪。   ——只要你坚持走下去,必然能看到方向,看到未来。   望见前方山腰上,那座小小的木屋,安阳涪顼心内一动,此前的焦躁、狂乱,忽然间就平息了。   沿着小径,他一路攀缘而上,然后,轻轻地,推开木门。   正在塘边烧水的西楚泉蓦然抬头,冷不防看见那张并不陌生的脸,当下怔住。   “果然,是你们。”对方却松快地笑了,身子一软,便倒向屋中。   “安阳涪顼!安阳涪顼!”扔下铁钎,西楚泉站起身来,伸手将安阳涪顼扶住。   “看到你们——”安阳涪顼干裂的嘴唇上满是白沫,“真是太好了。”   西楚泉眉头紧锁,把他扶到榻边,又给他端来一杯水。   咕嘟嘟灌下半杯水,安阳涪顼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走着走着,就来了。”安阳涪顼咧咧唇,傻傻一笑。   西楚泉眸中闪过丝诧色——在他眼中,安阳涪顼根本就是个纨绔公子,何时竟拥有了这般坚忍的毅力?   朝四周看了看,安阳涪顼眸中划过丝失望:“她呢?”   “谁?”   “夜……璃歌。”   “上山打老虎去了。”西楚泉说得轻松又淡定,好像这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啪”地一声,安阳涪顼手中的陶杯砸落在地,摔得粉碎,整个人也从床上跳了起来:“什么?打老虎?!”   “嗯。”西楚泉点点头。   “他们……朝哪里走的?”安阳涪顼一行问,一行便朝门外而去。   “我不知道。”西楚泉平平静静地答道。   安阳涪顼顿时失了主张,开始在屋子里不住地走来走去,手脚都没有放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安阳涪顼忽地转头,门扉开处,日思夜想的女子,带着一身阳光的气息,迈步而入。   四目相接的刹那,两人俱是一怔。   “涪顼?”夜璃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璃歌!”安阳涪顼眸中没来由地就浮起泪光,上前张开双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而夜璃歌,没有拒绝,神情间甚至很有几分恍惚。   他伏在她的颈间,轻轻啜泣,带着委屈,带着忧伤。   好半晌过去,夜璃歌方把他从自己怀中拉拔出来,抬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找你。”他看着她,极其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夜璃歌的心重重一抽。   值得吗?   ——三个很酸涩的字,卡在喉咙口。   安阳涪顼,如此餐风露宿,不辞劳苦,值得吗?   他一直没有说话,屋子里安静到极点。   立在草地上,傅沧骜看着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双眸深沉。   似乎,他要解决的麻烦,比想象中要多,才走了一个傅沧泓,又来了个安阳涪顼,至于那个西楚泉,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连他,到现在都没有看明白。   “先吃饭吧。”   握着安阳涪顼的手,把他拉到火塘边,夜璃歌脸力作轻快地道。   “你们打的老虎呢?”西楚泉瞅她一眼。   “老虎?呃,”夜璃歌呵呵地笑,“都放回山里去了。”   西楚泉倒也不意外,只“咦”了一声,摊摊手道:“那咱们今晚吃什么?”   “上次的烤羊肉,不是还存下些吗?”   “本来是够的,可是添了他,”西楚泉睨一眼安阳涪顼,“便不够了。”   “这样,”夜璃歌挑起眉,“那我再去打些野物回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安阳涪顼却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道。   “你——”夜璃歌上下瞅瞅他,终于点头,“好吧。”   看着安阳涪顼出了屋子,夜璃歌收回视线,盯住西楚泉:“存粮真的不够了?”   西楚泉耸耸肩,表示自己并没有说谎:“不信?那你自己去瞧瞧。”   夜璃歌不再说话,转头看着哧哧跳动的火苗。   “你打算,把他留下来?”   “不然呢?”   “可你要知道,他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在这种地方,只怕,呆不了。”   “到时候再说呗。”夜璃歌耸耸眉。   西楚泉又探头朝屋外瞅瞅:“你不去帮他?”   “不用我出手。”   “嗯?”西楚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夜璃歌却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半个时辰后,安阳涪顼提只两只肥大的野鸡奔回,眉眼间俱是得色:“璃歌,你看。”   夜璃歌笑笑,伸手接过野鸡,交给西楚泉:“看你的了,表演一手吧。”   西楚泉哼了声,自去打理。   “璃歌。”   “嗯?”   转眸朝四周瞧瞧,安阳涪顼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么?”   “有什么不妥吗?”   “那——不回炎京了?”   “暂时不打算回去。”   “那——我留下来陪你,怎么样?”   “你愿意留这儿,那就留下吧,”夜璃歌表情认真地看着他,“不过,我先提醒你,在这里住着,可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也没有你那些奢华的享受,你可忍得住?”   “我——”安阳涪顼咬牙,“忍得住。”   “那么,试试吧。”夜璃歌再没有别话。   将烤好的山鸡,连同烤羊肉一起,摆上木桌,西楚泉摆好四个人的碗筷,伸手敲敲桌面:“吃饭啦。”   ——最近这些日子,这位本性很是“超尘拔俗”的美男,简直快成了夜璃歌的贴身管家,脾气也比先时柔和了些。   不过,这种改变是很微小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五个人围坐到桌边,开始默默地吃饭。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暗下来,西楚泉取来松明,点燃了立在桌边,橙黄的光将他们的影子倒映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一细条。   到睡觉时,西楚泉却发现了问题——本来只有三张床,夜璃歌一张,傅沧骜一张,他和老残一张,如今安阳涪顼一来,却不知可以安排到哪里。   他只好拿眼看向夜璃歌。   夜璃歌指指自己的床:“涪顼,你睡吧。”   “那你呢?”   “我睡……桌子。”   夜璃歌说着,转身去收拾。   安阳涪顼伸手将她拉住:“我睡桌子。”   “你们都不必睡桌子。”傅沧骜看得有些起火,“一人一张床,我睡树上。”   言罢,转身就走,把其余四个人扔在屋中。   这——   安阳涪顼有些抱歉地看着夜璃歌。   夜璃歌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没什么,去睡吧。”   说完,自己仍是回了自己的小床,侧身躺下。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窗外风抚落叶的响声,一阵接一阵传进。   夜,很宁静。   也很和谐。   第一百六十四章:窥心   安阳涪顼静静地躺在枕上,却久久难以成眠——   平生第一次,他生出股人生如梦的感觉。   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与自己喜欢的人,如此近距离地呆在一起。   侧过身子,他凝眸朝夜璃歌看去,却只见到她优美的侧脸。   他呆呆地看了很久——她与他的距离,看着就像咫尺间,可为什么他始终感觉,他们隔得十分遥远?   找不到她的时候,他会心慌,可现在找到她了,他的心还是一样地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忽然地,夜璃歌翻了个身,睁开双眼,恰恰对上安阳涪顼的眸子。   “你——”她撑起身子,瞅了他小会儿,翻身下榻。   安阳涪顼也双足落地,蹑手蹑脚地跟在她身后,朝外面走去。   山林里一片寂静,皎洁的月光如霜华般铺陈在地上。   “涪顼。”   “嗯?”   “你怨过我吗?”   “怨你?做什么怨你?”   “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到如今,却仍然——”   “不!”安阳涪顼止住了她,眸中满是诚恳,“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你,反而,我要感谢你。”   “嗯?”夜璃歌颇有些意外。   “因为,正是对你的执著,让我一天比一天,变得强大,变得自信,变得独立,而这,正是身为一个男人,应该拥有的品质。”   凝眸注视他良久,夜璃歌笑了,眸中露出恳挚的赞许:“涪顼,你,长大了。”   “是吗?”安阳涪顼神色淡静依旧,“我也这么觉着。”   两人一时岑寂,似乎都有种经历过沧海桑田一般的虚幻感。   好久,夜璃歌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山岚,语声悠缓:“你说,炎京怎么样了呢?”   “炎京?你想念炎京了?”   “你呢?”   “没有。”安阳涪顼摇头,“我忽然间觉得,在那里,反而没有在这里真实。”   “真的?”   “嗯。”安阳涪顼点头,“似乎,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才说明我真正地活过,而从前,只是……一场皮影子戏罢了。”   “皮影子戏?”夜璃歌掀眉。   “是的。”安阳涪顼定定地点头,“所有的一切,并不是我自己选择,并不是我自己愿意,并不是我自己渴望……”   “那你愿意什么,渴望什么?”   打住话头,安阳涪顼定定地看着她——选择什么,渴望什么,还用得着说吗?   夜璃歌再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非得是他吗?”   忽然间,身侧的男子一字一句,语声深沉地问道。   夜璃歌浑身一震,心笙却微微地晃了晃——这是她爱上傅沧泓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事。   她动摇了吗?   对于那段沧海难渡的感情,她……想放弃了吗?   或许是吧,当安阳涪顼越来越强大,她会像很多传统女人那般,选择回归原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抑或许,并非“屈服”,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   她会认可安阳涪顼?   乍然而起的念头,让夜璃歌的心一阵慌乱。   “我们,回去吧。”转过头,她第一次在这个男子面前,选择了逃避。   “回答我!”冷不防地,安阳涪顼伸出一只胳膊,拉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的温度直达她的内心深处,“璃歌,你回答我!”   他的执著,让夜璃歌更加无措,就在她准备加大力量挣扎时,却听他继续说道:“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肯正视我,也从来不肯照顾我的感受,我就那么惹你讨厌么?还是……”   他瞅着她的脸,竭力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却始终都不能够。   终于,夜璃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涪顼。”   “那你为什么,始终不肯接受我?”   是啊,为什么始终不肯接受他?   似乎,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去想的必要。   如果不是他执著地寻到这里,或许,她永远不会在心中,真正给他一隅之地吧。   名义上,他们是未婚夫妻,可是心理上,她似乎,只把他当作,一个寻常认识的人,仅此而已。   抑或许,向来强大的她,觉得像这样一个文弱的男人,始终没有机会成长。   而她的预料,也是正确的。   只是世上之事,往往有意外。   没有人能料到,安阳涪顼会遇见一个叫关青雪的女人,正是那个女人,加速了他的成长。   甚至算得上是,为他脱一次胎,换一次骨,也让他更加懂得,夜璃歌身上那股疏离,那股淡漠,是因何而生,因何而起。   是死亡。   是一次又一次鲜活生命的消亡,是这世上沧桑的风,冷冽的雨,将她心中的温柔冻结,只剩下一片封冻的原野,除非一个特别强大的男人,否则,极难在其上留下痕迹。   是他的分量太轻,如羽毛般被风一吹就走,根本无法进入她心的深处。   而如今,他的分量,却一天天正在增重,终有一天,会撞破她的心防。   爱,或者不爱,很多时候,与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无关,爱,不能伪装,亦无法伪装。   因为你虚无缥缈的一个眼神,便能泄漏太多的东西。   “对不起。”终于,一向冷傲的夜璃歌,低下自己的头,“是我不够好,是我心里,先有了别人。”   安阳涪顼心中一痛,接着却奇怪地释然了。   是啊,释然了。   这是一个他早就有所预料的答案,可当它真切地从夜璃歌口中说出,他还是有一种解脱感。   除了这个解释,还有什么呢?   他松开了手。   “涪顼……”夜璃歌喊了一声,嗓音里带着几许抱歉。   “不用介意。”安阳涪顼闷闷地答,独自走向一旁,“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望着他修长的背影,夜璃歌心中浮起几许怅然。   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指尖,她的唇边,忽然浮起几许自嘲的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掌控得很好,曾经以为所有的事,都会按照预想的轨迹进行,可是现实,有时候真的很喜欢开人的玩笑,你期待发生的,迟迟没有到来,你不期待发生的,却忽然间早已柳树成荫花满枝头。   就像,她、傅沧泓,和安阳涪顼。   抬头看向深瀚的夜空,她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非得有男人和女人呢?为什么这两个男人,会那么凑巧地,在她的生命里同一时间出现?   是啊,命运的玄机,有时候,真不是任何人能够猜透的。   通常,你觉得自己把握了它,而下一个瞬间,它却像泥鳅一般滑溜开去,将你带向另一重未知。   而站在每个未知的十字路口-交叉处,你的选择,又将决定无数的事。   ……   “冯大人?”   梁玖第三次出声提醒——百官们已经侍立在朝,冯翊却久久不作声,似乎有着满怀的心事。   “呃?”冯翊抬头,视线却掠过他们,朝殿门外看去——皇帝明明说,今日会出现在朝堂之上,怎么——   “皇上驾到!”   突然的一声喊,惊得众人齐刷刷抬头,但见屏风后,身着黄色衮袍的傅沧泓款款步出。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臣子纷纷跪倒于地。   “平身!”傅沧泓将手一摆,提步至御案后,落座。   “谢皇上!”两班文武起立,分列于朝堂两侧。   “朕斋祀的这些日子,众爱卿各司其职,安守本分,朕心甚慰,故,自丞相梁玖、大将军吴铠以降,所有大小官员皆晋一阶,加薪俸两月!”   “皇上!”一听这话,冯翊不由皱起眉头,当下上前,便欲发话。   傅沧泓摆手止住他:“朕已下令,调两江盐税一百万两,以作此次的奖励之用。”   两江盐税?   百官们齐齐吸了口气——那可是北宏的经济命脉,非万不得已,是绝不能启用的,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大方,一调,便是一百万两。   冯翊不作声了,心中却暗自揣度——难道说,皇帝想用这样的方式,为夜璃歌铺平入宫封后的道路?   可是,行不通啊。   北宏的儒生们虽不像金瑞那般迂腐不通,可心中仍旧牢揣着“礼教”二字,凡一切有违常规处,皆被他们视为异端,单个儒生的力量虽弱小,倘若他们团结起来,向皇帝施加压力,却也不容小觑,而以傅沧泓的铁血个性,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所引起的,必然是一场血腥争端。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大臣,他实在不忍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唉——默默地,冯翊在心中叹了口气,但愿,一切只是他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傅沧泓却没有留意他的沉默,继而发布政令道:“滦江决堤,是北宏近两百年来,始终未能解决的棘手之难,不知各位爱卿,可有何建议?”   一句话落地,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   滦江,是一条贯穿北宏东西的大江,发源处是东部山区,流经上百个州县,最后归于-大-海。   两百年来,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想要根治其水患,却始终未能如愿,一则滦江所经过的区域,很多是荒凉未经开发的山岭地带,二则滦江水流量大,治理困难,再加上年年发水灾,年年治,朝廷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而傅今铖当政时期,这条江却奇异地只发过两次水灾,所以并未造成巨大的动荡,偏偏今年,滦江却又一次决堤了。   “怎么?”傅沧泓狭长双眸微微眯缝起来,“都没有办法?”   “启禀皇上——”梁玖出列,“我朝确实缺乏治水人材,故,微臣建议,在天下各州郡张贴榜文,招纳贤才。”   “嗯。”傅沧泓微微点头,“既如此,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理,务必尽早落到实处。”   “是。”梁玖躬身领命。   见“危机”暂时解除,殿中所有人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退朝——”   “宣大司命冯翊,御书房独对。”   第一百六十五章:怦然心动   御书房中。   “你这些日子以来,傲气倒是收了不少。”   踞坐于案后,傅沧泓淡冽眸光从冯翊眉宇间扫过。   “从前,是微臣不知道天高地厚。”   “呵呵,”傅沧泓沉沉低笑,“难得。”   冯翊肃容,看着地面不答。   “这些日子,你批复的奏章,朕已一一看过,不得不说,你的确是一个治国之材。”   “皇上盛赞。”   “还记得当初,你给朕列陈的十二国策吗?”   冯翊身形微微一抖,继而点头道:“记得。”   “那时,朕刚刚登基,地位未稳,你的用意虽好,却根本无法落到实处,所以,朕必须压制住你。”   “微臣明白。”   “现在,北宏国中虽无大的变乱,但民生凋蔽,百业难兴,朕对这些,并无多少研究,倘若想将北宏治理成太平盛世,你得多下些功夫。”   “微臣自当从命。”   “嗯,那你觉得,当下该从何处着手?”   “先……让所有的百姓有饭吃吧。”   “怎么说?”   “朝廷应该划拨一定银两,扶助那些确实非常困难的地方,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激发百姓们的生存斗志,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通过不断努力,来改变身边的一切。”   “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但是怎么做呢?”   冯翊偏头想了一会儿,方道:“能否容臣回去仔细想想?”   “可以,”傅沧泓点头,“若你有何谏言,随时递折请见。”   “是。”冯翊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   待冯翊离去,火狼闪身而进,在御案前立定。   傅沧泓站起身来,徐步下阶:“看起来,偌大的北宏国,纵使没有朕,也能平稳地运行下去。”   火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拿不准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沧泓却再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负手而立,眸光幽沉地注视着那把金光灿烂的龙椅。   龙椅。   象征世间至上权利的宝座,是很多男人,倾其一生,想要达到的巅峰——可,纵然得到,又如何?   心,还是难掩空虚和落寞。   夜璃歌。   这三个字,似乎已经成了他命里魂里的诅咒,不管他走到哪里,脑海里总是浮闪着她的一颦一笑。   原来,如果没有你,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快乐。   璃歌,没有我在身边,你,快乐吗?   ……   “听说了吗?皇上又上朝了……”   “嘘——你不要命了吗?这样的事,最好别乱说,小心——”另一名宫女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短短几句话,却落进廊柱后一个女子耳中。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有如春风一般,在纪飞烟心中漾起圈圈涟漪。   亲爱的人,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我终于终于,等到了你的消息。   她几乎想立即冲到龙赫殿去,远远地瞧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俯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纪飞烟脸上凭添几分温柔,不由轻声喃喃道:“沧泓,这是我们的孩子……他很健康,很活泼,一天天地长大,长大……我几乎禁不住,要去幻想他(她)的模样……”   “呀——你们看——”   宫女的低呼声忽然传来,纪飞烟身形一闪,将自己藏进暗处——火狼曾经一再警告过她,不许在宫中随意走动,倘若被人发现,她,连同她腹中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条。   背靠在冰冷的假山石上,纪飞烟眸中掉下串委屈而悲伤的泪水——爱,不是甜蜜的吗?不是温暖的吗?为什么她自从爱上那个男人之后,所体会到的,只有冰冷与残酷?   在这座华美的宫殿里,她没有朋友,唯一的亲人,给予她的,只有冷落与嘲讽——因为她没能成功勾搭上那个男人,没能让纪皇后如愿以偿地得回往日的荣光,所以,她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如今,她唯一想保住的,只是腹中这个孩子,可是她的孩子,却时时刻刻受到来自外界的威胁。   将来,即使她生下他,也只能带着他,继续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每每想到这些,她便又是痛苦,又是悲伤,又是绝望,她真想冲到傅沧泓面前去,撕破脸彻彻底底地大闹一场……不管他做什么决定,也比自己这样一个人强忍着要好。   一千次,一万次,她都告诉自己,要忍,要忍,要忍,可是有谁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戳得她的心,时刻不停地流血。   她真的不想再忍下去,可是为了孩子,却不得不忍。   拖着笨重的身躯,纪飞烟慢慢朝回走,刚进荧阳宫的门儿,便见纪芙蓉手执一柄铜镜,站在栏杆边,手贴花钿往眉心细细地贴着。   其实,她已经很老很老了,即便有几分风韵犹存,在这深宫里打扮起来,却又给谁看呢?   可,像她这样一个失去了权势,也失去自由的女人,除了用这样的方式打发光阴,又能怎样?   纪飞烟并不想理会她,调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站住!”   纪芙蓉却不肯放过她,扬声喝道。   没奈何,纪飞烟只得立住脚步。   提起裙幅,纪芙蓉步态从容地走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角往上吊高,眸底俱是冷笑:“怎么着,美梦还没醒呢?还摆贵妃娘娘的款儿?”   “姑姑……”纪飞烟喊了一声,却颇有些底气不足。   “瞧瞧,瞧瞧,”纪芙蓉下了石阶,绕着她走了两个来回,“生就一副狐媚样儿,却半分用处没有,居然连个男人都勾引不了!”   “姑姑……”纪飞烟只觉得累,眸中不由泛起点点泪花——此时的她,特别需要旁人的安慰,可是这偌大一座皇宫,又有谁,肯给她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一点儿好脸色呢?   “活该!”纪芙蓉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两只眼朝上一翻,手里的帕子往纪飞烟脸上一撩,“照我说啊,你不过是自作自受!白白让那个男人……玩……”   “玩”儿字一出口,但见纪飞烟眸中戾光一闪,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伸出手去,用力一推。   纪芙蓉“嗷”地叫了一声,身子朝旁歪去,“扑通”一声掉进池塘里,顿时大呼大嚷地折腾起来,纪飞烟充耳不闻,转身脚步如飞地去了。   刚踏进自己的房间,胸中忽然一阵翻腾,她当即扶住门框,不住地呕吐起来,淡黄色的脏污淌了一地,难闻的气味在空中弥漫开来,她却没有一丝力量去收拾,而是跌跌撞撞走到床边,扑进被褥里,任由温烫的泪水淌满整张面孔。   这样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煎熬,更让她绝望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不能再这样下去!   猛然地,纪飞烟坐起身来,十根尖尖的指甲深深扎入被褥之中——她向来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一旦拿定主意,就会积极地想办法,解决所有问题。   理了理鬓边乱发,她开始阖目沉思——首先,不能去找傅沧泓;其次,火狼那里也没什么指望;至于自己的姑姑——今儿个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似乎,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真的没有了吗?   不!   内宫没有,并不等于外朝也没有!   倘若外朝那些大臣们,知道她怀了傅沧泓的孩子……孩子……皇嗣——   这个年轻女子的大脑,开始急速转动起来——皇嗣,对每一个君王,甚至整个朝廷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傅沧泓还没有册立任何妃嫔!   也就是说,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将是她最大的筹码!只要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设法让御医滴血验亲,证明孩子的血缘关系,到时候,傅沧泓就算不承认,也不可能!   想清楚这一点,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甚至忍不住微微发抖,仿佛看见皇后的宝座就在前方,散发着眩目的光芒。   大概,独自寝于龙赫殿中,辗转不寐思念佳人的傅沧泓,怎么也料算不到,在天定宫的某个角落里,另一个人,也在倾尽心思地,谋算他。   ……   秋,已经深了。   峡谷两岸的草地,还是一片青葱碧绿,没有丝毫衰败的迹象。   双手枕在脑后,夜璃歌静静地躺着。   悄无声息地,西楚泉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睁开一只眼,夜璃歌瞅了他一下,旋又阖上。   西楚泉一声低笑,从地上拔了根草,去戳她的鼻子。   “别闹。”夜璃歌轻嗔,翻了个身,用背朝着他。   松展开四肢,西楚泉也躺了下来,眯眸看着高远的天空。   很舒适,很惬意。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捧着一包野果子,安阳涪顼从树林中走出,却蓦然停住脚步,只因为,那草地上并卧的两个人,实在太美,远远看去,就像一帧画儿,与这幽静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他终究是走了过去,俯身将果子放到夜璃歌身边,也倾身坐下。   身边多了两个大男人,夜璃歌无论如何是躺不住了,索性坐起来,免费各送一个白眼给他们。   西楚泉和安阳涪顼却都不见恼,脸上反漾动着笑意,仿佛很乐见她如此。   比起从前那些刀光剑影,勾心斗角的日子,这些时光,确乎是最和美,最宁静的。   不必再为了谁,乔装自己,不必再为了国,为了家,提剑厮杀,一切都是安宁的,安宁得让她几乎都快要忘却,自己的身份,以及,从前的一切。   如果再没有人打扰她,她应该是,很愿意一辈子如此吧。   一辈子,能有多长呢?其实,恍眼就过去了。   视线落到安阳涪顼身上,夜璃歌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何必再追索,何必再执著?何必再坷磨?   有时候,爱或不爱,也许只是,转瞬刹那。   可是,很快的,另一个声音便将这个想法给压制了下去——   夜璃歌,你只能嫁我!   夜璃歌,不能骗我!   用力摇摇头,夜璃歌收起浮泛的思绪,极目望向远方。   安阳涪顼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现在的他,已经隐约猜得出,她在想什么。   ——他亲眼见过,他们是如何地相爱过,那样的感情,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淡去,否则,夜璃歌,便不是他所认识的夜璃歌了。   不过,他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绝望了,而是深深相信,只要自己肯继续努力,终有一天,会让她发现自己的好,终有一天,会完全取代傅沧泓在她心中的位置。   这个过程,或许会很艰难,可是,他不介意一试。   只因为当初那份明澈的心动。   只因为,他心中那份深深的爱慕。   璃歌,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安阳涪顼,始终以一颗赤诚的男儿之心,在深深地喜欢着你。   似乎感应到他的心思,夜璃歌蓦然回首,刹那撞进他黝黑的眸子里,一时之间,两个人,就那么久久地怔住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何苦逼自己?   “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吗?”   “是。”   倾身朝后仰倒,傅沧泓抬头,看着上方的盘龙簇纹。   她,还没有回璃国。   “沧泓……对不起……”那日在碧水村分别时的每一个片段,依然在脑海里不住地晃闪,剜得他的心,阵阵搅痛,如许天来,非但没有淡却,反而越演越烈。   “摄政王府情况如何?”   “一派安宁。”   “章定宫呢?”   “也没有任何异状……”言至此处,黑衣人话音里却带了丝迟疑。   “怎么?”傅沧泓立即撑起身子,定睛将他看住。   “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璃国太子安阳涪顼,也至今没有回京。”   “什么?!”傅沧泓倏地坐直身体——不得不说,这个消息,显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夜璃歌没回炎京,还可以解释为个性使然,可安阳涪顼也没回去……这,这实在太出乎人意料了。   眸色一冷,傅沧泓话音中已添了两分杀气:“查到他的下落没有?”   “没有。”   “嗯?”   “伏在虞国的暗人一路跟踪到延丘,然后,便失去了安阳涪顼的踪迹……”   “该死!”傅沧泓一声低咒,不由紧紧地握起拳头。   “……你先,退下去。”   不过,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怒意——因为他很清楚,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制造无穷的麻烦,他必须冷静,好好地冷静一下。   黑衣人一纵身,隐没了踪迹。   端坐在桌后,盯着明亮的烛火,傅沧泓沉思良久,视线继而移到旁边那柄照影剑上——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信物了。   “娥眉轻颦笑婀娜,淡著胭脂添颜色。春风三月桃花面,胜却万里锦山河……”   当日种种温柔,还未炙烈,却已成过眼云烟。   为什么他这一段情,从一开始,就那么地苦,那么地难?   原本以为,就要走到尽头,可探指的瞬间,却再度发现,一切不过镜花水月,这种痛苦与熬煎,又能向谁去诉说?又有谁,能够理解?   透过殿门的缝隙,火狼静静地凝视着神情落寞的帝王。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进去,打断他的绮思,让他放弃。   只要肯放下,所有的痛苦便瞬间消弥——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皇上,你又何苦逼自己?   是啊,何苦逼自己呢?   只要不再执著,就不会有烦恼。   只要不再执著,夜璃歌如何,与他有何干系?   “火狼。”冷不防,帝王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属下在。”火狼赶紧收起思绪,平静面容,推门而入。   “有事?”   “滦阳来的战报。”火狼说着,趋步近前,将一封战报呈递于御案前。   傅沧泓接过,抬目一扫,眉峰向上挑起:“士兵和叛匪都患上了瘟疫?这可是千古少见之事。”   “据暗人传回的消息,军中疫情甚是严峻,皇上您看是不是——”   “明日,派十名御医前往,务必将疫情控制住。”   “……是。”   “你还有什么事吗?”   火狼却是欲言又止。   “嗯?”   “倘若,”火狼的声音变得极轻极细,“夜小姐在……”   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完,而是打住话头。   殿中一时静寂。   “属下告退。”   偌大的龙赫殿中,只剩下傅沧泓一人,虽然照着十几支明煌煌的龙涎香烛,他还是觉得冷。   像是卧在万里雪原上,一般地冷。   他的光明呢?他的温暖呢?他的希望呢?   向来坚韧的男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双臂,紧紧环住自己的身体,可是冷意还是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牢牢将他困住。   多么想,多么想你就在我的身旁;   多么想,多么想贴近你的心房;   这个世界如此荒凉,唯有你,可以照亮我前进的方向……   再次抬头之时,他的双眼已然变得通红,身体里涌动的狂躁,迫使他冲出门外,发足飞奔,直至通天塔顶。   上次还没喝完的酒,依然摆在那儿,傅沧泓抓起一坛,揭开封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倒进口中。   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酒精,才能麻醉他,才能令他赢得,片刻的安宁。   次日清晨,衣冠整肃鱼贯进殿的百官们发现,他们那“不负责任”的皇帝,又一次失踪了。   眼见着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万般无奈之下,冯翊只得出面主持大局,处理一应政务。   及至事罢,百官散去,冯翊立即急匆匆地奔至龙赫殿,见到火狼,劈头便问:“皇上呢?”   火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举目看向通天塔的方向。   冯翊顿时拧紧了眉头——通天塔,是章定宫的禁区,若无皇帝谕旨,任何人不得擅入,难道说,他们这些大臣,只能这样一天天地等下去,等到皇帝回心转意?   伫立良久,冯翊长叹一声,终是扬长而去。   已经三天了,皇帝把自己关在塔上,对朝中的一切,宫中的一切,不管不顾不问,倘若不是因为外朝有冯翊,内宫有火狼,北宏国不知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第四个晚上。   火狼终于忍不住,顾不得强闯禁地的后果,私自登上了通天塔。   他看到的,是一个胡子拉碴,满脸倦容,浑身酒臭的潦倒男子。   那是掌握数千万人生死,掌控一国之命运的帝君吗?   火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稍一迟疑,他立即上前,劈手夺过傅沧泓手中的酒壶,重重砸在地上。   “嗯?”傅沧泓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眸,看了他一眼,“谁?如此大胆?竟敢搅朕龙兴……推出去,杀,杀头……”   “皇上!”火狼一声怆喊,跪倒于地,“皇上!请您振作起来吧!就算没有夜小姐,您还有我们,还有这偌大的北宏……”   “北宏?”傅沧泓“嘿嘿”笑了两声,“北宏是个什么东西?”   看着他这副模样,火狼只觉手心阵阵发痒,本想劈面一个耳光将他打醒,可却到底慑于他的身份,以及,为人臣子的本分。   “皇上,”将牙一咬,火狼心中已有计较,“若您真要夜小姐不可,那么就赶紧清醒过来,秣马厉兵,带着百万铁骑杀过去,到时候,不管是夜府,还是璃国皇室,都会对您,俯首称臣!”   “什么?”傅沧泓微微睁大了眼,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他,“你说什么?”   “皇上,应该……一统天下,到时候,天下都是皇上的,难道,还锁不住一个,夜璃歌吗?”   “锁?”傅沧泓邪气地笑了,抬起右手,摸了摸下巴——这大概,是他此生听过的,最有趣的话了。   是呵。   从前他总是依着她,惯着她,顺着她,宠着她,处处顾虑着她,可结果呢?却还是失去她……一统天下,想必,一统天下之后,便再没人来骚扰他们了吧?璃国算什么?虞国算什么?一切的一切,都算什么?   “哈哈哈哈——”立起身来,傅沧泓仰天长笑,那笑声中却带着不尽的悲凉,甚至是凄苦……   他不想这样的,一点都不想。   可是世事的发展,却从来不遂他意。   他心心念念所求的,不过一个夜璃歌。   却那么难吗?难如登天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就让我,逆天而行吧!   ……   一室静谧中。   夜璃歌忽然睁开了眼,继而抬手捂住胸口——痛,真的好痛,为什么会这样的痛?   “璃歌?”   旁边的安阳涪顼也随之醒转,睁大双眼看着她。   “我没事,”夜璃歌摆摆手,“你……睡吧。”   安阳涪顼“唔”了声,重新躺下,耳听得夜璃歌下了床,拉开屋门走出,虽然,他很想知道她此刻真实的想法,却聪明地选择没有追问。   直觉告诉他,她有心事。   夜璃歌漫无目的地在幽静的树林里穿行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定自己是感应到了什么,可又很快淡灭。   本以为,躲到这天远地遥之处,可以忘记所有的一切,可真的能够忘记吗?   倘若一段感情,能够说开始便开始,说结束便结束,也算不得,是情了吧?   她承认。   是自己离开得太匆促,没有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承认,每一次的离去,都是她太过狠心。   “唔……”抬起手来,夜璃歌捂住脑门,发出声痛哼。   “既然放不下,还是去看看吧。”   一个幽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停下脚步,夜璃歌蓦然转头:“西楚……泉?”   “嗯。”西楚泉点头,满脸无所谓,一只手撑着下巴,意态悠闲,“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拿眼瞅着他。   西楚泉漂亮的眉头向上扬起:“北方紫宸星座不稳,且四周黑气团聚,有凶煞之象。”   “说明白点。”   “主……瘟疫。”   “瘟疫?”   “对,瘟疫,而且,”西楚泉撇撇唇,摆出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这瘟疫最后,要落在至贵之人身上。”   “至贵之人?”夜璃歌忽然打了个寒噤。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西楚泉摊摊手,转身而去。   乌云从天边涌来,遮蔽了月光,整片树林沉入黝暗……   ……   “皇上,请三思!”   “皇上,请三思啊!”   满朝文武跪了一地,端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却始终一言不发。   良久,方直起上半身,眸光里却透着许久不见的阴戾:“三思?你们让朕三思?已经死了几万人,还让朕三思?!”   “皇上!”年纪最长的礼部尚书费徇挪动双膝,跪行出列,“瘟疫比不得其它,皇上身系……”   “够了!”一声戾喊,傅沧泓将整个御案掀翻在地,大殿中顿时响起一阵旱天雷般的巨响,皇帝浑身罡气勃发,头上发丝竖起,“朕意已决!无须再议!”   扔下这么一句话,皇帝拂袖而去。   大臣们个个面色错愕,愣怔在地,好半晌才纷纷摇头叹息着离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赌注   “冯大人。”   穿过长长的甬道,在照壁前,户部尚书张弘远,和工部尚书卫宕,快走几步,截去冯翊的去路。   “二位这是?”冯翊一拱手。   “连日以来,皇上只单独召见过冯大人,所以我等想知道,皇上为何作出御驾前往疫区的决断,而且态度如此坚决?”   冯翊沉默,对此,他的确不好作答,纵然是他,也万料不到,傅沧泓会如此地孤注一掷,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不过,他的举动,倒不像是为国为民,而是……像在与某人赌气。   赌气?   他是北宏的皇帝,在这北宏国内,还有谁,敢忤他之意?   如此算来,让他真正下定决心的,只怕是那个人——纵然天涯远,他们之间的牵系,依旧是千丝万缕。   “圣心已定,再无他议,两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张宏远与卫宕对视一眼——原本以为,机智过人的冯翊会有办法说服皇帝,可是现在看来——   卫宕浓黑眉头紧紧皱起:“倘若皇上出了事,国内必定人心大乱,到时候……”   “卫大人所言不差。”张宏远接过话头,“眼见着国势稍定,是再经不起变故了。”   “两位大人的忧虑,冯翊心知肚明,”不待他们把话说完,冯翊便出声打断他们的话头,“在皇上离宫之前,我会,再次进言劝阻。”   “既如此,一切仰仗冯大人了。”张宏远与卫宕当胸抱拳,作辞离去。   伫立在照壁前,冯翊唇边却满溢苦笑——要说服傅沧泓,谈何容易?   可是,这千里好山河,真的要因为一个帝王的私情,而不复存在吗?   ……   “火狼。”   “属下在。”   “你已经跟了朕四个时辰,想说什么就说吧。”   “皇上,灾区的疫情,确实凶险……”   “愈凶险,才愈好。”   “什么?”火狼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男子却垂下双眸,不再说话——很多事,都不足与外人道。   没有人懂得,他为何会对夜璃歌如斯执著;   没有人懂得,要如何,才能让那个女人,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他等过,没有结果。   他追逐过,也没有结果。   或许,现在该换一种方式了。   倘若她还顾念一点情分,一定不会,一定不会……   想至此处,傅沧泓不由紧紧握起拳头——是赌吗?   确实是赌。   以生命为筹码,去赌这一局。   赌她会不会回头,赌她还爱不爱。   而这些,火狼,或者外面那些人,怎么会懂呢?   “去准备吧,明日,启程。”   ……   立在树下,夜璃歌双手环胸,仰望着空中冰莹的月轮。   心里很烦,很乱。   本来已经拿好主意,就在这山中呆着,哪儿都不去。   可是——   他为什么如此任性?   虽然,她并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心里的感觉不会错——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每次他要出事的时候,她就会预先察知。   该死!   一声低咒,夜璃歌粉拳挥出,砸向坚硬的树干,只到中途,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抵消了力量。   “涪顼?”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像月华一般澄明。   夜璃歌撤回手——纵使坚毅果决如她,也控制不住内心中的慌乱。   除了担忧傅沧泓之外,更担忧离开此处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感觉事情正在脱离自己预想的轨道,朝着不明方向发展。   “涪顼,你回去吧。”   默然看了她小会儿,安阳涪顼转身走了——很多事情,只有她自己,才能想明白。   找了个很幽邃的地方,夜璃歌将自己深深藏起来,然后,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颗淡黄色的药丸——宁息丸。   只要吞下它,便能立即忘记一切,沉入长久的睡梦中,少则十日,多则一月,方能醒来。   真是一个好办法。   如果西楚泉所言是真,那么,只需半月光阴,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   睡过这半个月,再去北宏——如果他还活着……活着又怎样?死了又怎样?   夜璃歌忽然对自己,生出无穷的恨意——恨自己不够狠绝,恨自己始终忘不了他——如果这世间真有所谓忘情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饮下。   将药丸悬在眼前,看了良久,最后发一声喊,抬手一掷,药丸悄无声息地坠入黑暗。而她,像风一般,冲出了树林……   “西楚泉!小嗷!”   “什么事?”两个男人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坐起。   “我要离开!”   “呵,”西楚泉低笑了声,“想通了?”   “我没时间开玩笑,”一旦做出决定,夜璃歌便恢复往日那种干净利落的行事作风,“你们呆在这儿,等我回来。”   “你一个人去?”   “是。”   “确定?”   “确定。”   “我无所谓。”西楚泉耸耸肩膀,重新躺下。   傅沧骜拿眼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涪顼,”夜璃歌转头,看向安阳涪顼,“你呢?是一直留在这儿,还是——”   “留在这儿。”安阳涪顼的回答,没有丝毫踌躇。   “可是炎京……?”   “炎京的事跟我无关。”安阳涪顼说得极其淡然。   “那个金瑞……”   “再说一次,炎京的事,跟我,无关!”安阳涪顼的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好吧,那我……走了。”夜璃歌言罢,真地一转身就走了。   屋中一时静寂。   “输了。”   西楚泉忽然说。   “什么?”   “你,你,”西楚泉抬手,指指他再指指傅沧骜,“都输了,那个女人,一生都逃不脱,他的掌握。”   三个男人同时沉默,或许,夜璃歌这一次的选择,对他们而言,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输了。   就是输了。   不管现实如何惨淡,都必须面对。   傅沧骜起身落地,甩开步子走了出去。   “你呢?”西楚泉转头看向安阳涪顼,“还要继续这场永远没有结果的游戏?”   “当然。”安阳涪顼答得毫不犹豫。   “看不出,”西楚泉也下了床,长身而立,“你竟然有这样的毅力与决心。”   “我有没有决心,那不重要,”安阳涪顼眯眯眼,“不过,我很好奇,你呆在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妨猜猜看。”   “呃,”安阳涪顼抬手,摸摸光洁的下巴,“不会,你也喜欢她?”   “你觉得呢?”   “原因不会如此简单,”安阳涪顼眼里闪着与往昔全然不同的光,视线最后落到西楚泉的胸脯上,“我想,你的心中,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单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甚至,关系着千百万人的生死存亡……我说得可对?”   “啪,啪,啪。”西楚泉拍手,眸露赞许,“安阳涪顼,有长进啊。”   “过奖。”一丝奇异的感觉,突如其来地从安阳涪顼心中掠过,转瞬即逝——面前这个男人,看似对什么都不在乎,内心却深不可测。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混在他们堆里,旁观了所有的一切,却始终无所作为——他真的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清高?他真的无所欲亦无所求?还是他所求的,根本是他们无法想象的?   安阳涪顼没有继续揣测下去,因为,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要跟着夜璃歌。   和傅沧骜一样。   虽然,他知道傅沧骜绝对不会跟他一路,也绝对不会帮助他。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   闯荡江湖吧!   血管里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在奔腾叫嚣着——不管结果如何,闯荡的过程就值得让人期待,或者会碰见猛虎和狮子,或许会遭遇陷阱和磨难,但,那又如何?   不闯荡,怎知乾坤有多大?   不闯荡,如何能炼成一颗王者之心,一股王者之概?   于是,闯荡吧。   这竟然是安阳涪顼心中,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转过身,他亦走了。   “良叔。”   “少主。”   “你觉得,我们是留下,还是,也去凑凑热闹?”   “一切,但凭少主定夺,老残誓死追随。”   “嗯。”西楚泉摸摸下巴,却没有立即作出决断,而是盘膝坐回床上,阖拢双眼,开始默默凝思——   大概,这天下间,没有人想得到,曾经见过《命告》的人,不止夜璃歌,还有他——西楚泉——   夜璃歌只知《命告》不可修改,可他西楚泉却谙得,每一个微妙的细节,都有可能导致命运的轨迹发生偏转——   从前,他并不愿意去修改,因为他觉得,一切没有修改的必要——所有人要死要活,与他无涉,反正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情,也没有爱,更没有什么贪恋……   可是现在——他似乎真的不介意,和他们玩一玩。   夜璃歌,你最后选择的那个男人,真的是傅沧泓么?   呵呵,很有意思呢。   男子俊美的容颜上,浮起一丝魅惑又从容的笑。   魅惑,而从容。   他想魅惑谁?   而他的从容,又是,为了谁?   ……   金色龙辇缓缓驶出城门,低垂的帘幔遮住皇帝的面容。   前次开道的火狼几次想回头,却终究强行将自己按捺住。   而随行的禁军,则个个暗怀心思,有不少人忧虑着自己的生命安全,以致于整支队伍看上去,有些疲软。   行进两日,在途中歇了两站,火狼私下里暗查时,已有十名禁军逃跑,其中还有一个队长。   他不想向傅沧泓汇报,只得自己处理——派暗卫将他们抓回,塞进木笼里关了起来,待到了目的地,再作处理。   越靠近疫区,所见到的境况便愈惨——不少面带菜色的难民从这支队伍旁拖儿带女地走过,面无表情,神色麻木,荒山丛中,更有不少百姓倒毙于地。   “皇上,”火狼终于沉不住气,拨转马头,冲回辇前,“属下求您,看在这遍地疮痍的份儿上,不要再往前了!”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眸子却像冰一样冷,似乎对四周正在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薄唇间吐出两个刚硬的字:   “向前!”   “皇——”火狼所有的疾呼,硬生生卡在喉咙口——傅沧泓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坚执,纵然刀山火海,地狱十重,也要强行到底的坚执。   那么,就这样吧,忍着满心悲凉,火狼掉转马头,右臂高高举起,嘶哑的唤声被风吹扬开去——   “出——发——”   第一百六十八章:天堂   “启禀火统领——”   “何事?”   “前方积水足有数十尺,车马……无法通过。”   “知道了。”火狼点头,稍一沉吟,“找个山坡,权充歇息之处吧。”   应了一声,禁军调头离去。   “皇上。”火狼折回辇车前,低声禀报道,“决提的江水淹没了前行的道路,队伍无法前进。”   “那就……扎营吧。”   总算找到座小小的山坡,禁军们分散开来,个个面现愁色,可是当皇帝从辇车里走出来时,他们还是“唰”地站起身,挺得笔直。   傅沧泓却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而是立于坡顶,极目往远处看去,但见四方一片白水茫茫,偶尔有黑色的屋脊露出水面,就像被狂风暴雨揪翻的船只。   “呜呜——”   风声,裹着凄凉的哀泣传来,铁骨刚傲如他,也不禁皱起眉头。   他自认是个无情之人,纵然身为这方辽阔土地的王者,却并没有多少兼济天下苍生的慈悲。   在他看来,一般凡俗人等,都是弱小的,都是不值得同情,不值得理会的,死一个不少,活一个,也不多……   是的。   他很冷血。   长期宫闱倾轧,权利的争斗,教会了他冷血……掌权者的所作所为,隐隐中,会成为很多人的模范——上所行,下效也。   因为这样过于血腥的成长背景,他的个性里,的确缺少很多东西——宽厚、仁爱、信义,以及,对于万事万物的悲悯。   或许,对于北宏,对于这个生他养他的世界,他心中有的,不是爱,而是恨,一种偏狭的恨。   这,大概是他与夜璃歌之间,最大的差别。   正如他无法理解,夜璃歌为什么总是为了璃国而放弃他,夜璃歌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总是过度沉溺于儿女的私情。   难道家国大业,对一个男人而言,不是更加重要吗?   更何况,他是一个皇帝啊,他应该担负起,那份属于他的责任。   冷冷的风吹来,撩起金色袍角,猎猎飞舞。   “皇上。”   “嗯?”   “这是难民署的官员。”   “情况如何?”   “很不好……”身着蓝色官袍的吏员浑身直哆嗦,嗓音发着颤,“直到今日,仍然未能找到……医治瘟疫的方法。”   “噢?”皇帝的声音有些粗哑,目光转向火狼,“前头引路。”   “皇上?”火狼神色顿变,“您,您要——”   “他们都是朕的子民,不是么?”   “可是……”火狼下剩的话语,被傅沧泓眸中的寒意悉数压制住。   由吏员引头,一行人朝难民署而去。   难民署中。   遍地趴着哀哀嚎泣的男女老少,个个浑身溃烂,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医员们用白布蒙着脸,将一具具尸体抬出去,火化掉。   所有的一切都是压抑的,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对死亡的恐惧,压倒性地占据了一切,纵然是皇帝亲临,也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傅沧泓慢慢地走着,视线毫无波动地从一张张灰黯的面孔上扫过——这就是人间吗?这就是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   忽然间,他的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破败感——原来,当真正的灾劫来临之时,权利,或者杀戮,抑或金钱,根本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他们需要的,甚至不是一口可以活命的粮食,他们要的,是一剂良药。   只可惜,他傅沧泓会的,只有杀人,而非救人。   “皇上。”火狼低唤一声,想说什么,却被傅沧泓摆手止住。   走到一名正埋头施救的医员面前,皇帝停下脚步,第一次和缓冰冷的面容,轻声问道:“还有救吗?”   医员抬头,十分镇定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畏惧,没有卑微,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尽力。”   傅沧泓的呼吸忽然一滞。   很多年了。   他见过在权利面前奴颜求存的人;   也见过为了利益拼得你死我活的人;   还见过四处钻营的人;   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仿佛生死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所在意的,仅仅只是手上正在做的事。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度?   纵然身处低位,却依然有一种骨子里的清傲。   “你叫什么名字?”几乎是下意识地,傅沧泓脱口问道。   “这不重要。”细致地在病人的溃烂处涂上药膏,医员的神色依然平静。   傅沧泓再没有说什么,转头走开了。   出了难民署,他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头看着一旁的吏员:“那个医员,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他叫杨九仁,是名医许朴圣的弟子。”   “嗯,”傅沧泓点头,“他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从难民署成立起,他便自愿到此处施医济人,迄今,已有一月。”   “他平时……为人如何?”   “不言不语,只是埋头做手上的事。”   “可曾听过他有什么愿望没有?”   “好像……他想在滦阳县里开一家医馆,悬壶济世。”   “火狼。”   “属下在。”   “给滦阳知府一句话,让他把这事落实了。”   “是,皇上。”   薄薄的云层散开了,清亮阳光洒下来,傅沧泓忽然觉得有些头晕,脚下顿时打了个趔趄。   “皇上!”火狼神色大变,抬上一步,将他扶住。   “朕……没事。”傅沧泓摆摆手,重新站起,“再去……军营……”   可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眼前一阵天昏地暗,而他,就那样倒进了火狼的臂间。   ……   塘里的火苗滋滋跳跃着。   “杨九仁,情况如何?”   “皇上……是……”纵然个性清傲,可此时的杨九仁,也不由满脸凝重。   “说实话。”   “皇上这是……感染了瘟疫。”   帐中顿时一片死寂。   虽早有意料,但当杨九仁亲口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时,火狼还是觉得如遭雷击。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封锁消息!”   “没用的。”杨九仁再次恢复一个医者的清冷,“通常,感染瘟疫者,只有三到五日的时间,纵然加上我调配的草药,也只能延缓七日左右。”   “你的意思是——”火狼彻底失去控制,劈手抓住杨九仁的胸襟。   杨九仁镇定无比地看着他,目光清晰,没有半点含糊。   对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怀抱信念连死都不怕的人,纵然火狼再怎么厉害,却也无可奈何。   他颓然地松开了手。   “那么,就给皇上,用最好的药吧。”   答应一声“是”,杨九仁转身离去。   回到帐篷里,火狼摒退所有的人,独自立在床边,看着枕上的傅沧泓发呆。   他的脑海里,不断晃过一个个片段——十六年前,他第一次踏进恒王府,见到还是个孩子的傅沧泓,记得当时,他站在院子里,手持弓箭,不断射击五十步开外的标靶,幼嫩掌心被牛皮弓弦勒伤,淋漓鲜血不断滴落,在青石地面上开出朵朵红梅,他却始终紧咬着牙,一声不吭,那样的倔强,立即吸引了他的双眼。   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他奉命要保护的恒王世子。   十六年,坎坷磨难,十六年,甜酸苦辣,不管恒王府遭遇怎样的狂风暴雨,他始终不离不弃,因为,他曾经跪在老恒王的面前发过重誓,有生之年,必保傅沧泓平安。   而傅沧泓对他,也始终存着一份情谊,始终没有怀疑过。   可是现在,他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而什么都不能做。   五天,对于那些生活安宁的人而言,或许只是短短一瞬间,然而,对这座帐篷里的每个人而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傅沧泓的脸已经开始溃烂,脓疮像一朵朵花,布满他的面孔,尽管杨九仁用了最好的药,还是无法控制。   这天,走出帐篷后,火狼终于爆发了:“你不是名医的弟子吗?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杨九仁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以对。   其实,火狼心中很清楚,发火解决不了问题,可他就是忍不住。   “火统领,火统领——”   一名禁军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至。   “什么事?”火狼没好气地吼道。   “上游,上游来了个白衣仙女,正在施药救人……”   “白衣仙女?”火狼差点跳起来,甩开大步就往前走,后方却忽然有了动静。   “皇上?”   不等他回过神,昏迷多日的傅沧泓,就那样跌跌撞撞地走过,丝毫不顾君王形象地朝远处奔去。   火狼赶紧拔腿跟上,却听后方的杨九仁幽幽言道:“奇迹,真是奇迹!”   ……   隔着一带白水,他看到了她。   恍若从云中降落的瑶池仙姬,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璃歌,那是他的璃歌。   傅沧泓踉踉跄跄地扑入水中,往前方淌去。   “皇上!”随后跟至的火狼也下了水,展臂将他扶住,“您身上还有伤……”   傅沧泓充耳不闻,两眼只看着那个立在小山丘上的女子,向前,再向前。   江水渐渐漫过他们的腰际、胸膛、脖颈,即将没过头顶的刹那,女子终于注意到他们的动静,蓦然转头。   然后,她飞了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儿提起,掠回干燥的地面上,轻轻放下。   深湛冽眸,倒映出这男子落魄的模样——这真的是,那个潇洒俊朗的傅沧泓吗?是她一直刻在心间,始终忘不掉的人吗?   他面容浮肿,满脸脓疮,看着就教人心碎。   “沧泓……”轻喊一声,夜璃歌泌凉指尖落在他的面颊上,眸中忽然就有了泪意。   他仰起下颔,冲着她傻傻地笑。   夜璃歌忽然一阵心酸。   她见过他潇洒不羁的模样,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沧泓,没事了。”展臂将他抱住,夜璃歌嗓音轻颤。   火狼悄悄地退开了。   忽然间,觉得这满目的疮痍,都变成世间最美丽的图画。   原来,他的坚持没有错,他的追逐也没有错。   因为,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天堂。   第一百六十九章:男人   夜璃歌的到来,将溃散的人心悉数挽回,靠着她精湛的医术,短短数日之内,疫情便被控制住,而傅沧泓,更是在她的调理下,很快恢复神采,纵然是骨子里自带三分矜傲的杨九仁,也被她精湛的医术惊得目瞪口呆,不得不甘拜下风。   更绝妙的是,阴沉了多日的天,终于变得晴朗起来,蓄积的江水缓缓退去,回归原本的轨道。   江堤之上。   “夜小姐,有个问题,我始终想不透。”   “你说。”   “这一次爆发的瘟疫,到底是什么?”   “是黄瘟。”   “黄瘟?”   “嗯,”低头凝视着堤下昏浊的江水,夜璃歌解释道,“准确地说,是因为水里有了太多腐烂的动物尸体,衍生出无数的毒素(在现代解释为细菌),当水灾发生后,这些毒素被携带上岸,凡是人畜接触到,都会感染上。”   “原来如此。”杨九仁点头,“那么,夜小姐是用什么法子,控制住疫情的呢?”   “金针藤。”夜璃歌看了他一眼,“这是一种只长在璃国珙梁山中的植物,对付时疫极是有效。”   “难怪,难怪我总是找不到对症的法子,看来,作为一个医者,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改进的地方。”   “其实,尊师许朴圣医道已经很高明,只是你没有完全领会透彻,再有,你不曾游历四方,资历尚浅了些。”   “多谢夜姑娘指教。”杨九仁诚心诚意地道谢——对于真正有本事的人,他始终是敬佩的。   “不用,”夜璃歌忽然莞尔一笑,“你是个很有前途,也很有仁心的医者,将来定然功成于天下,千万不要因为任何挫折而放弃。”   杨九仁怔住了,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转身朝帐篷走去,还没到近前,却发现傅沧泓立在风口处,正凝神瞧着她。   “沧泓,”夜璃歌移步上前,“外面天凉,你怎么出来了?”   傅沧泓没答话,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夜璃歌绽出丝笑容:“幸好,没有疤痕留下。”   “怎么?”傅沧泓唇角勾起丝笑,“如果留下疤痕,你就不要我了?”   “说什么呢!”轻嗔他一眼,夜璃歌拉起他的手,“走吧。”   才回到帐里,便有文武官员络绎来报知各项事宜,傅沧泓一一处理。   见皇帝如此,所有人等都放了心,离去之时,不免都会心存感激地看夜璃歌一眼。   待到帐中重新安静下来,傅沧泓忍不住道:“兴许现在,你说一句话,比我的圣旨还管用。”   “是吗?”夜璃歌神色依旧淡然,没有一丝傲色。   “璃歌——”傅沧泓起身,坐到她旁边,“我们——”   “我们什么?”   “我们以后——”傅沧泓也不知该怎么说——仿佛,只要一谈到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一切就会冻结。   “让我想想,可以吗?”不过这次,夜璃歌总算正面给了他一个答复。   “那——你跟我回宏都吗?”   “回宏都?”夜璃歌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那,你能先帮我确定一件事么?”   “嗯?”   “我要知道,炎京现在如何了,我相信,你有法子办得到。”   一丝火气从傅沧泓心中“噌”地蹿起来——璃国,又是璃国!   偏生她的要求,却又教他无从拒绝。   闷闷答应一声“嗯”,他转开头去。   帐中一时陷入沉寂。   午饭后,傅沧泓照例小睡,夜璃歌照料他完毕,起身离开帐篷——现在,疫情虽已解除,但滦江之患仍在,她得仔细观察一下地形,看看有没有法子。   “火狼。”   确定她离去,躺在床上的男子却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属下在。”   “最近有炎京的消息吗?”   “……有。”   “如何?”   “一切太平。”   得了这四个字,傅沧泓微微放下心来,转而言道:“我让你设法在夜家和皇室之间制造矛盾,可有进行?”   “这——”火狼顿时面现难色——其实,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事要做,倒是不难,怕的是后患无穷,如果将来被夜璃歌知道,恐怕——   “你怎么了?”傅沧泓的面色再度恢复冷然。   “皇上,这件事,您是不是再仔细考虑考虑?”   “朕不想等了。”傅沧泓冷然吐出一句话——他确实不想再等了,准确地说,早在两年前,相遇之初,便已经不想再等,只是因为顾及着夜璃歌的感受,才始终没有对夜府,对璃国皇室下手。   璃歌……我,不会让整件事情,再有任何意外!   蓦然地,傅沧泓双手抓紧锦被,脸色一片铁冷。   “你们在说什么呢?”   火狼正欲再解劝,不想夜璃歌挑帘而入,他赶紧打住话头,强笑道:“只是汇报些朝廷上的琐事。”   夜璃歌睨他一眼,并不见疑,几步走到榻前,将傅沧泓推回被窝中:“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不听话?”   面对着她,傅沧泓迅速收起方才的冷戾,眸中漾起春水般的笑:“下不为例。”   ……   眼望着前方山道上的界碑,安阳涪顼长长地舒了口气。   到了。   总算是到了。   正在他暗自开心之时,树荫中忽然闪出一彪人马,领头者一声断喝:“呔!天堂有路你不走,此处没网你自投!留下财物,大爷便放你离去。”   这是——   安阳涪顼奇妙地盯着他。   是的。   奇妙。   他哪里见过这等人物,又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竟不知害怕,只是好奇。   山贼见他一副傻样,再兼衣饰华丽,认定是哪家豪门贵公子,定然不懂这江湖上的规矩,于是提着大板斧近前,冲他虚虚一晃,口中咋唬道:“没听懂吗?留下银子,或者脑袋!”   “银子?”安阳涪顼眨眨眼,“我没有银子。”   果然,傻得可爱。   伍丈青几乎想爆笑,好容易才忍住,抡着大板斧在空中划了两个圈:“没银子?也成,且让大爷我搜一下。”   说着,便大咧咧地靠至近前,伸手朝安阳涪顼身上摸去。   安阳涪顼哪里肯依,手中锐光一闪,伍丈青手背上立即多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妈的!”没提防吃草的羊羔还有几分狼性,伍丈青又是恼又是怒,板斧带起飒飒风声,朝安阳涪顼的脑顶劈落。   眼见着一个俊秀的公子就要脑浆迸裂而死,一块石头嗖地从后方射来,“铮”地撞在斧身上。   伍丈青虎口猛然剧震,竟然挺将不住,“噔噔噔”接连往后退出七八步,方才勉强立定身形。   定睛看时,却见那俊秀公子跟前,已多了一个面如桃李,冷若冰霜的黑衣女子,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萧杀之气。   好厉害的女人!   在道上混了多年,对方到底有几分能耐,伍丈青扫一眼便能揣知八九分,当下执着板斧,当胸抱拳:“尊驾是?”   “有没有听过,‘寒霜血’的名号?”   伍丈青的脸霎地白了,然后一点点转青,“嘿嘿”笑了两声,连屁都没有再放一个,转身就走了。   待他离去,关青雪也立即转身,后方的男子错身一闪,拦住她的去路。   “你——”上下扫他一眼,关青雪眸中的冷意半丝未减。   “关姑娘,”抬起头来,安阳涪顼的双眸像星辰一样闪亮,“这是,你第二次救我。”   关青雪一撇唇:“算是本姑娘多管闲事。”   “无论如何,能认识关姑娘,是我的荣幸。”   关青雪一声冷哼。   “现在,”安阳涪顼抬头看了看已经十分昏暗的天空,“时辰已晚,不知关姑娘将往何处?”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冷睨他一眼,关青雪眸出语如冰。   安阳涪顼仍然不恼,依旧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若关姑娘不弃,在下想与关姑娘结伴同行。”   “就你?”关青雪眼中分明有着深浓的不屑。   “在下虽然不才,好歹是男儿之身,况且关姑娘有恩于在下,所以,在下想为姑娘,略尽绵薄之力。”   关青雪再次看了他一眼——依照她的性格,本该早已拂袖而去,可是却偏偏离奇地留在这儿,听他杂七杂八地说了这许多废话,到底是她失去了常智,还是这个男人……看不懂她的眼色?   “你确定,”双手环于胸前,她的眸中浮起几许挑衅,“要跟我一起上路?”   “是。”   “即使,会遇到比野狼更可怕的东西?”   安阳涪顼先是一怔,继而无比肯定地答道:“是。”   “那行。”关青雪挑挑眉,决定再给这个傻帽一次机会,倘若他真的不怕——天底下真有不怕死的男人吗?   她是个孤高的女人。   成长经历与夜璃歌有几分相似,所以极不容易与普通人相处,尤其是男人。   总是看他们不顺眼。   总是觉得他们太过柔弱。   尤其是,在强者面前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更是让她打心眼里瞧不起。   一个比她更懦弱的男人,根本不能算是男人。   这是她评价男人唯一的,根本的标准。   强者,只有绝对的强者,才是男人。   只可惜,她长到这么大,窝囊废见过不少,却从未看见过,一个符合她要求的男人。   而眼前这个曾经在她面前簌簌发抖的男人,也可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吗?   关青雪有心要看一场好戏。   只是,连她都没想过,一辈子强硬无比的她,会栽在这个看似无能的男人手里。   第一百七十章:第一原则   “这里,应该没有问题。”   抬头朝四面的山林看了一眼,关青雪淡淡地道。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我去捡些干树枝来。”   关青雪眼里闪过丝诧色——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已经懂得如何更好地在恶劣环境里生存了。   有长进。   斜倚在树干上,关青雪双眸微阖,任由安阳涪顼忙活来忙活去,其实,她是在时刻关注树林里的动静——漂泊江湖日久,她已经习惯了时时提高警惕,提防所有的危机。   “好了。”燃起一堆篝火,安阳涪顼这才拍去手上的灰尘,走到关青雪身边。   “嘘——”关青雪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安阳涪顼一皱眉,禀住呼吸,也将身子隐于树后,却只听到阵阵低吟的风声,从茂盛枝叶间穿过。   但他相信,关青雪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怕死吗?”关青雪面冷如霜,忽然道。   “什么?”   “你怕死吗?”   “……不怕。”   “那就好,拔出你的武器,跟紧我。”关青雪言罢,不再多作解释,忽然一刀朝旁边的草丛里劈去,但听得“嗷”一声惨叫,一条黑影倒地而亡。   安阳涪顼甚至还没弄明白,所有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便陷入残酷的厮斗中,除了跟着关青雪一路往前冲杀,他已经没有余力再思考其他。   愈来愈浓郁的血腥味,让他阵阵作呕,可他始终强忍着,鼓起所有的勇气,来面对冰冷的现实。   “嗖——”   一只奇怪的小动物蓦然从草丛里蹿过,狠狠一口,咬在关青雪的小腿上。   剑光挥落,关青雪将那玩意儿当场劈成两半,随即长剑拄地,身子微微轻颤。   “你怎么样?”安阳涪顼赶紧将她扶住。   “不要管我,”关青雪话音冰冷,没有一丝情感起伏,“赶紧走!”   “啊?”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无措,却听关青雪冷声斥道,“没听到我的话吗?别婆婆妈妈的!”   安阳涪顼松开了手,却并没有离去,而是绕到关青雪跟前,一俯身,将她背了起来。   伏在他单薄的肩头上,关青雪却仍然没有半分感激,相反冷静得可怕:“你会死的!”   安阳涪顼仍旧一言不发,而是吃力地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呵呵。”但听得一声戾笑,前方忽然闪出道铁塔般的人影,正是白日里被关青雪慑退的山匪,伍丈青。   “都说关青雪勇悍过人,向来是单枪匹马,无须任何外援,怎么,今儿个却——”   “伍丈青!”关青雪一声断喝,“怎么说,你也是个在道上混的,难道不懂规矩吗?”   “规矩?什么规矩?”   “冤有头债有主,伤你的人是我,有什么事,冲姑奶奶一个人来!”   “好!好!好!”伍丈青“啪啪”拍响手掌,“伍某敬你是个狠角色,这遭儿便按你划下的道儿行事——公子哥儿,你走吧。”   默默看了他一眼,安阳涪顼放下关青雪,迈步朝前走去,伍丈青根本没留意他的举动,所有的心思,只在关青雪身上。   就在他准备上前,亲手“擒获”关青雪时,眼前忽然刀光一闪,却是安阳涪顼,持刀逼住他的喉咙。   “你——”伍丈青纵容一生枭雄,却也不禁被这突变惊得失了颜色——他成天谋算他人性命,却不料,自己会阴沟里翻船。   “我留下,放她走。”安阳涪顼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狠厉果决。   “放她走?”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伍丈青恢复了常色,寒声一笑,“她能走得了吗?”   安阳涪顼一怔,继而抬眸朝关青雪看去,却见她尚算清丽的面容上,浮起团团黑翳。   这是——   只这么一闪神的功夫,伍丈青一个手拐,将安阳涪顼撞开,右手两指准确地掐住他的喉咙。   “别伤他!”关青雪忽然大喊。   “呵呵,”伍丈青沉声低笑,扫了安阳涪顼一眼,再看看关青雪,“难不成,你喜欢这小子?”   关青雪的脸色愈发难看:“如果你放过他,我就,就告诉你,祟山,祟山金矿的所在……”   伍丈青顿时眯起双眼,眸中掠过丝贪馋的光——祟山金矿,那可是一笔大买卖!   “好,”挑高眉梢,伍丈青答得干脆利落,“就信你一回,不过这家伙,始终碍事。”   伍丈青言罢,一个手刀劈在安阳涪顼的脑后,安阳涪顼双眼一翻,顿时昏晕过去。   随手将他丢在荒草丛里,伍丈青“嘿嘿”笑了两声,欺至关青雪身旁,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寒江雪,走吧。”   回头默默地看了安阳涪顼一眼,关青雪无声依从……   ……   冷寒夜风吹过面颊。   浑身一激灵,安阳涪顼缓缓睁开双眼,然后腾地坐起身来,茫然四顾——除了几具倒卧于草丛中的尸体,再无别物。   “关姑娘!”   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林间奔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回想起她那张素来冰冷的脸,安阳涪顼心中却没来由地漾起丝疼痛,继而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要找到她,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得罪山匪,更不会落入陷阱。   可是,这里地形复杂,他武功又弱,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不住地来回踱着步,安阳涪顼平生第一次,开始万般焦灼地思索着办法。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唉,他不由叹了口气,倘若璃歌在这儿,她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殿下。”   黑暗深处,忽然响起声低唤。   安阳涪顼一怔,旋即转头看去,只见一名黑衣人,正立在一株高大的珙桐树下,定定地瞧着他。   皇家影卫?   略一转念,安阳涪顼立即回过神来,当下沉了面容:“你们一直跟着我?”   “是。”   “奉谁的命令?”   “摄政王夫人。”   “既如此,为何到现在才出现?”   “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黑衣人闪至安阳涪顼近前,屈膝跪倒。   “你且起来,本宫正好有事询问。”   “太子请讲。”   “这附近有个土匪啸聚的山寨,你可知道?”   “山寨?”黑衣人略略一怔,旋即点头道,“确实是有一个。”   “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嗯。”黑衣人点头。   “立即带本宫去。”   “殿下?”黑衣人皱起眉头——来的时候他顺带探查过,狼啸崖上的那个土匪窝,盘踞了至少百十个人,个个都是操刀子闯江湖的亡命之徒,对付起来相当棘手。   “怎么?有问题?”   “能不能等属下发个信号,召其他人前来?”   “不能等。”安阳涪顼一口否决——关青雪被那个山匪头子抓走,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他怎么能滞在这儿,弃之不顾?   “……属下,遵命!”无可奈何之下,何野只得应承。   两人立即出发,朝狼啸崖的方向而去。   ……   “现在,可以说了吧?”   灯火煌然的正堂,伍丈青放开关青雪,踞坐于虎皮椅上,右手食指和中指摩挲着下巴。   关青雪脸上漾起一丝浅淡笑漪,抬起一只手,缓缓摊开:“行,请伍寨主先把解药给我。”   “解药?”伍丈青眯眯眼,“天下间谁不知道,寒霜血武艺精湛,手段狠辣,倘若给你解药,岂不是纵虎归山?”   关青雪脸上的笑更加妩媚动人:“我有那么可怕吗?伍寨主怎么说,也是一堂堂男儿汉,怎么尽跟我这一介弱女子过不去?”   “弱女子?”伍丈青“嘿嘿”地笑了,“我可从来不敢如此托大。”   言至此处,他面容一凛,戾色尽显:“寒霜血,伍某奉劝你一句,最好老实点,否则,伍某不介意,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嗬嗬,”关青雪双眸一眯,眼中射出傲人冷芒。“伍寨主,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会怕死么?”   “那你怕不怕,生不如死呢?”   “你——”   伍丈青倾身朝后仰倒,唇边流露出猥亵的笑:“我这山寨里,共有百十来号兄弟,个个可都是性烈如火,纵然关小姐你长得不怎么尽人意,不过嘛,将就将就,也成……”   关青雪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她行走江湖多年,早已淡漠了自己的性别意识,不想今日,却被这个贪婪的男人,用以威胁。   “是么?”不过,短暂的软弱后,她立即恢复了悍然风采,“我这副破身子,自己都不在意,若伍寨主觉得这个法子可以凑效,不妨一试!”   伍丈青双瞳一跳,蓦地坐起身来——如许多年来,他见过横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横的,而且,还是个女人!   不但不将性命当一回事儿,也不将寻常女人视作生命的“贞洁”当一回事儿!   他大概忘记了关青雪的身份,以及她“不太正常”的成长背景——她是个从小饱经鲜血洗练的杀手,性格诡诈多变,必要的时候,为了生存,她可以毫无底线地放弃一切!   杀手的第一原则,便是活下来!   像这样一个女人,要如何才能令之屈服呢?   “大当家,大当家!”   正在伍丈青举棋不定之时,一名喽罗忽然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什么事?”   “外面,外面来了一个硬点子,已经杀了咱们八名兄弟。”   “什么?”伍丈青拍案而起,“瞧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好像,是咱们在山谷里,曾经拦截过的那个纨绔公子——那个硬点子,就是他带来的!”   有帮手?   伍丈青眸色顿冷,拂袖下座,杀气腾腾地扫了关青雪一眼,对那个喽罗道:“看好她!”   “是!大当家的。”喽罗躬身领命,然后拔出腰刀,故作威势地摆出个造型,站到关青雪身旁。   轻哼一声,关青雪别开眼去,根本不屑于理会他。   纨绔公子?那应该是安阳涪顼了?可跟他一起来的人是谁?竟有这般好本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清醒   何野正杀得兴起,冷不防一阵罡风从背后袭来,立即挥手一刀解决了面前的山匪,转身与来人正面对上。   “尊驾是谁?”伍丈青手上不停,口中问道。   “无名无姓之人,不足道哉。”   “为何来此撒野?”   “只要寨主肯放出关小姐,我们立刻走人。”   “说得轻巧!”伍丈青冷哼,“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何野同样冷冷一哼:“看剑!”   刹时间,两柄寒剑撞在一起,乒乒乓乓响个不停,擦出串串火花。   瞧准一个冷子,何野长剑一抖,锋寒剑尖已对准伍丈青的咽喉。   “妙!妙!妙!”伍丈青非但不恼,反而仰头一阵大笑,“来人,请出关小姐!”   再说正堂之中,小喽罗扛着刀,耳听得外面打得沸反盈天,心里正一个劲儿地发抖,不住转眼看向门外,陡然见到自己的同伙走进来,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狗子,外面怎么样了?”   “大当家叫带这女人出去。”   “哦”了一声,小喽罗用刀逼住关青雪,押着她朝门外走去。   深黛色夜空下,何野正与伍丈青两两对峙着,看到关青雪,立即扬声叫道:“公子,是她吗?”   “是她。”安阳涪顼应了一声,旋即提步走到关青雪跟前,满眸关切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那只土魅体内,有毒。”   关青雪压低声音道。   “你的意思是——”   “向他,要解药。”   安阳涪顼点点头,折身走回到伍丈青跟前,盯住他的脸:“解药。”   “人,已经交给你们了,还要什么解药?”伍丈青脖子一梗,摆出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别耍花招!否则我灭了你!”何野指上加力,伍丈青颈上立即多出条长长的血口。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谁知这伍丈青也是个狠角色,竟然全无畏惧。   何野想了想,面色一寒:“杀你?何某还不屑一顾!但是,你怕不怕我,屠尽你这满寨弟兄?”   伍丈青顿时微微变了脸色,却听何野款款言道:“凡在道上混的,没有不讲义气的,若伍寨主此次弃所有兄弟于不顾,将来就算到了别的地头儿上,只怕也没人愿意跟从,所以伍寨主,你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吧。”   “算你狠!”伍丈青咬牙,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凌空抛给关青雪。   关青雪抬臂接住,并没有仔细查看,拔开木塞,便将瓶中药粉悉数倒入口中。   “公子,”何野转头看了安阳涪顼一眼,“这人怎么处理?”   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豫色——说实话,他对伍丈青这样的草莽匪贼并无好感,可从小习得的那个“仁”字,却似一根无形的绳索,约束着他的行为。   “你有办法制住他吗?”   只是一怔,何野已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当下抬指封住伍丈青的穴道,盯着他枭傲的眸子冷声言道:“这是何某独家点穴手法,须二十四个时辰后方可开解,你若强行运气冲穴,小心筋脉尽断而死!”   言罢,方抽剑后撤,朝安阳涪顼一躬身:“公子,已经妥当了。”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转眸看了眼关青雪,“你觉得怎么样?”   关青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提步朝前走去。   “公子。”何野眸中不由闪过丝不悦——公子好歹救了她,她不说一句谢谢也还罢了,竟然摆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安阳涪顼摆手,截住他的话头,沉声道:“我们走。”   一路沉默着,三个人下了狼啸崖,往山林里行去。   行至十字路口,关青雪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安阳涪顼:“风波已过,关某就此别过。”   “关姑娘!”安阳涪顼出声叫住她。   “何事?”   “关姑娘,你,你能听我一句良言相劝么?”   “嗯?”   “这杀手……”安阳涪顼看看她手上的剑,目光有些闪烁,“到底不适合女子……如有可能,你还是,你还是……”   他心里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可口中却无论如何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公子说完了吗?”   几缕清风吹过,拂起关青雪鬓边碎发,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竟有几丝忧郁。   “呃……”安阳涪顼的面色顿时涨得赤红,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何野紧皱眉头,再也按捺不住:“寒霜血,何某知道你本事大,可我家公子,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关青雪一声冷哼,极眸看向远方,眉宇间流露出几分萧索,“可是我关青雪向来需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好意!”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飞去,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望著她消失的地方,安阳涪顼怔怔地站立着,胸中却有丝奇异的怅然,淡淡化开。   “殿下。”何野的轻呼,将他思绪唤回,“我们走吧。”   “走?”安阳涪顼转头瞧他一眼,“你去哪里?”   “殿下?”何野眼中闪过丝疑惑,“难道殿下,不是打算回炎京?”   “不,”安阳涪顼摇摇头,“我要,去北宏。”   “北宏?”何野这一惊非同小可,“那,那可是傅沧泓的地盘……”   “那又如何?”安阳涪顼眉宇之间,忽然浮起股王者之气,“他能在璃国的土地上来去自如,难道本宫,就不能去北宏闯上一闯么?”   何野噤声——太子能有这份胆色,他自然很开心,可是——北宏到底不比虞国,是可以任他自由来去的!   沉吟半晌,他将长剑当胸一抱:“既如此,属下自当舍命相随!”   安阳涪顼再没有言语,垂在身侧的十指倏然攥紧,眸中激射出凛凛锐光——   傅沧泓,即使你是一只啸唳四方的狼王,本宫也要与你,搏上一搏!   ……   北宏历恒元二年,十一月二十九,肆虐了整整两个月的滦江水患,终于完全平息下去。   百姓们从深重的灾难里回过气来,开始恢复生机,兴建家园,而叛匪们,在吴铠剿抚并用的方略下,要么归顺,要么逃亡。   临行之前,在滦阳城,傅沧泓召见了吴铠,令他留下两万士兵,扶助受灾的百姓们,其余将兵均回原处述职,吴铠一一遵谕而行。   “璃歌。”   回到下榻的府宅,傅沧泓满是倦色的脸上,终于浮出丝淡淡的笑容,行至她身边坐下,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眸含柔色地注视着她:“明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明亮的烛光下,夜璃歌美丽面容上,流转着淡淡的光泽:“累了吧?累了就好好歇歇。”   长舒一口气,傅沧泓倾身躺下,将头枕在她的膝上。   夜璃歌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转头仍是去看手中的书册。   “什么书?”   “《开天运谱》。”   “《开天运谱》?”傅沧泓霍地瞪大双眸,唇边却不禁浮起丝冷笑,“好大的口气。”   “口气是大了点,不过,这个人的本事同样也不小。”   “哦?”闻听此言,傅沧泓坐起身来,“能得你如此称赞,看来此人确有能耐,是谁写的?”   “没有具名,我也无从得知。”   “敢情,还卖关子?”傅沧泓浓眉皱起,“这书,你是从哪儿来的?”   “是一个府吏呈上来的。”   “滦阳县的府吏?”   “嗯。”   “为何朕没有瞧过?”   “你不是一直在忙吗?”   “是什么内容?”   “专治水患的。”   “哦?”傅沧泓顿时来了兴趣,拿过书册,犀利眸光扫过一行行文字,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若得了此人,十年之内,滦江之患必平。”夜璃歌一手托腮,定定注视着跳动的火苗。   傅沧泓将视线从书册上收回,落到她的脸上:“听你这话,为何隐着深深的忧虑?”   “因为照他的法子,耗银耗时,却见效缓慢,倘若这中间朝廷出现任何的变动,治河之事,将前功尽弃。”   “朕会坚持到底。”傅沧泓语声铿锵。   夜璃歌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来人。”   “奴才在。”   “去,”傅沧泓下榻,趿上鞋子,“立即传……滦阳府吏来见朕。”   随行的宫侍曹端却是一怔,小心翼翼地道:“启禀皇上,滦阳府共有好几十名府吏呢……”   “文慎志。”夜璃歌淡淡岔进话来。   “是。”曹端应声,领命而去。   厢房里一时静寂下来,傅沧泓来回踱着步,忽然道:“璃歌,依你看,若要北宏强大,朕接下来,该怎么做?”   ……   “璃歌?”半晌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傅沧泓不由转头,恰恰对上夜璃歌黑邃的眸子。   “你怎么……?”   “你很想北宏强大么?”   “当然。”傅沧泓眸中浮起丝得色,“难道,你不希望?”   夜璃歌再次沉默,然后,缓缓地垂下头去。   “璃歌,”傅沧泓退回案前,一伸手,抬起夜璃歌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眼底,“你看着我。”   那双眼,像大海一般沉,也像大海一般远。   双瞳一紧,傅沧泓俯下身去,重重吻上她的唇。   他不喜欢她这个模样,一点都不喜欢!   他喜欢她仰望他,称赞他,亲近他,而不是疏远他,冷落他……   夜璃歌一动不动,直到他抽身离去。   “如果北宏成了天承大陆第一强国,你待,怎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傅沧泓拧起眉头。   “没什么意思。”夜璃歌的手指下意识地拨动着书角。   “你把话说明白!”傅沧泓大手张开,摁在书页上,目光很有些逼人。   说明白吗?要说明白吗?很多事情,一旦说得太明白,或许再完美的感情,也会瞬间灰飞烟灭吧。   夜璃歌忽然觉得疲倦,深深的疲倦——是不是什么都不过问,把一切交给他,会比较好?   可是——那碧水村里发生的一幕幕,突如其来地闯入脑海之中,让她无法再维持这种表面的平静。   是呵。   谁让她如此清醒,片刻欺骗麻醉都做不到。   “璃歌……”傅沧泓伸手摁住她的肩头,想要解释什么,厢房门却“吱呀”一声,轻轻被人推开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魇头   “皇上。”   一名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步进,躬身而立。   “文慎志?”傅沧泓迅速平复情绪,拿起御案上的《开天运谱》,“这书,是你呈上来的?”   “是。”   “著书者是谁?”   “梁述。”   “此人,是何身份?”   “无官无职,只是一个寻常的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傅沧泓颇觉有些意外,“你立即出府去,将他领至此处,朕有话细询。”   文慎志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着?还要朕再说第二遍?”   “启禀皇上,那梁先生,颇有几分怪诞脾气。”   “哦?”傅沧泓的眉头掀了起来,“怎么个说法?”   “除教授学生外,多半时间,他都在外游历,要找到他,着实不容易。”   “那你就去他家等着。”傅沧泓微微有些上火。   “是。”文慎志答应一声,正要退下,却蓦然听得一声清唤:“慢着。”   文慎志停住脚步,转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御案后那个美丽的女子。   夜璃歌站起身来,抬步绕过御案:“你可知道,梁先生的家宅在何处?”   “小的知道。”   “那好,咱们走吧。”   “走?”文慎志却有些错愕。   “璃歌,”傅沧泓忍不住道,“你这是——”   “求贤访能啊。”夜璃歌淡然答道,仿佛一切再顺理成章不过。   “我跟你一起去。”   文慎志不由得张大了嘴——他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这位皇帝行事作风强硬,独断专行,未料却会因一个女子而改变主意,看来——   “愣着做什么?”   傅沧泓的斥声,将他思绪唤回。   文慎志赶紧躬身行了个礼,转头朝门外行去。   刚至大门处,十几名禁军手摁腰刀围过来,为首之人单膝跪地:“皇上,是要出门吗?”   “各归原职,不必相随。”傅沧泓一摆手,沉声吩咐。   “这——”禁军队长眼里闪过丝犹豫。   傅沧泓拉起夜璃歌,已然从他面前走过。   ……   “皇上,”在一条小溪涧边,文慎志停下脚步,抬手指着石桥对面的茅草屋,“那就是梁述的家。”   傅沧泓和夜璃歌对视一眼,联袂踏上石桥,越过溪涧,行至茅屋前,却见那茅屋的门并未上锁,只是虚虚掩着。   抬手推开门扉,里面的一切顿时尽收眼底——四壁俱是竹墙,上面挂着雪白的字幅,还有画轴,中间地儿一张桌案,陈列着文房四宝,以及一本翻开的书册。   夜璃歌绕到案后,凝目一看,原来是本《坤鉴》,心内不由微微一惊——师傅原平公曾经说过,此书早已失传,而且所载内容极其晦涩难懂,不曾想自己竟然能在此处看见。   “此人,”傅沧泓细瞅着这房内布置,却自有一番感慨,“倒是耐得住寂寞。”   “皇上,请用茶。”文慎志像是对此处甚为熟悉,亲自沏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奉上。   傅沧泓看时,却见那茶碧绿而清透,却散发着淡淡的苦味,随意呷了口,便将杯子放在桌案上。   “文……慎行是吧?”   “是。”   “朕……算是微服私访,不必用敬称,只呼公子吧。”   “是,公子。”   “也不知这梁述,几时才回来?”傅沧泓正自顾自说着,不防见夜璃歌提笔,在素雅宣纸上写下四行诗。   雅士居篱庐,心远山外山。   问君何能尔,怜取天下寒。   “璃歌,”傅沧泓忍不住道,“你写这样的诗,难道就不怕,得罪于他?”   “倘若他真被我这几句诗给得罪了,便算不得是什么雅士,至多,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世俗中人。”   “说得好!”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称赞从屋外传来,继而走进个身材颀长的布衣男子。   “闲云先生。”文慎志一抱拳,继而介绍道,“这是傅公子,这是……夜小姐。”   男子神情从容自若,甚是洒脱,当胸一揖:“见过两位。”   “你——”傅沧泓上下打量他一眼,“可是梁述?”   男子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原来两位是来寻梁先生的,可惜了,梁先生不在。”   “他去哪儿了?”   “在下也不知道。”   一听这话,傅沧泓眉梢微扬,脸上浮起几许不悦。   “闲云先生,”夜璃歌踏前一步,“也是来找梁先生的么?”   “那倒不是,”男子摆手,“我来,是因为前儿个得了件宝物,不知底里,故此前来,想请梁先生一起参详。”   “不知夜某可有幸观之?”   “这个自然。”男子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锦盒,置于案上,轻轻揭开盒盖。   夜璃歌凝神看时,但见里面放了个黑糊糊的东西,且长满暗褐色的锈,非金非银非石,一时间竟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   “这——”   文慎志和傅沧泓一起围过来,仔细端详了一小会儿,亦无从判断。   “敢问闲云先生,是从何处得到此物?”   “一月前,我在夜魁国的冥山游历,于一间嘛庙中得到此物。”   “嘛庙?”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惑色,“是什么?”   “哦,是夜魁国僧人们落发修行的庙宇。”   傅沧泓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他素来对这些事毫无兴趣,正要侧身离开,却见夜璃歌拿起那物事,放在掌中细细地把玩着。   “你在看什么?”   “这东西上刻着字。”夜璃歌用一张柔软的丝巾,将上面的锈渍拭去,果然露出几行极细小的字。   忽然,她面色骤变,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怎么?”   夜璃歌摇摇头,将物事放回盒中,眸光转向闲云先生,神色变得无比凝重:“我奉劝你,最好将此物送回原处。”   “为何?”闲云先生却没有被她吓住,反而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不为何。”夜璃歌眸隐戾色,忽然伸臂,拉起傅沧泓的手,“我们走。”   “闲云先生,告辞告辞。”文慎志冲着闲云先生一抱拳,转身跟了出去。   茅屋里安静下来,闲云先生的目光穿过门扉,直到夜璃歌的身影完全消失,唇边方绽出一丝幽谲的笑:“夜…璃…歌……”   “璃歌。”转过竹林,傅沧泓再也按捺不住,“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回去再说。”夜璃歌却不想解释,略略放缓步速,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沉郁。   ……   滦阳官衙。   “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是一颗魇头。”   “魇头?”   “嗯,”夜璃歌看了他一眼,“大概,你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   “所谓魇头,是被僧侣们收服的妖物,一旦被释放出来,将具有极大的破坏力。”   “妖物?”傅沧泓闻言,不由扯唇一笑,“你竟然相信这些?”   “我也不想相信,”夜璃歌脸上的肃色一分未减,“但是——你知道一千年前的有琼国,是怎么灭亡的吗?”   傅沧泓的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这魇头和有琼国的灭亡有关系?”   “是,”夜璃歌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师傅六道曾经对我说过,在一本古籍里,记载有关于魇头的传说,有琼国的第三十八代国君,正是因为被魇头缠身,所以才变得凶残暴虐,最后失去人心,也失去天下……”   “第三十八代国君?也邪宁明?”   “对。”   “魇头缠身?是怎么个缠法?”   “我也不清楚。”夜璃歌摇头——在小茅屋里,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将傅沧泓给拉走了——面对闲云先生双眼的刹那,她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人,将来会威胁到傅沧泓的生命。   她不知道自己的直觉为何如此强烈,强烈到她还没来得及控制,便下意识地作出了反应。   “我不管什么魇头不魇头。”傅沧泓张臂将她抱住,“只要我们在一起,便什么事都不足惧。”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肩上——她也多么希望,世事能遂人愿。   夜色完全沉黯下来,待夜璃歌睡熟,傅沧泓一个人出了屋子。   后院密室中。   “火狼。”   “属下在。”   “你亲自去城郊一趟,务必找到一个别号闲云先生的男子,将他——”   “是。”火狼一闪身,立即没了影儿。   昏沉暗影里,傅沧泓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璃歌,璃歌,我不会再让任何威胁我们感情的事发生,更不会让任何威胁我们感情的人,靠近我们!不管对方是人,是神,还是魔!   ……   第三十三卦,凶。   看着地面上卜出来的卦象,也邪炙眼里闪过丝谑色。   手捏下颔,抬首看向高空中那轮苍寒的月轮,也邪炙忽然笑了——傅沧泓,看样子,你比我想象中,更适合做一个魇主。   人之魇困,皆因心魔,心魔越重,魇性愈烈。   视线转向旁边的锦盒,他的大脑急速飞转起来——该在什么时候,让这灭世之魅,发挥它应有的破坏力呢?   北宏?金瑞?虞国……这天承大陆上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有琼国的山河!让他们叱咤风云一千年,是时候,应该分久必合了!只是,这一统江山的人,却未必是他们!   “哈哈哈哈……”   苍凉的笑声有如狼的嘶嗥,飞向四面八方!   好重的戾气!   一路寻来的火狼不由蹙紧眉头,一手紧紧摁住刀柄。   将身子隐在一块半人高的山石后,他微微探头,但见夜色掩映下,身着白衣的男子轩然而立,披散的黑发随着夜风飘扬。   颗颗汗珠从鼻梁上浸出,像是有一股股强大的压力,蓦然朝他涌来,压得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丝毫不能有所作为。   白衣男子忽然转过了头,深漩双眼里,跳动着幽蓝的火焰。   火狼的心跳蓦然停滞,幽影晃过,转瞬间已没了踪迹。   “不死不灭,不消不散,无象无形,无法无天。”   十六个字,仿佛如诅咒一般,深深地刻进火狼的脑海里……   第一百七十三章:大贤   唰唰的剑声从外面传来。   夜璃歌睁开眼,披衣下床,取下壁上的惊虹剑,也走了出去。   但见宽敞庭院中,傅沧泓一身短衣,手中照影剑舞得如雪团一般。   “看招!”一声娇咤,夜璃歌挺剑而上。   “来得好!”傅沧泓扬唇一笑,稍稍柔和力度,与她斗在一起。   “不要马虎哦!”夜璃歌也冲他一笑,招式却更加狠厉,逼得傅沧泓接连后退数步。   “夫人饶命!”他夸张大叫,却打迭起精神仔细应战——说实话,夜璃歌的功夫与他相比,只在伯仲间,倘若他有所疏忽,立即就会落败。   踏进门槛的火狼就那样停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因为,他看到傅沧泓脸上的笑,单纯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笑。   没有一丝勉强,没有一丝伪饰或乔装。   或许,只有这个时候的他,才是真正开心的吧。   直到浑身被汗水湿透,傅沧泓才撤剑后退,冲夜璃歌抱拳道:“夫人武艺精湛,我认输,认输。”   “什么夫人不夫人!”夜璃歌嗔他一眼,也收了剑,却转眸看着火狼,“有事吗?”   “是这样,”火狼定定神,“乔装的禁军来报,梁述回来了。”   “哦,”夜璃歌眸光一闪,“确定他在家中?”   “是。”   “我们走。”   回剑入鞘,夜璃歌果决地道。   “让我一个人去,不行吗?”   “你确定能收服他?”   傅沧泓不禁挑了挑眉,想说什么,到底忍住。   两人换上便衣,携剑出门,径往城郊而去。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空气甚是清新,茅屋的扉门依旧半掩着,伸手一推,便开了。   桌案后,一名布衣男子仰躺在椅中,睡梦正酣。   这——   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怒色,正要出声将他唤醒,却被夜璃歌止住。   双眸深凝,夜璃歌仔细端详着这男子的五官面容——一字眉、长瘦脸、下巴上留着三撇胡须,头发很随意地绾着,显得有些零乱。   并没有什么名士风度,倘若放人堆里,很容易被人忽略掉。   但是。   但是什么呢?   常年游历江湖,阅人无数的夜璃歌,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男子身上,有一股其他人没有的东西,却难以用语言形容。   “呵——”   长长打了个呵欠,男子坐起身来,扭扭脖子伸伸腰,方凝眸看向屋外的不速之客。   眼睛。   原来是眼睛。   那是一双洞察天地玄机,时而犀利如闪电,时而却能混沌如瓦石的眼睛。   该隐时隐,该显时显。   这种人,不是大奸大恶,便是大智大慧。   “梁先生。”并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夜璃歌踏进门槛,抱拳道。   梁述双手撑在桌沿上,踞案不动,等待着她的下文。   “可惜了。”   夜璃歌忽然说。   “什么?”   “可惜这滦阳一方山灵地秀。”   梁述眨眨眼,并没有接话。   “天地间育一贤者,不易,而贤者不为世所用,而自弃于草莽,是为愚,极愚之人,不足以语之以乾坤。”   梁述终于笑了:“姑娘,你似乎,对梁某十分不满?”   “难道,我该称赞你么?”夜璃歌负手而立,目光凛凛地注视着他。   “贤者弃荒野,自有该弃之理,梁某尚不以为意,姑娘如何这般愤嫉?”   “愤嫉?”夜璃歌笑笑,自搬了两张凳子,拉着傅沧泓一同坐下,抬手朝桌面一指,“谈一局,如何?”   梁述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言,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一点,夜璃歌亦一点,两人便你来我往地对杀起来。   傅沧泓的双眼紧紧盯着桌面,却始终没有看明白——不是双陆,也并非围棋。   “唉……”梁述忽然叹了声,幽幽地道,“姑娘出手太狠,将来只怕,难保长久。”   夜璃歌面色一冰,继而恢复淡然:“多谢梁先生赐教,作为回礼,夜某也有一良言回赠。”   “梁某洗耳恭听。”   “梁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材,若只愿隐没乡里,空负一身学识,断不是大丈夫所为。”   “在姑娘眼中,难道大丈夫,就非得入世一遭,立一番功名?”   “非为功名,而为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若无天下苍生,又何来梁先生你呢?先生虽避居遁世,然目睹自家门前一幕幕惨剧,难道,就没有一丝,怜悯恻隐之心吗?”   梁述再没有说话,只是久久地看着她,半晌,唇角微微向上一扬:“姑娘,你的话,确实打动了我,但姑娘不知有没有仔细想过——滦江为患近两百年,为何始终没有人,出来挑接这重担?”   夜璃歌霍地抬头。   为患近两百年,却始终没人挑接重担——是啊,非是北宏没有杰出之识,只是这治水,绝非一人一力能够做到,要想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不单需要朝廷的鼎力支持,领头者正确的指导,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如此方能成百年,甚至是千年功业,否则,治河便只是纸上谈兵。   “你要什么?”傅沧泓冷冽话音响起。   梁述看了他一眼,居然毫不理会,仍旧盯着夜璃歌,仿佛她说的话,比傅沧泓要管用一百倍。   “我相信梁先生,北宏会相信梁先生,整个天下,也会相信梁先生。”   梁述微微动容:“这份相信,能维持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   “不,是一生一世!只要梁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梁先生将一颗心献给苍天大地,夜某相信,整个世界,必将还待于先生!”   “好!”梁述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就冲你这番话,治理滦江之事,我做了!”   “一言为定!”夜璃歌伸出手,与他紧紧一握。   傅沧泓不由得咳嗽一声。   梁述这才离座,朝着傅沧泓屈膝跪倒:“草民梁述,拜见北宏帝君!”   “你知道朕的身份?”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恼怒。   “草民冒犯龙颜,请皇上降罪!”   “沧泓……”夜璃歌赶紧出声将他拦住。   傅沧泓深吸了口气,平息怒意:“平身。”   梁述站起,立于一旁,仍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明日,你便前往府衙报道吧,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夜璃歌站起身,形容淡淡地告辞。   离开茅屋,行出一段路,傅沧泓终于忍不住抱怨道:“这人,好大的架子。”   “沧泓,”夜璃歌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此人不可小视,你一定要诚心待之——他表面狂傲,却禀着一颗济世救难的仁心,纵然身处乡野僻地,却自有一种雍容大度之慨,这种人,是举世难觅的栋梁,你应该以一个君王宽博的胸怀,接受容纳他,让他好好地发挥自己的所长。”   “……多谢夫人教诲。”傅沧泓心中的波澜完全平息了,看向夜璃歌的眸光多了几分其他的意味。   璃歌,璃歌,得妻若此,我复何求?   ……   “皇上——”   刚回到官衙,一名禁军便神色匆促地奔进。   “什么事?”   禁军看看夜璃歌,却没有言语。   “暂且退下。”傅沧泓摆摆手,转头轻声道,“璃歌,你先歇息,我去看看。”   “嗯。”夜璃歌也不追问,提步向内室而去。   厢房里。   “说吧。”   “属下,一个时辰前,属下等在城郊,发现了火统领……”   “发现?”傅沧泓双瞳微微一跳,“他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知何故,火统领昏倒在野地里,属下等将他抬了回来,可是他,至今未醒——”   “朕去瞧瞧。”   在另一间厢房里,傅沧泓见到了火狼,他面色发白,呼吸沉稳,表面上倒看不出任何问题,只是始终昏迷不醒。   “他这样多长时间了?”   “从救回来到现在,一直如此。”   “有试过施救吗?”   “有,可是都毫无用处。”   走到榻边,傅沧泓伸手搭上他的手腕,但觉脉息稳健有力,并无中毒,或者急症的迹象。   “要不要,请夜姑娘来瞧瞧?”禁军小声建议道。   傅沧泓心中划过丝挫败感,却极力忍住,自己转身朝外走去。   “璃歌。”   “嗯?”夜璃歌正倚在床上看书,见他走进,遂放下书册,凝眸注视着他。   “火狼,出了点意外,想请你去看看。”   并无多言,夜璃歌翻身下地,穿上鞋子往外便走。   “他……怎么样?”   “像是——”夜璃歌漂亮的眉头紧紧蹙起,“像是瞬间受到某种重压,导致心跳顿停,继而昏迷——”   “重压?”   “嗯,你是派他,出去执行过什么任务吗?”   傅沧泓沉默,不知该不该把伏杀那个什么闲云先生的事告诉她。   “嗯?!”见他不说话,夜璃歌加重语气。   “……我可以不回答吗?”   夜璃歌的眸色深了,再没有追问,转身继续检测火狼的身体,然后双掌交叠,置于火狼胸膛上方,默运内息,让自己的力量,进入火狼体内。   渐渐地,晶莹汗珠爬满她的额头,傅沧泓眼中不由添上忧色,却不敢上前打扰。   “好了。”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夜璃歌方才停止运功,从腰中锦囊里摸出针袋,抽出一根银针,往火狼胸前插落,然后捏住针尾,旋转数圈。   “噗——”吐出口鲜艳的血,火狼睁开了双眼。   “皇……”   “别乱动。”他刚要起身行礼,却被夜璃歌轻轻摁住,“你这一次受伤不轻,要好好调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是。”火狼不敢逞强,安然依从。   确定他再无其它问题,夜璃歌方才收回银针,转头看了傅沧泓一眼,莲步姗姗而去——她深知,以傅沧泓那急躁的个性,莫说一个晚上,只怕一个时辰,他都等不了。   确定夜璃歌离去,傅沧泓的视线立即落到火狼脸上,火狼倒也没有等他发问,便主动禀述道:“皇上,伏杀的任务,失败了。”   “为什么?”   “那个闲云先生,虽然不会武功,身上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   “怎么个奇异法?”   “像是……迷魂术。”   “迷魂术?”   ——若是从其他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傅沧泓早已一个耳光扇过去,可是现在,说这样话的人,却是他向来最倚重,最相信的火狼。   “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形。”   火狼理了理思绪,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傅沧泓紧皱眉头,久久不语。   “皇上,”火狼瞅瞅他的脸色,试探着道,“夜姑娘见多识广,要不,向她请教请教?”   又是夜璃歌!   傅沧泓心中一股无名业火蹿了起来——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他发现夜璃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竟渐渐有些取代他的位置。   当然,作为深爱她的男子,他并不觉得受到冒犯或者什么,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喜悦,可是,若什么问题都要夜璃歌才能解决,他这个男人,是不是——太没用了?   “能自己解决,最好自己解决。”傅沧泓铁青着一张脸。   “属下……知道了。”火狼口中答应,可心里,却存着另样的想法——傅沧泓想在夜璃歌面前保持一个做男人的尊严,可他更忧心的是傅沧泓的安危——到底是男人的面子重要,还是生死存亡更重要?   第一百七十四章:不愿放弃   回到房中,傅沧泓侧身躺下,将佳人抱入怀中,细细凝视着她的面容。   此时的夜璃歌,呼吸平和,全然没有素日的冷漠与杀意,显得温柔动人,傅沧泓一时情动,手脚便不规矩起来。   冷不防夜璃歌右手一抬,已然抓住他的手掌。   “璃歌……”傅沧泓面色发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夜璃歌的双眼仍旧闭着,朱唇微启:“你就打算,这么要了我么?”   好似兜头泼下来一盆冷水,将傅沧泓的热情悉数浇灭。   他有些懊丧地收回手,眼中却不禁多了丝恼意,带着几分撒娇几分渴盼地唤道:“璃歌——”   “说什么都没用。”夜璃歌推开他,朝里边儿翻了个身——曾经的曾经,她也有为这段感情奋不顾身,可是渐渐地,最初那份热情已然退却,连她都觉得,自己已经越变越理智,越变……越独立。   是独立。   独立于傅沧泓之外,无论思考问题或者做事,都不再受他影响——若说从前,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会干扰她的情绪,那么现在,这种情况是越来越少了。   是傅沧泓的魅力减小了?   那倒不是。   那么,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到底是什么呢?纵然夜璃歌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去想,这也是夜璃歌处理问题的一个法则。   傅沧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着,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日子以来,夜璃歌虽然人在他身边,可说话做事,始终带着一股疏离感,最初,他以为她在恼着碧水村的事,所以不愿和他亲近,可是细一揣测,似乎又不是——真是让他莫明其妙摸不着任何头脑。   同床共枕,却是各自异梦,傅沧泓想要找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而夜璃歌,却是忧虑着天下大事——她丝毫不怀疑,将来的北宏会非常强大,那么,将来的璃国呢?将来的天下呢?   天,终于慢慢地亮了。   “皇上。”火狼推门而入,在纱帐外立定。   “何事?”   “辇驾已经备妥,敢问皇上,何时启程?”   坐起身来,傅沧泓朝旁边仍旧双眸微阖的夜璃歌看了一眼:“……再等半个时辰。”   羽睫轻轻抖动着,夜璃歌睁开了眼。   傅沧泓侧身,在她脸上亲了亲:“还要再睡么?”   “罢了。”夜璃歌掀开被子,“再睡,就让他们看笑话了。”   “那有什么关系。”傅沧泓也下了榻,从后方环住她的纤腰,“在这儿,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随意行事。”   “是吗?”夜璃歌转头,黑莹双眸黠光烨烨。   “呃……当然。”   “那,我不想坐辇,想骑马,也可以吗?”   “行。”傅沧泓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她高兴,怎么着都成。   “那么,先吃早饭吧。”夜璃歌脸上难得地露出那种单纯而天真的笑,拉起傅沧泓的手,疾步往外走去。   傅沧泓不由暗暗呼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她要对他提出什么高难度的要求,幸好只是骑马。   暗暗瞅着他紧张的脸色,夜璃歌心中却忍不住偷乐——这种感觉好奇怪,以前从未有过。   或许,纵然强悍如她,也很乐意被一个男人如此宠着吧。   很快,宫侍送来早点,两个人相对着用罢,略作休息,方起身走出官衙。   “皇上,请登辇。”   “不必了。”傅沧泓摆手,“牵朕的腾云骥来。”   “是。”禁军躬身领命,调头离去,不一会儿,牵着匹毛发雪白的健马,重新走回。   瞧着这精神抖擞的马,夜璃歌双眼一亮,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马儿!”   “喜欢吗?”傅沧泓下了石阶,握住马缰,亲自将腾云骥拉到夜璃歌面前,“骑骑看?”   “就只有一匹?”   “难道还不够?”   莞尔一笑,夜璃歌再没有和他争辩,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傅沧泓也跃身上马,长吁一声,腾云骥驮着两人,四蹄踏如流星,朝前方奔去。   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流纷纷闪避。   “璃歌……”随着一声轻喃,青衣男子手中的首饰盒“啪”地掉落在地,摔作两半。   “喂!”看摊的小贩顿时火了,猛然伸手揪住他的胸襟,“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青衣男子一言不发,随意从袖中摸出块银锭,胡乱塞给小贩,自己昏昏然茫茫然朝前走去。   “你——”一看手中的银子,小贩不由呆了呆,本想叫住那个青衣男子,可心中的贪婪到底战胜良知,低下头,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货摊,生怕那男子回来找他。   可他根本不知道,此时的青衣男子,早已三魂丢了两魂,哪有心思同他算计别的?   安阳涪顼机械地迈动着双腿,任他千思万想,也没有料到,历经诸般艰辛,好不容易来到滦阳,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如斯情形。   那么,他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算什么?自作多情么?   “公子。”   一名暗卫从角落里闪出,挡在他面前。   “走开。”安阳涪顼两眼直愣愣盯着前方,冷冷吐出两个字。   “公子!”暗卫双眉紧皱——方才那一幕,他也瞧见了——可,这是在北宏啊,倘若公子做出一点离格儿的事,只怕牵系重大。   见安阳涪顼始终不为所动,何野无奈,只得抬起手来,猛一下将安阳涪顼劈晕,扶着他闪进旁边的茶铺里。   “您这是——”茶铺老板立即迎上前来,眼中闪动着浓浓的疑色。   “哦,这是我弟弟,刚犯了急症,借贵地歇歇。”   “急症?”老板眼里疑色未消,“什么急症?会不会传染人?”   “不会不会。”何野连声保证,又塞给老板一锭银子。   老板将银子拿在手里,略掂了掂,方才神色勉强地道:“去那边角地里靠一靠吧。”   “行咧。”何野点头哈腰地答应着,扶着安阳涪顼走了过去——他和其他璃国暗卫最不的一点不同便是——能在任何一个地点,任何一个场合,随时扮演不同的角色。   约摸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安阳涪顼醒来,只看了何野一眼,便呆呆盯住桌面,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何侠怕他憋出事来,忙道:“公子,您,您有什么话,不妨同属下说——”   “没用的。”   “嗯?”   “原来,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安阳涪顼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上,浮出浓浓的绝望。   “公子……”何野被震骇住了,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安阳涪顼转头,视线飘渺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丝让人惊痛的笑:“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公子……”何野是个口拙之人,对于这男男女女之间感情纠纷的事,更是无从劝解。   “哈——”安阳涪顼忽然仰头,笑了一声,用力拍着桌子道:“拿酒来!”   店掌柜闻声而至,像看怪物似地对着安阳涪顼上下打量一通,视线转向何野:“不是说,发急症吗?”   何野只好陪笑,又取出一锭银子:“他一向都是这样,发发疯泄泄火,就好了,请掌柜只管按舍弟的意思办,好酒好菜,只管送上来。”   有了银子,什么都好说,掌柜咧咧嘴,自去料理,不消片刻功夫,酒菜俱齐,安阳涪顼提过一壶酒,仰头就朝口中灌。   辛辣灼烈的液体一入口,他立即“噗”地一声全吐了出来,皱着眉头道:“好,好难喝……”   何野想笑,好容易才忍住,拿走酒壶,诚心实意地劝解道:“公子,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不能喝,那就——”   “谁说我不能喝?”未料,安阳涪顼双眼一棱,劈手夺过酒壶,又仰头朝口中灌去——   谁料他酒量不好,只灌了半壶,便脑袋一偏,晕趴在桌上。   无奈叹口气,何野叫过掌柜:“老板,楼上有房间吗?”   “有。”老板倒也没有再为难他,“你跟我来吧。”   将安阳涪顼扶进楼上房间,服侍他睡下,又让掌柜去弄了碗醒酒汤,喂他喝了,何野这才略舒一口气,走到桌边坐下,一手支颌,阖目小憩。   “璃歌……璃歌……”   不知过了多久,安阳涪顼的唤声,把何野从朦胧睡意中唤醒。   “公子?”站起身来,何野走到床边,握住安阳涪顼在空中乱抓的手。   又一次大叫了一声“璃歌”,安阳涪顼蓦地坐起身来。   睁眼,却只见四壁寂然。   两行泪水,自安阳涪顼眸中潸潸而落。   “公子!”何野再也忍不住,屈膝跪地,铿声道,“您且稍待,属下,属下这就去把太子妃追回来!”   “追?”安阳涪顼转眸,看着他涩然一笑,“怎么追?”   何野顿时无言。   “你先,出去吧。”   “公子,您?”   安阳涪顼再次阖上双眼,无力地摆摆手:“我想,静一静。”   是的,他太想静一静,太想思虑清楚,将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倘若没有了夜璃歌……世界,会不会一片黑暗?   ……   “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如此美丽的牡丹花。”   “你喜欢?”   “一点点。”   “哦?”俊朗的男子微微挑高眉梢,“那你,最喜欢什么花?”   凝眸注视着深寂的夜色,夜璃歌思虑良久,方道:“琼花。”   “那以后,我在整座龙赫殿里,都种满琼花,好不好?”   “行吗?”夜璃歌眼中却掠过丝诧色,“琼花向来只生长于南国,宏都气候寒冷,只怕——”   “我说能,就能。”男子的话音中,自带三分霸气。   “好……吧。”夜璃歌一笑,转开话头,“今日骑了一天的马,想必累了,去歇息吧。”   “嗯……”傅沧泓摇摇头,“我想再陪你呆会儿。”   ——这个宁谧而甜美的夜晚,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难得了。   柔和的感情消泯了两个人之间的戾气,化成涓涓细流,在两颗心间迂回流淌。   此情脉脉,向谁诉。   同一时刻。   滦阳府某茶铺的厢房里。   安阳涪顼靠在床栏上,双手环着双膝,两眼空洞地盯着帐顶。   “我安阳涪顼,非夜璃歌不娶……”   “你是不是,不肯再给我,任何爱你的机会?”   “那你为什么,始终不肯接受我的感情?”   ……   越是想,他想是觉得,原来自己根本是个白痴,彻彻底底的白痴。   脑袋一阵阵拉锯似的痛,安阳涪顼死死咬住唇角,防止自己叫出声来,脑子里却有两个人影,在不住地打架:   一个说:安阳涪顼,忘了她!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忘了她!   另一个说:安阳涪顼,她是你的妻子,你应该继续爱她,直到她回心转意!   一个说:你傻啊,这一辈子,她绝对不会回心转意了,你还是打消这个愚不可及的想法吧!   另一个说:我会努力!我会去争取。   一个说:争取有什么用?你应该回璃国去,秣马厉兵,强大自己!然后领兵列阵于边境,向那个男人宣战,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是!   就是这样!   安阳涪顼蓦地跳了起来,感觉全身上下再次充满鲜活的力量!   第一百七十五章:最开心的时光   “何野!”   一掌拍开旁边的厢房门,安阳涪顼的嗓音里,充满从未有过的亢奋。   “公子?”何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不由一怔。   “走!我们立即走!”   “去哪里?”   “回璃国!”   何野眼中闪过丝异色:“公子,您想通了?”   “是!我要回璃国去,我要——跟着摄政王,好好学习,掌控璃国所有的一切,让璃国变得强大!”   “公子!”何野喜不自禁——如果皇后听到这样的话,不知该是何等开心!   再没有丝毫犹豫,两人立即动身,匆匆往楼下而去。   掌柜正趴在桌上睡觉,蓦然听得“咚咚”一阵脚步响声,立即清醒过来,霍地抬头:“两位这是——?”   “结帐!”何野意气风发地走到柜台前,“啪”地砸出一锭银子。   “好好好。”掌柜忙不迭地答应着,拿过大算盘“噼噼啪啪”一阵拨弄,拉开抽屉,从里边找出几十文钱,“给——”   最后那个“您”字,停顿在半空中,因为,刚才还在的两个人,已经没了影儿。   ……   巍峨的宏都城楼,已近在眼前。   坐在马背上的夜璃歌,面色沉静。   本来,傅沧泓始终坚持,要跟她双人一骑,被夜璃歌拒绝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北宏的皇帝,离帝都越近,越该顾忌一下自己的身份。   “皇上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们分列于两侧,沉身下跪。   “平身。”   高踞于马背上的傅沧泓,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帝王的气势与威严。   两人并绺而行,踏过御道,驰向宫门。   “这——”   几个文武官员不由互相交换着眼色——与皇帝并行,不管这女子今后是何身份,都是逾越常制的。   但是,没有人敢出来发表意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从祥安门至龙赫殿,一路之上,叩拜声络绎不绝,傅沧泓始终端凝如山,直至龙赫殿前,方翻身下马,继而走到夜璃歌跟前,抬起右手。   微微一笑,夜璃歌扶住他的胳膊,轻盈盈落下地面。   十指交握,他们一步步踏上丹墀,这个短暂而华丽的画面,被一众宫人们铭记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动魄惊魂的一幕幕发生……   “璃歌,我们终于到家了。”   一阖上殿门,傅沧泓便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眼。   所有的陈设都没有改变,依旧是从前的样子。   “要是觉得哪里不妥当,你只管告诉我,我让他们马上改换。”   “不必了,”夜璃歌摇摇头,“这样很好。”   “真的?”   “真的。”   “好吧,听你的,那么,今天晚上,命御膳房备办美酒佳肴,我们好好乐一乐,如何?”   “我听说,前段日子为了赈灾,导致国库空虚,你迫于无奈,还动用了两江粮税,是吗?”   不意她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傅沧泓不由一怔,继而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不过,现在危机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夜璃歌垂下眸子:“现在北宏国内,急需办理的事很多很多,你能省则省吧。”   “……呃,”傅沧泓搓搓手,“那,只让他们做几个好菜,咱们两人花前月下,如何?”   “听你的。”这一次,夜璃歌再没有阻拦。   夜幕垂落。   四围长廊上,挂起纱制的宫灯,院中摆下一张梨木圆桌,上面陈列着八个风味各具的菜肴,并一锅热气腾腾的汤。   “来。”   拉起夜璃歌的手,行至桌边坐下,傅沧泓先盛了碗汤与她,唇边漾起浅浅笑漪:“尝尝看。”   夜璃歌端起汤碗,放到鼻边嗅了嗅:“雪莲乌药参?”   “你这鼻子,就是灵。”傅沧泓的笑愈发煦暖,“快尝尝看。”   细细啜了一口,咽入腹中,夜璃歌轻轻颔首:“做得不错。”   “能得你的赞赏,真不容易,看来我得好好奖赏这御厨。”   “随你高兴。”拿过一只玉釉瓷碗,夜璃歌也为他盛了碗汤,“你也喝吧,这汤是祛火散热的,你身子虽然强健,平素也该多调理调理。”   “你知道吗?”   “什么?”   “今晚,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光。”   “原来你这么容易满足?”   “是啊,只要有你在身边,我随时随地都会觉得,很满足。”   四眸交接,那一刻的心灵相通,胜过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气氛微微变得暧昧起来。   可却偏有煞风景的人出现。   “皇上。”火狼无声无息闪进,沉声唤道。   “何事?”傅沧泓的脸立即拉了下来,“朕不是吩咐过吗?”   “是梁丞相,还有几名六部官员,等在御书房,请求陛见。”   “你去,让他们都散了!”   “……是!”火狼答应着,正要离去,却听夜璃歌唤道,“等一下。”   “夜姑娘?”   “沧泓,”夜璃歌轻拍傅沧泓的胳膊,“梁丞相是衷心为国之人,你万不可让忠贤之臣失了热情,还是去瞧瞧吧。”   “可是——”   “我没关系,以后,咱们俩单独相处的时间,多的是——”   “好吧。”傅沧泓闷闷地答应一声,方站起身来,“去御书房。”   火狼感激地看了夜璃歌一眼,方随着傅沧泓去了。   庭中冷寂下来,夜璃歌慢慢咀嚼着菜蔬,独对袤夜月轮,忽然生出丝寂廖来——离开炎京,离开摄政王府,离开璃国,已有三月,不知道父亲母亲怎么样了,不知道炎京,是否又生出什么暗涌晦波?   ……   “顼儿?!”董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是她的儿子吗?真是她的儿子吗?皮肤晒黑了,整个人却变得格外精神,尤其是那双光彩奕奕的眸子,与往昔大不相同。   “母后!”   安阳涪顼近前,曲膝跪倒,嗓音中也自带三分哽咽之意——他从小由董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不曾离家如许久,更不曾吃过这么多的苦,受过这么多的磨难,此时见到母亲,自然不觉生出满腔的苦楚来。   “好孩子!”董皇后抱住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眸中也不禁浮起星莹泪光。   可是很快地,安阳涪顼便站起身来,拭干泪痕,无比坚定地道:“母亲,从明日起,儿臣,儿臣想前往军中效命!”   “什么?”董皇后这一惊,非同小可——对于自己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莫说拿刀动枪,纵然看见执戟的护卫,他也是远远避开。   “母后,”安阳涪顼轻轻握住她的手,“孩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太子爷了。”   “顼儿?!”董妍的话音中充满疑问,但安阳涪顼,显然并不打算,满足她的好奇心,只是再次重复道,“母亲,答应儿臣的请求,好吗?儿臣,不想做一个,有辱先祖,有辱皇室尊隆的傀儡皇帝!”   傀儡皇帝!   这四个字,像匕首一般投中董皇后的心脏!   “好!”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走到御案前,提起笔来,写就一纸龙飞凤舞的诏书,将其卷成一轴,交到安阳涪顼手中,“顼儿,军中可不比宫里……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顼儿明白!”   从倚凰殿中出来,安阳涪顼龙腾虎步,直往自己的建彰宫而去,转过一座假山时,却听斜前方回廊里,传来一阵娇笑之声。   他皱了皱眉头,正欲避开,却听有人莺呼道:“太子殿下!那不是太子殿下吗?”   说话之间,花红柳绿的身影已如旋风般,卷到安阳涪顼跟前。   前面两个宫装侍女,都是按璃国风俗打扮,可后面的两个侍女,衣着却全然不同,尤其是最后那个粉裳女子,用团扇遮面,一双杏眼却在安阳涪顼脸上溜溜打着转。   “有事吗?”安阳涪顼形容冷淡,有意转开头去,看向别处。   “太子……”璃国宫女欠身一福,期期艾艾地道,“这位是——金瑞……三公主。”   “知道了。”   撇下三个字,安阳涪顼扬长而去,始终没有正眼去瞧那个所谓的“三公主”。   行出不远,便听身后忿声响起:“公主!您看他——这宫里的人,都说东宫太子性情温雅,待人甚好,怎么见了我们,却像见了鬼似的?”   “对不起啊三公主,太子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璃国宫女有口难辩。   “鹃儿,”冷不防一道娇谑女音响起,“多言无益,咱们走吧。”   ……   “公主,”回到栖宿的云翠斋,鹃儿终于忍不住发作道,“这璃国太子好大的面子,初次见面,便给如此大的下马威!”   金瑞三公主,南宫筝淡淡一笑:“那有什么,一国太子嘛,气度自然与众不同。”   “可,可您是金瑞三公主,还是未来的……”   “未来的什么?”   鹃儿沉默,然后抬起手来,重重一个耳刮子抽在自己脸上:“都是奴婢这贱嘴不好,该打!”   南宫筝伸手握住她白皙的腕,抽出丝帕子,细细擦拭着她的脸庞,口内细细轻嗔道:“这脸啊,是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地方,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   “公主!”鹃儿感动得泪光闪闪——她本是个穷家破落户的女儿,十三岁上头被父亲卖进皇宫,受尽欺凌,是南宫筝无意间发现了她,将她从御衣房主事的皮鞭下救出,收在身边,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女,由于三公主尊贵的身份和地位,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她,而鹃儿自己也对南宫筝感恩戴德,发誓就算是死,也要效忠自己的主子,好好地保护她。   是以,今日安阳涪顼对南宫筝的冷漠,南宫筝倒没放在心上,而鹃儿自己,却深觉怨怒。   第一百七十六章:揣度   “公主,您觉不觉得……”   “什么?”   “太子殿下,似乎有意针对咱们。”   “哦?”南宫筝眉头一掀,却并没有接话。   “要不,明天找个机会,奴婢去探探他的口风?”   “怎么探?”   “就说——”鹃儿漆黑双瞳滴溜溜一转,“就说,公主您约他,在御花园私下相会……”   “鹃儿?”南宫筝眼中隐隐浮起几许恼意——亏她想得出来!   “怎么样嘛?”鹃儿却是一心为她打算,索性大着胆子撒起娇来。   “罢了。”其实,对于安阳涪顼的态度,南宫筝也不是真的能完全做到不理不顾,她也想知道,安阳涪顼心中到底存着什么样的想法,倘若能找个机会,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谈,未尝不是件好事。   得准了她的口信,鹃儿顿时整个人都兴头起来——虽说在金瑞后宫之中,因为她深得南宫筝宠信,故而没人敢怎么开罪她,但是妃嫔之间那些争风吃醋的把戏,她却看得太多太多,更何况,一路行来,关于夜璃歌的种种,她们也有所闻,知道她是个极厉害的女人,而将来,三公主要想和夜璃歌一争高下,太子安阳涪顼的态度,将是关键之关键。   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多情?哪个帝王不花心?以她家三公主的美貌,要想得到安阳涪顼的青睐,并非难事,只是……   鹃儿暗暗筹画着,不由走了神。   “困了,安置吧。”掩唇打了个哈欠,南宫筝缓声道。   “嗳。”鹃儿答应着,赶紧扶她进了内室,伺候她躺下。   次日,午饭后,趁着南宫筝小憩的当口,鹃儿悄悄出了云翠斋,往德昭宫而去。   可她刚靠近德昭宫的宫门,便被侍卫给拦下了:“你是谁?为何擅闯太子寝宫?”   鹃儿小脸一沉:“我奉三公主之命,特来传句话!怎么?还不让进?”   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眼,确定她没有说谎,方才后退一步,让开路来。   仰头哼了声,鹃儿抬步朝里走,直到快靠近寝殿,方才收敛形迹,小心翼翼地靠近殿门。   槛边立着两名宫侍,只看了她一眼,倒也未加阻拦,任她探进头去,朝内张望。   透过霓纱屏风,鹃儿隐约瞅见安阳涪顼正坐在桌边读书,当下深吸一口气,壮起胆气,踏进殿中。   直到她站到案前,安阳涪顼仍然没有丝毫察觉,目光始终紧凝在书页上。   “奴婢参见殿下。”   鹃儿腹中再是怨诽,却也知道规矩礼数,并不敢胡来,先曲膝跪地,叩了个头,娇声言道。   “嗯?”安阳涪顼这才抬眸,看见是她,略微一怔,“是你?”   “奴婢奉三公主之命,前来拜见太子,只为有一句话相告。”   “什么话?”   “公主她……”   再怎么说,鹃儿也只是个未出闺门的姑娘,说起这种事来,未免有些害臊,好容易才把余下的话给挤出来:“公主她,想约公子,今夜戌时后相会于御花园……”   “是吗?”安阳涪顼眸色沉凝,丝毫没有青年男子听到女子邀约的喜悦感,反而有些冷漠。   “太子……?”   “回去告诉你家公主,就说本宫现在没这个心情,也没这个时间!”   “太子!”   顾不得礼数,鹃儿“呼”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三公主总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妻子?”安阳涪顼双手环胸,往后微微仰倒,“她为什么来璃国,她清楚,你清楚,大家心里都清楚,既然如此,最好——”   “最好什么?”鹃儿双眼突突一跳。   “最好,大家之间不要有任何的感情牵扯!否则,对你家公主,并非什么好事!”   鹃儿接连往后退了数步,一颗心脏“怦怦”乱跳,然后“哇”地叫了一声,掩面疾奔而出,裙裾绊在门槛上,差点栽倒,而安阳涪顼,始终是那副淡漠的样子,视线再次回到书页上。   “三公主,三公主。”   一路飞奔着,鹃儿直接冲进了云翠斋。   “你怎么啦?”   南宫筝正坐在矮榻上,手执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看见她进来,神态从容依旧。   “公主,您知道,那个安阳涪顼,他,他说什么吗?”   一时情急,鹃儿竟然连敬称都忘记了,直呼安阳涪顼的名字。   南宫筝抬头,目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鹃儿顿时噤声。   又下了三子,南宫筝方才慢启朱唇,缓声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公主前来璃国和亲,是别有用意!”   执棋的手凝在半空,好一晌,才听南宫筝幽幽叹道:“他,说得没错啊。”   “公主?”鹃儿顿时瞪大了眼。   “你先下去吧。”南宫筝并不想对她备说细节,只轻轻挥了挥手。   闷着一肚子疑惑,鹃儿却不敢多问,只得应了声“是”,转头退出。   微凝双眸,南宫筝看定桌上已至中局的棋,脑海中,却慢慢浮出,临来璃国时,皇兄将自己召入弘泰殿中,那一番独对。   “筝儿。”   “皇妹在。”   “你可知此次前往璃国,和亲的目的何在?”   “皇妹……不懂皇兄的意思……”   “以你的聪明,不会不懂,”南宫墨眸如邃海,定定地盯着她,“皇室的婚姻,向来都不是为单纯的感情而存在。”   “皇妹知道。”南宫筝垂眸,看向地面。   “那么,你不妨说说自己的看法。”   “皇妹没有任何看法,一切,唯皇兄之命是从。”   听得这话,南宫墨却是一怔,继而眼中浮起丝歉意:“皇妹……皇兄并不想强迫你……”   “皇妹知道。”不待他把话说完,南宫筝已经一语打断他的话头,“皇兄自小便有鲲鹏之志,运筹于胸襟,决胜于千里,小妹自问,一生难与皇兄比肩,故而,只能选择从命。”   是吗?   南宫墨眼中却闪过丝困惑——对于这个妹妹,他多少还是了解几分的,从小,她就不爱言语,却甚是博览广闻,又好男儿妆扮,混在皇子们堆中,一同听太傅们说史讲志,这样一个公主,会“安命从分”么?   不过,南宫墨并没有深究下去,也许是南宫筝的柔顺骗过了他,也许是他自己心中牵虑的事情太多,所以,结束最初的试探后,他很快转入正题:“那么,你记住,到璃国之后,无论如何,要尽可能和所有人搞好关系……让璃国皇宫中人,尽力为你所用,待时机成熟,朕会设法传消息给你,你只须一时照办便是。”   “皇妹遵命!”南宫筝答得妥定无比,以致于南宫墨找不出任何破绽,可南宫筝却始终记得,自己离去时,他盯在自己背上,那两道怀疑而犀利的目光……   皇兄。   是那样一个城府深沉的男人,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再没人能看得懂他的心思,而他的举动,也往往教人无法摸透。   直到手握大权后,强力改革弊政,推行新法,罢黜一大批年老而昏弱无能的大臣,朝野上下方始震骇,也才有机敏之人,看出这位青年皇帝的野心。   那么南宫筝呢?她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皇兄的?   ——也没有人知道,包括绝顶聪明的南宫墨。   虞国皇宫中的人,只看见她淡然如悠云出岫的模样,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进入过她的内心,纵使是与她最亲近的鹃儿。   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从小的耳濡目染,早已教会她“隐忍”二字。   身为公主又怎样?仍旧无法摆脱权力的倾轧,利益的纷争,仍旧无法摆脱,每个皇室成员固有的悲剧宿命。   皇兄说得对,皇室婚姻,从来不会只因单纯的感情而存在,其实,百姓家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知道,将来自己不是联姻,便是赐婚。   嫁给谁,她并不在意。   不是想任由命运摆布,而是深知,怎么反抗,都没有意义,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心中,并没有自己真正心爱之人。   没有真爱,便不必坚持。   只是……眼下这局棋,似乎,有些出乎皇兄意料呢——以往从璃国传回的密报都说,安阳涪顼是个浑无主见,懦弱无能的男子,可是——一个没有主见的男人,会说出那般犀利的话来么?   安阳涪顼,目光紧盯着手中的黑色棋子,南宫筝唇边不由浮起丝极浅却鲜明的笑漪: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太子想去军队?”   看着面前一身铠甲的安阳涪顼,夜天诤眸中掠过丝异色。   “是,”安阳涪顼拱手,“还请王爷成全。”   “不敢,不敢,”夜天诤连连摇手,“太子想历练自己,本王自当鼎力支持,只是太子,军中条件艰苦,律令严苛……”   “无论发生什么事,顼儿都会坚持下去!”   “好!有志气!”夜天诤击节称赞,“既如此,明日你便前往虎翼军报到吧!”   “是!”安阳涪顼应声,“还有一事,也请王爷答应。”   “你说。”   “纵然进了虎翼军,除了每日训练,时间仍有盈余,顼儿想学习治国安民之策,不知当从何处着手?”   “……既如此,每日我会命人,将处理过的奏折送往军中,太子仔细阅过,便知端的。”   “多谢王爷!”   长舒一口气,安阳涪顼方才转身,脚步铿锵地离去。   这个孩子……夜天诤眸中闪过丝感慨——真的和从前,全然不一样了。   “夜方。”   “属下在。”   “你们离开炎京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夜方沉默,不知道该怎么说。   “还要对我隐瞒吗?”夜天诤不由加重语气。   夜方咬牙,方才将夜璃歌在碧水村与傅沧泓成婚之事,还有后来遭遇伏杀又各自分开,以及安阳涪顼悄然离队,前往北宏寻找夜璃歌的事,一一告诉了夜天诤。   “原来,是这样……”夜天诤手捋长须,一时默默无语,屋子里陷入沉寂。   “王爷,要不要属下走一趟,召回小姐?”   “不!”夜天诤摆手——如果安阳涪顼发奋,是因为情感上遭遇挫折,那么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一来,军营沉重的训练,和繁冗的朝事,一定会分去他的很多心思;二来,既在军中建立威信,又熟悉了政务,这对于他将来亲政,可是大大有利——   只是,只是……除此之外,夜天诤心中也有丝隐隐的忧虑,如果安阳涪顼仍然不肯放弃夜璃歌,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傅沧泓?   第一百七十七章:命中魔星   章定宫。   一手支颔,夜璃歌斜倚在栏杆旁,望着清粼粼湖波。   时令渐渐入冬,湖面上结了层细细的薄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看上去甚是漂亮。   踏着长长的曲廊,傅沧泓信步而来,目光触及夜璃歌身影的刹那,却蓦然收住脚步。   明明,她就站在那里,明明,这是他的宫殿他的国,可她却依然带给他一种虚无飘缈的感觉,仿佛只要眨眨眼,她就会飞走。   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呢?   一想起这事儿,傅沧泓就恨得牙根直痒痒——倘若没有那一纸该死的婚约,他们早该是一对了吧?   是吗?   真是这样吗?   纵然没有婚约,这世界,便能容许你们的感情,发芽开花,长出深深的根来吗?   他终究,是靠了过去,从背后,轻轻将她拥住。   “璃歌。”   “嗯?”   “答应我,一直留在这儿,好吗?”   夜璃歌没有作声——其实,这也是她这些天里,一直在考虑的事。   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拥紧她,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想用这样的方式,软化她的意志。   “沧泓,”夜璃歌的双眸依然凝注在水面上,“我,不能骗你。”   傅沧泓眸中的亮光黯淡下去——知道是这样的答案,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却偏偏,想要去奢求。   “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方是尽头?”   夜璃歌转身,定定地看着他。   是啊,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方是尽头?她能告诉他答案吗?她能给他,一个明确的期限吗?   不能!   只要婚约一日不解除,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始终存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纵然婚约解除,他们也难保安宁。   想要阻止他们的,并不是只有安阳涪顼。   凡是想得到天下的男人,无不想得到夜璃歌。   纵然傅沧泓自己,也逃不脱这样的宿命。   争天下,就必然会有流血,会有牺牲,会有一场惊风暴雨般的剧变。   至于那剧变的结果到底是什么,纵然聪慧如夜璃歌,也看不清。   她把握不了。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在整个天下面前,她忽然间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地懦弱。   她规束不了傅沧泓,摆脱不了安阳涪顼,更无法将那些满心里沸腾着欲望的男人拒之千里。   纵然她剑快如风,眸利如电,却始终处在,一方充满男性力量的角逐与对杀之中,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包括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是这些烦忧,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傅沧泓提起——隐遁于碧水村的那些日子,她以为能够做得到,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终于让她明白,自己还是天真了。   天真地相信,这个世界会有一个安静的角落,只属于他们;   天真地相信,傅沧泓能够强大得与整个世界为敌;   天真地认为,自己可以反操控《命告》中所预言的一切。   可事实呢?   事实从来不会按某个人的意愿发生,总是嘲笑世间人,纵然那个人肯豁出命去,肯挖出心来。   握紧浸凉的铁栏杆,刹那之间,夜璃歌心中划过丝决断。   “沧——”   转头的瞬间,她的唇却被傅沧泓紧紧地吻住,他吻得那么深,那么用力,以至于让她根本无法呼吸。   夜璃歌抬起的手滞在空中,轻轻阖上双眼——他心中的痛苦,她如何不知道,可是,她真的不能答应他,真的无法当所有的一切不存在。   就算她肯留在这儿,肯做他的女人,外面那些人,也绝对绝对,不会放过她。   因为,她,是夜璃歌。   除非有一天,她不再是夜璃歌。   抑或有一天,这方天下,不再是这样的天下。   不是夜璃歌,那她能是谁?   不是这样的天下,那是怎样的天下?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所有的答案,都得靠她自己去寻找。   “我不想等。”傅沧泓滚烫的掌心紧贴她的后背,“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静静地抱著她,夜璃歌凝视着远方淡淡的柳影,一言不发。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在想,为什么遇见的是你?为什么在那一刻,遇见的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是不是会好过一点,如果不是你,以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那么沧泓,你,后悔了么?后悔爱我了么?”   “没有,从来没有过。”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什么都不为吗?”   “什么都不为。”   “如果……”   “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那么,就放弃吧,因为放弃,有时候会比较容易。”   “呵呵,”傅沧泓低笑,“是吗?你觉得放弃比较容易?”   “难道不是?”   “那么,如果你选择现在转身,是不是可以当过去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如果这世间有一种药,喝下去会让你忘记所有痛苦,你会不会喝?”   “不会。”他抬起右手,手指轻轻摩娑着夜璃歌圆润的下颔,双瞳幽邃如海,“我会记得你,就算注定死后会下地狱,我也要记得你……”   夜璃歌心中一阵紧窒——难道这个男人,真是她命中的魔星,纵然逃到天边,也避不开,躲不掉。   “就算下地狱,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就那样紧紧地依偎着彼此。   ……   夜璃歌终究是留了下来。   无论是宫中,还是外廷,都暗自在揣测,什么时候,可以为他们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场婚礼,也许是永远,都不会出现。   也许,再过些日子,他的热情淡下去,她就能抽身。   提笔在奏折上勾点着,夜璃歌如是想。   这些日子,傅沧泓每日清晨上朝,退朝后两人便在一起,做些在旁人看起来很莫明其妙的小事——斗嘴、下棋、品茶……   有好几次,火狼偷偷走来,瞧见如斯情形,不由得惊诧地瞪大双眼,然后悄悄离去,心中暗暗祈祷着,一切能继续下去,永永远远地继续下去。   可是谁都清楚,现实不是童话,再美的童话,都有结束的一天。   谁都看不见,他们两人心中都笼罩着深深的忧惧,感觉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过只是昙花一现,眨眼之间,便会烟消云散。   来自外部的强大压力,始终像泰山一般,沉沉压在他们的头顶,让他们无法呼吸。   将来……这两个对一切相爱男女而言,再简单幸福不过的字,对他们而言,却是那样地遥远——   偶尔抬头的瞬间,他们的目光飞速交汇,又飞速地错开,很多话,都掖在了各自心里,再没有出口的机会。   纵然勇敢如他们,也想要一刻的糊涂,因为这一刻的糊涂,会让人暂时觉得完满,暂时忘记这世间还有那么多令人纷扰之事,暂时只记得他们之间,那份最纯粹的爱。   ……   “沧泓。”   “嗯?”   “我想……出宫走走。”   斜倚在榻上的男子,眉心微微一跳,抓着床单的手倏地攥紧,他真正想做的,是跳起来将她抱住,可他到底没有,因为他清楚,那样做,无济于事。   闷闷答应了一声“嗯”,傅沧泓转身,面壁而卧。   殿中一时清寂。   就在他以为夜璃歌已然离去,拥被翻身之时,却恰恰对上,夜璃歌那双宛若露珠的眼眸。   “你——”傅沧泓挪挪身子,小心翼翼地碰碰她的鼻头,带着三分哄逗道,“不出去了吗?”   “如果你不开心,我就——不出去。”夜璃歌难得地妥协一次。   “真的?”傅沧泓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一咕噜翻身坐起,将夜璃歌掖入怀中,轻轻蹭着她的脸庞,带着几分讨好。   “你呀——”夜璃歌不禁一声轻叹,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嘿嘿。”傅沧泓偷着傻乐,像只大狗似地将她摁在枕上,见他如此,夜璃歌却不由想起另一个人来,“也不知道,小嗷现在怎么样了。”   “不许提他!”傅沧泓两眼一瞪,整个人显得十分霸道。   “好吧,不提。”夜璃歌抬手捏捏他鼻子,“说说看,你今天想做什么,我陪你。”   “我想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句话在傅沧泓脑海里闪过,可真正出口,却换成另外一句,“去御医院逛逛,如何?”   “扑哧”一声,夜璃歌笑了,当下睨他一眼:“御医院?亏你想得出来!好好地去那儿干嘛?”   “你不是很喜欢摆弄药草吗?再说,御医院那些人,都很希望得到你的指教,特别是上次你解除瘟疫之事传开后,他们对你,可都仰慕得紧呢。”   “这样,”夜璃歌眼珠一转,“那个杨九仁呢?你后来怎么安排他的?”   “哦,朕让滦阳府的官员,协助他开了间济仁堂,已经成全了他的心愿。”   “如此甚好,”夜璃歌点点头,“那咱们就去御医院吧。”   “哎。”傅沧泓爽快地答应着,跳下床榻,夜璃歌替他披上外袍,两人便携着手,一同出了门,直往御医院而去。   御医院里的御医们,正埋头分捡一大堆新进贡来的药草,冷不防看见皇帝走进来,顿时都慌了手脚,放下药草乱纷纷跪倒于地:“皇上万岁万万岁!”   “平身,平身。”傅沧泓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御医们对视一眼,这才一一站起。   “璃歌,你看这儿——”傅沧泓把夜璃歌拉到桌前,献宝似地道,“仔细瞅瞅,有没有你需要的?”   夜璃歌随意扫了眼,探手从药草堆里拈出一棵:“灵蛇草?”   旁边一名发须已经花白的老御医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是,是灵蛇草。”   “这草可是药中之宝,极为难得,好好收起来吧。”   放下灵蛇草,夜璃歌又从里面分捡出一些比较珍稀的药草来,却听一个年轻的御医忽然道:“敢问夜姑娘,这是什么?”   夜璃歌凝眸看去,见是一株通体碧绿,从外观上毫不起眼的药草,当下伸手接过,放在鼻端仔细闻了闻,没有回答,反问那年轻御医道:“那你说,这是什么呢?”   “千里根。”   “千里根?”其他御医纷纷交换眼神——因为,在他们当中,从未有人听闻过这名号。   “你能说说它的功效吗?”   “此草看极寻常,其实十分难找,而它的药效,更是少人知闻。”   “那你就详细地向大伙儿解说解说。”   “好。”年轻御医也不谦让,从夜璃歌手里接过千里根,向大家示意,“这千里根最大的奇效,在于延缓衰老,长年服食此草,不但能够让人的身体更健壮,而且可以取到意想不到的奇果。”   “奇果?”御医们悚然动容,更有激动者立即道,“那它岂不是,传说中的‘不死药’?”   “‘不死’?”年轻御医摇摇头,“这倒是夸张了点,“不过,此草虽有奇用,却不容易找到,因为它经常跟杂草长在一起,故而常常被人忽略。”   “夜姑娘,下官说得可对?”   “不错。”夜璃歌点头,唇边微微绽出一丝笑,“你很有见识。”   “夜姑娘过奖了。”   “那么,这个呢?”夜璃歌打算,再考考他,再从药草堆里拈出一株药草来。   “这个——”年轻御医眼里闪过丝迟疑,继而非常诚实地摇摇头,“恕下官无知,不识得此物,还请夜姑娘赐教。”   “不必了,”夜璃歌脸上的笑愈发生动,“因为,它就是一棵杂草。”   说着,便把这草给轻轻放到另一旁。   御医中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原本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舞火凤凰   在御医院中盘亘了半日,夜璃歌方才同傅沧泓一起,回到寝殿之中。   不得不说,傅沧泓提的这个法子非常好,她心中的积郁确实消了不少,而变得异常充实。   见她高兴,傅沧泓自然也无比开心,其结果就是话特别多,拉着夜璃歌的手从天南扯到海北,最后再绕回来。   夜璃歌微微笑着,侧耳倾听,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   “来人。”   “奴才在。”   “传晚膳。”   即有宫人,托着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   “璃歌,来。”   携着夜璃歌入座,傅沧泓自沐了手,拿起银碗:“想吃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夜璃歌抿唇一笑,把碗接了过来,却被傅沧泓夺回去,“就算,增加一点情趣,好不好?”   “嗯,”夜璃歌眸光一转,一口气连点好几道菜,“那个,那个,那个——”   傅沧泓忙活不停,银碗很快被填满。   “够啦。”夜璃歌这才接过碗,拿起筷子细细地吃起来,傅沧泓自己却不肯吃,只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你吃啊。”夜璃歌奇怪地瞅他一眼。   傅沧泓拿起筷子来,整个人还是呆呆地。   “你干嘛呢。”夜璃歌拿手肘撞他。   “不干嘛,就是想这么瞧着你。”   夜璃歌脸上不由泛起丝微红——她最近发现,这男人是越来越琐屑了——完全不像是他从前的作风。   罢了,不理他。   摇晃烛影下,这两两相对的一幕,显得格外地和谐。   或许,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会懂得,所谓的爱,往往都是体现在细微末节处,而并无多少的轰轰烈烈。   排开所有的因素,相爱,原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夜,洗去白昼的喧哗,整座章定宫陷入沉寂。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夜璃歌趿着鞋子,悄悄往外走去。   无论如何,她得出宫一趟。   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呆在傅沧泓身边愈久,她心中的冷漠日渐减少,越来越顾及他的感受,也越来越不愿意见到,他情绪低落。   所以,她才改变了原定的计划,而选在这个时候潜出宫去。   ……   她走了。   又一次选择离开,将这满室的孤寂,留给他自己一人。   爱得愈深,当爱幻灭的那一刻,痛便愈烈,尤其是,对傅沧泓这样的男人而言。   失去……   这就是失去吗?   转过身子,他将头深深埋进枕头之中,独自吞咽着那份悲伤。   火狼蹑手蹑脚地走进,屏气立于桌边。   “派人跟上了吗?”   终于,傅沧泓抬头,眸中柔色尽收,已然恢复成那副冰冷无情的模样。   “嗯。”   傅沧泓沉默,慢慢地坐起身来。   “皇上,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好半晌过去,傅沧泓才“唰”地抬头,眸中掠过丝狠光:“如有异常,把她带回来。”   “……是。”火狼答应一声,转身离去,而傅沧泓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倒回枕上。   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个幻想中的镜头……每一个都带着鲜血淋漓的乖戾之气,每一个都宣扬着他的霸占与掠夺。   ……   很轻巧地,夜璃歌便潜出章定宫,身影疾速掠过长街,直朝城东的一座寺庙而去。   真武庙。   刚刚在高大的佛像前立定,黑暗里便响起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拜见太子妃。”   “不必了。”夜璃歌一摆手,“说正题。”   “太子已经回到宫中,摄政王府上下人等平安,王妃也已回府,金瑞三公主奉命和亲,现住在翠云居内。”   “可有调查过她的底细?”   “查过了,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是。”   “如此说来……”夜璃歌来回踱了数步,“要解除婚约,也并不是不可能……”   “太子妃?”暗卫闻言,不由吃了一惊,“王爷有话,另嘱小的相告于小姐。”   “说。”   “请小姐一定要忍耐,现在,并不是时机。”   “时机?”夜璃歌一怔,“摄政王他,知道什么吗?”   “王爷没有明说。”   “我知道,”夜璃歌点头,本来有些话欲交代,但仔细一想,还是自己亲自回去一趟比较妥当。   走出真武庙,浸冷夜风拂来,夜璃歌但觉脑海中一阵空明,恍然间觉得很多想不明白的事,突然间都明白了。   哧——   前方拐角处,忽然燃起几丝幽蓝的火光。   双眉一蹙,夜璃歌不假思索,身形一纵,朝前掠去。   闪动的魅影像一张纸片儿,忽忽悠悠地在风中飘荡着,忽而近,忽而远,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什么时候,在宏都里竟然潜伏了这么一个人物?傅沧泓知道吗?   隐隐绰绰间,魅影闪进一片黑黢黢的树林,夜璃歌毫不迟疑,也闯了进去。   几丝异响后,半空中再次亮起幽蓝的光,突兀现出一张鬼脸,白森森的颧骨,黑黝黝的牙洞。   “尊驾是谁?”冷冷地注视着这张鬼脸,夜璃歌却丝毫不为所动。   “嘿嘿。”鬼脸沉沉低笑,“夜璃歌,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什么意思?”   “还记得魇头吗?”   “魇头?”夜璃歌一怔,随即想起在滦阳府中,所遇到的事,“你是——闲云先生?”   鬼脸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冷笑。   “你是——针对傅沧泓而来?”   “夜姑娘果然聪明。”   “你为什么要对付他?”   “我并不想对付他,只是,不愿意那个传言,变成现实而已。”   “什么传言?”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又是这句话!   夜璃歌顿时一阵头痛,额上青筋隐隐突起。   “那只是传言,不能当真。”   “可我,却是个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人。”   “哦?”夜璃歌纤眉微微上扬,“难道阁下,也对这方天下有兴趣?”   “当然。”对方倒是答得毫不含糊。   “那么——”夜璃歌眼中戾光一闪,“夜某也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阁下,谁想伤害傅沧泓,谁便是我夜璃歌的敌人!”   “呵呵,能做你的敌人,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夜璃歌,难道你不明白么?从很早以前,你的敌人,便已经遍布天下——欲得天下者,就必须先受尽这天下赋予他(她)的磨难,没有人,可以例外!”   夜璃歌一时沉默。   从杨之奇到杜衡,从西楚雄到虞琰,几乎,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敌对的声音始终存在,窥觑的势力也始终存在,尖锐的矛盾,还是始终存在。   就因为她是夜璃歌?   就因为爱上她的那个男人,是傅沧泓?   不——任何一个男人爱上她,都注定要受这焚心之难,噬骨之痛。   “那么,你听好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高高地抬起头来,“如果所有的一切不可逆转,那么,我宁可选择,让整个天下,同我一起,玉石俱焚!”   也邪炙双瞳突地一跳,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夜璃歌,而是一只真真正正的,舞火凤凰。   是的。   这个外表冷漠的女人,心底却埋着一座巨大的火山,其爆发出来的力量,可以焚毁世间所有的一切——凡是她不喜欢的,凡是她想改变的,凡是她想做的,便没有什么做不到。   关键是,她要不要做,肯不肯做。   “倘若天下没有了,你们,还能争什么?”   她的话音,很冰很冷,就像犀利如绝世宝剑,让人不得不正面,当它刺进身体时,剧烈的疼痛,和鲜血淋漓。   也邪炙完全被她的气势压了下去,直到夜璃歌的身影完全隐入黑暗之中,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   回到龙赫殿时,已是凌晨,天边泛起片片鱼鳞白,夜璃歌谁都没有惊动,闪身进了殿,才上榻,一张被子便如网一般张开,将她紧紧地裹了进去。   “沧泓——”伸手推推男人的胸膛,夜璃歌将脑袋拔出来,脸上不由浮起嗔色,“你干嘛呢?”   “外面很凉吧?”傅沧泓抬手,拂去她发上薄霜。   “有一点,不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啦。”   “乖乖闭眼,睡觉。”他用命令的口吻道。   “你不早朝吗?”   “等你睡着了,我再去。”   “好。”夜璃歌依从,闭上双眼,不一会儿真沉入了梦乡,傅沧泓凝视着她的面孔看了半晌,倾身在她额心印下一吻,这才起身离去。   ……   璃国。   银旗卫大营。   “杀——杀——杀——”   安阳涪顼手执一杆长枪,不断刺向前方的稻草人。   “太子他这是怎么了?”   几名兵卒立在一旁,小声地交头接耳。   “已经整整五天了。”   其中一名兵卒道:“太子除了进膳,便是不歇气地操练,纵使晚间,也是埋头阅读奏折,再这样下去,人可怎么受得了?”   “不过,太子这种精神,倒甚是可嘉啊。”   “是啊,将来太子继位,璃国振兴有望。”   说话间,银旗营的偏将溥刚走来,几个兵卒立即“啪”地立正:“将军。”   “不去训练,在这儿看什么呢?”溥刚一脸冷肃。   他的作风,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强硬,故此,整个营的小兵都有些畏惧他,此时见问,内中一名兵卒不由缩了缩脖子:“将军……殿下他……”   溥刚侧头瞧了安阳涪顼一眼:“这不很好吗?”   兵卒们顿时无语,齐刷刷敬了个礼,有些无趣地离开了。   待整个场子冷寂下来,溥刚才走向安阳涪顼,沉声唤道:“太子殿下。”   “说。”安阳涪顼手上不停,只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溥刚却没有再说话,而是劈手夺过长枪。   “你——”   “殿下如果想成为一等一的军人,就请跟本将来。”   溥刚言罢,调头便走,安阳涪顼愣了愣,终究是迈步跟上他。   第一百七十九章:一国君主   踏进密闭的“碉堡”,安阳涪顼不由一怔——   “怎么?害怕了?”   安阳涪顼摇头。   “不害怕,那就进来。”   跟着溥刚走进房中,在一个沙袋前立定,溥刚抬手一指,干脆利落地道:“打!”   “怎么……打?”看看自己的手掌,安阳涪顼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溥刚后退两步,扎稳马步,猛然一拳挥出去,正中沙袋,挟带着呼呼风声,他接连打了好几十拳,方才停下来,转头看着安阳涪顼,“你来。”   “嗯。”安阳涪顼点头,依样画葫芦,也立了个马步挥拳打去,刚触到沙袋,便觉一股巨大的反弹力传来,震得他浑身发痛。   “你这样不行。”当他再次举拳时,溥刚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击打沙袋,看是用力刚猛,其实全得用巧劲,将全身的力量运至拳外,而不是手腕,或者五指。”   “拳外?”安阳涪顼有些不明白,“什么拳外?”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渐进的法子也并非没有——你先慢慢出拳,体会一下拳头接触沙袋的感觉,再试着将体内的劲气逼出体外,运用它震开沙袋,明白了吗?”   “我试试。”   安阳涪顼似懂非懂,不过,他相信溥刚,于是端正态度,往当地儿一站,慢慢一拳挥出去,感觉还是很痛。   溥刚也不催促他,负手立于一旁,监督着他。   慢慢地,安阳涪顼体会出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来,渐渐加快出拳的速度,而沙袋的摇摆幅度开始增大,像钟摆似地不住摇晃着。   溥刚脸上绽出丝笑容——看来,太子殿下根基虽然弱,但经历一番磨炼,还是能够成长起来的。   足足练了一个时辰,安阳涪顼方才停下来,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感觉如何?”   “还不错。”一甩头发,安阳涪顼脸上流露出阳光的笑容。   “今天就到这里吧,太子请勿急进,练武和习文一样,都是需要积累的。”   “是,多谢溥将军指教。”   两人闲谈着走出“碉堡”,却见外面已是夜色沉磐,月寒星稀。   “溥将军请回吧。”   “殿下,您呢?”   “我想,走一走。”安阳涪顼的嗓音有些低黯——当他集中精力,全身心投入强化训练时,尚能忘记那个深铭于脑海中的女子,可是,一旦精神稍微松懈,他的脑海里,就不禁浮出她的音容笑貌。   忘不掉。   纵然倾尽全力,还是忘不掉。   痛苦和寂寞,就像雨后的笋,“噌噌噌”地冒出来,长满心间。   绕着空旷的校场,安阳涪顼开始一圈圈地慢跑起来,泌冷的风从他耳旁扫过,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每一次清晰的心跳。   “璃歌!璃歌!璃歌!”   强烈的痛苦,迫使他终于喊了起来,一喊便不可收拾,滚烫的泪水冲出眼眶,在他的脸上纵横流溢。   终于,他一下子扑倒在草地上,呜呜哭出声来。   璃歌……为什么你不肯理我?   璃歌,为什么自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所尝到的,都是痛苦?   从当初的稚弱,到后来的改变,再到现在的坚强……我已经走出了太远,可为什么,还是跟不上你飞翔的速度?   璃歌,璃歌,璃歌……   爱得太辛苦,爱到太绝望,就会期翼着解脱。   一只手,蓦然伸来,轻轻拭去他腮边的泪痕。   “璃歌——”安阳涪顼一声喜悦至极地轻呼,伸手抓住对方的胳膊,睁眸的瞬间,却只看见一张美丽动人的脸。   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冷冷地甩开她的手,安阳涪顼出语冰寒:“你来做什么?”   “奉董皇后之命,前来,请太子回宫。”南宫筝语声平淡,对他的疏离,仍然没有半分怨怼。   “是母后让你来的?”安阳涪顼眼中,却蹿过一丝暗火。   “可以……这么说。”   “我这就走。”安阳涪顼站起身,迈步便行,仿佛当身后的女子只是空气。   南宫筝莲步姗姗,不远不近地跟着。   安阳涪顼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她。   南宫筝也停住,两人就那样定定地对视着。   “你为什么,要来璃国?”   “为什么不来?”   “我不会喜欢你的。”   南宫筝先是一怔,继而唇边浮起丝优雅而从容的笑:“太子,您难道不觉得,对一个女孩子说这样的话,非常失礼吗?而且,这个女孩子,还是你的未婚妻。”   “本宫只有一个未婚妻。”安阳涪顼直视着她,言语间没有丝毫回还的余地。   ——若是寻常女孩子,听到这样的话,要么当场发作,要么拂袖而去,但南宫筝没有,她只是一身定然地立在那里,看着安阳涪顼,直看到安阳涪顼转开脸去,不愿再直面她的眸光。   “不管太子怎样看我,南宫筝,依然会做自己该做的事。”   “你该做的事?”安阳涪顼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只刀柄,言辞变得犀利起来,“你该做的事,就是刺探璃国的情报,然后告诉你皇兄?或者,按照你皇兄的旨意,设法在璃国内制造风波?”   南宫筝表面上虽仍然镇定,可心中却吃惊不小。   但,若论心智,她终究高安阳涪顼一筹,仍然淡淡笑着,四两拨千金:“太子认为如何,那便如何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是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太子会知道的。”   “本宫当然会知道!”安阳涪顼却不肯放过她,仍旧咄咄逼人,踏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子,“南宫筝,不过,本宫警告你一句,最好别在本宫身上浪费力气!”   “太子,”南宫筝到底只是个女孩子,忍耐力终究有限,“如此的剑拔弩张,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那就是——太子心中,非常非常在意这件婚事,也非常非常地,在意我这个未婚妻,难道,不是吗?”   安阳涪顼一时词穷——吵架可不是他的强项,刚才那些话,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辞了。   不过,南宫筝再没有给他反击的机会,加快脚步,如一阵风般从他面前掠过——   在原地闷闷站了会儿,安阳涪顼方才迈步,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回到章福宫,安阳涪顼洗漱完毕,正要安置,门外忽然响起倚凰殿掌事孙贵的声音:“太子殿下——”   “去。”安阳涪顼朝自己的近侍候田使了个眼色。   候田点点头,转身走到宫门前,拉开门拴,但见孙贵正站在外面,踮着脚尖张望,看见安阳涪顼,脸上顿时打迭起殷勤的笑:“太子殿下。”   “何事?”   “皇后娘娘有旨,请太子殿下往倚凰殿一叙。   “知道了。”安阳涪顼皱皱眉,换上身干净衣袍,带上候田,出了德昭宫,直往倚凰殿而去。   倚凰殿中。   皇后董妍端坐在凤椅中,慢慢啜着茶,耳听得安阳涪顼的脚步声,仍然四平八稳,声色不动。   直到安阳涪顼跪下请安,方才搁下茶盏,用绣花手绢擦擦唇:“顼儿你来啦,快起身来,近前来,让母后好好瞧瞧。”   若是从前,安阳涪顼定然会像小羊般颠颠地凑上前去,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而只是站在原地,神色泰然地道:“母后有什么话,请吩咐吧。”   董皇后抬起的手,滞在空中——安阳涪顼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一时间让她的心中生出几许失望。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样负面情绪给压了下去,仍旧保持着端庄而从容的笑:“听说顼儿这几日,在银旗军中很是努力?”   “嗯。”   “那可别累着了,该休息时,还是多多休息吧。”   “顼儿只是想,早日成材,为国效命。”   “不错,不错,”董皇后嘉许地点头,话锋一转,“不知你,见过金瑞三公主没有?”   “儿臣见过。”   “呃……”董皇后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又仔细瞅了眼安阳涪顼的面色,方才言道,“不知皇儿你,观感如何?”   “观感?什么观感?”安阳涪顼面无表情。   “觉得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   董皇后倒噎了一口气,不过,她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觉出话不投机,立即再改了个方式:“顼儿啊,你可知,若想成为一个好君主,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安阳涪顼面色稍稍缓和——不得不说,董皇后的这句话,确实打动了他。   “请母后赐教。”   “是容人之量——像大海一样深广,像宇宙一般浩瀚——顼儿,你既然想振兴璃国,怎能没有这样的胸襟?”   安阳涪顼沉默,思忖了很久,方垂眸看向地面:“母后教训得是,顼儿……知错了。”   “知错便好。”董皇后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最担心的,便是安阳涪顼使性子,弄僵和南宫筝之间的关系,以至于无法收场。   “记住,不管怎么说,她都只是个女孩子,就算你不喜欢她,也该细心照拂,知道吗?”   “是,母后。”   “既如此,先回去吧,好好歇着。”   安阳涪顼却面现迟疑。   “怎么了?”   “母后,儿臣想知道,什么时候,儿臣才能亲政?”   “亲政?”董皇后的眉心突地一跳,“你想亲政?”   “是。”   董皇后脸上的笑消失了:“你觉得,现在的你,能够把握整个全局了吗?能够保证,整个璃国在你的引导下,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吗?”   安阳涪顼再次垂头。   治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位出色的,像父皇那样的君王?说实话,他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顼儿。”见他无言可答,董妍的语气和态度都稍稍柔和,“记住,一国君主,干系重大,没有足够的胆量、毅力,和智慧,你是驾御不住它的,反而只会被权利,拖入无底的深渊!”   第一百八十章:情深义重   “顼儿知道了。”   安阳涪顼十分诚恳地答道:“顼儿会继续努力。”   “别太逼自己,”董皇后脸上浮起慈蔼的笑,“你只要踏踏实实地去做便好。”   辞别董皇后,从倚凰殿里出来,沿着甬道慢慢往回走,那股若有若无的痛苦与烦恼,再度从脑海中浮出——他还是在思念她,这种刺心的思念,会情不自禁地冒出头来,时刻折磨着他,怎么也止不住。   用力地摇着头,他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远处宫灯淡淡的光华射来,勾勒得他的身影,愈发清寒。   抬起双臂,安阳涪顼环住自己的身体,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孤单。   “殿下——”一盏灯笼穿过婆娑树影,慢慢移近。   “小候子,是你啊——”   “殿下?”瞧清他那张微微有些泛白的脸,候田不由吃了一惊,“殿下您这是怎么啦?”   “我没事。”安阳涪顼吃力地摆摆手,“过一会儿就好……”   候田没有作声——殿下的心事,他再明白不过,可是,除了安静地陪着他,他也没有半点法子。   回到德昭宫中,安阳涪顼草草洗漱一番,便睡下了,次日清早,仍往银旗营中去。   又是一番高强度的训练后,溥刚看着面色通红的他,沉声道:“殿下,觉得如何?”   “……还行。”   “既然如此,从明日起,再加大强度。”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溥刚凝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太子,请跟本将来。”   安阳涪顼神思恍惚,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懵懵懂懂地跟着溥刚,绕过矮墙,走进另一片演武场里。   “拿着。”   从木架上取下一把剑,溥刚凌空抛给安阳涪顼。   安阳涪顼接剑在手,仍自怔愣。   “拔剑!”   溥刚厉声喝道。   略一咬牙,安阳涪顼拔出长剑。   “看准我!”溥刚沉声低喝,“杀!”   安阳涪顼举臂挥剑,刚至半空,溥刚“啪”地一剑甩过来,安阳涪顼手中的剑顿时远远飞了出去,半晌方“当”地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再来。”溥刚的脸色有些难看。   安阳涪顼默默地走开,拾起长剑,再次折回。   如此九十九次,安阳涪顼手中的剑仍被击飞,他的虎口已经震出丝丝鲜血,可眸中的倔强却愈来愈鲜明。   当安阳涪顼第一百次拾回长剑时,溥刚却住了手,冷冷地注视着他:“太子,你是不是想放弃?”   “放弃?”安阳涪顼一怔,继而十分肯定地摇头,“不,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既然如此,你就该收了你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坚强起来,做你该做的事!”   安阳涪顼沉默,半晌方道:“溥将军,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原本以为,只要全身心投入训练之中,就可以忘记……可是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   “是因为太子妃?”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从前,是因为我懦弱,可是现在,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她为什么……眼里仍然只有傅沧泓呢?”   溥刚默然——他是个大老爷们儿,又长年在军中,性格刚毅豪迈,并不怎么屑于这些儿女情事,对于安阳涪顼的苦恼,他心里明白,口中却不知该怎么解劝。   “或许,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彻底忘记心中的苦恼,变得勇敢,变得果决。”   “哪里?”   溥刚抬头,极目看向远方,缓缓吐出两个字:“战——场——”   听到这两个字,安阳涪顼顿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在牧城下发生的一切。   “只有通过血与火的考验,一个男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才能懂得生命的意义何在。”   “上战场……”安阳涪顼喃喃低语。   “是的,上战场,在那些生死对立的瞬间,你可以看明白,想明白很多东西。”   “好,我去战场。”安阳涪顼站起身来,“可是现在四方宁静,并没有战事啊。”   “有。”   “在哪里?”   “金瑞的皇帝南宫阙,集结大量兵力,朝我边境靠拢,意图不轨……太子若是真有胆量,不妨,自己亲往前方一探。”   这个主意,无疑是太过冒险了,若是从前的安阳涪顼,定然没有这样的胆量,可是此刻,一股热血从他的胸膛中腾起,直冲上脑门。   “好,我去。”   “太子,你最好还是先去摄政王府,同王爷商量商量吧。”   “知道了。”   从银旗营中出来,安阳涪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起来,脚步也格外松快——溥将军说得对,他应该像夜璃歌那样,也亲身历练一番厮杀,才能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太子想去边境探查?”   “是。”   “太子可知道,金瑞军向来凶悍,倘若被他们察觉,太子会身陷险境?”   “我不怕。”   “既如此,我派十名夜府暗卫,随你同去。”   “不,”安阳涪顼摆摆手,“人,我只要两个。”   “谁?”   “夜方和何野。”   夜天诤闻言微愣——这两个人,都是万中挑一的好手,他的眼力,的确不错。   不过,夜天诤仍然决定,再考考他:“太子可知道,若想确定对方实力,应该查探些什么?”   “兵力?”   “此其一也。”   “战备?”   “此其二也。”   “主帅?”   “此其三也。”   “地形?”   “此其四也。”   “……还有。”   “当然。”   安阳涪顼挑起眉头。   “最重要的一点是,军心。”   “军心?”安阳涪顼心中突突一阵跳。   “是,太子所列四项,不过只是军队组成的表面要素,一支军队是否强大,并不在士兵的强弱,将帅的优劣,最重要的,是军心,军心聚,则铜墙铁壁难挡,军心散,则百万大军,不过流沙耳!”   安阳涪顼只感觉仿若一道霹雳打在天灵盖上,整个人呆呆说不出话来。   “太子,你要记住一句话,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先诚其心,后正其意,如此方能取得长效,若是一味躁进,后果难以预料。”   “顼儿受教。”   安阳涪顼敛袖一拜,转身慢慢地走出。   从摄政王府到德昭宫的路上,安阳涪顼一直在琢磨夜天诤的话,觉得他不单是在说军心之事,还有他意。   是说自己对夜璃歌?   应得其心?   可他又哪里知道她的心——   每次在夜璃歌面前,他都很觉无力,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满意。   璃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能得到你的肯定,哪怕只是一次,一次就好……   可是他这个卑微的愿望,始终没能成功地传达到那个女子心中。   ……   《治国十二策》。   看着面前这道述章,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这冯翊,果然是个人材,字字句句论断精辟,切中北宏时弊,而采用的方法,却也恰到好处,有此人材相助,北宏鼎盛,只在早晚间。   “在想什么?”   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按落在纸页上。   “你不都瞧见了么?”   “看来,你对他挺感兴趣?”   “是。”夜璃歌坦然抬头,看着他,“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能够放心扔下北宏,龙游在外了,能得到这样的良臣,是你的福气,也是整个北宏的福气。”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傅沧泓绕过御案,坐到她的身侧,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细细凝视着她,“如果能得到你,我将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得到我的同时,你也必须面对,全天下男人锐利的剑锋。”   “是吗?”傅沧泓眨眨眼,“我不在乎。”   “纵然被扎成马蜂窝?”   “纵然被扎成马蜂窝。”他举起一只手,放在耳侧,无比坚决地道。   “可是我不忍心,”夜璃歌抬起手,细细摩挲着他的脸庞,“我不忍心,看到你被扎成马蜂窝。”   “真是这样吗?”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拥紧她,“别把我想得那么脆弱。”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偎入他的怀中——心中忽然一阵抽痛,脑海里,再次浮出那可怕的画面——   爱到深处之时,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可是她欺骗不了自己。   她总是能比其它的人,提前预知将来的一切,而这种对未来的恐惧,无形中扼杀了她对傅沧泓的感情。   爱得愈深,或许将来,就会伤得愈重。   或许只有不爱,对他们两人而言,才是最好的。   傅沧泓,你明白吗?   你是个聪明的男人,应该感觉得到的,只是你在抗拒,你在本能地抗拒,也在本能地否认。   如果时光永恒停驻在这一刻,我们会有幸福,可是良辰美景,此情脉脉,却永远只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昙花,你,没有能力留住,而我,也没有。   世界如此残忍。   不管是对不爱的人,还是相爱的人。   有时候我也想祈祷,让所有的战争消弥于无形,所有的贪婪隐遁踪迹,所有的阴云,都远离我们的世界。   可是我,做不到。   这个世界会按照它固有的规律运转,没有人能够控制它,而我们,也身在其中。   避不开杨之奇,避不开虞国,避不开那些想要得到天下的人。   沧泓,你大概永远不知道,自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想和你在一起,却不得不大睁双眼,面对所有鲜血淋漓的现实——   傅今铖的专制,那只是我们这段漫长情路的开始,接下来,我们还得面对更多的麻烦,一重一重,一件一件,我不知道,这段路什么时候方是尽头,或许永远不会有尽头……   我不知道,我们当中有谁会先离开,而剩下的那个人,又会怎么样?   当我们的感情日渐笃定,来自外部的危机又越来越近——   “他爱你越深,心魇就会越重,夜璃歌,聪明的话,最好现在抽身!”   那个男人幽魅的声音忽然响起,仿若紧箍咒一般,夜璃歌的心,顿时一窒。   “你怎么了?”傅沧泓抬头,小心翼翼地窥着她的脸色。   “……没事。”   傅沧泓再没有追问,只是凑唇吻了吻她。   “今天的奏折都批完了?”   “嗯。”   “那就好好休息吧。”   夜璃歌双掌运力,拂过他后背数处要穴,傅沧泓但觉浑身舒泰,整个人顿时放松了不手。   “你睡吧。”   站起身来,夜璃歌把他拖到榻边。   “那你呢?”   “我陪着你。”   “好。”傅沧泓脱鞋上了床,头挨着枕头,合上双眼,夜璃歌倚在他身边,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佛手柑的香味在空中轻轻萦绕,眼前的一切,显得无比平和而宁静,这短暂的和平景象,也松懈了夜璃歌的神经。   身子一点点向下滑去,夜璃歌,难得地沉入深睡。   第一百八十一章:策算   傅沧泓翻了个身,定定地注视着女子娇美的面容。   有一件事,他已经想了很久。   和任何一个渴望爱的男人一样,想彻底地拥有自己所爱的人。   可他更明白,夜璃歌和其他的女人有所不同——倘若她不是心甘情愿,不管他用什么样的手段,得不到,便是得不到。   如果心存侥幸,如果贸然激进,得到的,只会是她的憎恶和彻底离弃。   抬起的手,在她胸襟上游移了很久,终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若是战场之上,他挥利剑率雄师所向无敌,却在这个女人面前,无力保持英雄胆色。   再次侧身,傅沧泓颓然躺下,却没有察觉到,夜璃歌脸上的那一丝异动——   男子呼吸渐渐沉酣,夜璃歌坐起身来,朝帐外的香炉看了一眼——加的龙舌草应该能让他安睡到明天早晨。   沧泓,纵然我知道,每一次离开,对你而言,都会是伤害,但是我,不得不离开。   只是,我承诺,这一次归去,不管是否能成功解除婚约,我都会归来,一定。   借着深浓的夜色,夜璃歌闪出章定宫,单人一骑,径往琉华城的方向而去。   ……   初冬的阳光,抹上朱红色的宫墙。   三匹精壮的健马,打西宫门而出。   勒住马缰,安阳涪顼回头望了一眼,眸中不由闪过丝疑问——璃歌,璃歌她……   “太子,怎么啦?”何野奇怪地道。   “没什么。”安阳涪顼摆摆手——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她不会回来的。   “走吧。”   轻吁一声,安阳涪顼扬鞭起行。   三日后,他们抵达了边城。   与此同时,乔装改扮的夜璃歌,混在熙攘人群中,走进了炎京北城门。   “太子,”隐在胡扬林里,夜方抬手朝前一指,“那就是金瑞军营。”   安阳涪顼凝眸望去,但见一座座圆圆的帐篷上方,一面面黄色的旗帜迎风招展。   “再靠近一些。”   “太子,”夜方低声劝阻道,“金瑞军中多骑兵,且营地四周常有哨兵往返巡逻,要是被发现,情况会很不妙。”   “可,只在这里呆着,又能发现什么?”   “属下倒有一计。”   “你说说看。”   “不如,咱们趁天色黑尽再去。”   “也好。”安阳涪顼点头答应,遂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棵树上,同着夜方何野走到一旁,拿出干粮和水,就地整顿休息。   四个时辰后,夜方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夜空:“差不多了。”   安阳涪顼腾地站起,三人列成一列,夜方在前,安阳涪顼居中,何野押后,慢慢朝金瑞军营的方向摸去。   途中遇到三拨金瑞的哨兵,都被夜方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你说,咱们大帅这是什么意思啊?明明前不久才送了三公主去和亲,怎么转眼间却——”   “谁知道呢?咱们不过就一小兵而已,只管吃粮干活,何必理它这许多?”   “可,要是两国真打起来,那得死多少人啊?”   “你还不明白吗?当官的就爱打仗,杀的人越多,他们的官就做得越大,要是没仗打,他们还不痛快呢!”   待他们走到近前,夜方忽然立起,两手同时伸出,猛然掐住两个兵卒的脖子,但听得“咔咔”一声碎响,两个兵卒立时断气。   “快,换上他们的铠甲。”   安阳涪顼依言而行,少时妆扮停当,夜方转头,目光凛凛地看着何野:“你在这儿等着,如有异动,及时策应。”   “知道了,你们小心些。”   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安阳涪顼心中不由一阵激情澎湃,浑身充满奇异的力量。   跟在夜方身后,两人一起朝中军大帐的方向而去。   “口令!”   “青龙戟!”   顺利通过四道盘查后,他们终于成功抵达中军大帐的门口。   刚刚立定,便听里边传出言议之声:“如今璃国边防驰弱,而我军强健,正可大举进攻,破城掳地,为何将军迟迟不动?”   “不可,如今三公主已在炎京,倘若我等贸然行事,只会坏了皇上大计。”   “皇上大计?皇上有何大计?”   “……事属机密,暂不能向外透露——不过临行之前,皇上曾召我入宫面授机宜——此次兵发边境,只为向璃国施加压力,不便挑起兵衅。”   “施加压力?”   其他几人或顿然悟之,或茫茫不解。   “总之,诸位务必安抚好下属,倘若出了什么意外,皇上降责下来,就难说话了。”   “是,将军。”   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几名将官掀帘而出,显然是帐议结束,安阳涪顼和夜方正要离去,却听里边再度响起个低沉的男声:“仲将军,怕不仅仅如此简单吧?”   “古将军的意思是——?”   “夜天诤是个聪明绝顶的男人,如果光是信马边城外,是不足以唬住他的,除非——”   “请古将军说下去。”   “除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帐中一时沉寂,好半晌才听一个男子嗓音沉沉地道:“古将军,你要记住,很多话,有时候只能藏在心里,是不可以说出口的。”   “属下,明白了。”   又是一阵帘响,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挑帘而出。   安阳涪顼和夜方紧紧地屏住呼吸,静等他过去,夜方才轻轻地道:“走吧。”   趁着夜色,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去。   “怎么样?”何野等在草丛里,早已望眼欲穿,看见他们过来,立即站起身业。   “已经知晓了个大概。”夜方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噢?”   “我想,金瑞军定然派出大批奸细,渗入我国诸多边城。”   “什么?”何野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夜统领你是如何知晓的?”   安阳涪顼也不禁诧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夜方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他是夜天诤身边的得力助手,目光自是不同于常人。   “既然如此,那我们应该立即赶回炎京,向摄政王禀报。”   “禀报是该禀报,但不是现在,夜方仍然冷静异常,我还怀疑,我国内部,亦潜藏着金瑞的内应。”   何野和安阳涪顼已经完全傻了,尤其是安阳涪顼,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有想见这样的事,有些失去反应能力。   “殿下不用过分担忧,想来这些事,摄政王多少知道一些,也定然会有所防备。我们现在即转回虞国,暗中探查。”   做好决策后,三人遂跃身上马,扬鞭朝着璃国的方向而去。   ……   “爹爹。”   乍然看见踏进门来的夜璃歌,夜天诤不由一怔,手中的笔“啪”地掉落在地。   “爹爹。”夜璃歌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拾起笔,呈到夜天诤面前。   “歌儿,”夜天诤这才回过神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夜璃歌调皮地眨眨眼,似乎,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才能恢复成那个无拘无束的,小女孩儿模样。   “你——吃过饭没有?”   夜璃歌瞅着他,忽然“扑嗤”一声笑:“爹爹,你何时变得这般琐碎起来?”   “是吗?”夜天诤不以为意,“或许,是爹爹老了吧。”   “爹爹老了吗?”   夜璃歌走过去,轻轻抱住父亲:“在女儿眼中,爹爹永远是那样年轻而帅气!”   “呵呵。”夜天诤沉声低笑,“你娘天天念叨你呢,去看看她吧。”   “爹爹,”夜璃歌腻着他,微微嘟起嘴,“女儿有句话,想问爹爹。”   “你说。”   “就是——婚约的事——”   “你还是觉得,不愿意和涪顼那孩子在一起?”   “嗯。”   “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傅沧泓了。”   夜天诤浑身一震——这是一句他最不想听到的话,却偏偏,还是听到了。   “是吗?”夜天诤再次拿起笔,手却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爹爹?”夜璃歌将脑袋绕到他跟前,细细地瞅着他,“您怎么了?”   “没什么。”夜天诤深吸一口气,“倘若你已经拿定主意,那——爹爹只能选择祝福。”   “爹爹?你真是这样想的?”   “嗯。”   “那你同意,我和安阳涪顼解除婚约了?”   “嗯。”   “那好。”夜璃歌整个儿都欢悦起来,“我明天就进宫去见皇后,请她答应这事。”   夜天诤沉默着,没有说话。   ——董皇后,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不仅仅因为这事关系到皇室的脸面,更因为夜璃歌身上的秘密。   倘若夜璃歌手法激烈,很难保证后果是什么。   可是,有苦难言的他,却无法出声劝阻。   这件事拖延到现在,已经超出了夜璃歌忍耐的范围,也超出了傅沧泓忍耐的范围。   虞国皇室不能容忍夜璃歌的“叛逃”,安阳涪顼也不能容忍,可傅沧泓,又何尝没有对夜璃歌,以看似温柔的手段,步步相逼?   这场矛盾,弄得不好,最终会变成一场战争。   到那个时候,夜璃歌夹在家与国,情与理之间,将会伤痕累累,甚至粉身碎骨。   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对这一切,看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可是,他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来解决这最尖锐的矛盾。   只不过……以女儿的聪慧,或者能想到其他高明的法子,也不一定。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相信那个男人,相信那个男人能给夜璃歌幸福。   而且整个天承大陆,只有那个男人,才给得起。   放眼世间,舍尔其谁?   ……   “你想退婚?”   看着阶下女子,董皇后满眼阴森。   “是。”夜璃歌没有丝毫避讳。   “夜璃歌。”董皇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丹墀,“你可知道,此事若是传扬开来,对璃国皇室,对顼儿,将是多大的伤害?!”   “臣女知道。”   夜璃歌曲膝跪地。   “你既然知道,”董皇后抬手,点着她的额头,“既然知道你还敢提出如此非分的要求?”   “可是,臣女不爱安阳涪顼,勉强在一起,不会有幸福的!”   “幸福?”董皇后冷冷一笑,“别跟本宫提这个,婚约解除,你倒是幸福了,可是顼儿呢?你想过他的感受没有?他为了你,一直坚持到现在,甚至不肯接纳金瑞三公主,也不肯纳别的女人为妃!夜璃歌,如今你撂下这么句话,就想抽身么?”   夜璃歌沉默了。   安阳涪顼……她痛苦地发现,越来越难面对这个男人——原来活在这世间,爱或不爱,有时候都同样为难。   曾经她以为,可以在世间任何一个男人的世界里来去自如,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的天真,果然,无论是感情还是婚姻,都是不能拿来儿戏的,哪怕是因为某种利益关系,而选择暂时妥协——   倘若当初,没有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答应这桩莫明其妙的婚约,一切是不是会逆转?   可是世间没有如果,很多事,发生了,那就是发生了,过去了,那也就过去了,没有人能逆转过去发生的事。   正因为如此,人生道路每一步抉择,才显得无比艰难。   非此即彼,很多时候,会造成一生的遗憾。   “……我相信,涪顼他,会遇到一个比我好很多的女人……并且,这个女人也爱他。”   “那也成,”董皇后凤袖一摆,“那就等他,遇到这个女人,再说吧,总而言之,如果不是涪顼亲口说不要你,本宫,绝对不会答应,取缔婚约!”   第一百八十二章:中毒   新安城。   “殿下,让属下打前哨吧。”   何野勒住马缰,朝前方黑糊糊的城楼看了一眼。   “好。”安阳涪顼点头。   轻轻跳下马背,何野紧了紧腰带,动作敏捷地朝前方掠去,不多会儿消失在浓郁的夜色。   小半个时辰后,何野折回,朝安阳涪顼一拱手:“太子,城中安定,没有任何异常。”   “那,要进城吗?”   “为安全起见,还是先在城外找个隐僻的地方,先休息一晚,明日再进城,可好?”   “好吧。”   觅了片树林,三个人跳下马背,将马拴在树上,何野打理了一张吊床,让安阳涪顼上去休息,自己和夜方轮流值守。   四个时辰后,天色大亮,安阳涪顼睁开眼,但见白蒙蒙雾气中,一轮淡淡的冬阳若隐若现。   “殿下若是渴了,请先喝点水吧。”夜方将一只干净的水壶递到安阳涪顼面前。   安阳涪顼跳下树,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抬眸朝四周望了望,没有看见何野,遂道:“何野呢?”   “进城查探去了。”   说话间,何野从林间小径上走来。   “怎么样?”   “仍然没有异常。”何野说着,从身后扯出个包袱来,“不过,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还是最好乔装改扮一下,再到城里去。”   接过衣袍穿上身,又往脸上抹了些油彩,三人立即换了个模样,这才牵着马匹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糖葫芦呐——”   “热乎乎的肉包子——”   “油泼辣子面——”   一路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安阳涪顼转动双眼,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间并不长,故而对什么都觉得好奇。   夜方和何野心里却始终绷着根弦儿——虽然他们俩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并且已经精心作了改妆,但是仍须谨慎,再谨慎。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铜锣响声,安阳涪顼凝眸看去,但见空地之上,立着两个数尺高的木架,上面横着根长竿,一个画着大花脸的男子,正徒手翻着跟斗,引得四周围观的人阵阵喝采。   情不自禁地,安阳涪顼挤进人群中,想要看得更清楚。   夜方和何野赶紧也跟过来,一左一右地护卫着他。   “哐哐哐哐哐——”   又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响声,两名手执花枪的男子对杀着从旁侧冲进场中,双臂抡动,将花枪舞成一团花。   “好!”   “好!”   观众们的热情更加高涨。   忽然间,右边男子枪尖笔直一陡,手臂抬起,长枪如流星赶月,直朝安阳涪顼的面门奔来。   “保护太子!”何野发一声喊,挺胸将安阳涪顼护到身后,夜方也拔出腰间长剑,整个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男女老少叫着嚷着,不住地推搡着,何野明显感到不对劲,正要提醒夜方小心,旁边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头儿忽然吭吭咳着,一头栽到安阳涪顼怀中。   “老大爷,您还好吧?”安阳涪顼抬手将他扶起,温声言道。   老头儿抬颔看他一眼,唇角微微朝上扬起,浮起丝模糊而诡谲的笑,右手忽然抬起,袖管里喷出股淡黄色的烟雾,安阳涪顼但觉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渗入鼻中,一阵天旋地转,朝后倒了下去——   “殿下——”   ……   四喜客栈。   “怎么样?”   夜方摇头,收回放在安阳涪顼脉门上的手:“我查不出来……不过,根据种种迹象看,太子,怕是中了毒。”   “中毒?”尽管早在意料之中,可当这两个字从夜方口中说出,何野还是猛然一惊——他们此次离京的任务,便是护太子周全,现在,不仅没能成功探查到金瑞军的安排,反而令太子中了毒,他们,他们要如何向摄政王,向皇后交代?   “我们得带着太子,尽快赶回炎京。”夜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张,而是果决异常地作出判断。   “行,”何野又重新镇定下来,“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找马车后。”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缓缓驶离四喜客栈,朝炎京的方向而去。   新安客栈对面的茶铺里,一名褐衣男子从帽檐下抬起头来,朝对面看了一眼,方才放下两枚铜钱,站起身来,走出茶铺。   “游千卫,已经得手了。”   “唔。”一名蓝衣男子立在树下,双手负于身后,背对着他,“继续下一步计划。”   “是。”   ……   碧倚楼中。   夜璃歌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看着帐顶,脑海里不断回闪着昨夜拜见董皇后时的情形——   要怎么样,才能让董皇后答应解除婚约呢?   安阳涪顼!   呼地坐起身来,夜璃歌穿戴齐整,正要往偕语楼去,忽听楼下传来夜飞的呼声:“小姐!小姐!”   “什么事?”夜璃歌步出房门,站在栏边往楼下看去,但见夜飞正抬头张望着。   “王爷,请小姐前往书房。”   “嗯?”夜璃歌眼里闪过丝疑色,遂移步下楼,脚步匆匆地朝偕语楼的方向而去。   绕过花墙,却见偕语楼四周站满夜府护卫,个个神色严谨。   夜璃歌不由一怔——这是在自家府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出了什么事?   怀着一丝忐忑,夜璃歌踏上石阶,轻轻推开房门,却见夜天诤负手立于房中,仿佛石像一般。   “爹爹。”   夜璃歌蹑手蹑脚地走进,站在他身后,低低唤了声。   “进去看看吧。”   “啊?”夜璃歌稍一迟疑,方从父亲身后绕过,转入屏风之内,只看了一眼,便整个人僵在当地。   床榻之上,安阳涪顼静静地躺着,夜方和何野一左一右,相对而立。   不及细思,夜璃歌倾身近前,伸指摁住安阳涪顼的脉搏,面容一点点冷凝。   夜方和何野四只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   刹那之间,夜璃歌心中涌起千般滋味——她离开北宏回到璃国,本意是为了解除与安阳涪顼的婚约,不料安阳涪顼却于此时,中了“柔情万缕”的毒!   柔情万缕!又是柔情万缕!   倘若安阳涪顼死了,这桩婚约倒真是不存在了,可,她能眼睁睁地任由安阳涪顼死去么?他,他才只有二十二岁啊!   “太子妃……”何野终于忍不住,轻轻开口。   夜璃歌茫然地应了一声:“啊?”   “太子他——”   “太子没事。”夜璃歌的神情猛然变得坚定起来——无论如何,得先隐瞒安阳涪顼的病情,否则璃国上下,炎京内外,定然会生出不小的风波,所有的局势将失去控制——或许,这就是对方的目的。   何野默默看了她一小会儿,已然明白过来,躬身答道:“是。”   “你,”夜璃歌抬手揉揉眉心,“你先回宫去,向董皇后禀报,就说太子暂住摄政王府,每日勤习政事,稍后再回。”   “是。”   目送何野离去,夜方看看床上的安阳涪顼,再看看夜璃歌,低沉着嗓音道:“需要属下做什么吗?”   “暂时不用,”夜璃歌摆摆手,脸上现出丝倦色,“你也先退下去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夜璃歌颓然坐在桌边,怔怔地看着安阳涪顼。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歌儿。”夜天诤低沉的嗓音响起。   夜璃歌抬头,茫然对上父亲关切的眸光,眼中罕见地浮起泪光:“爹爹,我该怎么办?”   “那你先告诉为父,为何如此难过?”夜天诤脸上却是难得地一派平静,“是因为安阳涪顼?还是因为傅沧泓?”   “这……有区别吗?”夜璃歌一向镇定的面容,终于裂出破绽,“爹爹……我好累……为什么自从与他相遇以来,问题总是层出不穷……为什么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们过不去?爹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如果这些问题都消失了,又如何呢?”夜天诤却依然一派四平八稳,很有哲理地问道。   夜璃歌沉默。   “歌儿。”   夜天诤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拿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自古以来,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倘若,你觉得这个男人值得你爱,那么,就坚持下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感情。”   夜璃歌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苦涩与烦恼,一点点散去。   “歌儿,你一向是个爱憎分明,极有主见的孩子,如何取舍,你应该自己拿主意。”   “可是爹爹……柔情万缕,是没有解药的……”   “那你,可以试试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   “是,认真地想一想,或许就会有办法了,别太着急,顼儿中毒不久,还不会如此快地发作,你还有些时间。”   “倘若,我,救不了他呢?”   “……”夜天诤合上了双眼——夜璃歌心中的痛苦,他如何不晓?可是此事干系重大,动一发而伤全身,不得不慎之又慎啊。   “尽力而为吧。如果太子真有什么意外,我会,设法找回二皇子,安阳涪瑜。”   ……   烛火毕毕剥剥地跳跃着,勾勒出夜璃歌依然美丽的面容,可那双向来光华烨烨的眸子,却透露着几许茫然。   柔情万缕,是由近千种药草练成,自进入中毒者体内,便会融入血水之中,渐渐渗透五脏六腑,以极其温和的方式,夺走人的生命。   要想化解它的毒性,要么在中毒早期,将中毒者全身的血液全部换过;   要么……   要么怎样呢?   夜璃歌不由焦躁起来,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都是自己没用,当年识尽天下毒物,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法子,来克制这种诡异的奇毒。   脑海里亮光一闪,她陡地跳起来——世间万物,皆是相生相克,换血做不到,那么能不能以毒攻毒,用其他的毒素来中和呢?   这个大胆的想法,让她重新恢复了活力,继而飞步奔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解毒   冲进碧倚楼的药室里,夜璃歌匆匆一通乱翻乱找,最后从成堆的药草中,扒出口小小的铜箱子。   看到这口铜箱,她终于舒了口气。   启开匣上机关,从里边取出本古籍,夜璃歌逐页翻看。   找到了!   芊血草。   是一种药性极烈的毒草,服用之后,毒性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蔓延到全身,致人死命。   要试试吗?   捏着卷册,夜璃歌额上却泌出颗颗冷汗——稍有闪失,那可是会要人性命的!   可是,她必须在柔情万缕渗入安阳涪顼的五脏六腑之前作出决定,若再延迟,安阳涪顼的性命同样不保!   “爹爹!”拿着书册,夜璃歌飞步闯进偕语楼,“我需要你的帮助!”   “歌儿?”夜天诤正在批阅奏折,看见她进来,略带惊讶地抬起头。   “爹爹,”夜璃歌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我找到一个救治涪顼的法子,可是我,可是我……没有把握。”   “哦?”夜天诤浓眉微微一挑,“什么法子?”   “以芊血草熬汁,擦洗他的身子,令毒素慢慢渗入他的血液,以毒攻毒。”   “能行吗?”   “……我,不知道。”夜璃歌的眸光黯淡下去。   “照此法治理,你有几分把握?”   “一分,都没有。”   夜天诤的双瞳不由震了震。   “爹爹,”再次抬头,夜璃歌眼中多了丝果决,“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那就……试试吧。”夜天诤深吸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淡淡笑容,以示宽慰,“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事,爹爹替你担着。”   夜璃歌的心情,却并没有因父亲的安慰有所松驰,反而更加凝重——他们本来就向董皇后隐瞒了实情,倘若安阳涪顼死在摄政王府,只怕整个夜家,也将因这件事而彻底覆灭。   做,还是不做?   向来果决的夜璃歌,这次是真真正正地犹豫了。   “要为父陪你一起吗?”   “不。”沉默片刻,夜璃歌摇摇头,“还是让女儿一个人来吧,只要夜飞来帮我就成。”   “那好,”夜天诤点点头,一拍手掌,门外顿时走进名仆役,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传夜飞,让他到拂霞院待命。”   “是。”仆役应声,转头而去。   “爹爹,女儿告辞。”   离开偕语楼,夜璃歌回转拂霞院,见夜飞已在门口待命,遂领着他进了内屋。   “我去取芊血草熬汁,你烧些热水,细细替太子爷擦干身子。”   “小的遵命。”   一个小时后,夜璃歌提着一罐熬好的芊血草汁,重新回到厢房里,见夜飞已经做好准备工作,遂把铜罐置于床前的短榻上,取锦帕蘸湿药汁,沿着安阳涪顼的手掌,一路往上擦。   “小姐,我来吧。”夜飞轻声道。   “不。”夜璃歌摇摇头,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宇间的神情透着几许坚毅——此举实在太过冒险,她必须亲自盯着,才能放心。   渐渐地,安阳涪顼浑身肌肤上,浮起丝丝青色纹路,唇角边溢出一缕乌血。   夜璃歌的动作蓦然凝固,脸色瞬间苍白。   “小姐?”   夜飞心中一惊,赶紧伸手将她扶住。   “失败了……”轻吟一声,夜璃歌手中的绢帕掉落于地,身子斜斜朝地面倒去。   ……   房间里一片死寂。   神志溃散的夜璃歌软软瘫坐在椅中,目光呆滞地看着榻上气息已经冰冷的安阳涪顼。   枉她一生救人无数,却不料,亲手“杀”了自己的未婚夫。   随着吱呀一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一双青布芒鞋,轻轻移到榻前。   “师傅?”   乍然看见这人,夜璃歌整个儿惊跳起来,赶紧曲膝下跪:“您,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   发须霜白的老者轻叹一口气,俯身将她扶起,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孩子,你受苦了。”   “不。”夜璃歌咬着唇角,倔强地摇头,“师傅……都是徒儿学艺不精。”   “不是你的错,”原平公神色慈蔼,“柔情万缕,原本就是无药可解的奇毒。”   “……”   “瑜儿,你进来。”   随着原平公话音落地,一个青衣布履,背着包袱的少年踏进房中。   “二皇子?”夜璃歌眸中惊色更浓。   “见过皇嫂。”安阳涪瑜冲她一抱拳,面色甚是持重。   “难道说……”夜璃歌心中突突升起不好的预感。   “先别着急,让为师看看。”原平公言罢,走近榻前,先伸手摁住安阳涪顼的脉门,细细诊治片刻,再掰开他的眼皮、口-唇看了看,最后解开他的上衣,取出银针,在他的胸膛上细细扎了一圈。   安阳涪顼唇边的乌血越涌越多,夜璃歌的心也越揪越紧。   深吸一口气,原平公撤回手。   “怎么样?”   “有救。”   “有救?”仿佛飓风吹走乌云,夜璃歌的心,整个儿亮了。   “嗯,你的法子虽然过激了些,但芊血草的毒性,的确暂时压住了柔情万缕,此刻两种剧毒正在太子体内交战,故此太子才会不停地口吐污血。”   “那,现在该怎么办?”   “为师会配制药方,中和太子体内的毒性,只是——”   “只是什么?”   “芊血草和柔情万缕的毒性都太烈,恐怕太子从此之后,会深受噬心之痛,难保天年……”   “什么?”好似一道九天霹雷砸下来,夜璃歌整个儿都呆了。   “总而言之,一切尽力而为吧。”轻叹一声,原平公转头吩咐安阳涪瑜道,“你在这里,好好照看你皇兄。”   “是,师傅。”   “歌儿,跟为师去你的药室。”   夜璃歌站起身,迈着机械的步伐,神思恍惚地跟着原平公出了拂霞楼,往药室而去。   “雪莲、乌头、覆盆子、甘木、熊胆……”原平公念着药单,夜璃歌却有些走神,连连出错。   “歌儿!”原平公不禁重重地唤了一声。   “嗯?”   “你想再害太子一次吗?”   夜璃歌双手一抖,药秤“当”地掉到地上。   “为师知道,顼儿的事,让你感到非常痛苦,但你千万不要因此背上思想包袱,否则,极不利于此后的医治——你已经尽力了,不必太难过——为师和你爹,都会帮你。”   “师傅……”夜璃歌不禁哽咽了一声。   “做事吧。”原平公缓和面色,“沙桔、茯苓、金藤……”   凝聚起精神,夜璃歌配合着原平公,很快配好药剂。   “拿去,煎好,每日分三次,让太子服下,七日后,便知端地。”   “嗯。”夜璃歌点头,提着药包出了药室,再次往拂霞院而去。   ……   七天。   夜璃歌衣不解带,食卧不宁,留神注意着安阳涪顼的反应。   淡淡晨光从窗外透进,困倦不已的夜璃歌,趴在桌上,朦胧睡去。   “皇兄……”   蓦然一声惊喜的欢叫,将她唤醒。   揉揉双眼瞧去,却见安阳涪顼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两眼发直地盯着对面的镜子。   “涪顼?”   夜璃歌站起,走到榻前。   安阳涪顼却似全无反应,有如木头人一般。   “涪顼?”夜璃歌伸出右手,在安阳涪顼眼前晃了晃。   “涪瑜,你在这里看着,我去请师傅。”   夜璃歌言罢,转身出门,却恰见原平公徐步而来,当下迎上前去,面色灼急地道:“师傅,太子他——”   “他怎么样?”   “醒是醒了,可——”   “我去瞧瞧。”   回到厢房内,原平公先仔细为安阳涪顼把脉,再取出银针在他的百会穴上一扎,然后盯着安阳涪顼的面色仔细端详片刻,摇头轻叹道:“太子这是,被毒性伤了心脉……”   “啊?”夜璃歌轻呼,“那该如何是好?”   “中了柔情万缕的毒,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有此后遗症,不足为奇。”   说话间,安阳涪顼眉心忽然一蹙,蓦地大叫一声,整个人跳起来,一头撞向旁边的床柱。   “皇兄!”安阳涪瑜赶紧挺胸将他拦住。   倒回床榻内,安阳涪顼四肢抽-搐,脸色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红,症状看上去甚为可怖。   “师傅,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好受一些吗?”   “有,只要服他食用安神药,令他昏睡,他就不会痛苦了。”   “那,之后这些症状会不会减轻?”   “为师不知。”   夜璃歌沉默,从锦囊里摸出宁神静绪的药丸,扶安阳涪顼服下,看着他沉睡过去,轻轻替她盖上被子。   “太子性命已然无虞,谷中还有些事务,为师这就回去了,瑜儿留下,以应时变。”   “徒儿恭送师傅。”夜璃歌亲自将原平公送出府,这才怀着沉重的心情,朝偕语楼而去。   “爹爹。”   “太子醒了?”   “嗯。”   “看起来,情况不太好。”   “是,”夜璃歌抬头,定定地注视着他,“歌儿想知道,爹爹打算怎么做?”   “先对外隐瞒实情,继续观察一段时间,再作打算,倘若太子一直无法好转,那就只能——”   “不!”夜璃歌有些激烈地摇摇头。   “怎么?”   “无论如何,我想试一试。”   “试?”   “对,”深吸一口气,夜璃歌眼中的神情变得坚决,“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涪顼渡过这次难关。”   “哦?”她的态度,颇出乎夜天诤的意料,他不由一挑眉头,“歌儿,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就当,是我欠他的吧。”   垂下眼眸,夜璃歌低语了一句,折身退出,却全然没有留意到,夜天诤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睿光——   第一百八十四章:失落   “还是没有消息?”   “是,皇上。”   傅沧泓狭长双眸中,霎时被刀刃般的戾气涨满。   火狼屏气凝声,一时间没有说话,殿中的氛围陷入凝滞。   “你退下吧。”   良久,傅沧泓冷沉的嗓音才再次响起。   火狼躬躬身,提步离去。   长舒一口气,傅沧泓往后仰倒,抬头看向上方簇金蟠龙——   璃歌,你又在骗我吗?还是你,又遇到了什么阻碍?   心里再次蹿起熟悉的闷窒感,还有那股萧杀的戾气,像是一把长矛,随时欲从他的胸膛里刺出来。   呼地站起身,傅沧泓甩开大步,奔出了龙赫殿,径往演武场而去。   “杀——”   “杀——”   御林军统领黄星臣,正领着禁军们进行训练,蓦然看见大步走来的傅沧泓,顿时发一声喊,齐刷刷跪下:“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禁军亦单膝跪倒,口中喊道:“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沧泓冷戾目光从他们头顶扫过,也不叫起,绕过他们走到空场中央,站稳马步,手中长剑一扬:“所有千卫级以上统领,一起上!”   “皇上!”黄星臣大吃一惊——这些禁军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单个也还罢了,倘若一起上,伤了龙体,那他这禁军统领,到时可就罪责难逃!   “罗嗦什么?”此时的傅沧泓,就像一只欲发起攻击的野狼,浑身散发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再说一次,一起上!”   千夫长们纷纷从队列里走出,互相看了一眼,发一声喊,挥舞着武器冲将上去。   激烈的搏斗开始了,淡薄秋阳下,刀光剑影闪成一片,最后连人影都分不清了。   围观的所有禁军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一直以来,他们都知道,皇帝陛下武艺超群,可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如此厉害!纵身处千军万马之中,那种王者气概,依旧所向披靡!   千夫长们纷纷败下阵来,或丢失了武器,或被击中要害,或被傅沧泓狂猛的剑气所伤,或被他横扫于地。   小半个时辰后,演武场上人仰马翻,唯有一人,昂然而立。   “来啊!百夫长,也上!”   就在黄星臣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一道清亮的嗓音忽然从演武场外传来:   “皇上!”   救星来了!   黄星臣长舒一口气,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何事?”傅沧泓转头,双眸微微眯缝,冷冷看着来人。   “有急奏。”   “什么急奏?”   “夜魁国骑兵犯境。”   “骑兵犯境?”傅沧泓长剑拄地,脸上浮起让人不寒而栗的笑,“那正好,朕正愁着,没有用武之地呢!”   “皇上打算——出兵?”来人略略一怔。   “先去御书房。”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傅沧泓的消极情绪总算得到发泄,心态也稍稍平和下来,收剑回鞘,昂然离去。   ……   “不宜出兵?为什么?”   喝了一口茶,傅沧泓转动着手中茶盏,缓声开口。   “一则,我朝国内刚刚经历了滦江之患,国库空虚,此时动兵,徒增百姓们负担;二则,夜魁国此举内因不明,倘若贸然对其动兵,恐防他国趁机发起边乱,到时局势定然混乱,于皇上强国雄兵的大业毫无益处;三则,经历多年的变乱、弊政,百姓们早已困苦不堪,人心思定,是以,臣恳请皇上为万灵苍生计,万勿轻启兵锋。”   “如你这般说,便任由他夜魁国长驱直入,扰我边城,掳掠我良民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觉得,可以派一支军队可以前往边地巡游,以武力震慑之,再遣文官,与夜魁国贵族交涉,保两国泰平。”   “倘若,朕不肯呢?”   王峰的表情怔住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番说辞,可以被皇帝采纳,不想却被淋头浇了盆冷水。   “让兵部发文,立即调集北部九州兵力,往夜魁国的方向汇集,”傅沧泓说着,拍案而起,“朕,要御驾亲征!”   “皇上……”   “你什么都不必多说!”傅沧泓拂袖离案,“并且,朕将率亲军,三日后出发!”   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王峰整个儿愣住——他真的不明白,这场战争完全可以避免,更用不着皇帝亲征,可是皇帝为什么,却一定要自己上战场呢?是嫌皇宫里这安适的日子过得不舒服,还是——   他哪里知道,傅沧泓心中的苦,心中的闷,心中的烦,心中的痛——此时的他,就像一匹烈马,不找个地方撒一会蹄子,便会被活活憋死。   那滋味,没有亲身品尝过的人,不会知晓。   ……   “冯大人。”   擦着头上的汗,黄星臣冲进西值房。   “什么事?”搁下手中的笔,冯翊抬头看他。   “……皇上,皇上他执意要攻击夜魁国,还,还打算御驾亲征。”   “我知道了。”冯翊的面色却极其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现在,您是皇上最宠幸的臣子,只有您,才能劝住皇上了。”   “宠幸?”冯翊唇角微微扬起,将双手环于胸前,“王大人,你在朝中任职,也有些日子了,你觉得,皇上会宠幸什么人吗?”   王星臣一怔。   “这天下间,能笼得住皇上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啊。”   “可是,也不能因为这个缘故,而将整个北宏,推向险地啊!”   冯翊摇摇头,一言不发。   上一次,傅沧泓执意抛下帝位,隐遁江湖寻找夜璃歌,他便知晓了这个男人的真心实意——倘若他做了决定,纵然天崩地裂,也无从改变,北宏一国之衰亡,又算得了什么?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这句话,可是一点不假!纵然他们满朝文武,天下亿兆生灵,也敌不过那女子浅浅一笑。   脑海中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让冯翊突然一阵心凉,说不出地凉,隐隐约约地,他仿佛感觉到什么,却难以用语言形容,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胆量说出口。   “唉——”长长叹了口气,冯翊的目光重新落回卷面上,“王大人,您回去调兵吧,一切按照皇上御命行事。”   王星臣默然立了半晌,方有些颓丧地去了。   ……   “誓师出征!”   冬天的风从傅沧泓头顶扫过,红色的缨穗划出条条弧线。   “出征!出征!”   无数青年男人举起手中长戟,回应着帝王的声音——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抱着封妻萌子的激情,也有不少人,想着保卫家园,报效朝廷,当然,更有一大部分人,纯粹只是为了每月那几两饷银,图个温饱而已。   演武场边的长廊下,冯翊默然而立,看着那威武壮观的景象——   是的,威武,壮观,不过这只是假象,透过这层假象,他看到无数的男儿葬身沙场,埋骨荒草,看到无数的妇孺倚门怅望,或许他们等来的,不过是一纸讣告,或者,一副棺木——   这,才是战争最真实的模样。   战争都是残酷的,而且是血腥的,生存,将是头等大事,只有生存下来,才有资格谈成论败。   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傅沧泓出发了。   离宏都越远,他心中的斗志越薄,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空茫——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心中那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是空虚吧,有一点,是委屈吧,也有一点,更多的,是失落。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多么希望那个身影会骤然出现,只要她招一招手,他就会立即拨转马头。   可是,没有,淡漠的天空下,广袤的原野空空荡荡,除了寂廖,还是寂廖。   傅沧泓的心,终于冷了下去,一丝孤独感悄然爬上心头,渐渐浮展开来,将他完全笼罩住。   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挥开这铺天盖地的悲哀。   “驾——”发一声喊,他纵马奔向远方,想任那狂啸的风,带走自己的痛苦。   ……   “唔——”   榻上男子双眉紧揪,右手死死抓住胸前的被褥。   “涪顼。”夜璃歌握住他的手,眸中闪过丝焦灼,“忍忍,再忍一忍,就好了。”   安阳涪顼微微睁眸,眼底却有淡淡的笑意:“……璃歌……能在这个时候看到你,真好……就算再痛,也,也值得……”   夜璃歌心中一酸,险些落泪,轻嗔道:“傻瓜,说什么呢,看你这些日子,都瘦了一大圈……”   拿过巾帕,夜璃歌细细拭去他腮边汗渍,安阳涪顼却从被窝里伸出手来,牢牢抓住她的。   四眸相对,刹那之间,夜璃歌仿佛觉得,无数的千言万语,都从他的眼里,直达她的心中。   “璃歌……”他只喊了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切的一切,早已心知肚明,再说,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吧。”轻轻地,夜璃歌抽回手,“我一定,会想办法,不遗余力地治好你。”   “你也去休息休息吧,看这双漂亮的眼睛,都红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她确实也有些困倦了。   端起铜盆,走出屋子,夜璃歌轻轻掩上房门,这才往碧倚楼而去。   房中。   撑着枕头,安阳涪顼慢慢地坐起身来,唇畔边竟浮起丝满足的笑,苍白病容上染出几许红霓——说到底,还是摄政王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他此前做了那么多事,竟然敌不过这场灾劫,更能逆转情势。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她现在之所以对他好,并非出于爱,而只是负疚,但是他相信,只要他们日日呆在一起,耳鬓厮磨,他终有机会,完全取代傅沧泓在她心中的位置。   至少,他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在他“痊愈”之前,夜璃歌,绝对不会弃他而去。   那是——   夜璃歌停下脚步,颇觉意外地看着那立在楼前的女子。   缓缓地,女子转过身上,脸上漾起温文可人的笑,朝夜璃歌徐徐下拜:“南宫筝见过太子妃殿下。”   收起自己的诧异,夜璃歌凝神细细打量她——鹅蛋脸儿,苗条身材,肤如凝脂,唇若丹蔻,十足一个美人胚子,且通体上下,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   “三公主?”   “正是。”   “楼上请吧。”夜璃歌从她身旁走过,领头踏上石阶,南宫筝随后跟上。   纵然身在皇家,见惯富贵景象,面对楼中别具一格的布置,南宫筝眼中还是不禁闪过丝赞叹之色。   至二楼茶室,夜璃歌请南宫筝入座,然后引燃桌上小泥炉的火,不多时,乳白雾气缭绕,夜璃歌提壶,亲自沏上两杯香茶。   “三公主,请。”   南宫筝端起茶盏,以袖掩唇,十分优雅地浅啜了口,笑赞道:“好。”   “我想,三公主应该不是,只为这盏茶而来吧?”   “当然不是。”南宫筝眸光一转,“太子留在摄政王府多日,始终不见回转,皇后娘娘实在牵挂,故派我前来探视。”   “哦?”夜璃歌垂眸,直视着杯中碧澄的茶水。   “不过,”南宫筝翘唇,嫣然一笑,“见到太子妃,便知太子殿下定是安泰无疑了。”   “为何?”   “因为,太子妃是太子殿下的守护神啊。”   “守护神?”夜璃歌也笑了,“三公主,你很会说话。”   “太子妃过奖。”   “叫我璃歌吧。”   “好,璃歌。”南宫筝改口倒也奇快。   “那么,三公主……”   “也请璃歌呼我阿筝吧。”   “阿筝?”   “嗯。”   “你打算如何向董皇后回复?”   “说太子爷一切平安,请皇后宽心。”   “你这样说,皇后反而不能宽心了。”   “哦?那请璃歌指教,阿筝该怎么说。”   “……就说,太子殿下嫌宫里憋闷,想在摄政王府多呆些日子。”   “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一亲芳泽   送走南宫筝,回到碧倚楼中,夜璃歌坐在妆台前,陷入深深的沉思。   董皇后遣南宫筝来摄政王府,到底有何用意?是为了安阳涪顼,还是向自己示威?   南宫筝……   她的介入,对璃国皇室,对璃国的未来,将会意味着什么呢?   罢了,先不理会,还是治好安阳涪顼的伤要紧。   ……   “今日好些了吗?”   看着榻上男子,夜璃歌嗓音柔和地轻声问道。   掩唇咳嗽两声,安阳涪顼勉力答道:“好,好些了。”   扶他坐起,夜璃歌手执药碗,一匙一匙地喂给他喝,安阳涪顼慢慢吞咽着,眸光却始终紧凝着她的脸庞。   对他而言,在摄政王府的这些日子,无疑是他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他可以时时刻刻地看到她,可以离她这么近……纵然这快乐只是烟花一瞬,于他也是分外的满足……   夜璃歌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其实,任何一个女子,都容易被来自异性的真情所打动,纵然骄傲如夜璃歌。   她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害怕”与他相处,心中有丝丝奇异的感觉生出,那不是征战沙场的她所习惯的,也不是她愿意习惯的,她本能地察觉到,这丝丝温情的背后,隐藏着难以形容的危机。   或许,是害怕自己沦陷吧。   这个念头一动,夜璃歌的手不禁一抖。   “你怎么了?”安阳涪顼抬手握住她的纤指。   “没,没什么。”夜璃歌急忙站起身,前额却陡然撞上他的鼻子,安阳涪顼顿时叫了一声,“哎哟”。   “怎么了?”夜璃歌赶紧凑上去仔细查看,不提防安阳涪顼忽然抬手攀住她的脖颈,骤然吻上夜璃歌的芳唇。   呃——   一股宏大的热流蓦地冲上夜璃歌的脑门,使得她整个人都晕了。   晕了?   她怎么会晕了?   更晕的是,这个缠绵的吻延续了很久,安阳涪顼方才松开手,满眼含笑地瞅着她。   夜璃歌一颗心跳蹿得像是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赶紧着撒手,以手捂面,折身匆匆奔了出去。   嗬,想不到,悍烈如她,也会有害羞的时候,安阳涪顼唇边的笑,愈发生动鲜明。   胡乱冲进院子,夜璃歌没头没脑地走着,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控过,尤其是在年轻男子面前。   纵然,是傅沧泓……是啊,沧泓……想起这个男人,她的心更加慌乱——她怎么能失控呢?既然已经承诺了傅沧泓的情,自然,自然不能再爱别人……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荒唐?   不行,得赶快控制一切。   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夜璃歌再次回到碧倚楼中,对着妆镜,理好有些散乱的发丝,然后收拾了个包袱,提起照影剑,匆匆下楼,直奔府门而去。   “小姐,”正在巡值的夜逐远远看见她,立即迎了上来,“您这是——”   “出去走走。”夜璃歌目光闪躲,神色有些不自然。   熟知她脾气的夜逐只得让到一旁,目送她离去,然后方往偕语楼,报知夜天诤。   ……   太阳渐渐西斜,屋子里变得昏暗下来。   安阳涪顼静静地躺在枕上,眼神空洞而冷寂。   上午偷撷芳泽的余甘犹在,可此际却完全化成浓浓的苦涩。   往常若是这个时候,她早该出现了,可是——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安阳涪顼猛地坐起,口中唤道:“璃歌——”   “殿下。”   “是你?”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安阳涪顼眸中刹那浮起浓浓的不悦,“璃歌呢?”   “小姐她……出去了。”   “她去哪了?”再顾不得许多,安阳涪顼跳下床,急急问道。   “属下……不知。”   “我去找她。”二话不说,安阳涪顼穿上鞋子,急匆匆便往外行。   “殿下——”夜方伸手欲阻,可安阳涪顼已经撞出门去,疾步走向府门。   出了摄政王府,看着满大街熙攘人流,安阳涪顼顿时变得迷茫起来——这天宽地广,万丈红尘,却让他到哪里去寻她?   是啊,他能到哪里去寻她呢?   那个他最爱的人?   可是安阳涪顼并没有放弃,而是沿着长街慢慢地向前走着。   “太子,快看,那不是太子殿下吗?”   有妙龄女子发现了他,吃吃笑着,以扇掩面,衣带香风地靠过来。   安阳涪顼却无心理睬她们,反而加快步速。   这世间百媚千娇,万紫千红,我所要寻找的,只是你而已。   夜方远远地跟在后面,全身戒备着四周的一切。   渐渐地,安阳涪顼出了繁华的街市,前方是一片矮矮的山坡,长着些稀稀落落的沙枣树。   忽然,他目光一凛,整个人滞住了。   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可那一角淡青色的衣衫,已然给了他答案。   放轻脚步,安阳涪顼悄无声息地靠过去。   斜倚在树上,女子侧影美好,正端着泓秋水似的惊虹剑,怔然而立。   她逃出来,就是想厘清自己的思绪;   她逃出来,就是想警告自己,不能胡思乱想——他还在北宏等她呢,她绝不能让他失望!   猛然地,夜璃歌一把将惊虹剑牢牢抱入怀中,似要凭借它抗拒什么,守护什么似的。   默默把这一幕收在眼底,安阳涪顼整颗心倏地冰凉——他认得那把剑,是那个人的。   深浓的挫败感如重锤般击中他的心脏,有那么一刻,他想立即逃开,可另一股奇异的力量却让他留下了。   可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   风吹过,满林叶子哗哗作响。   夜璃歌忽然回头,于是,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涪顼?”不曾料到,会在这里见着他,夜璃歌不由一怔。   “嗯。”安阳涪顼闷闷地答,目光缓缓移至她手中剑上,“你,你在想他?”   “……”   斯情斯景,足称尴尬。   安阳涪顼想要再说点什么,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扶住旁边的树干,嘴角边渗出丝污血。   “涪顼……”夜璃歌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璃歌……”安阳涪顼抬手,紧紧攥住夜璃歌的衣衫,眼里忽然掠过丝脆弱的光,“我情愿,这会儿就死了……也省得心里痛苦……”   夜璃歌心里一搐。   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直白地表露过情绪。   “对不起,涪顼。”她半抱着他,慢慢蹲下身去,终究还是咽回后面那一句话。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看着她,唇角浮出丝浅凉的笑,“是因为,没有法子爱我?还是因为,我太失败?”   “不是你的缘故。”第一次,夜璃歌用无比坦荡的目光注视着他,“涪顼,你——”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安阳涪顼匆匆打断她的话头,“我明白,我心里都明白。”   你真的都明白?   安阳涪顼阖上了双眼——或许,自己真的是时候,该结束这一段无望的感情了。   两年。   他夹在她与傅沧泓之间,两年时间,却始终没能改变什么。   “璃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尖刺般一根根从喉咙里扎出来,“给我点时间……我会,处理好一切,让你,自由自在地离开……”   “涪顼?”   看着怀中这个瘦弱的男人,夜璃歌心中的歉疚愈发浓郁。   但,也仅仅是歉疚而已。   爱,有些时候,是不需要理由,不需要缘由,不需要情由的。   就像她和傅沧泓在东华大街上的初次相遇,只是刹那错眸,便让那个男人认定了她,那么,她是在什么时候,认定那个男人的呢?   纵剑于百万大军?   琉华城的激情拥吻?   还是他——至死不渝的爱。   对,是他至死不渝的爱。   不用证明,也能感觉到的爱。   可能安阳涪顼,也有这样的爱吧,可是傅沧泓,已经先入为主了。   对于世间女子而言,终其一生,真正所爱的男人,大概,也只有一个吧。   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看着冷漠,其实真动了情,便再也无法抽身。   承诺了,便是一生一世。   承诺了,便是沧海桑田,纵然中间隔着刀山火海,她也会不管不顾地跟去。   正是这样啊。呵呵。   只是这个时候,她不能对怀中这男人说,总有一天,会有爱你的女人出现,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完满。   她只能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等他好起来。   涪顼,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   “小姐回来了吗?”   “回王爷,还没有。”   “知道了。”摆手令夜飞退下,夜天诤从窗前踱回书桌旁,沉身坐下,拿起管毫,饱蘸浓墨,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写下两行诗:   问世间情是何物?值教人生死相许。   是啊,问世间情是何物,值教人,生死相许,倘若,连安阳涪顼自己都放弃了,那么……   接下来会怎样呢?   难道说,整个天下的归属,真的是那个男人?   难道说,歌儿的选择,真的将决定整个天下的命运?   难道说……   如果所有的一切,真朝那个方向演变,那么他夜天诤,又该何去何从?   再次抬眸,夜天诤的目光,落到对面墙下,那一枰还未下完的棋局上……   已至中局了啊……   ……   “我们,回去吧。”   终于,夜璃歌扶起安阳涪顼,轻声道。   太阳已经下山了,大地上的景色都变得沉郁。   安阳涪顼摇摇头,推开她自行站起,慢慢地朝前走,夜璃歌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才进府门,夜飞便迎了上来:“殿下,小姐……”   “扶殿下去拂霞院,仔细照料着。”夜璃歌沉声吩咐。   直到安阳涪顼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夜璃歌方才朝碧倚楼而去。   这一夜,拂霞院中的安阳涪顼失眠了;   这一夜,碧倚楼中的夜璃歌也失眠了。   他们想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   安阳涪顼在想,如何解除与夜璃歌的婚约,婚约解除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每每想到会彻底地失去她,他就会忍不住痛。   夜璃歌在想,傅沧泓现在在哪里,他还好吗?他还在等着她吗?   如果安阳涪顼亲口提出解除婚约,董皇后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第一百八十六章:重婚   “什么?”董皇后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你要解除婚约?”   “是。”安阳涪顼毫不迟疑。   “是……她让你来的?”   “是儿臣自己的意思。”   “安阳涪顼,”叫着他的名字,董皇后站起身来,“昔日宣安殿上,是你,执意非夜璃歌不娶,是夜天诤当着文武众臣的面,允诺这桩婚约,整个炎京城,整个璃国,甚至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夜璃歌,是你安阳涪顼的妻子!此时解除婚约,你岂非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儿臣不在乎!”安阳涪顼仰起头,字字铿然。   “你不在乎本宫在乎!”董皇后怒声疾喝,“你去,告诉她夜璃歌,只要本宫活着,这桩婚约就休想取消!”   “母后!”万料不到,董皇后的态度竟然会如此激烈,安阳涪顼不由满脸痛苦地喊道。   “什么都不必再说。”董皇后略舒一口气,朝他摆摆手,“下去。”   从倚凰殿里出来,安阳涪顼整个人都是晕晕的,迈着机械的脚步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南宫筝见过太子殿下——”娇柔的女声忽然响起。   “是你——”安阳涪顼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向皇后娘娘请安。”   “嗯。”安阳涪顼根本没有心情理她,随意敷衍一声,调头便走,南宫筝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方才折身,迈进倚凰殿。   “拜见皇后娘娘。”   “平身。”董皇后余怒未消,兀自寒着一张脸。   “娘娘这是——在生谁的气吗?”   “没有。”拿起绢帕,擦了擦唇角,董皇后迅速镇定下来,“今儿个过来,可是有事?”   “要说事儿嘛,确实有一小件,”南宫筝笑着,从袖中摸出个锦盒,用双手托着,走到丹墀下,恭恭敬敬地呈上。   “这是——”董皇后接过,打开一看,但见两颗晶莹碧透的果子放在里边,甚是好看。   “此物名唤碧罗果,乃是产于金瑞华祺山上的独有之物,服一颗能恢复青春容颜,服两颗可身康体健。”   “果真如此?”董皇后眸中不由掠过丝喜色,同时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娘娘不妨一试。”   “好啊。”董皇后点点头,拈起一颗,刚要往唇边送,忽又停下,“三公主入住云翠院,有些日子了吧?”   “是。”   “依你看,太子如何?”   “娘娘的意思是——”南宫筝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   “照实说。”   “太子温和敦厚,将来定是一位仁君。”   “那么,”董皇后关上匣盖,佯作无意地道,“作为丈夫呢?”   “丈夫?”   “嗯,不要忘了,你是以什么身份,进入这璃国后宫的。”   “……这个……阿筝说不好。”   “怎么说不好?”   “太子……似乎对阿筝并无好感。”   “那你呢?你觉得他如何?”   南宫筝低下头,脸上浮起几许娇羞:“阿筝也说不明白……只是每每见到太子,都——”   “都怎么样?”   悄掩着唇儿,南宫筝一言不发,瞧她这副模样,董皇后却似明白了什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蓦地停住,正色道:“阿筝,听本宫一句话,所有的幸福,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倘若你喜欢顼儿,不妨主动一点。”   “那么,”南宫筝再次抬头,眼里闪过丝锐光,“太子妃呢?”   董皇后一怔,继而道:“你是你,她是她,这有何相干?”   “皇后就不怕,太子妃心生芥蒂?还有摄政王?”   “哼!”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董皇后便来了气——两年了,已经整整两个了,那个高傲的女人,始终不肯安分守己,她的儿子,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直到今天,心心念念的,只有她,可她是怎么做的?   “皇后娘娘,阿筝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太子殿下……是真心喜欢太子妃的。”   “你也……看出来了?”   “这在宫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所以,阿筝觉得,现在介入他们俩之间,不是时机。”   “哦?”董皇后眼里闪过丝讶然,不由很细致地看了南宫筝一眼,凤眸微微眯起,“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   “嗯,”南宫筝定定点头,“太子殿下看着文弱,其实心里藏着股犟劲儿,其他的事还好办,可在太子妃的事上,不管婚约存不存在,只怕他都无法,轻易抽出身来。”   “你这话,”董皇后点点头,“倒是说得挺对,那么,从今日起,本宫就把太子交给你了,你替本宫好好看着,自己把握机会吧。”   “是。”南宫筝答应着,轻轻一福,侧身退了出去。   ……   进了德昭宫的门,安阳涪顼一头栽倒在床上。   “殿下……”候田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要寻什么来逗乐吗?”   “别烦我。”安阳涪顼一声喝斥,扯过被子捂住脸庞。   “……是。”候田答应一声,碎步退了出去。   烦,很烦。   真的很烦。   自己在璃歌面前拍了胸脯,说要解除婚约,没想到现在却——   怎么办呢?   如果母后一直坚持,那他和夜璃歌的关系,就得这样不尴不尬地继续下去,他确实不想解除婚约,可是,可是夜璃歌的态度,着实让他,很难受。   他想爱她。   他很想爱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她。   可是,为什么爱她如此艰难?   为什么他改变了这么多,她还是……只记得那个傅沧泓?   该怎么做?   年轻的男子揪住自己的头发,烦恼得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   碧倚楼。   夜璃歌静静地坐着,双手环于胸前,看着窗外婆娑修竹。   ——爹爹说得对,要想解除与安阳涪顼的婚约,靠光明正大的方式,怕是不可能,那么她,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才能尽可能替傅沧泓,消除后顾之忧?   是不是只要解除了婚约,自己就真的自由了?   罢了,看来所有的事情,只能走一步想一步。   解除……婚约……要怎么解除呢?   眼珠快速转动着,夜璃歌忽然想起一事来——《宗法谱》。   璃国皇室,有一本记载皇室律约的《宗法谱》,倘若自己触犯内中所记载的禁忌,应该,就能被皇室撒去太子妃的名号。   想到这里,夜璃歌微舒一口气,起身走到床边,合衣躺下。   夜幕四合。   穿上黑色劲衣,夜璃歌飞出窗户,跃上房顶,匆匆朝皇宫的方向而去——《宗法谱》存在祭祀历代先帝用的万福殿里,今夜她要好好地查探明白,以期尽快作出应对之策。   潜进万福殿中,她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遂掏出怀中夜明珠,借着淡淡的浅晕细阅起来。   第十九条:凡宗室女眷,犯大不敬罪者,当以撒消诰封,赶出皇宫论。   “大不敬?”夜璃歌轻喃一声。   后方忽然传来几许响动,她赶紧收起夜明珠,闪至殿柱后,却见一个人手持灯盏,行至桌案前,也翻开了那本《宗法谱》。   安阳涪顼?   夜璃歌眼里闪过丝异光——真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这样做。   过了小半个时辰,安阳涪顼大约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遂举起灯盏,往殿外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退回,立在殿柱前,轻轻地道:“璃歌,是你吗?”   他,居然发现了自己?夜璃歌怔住,咬咬唇角,从殿柱后走出。   安阳涪顼举高灯烛,目光烨烨地看着她:“璃歌,我想我,找到法子了。”   “嗯?”   “重婚。”   “重婚?”   “是,”安阳涪顼看着她,定定地重复,“只要我答应,另娶一名女子为太子正妃,和你的婚约,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是吗?”夜璃歌瞳光微闪,“你,你愿意这么做?”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快乐,那么,我愿意。”安阳涪顼说完这句话,把手里的灯盏递给她,“拿着这个,从正宫门出去吧,我会调走所有的护卫。”   握着灯柄,夜璃歌站在原地,目送那男子迈出殿门,微微侧头,冲她一笑,金色袍角划出道弧线,颀长身影渐渐被宫灯的光冲淡。   这一幅优美的图景,深深地镌刻在了夜璃歌心中,甚至让她刹那恍惚——自己坚持要解除婚约,真是对的吗?这个在她看来一向文弱的皇太子,真是毫无可取之处吗?   嘴唇张了张,所有的话语却卡在了喉咙口——他越是对她好,她越是觉得痛,难以言说的心痛。   他的爱。   让她痛。   ……   “你愿意,娶三公主为太子正妃?”   事情几日内连番突变,纵然董皇后,大出意料之外的同时,也有些措手不及。   “是,孩儿愿娶南宫筝为太子正妃。”   抬手抚了抚额头,董皇后终于觉出这里面的味儿来:“你是,为了夜璃歌?”   “不,”安阳涪顼身形挺得笔直,“孩儿是为了金瑞与璃国之间的和平。”   “哦?”董皇后眉峰轻挑,“这倒是新鲜事儿,我的儿子,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知大局,识大体起来?”   “母后,请您成全。”   沉下双膝,安阳涪顼跪倒于地,脸上满是诚挚。   “且,”董皇后叹口气,抬头朝上方的雕梁看了一眼,“让本宫考虑考虑。”   “母后为何要考虑?难道,这不是母后一直想见的吗?”   “你怎知是母后想见的?封废太子妃,乃是件攸关国体的大事,岂能说办就办?你总得,给母后,给朝廷,一个缓冲的时间。”   “儿臣听母后的。”安阳涪顼终是俯首妥协。   第一百八十七章:真心   沿着逼仄阴暗的石梯,董皇后一级一级往下走。   白色冷芒映出她的侧脸,阴森而寒凉。   滴嗒,滴嗒……   流水的滴落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吱吱”,几只硕大的老鼠,在稻草堆里蹿来跳去。   董皇后在铁栅栏前立定:“看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倒是不错。”   坐在里边的男子始终低垂着头,篷丛乱发犹如枯草丛一般。   “六道!”董皇后蓦地提高了嗓音。   男子依旧一动不动。   蹲下身子,董皇后抓住露在铁栅栏外的铁链,用力一扯,男子的身体顿时向前滑出,脑门儿“咚”地撞上铁栅栏。   尔后,他终于缓缓,缓缓地抬起那张只有一只眼睛的脸。   “六道,我最后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说什么?”六道仍旧一幅懒洋洋的模样,甚至伸手从衣衫里捉出只虱子,扔进口中,咬得“啪”一声响。   此时的他,完全跟街边的乞丐没有两样,再没有半点昔日天下第一美男的风采。   “你若再不开口,本宫就只能对夜璃歌下手了。”   “哦?”六道似乎不以为意,“那你打算如何下手?”   “这个不劳你费心,本宫只是想提前通知你一声,免得你将来后悔。”   “后悔?”六道摇摇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好,”董皇后唇边浮起森冷的笑,“好得很,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地等着吧。”   说完,她蓦地转身,踏上石阶,离开了暗窖。   回到倚凰殿里,董皇后打开八宝玲珑架最下面的暗阁,从里边儿取出个红色的瓶子,拿着它来回疾走,面色忽而冷戾,忽而沉凝,忽而肃然,最后踏上丹墀,稳稳在凤椅上坐定。   “孙贵。”   “奴才在——”   拖着长长的公鸭嗓音,孙贵快步走进。   “去摄政王府,宣太子妃即刻进宫见驾。”   “是。”   ……   “皇后召见?”   乍然听到这消息,夜璃歌不由一怔。   “是,太子妃殿下,请启驾吧。”   “你先去,我稍事梳洗便往。”   回到房中,对镜梳着长长的头发,夜璃歌凝神细思——董皇后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会有什么事呢?   动身之事,她细想了想,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个全新的药囊,掖入中衣内,这才下楼而去。   大内来的辇轿接了夜璃歌,一路往皇宫而去,在倚凰殿外方停下,有宫女迎出,打起帘子,扶夜璃歌下轿,入殿。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董皇后背对着她,立在丹墀之上,身形凝默不动。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夜璃歌,”董皇后终于转过头来,眸中闪动着不明的光,“你果真拿定主意,非解除与顼儿的婚约不可么?”   夜璃歌怔了怔,方才缓声慢语地道:“启禀娘娘,臣女对太子,向来没有男女之思,倘若婚约继续存在,只能令太子更加痛苦烦扰……”   “那么,你昔时在先帝临终时,许下的誓言,又怎么说?”   夜璃歌默然,半晌方道:“倘若,皇后坚持要璃歌履行三年之约,璃歌自当践守,只是眼下,璃国大局已定,无论有没有璃国,皇后都能稳执江山,又何必,非要留下璃歌呢?”   “说得好!”董皇后拍着手,下了丹墀,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目光阴骛地盯着她,“你想抽身而退,那也容易,只要你,留下一样东西。”   “什么?”   “天——谒——”   整个殿阁霎地沉寂下来。   “怎么?你不肯?”   夜璃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神——只因为这样东西的存在,世间除了她和师傅六道外,再无人知晓,纵然夜天诤,也不例外。   “我没有。”半晌,她沉下脸来,冷冷地道。   “没有?”董皇后凤眉高挑,“夜璃歌,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别怪我没提醒你,夜家和璃国皇室,可是同存同亡的!”   夜璃歌心头突突一阵疾跳。   董皇后向前走了两步,话声更加冷寒:“夜璃歌,如果不愿交出天谒,就,留下你的命!”   ……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傍晚起,安阳涪顼就很是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好好儿在宫里,究竟会有什么事呢?   “候田!”   “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到子时了。”   “子时?”安阳涪顼往门口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眼中闪动着焦灼的神情。   “太子,您,您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候田瞅瞅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掌灯。”安阳涪顼忽然道。   “呃?”候田疑惑不明。   “本宫是让你提着灯笼,随本宫去倚凰殿。”   “这么晚了……”   “就是现在!”   当这四个字说出口,安阳涪顼整个人忽然凭添一股子精神劲儿,旋身便朝外走,候田赶紧提着灯笼跟上。   倚凰殿。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是留下天谒,还是留下你的性命?”   董皇后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个颜色艳红鲜亮的瓶子。   “我没有天谒。”说完这句话,夜璃歌抬手,拿过红瓶子,定定地迎上董皇后的双眸,“倘若皇后拿定主意,要取璃歌性命不可,璃歌,也只能遵从——”   夜璃歌言罢,神色坦然地旋开瓶盖,便往唇边送去。   “慢着!”   殿内殿外,同时响起两声疾喝。   黄色的人影如旋风般卷到夜璃歌身旁,劈手将红瓶子打落于地,同时转头对着董皇后,怒声咆哮:“母后!你这是在做什么?”   董皇后先是呼吸一窒,继而眸中怒色翻涌:“顼儿,你这是在对本宫说话吗?”   到底积威多年,安阳涪顼最先的火气过后,惯常的怯懦之意便占了上风:“母,母后……你,为什么要逼璃歌?”   “璃歌,璃歌!”董皇后双眸喷火地注视着他,“你的眼里就只有璃歌!你到底有没有想过璃国,有没有想过本宫?”   安阳涪顼一怔:“璃歌跟璃国,有什么关系吗?”   “有!当然有!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璃国的太子妃,非她不可?就因为她长得美?抑或因为她的父亲位高权重?不,都不是!”   安阳涪顼还是头一次听闻自己婚约背后掩藏的真相,恰似晴空里炸下一串串霹雳,把他整个人都弄懵了,只呆呆地看着自己大迥于平时的母亲,手足冰凉。   “那是因为,她的身上,藏着一个绝大的秘密,关系到整个璃国生死存亡的秘密,只要她一天不交出这个秘密,她就一天不能离开璃国!”   安阳烈钧面色发白,整个身子像风中残叶般不停地抖。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董皇后的笑容里,透着隐隐的狰狞,“孩子,你应该清醒了,生于皇族,就注定了一生一世,与权利纠缠,更何况,你是太子,更是璃国将来的皇帝,你必须熟谙权利的规则,才能更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安阳涪顼捂住双耳,痛苦地大叫起来,“我不要听!我爱的是夜璃歌,我爱的只是她!和任何事情无关!”   “就算因为她,将来会失去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也愿意,你也不计较?”   “是!”安阳涪顼整个儿爆发了,“我不计较!母后,我真的一点都不计较!我不知道什么国家存亡天下大计,我只要她好好活着,在哪儿都成!母后,你听到了没有?”   董皇后呆住,看着自己的儿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小,这个孩子对她惟命是从,是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对着自己大喊大叫,都是因为夜璃歌吗?都是因为这个祸国殃民的女人吗?   对!就是祸国殃民!   或许,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应该下手,除掉这个女人,不该等到她和安阳涪顼见面,更不该允许她踏出璃国半步!   可是她到底是迟了。   一则,那时有安阳烈钧在,国中事务一切由他拿主意,她插不下半点手去,二则,是因为夜天诤本人,在璃国内,除了安阳涪顼,没有人能动得了夜天诤,动得了夜家!   于是,她明明知道那个小女孩儿身上藏着惊天绝秘,还是只能看着她一天天成长,衍成她儿子心中一道樊篱。   “无可救药,真是无可救药。”   往后退了一步,董皇后眼中闪过丝绝望。   “璃歌,我们走。”   再没有多言,安阳涪顼握住夜璃歌的手,将她带出了倚凰殿。   后方,董皇后重重跌坐于地,一颗心,蓦然冰凉。   夜风寂寂。   在北宫门前,安阳涪顼停了下来:“你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我会说服母后的。”   看着他清瘦的侧脸,夜璃歌原地默立。   “怎么?”   “涪顼……”   “嗯?”   “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   “什么?”   “就是——”   “你不必放在心上……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活得开心就好……”   夜璃歌终于转过身,沿着宫墙慢慢朝摄政王府的方向而去,一颗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该不该告诉他呢?   ……   第一百八十八章:执著   图河城。   面对风烟滚滚的夜魁国大军,傅沧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没有人懂得,对此时的他而言,人世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是的,毫无意义。   人在执著于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会忘记很多的东西。   而这种执著,外人,往往是看不见的。   缓缓地,傅沧泓举起了手中的刀。   “皇上,”随驾亲征的绥德将军骆平光拨马近前,“敌我情势不明,不能随便出兵啊!”   傅沧泓回头,非常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仍旧重重将刀往下一劈!   “冲啊!”铺天盖地的砍杀声,立即响成一片。   领着数万大军,傅沧泓杀向对岸,天地之间,烟尘滚滚。   夜魁国前军骑上,与傅沧泓的骑兵激烈交战之后,纷纷败逃,傅沧泓身先士卒,直接朝夜魁大军的中军主帐冲去。   “皇上,”骆平光挥刀砍翻两名夜魁国士兵,提马追来,“不能孤身深入,小心有埋伏!”   傅沧泓哪里肯听他,心中甚至不禁掠过一个自暴自弃的想法——要是死了,才好呢,如果自己死去的消息传到她耳里,她会不会,会不会后悔当初离去?   会吗?   不会吗?   见傅沧泓红着双眼杀来,敌军主帅单人一骑,狼狈逃蹿,傅沧泓也不追逐,只是像市井泼皮一般乱砍乱杀,发泄着心中的愤怒、委屈,和不甘。   突然间,一切静止了,四周的空地上,夜魅国士兵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张弓搭箭,无数闪亮的箭头,齐刷刷地对准他。   握紧手中的刀,傅沧泓挺直后背,甚至抬起头来,朝灰蒙蒙的天空看了一眼,唇边绽出从未有过的温淡笑意——就要离去了吗?就要这样离去了吗?   这世界如此荒诞,如此寂凉,和沙漠没有任何分别,没有一丝一毫值得留恋的地方,只有那个人……   依稀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她自天边而来,倩影婀娜,一笑倾国。   抬起手,傅沧泓伸向她,可握住的,只是一把虚缈的空气。   夜璃歌,你对于我这痛苦的一生而言,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你知不知道,我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可是为什么,从始至终得到的,却都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梦……   箭头穿透铠甲,剧烈的痛在胸臆间沸烈开来,他脸上的笑却愈发鲜明……呵呵,原来有时候,死亡,也是如此优美。   死了,就不会痛,就不会苦,就不会再为你而难过……   ……   铮——   悬于壁上的惊虹剑,忽然一阵颤鸣。   立在窗边的夜璃歌倏然回头,却见惊虹剑的剑身上,缓缓渗出一缕艳红的血丝。   她猛然禀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到壁前,抬手握住冰凉的剑鞘,眼里慢慢坠下两行眼泪。   ……   大战结束了。   “启禀将军,没有找到皇上。”   “什么?”骆平光脸上血迹未干,“仔细找找,一定要找到!”   “是!”   所有残余的北宏士兵,呈扇形分散开来,翻动着一具具尸体,寻找着傅沧泓,可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直到夜幕完全笼罩整个大地,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北宏的皇帝,就这样,消失了。   ……   朦朦火光中,傅沧泓睁开眼,一道黑影映入他的眸底。   “你,”吃力地坐起身来,他嗓音沙哑地开口,“是谁?”   对方转过头。   白银色的面具,透着淡淡泌冷。   “既然救了我,为何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好吧,”傅沧泓也彻底冷静下来,眸光沉凝,“说说看,想要我做什么?”   “水军,”男子透过面具,定定地看着他,“我需要一支极其强大的海军,来建立庞大的海上王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于是,先出手帮你。”   “是这样,”傅沧泓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尘,“那你应该调查过,北宏国内的兵力,更应该知道,北宏士兵,最不习水战。”   “我知道。”   “那你——”   “可以告诉你,我在无土城附近,找到了一座金矿,只要开采出来,足够我完成心中大业,而无土城,是你傅沧泓的领地。”   “哦?”   “怎么样?你帮,还是不帮?”   “帮。”   “很好,”男子伸出手来,“能交到你这么个朋友,我很开心。”   “你确定,我们会是朋友?”傅沧泓眼里闪过丝异光。   “确定。”男子点头,“因为就某一点而言,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哦?哪一点?”   “感情,对于感情,我们都同样执著。”   傅沧泓的眸色深了:“你,也喜欢夜璃歌?”   “哈哈哈哈,”男子仰头,忽然纵声大笑,“傅沧泓,你也太把天下人看轻了,太把这个世界看轻了!夜璃歌虽美,却非吾所爱,吾所爱,乃是广袤大海中,那一颗璀璨的绝世明珠!”   “绝世明珠?”傅沧泓有些糊涂,却并不打算多问,“罢了,总之你救我一命,无土城,就算是你的了,只管拿去。”   “果然够爽快!不过傅沧泓,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世间万紫千红,难道非夜璃歌不可?”   “是。”   “倘若,她一生一世都无法完完全全地爱你呢?”   “那是她的事。”傅沧泓双眸定定地看着石壁,话音里没有一丝迟疑,“我爱她,不管她爱不爱我,不管这段感情最后的结局如何,我都爱她。”   “既然如此,为什么方才,却甘心殒命于箭下?你是想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让她伤心一生一世吗?”   傅沧泓浑身一震。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我听过你们之间的故事——傅沧泓,一个女人能为你闯宫禁挟持皇帝,除了爱,不作第二设想,她值得你付出,也值得你等待,给她一点时间吧,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男子凉凉一笑:“不知道,或许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般奇妙——初次见面,却觉得情趣相投——或许也因为,我们都是爱而不得的男人,我知道,你爱得很辛苦,但你永远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比你爱得更辛苦——”   “是吗?”傅沧泓扯扯唇角,“那我倒是很愿意洗耳恭听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洒然一笑,男子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怔立良久,傅沧泓方才从洞中出来,却见四周一片烟水漫漫,自己竟然是处在一方孤岛上。   这——   “最后送你一件事礼物——这座岛,名唤惊鲨岛,离海岸已有两百里的距离,洞中的食物和水,够你饮用一段时间,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辛苦地寻找那个女人,这次,换她来寻找你吧。”   呃?傅沧泓惊奇地瞪大双眼——这个莫明其妙闯进他们故事的人,到底,想做什么?   在这里等着?   他不由抬起头,朝茫茫天际看去——她会来吗?她能找到这里吗?   ……   浓郁夜色掩映下,整座龙赫殿显得格外幽谧。   一道人影,像风一般掠过层层飞檐,落入大殿之中。   “什么人?”   火狼拔剑出鞘,直刺向前方。   “是我。”女子回头,黑色面纱拂落,露出魅丽容颜。   “夜小姐?”火剑一惊,收剑回鞘,“您,您怎会在此处?”   “我且问你,傅沧泓呢?”   “皇上,皇上他——”火狼目光闪躲。   “他怎么样了?”   “……属下不知。”火狼言罢,细细将图河城一战的细枝末节,备细说与夜璃歌听。   夜璃歌双眉紧蹙,一言不发。   “夜小姐。”   “你说——傅沧泓在千军万马中,消失了?”   “是。”   “你们已经找遍图海城的每个角落?”   “是。”   “好吧,”夜璃歌点点头,“今夜,我出现在这里的事,任何人都不要告诉。”   “夜小姐。”见她要走,火狼唤了一声。   “还有事?”   “是,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倘若夜小姐,仍然未能下定决心,留在皇上身边,那么,就最好不要去寻找皇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夜小姐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的每一次离开,对皇上而言,都是伤害,夜小姐既然无法铁了心爱皇上,那么,找不到皇上,找到皇上,又有什么要紧呢?”   夜璃歌沉默半晌,方再次开口道:“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考虑。”   “恭送夜小姐。”   ……   从天定宫中出来,夜璃歌踏着夜色,慢慢地朝前走,火狼的话始终在耳边徘徊——若是从前,对于这些“无关紧要者”的话语,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此时,却起了阵微澜。   或许,她是该找个地方,好好地想一想,她和傅沧泓的未来了。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从来不曾质疑过彼此的爱,那为什么还要介意其他的呢?   她是不是该放下一切,只装着他了?   应该是吧……除了那个该死的婚约,只是——若她自己确定了心意,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拦得住她呢?   想到这里,夜璃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好吧傅沧泓,让我去找你,就算天涯海角,让我去找你!   第一百八十九章:仙岛   已经是第六天了。   傅沧泓站在沙滩上,眺望着波涛轻伏的海面。   心,说不出地荒凉。   隐隐地,他似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可又似没有。   对于她是否会出现,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孤帆远影,自天边缓缓而来。   傅沧泓双瞳一跳,整个人也欢悦起来。   近了,愈发地近了,已然隐隐看得见,甲板上女子曼妙的身影。   “璃歌——”   他不由放开嗓子,大喊了一声。   “沧泓!”她回应,嗓音带着无限的张力。   帆船终于靠近,不待夜璃歌下船,傅沧泓已然匆匆飞奔过去。   “璃歌。”   “沧泓!”   叫着彼此的名字,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傅沧泓眸中满是兴奋和喜悦,从未有过的,赤子热忱的兴奋与喜悦。   “是它告诉我的。”夜璃歌指了指腰间的惊虹剑。   “它?”傅沧泓一眨眼,却没有追问。   拥着夜璃歌回到石洞,在石床上坐下,傅沧泓心中的空落与孤寂一扫而空,被浓醉的甜蜜填满,情不自禁拿起夜璃歌的手,放在唇边细细亲吻着,忘情地呼喊着她的名字:“璃歌,璃歌……”   罗衫从肩头滑落,女子完美的娇躯,呈现在他的眼前,令傅沧泓彻底地失去自控能力——仿佛燎原的火,刹那间烧毁天与地……   亲爱的人,我爱你已经太久,等你已经太久……对于这一刻的渴望,我……   可他到底是止住了。   “沧泓?”夜璃歌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傅沧泓喘着粗气,抬起头来,黑亮双眸像豹子一样闪亮:“现在不行……回宏都,我们,大婚……”   “大婚?”夜璃歌坐起身,抬起手指,在他长满青色胡茬的脸上来回摩挲着,“你确定要这样?”   傅沧泓痛苦地吞了口唾沫,强忍着体内躁热:“我确定……璃歌,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为了你,我能做任何事,我能忍受任何事……”   “我知道。”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于我,也是一样……”   “啊!”傅沧泓不由抬起头来,发自肺腑地,异常欢快地喊了一声——世间还有比这更幸福,更完满的事吗?你爱的人,也深深地爱着你,并且,如此全心全意。   “沧泓,我爱你,”夜璃歌朗烈地看着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道,“所以,对于仪式,对于其他的人,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做甚么一定要回北宏呢?就在这里,以天为媒,以地为证,完成我们的婚礼,不好吗?”   傅沧泓怔住,大约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女人,高高在上的璃国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吗?”   “嗯。”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做,”傅沧泓笑笑,在她脸上亲了亲,“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准备一切。”   “嗯。”夜璃歌也回应了一吻,目送他离去,然后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面翻出铜镜、脂粉盒,及几样首饰——看着这些东西,她的唇边浮起丝儿俏皮的笑——其实,早在离开摄政王府之时,她早已计划好所有的一切,准备妥当所有的一切。   沉浸在无限喜悦中的夜璃歌,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庞大的黑影正从背后朝她靠近。   “谁……?”只来得及发出声急呼,她的嘴便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给捂住,身子随即离开榻面,被拖进了暗处。   ……   找来几块岩石,傅沧泓搭成桌台,又采了些野花妆点了一下,然后折身返回洞中:“璃歌……”   “璃歌?”   几步飞冲到床边,看着摆放在那里的脂粉饰物,傅沧泓整个儿惊呆了——明明,明明她方才还在这儿,明明一切都好好地,为什么突然之间又生变故?   “璃歌!”痛叫一声,傅沧泓抓起一支凤簪,紧紧地握在掌中,任由那锐利的簪尖,深深刺入自己的掌心……   ……   哗哗的水声,将夜璃歌从昏迷中唤醒。   竟然,是在船上。   侧头朝四周看了看,她方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牢牢绑缚着,旁边放着一口口大木箱。   海盗?还是其他哪一国的人?   脑海里闪过昏迷前的情形,柔美-唇角边不由浮起丝苦笑——沧泓,我们还真是多灾多难,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都差一点点。   船舱外忽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夜璃歌转头,却见五名身形高大,广额深眸的男子走进,为首那个身穿华丽的裘袍,领口、袖口,及袍边儿,都缀满亮闪闪的宝石,看来身份显赫。   走到夜璃歌面前,那男子凝视着她,口中阿啦啵咪说了一通,夜璃歌半句不懂,只能从他的面部神情上,去推测判断。   “美丽的姑娘,”另一名男子插进来,用生硬的中土语言解释道,“我们的王子说,他喜欢你,所以把你抢走。”   “呃——”夜璃歌脑顶上不由冒出一丛丛黑线,侧眸朝那些锁住自己四肢的铁链看了一眼,“喜欢,是这个样子的吗?”   “很抱歉,”还是由那个男子解释道,“王子说,在没回到仙岛之前,不能解开。”   “仙岛?”夜璃歌眨眨眼,“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很美丽很美丽,像仙境一般的地方。”   “可是,我不喜欢你们家王子啊。”   “这个没有关系,按照仙岛的规矩,谁抢到人,这个姑娘就归谁。”   夜璃歌有一种倒地不起的感觉——以前确实听六道师傅说过,在海外一些岛屿上,男女之间,不存在感情关系,也不存在婚姻的契约,甚至不管对方有没有固定伴侣,只以抢到人为目的。   譬如,一个男人在同伴的帮助下抢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便属于他,倘若有第二个男人出现抢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便属于第二个男人,如此轮回……   呵,想不到,她夜璃歌也有此般荣幸。   更奇妙的是,这不算违法,也不算对女子的侵犯——如此看来,这位王子把抢她之事,完全视作理所当然,只是不知道,傅沧泓会怎么想。   夜璃歌的大脑急速转动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像小草一般噌噌噌直蹿。   鼻中忽然透进一阵香风,夜璃歌抬头,却见那王子正满眸兴趣地盯着她,像是在看一件价值倾世的宝贝。   要怎么样,才能跟这个男人交流,说服他放自己走呢?   还是,等到了岛上,重获自由后,直接把他给劈倒,然后夺船逃走?   似乎,就这个法子比较有效。   理清楚思绪,夜璃歌坐起身来,冲他一笑——她一向都清楚自己的魅力何在,也知道如何对付男人。   果然,那王子的双眼一下就发直了,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抚摸她的脸,夜璃歌侧头闪开,略带三分撒娇地看看他,又看看锁链。   王子迟疑了很久,摇头。   夜璃歌双腿咚咚砸着地板,强烈地表示自己的不满。   王子摊摊手,站起身来,走了。   美人计居然不管用?   无可奈何的夜璃歌,只好躺在板壁上,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无论如何,自己是不可能和这个王子那啥啥的,只是他们岛上的规矩,也太教人啼笑皆非了……   ……   傅沧泓几乎砸掉了石洞里能够砸掉的所有东西,终于在角落里发现异常——大约是这暗道修得太隐蔽,他在这里呆了六天,居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没有犹豫,他持着惊虹剑进了石洞,却发现洞里大得出奇,共有数条水道通往外面。   站在这些水道前,傅沧泓定住身形——他该怎么做,才能最快地找到她,找到她,找到她……   不要急,慢慢来。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   要快点,否则她会有意外。   另一个声音也说。   傅沧泓觉得自己的脑袋涨得其大如斗,只能在石洞里团团乱转。   如果一个一个找下去,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死死地盯着那些石洞思考良久,傅沧泓苦苦地思索着——这一次,确实是无计可施了,只能向上苍祈祷——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那么,就让他试试吧。   从怀中取出那支金簪,傅沧泓半跪于地,深深拜了数拜,然后将金簪抛向空中。   划出道金色的弧线后,金簪落地,簪尖指向其中一个洞口。   成了。   又拜了一拜,傅沧泓收起金簪,钻进洞中。   ……   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船只终于缓缓地靠岸。   “美丽的姑娘,你自由了。”   一个男子走进船舱,解开夜璃歌身上的锁链。   夜璃歌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忽然抬手,长剑已然出鞘,逼住男子的喉咙:“告诉你家王子,送我离开!”   “姑娘?”男子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半丝惊慌,“王子不会答应的。”   “那我就杀了你。”   两人正对峙间,一只手忽然伸来,捏住薄薄的剑锋。   转头对上那双黝蓝色的眸子,夜璃歌心中忽然一阵紧缩。   这双眼睛——蕴含着一股奇特的力量。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瞬不瞬。   半晌,方啊啦咪哞地说话,夜璃歌还是一句不懂。   王子手指一紧,指间顿时溢出丝丝鲜血。   本来,夜璃歌可以趁这个机会,一剑杀了他,然后夺船逃走,可她到底没有,而是后退一步,收回了惊虹剑。   王子却踏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朝外走去。   出得船舱,但见前方一座云雾缭绕的海岛,长着各色奇花异草,间或有羽色缤纷的鸟儿,平展翅膀飞来飞去,发出清脆的鸣声,果然是,漂亮得像仙境一般。   夜璃歌紧张的心情不由放松了许多,脸色也显得柔和了。   王子转头看她,唇边浮起暖煦的笑。   有淡桔色的阳光照到他脸上,夜璃歌方才发现,原来,他长得十分帅气,浑身散发着年轻男子特有的魅力。   ——其实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抢她回来,只可惜语言不通,只好先自己纳闷着。   有侍从铺好跳板,王子拉起夜璃歌,带着她登上仙岛,立即有不少男女老少欢呼着从花丛里奔出,跪伏于地,咿咿呀呀地呼喊着叩头。   王子放开夜璃歌,将双手高举向天空,做了个类似祈祷的手势,人群顿时一片静默,紧接着再次沸腾起来,一个个跳起,围向夜璃歌,有的拉扯她的衣裙,有的手舞足蹈,还有两个孩子,把成朵的红花往她身上扔……   虽然不明白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可夜璃歌知道,他们并无恶意。   然后,他们簇拥着夜璃歌,把她送到一座铺满鲜花的石屋前,瞅着她嘻嘻直笑。   夜璃歌后背一阵发寒——这大白天的,他们不会——   正怔愣着,王子已经走过来,忽然一弯腰,打横将她抱起。夜璃歌猝不及防,刚想反抗,已被他抱进了石屋。   王子轻轻将她放在石床上,伸手抽去自己的腰带,夜璃歌看着他动作,脑海里刹那闪过念头——打晕他!   在王子俯下身的那一刻,夜璃歌精准地出手,一掌拍在他的脑门儿上,王子立即晕了过去,直剌剌地倒在床上。   还好。   长吁一口气,夜璃歌把王子推到一旁,起身下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长串悬垂的藤萝往外瞧去,却见那些岛民们依然围在石屋前,一个个合掌于胸,满脸虔诚,似乎正在吟诵些什么。   自己这不会是——触犯了什么禁忌吧?   还有,外面人这么多,也不知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离去,自己又如何脱身呢?   第一百九十章:智慧之光   夜,一点点地深了。   外面的人群终于散去,夜璃歌撩开藤蔓,从石洞里钻出来,靠着墙壁慢慢朝岛岸边摸去,她依稀记得,那儿应该停泊着船只,只要上了船,她怎么都能离开。   眼见着快到码头,两只手忽然悄无声息地从身后袭来,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夜璃歌一惊,倏地回头,只看见一张粗犷的脸,浓黑眉头下,一双眼睛像星辰闪烁。   “你——”夜璃歌拐起手肘,狠狠砸在他胸膛上,却感觉像是撞上一块铁板。   男子撮唇,低啸一声,一匹模样奇怪的动物从树荫里跑出来,男子二话不说,抱着夜璃歌纵上其后背,身下坐骑撒开蹄子,像风一般奔向前方。   这该死的鬼地方!   一向强悍的夜璃歌,终于第一次感到强大的无力感,她不由下意识地握紧剑柄,脑海里飞快地计算和筹谋着。   “不要乱动。”却听身后男子冷冷地警告道。   “你会中土话?”   “是。”   “聪明的话,就放我离开。”   “放?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就说明白一点——我不属于这儿。”   “不明白的是你,当你踏上这方岛屿的那一刻,你就属于这儿,你就得服从这儿的一切。”   “如果我不服从呢?”   “那就只有一个结果。”   “什么?”   “死!”   “你以为我怕死?”   “你不怕?”   “对,不怕!”   夜璃歌言罢,长剑已然出鞘,直刺向男子的小腹,然而,令她惊异的事发生了——剑尖所及之处,竟然软绵滑溜得毫无着落处。   “想杀我?”男子伸出两根手指,钳住她的剑锋,“小美人儿,你还没这个能耐。”   他妈的!   夜璃歌忍不住低咒——这什么破地方,这什么鬼男人!   她正在诅咒着,男子双眸忽然一凛,后背猛然挺直,夜璃歌怔了怔,也抬头朝前看去,但见三头奇怪的动物背上,各坐着一个男人,模样、装束各个不同。   该不会是?   夜璃歌觉得自己快晕了。   这一次,事情按照她的设想发展了下去,左边的男人率先挥动着武器冲了过来,掳劫夜璃歌的男人也一言不发,双腿一夹兽背,冲将上去。   夜璃歌定睛看时,才觉他们使用的武器也相当怪异——一个是铜葫芦,发着呜呜怪啸声,一个是一根大大的兽牙,白晃晃地发着青光。   这一场战斗很是激烈,以掳劫夜璃歌男人获胜,不等他喘过气来,第二个男人也冲了上来……   连续打败两个男人后,挟持夜璃歌的男人已微露败迹。   是个机会!   趁他不注意,夜璃歌挣开他的禁锢,跳下兽背,像一只轻捷的兔子般,蹿进浓密树荫深处。   外面四个男人分散开来,展开搜索。   天色渐渐地亮了,藏在隐僻处的夜璃歌头痛地发现,外面的男人越来越多——她的确忽视了这个地方的风俗,对于男人,可是半点约束力都没有。   身旁的树叶儿忽然一阵晃动,夜璃歌心中一惊,定睛看去,只见密密层层的叶片间,隐隐藏着一张脸。   是个女人!   她呼出一口气,朝她摆摆手,然后扒开那些叶片,紧接着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一直以为,传说中“天仙似的美人”是不存在的,可是眼前这女人,居然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她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可从小并不怎么在意,总觉得美貌对她而言,更多是一种负担,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不由生出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过恍惚间,她也明白了什么:“外面那些人,是来找你的?”   “嗯。”她惊恐地点头,脸上泪痕未干。   “你——”夜璃歌试着拉拉她的手,“叫什么名字?”   “阿诺儿。”   “阿诺儿?”夜璃歌默了一下,“你,你也是被他们强行带到这儿来的吗?”   “嗯。”   “那你家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我从小就生活在一只很大很大的船上,随着阿爸漂流,遇到合适的海岛就居住下来,不喜欢了就上船离开。”   啊?夜璃歌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事儿,不由添了几丝兴奋,正要细问,阿诺儿忽然将头整个儿缩了进去,几乎是电光火石般,一个男人有力的大掌,已经捉住夜璃歌的胳膊。   目光闪了闪,夜璃歌再没有挣扎,随着他一同离开,心里却兀自担忧着阿诺儿,不知道她会不会被发现。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混乱的日子——被捉、逃跑、打架……不停地循环轮回,让她几乎撑不住——真不知道,如果傅沧泓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会不会也是他们这般德性。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这么拼命吗?   不过——这儿的男人除了吃饭狩猎,就是彼此斗殴找女人了,这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也不知道,如果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女人,情况会不会不同?   答案是,她错了。   因为这儿的男人爱打架,所以命不长。   因为这儿的女人很稀缺,所以也命不长,总的来说,这儿没有很老的男人,也没有很老的女人。   而年幼的孩子们,多半是藏在山洞里,白天不敢出来,只有晚上才出来觅食吃。   这真是一个颠倒的、混乱的、荒诞的世界。   中土文明所有的一切,对于他们没有丝毫的约束意义。   好不容易脱身的夜璃歌,沿着荒坡往上走,心里忍不住在想——难道,在这样的世界里,就诞生不出一个,稍有智慧的人,来结束这一切吗?   一束橘红色的篝火,中止了她的思绪。   又是男人!   夜璃歌本能地想跑开,却听对方沙哑着嗓音道:“姑娘,你不必害怕,在这儿,你是安全的。”   夜璃歌怔了怔,试信非信地走过去,静静地看着他。   从相貌上看,这是个三十岁年纪的男人,体格强壮,但是……只有一条右腿。   “这——”   “当年为了一个女人,被另一个男人砍掉的。”男子淡淡解释道。   夜璃歌不禁摸了摸脑门儿。   “像我这样的男人,就是他们所说的,失败者,失败的男人,是不允许进入人群,更不允许拥有女人的。”   “……总有一个女人,会属于你……”夜璃歌劝慰道。   “不,”男子凉凉一笑,“不会有,只要这儿有女人出现,不到三天,就会被抢走……而我,无能为力。”   “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男人,特别可怜?”   “不,男人求存于世,不一定非得靠武力,正如,女人求存于世,不一定,非得靠容貌,和身段。”   “那靠什么?”男人朝篝火里扔了一根枯树枝,眼里亮了一亮。   “智慧。”夜璃歌扬起唇,优雅而迷人地笑了,“大哥,人,和动物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有智慧。”   “智慧是什么?”   “智慧,就是知道世间万事万物的始、终、因、果,把握这些规律,并运用这些规律,进而改变你想改变的一切,使之符合人们心中更美好的愿望。”   “……我有些不明白。”男子略略抬高下颔,眸中满是恳切,“姑娘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大哥,”夜璃歌盘膝坐了下来,“我想这岛上,一定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失败者吧?”   “是。”   “一个失败者,或许是弱者,两个失败者,或许也是弱者,然而,当千百个失败者凝聚起来,他们的力量,将不可小视!”   “哦——”男子点点头,拿过一根树枝,在地面上来回划动着,“我明白了,姑娘是在提醒我,要借助大家的力量?”   “对,就是大家的力量!”夜璃歌双眸明亮,“我觉得,在这座岛屿上,应该出现一个英明的人,他能够通达万事万物之理,改变混乱的秩序,让男人和女人们安定下来,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   “安定下来?”   “嗯。”   “让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长久地在一起,这样,比较有利于群体生活。”   “这可能吗?”   的确。   这可能吗?   缘于这岛上千百年来的风俗,这似乎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   “可能,”夜璃歌点头,“只要有了一例,就会让人们看到希望。”   “或许,我可以去试试。”   “嗯,大哥,对了,我还没有请问你的名字呢?”   “木桑。”   “木桑大哥,如果你真的想完成这件事,那么,就先去找那些和你一样的失败者吧,用你的坚强,你的智慧,把他们凝聚起来,让他们相信你,然后,寻找属于你们的女人,记住好好地保护她们——还有哦,我要告诉你,光凭武力,是征服不了女人的。”   “哦?那要用什么?”   “爱。”   夜璃歌一挑唇,风情无限地笑了。   “爱是什么?”   “爱,就是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就忘记全世界——仇恨、毁灭、孤独、凄凉、绝望……所有让人不安的情绪都会消失,剩下的只有光明、希望、坚韧,和……守护。”   说完这句话,夜璃歌转开身,慢慢地走了,身后,响起木桑朗冽的声音:“姑娘,谢谢你!我真心地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夜璃歌无声地在心中说道。   黎明的霞光,在东方燃起,新的一天,到来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及时出现   然而,现实始终都是现实。   当夜璃歌走下山坡时,她忽然听到一四尖锐的哭叫声。   她当即一怔,抬眸望去,却见一名男子挟持着阿诺儿,骑在啮齿兽背上,匆匆往树林里奔去。   只略一犹豫,夜璃歌便冲了过去,扬声喊道:“放了她!”   男子一怔,停止前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丝魅光:“放了她?”   “是,”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我要你放了她!”   男子转头,朝四周看了看,揪揪唇边的小胡子:“这倒是件奇事——从来没有听说过,女人也会来抢女人。”   “那我,就来开这个头吧。”夜璃歌说着,拔出惊虹剑,毫不迟疑地指向男子的胸膛。   “你确定,能对付得了我?”   “试试看,就知道。”剑光一闪,夜璃歌身形已然跃起。   她武功原本不弱,之前一直受困,也是被形势所迫,此刻剑招绵绵不绝地施展开来,男子顿时觉得难以招架。   可是,这岛的风俗,一场“决斗”如果开始,就必须分出胜负。   数十招过后,夜璃歌用剑尖,指住了男子的喉咙。   默然看了她良久,男子终于放下阿诺儿,骑着啮齿兽离开了。   “你还好吧?”夜璃歌近前,握住阿诺儿的手。   “谢谢,谢谢你。”阿诺儿用生涩的中土话道,“这儿的男人,真是太可怕了……”   “你说你爹爹常年在海上漂泊,难道,你失踪了,他就没有派人来找吗?”   “我不知道。”阿诺儿摇头,脸上泪痕未干,看上去甚是楚楚可怜。   夜璃歌不由蹙紧了眉头——她们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离开。   一手触及腰间的药囊,她的双眸忽地一亮——如果乔装一下……   “阿诺儿,你听我说,”把她拉到大树后,夜璃歌压低声音道,“你介不介意,我把你变丑?”   “丑?什么是丑?”阿诺儿眨着眼,脸上浮起困惑。   “呃?”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夜璃歌不由一怔,“总之,就是先给你变个模样,让那些男人认不出你来,好吗?”   “嗯,你变吧,我听你的。”阿诺儿眼里闪动着纯粹的依赖和信任。   夜璃歌再没有多言,从锦囊里掏出药瓶,拧开盖子,倒出些褐色的液体,往阿诺儿脸上涂去。   片刻之后,两名蓬头散发,但是身材娇小的“男子”从树荫里走出,慢慢朝岛岸的方向而去,途中,她们遇到很多男人,可他们只是略带奇怪地扫了她们一眼,便纷纷转开头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终于,她们安全到达岸边。   “看,那儿有船。”拉着阿诺儿,夜璃歌登上帆船,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要有船,她就能回到来时的岸边。   “快看,快看!他们在那儿!”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为首者,正是那个抓自己来仙岛的王子,真不知他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   扔了一支船浆给阿诺儿,夜璃歌沉声喝道:“快划!”   “是是。”两把拭去腮上的泪水,阿诺儿拿起木浆探进水里,迅速划动起来,帆船离岸,朝大海中央驶去,却听那王子高声喊道:“停下!快停下!有危险!”   “他,他说有危险……”   “我听到了。”夜璃歌眸光沉静——她确定他没有骗他,可是,仙岛绝对不能再回去。   “我们去那儿。”抬起手,她指向不远处一座无人的荒岛。   阿诺儿立即调转航向,就在这时,船身忽然一阵剧烈地颠簸,接着“哗哗”一阵水响,一条巨大的尾巴猛然扬起,洒落无数的水花。   “是虎鲨!”阿诺儿美丽的面容瞬间苍白。   “我看见了。”   缓缓地,夜璃歌站起身来,面色一片毅然:“朝着荒岛,继续划,只要登上岛,我们就安全了。”   “嗯。”阿诺儿咬牙,继续划动帆船,几只大虎鲨游过来,撞得船身剧烈摇晃。   夜璃歌手执利剑,立于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注意着虎鲨们的动静,浑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出击——因为她明白,只要杀死一头虎鲨,其他虎鲨就会凶残地扑上去,噬食其皮肉,当然,结果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她自己被虎鲨拖下水,尸骨无存。   阿诺儿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险境,吓得浑身抖擞,面色发白。   终于,一头虎鲨首先发动攻击,扑将上来,夜璃歌手腕一抖,惊虹剑精确命中虎鲨的喉咙,然后迅疾抽出,虎鲨庞大的身体笔直向水中落去,水面上立即漾开一团团暗红,海浪剧烈地起伏着,其余的虎鲨群拥而上,开始分食虎鲨的尸体。   船,缓缓地靠岸,夜璃歌伸手拖起已经浑身脱力的阿诺儿,带着她登上海岛。   扑在一块大卵石上,阿诺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收剑回鞘,夜璃歌举目四望,但见这是一座数丈见方的孤岛,遍布的卵石间,长着丛丛苔藓。   “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可是,我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呢?”   “我不知道,”夜璃歌十分诚恳地道,“总会有办法的。”   “我信你。”阿诺儿抬头,看着她眸光朗朗地笑。   夜璃歌再没有言语,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很清澈,很干净,一轮淡然无光的太阳没精打采地悬着,暂时看起来,不会下雨,也不会起风暴。   她虽然没有海上求生的知识,但多年应付危机的经历,让她比一般的女人坚强得多,果决得多,她知道,现在必须要解决的,一个是食物,一个,是水。   幸好,她随身携带的百宝囊,足以让她应付这一切。   阿诺儿惊奇地看着她,看着她利用干苔藓升起堆篝火,看着她抛出银钩“钓鱼”,看着她用一个奇怪的罐子,滤出干净的海水,再看着她熟练地剖鱼烤鱼,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幕精彩绝伦的杂耍。   直到夜璃歌将一条烤好的鱼送到她唇边,她方才回过神来,接过烤鱼,展颜一笑:“谢谢。”   这个在大海孤岛中的夜晚,两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彼此靠着彼此,依偎在一起,聆听着阵阵海涛声,沉入梦乡……   ……   “璃歌,璃歌。”   熟悉的嗓音,将夜璃歌从睡梦中唤醒。   双眼睁开的刹那,夜璃歌整个儿都惊呆了:“沧泓……”   “是我。”背对淡淡的晨曦,男子暖暖地笑,“你不是在做梦。”   “沧泓……”夜璃歌猛地扑入他怀中,“你来了……”   “是,我来了。”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傅沧泓柔声安慰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一次,不是你的错。”夜璃歌抬起头来,“不管怎么样,能在这儿见到你,我很开心。”   “走,我们现在就走,回图河城。”   “等一等。”夜璃歌叫住他。   “嗯?”   夜璃歌转头,却见阿诺儿已经醒来,正瞪着两只水汪汪的眸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阿诺儿,不要怕,他叫傅沧泓,是……呃,我的男人,他是来救我们的,你愿意跟我们走吗?”   “跟你们走?”阿诺儿站起来,显然还不是很明白眼前的情形。   “对,跟我们走,先到中土去,他是那儿的王,会有办法联系到你阿爸的。”   “那好吧。”阿诺儿脸上再次漾起纯真的笑,握住夜璃歌的手,“我跟你们走。”   三个人登上木船,傅沧泓升起风帆,夜璃歌和阿诺儿划浆,木船缓缓向图海城的方向驶去。   “船,大船……他们又追来了……”阿诺儿忽然喊了一声,夜璃歌转头往后看去,果见十艘帆船正急速驶来,呈扇形向他们包抄。   “别慌——”   如果说昨日,她心中还有一点点惊惶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却坚定得不能再坚定,因为,他们在一起,想想从前,千军万马,生死劫难,都熬过来了,眼前的这点险风恶浪,又算得了什么。   “璃歌。”   “嗯?”   “呆会儿,你想办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挟持他们的头领。”   “你要小心,那个仙岛王子,似乎会武功。”   “我知道。”傅沧泓桀骜双眸中闪动着锐光,“就算他有三头六臂,我也会,保你平安。”   说话间,帆船已经驶近,将他们的船只牢牢地包围起来,夜璃歌站起身,走向船头,抬眸看向仙岛王子:“依照仙岛的规矩,哪个男人抢到我,我就属于哪个男人,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仙岛王子宽大的氅袍被海风吹起,“所以,我来了。”   “好像,抢女人,都是两个男人单对单地决斗吧?王子怎么却带了这么一大群人?”   “我就是来和他,”王子抬手一指傅沧泓,“单打独斗的。”   “行啊,”傅沧泓下巴微微一扬,“那你就上来!”   空中人影晃过,王子已经稳稳落在木船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傅沧泓:“说好了,就咱们两个人。”   “就咱们两个人。”傅沧泓脸上,没有一丝惧色。   各自拔出自己的武器,两个男人斗成一团,一时间只听得风声唳鸣,吟啸不止。   夜璃歌的双眸,紧紧注视着他们的一招一式,呼吸愈发滞重——仙岛王子的武功路数甚是奇异,纵然博闻广见如她,一时也寻不出其破绽。   再这样下去,傅沧泓必败无疑,自己却只能呆呆地看着,不能上前援手,该怎么办呢?应该怎么办呢?   右手习惯性地探向百宝囊,触到其中的火熠子,夜璃歌双眼猛然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掏出火熠子点燃,夜璃歌运气将火焰裹成一个小小的亮点,趁傅沧泓和仙岛王子错身的刹那,指尖微微一弹,亮点掠出,精准地落在仙岛王子那一头乱篷篷的发上,立即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这突发的状况,让仙岛王子猛然一怔,而傅沧泓,抓住这个机会,剑尖挺进,直抵在他的胸膛上。   仙岛王子身形一滞,先褪下外袍,飞快地扑灭火焰,再凝眸看着傅沧泓:“你,赢了。”   傅沧泓脸上并无得色,只是撤剑回鞘,嗓音淡冽地道:“那,我可以带她走了么?”   “可以,”仙岛王子也不见恼色,抬手指向阿诺儿,“但是,她得留下。”   第一百九十二章:意外   听明白他的话,夜璃歌缓缓站直身子:“如果,我一定要带她走呢?”   “那我会立即下令,让他们发起攻击。”   “你——”夜璃歌眸中浮起怒色,“想耍赖?”   “耍赖?不——”仙岛王子竖起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美丽的姑娘,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你的男人,只能带走你一个。”   “那,要怎么做,你才能放她走?”   “除非,你留下。”   这男人……还真是,夜璃歌不禁暗自咬了咬牙。   傅沧泓皱起双眉,正要发作,却被夜璃歌以眼色止住。   “王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什么?”   “倘若我留下,你以后,还会去抢别的女人吗?”   王子一怔——大约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从来不曾听过。   然而,夜璃歌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如果你喜欢的女人,并不止我一个,那么,留不留下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喜欢?”王子满眸懵懂,显然是不明白——在他看来,只要对一个女人生出兴趣,直接抢不就好了,干嘛有这么多罗哩罗索的东西。   “看来,”夜璃歌脸上的笑愈发明媚,“王子对我,只是一时兴趣,抑或,是看上夜璃歌这张脸?”   “呃?”王子微微瞪大双眼。   “如果夜璃歌没了这张脸,王子是不是,就不会再在意,不会再留恋?”   说话间,夜璃歌已经抬手,拔下髻上银簪,当着仙岛王子的面,重重朝脸蛋上划落。   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赫然出现在她美丽的面容上,自眼角至下颔。   “璃歌!”傅沧泓禁不住失声惊叫。   “怎么?”夜璃歌转头,看着他笑,“你也和他一样,在乎的,只是我这张脸吗?”   “当然不是!”傅沧泓赶紧否认。   “那么你呢?”夜璃歌转头,定定地看着仙岛王子,“现在,你还要我吗?还要这样的我吗?”   仙岛王子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或许他活了如许多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在他的记忆中,所有女人爱惜自己的容貌,等同于性命,可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为什么却给人,一种全然不同的感受?   “王子,你回去吧。”夜璃歌转开视线,看向远方,“就算你把我带回仙岛,我不会快乐,你也不会快乐,两个不快乐的人天天在一起,得到的,只会是仇恨,和痛苦……”   默然站立了许久,仙岛王子终于飞身而起,落回自己的船只。   木船再次启航,驶向海岸。   “夜——璃——歌——”后方,忽然传来仙岛王子的声音,“你听好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倘若有一天,他背叛了你,伤害了你,或者发生别的事,你可以来找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会答应你!”   回过眸去,夜璃歌嫣然一笑,海风拂动她黑绸似的发丝,覆住了那条伤疤,使她落在仙岛王子眼中的面容,依然是那般完美而妍丽……   “疼吗?”一只手从旁边伸来,掰回她的脸庞。   “没事。”夜璃歌摇摇头,从药囊里摸出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些浆液,涂在伤口上,“只要养个三五日,也就平复了。”   “……不要再有下次……”傅沧泓眼中的痛却一分未消,“璃歌,我不想有下次,以后,记得把这些问题交给我来解决,好吗?”   “……好。”勾起一抹甜魅的笑,夜璃歌偎入他怀中,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推推他的胸膛,“划船去吧。”   重新拿起木浆,夜璃歌方才注意到,坐在船栏边的阿诺儿,一直在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饶是她一向大方爽利,此时脸上也不禁浮起丝红霞,压低嗓音轻嗔道:“你在瞧什么?”   “瞧你们啊。”阿诺儿丝毫不觉局促,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道,“璃歌,这就是你说的,男女之间,真正的‘喜欢’吗?”   “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嗯,”阿诺儿托着腮,没有丝毫的做作与矫饰,“在阿爸的船上,除了阿爸,就是些仆从,他们都听我阿爸的话,从来不敢多看我一眼,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从来,没有接触过阿爸以外的男人……”   “哦,是这样,”夜璃歌微笑着点点头,“没关系,到了中土,你多看看,多听听,多瞧瞧,就知道男女之间真正的‘喜欢’,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哦?”阿诺儿眨眨眼,倾身往夜璃歌跟前靠了靠,眸光偷偷瞅了瞅傅沧泓,压低嗓音道,“那,你喜欢他?”   “对啊。”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要不然,我怎么会跟他走呢。”   “喜欢一个人,然后会怎么样呢?”   “会时时刻刻想着和他在一起,想让他开心,会情不自禁地注意和他有关的一切,做他想做的事……呃,就这样吧,别的,需要你自己以后好好体会体会了。”   “嗯,那肯定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吧?”阿诺儿托着腮,眸中流露出无限神往的神情。   看着这样美好的她,夜璃歌也不由有些发呆——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才能保护,这般绝色惊天的她。   ……   五天五夜后,木船终于抵达荒岛。   登岸后夜璃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和阿诺儿的容貌都重新乔装改扮了一通——因为她们两个,实在是太招人注意了,尤其是阿诺儿。   回到当初他们打算“成亲”的石洞里,夜璃歌和傅沧泓都不禁生出股恍然隔世的感觉——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们……”拉起夜璃歌的手,傅沧泓欲言又止。   “还是先回宏都吧——这些天来,你‘失踪’的消息定然已经传遍北宏上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有什么关系呢?”傅沧泓却全然不以意——打内心里而言,他发兵亲征夜魁国,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夜璃歌,为了让夜璃歌知道他再次犯险的消息,为了让她赶来北宏,赶来图海城,现在目的已经达到,虽然那个仙岛王子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可是,他们仍然能够成亲,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过属于他们的日子,难道,不是吗?   夜璃歌却转开了眸光,她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说来也奇怪,她每次想和傅沧泓单独呆一起,就会莫明其妙地出现些问题,或者,这是《命告》给出的警示?可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命告》。   “以后,以后吧……我们的事儿,先放一放……总之这一次,我会陪你回宏都,会一直呆在你身边……”   傅沧泓默然。   宏都、琉华城、南涯岛、元都、碧水村、图海城……不管他们身在何处,这世间都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阻止他们向彼此靠近,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将外在的阻力排除殆尽,可是每一次,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让他疲于应付——他们这段感情是怎么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沧泓?”体察到他的抑郁,夜璃歌拉拉他的手,柔声劝慰道,“别多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吗?”傅沧泓下意识地答道。   “嗯。”夜璃歌重重地点头——在这个时候,她应该给他信心。   “好吧,”傅沧泓终于点头,“我听你的,我们,回宏都。”   “宏都?”一直没有作声的阿诺儿终于抓住机会,岔进话来,“宏都是什么地方啊?”   “是北宏的都城。”   “嗯……”阿诺儿眨眨眼——对于在海上长大的她而言,还是无法想象出,“都城”是什么模样。   “别着急,等到了宏都,我带你四处逛逛,你就会知道了。”   “嗯!”阿诺儿重重点头,脸上浮起明丽至极的笑。   经过一夜休整后,三人踏上归途,先坐船回到图海城,雇了辆马车,一路往宏都赶。   ……   “沧泓。”夜璃歌撩起车帘,“这已经是第三支整装开拔的军队了。”   “我知道。”傅沧泓点点头。   “难道说,宏都城里出了事?”   “别担心,进城看看就知道了。”   离宏都越近,驿道上来往的将兵越多,夜璃歌心中也越来越不安。   终于,宏都巍峨的城楼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策动马车,傅沧泓径直往前。   “什么人?”两旁的士卒长戟一架,将他拦住。   傅沧泓往两旁一扫,并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容,脸色顿时冷沉下去:“你们的上司是谁?叫他即刻来见我!”   士卒微愣,抬眸细看他两眼,见他衣饰普通,并不以为意,随口斥道:“上头忙得天昏地暗,哪有功夫见你,你还是走吧!”   忙得天昏地暗?   傅沧泓双眸一缩,嗓音不由提高了八度:“我再说一次,让你们的上官来见我!”   “咦,我说你这人,怎么就不听劝呢?”士卒一见他这态度,顿时火了,手腕一抖,戟尖直指傅沧泓的胸口,“小心大爷我今儿个挑了你!”   对夜璃歌之外的人,傅沧泓本来就缺乏忍耐力,此时更是怒火上冲,“啪”地一鞭甩过去,将那士卒打了个趔趄,士卒挣扎着站起,脸色涨得血红,胳膊一挥,口中大吼道:“兄弟们,这人想造反,立即拿下!”   所有士卒立即挥舞着长戟,锵锵锵围上来。   “发生什么事了?”恰在此时,一骑飞纵而至,大声喝道。   “骆将军,这人——”   士卒的话尚未说完,骆平光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埃里:“皇,皇上……”   “皇上?”   “是皇上?”   所有的人立即像炸了窝似的,乱纷纷扔下长戟,跪了一地。   “骆平光!京城里到底发生何事?为何调动兵马,冯翊他这是想造反吗?”   “不,不是,”骆平光抬头,怯然看了他一眼,“是,是百官,推议太子殿下登基……”   “太子?”傅沧泓整个人都懵了,继而厉声喝斥道,“朕并无后妃,哪来的太子?”   骆平光顿时不作声了,冷汗大颗大颗从额上冒出。   “你不说?你不说朕就亲自去瞧瞧!”   傅沧泓说着,“啪”地一声甩响马鞭,蹄声得得,从骆平光身旁踏了过去。   “将军,将军……”几名士卒立即围过来。   骆平光摆摆手,艰难地站起,眼前却禁不住阵阵发晕,心中不住地惨叫——完了,完了,皇上竟然没有死,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第一百九十三章:谈判   承极殿。   手捧襁褓坐在龙椅之上,纪飞烟眸中难掩得色——做不成皇后?没有关系,直接晋级做太后,也是一样!   话说,在傅沧泓亲征的这些日子,天定宫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身在荧阳宫的纪飞烟,顺利产下一名男婴!   恰值傅沧泓“阵亡”的消息传来,纪飞烟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当下不顾尚未康复的身子,出宫至冯府,向冯翊说明太子的存在。   冯翊大惊,原本不信,后火狼出面作证,方让他定下心来,立即与丞相梁玖、六部官员商议,立纪飞烟所生皇子为太子,立即登基,由冯翊、梁玖、吴铠任辅政大臣,纪飞烟先晋为皇太妃。   看到大步踏进殿中的傅沧泓,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傅沧泓的目光掠过他们,直接射向龙椅之上的纪飞烟母子。   “皇,皇上?”纪飞烟站起身,颤抖着嗓音喊了一声,说不出是欣悦、欢喜,还是别的什么……   “皇上。”冯翊近前,傅沧泓摆手止住他,一步步往前走。   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所有人齐齐屏住呼吸,无声地看着他。   “给我。”   踏上丹墀,傅沧泓朝着纪飞烟伸出手去。   “什么?”纪飞烟怔了怔,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在怀中,往后退去。   “给我!”傅沧泓一声怒斥,手臂一挥,已然抓过襁褓,提在手中,大约是被他身上强烈的冷意所慑,婴儿小嘴一咧,立即“嘤嘤”地哭起来。   高高地将襁褓举向空中,傅沧泓眼中忽地闪过丝残戾的光。   “皇上!”纪飞烟情知不好,“扑通”一声跪下,“他,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四个字,无比清晰,无比锐利地落入夜璃歌耳中。   亲生儿子!   她定定地站在承极殿的殿门处,定定地看着他们,而大殿之中,每一个人,也定定地看着她。   傅沧泓松开了手,襁褓笔直坠向地面,纪飞烟尖利的哭喊像一支支尖锐的箭,射进每个人的心中。   众人但觉眼前一花,方才还立在殿门处的夜璃歌,已然飞身将襁褓接住,飘然而落,稳稳地站立着,目光清冷地看向那个男人:“你疯了?”   傅沧泓没有说话,而是背转身去,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或许他这一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被动过——更无从解释。   “你们,都退下去吧。”抱着襁褓,夜璃歌将手一摆。   “臣等告退。”冯翊等人躬身行礼,鱼贯而出。   “你也,下去吧。”夜璃歌朝纪飞烟扫了一眼。   拭去腮上泪水,纪飞烟站起身来,下了丹墀,欲接过孩子。   “他留下。”夜璃歌的话,冰冷寒骨,不留丝毫余地。   怔愣小片刻,纪飞烟终是转头,拖着裙幅默默地走出了大殿。   “说吧。”看着他的背影,夜璃歌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   “你要我说什么?”   “关于她,关于这个孩子。”   “意外,这只是个意外。”   “傅沧泓,”夜璃歌叫着他的名字,“你转过身,看着我。”   慢慢地,傅沧泓转过了头,定定地瞧着她。   “你说,这是个意外?”   “是。”   “好,你说是,那便是——接下来,我想知道,你要如何处理这个意外?”   “我……会安排一座宫殿,让人好好地照料他们,不会让他们干扰到你我……”   “哦?”夜璃歌眸中浮起一丝笑,看得傅沧泓心中发寒。   “璃歌!”他不由叫了一声,几步从丹墀上走下,伸手去摸她的脸庞,夜璃歌却一侧脸庞,避开了。   “璃歌!”   “傅沧泓,你听着,我不管你从前有多少意外,这个,是最后一次,倘若再有,你知道,是什么结果。”   “我知道。”傅沧泓赶紧连连点头,“没有下次,绝对没有下次!”   “还有,我,需要单独呆些日子。”   “璃歌?”   “你听着!”夜璃歌的嗓音蓦地提高了八度,“我需要单独呆些日子,如果我不主动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当然,若你还想再制造些什么意外……请便……”   夜璃歌言罢,抱着襁褓衣袂翩翩地走出了大殿。   站在原地,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全身像是被抽干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软软地向后靠去。   ……   夜璃歌大步流星地走着,沿途的禁军、宫侍都看见了,却没有人敢吱唔一言半语。   两年以来,傅沧泓对她的痴心,宫中上下人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以,大伙儿都把她当作未来的皇后,不敢得罪,而纪飞烟的事,此前因为一直隐藏得很好,此时爆发出来,算是一桩极其震动的新闻,而这位向来心高气傲的炎京凤凰,又会怎么样呢?   荧阳宫。   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纪飞烟不停地抹着眼泪,此时此刻,她心中已经全然没有了那些争胜的念头,有的,只是浓浓的担忧,一个母亲固有的担忧。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泪眼,对上夜璃歌那张冷然的脸。   迅速平复面色,纪飞烟端然不动——再怎么说,她如今也已经是北宏“太妃”,身份尊贵,不可能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你的孩子。”夜璃歌动作僵硬地把襁褓塞到她怀里,然后在石桌边坐下来。   “祈儿。”纪飞烟把孩子抱在怀里,细细察看一番,确定他平安无恙,方才重重亲了亲他的脸蛋,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容。   看着这样的她,夜璃歌心中不由掠过丝异样,难以形容的异样,尤其是,想到这个孩子是傅沧泓的,那感觉更异样。   不是敌意,不是醋意,而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不想正视这个事实。   但它仍然存在。   “夜璃歌,你想怎样?”   “我?你觉得我想怎样?”袖起两只手,夜璃歌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杀了你?还是杀了这个孩子?”   “我知道,”纪飞烟眼里闪过丝冷光,“你是个极厉害的女人,他又那么爱你,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岔手……但是我不会求你,因为哀求,只会让你瞧不起……我——”   她忽然一咬牙,猛地站起身来,曲膝在夜璃歌面前跪下:“我,想把祈儿,托付给你!”   “什么?”夜璃歌吃了一惊,当即站起身来——纪飞烟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我知道,”纪飞烟一行说着,眼中扑簌簌掉下泪来,“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护住祈儿,若祈儿留在我这里,他,他迟早,迟早会——”   “他不会!”不等她把话说完,夜璃歌便重重地道。   “就算他不会,也不敢保证别的人……”   “你就那么相信我?”   “是。”纪飞烟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为什么?”   “因为,你爱他,所以一定不会,伤害他的孩子。”   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我,不答应呢?”   “你一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祈儿一生一世的平安。”   纪飞烟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沉,那么重。   这大概是每个母亲,对孩子最衷心的承诺吧。   夜璃歌沉默了很久。   “祈儿,我不会带走,你的命,我也不会要——从今以后,你搬到蔚华馆去住,我会让火狼,另拨一些人,特别地照顾你们母子。”   交代下这么句话,夜璃歌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女子眸中,一闪而过的阴毒寒光。   ……   明月居。   “火狼。”   “属下在。”   “自明日起,你单派两百名护卫,日夜守卫蔚华馆,再拨三十名宫侍,仔细照料纪飞烟母子的饮食起居。”   “这——”火狼不由微微一怔,“要向皇上请示吗?”   “不必,”夜璃歌摆摆手,“我会找时间,说服他的。”   “是。”火狼躬身领命,又满脸小心翼翼地道,“时间已经晚了,要传膳吗?”   “传吧。”夜璃歌目光看向远处,脸色很是有些恍惚。   ……   “她怎么样?”   “已经在明月居宿下了。”   “嗯。”傅沧泓点点头。   “皇上,夜小姐有命,令属下——”   “什么都不必说,按她的意思办吧。”傅沧泓很有些心灰意懒,心里的懊丧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便是呆在她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   可是他知道,夜璃歌的性子,说出的话,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狼,拼命抓挠着爪子,却不知该往哪里去发泄怒气。   “……那,属下告退了。”   “火狼。”   “陪朕坐会儿。”   这——?火狼不由一怔——傅沧泓可是很少流露出这种懦弱与倦怠。   当下,他安静地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傅沧泓靠在椅中,仰起头来,看着精致的雕梁画顶,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皇上,”火狼忍不住出声劝慰道,“您振作一点吧,属下想,等过段日子,夜小姐的气,自然就消了……”   “过段日子?”傅沧泓唇边露出丝苦笑,“你不懂,你不懂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火狼默然,他确实不懂。   “好了,”半晌,傅沧泓坐起身来——无论如何,他自己的问题,需要自己去面对。   “属下告退。”   仰躺在椅中,直听得外面声声更鼓传来,傅沧泓方站起身,披上大氅,出龙赫殿,往明月居而去——虽然,她不想见他,他却想见她,很想很想。   明月居中。   夜璃歌双手环于胸前,静静靠着亭柱,望着深黛色夜空中,那一轮银牙似的月亮。   白日里承极殿上的那一幕,始终在脑海里萦绕不去——纵然她素来理智清醒,却到这一刻,也没能厘清思绪。   怨吗?   恨吗?   似乎都没有。   她相信傅沧泓,相信他的感情,也相信,纪飞烟只是个意外——他不会喜欢那样的女人,纵然没有她,他也不会喜欢。   这个世界上,有的男人看到任何一个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都会生出想法,而有的男人,却始终只衷情于一个。   譬如傅沧泓。   那么她为什么不开心?   为什么还是觉得失落?   说不清楚。   或许女人的心绪,很多时候就是一本糊涂的帐。   但夜璃歌是不会允许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糊涂下去的——如果她拿定主意,要继续跟傅沧泓在一起,就必须去面对这个问题。   转头的瞬间,她瞥见那个男人,站在对面的柳堤上,痴痴地看着她,那目光模样,让人心酸……   第一百九十四章:明珠   两行泪水自夜璃歌眸中潸然而落。   对于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来说,很多话不必细说,只通过一个眼神,便能直达对方心底。   刹那间,傅沧泓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伸手抓着头上的柳条,越过御河,朝凉亭的方向荡来。   可是,太遥远的距离,让他只到一半,便朝下方坠去,夜璃歌衣袖一抛,纱绫自袖中飞了出去,缠住亭柱,而她自己,腾身掠出凉亭,在他即将触到水面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手,旋身落回亭中。   没有多说一句话,他狠狠吻住她的唇。   她激烈地回应他。   “璃歌——”   “嗯……”   ……   如海涛一般的情感,已经完全覆没了他们的心智。   这个寂静的冬寒之夜,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他们的情感反而得到激化,成就了久盼未得的完满。   “璃歌。”倚在枕上,傅沧泓轻轻捻弄着夜璃歌柔顺的长发,“明日,我便下旨,封你为后。”   “不行。”   “为什么?”   “消息传出,必定天下震荡,不说璃国,只怕其他诸国也会纷纭而至,我们现在,还应付不了……”   “我不在乎。”他炙烈地看着她,“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夜璃歌幽幽轻叹,“可是沧泓,若幸福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天下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多隐瞒一天,我们就能多一刻的安宁,这样不好吗?”   “你是怕碧水村的事再次发生?”傅沧泓不由握了握拳头。   “不是,”夜璃歌摇头,将脸颊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或许是我累了吧……我真的很累了,沧泓,你不觉得吗?从我们相爱的那一刻起,似乎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们努力地想要够着彼此,然而世界却总是把我们拉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们之间的感情,又到底能经得起几次,世事的蹉磨与变迁呢?不若,偷得浮生几日闲吧,好吗?”   “听你的。”傅沧泓心痛地揉揉她纠结的眉心,“可是——”   “什么?”   “要是你这些日子,有了孩子……”   “孩子?”夜璃歌从他怀中坐起来,“等一切稳定下来,再要孩子,行吗?”   “稳定?”   “嗯,你这次出征,莫明失踪,北宏国内必是一番动荡,四周诸国必会有一定的反应,若是在此时封后,局面必然将变得难以预料……你不如,先牢牢地将所有权利回收,控制住国中一切,秣马厉兵,强国富民,只要你足够强大,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变故,都可以沉着应对,到那时候,我们再——”   “你说得有理。”傅沧泓点头,也沉静下来——是他低估了形势的严峻,“不过,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从此以后,留在我身边,不再离开?”   不离开?   能答应吗?   可以答应吗?   夜璃歌陷入沉思之中——或许其他诸国,她都不担心,唯有虞国,不知道父亲会怎样,不知道摄政王府会怎样,而安阳涪顼和董皇后,又会怎样呢?   罢了,顾虑得太多,反而会失去眼前的快乐。   “沧泓,我答应你,倘若他们不来找我,我就……不离开,我陪着你,我只在这儿陪着你。”   “好。”傅沧泓拥紧她,“有你这句话,我便足够,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好吧,”夜璃歌一正脸色,“那咱们就先说说,必须要面对的事吧。”   “什么?”   “纪飞烟。”   傅沧泓的眉心突地一跳,本能地想回避,却被夜璃歌给揪住:“不管你们之间的事是如何发生的,有一点,你得承认吧——那个孩子,确实是你的,对不对?”   傅沧泓沉默。   “那么,就把他好好地养大吧,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你的意思是——?”   “我现在先让他呆在纪飞烟身边,以后每过一段日子,你把他接到龙赫殿来,好好照看照看,行么?”   “嗯。”   “至于纪飞烟——”脑海里晃过那女子娇媚的面容,夜璃歌心中那种异样又浮了起来。   “我跟她没关系。”傅沧泓极其冷淡地道。   夜璃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因为此时的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处理这种事——世间男男女女之间的事,不是“没关系”三个字,便能撇清扯明的,更何况,她总觉得,那个女人对傅沧泓……   “你别想了。”提起被子,傅沧泓把她裹入怀中,“再说一次,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一生一世,绝不会变。”   ……   同一时刻。   蔚华馆。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再没有人骚扰她,再没有人辱骂她。   可纪飞烟的心中,却并不觉得快乐。   傅沧泓归来,让她成为“皇太后”的梦瞬间破碎,可她并不觉得恨,反而有一丝开怀,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整颗心都欢跳起来,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感受他的温暖。   可是他呢?   他一出现,就抢走孩子,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要杀死他!   为什么?   就为向那个女人,证明他的忠诚吗?   他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也许一点儿都不曾放在心上吧,那么她的爱算什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   “哇哇……”   婴儿的哭声,将纪飞烟的思绪唤回。   俯身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看着这张与他有五分相似的脸庞,纪飞烟一颗心,又忍不住纠结起来——孩子,娘该怎么办?娘要怎么做,才能给你一个满怀爱意的父亲?   孩子,把你带到这世界,真是娘的错吗?娘是不是不该如此自私?   小小的傅延祈停止哭泣,将小手指放进唇间,轻轻咬着,呆呆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还太小,不懂得世界是什么模样,更不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的生命,本来诞生于一个女人无望的爱情,以及对权力的热衷,所以,他注定要承受这种命运带来的孤寂、冷漠,与伤痛。   怀抱着稚子,纪飞烟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念头,同时,她的脸上浮出无数的表情——恨到咬牙切齿,痛到无能为力,哀到泫然欲泣,冷到寒若俨霜——不管怎么说,有一个事实,她非常地明白,只要夜璃歌在一天,她就永远没有,靠近傅沧泓的机会。   若想得到傅沧泓的爱,答案,只有一个。   倏然地,纪飞烟握紧了自己的手指——她要潜伏,她要等待,她相信,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机会的!   ……   纱窗透进朦朦的亮色。   “沧泓。”夜璃歌伸手推推身旁男子,“醒醒。”   “嗯——”傅沧泓慵懒地打个呵欠,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还早呢,再睡会儿。”   “起来,”夜璃歌坐直身,掀开被子,“你还得早朝呢。”   “帘外楼高日慵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傅沧泓睁眸,略带三分邪气地瞅了她一眼。   “你想做昏君啊?”夜璃歌生嗔。   “为了你,做一辈子昏君也无妨啊。”   “可我不想做亡国祸水,你给我起来。”夜璃歌说着,掀开纱帐,把他给拖出来,自己亲自取了外袍给他穿上,伸手在他后背一推,“去吧。”   “叭”,傅沧泓凑唇在她颊上一吻,这才心情大好地转头离去,夜璃歌自己梳洗罢,即有宫侍入内,奉上早膳。   取过碧玉碗盛了粥,夜璃歌慢慢地喝着,忽然想起一事来:“来人。”   “夜小姐,有何吩咐?”   “火统领人呢?”   “属下参见夜小姐。”   “随我一同回宫的阿诺儿小姐,你可有安置妥当?”   “属下不敢怠慢,安排阿诺儿小姐住进泌雪院,并且有宫侍专门照顾。”   “好,”夜璃歌点点头,“你先退下,待会儿我自己去瞅瞅她。”   食至半饱,夜璃歌放下碗箸,漱洗完毕,又换了件清爽的纱裙,方出了明月居,往泌雪院而去。   阿诺儿正坐在院中,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衣服上的铃铛,看见夜璃歌进来,脸上顿时溢满笑容:“璃歌!”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她纯真无邪的笑容,夜璃歌也特别地开怀,特别地亲切。   “在宫里呆着很闷是吧?”夜璃歌眨眨眼,“今天,我就带你去逛逛宏都城,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诺儿高兴地跳起来,两人立即折回屋中,换上身相对朴实的衣物,仍然改了妆容,方出门而去。   “站住。”没走出多远,便有执戟的禁军迎了上来。   “是我。”夜璃歌直接抽出惊虹剑——这是傅沧泓的佩剑,宫中上下无不认得,比令牌还管用。   “夜小姐。”禁军后退一步,躬身施礼,还是不放心地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宫外。”   “这——”禁军顿时沉吟起来,“皇上知道吗?”   夜璃歌睨了他一眼:“这只是件小事,为什么要傅沧泓知道?”   禁军无奈,只得低声下气地道:“齐禀小姐,昨天夜里,火统领下了命令,无论夜小姐想去哪里,都得先禀报皇上。”   “什么?”   一夜之间,难道自己就成了他的囚徒了?   夜璃歌不禁有些火冒三丈,刚要发作,傅沧泓的銮驾自巷道那边而来。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所有的人纷纷行礼,只有夜璃歌站在原地,板着一张脸。   傅沧泓下了辇轿,近前握起她的手,轻声哄道:“别生气,是我授意他们这么做的。”   “为什么?”   “我也是不放心你啊。”   夜璃歌蛾眉轻轻蹙起。   “想出宫散心是吧,等我换上常服,陪你一起。”   “你的政事都处理完了?”   “……晚上再回来处理也不迟。”说话间,傅沧泓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褪下龙袍,早有宫侍捧过一件大氅来,他随意往身上一披,便上前握起夜璃歌的手,“我陪你。”   见他执意如此,夜璃歌也不好再说什么,携着阿诺儿,往宫门外走去。   “吃吃。”阿诺儿禁不住掩唇轻笑。   “你笑什么?”夜璃歌轻瞪她一眼。   “傅皇上……真是把你当明珠了。”尽管阿诺的声音压得极低,傅沧泓还是听见了,唇边随即浮出丝笑弧。   第一百九十五章:求爱   马车刚一停稳,阿诺儿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欢呼雀跃地奔向一个卖面人的小摊。   “好可爱的娃娃。”   拿起一对小人偶捧在手里,阿诺儿眼里流溢着明亮的光芒,纵然已经改过妆,可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美丽,还是让摊主呆呆地怔住。   “喜欢吗?”   “嗯。”   “那就全部买下来,搬马车里去。”   “不,我就要这一个。”阿诺儿捧走人偶,夜璃歌从锦囊里摸出两文钱,放到小摊上,带着阿诺儿走开了。   大约是因为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商品,阿诺儿开心极了,裙袂飞扬地跑来跑去,街上的小贩们看着她,恍若看见下凡的仙女,连生意都忘记招呼了。   夜璃歌和傅沧泓相视一笑,心情也是出奇地好——是啊,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日子可真难得,尤其,阿诺儿又是这样一个不染尘埃的,精灵般的女孩子。   逛了大半天,傅沧泓方才护着两个女子,走进正阳街最大的饭馆——正阳酒楼。   见他们气度不凡,掌柜亲自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道:“三位,楼上请。”   上得三楼,傅沧泓特意挑了间僻静的雅阁,掌柜麻溜地擦拭桌面,服侍三人入座。   “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那可多了去,”掌柜眉飞色舞,“彤云湖的鲫鱼北湄河的大闸蟹,东原的肥牛黑林的鹿脯,都是齐全的,三位客官想来点什么?”   “璃歌,你说。”   “就一个清蒸大闸蟹,一个鲫鱼汤,一个鲶鱼羹,对了,我听说宏都的蜜枣醉味道不错,不知你这儿有没有?”   “有有有,”掌柜连声答道,“三位且等等,一会儿就给您送来。”   待掌柜退下,傅沧泓转头看着夜璃歌,眸中的笑愈发浓郁:“蜜枣醉?你怎么知道?”   “不告诉你。”夜璃歌难得调皮一把,冲他吐吐舌头。   “你呀——”傅沧泓伸手,情不自禁地在她小巧的鼻梁上刮了下。   稍顷,掌柜送上酒菜,傅沧泓取过酒坛,刚一启封,空气中便漫开一阵甜甜的香气。   “真好闻!”阿诺儿微微眯缝起双眼,忍不住一声轻赞,不等傅沧泓招呼,自己先取银勺,舀了一碗,咕咚咕咚灌进口中。   “好喝!真好喝!”在她抬手准备舀第二碗时,夜璃歌抬手拦住了她,“这蜜枣醉初喝没什么,后劲却极大,小心喝醉。”   “才不,”阿诺儿咧唇一笑,“我在家里常常陪阿爸喝酒,一坛子一坛子喝光光,都不会有事……”   说罢,又舀了一碗喝进肚里。   没两刻钟,一坛酒已经见底,夜璃歌见她果真无事,遂叫来掌柜,让他再送两坛来。   一顿饭,三人吃得甚是欢悦,阿诺儿到底是醉了,拍着桌子又跳又叫又闹,最后还离座跳起舞来。   夜璃歌带着三分酒意,轻轻打着拍子,而傅沧泓望着这两个同样美丽不凡的女子,也暂时忘却了一切凡尘。   从正阳酒楼里出来,天色已然是黄昏,淡淡一轮薄阳贴在天边,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归家,显得有些廖落,风吹起满地的碎纸屑儿,像蝴蝶一般飞舞。   夜璃歌搀着阿诺儿,刚要上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从旁侧伸来:“把她,交给我。”   “嗯?”夜璃歌眸色一寒,下意识地摆出保护者的姿态,转头对上一双冷冽的眸子。   “是你。”   旁边的傅沧泓走过来,岔入他们中间。   “北皇,我们又见面了。”   傅沧泓看看他,再看看阿诺儿:“她,就是你说的,那颗海上明珠?”   “是,北皇,把她交给我。”   “这我可做不了主。”傅沧泓摇摇头——再怎么说,阿诺儿是夜璃歌带回来的,并且很显然,夜璃歌已经将阿诺儿当成极亲极亲的姐妹。   “炎京凤凰?”男子转头扫了夜璃歌一眼,“把阿诺儿交给我。”   “凭什么?”   “我喜欢她。”   “要交给你也行,但得等阿诺儿醒来,她如果愿意,我就把她交给你。”   “我等不了。”   “等不了也得等。”夜璃歌言罢,扶着阿诺儿,登上马车,“沧泓!”   “抱歉。”冲那男子一抱拳,傅沧泓也进了车厢,马车随即启动,朝天定宫的方向而去,把那男子远远扔在后方。   “你不该得罪他。”   “为什么?”   “他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你怕了?”   “怕?你见你家相公我,什么时候怕过?”   “……对了,你还没有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上次在图海城,我陷入夜魁国大军的包围,是他救了我。”   “这样?”夜璃歌黛眉一扬,“他无缘无故地,干嘛要救你?”   “他要金矿。”   “金矿?”   “嗯,他在无土城那儿发现了一座金矿,准备开采,是以先救我,用来作交换。”   “你答应了?”   傅沧泓睨她一眼:“难不成,你觉得金矿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倒不是,”夜璃歌摇头,“只是,从这人的气势看,只怕其心非小。”   “嗯,”傅沧泓点头,表示同意她的判断,“记得那一次他就告诉过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她?”   “嗯。”   “如此说来,倒也不失是一个痴情男子。”   “夫人打算成全他?”   夜璃歌伸手抚了抚阿诺儿深棕色的头发:“还得看看他的诚意——像阿诺儿这样的女孩子,一定要为她找一个强大的依靠,免得被人欺负了去,还有,我要知道,阿诺儿自己愿不愿意。”   “有你做后盾,谁还敢欺负她啊。”傅沧泓语带微酸。   “怎么?吃醋了?”   “有那么一点。”   一路说笑着,马车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回到天定宫。   将阿诺儿送至泌雪院,夜璃歌方回到明月居中,折腾了一天,略觉疲累的她脱衣上床,很快沉入梦乡。   ……   龙赫殿。   “皇上,这是璃国的国书。”   “什么时候到的?”   “今日辰时。”   “朕知道,你且退下。”   待火狼离去,傅沧泓方拆开信函,目光扫过一行行遒劲的字体,面色慢慢冷沉下去。   是夜天诤亲笔所写,看样子,他已经猜出夜璃歌的去向。   字里行间,看似只探问夜璃歌的安好与否,却处处隐着机锋,有意警示于他。   轻哼一声,傅沧泓将信函搁置一旁——如今夜璃歌已是他的人,对于璃国方面的反应,他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只是,据夜天诤的信看来,璃国皇室似乎还不知道,夜璃歌已经决意悔婚——自己,是不是该一刀挥下,斩断这该死的乱麻呢?   “安阳涪顼——”轻轻吐出那个如哽在喉多时的名字,傅沧泓心中忽然生出股报复的快感,同时,一条计策飞快地在脑海里成形——   “啪啪”,拍响手掌,一道黑影从角落里闪出,跪于案前。   “你去,传讯给璃国的暗人——就说——”傅沧泓抬起的手忽然顿在空中——他要怎么做,才能在不损害夜璃歌名誉的情况下,又让安阳涪顼放手呢?   “皇上?”暗人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丝惊疑。   “算了!”傅沧泓有些烦恼地一摆手,“你且退下,待朕思虑明白再说。”   “是。”黑影闪身而去,而傅沧泓,往后躺入椅中,开始陷入深深的沉思——那个婚约,始终像一座横在他们之间的山,自己一定得设个法子,将其摧毁!   ……   撩开纱帐,看着已然睡熟的佳人,傅沧泓眸中不由闪过丝柔色,自己褪去丝履,钻进被子里。   夜璃歌翻了个身,滚进他怀中。   “累着了?”   “嗯。”含糊答应一声,夜璃歌微微睁眸,“你去哪儿了?这会儿才回来?”   “还能去哪儿,不就是龙赫殿么。”   “哦。”夜璃歌没有继续追问,阖上双眼继续睡。   傅沧泓却想跟她亲热,两只手很不老实地在被子里乱动着。   夜璃歌彻底醒过来,自己一个虎扑,把他压倒在枕上,两人遂滚成一团……   半晌后。   夜璃歌面色绯红,额现汗迹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呼哧呼哧连吸几口气,一只手却狠狠在傅沧泓胸膛揪了一把,傅沧泓立即夸张地叫了一声。   掩唇打了个呵欠,夜璃歌方才躺下,翻了个身朝着里边,傅沧泓腻过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是个美好而甜蜜的夜晚呵。   清晨起来时,傅沧泓已经不在,夜璃歌披衣下床,活动活动手脚,发现四肢的灵敏感大不如从前,心弦不由一紧——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看来,自己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拿起惊虹剑,夜璃歌出了屋子,于院中拔剑起舞,凛冽剑光裹着她的身影,旋成一团。   “当——”   一根小树枝突兀从空中飞来,撞在她的剑锋上。   “是你?”夜璃歌收势,抬头看向立于树枝上,头戴银色面具的男子——这天定宫守卫森严,他是怎么进来的?   “别多想,这天定宫的守卫,拦不住傅沧泓,拦不住你,同样地,也拦不住我。”   “好吧,”略舒一口气,夜璃歌收剑回鞘,“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带走阿诺儿。”   “阿诺儿?”夜璃歌眨眨眼,“那行,我现在就去泌雪院,看看她醒了没有,如果她愿意跟你走,我绝不留难。”   夜璃歌言罢,随即动身前往泌雪居。   “阿诺儿——”   “唔。”掀开纱帐,阿诺儿兀自睡意朦胧。   “先洗个脸再说吧。”夜璃歌叫进侍女,服侍阿诺儿梳洗,自己走到梳妆台旁坐下静候。   稍顷,阿诺儿收拾妥当,兴致盎然地跑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水莹莹的眸子像星辰闪烁:“璃歌,你今天,又是要带我去玩吗?”   “今天不是玩,是要带你见个人。”   “见人?”   “嗯。”夜璃歌点点头,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院子里,抬头看向空中,“出来吧。”   但听得一阵树叶的沙沙响,面具男子陡然现身。   “是你?”阿诺儿掩唇轻呼。   “怎么?你认识他?”   “嗯。”阿诺儿点头,“在我家船上,我曾经见过他……”   “喂,”夜璃歌转头看向男子,“人,我已经让你见着了,你们好好聊聊吧。”   “多谢。”男子冲夜璃歌一抱拳,随即转头看向阿诺儿,眸色蓦地柔和,“阿诺儿。”   “嗯?”   “你愿意跟我走吗?”   阿诺儿偏偏头,脸上满是好奇和天真:“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啊?”   “因为……我喜欢你。”   “什么?你喜欢我?”阿诺儿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猛地跳蹿起来,眸中闪过丝惊慌,忍不住喊道,“璃……”   男子倾身上前,伸手掩住她的双唇,将她带进树荫深处。   第一百九十六章:得到   “阿诺儿。”   男子热切地叫着她的名字:“跟我走好吗?”   “你要带我去哪儿?”   “只要是在大海上,哪儿你随便挑。”   “可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想留在这儿。”   “为什么?”男子的眉头挑了起来。   “我不知道,”阿诺儿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总之,是这儿告诉我的。”   “你是觉得我不够好吗?”   阿诺儿只是摇头,两只眼里盈起朦朦水雾,模样极是楚楚可怜:“我不知道……你别为难我好吗?”   “……好吧。”迟疑了小会儿,男子终于妥协,“那我留下陪你。”   “也住在泌雪居吗?”   “嗯。”   说完,男子拉着她,从树荫里钻出来。   “夜璃歌。”   “什么事?”   “我要留在这儿。”   “阿诺儿。”夜璃歌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阿诺儿,“你愿意吗?”   “呃——”阿诺儿脸上飞起几丝红霞,想说什么,男子握住她纤腕的手一紧,阿诺儿顿时打住话头。   “你不喜欢他?”夜璃歌踏前一步,冷睨男子一眼,“先放开她。”   男子一动不动。   “先放开她。”夜璃歌重复,眸中腾地跃起丝戾气。   男子终于松开了手。   拉着阿诺儿走到一旁,夜璃歌嗓音微沉:“你不想让他留下来?”   “我不知道。”阿诺儿眼中闪过丝惊惶,“璃歌……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傻姑娘。”夜璃歌唇边扯起丝笑,抬手抚抚她的脸颊,“他不在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孤单?如果他不理你,你会不会难过?”   “没有呀。”阿诺儿无辜地撇撇唇,偎入夜璃歌怀中,“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   “呃——”夜璃歌黑线,觉得一时解释不清,只得朝那男子使了个眼色,自己携着阿诺儿,把她送回房中。   重新走出,夜璃歌站到男子面前:“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北堂暹。”   “你真的,很喜欢阿诺儿?”   “是。”   “能为了她去死吗?”   “能。”   “我不相信。”   “那你要我做什么才会相信?”   “关键不在于我信不信,而是她信不信,倘若你无法让她心甘情愿地喜欢上你,我是不会让她跟你走的。”   “你不觉得,自己管的闲事太多了吗?”   “我喜欢管。”夜璃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退让。   “你——”北堂暹倒吸了一口寒气,不由捏起拳头,很想做点什么,可到底没有。   一则,他确实没有把握赢夜璃歌;二则,这里好歹是傅沧泓的地盘,倘若真的动手,傅沧泓不可能坐视不理。   “夜璃歌,你最好不要插手我的事。”他压低了嗓音警告。   夜璃歌哼了声,双手抱于胸前,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拂衣袖,男子扬长而去。   回到屋中,见阿诺儿正坐在床边,闷闷不乐地摆弄着衣角,夜璃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道:“阿诺儿,你怎么了?”   “璃歌。”阿诺儿倾身靠进她怀中,略带一丝哭音,“我让你为难了,是不是?”   “傻丫头。”夜璃歌抬手,揉揉她蓬松的发,“你是我的妹妹,保护你是我理所应当的事。”   “妹妹?”阿诺儿抬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什么是……妹妹?”   夜璃歌怔住——这丫头果然是傻得出奇,估计从小在船上长大,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妹妹,就是很亲近的人。”没奈何,她只得这样解释道。   “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会。”夜璃歌重重点头。   “璃歌,你真好。”阿诺儿非常开心地笑了。   “不过呢,那个叫北堂暹的家伙,看起来还像点样子,你不考虑让他保护你吗?”   “他为什么要保护我啊?”阿诺儿满脸无辜。   ……   夜璃歌觉得自己有种晕掉的感觉,最后只得无奈妥协:“好吧,先不提他,你不担心你阿爸吗?要不要想个法子,传消息给他?”   “我阿爸?”阿诺儿皱皱鼻子,“我阿爸现在一定派了很多人在我,嗯,你们在城楼上挂一盏琉璃灯,阿爸就能知道我在哪儿了。”   “这样。”夜璃歌点头,“那好,你先在这儿乖乖地呆着,千万别到处乱跑,我去告诉他们。”   “嗯。”阿诺儿点头,在夜璃歌起身的刹那,却又禁不住伸手抓住她的衣袖,“璃歌,你还会带我出去玩吗?”   “会,当然会。”夜璃歌点头,又安抚她一番,这才抽出身来,走出了泌雪居。   ……   “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送往璃国摄政王府。”   “是,皇上。”   刚安排妥当,夜璃歌便迈步走了进来:“摄政王府?”   “哦,”傅沧泓赶紧起身离座,“就是向你父亲报个平安,言明你在此处。”   “只是这样?”夜璃歌淡淡眸光从他脸上扫过,不着痕迹地落在案头的文卷上。   “要不,我把他叫回来,让你仔细看看。”   “不必了,”夜璃歌摆手,“今晚我自己会写封信传回去,对了,你传个话儿给城守,让他在城楼上挂盏琉璃灯。”   “琉璃灯?”傅沧泓眸光一闪,“做什么用?”   “是阿诺儿向他父亲传讯的道具。”   “哦,这样,”傅沧泓暗舒一口气——只要不与夜璃歌相干,其他的事,都好说,“你今天跟阿诺儿在一起?”   “是。”   “有出什么事吗?”   “有,那个面具男子,就是北堂暹很突兀地冒出来,要我带他去见阿诺儿。”   “然后呢?”   “他要阿诺儿跟他走,可是阿诺儿不同意。”   “哦?”傅沧泓颇觉意外,“倒算是碰了个钉子。”   “我想把阿诺儿留在宫中,可以吗?”   “行啊,你说了算,纵使要留她一辈子,我也无话可说。”   “那好,”夜璃歌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没别的事了,先回去了。”   “等一等。”傅沧泓出声将她叫住。   “怎么?”   携起她的手,走到御案边,傅沧泓拿过一叠图纸,在她眼前摊开:“这是我让礼部绘制的,大婚典礼上的服饰,你看看,怎么样?”   “大婚?”夜璃歌眉峰微蹙,“你在筹备这事儿?”   “当然。”傅沧泓握紧她的手,“只要——”   “只要什么?”   “没什么。”傅沧泓适时打住话头,“无论如何,这事得先备办着,你看看喜欢哪种?”   “嗯,”夜璃歌凑前,挑了幅双凤翔云的,“就这件吧。”   “嗯,”傅沧泓点头,唇边浮起暖暖的笑,“我也觉着这个好,那就让他们备办去,还有,璃歌,你说,咱们俩若是大婚,要不要,通知你父亲?”   夜璃歌默然。   这的确是个问题。   她这样悄无声息地跑出来,还把自己交待给了傅沧泓,只怕父亲面前,绝对不好糊弄。   “再说吧。”   末了,她也只能捺住心中烦恼,佯作随意地一笑:“我先回去了。”   望着她走出殿门,傅沧泓的目光方才收回——夜天诤,夜天诤,不知道你看到我的书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   炎京。   摄政王府。   端坐在水榭中,夜天诤静静地喝着茶。   “王爷,从北宏来的信。”夜飞稳步走进,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书信呈递给夜天诤。   夜天诤接过拆开,目光扫过纸页上那一行行字迹,眸色渐渐地深下去。   末了,他将信纸叠好,状似随意地掖进袖中,冲夜飞摆摆手:“去吧。”   “是。”夜飞应了一声,转身退下。   视线掠过窗外,看着那一片片已经凋残的荷叶,夜天诤不由发出声轻叹——傅沧泓,你,终究是得到了。   不但是得到了歌儿的心,也得到了她的人。   可是,你们真的能幸福吗?   作为父亲,我也只能选择,默默地祝福。   “天诤。”   夏紫痕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啊,夫人,你来了。”夜天诤赶紧站起身,让夏紫痕坐下。   “这些日子,我瞧你总是闷闷的,心里有事?”   “嗯。”   “到底是什么事?”   “歌儿,歌儿她去了北宏。”   “她去找傅沧泓了?”   “是。”   “到底是咱们的女儿。”夏紫痕唇边浮起无奈的笑——其实这件事,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谈话中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袭白衣的安阳涪顼不知何时悄然走进,站在柳树后,将他们的话尽收耳中。   仿佛一柄犀利的剑,刹那间猛然刺进心脏,让他能清晰地看着自己的鲜血飞溅出来。   一手扶住树干,安阳涪顼面色发白,身体摇摇欲坠,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些日子,他还是始终无法停止对她的想念,禁不住要跑到摄政王府来,站在楼下痴痴地怅望着,期待着能再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可是他永远想不到,等来的,会是这样的消息……   ……   是梦碎了吗?   是心碎了吗?   是整个人死过去,又活过来吗?   有那么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死了,就不会再觉得痛。   可他偏偏还活着,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清晰地听到自己每一次心跳的声音。   “殿下——”巡值的夜逐发现了他,匆匆走过来,伸手欲扶住他的胳膊。   “我没事。”安阳涪顼摆手,“别告诉王爷和夫人,我来过……”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夜逐眼里闪过丝困惑,到底还是朝水榭而去。   “王爷,夫人。”   “什么事?”   “刚刚……太子殿下一直站在那儿……”   “涪顼?”夫妻俩对视一眼,眸中同时闪过担忧——他们的谈话,他莫非,已经听到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囚爱   昏沉沉地回到德昭宫,安阳涪顼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这个惨烈的打击,让他整个人有如沦入地狱,彻骨的冰寒从四面八方涌来,彻底地淹没了他。   “太子,太子……”候田碎步走进,轻声唤道。   安阳涪顼两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帐顶,一言不发。   “太子?”一见他这副模样,候田不由慌了神儿,赶紧转身飞奔出殿门,直往御医院。   两刻钟后,候田带着御医回到德昭宫,御医不敢怠慢,赶紧近前细细为他诊治。   “如何?”候田紧着嗓音问道。   “太子这是气结于心,只要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也就好了。”   候田听他如此说,方才松了口气。   晚间,候田亲自熬了药,服侍安阳涪顼喝下,足足守了他一夜。   谁知次日起来,安阳涪顼非但不见好,反而整个人都像失去意识似的,变得迷迷沌沌。   候田心内着急,不敢再耽搁,去往倚凰殿报讯。董皇后听说,立即带着孙贵前来,站到床前看了看安阳涪顼,凤袖随即一摆:“摄政王呢?立即传摄政王前来!”   夜天诤正在家里处理政事,听见皇后传唤,也不敢耽搁,立即动身进宫。   “拜见皇后娘娘。”   “本宫问你,”董皇后眸色寒戾,隐着不尽的怒意,“夜璃歌呢?”   “璃歌……出府小游,至今未归。”   “那好,本宫命你,三日之内,不,今日,今日便将她找回,带到这儿来!”   “娘娘……”   “怎么?还要本宫再重复一次吗?”   夜天诤默然——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璃歌,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但这件事,很明显地,不能对董皇后说。   “夜天诤,”董皇后的嗓音从齿缝间钻出,冰寒彻骨,“本宫不怕告诉你,倘若顼儿有什么闪失,本宫,本宫定然会让,摄政王府满门陪葬!”   “能否,让微臣给太子殿下瞧瞧?”   哼了一声,董皇后退到一旁,夜天诤提步近前,立于床边,但见安阳涪顼满额冷汗,面色惨然如纸,眉宇间浮动着一团死灰,情况异常糟糕。   难不成,昨儿自己和夏紫痕的对话,果真都被他听到了?这个死心眼的孩子,也不知道会怎样。   “顼儿。”夜天诤试着唤了一声。   安阳涪顼一动不动。   默默叹息一声,夜天诤转开头去,却恰好碰上董皇后那略带三分怨毒的眸光:“王爷,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是不是想活活杀了顼儿,方才能如她所愿?”   “微臣不敢。”夜天诤长揖及地,“请董皇后再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一定会想方设法,让太子早早康复。”   “十天,最多十天,”董皇后面冷如冰,“十天之后,顼儿若不能恢复如常,本宫,便命人查封摄政王府!”   言罢,董皇后拂袖而去。   “王爷,太子殿下,就拜托您了。”候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夜天诤重重叩了个头。   “好好照看太子殿下。”语声沉重地吩咐了一句,夜天诤缓步离去。   ……   偕语楼。   书房。   坐在桌前,夜天诤陷入深深的沉思——唯今之计,要想安阳涪顼有所起色,只有召回夜璃歌,可是,纵然璃歌肯,傅沧泓肯吗?他会不会扣住消息,将夜璃歌蒙在鼓中?   再则,夜璃歌回到炎京,若被董皇后得知她已经“失身”的消息,后果又会如何?   一时之间,诸般千头绪,倒教夜天诤踌躇不决起来。   按照他真实的想法,他倒更想从此以后,对夜璃歌封锁璃国的消息,让她去过她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是安阳涪顼……那个孩子,说到底是无辜的啊。   至于摄政王府上下人等的安危,反倒被他抛在脑后。   “王爷。”门外忽然响起夜飞的声音。   “何事?”   “二皇子有事请见。”   “快请。”一正衣袍,夜天诤稳声道。   仍旧一身布衣的安阳涪瑜迈步走进,朝夜天诤一拱手:“拜见摄政王。”   “二皇子,请上座。”   “太子哥哥病势沉重,瑜儿心中甚是难过,不知王爷可有良策?”   夜天诤语滞——良策?他哪有什么良策?   “太子哥哥为何而病,王爷心中再清楚不过,难道王爷,要纵着皇嫂的性子,犯下这天大的错吗?”   少年英武的脸上,流溢着一股沛然正气,让夜天诤心下不由微微一惊。   “王爷,太子哥哥乃璃国重器,身系江山社稷,倘若遭遇什么不测,只怕会朝野动荡,人心思变,王爷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吗?”   面对他的咄咄逼问,夜天诤一时间无言可答。   “瑜儿告辞,望王爷三思。”安阳涪瑜言罢,起身深深一拜,即行离去。   吩咐夜逐关上房门,夜天诤沉思良久,终是提起笔来,写下一封亲笔手书……   ……   又一番恩爱缠绵后,夜璃歌满足地吸口气,偎入傅沧泓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两个人的心,都格外地安恬。   对傅沧泓而言,这实在是他短暂生命里最快慰的日子——能够时时刻刻与自己的最爱在一起,听着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存在,和她享受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而夜璃歌那颗多年漂泊的心,也因为他的温情呵护,而生出别样的绮缱来。   就这样互相陪伴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老去,对彼此而言,再没有遗憾。   “璃歌。”   “嗯?”   “我们要个孩子吧。”   “孩子……”夜璃歌有些恍神——要一个他的孩子吗?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这座宽阔的大殿里,会扬满孩子们快乐的笑声,光是想一想,甜蜜和温暖就会涨满心间。   “能,过些日子再说吗?”   “好。”傅沧泓宠溺地答应,凑唇咬了咬她的琼鼻。   直到日上三竿,两人方才起身,在宫侍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起用过早膳,傅沧泓往御书房批理奏折,夜璃歌留在龙赫殿中,先看了会儿兵书,觉得身子有些酸胀,遂起身走出殿门,沿着甬道慢慢地散着步。   “唧唧——”   婆娑树影中,忽然传出串奇异的叫声,夜璃歌一怔,旋即停下脚步,慢慢靠了过去。   “夜小姐,王爷手书。”一只锦囊朝她飞来,夜璃歌探手一捞,已然将锦囊抓住,再细看时,但见枝柯寂然,哪还有什么人?   转过假山,夜璃歌拆开锦囊,抽出信函。   安阳涪顼病重?   看罢信中所述,夜璃歌心底不由一沉——难道他——   夜天诤所写,字字平和,毫无迫逼之意,只是简洁地将事情叙来,可夜璃歌平静的心境,却彻底被打乱了。   对于安阳涪顼,她确实并未生出过男女之情,可倘若他真因她而有所闪失,她定然会负疚一生。   怎么办?   是立即赶回璃国去,还是从实向傅沧泓说明?   伫立了良久,夜璃歌方才毁去信函,独自一人回到龙赫殿中。   方进殿门,身子便被一人拥住,暖暖的感觉从对方身上传来,烫熨地直达心底:“璃歌,去哪儿了?”   “到御花园里逛了逛,你的事情都忙完了?”   “嗯。”傅沧泓点点头,携着她走到案边坐下,用手指着桌上的菜碟,“这都是你爱吃的,快尝尝看。”   翘唇一笑,夜璃歌拿起筷子,挟了个素菜卷子放进唇中,细细地咀嚼着。   “怎么样?好吃吗?”傅沧泓凑过来,脸上漾着孩子般纯澈的笑。   “还不错。”夜璃歌点头,自己提过玉壶来,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递到他唇边。   衔住杯沿,傅沧泓一气饮尽。   “沧泓,”又挟了筷嫩嫩的鱼肉放进他嘴里,夜璃歌方才徐徐开口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   “我……想回璃国一趟。”   傅沧泓沉默,半晌不接声儿。   “怎么?”   “为什么事?”   “安阳涪顼……病重。”   傅沧泓再次沉默。   “沧泓……?”夜璃歌轻声唤道,带着几分讨好,几分撒娇。   “先用膳,这事,明天再说。”   傅沧泓言罢,亲自舀羹汤,送到夜璃歌唇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用过膳,傅沧泓吩咐人排辇,前往温泉沐浴,尔后折回龙赫殿,抱着夜璃歌径直上了龙榻。   红烛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男子反复需索无度,夜璃歌极力承欢,直折腾到夜半更深,傅沧泓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夜璃歌终于有些吃不消了,抓住他的肩膀,略带央求地喊了一声:“沧泓?”   傅沧泓嗯了一声,头深深地埋着,继续动作。   “沧泓,你生气了?”   男子一俯头,精准地吻住她的唇,把她下剩的话全部吞进肚中。   夜璃歌,我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让你记得我,一生一世,永永远远地记得我,不许忘记。   低-吟一声,夜璃歌终究缴械投降,将一个女子生命里所有的温柔,展现于他。   如果你想要……我便倾己所有,满足你吧。   ……   慵懒地打个哈欠,夜璃歌坐起身来,纱帐滑落,露出粉嫩的香肩。   拿过外袍披上,夜璃歌起身下地,踩着光滑的地板往外走。   殿门静静地闭合着,似乎还从外上了锁。   略略一愣,夜璃歌旋即上前,伸手扣住门把,用力往后一拽,只听得外面响起阵金属的撞击声。   她顿时火了,高声喊道:“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连叫了三遍,方听一个宫侍怯怯的声音在外响起:“夜夫人,有何吩咐?”   夜夫人?自己何时就成了他的夫人?傅沧泓,你这是想做什么?   “你去,立即把傅沧泓给我叫来!”脾气一发作,她再也按捺不住。   “皇上吩咐过,在他下朝之前,谁都不能打开这扇门。”   “好,你们不开,那我就把它给劈开!”夜璃歌言罢,后退数步,举目朝四周看去,但见四壁徒然,原本悬着的所有武器,不知何时全被收走。   看起来,傅沧泓早有准备。   傅沧泓,你以为这样,我便无计可施了吗?   后退两步,夜璃歌运起丹田之气,双掌抬起,刚要硬闯,却听光当当一阵锁响,紧闭的殿门,骤然间洞开,一身龙袍的男子,大步走进——   第一百九十八章:缠情   殿门在他身后徐徐合拢。   “傅沧泓!”夜璃歌一脸冷怒。   他却二话不说,冲上来便猛地将她抱住,火热的吻铺天盖地,想要融化她的意志。   “傅沧泓!”夜璃歌呼呼喘着气,挣扎着低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妥协!”   他不说话,只是动作愈加地细致,像是带着某种深深的恳求。   “沧泓。”抓着他的袍服,夜璃歌几乎软在他怀中,“不要这样。”   “璃歌,璃歌,”他低喃着重复她的名字,“别离开……不要离开……”   两行泪水从夜璃歌眸中悄然渗出——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的确消弥了她往时的犀利与斗志——他对她愈是温柔,用情愈浓,她便陷得愈深。   说什么温柔乡,英雄冢,原来很多时候,对女子也是一样。   终于,她倦了,不再挣扎,安静地趴在他怀中,就像一只乖巧的猫咪。   傅沧泓拥着她,脱鞋上榻,轻轻用手指细细梳着她乌黑顺滑的长发。   于是乎,关于安阳涪顼,关于璃国,一切的一切,都远了。   夜阑更深,夜璃歌从他怀中撑起身,深深地注视着他——这是她深爱的男人,这个男人也深爱着她,或许,她真该为了他,把所有的一切抛诸脑后?   不!   夜璃歌用力地摇摇头——不可以这样,若是这样,她还是夜璃歌吗?   略微挣了挣,夜璃歌想从他怀中抽出身体,却被傅沧泓伸手搂住。   难道,只是假寐?   算了,心中哀叹一声,夜璃歌终是乖乖地在他身边躺了下来——脑海里却飞速地想着法子,看来,要光明正大地离开,怕是不可能,又只有逃走——唉,想想她这只炎京凤凰,还真是悲催——从家里“逃”来北宏,又要从北宏“逃”回炎京,这样“流浪”的日子,“私奔”的日子,要什么时候,方是尽头?   天光映亮窗纸时,傅沧泓醒了过来,看着怀中女子美丽的面颊,他的心便被幸福和甜蜜填满——夜璃歌,我们有今日着实太不容易,所以,我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来破坏!纵使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安阳涪顼……哼,他要是死了,我心里才痛快呢。   轻嘤一声,怀中女子睁开眸:“你不去上朝吗?”   “不去,”他展臂把她揽入怀中,“今天,我陪你。”   “我就在这儿,又不会飞走。”   他伸手拧了拧她的鼻子:“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陪你。”   夜璃歌不再说话,俯下身去,将脸蛋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安宁而和谧,直到夜璃歌的肚子发出阵“咕咕”的叫声,傅沧泓方才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起来,我让他们传早膳。”   “我不想吃。”夜璃歌咕哝。   “怎么了?”   “没有胃口。”黛眉一挑,夜璃歌语带轻嗔。   “哦?”傅沧泓眼里掠过丝亮光,“该不会是——”   “你想哪儿去了?”夜璃歌轻瞪他一眼,“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吧。”   “水土不服?”傅沧泓闻言一怔,“好好儿地,怎么会水土不服?”   “我哪里知道。”夜璃歌撅着唇,真地撒起娇来,撩得傅沧泓心火直蹿,“总之就是水土不服——你既然有时间,就陪我出城逛逛。”   出城?   “咯噔”一下,傅沧泓心中那根弦习惯性地绷紧。   “怎么?不愿意?”   “好,依你。”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傅沧泓退后几步,拍响手掌。   “皇上。”龙赫殿总管曹仁应声而入。   “准备一辆精致马车,朕要出宫。”   “是。”   陈喜退出,傅沧泓一撩衣袍,在桌边坐下,拿起箸子细细地用膳,吃了两碟豆腐皮包子,并一碗松花蛋烧鸭粥,即有宫侍捧着漱洗器具步入,服侍他洗漱。   收拾齐整,傅沧泓回到床前,揭开被子打横将夜璃歌抱起,便朝外走去。   夜璃歌窝在他怀中,“咯咯”直笑:“别胡闹,快放我下来!”   傅沧泓并不理睬,只略使了个眼色,即有宫女捧着漆盘近前,盘中放着折叠整齐的丝绸罗裙,傅沧泓拿起罗裙,亲手为夜璃歌穿好,又半蹲下身子,替她系好裙带,这才拥着她出了门。   登上马车,放下软帘,由宫侍牵引着,马车缓缓向宫门的方向驶去。   半个时辰后,街市独有的喧闹声传来,夜璃歌揭起帘子,往外瞧去,但见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可谓一派繁荣。   “想去哪儿?”   “听说,西郊唐花坞的风景不错,咱们去瞧瞧。”   傅沧泓浓眉一掀:“宏都四处盛景颇多,为何单挑唐花坞。”   “人家就是想去嘛。”   “好,依你。”傅沧泓无奈点头,即令宫侍换转方向,朝唐花坞而去。   驿道越来越窄,两旁的地势渐渐变得陡峭,转过两个弯道后,眼前突地冒出一大片瀑布般的藤蔓来。   马车并未停止,从藤蔓间的门洞穿过,一排排精致的木阁楼映入眼中。   “呀——”夜璃歌禁不住欢呼一声,当即撩起车帘,跳了下去。   “小心点!”傅沧泓生嗔一声,赶紧着也下了马车,却见夜璃歌已经无比兴奋地朝那些木阁楼奔了过去,很快钻进其中一间。   “璃歌——”傅沧泓紧跟着推开房门,双眼顿时定住——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夜璃歌?   “璃歌!”炽烈的怒火腾地燃起,他不及细想,迅疾跃出窗外,开始逐一寻找,可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说什么水土不服想要游山玩水,果然只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傅沧泓蓦地攥紧十指,重重一拳砸在板壁上。   “皇上!”外边的儿名禁军闻声赶来。   “周逢安!”   “属下在!”   “你带人前往宏都各个要道口,将其牢牢封锁住,凡是行迹可疑的女子,统统扣下,待朕一个个细细排查,听明白了没有?”   周逢安一愣,不知道皇帝为何这般兴师动众,可到底不敢细问,只拱手应了声“是”,领着一众禁军转身离去。   来时的满腔兴致,尽皆化作灰烬,此刻的傅沧泓,胸中戾气暴涨,真想把眼前的一切,统统烧成灰烬。   急匆匆地穿过一丛丛树木,夜璃歌奔向隘口。   尚有一段距离,便听一阵喧哗的人声从前方传来:“你,你,你,都站到那边儿去,不许乱动,听明白了吗?”   “敢问大爷,民女这是犯了什么王法?”   “不许多问,这是上头的命令!你们只要依令行事便可!”   是禁军?   夜璃歌双眸不由一跳——他竟然这么快,就出动了禁军?看样子,自己若是想顺利过关,是得多花点心思了。   眸光朝不远处瞥了一眼,看见半山坡上一座普通农家小院,夜璃歌心中一动,已然有了主意。   运起轻功,夜璃歌悄无声息地靠过去,手中纱绫飞出,缠住晾在竹竿上的男子外袍,嗖地拖回,然后闪到僻静处,手脚麻利地褪去身上外衣,换上男子的袍服,又取出易容液,往脸上细细涂抹了一层,如此一来,她便掩过如花娇容,彻底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乡下男子。   将一切打理妥当,夜璃歌方向关隘而去。   “哪里的?”   “杨家村。”   “做什么?”   “往城外走亲戚。”   士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走吧。”   顺利过关,走出一段距离后,夜璃歌加快脚步,往边城的方向而去。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早,未过戌时,大地便陷入了沉黯。   冷峭的风扫过夜璃歌的耳际,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忽然间,前方蓦地亮起上千支火把,映亮她的双眼,也照出一张冷煞的面孔。   “璃歌。”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双瞳像地狱一般黑,“跟我回去。”   饶是向来强势,看到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也不禁一颤,旋即深吸一口气:“沧泓,既然我到了这里,便不可能跟你回去。”   “是吗?”傅沧泓唇边浮起丝模糊不明的笑,将右手竖起,轻轻晃了晃,立即,两名禁军押着个花容失色的女子,走到空地中央。   “阿诺儿?”夜璃歌失声低呼,“傅沧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都看见了吗?倘若,你不肯跟我回去,我就,杀了她!”   “你敢!”   “夜璃歌,你可以试试。”傅沧泓眼中,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两个人就那样沉默地对峙着,静静地看着彼此,空气仿佛变成块磐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头顶。   “好,”夜璃歌终于妥协,“我,跟你回去。”   “过来。”   咬咬唇,夜璃歌走到他面前,傅沧泓二话不说,拦腰将她抱起,跃上马背,纵辔而去。   两只铁臂紧紧地箍着她,男子灼烈而紧密的吻,如暴风骤雨一般席卷了她——   ……   她从未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如此痴缠的人。   霸道而狂肆,借着浓黑的夜色,放纵着他所有压抑的情感。   逃不掉了。   他将他的生命燃烧成火把,在她心中烙上无数个深深的印痕,从此之后,无处可逃。   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纵然是飞到天外天,山外山,似乎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呼唤。   这就是情吗?   炙烈得能将两个人同时焚毁的情吗?   是天下女子向往的至情吗?   她终究是得到了。   那么,她快乐吗?   并不是。   她感觉到的,反而是一种深浓的,化解不开的悲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悲哀——因为她明白,愈是深浓的感情,到最后毁灭的那一刻,造成的震撼便愈强大。   “你爱我吗?”   她隐隐听得他在耳边问,一句又一句。   夜璃歌没有说话,双眸紧紧地闭着,两行热泪自眼角淌落。   “你爱我吗?”他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指甲深深掐进她的肌肤中,痛得她想叫,可她到底没有。   “你为什么不说话?”傅沧泓几乎要咆哮了——明明自己时刻都能感觉到她,可她的心呢,夜璃歌,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沧泓。”她抬手捧住他的脸庞,眼里闪过丝心痛,“何苦要逼自己?”   “你以为我愿意?”傅沧泓双眼通红,“只恨不能把我们两个的心都掏出来,揉碎了合在一起……你才知道,我究竟有多难受……”   “你——”   他这样赤裸而露骨的话,让夜璃歌不由狠狠一怔。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坚强的男人,任何时候都能做到铁冷无情。   “我很害怕。”   他死死地箍着她:“璃歌,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我将一无所有……”   “你说什么啊傻瓜。”夜璃歌终究是哭了。   “我傻……为了你,我愿意变成全世界最傻的傻瓜……”   夜璃歌只感觉脑顶一阵阵剧烈地抽痛,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还是身体的反应,总而言之,她觉得这个晚上,她不再是自己了。   属于他的某种东西,正慢慢地融入她的血脉里,成为她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让人沉迷的同时,也让人恐惧。   从此以后,那种灵魂的孤独感,没有了,可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夜璃歌,她的一部分,也留在了他那里。   若他们俩不在一起,世界便不再完整。   第一百九十九章:游戏   对于夜璃歌而言,这是一个很混乱的日子。   只因为她向来是个理智而独立的女人,在处理感情的问题上,一直都是干脆而利落的。   如果没有遇到傅沧泓,或许她的世界会一直维持原本的模样,或许她会成为璃国的太子妃,或许,她能够独立地掌控整个天下。   可是上天,偏偏让她遇见了一个傅沧泓,颠覆了她的整个世界。   他是如此执著地,想要把她变成他的女人,并且,仅仅是他的女人,他在慢慢地掌控她,不容许她的世界里有安阳涪顼,有璃国,或者有其他别的什么。   可是,他似乎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了这些,夜璃歌,还是夜璃歌吗?   这场累人的游戏,还要不要继续?   ……   没有爱的时候,会很痛苦。   拥有了爱,依然会痛苦。   “皇上。”周逢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该上朝了。”   “传朕旨意,今日免朝。”傅沧泓粗声粗气地道。   “沧泓?”夜璃歌睁开眼。   傅沧泓躺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翻了个身朝着里边,夜璃歌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一阵极低的啜泣声,忽然从身后传来。夜璃歌转头,却见傅沧泓不知何时,脸上竟然淌满泪水。   她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张臂将他抱住:“沧泓?”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任泪水不停地流——自他们相识以来,她还从来不曾见他如此“脆弱”过。   “沧泓。”她俯下身,一点点吻去他脸上的泪痕,“你不要难过……我不回去就是了……啊?”   他睁眸,看了她一眼。   “你去上朝吧,不然他们又得胡乱猜疑了。”   傅沧泓这才坐起身,夜璃歌服侍他穿上龙袍,傅沧泓犹自不放心,抱住她吻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傅沧泓走了。   可他的气息还在鼻端萦绕。   心潮慢慢恢复平静,多年锤炼出的理智,再次占据上风——是,她是答应了傅沧泓,不回去,可真能说不回去,那便不回去吗?   倘若不回去,她会欠安阳涪顼一辈子,欠璃国的更多。   “光——”   不等她想明白这事,殿门忽然敞开,傅沧泓大步走进。   “你——”   “我不相信你。”他看着她,明白无误地道。   “所以呢?”   “你跟我一起上朝。”   “傅沧泓!”夜璃歌怔住,“你知不知道,若是消息传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傅沧泓眼里闪过丝阴鹜:“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我不去!”夜璃歌果决地否定。   “真不去?”   “如此说来,这些天里你呆在我身边,都是作戏?”   “傅沧泓!”夜璃歌火了,“你讲不讲道理?”   “道理?我就是太讲道理!我一直都在给你讲道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难道不是吗?可是你呢,你心中牵挂着的,始终都是璃国,璃国,还有那个安阳涪顼——夜璃歌,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   “忍我很久?”夜璃歌心中先是一痛,但,很快却转换成另一种思维,“那你要不要——”   可她终究及时截住后半句话——毕竟,他的感情,她再清楚不过,自这段情开始以来,他从来没有半丝犹豫,半丝怀疑,以及其他。   正因为这段情太干净,所以她纵然一生杀人无算,心性铁冷无情,却也下不去手。   “沧泓,这是最后一次,真的只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只能哀求。   “不行!”他否决得一点余地不留。   “如果我不回去,安阳涪顼会死的!”   “他的死活跟我无关!”   “你不能这样自私!”   “自私?夜璃歌,你自己想想,天下间会不会有一个男人,允许自己的女人跑去看一个情敌?我纵然再爱你,也不没有无私到这个地步!”   “这么说——”夜璃歌完全地冷然了,“倘若我执意要回去,你打算怎么样?”   “我打算?”傅沧泓冷冷地笑,“我能有什么打算?——”   说到这里,他眼里闪过丝悲哀,却到底没有作声。   他的确太爱她——无论她想做什么,他几乎都不愿意去阻止,只是,但凡跟璃国皇室扯上关系,他都有种本能的反感——作为一个皇帝,他可以本能地感觉到,安阳烈钧当初选定夜璃歌做太子妃,定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而并非因为夜璃歌是夜天诤的女儿,或者其它。   一件件事实都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正是出于这种忧虑,他不愿意她再回璃国,更不愿意她跟璃国再有任何的牵扯,至于婚约的事,他一定会说服夜天诤,令璃国皇室退步。   可在夜璃歌看来,安阳涪顼不能死。   光是这一点,就能令她赶回璃国去。   “你不想看到安阳涪顼有事,那么我呢?”   “你会有什么事?”夜璃歌瞅他一眼。   “你觉得我不会有事?”   “沧泓,我们不要置气,好不好?”   “不好。”他一转头,倔强地转向一旁。   “要不,你陪我去琉华城,在那儿等着,我去看看安阳涪顼,很快就回来。”   看样子,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好吧,”傅沧泓无奈地叹口气,“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们出发。”   “嗯。”夜璃歌笑了,张臂将他抱住,重重亲了一口。   傅沧泓也笑了,尽管那笑容里带着一点点苦涩。   基于爱,他们两人都做了妥协。   ……   已经第三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德昭宫中的气氛凝沉而压抑。   候田站在床边,合掌于胸,不住地祈祷着,把各路菩萨天王,几乎哀告殆尽。   “嗯……”   床上的安阳涪顼,忽然发出声轻吟。   “殿下?”候田喜之不尽,“您,您醒了?”   安阳涪顼喉头咕哝一声响,微微睁眼:“小候子……”   “殿下,是我!”候田拭去眼角边的泪花,连连点头。   安阳涪顼又闭上了双眼——他本身底子就不太好,经历这一番折腾后,早已心力憔悴。   “殿下。”候田端来一碗参汤,勺了匙喂到他唇边,安阳涪顼勉力饮下,方觉稍稍好了些,但脑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   “殿下,您可要快点好起来,这满宫里的人,可都盼着你好起来呢。”   安阳涪顼唇角一扬,漾起的笑却僵硬而苦涩。   “殿下先好好躺着。”候田不敢过多地打扰他,拿过蚕丝被子给他盖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安阳涪顼静静地躺着,心里的感觉极是奇异——平静,仿佛是临死之前,洞穿所有一切的平静。   是她宣安大殿上风华绝代的一笑,摄去了他所有的心魂,是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魅力,时时刻刻地吸引着他,他想要强大,想要成为她爱的男人……可是为什么,这世间会有一个傅沧泓,那个男人的出现,无情地粉碎了他所有的一切。   他强大,他冷酷,他悍傲,他独断专横……而他文静,他善良,他有着世间男子少有的纯粹与热忱……   可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那颗高傲的心。   在这一场感情的角逐里,他输得一无所有,就像一个可怜的乞丐,只能缩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哀哀哭泣。   他试着想把自己从这场失败的感情里拉出来,可他做不到。   他真不做不到。   他从小到大,基本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之所以有那么一段江湖漂泊的经历,也是因为她。   撑着床榻,安阳涪顼只略动了动,整个人便再度倒了下去。   “顼儿。”   一道淳厚的嗓音,蓦地传来。   接触到夜天诤诚挚的目光,安阳涪顼的眼泪决堤而出。   “好孩子。”夜天诤轻叹,“我知道你心中现在痛苦得紧,可是,你一定要坚强,这璃国,还需要你——”   安阳涪顼只是不住流泪,说不出话来。   “凡事要想开些——”   纵然夜天诤老经世故,此际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终究一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   琉华城。   惊虹别馆。   裹紧夜璃歌身上的披风,傅沧泓双眸深深地凝视着她:“记住,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你不回来——”   “我知道。”夜璃歌点头,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一吻,然后旋身出了房门,跃上马背,直奔炎京而去。   默立在房中,傅沧泓一手按住桌沿:“黑狼。”   “属下在。”一名黑衣人从暗处闪出。   “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夫人。”   “是。”   ……   夜色深浓。   烛火淡淡,将夜天诤的身影,投映在粉壁上。   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冷风伴着人影卷进。   夜天诤抬头,眼中竟然没有一丝惊慌。   “爹爹。”摘掉头上的风帽,夜璃歌走到桌案前,立定。   “很好,”夜天诤抬眸朝她脸上看看,“行,气色不错。”   “爹爹……太子的情形,到底如何?”   “你既然关心,为何不自己去瞧瞧?”   夜璃歌默然。   “他……对你还好吧?”   “嗯。”夜璃歌点头。   夜天诤凝眸注视她良久,忽然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是我女儿。”   “爹爹为何这样说?”夜璃歌一怔。   “如果你不是我女儿,爱上你的男人,不必如此费周折。”   夜璃歌双眸微冷:“倘若他真的爱我,就不会怕费周折。”   “果然,”夜天诤失笑,“你和他,确是天生一对。”   “不说这个,女儿想进宫去瞧瞧安阳涪顼,爹爹以为如何?”   “今夜不行,明晚吧,待爹爹稍作安排。”   “是。”夜璃歌点头,正要退下,却听夜天诤轻声道,“去看看你母亲吧。”   “嗯。”   ……   安阳涪顼又一次陷入严重的幻觉中。   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订婚礼的那个夜晚,在炎京城的城楼之上,拥着自己最爱的女子。   对他相对单纯的人生而言,那一刻,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他以为可以长久下去的。   他以为他能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但事实证明,他很愚蠢。   愚蠢地陷入一场绝望的感情之中。   他安阳涪顼,不但成为璃国皇室的笑柄,而且,也成为了全天下的笑柄!   他不怕做笑柄,他最怕的,只是失去她!   可他的痛,他的苦,有谁知道?有谁可以理解,并且尊重于他?   一丝清凉,从唇中渗出,直泌入五脏六腑。   微微睁眸,模糊的视野里,映出张美丽无比的容颜。   他不由猛力摇了摇头——一定是在做梦。   纤柔手指,落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捏着,安阳涪顼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璃,璃歌……”   “是我。”她看着他,微微地笑。   刹那之间,安阳涪顼胸中涌起一股股热潮,猛地坐起身来,抓住她的胳膊——在这一刻,他下意识地抹去她所有的不好,胸中涌动着的,只是当初爱上她那一刻,萌生出的无尽依恋。   一丝心痛,从夜璃歌胸臆间漫过。   对于这个男人,她一直有着,深深的歉疚。   她担着太子妃的名义,却从来不曾,履行过相应的职责。   或许,没有傅沧泓的介入,她终究会被他感动,然后慢慢地爱上他。   但是,命运安排他们同时出现,而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傅沧泓——他没有看错,他们才是同一类人,他们深刻地了解彼此,有如了解自己,强大的灵魂共振,让她在感情上,第一时间便倾向了那个男人。   与身份无关。   与权势无关。   与一切的一切都无关。   安阳涪顼,你知不知道,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伤害你?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能怎么办,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第二百章:动机   安阳涪顼也静静地看着她。   在这一刻,对彼此而言,他们的心,是完全坦诚的。   “璃歌。”他艰涩地叫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才好。   “涪顼……”夜璃歌有很多想劝慰他的话,却到底没有出口——在任何一段真正的感情面前,所有的劝慰,都是苍白的。   她能做的,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而已,但是她不知道,这样的陪伴,对他也是一种伤害。   “你走吧。”却是安阳涪顼率先转开了头。   “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夜璃歌的情绪很是低落——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无论如何,是开心不起来的。   “嗯。”安阳涪顼咬唇点头,心里痛得血流成河。   “那,我走了。”夜璃歌站起身。   步出殿门的刹那,她的身形猛然凝住。   浓黑如墨的夜空下,上千执戟的禁军,将德昭宫围得水泄不通。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轻轻阖上房门,踏前一步,立定。   “夜璃歌,你胆子不小,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   “……”冷冷夜风撩起夜璃歌额前碎发,黑色双瞳深凝,墨如寒渊,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嗓音冰寒地道,“皇后娘娘,臣女并不想,与你为敌。”   董皇后冷哼:“与本宫为敌?夜璃歌,你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皇后娘娘,”从她身旁掠去,夜璃歌脚步不停,朝外走去,“我们去外面谈。”   董皇后一摆手,禁军让开一条道来。   宽阔的广场上,两个璃国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两两相对。   “皇后娘娘,解除婚约吧,或者,皇室明诏于天下,或休或废,我夜璃歌,绝无异议。”   “解除婚约?”董皇后踏前一步,眸色锋寒,“行啊,还是那句话,交出天谒,你去留自便。”   “你真的很想知道?”   董皇后浑身一震,眸中顿时大亮。   “天谒中说,天承大陆,即将大乱,帝星现,率雄师横扫六合,鼎定中原……”   “果然是这样——帝星是谁?”   “……不知道,”夜璃歌的眸光有些迷离,“总之,不会是安阳涪顼。”   “那么,是傅沧泓?”   夜璃歌没有答言。   “如果真有一天,那个男人率兵攻伐璃国,你会怎样?”   夜璃歌心中一紧——她能怎样?   她可以怎样?   “我会阻止他。”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以我的性命发誓——”   抬起手,抚上小腹,她的神情变得坚定起来:“以我孩子的……性命发誓。”   “好,”董皇后眼中浮起冷寒的笑,“夜璃歌,记住你今夜的誓言,否则,整个璃国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董皇后走了。   夜璃歌曲膝跪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   “璃歌。”   男子轻淳的嗓音响起。   “你怎么起来了?”夜璃歌转头看他。   “你怎么可以……发那样重的誓言?”   夜璃歌摇头:“你都这样了,干嘛还来管我?”   “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他忽然说。   “什么?”   “我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我一定会变得强大,我一定会胜过他。”安阳涪顼忽地站起身来,“璃国,也不是他傅沧泓想灭,就能灭得掉的!”   在这一刻,他一向单弱的身形,忽然间变得无比高大。   “我也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夜璃歌亦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涪顼你听着,别的事,我也不敢保证,我唯一可以保证的是,只要我活在这个世上一日,就不会允许任何一支军队,闯进璃国,若是有那样的事发生,除非,是从我夜璃歌的尸体上踏过——”   安阳涪顼猛地转身,定定地看着这个女子——在这一刻,他们的心奇异地结成联盟,是爱情之外的联盟,志同道合,保家卫国的联盟,这种联盟,在必要的时候,会远远超过儿女私情。   抑或许,他们本来不该错过,如果安阳涪顼不是那样脆弱,如果安阳涪顼勇敢一点,果决一点,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同。   “璃歌……”他不由动情地喊了一声。   夜璃歌转头,看着他明朗一笑:“涪顼,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   安阳涪顼踏步近前,握起她的手:“璃歌,我们是不是——”   “我会永远记得你,以朋友的身份,永远地记得,安阳涪顼,要勇敢,要坚强,你会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可是我,成熟得是不是太晚了?”安阳涪顼笑容苦涩——如果相见之初,他不是如此幼稚,他懂得她心中的烦难,是不是就不会失去?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   一切发生了,那就是发生了。   这个晚上,看似平淡,对他们两人而言,却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安阳涪顼重新获得振奋的力量与勇气,而夜璃歌,也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以及爱情以外的东西。   她不会放弃璃国,永远不会。   不管傅沧泓对她的爱有多深,也抵消不了她对这个国家的爱。   ……   踏进摄政王府的那一刻,夜璃歌看见了夜天诤,负手而立,站在一株梅树下。   “爹爹。”她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见过太子了?”   “是。”   “看你这样子,事情解决得很圆满?”   “是,父亲。”   “那就好。”夜天诤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她,“女儿,你是真的长大了。”   “让父亲担心了。”   “我相信,这天下间的事,但凡你想做,便没有做不到,但是我的女儿,你对那个男人,了解得还不够深。”   “父亲?”   “他的性格里,有一股偏执的东西,这股偏执,会让他成就整个天下,也会让他毁了整个天下,而你,便是他所有偏执的根由——”   “父亲的意思是?”   “爱他吧,用你的爱,化解他心中的戾气,教他如何成为,一个仁慈的君主。”   “难道爹爹也觉得,他——终有一日,会掌控天下?”   夜天诤笑了,言辞间含着无尽的哲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我所说的,是现在,至少你们,现在很恩爱,不是吗?”   “是。”   “那就足够了,对了,带上这个。”   夜天诤拿过她的手,将一枚玉麒麟塞进她掌中:“算是我这个外祖父,对小孙子的一点心意。”   夜璃歌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爹爹你已经知道了?”   “只是迟早的事,还有,孩子,无论如何,北宏不比璃国,倘若你不想变成聋子和傻子,就要注意,培养属于自己的力量。”   “父亲?”夜璃歌有些惊愕地睁大眼。   “别太相信男人,否则有一天,你会伤得很深。”   “难道,您和母亲也是这样?”   夜天诤转头,莫测高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让它是秘密,比较好。   ……   仍然是一个人,夜璃歌悄悄地离开了炎京。   此次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任马儿踏过一块块青砖地面,她仍旧埋头深思着。   前方,是一大片茂盛的沙枣林,夜璃歌并未留意,径直走进。   “嗖——”一支羽箭蓦地射来,夜璃歌朝后仰倒,避开箭尖,同时惊虹剑出鞘,与数个飞出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软鞭无声无息地袭来,裹挟住她的剑锋。   “南宫阙?”   乍然看清那男子阴魅的脸,后方重力如椎,击中她的脊梁。   夜璃歌晃了一下,倒向地面,立即被长长的软鞭彻底束缚住。   “走。”南宫阙沉声下令,所有人立即闪进隐蔽处,消失无踪。   ……   夜色沧寒。   夜璃歌靠在岩壁上,双眸微垂。   手执火把,南宫阙站在她的面前,明亮的橘色暖光,映出她妍丽眉眼。   南宫阙不由微微眯了眯双眸——这个女人,似乎在任何时候看去,从任何侧面看去,都是那样地美。   美得让世间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她的魅力。   半蹲下身子,他的话音里带上三分挑逗:“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   “当然是璃国和北宏——想想看,他们会不会因为你,马上就打起来?”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有夜天诤在。”   “哦,”南宫阙点点头,“不错,有夜天诤在,但是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你死了呢?你说傅沧泓会怎样?当年他为了你,可以冲冠一怒造反,如今,会不会亲率百万大军,杀得璃国片甲不留?”   “南宫阙!”夜璃歌一声戾喊!   “呵呵,”南宫阙摸着下巴,脸上浮起邪气的笑,“生气了?生气了小模样还是那么美,难怪傅沧泓会为你神魂颠倒——不过呢,他越是神魂颠倒,我的计划,才越完美。”   “你不会得逞的!”夜璃歌迅速地镇定下来,“而且,你也不会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身上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哦,是这样,”南宫阙的手指来回在下巴上摩挲,“不错,你身上,确实还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会杀你,但是,我相信,傅沧泓的耐性是有限的,只要再等上些日子,不见你归去,他定然会下令出兵。”   冷瞅他一眼,夜璃歌再没有作声。   她一向是这样,境况越是危险,她反而越冷静。   南宫阙也没有再逗弄她,转身去安排自己的计划——这一幕大戏,他可是期待了很久,最好是让北宏与璃国拼个你死我活,而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手抠着身下的岩石,夜璃歌陷入紧张的思索之中——南宫阙猜测得不错,依傅沧泓的性格,时间长了,他定然会发兵,兵锋一起,后果难料。   现在,该怎么办呢?   ……   第三天了。   他站在窗前,几乎三天里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眠不休。   没有人知道,这三天对他而言,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身后的门,忽然洞开。   “璃——”眼中的亮光,刹那黯淡,“黑狼?”   “是。”   “不是让你跟着夫人吗?”   “我们的人,在炎京郊外,遭到了埋伏,只剩属下一人,只身逃出。”   “埋伏?”傅沧泓双瞳一紧,“什么人?”   “从对方的身形衣饰上看,像是璃国的皇家暗卫。”   “皇—家—暗—卫?”傅沧泓咬字如冰,十根手指蓦地蜷紧。   “属下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   “扑通”一声,黑狼屈膝跪倒于地。   “与你,与你无关。”傅沧泓钢牙紧咬,狠狠一拳砸在窗框上,“你出去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抬头看着外面高大的梧桐树,傅沧泓的眼中,再次暴起狼一样的戾光。   ……   树林里很安静,偶尔听见鸟儿的啾啾声。   南宫阙坐在一张躺椅上,很悠闲地摇着扇子。   时而有黑衣人走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安谧。   “夜璃歌,”扫了那女子一眼,南宫阙脸上浮起几丝兴味盎然,“想不想知道,傅沧泓的消息?”   夜璃歌一动不动——对于南宫阙所使的心理战术,她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施以高压,让她自乱阵脚,然后再设法将她制住。   这样的法子,对很多人都有用,可对她夜璃歌,毫无用处,再大的场面,她都已经经历过。   “你们还真是一对,”南宫阙眼中多了丝浅浅的激赏,“都那么沉得住气。”   夜璃歌眉心突突一跳——听他这口音,似乎傅沧泓并没有采取动作。   沧泓,这是个圈套,你千万不要上当!   “不过呢,北宏的兵马,已经大量向琉华城集结,只要再拨一拨火儿,那就——成了!”   南宫阙说着,“啪”地拍响手掌。   夜璃歌还是端然如山。   这个女人——南宫阙瞅瞅她,心中竟然浮出丝该死的挫败感——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屈服?   刑讯逼供那一套,肯定是不通的。   拿傅沧泓和夜天诤要挟她?他目前又还没那个实力。   夜璃歌,你的弱点到底在哪里?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抓到过。   ……   “王爷。”   “什么事?”   “皇后娘娘急召您入宫议事。”   “知道了。”   放下手中卷册,夜天诤站起身来,还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   进得倚凰殿,但见董皇后高坐于凤椅之上,而安阳涪顼垂手立在丹陛下,神色凝肃。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拜见太子殿下。”   “平身。”   “谢娘娘。”夜天诤起身,站到一旁。   “摄政王。”   “微臣在。”   “边城的事,你可都听说了?”   “听说了。”   “看来,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微臣有罪,请娘娘责罚。”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董皇后面罩严霜,“你可有御敌之策?”   “微臣想单独出京,晤见傅沧泓。”   “什么?”董皇后双眸一凛,“你要去见他?在这个时候?”   “是。”   “你有把握说服他?”   “有。”   董皇后不再说话了,半晌看向安阳涪顼:“顼儿,你的意思呢?”   “孩儿……相信摄政王爷。”   “好吧,”董皇后点点头,“既然顼儿也这般说,那么摄政王,你就走一趟吧,不过,本宫可不希望,你,有何闪失。”   “微臣遵命。”   夜天诤答应着退出,后面安阳涪顼追出来:“王爷。”   “太子还有何吩咐?”   “璃歌她……真的失踪了吗?”   夜天诤默然——这件事,他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此前查到有傅沧泓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她,是以,他并没有运用夜府暗卫,谁想几天时间一逛,等来的,却是傅沧泓大量调兵的消息。   到底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全然不知情,是以,除了亲身前往琉华城,与傅沧泓一晤,实是最佳之策。   “王爷,我,”安阳涪顼想了想,禁不住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什么?”夜天诤大吃一惊,当即否决,“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是真的担心璃歌,再说,倘若她真出了什么事,傅沧泓一定不会善罢干休。”   “可是你去,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就算他去,又能做什么呢?   可他就是感觉,自己有必要走这一趟,很有必要走这一趟。   他想见见那个男人。   这或许,是他最单纯最原始的动机。   第二百零一章:质问   “王爷,所有兵力已经集结完毕,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便能大举发起进攻。”   紧抿着薄唇,傅沧泓没有说话,把桌上的青龙镇纸拿在手里,食指与拇指,来回细细摩挲着。   “皇上?”见他不作声,张广雷又喊了一声——他是这次行军的右副统领。   “再等一等。”傅沧泓抬头,薄寒眸光从他脸上扫过。   “……是。”   “皇上,”一名传讯兵突然奔进,“城外,有人叩关。”   “叩关?”傅沧泓浓眉一扬,“谁?”   “来人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只是传进来这个。”   夜?   夜氏的令箭?   “请。”快速平复情绪,傅沧泓淡淡吐出两个字。   约摸一盏茶功夫后,两个身披斗篷的男子,一前一后走进屋中。   待房门合拢,前面一个男子方揭开斗篷,露出张儒雅俊朗的脸——虽然已经年过四旬,夜天诤的风姿气度,仍旧能令无数男女着迷。   “王爷。”傅沧泓离座,当胸一抱拳,视线继而落到另一名男子身上,眉头旋即微微挑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来,斗篷往下滑落,四目相接,却都冽如深海。   “想不到。”傅沧泓笑了,“你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安阳涪顼双唇蠕动,那些千思万想的话语,到真见到他本人时,却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傅沧泓眼中分明浮动着胜利者的得意——在这场感情的角逐中,他终究是赢了这个男人,或者说,这个男人根本就没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安阳涪顼却没有沮丧,那一场发生在他内心深处的剧烈的伤,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他,就像一株被闪电劈过的小白杨,再次开始恢复生机。   两个男人就那样默默地打量着彼此,不知道是角力,还是在互相掂量。   却是夜天诤打破了沉寂:“……能,称你一声沧泓吗?”   傅沧泓面色稍稍和缓:“当然可以。”   “我想坐下来,好好跟你谈一谈。”   “王爷,请。”   三人分宾主在桌边坐下,夜天诤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方看定傅沧泓道:“沧泓,璃歌失踪,另有隐情。”   “所以?”   “我希望你,至少按住兵锋,千万不要轻启战端——你想想看,倘若你率兵攻打璃国,造成生灵涂炭,歌儿归来时,定然不会原谅你。”   傅沧泓微微眯缝起双眼:“那么,依王爷的机智,且推断推断,璃歌现在身处何方?”   “我想,掳走璃歌的,无非是金瑞、虞国,或者,是北宏国内的反对力量,所谋划的,无非是在虞国与璃国之间制造矛盾,引起争端,而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王爷说得不错,”傅沧泓双眸眯起两条线,“所以,我才要如他们所愿。”   “你的意思是——”夜天诤双瞳突突一跳,刹那之间,他已经洞悉这男子的用心。   “王爷是聪明人,何须沧泓多言?”   夜天诤默然——看来,他此次来琉华城,纯属多余,因为这个男人,早已安排布置好所有的一切。   把歌儿交给这样的男人,他应该放心了。   “既如此,夜某告辞。”   “等一等。”一直默然陪坐的安阳涪顼忽然道。   “顼儿?”   “伯父……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好。”夜天诤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你要和我说什么?”   “傅沧泓——”看着这个男人,安阳涪顼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却咬着嘴唇拼命按捺住。   傅沧泓整肃面容,难得地没有出声嘲讽他。   “你会……一生一世,好好地爱她吗?”   傅沧泓一怔,很是出乎意外,半晌非常认真地道:“会。”   “那么,你会为了她,放弃天下吗?”   “放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安阳涪顼的脸色微微涨得发红,“我是一个口笨舌拙的人,讲不来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明白,倘若璃国与虞国开战,璃歌一定会……痛不欲生,到那个时候,璃歌不快乐,你也不会快乐。”   痛不欲生吗?   傅沧泓没有说话。   “傅沧泓,我从来,”安阳涪顼的嗓音变得低落下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做敌人,无论璃歌选择谁,那是她的自由,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怪她……”   傅沧泓眼里闪过丝异色:“那你,会为了她的自由,解除婚约吗?”   “会!”安阳涪顼抬头,望向高处,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久之后,你就会得到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屋中一时静寂,安阳涪顼深吸一口气,方才抛出句话来:“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忍不住,转身捂着面孔跑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傅沧泓心中忽然一阵酸涩——成功的喜悦,胜利的骄傲,刹那间都没有了,只剩下团说不清的乱麻,甚至生出一丝同病相怜——这个男人对夜璃歌的爱,或许并不比他少。   曾经,他以为他是脆弱的,他是渺小的,就像路边的草,被风轻轻一吹,便会倒地不起,可是今日,他却看到他心灵的另一面——善良。   是真正的善良。   也是与他的桀骜完全不同的,温情似水的包容。   如果不是他动作利索,或许有一天,夜璃歌会被他感动,也不一定。   摇摇头,收整起满腹思绪,傅沧泓唤进张广雷:“传朕将令,所有军队在界河上排开阵势,佯攻。”   “是。”   ……   南宫阙蹲下身子,拿眼仔细瞅着这个女人。   她双眸微阖,长长的羽睫在漂亮的脸蛋上,投下淡淡青翳。   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细触那如霞彩一般的红唇。   “啪——”夜璃歌一把将他的爪子拍掉,眸中冷寒锐芒一闪。   “嘿嘿,”南宫阙讪笑,“傅沧泓又不在这儿,你何必拒人于千里?”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拿眼瞪他。   南宫阙只好把手缩了回去,然后极不甘心地道:“告诉你个最新消息,傅沧泓的大军已在界河边排兵列阵,随时会向璃国发起攻击。”   夜璃歌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听见只乌鸦在呱噪。   南宫阙自讨没趣,心里愈发不甘:“你真不担心?”   “废话!”   确实是废话,南宫阙自己都觉得,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废话。   站起身来,他走到一旁,手撑着树干,开始构算下一步的计划——局面如此冷滞下去,显然不是他想要的,千辛万苦把夜璃歌掳走,就是要傅沧泓与璃国为敌,倘若他们打不起来,那他岂非是白忙活一场?   “啾——”   树林里忽然响起声报警的低鸣。   有情况!   南宫阙倏地抬头,沉声断喝道:“戒备!”   所有黑衣人立即齐刷刷拿起了武器。   但听得扑腾腾一阵响,树林里飞出无数的鸟儿,黑衣人影闪动,扑入林中,只有南宫阙,始终定定地站在原地,仗剑而立。   几声惨叫从树林里传出,良久寂然,南宫阙双瞳一紧,不由朝前走了两步。   陡然“呼呼”两声响,两枚模样奇特的暗器朝南宫阙扑面飞至,南宫阙侧身闪避,暗器撞上他身后不远处的岩壁,“噗”地爆散开来,腾出两团灰色的烟雾!   南宫阙暗叫不好,迅疾转身,但见崖壁之下已经空空如也,夜璃歌不翼而飞!   ……   夜璃歌当然不是不翼而飞。   事实上,她是被一名黑衣人拉进了树林里,快速纵奔着。   直到远远望见界河,男子方才松开手,揭开面巾,露出张冷沉峻毅的脸:“夫人,皇上在对岸等你。”   “那你呢?”   “还有些事,需要收拾善后。夫人请先行。”   夜璃歌点点头,默运内力,身形轻轻腾起,朝岸边掠去,但见芦苇荡里飘着一叶小舟。   几步上得小舟,夜璃歌拿起长篙一点,小舟离岸而去,直驶向对岸。   灰蒙蒙天空下,呜啸的风卷动一面面旌旗,猎猎飞动。   小舟刚一靠岸,她的身体便落入一双有力的铁臂中。   “泓……”   “不要说话……”   他紧紧地抱着她,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   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以至于让夜璃歌淡漠了所有的一切。   许久,男子方才一把将她抱起:“歌儿,我们回家……”   回家吗?   是家吗?   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说。   总而言之,她忽然间安适下来,忽然间想把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忘记。   就这样避在他的羽翼之下,或许也不错。   ……   塘里的火噼噼啪啪地跳跃着,两人静静依偎在被窝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泓。”   “嗯?”   “你生我气了?”   “你看像吗?”   夜璃歌抽抽鼻子,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等璃国宣布解除你的婚约,我们就大婚吧。”   “……好。”   也许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   不再担忧什么,不再顾虑什么,不再害怕什么,也不再有隔膜,与伤害。   次日一早,界河边北宏的大军相继散去,而傅沧泓与夜璃歌,也坐着马车,赶回炎京。   ……   “顼儿,你真想清楚了,要向天下宣布,解除与夜璃歌的婚约?”   “是。”丹陛下的男子,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是神情间,却已经有了几许成熟男子的坚毅,“顼儿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   “好吧。”董皇后轻叹一口气,终于表示妥协,“就依你的意思办——那么,南宫筝会成为太子正妃。”   “母后!”安阳涪顼言辞变得激烈起来,“儿臣,绝对不会娶南宫筝!”   “为什么?”董皇后眼里闪过丝诧然,“她可是你名定的未婚妻。”   “孩儿,不想再在自己的婚约里,加入任何功利的色彩。”安阳涪顼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肯定。   “顼儿!”董皇后浑身一震——这是她的儿子吗?这是从前那个一向温文敦静,唯她之命是从的儿子吗?   “儿臣先告辞了。”安阳涪顼说着,深深一揖,不等董皇后说话,便转身走出了倚凰殿。   九曲长廊,雕梁画栋,安阳涪顼慢慢地走着。   心,还在幽幽地痛。   就这样失去了她,从此以后只能暗暗地想念,那个美丽的人儿啊,遥如天边一道绚丽的虹。   这是他今生第一段感情,真挚的,毫无保留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却仿佛只是一场宏大的梦……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扮演着痴情的戏码。   可是他不恨。   因为爱上了她,他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他也由此渐渐悟得,一个孩子,与一个男人的区别何在。   可是,不管理智如何清晰,感情却仍然会痛,仿佛心里裂开无数条细细密密的口子,再洒上些盐,能清晰地让你感觉到,什么叫作,肝肠寸断。   “殿下。”   女子娇柔嗓音传来,好像发自另一个世界。   安阳涪顼抬头,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打内心里说,他现在不想理睬任何人,也不想看见任何人,他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默默治疗心上的伤。   可对方却似乎不愿意就此罢手。   “殿下——”   少女的眼中,含着某种期待。   “滚开!”安阳涪顼将手一摆,粗暴地打断了她。   南宫筝一愕,到底是往旁侧让去,看着安阳涪顼脚步有些零乱地走了。   “公主,这璃国太子也太……”   小妍从一旁走来,忍不住抱怨道。   “算了。”南宫筝恬柔一笑——安阳涪顼的心思,她多多少少理会得。   冷凉的风吹来,撩-乱她的发,南宫筝默立小片刻,方道:“小妍,我们回去吧。”   “嗯。”小妍应了一声,服侍着她,朝翠云居的方向而去。   ……   第二百零二章:邂逅   在皓月湖边,安阳涪顼坐了下来,看着碧澄的湖水发呆。   时令已然入冬,天空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使人的心情更加阴郁。   他怎么能不阴郁呢?   虽然,在傅沧泓面前,他做得异常坚强,大度,可是没有谁看得见,他的心中已经血流成殇。   要怎么样,才能排解这无穷无尽的痛苦,要怎么样,才能……才能怎么样呢?每每想起那个人,每每想起这一段无望的感情,他就不免生出种人生已到尽头的幻灭感。   昏昏沉沉地靠着柳树坐了良久,安阳涪顼方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德昭宫而去,不提防脚下一阵虚晃,竟“扑通”一声朝水里栽去。   “太子……”不远处有人失声惊呼,接着一大群禁军涌过来,相继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七手八脚地将安阳涪顼捞起,火速送往德昭宫。   候田正在屋中烧着暖炉,不提防一大群人猛然涌进来,顿时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安阳涪顼,赶紧着张罗被褥,吩咐宫侍们煎熬姜汤。   半夜里,安阳涪顼便发起烧来,且病势极为凶险,御医院里好几十名御医都齐齐来看过,全无对策。   候田没奈何,只得禀报董皇后,董皇后气得牙痒痒,赶紧召来夜天诤。   细细察看了安阳涪顼的情形,夜天诤禀报道:“太子这身子,怕是要好好调养,不如,送去翠屏山吧,那儿山清水秀,原平公又是个医中圣手,定然能帮到太子。”   “也罢,”董皇后轻叹一声,“如此,就按你说的办。”   当下,候田吩咐准备马车,将安阳涪顼挪进车厢中,载着他离开了皇宫。   轻轻的颠簸让安阳涪顼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看清身四的一切,很是静默了一会儿。   “顼儿。”夜天诤握着他的手,轻声唤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我们现在在哪儿?”   “马车里。”   “要去哪儿?”   “翠屏山。”   “为什么要去翠屏山?”   “你身体欠佳,需要好好地调理调理。”   “可是——”安阳涪顼眼中闪过丝迟疑,“母后,还没有颁布懿旨,解除与璃歌的婚约……”   “你——”夜天诤不由有些语塞——这个孩子,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心心念念的,还是璃歌?   “放心吧,婚约之事,董皇后会处理,你只要管好自己,你现在身子很弱,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有些困倦地合上双眼——自从知道夜璃歌已经笃定心意后,他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似的,从头到脚没个着落处。   两日后,马车抵至翠屏山,夜天诤将安阳涪顼托付给原平公,自己便动身回了炎京。   经过原平公一番精细的调理,安阳涪顼身体略有起色,这日傍晚,闻得阵阵梅香从门外传来,遂下了床,只身一人,步出草庐,竟见满山嫩黄莹白,浑然有如仙境一般。   他不由发了兴致,随意行去,渐至梅花深处。   转过一道山谷,但闻得朗朗水声,安阳涪顼踩着苔藓,往前行出一小段,忽然停住脚步,呼吸一滞。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块突起的山岩石上,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半蹲着身子,乌丝披散,撩起串串晶莹水珠,洒在自己美丽的面容上。   像是中了魔魇一般,安阳涪顼提步近前。   “谁?”   说时迟,那时快,锃亮剑锋,已经笔直对准安阳涪顼的胸口。   四目相对,两两怔然。   “是你?”上下扫了他一眼,女子收剑回鞘。   而安阳涪顼心中,忽然浮起丝异样。   “关姑娘……你,你怎会在此?”   “路过。”关青雪和从前一般冷淡,陌生而疏离。   “你要去哪里?”   “多事。”扔下两个字,关青雪调头便走。   “你……”不知为什么,安阳涪顼却伸手抓住她的衣袖。   “嗯?”关青雪转头,定定地瞪着他。   “你还是,在做杀手吗?”   “是。”   “为什么一定要做杀手呢?”   关青雪面挂严霜,想骂他多事,到底只淡淡一挑眉:“安阳公子,你我只是萍水相逢。”   “呃……”安阳涪顼松开手,神色有些怔忡——为什么他这个太子爷,就是不讨女孩子喜欢?夜璃歌不喜欢他,关青雪也不喜欢他,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特别多余?   见他神色落寞,关青雪眼中闪过丝不忍,口吻稍稍和缓:“太子爷,有句话,我想忠告于你。”   “什么?”安阳涪顼转头,有些怅然地看着她。   “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长久,活得更好,不该管的事,便不要多管,不该理的人,便不要去理。”   “人与人之间,”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忧伤,“就一定得如此疏离,如此防戒吗?”   呃……关青雪有些黑线——这位太子爷,不会如此单纯吧?   “你很奇怪。”双手环于胸前,她忽然有了跟这位公子哥儿聊一聊的兴趣,“就不怕我把你逛去卖了?”   “卖?”安阳涪顼凉凉一笑,“能卖去做什么呢?”   有那么一刹那,关青雪生出种想抚摸他的冲动,却到底还是住了手。   像这种不谙世事的年轻公子,就应该乖乖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随意地摆摆手,关青雪异常洒脱地道:“安阳公子,回你的皇宫去吧,江湖,不适合你。”   不知道是移情作用还是别的,安阳涪顼觉得,她的背影,看上去像极了夜璃歌,一时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几步飞奔过去,将她抱进怀中。   “璃歌……”   关青雪的身子蓦然僵直——如许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个年轻男子如此地接近她。   她本想给他一掌,到底忍住,只是缓缓把身子给抽出来:“安阳涪顼,你听好了,我,不是你的夜璃歌……”   “对不起。”安阳涪顼脸上浮起红霞,“一时情不自禁,所以……”   “我理解。”关青雪耸耸肩,“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你走吧。”安阳涪顼背转身,默默地看着哗哗流淌的湖水。   关青雪走出数步,终是忍不住回了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回头。   “算了,好歹这两天没什么事,我陪你。”   “真的?”安阳涪顼的双眸,顿时亮了。   “嗯,本姑娘说话算话,说说看,你想做什么?”   “教我剑法吧。”   “行啊。”   于是,在这个薄暮的冬日傍晚,安阳涪顼与关青雪,这一对江湖偶遇的小儿女,又有了新的交集……   ……   “还没有消息吗?”   端坐于案后,男子眸色泌凉,面无表情。   “没有。”   “再探。”   “是。”   待暗人退出,傅沧泓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捏按着自己宽阔饱满的额头——难不成,璃国皇室想反悔?   沉思良久,他方站起身来,出了前殿,往后殿而去。   迈进殿门,便见夜璃歌安卧在软榻上,面容恬美而柔和,傅沧泓的心一下子便暖了,禁不住倾身凑上前,在她身侧躺下。   “哦”了一声,夜璃歌睁眸,淡淡睨了她一眼:“回来了?”   “嗯。”   “那就好好躺躺。”夜璃歌言罢,往旁侧让了让,两人并肩而卧,互相依偎着彼此。   “呕——”夜璃歌忽然坐起身,用手绢捂住嘴。   “你怎么了?”傅沧泓顿时着忙。   “没,没事——”夜璃歌摆摆手——她自个儿心里明白,却不想告诉他。   “真没有事?”傅沧泓眼里闪过丝疑虑——严格地说来,他只有夜璃歌一个女人,所以,对女人的某些反应,他不太能肯定是什么事。   “没有。”夜璃歌唇边勾起抹淡淡的笑,“放心吧,有事我一定告诉你。”   傅沧泓摸了把鼻子,没有说话,直觉却告诉他,她对他隐瞒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   “对了,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我让人备办去。”   “有你我就足够了,不需要别的。”夜璃歌深情地注视着他的双眸,毫不假以辞色地道。   “这算是,在哄我?”傅沧泓眸中溢满温暖的笑。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夜璃歌说着,掩唇打了呵欠——最近这些日子,是越来越贪睡了。   拿过被子,傅沧泓动作温柔地给她盖上:“那你好好躺着,我去让他们备办几个你爱吃的菜。”   夜璃歌“嗯”了声,阖上双眼。   抽身离榻,行至门外,傅沧泓站在阶上唤道:“曹仁。”   “奴才在——”拖着长长的尾音应了一声,曹仁颠颠地跑过来。   “去,让御膳房做几个南方菜,再有,去传御医院的掌院来一趟。”   “是。”曹仁答应着,麻溜地去了。   稍顷,御医院掌院苏完,携着药箱忙忙赶来。   “朕问你,夜夫人近日身体有些微恙——偶尔呕酸水,还嗜睡,是怎么回事?”   “这个么——”苏完将嗓音压得极低,“没有给夫人请脉,卑职不敢轻下论断。”   傅沧泓转头朝里边看了一眼,转而言道:“既如此,你且开两剂补身、养颜、活血,还有安胎的药给御膳房,让他们熬制成汤,每日定时送来。”   “卑职领命。”苏完答应着退下。   “曹仁。”   “奴才在。”   “告诉御膳房,每日里的膳食,必须小心再小心,倘若有丝毫闪失,朕,会砍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是!”曹仁浑身不由抖了一下,赶紧着答道。   安排妥当一切,傅沧泓方退回房中,再次在榻边坐下,粗粗的手指穿过夜璃歌丝绸般的乌发,细细梳理着。   这是他最爱的女人。   是他一生都要呵护的人。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会觉得快乐、安宁,和幸福。   璃歌,从此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会与你分享生命里,最完美的一切,再没有阴谋,再没有仇杀,也没有因权利而引起的种种纷争,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俩衷心想要守护的一切。   夜璃歌却是深深地沉入了梦乡,多年不曾有的安恬感觉,让她彻底地松懈下来——沧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睡,多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第二百零三章:要挟   隐身于廊柱后,纪飞烟满眼怨毒地看着殿门的方向——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做一样的事,得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当初她身怀龙裔,却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独咽悲辛,还得时时刻刻担心,会不会有人,加害自己的孩子——尤其那个人,还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在内!   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夜璃歌,为什么你能得到那个男人全部的宠爱,而我却不能?   长长的指甲深深扣入廊柱,纪飞烟几乎能听到,自己满口银牙磋磨的声音。   如果手里有一张弓,她早已将那个女人射死,如果可以化身戾鬼,她早已扑过去将那个女人咬死!   夜璃歌,你就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   总有一天,我,我会让你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发下这个毒誓,纪飞烟隐入暗翳里,像一片剪影似的,飘飘摇摇走向蔚华馆。   竹制摇篮中,小延祈安静地睡着,小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模样儿看上去可爱极了。   纪飞烟坐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不觉间又垂下泪来——如果撇去表面的刚强,她也只是个脆弱的女人,想得到心爱男子的疼爱,想他陪在自己身边……难道,不可以吗?   “扑——”   吐出个泡泡,傅延祈睁开双眼,咧着嘴朝自己的母亲笑,纪飞烟心中顿时漫开疼痛的柔软感,俯身将他抱起,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口中唱道:   云里梭,雾里梭,织成月锦千万罗;   阿娘笑,乖宝宝,长大骑马握金刀……   或许,只有在这个单纯的稚子身边,她才能消除满心的怨恨。   抑或许,只有心中最后一丝纯美,才能让她忘却世界的冰冷。   ……   这无疑是安阳涪顼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快活?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一个太子爷放弃富贵荣华,却来过这种“露宿风餐”的日子,根本无法想象。   他跟着关青雪,像只野豹子似地在森林里跳蹿来去,体会着属于男性原始的力量。   她教他求生的技能,教他辨别一切食物,教他如何躲避野兽的进攻,还教他剑法……   所有的一切,都让安阳涪顼惊奇——原来世界,可以是另一个模样。   不过,他仍然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多的东西。   “青雪。”休整的时间里,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什么?”关青雪侧倚在树上,手持一根红绫,正把略微散乱的头发往后梳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姿态的她,在安阳涪顼眼中看去,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难道,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照顾你么?”   关青雪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抬起下颔,略带三分高傲地道:“你觉得,我需要人照顾吗?”   安阳涪顼沉默下来,没有说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一个男人想要去照顾一个女人,即是他爱上这个女人的开始。   “好了。”将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关青雪把长发往脑后一甩,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什么?”安阳涪顼腾地跳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要走?”   “是啊,你忘记了,我是个杀手,是个四海为家的杀手。”   “你可以不做杀手。”安阳涪顼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做杀手,那做什么?”   “……青雪,”安阳涪顼的神情蓦然间变得无比郑重,“跟我走吧。”   “跟你走?”他这话,显然大大出乎关青雪意料,紧接着,她微微地笑了,“太子爷,你还真的,可爱得紧。”   “不可以吗?”安阳涪顼并没有放弃,而是近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不可以?”   关青雪一怔——她最近觉得,自己是越来越莫明其妙了,若是从前,她根本就不会,做与“本职工作”不相干的事。   轻轻撸开他的手,关青雪微微地笑了:“涪顼,我们相处的方式,最好,是擦肩而过。”   “为什么要擦肩而过?”安阳涪顼脸上浮起几丝血红,“也许你可以试着,换一种生活?”   “换一种生活?”关青雪唇边浮起嘲讽的笑,“倘若,我要你跟我去杀人,你肯吗?”   安阳涪顼先是一怔,继而无比坚定地道:“好,我跟你去!”   这一次,换关青雪怔住。   定定看了他许久,关青雪忽然间不知所措起来。   趁着她愣神的功夫,男子已经倾身上前,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我知道自己现在还很弱,可是,可是我一定会变强的,一定会强大得,足以保护你。”   “那么,”关青雪仰头,“夜璃歌呢?”   “她是我的一个梦,永远珍藏在心中的一个梦,而你,是我的现在。”   一瞬之间,关青雪觉得自己有被雷电劈中的感觉——如果说,她展示给安阳涪顼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么安阳涪顼展示给她的,也是另一个世界。   原来世界与世界,是有所不同的。   “跟我去杀人,你会很辛苦。”   “无所谓,哪一天你累了,我们就歇下来。”   “你家里的人,会同意么?”   “我已经,长大了。”   “至少,你得去同那草庐里的老头儿,打个招呼吧?”   草庐里的老头儿?   安阳涪顼不禁撇唇一笑,随即点头:“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来。”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关青雪眼中闪过丝黯然——涪顼,说到底,你只是个单纯的孩子,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些阴暗的地方,比炼狱更加可怕,我怎么能带你去?   身形一闪,关青雪已然遁入林荫深处。   ……   “爷爷。”   冲进草庐里,安阳涪顼禁不住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   “顼儿?”面色慈和的原平公抬头看他,“什么事如此高兴?”   “爷爷,”安阳涪顼眼里闪着精光,“我想去闯荡江湖。”   “闯荡江湖?”原平公再看了他一眼,“一个人?”   “呃,不是,有个同伴。”   “哦”了一声,原平公出乎意料地没有阻拦,只是点点头:“好吧,只要留下封亲笔书信,你只管去。”   “好。”安阳涪顼痛快地答应着,走到桌案边提起笔来,写下一封手书,然后折身回到屋中,取了几件惯用之物,打成包袱,负在肩上便走了出去。   “青雪,青——”   走到适才站立的地方,安阳涪顼整个儿呆住了——林间空空如也,只有几片叶子,随着清风徐徐飘落于地,而那个身姿玲珑,清丽动人,却又冷若冰霜的女子,已经,没有了踪影。   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安阳涪顼只觉心中一口气涌上来,把他的胸膛堵得严严实实。   又一个他稍有好感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   夜璃歌不喜欢他。   关青雪也不喜欢他。   为什么?   他就那样招人讨厌么?   他只是想好好地爱一个人,有错么?   ……   “启禀皇后娘娘,摄政王求见。”   “宣——”   夜天诤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到丹陛下。   “这个时候来见本宫,想必,是为了你宝贝女儿的事吧?”   “是。”夜天诤顿了顿,方道,“不知道娘娘,为何迟迟不颁诏书?”   “你很着急?还是,傅沧泓很着急?”   “娘娘,此时,我们不宜与北宏结怨。”   董皇后的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夜天诤,你这算是为公,还是为私?”   “公私兼顾吧。”   “你倒是公私兼顾了,可有没有想过,顼儿的名声?”   夜天诤挑了挑眉,慢慢抬起头,看定董皇后:“难不成,皇后娘娘想反悔?”   “本宫不想反悔,本宫,只是想看到傅沧泓的诚意!”   “诚意?”   “是,为了璃国,本宫不得不留一手——你传讯给傅沧泓,要他订一份约盟,北宏世世代代,不许与我璃国为敌!”   “这——”夜天诤顿觉为难——一则董皇后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二则,这样苛刻的要求,只怕傅沧泓未必同意。   “怎么?”董皇后站起身来,“没有把握说服他?那个男人不是很爱夜璃歌吗?不是肯为她去死吗?难道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承诺?”   “皇后娘娘,微臣不是那个意思,这天下的局势,旦夕瞬变,纵然有盟约,若傅沧泓要反悔,还是无济于事。”   “本宫不管这些个,没有盟约,本宫绝不下诏解除婚约,而你的女儿夜璃歌,也休想干净着身子嫁人!”   “这——”夜天诤顿时语塞,无言以对。   从宫里出来,夜天诤一路上辗转沉思——看来,董皇后分明是有意刁难,纵然傅沧泓答应签定盟约,只怕她还是会咬紧了不放,她这么做的理由,到底何在呢?   难道她就不怕激怒傅沧泓,再次发兵南下吗?   无论如何,他得设法助女儿一臂之力。   ……   夜璃歌翻了个身,朝着床壁。   这些日子以来,傅沧泓多半时间都陪着她,表面上平平静静,可她却深知,他们想要成亲,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可她并不想多问。   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她心里,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已经足够,至于婚礼这种世俗的玩意儿,要不要无所谓。   她很想劝他不必太过计较,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是她没有。   因为她慢慢察觉到,情路坎坷的傅沧泓,现在是越来越小心了——他不想失去她,一点都不想,尤其是,她现在腹中还有了他的孩子。   璃歌,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等着所有的一切;   我一定,会处理好所有的一切。   不管有多难。   第二百零四章:情   “大婚典礼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诸事皆备,只是这良辰吉日——?”礼部尚书熊康截住话头,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傅沧泓的面色。   “两月之内,安排在两月之内。”   “但璃国那边——”   “璃国那边的事你不用管,朕自有办法解决。”傅沧泓有些焦躁地道。   对,焦躁,最近他是越来越焦躁了……虽然夜璃歌已经在他身边,可他还是焦躁,并且不知道这种焦躁因何而起。   “是,皇上。”熊康应声退下。   待他离去,傅沧泓方仰面躺进椅中,右手捏成拳头,不住地敲击着自己的前额——董皇后,董皇后,你到底在耍什么阴谋?   阴谋?   如果说阴谋,那不是自己最擅长的吗?倘若明着不行,那就,来暗的——   想要打击一个人,或者击垮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寻找他(她)的弱点,而董皇后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安阳涪顼!   只要控制住安阳涪顼,董皇后必定会就范!   想清楚这一点,傅沧泓整个人都轻松了,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一侧,摁下机关,墙上顿时露出道暗门,傅沧泓闪身而进,暗门随之合拢。   轻轻一拍手掌,一道暗影随之闪出:“皇上。”   “你亲自去一趟璃国,按照朕的意思,务必将此事办妥。”   “是,皇上。”   ……   安阳涪顼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辗转反侧,反侧辗转地将事情想了很多遍,就是没弄明白,关青雪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地离开。   “皇兄。”   安阳涪瑜悄无声息地走来。   “嗯。”安阳涪顼懒懒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然看着地面。   “皇兄你有心事?”   安阳涪顼没有说话。   “还是因为夜……璃歌吗?”   纵然打算要忘记,纵然打算要放下,可一提到这个名字,安阳涪顼心中仍然禁不住一阵抽痛。   “不是。”   “皇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让它随风而淡吧。”   “我知道。”安阳涪顼抬头,涩然一笑——说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真正做到,却绝非那么容易。   “今日收到宫中传书,不知道皇兄打算,何时回宫?”   “回宫?”安阳涪顼微微一怔——要回宫吗?   朝远处的山峦看了一眼,安阳涪顼眸色转深:“我想,在这儿再呆些日子。”   “好吧,就依皇兄。”安阳涪瑜点点头,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皇兄早些回草庐吧,这山里,不太太平。”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目送他离去,自己在林中直呆到天色擦黑,方慢慢踱回草庐。   这日晚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夜璃歌,还有关青雪——他觉得自己像是中了某种诅咒,纵然拼了命想要忘记,还是无从忘记。   原来这就是情的滋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实在熬不过,他披衣下床,拿了烛台,独自一人走出屋子。   山林寂寂,四周黑黝黝地一片,只偶尔听见两声虫鸣。   踩着石板小道,安阳涪顼不知不觉间又进了树林,湿冷的风吹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只手鬼魅般地伸来,突兀地捂住他的唇。   烛台落在地面上,闪了几下,瞬尔熄灭。   ……   看着立于面前的黑衣男子,安阳涪顼眸中竟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显得很淡然。   “太子殿下不必害怕,等事情办妥,我自会放殿下离去。”   “事情?什么事情?”安阳涪顼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身来。   对方眸中亮光一闪:“想来这件事,殿下定然很乐意帮忙。”   “哦?是——”安阳涪顼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和……璃歌有关?”   “不错。”黑衣人微微点头。   “你,是傅沧泓派来的人?”   “是。”   “想怎么样?”   “很简单,想挟太子殿下为质,迫董皇后答应,解除与夜夫人的婚约。”   夜夫人?——这个敏感的称呼,让安阳涪顼心中不由微微一痛。   “原来……他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如此地不择手段……”   “殿下,若非董皇后失信,吾皇也不会走这步棋。”   深吸一口气,安阳涪顼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放我回去。”   “殿下?”   “只有我,才能说服母后。”   黑衣人沉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仿佛在质疑,他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安阳涪顼倒也不着急,以同样坦荡的目光看着对方。   “好。”最终,黑衣人一点头,表示同意,“我可以放你回去,但需要一个时限。”   “十天,就十天。”安阳涪顼答得异常果断。   双方达成协议。   安阳涪顼全身脱困,回到草庐里,立即整理行装,第二日清早,便向原平公辞行。   对于他的行为,众人虽然很惊异,却也没有细问,安阳涪瑜陪着他,动身返回炎京。   甫入皇宫,安阳涪顼几乎来不及喘气,就急匆匆地朝倚凰殿而去。   “母后。”   董皇后正坐在凤椅中,慢慢地喝着茶,见他进来,立即放下茶盏,脸上浮起慈祥的笑:“顼儿,你回来啦?”   “是,母后。”安阳涪顼近前,曲膝跪倒,朝着董皇后大礼参拜,“这些日子,让母后忧心了。”   “起来起来,快起来。”董皇后一叠声叫道,“看见你这个模样,母后就放心了——顼儿啊,不是母后说你,这天下的好姑娘有的是,你又何必——”   “此事以后再说,”不待她把话说完,安阳涪顼再次出声,“既然母后也觉得,天下间的女子有的是,又为何,始终扣着婚约一事不放?”   “顼儿!”董皇后一掌拍在扶手上,“母后这可都是为了你!为了维护你的尊严,你的面子!她夜璃歌既然不仁,我们又何必有义?”   “母后!”安阳涪顼忍不住叫道,“儿臣已经说过了,只要璃歌开心,其他的,我统统不计较!”   “顼儿!”董皇后真有些火了——自己一向争强好胜,怎么却养出这么个儿子,一点男人的刚肠都没有。   “母后,”安阳涪顼眸中流溢出几许痛苦,“算了吧母后……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意义,还不如干脆一点,还能彰显我皇室风范。”   董皇后默然,半晌方道:“那你打算,如何向天下交代?向璃国的万民交代?”   ——是啊,凡是悔退婚约,总得有个理由,可,该给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好呢?   “就说,我和夜璃歌八字不合,生肖相克,故而婚约取缔。”   董皇后一愣——这倒是个挺恰当的理由,而且,对双方都不偏不倚,不造成任何伤害。   看来自己这儿子,到底是长进了。   “好吧,都依你。”无奈地摇摇头,董皇后终于妥协——这桩婚约,是他自己要的,如今要取缔,也只能他自己去取缔。   “儿臣……告退。”   见事情办妥,安阳涪顼微微松了一口气,折身退了出去。   回到德昭宫,立在空寂的殿阁里,一阵阵悲伤还是忍不住涌上心头——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吧,那个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只能成为他脑海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背影。   再记起初见之时,那种心上花开的美好,只觉得难受得无法呼吸。   ……深吸一口气,他强令自己振作——无论如何,自己努力过了,她如此选择,他也只能默默祝福。   第二日,安阳涪顼便以董皇后的名义,向天下发布了取缔与夜府婚约的诏书,京城内外顿时震动,茶楼酒肆谣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   听到璃国皇室宣布解除婚约的消息,傅沧泓长长松了一口气,立即兴冲冲地跑去明月居。   夜璃歌卧在榻上,见他进来,唇角微微往上一扬:“妥当了?”   “你怎么知道?”   夜璃歌笑笑:“你的心思,还能瞒得过我去?”   傅沧泓也笑了,近前揉揉她的发:“礼部已经择定,这个月二十八日,为大婚吉日,到时,我将向天下宣布,你,夜氏璃歌,是我傅沧泓名正言顺的妻子,是我的皇后!”   “是吗?”他的欢悦,似乎并没有感染到夜璃歌。   “怎么?”傅沧泓半蹲下身子,双眼亮亮地看着她,“你不高兴?”   “没有。”夜璃歌摇摇头——她的心中始终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却不愿道出口——这桩婚约压抑他实在太久,还是让他先松快松快。   “你放心,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搞砸。”傅沧泓信誓旦旦地道。   “仔细安排好每一个步骤就成,没必要太过紧张。”夜璃歌劝慰道。   可傅沧泓确实很紧张——他本来就一直很紧张夜璃歌,更何况,现在他要紧张的,还是两个人。   “你说,要不要请你父亲来一趟?”   “父亲?”   “嗯。”   “你不必请,父亲母亲都会来的。”   “哦?”傅沧泓却是一怔。   “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看着女儿出嫁,是他们长期以来最大的心事,能不来吗?”   “看来,我得好好准备准备了。”   一听这话,傅沧泓不由生出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不过我想,以你现在的能力,要准备这些事,是绰绰有余了吧?”   “嗯。”傅沧泓嘴上答得爽快,心里却开始飞速盘算,自己该做的相关事等。   “沧泓,”夜璃歌抬手揉揉他不知不觉间皱起的眉心,“娶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累?”   “我愿意。”傅沧泓赶紧答道。   夜璃歌扑嗤笑了一声——有时候,偶尔逗逗他,感觉也不错。   第二百零五章:毒羹   傅沧泓现在的心情很奇怪。   高兴、甜蜜,却也有种想珍藏什么的感觉。   从相见之初的完美,过程中的种种烦难,到这一刻的水到渠成,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恍若一场惊世传奇。   璃歌,自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瞬间改变——从此,我冰冷的心里充满阳光,始终追逐着你美丽的身影,直到将你变成我的妻子,我今生唯一所爱的女人。   短短五日内,傅沧泓连发数道诏书,整个璃国都为皇帝的婚礼忙碌起来,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从来不见皇帝这样,将往日的刚愎和铁冷收得一干二净——皇帝终于像个人了,或许将来,有了皇太子,整个北宏将温情动人。   喜服、典乐、御宴、宾客名单……所有的一切,都由傅沧泓亲手操办打理。   夜璃歌呢?   夜璃歌看似一直在明月居静养,却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盘算。   虞国、金瑞、海外……对于他们这场盛世婚仪,都表现得极其淡然,抱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事实上,真是这样吗?他们真的不会出来插上一脚?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傅沧泓走到一起?   北宏本身的强大,已经让其余诸国甚为忌惮,如果她顺利登上北宏皇后的宝座,那天下,将是怎样一番格局?还有,那个谶语一般的传说。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天下,呵呵,这方天下,不知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他们,又岂肯放过傅沧泓?   沧泓,现在的你,到底有没有强大到,真的能够完完全全地保护我呢?   能不能安然躲过这世间的种种狂浪巨浪,始终守住心中那个,对我的承诺?你能吗?你,能吗?   一手抚上小腹,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忧虑。   她不能不忧虑。   却无法将自己的忧虑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傅沧泓。   有太多的事,她还是必须,自己去面对。   起身下榻,夜璃歌慢慢步出明月居,沿着曲廊缓步徐行。   已然入冬,但御花园里的树还未完全枯败,更有早开的梅花,妆点出另一番景致。   “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从斜前方传来。   夜璃歌一怔,旋即移步而去,但见几株梅树间,放着个小小的摇篮,那头发篷松,裙摆曳地的女子,正用一只拨浪鼓,逗弄着婴孩儿。   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视线落到孩子身上。   那个孩子,有着淡淡的,还未长开的眉眼,粉粉嫩嫩的小脸蛋,几摄毛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大致能看出与傅沧泓相似的轮廓。   自己的孩子,将来也会是这个模样吗?夜璃歌不由蹲下身去。   察觉到她的存在,纪飞烟抬起头,眸中飞快掠过丝恨意,转瞬即逝——她恨这个女人,恨不能扒了她的皮,啃光她的肉,可是她清楚,现在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时机不成熟。   她必须按捺着自己,等待一个破绽出现,将她置于死地——为了孩子,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干掉这个女人,虽然她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得不能再渺茫,但她一定得试试。   夜璃歌却没有留意到她的心理活动,全身心都被那小小的婴儿吸引住——不得不说,傅延祈激发了她压抑多年的女子天性,使她打内心里生出一股暖暖的爱。   “咯咯。”   小延祈眸中映出女子美丽的面容,忍不住笑起来。   “他笑了,你快看,他笑了耶。”夜璃歌轻声低呼,完全忽略了身边这女子的存在,于她而言,是个多么尴尬而危险的存在。   纪飞烟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其实,她很想伸出手去,一把打掉小延祈那张笑脸——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娘因为她受尽冷落和屈辱,你却对她笑脸相迎!难道男人,都是爱好美色胜于一切的吗?   但她到底没有,反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抱起孩子递到夜璃歌面前,满脸殷切地道:“你抱抱他吧。”   “嗯。”夜璃歌点点头,接过孩子,揽于臂间,轻轻晃动着,口里轻轻哼着歌儿,小延祈抬起手臂,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抓了两把,看来对这位美人阿姨甚是喜爱。   一路循声而来的傅沧泓,在栏边立住,看着那一幕和谐的景象默然不语。   不期而然的,纪飞烟的视线掠过夜璃歌的肩膀朝他看来,带着无限的哀怨,无限的委屈,还有无限的恳求,傅沧泓浓眉一掀,转头走开了。   直到空中飘起细小的雪花,夜璃歌方才眷眷不舍地放下小延祈,转身欲行。   “皇后……娘娘。”纪飞烟却出声叫住了她。   “什么?”   “蔚华馆的人,照看延祈都不太上心,”纪飞烟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为了祈儿的安全,飞烟斗胆,请皇后娘娘允许飞烟,挑几个可靠的人。”   “这样——”夜璃歌阅尽世态人心,对于炎凉二字,自也有一番体悟,当下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会让火狼送去二百两金子,下剩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皇后娘娘!”纪飞烟叩头及地,一条阴毒的计划却瞬间成形——或许,她可以利用怀中这个小婴儿,大做文章。   傅沧泓或许讨厌她,也讨厌这个孩子,夜璃歌也不会喜欢她,可是,却喜欢小延祈。   依照一个女人的直觉,她能判断出来,夜璃歌对小延祈的喜欢,是发自真心的,或者是因为小延祈很可爱,或者,因为他是,傅沧泓的血脉。   回到明月居,远远却见傅沧泓立在廊下,看着院中的假山石发呆。   “怎么了?”夜璃歌踏上石级,轻声问道。   “你以后,最好别再过问蔚华馆的事。”男人莫明其妙地冒出一句。   “为什么?”   傅沧泓嘴唇动了动,却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不喜欢纪飞烟,并不单因为她动机不纯,贪欲过重,更因为,她的心里蛰伏着一头阴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出来伤人。   当然,夜璃歌也是个很犀利的女人,她们俩唯一的不同在于,夜璃歌伤人,必是明面儿上的,不管对方是多么凶狠的敌人,譬如杨之奇,她都不会玩借刀杀人之类的毒计,而是亲自动手,可是那个女人——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但这些话,他也没法给她讲,因为他知道,纵然说了,她心里一定会抗拒。   很奇怪。   或许,只有自己盯着那个女人。   毕竟,这算是他犯下的错误。   “回去吧。”摇摇头,他转开话题,“大婚的礼服已经做好,去试试看。”   “嗯。”夜璃歌也没有再在纪飞烟的问题上纠缠下去。   一进屋子,果见两套大红礼服放在桌上,蟠龙团凤的图案,滚着金边儿。   傅沧泓亲自拿起女式的那件,披上她的肩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嗯,还不错,你觉得呢?”   “你说好就行。”夜璃歌恬恬一笑,也拿起另一件,搭上傅沧泓的肩膀。   “看来这一次,御衣司的师傅们还是颇用心,沧泓,你要好好奖赏他们哦。”   “当然。”傅沧泓见她开心,自然也变得欣悦起来。   “皇上,夫人。”   “何事?”   “御膳房的羹汤……已然备得。”   “送进来。”傅沧泓摆手。   当下曹仁捧着漆盘,踮着脚尖走进,盘中一碗羹汤,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傅沧泓端起汤,拿过银匙,亲自舀了一勺,喂到夜璃歌唇边,柔声道:“喝吧。”   淡淡的香气飘进夜璃歌鼻中,黛眉不由往上挑了挑。   “怎么了?”   “这汤……”扫了那银碗一眼,夜璃歌声色不动,“我不喜欢,先撤下去吧。”   傅沧泓是何等精明之人,当下察觉到异样,正要发作,仔细想了想,到底控制住自己,只朝曹仁一摆手:“退下。”   曹仁后背却早已冷汗淋漓,哪里敢多言一个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你好好休息。”握着夜璃歌的手,傅沧泓把她搀到床榻边,看着她躺下,又替她盖好被子,复站起身。   “你去哪儿?”夜璃歌伸出一只手,扯住他的衣袖。   “御书房里还有几本折子,我去批了。”   夜璃歌却仍然抓着他,没有松手。   傅沧泓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眼中透露着几丝倔强。   “沧泓,不要动怒。”   “我没有动怒。”傅沧泓言罢,轻轻掰开她的手,徐步走了出去。   纱帐垂落,遮蔽了夜璃歌那双含着忧虑的眸子。   ……   御膳房。   “说,今日的羹汤,是谁做的?”   “是,是小的。”一名御厨跪在地上,簌簌地发抖。   “你做的?”傅沧泓双眸冽沉,隐着股子跳蹿的戾光。   “是。”   “除你之外,可有人动过?”   “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奇怪了。”傅沧泓再扫了他一眼,“曹仁,把那碗汤端过来。”   曹仁立即托着漆盘近前。   “让他喝了。”傅沧泓一声低喝。   御厨面如死灰,瘫坐于地,眼睁睁地看着曹仁举着银碗走到自己跟前,捏开自己的下颔,将整碗汤灌进了喉中。   “呜——呜——”御厨捂着肚子,在地上连打两个滚,四肢抽搐小片刻,立时气绝。   好烈的毒性!   御厨房里顿时一片死寂,皇帝身边像是搅起团龙卷风,可以将一切粉碎。   “曹仁。”   “奴才……在……”一屈双膝,曹仁跪倒于地。   “传朕旨意——把这些人——都拖出去——杖毙!”   “扑通扑通”,御厨房里所有人等纷纷跪倒,却没有人敢求饶。   “皇上,”恰在这令人窒息的关头,火狼匆匆奔进,“夫人命属下,送来这个。”   接过他递来的纸条扫了一眼,傅沧泓怒气稍平:“统统发配去辛者库,再不许踏入御膳房一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御厨们痛哭流涕,如蒙大赦。   第二百零六章:深爱   傅沧泓默默地走着,一直没有作声,曹仁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   “朕,是不是很没用?”   “皇上……皇上何出此言?”   “想保护她……一直非常想保护她,却始终觉得自己有心无力,好像无论怎么做,还是不能够……”   傅沧泓说着,嗓音居然有些哽咽。   他很少有这种情感外露的时候,曹仁虽听在耳里,却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静静地听着。   微微仰起头,傅沧泓看了一眼外面已经黑沉下来的夜空——偶尔独处的时候,他也会觉得累,纵然她已经在他身边,但是他还是提心吊胆,总是怕她出什么意外。   原来真爱,有时候竟是一件这般累人的事。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他心中却无比清楚——不管再苦再累,今生今世,他是不会放弃她的了。   所以,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些话,他也只能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每每回到她面前,他总是竭力克制着所有的负面情绪,不在她面前表露出来。   一直呆到心情完全平复,傅沧泓方才转回明月居。   锦纱帐里,夜璃歌已经睡熟了,青丝篷散,一卷书册丢在耳边,柔软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傅沧泓走过去,轻轻揭开纱帐,拿起书册放到一旁,然后侧身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也看不够。   只想把你的模样,永远刻留在我的心间,纵然整个世界湮踪灭迹,我所记得的,仍然是你。   拿起她的手放在心口上,傅沧泓忽然间觉得无限地满足。   嘤咛一声,夜璃歌星眸微睁:“你——”   “嘘——”傅沧泓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别说话。”   “你多早晚回来的?”夜璃歌螓首微抬。   “有一会儿了。”   “做甚么不上床休息?”   “就想这样……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看我?”夜璃歌失笑,抬手在他额头上揉了揉,“我不一直都在这儿吗,有什么好看的?”   “怕你……”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一不小心就飞了……”   “你想多了。”夜璃歌拉拉他的手,“快上床睡觉,明天还要早朝呢。”   傅沧泓“唔”了声,这才脱鞋上床,动作麻利地钻进被窝,又伸手探了探她的小腹:“感觉怎么样?”   “实话说,没感觉。”   “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嗯,他还小呢。”   “你说,咱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么取名字?”   “那就准备两个名字,是男孩儿就用男孩儿的名字,是女孩儿就用女孩儿的名字。”   “听你的,那你这个未来父亲可得好好想想,一定要弄个合心合意的。”   “那你呢?你不帮忙琢磨琢磨?”   “有你不就足够了么?我乐得坐享其成。”   “好吧。”傅沧泓妥协,将手枕在脑后,开始细细地思索起来,“如果是男的,就叫——傅延祺,女的就叫傅延祯,你觉得如何?”   “嗯,不错,就这么定了吧。”夜璃歌凑唇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以示鼓励,“别再折腾了,好好睡觉。”   墙角的沙漏悄无声息地流逝着,相亲相爱的两个人,相拥着沉入梦乡……   ……   睁眼盯着帐顶,夜璃歌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昨日的事——御膳房送来的羹汤,向来由傅沧泓安排的人亲自照料,居然也会被人下了手脚,看来,这宫中定然潜伏着异势力,可这药下得又不太高明,似乎对方有意要让她察觉。   这么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难道是——   灵光一闪,夜璃歌不由翻身而起,掀帘下榻。   拉开殿门,侍立在外面的火狼旋即转过身来,躬身请安:“夫人,有何吩咐?”   夜璃歌不说话,径直从他面前越过,朝御书房的方向奔去。   这——   火狼不由一怔——自从夜璃歌入宫以来,他还不曾见过她如此慌急的模样。   没有多想,火狼立即拔腿跟上。   “夜夫人。”   御书房门外,两名禁军拦住夜璃歌的去路,面现难色:“夫人,皇上正在召见梁丞相和吴将军,这——”   “好吧,我等等。”夜璃歌言罢,走到一旁站定。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御书房门开启,梁玖和吴铠一前一后走出,看见夜璃歌,俱是一怔,继而近前请安:“参见夜夫人。”   “免礼。”夜璃歌笑笑,目送他们离去,然后提步迈过御书房高高的门槛。   “歌儿?”傅沧泓看见她,立即走下御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想讨一件东西。”   “什么?”   “内宫主事权。”   “这个——”傅沧泓却是一怔,“原本是要给你的,但想着你身怀有孕,故而仍让曹仁掌理,倘若你要,我马上下道旨,让后宫所有人等,皆听命于你。”   傅沧泓说着,回到御案后,提起笔来,很快写好一道诏书。   “嗯,”夜璃歌偏着脑袋看了看,“还要你一面可以调动内宫禁军的令符。”   “好。”傅沧泓答得毫不犹豫,一面取过一个黄金打造的盒子来,“这里面的东西,你要什么,只管拿。”   夜璃歌打开盒子一看,但见里边令符令牌一大堆,用途不一,她只单捡了一面调动禁军用的令符,将其它的全部交回给傅沧泓:“行了。”   傅沧泓抬头看她:“有什么事,你可以完全交给我,要是累坏了,那怎么办?”   “我也有事交给你啊。”夜璃歌正色道。   “什么?”   “我大概,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自己,也有一支嫡系力量,分布整个天承大陆。”   “什么?!”傅沧泓这一惊,倒真是非同小可。   “否则,我如何能够知悉天下间方方面面的动向,如何能帮助父亲镇守璃国?如何能与杨之奇周旋?”   “好吧。”傅沧泓抬手摸摸前额,“那你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我?”   “我不方便出宫啊,”夜璃歌指指自己的小腹,“所以,宫里的事交给我,宫外的事,却要你去做——”   夜璃歌说着,来回走了两步:“咱们都是打重重危机里过来的人,很明白表面平静下,掩藏着的,到底是什么——虞国和金瑞到现在都没动静,已经很不寻常,如果弄不清虞琰和南宫墨在想什么,情况会变得始料不及,所以,若不想制于人,必要先发制人。”   “嗯,”傅沧泓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的暗线也分布得极广,但是,你培养的人,有一个缺陷。”   “什么?”   “他们善于伏杀和袭击,却不善于收集整理情报,以及根据眼下情势,作出合理的判断。”   “呃。”傅沧泓闻言,不由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讪然地一笑,“确实是。”   “而这是夜府暗卫的长处,倘若把这两股力量结合起来,便能发挥极大的功用——从明日起,只要你带着惊虹剑,前往指定的地点,与暗卫统领接头,便会得到最真实的一手信息,沧泓——”   夜璃歌说到这儿,蓦地打住话头,却见傅沧泓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双眸深邃。   “怎么?”夜璃歌不由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没怎么,”傅沧泓有些失笑,“我只是慨叹,幸好,我娶到了你。”   “怎么?”   “你的力量太可怕,”傅沧泓正色,“让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惮惧。”   “那你呢?你也惮惧?”   “不,”傅沧泓摇头,“我不惮惧,反而要感谢上苍,把你赐给我,能得到你这样的女人,是我傅沧泓今生今世的福气。”   夜璃歌甜甜地笑了,凑前一步,在他脸上轻轻一吻:“那就,继续幸福你的幸福吧,我会让你更幸福。”   所有的剑拔弩张,因她这句话而淡然消泯,剩下的,只是——幸福。   是啊,他们是天下间最相爱的男女,在一起,能不幸福吗?   ……   “大婚?”   一身黑底织金龙袍的虞琰端坐于御案后,右手五指慢慢转动着手中的幻彩琉璃杯。   “是,皇上。”   虞琰将目光从琉璃杯上移开,落到男子淡冽眉眼间:“但不知,杨爱卿是如何想法?”   “静观其变。”   “哦?”   “我想,正如当初有人出手阻止夜璃歌与安阳涪顼大婚一样,也定然有人,不想看到他们俩在一起。”   虞琰的笑愈发深了下去:“那个女人,还真是件绝世奇珍,到哪里,都能引来争夺与觊觎。”   “是,”杨之奇颔首,“天承大陆分崩离析如许多年,诸国间变幻莫常,是到了该权端归一之时,试想有野心有智谋之人,谁不想得而掌之?争斗、阴谋、仇杀,都是少不了的。”   虞琰倾身向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那朕倒真是乐观其变了。”   “微臣会随时留意事情的变化,使一切朝着有利于我朝的方向发展。”   “唔,”虞琰点点头,“可惜上次,没能将他们分开。”   “此一时,彼一时也,很多事,都是要朝前看的。”杨之奇宽慰道。   “说得有理。”虞琰微微颔首。   议罢事,杨之奇行礼退出,步至洪宣门外,忽见虞绯颜乘着软轿,徐徐而来,当下身形一滞,便想绕道而行,不想虞绯颜早已瞅见他,立时喝道:“站住!杨之奇,你给我站住!”   话说,自打上次他要虞绯颜“色诱”安阳涪顼未成后,虞绯颜便时刻不忘要他兑现承诺——娶她为妻。   对于这位皇室郡主,杨之奇的感觉一直十分诡异——欲近不敢,欲避不能,心里苦恼得不能再苦恼。   此时见遁无可遁,只得立住,上前请安道:“参见郡主。”   “我就那么让你讨厌么?”虞绯颜两眼火辣辣地盯着他,“讨厌我你就明说好了,为什么总躲着?”   “微臣……哪敢。”杨之奇只觉有一把把小刀嗖嗖飞来,插在后背上。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向皇上提亲?”   “提,提亲?”杨之奇差点咬掉舌头。   “怎么?你要反悔?”   “……能不能,让微臣再考虑考虑?”   “那你还要考虑多久?”   “呃——”   场面一时静寂。   半晌,虞绯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却已经变得轻柔,含着丝丝幽怨:“杨之奇,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那——”   “我愿意!”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奇怪的电流突如其来地穿过杨之奇的胸膛,促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交接,一时之间,整个世界不复存在。   突然间,虞绯颜从软轿上跳下,直扑入杨之奇怀中,脸上刹那满是热泪,双手握成拳头,不停地打着他的胸脯:“你坏,你坏,做甚么总是把人家弄得乱七八糟的?”   杨之奇搂着她,又是尴尬又是甜蜜,赶紧朝前后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方才柔声哄道:“别闹了,从前都是我不对,从现在起,我改好不好?”   虞绯颜抬起头,破啼为笑,贴在他耳边软软地道:“那,今天晚上,你来安王府,好不好?”   “嗯。”杨之奇点头,亲手为她拭去脸上泪痕,将她扶上软轿,看着她离去,方才转头,朝兵部司而去。   第二百零七章:喜事   一踏进兵部司,杨之奇立即收敛笑容,换上另一副脸色。   “杨将军,杨将军。”一名郎官匆匆奔至,“这是,发自北宏国内的密报。”   “知道了。”杨之奇抬手接过,目光匆匆一扫——北宏国内兵力大量调动?看样子,傅沧泓这是有所防范啊。   “杨将军,”恰在这时,另一名兵部堂官夏隆疾步走来,“右屯营大军已经准备完毕,杨将军准备何时前往检阅?”   “是夏将军啊,正好,我也有事儿和你说。”杨之奇把手中的军报递给他,“我想亲自率兵,前往北宏边境。”   “怎么?”夏隆睨他一眼,“杨将军难道觉得,这是个机会?”   “说不准。”杨之奇抬头,看了看天空——直觉告诉他,若傅沧泓“一意孤行”,北宏国内变乱必生,而他,大可以趁此机会施展拳脚。   “杨将军若是拿定主意,何不向皇上呈明?”   “想先和军中几位将领商议商议,再作计议。”   “那,走吧。”   夏隆也是个爽性子人,当下和杨之奇一起,出了兵部司,跃上马背,直奔右屯军大营而去。   ……   安王府。   “郡主,看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看来,是杨将军被你吃定了吧?”   “死丫头!”虞绯颜重重在小妍脸上掐了一把,“居然敢拿你主子开心。”   见她高兴,小妍愈发胆大:“为防夜长梦多,要不要立即进宫去,向皇上禀报,请求皇上赐婚?”   “这——”虞绯颜听了,心内顿时一动——是啊,像杨之奇那么一个人,一谈到行军打仗便眉飞色舞,一谈到儿女私事就推三阻四,说不定,还真得她自己得紧赶着鸭子上架,否则——   “小妍,”一拍小妍的肩膀,虞绯颜加重语气,“你说得对,这事儿啊,不能慢,我这就进宫去,让皇兄下旨赐婚!”   “好咧!”小妍响快地应道,“奴婢这就去找元京城中最好的裁缝,让他们备办嫁衣。”   “等等等等。”虞绯颜一把揪住她,“这……也太快了,对了,我约了他今夜来府里,你不如去厨房,盯着他们烧几道好菜,对了,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虞绯颜不由懊恼地一拍脑门儿。   小妍扑嗤一声笑:“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让厨子们多做几道菜,更重要的,是好酒!”   “有理。”虞绯颜忍不住捏捏她光滑粉嫩的小脸蛋儿,“去吧去吧。”   带着满怀的欣喜,虞绯颜重新走出安王府,骑上匹小母马,便朝皇宫而去。   “皇兄,皇兄。”裙袂飞扬地,虞绯颜一路冲进承安殿。   “什么事?”虞琰从成堆的奏章里抬起头来,眉梢微微朝上扬起。   “呃——”虽然心内早已拿定主意,但她好歹是个女儿家,要亲口说出这样的事,还是十分地难为情,当下掩袖轻咳一声,“皇兄在忙吗?”   眼珠子在她脸上一扫,虞琰心中已然明白了七七八八,合上手中奏折:“要做甚么,说。”   “那个——皇兄你也知道,我喜欢杨将军……今日,他,他已经答应了……”   “答应什么?”虞琰存心要逗她,故意将面色一沉。   “当然是答应娶我。”   “哦?那为何不见他向朕提起?”   “他说,我说,不都一样吗?”   “那皇妹,想要为兄做什么?”   “当然是下一旨诏书,为我和他赐婚。”   “皇妹打算,何时出嫁?”   “越快越好。”   虞琰几乎要爆笑了,却兀自强忍着:“这个月,怕是不行呢。”   “为什么?”虞绯颜一怔。   “因为,他刚刚来请了兵符,带了支人马,往边关去了。”   “走了?”虞绯颜所有的兴奋一扫而空,脑袋里像是炸开个马蜂窝,嗡嗡乱叫,然后一言不发调头便走,虞琰知她心中着恼,赶紧出声叫住,“皇妹!”   “皇兄你不用理我!”虞绯颜紧紧地握住拳头——死杨之奇,臭杨之奇,待姑奶奶找到你,一定要你好看!   虞琰摸了摸脑门儿,心中不禁哀叹一声——杨之奇,看来这次,你只有自求多福了。   火烧火燎地冲出皇宫,虞绯颜直奔回安王府,如一阵风般卷入自己房间,就开始着手收拾细软包袱。   “怎么了?郡主你这是怎么了?”小妍匆匆赶来,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禁不住目瞪口呆。   “饭菜不用准备了,什么喜服之类的也不用准备了。”虞绯颜顾不上理她,匆匆将几件衣服并钗饰塞进包袱里,搭上肩膀便朝外走。   “郡主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小妍伸手将她拦住。   “边关!”虞绯颜很没好气地喊了一声,“去边关!找那个死家伙算帐!”   小妍顿时了然,赶紧也去收拾包袱:“郡主,奴婢陪您!”   虞绯颜哪有这耐性等她,几个飞步,已然奔出了院子,小妍来不及,只随手在抽屉里抓了几个银饼子,便匆匆跟了出去。   主仆俩出了府门,各自骑上一匹马,撒缰朝前飞奔。   ……   骑在马背上,杨之奇心里始终有些异样,好像有什么事,放不下。   “将军?”旁边一名副将见他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不由轻唤了声。   “没事。”杨之奇摆摆手——虽说出兵确实很突兀,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尽早离开元京,这种矛盾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   “杨之奇!杨之奇!”后方,骤然传来女子娇俏的喊声。   整支队伍停滞下来,所有儿郎们齐齐回头,看向那服色鲜明,打马而来的女子。   郡主?   杨之奇胸口咯噔一声跳。   “杨之奇!”虞绯颜完全无视其他人的存在,径直飞冲到杨之奇的跟前,眸光凛冽地注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杨之奇为难地朝前后左右看看,伸手握住她的纤腕,“咱们去那边说。”   见他眸含哀求,虞绯颜眸中怒意稍平,遂跟着他离开队伍,行至一片小树林里。   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杨之奇看着一丛丛半人高的茅草,默默不语。   “说话啊!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边关,边关有事……我不得不去……”杨之奇只得搪塞道。   “有事!有事!偌大的虞国,哪天没有百十件事,难道为这,你就一辈子都不理我了?”虞绯颜说着,不由红了眼圈。   一见她如此,杨之奇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轻声哄逗道:“阿颜,就这一回,就这一回好不好?我一定早日归来,与你完婚。”   “不行!”虞绯颜断然一口否决,“我跟你去边关!”   “这——”杨之奇顿感为难。   “要是不答应,你也休想离开!”虞绯颜梗着脖子,活像一只发怒的斗鸡。   “好吧。”杨之奇无奈妥协,伸手揉揉她的额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可任性胡为,须得按军令行事。”   “知道了。”虞绯颜白了他一眼,终于心满意足地平息了怒火。   ……   望着高高的熙华台,傅沧泓眸中满是憧憬:“璃歌。”   “嗯。”   “再过三天,我们,就会走上那里,在上天的注视下,结成夫妻,从此,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与君同愿。”夜璃歌脸上浮出甜蜜的笑——就这样吧,就这样完完整整地把自己交给他,就这样怀着最殷切的期待,继续他们的故事。   “真希望,”傅沧泓忍不住道,“今日,即是永远。”   “今日就是永远啊。”夜璃歌晶眸轻眨,“只要怀着爱的心情,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永远。”   “不错。”傅沧泓点头,“只要心中有爱,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永远。”   他们确实是圆满了。   可却有太多人心怀不甘。   他们之间明明已经再插不下任何外物,却偏有那么些东西,想强行挤进来。   为什么?   其实,他们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可为什么这个世界,就是不肯放过他们?   就在他们纵情享受拥有彼此的快乐时,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凶兽,正霍霍磨砺爪子,瞪大亮闪闪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们。   “有本事,就一生一世不要分开!否则,朕就算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傅今铎凄厉的声音,蓦然在脑子里炸响,傅沧泓惊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一把将夜璃歌拥入怀中。   “你怎么了?”夜璃歌侧头看他,眼里掠过丝疑问。   “没,没事。”傅沧泓定定神,在心中竭力安慰着自己——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一定不会!   ……   “婚期,定在三天后?”   “是,王爷。”   缓缓地,男子转过身来,那张妖娆的面孔上,洋溢起邪肆的笑:“傅沧泓可真算有本事,竟然能摆平夜天诤,摆平璃国皇室,摆平董皇后,真把夜璃歌搞到了手!”   “王爷,那咱们——”   南宫墨漆黑双瞳轻眨:“后天,后天……”   掐指一算,他忽然仰起头来,戾声大笑:“傅沧泓,夜璃歌,就连老天,都不成全你们!”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抬起头,惊怔地看着他们的王爷——王爷这难道是,疯了?   “我没有发疯。”止住笑声,南宫墨眸中跳蹿着异样的锐芒,“传令下去,想方设法潜入天定宫每个角落,等待本王的命令行事。”   “是!王爷!”   ……   炎京城郊。   一座小小的茶棚里。   一名身穿白衣的美貌公子,手持一碗茶,却始终仰着头,看着上方高远的天空。   一群鸟儿清鸣着飞过。   “公子,公子。”旁边垂手而立的中年男子,忍不住唤了两声。   “哦。”美貌公子深吸口气,收回视线,“那只大狮子回来没有?”   “还没有。”中年男子摇摇头,“不知道去哪里了,踪迹全无。”   放下两枚铜板,美貌公子站起身来:“咱们走。”   两人一同起身,朝宏都城门的方向而去,茶老板过来收了钱,却忍不住朝着他们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半晌之后,一名衣衫半挂,袒露胸肌的青年男子大步走来,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口内大声嚷嚷道:“来半只烧鸡,三斤牛肉!”   瞧着他那蓬发怒眼的模样,茶铺老板心中先是打了个噤,一言不发,赶紧着整治菜馔,齐齐累在一张荷叶里包好,毕恭毕敬地递给青年男子。   接过包裹,青年男子大步流星而去。   宏都。   这座地处天承大陆北方的城市,虽不像炎京那般精致宛转,也不像元京那般气象万千,却自有一股粗犷豪迈,所有建筑以高、阔、华为主调,处处展示着一股雍容之象,来往客商、行人更是络绎不绝。   “镗——镗——镗——”   响亮的鸣铩声自前方传来,紧接着是数十骑高大的骏马,为首之人手持红牌,高声宣示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后大婚在即,命城中各家各户,张灯结彩,着新衣,戴新帽,三日后可齐至九凤楼下观礼!”   “皇上要大婚啦!”   “是啊,听说皇后娘娘,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天下第一美人?”有些浮浪子弟不禁咂了咂舌头——要什么样的女子,才配称之为天下第一美人?   “着什么急呀,三天后不就见着了吗?”   不过,短暂的喧嚣后,一切仍然归于平静,因为,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每日的油盐柴米,实在比帝后大婚之类的事,更有吸引力。   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一个高大的石墩后,将所有的一切听在耳里,铭入心中——大婚?难道就是世间那些男男女女,穿着鲜亮的衣服,戴着花花绿绿的饰物,吹吹打打地把两个人送进一间房子里?   两滴眼泪,无声从眸中滑落,却不知道,是为什么而落。   “大狮子。”一只手从旁伸来,搭上他的肩膀。   男子转头,有些憎恶地对上那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嗯?”   “想不想去见你的大美人儿?”   “啊?”   “想见的话,就跟我走。”   男子再仔细盯了他几眼,确定他没有说谎,方一抽鼻子,转身跟在美男身后,走进一条深深的胡同。   “今天晚上,你设法进皇宫一趟。”   “嗯。”   “不要,惊动任何人。”   “嗯。”   ……   第二百零八章:即使千山万水   湘竹枕上,夜璃歌独自躺着。   傅沧泓还没有回来。   殿阁里异常地安静,一丝儿声音都听不见。   离大婚礼,还有数十个时辰。   看着外面挂在架子上的喜服,夜璃歌心中,出奇空明。   对,就是空明。   一种将过去、现在、未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空明,她看得见傅沧泓对自己执著的爱,也看得见世间种种纷纭,甚至能看得见自己每一丝情感细腻的变化。   这种对于内心世界的操控感,别人往往是察觉不到的,而她却能做到,所以,在很多个关键时刻,她都能比一般人先一步作出判断。   譬如……这场即将上演的婚礼。   会怎样呢?   “璃歌。”傅沧泓的声音突如其来。   “嗯?”   “璃歌。”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她,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夜璃歌伸出手去,指尖落在他的手背上。   凉,很凉。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他的手,掖入被中。   傅沧泓忽然莫明其妙想流泪。   不知道是因为幸福太近,还是幸福太远,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幸福看似离自己最近的时候,也是最远的时候,最远的时候,却恰是最近的时候。   “璃歌……”   “嗯?”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你?”   “闭上眼睛。”   傅沧泓阖上了双眼。   夜璃歌收回了手,轻轻蠕动双唇,很久以后方发声道:“听到了吗?”   “听到了。”傅沧泓睁开眼,眸中满是惊喜,“璃歌,这是什么?”   “是——”夜璃歌嫣然一笑,“爱。”   “爱?”   “嗯,当你爱我的时候,便随时能知道我的所在。”   “即使,万水千山?”   “对,即使,万水千山。”   “这感觉——好奇妙。”   “是的,很奇妙——”夜璃歌抬起手,放在傅沧泓的胸膛上,“你是一个很聪明的男人,沧泓,我希望,任何时候,你都不要被仇恨蒙蔽心智——”   “我……试试。”   “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只要用心做过便好。”   “嗯。”   “睡吧。”   夜色如水,两人相依相偎,体会着彼此每一丝心跳。   ……   打开殿门时,傅沧泓不由一怔——没有想到,竟然下雪了,薄薄的雪片儿随着风卷进屋中,旋即化成水滴,渗入腥红地衣。   这是北宏开元二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   夜璃歌从纱帐里探出头来。   “嗯。”傅沧泓点头,“你别出来,小心冻着,我让人去生个炉子。”   “我想出去走走。”夜璃歌却偏生掀起被子,拿过皮裘裹在身上,傅沧泓赶紧为她再加上一件,然后扶着她,往外走去。   满空碎絮纷飞,沾上黄的红的白的梅花,美仑美奂,不似人间。   “好漂亮……”夜璃歌不禁感叹了一声,摊开手掌去接。   “你喜欢?”   “嗯。”   “咱们去那边亭子里,安坐着看,好么?”   “嗯。”   两人相携着,沿着曲廊走进亭中,在石桌边坐下。   “咕——”夜璃歌的肚子,忽然叫了一声。   “来人。”   “奴才在。”曹仁一溜小跑奔来。   “让御厨房马上送一锅汤来。”   “是。”曹仁领命而去,不消片刻走回,后面跟着两个宫侍,低着头,规规矩矩将一锅汤呈至桌上。   傅沧泓挥退两人,伸手去提锅盖,夜璃歌却忽然出声将他叫住:“等一等。”   “怎么?”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凝眸朝那两名宫侍留下的脚印细看了一眼,然后突然伸手,运掌如风,将那锅汤给推了出去。   但听得“轰”地一声响,铁锅在空中爆裂开来,继而腾成一团燃烧的烈火,滚落于雪地中。   这——   傅沧泓先是一怔,接着拍案而起:“护驾!”   禁军统领陈光领着一队禁军匆匆奔至。   “去,立即将整个御厨房包围起来!”   “没用的。”夜璃歌再次出声,嗓音清冷。   “什么?”   “御厨房,不过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只为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混淆视听。”   “你说什么?难不成这天定宫中,还有别的人?”傅沧泓眸中浮起丝恼色。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夜璃歌反而显得无比从容:“将禁军分作三处,第一处,守卫明月居,第二处,龙赫殿,第三处,熙华台,不管其余地方发生什么事,一律不要过问。”   嘴上说得简洁明快,夜璃歌心中却叹着气——不管怎么样,总得试试。   “都按夫人吩咐的去做。”傅沧泓当即首肯。   待众人散去,他方将目光转向夜璃歌,眸中多了丝愧疚:“璃歌,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夜璃歌抬头看他,眼中全无藏匿之意,“而是上苍,给我的惩罚。”   “什么?”傅沧泓微愕。   “盗取天机,本就该付出高昂的代价。”夜璃歌说着,一手抚上小腹——或许,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什么。   “不会的。”傅沧泓眉心一跳,立即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让你有事。”   朝他展颜一笑,夜璃歌收回手——沧泓,你永远不明白,有时候,命运的强大,人力难以改变。   即使,是我们。   接下来的两个夜晚,还算安静,大概只有暗中活动的人,才知道有多少人,悄无声息间死于非命。   他们这场婚礼,注定要用鲜血铺祭。   浑重的晨钟从窗外传来,夜璃歌起身,自己对镜贴花黄,傅沧泓亲自执木梳,细细为她绾发。   一切都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只因为她说,不喜欢别人介入,只因为她说,想留给彼此最完美的感觉,所以,他依从了她。   没有鼓乐,没有唱赞,只有一对新人,穿着大红礼服,两两相携,登上那方接感上天的熙华台。   只要在台上交拜过天地,并饮下铜爵中的美酒,仪式便算完成,到那时,夜璃歌便是名正言顺的,北宏皇后。   屈身跪下的刹那,傅沧泓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不禁侧头看了夜璃歌一眼,却见她满眸虔诚,只是注视着上方的天空。   钟声再次传来。   两人齐齐叩头及地。   轰——   一团赤红的火光忽然从空中飞落,直接命中城中某处民居,立即燃烧成一片。   傅沧泓瞪大双眼,差点站起身来,却被夜璃歌摁住。   “继续。”   她的嗓音,冰冷到极致。   第二次叩拜。   又是两团火光从空中坠落。   第三次……前额尚未触地,最大一团火光蓦然拖着长长的尾巴,朝他们飞来。   “璃歌!”   傅沧泓本能地大喊一声,张开双臂,将夜璃歌牢牢护住。   火球落地。   整个熙华台全部被点燃,瞬间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皇上!皇上!”   闻讯赶来的宫侍、禁军们纷纷大叫着冲入火场。   渐渐地,火光熄灭,男子的身影清晰现出——袍冠零落,长发披散,怔忡目光中隐含着不尽的绝望——   “璃——歌——!”   ……   精心准备多时的帝后婚礼,因一场莫明其妙的天火而终止。   傅沧泓将自己反关在屋中,不吃,亦不喝,更不接见任何人。   “冯大人,皇上……怎么样?”   冯翊摇头,他已经接连递了六次牌子,却全被曹仁给驳了回来。   “天火突降,这是……这是……”礼部尚书费徇胡须颤抖着,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众人相顾默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哐啷”一声,殿门洞启,傅沧泓大步流星地走出。   “皇上。”冯翊等人立即围了上去。   “皇上,您,您要去哪儿?”   “找回皇后。”   “可是……可是皇后她……”   谁也说不清楚,为何天火之后,只有傅沧泓一人留下,夜璃歌却无踪无迹,这也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让开。”傅沧泓一脸铁冷,硬梆梆砸下两个字。   所有人等不敢不从,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大袖如风地去了。   “冯大人,你看这——”   “散了吧,大家都回衙里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等皇上冷静下来,自然会回来。”   虽然知道他的话并不怎么可信,但这似乎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众人又对看了小片刻,方各自散去。   ……   沿着长长的宫道,傅沧泓狂乱地奔走着,他根本不知道,能到哪里去寻找那个人,只是心里的劲头,让他没法子停下来。   这个可怜到近乎悲壮的男人,算是受尽磨难,就连老天爷都要跟他过不去。   “我不怕你!”忽然间,他站直身体,光脚踩着雕刻龙纹的青砖地面,仰天一声大吼,“我不怕你!”   他愤怒的嗓音在道道宫墙间,一遍又一遍地回旋着,听上去悲怆而又沉浑——   ……   残墙断垣。   荒草寂寂。   夜璃歌缓缓睁开眸子。   一抹像纤云般飘缈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慢慢地,夜璃歌坐直身体:“浮尘公子?”   对方一点点转过身来:“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早就说过,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我不明白,”夜璃歌重重一拳砸在地上,“我和他在一起,到底碍着谁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阻碍我们?”   “阻碍?”浮尘公子唇边浮起丝凉笑,“夜璃歌,你仔细回想,阻碍你们的,真是这个世界,真是其他人吗?”   “难道不是?”   “你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仔细想想,便会明白。”   夜璃歌完全冷然了。   “那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又是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解脱。”   “解脱?”夜璃歌双眸黑邃,“那我也不怕再跟你说一次,我不要解脱,我只要留在他身边!”   “你确定?即使如这般灾难扩大一千倍?即使屠天灭地,毁尽苍生?”   夜璃歌嘴角抽了抽,她想否认,她想辩驳,却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无力。   “不会那样的——”半晌,她只能弱弱地摇头,“绝对不会那样的。”   “我说过,不会拦你,只在偶尔必要的时候,提醒你一句。”   “你提醒了,又怎样?”夜璃歌抬起头来,美丽的脸庞上浮起寂凉的笑,“我和他,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浮尘公子一怔。   “若想了结,只能当初不相见,既然相见,一切便不可避免,你难道,不明白吗?”   浮尘公子久久地没有说话——难道,这就是情吗?一旦动了,覆水难收。   “看来,”他脸上的笑消失了,“天意的确是最难琢磨的,夜璃歌,是去是留,是灭情还是救世,你自己抉择吧。”   “我曾经抉择过——”夜璃歌脸上的笑,多了几丝深重的忧伤,“可是——他那么执著,执著到彻底颠覆我的整个世界——我,无能为力……”   看着这个美丽而聪慧的女子,浮尘眼中忽然有了泪意——   原来每一个女子,都是掉落凡尘中的精灵,当她们遇上命定的男人,就会陨折自己的翅膀,从此,一入红尘,再也无法回头。   找不到她,他会一生都痛。   没有了他,她会魂无所托。   “你要是回去,就赶紧着吧,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个叫什么闲云居士的,已经对傅沧泓下手了。”   第二百零九章:游戏规则   此时的傅沧泓,整个人已经接近癫狂,胸膛里像有十万头野兽冲突来去,想要撕破他的肉体。   “很难受是吧?”   一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想解脱吗?”   “我可以帮你——帮你把心中的力量扩大一千倍,只要拥有这种力量,你可以毁灭整个世界,到那时,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们在一起……”   傅沧泓怔怔地看着那个悬飞于空中的男人,满眸恍然。   “你——要吗?”男子俯下身,阴魅面容贴近他的鼻尖。   “不要相信他!”   蓦然,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喝,傅沧泓整个人都振奋了,顿时恢复理智。   闲云先生眼里闪过丝恼怒,转头恨恨瞪了夜璃歌一眼,飘然而去。   “璃歌——”傅沧泓像风一般卷过去,眸中燃起喜悦的光,“你——”   见他一切如常,夜璃歌深深吸了口气,握起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回去——”想起被弄得一团糟的熙华台,傅沧泓神情顿时黯淡下去,“今天的婚仪——?”   “没有婚仪。”夜璃歌的神情异常镇定,“沧泓,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好吧。”傅沧泓不再固执,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手。   回到龙赫殿中,夜璃歌先唤来曹仁,让他伺候傅沧泓洗漱,又让他叫御厨房送来饭菜。   “你先吃吧,吃了我们再好好谈谈。”   傅沧泓安静地拿起筷子,三口两口咽下一大碗米饭,然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老实说,夜璃歌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副“情圣”一般的表情,大约,这是她强悍内心深处,唯一的弱点。   揉了揉头痛的脑门儿,夜璃歌轻声言道:“沧泓,我们现在,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傅沧泓的手不由抖了一抖。   “因为,你还不够强大。”   “我不明白。”   “就算再举行一场婚礼,同样的祸事还是会发生。”   “那你要我怎么做?”   “放手。”   “放手?”   “是,现在你必须放手,让我隐遁一段时间,我需要安静一段时间,涅磐新生。”   “涅磐?怎么涅?”   “我也不知道,”夜璃歌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她确实是不知道——《命告》中的玄机,她并未完全悟透——或许,经过她仔细参悟,能够窥破、把握其规则,修改所有的一切,也不一定。   “你需要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夜璃歌眼里的神情,没有丝毫伪饰——这个过程,也许是一天两天,或者一月两月,也有可能,是一生一世,都突破不了。   傅沧泓沉默了。   良久方道:“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会尽力生下来,然后好好地安置他。”   傅沧泓再次沉默。   他觉得自己需要思考一下,才能作出决断。   “如果我不同意呢?”   “沧泓?”   “我就不信,”傅沧泓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解决不了他们。”   “沧泓,不要置气。”夜璃歌伸出一只手,摁在他的手背上,“如果连老天都不同意,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时机,还不成熟。”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抽了抽鼻子——老这么无止无境地等下去,有时候,连他也觉得,身心乏力。   “你怎么?”夜璃歌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想放弃?”   “没有。”傅沧泓梗着脖子,干脆利落地答道,“只是,只是不愿你再受苦……”   “受苦?”夜璃歌笑笑,“你什么时候见我怕过苦?倒是呆在天定宫的这些日子,养了一圈肥肉出来,再这样都快成蛀虫了,不如出去跑跑。”   “那你打算去哪儿?”   “翠屏山。”   “那,我派一队禁军保护你?”   “不必了,”夜璃歌摆摆手,“那实在太招人眼,我还是乔装改扮,独自前往吧。”   夜璃歌说罢,从袖中抽出个竹筒,轻轻地搁在他面前。   傅沧泓眉峰微微往上一挑,拿过竹筒,却没有说话。   两人又默默对看了一小会儿,夜璃歌方折身回了屋中,收拾几件细软,拿起惊虹剑走出,傅沧泓站起身来,跟在她身后:“我送你。”   “相信我,很快会回来的。”看着他落寞的模样,夜璃歌心中一阵难受,禁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傅沧泓深深看她一眼,立在门边,目送她远去。   离别。   离别。   又是离别。   自他们的感情开始以来,最多的,便是离别——为什么人生,总有这么多的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为什么他们明明相爱,却始终逃不开种种利益的算计,人事的纷纭?   ……   裹着青色披风,夜璃歌匆匆地走着,穿过一间间店铺,转进一座名为“仙饮”的茶楼中,直上第三层。   半垂的竹帘前,一身锦衣的男子轩然而立,手持一盏茶,临风浅啜。   “南宫阙。”   夜璃歌准确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南宫阙手抖了抖,缓缓转头,对上夜璃歌的视线:“你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天定宫里那些事,是你手下人做的吧?”   “哟,”南宫阙漂亮的修眉往上一扬,“不知夜皇后,为何如此肯定?”   “少跟我打马虎眼!”夜璃歌眸噙冽光,“南宫阙,识相的话,赶紧把你的人统统撤走,否则——我不介意让傅沧泓,来个铁血大清洗。”   “当了皇后,架势果真不一样了,”南宫阙咂咂唇,“就算我撤走所有人,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夜璃歌,你不要忘记,纵我肯放过你,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人,不会。”   “我知道。”夜璃歌满眸坦然,“我会把他们一一剪除。”   “就凭你?”南宫阙上下扫她一眼,“夜璃歌,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女人,可是你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这天底下,却有成千上万的人,不希望你们在一起,不想看到你们有未来!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夜璃歌眼中蹿过一丝炽焰,“因为利益!因为他们要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南宫阙倒噎了一口冷气,眼里却多了分激赏——原来这丫头不傻啊。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懂得,倘若你继续跟着傅沧泓,只会增加他的痛苦和烦难。”   “痛苦?烦难?”夜璃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南宫阙,你爱过吗?”   “爱?”南宫阙唇角微微朝上扬起,流出丝嘲讽的笑,“这种软化人意志的玩意儿,我不需要。”   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夜璃歌没有作声——因为曾经,她也这么认为的。   如果跟抱持这样想法的人谈感情,无疑是对牛弹琴。   “好吧。”夜璃歌无奈地表示放弃,“那么,说说看,你千里迢迢来北宏,想得到什么?”   “当然是把你和傅沧泓成功分开。”   “然后呢?”   “如果傅沧泓失去你,肯定会痛不欲生,而我,就可以借机在北宏内部制造混乱,替金瑞赢得吞并天下的机会——夜璃歌,如此聪明的你,难道不明白吗?”   “果然。”夜璃歌点头,“不是不明白,而是非常清楚。”   “既然清楚,你应该劝傅沧泓断情,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你应该懂得,一个成功的男人,不需要感情,一个成功的帝王,更不需要感情!感情,与利益,与权势,始终是相背逆的。”   “我知道。”夜璃歌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生出股想和这家伙好好谈谈的想法,“南宫阙,在你看来,天下是什么?”   “天下——不就是天下么?”   “你错了。”   “那你认为天下是什么?”   “是——人心,南宫阙,似你这样冷血无情的男人,纵然掌得天下,又能稳持几载呢?纵然享尽世间荣华,到最后,又能怎样呢?”   “嗯?”南宫阙眸现深思,抬起右手捏住下颔,“夜璃歌,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我知道。”夜璃歌凉凉地笑,“是那个男人改变了我。”   “所以,你愿意为他,背弃璃国,你甘愿为他,夺这天下?”   “我不会背弃璃国,我也不会夺这天下,我只会,寻找一条和平解决所有问题的道路。”   “和平解决?”南宫阙眼里闪过丝谑芒,“夜璃歌,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从古至今,谁夺天下,不经一番血腥厮杀?凡掌权势者,有谁愿意,轻易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是啊。”夜璃歌眸中划过丝恍然——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句句说的,可都是事实,是她一直不想面对,却必须面对的事实。   似乎,在峻酷的现实面前,很多时候,感情将变得不值一提。   “就算没有可能,”但,只是一转念,她的唇边便浮起丝生动的笑,“我也想试一试,为我们的爱,为众生的爱,试一试。”   南宫阙看着她,怔愣小片刻,方道;“看起来,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咱们只能分道,各行其是。”   “其实,”夜璃歌收敛了笑容,“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做敌人,但是南宫阙,我也想警告你,倘若你真敢对傅沧泓不利,我定然,不会放过金瑞,更不会放过你!”   南宫阙心里咯噔了一下,旋即生出浓浓的妒嫉——傅沧泓,你何德何能,居然可以得到她的爱?   “好吧,”耸耸肩膀,南宫阙终于表示妥协,先是吹了声口哨,然后道,“看在你夜家大小姐的面子上,我可以暂时撤回安插在天定宫中的所有人,不过夜璃歌,你应该清楚,我南宫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遵从的,又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   “我知道。”夜璃歌眸中的笑,更加冷冽,“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你南宫阙,永远只会服膺强者,谁要是比你弱,你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剑,将其宰割分食——这不是世间每个人,冥冥中都在遵从的游戏规则吗?”   虽然心里很清楚是这么一回事,但听她当面如此鲜血淋漓地说出来,南宫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同时在心中问自己——难道他,真是错了?   第二百一十章:动情   夜璃歌消失了。   没有回京,也没有去翠屏山,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或许,她真的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凤凰涅磐,度化新生。   龙赫殿中,傅沧泓呆呆地坐着,心里一阵空落落的。   这就是他们的感情?   像一阵风似的,怎么都抓不住。   是他想要的太多,还是这天下太过纷扰?   他爱的女人又一次离开,剩他面对这份孤清和冰冷。   本来,孤清与冰冷,也是他长年累积的生命经验,他是不害怕的,可是,自从有了她之后,他的情感世界发生重度偏移——除了必要的整治天下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处处为她着想,只想着让她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可现实似乎总与他的想象有着太大的出入,纵然他做了这北宏帝王,却始终难以抵御外力的入侵,还累得她不得不流落江湖。   难道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这种懊丧的感觉,自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似乎,就没有停止过。   “皇上。”曹仁悄悄走进。   “嗯?”傅沧泓抬头,眸中闪过丝迷惘。   “蔚华馆那边传来消息,说,皇子,皇子生病了……”   “皇子?什么皇子?”傅沧泓一时没有回过劲。   “就是……纪夫人……”   “夫人?”一听到这两个字,傅沧泓顿时冷了眼,“朕只有一位夫人。”   “呃……”曹仁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先退下。”   曹仁离开了,傅沧泓继续一个人呆着,看着空荡荡的殿阁发呆——对于那个女人的死活,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对于那个多余的孩子,也是一样。   他想要的,只是夜璃歌。   蔚华馆。   看着摇篮里浑身烧得滚烫的傅延祈,纪飞烟哭得鼻塞喉堵——御医已经来看过好几次,可孩子的病始终不见好,她这做娘的心中乱成一团,只盼着傅沧泓来看看,也好有个主宰,可是那个男人,居然是如此地狠心——   这个时候的纪飞烟,和一般柔弱的女人并无任何不同,当至亲至爱的人遭遇灾劫,除了痛苦、忧虑、焦灼不安之外,她亦同样地,无计可施。   一阵风,从门外卷进。   高大的男子俯下身子,将傅延祈给抱了起来。   纪飞烟抬起雾蒙蒙的眸子,呆愣愣地看着他。   火狼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运起内力,替小延祈驱除寒意。   屋中一时静寂下来,只听见小延祈偶尔的抽咽声。   约摸过了三刻钟,火狼才将小延祈重新放回摇篮里,盖上小被子。   “不会有事。”他嗓音平淡地道。   听见这句话,纪飞烟整个平静下来,开始有余力思考其他的事:“傅沧泓呢?”   “他——”火狼心中微叹,不知该怎么说。   “有时候,我真想掐死这个孩子。”纪飞烟忽然凉凉地道。   火狼吃了一惊,霍然抬头。   “只是想想,”继而,纪飞烟凄然地笑了,“要这个孩子,是我的抉择,他不承认,我也无计可施——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揪着自己的头发,纪飞烟终于发狂般喊叫起来。   火狼往后退了退,心中某根弦,忽然被扯动。   那些告诫的话语,全卡在了喉咙里——这世间很多事,都可以算得清楚,唯有男女情事,是一本永远算不明白的帐。   末了,他只能扔下一句话:“好好照看孩子。”   ……   傅沧泓抱着枕头。   素来强悍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这般“可怜”的时候,她的发香,还在鼻边萦绕,撩得他的心,更加难受。   抛开枕头,傅沧泓下了榻,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不可否认,现在的他,很渴望女人的温存,可因为心中那份情,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   必须得找点什么事来做做,他心里有个声音说。   走到御案边,拿起本奏折翻开,只看了两三行字,就随手抛在一旁,脑海里闪来晃去的,全是她的影子。   “曹仁!”   “奴才在!”   “去,取十坛上好的御酒来——”   “十,十坛?”曹仁的舌头有些打结。   “让你去就去,没听到吗?”傅沧泓的双眼微微有些泛红。   曹仁赶紧着连连应声,退了出去,不多会儿领着几个宫侍走回。   拧过一坛酒,傅沧泓揭开封皮,仰脖直灌——或许,只有醉了,他才能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才能压住心底的狂躁和不安。   宫殿寂寂,烛火摇曳。   形容憔悴的男子趴在桌上,昏昏醉睡,英挺的眉头紧紧地蹙着。   火狼悄无声息走进,把那些空酒坛拿开,扶起傅沧泓,朝御榻走去。   “璃歌——”傅沧泓不由呢喃了一声,伸手将火狼抱住。   火狼没有作声,褪去傅沧泓的外袍,轻手轻脚地将他挪进被褥中,然后放下纱帐,悄悄退出。   ……   雪屑儿纷纷扬扬。   女子独自坐在高高的山巅上。   面对广天袤地,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人世间的一切,《命告》中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瞬间洞悉玄机。   瞬间观彻天地。   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来分析、决策、修正。   《命告》是《命告》,但她自己,可以运用自己的力量,来使之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但她最终却泄气了——或许南宫阙说得对,天下与情感,终究是无法两全的。   纵然,她和傅沧泓顺利成亲,纵然,她生下傅沧泓的孩子,也无法保证岁月的平安,隐藏在他们身周的危机,有如一颗颗炸弹,随时随地都会触发,在那样多鲜血淋漓的矛尖下,他们的感情,又能维系多久呢?   天下之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权端归一,乃是大势所趋,而他们身在局中,注定要被这种命运所主宰——不是他们拥有天下,便是天下覆灭他们!   纵傅沧泓不取天下,这方天下,终有人取,到那时候,他们又能往哪里安身?   夜璃歌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天空,仿佛看到一幅图卷,正缓缓地展开,每一个箭头如血般鲜艳,也如血般清晰,彰示着某种势力的走向。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主宰,他们,早已退无可退。   仿若这人生,便是一盘棋,而过了河的卒子,永远不能后退,只有前进。   也就是说——   “我以我的生命发誓,以我孩子的生命发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阻止他!”   傅沧泓,上天怎么会让我遇到你?   怎么会给我们的感情,安排这样可笑的结局?   怔怔地,夜璃歌眸中落下泪来,旋即凝结成两颗晶莹的冰珠,黏在脸颊上。   倘若感情与天下不能两全,美丽的炎京凤凰,你将何去何从?   “歌儿,你是这天下,唯一能制衡他的武器——”   制衡吗?   她要如何制衡?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她多么希望,那一天自己没有回京,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没有,一切的一切,什么都没有……   只要不动感情,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平平安安地嫁给安阳涪顼,或者,潇潇洒洒地遁迹于江湖……可是,可是事情,终究成了现在的局面。   也许,从她放不下他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也已经改变。   从他进入她心中的那一刻开始,命运的转轮,就已经启行。   这种潜在的东西,外人看不见,可她却无比清楚,清楚到无能为力。   抬手抽出惊虹剑,将其掣在手中,夜璃歌眸底一片霜寒——是不是挥慧剑斩情丝,会比较好?   铮——   长剑落地。   没有用。   已经没有用了。   刹那之间,夜璃歌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让她震惊的念头,转瞬寂灭——她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怎么会有?   “璃歌——”   同一时刻,傅沧泓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额上冷汗涔涔。   他觉得害怕。   深深地害怕。   这种害怕是如此强烈,甚至到了让他战栗的地步,他抬起手来,想要抓住什么,继而无力地垂下。   ……   夜璃歌起了身。   只感觉天地苍茫,自己却无处可去。   回到傅沧泓身边,问题却始终存在,迫使他们不得不面对。   不回去傅沧泓身边,她又能去哪里?继续逃遁吗?   仰头看向空中,她忽然就生出股幻灭感——是不是从未降生来这世间,会比较好?难道人生于世,就是注定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磨难吗?   解脱……   无尘公子的话,突兀在脑海里响起——解脱,呵呵,想她夜璃歌强悍一世,居然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脆弱过。   人人都说,情关,才是世间最难过的,尤其是对女人而言。   女人一旦动了情,有如末世灾劫,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吧。   是该找个地方,冷静冷静了。   朝着山林深处,夜璃歌独自一人,缓缓地走远……   世间事,皆如镜花水月,如果笃定心意要斟破,笃定心意要割舍,也没有什么不能斟破,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   不是吗?   不是吗?   傅沧泓,纵然你情深不寿,可是我们,迟早有一天,也是要分开的,不是吗?   第二百一十一章:红尘情缘   没有消息,没有回应,对一个陷于情感中的男子,是最不能忍受的。   傅沧泓渐渐变得迷茫了。   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很想找到她,哪怕远远看她一眼也好,省得心里如此难受,可是没有人告诉他,她在哪里。   他该怎么办?   “皇上。”殿门外,忽然响起冯翊的声音,“臣,有事启奏。”   “何事?”   冯翊推门而入:“是今年科考试题之事。”   “你拿主意就行。”傅沧泓有些焦躁地道。   “皇上……”冯翊面现迟疑——无论如何,科考乃是关系国家用人制度的大计,难道皇帝本人,竟如此不在意?   陷入情感危机中的傅沧泓,确实没有什么心思来想别的事。   “请皇上下旨,确定主考官。”   “就你和梁玖吧。”   “是,”冯翊想了想,又道,“还有今秋的税收,边城各军的换防。”   “你和梁玖商量着办。”   傅沧泓一口气,撇得格外干净。   冯翊默了一瞬,只好施礼退出。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傅沧泓默坐半晌,方起身走了出去。   飞檐重重,雕梁画栋,所有的一切,和从前并无什么不同,可看在他眼里,却似乎成了一个华丽的笼子,而困住的,又是谁呢?   ……   远离了世界。   远离了人迹。   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还有腹中的小生命。   这似乎,一直是她想要的某种境界——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净土掩风流。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她并不明白。   自思这一生,似乎除了那个男人的情之外,她再不曾欠过什么人。   不想欠。   谁都不想欠。   万丈红尘再繁华,却留不住她那颗,孤高自许的心。   很多时候。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飘游于九天之上,对于世间种种凡嚣,并不想过多计较。   名吗?利吗?财吗?色吗?   似乎在一个字面前,都变得不再重要。   那个字,叫作——死亡。   她看惯了生命的终结,知道一个人,从其生到其死,有多么卑微,微如尘土,微如草芥,不管何等样的挣扎,何等样的辉煌,到最后得来的,不过都只是幻灭。   正是这样的清醒,很长时间以来,让她活在一个恍若琉璃的世界里,并不想被任何人打碎。   直到那个男人的强行闯入。   傅沧泓的出现,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他是她梦寐多年的男人,也是她最不想遇见的男人。   很矛盾吧。   遇见了,这一段感情,倾覆的不只是他,也有她。   不遇见,就不会痛,不会忧伤,不会彷惶,不会左右为难苦苦熬煎。   尽管有甜蜜,尽管有温情,可更多的,却是一种难言的苦涩——如果两个人深爱,似乎要得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甚至彼此完全相融,似乎,仍然不够。   若是不爱,便可刹那错肩,红尘陌路。   “咚——”   腹中的小胎儿忽然抬起脚来,重重踢了她一下。   夜璃歌怔住,旋即抬手,却感知他的存在——孩子,这真是件奇妙的事。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男人和女人?   为什么会有孩子?   为什么每一段感情,都附带着重重的荆棘,却仍然有那么多的人,想要去爱?   似乎,一向聪明的她,遇到这些事,便是全然糊涂。   只是,世间之事,如果定要件件明白,肯定是无趣,是以,傻女人,往往比聪明的女人,更容易幸福。   对于一个普通女人而言,她的丈夫爱她,便已经足够,但对于夜璃歌而言,这条规则,似乎永不适用。   已经是下坡路了。   两旁的畦地里,渐渐有了人迹,包着头巾的山民们,辛勤地耕耘劳作着,夜璃歌悬空飘浮的心,慢慢落下实处。   也许,人世间就是这样,不必去想太多的为什么,想得太清楚,所有的幸福都将不再幸福。   有时候,幸福只是自己的感觉,不幸,也只是自己的感觉。   香镇。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镇子,从东头到西头,皆飘着悠悠的香气,所有店铺经营售卖的,也只有一种商品——香料,各式各样的香料。   忽然,一座轩雅的茶楼,映入夜璃歌眸中,让她不禁一喜,旋即提步而入。   茶楼里格外安静,不见跑堂的,也不见掌柜,只悬垂着一幅幅绘着水墨风景的竹帘。   夜璃歌信步而入,踩上一级木台,一阵优雅的旋律,忽如清风而来。   夜璃歌怔住,转瞬看去,却只瞧见最内进的竹帘内,像是,坐了一人。   她并未去打扰,而是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却见桌上炉壶盏皆备,甚至还有引火的小熠子,只要打燃即可。   在家中时,她便经常烹茶自饮,此际便亲自动手。   茶,是难得一见的千钟翠,水,也是上佳的雪水,看来此间主人,绝非俗辈。   袅袅茶香在空中飘散开来。   而琴声,也更加清越了。   半盏茶入喉,夜璃歌唇边漾开丝惬意的笑——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放下锭银子,夜璃歌站起身来。   琴声忽变。   留客吟?   这倒有点意思。   一转眸儿,夜璃歌朝那操琴之人看去:“阁下既有意留客,为何不以真面目相待?”   “夜小姐何不移尊步,亲自揭帘呢?”对方的声音从帘后传来,宛若天籁。   这男人——   夜璃歌不由掩唇轻笑,遂移步近前,伸出玉手,拂开帘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不由怔了一怔——精致如画的眉眼,清逸脱俗的韵致,好一个美男子!   “唐公子。”夜璃歌继而失笑,“纵然要邀璃歌相见,也不必如此吧?”   “夜姑娘乃是世间凤凰,唐某岂敢慢待?”唐涔枫站起身来,眉眼间笑意飞动。   “不意唐公子竟隐身于这无名小镇,怎只在此独坐?”   “若不在此独坐,又怎能遇见夜小姐你?”   “莫非,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就当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吧。”   夜璃歌默然。   唐涔枫是何等人物,当下度出几分:“夜小姐也是天下间一等一的人物,凡俗人等难得一见,唐某今日正有桩为难事,想求教小姐。”   “哦?唐公子且请道来。”   “我欲购大玉佛回金瑞,却不知,该怎么运送?”   “运送?”夜璃歌眉峰一挑,“多大的玉佛?”   “高十丈,宽六丈。”   “那——岂不是等同于一座小楼?”   “正是如此,夜小姐可有兴趣同往观之?”   “好吧。”夜璃歌颔首——她从小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这样大的玉佛,却是平生第一次听闻。   当下,二人起身,穿过一扇洞门,过幽径,眼前顿时一亮——但见前方一轮黄金围栏,正中石台上,置着尊通体乳白的玉佛,法相端俨,让人见而顿起去尘之心。   如此大佛,想从此处运回金瑞?真是大手笔,夜璃歌不禁暗叹。   “如何?”   “难。”夜璃歌坦然。   唐涔枫顿时皱起眉头,故意叹了声:“如果连小姐都无计可施,看来,是无人能够帮到唐某了。”   “也不尽然。”绕着玉佛走了两圈,夜璃歌心中已有成算,“你可以试着在表面打一层石膏,然后走水路,用船运往金瑞。”   “石膏?”唐涔枫双眸一亮,“那是什么?”   “是一种用特别的石头炼成的,经过高温加热后,它会变成液体,将其稍稍冷凝,再浇在玉佛上,使其固化,这样,搬运、转运时,玉佛都不会受到损伤。”   “真是个好法子。”唐涔枫托着下巴,轻轻点头。   “唐公子,还有别的事吗?”见问题圆满解决,夜璃歌轻声言道。   “没有。”唐涔枫唇角微微浮起丝笑,“但有个额外的话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公子请说。”   “不知夜小姐,现下准备往哪里去?”   “……四处走走,看看。”   “前些日子,听闻姑娘已经决意与北皇大婚……是吗?”   “是。”   “那为何——”   “唐公子消息灵通,后面的事,想必也知道了。”   “那个,”唐涔枫眸中笑意未减,“或许,只是个意外。”   “是吗?”夜璃歌未置可否,“多谢唐公子关心,这事……且让它去吧。”   望着这个美丽且聪慧的女子,唐涔枫很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打住话头——他知道她的能耐,且也明白她心中的苦恼,至于他自己的感觉,则是相当相当地复杂。   很复杂。   每一个见过夜璃歌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会被她吸引,这种吸引愈是严重,后果就愈是难料。   如果傅沧泓不在她身边,也许情况就变得更加地复杂。   “唐公子,璃歌告辞了。”   淡然一笑,夜璃歌敛袖施礼,她那种洒脱的性格,不羁的作风,实在与天下其他女子大大不同。   唐涔枫到底没有挽留。   其实,自打夜璃歌踏进香镇的那一刻起,他便留意到了,故而坐在茶楼里等她,至于更深层次的心理动因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红尘情缘,有时候,绝非理智和逻辑能够解释的。   离开香镇后,夜璃歌继续在滚滚红尘中漂泊,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先确定心意,才能弄清楚,如何去面对傅沧泓,如何进行下一步计划。   “想娶我女儿,下辈子吧!”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炸吼,夜璃歌站住脚,抬眸望去,但见一个模样文弱的男子,正被一个壮汉大棒打出,巾帽跌落于地,形容甚是狼狈。   第二百一十二章:面目全非   若是普通男人,此际定然十分恼怒,可这男子偏偏气度从容,自己看了那粗汉一眼,俯身拾起巾帽,拍去其上的灰尘,重新端端正正地戴好。   嗯,有点意思。   男子回过头来,对上夜璃歌的眼眸,先是被她的美貌惊慑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镇定,略带自嘲地笑笑,转身欲行。   “等一等。”   “姑娘?”   “公子可会断文识字?”   “会,不瞒姑娘,小可姓解名沛,乃是本州会元。”   “哦?”夜璃歌眉尖一挑,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既是如此,为何不前往宏都应试?”   叹了一口气,解沛面露愧色:“不瞒姑娘,解某虽然腹藏经纶,奈何时运不济,贫困潦倒,家徒四壁,连进京的盘缠都无从着落。”   “这样,”夜璃歌微微颔首,“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解沛一怔,继而连连摆手:“这怎么能行?解某说好说歹,也是个知书识礼之人,断乎不能如此——”   “自来大丈夫能屈能伸,解公子何必作酸腐状,若将来得中,必是大有为之材。”   “承蒙姑娘看得起,解某感激不尽。”解沛一揖及地,“请姑娘留下芳名及家住地址,将来若得了前程,必十倍还报。”   “不必,”夜璃歌摆手,又朝那座小院看了眼,“解公子的心上人,可是那家姑娘?”   解沛的神情更加尴尬:“是。”   “对方讨要彩礼?”   “是。”   “要多少?”   “纹银,十两。”   “你真爱那女孩子?”   “是。”   “那我把盘缠与聘礼都与你吧,不过,你得应我两件事。”   “请姑娘明示。”   “一则,将来若为官,必须清正廉明,踏踏实实为朝廷,为百姓效力;二则,若她在时,你心里只能有她一人,无论日后多么富贵,不许变心。”   “呃——”解沛微怔——这样的相助要求,倒是闻所未闻。   “怎么?你做不到?”夜璃歌眸色转厉。   “不是。”解沛赶紧否认,而且在她犀利眸光的注视下,双腿不自禁地抖了抖,“解某愿允——姑娘待解某,恩重如山,还请见告芳名。”   “不必了。”夜璃歌摆摆手,从腰中摸出张五十两纹银的银票,递与解沛,“记住,一入红尘,有如地狱,一入官场,有如染缸,能不能守得住原则和底线,实是千难万难。”   “多谢姑娘教诲!”解沛面色一正,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冲着夜璃歌重重磕了一个头,“解某定当一生一世,牢记于心,绝不敢负!”   夜璃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再没有说话,转头走了。   傅沧泓,这,权当是我送你的一份礼物吧。   ……   终于。   他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   或施医,或救人,或济世。   始终,还在北宏。   只要在北宏便好。   傅沧泓空寂多日的心,总算是暖了。   虽然,他并不明白,她这么做的理由,但他依然决定相信,因为他爱她。   看着皇帝脸上的冰霜终于解冻,冯翊心中也稍稍舒了一口气。   “快年底了吧?”   “是,皇上。”   “传朕旨意,给各级官吏增发一个月的俸银。”   “微臣遵旨!”冯翊脸上不禁微微露出喜色。   雪停了。   心情大好的傅沧泓走出龙赫殿,沿着御道快步前行。   “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从前方传来。   傅沧泓一怔,旋即停下脚步,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小小的摇篮里,小婴儿手舞足蹈,身上的被子踢到一旁,粉嫩胳膊已经被冻得微微发红。   这——   往两旁左右一看,竟没半个人影,傅沧泓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下了石阶,走到摇篮旁,拿起被子,盖在婴儿身上。   婴儿停止哭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父子之间那种天性的感应,仿佛一根细细的绳子,勒住傅沧泓的心。   他不禁伸出手去,触了触他的小脸蛋,却被小婴儿张口吮住。   咕唧咕唧舔了好几口,大约觉得没意思,小延祈松开唇,嘴儿一咧,又哭起来。   傅沧泓顿时手足无措。   一个人悄无声息从旁侧走出,并未看他一眼,而是抱起小婴儿,轻轻哄逗着。   瞧着这个略显憔悴的女人,傅沧泓心中飞速掠过丝愧疚,转瞬消失,然后迅疾转身走开。   他不需要愧疚。   她,和那个孩子,都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再一次在心中如此地告诉自己,但这一次,却莫明多了丝不踏实的虚晃感。   后方,纪飞烟微微抬头,追索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离胜利,又靠近了一点点——只要不断加重他心中的父子之情,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属于她,会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这个孩子,将是对他,最好的牵制。   傅沧泓走进明月居,在夜璃歌睡过的榻边坐下,手指停落在羽枕上,细细回想着她的模样,似乎,只有借这样的方式,才能排除心中那丝莫明其妙的动摇感。   对,动摇,居然是动摇!   她才离开他多久,他便动摇了?   不可以!   傅沧泓,你不可以!   但,事实是,一个人的情感一旦发生偏移,这种摇动的幅度便会增强,最终导致信念的全面坍塌。   就像心有了裂隙,便会被外力侵入。   这个夜晚,孤枕难眠的傅沧泓,头一次感觉到体内那股原始力量的蹿动。   他,是个男人。   除非一个男人的精神力量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便无法抗拒来自女人的温情,尤其是那份温情触手可及之时。   ……   早朝之后,傅沧泓情不自禁地去了蔚华馆,他心里告诉自己,只是想看看那个孩子,只是想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蔚华馆里一片安静,纪飞烟并不在,这让傅沧泓很是松了一口长气。   他头一次,在自己的宫殿里,有了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蹑手蹑脚地迈进那道门槛,径直走向摇篮。   小延祈正睡得香甜,小手指衔在嘴里,傅沧泓在摇篮边蹲下来,静静地看着他,脑海里却不禁浮出个问题——不知夜璃歌腹中的孩子,将来会不会,也是这个模样?   足有半刻钟时间,傅沧泓方才站起身来,转头的刹那,却见纪飞烟正倚在门边,正一脸幽怨地看着他。   傅沧泓忽然间觉得无处遁形,纪飞烟却宛转笑了,什么都没说,娉娉婷婷走进门来,朝着傅沧泓款款一拜:“参见皇上。”   “平,平身。”傅沧泓第一次,觉得慌乱。   “奴婢新烹了香茶,皇上,要尝尝看吗?”   “好——”傅沧泓正愁没个由头转移话题,借此机会赶紧点头,看着纪飞烟转身走向另一边,捧来杯香茶。   待香茶下了肚,傅沧泓忽然觉出不对劲——   “你?”   “我怎么?”纪飞烟脸上的笑,愈发生动妩媚。   傅沧泓扬将茶盏掷了出去,甩步朝外疾趟,纪飞烟双臂从后方绕上他的腰——   一切,水到渠成。   傅沧泓,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   ……   快到除夕了。   望着长街两侧一盏接一盏挂起的灯笼,夜璃歌心中忽然升起无穷的归意。   淡淡地,有些想他了。   腹中胎儿动得愈发厉害。   右手停在小腹上,夜璃歌唇角勾出丝笑弧:“怎么?也想你爹爹了?”   爹爹、丈夫,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心中如此形容那个男人。   既然想他,那便回去吧。   次日清早,夜璃歌下楼回了帐,雇了辆马车,便往宏都的方向赶。   ……   傅沧泓迷惘地瞪着帐顶。   他的确很迷惘。   不相信自己如此坚定的感情,竟然会被枕畔这个百媚千娇的女人所软化。   如果说,前日是意外,那么昨日呢,今天呢?   他难道真是无可救药?还是耐不住寂寞?   我傅沧泓,今生今世,只爱夜璃歌一人,绝无他志。   那些誓言,句句在耳,可如今,皆成了镜花水月。   “沧泓——”身畔女子柔软的手臂缠上来。   傅沧泓将其捉起,厌烦地丢到一旁。   “沧泓?”女子睁眸,往他脸上细扫了一下,已知其意,当即嘟起嘴,脸色也沉了下去。   拿过衣衫,傅沧泓披衣下床,趿上鞋子,往门口走去。   伸手握住门把的刹那,他的心,忽然一抖。   不知道为什么抖。   只是那股突如其来的恐惧,像潮水一般,将他彻底吞没,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和底气。   纪飞烟也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坐起身来,唇角,却勾起一丝胜利的笑。   傅沧泓站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他以为,所有的危机已经过去,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扇。   橘黄色的宫灯下,伊人独立,背影茕茕。   刹那间,全身的热血涌上傅沧泓的脑门,教他动弹不得。   仿佛一千万年过去了,女子转过头来,看着他,一笑。   的确是一笑。   美丽到极致,恍若最绚丽的烟花,刹那绽开,又刹那寂灭。   “也好。”   他听到她这样说。   也好。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   却重若泰山。   “璃——”   等他伸出手去时,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象。   “璃歌!璃歌!璃歌!”傅沧泓发狂般大叫着,裸足奔出,可是宫殿煌煌,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皇上!皇上!”无数人闻声而至,却只看到那个男人长发篷乱,满脸泪光。   是不是越美丽的情,越是惨烈收场?   是不是得到的爱,都不容易珍惜?   是不是这红尘过于浮华,以至于让我忘了最初的誓言。   爱,那么完美的爱,到最后,却被我自己,弄得面目全非。   夜璃歌,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百一十三章:绝情   纪飞烟紧紧地抓着被子,心中那一点得意,被惊恐与骇惧碾得粉碎——   她承认她是用了心计。   她承认她是想完整地得到那个男人。   可是这一刻,她忽然间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取代夜璃歌在他心中的位置。   即使她走了。   甚至是死了。   他的心也会跟着死去。   而她得到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抑或许,她什么都得不到。   尽管如此,她也很委屈——替他生下孩子的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细心照料他的人也是她,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事,却仍然敌不过那女人一丝淡淡的眸光,一句短得不能再短的话语。   她不明白。   她真的不明白。   或许这世间的爱,或轻或重,从来不会由理智,或者逻辑完全控制。   遇上了,就是遇上了。   ……   大地苍茫。   漫天风雪飘零。   夜璃歌策马狂奔。   唇角边,浮起冰彻笑容——她一生,就相信过这样一个男人,结果呢——这就是结果。   她认定他是世间最好的男人。   她认定他可以守护承诺,一生至情。   原来,所谓的一生至情,不过只是她的想象。   也好。   傅沧泓,这样也好,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   不需要再浪费精神去修改什么命运,你是你,我是我,至于这天下,谁愿意要,谁就拿去。   前方,大河茫茫,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神情恍惚的她竟然不察,任马儿飞冲过去。   咔嚓一声响,冰面破裂,健马一声长嘶,整个儿向河中坠去,冰冷而刺骨的河水,刹那间淹没了她的身体。   倏地伸手,夜璃歌攀住冰沿,但是,刚刚结冻不久的冰层十分脆弱,大块大块地裂开,她终究是沉了下去……   雪,一片一片飘飞,冰面一点点,重新结冻……   傅沧泓直接冲出了皇宫,身后大队禁军紧紧相随,禁军统领陈光急得头顶直冒青烟:“皇上,您这是要去哪里?要去哪里?”   傅沧泓一言不发,劈手夺过他的坐骑,翻身跃上,便朝璃国的方向而去,陈光赶紧抢了另一名军士的坐骑,也绝尘而去。   这条路,两年前他曾经走过,为了阻止她大婚,为了救她,为了见她,可是这一次——   冷厉的风如刀片般扫过傅沧泓的脸庞,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心里像被什么剜了一个洞,汩汩不断往外渗血。   一直追到滦江边,他终于停了下来,看着那薄冰泛浮的河面发呆——   滦河。   几个月前,他使着性子,亲自御驾至疫区视察情形,其实为的,就是逼她现身,她果然来了,帮他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帮他寻到一个治世之材——可是他都干了什么?   滑下马背,傅沧泓走到河边,曲膝跪了下来,膝下的冰块化成水,浸透他的衣袍。   唰地一声,傅沧泓抽出照影剑——   惊虹照影,盛世无双,他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日日夜夜从不曾忘记——   秋水般的剑锋,映出他憔悴的面容,手腕陡地一翻——   “皇上!”   火狼的身影如遽风般卷至,一把握住他的手臂。   傅沧泓抬头,目光冰冷到了极点,让火狼猛然打了个颤,然后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年前那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少年。   “皇上,属下,属下这就去把夫人追回来——”   “追?”傅沧泓唇边浮出丝凉凉的笑,“追……不回来了……”   “皇上?”   抿紧双唇,傅沧泓转头朝河面看了一眼——夜璃歌那刚烈的个性,他比谁都更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她——   他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总得试试。”火狼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无论如何,总得试试。”   “我不知道,”傅沧泓摇摇头,望向灰茫茫的天空,“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洗得去这一身的污秽……”   “污秽?”火狼心中剧震——他从未碰过情,是以并不能完全理解傅沧泓此时心中的感受。   “她那么美,那么骄傲,我曾经以性命起誓,一定,一定要护她一生,可是我都干了什么……”   “皇上,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火狼曲膝跪在他身旁,不住地劝慰着他,“都要怪纪飞烟那个女人……”   “你不明白。”傅沧泓无力地将他推开,“你不明白,她对我而言,比性命更重,可是为什么我会背叛誓言?为什么?”   看着这个绝望的男人,火狼心里阵阵绞痛——或许,当初就不该联合纪飞烟,设下那场要命的移情之计,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难道这世间,真有沧海桑田,地裂天崩,都无法改变的感情吗?   有吗?   ……   “阿爸,你看,我舀到一条大鱼。”   破开的冰洞边,一个活泼的小男孩儿惊喜地叫道。   “龙伢子,真是好样的。”身着皮裘的男子,爽朗地大笑着,竖起大拇指。   “阿爸,你快看——”龙伢子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   皮裘男子定睛瞧去,但见一个年轻女子正随着股暗涌浮上水面,面色雪白如纸,甚至已经结成层薄冰。   这——   他赶紧着丢下手中木桶,忙忙地奔过去,和龙伢子一起,将女子捞了上来。   探到那微微的气息,皮裘男子心中稍松,二话不说,俯身背起夜璃歌,大步朝自家小院而去。   进得屋内,皮裘男子立即大声叫道:“宁姑,宁姑。”   一名少妇挑帘而出:“洪哥,什么事?”   “从滦江里捞起个人,你快好好看看。”   宁姑“啊”了一声,赶紧近前,接过夜璃歌,把她扶进里屋,先褪去她身上已经冻得像铠甲一般的衣袍,挪进被窝里,再往火塘里加了些木炭,屋中的气温顿时暖和不少。   宁姑撬开女子的牙关,灌了半碗姜汤,然后坐在炕边,静静地凝视着她。   约摸过了两刻钟,榻上女子双睫轻颤,睁开双眸。   呀——宁姑不由轻叹了声,这可真是个美人胚子。   只朝四周扫了一眼,夜璃歌便再度合上双眸,唇边旋即浮起丝淡淡的讽笑——还活着,居然还活着,看来她的命,果然是强悍无比,连老天都不肯收。   “姑娘,”宁姑掖掖被角,试探着唤了她一声,“感觉怎么样?”   夜璃歌张张嘴,却感觉喉咙干燥嘶哑,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要着急,”宁姑脸上浮动着暖暖的笑,“好好躺着,养好身子再说,啊?”   看着这个善良的女子,夜璃歌眸中忽然泛起泪意,略点了点头,再次昏睡过去。   ……   傅沧泓不知道跪了多久。   整个身子已经麻木,两肩落满晶莹雪花。   旁边,火狼默然相陪——劝说无宜,强拽无宜,倘若他执意以这样的方式,来赎偿自己的罪过,甚至走向死亡,他也只能陪着他。   身后,所有的禁军肃然而立,没有人敢移动半分,空气中弥漫着悲凉的气息,令人心碎。   终于,傅沧泓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斜斜向后仰倒。   火狼伸出手臂,将他接住,然后朝陈光招招手。   陈光迅速命人取来简易布床,将傅沧泓放下去,然后抬着他,离开了河边。   飘落的碎雪,渐渐覆没曾经有的痕迹……不管这世间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惊心动魄的故事,都会被斗转星移,消磨掉痕迹……   或许,从洪荒宇宙的角度来看,人间的悲欢喜乐,爱恨情仇,不过都只淡淡一阵轻风而已,过去了,那便过去了。   只要不执著,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值得放于心头的。   ……   额上的清凉感,将傅沧泓从睡梦中唤醒。   女子娇美的容颜映入眸底,可在他看来,却有如槁木。   “皇上……”纪飞烟不由颤颤地唤了一声。   傅沧泓毫无反应,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帐顶,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丝质巾帕从纪飞烟指间滑落,对于这个男人的期待,忽然都变成了说不出来的灰黯,她宁愿他恢复成从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也不愿他这样丧魂落魄地躺着。   可是现在,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发生这样的事,夜璃歌再不会回来,而傅沧泓的心,也跟着没有了,她步步设局,小心筹谋,到最后,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宫殿里,到底,只剩她一个,还有那小小的稚子……   直到现在,这个爱得无比艰辛的女人,方才微微有些明白,世间千种万种,都可以通过人力强求,唯有情之一字,是最最解释不来,也无从解释的。   “你下去吧。”火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火统领——”纪飞烟抬头,满眸泪光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是依言而行,放下丝帕起身离去。   接替她的位置,火狼在床边坐下,默然凝视着不成人形的傅沧泓——御案上的奏折,已经累成一堆小山,可皇帝这个模样,要如何治事?   莫非他手中的江山,得至夜璃歌,也真得败于夜璃歌吗?   “皇上,”思来想去,火狼只得细声劝慰道,“您想开一些,或许夜夫人……过些日子就会回来……”   傅沧泓两眼直直地盯着帐顶,恍若未闻。   火狼最终放弃。   没有意义。   如果没有夜璃歌,这世间的一切,对于这个男人,都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皇上……唉……   火狼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   倚靠在枕上,夜璃歌静静地望着火塘里跳蹿的光焰。   橘红的晖映出她美丽的面容,略添几分红晕。   “姑娘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宁姑端着碗鱼羹走进,脸上笑意殷殷。   “谢谢。”夜璃歌抬头,无比真诚地言道。   “说哪里话,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免不了吃些苦楚,受些磨难,忍忍也就过去了,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嗯。”夜璃歌点头,接过鱼羹,慢慢地就着碗边咽了几口,“不知宁姑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   “冬天呢,就舀些鱼,打些野物,夏天就好说了,汉子跟着人家去跑船,多少有得赚,虽不说大富大贵,但吃穿温饱,却是不用烦忧的。”   看着这个朴实的妇人,夜璃歌心中愈发地暖——倘若世间人都像她这般知足常乐,会不会,少很多的战争和麻烦?   但,她也清楚,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只要她一天活在这世上,那些争斗,便始终如影随形。   略动了动身子,夜璃歌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小腹——小腹里那小小的突起,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仔细摸了摸,指尖所触,一片平坦。   “姑娘?”察觉到她微变的神色,宁姑心中不由一紧——早在褪去她衣衫之时,她就发现了其上的大片血迹,也就是说,腹中胎儿,早在冰河之中,就已经流产了,之前夜璃歌只醒过一次,为防她情绪过度激烈,所以,她和丈夫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没事。”夜璃歌摆摆手,神情安静得不能再安静——情都死了,留孩子何义?傅沧泓,看起来,连老天都要我们结束。   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宁姑想说什么,却到底打住话头——她也是女人,深深明白,一个女人失去孩子的感受——宽慰、解劝,只会徒添她的悲伤,只有她自己坚强,才能挺过这一关。   这个善良的女子不会明白,此时的夜璃歌,绝情断情,对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放在心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故人重逢   傅沧泓静静地躺着。   一种强烈的幻灭感深深笼罩了他。   他甚至看得见,自己的灵魂正一丝一丝从身体里抽离,凝成一抹影子,站在床前,静静地俯视着他。   一个念头从傅沧泓脑子里闪过——或许,就这样死去,也算是种解脱。   瞬而,那影子又转换成另一个模样,眸光深凝,眉目如画。   “璃歌——”傅沧泓浑身一震,禁不住坐起身来,探手伸向那幻影。   可是,那明明就在眼前的佳人,却刹那消匿踪迹。   殿阁寂寂,哪有什么夜璃歌。   傅沧泓颓然地垂下手,将面孔捂在被子里,低低哭出声来。   垂手立在门外,火狼心中满是无穷无尽的苍凉,他不曾想过,那女人对这个曾经冷血无情的男人,已经重要到了这般地步——是不是每一个男人女人,命中都注定有一个克星,遇不到,苦苦求索,遇到了,生死两难?   可叹这世间,又有谁,能够帮到他呢?   “火狼。”内殿里,忽然响起傅沧泓的声音。   “属下在。”   “你进来。”   火狼提步而入,屏声静气地立于榻前。   傅沧泓抬头,神色颓然地看了他一眼:“朕,打算退位。”   “什么?”火狼顿时大吃一惊。   “反正上次,百官们已经商议着,拥立小皇子为帝,即这样,便如他们所愿吧。”傅沧泓神色淡然,仿佛早已将一切想得十分清楚,有条不紊地道,“内宫有你,外朝有冯翊、梁玖和吴铠,无论文治还是武功,朕均已放心得下,想来,没甚可牵挂。”   火狼目瞪口呆,所有劝阻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因为他瞧得出来,傅沧泓绝无半点玩笑之意,他是笃定了主意,要这样做。   沉思半晌,火狼方小心翼翼地道:“敢问皇上,‘退位’后,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垂下头,傅沧泓眉宇间一派平静,仿佛真将所有的事,都看透看明了。   “若皇上执意如此,属下,唯有遵从。”   默然片刻,火狼觉得,现在劝傅沧泓放弃这个决断,绝对是不适宜的,唯有按他的心意行事。   “嗯,你去吧。”傅沧泓摆摆手,重新躺回枕上。   他是真的很累。   很累很累。   没有她在身边,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满眼的富贵荣华,竟成蓬窗茅户。   傅沧泓,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   只是一个人,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失去自己最不该失去的。   ……   “皇上要退位?”   听火狼读完圣旨,朝堂上整个儿炸开了锅。   “皇子还不及周岁,如何能掌天下?这岂不是要,大权旁落吗?”   “现在天下好不容易有了些太平景象,皇上怎能生出这样的想法?”   “是啊,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视江山社稷为儿戏?”   “安静!”火狼蓦地一声震喝,整个大殿顿时沉寂下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从!诸位还是顺从上意,速去安排太子登基一事吧。”   百官们尽管个个摇头叹息,却没有胆量犯言直谏,只得面面相顾后一个接一个离去,唯有吴铠,默然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吴将军,你有他议?”   “没有,”吴铠面无表情,“只是最近身体有些疲倦,想暂时交出大将军之印,回归乡梓静养。”   这——火狼顿时一怔,这不是变相的忤谏吗?   “吴将军,”火狼面色一肃,“你应当明白,这样做并无意义。”   “意义?”吴铠唇角往上一扬,“既然皇上都可以弃君位不顾,我一个大将军,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火狼一怔——他这话到底是赌气呢,还是真想撂挑子不干?   “将军的意思,我会转呈皇上,不过,我还是希望,吴将军能三思而行。”   “吴铠告退。”   怀着满腹的心事,火狼回到龙赫殿,却见傅沧泓已经起身下地,正坐在御案上,伏首提笔。   火狼没有近前打扰,只是默默静立,直到傅沧泓抬起头来:“事情都妥了。”   “皇上。”   “嗯?”   “吴将军说,他想暂时辞去官职,归乡梓静养。”   傅沧泓目光闪了闪,竟然没有置气,只淡淡道:“其他人呢?”   “只是颇有微辞。”   “那就准了吴铠,让他归乡里吧。”   “皇上?”   傅沧泓一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无论如何,朕去意已决,你不必多言,这是朕立下的治国概要,朕去后,你将此交予冯翊,让他照章办理。”   ……   北宏历开元三年初,登基仅仅两载的北宏帝君,忽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龙赫殿上的御椅中,出现一位美貌的年轻少妇,抱着还未满岁的稚子。   短暂的震荡后,局面很快恢复平静,一则因为冯翊的治国之材,二则因为,傅沧泓当皇帝两年,呆在宫中履行职责的时间,确实不多。   至于皇帝本人,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去向,也没有人敢仔细揣测。   ……   在小安村,夜璃歌过了一段异常平静的时光。   感情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她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难过,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对着烛火垂泪。   但大多数时候,她却是安静的,和一个小家碧玉的闺秀没有任何不同。   宁姑和洪哥都没有追问她的过往,而是选择默默呵护,他们确实是一对非常善良的夫妻,对这位陌生的客人,照顾得妥贴而周到,为了感谢他们,夜璃歌自愿教龙伢子读书识字,偶尔还指点他一些武功。   得了这么个意想不到的师傅,龙伢子欢喜异常,几乎成天腻在夜璃歌身边,倒也替她冲淡了不少哀伤。   或许,若日子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也不错。   可惜她夜璃歌一生,终究与平淡二字无缘。   这日清晨,吃过早饭,夜璃歌倚立在院坝边的树下,指点龙伢子蹲马步,数十骑飞乘,忽然自远处的长堤上而来,为首之人跳下马背,大步流星走来,却在看到夜璃歌的那一瞬,猛然定住,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太,太子妃?”   夜璃歌侧头看去,心,微微往下一沉——居然是薛冲!   “薛元帅。”   她直起身,敛袖一福。   “太子妃,怎会在此处?”侧头朝那平凡的农家小院望了一眼,薛冲把自己来此的目的忘得干干净净,整个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夜璃歌的身上。   “我已经,不是什么太子妃了,”夜璃歌脸上浮起淡淡的笑,“薛元帅也不必如此多礼。”   “呃——”薛冲一时间无言可答——皇室与夜家解除婚约一事,在璃国内可以说是闹得沸沸扬扬,自那以后,夜璃歌再未露面,留给世人诸多揣测,谁曾想——   “薛元帅想必是来讨水喝的吧?”夜璃歌略扫了眼他和身后那些士兵一眼,已知其意,“厨房在那里,有烧好的净水,在灶台上。”   薛冲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只略一摆手,自有士兵去打理这些琐事。   “不知太子妃……呃,夜小姐以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夜璃歌眯眯眼,“暂时还未想好,或许在这乡下呆上些日子,或许遁迹山野,或许……回军中。”   薛冲不知她和傅沧泓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敢混乱猜测,想了想再道:“要……留下几个人,服侍小姐吗?”   “不必了。”夜璃歌摆手,“我现在这样挺好……薛元帅想必也知道,我是个不喜羁束之人,随性自然是最好的。”   薛冲没奈何,只得点头,见士兵已经取水出来,便向夜璃歌告辞道:“军中还有要务,不便久留,还请夜小姐见谅。”   “等等。”   “嗯?”   “我想知道,最近边城的情况如何?”   “金瑞和虞国都在边境线上囤压了大量兵力,却并无进攻的打算,不知道其真实的意图是什么,摄政王交待下来,让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哦。”夜璃歌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薛冲作了个揖,这才带着兵士们离去。   夜璃歌转头,却见宁姑拿着一只瓢,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模样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   苦苦一笑,夜璃歌知道,自己的平静日子,是到头了。   是夜,夜璃歌便向宁姑与洪哥告辞,两夫妻很是诚惶诚恐,只差没跪下来作揖磕头,只龙伢子不明事理,眨着双活泛的双眼,时而瞅瞅自己的父母,时而瞅瞅夜璃歌。   只睡到四更,夜璃歌便起了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离开了小安村。   大约行了四五里路,前方出现一个十字路口,夜璃歌停住脚,心内琢磨,该往哪里去方才恰当。   ——还是去翠屏山吧,看看师傅,看看自己当年辛苦求学的地方,或许那里的云淡风轻,能让自己忘却这尘世间的诸般痛楚。   主意一拿定,夜璃歌的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冬天还未过去,但由于璃国地处南边,故而万物的生机复苏得极早,有柳树已经抽出嫩嫩的芽儿,妆点上新绿,这让夜璃歌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好了很多。   赶了几个时辰路,双腿微微有些泛酸,抬眼却见前方一座城隍庙,夜璃歌略一思忖,便提步踏上石阶,推门而入。   大殿里异常安静,只一尊城隍像,一个硕大的炉鼎,里面竖着三柱香,袅袅青烟在空中盘萦。   四处扫了眼,夜璃歌正欲寻个安静地方坐下,有话语声忽从外面飘进:   “公子,这边请。”   继而,两个人迈进门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夜璃歌竟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来。   而那人更是怔怔不得语,足过了半刻钟,方才兴奋至极地几步近前:“璃歌!”   安阳涪顼!   任夜璃歌千思万想,也断料不着,自己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碰上安阳涪顼!   第四卷:痛过恨过   第二百一十五章:伤悲   浓浓的别扭感在心中漾起。   想想看,这着实不奇怪——试想,一个女子在遭到“抛弃”之后,再见到从前那个真心爱过自己的男人,那滋味真是复杂难言。   “璃歌。”安阳涪顼却全然没有觉察,或者说,故意忽略,近前轻轻拉起夜璃歌的手,“你——”   “你还好吗?”   轻咳一声,夜璃歌迅速调整心态,眸色复又澄净。   “我?”安阳涪顼怔了怔,“还算好吧,只是许久不见你——”   “你怎么做这副打扮?”瞅着他身上普通百姓的装束,夜璃歌眸中闪过丝诧然。   安阳涪顼抬手搔搔后脑勺:“没事儿,就瞎胡闹着玩呗。”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好半晌安阳涪顼才小心翼翼地道:“你会回炎京吗?”   “炎京?”夜璃歌的神情变得恍然——事情弄成这样,她哪有面目去见父亲?去见府中众人,尤其是,去见那些对她曾寄予厚望的百姓们?   “如果你不想回去,那我陪你四处逛逛,好么?”安阳涪顼眸中带着丝丝殷切。   夜璃歌心内一动,忍不住道:“涪顼,你,你不恨我吗?”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   “是我固执己见,一定要解除和你的婚约……”   “我说过了,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你要去做什么事,只要你开心就好,我只会选择默默地祝福。”   “涪顼……”   夜璃歌蓦地红了眼眶——她向来不是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可是这一刻,在他的面前,她却突然想卸下自己坚强的外壳。   安阳涪顼没有说话,只是倾身近前,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   将前额贴在他的胸膛上,夜璃歌真的潸然泪下。   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悲伤。   或许,女人一生都是情绪化的动物,不管多么坚强的女人,在她们最软弱的时候,还是需要男人的呵护。   “你走吧。”终于,夜璃歌抬起头来,将脸庞转向一旁——他们之间,本来再无任何的干系,再若牵扯下去,不过是徒增烦恼。   安阳涪顼站着没动,脑海里急速地转动着,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一个决定——   “璃歌。”再次抬眸时,他眼中已多了丝坚定,“跟我走吧。”   “什么?”夜璃歌转头,惊讶至极地看着他,“跟你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去过属于我们的日子。”   “涪顼?”   “我想过了,”安阳涪顼脸上浮起微微的红潮,“我心里一直是喜欢你的,跟其他的事无关,我只是想陪着你,看你开心就好——如果你不想回炎京,那么,璃国之大,去哪里都可以。”   夜璃歌摇头:“可是我……”   “我不在乎!”安阳涪顼加重语气,“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我统统不在乎,我要的,只是你!”   仿佛一支火把投进夜璃歌胸中,立即毕毕剥剥燃烧起来。   她坚定的意志终于开始动摇,不过,一番激战后,清醒的理智,终究占据上风——不管安阳涪顼对她有情无情,她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因为对傅沧泓的失望,就去胡乱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否则,对她和安阳涪顼,都只会造成新的伤害。   “相信我,璃歌,”安阳涪顼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掌,不肯松开,眸中的光愈发炙烈,“你相信我。”   微微的晕旋感冲上脑门儿,夜璃歌的心弦猛然崩紧,忍不住想逃。   年轻男子却突兀地张臂,一把将她抱住,灼热的吻落在唇瓣,刹那间湮窒了她的呼吸。   夜璃歌瞪大双眼,无力地看着上方房梁上摇摇晃晃的蛛网。   过了许久,男子方才放开她,手指在她微红的唇畔上细细摩娑片刻,尔后收回,他眼中的光,带着兴奋,带着喜悦,带着无穷无尽的向往。   拉起她的手,安阳涪顼率先朝外走去。   夜璃歌选择了茫然的顺从。   是的,她很茫然,此刻的她无比茫然。   直到几许清冷的风扫到面颊上,她方才清醒过来,收住双脚。   “璃歌?”   “涪顼……”夜璃歌嗓音微哑,“你让我想想,让我再仔细想想,好吗?”   “好……吧。”安阳涪顼终于松开手,看着她走到一旁。   立在一棵野桑树下,夜璃歌望着一垄垄田畦,心,忽然变得旷远。   她并不想跟任何人走。   也不想辜负安阳涪顼的情意——对于这个男人,她欠得实在太多,如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爱他,她又怎能再次回到他的世界?   “涪——”   男子的手突如其来地环上她的腰。   “璃歌,就当圆我一个梦,好不好?就当我奢求,好不好?”   他奢求?   怎么会是他奢求?   夜璃歌想说,是我不配你,可她到底没有,也许在情感的世界里,爱或者不爱,从来没有人能算得清。   涩然一笑,她转头,携起他的手:“好,我们走。”   安阳涪顼的双眼顿时明亮了。   他们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沿着田间阡陌一直不停地朝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没有想过要去哪里,似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便已经足够。   缓缓地,一只小船从河面上驶来。   夜璃歌心中一动,收住脚步:“船家。”   小船缓缓靠岸,竹帘一挑,走出个头发斑白,身形佝偻的老翁,沙哑着嗓音道:“什么事啊?”   “能载我们去浮烟城吗?”夜璃歌言罢,转头看了安阳涪顼一眼,“听说,浮烟城的琼花特别地美,而且一年四季都有,咱们好好去瞧瞧,如何?”   “依你。”安阳涪顼含笑瞅着她,眼里再没有旁的——对此时的他而言,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快乐的。   听到“琼花”二字,船夫双瞳微微一缩,却躬躬身道:“两位,船上请。”   两人离岸登舟,在舱中坐下,小船缓缓驶向河心,木浆拍击着水面,一圈圈涟漪不住向四方荡漾开去。   见桌上放着茶炉并杯壶,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动手煮茶。   很快,袅袅茶香在舱中弥漫开来。   “船家。”   不提防她会注意到自己,老翁的手不由一抖。   “你过来,也喝杯茶吧。”   “谢姑娘关爱,山野小民,不敢寄望。”老翁说着,继续佝偻着腰划船。   “璃歌?”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疑色。   “没事。”夜璃歌笑笑,以示安慰。   船舱里暂时安静下来,两岸风景不住往后退去。   遥遥地,已经能看见浮烟城的影子。   船,缓缓靠岸。   夜璃歌站起身,将一锭银子放在小方桌上,拉起安阳涪顼朝外走。   老翁抬起头来,根本没有注意那银子,双眼从毡帽下望出,直黏黏地跟着夜璃歌的背影。   上岸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夜璃歌方才松开安阳涪顼的手。   安阳涪顼显然也察觉出什么,略微皱眉:“璃歌,是不是那艄公?”   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夜璃歌没有作声。   意识到她的不快,安阳涪顼立时噤声。   好半晌夜璃歌方才转回头来,神色已经恢复淡然:“走吧。”   浮烟城真的很美。   美得不似人间。   尤其是那些疏影横斜,颜色各异的琼花,更是将这浮烟城妆点得有如神话一般。   紧跟在女子身侧,微觑着她美丽的侧脸,安阳涪顼一颗心悬得高高的,生怕稍有闪失惹恼她,生怕她忽然间就消失了。   夜璃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个艄公。   不是艄公。   而是——他。   毕竟相处了那么久,毕竟爱了那么久,双眼对望的那一刻,她就认出了他,然后,心底漫开细细密密的痛。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恨他,或者会落下泪来。   可是,却没有。   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都插进肉里,脸上却兀自强装镇定。   愈发地想逃。   不要再看见任何一个男人,不管是他,还是安阳涪顼。   “璃歌。”见她始终不说话,安阳涪顼心中不安起来,禁不住抬手扯住她的衣袖。   “嗯?”夜璃歌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眸中的冷漠,却好似一把小刀,剜伤安阳涪顼敏感的心。   他顿时松了手,有些讪然地后退一步。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很疑惑是不是自己的错。   夜璃歌心中掠过丝歉意,抬手握住他泌凉的手指:“别多想……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个性格,不爱搭理人的。”   安阳涪顼“哦”了一声,不再纠结。   “丁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忽然从前方传来。   “璃歌你看——”   抬眸望去,但见一座翠竹搭成的小楼,檐下垂着旗幌,上面书了一个斗大的“茶”字。   夜璃歌心中的不快终于消淡,和安阳涪顼一起迈入门中。   一名身姿窈窕,身着绿色百褶裙的女子款步迎出:“二位客官,想要点什么?”   “茶,”夜璃歌仰头,唇边浮起丝笑,“好茶,最好的茶。”   那女子只是一愣,竟也没有计较,折身很快端来壶好茶,细细致致地摆放在夜璃歌面前:“二位,请慢用。”   “有精巧的果碟子吗?”   “有。”   “送一盒上来。”   女子依言,很快送上果脯来。   “涪顼,尝尝看。”夜璃歌招呼着安阳涪顼,自己拈起一枚杏脯,放进唇中。   时光很宁静,时光很安好。   消磨了足一个时辰,夜璃歌方同着安阳涪顼出了茶楼。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街道两旁亮起一盏盏薄纱灯笼,织染出与白昼大不相同的景象。   安阳涪顼忽然打了个呵欠。   “累了?”   “没,没有。”安阳涪顼暗暗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心中泛起丝丝懊恼——好不容易博得与佳人亲近的机会,他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没用?   第二百一十六章:两个男人   “别勉强,累了就找个地方休息。”   转头恰好看见家干净的客栈,夜璃歌迈步穿过街道,踏进客栈大门。   掌柜正倚着柜台呵欠连天,看见他们进来,顿时来了精神:“客官,住店吗?”   “嗯,”夜璃歌点点头,“来两间干净的客房。”   “好咧。”掌柜爽快地答应着,“二位,楼上请。”   亲自将两人带上二楼,挑了两间相连的厢房,夜璃歌吩咐掌柜去打热水、弄晚餐,然后看着安阳涪顼进了屋:“早些休息吧。”   “你呢?”安阳涪顼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   “我就在隔壁,有事你就叫一声。”夜璃歌的口吻带上两分宠溺——和傅沧泓在一起,与和安阳涪顼在一起的感觉,还是极不相同。   安阳涪顼喉结滚动了几下,很想叫住她,很想让她留下来,陪着自己,但是却明白,不可以。   如果操之过急,定然会引起她的反感,他只能按捺住自己。   “你也……早些睡吧。”想了想,他这样说道。   夜璃歌应了一声,转身走进自己的厢房。   半开的窗扇外,淡淡悬起一弯月牙。   坐在床上,把自己完全放松,脑海里一片空明。   现在,她终于有时间,来厘清这一段乱麻麻的情感关系。   离开宏都,已经有一段时间,从最初的愤怒、不甘、凄苦,到现在,终于完全平静。   然而,真的是平静了吗?   真的能够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彻底抹去吗?   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触到冰凉的剑柄,继而怔住。   这是他的剑。   他的剑……   起身下榻,夜璃歌披上外袍,启门走出,下了木梯。   “姑娘?”掌柜正在清帐,蓦地见她走出,不由唤了一声。   “没事。”夜璃歌摆摆手,“劳烦掌柜,暂时不要落锁,等我一个时辰。”   “这——”掌柜面现难色。   “若掌柜执意要落锁,也没关系。”夜璃歌恬然一笑,并不强求,转身走出店门。   街巷寂寂,不见半个人影,她踩着晦暗的灯影,慢慢朝前走。   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可是现在,她隐约是知道了。   情天幻海。   就一座小小的园林,居然叫这么个名字。   在那块石碑前,夜璃歌停下脚步,解下腰中的惊虹剑,轻轻地,轻轻地搁置在石碑上方。   然而,不等她的手抽离,另一只手伸来,蓦然覆住她的。   四目相对。   他妆容未去,头发斑白,额上有深深的皱纹,如斯看去,倒颇有几分落魄的意味。   两人都没有说话。   “求你。”他忽然说。   “求我?”夜璃歌凉凉地笑,“求我什么?”   “求你,看在我们相爱的份儿上——求你,原谅我一次。”   “如果——”夜璃歌只觉,从唇间绽出的每一个字,足有千斤之重,“我,不愿意呢?”   男子默然。   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只是当它真实发生,心还是如刀绞一般地痛。   “你真的,要放弃?”   夜璃歌沉默。   “你真的,不肯再相信我?”   “好。”寂凉一笑,傅沧泓拿起惊虹剑,转头朝前走去。   “给我时间。”   “要多久?”   抬头朝深邃的夜空看了一眼,夜璃歌轻轻吐出两个字:“五天。”   “好。”   ……   带着满身霜凝的雾气,夜璃歌回到客栈,甫上二楼,便见安阳涪顼站在栏边,正安静地等候着她。   夜璃歌不由一怔。   “外面很冷吧?”安阳涪顼并没有追问她的去向,只轻轻地道。   “有一点。”扬起唇角,夜璃歌微微地笑。   安阳涪顼跑下楼,携起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回厢房里,看着她躺进被窝中,方才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晚安。”   房门阖拢的刹那,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夜璃歌眼角边浸出——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生命里,会同时遇上两个男人?一个教她心痛,一个教她心伤?   如斯情事,何时,方是了局?   半夜里,竟滴滴嗒嗒下起雨来,夜璃歌于梦中醒来,抱着被子发呆。   “咚咚”。   房门被人叩响。   “进来吧。”   持着盏烛火,安阳涪顼走进房中,凑近榻前。   “你没睡吗?”   “我……睡不着。”   安阳涪顼的神情有些怪异。   “唔?”   “我想……陪着你。”   他看着她,目光有些闪躲。   “那就坐下来吧。”   夜璃歌说着,顺手抓起床褥子递给他。   安阳涪顼打开来,披在身上,靠着床栏,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看什么呢?”   “看你。”   “傻话。”夜璃歌不禁伸手,在他额上戳了一指头。   “我在想——”   “嗯?”   “要是能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呆一辈子,该有多好。”   “一辈子?”夜璃歌勾了勾唇角,“一辈子的时间很长,将来,等你做了皇帝,会有很多的妃子。”   “可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你啊。”男子黑润眼眸中,没有一丝杂质。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和傅沧泓“闹翻”后,她似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从前的刚冷果决,一天比一天消淡。   可是安阳涪顼,你知不知道,你对我越是全心全意,我就愈发不敢去触碰你的心。   倘若我此时的依恋,只是一时的软弱,断情抽身的刹那,你必然伤得愈深愈重。   “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她的脸上浮起妖娆的笑,带着几分魅惑,几分凄迷——或许这世间,每一个美丽的女子,都是上苍的馈赠,如果这女子恰巧还拥有一颗七巧琉璃之心,那真是——盛世美景的同时,也是盛世的哀伤。   她们的一生,注定和各式各样的男人脱不开干系,然而这沉重的尘世,也注定要将她们的美丽一天天蚕食,最后什么都不留下。   “不会。”   安阳涪顼抓起她的手,无比炙烈地道:“绝对不会。”   “我相信你。”看着如此认真的他,夜璃歌收起心底最后一丝怀疑。   “安阳涪顼,抱抱我。”   这个宁静的夜晚,他们彼此偎依在一起,心里获得一种奇怪的完满,而另一个男人,却在清冷的巷道中,不停地徘徊,徘徊,他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想寻找什么,总而言之,却仍然忍不住,要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   他焦躁,他无奈,他痛苦,他难过……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是上苍,给他的惩罚——   ……   “涪顼。”   “嗯?”   “我想出去走走。”   “嗯。”逆光中的男子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目送她走出去。   离开客栈后,夜璃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她需要一个人静静,来思考下一步路究竟走,来思考该如何给傅沧泓回复。   后方,乔装改扮的傅沧泓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他想跟着她,看不到她,他心里就发慌。   一只手忽然从后方伸来,拍拍他的肩膀。   傅沧泓转头,霍地瞪大双眼:“你?”   对方双眸明亮,冲他点头微笑:“对,就是我。”   “你想做什么?”傅沧泓的瞳色迅速变得寒凉。   “跟我来。”   傅沧泓转头瞅瞅夜璃歌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背影,方才跟上安阳涪顼。   两人行至一片僻静的竹林,方才停下。   “有什么事?”   “谈谈。”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夜璃歌。”慢慢吐出三个字,安阳涪顼眸中的光,转而犀利。   傅沧泓浑身一震——不一样了,这小子,似乎跟从前,很不一样了。   “我会带她离开。”   “是吗?”安阳涪顼的笑愈发深冽,“可惜,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一语罢,傅沧泓但觉眼前疾光一闪,一把小小的铁锥子,已经深深扎入他的小腹。   倒下的那一刻,留在他眸底的,只是那个男子阴戾的笑脸:“傅沧泓,记住,这是你欠我的,我安阳涪顼,从前是个懦夫,但并不等于,一生一世,都是个懦夫!”   再挥手一掌,直接将傅沧泓打进早已挖好的陷坑里,安阳涪顼这才细细拭去指上的血渍,施施然离去。   ……   夜璃歌回到客栈时,安阳涪顼已在桌上摆满饭菜,单等她归来。   什么时候,娇贵的太子爷,也学会照顾人了?夜璃歌微觉意外的同时,心中也不免起了丝丝暖意。   “吃吧。”安阳涪顼亲自盛了羹汤,捧着递给她。   “谢谢。”夜璃歌在桌边坐下,接过汤尝了一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味道不错。”   “你喜欢就好。”   “你一直,呆在这儿,没出去吗?”   “没有。”   “城里的白琼花都开遍了,很好看。”   “那我明天陪你去。”   “好啊,”夜璃歌点点头,眸中闪过丝迟疑,“涪顼。”   “嗯?”   “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在这里多呆些时日。”   “行啊。”   “你——不给宫里传个讯吗?”   “何必操这个心?咱们俩出现在此处,想必浮烟城的城守早已向京中报备过了,还用得着我传讯?”   “那倒是。”夜璃歌点头,彻底放下心来。   第二日清早,安阳涪顼依言陪着夜璃歌,逛遍浮烟城的每一个角落,琼花深处,留下他们相携而行的曼妙身影。   只是——   夜璃歌心中始终存着丝怪异——她和安阳涪顼如此“招摇过市”,那个人,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璃歌,你在想什么?”   “没事。”   直到夜幕垂落,两人方回到客栈里,微觉疲累的夜璃歌来不及再想别的,洗漱一番躺于枕上,很快呼吸均匀地睡去。   站在榻前,安阳涪顼深深地注视着她,眸底跳蹿着暗火——不管多么“善良”、“单纯”的男人,在感情的世界里,都是自私的,即便是,安阳涪顼。   ……   已经是第五天了。   一大早起来,夜璃歌便心神不宁。   坐在妆镜前,她执梳挽好髻子,手拿蝶簪,却迟迟没有插上去。   “怎么啦?”安阳涪顼走过来,接过蝶簪,替她细细地钎入发中。   “没怎么。”夜璃歌往眉间贴了枚花钿,站起身来,“昨儿在古董铺看到把喜欢的扇子,想去买回来,你在客栈里等我,可好?”   “嗯。”安阳涪顼笑笑,并没有追问。   夜璃歌长吁一口气,这才放放心心地出门而去。   情天幻海。   那块石碑上的字,清晰无比。   在碑旁立定,夜璃歌翘首,开始寻找那人的身影——虽然,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跟他归去,但,总得见他一面,总得有个了局。   日头一点点升高,可是那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夜璃歌不由蹙起了眉峰——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人,尤其在这样的事上。   从早晨到傍晚,她足足等了六个时辰,傅沧泓,却杳如黄鹤。   不会再来了么?   原来再怎样恢宏的感情,要结束,也只是转身刹那而已,毕竟这世间,困扰人的事,还太多太多。   夜璃歌美丽的眼眸中划过深深的失落,提着惊虹剑,慢慢地往回走去。   石碑后,闪出一道黑影,看着远去的夜璃歌,唇边浮起诡谲的笑——   第二百一十七章:他爱她!   托着腮,夜璃歌闷闷地坐在桌边。   “怎么了?”安阳涪顼走过来,轻声问道。   夜璃歌没有答话,也没有睬他。   安阳涪顼侧身坐下,安静地陪着她。   不催促,不追问,不猜疑。   其实,他已经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了解夜璃歌的性子。   她,着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比一般的女人坚强。   比一般的女人理智。   比一般的女人果决。   很多时候,她并不需要男人过多的保护,要做她的男人,只要默默陪着她就好。   许多问题,她都会有办法解决。   夜璃歌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忍不住咕哝道:“他,为什么不来?”   安阳涪顼拿过她的手,放在掌中,轻轻包裹住。   转过头,夜璃歌看了他一眼:“涪顼,我们离开这儿吧。”   “嗯?”   夜璃歌话音里带上三分撒娇,三分赌气:“我想离开这儿。”   “嗯。”安阳涪顼点头。   “现在就走。”   “现在?”只是微微一愣,安阳涪顼便给出了回应,“好,咱们走。”   言罢,立即起身。   下楼结了帐,两人走出客栈。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辆马车,啊?”安阳涪顼叮嘱道。   “好吧。”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夜璃歌心中的感觉愈发奇异——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养处尊优的男人,向来都是别人照顾他,服侍他,可是为什么自打这次重逢以来,他已经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体贴?   是什么改变了他?   片刻,安阳涪顼引着辆马车走回:“璃歌,上车吧。”   “嗯”了一声,夜璃歌扶着车辕登上马车,安阳涪顼随后跟进。   “你想——去哪里?”   半靠在车壁上,夜璃歌懒懒地合上双眼,她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若没有安阳涪顼在身边,必定已经彻底发作,因为有他在,所以她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只淡淡道:“随便。”   安阳涪顼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他也知道,她不可能立即从那段感情中复苏过来,她需要时间,而他愿意给。   想了想,他对车把式道:“去灵若山。”   车辆缓缓驶动,有风从窗里透进,拂过夜璃歌的脸庞,安阳涪顼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覆在他的身上,夜璃歌微睁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怎么了?”   她笑笑,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庞。   “据说灵若山中有很多野鹿,或许咱们俩今晚就能吃上新鲜的烤鹿肉?”安阳涪顼双瞳眨动,有意用轻松的语气逗她开心。   “行啊。”夜璃歌终于笑了,倒不是因为心中的阴霾已经散去,而是不忍辜负。   天快黑尽时,马车终于停下,两人下了车,顿觉眼前一亮——傍晚的阳光亮亮地悬在山顶上,映得层峦叠嶂,草木葱翠。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平展双臂,忍不住赞道:“真美!”   看着这样的她,安阳涪顼真心实意地笑了。   “涪顼,咱们来比赛爬山吧!”看着前方蜿蜒的山径,夜璃歌忽然兴致大发——她本来就是个强韧的女子,尤其是在纯净的大自然里,可以抛开所有的凡尘俗恼,将独特的个性完全展示出来。   “行啊!”安阳涪顼立即表示配合,“只是,输赢怎么论?”   “输者,罚猎晚餐,做晚餐,至于赢的人,只要安安静静享受就好了。”   “没问题。”安阳涪顼勾唇一笑。   “等我数一二三,咱们就开跑。”夜璃歌手臂一摆,接着数了三声,拔腿就跑。   “你使诈啊!”安阳涪顼故意嚷嚷着,也跟了上去。   虽说灵若山地势较为陡峭,但夜璃歌自小习武,倒也不觉得,衣袂飞扬地越过一丛丛篙草,很快登上半山腰,立在一棵榛子树下,她回头往后看,却见安阳涪顼落后很长一截,看样子有些气力不支。   黑眸一转,夜璃歌放缓速度,待他跟上来,方朝山顶的方向继续前行。   “你输了。”站在山顶的大石上,夜璃歌唇噙浅笑。   安阳涪顼什么都没说,只是腼腆地搔搔脑袋:“我,我去猎晚餐。”   他猎晚餐?夜璃歌本想助其一臂之力,却到底捺住,只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进小树林,然后开始四下捡拾枯枝。   绕过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安阳涪顼双眸紧凝,从袖中抽出匕首,紧紧握住——眼下的情形,让他想起当日在荒林之中,关青雪教他搏杀野狼的情形。   关青雪……脑海里掠过那女子冷若冰霜的面容,安阳涪顼不由一怔,继而用力摇摇头——现在,既然夜璃歌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不该再去关注别的女人。   呼——   一头野鹿忽然从树林里蹿出,猛然从他面前闪过。   浑身肌肉猛地绷紧,安阳涪顼立即拔腿跟上。   野鹿的速度相当快,而且动作机灵,况且林中多刺蔓,没多大功夫,安阳涪顼华丽的锦袍上就多出一条条破口,可他并不在意,始终紧紧地追逐着自己的目标。   近了,近了,抓住最有利的时机,他猛然跃起,挥匕扎中野鹿的后背,野鹿撒蹄一阵乱蹦,安阳涪顼整个身体几乎都压在野鹿身上,艳红的鹿血,大片大片地在他胸前浸染开来。   野鹿终于倒下了。   拔出匕首,安阳涪顼长呼一口气,伸手抓住野鹿的腿,倒拖着往外走去。   浓黑的夜色,已经覆没了整个峰顶,燃起的篝火旁,夜璃歌手持一根树枝,惊讶地看着他。   看着那个浑身染满血迹的男人。   “安阳涪顼?”她十分疑惑地喊了一声。   “嗯。”安阳涪顼答应着,把野鹿提起来,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开始剥皮。   “我来吧。”夜璃歌终于忍不住,走上前道。   “没事。”安阳涪顼手上动作不停。   掏出手绢,轻轻替他拭去额上的血迹,夜璃歌眼里不由闪过丝心痛——什么时候,他居然学会这些“野蛮”的东西了?   “一会儿就好。”安阳涪顼转头,看着她笑了笑。   一块块新鲜的,余温犹存的鹿肉被分切下来,夜璃歌用树枝穿好,然后放到篝火上翻烤。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肉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将匕首插回袖中,安阳涪顼脱去脏污的外袍,回到篝火旁。   “来,尝尝看。”夜璃歌将一块已经烤好的鹿肉递给他。   “不错。”安阳涪顼咬了一口,忍不住赞道。   “好吃就多吃点。”夜璃歌继续翻烤其他的鹿肉。   饱餐之后,夜璃歌将其他的鹿肉分搁在树叶里,细细裹好,打理成包。   分开篝火,铺上一层干树枝,两人席地而卧,感受着那暖暖的地温,舒适惬意之极。   安阳涪顼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搭上夜璃歌的腰,见她没有拒绝,再把身子往前凑凑,最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睁着双眸,看着黑漆漆的树林,耳听着男子细细的呼吸,夜璃歌心中的感觉怪异到极点——就这样“抛弃”他吗?就这样“遗忘”他吗?那个叫傅沧泓的男人?   曾经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最完美的,曾经以为,那样的感情经得起任何考验,可现实是多么可笑——他背叛,她伤痛,他消失,她离去。   一切的一切,化成灰烟,更像是一场梦,醒了,也就醒了。   眼角边突然有了泪意。   腰上的手,忽然一紧。   “涪顼?”夜璃歌转头看他。   安阳涪顼也静静地盯着她,那眸中,有着她所不熟悉的,野性的烈芒,不过,转瞬即逝。   是她看错了?夜璃歌有过一刹那的眩惑。   “睡吧。”安阳涪顼宠溺地拍拍她的头。   终于,两人安静地睡了过去。   淡淡晨曦冲破夜的黑暗,群山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揉揉双眼,夜璃歌坐起身来,身边,却不见了安阳涪顼。   她不禁转头朝四周望去。   男子手提两根竹筒,从树林里走出。   “给。”   “这是——”   “山泉水,很干净,可以喝,也可以洗脸。”   “你……在哪里找到的?”   “树林里。”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接过竹筒,先仰脖喝了一口,再用丝巾蘸着清澈的泉水,细细擦拭着脸庞。   默立于一旁,看着她像玉雕般美丽的脸庞,安阳涪顼心中再次盈-满幸福的感觉,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紧——璃歌,璃歌,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放你离开!   ……   车轮滚动的轧轧声,将男子从昏眩中唤醒。   睁开的眸底,映出一片清澄澄的天空。   艰难地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跳还在,看样子,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傅沧泓的唇边,不由浮起丝嘲谑的笑——他在阴谋诡诈里打滚如许多年,不曾想,竟会栽在一个远不如自己的“黄口小儿”手中。   安阳涪顼……   撑着身下的木板,他刚想坐起,便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不要乱动。”   抬眼朝上一翻,傅沧泓看到一个满脸皱纹,包着布巾的老头儿。   “是你……”他强咽一口唾沫,“救了我?”   “嗯。”   “这是哪里?”   “小窑子村。”   傅沧泓沉默了。   半个时辰后,板车在一座破烂的土屋前停下,老人吃力地背起傅沧泓,将他挪进屋中,放在炕上:“你好好在这儿躺着,我去找些草药来。”   看着他离去,傅沧泓再次阖上双眼——腹上创口处,余痛仍在,而那男子剑锋般犀利的话,更是在耳边响个不停——傅沧泓,这是你欠我的!傅沧泓,我绝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呵呵,安阳涪顼,原来,你也是个男人。   男人……   这两个字,让他惊跳起来——不行,他得马上赶去见夜璃歌,他不能任他们两个走到一起,夜璃歌是他的,这一生一世都是!   他爱她!   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鲜明!   创口撕裂的痛楚,将他扯翻在地,可他却丝毫不在意,强令自己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你做什么?”老人刚好提着药包走回,一见他这样,两只眼睛立即竖了起来。   “我……要走……”   “你不要命了?”老人走过来,一把将他扯住。   “我……要走……”傅沧泓两眼盯着外面,恍然未觉。   “好,你走你走。”老人怒气冲冲地将药包砸在他的手上。   傅沧泓十分执拗地朝外走去,药包“啪哒”一声落地,他却浑然不觉。   此刻,他的心像火烧火燎一样地痛,脑子里除了夜璃歌,什么都装不下。   璃歌,不要离开我,不要!   他听见了自己哭喊的声音。   可是,刚刚迈出门口,他眼前便陡然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朝旁边倒去,前额重重砸上石磨,立即晕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全心全意   宏都。   “找到皇上了吗?”   “没有。”   “无论如何,一定得把皇上找回来。”   “属下遵命。”   待黑衣人离去,火狼站在空空的殿阁中,回想着傅沧泓和那个女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不由一声叹息!   蔚华馆。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纪飞烟在摇篮前已经坐了好几天,蓬头垢面,不吃不喝。   失败了。   自己是彻底地失败了。   不管再做什么,那个男人,再不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们的感情那样深,根本没有人能插得进去,是她愚蠢是她无知,是她奢求得太多……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她该怎么办?   搭在摇篮边的手,下意识地伸到婴儿的脖颈边,轻轻捏住,当她准备加力时,一声震喝猛然响起:“你做什么?”   纪飞烟倏地魂惊,瞬尔回头,对上火狼那双冷黑的眼。   “我……”低下头去,她迅速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没有……”   “别做傻事。”火狼嗓音冷沉,“倘若再有下次,我会立即抱走孩子。”   纪飞烟垂眸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好好照看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交待下一句,火狼转身离去。   ……   额上的清凉感,将傅沧泓从昏厥中唤醒。   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好半晌才变得清晰起来。   咬咬唇瓣,傅沧泓又开始挣扎。   “我说你,”胳膊被人一把摁住,“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定定地盯着房梁,傅沧泓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是已经死过去,活过来,再活过来,死过去,或者,干脆死掉比较好,没有夜璃歌……他活着做什么?   “年轻人,这人生道路上,风风雨雨的事少不了,你又何必太计较呢?”老者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你不明白……”傅沧泓声音嘶哑——那样的感情,普通人怎么会懂得呢?   “或许吧,”老人叹了声,“你心里揣着什么样的事,我确实不明白,可是我想提醒你,这人哪,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未来……”   “未来?”傅沧泓涩然一笑,没有作答,而是疲倦至极地阖上双眼。   “你躺着吧。”又叮嘱一句,老人起身离开了。   夜璃歌夜璃歌夜璃歌,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傅沧泓放在身侧的手一点点蜷紧。   ……   他们在灵若山里呆了好几天。   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就打野物烧烤吃,对于这样的日子,夜璃歌倒是很适应,意外的是,安阳涪顼也很适应。   午后,明亮的阳光洒在高高的山峦上。   平躺在光滑的大青石上,夜璃歌惬意地长吸一口气——倘若日子能一直这样云淡风轻下去,也不错。   安阳涪顼采了一堆野花,手指翻动,编了个花环,戴在夜璃歌头上。   夜璃歌睁眼,对上他清清澈澈的眸子,心,忽然悠悠一荡。   要是傅沧泓……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里晃过,傅沧泓不会做这样的事。   摘下花环,拿在手里,夜璃歌静静地看着,一语不发。   安阳涪顼则静静地看着她。   他喜欢这样看着她。   看着这样美丽的她。   这样安静的她。   收敛了杀气的夜璃歌,就像一朵清丽绝伦的琼花,浑身散发着超尘脱俗的气息,让人不忍亵渎。   “璃歌。”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什么?”夜璃歌抬头。   “我们……”   “等一下!”在他即将说出下面的话语时,夜璃歌出声止住了他,心中一阵突突乱跳——自己这是怎么了?   安阳涪顼眼里掠过丝挫败感,不过仍然很快地控制住自己。   “涪顼。”夜璃歌放下花环,展臂抱住双膝,“我想一个人呆呆,好吗?”   “……好。”再看了她一眼,安阳涪顼调头走开。   难言的哀伤如翻涌的潮水,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夜璃歌的整个身心——她实在是个不容易动情的女子,可一旦动了,也绝不容易忘记。   傅沧泓……   如今这三个字,俱成她心里最血淋淋的痛。   那炎京城头的回眸,琉华城里的相拥,龙赫殿中的相守,皆变成让人寒心的笑话——他们海枯石烂的感情,竟然敌不过另一个女人妖娆动人的温柔。   或许是我苛刻了吧,傅沧泓,你到底是个男人啊,拥有权势的你,自然可以三宫六院粉黛无数,可是那里边,绝对绝对,不会有我夜璃歌!   心念至此,夜璃歌蓦地抬头,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丝绝决——傅沧泓,就算忘不了你,我也要忘了你!   至少,我可以做回从前那个夜璃歌,冷心冷情,却潇洒淡然的夜璃歌。   霍地站直身体,夜璃歌跳下青石,几步走到山崖边,看着簇拥的群山,放声大喊:“啊——啊——啊——”   她清亮的嗓音在群山间久久地回荡,震飞无数鸟儿——   远远地瞧着她,安阳涪顼心中掠过丝怜惜,继而变得坚执——璃歌,倘若能得到你的心,我安阳涪顼一生,定当不离不弃!   ……   一个人的到来,结束了他们宁静的生活。   “拜见殿下。”   “杜衡?”   看清楚对方的容颜,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诧异:“你怎会来此?”   “皇后……病重,故此遣卑职,前来相请殿下回宫。”   “母后病了?”安阳涪顼当即唬了一大跳——记得他离宫时,母后仍旧好好地,怎么就——   “是,”杜衡面色紧肃,“请太子速速回宫。”   “知道了,你先起来。”安阳涪顼眉峰微蹙,正自思量,夜璃歌走过来,“涪顼,你先回去吧。”   “你呢?”   “我,”夜璃歌唇边勾起一丝浅笑,“想在这里再盘亘些日子。”   “不,”安阳涪顼眸中掠过丝倔强的光,蓦地伸手,握住夜璃歌的,“你不走,我也不走。”   “涪顼?”   他眼中的认真,让她终于妥协:“好吧,我跟你一起回去。”   “山下有马车候着,殿下、太……夜小姐,请吧。”   杜衡也没料到,安阳涪顼竟然和夜璃歌在一起,神色微微有些尴尬,不过他很快平定下来。   沿着羊肠小径,三人往山下而去,很快隐没于浓密的树荫中……   ……   离炎京越近,夜璃歌的心情便愈复杂——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何样面目,面对父亲、母亲,面对那一段纷乱的过往。   婚,是她坚持要退的。   北宏,是她坚持要去的。   傅沧泓,是她坚持要嫁的。   结果呢,结果……惨淡收场。   “要我陪你,回摄政王府吗?”   “嗯?”   “明日在朝堂上,我会向所有人解释一切。”   “解释?解释什么?”夜璃歌摇头,“我回炎京的事,最好不要张扬,否则,定然会生出风波。”   “好吧。”安阳涪顼点头。   “谢谢你。”夜璃歌黑眸莹润地看着他,神情诚挚。   “记住,”安阳涪顼勾唇一笑,“从这一刻起,我会保护你,全心,全意。”   ……   马车在摄政王府停下,安阳涪顼携着夜璃歌,下了马车,直到将她送进后院,看着她上了碧倚楼,方才离去。   楼中一切依旧,夜璃歌却生出种历经沧桑之感。   风吹过,翠竹的叶子唰唰地响。   在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恬静空间里,夜璃歌终于觉出丝丝温暖——   傅沧泓,远了。   安阳涪顼,远了。   世间那些男子,都远了。   她甚至生出丝异样的幻灭感——为什么要爱呢?   清清净净,永远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爱或不爱,只是自寻烦恼。   是啊,自寻烦恼。   忘了不是更好?   忘了傅沧泓,也忘了安阳涪顼,就她一个人,呆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看着窗外的云卷云舒,安然老去。   不也是一种美丽?   ……   偕语楼。   看着坐在桌前的男子,夜天诤眸色安静。   “我把璃歌,找回来了。”   夜天诤还是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请伯父好好地照看她,让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   “然后呢?”   “我会,再次向她求亲。”安阳涪顼无比肯定地道,“这一次,我自己向她求,直到她答应为止。”   “殿下?”夜天诤眼里闪过丝诧异。   “我爱她。”安阳涪顼无比肯定地道,“所以这次,我会为自己争取。”   “也许,歌儿当初的选择,真是个错误。”   “在感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对和错,只有爱,或者不爱。”安阳涪顼的表情,带着从未有过的笃定。   夜天诤心头剧震。   “伯父,”安阳涪顼站起身,朝他深深一躬,“我告辞了。”   目送他出门而去,夜天诤默坐良久,方才拿起桌上的碧玉箫,也起身走出。   ……   萧声。   清婉的萧声,将夜璃歌从迷离的思绪里唤醒。   爹爹?   撩起珠帘,步出房门,在栏边立定,俯眸望去,但见夜天诤长身倚于竹上,正缓吹徐奏。   “爹爹。”   放下碧玉箫,夜天诤看着她暖暖一笑,眸中有着无限的疼宠:“回来就好。”   夜璃歌美丽的凤眸中不禁漾起星星泪光——这是她的爹爹,普天之下最好的父亲,不管她做什么,爱什么,都总是依从着她。   所有的烦恼、委屈和不甘,在父亲慈爱的目光中,忽然都烟消云散。   “父亲……”   哽咽一声,夜璃歌扑进夜天诤的怀中,任由泪水浸湿他胸前的衣衫……   第二百一十九章:婚姻大事   纱幔低垂。   “母后。”   随着两声轻咳,幔帘掀起,露出董皇后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   “母后?”安阳涪顼不由吃了一惊。   “扶我起来——”董皇后抬起一只手,伸向他。   安阳涪顼赶紧近前,将她扶起,然后在她后背塞了个羽枕。   “顼儿啊,”董皇后眸中闪过丝忧色,“母后已经渐渐地老了,这国事,终究要落到你的肩上——”   “母后这是什么话?”安阳涪顼浓黑眉头掀起。   “你听我说,”董皇后摆摆手,“说好说歹,你是一国太子,总不能任权柄,老让外人把持着,趁母后现在还能说上话儿,定个日子,登基亲政吧。”   “亲政?”   “怎么?你不愿意?”   “那倒不是。”安阳涪顼摆摆手,稍一凝思,眸中随即浮上丝坚毅,“好,顼儿答应母后。”   董皇后顿时双眸大亮:“还有,金瑞三公主,母后瞧着,也是个好孩子,你要多看顾她。”   “母后,”提到这件事,安阳涪顼的面色冷了下来,“孩儿不喜欢她,这你是知道的。”   “可是——”   “母后不用可是了,此事孩儿自会处理。”   “好吧……登基之后还有很多的事,你先好好向摄政王请教吧。”   “是,母后。”安阳涪顼站起身来,“母后且安心休养,孩儿会将一切事情办妥。”   看着这样的他,董皇后眸中露出丝欣慰的光,这才重新躺回枕上。   从倚凰殿里出来,安阳涪顼站在廊下,抬头仰望着高远的天空——登基、亲政,这在从前,是他最厌恶,最不愿面对的事,可是现在,他却愿意去承担,只因为,那个人又回到了这里,只因为,这座美丽的炎京城有她在。   所以,他愿意倾一切力量,让这个国家更加繁华,更加强大,璃歌,如果这是你想看到的,我会让你看到的。   ……   “登基亲政?”   “是。”   夜天诤抬头看了一眼踞坐于案后的安阳涪顼,心情瞬而变得有些复杂——这似乎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然而当它真实发生——却与自己的想象,颇有些出入。   “摄政王是觉得不妥吗?”   “不是。”夜天诤摆手,“还政太子乃理所当然,既如此,便由皇后娘娘颁下懿旨,向天下宣告此事。”   “母后已经应允,本宫请摄政王前来,是另有一事。”   “什么?”   “兵权。”   “兵权?”夜天诤面色微变。   “是,”安阳涪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迟疑,“本宫知道,现在掌管璃国各地驻军的将官,多为摄政王的嫡系,本宫,要他们的详细名单、资料、及关系背景。”   夜天诤沉默了很久,方才躬身道:“微臣遵旨,微臣这就回去,把所有资料收拾齐整,尽快呈与皇子。”   安阳涪顼点点头,始终正襟危坐,目送夜天诤离去。   走出德昭宫的刹那,夜天诤不禁回头望了望——煌煌灯火中,那个昔时文弱怯懦的男子,此刻看起来,竟隐有几分帝王之态。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咀嚼着这句话,夜天诤突然觉得,有很多事情,连自己都看不明白了。   此后一个月,炎京城里很是忙乱——太子登基称帝、太子亲政、夜天诤辞去摄政王之职、文武官员们的调动……   碧倚楼。   雅静依旧。   仿佛隔绝于红尘之外。   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喧嚣热闹,那个昔时辉煌的女子,却孤独地驻守着自己的寂寞。   而她,也没有丝毫在意。   更愿这样一个人呆着,放空自己的心,任灵魂在九天之上飞舞。   夜幕垂落。   永安大街上,琉璃宫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皇——上——驾——到——”   宫侍绵长的喊声,穿透寂静,直达夜璃歌耳中。   皇上?什么皇上?   她的呼吸,猛然窒住。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楼下响起一片喧哗,不等夜璃歌回过神,悬垂的珠帘已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身着明黄衮袍的男子大步走进:“璃歌!”   睁大晶眸,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英气的眉眼,挺拔的身姿,以及那从头到脚散发出来的帝王气势。   这,是安阳涪顼吗?   是几年前那个,初次见到她,却神色腼腆的男子吗?   恍惚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俯身下拜:“臣女,叩见皇……”   “不必多礼。”   话未说完,安阳涪顼已然近前,伸手将她搀起,握住她的柔荑,久久不肯松开。   “皇上……”夜璃歌站起身,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不知道是因为离他太近的缘故还是什么,她的心中甚至不禁掠过丝慌乱。   “璃歌,”男子双眸炙烈,“我有今天,都是因为你。”   “不,”夜璃歌摇头,“能看到你这样,我,我很开心……”   安阳涪顼倾前一步,借势将她拥住:“璃歌,母后已经搬去景粹宫,倚凰殿空置……”   夜璃歌额上青筋一阵突突乱跳——他言下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她该怎么办?是拒绝他,还是——   “皇上。”急中生智,她赶紧出声截住他的话头,“和我讲讲朝上的事吧。”   安阳涪顼眸中的热切迅速退了下去:“好,你想听什么?”   “皇上初掌朝政,不知想从何处下手?”   “兵权。”   “兵权?”夜璃歌闻言,也是一怔——没想到他一登基,挑的便是最敏感的领域。   “是,要想国家强大,一国君王,必须将兵权集中到自己手中。”   “嗯,”夜璃歌点头,“但不知,皇上打算怎么做?”   “挑选任用一批中下级军官,让他们担任要职,同时制订严苛的军法体系,让文官进入军中担任监军,使文武官员互相牵制,不至于武官权力过重,造成与中央分权抗衡之势。”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几乎要怀疑,他,还是不是他,是不是已经被别的人调了包。   “怎么?”察觉到她惊赞的目光,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得意,“很吃惊?”   “的确。”夜璃歌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安阳涪顼,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很多事情,别人能够做到,你也可以。”   “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了。”安阳涪顼开心地笑着,露出以往曾有过的天真。   “我相信,你会是璃国历史上,一位优秀的君王。”夜璃歌真诚地给予赞赏。   安阳涪顼想说什么,到底打住话头——罢了,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其他的,还是慢慢来吧。   “我要……”转头朝窗外沉沉的夜色看了一眼,安阳涪顼眸中满是眷恋,“回去了。”   “臣女恭送皇上。”   安阳涪顼抬起双臂,给了她一个极致温存的拥抱,又在她额头吻了吻,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了。   屋中寂静下来。   默然立在妆台前,夜璃歌忽然生出股浓重的无力感——回想当初,她自信满满,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结果呢,一不小心遇上傅沧泓,再一不小心惹动安阳涪顼,似乎,不管她走到哪里,身边始终不缺少男人的关注。   不缺少男人的关注,对于每个女人而言,都是渴求的吧,唯对于她,却是一种隐形的负担。   不是她矫情。   只是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感情,却如春风一般悄悄潜至,让她不得不面对。   是傅沧泓的紧追不舍,让她接受了他的爱,然后……她遍体鳞伤地回来……他爱她如此之深,尚且如此,而安阳涪顼,你对我的爱,又能坚持到何时呢?   是不是这世间男子,没得到之前,一再地相求,得到之后,却又不珍惜?   夜璃歌唇边不由浮起丝寂凉的笑——何时啊何时,她也变得如此地多愁善感起来?居然要依靠男人的宠爱,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这还是她夜璃歌吗?这是她夜璃歌吗?   不是!   重重一掌砸在桌上,夜璃歌蓦地站直身子——如果一个女人陷进情网,便是这副软绵绵娇滴滴的模样,那她宁可恢复从前的冰冷与坚强!   一手抄起惊虹剑——拿这玩意儿干嘛?   扔掉!   打开橱柜,从里面找出柄宝剑,夜璃歌拿在手里,一甩长发,往外走去。   “歌儿。”   “爹爹?”   “为父,想和你谈谈。”   望着夜天诤那张严肃的脸,夜璃歌收敛起自己的任性,跟在他身后,朝偕语楼而去。   ……   书房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这似乎是夜璃歌记忆中的第一次,父亲拿出这样的姿态。   “歌儿,我想,你是该为自己作出抉择了。”   “抉择?”夜璃歌微愣。   “对,”夜天诤点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傅沧泓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既然回到炎京,而且是和安阳涪顼一起回到炎京,至少说明,你不打算再去北宏,是么?”   夜璃歌沉默。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重要的,是将来,歌儿,你应该看得出来,顼儿这孩子对你是真心的,从前你总怪他太孩子气,不堪大用,如今的事实证明,他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并且,他不计较你的过去。”   夜璃歌垂下了眼眸——从前她要做什么事,总是有理的,可是现在,她对傅沧泓的信任,确实受到极其严重的冲击。   但,她始终是夜璃歌,不管在怎样艰难的境况里,始终保有自己的理智与清醒。   “爹爹,你的话我都明白,可是,女儿现在从心理上,还无法……完全抹去那个人,也就无法接受安阳涪顼。”   “罢了。”夜天诤长叹一口气,“想来这两个男人,便是你命中的劫数,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后宫中的女人,可不止你一个,而且,顼儿能等你两年,并不意味着可以再等你两年,即使他愿意,恐怕董皇后,恐怕满朝文武都不会愿意!”   夜璃歌咬咬唇,眸中忽然多出丝倔强:“如果,女儿拿定主意,这两个男人,一个都不要呢?”   夜天诤呼吸一窒:“你说什么?”   “或许,我这桀骜的性子,怎么也不适合皇家,更不会与那些女人争风吃醋,爹爹,我不愿意,我真不愿意。”   “那你想怎样?”   “离开吧,纵游江湖,从此潇洒一生,如果遇得着一个看得过眼的男人,我就嫁,如果遇不着,就算了。”   说到这里,夜璃歌眸中不由掠过丝悲色。   看着这样的她,夜天诤心中不由一痛——是不是自己从小太惯着她了,以至于她,唉,身为女人,如果性子太高傲,只怕失去的,也会很多。   “你大了,”夜天诤眉宇间浮起几丝倦色,“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只希望你考虑清楚,不要后悔便好。”   “是,女儿谨记于心。”   夜璃歌嘴上虽这样应承,但明显没有往心里去。   夜天诤再看她一眼,自己也忍不住阵阵头痛——大约和世间每一对父母并无不同,儿女的婚姻大事,都是最最挂心的吧。   第二百二十章:不想辜负   从书房里出来,夜璃歌并没有回碧倚楼,而是沿着石卵路一直走进水榭里。   凭栏而望,空中明月净悬,忽然有无穷多的烦恼,齐齐涌上心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洒脱率性的女子,可以斩得断世间所有的尘缘,只要不去理会,就可以当一切事,不曾发生。   可事到如今,真的可以这样吗?   嫁人……原来嫁人是个这么累的活儿,早知道,不要长大该多好,不要去招惹那些男人该多好,她忍不住有些负气地想。   有时候,事情太多太杂,她就想张开翅膀飞掉,飞到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去,再不去管别的。   飞吧飞吧,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遁到天涯海角,卸下心中所有的重担。   安阳涪顼也好,傅沧泓也罢,终有一天,他们会寻到自己喜欢的女人,至于她,本不屑于红尘种种。   她确实是这样的女人。   确实是非常任性的女人。   确实是可以撂下所有逍遥千山万水的女人。   干脆,走吧。   一念至此,夜璃歌折身回到碧倚楼,简单地收拾了包袱,便准备再次跷家。   悄悄潜出角门,夜璃歌正欲远行,却见前方围墙下,一人静然而立,背影清冷。   夜璃歌不由得睁大眼眸,屏住呼吸,一时僵立在地。   莫明其妙的柔软感,突然在胸中泛起,她禁不住走上前去,从后方轻轻环上他的腰际。   男子浑身一震,慢慢回过头来。   “这儿很冷,”夜璃歌嗓音暗哑,“你做什么不回去?”   “我心里很不安。”安阳涪顼非常诚实地答,“所以就到这儿来了。”   “你——”夜璃歌瞅瞅他,眼中忽然有了泪意。   “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他握着她的手,字字恳切。   夜璃歌忽然语塞。   何苦呢?   安阳涪顼,这世间百媚千红,女人不是只我一个,你为什么偏偏执意?   可是,面对他坦诚的双眼,她却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原来,她不怕风刀霜剑,不怕阴谋诡计,怕的,却是世间男人最干净的感情。   “你是皇帝,以后别干这种傻事。”   “那你答应我,乖乖呆在京城里。”   “……”夜璃歌的脑袋有些晕——是不是每一个男人,一旦用了心,都喜欢把女人牢牢地束缚在身边?傅沧泓如此,安阳涪顼亦如此,似乎……没有例外吧。   “涪顼,”她和软口吻,“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皇宫。”   “我知道。”安阳涪顼点头,“那我尽快将皇位传给安阳涪瑜,然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不行。”夜璃歌断然否决。   “为什么?”   “一则安阳涪瑜年龄太小;二则,既然你有能力做一番事业,为什么不继续呢?”   “没有你,”安阳涪顼有些焦燥地道,“我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   夜璃歌顿时手足无措了。   她知道自己该抚慰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抚慰他。   或许,她最应该做的,是把自己的心交给他,但是她很清楚,不行。   安阳涪顼,你已经做得非常好,好得让我想逃。   而此时的安阳涪顼则很无辜——对于她的感情,他已经等待得太久,期待得太久,曾经那样强烈地追索,然后无奈放手,再到现在的“失而复得”。   夜璃歌,我真的很想要你,很想和你在一起。   夜璃歌越来越头痛了。   开始不得不正视父亲的话——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她究竟该何去何从——从小在军旅中长大的她,从来不相信一个男人会为爱期待太久,可是为什么她遇见的,却是全然不同?   她不能不慎重。   因为,此前和安阳涪顼已经有过一次婚约,倘若这一次再复合,必惹天下非议。   也就意味着,倘若答应他,她断无再抽身的可能。   “涪顼,你冷静冷静……”   “我不要冷静!”安阳涪顼眸中蹿起红光,显露出昔日完全不同的神情,“我只要你一句话,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望着他几乎声嘶力竭的模样,夜璃歌心重重往下一沉——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一直那么温淡从容,安静平和,何曾如此剑拔弩张过?   是自己改变了他吗?   再想想他遇见自己之后,所做的那些事,几乎每一件,都无不与自己有着紧密的关系,像这样一个男人,她能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把他完全排斥于生命之外吗?   没有再说别的,夜璃歌张臂抱住了他——也许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他彻底地安静下来。   “璃歌。”安阳涪顼将面孔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中,“我真的,很爱你。”   “我知道。”夜璃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爱得那么辛苦那么艰难那么隐忍,我都知道……”   对于夜璃歌而言,这是个混乱的夜晚。   安阳涪顼的执著,无疑搅乱了她向来的清醒与理智。   她终究,留了下来。   直到黎明晨初,夜璃歌方强打起精神,把安阳涪顼送回皇宫,又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离开炎京,这才有些疲惫地回到司空府中。   爹爹说得对,这样的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否则后果难料。   是该做个决断了。   拿起桌的惊虹剑,看了半晌,夜璃歌找来一支剑匣,将其放了进去,然后塞进橱柜里,落下铜锁。   ……   只身一人,傅沧泓坐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着璃国的方向。   此刻的他,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简直与乞丐无疑,哪里还有半点君王的风范?   他似乎,早已将整个世界遗忘。   刘老汉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回去吧。”   傅沧泓充耳不闻,仿佛已经彻底坐化——直到此际,他方才悟得,那个女人,对他的意义,等同于生命。   璃歌,是我辜负了你,是我玷污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此刻便死去,就能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傅沧泓站起身来,朝山崖边走去——死,是他此刻心中最清晰的念头,活着做什么呢?这锦绣河山再怎么辉煌,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你这犟小子!”刘老汉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年纪青青的,怎么专干傻事?”   “别管我!”傅沧泓双眼通红,凶猛地咆哮——此时此刻,崩溃的感觉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理智——或者说,不管做什么事,他都能很有计划很理智,唯有在夜璃歌的事上,始终无法理智,也不需要理智!   “皇上!”一声震喊忽然从后方传来。   傅沧泓一愣,旋即回头,对上火狼那张沉毅的脸。   “你来了?”他的理智尚未回笼,整个人仍然处于几近癫狂的状态。   “皇上,属下已经找到夜夫人。”   “什么?”傅沧泓整个人都振奋了,眸中继而射出兴奋的光,“她在哪儿?”   “就在山下。”   “好!”傅沧泓如一阵旋风般冲到他身边,“快带我去!”   “属下遵命。”火狼点点头,又上上下下扫了他数眼,“皇上,您……这副模样去见夫人,怕是不太好吧?”   “嗯?”傅沧泓的理智终于开始复苏,低下头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眼中闪过丝懊恼。   “请皇上移驾至镇上,先换洗一番吧。”火狼细声言道。   “走。”简短地吐出一个字,傅沧泓恢复王者风范,刚要迈开脚步,却又想起一事来,“火狼,赠这位老伯三百两银子。”   “不必了。”不等火狼回答,刘老汉已经连连摆手,脸上神情甚是讶然,“我说年轻人,原来你是‘皇上’,看来‘皇上’,定然是很大的官吧?既然有家有业的,又何必寻短见呢?跟着你的家人,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傅沧泓与火狼面面相觑——敢情这位乡下老汉,连“皇上”是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是古朴得可爱。   傅沧泓再没有多言,朝着刘老汉深施一礼,这才和火狼一起,朝山下走去。   ……   “并没有什么夫人,对不对?”   房门刚一合上,傅沧泓便冷下面容,淡淡道。   火狼先是一惊,继而沉膝跪下:“皇上……”   长长一叹,傅沧泓颓然坐倒于椅中,朝他摆摆手:“你也不容易,起来吧。”   待他起了身,傅沧泓方才又道:“京城里情况如何?”   “一切还好,只是——”   “只是什么?”   “属下与冯大人私下商议,并未按皇上的旨意扶皇子登基,而是由冯大人暂时代摄朝政。”   “你说什么?”傅沧泓的眉心突地一跳。   “皇上,”火狼定定地看着他,“属下知道,夜夫人的离去,让您十分难过,可是皇上,这北宏江山,也是您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难道您,真的愿意,拱手让人?”   “江山?”傅沧泓唇边浮起一丝凉笑,“火狼,我为何要这江山,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吧?”   “是。”   “既然如此,你何必再多问?”   “皇上的意思是,倘若找不回夜夫人,便断不肯回北宏?”   傅沧泓阖上双眼,没有答话。   屋中一时静寂。   半晌,方听火狼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瞒皇上,这些日子,黑狼潜入璃国,已经探访到夫人的踪迹。”   “什么?”傅沧泓霍地睁眼,“她……”   “夜夫人现在身处司空府,而且——”   “而且什么?”傅沧泓那颗苍颓的心,忽然间剧烈地跳动起来。   “而且,”火狼瞟瞟他,故意用十分尖刻的语气道,“日前传来消息,安阳涪顼已经登基亲政,并且,仍然衷情于夜夫人。”   小腹处再次蔓延开剧烈的痛,仿佛那柄铁锥子,硬生生扎入。   “皇上,”火狼继续用不咸不淡的话音道,“倘若您继续在此坐等,白费光阴,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夜夫人,转投他人怀抱了!”   “她敢!”话音未落,傅沧泓忽地拍案而起——他到底是个男人哪,并且是个腹藏韬略的帝王,怎会允许自己心爱的女人,转向昔时的情敌?   或许,每一个男人都是这样吧,容许自己负情,却绝不容许女人背叛,哪怕那个女人已经不属于自己。   安阳涪顼!   傅沧泓紧紧地咬着腮帮,眼里跳蹿着簇簇阴冷的厉芒——你敢用如此阴招伤朕,夺走夜璃歌,只要朕不死,就一定,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看着这样的他,火狼眸中浮出丝淡淡的笑意——他的恒王爷,那个善于潜伏隐忍,善于搏杀拼斗的恒王爷,终于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情场如战场   夜璃歌真的在炎京城安安稳稳地呆了下来,每日只于楼中观书品茶,偶尔舞剑自娱,新帝安阳涪顼也以让人震惊的速度,在短时间内掌控一切朝政,而每日晚间,他不管刮风下雨,都换下朝服,御驾亲临司空府,与夜璃歌共用晚餐,此事炎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是,有不少望风者都暗暗揣测,皇帝旧情难忘,夜家仍然会因那只凤凰而权势熏天。   只有夜天诤,始终保持高度的淡然,卸去王位的他,每日里闭门谢客,绝口不再提政事,也是闲观古书的多。   碧倚楼。   夜璃歌娴熟地提起茶壶,将碧澄的茶汁倾入杯中,递至安阳涪顼跟前。   安阳涪顼捧杯于手,送到唇边,细细地品了一口,两眼却始终凝注在女子的面容上。   “我听说,你今日在朝上,厉斥了工部尚书宋沛?”夜璃歌有意转开话题。   “嗯。”   “是为修缮普贤寺?”   “嗯。”   “为什么?”   “请调的资金太多,白白耗费民力物力,得不偿失。”   “唔,”夜璃歌微微点头,唇边浮出丝笑漪,“看来,你已经懂得惜物了。”   “难道我以前不懂得?”安阳涪顼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说呢?”   想起他从前那些奢侈的用品,夜璃歌眼中掠过丝讥嘲。   “我也知道,”安阳涪顼非但不恼,眸中反而闪起真诚的亮光,“我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你细细题点我,行么?”   “唔,”夜璃歌托腮,作深思状——倘若安阳涪顼有心上进,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我想想看,对了,你初掌朝政,倘若遇到不懂的地方,千万不要急躁冒进,要多听取他人意见,这样可以避免错误,少走弯路——还有,璃国官场有许多陋规,你要尽力纠正过来,并从民间吸取一批真正有才能之士,以得人心,任何一位好的君主,都必须要随时把握民心的动向,才能使皇权稳固。”   安阳涪顼认真地听着,眸中的光愈发热切:“璃歌,倘若有你在身边,我会做得更加出色。”   “我们今天,不谈这事,好吗?”夜璃歌垂下眸子。   安阳涪顼沉默了——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们看似离彼此很近,可他始终感觉得到,自己并未能完全走入她的内心。   璃歌,难道你还在留恋那个男人?   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分量还是不够?   “涪顼?”察觉到他情绪的失落,夜璃歌轻唤了一声。   “嗯?”   “五天之后,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啊?”安阳涪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这是,邀约吗?   夜璃歌肯定的眸色,给了他答案。   他立即欢喜无限地点头。   夜,完全沉寂下来。   安阳涪顼离去了。   独倚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婆娑竹影,那缕熟悉的痛,再次在心底漫开——   傅沧泓。   我已经决定,要将你忘记,要将你埋进时光的深处,从此之后,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两不相欠。   ……   透过斗笠下垂的面纱,看着长街两旁熟悉的景色,夜璃歌眼中不由添了丝怔忡,继而寂然。   “夜小姐。”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如其来在身后响起。   停下脚步,夜璃歌慢慢转身,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眸。   “可以进去谈谈吗?”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习惯性地伸手抚上腰际——然,却是空的,今日未曾佩剑。   “小姐若不想璃国皇帝有事,最好还是随小的进去谈谈。”   什么?   夜璃歌眸中顿时浮出丝怒意——竟敢用安阳涪顼的命来要挟她!   不过,凭那人的本事,此话也绝非虚假。   默了一瞬,她终是抬步,迈进倚凰楼。   竹帘压得很低,整个楼阁昏沉黑暗,让人难以辨物。   “带话给你们的主子,从此之后……”   话未说完,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忽然从天而降,把她的头部牢牢罩住,同时,坐椅四周也弹出数条绳索,将她整个儿捆绑起来。   “马车准备好了吗?”   “启禀统领,已经备好。”   “立即出发。”   大概,夜璃歌一辈子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样“遭人暗算”。   ……   琉华城。   惊虹别院。   傅沧泓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不知已经朝门外看了多少次。   “皇上,别急。”火狼轻声安慰着。   可他怎么能不急?依夜璃歌的性子,只要黑狼的布置稍有闪失,那——   大门外骤然传来一阵铜环叩击之声。   来了!   傅沧泓顿时跳了起来,脸色兴奋得微微发红。   院门开处,一辆马车轻巧滑入,继而,四名黑衣人从车上跳下,就在黑狼伸手准备去启车门时,傅沧泓摆手止住了他们,自己一步步,走到车前立定。   这一刻,他兴奋,他激动,竟像一个小孩子般手足无措。   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却久久不敢打开那扇门,仿佛怕玷污什么似的。   火狼一挥手,所有黑衣人悄然退去,独立那男子,痴痴地站着。   “璃歌——”终于,他颤颤地喊了一声。   明明,这车里坐着的,是他最爱最爱的女人,他却怕得浑身直抖。   将手在身上揩了又揩,傅沧泓终是壮着胆子,打开了车门。   女子,连同那张椅子,一同安静地“坐”在车厢之中。   “璃歌……”傅沧泓又试探着唤了一声,这才倾身上前,把心爱的女子连同木椅一同抱了出来,大步流星直往房中而去。   清楚夜璃歌个性的他,并不敢轻易放她自由,而是轻轻将她搁在床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用三分哀求三分恳切的声音道:“璃歌,我们谈谈,好吗?”   “我知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   又沉默了半晌,傅沧泓方才试着摸摸她的手,然后解去她左手上的绳索。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傅沧泓的面颊上。   “你打,直到解气为止。”   话未说完,却见夜璃歌的头不住上下摆动,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揭去头罩,却见夜璃歌死咬着嘴唇,脸上满是泪痕。   “璃歌。”傅沧泓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赶紧倾身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不停地亲吻着她的面庞。   夜璃歌的眼泪有如决堤的江水,愈发汹涌。   “你要我怎么做?”傅沧泓愈发地慌了。   终于,女子缓缓睁开那双清亮的凤眸,眼中却并无一丝温情:“傅沧泓,你这算什么?”   “璃歌,我爱的是你,从来都是你……”   “所以呢?”   “你跟我回去,我们,我们像从前一样……”   “从前一样?”夜璃歌唇边扯开丝冰冷的笑,“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吗?”   “为什么不可以?”   夜璃歌复闭上眼,轻叹一声:“傅沧泓,我知道,你是男人,你是帝王,所以,你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我都不会管,也管不着,只是——”   “我不会三宫六院,”傅沧泓急了,竟一屈膝,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我发誓,倘若此后再有同样的事,你,你就杀了我……”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忽然觉得有些滑稽。   是的。   是滑稽。   她从来不想逼他如此,迫他如此,她只是,尽力维系心中那份完美的感情——傅沧泓,你知不知道,这份感情,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最不能容人破坏的东西,我将它给了你——若你不能守情,我自然会收回。   如果你想要其他女人,我绝对不会拦你,只是,当你接受其他女人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便意味着结束。   也许我的要求太过苛刻,所以,当一切发生,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抽身退出。   可是,看着这样的他,她却忽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不爱我了吗?”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手,傅沧泓眼中忽然怔怔流下两行泪来,“你真不爱我了吗?”   “你出去!”别开头,夜璃歌一声断喝——她发现自己的理智,被这男人的眼泪冲得七零八落——能让傅沧泓落泪,几乎是天方夜谭。   傅沧泓站起身,慢慢朝后退去,直到房门外,立定,听着屋中夜璃歌痛楚而压抑的哭声,忽然间心如刀绞。   夜幕垂落。   高大的男子蹲在屋檐下,一动不敢动。   火狼几次探进头来,看见这般情形,只能心里发慌,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僵滞,便是一天一夜,分分秒秒熬人煎人,夜璃歌只是哭,像是要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尽,傅沧泓痛得十指扣进青石地面,却不敢进去“招惹”她。   终于,夜璃歌的哭声小了下去,清冷嗓音响起:“傅沧泓,你进来。”   傅沧泓立即像弹簧一般“噌”地跃起,跌跌撞撞地摔入门去。   床上,夜璃歌已经拭干了眼泪,神情冷然。   傅沧泓在床前立定,像个犯错误的孩子似的,低垂着头。   “送我回炎京。”   “什么?”   “送我回炎京。”   喉间那个“不”字,被傅沧泓死死咽住——夜璃歌眸中的坚执,彻底压过了他的气势。   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交给天意吧。”   夜璃歌的声音有些飘忽。   “什么?”   “我说,把一切交给天意——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傅沧泓,你一直,都是我心中最爱的男人……”夜璃歌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但是这一次,我决定把所有的一切,交给天意,让上天决定,我,到底跟谁。”   傅沧泓不由打了个寒噤——一切怎么会搞成这样?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重新抬起头来:“好。”   “你出去。”夜璃歌一手轻摆,另一手抬起来,轻轻揉捏着额心,“我想休息休息。”   傅沧泓看了她一眼,再没有说别的,转身退出。   ……   侧厢房。   看着立于烛火中默然不语的傅沧泓,火狼忍不住道:“皇上,为什么不告诉夫人真相?”   “真相?”傅沧泓幽幽一叹,“什么是真相?”   “安阳涪顼……重伤……”   “她不会相信的。”   “呃……”火狼顿时默然。   “我,”傅沧泓两眼盯着桌面,眸底忽然蹿过丝幽火,“居然低估了那男人,更低估了他对璃歌的影响力!”   正计议间,黑狼忽然像阵风般卷进来:“皇上,边境线上发现大量璃国军队!”   “什么?”火狼和傅沧泓齐齐转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怔了。   “璃国军队压境!”黑狼寒着嗓音重复。   傅沧泓一摆手,浑身再次透出股沉寒戾杀的气息:“迅速调集边防驻军,准备迎敌!”   安阳涪顼,就让我们,在杀场上见个高低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天赐良机   一直呆在屋子里的夜璃歌,压根儿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更不知道那两个男人为了她,已经势同水火。   坐在桌前,她一直沉默着,一会儿想想安阳涪顼,一会儿又想想傅沧泓,想得脑门儿阵阵揪痛,还是毫无结果。   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来,开门却见火狼正立在檐下,闻听声响,立即躬身请安:“夫人。”   “傅沧泓呢?”   “皇上……皇上去处理些事务。”   夜璃歌抬头,犀利眸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复退回房中。   火狼不禁抬起手来,拍拍胸口——说实话,对于夜璃歌,他实在心存忌惮,总觉得她那双眼睛,能够洞悉世间的一切。   前院议事厅。   端坐在椅中,傅沧泓面色阴沉。   一名传讯兵躬身而立,略略气喘地道:“皇上,已经探明,此次璃军由新帝安阳涪顼亲率,司空夜天诤统兵。”   屋中众将领齐齐倒吸一口气,然后互相交换眼神——好家伙!   傅沧泓双眉紧蹙,默默无语,尔后手掌拍落案头:“取朕的战甲来!”   即有副将张广,取来一套亮银铠甲,恭恭敬敬地呈与傅沧泓。   披甲上身,傅沧泓旋即变得英姿勃勃:“张广、何达、邱健,各率本部人马,随朕前往界河!”   “是!”三名将领齐齐应了一声,各自调头而去。   傅沧泓本欲出发,略一踌躇,还是折回后院,远远瞧见火狼站在廊下,便冲他招招手。   火狼几个飞步凑近他跟前,却听傅沧泓压低嗓音道:“如何?”   “夫人她……一直呆在屋中,很是闷闷不乐。”火狼小心翼翼地答。   傅沧泓叹了口气——一则夜璃歌还在气头上,二则大敌当前,他也分不出身来照看她,只得嘱咐火狼道:“小心守在这里,外面的事,千万别让她知晓。”   “属下理会得。”火狼点点头,又看了看傅沧泓身上的铠甲,“皇上万事小心。”   “嗯。”傅沧泓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   界河边。   战旗飞舞,枪戟如林。   一身龙袍的安阳涪顼,立于辇车之上,静静看着对岸那一片荒芜的草滩。   自从知道夜璃歌出事的那一刻起,他便料定,此事断然与傅沧泓脱不了干系,后来-经杜衡查实,倚凰楼确实是傅沧泓设在炎京中的一个暗庄,他更是火大,立即通知夜天诤,让他迅速调集十万大军,随自己一同奔赴边境,无论如何,得找傅沧泓讨个说法。   但见一阵烟尘卷起,数万骑兵沿岸一字排开,内中打马走出一人,头戴金冠,足踏马鞍,双目厉如闪电,如两支利剑刺向安阳涪顼。   两个男人隔河对峙,展示着自己的王者风范。   夜天诤的目光缓缓在他们之间来回梭巡着,眸底不由添了丝叹息——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终究还是避不开,躲不过么?   “傅沧泓。”安阳涪顼率先开口,“立即交出璃歌,否则,就不要怪我挥师北上了。”   “呵,”傅沧泓沉声低笑,“口气倒是不小!朕倒是想问你,璃歌是你什么人?”   “璃歌是——”安阳涪顼眼中掠过一丝局促,倒是旁边的夜天诤,微一摆手,打马上前走了两步,“傅沧泓,倘若是我向你讨要璃歌,如何?”   傅沧泓双眸一沉,旋即在马上一拱手:“拜见岳父大人。”   夜天诤也拱手于胸:“不敢当,据我所知,歌儿还没有与你正式拜堂吧?既无媒聘之约,也无礼仪之合,这‘岳父’二字,夜某也不便应承。”   场面一时冷寂。   “倘若,朕就是不放人呢?”   好家伙,敢情堂堂大国君王,准备耍赖了。   “那么,可否请北皇,让我们父女一见?”   傅沧泓踞于马背上,久久不作声。   “北皇,儿女亲事,最好是双方你情我愿,倘若北皇执意如此,岂不徒惹天下人笑话?”   “笑话?”傅沧泓冷嗤,“普天之下的人,朕不笑话也还罢了,岂会让他人笑话了去?实话说吧,不管今天来的是谁,说什么做什么,朕,都要定了夜璃歌!”   他的声音远远传扬开去,听得所有士兵个个张口结舌。   安阳涪顼早已按捺不住,黑眉一掀:“既如此,那今天就放马一处,杀个天昏地暗!”   “皇上!”夜天诤好歹是清醒的——倘若与傅沧泓开战,打不打得赢,那是一回事,可无论他们两人中伤了谁,只怕夜璃歌都会心痛欲绝,而且——这样的战争有意义吗?   “夜司空不必多言!”安阳涪顼眸中突突地跳蹿着火焰,这些日子他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掌烛夜读,勤修军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拔去傅沧泓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此际好不容易得着机会,哪里就肯放过?   “皇上。”夜天诤再次伸手将他摁住,“傅沧泓用兵向来诡诈,我军初至,摸不清对方虚实,倘若贸然发起进攻,只会白白损失兵力,何不以静制动,寻其破绽?”   “夜司空言之有理。”安阳涪顼点点头,抬眸再次望向傅沧泓,“三日之后,若不见璃歌,便于此处决战。”   言罢,打马而去。   对岸,傅沧泓坐于马背上,默凝如山。   ……   夜璃歌很久无声无息,火狼急得团团乱转,可又不敢打开门去瞧个究竟。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皇上?”   傅沧泓摆摆手,径直踏上石阶,将双瞳贴在纱窗上,朝里看去,只见夜璃歌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臂垂于床栏外。   这烈性子的丫头,该不会是——心里一咯噔,傅沧泓再也顾不得许多,挥掌推开房门便闯了进去。   “唰——”就在他俯身察看夜璃歌的情况之时,榻上女子忽地坐起,手中寒光一晃,锋锐短刃贴住他的喉咙,面色像严霜一般冷,“傅沧泓,放我走。”   “你——”若是寻常男子,必定已经变颜变色,偏傅沧泓连一丝畏惧都没有,只直直地看着她,字字铿然,“要杀,你就利索些。”   夜璃歌的手不由一抖,只是这么一个破绽,短刃已经落入傅沧泓的手中。   将刀抛落于地,傅沧泓张臂拥住她:“璃歌,你想想,你好好想想,我们经历了多少磨难,才走到一起,难道你真的如此狠心,定要离我而去?”   夜璃歌咬住双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潮像海浪一样剧烈地起伏着。   “我说过了,一切让天意决定。”   “不,”傅沧泓摇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我傅沧泓这一生,从来只相信自己,后来,有了你,除此之外,我对任何人,都绝不会全然相信,更遑论什么天意?”   “那你想怎么着?”夜璃歌终于也有些火了。   “跟我回宏都。”傅沧泓话语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好,”夜璃歌点头,“我跟你回去,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什么事?”   “我想去界河边看看。”   傅沧泓目光疾闪。   “怎么?这也有问题?”   “没,没有。”   “那行了。”夜璃歌推开他,作势下床,却被傅沧泓扯住,“今天不能去。”   “为什么?”   “等,六天后吧。”   “六天?”夜璃歌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要等六天?”   “军中有些事务亟待处理,我暂时抽不出身。”   夜璃歌看着他,良久颔首:“好。”   “你先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见安抚好她,傅沧泓旋即起身,退出屋外。   “火狼,你跟朕来。”   领着火狼走进偏厢,傅沧泓将双手负在身后,来回踱着步。   “皇上,可是有甚为难处?”   “璃国大军盘亘边界不去,真是——可恨!”   “属下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诱使其离去。”   “哦?”傅沧泓目光一闪,“且说来听听。”   “分出数千兵力,化妆成虞国的军队,从南面入侵璃国边界,攻城掠地,如此一来,安阳涪顼必然慌乱,自然会将矛头转向虞国。”   “不成,”傅沧泓摇摇头,“安阳涪顼虽然好骗,但夜天诤却——”   “这只是第一步,皇上大概不知道,虞国潜伏了三十万大军在璃国边境,始终在寻求时机。”   轻哼一声,傅沧泓唇边浮起丝冷笑——火狼既然知道,只怕夜天诤也知道,所以他才劝阻安阳涪顼,最好按兵不动,只怕他们这里一开战,杨之奇就会率大军趁虚而入。   “所以,”火狼瞅瞅他的脸色,继续言道,“我们的佯兵,只是个引子,只要虞军一动,安阳涪顼也好,夜天诤也罢,都不得不转开注意力,而皇上,便可以携着夫人安然离去。”   傅沧泓脑子里飞快地筹算着,度量得失,衡察局势。   最后,他点点头:“好,一切交给你去办,务必在三天内,将璃军引开。”   “是!”火狼躬身领命。   傅沧泓以为,自己计算得很好,却没有料到,有人比他更精于计算。   ……   虞军大营。   杨之奇长身立在营帐前的空地上,抬头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将军。”一名探马步伐敏捷地走近,“已经探明,傅沧泓和安阳涪顼各率军队,对峙于界河两岸!”   “好!”杨之奇眸中闪过丝惊锐的亮光——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立即去请夏将军、季将军、郭将军!”   “是!”   片刻之后,虞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齐聚于帅帐之中。   杨之奇“唰”地拂袍落座,目光炯然:“边境线上的事,想必诸位都听说了?”   几位将领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从现在起,我们要随时做好出战的准备,相时而动。”   “出战?”季洹眼里掠过丝困惑,“打谁?”   杨之奇眼里浮出丝诡笑:“璃军。”   几位将领对视一眼,仍旧不太明白。   “本将这次,要送安阳涪顼和傅沧泓,一份厚礼。”   杨之奇唇角扬起,脸上的表情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二百二十三章:诡诈   “夜司空,依你看,傅沧泓将如何用兵?”   主帐里灯火辉煌,安阳涪顼和夜天诤相对而坐,对着沙盘仔细研究。   夜天诤沉吟片刻,正欲作答,忽听外面传来惊急的叫声:“皇上!司空大人!”   “何事?”   “右营起火,有敌军夜袭!”   “夜袭?”安阳涪顼霍地站起。   “可有瞧清楚,对方来历?”   “都,都穿着北宏军队的服饰……”士兵的嗓音有些发抖。   “好个傅沧泓!”安阳涪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明明说好三日后于界河边决战,不曾想他竟然来这么一招!   倒是夜天诤,极沉得住气:“再探!”   “是!”士兵应了声,转身退出。   安阳涪顼袍袖一拂,怒气冲冲便往外走。   “皇上。”夜天诤出声将他叫住,“你这是要做甚么?”   “夜司空不是听见了吗?他傅沧泓都欺上门来了,难道还要朕继续忍下去?”   “这事有蹊跷,”夜天诤眉头微皱,“皇上还是略等一等吧。”   “报——!”又一名士兵闯进,头上满是汗珠子,“发现大队北宏士兵!”   “听听!听听!”安阳涪顼脸上的怒色愈发浓重,哪里还能忍得下,抓起一柄短刀便朝外冲去,口中不住叫道,“甄虎,梁从,各带五千人马,随朕出帐迎敌!”   两名铁塔般的将领疾步而来,甄虎当胸一抱拳,粗声粗气地道:“些须小贼,何劳皇上烦心?待末将带一彪人马,杀它个片甲不留!”   “甄虎!”夜天诤随后走出,疾声斥道,“不可轻敌!”   “是!”慑于夜天诤的威势,甄虎收起轻慢之色,又迟疑地看了安阳涪顼一眼。   “皇上,还是待微臣出营,仔细查探一番,再作计较吧。”   “好。”   夜天诤点了数千人马,亲自率领着驰出营地,但见右营上空烈焰升腾,把整片夜空烧得彤云也似,无数身穿北宏服饰的士兵,正挥舞着长戟与自己的将士激烈搏杀。   “去,”夜天诤抬手一指,“捉两名活口来。”   “是。”夜方点头,旋即一拍马背,冲进乱军之中,三下五除二,抓起两名“北宏”士兵的肩膀,将他们提到夜天诤跟前。   “说,”夜天诤居高临下,眸色凛寒,“你们是什么人?”   “北宏,葛州人!”   “宣化人!”   两名士兵毫无惧色,亮声答道。   “好个葛州人宣化人!”夜天诤双眼一眯,“砍了!”   但见夜方手起剑落,一颗脑袋犹如滚地葫芦一般飞了出去,另一名士兵顿时面如土色。   “再问一遍,什么人?”   “延……”那士兵只说了一个字,后方一支冷箭射来,正中他的心窝,士兵顿时断气。   夜天诤抬头,犀利目光扫过大片乱军,却一无所获!   果然不简单!   夜天诤正欲设法再探,四面八方忽然同时响起喊杀之声。   不好!   他猛地一惊,旋即拨转马头:“保护皇上!”   所有人马立即后撤,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安阳涪顼所在的中军大帐,被一支突然杀出的军队团团包围,身穿黄色铠甲的皇帝亲军浴血奋战,始终牢牢地护住皇帝。   令人吃惊的是,如此险境,安阳涪顼的神情竟出奇镇定,非但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手执长剑,加入战团之中。   皇帝的斗志大大鼓舞了士气,禁军们个个精神振奋,拼命杀敌,敌军虽然势盛,一时竟无法近前。   夜天诤心中稍宽,立即传令所有士兵立即向此处靠拢,冲击敌军,力争与里面的安阳涪顼汇合。   在强力的攻势下,敌军节节败退,最后四散逃蹿,夜天诤担心安阳涪顼,并不穷追,只命收束阵形,迅速扎稳营盘。   “皇上,您没事吧?”   “没事。”安阳涪顼一脸无所谓,悻悻然将还在滴血的短刀插回鞘中,“傅沧泓,敢行如此卑鄙之举,朕一定要你好看!”   夜天诤双瞳一震,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一则今夜之事,有如铁板钉钉,二则以傅沧泓的行事作风,倒也不是不可能。   “夜司空,朕已决定,明日清早即令大军,向北宏发起全面进攻!”   “皇上!”   “司空不必再劝!”安阳涪顼将手一挥,脸色已经近乎铁青——其实,他也隐隐觉出,今夜的突袭未必是傅沧泓所为,但是,他想打这一仗,却是想得太久——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出兵的借口而已。   夜天诤也瞧清了这一点,故而没有再劝,只是长长地叹口气,退了出去。   ……   屋中一片漆黑。   默默地坐在床边,夜璃歌一动不动。   门外,傅沧泓长身而立,屏住呼吸,努力倾听房中所有的动静,神情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本想抓紧时间,与她倾心谈谈,如能软化她的意志,最好不过。   可是眼下这情形,却让他很是抓狂。   手,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终究没有勇气。   难,很难,比当初闯进碧倚楼还难上一千倍一万倍。   就这样隔着一道门,他却感觉自己的相思已经泛滥成灾,多么想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多么想握住她温暖的手,多么想嗅到她的发香,多么想,回到当初,两心相对,没有丝毫的隔隙。   可他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两扇紧闭的门,什么都做不了。   夜,渐渐地深了,一阵冷风扫来,傅沧泓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门,忽然间开了,一床被子从里边飞出来,落在傅沧泓的肩膀上,伸手抓住被子,傅沧泓的心顿时暖了,也顾不得许多,趁门合上的瞬间挤了进去。   女子已经回到床边坐下,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璃歌。”傅沧泓凑过去,用胳膊肘碰碰她。   夜璃歌不言不语。   “璃歌。”傅沧泓转了两圈,只得软语相求,“你就跟我说说话儿,就随便说说话,别不理我,成不成?”   “你要我说什么?”夜璃歌终是抬头,似怨非怨,似嗔非嗔地扫了他一眼,傅沧泓顿时更加着忙,紧挨着她坐下来,试着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见她并无厌色,方才低声道,“就说琼花吧,你不是很喜欢琼花吗?你走之后,我让人在龙赫殿里栽满了琼花,单等你归去……”   听着他这样情意绵绵的话,夜璃歌禁不住落下泪来,心里又接着怨自己没出息,赶紧咬住唇瓣。   傅沧泓心中窃喜,遂张臂拥住她,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璃歌……只要你跟我回去,你要我做什么都好……”   从来不曾见他如此模样,夜璃歌心中千般滋味杂陈,不知该如何用语言形容。   她相信他的爱依然在,并且一直都在,也相信此次回去,他定然不敢再犯错,只是——   嘟着嘴,她也第一次发了女人的小脾气,傅沧泓不敢逆她的意,只得静静相陪,实指望她消了火,其他一切都好说。   “我困了。”终于,夜璃歌有些硬硬地砸出句话来,刨开傅沧泓,翻身滚进床里边,朝着墙壁睡下。   褪去外袍,傅沧泓也上床躺下,一点点朝她靠拢,然后大胆地抱住了她……   ……   第二日阳光晴好,傅沧泓的心情更是乐不可支,一大早起来便在院中练剑,就在他龙腾虎跃之际,火狼忽然大步闯进:“皇上!璃军突然发起攻击,已经越过界河,朝我军冲来!”   “什么?”傅沧泓身形一滞,立即收剑住势,“你不是——”   “属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原本定好今夜行动,可是璃军却突然生变,现在,该如何是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朕还怕他们不成?”傅沧泓面色冷肃,刹那间又恢复成昔日那个冷面王爷。   “那——”火狼朝后方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压低嗓音道,“属下这就率人,立即御敌?”   “嗯。”傅沧泓点点头,眸中忽然闪过丝戾光,冲火狼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火狼会意,点头退出。   傅沧泓拄剑于地,垂头细思——倘若安阳涪顼与夜天诤同时率军齐出,也不知火狼是否应对得了?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亲往阵前,房门忽然开了。   “沧泓。”   “呃?”   “我想到琉华城中转转,喝杯清茶,你有空陪我吗?”   “啊?”傅沧泓先是一怔,继而打迭起满脸笑意,“行,我这就去换件衣裳。”   少顷,两人均作普通百姓妆扮,出了惊虹别院,慢步向前,一路之上,但见不少店铺都关着门,人客零丁,与往日虽不甚热闹但却兴旺的景象大不相同。   夜璃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声色不动。   傅沧泓携着她,将她带进城中最大的茶楼,直上第三层,寻了安静的雅阁坐下。   似乎是早有安排,桌上也是一切器具皆备。   夜璃歌也不多问,亲自引燃炉火,烧水烹茶,待茶汤好后,先斟一杯与傅沧泓,再斟一杯与自己。   两人相顾啜饮,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   得得得——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疾沓的马蹄声,傅沧泓一惊,手中的杯子险些跌落于地,摔得粉身碎骨。   再说琉华城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数十万大军激烈地交战在一起,以至于连敌我都很难辩明。   这些人,真都是傅沧泓的兵马?夜天诤越看越是生疑,正要设法劝安阳涪顼后撤,一彪人马突兀地从斜刺里杀出,个个头戴黑盔,目标直指安阳涪顼。   夜天诤暗叫不好,挺身将安阳涪顼护到身后,低声叫道:“皇上,今日不宜再战,且请鸣金收兵!”   安阳涪顼却已经杀发了性子,冷冷一笑:“收兵?往哪里收兵?等人家一直打到炎京城去吗?”   夜天诤语塞,只得转头挥剑砍杀,但听“嗖嗖嗖”连串遽响,箭雨如飞蝗而来,璃国士兵顿时倒下一大片。   夜天诤施展开浑身解数,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把箭支扫落于地。   呼——   一阵戾风荡过,那银灿灿的一团物事,凌空飞来。   “皇上,小心!”   夜天诤刚喊了一声,物事忽然奇异地转了个弯子,散作数点流星,直袭安阳涪顼的面目、胸部,及四肢。   情况危急,夜天诤顾不得许多,只得自己扑上前去,以身作盾。   但听得“扑扑扑”几声闷响,暗器直接打入夜天诤的后背。   “司空大人!司空大人!”   璃军中响起一片高呼。   “皇上,”夜天诤仰起头来,强咽下口中鲜血,“情势危急,为保我国江山社稷,请皇上,退兵——”   “好。”安阳涪顼含泪应承,抬臂一挥,苍凉的号角之声响起,璃军们个个满怀悲愤,缓缓地朝后退去——   夜天诤,那是他们心中的神。   这个男人的一生,充满了传奇,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用自己的智慧、仁心、才能,支撑起整个璃国。   而如今,却——   浓密的树林里,杨之奇高坐马背,将战场上的一切尽收眼底——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夜天诤一片忠心至此,甘愿舍身护主。   不过——   摸摸下巴,他的唇边浮起丝邪诡的笑——伤了夜天诤,或许比伤了安阳涪顼,更有趣。   夜天诤,傅沧泓,美丽的炎京凤凰,这两个男人对你而言,谁,更重要呢?   第二百二十四章:牵一发而动全局   清早起来,便见夜璃歌立在门外,已经收拾齐整,衣裙上的纱带被晨风吹起,不住地飞动着。   “璃歌。”傅沧泓赶紧披衣而出。   “说好的,今天去界河边。”   “呃——”面对她晶晶亮亮的双眼,傅沧泓心中不禁阵阵发毛。   夜璃歌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妥协:“好吧,我陪你一起。”   用罢早饭,傅沧泓牵出自己的坐骑,携着夜璃歌往界河的方向而去。   “不是这个方向。”   看着两旁不断滑过的树影,夜璃歌忽然道。   “怎么不是这里?”心虚的傅沧泓决定耍赖,“过了前面那片树林,就是界河。”   “沧泓,”夜璃歌忽然伸手抓住马缰,“别再骗我,否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傅沧泓最怕的,莫过于此。   战马停止前进,立在原地,咴咴低鸣。   他真的非常懊恼——想他这一生,征战沙场,角逐于权利,少有失败,自谓聪明过人,却每每在她这里吃鳖,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敲她一棍子,让她糊涂一点,可爱一点。   但是他知道不能。   夜璃歌翻身下马,大步朝前走去。   傅沧泓催马跟上,心里不断地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璃歌——”   夜璃歌脚步不停。   心中一横,傅沧泓调转马头,挡住夜璃歌的去路。   夜璃歌抬头看他,目光微寒。   没法子了,还是实话实说吧,省得将来自食恶果。   “你等等,我,我有话说。”   夜璃歌仍然看着他,一眨不眨。   傅沧泓咬牙,拿出豁出命去的架势:“其实,你爹爹和安阳涪顼,已经率领大军,在界河对岸安营扎寨。”   夜璃歌眸中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洞悉所有的一切。   “如果你非去不可,我陪你去。”   “说完了吗?”   “说……完了。”   蓦地一转身,夜璃歌已经迈开大步,傅沧泓只好跟在她后面。   远远地,便看见璃军大营,傅沧泓的心顿时整个儿悬了起来。   站在河边,夜璃歌仔细度量了一下,然后脚尖微一点地,整个身子向空中腾去,如一抹鸿影,飞向对岸,傅沧泓赶紧也跳下马背,依样而为。   乍然看见夜璃歌,巡逻的士兵不由一怔,继而惊喜叫道:“夜小姐!”   朝他点点头,夜璃歌继续朝中军主帐走过去。   刚好两名军医端着铜盆从里边走出,差点与夜璃歌撞个满怀,继续石化在地。   夜璃歌旁若无人,掀帘进帐。   “璃歌?”坐在床边的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璃歌却没有理他,直愣愣地看着躺在榻上的人——那是?   是她玉树临风的父亲。   是她风流倜傥的父亲。   是她智慧过人的父亲。   “爹爹!”她不禁喊了一声,然后扑到床前。   听见她的声音,夜天诤微微睁眸,脸上露出丝微笑:“歌儿——”   再没有多言,夜璃歌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面色顿时惨白。   “不要紧的。”夜天诤眉宇舒缓,神色自若。   从药囊里掏出两颗药丸,一把塞进夜天诤唇间,夜璃歌用命令的口吻道:“吞下。”   夜天诤喉结滚动,将药丸咽入腹中。   夜璃歌正要详问他受伤的具体情况,却听帐外蓦地传来一阵喧哗声:“杀了他!杀了他!”   心中一惊,她蓦然记起一事来,赶紧着起身走出,却见数百名璃国士兵手执长戟,将傅沧泓团团围住,闪亮的戟尖对准他的胸膛,而那男人双眼微眯,对这一切毫不在乎,眸底时而蹿过丝戾杀的寒光。   “住手!”夜璃歌猛可里一声迅喊。   “夜小姐?夜小姐?”士兵们转头,纷纷投以不解的目光,“就是他手下的士兵,重伤了司空大人!”   什么?   好似一记焦雷劈下,震得夜璃歌眼前金星乱冒,幸而她是大风大浪里惯了的人,立即定下心神:“都给我退下去!”   见她面罩寒霜,毫无一丝商量的余地,士兵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终是不敢造次,纷纷退下,但一个个仍然虎视眈眈地瞅着傅沧泓,好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傅沧泓。”夜璃歌叫了一声。   傅沧泓赶紧颠颠地跑到她跟前。   “我看过父亲的伤势,确是你制出的暗器所伤。”   “啊?”这下,连傅沧泓自己也懵了。   “是不是你做的?”夜璃歌嗓音冷沉,透着股可怕而凌人的气势。   “不是!”傅沧泓举起右手放在耳边,“我发誓!”   看了他一眼,夜璃歌再没说什么,转身又进了帐篷,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   夜天诤已经睡着,眉宇间带着丝丝疲倦。   “涪顼,你出来。”   安阳涪顼站起身,跟着她走出帐篷。   领着这两个男人,夜璃歌一径走到无人处,方才停下来,转头看着他们。   “你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阳涪顼冷眼瞅瞅傅沧泓——说实话,现在他的心里非常之不爽,只想一剑把面前这男人给劈了——事实上他不能。   仔细想了想,理清思绪,他把前天夜里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傅沧泓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你怎么说?”夜璃歌将目光转向他。   “暗器,”傅沧泓有些吃力地道,“确实是我打造的,但是那支军队,绝对不是我派的。”   “那就奇怪了,”夜璃歌凤眸微眯,内里射出精寒的光,“不是你的人,怎么会有你的暗器?”   傅沧泓攒眉沉吟,继而霍地抬起:“如果我所料不错,那支军队,应该是——虞军!”   “他在撒谎!”旁边的安阳涪顼怒气冲冲-插进话来,“如果是虞军,怎么可能都穿着北宏的战甲?”   傅沧泓默然——这事,的确很古怪。   “你回去,把这事查清楚,”夜璃歌目光一闪,“我怀疑,北宏军中有内鬼!”   一语点醒了傅沧泓,他抬手摸摸下巴,本来想答应,可是看看旁边的安阳涪顼,顿时改了主意——若说以前,他没把这个“小白脸”似的男人放在眼里,那么现在,此人已经引起他高度的重视。   “你没听到我说话?”夜璃歌提高嗓音。   “让我走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等着我回来,最多,明日清晨。”   “行。”夜璃歌满口应承。   “还有——”傅沧泓再瞅瞅安阳涪顼,还是觉得不放心,可是,一旦他走了,这里的情势会变成什么样,孰难预料。   “还有什么?”   “算了。”傅沧泓摇摇头——倘若安阳涪顼要怎么样,他也拦不住,只得耍个花招。   眷眷不舍地看了夜璃歌一眼,他强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那,璃歌,我,走了……”   “嗯。”夜璃歌点头。   傅沧泓却站在那里,不动。   “你不留我?”   夜璃歌凤眉扬起,说实话,她很想给他一剑,省得他站在这儿碍眼,但她到底没有,只捺着性子道:“你做事向来利索,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傅沧泓心中腹诽,嘴上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得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涪顼,我问你,是谁先发起这场战争的?”   “是他!”安阳涪顼毫不假以辞色。   “那么,你现在立即下令撤军。”   “为什么?”安阳涪顼两腮鼓胀。   “你亲率大军至此,是为了我,还是真想灭了傅沧泓?”夜璃歌的眸光转而凌厉。   “当然是……为了你。”安阳涪顼有些气短。   “既然如此,现在我已经回来,你就该撤兵。”   “好吧,”安阳涪顼面色稍稍和缓,“那我立即下令,准备整装起行。”   “别急,”夜璃歌面色微沉,“且让我仔细探一探周边情势,再作安排。”   “依你。”安阳涪顼眼底浮起丝淡淡的笑漪——璃歌,你的心,始终是向着璃国的,这让我很开心,非常开心。   傅沧泓并没有归去,而是选择了悄悄潜伏。   直觉告诉他,得在这里盯着,否则难保有别的意外发生。   夜幕降临。   坐在床边,夜璃歌静静地守着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父亲这个模样,他总是沉静的,总是睿智的,总是能将整个局面,都牢牢地控制住。   可是此刻,他却默然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伤,很重很重,也许以后,连武功都再无法施展。   想到这一点,夜璃歌不禁黯然垂下泪来。   “歌儿……”   “爹爹?”   “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都是女儿不好。”   “与你无关。”夜天诤摇摇头,“眼下最重要的,并不是爹爹的伤,而是那两个男人——歌儿,牵一发而动全局,你可要,想清楚了。”   “嗯。”夜璃歌垂头,她心中虽然也烦难,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增加父亲的思想负担。   “爹爹,你好好休息。”扶夜天诤重新躺下,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出营帐。   泌寒夜色里,安阳涪顼静静地站立着。   “你怎么不去休息?”   “睡不着。”他拿眼瞅瞅她,“我已经照你的话吩咐下去,让所有人整装待行……你,当真要等他?”   “是。”夜璃歌答得很肯定。   安阳涪顼瞳色微黯:“夜司空是因他而受伤,难道,你还要跟他回去?”   夜璃歌沉默——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夹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左右为难,跟谁走,都后果难计。   牵一发而动全局——爹爹的判定,果真洞若观火。   “涪顼,”黑暗里,她的面色有些发白,“我要……好好想想。”   安阳涪顼双唇蠕动,到底不忍逼迫于她,只看了她一眼,侧身退开。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夜璃歌一个人,朝界河的方向而去,随意找了块空地,她蹲身坐下,望着黑黝黝的夜色,陷入深沉的思虑之中——   傅沧泓的情意,她再明白不过,倘若不肯跟他走,他定然不会罢休,若他不肯罢休,就会继续向璃国发起进攻,整个天下的局势,将会变得动荡不安,金瑞、虞国都会纷纷加入,忙着欲分一杯羹,到那时,谁存谁亡,鹿死谁手,将极难预料。   如此想来,只有说服安阳涪顼,让他撤兵。   说服安阳涪顼……夜璃歌眼中闪过丝迷茫,倘若从前,她对安阳涪顼有十二万分的驾御力,可是现在,这份驾御力还存在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比赛   直到晨曦微绽,夜璃歌方才带着一身的雾气,回到营地。   满腹思虑的她,挑帘走进安阳涪顼的寝帐,冷不防却见那男子光-裸着上半身,黑发披散,倾身斜躺,星眸半合。   夜璃歌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在帐门边顿时呆掉。   长睫轻颤,安阳涪顼睁眸看着她,并不觉得差窘,而是非常挑逗地向她抛了个媚眼。   他,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夜璃歌顿时面红耳赤,转身便冲了出去,把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意外,这绝对是个意外!   半晌,后方一阵簌簌响动,却是安阳涪顼,披了件长袍走出,掩唇打个呵欠,然后舒展四肢:“早!”   “早。”夜璃歌脸上红霞未退。   “你昨晚没有休息?”安阳涪顼抬手,拂了拂她肩头还有些湿润的发梢,“看,眼圈都红了。”   这样亲昵的举动,无疑让夜璃歌十分不适应,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安阳涪顼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垂下。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先去瞧父亲了。”夜璃歌低声言道,然后转头朝夜天诤的寝帐走去。   夜天诤已经起了身,正斜倚在床上翻看一张地图,夜璃歌走过去,把地图从他手中抽出来,轻嗔道:“爹爹,你这是做什么?”   “闲不住呗。”夜天诤抬头,看着她淡然微笑,“今天天气如何?”   “天气?”夜璃歌微怔,随即点头,“还不错。”   “那就好。”夜天诤状似随意地答了一句,又低下头去。   “爹爹。”   “嗯?”   “女儿有件为难的事。”   “关于皇上?”   “对。”   “想要为父做什么?”   “说服皇上收兵回国。”   “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提?”   “我——”脑海里闪过方才的情形,夜璃歌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要不然,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夜天诤到底是过来人,再细看她一眼,再次低下头。   小妮子,对男人而言,情关难过,对女人而言,情关更难过,至于这一关要怎么过,最好,你自己去琢磨。   头一次在父亲这里吃瘪,要求没能得到满足,夜璃歌很是委屈的同时,也很是苦恼——她发现自己的确有些怯惧那两个男人,一个是天雷,一个是地火,一不小心惹了谁,都有天崩地裂的可能。   但她毕竟是夜璃歌,是意志力极其强悍的夜璃歌。   脑子一转,一条妙计忽然就浮上心来。   就怎么办!   见她双眼大亮,夜天诤顿时了悟,唇角勾起丝浅笑——到底是他的女儿,总是有出乎人意料的举动。   “涪顼。”夜璃歌飞步奔出营帐,“你跟我一起,去见傅沧泓。”   “一起?”   “怎么?你不敢?”   “当然不是。”   “那就走吧。”毫不迟疑地拉起他的手,夜璃歌一径朝界河边飞走。   “傅沧泓,”甫一立定,夜璃歌便放声高喊,“傅沧泓!”   “我在这儿!”男子的声音却在后方响起。   夜璃歌转头,却见傅沧泓从一丛篙草里冒出头来。   “你这是——”   “我很早就来了。”吐掉唇间的草棍儿,傅沧泓意态慵懒地走过来,很不屑地扫了安阳涪顼一眼,然后深情地看着夜璃歌,“怕你着急。”   “打住!”夜璃歌抬起右手,在他眼前一晃,“今天把你们两个叫到这里,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两个男人同时瞪大眼。   “玩过打水漂没有?”   “什么?”   “没玩过不要紧,我教你们。”夜璃歌言罢,俯身拾起块石子,凌空甩出,石子在水面上一连弹跳了七下,划出一带水漪,尔后沉落。   “给你们半个时辰,好好练,半个时辰之后一局定胜负,谁赢了,我跟谁走。”   “这算什么?”傅沧泓几乎绝倒。   “这样很好。”夜璃歌双手环胸,“要是比武艺,不公平,要是比兵力,会伤和气,这个小游戏你们都没有玩过,都处在同一个起点上,不好么?”   “我愿意!”安阳涪顼率先应道。   赶鸭子上架——傅沧泓看看他,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于是,堪称奇观的一幕出现了,夜璃歌退后数步立定,而两个大男人,不断俯身拾起石子,朝水中掷去,一圈圈涟漪泛漾开来,在初升朝阳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梦幻般的美。   界河两岸渐渐变得喧闹起来,两国士兵们纷纷从营帐里走出,围观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两国皇帝列阵于岸,却有闲情抛石子打水漂玩儿?可不是千古奇闻?   “时辰到!”   夜璃歌的清喝,静止一切喧嚣。   “谁先来?”   “我先!”傅沧泓当仁不让,先扎了个马步,眯缝起双眼凝神细看着水面,右手食指与中指挟着一枚石子,来回试了好几次,然后猛然掷出。   石子连串起五个圈,然后落下。   这样的战绩,让他微舒了一口气——他相信,初试身手的安阳涪顼,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安阳涪顼将石子拿在手里,往空中抛了数下,脚尖点地,一个漂亮的旋身,石子划出道优美的弧线,轻轻掠向水面!   九个圈!   璃军顿时哗声大作,而傅沧泓则目瞪口呆,继而指着安阳涪顼高挺的鼻梁道:“你作弊!”   “作弊?”安阳涪顼露齿微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如何作弊?”   ——他确实作弊。   只因世上很多事,没有人想得到。   更只因每个人的潜能,其实都是无限的,只是很多人,没有去尝试,没有机会去尝试而已。   是。   或许论打仗,论用兵,论治国,他安阳涪顼都不如傅沧泓,但若论这些机巧小游戏,恐怕傅沧泓还真不如他上手得快。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便是这个道理。   “沧泓,你输了。”夜璃歌面无表情地宣布战果。   傅沧泓面红耳赤,却发作不得——这个规则,事先是由他同意了的,结果如此,他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同意。   双眸一眯,他忽然伸手环住夜璃歌的腰,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带着她掠向空中,如一只大鹏鸟般飞远。   “傅沧泓!”安阳涪顼急得直跳,但是,论武功,他绝非傅沧泓的对手,除了眼睁睁看着他“破坏规则”,竟然无计可施。   隐入树林之中,傅沧泓终于停了下来,目光深凝地看着怀中女子。   “沧泓?”夜璃歌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我答应你,让你跟他走。”傅沧泓咬牙,眸中锐光烨烨,“但这绝不是妥协!而是——为了你。”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不禁屏住呼吸。   “为了你,我可以暂时放过安阳涪顼,但并不代表,以后也会,”他的眸色转而深黯,“倘若——”   话未出口,他已经觉得胸口像炸裂一般地痛:“倘若你们在一起,我定然——”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赤裸裸的威胁,已经再清楚明白不过。   如果是从前,夜璃歌会选择无视,甚至反唇相讥,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   她感觉得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并且说得到,就能做得到。   对这样一个男人,要如何抗拒,怎样抗拒呢?   “我记住了。”   她只能这样回答。   而他却嫌不够。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如声势洪大的激流,覆没了她的理智……   ……   璃军退了。   北宏军也退了。   界河两岸重新恢复平静与宁定。   看着光秃秃的草滩,杨之奇眸底划过丝阴戾——那个女人,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能令两个帝王平息干戈。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难道这话,不是假的?   如今,璃国与北宏势均力敌,既可因夜璃歌成仇,也可因夜璃歌而联合,如果两国始终呈平衡状态,那他们,将失去争夺天下的机会。   嗯……托着下巴,杨之奇开始细细地深思起来。   “之奇。”一双手臂忽然从后方伸来,环住他壮实的腰身。   杨之奇无声叹了口气,转头面对身后娇俏的女子:“不是让你在帐里呆着吗?”   “怪闷的。”虞绯颜朝他挤挤眼,“我想要你带我骑马。”   “好吧。”杨之奇知道,对于她的要求,最好不要拒绝,否则后患无穷。   携着女子朝营地走去,他脑子里却忍不住继续思索,关于璃国,关于虞国,关于北宏,关于天下。   天下……   每一个胸怀抱负的男人,都会对其存有无尽的向往,而他杨之奇,也自负才学过人,当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是不会久居于人下的。   况且,他一向觉得,自己论才论智,绝不会输给傅沧泓,也不会输给夜璃歌,偏生那两个人凑成一对,却像凭添了无穷的能量,令整个乾坤为之震动。   想到这里,杨之奇不由蹙起眉头。   “你怎么了?”虞绯颜不满地小声嘟哝,拉拉他的手。   “没,没什么。”杨之奇笑笑,强迫自己集中起注意力,来应对面前这个小女人。   “你该不会是,”虞绯颜上下瞅瞅他,“在想那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   “说什么呢你?”杨之奇轻嗔,“我对她没兴趣。”   “真的?”虞绯颜惊讶了,脑海里不禁想起昔时在章福宫中,与夜璃歌那一场短暂的交锋——那个女人,令天下无数人胆寒,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嗯。”杨之奇点头。   “为什么?”虞绯颜却不依不饶。   为什么?   杨之奇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是啊,为什么?   这天下间有无数的男人,为夜璃歌绝色的容颜所折服,独他,确实并不怎么上心,他所忌惮的,乃是她通天彻地超凡绝俗的智慧,那是一个帝王应当具备的。   帝王?   为什么这样的才识器具,却会赋予一个女人?   她若争天下,呵呵,只怕无数男人都会拱手相让吧?   北宏皇帝傅沧泓,璃国皇帝安阳涪顼,金瑞皇帝南宫墨,自家君王虞琰……要说谁对那个女人半点觊觎之心都没有,恐怕是难的。   就算不为她的容貌,不为她的才智,也要为她心中藏着的那个秘密——这天下攘攘,到底最后,鹿死谁手?   这玩意儿,可是牵涉到每个男人的身家性命,牵涉到这片大陆上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倘若虞国亡,他杨之奇又能往何处容身?倘若诸国亡,那些贵族们,帝王们,又何峙昔时荣光?   而这些,他身边的小女人永远是想不到的,她只关注他此一时一刻的心情,她只依恋着他的温暖,她只想他满足她那些千奇百怪的小念头,她像每一个坠入爱河的小女人一样,希望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分分秒秒呆在一起,至于天下存亡,干戈缭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百二十六章:掌中之珠   马车缓缓朝前行驶着,一丛丛树影自车窗外滑过。   炎京。   折折转转,转转折折,自己还是,再一次回到这里。   下一步该怎么走?   夜璃歌的确很是茫然——命运的转机,又到底在哪里?   捻弄着衣带上的流苏,她瞳色微黯。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歌儿,难道你连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旁侧躺卧的夜天诤忽然悠悠开口。   “爹爹?”   “你向来聪明,当知世间之事,尽七分之力,却也有三分,须听天意。”   “女儿明白了。”   “嗯。”夜天诤点点头,阖上双眼,再没有作声。   耳听得外面人声嘈杂,显然是已经进了京城。   “吁——”   随着一声长呼,马车在司空府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打起车帘:“司空大人,夜小姐……”   小心翼翼地扶起夜天诤,从车厢里出来,抬头看时,却见安阳涪顼已然在道旁相候。   夜天诤赶紧趋前施礼:“皇上,这如何使得?”   “无妨,”安阳涪顼摆摆手,“司空大人乃是为救朕才受的伤,朕理当如此,来人——扶司空大人入府,立即命御药房送最好的药材来。”   夜璃歌本想婉拒,可是看看他殷切的眉眼,终究作罢。   直到亲眼看着夜天诤进了偕语楼,稳妥躺下,安阳涪顼方才扯扯夜璃歌的衣袖:“璃歌,你跟我来。”   两人遂出了屋子,在一丛凤尾竹下立定。   “璃歌。”男子双眼晶亮地看着她,“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后天?”夜璃歌略略一怔,“是……你的生辰?”   “原来你记得啊,”安阳涪顼更加开心,“宫中会设长生宴,到时候你来,好不好?”   “行啊。”夜璃歌微笑着点头,“一定去。”   “嗯。”安阳涪顼又拿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方才折身而去。   生辰?   夜璃歌不由有些恍然——她、安阳涪顼,和傅沧泓,都是相同年纪,自三年前在宣安大殿上相遇,命运就此有了交集。   细数之后的每一刻辰光,恍若梦境,甜酸苦辣皆备。   念着这些,夜璃歌慢慢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直到心中的郁闷略略散去,她方才转回碧倚楼,卸妆洗漱,安然睡去。   次日清早,宫中便差人前来,手中俱捧着云锦宫衣,名贵却毫不显奢华的钗饰,俱依着夜璃歌平日所好。   夜璃歌叩拜谢恩,接过御赐之物,是日夜沐浴更衣,盛装起来。   当她走出房门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虽说夜府中人人皆知自家小姐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作大家闺秀的装束,每个人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微微一笑,夜璃歌长裙曳地,步出府门,登上马车。   马车驶离司空府,沿御道前行,在南宫门前停下,内里早有一众宫侍,抬着软轿迎出,锦衣铺地,接过夜璃歌,转入宫内。   按制,外臣女眷进宫,皆宿于锦秀阁,或等待皇帝召见,或等待内廷传侍,昔时夜璃歌也曾随父亲来过一两遭,是以并不陌生。   安阳涪顼早有吩咐,锦秀阁中收拾得齐齐整整,尤其是桌上那一套茶具,更是表露出他的细致。   遣去众人,夜璃歌安然而坐,此时的她,全然是另一副模样,雍华大度,气质从容——或许,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只是太多时候,不愿意在人前显露。   “夜小姐。”   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宫女清脆的嗓音。   “什么事?”   “三公主叩访。”   南宫筝?   凤眉微微朝上挑起——终于,是来了么?   “请入内。”   但听得一阵环佩轻响,一身盛妆的南宫筝款步而入,手执一柄绢扇,斜掩半边面庞,眸波轻眄,在夜璃歌脸上一转:“早听说太子妃绝色惊艳,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太子妃?”夜璃歌唇边挑起丝笑,“已经不是了。”   “可以容许我坐下来么?”南宫筝笑笑。   “请。”夜璃歌一指桌对面。   南宫筝细撩裙摆坐定:“可在南宫筝看来,璃国太子妃,永远只可能是夜小姐你。”   夜璃歌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样地沉静,一样地平和,瞧不出任何机锋。   “三公主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话?”   “此其一也。”   “那其二呢?”   “这些天里在宫中乏闷,故此作篇赋,想请夜小姐指教。”   “赋?”夜璃歌微感意外,“原来三公主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但说着,南宫筝却把手中绢扇递过来,夜璃歌凝神看时,但见上面整整齐齐书着数行绢逸小字,确是一篇言辞藻丽,韵味十足的赋。   但,这仅仅只是赋吗?   《九韬》?   眸中疾光闪过,夜璃歌声色不动,把绢扇轻轻搁在桌上。   “三公主既然有意于凤座,为何不自己求去?”   “因为,有夜小姐在啊。”南宫筝的笑愈发优雅。   “你觉得,”夜璃歌微微眯眸,“若我不在了,你就能得手?”   “或许吧。”   “南宫筝,”夜璃歌微微沉下脸来,“你是个聪明人,明人跟前,我不想说暗话,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并且将阻拦到底。”   “哦?”南宫筝却并不意外。   “我知道,你来璃国和亲,非己所愿,而且,你对安阳涪顼,分明无心……”   “无心?不知夜小姐,为何如此肯定?”   “难道,”夜璃歌一怔,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你对他——”   “皇上一表人材,玉树临风,又温文尔雅,足令任何一个女子倾心。”   “那你,就施展自己的魅力,让他衷情于你吧。”   “试过了,没有用。”   “嗯?”   “只要夜小姐在这世上一天,皇上就不会移转自己的注意力——夜小姐,能让两国帝王为你疯狂,真不愧是炎京凤凰啊。”   夜璃歌双瞳微凝。   “所以,我想讨夜小姐一句实话。”   “什么?”   “你,会嫁给安阳涪顼吗?”   室中一时静寂。   “会又怎样?不会又怎样?”   “倘若你不会,我会为自己争取,倘若你会,我,南宫筝当设他谋。”   “这个问题,请恕我现在,不能回答你。”   “夜璃歌,”南宫筝眸底也多了丝冷笑,“不要太贪心,否则最后,你一个都得不到!”   撂下这么句话,她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余音犹在,仿佛化作一根根针,细细插进夜璃歌心中。   有点痛,更有点凉。   是她贪心了吗?恋着傅沧泓的执著,却也霸着安阳涪顼的痴心?   当初的当初,她对任何一个,都能做到挥刀断情,未料如今,似乎舍了哪一个,她都会痛。   是真的很痛。   夜璃歌不禁捧着头,哼叫了一声。   ……   红彤彤的纱制灯笼,挂满每一座殿阁。   来往宫人们衣饰华美,笑语喧哗。   德昭宫中更是赤地流金,香烟袅绕,一溜宫女手托各种物事,为安阳涪顼洗束妆扮。   今日的安阳涪顼,头戴金冠,冠上缀满红色的宝石,身上一件云白织金龙的袍服,衬得整个人面如冠玉,唇若点朱,举手投足间,风流无限。   揽镜自照,他却始终微觉不足——“取佩剑来!”   候田托着柄短剑,颤巍巍近前,安阳涪顼接剑在手,将长剑悬于腰侧,再往镜中看了看,眸中方浮起一丝浅淡笑意,遂挥退众人,往屋外而去。   刚至檐下,却见一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款款从院门外而来。   刹那间,所有的喧哗都静止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安阳涪顼一直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她近前。   直到她抬眸。   直到她那一抹嫣然的笑,在唇边缓缓绽开。   如果时光就在这一刻停止,那该多好,我会永远记得你唇边的笑,如花妖娆。   很久以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觅不出赞叹的言辞。   若许倾国倾城,一笑间,泯灭了万众苍生。   十指相扣,两人有若完璧,踏着石甬道朝前走去,沿途,宫侍们纷纷下跪,目送那一对玉人,除了艳羡,还是艳羡。   虽病体未愈,董皇后还是坚持坐在宣安大殿上,下方一众文武并列,及至皇帝进殿,方齐齐叩首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安阳涪顼一摆手,携着夜璃歌登上丹墀,倾身落座,瞧着身旁容颜绝美的女子,刹那间,他忽然生出种梦幻之感——皇后,这可不就是他的皇后?试问天下间,除她之外,又有谁,做得了他的皇后?能做他的皇后?   董皇后的眼中却无声闪过丝厉光——夜璃歌,你这是在做什么?   礼部尚书冉泉出列,先念了一篇祝辞,然后领着众文武向皇帝叩请圣安,皇帝再免,吩咐瑞景殿赐宴。   这一席御宴,可谓是极至奢华,山珍海味数之不尽,列席官员个个轮番进酒,只捡颂谀之辞说来,安阳涪顼的心思却在夜璃歌身上,偶尔回应一两句。   月上中天,舞姬们的彩袖好似蝴蝶一般,美仑美奂的景象,彻底迷惑了每一个人的心志。   趁着众人不注意,夜璃歌站起身来,步出殿阁。   其实,她实在不惯这样的喧嚷,这样的应酬,或许她更愿意简简单单一身衣衫,一个包袱,一柄长剑,悠游于名山大川。   今日……今日的她,更像一轴戏中的人物,一举一动,按照他人的意规而行,完全不是她夜璃歌。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给南宫筝一个警示?   为了让安阳涪顼更加痴迷?   还是为了什么?   望着冰盘似的皎月,她忽然间笑了。   一件羽裘突如其来,披上她的肩头。   她转头,不意外地对上那双湛黑星眸。   “你怎么也出来了?”   “没意思。”安阳涪顼撇撇唇,然后拉起她的手,“璃歌,你跟我来。”   两人就像一对轻盈的小鸟,穿过灯影重重的回廊,直往德昭宫的深处而去。   “你看——”   彩灯映照下,大片玉洁的琼花扑入眼帘,夜璃歌不由微微张大嘴,眼底划过丝惊喜。   “喜欢吗?”安阳涪顼握了握她的手,压低声音问。   “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喜欢,确实喜欢。   “进去瞧瞧。”   安阳涪顼带着她,转入花海深处,但听得水声淙淙,一盏硕大的荷花灯在小小的水池里旋转着,其上立着一个婀娜娉婷的女子,分明,就是夜璃歌本人。   “啊!”夜璃歌忍不住掩唇轻呼,“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做的。”   “真的?”   “嗯。”安阳涪顼重重点头,“你不知道,花了我好多功夫呢。”   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突如其来地将夜璃歌给包围住——或许潜意识里,不管一个女子如何强大,她在心中,仍然希望世间有那么一个人,宠她爱她,有如掌中之珠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选择   如果——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傅沧泓,或者,只有一个安阳涪顼,那该有多好?   她就不必左右为难。   但,这不过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选择谁呢?   似乎从很早开始,他们就在进行一场持久的拉力赛,先是傅沧泓掌握整个主动权,然而,安阳涪顼靠着他的努力,一点点增重在她心中的分量,直到现在——   如果傅沧泓不曾伤她的心,如果夜天诤不曾在战役中受创,或许安阳涪顼,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没能走进她的心中。   可是现在——   轻轻地,夜璃歌不禁叹了口气,真希望自己能生出双翅膀,扑楞楞飞到九霄云外。   “不要太贪心,否则到最后,你一个都得不到!”南宫筝的声音再次响起,刺得她的心阵阵锐痛。   倚楼怅思半晌,夜璃歌方退回屋中,拥衾而卧。   清早起来,她对镜梳妆罢,便往倚凰殿向董皇后请辞。   是时董皇后倚于床栏上,脸上兀自带着三分病容,见夜璃歌走进,遂朝孙贵摆摆手,孙贵会意,领着屋中所有宫侍默然退出,掩上殿门。   董皇后这才抬起下颔,定定地看着夜璃歌:“如果可以,我真想毁了你这张脸!”   夜璃歌一怔,旋即恢复平静。   “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难道你真想让顼儿,万劫不复?”   “皇后娘娘……”   “你闭嘴!”董皇后一声疾喝,撑起半个身子,头发蓬乱,形容狠戾,“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顼儿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几次三番差点陨命,夜璃歌,你就那么狠心么?既然无法承诺给他全心全意的爱,就不该总这样霸着顼儿,你不明白么?”   夜璃歌仍然沉默,头一次面对他人咄咄的逼问无言以答。   “你怎么不说话?”   “是臣女之错。”夜璃歌双膝跪地,眸中有着确切的愧疚,她这样的反应,却让董皇后一怔,面色随即稍稍和缓。   “皇后娘娘凤体未愈,不宜动怒,请好生将养吧,璃歌告退。”   夜璃歌言罢起身,走出倚凰殿,却见安阳涪顼正立在阶下,定定地看着她。   “这会儿功夫,你怎么不在宣安殿?”   “今日朝会散得早,所以就赶过来了。”   “那就回德昭宫好好休息。”   “可是,我想……陪着你。”   “好吧,说说看,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只要你愿意。”   “那么,我们去射箭吧。”   “行啊。”安阳涪顼立即点头。   两人旋即折回德昭宫,换上精短箭装,相携着前往演武场。   挑了把强弓,夜璃歌走到空地边沿,张弓搭箭,但听得“嗖嗖嗖”三声,三支利箭端端正正地贯穿靶心。   “好!”安阳涪顼忍不住拍掌赞道。   “该你了。”夜璃歌退回场边,将弓弩递给安阳涪顼——她有意来此,除了考较安阳涪顼的武艺外,也是想锻炼他的意志力。   并无他言,安阳涪顼接过弓弩,也下场立定,扎稳马步,两眼盯着靶心,扣紧弓弦缓缓朝后拉开,然后猛地放开。   嗖——   锐箭破空,恰中靶心!   夜璃歌眼中不由闪过丝诧色——什么时候,他的武艺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进展?   安阳涪顼连发五箭,箭箭均中红心,围观的禁军中不由发出轰然的叫好之声。   “再来!”夜璃歌却提出新花样——射飞靶。   三场对决下来,安阳涪顼中十五支箭,夜璃歌中十八支。   眼见着日色已然升至中空,安阳涪顼放下弓弩,细声劝慰道:“璃歌,要不先休息休息?”   “也好。”夜璃歌点头,两遂离开演武场,折返德昭宫中。   “想不到,你长进居然如此之大。”坐在膳桌边,夜璃歌忍不住衷心赞道。   “是吗?”安阳涪顼心中乐开了花,表面上却强自捺着,声色不动,“我觉得,臂力还不够呢。”   “不要着急,武功和文治一样,都是不能躁进的,必得日复一日地坚持。”   “我记下了。”安阳涪顼点头,“正好有些朝廷上的事不懂,你帮我斟酌斟酌。”   在章定宫中盘亘了近六日,夜璃歌方才折返司空府,一进府门,便忙忙地去见父亲。   “爹爹。”   见夜天诤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正倚在椅中观书,她稍稍放下心来,近前请安道。   “嗯。”夜天诤点点头,抬起头来,“在宫里过得不错?”   “还行。”   “那就好。”夜天诤也不追问别的,适可而止,“回楼中休息去吧。”   “爹爹——”夜璃歌脸上浮起丝为难之色。   “怎么?”   “女儿冒揣,想问爹爹,当年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子?除了,娘亲之外。”   夜天诤合上书页,面色变得端凝起来:“有。”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夜璃歌的意外,也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那——”   “我是在你娘之前,遇到她的,那个时候不懂珍惜,年少轻狂,所以,错过了……她因为我,悒郁而终……”   这还是夜璃歌头一次听父亲说起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半晌作不得声。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犯错,很多错当时不觉得,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开始后悔,但是后悔,已经无济于事——”   “爹爹这是在劝告女儿吗?”   “提醒,仅仅只是提醒,歌儿,在这个世界上,遇着一个你爱的人不容易,遇着一个爱你的人,也不容易,倘若明了了心迹,那就紧紧抓着,不要放手吧。”   “谢谢爹爹。”良久,夜璃歌深吸一口气,转身退出。   回到碧倚楼中,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又开始发怔——她何尝不想珍惜?可是,又该如何珍惜呢?   明了心迹?   是的,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便是暂时让自己好好地冷静下来,彻底明了心迹。   可光是她明了心迹,有用吗?   为什么好好的一件事,却越来越变得像一张网,而她,竟成了网中的一只蝴蝶,怎么也飞不出去?   心中一阵烦躁,夜璃歌不由呼地起身,抓起壁上长剑,“唰”地抽出,亮泓泓剑光映入她眼中,却让她凭空生出股决断——正所谓,快剑斩乱麻,事情的关键,只在于她的决定上,只要她作出决定,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   望着空空的辇轿,安阳涪顼眸中闪过丝怒色:“夜小姐呢?”   侯田目光闪躲:“夜小姐,夜小姐说,需要时间,闭关静修。”   “闭关?静修?”安阳涪顼瞳色微凝,随即袍袖一拂,“下去。”   侯田赶紧着退下,不敢再多留一步,安阳涪顼下了丹墀,来回走动着,心中终于焦恼起来——他真想立即冲到司空府去,问她一个为什么,可理智到底占了上风。   从辰时到晚间,安阳涪顼的脑子里始终乱哄哄一片,像有无数的野蜂在飞来飞去,嗡嗡乱叫。   入夜,德昭宫中亮起数十支巨烛,却照得他的身影愈发孤清,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与寂寞,陡地站起身来,拔腿便往外走。   “侯田。”   “奴才在。”   “立即备辇。”   “已经这么晚了,太子是要去哪儿?”   “司空府。”安阳涪顼毫不迟疑地扔下三个字。   “是——”   片刻后,銮驾齐备,数百名禁军明火执杖,直往司空府而去。   不料皇帝半夜驾临,司空府中顿时乱麻麻一团,又是放炮,又是大开中门迎驾,安阳涪顼半点不理睬,阴沉着脸直奔碧倚楼。   夜方夜剑本守在楼下,见皇帝大迈步走来,不敢阻拦,退到一旁。   稍一踌躇,安阳涪顼提步上楼,叩响门扇。   “璃歌。”   屋内毫无动静。   “璃歌!”心中一紧,安阳涪顼的声音不禁提高了八度。   终于,房门缓缓启开,露出佳人俏影。   “璃歌!”安阳涪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张臂,一把将夜璃歌抱住,胡乱朝她脸上亲去。   夜璃歌先是一震,却没有推开他,而是轻轻展臂将他环住。   安阳涪顼大觉鼓舞,用力将她推入房中,直至榻旁。   “涪顼!”夜璃歌意识到他情绪有些不对,低唤一声。   安阳涪顼已然将她推倒在枕上,整个身子继而压了上来。   “涪顼?”   “我不想再忍了。”男子双眼通红,“夜璃歌你听清楚,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涪顼?!”   “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你却始终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模样?”   “涪顼……”夜璃歌低声叹息——如果可以,她也想全心全意地爱他。   就在她意志动摇的刹那,安阳涪顼的手,已经探进她的裙衫。   咝——   一点寒星忽然从窗外射来,直钉入安阳涪顼的后背。   他“啊”地痛叫一声,然后整个人朝榻下栽倒。   夜璃歌翻身落榻,一把将他扶起,却见他额上冷汗滚滚,显然疼痛已极。   “你忍着点。”不及细思,她三下五除二扒去他的衣袍,却见他后背一片光溜,并无伤口,不由微微一怔,“涪顼,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安阳涪顼咬牙,让自己不至于太软弱。   把他扶上榻,夜璃歌盘膝坐在他的对面,凝声言道:“现在,我要将内力输入你的体中,查探具体的情况,你切记好好配合,千万不要走神。”   “嗯。”安阳涪顼点头,垂下眸子,屏声静气。   夜璃歌抬起两手,贴着他的掌心,将自己的内息输入他的体内,任其在安阳涪顼的五腑六腑中游走。   居然,没有任何异样。   半晌,夜璃歌收手。   “好了?”安阳涪顼重新睁眸。   “你现在,觉得如何?”   “已经不痛了。”安阳涪顼言罢,活动了一下身子。   夜璃歌微微蹙眉,没有说话,然后抬手替安阳涪顼穿好衣衫:“夜已经深了,你先好好安歇吧。”   “就在这儿?”安阳涪顼眼中不由闪过丝窃喜。   “嗯。”夜璃歌点头——她其实是不放心他,想就近看着,免得他有任何意外。   至于安阳涪顼心中如何想,她反倒没有仔细琢磨。   第二百二十八章:何去何从   安阳涪顼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夜璃歌站起身来——如果没有猜错,对方,应该是傅沧泓的手下。   悄无声息地掠出窗外,夜璃歌没入林间。   厉眸扫过一丛丛树影,始终一无所获。   她在林中立定,嗓音清寒:“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让他最好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否则——”   “夫人。”   来人陡然现身。   乍然看清这人的面容,夜璃歌不由一怔:“火狼,怎么是你?”   “或许只有我来,才能说服夫人。”   “说服?”   “或许我的话,夫人并不相信——但是我仍然想说,夫人,您对于皇上的意义,比性命更重要,比整个北宏更重要,夫人的每一个决定,都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命运,所以,请夫人三思。”   火狼说着,慢慢地沉下膝去,跪在了夜璃歌的面前。   是吗?   是这样吗?   她也是这样相信他来着,可是最后呢?   傅沧泓,或许一生一世太漫长,所以你耐不住寂寞,我并不责怪你,倘若你沉恋于其他女子的温柔,我也选择原谅,但是从此以后,我将远离你的世界。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残酷,非此,即彼,或许爱夜璃歌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你坚持不下去。   那么现在,这算什么?   “夫人,”火狼霍地抬头,“我知道,纪飞烟的事,始终是您心中的一个结,可是夫人,我想告诉您,那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夜璃歌微愣,“怎么是你的错?”   火狼深吸了一口气,将当初如何与纪飞烟勾连,想让傅沧泓移情的事逐一道来,夜璃歌越听越是心惊,复又双眸沉黯。   不料她竟是这样的反应,火狼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夫人?”   “……我在想,也许纪飞烟,比我更适合他……”   “夫人?!”   “如果一个纪飞烟,能满足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欲望,”夜璃歌的神色有些冷,“那不更好?”   ——追逐她夜璃歌,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看着光鲜美丽,智慧绝顶——拥有她即能拥有整个天下,但,只能那个真正爱她的男人,才能知晓,一切背后莫大的艰辛——当你拥有整个天下的时候,也许,你将成为所有人矛头指向的目标。   试问那些站在权势顶峰的人,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枕戈待旦,睡不安宁?   傅沧泓,倘若你忍受不了那样的孤寂,倘若你没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力,倘若你无法独断专行,倘若你抗拒不了红尘俗世种种的诱惑,那么我们,真的无法走到最后。   纪飞烟,只是你背叛我的一个借口,如此,而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一点结束呢?   “火狼,你真的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是。”火狼无比肯定,“若说从前,属下也一直犹豫,那么现在,属下将全心全意地渴盼着,你和皇上能在一起。”   “是因为天下?”夜璃歌嗓音清冷,“因为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不,”火狼再一次抬头,“是因为皇上,真的爱您,爱您的灵魂,爱您的心!不是因为你倾国倾城的容颜,不是因为夜家滔天的权势,不是因为那一个邈远的传说——纪飞烟虽然百媚千娇,或许其他的女人也是,但却无法理解,皇上那颗孤傲而寂寞的心——皇上说得对,你们都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所以,只有你们两个在一起,才能抗拒这世间所有的一切。”   夜璃歌震惊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的话,是从他口中说出?   “夫人,安阳涪顼虽然爱你,但是他,却永远无法解得你内心的孤寂,他更多地眷恋你的强大,你的聪慧,倘若有一天,你不再强大,或者,他变得比你强大,也许,那些更年轻漂亮的女子,会对他有更强烈的吸引力……或者不是这样,”火狼自嘲地笑笑,“总之,他不是一个能掌天下的男人,因为,他始终缺少,面对死亡的胆色,与勇气!”   夜璃歌再没有言语。   “属下言尽于此,请夫人细思。”火狼言罢闪身,没入黑暗之中。   不得不说,他的话,对夜璃歌而言,极具震撼力。   是的。   安阳涪顼比傅沧泓差的,便是面对死亡的定力。   倘若一个男人,连死都不惧,那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他,刀山火海,一往无惧。   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或许对任何一个女人而言,都是莫大的幸福吧。   难道说,在这场感情的游戏里,安阳涪顼,早就输了?   夜璃歌抬手抱住双肩,只觉一股股寒意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她的身体——这就是命运吗?如此残酷的命运?   她放弃安阳涪顼,也就意味着璃国的最终消亡,而她想做的,不过是将杀戮与血腥,降到最低。   她曾经试过千百种方法,要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寻找一个制衡点,但这可能吗?   不是安阳涪顼,便是傅沧泓,不是璃国,便是北宏。   没有第三种选择的可能啊。   纵然她死了,这个四分五裂的世界,仍然将因别的缘由,重新合一。   天下纷乱之局,由来如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谁又能逆转它?谁又可以逆转它?   我该何去何从?   一个鲜明的问题从心中浮出。   “如果一切不可避免,那么,听从自己的心意吧。”   一个声音幽幽地道。   听从自己的心意?   是。   璃国,对于你而言,是道义所在,北宏,对于你而言,是情感的归宿,或许很早以前你就明白,只是脱不开从小所受教育的束缚,如果留在璃国,纵使以后助安阳涪顼得了天下,或许那个男人,还是无法完整进入你孤寂的内心,那么,就去北宏吧——   如果他背叛了我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   随即,夜璃歌整个儿一震——她果然是自私的!   璃国若在,夜家,甚至整个璃国,将成为她最大的依靠,倘若璃国不存在了,那她将是什么?只是他后宫中的一个妃嫔?皇后如何?得尽三千宠爱如何?   任何一场权势的交战,要想胜利,凭的,永远都不可能只是感情!   她无法保证以后会不会有像纪飞烟一样的事情发生,要么,她得在北宏境内,经营自己的势力,但这有可能,伤及她与傅沧泓的感情。   但如果只为了一个傅沧泓,而放弃整个璃国……夜璃歌痛苦地抱住了自己头。   牵一发而动全局,父亲所言,确是一针见血。   尤其是脑海里不断闪现的那幅可怕图景,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如果那真是她的选择所造成的,那她宁愿不选择!   但是,世事永远是残酷的,你不可能不选择!   除非,你铁了心,青灯黄卷,了此一生!   削发为尼?这确乎是个不错的法子,夜璃歌不禁有些灰淡地想。   要是地上能突然裂出条缝儿来,那该多好,要是肩上能生出翅膀,那该多好?不用面对这些麻乱乱的人与事,是与非。   “我可以帮你。”   一个声音突然从高空中传来。   夜璃歌抬头,却见那面色俊逸,一身白衣的男子,翩翩立于树梢,俯身看着她。   “浮尘公子?”   “是,”男子微微地笑,“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如此说来,你是特意赶来看笑话的?”   “哪里的话,”男子缓缓从空中落下,“我是真心想帮你。”   “怎么说?”   “跟我去海外,我保证让他们两个,永远都找不到你,时间久了,他们自然会将你忘记,有别的女人,进入他们的生命。”   “呵。”夜璃歌低笑——不错,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如果你愿意,两天后,到桃花渡码头来找我。”   身形一闪,浮尘公子像阵风似地,消失了。   离开?   断情?   夜璃歌微微仰头,看着明净的天空。   ——是不是像她这样的女子,本不该存于世间,徒惹他人的相思?   情,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她能控制得住,其他人却不能?   或许对她而言,有没有傅沧泓,有没有安阳涪顼,她都一样能做夜璃歌,难道他们,就不能吗?   是她太过强大了吗?   是她太过骄傲了吗?   灵魂高飞于九天之上,丝毫不受这红尘俗世的羁绊。   或许,她真正想要的,还是自由吧——这世间男子的怀抱再温暖,始终敌不过她对万里长空的向往。   要一生一世自由,不是不可以,不是做不到。   要狠心断情,也不是不可能。   犹如当初,她刻于掌心的那个忘字,鲜血淋漓,痛难抵挡——傅沧泓,我已经爱过你了,先背叛誓言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夜璃歌觉得自己似乎钻进了一个死胡同——为什么非得计较那么多呢?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拖泥带水,如此忧思深重起来?   如果问题太过急迫,那就,试着给自己一些缓冲的时间吧。   回到碧倚楼中时,安阳涪顼已经离去,夜璃歌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在妆台边坐下,她拿起笔,对着雪白的纸笺默坐良久,还是难以成书。   不知道该什么好。   不知道能写什么好。   虽说安阳涪顼的确没有不惧一死的勇气,但他的感情,确乎是干净的,正因为如此,让她更加难以下手。   人的感情,乃是这世间最珍贵,最干净的东西,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所在,与皇权无关,与名利无涉,反而也是最难处理,最难偿还的。   安阳涪顼,要怎么做,才能尽可能地不伤害你?   最后,夜璃歌抛下了笔。   还是自己进宫去,面对面地讲清楚,比较好吧。   第二百二十九章:誓言   从府里出来,夜璃歌自皇宫南宫门而入,脚步匆匆往德昭宫而去。   “太子妃。”   手拈一柄宫扇,南宫筝袅袅婷婷而来:“借一步说话。”   “什么事?”退到树荫后,夜璃歌扬起眉头,有些不耐烦地道。   “我就不明白了。”南宫筝上上下下瞅她一眼,忽然道。   “不明白什么?”   “你不过就是长了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为什么那些男人都对你如此痴迷?”   夜璃歌的脸色沉了下去。   “罢罢罢,”南宫筝摆手,“算是我多嘴,不过夜璃歌,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和皇上保持一点距离——因为,他了解你越多,爱你就会越深,这种痴迷,到最后会酿成灭顶的灾难——如果,你不打算完全投入这段感情,如果,你不打算和他过完一生,就趁早了断。”   夜璃歌怔住。   她没想到,会从她这里,听到这样的警心之语——最近身边的人,个个都变得聪明起来了?   南宫筝说完,自己摇摇摆摆地走了。   沉思良久,夜璃歌仍往德昭宫而去。   “朕意已决,在最短的时间内,传位于皇弟安阳涪瑜。”   在她快靠近御书房房门的刹那,安阳涪顼的声音忽地传出,击中她的心脏。   “皇上,皇上,请三思啊皇上。”   “朕已经三思过了,以朕之才,本不配掌这大位,而皇弟虽年幼,却心高志阔,满腹经纶,璃国只有在他手中,方能壮大。”   “不可以。”   不待他把话说完,夜璃歌推门而入,屋中所有的喧哗顿时静止,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不可以,”她无视其他人,只盯着安阳涪顼,“我说,不可以。”   “璃歌?”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会立即从炎京城中消失,即使天涯海角,你都再找不到我。”   “璃歌?”   见夜璃歌的态度如此坚决,所有人反倒齐齐呼出口长气。   大臣们相继告退,剩下他们两人面面相对。   “我再重复一次,”夜璃歌目光凛凛地盯着他,“我不喜欢庸碌无为的男人,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也是!安阳涪顼,如果你想完整地得到我的心,那么就做一个好皇帝,认认真真做一个好皇帝!”   手撑着桌面,安阳涪顼半晌没有作声——昨夜夜璃歌的不辞而别,的确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没有稳定,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潜藏着一股昂扬而勃发的力量,让他都觉得震惊和害怕的力量,他想设法束缚她,却始终无计可施——如果她真的要抛下他而去,他又能怎样呢?   纵然他是皇帝,纵然他富有四海,可是唯独在她面前,他却始终感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要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承认失败,那种滋味很不好受。   谁都不愿意面对。   谁都想要逃逸。   但他却无法逃逸,每每只要看到她的影子,听到她的声音,他就忍不住振奋,浑身充满力量,可一旦她不见了,他心中就空落落的,像飘上半空的羽毛,上不着天,下不即地。   很多次他都想拥她入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璃歌,让我爱你,让我爱你,好不好?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夜璃歌的声音再次响起,“独立面对、处理所有的问题,专心致志,做你该做的事,如果你能坚持,到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   “三个月?那你呢?”   “我会借着这段时间,去海外逛一逛。”   安阳涪顼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她,直看得夜璃歌心里发酸,转开头去。   “涪顼,我们只是暂时别离。”   “嗯。”他闷闷地答,话音里含着无限的委屈。   “涪顼,对一个男人来说……”   “你别跟我提这些!”安阳涪顼忽然发火。   “嗯?”夜璃歌惊诧地睁大眼,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璃歌,你总是在意自己的感受,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一个男人而言,重要的是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是吗?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困惑——是她对男人的认识太片面了?   也对。   天下间,不是每个男人都会以天下为己任,不是每个男人都想着扬名立万,盛世功成,或许他想要的——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一个爱你的女人,那么——”   “我不会放弃!”安阳涪顼忽然失控地叫起来,“要我放弃你,除非江山倾,璃国灭!”   夜璃歌的心跳蓦然滞住——事情不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暗示,为什么却成了这样?   到底是什么,让他的执念已经变得如此之深?   也许,想和一个处在情感风暴中的男人谈判,这本来就是个错误。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你的心思,我知道了,并且会很认真地记住——那么,你能不能安静三个月呢?认真履行你做皇帝的职责?”   “我能。”安阳涪顼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会在这儿等你,一直等到你回来。”   抬头再深深地看他一眼,夜璃歌侧身,迈着缓滞的步伐,走出德昭宫。   直到泌冷的风吹透衣衫,她方才微微清醒过来,强打起精神朝外走。   看看那空寂的长街,她心中的任性再次发作,也不回司空府,也没有打理什么行李,施展轻功,便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沿着长长的驿道,她毫无目的地往前,往前,一直不停地往前……   直到茫茫瀚江边。   隔着一带轻烟,夜璃歌看见了那艘白色的帆船,甲板上立着一人,背影颀长,给人无限遐想。   眼中闪过丝踌躇,她想要后退,却到底没有,迈开步子,登上帆船。   “你来了。”   男子的嗓音,微微有些冷。   “嗯。”   “想好了么?”   “想好了。”   男子转头,看着她忽然鬼魅一笑:“上了我的贼船,要下去,那可就难了。”   “贼船?”夜璃歌也笑了,“这倒是合了我的脾胃,且让我看看,你这船有多贼!”   男子抬起手,抚了抚额前垂落的乌发,摄唇吹声口哨,后方风帆猛然升起,整只船立即像脱弦之箭一般,朝江心驶去。   两岸的景色一一从眼底滑过,夜璃歌立在船舷边,心中忽然生出无穷的感慨。   “放下吧。”男子幽叹。   “放下?”   “嗯,不放下,你永远都得不到自由。”   “浮尘,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实姓吗?”   “为什么?”   “以诚相待。”   “哦?”男子挑挑眉,“怕是要让夜小姐失望了,海外草莽之人,像风信子一样飘零,无所谓姓,也无所谓名,无所谓生,更无所谓死,一切随性而来,也随性而去。”   无所谓姓,无所谓名,无所谓生,更无所谓死,一切随性而来,也随性而去——几句话听在夜璃歌耳中,好似惊雷一般——她一向以为,自己洒脱淡然,却不曾想,世上竟有比她更洒脱淡然的人。   “那么,我叫你小尘吧。”   “好。”   “你说说看,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爱?”浮尘漂亮的唇角微微勾起,“这种恼人的玩意儿,我可不想去碰。”   “难道你,一生都不去碰?”   “你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是如何定义男人女人的吗?”   “嗯?”   “在我们那儿,一对男女如果彼此中意,那就在一起,什么时候不中意了,就分开。”   “那,孩子呢?”   “十岁之前,留在女人身边,十岁之后,跟着男人漂泊四方。”   “哈哈。”夜璃歌禁不住笑了。   “怎么样?喜欢我们那儿吧?”   “不错。”   “要不,过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大美人,男人们会趋之若鹜。”   “找一个?”夜璃歌摇头——有安阳涪顼和傅沧泓两个,她已经非常头大了,再找,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对不起,我现在只想离男人们远远地,越远越好。”   “看得出来。”浮尘点头,“那等你想找时再说。”   夜璃歌点点头,将目光再次转向远方——不得不说,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的确拂平她心情的焦燥、不安,与困扰。   其实,一生一世寄情于山水之间,不去沾染世俗的尘埃,也是一种极其诗情画意的生活啊。   活着,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开心,更快乐吗?   如果相爱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更深的痛苦,那为什么要相爱呢?   向往自由有错吗?   想做自己有错吗?   “你没有错。”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浮尘再次言道,“正所谓人各有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逼迫你做什么,所以夜璃歌,真正困锁你的,不是其他人,也不是世俗,只是你自己。”   “哦?”   “倘若你想要,就去要,倘若你不想要,那就放下。”   “你这话,”夜璃歌挑挑眉,“倒是合极了我的心意,要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洒脱,那该多好。”   “世人之所以见利,那是因为有欲望,人心有欲望,就永远不能超脱,不能超脱,就会被名所累,利所累,情所累,而夜璃歌,你是一个不受任何外物所累的人。”   “换句话说,其实世间之事,你不在意,便看不见,你若看见,那是因为,你心中在意。”   夜璃歌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不由怔住。   “所谓见人见智,也是这个理儿——任何一件事,看在任何一个人眼中,都是不一样的,比如,这方天下——”浮尘公子说着,抬手在空中划了个圈,“有人当它是性命,有人当它是浮云,有人当它是战场,也有人当它,只是一个宽广的戏台,演出百种人生。”   “小尘,”夜璃歌抬眸,深深地凝视着他,“你们那里的人,都是这般超脱的吗?”   “当然不是。”浮尘摇头,“我们那儿,同样有人天天生活在声色犬马中,同样有人沉醉于男欢女爱,华服美食,也有人不食烟火,想要修道成仙。”   “一念动,万念皆动,一念灭,万念皆灭。”夜璃歌忽然喃喃道。   “正是这样。”浮尘颔首,“你若执意不理会,世间万般喧嚣自会离你而去,岂不是闻‘心远地自偏’一说?”   “谢谢你。”夜璃歌脸上终于绽出纯美的笑漪,但觉心中的负荷忽然间尽数释去。   “看——”   浮尘公子抬手指向处,丝丝白光炽起,托出轮金灿灿的朝阳。   “真美啊——”夜璃歌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   “确实很美。”浮尘接过话头道,“其实人世间的波诡云谲,哪里及得上大自然的雄浑壮丽,如果人人都能在抬头的瞬间,将目光投向浩瀚宇宙,想来那些恩怨情仇,都会淡去很多吧。”   第二百三十章:相爱是一种缘分   一夕长聊后,夜璃歌觉得自己心中舒适了不少。   她通常都是超脱的。   比起一般的人,少很多烦恼——即使在感情上,也一样,爱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会全心全意地爱,倘若那个男人不遵守游戏的规则,她也能及时抽身。   是天生凉薄?   还是天生理智?   抑或,是她实在太过于强大,以至于让所有男人,都没有介入的机会。   倒是浮尘的话,颇合她的心意——这世间男女,合则聚之,不合则分之,为什么非要执著地在一起呢?   假如世间没有夜璃歌,难道傅沧泓就不会去娶别的女人?   显然不是啊。   想通这一层,夜璃歌的心微微有些凉,觉得有些事,赫然通透,然后一览无余。   摊开手去,接住朦胧天光,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快飞起来,飞到没有人的地方,那儿,是什么呢?   是荒芜的,永远存在的,但没有人能看得见的幻境。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像是站在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的地方,她,看见了一个人。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   “你是谁?”   她走过去,在她背后立定。   那人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我是你啊。”   “你——”曾经,揽镜自照过很多次的夜璃歌,也承认自己是个美人儿,可是眼前这女子,绝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息,是她的眉眼她的面容,却——也不是她。   “我在这儿等你。”女子双眸有如星辰闪烁,“很多年了。”   “为什么要等?”   “夜璃歌,离开吧。”   “什么?”   “离开那个世界,到我这儿来,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会觉得快乐,与安宁。”   “你不相信?仔细回忆一下,那些令你开心的时光,快乐的时光,难道都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还有,你之所以爱傅沧泓,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的灵魂里,弋动着和你一样的,孤独的气息。”   “试试看——”女子走过来,握起她的手,“你,感觉到了什么?”   “甜蜜,温暖,还有……爱。”   “没有隔离对不对?没有疏远对不对?没有排斥对不对?”   “嗯。”   “只有我,才能消除你心中所有的痛苦、悲伤、愤怒、不甘……夜璃歌,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出身如此显赫的你,真正开心的时候,却并不多,反而那些刀口舐血,江湖漂泊的生涯,能赋予你更多的惊奇——你难道不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寻找我吗?”   “嗯。”夜璃歌微笑点头,“是的,我在寻找你,我一直都在寻找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全身心热恋的。”   “是啊,”女子的眼中充满了热烈,“就是这样,这是属于我们的世界,和你所在的那个世界完全无关,这儿没有阴谋,没有仇杀,没有贪婪,什么都没有,只有光明和爱,在这儿,你是安全的,也是幸福和满足的。”   “要怎么样,才能永远留在这儿呢?”   “放弃你尘世的生命,放弃你在尘世间所有的一切,你要相信,那儿,并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你留恋的。”女子徐徐地说着,像是诱惑,更像是……导引。   放弃……尘世的生命?   夜璃歌眼中有过刹那的恍惚,不由往前踏出一步——   但听得一阵水响,女子的身形划出道弧线,坠入黝蓝的海水——   浮尘袖手而立,双眸沉黯。   “少主。”   一名黑衣人从旁侧走来。   “船队已经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按照原定计划,悄悄潜至北宏边境,伺机而动。”   “是。”   ……   碧蓝海波中,女子的身影随着水流漾动。   一群五彩缤纷的鱼儿围在她身边,像是为这绝世美人儿伤心哭泣。   要离去了吗?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轻轻地问——   传说,每个人在离开世间时,便会看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那么,她爱的那个人,是谁呢?   一张面孔缓缓浮出,竟然是——傅沧泓!   夜璃歌霍地瞪双眼——傅沧泓!是傅沧泓!   旋即,她翻了个身,手脚并用,朝前方游去。   漫无边际的海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但她并不着急,也没有理由着急,因为,她想要寻找的答案,已经找到。   一个人,只要明了了心迹,其它的事,便全都不是问题。   人心的力量,很多时候,是难以想象地强大。   终于,她远远瞧见一座小小的岛屿,旋即手脚并用,飞速游了过去。   登上陆地,夜璃歌放眼四望,但见天水浩荡,长空高远,竟是个遗世独立的所在。   倒真是合了她的心意。   再没有人来打扰她,让她可以静静地思考一切,从前的,以后的。   在临近死亡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生所爱,确是傅沧泓。   那么,要如何处理安阳涪顼的问题呢?   “要我放弃,除非江山倾,璃国亡!”   安阳涪顼——非得是这样吗?你确定是这样吗?   夜璃歌心中忽然漫过一阵难言的痛。   原来,当一个人真心爱着你,而你即使不爱他,还是会为他心痛。   一段感情如果发生,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去结束,始终会留下伤痕。   纵然回去,她该怎样面对他呢?要怎样,才能让他理智地面对自己的决定?   太阳落入地平线以下,整个天空黯淡下来,星星开始闪光,像明媚的眼睛一眨一眨。   ——她自谓是个聪明的女子,能够洞悉世间所有的奥秘,唯这“情”字,却始终有如一堵高墙,一座高山,横亘在她的面前。   是不是不回去,是不是永远逃避,就能够不让自己受伤,也不让其他人受伤?   算了,摇摇头,夜璃歌中止自己所有的思绪——好不容易偷得浮生数日闲,何不静享这无边的月明风清,干嘛要自寻烦恼呢?   ……   德昭宫中,奏折散落一地,安阳涪顼仰躺在椅中,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一丝恨意忽然如小蛇般从心底里蹿过,咬得他遽然生痛。   那么多的期望、等待、企盼,竟然全成了泡影,他一次次鼓起勇气,却一次次遭受她的婉拒。   “吱呀”一声,殿门忽然洞开,袅娜人影步进。   安阳涪顼仍然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皇上。”女子娇柔的嗓音响起。   安阳涪顼毫无反应。   女子轻轻一叹:“看皇上这模样,是一定要得到太子妃吗?”   安阳涪顼终于坐起身来,毫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女子翘唇,微微一笑,“皇上深爱着太子妃,已经超过世间一切,难道,不是吗?”   “这与你何干?”   “我有法子,让皇上,得到太子妃,不但是她的人,还有,她的心。”   “嗯?”安阳涪顼猛地睁大眼眸。   “只要皇上依计行事,太子妃,定然会回到太子身边。”南宫筝言罢,将一个锦囊推到安阳涪顼跟前,看着他诡谲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直到殿门重新合拢,安阳涪顼方才拿起锦囊,撑开它的缝口,从里面抽出张薄纸来。   驾崩。   看到那两个字,安阳涪顼蓦地瞪大双眼。   ……   “情况如何?”   “夜夫人……离开了炎京。”   “离开炎京?”傅沧泓先是舒了口气,然后眼中漾起淡淡的担忧,“有更准确的消息吗?”   “没有,出炎京城后,夜夫人去向不明。”   “哦。”傅沧泓点点头,垂眸不语。   “上次在边境线上的事,属下也已经查明,乃是杨之奇令手下的虞军,作我军打扮,奇袭了璃军。”   “嗯?!”傅沧泓抬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眸中接着寒光一闪,“暗器,和军服,是怎么回事?”   “这个,还在调查之中。”   “尽快弄清楚。”一提到这些事,傅沧泓瞬间变了个模样——似乎只有在夜璃歌面前,他才是那个深情款款的,无视整个世界的男人,而一旦进入自己原本的世界,他仍然是犀利果决的。   “是。”   及至黑狼离去,傅沧泓方才阖上双眸,脑海里再次闪现出夜璃歌那张绝魅的容颜。   ——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自己,不知道,她好不好……   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变得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可也仅仅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的时候而已。   “璃歌……”   傅沧泓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但,展眼却只有满殿清寂。   ……   钟声,寒磬钟声带着凝重的痛楚,传向四面八方,宣告着一位年轻君王的辞世。   “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   街头巷尾,人们都在纷纷交头接耳,继而一一散去——不管谁做皇帝,日子都是像从前一样地过。   倚凰殿中,董皇后安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母后?”   十六岁的安阳涪瑜,一身白衣,脸上的神情平静依旧。   “你皇兄殁了。”董皇后,准确地说,应该是董太后了,吐字机械而冰冷,“从明日起,你便上朝理政吧。”   “母后?”安阳涪瑜终于动容。   “我倦了。”董皇后合上眼,冲他摆摆手。   躬身一礼,安阳涪瑜退出。   踩着笔直的甬道,安阳涪瑜行至德昭宫外,却没有进去,只在花坛边立着,遥遥看着那一面面在风中猎猎飞动的白色旗幡,听着那一阵阵锥心刺骨的哭泣,只觉得荒唐。   是的。   很荒唐。   明明前两日还勤于政事的皇兄,怎么可能突然间驾崩呢?   夜璃歌……又是为了那个女人吗?为了那个妖孽般的女人吗?   安阳涪瑜不禁攥起拳头,在心中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他绝对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也绝对不会对任何女人动心!   他一定会做一个英明的君主,让整个璃国兴盛强大,然后——   然后怎样?   少年的眉心忽然一跳——逐鹿天下?要逐鹿天下吗?   继而,另一句话咒语般浮上心头——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为什么那个女人,总是与天下扯到一起?难道每一个想做帝王的男人,总是难以摆脱她的影响吗?   胡扯!这纯属胡扯!   安阳涪瑜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他就不信了,他就不信自己抗拒不了这样无聊的,所谓的命数。   低下头,少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双掌中俱结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相信,这是一双可以掌握天下的手。   这是一双可以主宰一切的手。   他要整个天下,都成为他脚下的领土!   第二百三十一章:倾城国色   悄悄地,安阳涪瑜回到自己住的桐荫殿。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少年男子吧。   他出生于安阳皇室,但由于非皇后亲生,故而向来不受重视。   出于保护他,也出于为皇室储蓄后备力量,安阳烈钧很有远见地,把他送至翠屏山原平公门下习艺。   十年之间,这个少年一直很平静,从早到晚不停地学习,学习,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中怀着一个伟大的梦想,那就是引导整个璃国,让其走向兴盛与富强。   但他也很清楚,璃国国君的位置,只属于他的兄长,他虽有满腹才学,也只能屈居于其下,做个听命于人的王爷。   虽不甘心,也只能认清现实,默默等待,反正,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然后,他跟着他的皇兄,回到章定宫,看着他为那个女人,生了死,死了生,可是那个女人呢,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在他看来,这样一段感情,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可是他的皇兄,却对那个女人痴迷到了疯狂的地步——或许全天下,为夜璃歌疯狂的男人,远不止他皇兄一个。   他站在他们这段感情之外,冷冷地旁观着,始终摇摆不定——若为璃国考虑,他自然希望夜璃歌能嫁给安阳涪顼,但是,若为自己着想,他却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走到一起。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情,他始终冷静地旁观着,不施援手,也不制造困难。   只是上一次,安阳涪顼被折腾得实在够惨,他才忍不住找到夜璃歌,发了那通牢骚。   可是夜璃歌的态度,始终没有稳定下来。   而如今,却又闹出折驾崩的戏来。   他的皇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难道他这样“死”了,那个女人就能回来?   真是可笑!   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安阳涪瑜静静看着外面婆娑树影,一动不动。   另一张面孔在脑海里浮出来——董太后,她要他明日在朝堂之上,代摄朝政,可他看得出来,她的眼里,藏着别的意思。   安阳涪瑜唇边浮起冷冷的笑。   ……   太阳升起来了。   百官们一个接一个走进大殿,却发现那丹墀之上的御座,是空的。   “章丞相,这——”   工部尚书崔应玖面现难色——皇帝突然间驾崩,六部已经乱成一团,堆积着无数的公文需要处理,而今日,内帏传出消息,本应由靖王安阳涪瑜代摄朝政,可是——   “要不,咱进内宫去请示请示?”   另一名三品官员小心翼翼地道。   “太后驾到——”   正议论着,宫侍尖细的嗓音忽然响起。   “参见太后,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大吃一惊,继而齐齐拜倒于地。   “平身。”董皇后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任何喜乐。   众人站起身来,静然立于大殿两侧。   “有事启奏,无事免朝。”孙贵的声音拖得极长极长。   六部尚书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由工部尚书崔应玖率先出列,将部中要事一一禀上,董太后条理分明地给予处置——其实,自安阳烈钧病沉后,朝中要事,多半都由她打理,是以处理起来依旧井然有序。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所有事议皆罢,章楚安方出列道:“启禀娘娘,不知‘先帝’的丧事该如何治理?又该由谁来主持?”   “夏隆。”   “微臣在——”   已经年过花甲,头发斑白的礼部尚书夏隆出列,颤声答道。   “此事,便交给你办理了。”   “微臣领旨。”   “散朝。”董太后言罢,站起身来。   待她离去,夏隆方满脸难色地看向章楚安:“章丞相,你倒是说说,要如何处理这事啊?”   “照制而行。”章楚安淡然吐出四个字。   ……   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美丽的面容上。   “璃歌——”   她似乎听到来自远方的呼唤声。   那是谁呢?   是谁在如此深情而又诚挚地呼唤着她。   回去!   一个念头忽然无比鲜明地浮了出来。   她站起身,却四顾茫然——处于如斯境地,要如何回去?   视线一点点移上高空,忽然一亮——   俯身拾起块小石子,夜璃歌抬手一抛,石子正好击中一只飞鸟的小腹,那鸟扑腾着翅膀,忽啦啦坠了下来,掉在她的身前。   夜璃歌俯身拾起鸟儿,捏开它的尖喙,往其口中塞入一粒药丸,又从身上撕下条裙幅,咬破手指,写上一行血字,将裙幅系在鸟儿的爪子上,再将其放飞。   看着消失在远方的鸟儿,夜璃歌长长地舒了口气——接下来,就要看自己的运气了。   接下来,她开始了长达十天的漫长等待,渴了,只有过滤海水喝,饿了,只有打捞鱼虾充饥,还好她从小行走江湖,倒也过了些风餐露宿的苦日子,也不怎么在乎这些。   直到第十一天,一条小小的船儿,终于出现在白茫茫的海面上。   那是——   夜璃歌不禁惊愕地瞪大眼,看着那船慢慢朝自己驶来。   船上男子迎风而立,白衣翩然,恍若谪落凡尘的神君。   唐涔枫?   任夜璃歌想破脑袋,也断料不到,会是他。   帆船缓缓靠岸,唐涔枫飘飘然踏上小岛“久候了,夜小姐。”   夜璃歌仍旧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唐……公子,你怎会在此?”   “在下特为夜小姐而来。”   “不敢。”夜璃歌当胸抱拳,“唐公子高义,璃歌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上次夜小姐指教唐某送象一事,唐某还未曾言谢呢。”   他往左右看了看,又笑笑道:“此处非说话之地,夜小姐还是船上请吧。”   夜璃歌也不疑他,登上帆船,早有仆从上来,引着他们进了船舱。   但见舱内布置雅致异常,舱窗上皆悬着琉璃帘子,器物桌椅,无不名贵异常。   虽出身名门,自小见惯富贵荣华,夜璃歌仍然忍不住赞道:“唐公子,果然好手笔。”   “不敢,这些不过都是俗常玩意儿,夜小姐要是喜欢,随性自取。”   夜璃歌摆手:“我却是那起自由散漫惯了的,不喜为外物所拘。”   唐涔枫笑笑,亲自沏了香茶递给她:“这是新采的碧螺春,你且细品品。”   接过杯子,夜璃歌轻啜一口,露齿微笑:“唐公子的茶,同唐公子的人一样,都是世间一等一的。”   “这话我爱听。”唐涔枫手中香扇一收,轻叩掌心,“不过这世间,能品此茶,能与我唐涔枫对桌而坐的女子,大约,也只得夜小姐一人……”   夜璃歌垂下了眸子,不再言声儿。   唐涔枫情知无趣,赶紧换了话题:“但不知夜小姐接下来,想往哪里去?”   “唐公子呢?”   “我却是要去孟戈。”   “孟戈?”   “嗯,这是个新兴的部族,由于才建立不久,所以急需要大量的物资,凡从他国购进的货品,在该处售出,可获利数倍。”   “唐公子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哪里,”唐涔枫微微逊谢,“在夜小姐面前,说这些商贾之事,真有些煞风景呢。”   “不会,”夜璃歌一手托腮,满眸含笑,“唐公子请继续,我很爱听。”   看着这样的她,唐涔枫却早已心猿意马——其实,他中意她许久,只是一直不敢说——不管是夜天诤也好,傅沧泓也好,安阳涪顼也好,他谁都招惹不起,谁也不想招惹,他只是安静地在等待一个机会。   想他唐涔枫,豪门巨富,腰缠万贯,聪颖过人,所欠缺的,不过是一解意知心的美人儿,但是这样的女子,世间又岂能多得?   他爱慕夜璃歌,倒不像其他男人,或者为权,或者为势,或者为她倾国倾城的美貌,他更在意的,是她那颗皎如明月的心。   但他的爱,又不如傅沧泓那般滚烫炽烈,而是细水长流一般,不强求,不奢望,碰着了,就碰着了,能让她知晓自己的心,能让她开怀一笑,他也觉得异常满足。   就比如此刻。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话,只有她能听得懂,只有在她面前,他可以暂且放下商场中的一切,谈一些风雅之事。   “但不知孟戈那边,都盛产些什么?”   “骆驼。”   “骆驼?”   “嗯。”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好奇:“唐公子能仔细说说吗?”   “那是一种可以在沙漠中长时间行动的动物,非常耐饥耐渴,体形高大,性格温顺,是商队必备的运输工具。”   “像马一样?”   “对。”   “还有什么呢?”   “宝石、美玉,和晶矿。”   “晶矿?”   “嗯,这是一种对普通人家毫无益处,但富贵者却非常喜欢的奢侈品。”   “难怪唐家的生意会越做越大,敢情都是因为唐公子如此见多识广。”   “不敢当,夜小姐读书万卷,行遍天下,想必所见所闻更是非同寻常。”   两人就着感兴趣的话聊,越谈越投机,直到舱外的夜色黯下来,夜璃歌方才微微露出丝倦意,唐涔枫赶紧起身:“小姐要是累了,请入内休息。”   “多谢公子。”夜璃歌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莲步轻移,走进内舱。   侧身躺于榻上,夜璃歌呼吸均匀地睡着了,清浅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容。   唐涔枫悄无声息地走进,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情不自禁地,他抬起手来,慢慢移向她,却在靠近她肩膀的刹那收回,像是害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浅浅地,唐涔枫唇边浮起一丝涩然的苦笑——或许,这将是他今生今世唯一所爱的女人,可那又怎样呢?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将那份珍惜和爱恋,深深地藏在心底。   站立了许久,他终究是转身退出,轻轻掩上房门。   榻上的女子睁开眼眸——不管在何时何地,她一向比普通人警觉,在唐涔枫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所察觉,却佯装睡熟。   对于她而言,他,是一个非常有亲和力的男人,是一个值得认真交往的男人,但,也仅仅只限于普通朋友而已。   仔细想了想,她觉得自己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并无任何“逾越”之处,于是放下心来,再度倚枕,沉入梦乡。   天,渐渐地亮了,一阵悦耳的琴声蓦地从舱外传来,夜璃歌披衣下床,缓步走出,却见明净晨曦之中,唐涔枫坐于几旁,身着一件宽大的袍服,修长十指在琴弦上挑勾抹划,于是,那高山流水一般的声音,便在浩渺烟水间荡漾开去。   夜璃歌微微怔住。   眼前的景象,像是触及她内心深处某一团柔软,某一片光明之地,与征战杀伐完全不同。   她没有惊扰他,而是走到船舷边,倚栏而立。   琴声,愈发地宛转,像是一位深情的恋人,在诉说着自己无尽的相思。   心内一动,夜璃歌不禁抬起手。   传说。   传说炎京凤凰一舞,能引真的凤凰降落凡尘。   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   可是当唐涔枫真地见到她的舞姿,方才明白,倾城国色,该当如是。   她并未身着华美的舞裙,也没有丽妆增色,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偏偏像是融和了整个天与地——   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骛齐飞。   唐涔枫不由伸出一只手去,怕她蓦然飞走,从这世间消失。   没有人知道,那女子曼妙的身姿,动人的风韵,从此之后,将永远留在他的心中,再难磨灭。   夜璃歌,教我怎能不爱你?   第二百三十二章:软胁   琴声,止了。   女子抬起的手,一点点落下。   触到男子痴迷的目光,夜璃歌的笑容凝在唇角。   掩唇轻咳一声,唐涔枫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将视线转向远处,待思绪完全平伏,方才重新回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接,一时谁都无话。   刹那之间,感觉灵魂有了某种交集,感觉温暖而怡人。   “唐公子,”夜璃歌满眸诚挚,“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唐涔枫赶紧站起身:“姑娘过誉,唐某……”   “不,”夜璃歌摆手,“真是我的荣幸,唐公子实乃人中俊杰,将来前途定然无量,璃歌有一言相告,请唐公子谨记于心。”   “姑娘请讲。”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人心。”   “人心?”   “对,若能给予一颗心光明,便是无上的功德。”   这倒是闻所未闻的奇语,唐涔枫不由怔住。   “我知道,在世间行商之人看来,利字才是最重要的,然而,我也想请问公子,倘若一个商者无信义,无仁德,倘若一个商者为了营利不择手段,其基业可长久否?”   “姑娘——”   唐涔枫只觉眼前一片豁然开朗,似乎所有的浓云稠雾,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去。   “谢姑娘指教!”朝着夜璃歌,唐涔枫深深地拜伏下去,他终于明白,那句传言是因何而起——得夜璃歌者,之所以能得天下,那是因为,她所在的地方,便代表着美,便代表着光明,代表着信义!更代表着真正的强大!   仁者无忧,智者无敌,圣者达观天下宇宙,这果然是一种帝王般的胸襟与气魄。   一股难言的激情冲击着唐涔枫的胸膛,他几乎要放声大吼!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人来人往的码头。   夜璃歌眸中闪过丝极浅的黯色——又要回到人群中了吗?又要去面对那形形色色的纠纷。   唉,她虽对唐涔枫说,活在世间,最重要的,乃是人心,可是她,对得起自己的心,也对得起那两个男人的心吗?   “少东家,少东家。”   几名伙计兴冲冲迎上来。   “客舍都准备好了吗?”   “均已妥当。”   “夜小姐,请。”   轻移莲步,夜璃歌下船登岸,抬眸望去,但见人潮熙攘,穿着各色衣衫的客商们来往不绝,有讨价还价的,有忙碌着搬运货物的,有搭着汗巾子闲看风景的。   乍然见到夜璃歌与唐涔枫二人,所有人的眼刹那间都瞪直了——从哪里来这么一对天仙似的人物,简直同画中走下的金童玉女没有任何分别。   幸好两人都习惯了这种状态,继续悠然朝前走去。   穿过一条不算繁华的大街,直至一座朴实无华的庄园前,唐涔枫方停下脚步。   有童仆打开院门,将两人迎进。   沿路行去,方知这外表看似普通的庄院,其实内有乾坤——数条水道,将庄院的每个部分都连结起来,其中亭、台、楼、阁,无一不备,尤其是那一朵朵漂浮在水面上的琉璃莲花,更是为这院子凭添了不少梦幻般的色彩。   在一幅绘满琼花的竹帘前,唐涔枫停下脚步,伸手打起帘子:“夜小姐,请。”   步入厢房,扑鼻一股梅花的淡淡清香,再观屋内陈设,无不优雅到极致,分分处处用心。   慢步走到妆镜前,抬眸看着镜中的自己,夜璃歌不由微微一怔。   默立在她身后,唐涔枫体内那股热潮再度蹿起——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想要一亲佳人芳泽的欲望,忽然间变得无比强烈。   他纵然再是内涵深蕴,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面对绝色佳人,难免想入非非。   就在他准备有所动作的刹那,夜璃歌缓缓转过头来。   一接触到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唐涔枫所有的绮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小姐请好生歇息。”匆匆交待下一句,他有些狼狈地转身逃出。   倾身在妆台前坐下,拿过木梳,将鬓发梳理齐整,夜璃歌方站起身来,四下瞧了瞧,但见左侧壁前有一玲珑百宝架,她走过去细瞧了瞧,便发现这百宝架暗藏机关,遂伸指摁下,百宝架移开,露出三面书橱,定睛瞧去,却都是世间难寻的古书或者秘笈。   这个唐涔枫——   随意抽出一本,夜璃歌开始埋首细读,而时光,便这样一点点从她身边逝去……   ……   前院。   “公子,这是从璃国来的讯报。”   从仆役手中接过讯报,视线从上面扫过,唐涔枫双眸顿时一紧——安阳涪顼驾崩?   作为天承大陆最出色的商人,他始终相信一点——掌握第一手信息,乃是最重要的,是以,唐家在各国也分布有自己的线人,会及时将各国发生的动向,传讯于他,这便是唐家独特的讯报,所以,他才会那么快地知晓,有关夜璃歌的一切。   将讯报叠好,塞进抽屉里,唐涔枫再次抬眸:“和塔桑的昆赞取得联系了吗?”   “回公子,昆赞最近杂事缠身,恐无法与公子会晤。”   “杂事?什么杂事?”   “是塔桑几位部长之间的纷争。”   “我知道了。”唐涔枫点点头,“你先下去。”   待仆役离开,唐涔枫端然而坐,阖拢双眸,沉入深深的冥想之中——   这是他多年以来保持的一个良好习惯,凡遇到紧急情况,不躁不急,尽力运用自己的智慧,解决一切矛盾和麻烦,正因为如此,年纪虽轻的他,却在唐家所有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   夜璃歌的话,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人心,人心……   唐涔枫忽然睁开眼来——安阳涪顼驾崩的消息,要不要告诉她呢?   起身出了屋子,唐涔枫慢慢朝厢房步去。   隔着玲珑珠帘,他停下脚步,透过帘缝儿望进去,但见夜璃歌姿仪妍好,正坐在桌旁,手持一卷书册细读着。   唐涔枫不由痴住,整个人站在那里再难动弹,半晌忽听夜璃歌轻叹道:“天下,天下,万千英雄皆思天下,可有几人,能解得什么是真的天下?”   “夜小姐何出此言?”唐涔枫挑帘,接过话头。   抬头望见是他,夜璃歌放下卷册,立起身来:“公子没有出去会客?”   “没有。”唐涔枫摆摆手,走过去扫了眼书册的封皮,“《九州志》?”   “嗯,没事,就闲瞅瞅。”   “小姐的志向素来高远,唐某不及,昨日承小姐坦言,故此,唐某也有一语,想告于小姐。”   “公子请讲。”   “小姐既有奇志,何不自取天下?”   四个字入耳,恰如五雷灌顶。   自取天下?   “公子真是看得起璃歌。”   唐涔枫唇角勾起丝浅笑:“唐某早知,夜小姐非一般等闲女子,自然不会只拘于闺中,况天下者,有德有才者居之,小姐又何须逊让?”   “我取天下?”   夜璃歌俯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纤长白净的手——这双手,也曾握过刀枪剑戟,也曾取人性命,也曾指点江山,也曾放马疆场。   她行走世间多年,见过的男子无数,又有几人,能及得上她?   唐涔枫沉默不言。   他之所以说这番话,是为试探,也为迎合,还为了,很多复杂而微妙的东西。   终于,夜璃歌抬头,极其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个不一样的男人。   从前遇见的男人,不管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潜意识里总是带着束缚的动机,尤以傅沧泓为最重。   是以,当他爱得最深时,也是她最想逃的时候。   她并不想在他与璃国之间作抉择,但现实总是逼得她不得不作抉择。   仿佛,若要傅沧泓,就必须背叛璃国,若要璃国,就必须舍弃傅沧泓。   她一直在两难之间苦苦徘徊,也在寻找一个解决的最佳方案。   自取天下?   哈哈,这倒是个打破思维常规的方法,若她登基做了女帝,一统天下,那傅沧泓是什么?   北宏不存在了,璃国也不存在了,其他诸国也会收归麾下,她相信,自己不会用横征暴敛的手段,来对待任何一国的子民,她也相信,自己可以平息所有的矛盾纷争,将这片大地上亿亿万万的人,带向光明与富庶。   要这样做吗?   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夜姑娘,还记得昨日你对唐某说的话吗?”   “嗯?”   “姑娘金玉良言——得人心者,乃得天下,那么依姑娘看来,如今能得尽天下人心者,是谁呢?”   夜璃歌微怔。   “排除……私情不谈,”唐涔枫正色道,“姑娘觉得,傅沧泓与安阳涪顼,抑或虞琰,南宫墨,谁可掌得天下?”   “傅沧泓。”   夜璃歌非常坦诚地答道。   “为什么不是安阳涪顼?”   “两个字——坚韧,不管他怎么努力,比起傅沧泓来,始终远远不及。”   “那么姑娘觉得,自己比傅沧泓如何?”   “我?!”夜璃歌一震。   “对,就是你。”   夜璃歌显得有些茫然——或许,每每一靠近那个男人,她还是多多少少受他影响,否则便不会在每次作决策时,总是想起他。   “小姐请细想想,傅沧泓是如何登基为帝的?又是如何化解一场场危机的?倘若没有小姐,他是否能够一直稳坐帝位?若小姐要取天下,他是否会同小姐争呢?”   “这个么——”夜璃歌沉吟,说实话,要一个女人完全不受感情的因素所制约,的确是非常困难,所以,一个女人往往很难精确地判断自己所爱的男人,或者要等很多年之后,才能摸清楚他的一切。   “怕是小姐,始终不忍下手吧?”唐涔枫一语道破天机。   夜璃歌的心,不由一颤——他说得没有错,任何一个女人,始终是顾念感情的,不管再怎么厉害的女人,终究无法对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真动刀枪。   若要除去傅沧泓,她有很多很多机会,不可能等到他做大,等到他成为璃国的威胁,即便是现在,她如果想杀他,也仍然有十成十的胜算。   她会杀他吗?   如果命运的转轮继续依照轨道向前,她会杀他吗?   那是她今生今世最爱的男人,也是今生今世最爱她的男人。   唐涔枫心中叹息一声——女人,终究是女人,再怎么强大的女人,在面对感情的时候,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所以,感情,永远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软胁。   如同男人的欲望。   第二百三十三章:凤凰   “夜小姐,今日天气晴好,要出去走走吗?”   终于,唐涔枫转换话题——他并不想看她闷闷不乐的模样。   “也好。”夜璃歌点头——她和寻常女子最大的一点不同便在于,不会任由自己在感情的世界里浸淫太久,一旦发现自己的情绪出现危机,会用其他的方式转移,比如狩猎和骑马。   当下,两人出了庄院,登上马车。   “去舒拉河。”唐涔枫吩咐一声,车夫扬起鞭子,马车随即向前方驶去,清脆的铃声泄落一地。   车窗两旁,光怪陆离的景象一一划过,夜璃歌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不得不说,她喜欢这样的感觉,随意天涯行,可以忘掉尘俗中很多的烦恼。   唐涔枫的注意力却始终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当视线落到她洁白细腻的手指上,便忍不住生出种冲动,想一把抓过来紧紧握住。   这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将他的身体撑得满满的,为了缓解自己,他不得不掩唇轻咳一声。   夜璃歌却并未察觉,她的目光在广天袤地间游移,脑海里却不断回旋着那四个字——自取天下。   若自取天下……呵呵,把这窗外所有的风景,都纳入她的版图之中,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安阳涪顼会反对吗?   傅沧泓会反对吗?   天下间千千万万的男人,会反对吗?   夜璃歌却芳姿难掩地笑了——带着点自傲,带着点俏皮,更带着一种深深的自信,反对又如何?倘若她夜璃歌决定要做的事,有谁能拦得了吗?有谁能阻得住吗?   唐涔枫的喉咙里像是烧着了一把火,两只手掌不住地搓动着。   幸好,马车停了,有嘹亮的呼声传来——呀勒勒勒,呀勒勒勒——   那粗犷的声音,让夜璃歌的双眼蓦然骤亮,然后她掀起车帘,像风一般卷了出去。   好蓝的天!   好绿的地!   好漂亮的花儿!   一切,美好得不似人间!   张开双臂,夜璃歌不禁在绿茸茸的草地上旋转起来,洁白的裙裾就像大朵琼花,蓦然绽开。   “驾——”   “驾——”   数匹马儿飞快地冲过来,围着这个美丽的女子不停打转,内中一名前额高广,满头小辫子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眸中闪动着热烈的光芒,手中马鞭一扬,便向夜璃歌杨柳般的腰肢缠来。   鞭影如长蛇一般,绕过夜璃歌的腋下,马上男子握住鞭柄,用力向上一拉,本以为如此可以将夜璃歌拽上马背,哪晓得一试之下,这女子却似千斤沉鼎一般,一动不动。   隆贝额眼里闪过丝惊诧——他自小在草原上驰骋,掳获的女子少说也有近百人,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不信邪的他再拽了拽,对方仍然如生了根的巨树一般。   就这样握着鞭柄,隆贝额绕着夜璃歌来回转了数圈,忽然发一声大喊——结果,鞭子断了!   隆贝额怔了怔,继而扔掉鞭柄,双臂张开,整个人像老鹰般朝夜璃歌扑过来。   侧身一闪,夜璃歌避开他的袭击,而隆贝额整个人蓦地扑倒在地,幸而他学过近身搏斗,单手撑地,霍地跳起,不至于太过出丑。   直直地看着夜璃歌,他的眼中戾芒跳蹿,喉头滚动两下,发出串咕噜声,然后抬起手来,摸了摸鼻子。   唐涔枫一直默然地站立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直到此时方才上前,冲隆贝额一抱拳:“见过贝坤。”   隆贝额却根本不理会他,两只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夜璃歌,像是要把她吞下去一般。   夜璃歌往后退开,轻轻拍了拍手。   很长一段时间后,隆贝额终于转开头,看着唐涔枫重重地哼了声:“是你?”   “啊。”唐涔枫微笑点头。   “我阿爸没功夫见你。”隆贝额昂头,眼中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傲色。   “小民知道,所幸,在这儿见到了贝坤。”唐涔枫说着,从袖中摸出张银票,中规中矩地呈到隆贝额跟前。   隆贝额往票面儿上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掖入袖中:“你的事,我会尽快向阿爸禀报,你就安心等着吧。”   言罢,又朝夜璃歌瞅了好几眼,这才极不甘心地离去。   待他走远,夜璃歌方才面无表情地道:“他,是谁?”   “塔桑第一大部落部长的儿子,贝坤隆贝额。”   “我不喜欢他。”夜璃歌干脆利落地道。   “可是,他……”唐涔枫转头朝隆贝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含深意地道,“似乎对你很有兴趣。”   “唐涔枫?!”夜璃歌漂亮的眉头高高挑起。   “别别别,”唐涔枫连连摆手,“是我错,是我错了,行不?”   “我们走。”   来时的好心情,被这个所谓的贝坤完全破坏掉,夜璃歌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唐涔枫赶紧跟上——遇上隆贝额,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作为生意人,他不能像夜璃歌那般任性使气,面儿上总得应付过去。   眼见着快到马车前,后方忽然一阵马蹄遽响,却是隆贝额一行人,去而复返。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居高临下地看着夜璃歌,男人眼中满是骄横。   夜璃歌瞅瞅他,一言不发。   “你哑巴了?”隆贝额心中非常不爽,嗓音顿时提高了八度。   夜璃歌伸手摸了摸腰带——那不是普通的腰带,内里藏着条银鞭,一旦使出来,可抽得人满脸开花。   但,她到底是捺住了自己的怒气,一则强龙不压地头蛇;二则,她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唐涔枫与隆贝额交恶。   “本姑娘的名字,你还不配打听。”   隆贝额的双眼蓦然瞪大,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感觉像是受到莫大的屈辱!   接着,他狰狞一笑:“好,我不打听,直接把你带回去,搂上床再详问明白也不迟。”   夜璃歌漂亮的凤眸瞬间冰冷。   在场每一个男人,都忽然间遍体生寒。   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怔忡中,夜璃歌手中鞭影闪动,只一个回合,便将隆贝额从马背上抽落。   一条鲜血淋漓的鞭痕,赫然惊现于隆贝壳那张还算英气的脸上。   夜璃歌再次扬起手。   “别!”   隆贝额也不傻,知道自己并非眼前这女子的对手,赶紧讨饶:“我道歉,为刚才的冒撞道歉!”   “光道歉不够,”夜璃歌嗓音清寒,“必须礼遇我的朋友。”   “我礼遇,我礼遇。”   “以你本部族的名义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   夜璃歌这才收起鞭子,却也不走,反而朝隆贝额伸出一只手去。   看着那只宛如羊脂净玉的手,隆贝额愣怔良久,方才抬手握住,缓缓站起来。   “贝坤,得罪了。”   目视于地,夜璃歌缓缓吐出四个字。   “不,不用……”   从她身上流露出的,那股高贵的气势,彻底慑服了隆贝额。   “告辞。”   望着那渐渐走远的女子,隆贝额久久回不过神来,纵然很多年以后,他依旧记得她那冷傲的眼神,如冰似霜,教人肃然起敬的同时,也教人向往。   ……   有了隆贝额的牵线搭桥,唐涔枫在塔桑的买卖进行得异常顺利,所有货物很快售卖一空。   “夜小姐。”清完帐,刚从屋里出来,却见夜璃歌倚在树下,怅望着天空,唐涔枫摸摸下巴,慢步近前,“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买?”夜璃歌摇头——她对一切身外之物,向来并不十分在意。   “那,想去哪里逛逛?”   “不必,”夜璃歌眸底闪过丝迷离,“突然,很想璃国……”   唐涔枫一怔——难道是她,知道什么了吗?   “夜小姐是惦念家中父母?”   “算是吧。”   “那,咱们立刻启程,星夜赶回璃国。”   “不必劳烦唐公子,只要唐公子肯借璃歌一匹马即可。”   “夜姑娘这是哪里话,你若要坐骑,只管上马市买去,一切由我担承。”   “好。”夜璃歌转头便走,竟无半丝留恋。   唐涔枫站在那里,心中顿时生出无限的怅然,想将她叫住,却苦无理由,只有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走出自己的视线。   出了院门,夜璃歌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直奔马市,很快挑了匹黑色的快马,交待下一句:“唐氏别院付帐。”调头便走。   她向来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女子,跃上马背后一直往璃国的方向赶,虽然身边有无数美丽的风景,虽然来往的男女老少,泰半用仰慕的目光看着她,她却有若无睹,只是目光执著地看着前方。   一天一夜之后,她已经抵达璃国的边城,远远便见城楼之上白幡高扬,迎着昏暗的阳光,显出几许凄伤和颓凉。   白幡?   心中一震,她不由放缓马速,慢慢靠近城门。   “什么人?”楼上旋即响起声高喝。   “夜璃歌。”夜璃歌嗓音沉稳地报出自己的名头。   楼上之人骤惊,低头看时,却见那女子身形婀娜,面容宛如盛绽琼花,当下即令士兵开门。   夜璃歌打马进了城门,只见一身着白袍的官员迎出,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当下便道:“这位大人,但不知国内近日出了何事?”   官员闻言大哭:“夜小姐……皇上,皇上……”   “皇上怎么了?”   “皇上殁了!”   轰——   仿佛一记旱天雷硬生生从头顶砸下,夜璃歌整个人都懵了,好半晌方定下神:“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已经有五六天了……”   “给我备两匹快马。”不及多言,夜璃歌沉声吩咐。   城守一摆手,即有士兵飞速牵来马匹,夜璃歌也不多言,双腿夹-紧马背,御风而去。   殁了……   殁了……   这两个字,仿佛诅咒一般在她耳边不住地旋绕着。   安阳涪顼殁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第二百三十四章:结发为夫妻   炎京。   章定宫。   翠云居。   南宫筝静静立在窗前,看着外面大朵绽开的牡丹。   没有想到。   完全没有想到,那个被感情完全驾御理智的男人,真的会按照她的计划行事。   情吗?   这就是情吗?   一种可以让人疯狂的,却始终教人抓寻不着的东西?   从怀中摸出片树叶看了看,再将其细细揉碎,直至其变成微末,从指尖散落。   击垮夜家。   控制夜璃歌。   这是从涵都传来的消息。   南宫筝瞳色微沉,再联想起离京之前,皇兄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的志向,果然是问鼎中原。   她冥思苦想良久,方才觉出,唯有从安阳涪顼身上下手,才有可能找到突破口。   是以,才有她向安阳涪顼献出的那条妙策。   只是,连她都没有想到,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   夜璃歌,你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   南宫筝在心中默默言道——根据几次同夜璃歌的接触,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比较精准的,夜璃歌就算不爱安阳涪顼,却始终爱着璃国,现在国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她不可能还隐迹不出。   夜璃歌,我等着你,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像牡丹花一般风华倾国的女子,南宫筝心中忽然一颤,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自己,真能与那女子一决高低吗?会不会刚刚出招,便被其识破?会不会……   “唉——”南宫筝不由轻叹了声,打内心里而言,她根本不想做她的敌人,反而,她欣赏她,倾慕她,因为,她实在是天下女人的骄傲,也是天下女人的梦想。   可是,各为其主的命运,注定了她要做她的敌人,决定她们要运用各自的智慧,上演一场胜负未明的戏。   ……   德昭宫。   昔时光华流转的金银器具、琉璃宝瓶,悉数被白色的丝绸遮盖,皇帝安阳涪顼的灵柩停在正中,庞大的棺木使这座瑰丽的宫殿,变得沉重而压抑。   一身重孝的侯田跪在棺前,一面往铜盆中加放着纸钱,一面不住地抹着眼泪,喉中小声呜咽着:“皇上,皇上呐……”   骤然,一道黑影从殿门外冲进,直裹至棺木前。   铜盆里的焰舌蓦地偏转方向,差点熄灭。   侯田倏地回头,乍然看清来人的面容,不由向后跌坐在地。   来人却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两眼直直地看着棺木,脚步缓滞地挪至近前,右掌伸出——   “夜小姐,不可以,不可以啊——”侯田嗓音嘶哑,膝行上前,伸手拉住夜璃歌黑色的衣摆。   但,凭他那点微薄的力量,怎能止得住夜璃歌?   棺盖,缓缓地滑开了,露出安阳涪顼那张苍白失血的脸。   浑身蓦地一震,夜璃歌移步上前,微微俯下身子,将手指放到安阳涪顼鼻端。   没有呼吸。   难道,他真的死了?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浑身蓦地冰凉。   脑海里很多片段倏然闪过,相见之初,馨园呈情,以及他一直以来,对她的丝丝脉脉温情。   他的爱,始终细致而澄澈,好似一泓纯净的湖水,难道,就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不是的。   绝对不是的。   或者,只有当彻底失去,很多事情才会被察觉到,只有当猛然间觉醒,才知道那个人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意义。   “夜璃歌!”   一声尖锐的嘶叫忽然从后方传来,夜璃歌蓦然转头,却见董太后长发蓬乱,状如疯魔般朝她扑过来。   夜璃歌侧身一闪,董太后整个人便扑到棺木上,目光狰狞,含着无尽的怨恨:“他死了!你现在满意了?”   一向从容镇定的夜璃歌,第一次有了心虚气短的感受,竟然不敢正面董太后那慑人的目光。   “你这个妖女,祸根,早知今日,本宫就该杀了你!杀了你!”董太后尖叫着,再次向夜璃歌扑过来。   这一次,夜璃歌再没有躲闪,任由她抓扯着自己的衣裙,撕、咬、拉、扯、拽,尤其是董皇后那长长的指甲,在她漂亮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   “太后!太后娘娘!”侯田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劝阻,可董太后却愈发地凶狠,像是要把她多年压积的怨气,悉数发泄在她的身上。   夜璃歌心中一片荒凉——她确实没有想过,要完全接受安阳涪顼的感情,但也绝对不希望见到,他因此而葬送性命。   他还那么年轻,诚如她所料,只要他继续努力下去,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君王,可是为什么,安阳涪顼,为什么你执意如此?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心中也生出浓重的,幻灭的悲哀——或许,倘使生命在此际结束,她也不会再欠他什么了。   身边所有的一切刹那远去,只有他的话,在脑海里不住地回响:“夜璃歌,要我放弃,除非江山倾,璃国灭!”   如今江山虽在,璃国未灭,那个人,却已经不复存在。   直到夜天诤匆匆赶来,纷乱的场面才得以控制。   看着一身零乱的女儿,夜天诤心痛无比。   “臣女无状,冒犯娘娘,还请太后饶恕。”   他赶紧替女儿收拾场面。   “滚!带着你的宝贝女儿,立即从这儿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出现!”   指着殿门,董太后怒声咆哮。   夜天诤心知,此时的她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握起夜璃歌的手,压低声音道:“歌儿,我们先回家吧。”   “不,”夜璃歌摇摇头,目光始终凝注在安阳涪顼脸上,“我想陪陪他。”   “歌儿?!”   “爹爹,你先去吧。”夜璃歌好似全身脱力一般,抽出自己的手掌,一步步走回棺木前,忽然间扑倒在棺弦边,望着安静躺在里边的男子,潸然落下泪来。   “安阳涪顼,”她目光模糊地看着他,“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为什么就会死了呢?为什么呢?”   她伸出手去拉他:“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我们像从前一样,品茗观书,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   大殿里一片岑寂,夜天诤、董皇后,以及整个章定宫,忽然间仿佛都变成了凝默的背景。   ……   夜色寂寂。   昏黄烛火映照在安阳涪顼的脸上,让一切看起来,更显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夜璃歌一直不停地流泪。   大约在记忆中,她还从来不曾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感情。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   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就没有一星半点,打动她吗?   不是的。   绝对不是的。   纵然她心冷如铁,他还是将他的爱,练成一柄极小的刃,在她的灵魂中,留下一道道划痕,直到今天,面对冰冷的死亡,那些划痕忽然间,就扩大无数倍。   “你后悔了吗?”   一个声音忽然从幽暗的角落里传出。   夜璃歌一惊,倏地抬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倘若,他能活过来,你是否愿意,嫁给他?”   “你是谁?”霍地站起身来,夜璃歌双眸中再次绽出那种冷沉的锐色。   对方幽幽一叹:“我是谁,这重要吗?”   “哼!”夜璃歌一声冷哂。   “最重要的是,他爱你,等同于生命,难道你看不见?”   “这与你何干?”   “夜璃歌,你总是这样,总是想用自己的意志,主宰世间的一切,甚至是感情,我知道,这是深谙《命告》带来的后果,可是夜璃歌,你想过没有,如果《命告》中所预言的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呢?”   夜璃歌猛然一震。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这方天下,比你想象的要宽阔,而每一颗人心,可是微如芥末,也可以广如浩瀚宇宙——夜璃歌,你是不是觉得,深谙《命告》的你,可以洞穿身边每一个人的生死,甚至是整个世界?但是你不知道,其实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蕴含着无穷的奇迹,一念之间,或许就是天涯海角,一念之间,或许也就是生离死别。每个人的一生,仿若刹那昙花,从生到死的距离,看似很远,其实,也很近啊。若你能放下心中执著,或许,会成就另一段完满——凭什么你就认定,安阳涪顼,不如傅沧泓呢?”   夜璃歌脑子里一阵轰轰乱响,感觉自己原本建立起来的那个世界,受到巨大的冲击。   “任何事情,在没有真实发生之前,都具有巨大的变数,没有人敢肯定,其后果如何。”   那个声音继续诱说着。   “谢谢你的劝告。”到底,夜璃歌始终是夜璃歌,最初的动摇后,很快恢复镇定,“你的话,我会认真考虑,但是,我的决定,非任何人能够更改。”   “好吧。”对方表示妥协,“这只是我个人善意的忠告,至于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   声音消失了,殿阁再次变得静寂,夜璃歌折回棺木前,重新坐下。   愤怒、悲伤、痛苦、绝望,都一一消退,余下的,仍旧是冷然。   安阳涪顼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活过来。   璃国需要一位新皇帝。   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个皇帝,应该是安阳涪瑜。   虽然安阳涪顼的死,令她非常难过,却还没有到心魂欲碎的地步。   至于那个人的话——   幽幽一声叹息,夜璃歌直起身子,视线重新凝注在安阳涪顼的脸上,想着他生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她就忍不住阵阵心酸。   在德昭宫中,夜璃歌整整盘亘了五天五夜,形容憔损,直到侯田领着十六名大力宫侍走进殿中。   “你们这是做什么?”   “出殡。”   两个字入耳,有如焦雷一般。   夜璃歌刹那间手足冰凉——这才惊觉,承认事实是一回事,当真要面对,那又是另一回事。   当巨大的棺木被抬起的刹那,她终于没能忍住,出声叫道:“等等!”   侯田摆手,棺木重新落地。   “你们——出去。”夜璃歌偏开头,隐忍着心中剧烈翻滚的苦痛,咬牙言道。   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侯田领着所有宫侍退了出去。   站在棺木前,夜璃歌沉思良久,从袖中抽出匕首,削断鬓边一缕秀发,将其轻轻放在安阳涪顼耳边,再拈起他一绺长发,打成一个结。   结发为夫妻。   一滴晶莹的泪水,缓缓从安阳涪顼眼角边浸出,渗入乌黑的发中。   夜璃歌的心,悠悠一颤。   泌寒的感觉,忽然从指上传来,却是安阳涪顼,突兀地抓住了她。   四眸相对,两人一齐默然。   “为什么不是今生呢?”他看着她,眸中含着无尽的热切,“为什么不能是今生呢?”   此中有千言,脉脉难成述。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地,轻轻地俯下身子,张臂抱住了他……   他们这一场感情的角逐,总是于风花悄然之间,蕴藉着看不见的狂风暴雨。   或许,对于真正相爱的两个人而言,无所谓臣服,无所谓输赢,只有时光流逝中,最淡然的相依。   第二百三十五章:怅然   皇帝忽然间“驾崩”,众臣们惊怔一阵后,很快接受现实。   皇帝忽然间又“复活”了,众臣们也调整情绪,尽力表现得坦然。   只有那些隐隐揣测出真相的人,无不在心中暗暗叹息,皇帝的荒唐。   但,璃国的臣子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用“中庸”的心情,看待朝中和宫中发生的异事。   一场惊天的波澜,就这样风平浪静,表面上看,谁都没有损失什么。   总而言之,阴云散去,一切仍旧回归原轨。   桐荫殿。   安阳涪瑜负手而立,看着窗外蓝空中的袅袅浮云,唇边情不自禁地浮起丝冷笑。   幸好。   幸好他没有搀和进去,在这一场声宏势大的戏中,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至于那些壮志豪情,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埋于心底。   好。   很好。   非常好。   安阳涪瑜……夜璃歌……且让我拭目以待,你们俩的戏,能不能唱到最后。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却在殿门处蓦然止住,安阳涪瑜转头,但见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正亭亭而立,眸含秋波地望著他。   短暂怔愕后,安阳涪瑜飞快收起自己真实的情绪,绽出丝煦然的笑:“三公主。”   长睫微颤,南宫筝也笑了:“所有人都在前殿恭贺皇上‘起死回生’呢,你怎么不去?”   她故意将“起死回生”四字咬得特别地重,听上去格外刺耳,安阳涪瑜却刻意忽视,神情一派从容淡泊:“既然‘所有人’都去了,那么,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去或不去,又还有什么必要呢?”   “这话有些意思。”南宫筝点点头,迈步走到桌案边,见上面放了张棋盘,边上两个黑漆发亮的坛子,里面装着黑白两色的子,目光一闪,遂拈起一枚来,往棋枰上落去。   安阳涪瑜看看她,也踱过去,随意摸出枚棋子来,轻轻搁落。   南宫筝“咦”了一声,看看那两枚相同颜色的棋子,下落第二子。   三十六个回合后,整个棋盘上已经布棋泰半。   南宫筝脸上的笑消失了,安阳涪顼却仍旧一脸云淡风轻。   “你赢了。”将手中棋子投落盘外,南宫筝轻声叹道。   安阳涪瑜默然。   “告辞。”微一福身,南宫筝转向后方,款款离去。   安阳涪瑜一直站在桌旁,静静看着那一盘棋。   很凶险。   危机四伏,错落任何一子,都有可能满盘皆输。   这女人的心计,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但他的反应却很淡和——让她来搅一搅局,或许,并不坏。   ……   迈着沉稳的步伐,安阳涪顼走进德昭宫。   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演练,他的心智,已比从前成熟得太多。   “璃歌。”靠近立于橱边的女子,安阳涪顼的双臂从她腋下绕过,鼻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淡淡扫过她的耳际。   女子“嗯”了一声,转过头来:“朝堂上的事,都处理好了?”   安阳涪顼点头,心中忽然生出无限的眷恋来,抱着她不肯松手。   直到殿外的天色昏暗下来,两人方才分开,安阳涪顼叫进候田,吩咐他着人上菜。   长条桌案上,杯盘罗列,两人相对而坐,食至半饱,安阳涪顼方放下碗,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璃歌,咱们的婚事——?”   “你看着办吧。”夜璃歌微微浅笑,眉宇间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静谧。   就在安阳涪顼无比开怀之时,她却再次开口:“最好简单一点,别张扬声势。”   “……好。”   一时饭罢,安阳涪顼亲自将夜璃歌送至锦秀阁,看着她走进楼中,方才折身离去。   ……   弦月升起。   躺在锦帐香褥中,夜璃歌却久久地难以成眠,遂披衣而起,走到窗外。   抬眸望去,满天星斗灿然,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心头那丝怅然,始终缭绕不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有一种辜负。   有一种失落。   更有一种难言的痛。   曾经说好了,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曾经说好了,不管沧海桑田,此情不移。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成了镜花水月?   傅沧泓,从此以后,我们会成为敌人吗?   只要一念及此,心中就难捱绝望——   她和安阳涪顼,他和纪飞烟,或者更多的女人,难道这一生一世,就真的不会遗憾了吗?   若说从前,她是迫于无奈,所以应承这桩姻事,那么如今呢?   难道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心中,就同时装着两个男人?   这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为了避免自己再胡思乱想,夜璃歌退回房中,紧紧地闭上窗户——   既然选择了安阳涪顼,傅沧泓,就只能成为她的过去!   过去,也意味着失去,正因为知道失去,所以更加地痛!   ……   宏都。   龙赫殿。   傅沧泓又在喝酒,不停地喝,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就像一只野兽,被困在重重牢笼之中,渴盼着冲出去,但却不知道,能够去哪里。   是啊,没有了夜璃歌,他傅沧泓还能去哪里?   这满殿的繁华,在他看来,却是绝顶的孤清。   抓起酒壶,朝下方一掷,青花瓷壶碎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上——”火狼悄无声息地走进。   傅沧泓瞪着他,眼里跳蹿着暴躁的光,忽然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低沉着嗓音嘶吼道:“去,给朕找,找几个女人来——”   “皇上,你说什么?”火狼大吃一惊。   “你没听到吗?”傅沧泓的嗓音蓦然提高了八度,“朕让你,去找几个女人来!越年轻漂亮越好!”   “皇上!”火狼却站着没动——他知道,傅沧泓现在正处于崩溃边缘,倘若他真这么做了,等他的狂躁平息,定然会后悔。   “去啊!”傅沧泓“呼”地站起身来,“朕就不信,没有她,没有她……”   他说着,眼里却怔怔地落下泪来——夜璃歌,你就那么狠吗?就那样,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都抛诸脑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火狼暗暗摇头,朝傅沧泓一拱手:“皇上,请好生歇息吧,属下命御厨房,给您煎碗醒酒汤。”   傅沧泓颓然地坐回椅中,无力阖上双眼。   爱得愈深,伤得便愈重,那些甜蜜的过往,如今回忆起来,点点滴滴,俱长成丛篷扎人的荆棘。   该怎么办?   她一直再没有消息,自己该怎么办?   灯影寂寂,满殿清凄,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   礼部尚书夏隆看着手中的单子,深深犯起踌躇——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简直搞得他快神经衰弱了——先是皇帝大丧,接着突然间风向遽变,皇帝要大婚。   一切从简。   可这一切如何从简法?   好歹是帝后,况且一边是皇室,一边是声名显赫的夜府,就算要从简,也简不到哪里去。   在部堂里辗转蹰思良久,夏隆将单子掖入袖中,走出礼部大门。   “老爷,去哪儿?”即有听差近前,打迭起笑脸道。   “章丞相府。”夏隆吩咐一声,倾身坐入轿中,官轿随即起行,朝章府而去。   章楚安正坐在院中喝茶,见夏隆走进,只略略动了动身子,冲他当胸抱拳:“夏大人。”   “见过丞相。”夏隆毕恭毕敬地施礼,然后提步近前,“皇上大婚之事,丞相知道吧?”   “这个自然,不是交待你全权处理吗?”   夏隆脸上的笑愈发谦卑:“就是,不知道这事该如何处理,所以才向丞相请示。”   “礼部不是有专门的典章制度吗?”   “这个——皇后的意思,是不欲张扬。”   章楚安闻言沉默——他隐约猜度得出,夜璃歌不欲张扬的缘由,是忌防着北宏那位。   “那就,一切从简吧。”   “可是,司空那边——”   “夜司空向来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不会因这点小事与你计较,你就放心吧。”章楚安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脸上的神色淡然依旧。   看着这样安泰的他,夏隆心中却始终觉得极不踏实,可又不便多言,最后只得作辞离去。   待他一离开,章楚安立即叫来管家章禄:“自即日起,昼夜闭紧门户,谢绝一切访客。”   “是。”章禄先是一怔,继而点点头,领命而去。   站起身来,章楚安来回在院中走动着,目光在扶疏花木上睃巡。   皇帝大婚……   想起这件折腾了许久的事,他的头就忍不住隐隐作痛。   他是个,嗯,没什么斗志的人,只想四平八稳做几年丞相,然后辞官归隐,是以,在朝堂之中,他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不刻意亲近谁,也不刻意疏远谁,即使是显隆如夜天诤。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聪明,多年宦海沉浮,该知晓的规则,他都是知晓的,这份通透,让他觉出,夜璃歌当真嫁给安阳涪顼,只怕非璃国之福,而其造成的后果究竟是什么,现在还很难料定。   如果——如果局势发生变动,他这个太平丞相,就很难说,到底能做,还是不能做了。   倘若不能,章楚安看着一丛快要开罢的虞美人,心下忽然有了主意。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论宫中还是朝堂,没有人对帝后大婚之事说三道四。   安阳涪顼很安静,夜璃歌很安静,夜府和皇室,甚至整个炎京的百姓们,都很安静。   吉日定在三月十八。   御花园里琼花开遍,宫女们捧着礼服,为夜璃歌试装。   当她穿上凤冠霞帔之时,所有人均露出艳羡之色,反是夜璃歌本人,分外地淡然。   远远地,安阳涪顼走来,看见那天仙似的美人儿,当下立定,只默然瞧着,并不近前。   他最近的心境,有些奇怪。   是一种梦想实现之后的茫然,还有更加深沉的期待。   偶尔想想以后幸福的日子,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甜蜜的笑容,并且暗暗发誓,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守护这个女子,守护他们的家园。   或者,这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心愿吧。   “涪顼。”   终于,夜璃歌看见了他,启唇轻唤一声。   “唉。”安阳涪顼答应着,迈步近前,携起她的手。   “好看吗?”夜璃歌脸上露出少见的天真笑容,用手拉拉裙幅。   “好看,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安阳涪顼真心地赞美道。   “就你贫嘴。”夜璃歌抬手,刮刮他的鼻子。   见到他们郎情妾意的模样,所有的宫人均忍不住别开头,以手捂唇,轻轻地笑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至死不渝   炎京郊外。   高高的山巅上,黑狼倚树而立,眺望着章定宫的方向。   终究是这样的结局么?   夜璃歌,你终究是属于璃国皇室的么?   或许,你和我家帝君那一段纠葛的情缘,只是一场擦肩的错误?   要不要把这一切,告诉那个男人呢?还是让你们,就此错过比较好?   黑狼深深地犹豫着。   命运,其实真是件很奇妙,很玄奥的事儿,任何一个结局,在其发展的过程,少了任何一个环节,或者起了任何微小的变化,当时看来不如何,后来想想,却让人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高深感。   就比如黑狼现在所处的位置,若他不告诉傅沧泓,夜璃歌即将大婚的消息,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有所不同,如果事情已成定局,不管傅沧泓再怎么懊恼、愤怒,都毫无意义。   如果他告诉傅沧泓——黑狼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疯狂的模样,然后呢,璃国与北宏之间,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一场战争——无论谁输谁赢,获利的都将是其他诸国。   黑狼深深地犹豫了,感觉自己像站在万丈悬崖的边沿上,刺骨的寒气一股股蹿上来,像绳索般紧紧绑住他的手脚。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黑狼决定,中断和宏都的联系,虽然他也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也许会让自己粉身碎骨,但——拖一天,是一天吧。   到实在掩盖不了的时候,他再说出真相。   ……   龙赫殿。   头发篷乱的傅沧泓趴在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朦朦胧胧中,他忽然听到一阵喜乐声,接着,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缓缓朝他走来——男的俊逸非凡,女的,倾国倾城。   那不正是安阳涪顼和夜璃歌吗?   他猛地跳了起来,坐直身子,却见那一对男女在煌煌烛火中旋转着身子,四眸相对,脉脉含情。   傅沧泓猛然攥紧了拳头,然后抓起桌上的大理石镇纸,朝那两人扔去——   幻象消失了。   镇纸落到地上,跌成两半。   “火狼!火狼!”傅沧泓气急败坏地咆哮道。   “皇上,有何吩咐?”火狼匆匆奔进。   “黑狼呢?还没有联系上黑狼吗?”   “没有。”   傅沧泓黑眸沉戾,眸底翻卷着阵阵风暴——潜意识告诉他,一件对他极其不利的事,即将发生,而他却无可奈何。   他能怎么办呢?   如果她执意地选择要放弃,如果……傅沧泓实在无法想下去。   就这样结束吗?   忘记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如果梦中的景象在现实中发生,他是否有勇气面对?   是不能吧?   只想一想,他都觉得痛。   “火狼……”   “皇上?”   傅沧泓面色发白,心中一阵接一阵,不停地抽。   火狼沉默着,在这样一个时刻,一个几乎是决定生死的时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我想,静一静。”最终,傅沧泓摆摆手。   火狼退出。   整个殿中只有一盏烛火,在索索跳动,映出傅沧泓那张扭曲的脸。   剧烈的痛苦像锯齿一般,切割着他的心。   他知道,这一放手,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这一放手,人生便是两个模样。   世间不可能再有一个夜璃歌,那样的感情,今生也不可能再有。   夜璃歌,你真的不明白么,你对我而言,比生命更重要——   既然她比你生命更重要,那你为什么不去追逐她?   一个声音蓦地在脑海深处响起。   傅沧泓猛然一震——是啊,既然自己如此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再没有多加思索,傅沧泓拿起桌上的照影剑,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沿阶而立的侍卫们看到皇帝出来,也不敢多问,只是直挺挺地站立着,目送他离去。   行至御马厩,挑了匹神骏的白马,傅沧泓翻身跃上马背,便朝城门处冲去。   两天两夜之后,他已经抵至惊虹别院。   一进院门,他便叫来留守于此处的暗人,直截了当地道:“璃国那边有何动静?”   “启禀皇上,没有。”   “算了。”傅沧泓一摆手,调转马头,又冲了出去。   从边关至炎京,尚需三日功夫,傅沧泓一路疾驰,至次日末,抵达榆阳。   这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虽不十分繁华,但茶楼酒舍,却是一应俱全。   此时的傅沧泓满脸风尘,整个人憔悴不堪,瞧上去十分落拓,随意找了家饭铺,要了两个菜,侧身坐下,拿起筷子来便开始大吃大嚼。   身后传来的说话声,让他蓦然遽惊——   “大哥,你置办这么些果品,是要送去哪里啊?”   “自然是宫中。”   “宫中?宫中所用的物品,不都是皇室指定吗?”   “若平常,自然是这样,可这一回,偏巧赶着皇上大婚,储备不足,是以从外省有名望的商铺调集。”   “是这样啊,皇上大婚?似乎不久前折腾过一次吧?这次——”   “这次是十足十的了,您就等着瞧好吧。”   傅沧泓浑身的血,刹那冰凉,手中的筷子“啪”一声掉到地上。   所有的话语声都消失了。   他站起身来,懵懵懂懂出了饭铺,脚步蹒跚地朝外走,饭铺老板追出来,拉住他的胳膊,不客气地道:“喂!你还没给钱呢!”   傅沧泓从腰包里摸出张银票,塞进老板手中,继续茫茫然朝前走。   “一百两?”看着手中的银票,老板倒吸了一口气,本想叫住他,抬头却见傅沧泓走进人流中,只剩一抹背影。   身边人潮熙攘,穿梭如流,傅沧泓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灵魂像是被硬生生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个空壳。   这天地茫茫,竟给他一种无处安身的萧索。   “唉,小伙子。”一只手忽然伸来,扯住了他的胳膊。   傅沧泓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却没有任何焦距。   “你挡着我道了。”那人微微有些不耐烦。   傅沧泓“哦”了声,侧步让到一旁,那人挑着担子从他身边走过,往前行出很长一段距离,觉出什么不对劲来,折身返回,上下瞅瞅傅沧泓:“我说小伙子,你该不会是遇到什么烦难了吧?”   傅沧泓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人却把担子放了下来,异常热心地道:“说说看,不定我能帮着你。”   傅沧泓看了他一眼,心念微转——反正这就一个陌生人,纵然把心事告诉他,也不妨事,遂启唇道:“大哥,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喜欢一个人?男人还是女人?”   “当然是——女人。”   陌生人眼中划过丝微光:“瞧你这模样,像是个落难公子,难不成,对方是哪家富户的千金小姐?”   “算是吧。”   “这样啊,”陌生人垂首,作深思状,然后抬头,“年轻人,不是我劝你,这做人哪,还是要实际一点,倘若对方门第太高,高攀不上,那就别高攀吧,省得心里不痛快。”   “可是——没有她,我会死的。”   陌生人浑身一震,脸上的笑消失了。   “你的心思,她知道吗?”   “知道。”   “那她为什么不肯答应?”   “……因为,很多。”   “那就找她好好谈谈。”   “我找不到她了……”   若换成另一个人,早没耐性了,偏这陌生人心地着实不错,他大约是觉得自己平生头一次,遇到一个死心眼的男人,暗叹可惜的同时,也很想帮他一把。   “对了,前面有座月老庙,小伙子,如果实在是心中没底,那就去求支签吧,让月老给你明示。”   傅沧泓眸中亮起丝微光——或许,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大哥,谢谢你。”   傅沧泓非常诚恳地道谢,然后加快脚步,朝月老庙而去。   行不多远,便见一片开阔的空地,中央立着一株高大的榆树,上面系满各式各样的红绸带,在风中不住地飘扬。   在树下默立片刻,傅沧泓方才迈进小小的月亮门洞,却见大殿正中的方台上,一尊月老神像唇噙浅笑,手中握着一根鲜艳的红绳。   傅沧泓心中不由浮起丝淡淡的嘲讽——想不到,从小到大一贯强势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向木质泥胎寻求指点。   可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人,能够帮到他了啊。   叹息一声,傅沧泓曲膝跪下,诚心诚意地朝月老像叩了三叩,然后拿过签筒,合上双眼,将签筒摇了数摇,一支签跳出来,“啪”地落地。   傅沧泓睁开眼,颤抖着指尖,将其拾起,目光长久地在上面定住: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只有这么两句话,没有说能成,也没有说,不能成。   原来,他的心事,连神仙也是作不得决断的。   傅沧泓低声咒骂,将竹签重新掷回地面,竹签跳了两下,翻了个个儿,但见其后面,镌着四个字,就是这四个字,决定了之后波澜起伏的一切——   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傅沧泓的心,忽然一下子就松了。   是啊,至死不渝。   如果他要定了夜璃歌,天下间谁人敢挡?谁人可挡?   那已经崩溃的自信,忽然间悉数回到胸腔里,男子直起身来,重重朝月老再叩了个头,然后步伐铿锵地离开了月老庙。   夜璃歌,我要你。   即使要灭掉整个璃国,甚至是天下,我亦,在所不惜!   ……   指尖蓦地一痛,一丝艳红的血渗出,在礼服上浸染开去。   “呀!”随侍的宫女低声嘶呼,忙忙地近前。   夜璃歌摆摆手,走向旁边的妆台。   两天。   最后两天。   她将按照命运原本的轨迹,成为璃国的皇后——或许,这是她该走的路。   命运。   多么可笑的两个字。   却又是多么强大的两个字。   她以为自己能逃得掉,她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一切,所以,她为自己选择傅沧泓。   是他做得不够好吗?   还是因为纪飞烟的介入?   还是别的什么?   一向理智的她,却越来越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想不明白横亘在她与傅沧泓之间,到底是什么?   想不明白为什么世间那么多的人,始终不停地阻挠他们,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其实,并没有什么阻止他们吧?   如果她能放得下执念,如果她能安心做他的皇后,或许一切很完满?   但,这只是她自己的想象,想象与现实,永远是两回事。   “璃歌。”安阳涪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见她眉宇深锁,心中顿时微沉,“你,你怎么了?”   “没事。”夜璃歌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收起那些毫无意义的,乱七八糟的念头。   轻轻抱住她,安阳涪顼也没有再追问。   时间就这样安宁地,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殿外的天色,完全黑暗下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因为我爱你   司空府。   望见立于梅树下的夜天诤,夜璃歌停住脚步。   几缕风吹来,拂动夜天诤的衣角。   “爹爹。”夜璃歌走过去,垂手而立。   “我的女儿啊。”夜天诤转头,抬手抚了抚她细净如玉的脸颊,眼里流露出惯常的宠溺,再只说了一个“你”字,眸底忽然浮起几点星莹泪光。   是感慨万千吧,深深的感慨万千。   “爹爹。”夜璃歌抬手,攀住他的手臂,将头倚在他肩上,心中也不禁阵阵酸楚。   “你就要嫁人了。”夜天诤嗓音低沉,“爹爹,也没有别的话,只希望你一切平安。”   “嗯。”夜璃歌点头。   “明天,爹爹会踏过宣安大殿的丹陛,亲自把你,交到他手上,从此,你就是皇室的一分子,你的一言一行,将关系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嗯。”   两人又默默相倚了片刻,夜璃歌把父亲送回房中,自己方作辞出来,回到碧倚楼中。   绮窗寂寂,有银白的月光透进来,像水银一般。   视线扫过房中的一切,心里忽然添了无穷的眷恋感,莲步轻移,至妆台前,纤长指尖扫过洁净桌面——那是?   她的目光,忽然悠悠一颤——   金色的纸面,犀利而遒劲的行书。   夜璃歌,亲启。   心,忽然就嗵嗵狂跳起来,她终究是拆开了那硬硬的封皮:   夜璃歌,你,只能嫁我。   如若不然,我必亲提雄兵百万,踏平璃国。   双眸一紧,攥住帖子,尖锐指甲划破纸面。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掩藏得那么好,他还是知道了吗?   铜镜里乍然多了抹影子,高大的男人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夜璃歌一动不动。   他身上有一股苍凉的气息,让她不想反抗。   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后,灼热依旧。   罢了。   夜璃歌阖上双眼,忽然转过头,主动地抱住他,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激情相逢就此上演,夹杂着某种绝望的,让人恸魂的焦渴。   凛冽的风穿过珠帘,发出阵阵泌寒的响。   直折腾了两个更次,身上的男子方才停下来,紧紧地抱著她。   夜璃歌直楞楞地看着黑糊糊的帐顶,她想说从此以后两不相欠,她想说……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爱一旦开始,从来都不是两不相欠这般简单。   傅沧泓带着厚茧的手掌抚上她细腻白皙的脖颈,在她的喉咙处停住,然后慢慢收紧。   夜璃歌一动不动。   “璃歌,”他唤着她的名字,嗓音嘶哑,“如果我们现在一起死了,是不是再没有什么,能够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夜璃歌终于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要这样吗?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不妨做做看。”   傅沧泓翻身伏在她上方,左手撑着床面,目光深漩地凝视着她——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内里总是敛藏着光华,瞬息间可以变幻无数次,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夜璃歌之外,再没有人,能够清晰地把握他思想的脉路。   他真地加大了指上的力度,夜璃歌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樱唇微张,粉色的舌头微微颤抖。   就在她快陷入窒息时,傅沧泓忽然松了手,改以一个疯狂而缠绵的吻,替代了心中那难言的绝望——   他终究是爱她的。   不管她做了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不管这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段感情,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璃歌,你不爱我了吗?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他压抑地嘶吼着,拼命索取,夜璃歌双眸紧闭,也不看他,任由泪水一滴滴滑下脸颊,深深渗入锦枕中。   爱?   不爱吗?   现在说爱,或者不爱,又还有意义吗?   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她觉得自己早已经筋疲力尽——每一次她想退出时,他们总有办法找得到她。   抓紧他的肩膀,任由尖锐指甲深深扣入他的后背,夜璃歌第一次选择放纵自己,任自己的脑海沉入一片短暂性的空白中。   “你不能嫁他。”隐约间她听到他在耳旁低吼,“倘若你嫁他,我会发疯的……夜璃歌,我会将整个璃国夷为平地,我会将炎京城,焚为灰烬!”   眉心突地一跳,夜璃歌的理智骤然回笼——这样可怕的话语,什么时候听见过?成真了吗?所有的一切都成真了吗?   右手下意识地探入枕下——那儿,藏着一柄短刃,削铁如泥。   很多个混乱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匕首扎进他的身体,鲜血飞溅出来,然后呢?然后会怎样?   她几乎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魅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想杀我?”   忽然间,他低低地笑了:“夜璃歌,如果我们这段感情,非得以一方的死亡为终结,那么,就换你杀我吧。”   “为,为什么?”夜璃歌喉咙口阵阵发紧。   “因为,因为我爱你,比我的生命更重。”   “傅沧泓,”夜璃歌最后一丝理智终于崩溃,“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你?为什么老天会让我遇见你?”   “傻瓜,”傅沧泓的嗓音忽然变得柔和,手指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因为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你,所以才有这样一个我,我们之于彼此,是完全不同,却也是,不能分离的,你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夜璃歌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从前,从前没有你,我一直都是好好地,可是为什么遇见你之后,一切都变了?”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遇到你之后,一切都变了。”   “可是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回不到?”   “沧泓,你让我安静安静。”   “还有最后一个时辰,”傅沧泓转头朝窗外看了看,“你可以作决定,到底是跟我走,还是嫁给安阳涪顼……”   话未说完,却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双眸骤紧,夜璃歌抓起被子,将傅沧泓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压低嗓音道:“在这儿呆着,我出去看看。”   傅沧泓看看她,心底忽然溢出不尽的甜蜜——她到底,还是顾念着他的。   夜璃歌却没有心情思考那么多,披上外袍,几步冲出房门,在槛边立定,但见院中已是灯火辉煌,身穿银色甲胄的御林军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站立着,而一身喜服的安阳涪顼,正抬头朝她看来。   夜璃歌眸中飞速掠过丝慌乱——他,他怎么会在这个时节出现?   迅速镇静下来,夜璃歌一步步下了楼梯,直至他面前,立定。   “睡得好吗?我的皇后?”安阳涪顼笑容澄净,宛若纯真无邪的稚子,不知道为什么,夜璃歌心中却骤然升出丝强烈的不安,她正要说什么,楼上忽然传出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夜璃歌大吃一惊,正要折身冲上楼去,却被安阳涪顼一把紧紧抱住,但觉胁下一麻,她整个儿便不能动弹了。   稍顷,四名浑身鲜血的暗卫从楼上走下,曲膝在安阳涪顼面前跪倒,重重叩头于地:“臣等办事不力,让贼子给逃了。”   “逃了?”安阳涪顼双眸骤冷,“立即发下海捕文书,务必诛杀此贼!”   他的话音,好似一柄柄冰寒的利刃,深深扎进夜璃歌的身体里。   这是安阳涪顼吗?这真的是安阳涪顼吗?   “璃歌。”他侧头在她脸上深深一吻,“我胜利了。”   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忽然间在夜璃歌心中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她一向自谓谙尽人心,却从未想到,一向温厚敦和的安阳涪顼,竟然也有这般深藏不露的手段。   他抱着她,旁若无人,登上御辇。   在宫侍长长的传唱声中,辇车启行,朝章定宫的方向而去——在那里,一场盛大的婚礼,即将华丽地拉开序幕——   ……   红色的团凤喜巾落下,遮蔽了夜璃歌那倾国倾城的容颜。   稳稳地牵着她的手,安阳涪顼一步步走向高台——在他的安排下,所有的仪式都被简化了。   就在他携着夜璃歌,准备登上最后一级丹墀,接受群臣的祝贺时,身旁女子身体一歪,忽然朝地面倒去。   红色喜巾滑落,露出夜璃歌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众臣顿时纷纷大哗。   略一慌神,安阳涪顼随即镇定下来,沉声道:“传御医。”   很快,一名头发花白的御医匆匆赶来。   “给皇后娘娘好好瞧瞧。”   “是。”御医答应一声,屈下身子,指尖颤颤搭上夜璃歌的脉门,半晌抬起头来,神色慌乱地道,“娘娘,娘娘似乎是中毒了……”   “中毒?”安阳涪顼的瞳色旋即深了——从凌晨到现在,他一直跟夜璃歌在一起,倘若她中毒,只有一个情由……   “退下去!”安阳涪顼一摆手,御医随即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双眸紧紧地凝着夜璃歌,安阳涪顼手足冰凉——璃歌,璃歌,你就非得这样么?   慢慢蹲下身子,他的唇边忽然浮起丝苍凉的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去?夜璃歌,我不容许!不容许你这样,一二再,再二三地践踏我的感情!”   言罢,他倏地起身,大声吼道:“奏乐!”   旁边的乐工们齐齐垂下头去,鼓腮的鼓腮,拨弦的拨弦,喜庆的乐声再次响起,安阳涪顼俯身抱起夜璃歌,终于,踏上最后一级丹墀。   就在礼部尚书夏隆即将宣布典礼开始之时,下方忽然传来夜天诤的声音:“皇上,请听老臣一言!”   安阳涪顼仍然抱着夜璃歌,转头望去,却见夜天诤一身素服,眉目沉凝。   “司空大人这是?”   “启禀皇上,”夜天诤双手拱于胸前,俯身而拜,“微臣经过仔细推算,今日,不宜婚嫁。”   “不宜婚嫁?”安阳涪顼眉梢高挑,唇角浮起丝冷笑,“夜司空,你可知道,此言意味着什么?”   “微臣知晓,但,知无不言,乃是一个臣子的本分。”   “好一个忠君之臣!若朕执意,要在今日完婚呢?”   瞅了眼他怀中的夜璃歌,夜天诤眸中闪过丝忧虑——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那么,至少让微臣替皇后娘娘把把脉,若能救醒娘娘,再举行大礼,岂不更好?”   “你有把握?”   “微臣,试试。”   “那好,”安阳涪顼一摆手,“候田,偏殿伺候。”   第二百三十八章:不放弃   将夜璃歌置于榻上,安阳涪顼双眸紧凝着夜天诤,却见夜天诤伸出右手两指,扣住夜璃歌的脉搏。   “如何?”   “启禀皇上,”夜天诤抬头,眸色沉凝如海,“皇后娘娘所中的,乃是‘九蛇草’之毒,须立即服用解毒汤剂,调理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康复,否则,性命难保。”   他的嗓音极其平静,仿佛在论述着的,只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之生死。   安阳涪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两片上下翻动的嘴唇,想从他的表情中,寻出一丝破绽。   没有。   丝毫没有。   也就意味着,这场婚礼必须立即停止,他从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夜天诤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催促。   “好,”半晌过去,安阳涪顼咬咬牙,“朕,让你带走皇后,不过,朕将派出暗卫,不离皇后左右,随身护卫。”   “微臣遵旨。”夜天诤起身,朝安阳涪顼深深一拜,方才叫过四名宫侍,伺候夜璃歌动身回府。   好好的一场婚礼,就此落幕,大臣们有的叹惋,有的惊愕,有的腹中窃笑,但表面上,一个个却装得平静异常,待候田宣布散朝,便各自离去。   皇宫正门缓缓阖拢,原本精神抖擞的宫侍们,蔫搭搭摘下一盏盏红灯笼,整个章定宫,再次恢复清寂,只有那些还在枝头飘扬的红丝绦,带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恍惚迷离感。   独自一人,安阳涪顼回到德昭宫中,站在光滑的青砖地面上立了小晌,忽然发狂般一声喊,扯开身上的礼服,重重扔在地上,用双脚狠狠地跺、踩,直到其变得七零八碎,尔后,他的视线转向那些鲜红得刺眼的丝缎,蓦地跳起,将其统统扯落于地,继续踩。   站在门外的候田,透过门缝望着那个几近疯狂的男子,只觉一阵心惊肉跳——他觉得,皇帝身上,或者说是心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可怕的变化,可他却无法阻止,或许,谁都无法阻止。   终于,安阳涪顼发泄够了,猛然坐倒于地,双手捂面,发出压抑的泣声——   够了!   这段伤痕累累的感情,真的让他受够了!   他不想再忍下去,也不愿再忍下去!   夜天诤如何,夜璃歌如何,夜府如何?他是皇帝!他是九五至尊!他可以运用自己的权威,做成任何他想做的事!   安阳涪顼没有意识到,被仇恨所控制的他,已经渐渐失去了理智,朝着黑暗的深渊,一点点滑去。   他本是个善良的男子,只因为爱上一个太过变幻不定的女人,因而改变了。   改变了太多。   改变了原本软懦平庸的性格,改变了自己的价值取向,他一直在朝她所希望的方向努力,可是结果呢——   她,却在即将与他成亲的前一夜,与另一个男人……   傅沧泓!   那个男人,是他安阳涪顼一生一世的噩梦!   傅沧泓!   就算将你剐上一千刀一万刀,我都不会觉得解恨!   站起身来,安阳涪顼像只野豹子般冲突来去,却四面都是墙,毫无出路。   目光一闪,他忽然想起一事来,疾步走到左侧墙前,摁下一个小小的突起,墙面滑开,露出个门洞,安阳涪顼闪身而入。   “皇上。”   “抓到他了吗?”   “没有,他得到同党援应,已经隐伏起来。”   安阳涪顼双眸一眯:“就算把整个炎京翻过来,也要给朕抓住他!死活不论!”   “是!皇上!”   ……   司空府。   夏紫痕拿着方湿巾,细细擦拭着夜璃歌泌凉的额头,口中忍不住叹道:“可怜的孩子,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呢?”   “紫痕。”   “嗯?”夏紫痕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夏紫痕微怔。   “当年,若我没有应允安阳烈钧,想来我们一家人,可以安安稳稳地居于田园,享受平安康乐的生活,歌儿,也不必生受这如许多的折磨。”   “不是那样。”夏紫痕微笑着摇头,“倘若夫君不入朝侍君,璃国何来这些年的太平安宁,若国不能安,家何以定?夫君自登庙堂以来,时时处处,无不是在为黎民百姓所想,何错之有?”   “紫痕。”夜天诤握住她的手,眸中生出无限多的感慨——这世上知他最深的,还是自己的妻子。   夏紫痕的目光,重新落回夜璃歌脸上:“其实,歌儿这样,也很好,再没有人来吵她扰她——自打从太子选妃那日起,她几乎日日思虑,受尽无穷苦楚,又岂为外人道哉?”   “说得是啊。”夜天诤再次点头,“歌儿这孩子,吃亏就吃在性子太倔,若肯收敛一两分,也断不至于如此。”   夏紫痕却失笑:“倘若她不倔,还是我们的女儿吗?”   四目相顾间,屋中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和煦。   或许,只有他们,才懂得彼此吧。   “有时候,我也想抛下所有的一切,只带着你们,远遁天涯,过逍遥自由的日子去。”   “行啊。”夏紫痕将头倚在他的肩上,“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夜天诤便不说话了——其实这件事,他并非只是说说,而是确实想那么做——之前璃国一直内忧外患不断,他诸事悬心,难以抽身,而今安阳涪顼已经能初掌朝政,虽说在治国方面,还有些经验不足,但有董太后在后面撑着,料来不会出什么大的乱子。   如果,带着自己的妻女就这样消失于世间,或者命数,也将更改,未可知也。   ……   夜幕垂落。   夜璃歌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美丽的脸颊上,已经恢复了几丝血色,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凭添一股子难言的娇媚。   一只手,掀开珠帘,男子蹑足而进,在榻前立定。   望着那姣好的女子,他心中百味杂陈,眼底忽地盈-满泪光——   璃歌,我真是爱你的。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仍然是爱你的。   曲下一条腿,他跪在榻边,拿起她的手,放到唇边慢慢地吻着。   走到门边的夏紫痕,看着里边儿那一幕,禁不住摇头叹息——或许冥冥之中,一切因缘际会,自有定数,强求无益。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安阳涪顼上榻,在心爱女子身边躺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直到沉入梦乡。   ……   “皇上。”   黑狼走到被厚布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旁,压低嗓音道:“前方的岗哨防卫得十分严密——”   “暂时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到夜间再伺机而动。”   “是。”黑狼一摆手,一行人随即闪进丛林深处,借着树荫躲藏起来。   “水。”车厢里绽出个简洁有力的话音。   黑狼赶紧撩起布帘,把水壶递了进去。   傅沧泓喝了一小口,随即沙哑着嗓音道:“有消息吗?”   “……有。”火狼微微迟疑,方才点头。   “如何?”   “说是夜小姐突然中毒,在大殿上昏倒了。”   “她……”布帘被一只大手猛然揭开,露出傅沧泓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两只漩黑的眼眸中布满红丝,“怎么回事?”   “属下也不清楚……”黑狼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总而言之,婚礼,是取消了……”   “你立即回炎京去,”傅沧泓口吻冷凝,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日夜探视司空府,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回报。”   “皇上?”黑狼猛然大吃一惊——现在他身处危难,自顾不暇,竟然满心里装着的,仍然是夜璃歌。   “不要管我!”傅沧泓暴躁地挥挥手,“让你去,你便去!记住,如果有机会,转告她一声——就说,就说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等她!今生今世,若再碰其他的女人,我傅沧泓,愿万箭穿心而死!”   黑狼吓了一大跳,扑通跪倒于地,冲他连连叩了几个头,方才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将其余几名暗卫叫到跟前,压低嗓音吩咐道:“你们听好了,不管前方的道路多么艰险,一定要护皇上周全!听清楚了吗!”   “是!统领请放心!”   再转头朝车厢的方向看了一眼,黑狼方才迈着飞快的步子离去。   ……   斜阳从天边落了下去,夜幕覆盖了整片大地。   “奎彤。”   “属下在。”   “扶我下来。”   奎彤怔了怔,方才近前,将傅沧泓从车中扶出。   “叫两个人,拉上空马车,强行闯关,然后,我们抄小路越关。”   奎彤双眸一亮——不得不说,皇上的法子,的确再妙不过。   即有两名暗卫走过来,翻身跃上马背,驾着马车驶出了丛林,不一会儿,便听哨卡那边传来喧哗之声:“弓箭手!”   挑起唇角,傅沧泓冷冷地笑了——安阳涪顼,想和朕玩阴招,你还不够格!   “走!”   一手搭着奎彤的肩膀,傅沧泓强撑着身子往外走。   “皇上,您不要紧吧?”奎彤压低嗓音道。   “不妨事,”傅沧泓摆摆手,“过关之后,迅速赶往琉华城,朕要在那里,排兵布阵,与安阳涪顼一决雌雄!”   奎彤心中一凛,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牢牢地护住傅沧泓。   幸好这一路都十分平安,并未被璃军发现。   直到靠近边界,傅沧泓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回头望去,但见树林寂寂,蜿蜒的小道若隐若现。   “璃歌,我们会很快再见的。”   枭傲的帝王在心中暗暗说了一句,才领着自己的属从,消失在黎明已经燃起的曙光里。   第二百三十九章:誓死决战?   整整十天,夜璃歌始终安静地躺着,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安阳涪顼每晚必至,什么都不做,只是默默地守着她。   看着这样的她,他心中却能获得一种难言的满足感,觉得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两人在一起便足够。   一份爱,到底重与不重,重到什么程度,往往只有一个人自己才明白,或者,他自己也不是那么明白,只有碰到一个触发点,或者意外事件的发生,才能检测出爱的质量。   月上珠帘,枯坐良久的安阳涪顼站起身来,徐步下楼,却见夜天诤负手立于庭院之中,像是在静候着他。   “夜司空。”   “皇上。”夜天诤转过头,眉宇间已添了几许皱纹,显出些沧桑感。   两个男人一时无话,虽然,他们相距二十多年的辰光,却在这一刻,猛然觉出心的交集。   只因为,他们用同样诚挚的心,爱着同一个女人。   一个,是因为父爱。   一个,是因为夫妻之爱。   是的,夫妻之爱,在他的心中,一直把夜璃歌当作自己的妻子,而且是唯一的妻子。   夜天诤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他想劝他放手,他想说服他退出,可是那些话,真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末了,夜天诤只得道:“皇上请放心,皇后娘娘,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安阳涪顼此时的情绪,却异常平静,“夜司空,朕有个问题想请教。”   “皇上请讲。”   “倘若朕和傅沧泓之间,难免一战,您觉得,谁会赢?而您,又会帮谁?还有——在璃歌心目中,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夜天诤浑身一震:“皇上……何出此言?”   “难道,朕说错了吗?”安阳涪顼唇边浮起丝冷笑,“或许从一开始,朕就该设法杀了他,省得今日麻烦!一直,一直都是为了她,不想她伤心,不想她流泪,不想她难过,不想那个男人,成为我们之间最大的阴影,所以,朕一直强忍着,可是,朕的忍耐换来了什么?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背叛!”   看着安阳涪顼那双突然间泛红的双眼,夜天诤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朕的尊严,不容人践踏!”安阳涪顼来回走动着,“夜天诤,这是最后一次……”   言至此处,他猛然收住脚步,目光闪烁:“或许……她这样睡着也好,在这段时间,朕可以,朕可以……”   “皇上,你要做什么?”   夜天诤禁不住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袍袖。   “夜司空不必多问,一切到时候自有分晓。”   安阳涪顼拂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夜天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难道说,他苦心维持的和平局面,终究,要因为自己的女儿,而被彻底打破?   ……   “杜衡,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吗?”   “是,皇上。”   安阳涪顼站在丹墀之上,居高临下,寒厉目光从所有暗卫脸上扫过:“你们,都是朕精心挑选出来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只有一个任务——”   一丝戾芒从安阳涪顼眸底蹿过:“杀掉傅沧泓!”   “是!皇上!”   杜衡一挥手,所有的暗卫都消失了,殿阁顿时空寂下来,独留下安阳涪顼一人,两侧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拖曳得很长很长。   ……   琉华城。   惊虹别院。   傅沧泓端坐于案后,双眸沉邃:“各地军队调动的情况如何?”   “启禀皇上,各州兵力均向边界的方向集结,惟有吴铠手下驻军,始终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傅沧泓浓黑眉头向上挑起,“他敢违抗军令?”   “据传回的消息说,吴铠将军担心夜魁国趁机入侵,故此不受君令。”   傅沧泓“哦”了一声,眸色稍缓:“也罢,就把京城的安危交予他,这里,由朕亲自坐阵指挥。”   屋中一时沉寂,傅沧泓思索半晌,道:“取地图来。”   副将领命而去,片刻捧着地图走回,恭恭敬敬地呈与傅沧泓。   傅沧泓接过,在案上展开,手指在纸面上滑动着——琉华城、彤星城、炎京……如果大战一起,其他诸国必然蠢蠢欲动,自己要如何,才能保证既战胜安阳涪顼,又不被他国所侵扰呢?   如果要璃国屈服,最快捷的方法是什么?   傅沧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其实他想要的,无非就是夜璃歌,可是安阳涪顼这根刺,始终如梗在喉,不如趁现在拔去——他隐隐地感觉到,不管娶不娶夜璃歌,都必须灭掉璃国。   作为一个强势的男人,他绝对,不会让任何因素,成为他和夜璃歌之间的阻碍。   灭掉璃国……拔去安阳涪顼……难免就会伤及夜府,这一仗,着实不好打啊。   一直以来,他都想着,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就尽量避免——可是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后,他有些懊恼地发现,事情回归原地,那些障碍,仍然存在。   打吧。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傅沧泓重重一拳捶在桌上,趁自己现在还能折腾,还有精力折腾,最好把整个璃国,乃至整个天下都吞并,到那时,他就不需要再忧虑什么了。   心一硬下来,傅沧泓立即以全副精力,投入这场即将展开的战斗中,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头顶上方的屋檐上,潜伏的杀机正蠢蠢欲动——   趴在瓦棱上,杜衡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他很明白,自己将要对付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男人,虽然在皇帝面前,他一口应承了这个任务,但真正执行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他深深知道,杀得了傅沧泓,自己在劫难逃,杀不了傅沧泓,整个璃国将在劫难逃,要怎么做,才能既除去傅沧泓,又不至于给璃国带来灾祸呢?   旁边一名暗卫爬过来,用胳膊肘碰碰他,满眸疑问。   杜衡摇头,打了个“等待时机”的手势——傅沧泓不比其他“目标”,只要一击不成,便再不会有机会。   他已经设想得很好——等傅沧泓走出屋子,利用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射发毒针,将他置于死地——虽说这招不太光明,但由于对方的强大,也只能如此了。   遗憾的是,他有耐性,傅沧泓更有耐性,居然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出屋子,杜衡无可奈何,只得在晨曦亮起之前,率着所有暗卫离开了。   第二个晚上,机会终于来临。   看着那个从屋中步出的影子,向来冷静自若的杜衡,也不禁一阵激动——那可是傅沧泓,是北宏的皇帝,是天承大陆鼎鼎大名的人物,虽然,举起射筒的刹那,他的心底还是忍不住掠过丝惺惺相惜,但到底,摁下了机关。   毒针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几乎在眨眼间,便穿透了对方的身体,人影一声不吭,仰面跌倒。   就在杜衡长舒一口气,准备离去之时,四周忽然冷风飒飒,蓦地多了数十条人影,不等杜衡有所行动,他和他手下所有暗卫,都成了“网中之鱼”。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杜衡这一辈子最恐怖的记忆——他们被带进一间囚室,而那个铁冷的男人,面无表情,踞坐于石椅之上。   杜衡的心蓦然停止跳动。   他没有对他们用刑,因为他知道,那样做根本没有,他只是那样目光寒凉地看着他们,犀利目光像是要把他们身上的皮肉一层层扒开,露出五脏六腑,以及森森白骨。   早有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暗卫,软着双腿滑向地面。   “朕不会杀你们。”终于,傅沧泓冰冽的嗓音响起,“朕会把你们推到两军阵前,用你们的鲜血祭旗!朕要将你们的人头挂在旗杆上,让你们看着,朕的百万大军,是如何踏平整个璃国!”   那些刚硬的话,忽然间悉数卡在了喉咙口——在这个强大得难得形容的男人面前,杜衡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小得甚至不值一提,他浑身冰凉,鲜血凝固,脸色发白,强烈的恐惧包裹了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但幸好最后一丝理智还在,正是这丝理智,让他保持了最后一分作为杀手的尊严,淡淡吐出两个字:   “随你。”   傅沧泓眉峰一挑,眼底竟不禁泛起丝微赞之意,随即一摆手:“带下去,好酒好菜招待着。”   从囚室里出来,傅沧泓仰着望着黑沉沉的夜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抬步走到一棵榆树下,伸手随意捋了片树叶,于指间揉得粉碎。   “皇上,”副将张广雷走到他身后,立定,“大军已经集结完毕——”   “今天十几了?”   张广雷愣了下:“十四。”   “那就,”傅沧泓狭长双眸眯起,“十七吧,四月十七——我会让安阳涪顼,好好记住这个日子!”   三年。   三年前,在牧城中,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的安阳涪顼,蠃弱得不堪一击,任傅沧泓怎么想,也不觉得,他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可是事情的发展——看来这人哪,是最不可预期的。   也好。   傅沧泓削薄唇边,浮起丝冷戾的笑——自与傅今铖一战之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尝过这种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滋味。   想象着滚滚铁蹄踏破璃国的一座座城池,想象着安阳涪顼向自己跪地求饶,他忽然间就生出无限的快慰来。   ……   璃国元平元年四月十七。   这是个让全璃国人,让历史记住的日子。   璃国与北宏的战争,终于全面爆发。   数十万北宏军冲过界河,直袭陇原城,只半日功夫,便连下三座城池,幸而傅沧泓有严令在先,只攻城,少杀人,不许骚扰百姓,故此,北宏军虽然凶悍,璃国却并没有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至第二日傍晚,傅沧泓领中军行至虎丘城,下令暂停行军,埋锅造饭,他想看一看,安阳涪顼将如何应对。   消息传回炎京,朝野震动——这场战争的突然爆发,实在远出众人的意料。   龙椅之上,安阳涪顼静静地坐着,满脸铁青。   “皇上,”兵部尚书周琪首先沉不住气,出列奏道,“北宏军来势凶猛,我朝可能——”   “住口!”安阳涪顼重重一拍桌案,戾声疾吼,“就算倾全国之力,朕也要与傅沧泓,誓死决战!”   誓死决战?   甫四个字出口,众臣个个变色,却不敢再多一字。   看皇帝的模样,分明已经接近疯狂,此时若贸然进谏,弄不好,会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迅速传谕全国,凡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男子,均增调入军营,全民备战!”   安阳涪顼赫然起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第二百四十章:英雄难过美人关   疯了。   全世界都疯了。   就因为那个女人。   红颜祸水啊,夜璃歌,你真是对得起这四个字。   站在翠云居中,看着外面高大的梧桐树,南宫筝双眸沉漩。   让璃国与北宏开战,让夜天诤和夜璃歌双双陷入困境,如果傅沧泓继续进逼,为了保住璃国,保住安阳涪顼的皇位,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就算打晕安阳涪顼,董太后也会把夜璃歌那个祸根送出去,而到那时,自己就可以……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南宫筝的眉心突突一跳——难不成自己,自己真对那男人上了心?   每每想起他对夜璃歌全心全意的好,南宫筝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情绪很复杂很复杂。   有点嫉妒,有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还有些惋惜。   真是一言难以尽述。   严格说来,她只是对安阳涪顼感兴趣,还远没到喜欢,或者爱的程度,此刻的她,仍然能够安静地置身于局外,安静地看着事态发展。   由于大战在即,宫内的气氛异常紧张,反倒是她这翠云居,愈发显得清冷和安宁。   “三公主,三公主在吗?”   孙贵尖细的嗓音忽然从殿外传来。   “孙公公,”南宫筝迈步迎出,打叠出满脸笑意,“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瞧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孙贵也笑意殷殷,“劳您贵足,同奴才走一趟吧。”   “好。”南宫筝也不多问,随即跟着孙贵,穿过一条条甬道,直奔倚凰殿而去。   倚凰殿里一派静寂,莲花造型的香炉里,钻出丝丝缕缕淡青色的烟,在空中盘绕。   董太后端坐于凤椅中,右手撑着椅把,指尖轻轻地揉着紧蹙的眉心。   孙贵朝南宫筝点点头,自个儿侧着身子退下。   “南宫筝,见过太后娘娘。”南宫筝行至丹陛下,俯身一福,嗓音娇娇柔柔。   董太后微微坐直身子,睁开双眸,视线从南宫筝那无惊无波的脸上扫过,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南宫筝再拜了拜:“小女这都是仰仗着太后的洪威——满朝上下谁不知道,璃国只要还有太后在,就断不会翻了天去。”   听了这话,董太后心中微觉舒坦,面色稍稍有所和缓:“本宫要你发函,立即向金瑞帝君请搬救兵,你愿,还是不愿?”   南宫筝闻言一怔,继而缄默。   “怎么?”董太后的目光再次变得尖刻,“身为皇帝未来的妃嫔,连这点责任都不肯担承?”   “小女,不是那个意思,”南宫筝心中飞速忖度着,思虑该如何作答。   “哦?”   “小女这就回去修书,请求皇兄发兵。”   “慢着!”   “太后?”   董太后此际的面色已经全变了:“你皇兄能不趁人之危,那就不错了,本宫哪还敢指望他援手?叫你来,不过是为警告你一句话。”   “太后娘娘请明示。”   “这段时间,你最好乖乖呆在翠云居中,哪儿都别去!如果宫中有任何机密消息走漏,本宫,很难不疑到你身上!真到了那时,也顾不得你是公主,还是别的什么了。”   垂下眼眸,南宫筝伏身再拜:“小女谨遵太后懿旨。”   “你去吧。”董太后这才微叹口气,摆摆戴着金指套的手,仰头朝天花板看了一眼。   从倚凰殿中出来,南宫筝一行走,一行深思——自入章定宫以来,她自觉诸事做得隐秘,并无疏漏处,不料董太后还是有所觉察,更为让她警心的是,董太后似乎先一步料到她的后着,竟然有意禁止她与皇兄联络——她这是,想做什么呢?   董太后想做什么呢?   仰头靠在天丝绒枕上,董太后却只觉阵阵疲乏无力——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如今的行事,已经越来越脱离她所设定的轨道。   为了夜璃歌!   为了一个夜璃歌!   他竟然不惜鸡蛋往石头上碰!   不惜拿整个璃国作赌注!   砰!   重重一拳,董太后砸在桌上,然后站起身来,转身隐入屏风后。   “娘娘有何吩咐?”   一名身裹黑色斗篷的男子,身影隐于幽光之中,面目模糊。   “杀了,夜璃歌。”   “那,《命告》呢?”男子微微一怔。   “就让它,陪着那个女人一起,下幽冥地府吧!”董太后咬着牙,字字寒戾。   “是!”   光影闪动,男子已经没了踪迹,独留董太后一人,默立原地,十指交握,任长长的指套在保养得极好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   “天诤。”   “嗯?”   “前方战况告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你觉得我应该着急?”   “难道不是?”夏紫痕眸中闪过丝诧色,“长期以来,你处心积虑,想要保持平静的局面,可现在——”   “凡事总有两面,”夜天诤摆摆手,“他们现在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让皇上历练历练,也好。”   “你的意思是,事情还没有到极其糟糕的地步?”   “嗯,你想想看,外朝有一干文臣武将,内廷有董皇后,他们会任由——”   说到这儿,他的语声忽然打住。   “怎么了?”   夜天诤一语不答,惊跳起来,直冲向里间,但见夜璃歌仍旧好好地躺着,方才舒了一口气。   夏紫痕跟进,看看他又看看夜璃歌:“你在想什么?”   夜天诤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榻边,细细为夜璃歌掖好被角,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   “梆——梆——梆——”   长长的更声响彻整条长街,因为备战的关系,炎京城中实施了宵禁,故而往昔的繁华一扫而空,显得格外冷清。   几条魅影从高高的宫墙上掠出,迅速奔向司空府。   厢房之中,一灯如豆,红纱帐里,夜璃歌静静地躺着。   窗扇裂开一道小小的缝,寒色亮光像萤火般稍纵即逝,一切旋即归于平静。   半晌,夜天诤从暗门里闪出,复至榻前,揭开被子,从夜璃歌身上取下枚极小极小的梭形暗器——还好自己早有防备,知道董太后会这么做,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可是,若董太后知悉伏杀并未成功,只怕会一二再,再二三地暗施毒手,为今之计,只能安排妻女暗暗潜出京城,流逸江湖。   “天诤——”一声轻唤忽然从后方传来。   “紫痕?”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嗯?”夜天诤面色微凛。   夏紫痕瞪他一眼:“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夫人哪——”夜天诤忍不住轻叹——差点忘记了,自家夫人的智慧,实不在他这个当朝司空之下。   “你自己小心些,别跟董太后硬碰,若实在不行,就设法离开炎京,我自有法子接应你。”   夜天诤脸上顿时堆满笑意,觉得这些天来压在心上的乌云,忽然间都散开了。   仔细计议一番,夜天诤亲自将妻子女儿送上马车,看着马车驶离司空府,方才定下心来,至于夏紫痕要如何离开炎京,要如何隐遁天涯,他反倒不担心了,因为,凭夏紫痕的江湖经验,要做到这些,绰绰有余。   现在,他可以集中精力,想想璃国和北宏之间,尖锐对立的局势了。   那两个男人,那两个如上弦之箭一样的男人,都抱着决一死战的信念,劝说任何一方退出,都是不太现实的。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一切回到原来的状态呢?   辗转思复着,窗纱上已经泛起淡淡的白色。   “璃歌!”   突如其来地,外面传来声高喊,接着,披头散发的安阳涪顼如一阵旋风般卷进,于房中张皇四顾:“璃歌呢?”   夜天诤不提防这么一出,当下站起身来,敛袖伏拜:“微臣参见皇上。”   “我问你,”安阳涪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璃歌去哪儿了?”   “皇上,你先坐下来。”   夜天诤把他摁在椅子上,尽力用和缓的口吻道:“微臣让人,把璃歌送去翠屏山了……”   “翠屏山?”安阳涪顼先是一怔,稍稍安静下来,“这样也好……”   “皇上,”夜天诤半跪于地,用无比诚挚的眼神看着他,“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现在与傅沧泓开战,并不明智……”   他话未说完,安阳涪顼便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整个人跟着跳起:“你也这么说,你也这么说——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朕不如傅沧泓?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皇上!”夜天诤站起来,“这和皇上并无干系,实是我朝的国力,兵力,都难与北宏抗衡!”   虽然这实话让人听人极不舒服,夜天诤还是直言道出。   “无法抗衡?”安阳涪顼转头看着他,目露狰狞,“那你觉得该怎么样?要朕向傅沧泓俯首认输?或者,大开城关,让他凌虐我大好河山?”   “皇上!若皇上肯退让一步,微臣愿前往虎丘城,与傅沧泓议和!微臣有十足十的把握,说服他退兵!”   “然后呢?”听闻此言,安阳涪顼稍稍冷静下来。   “皇上应当秣马厉兵,等待国势强盛,再与傅沧泓一决高下!”   安阳涪顼完全沉默了——经历如许多的磨炼后,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对世事毫无所知的贵族子弟,也深知夜天诤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正理,可是他心中那口怨气,无论如何,却咽不下去!   “不!朕不能忍!朕不能忍!”安阳涪顼来来回回不停乱转,情绪再次失控,尤其是想起大婚前夜,在碧倚楼中看见的那一幕,他便不禁阵阵心如刀割,“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宁愿死在他的剑下,也不要再这样窝囊下去!”   劝不住了。   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劝不住了。   “那么皇上,请给微臣一点时间吧,让微臣分析一下敌我双方的优势与劣势,制订出详尽的作战计划,在最大程度上,争取胜利,可以吗?”   “好!”安阳涪顼重重点头,蓦地握住他的手,满眸热切,“夜司空,朕知道你熟读兵书,腹藏韬略,有你坐阵,我军定能大赢。”   夜天诤唯有苦笑。   说实话,他从来不愿与傅沧泓正面为敌——那个男人的可怕,只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从惊虹别院第一次对局起,他就深深明白,这个男人,将来定是一代豪雄。   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天底下能制得住傅沧泓的,并非他夜天诤,而是夜璃歌。   纵然傅沧泓顾忌夜璃歌,明面儿上不敢对他如何,但背地里会不会做手脚,却实在难料。   傅沧泓是个理智的男人,但倘若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必然是已经被逼到非常痛苦的境地。   一旦他走火入魔,天下间只怕再没人能够拦得住他。   和一个疯子对决,任凭如何文韬武略,也要吃尽苦头。   夜天诤不怕他狠,不怕他绝,只怕他,不惜一切代价,选择玉石俱焚,到那时,动乱的将不止是两国,而是整个天下!   若真到了那地步,他夜天诤收拾不了,傅沧泓收拾不了,夜璃歌,也收拾不了,天下间将会生灵涂炭万民哀嚎。   可怖的画面从夜天诤脑海里一帧帧闪过,纵然胆壮如他,也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第二百四十一章:空城计   “夜司空。”   安阳涪顼突如其来的唤声,将夜天诤的思绪拉回。   “皇上?”   “朕想了想,夜司空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夜天诤一怔:“皇上,都想明白了?”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以虚应实——傅沧泓不是一直以为,他的骑兵天下无敌吗?那咱们不妨打开道空门,趁了他的心意,然后——”   夜天诤心头剧震——不得不说,这是个绝佳的法子,只是想不到,会从安阳涪顼口中说出。   “微臣会按皇上所言,排兵布阵。”   “好。”安阳涪顼摆摆手,眉宇间露出丝困乏,目光来来回回在屋中睃巡,带着几许眷恋与不舍。   “皇上,歌儿她会回来的。”夜天诤轻声劝慰道。   “我知道。”安阳涪顼点头,却不禁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边的泪痕,“只是不知道,等她醒过来,往昔的一切,会不会已经成为南柯一梦……”   “皇上何出此言?”夜天诤心中微微泛酸,“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保家国,保皇上平安。”   安阳涪顼再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那里,怔然默立半晌,方才姗姗地去了。   房中岑寂下来,阳光从窗外透进,将长长的树影投在壁上,有如水墨画幅。   “司空大人。”   “嗯?”   “这是您要的地图。”   “好,”夜天诤点点头,“搁这儿吧。”   放下地图,夜飞安静地退了出来。   夜天诤在案边坐下,将地图摊开,但见上面山川河流,峡谷平原,标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视线最后凝注在一处——虎丘。   那是傅沧泓目前驻军的地方。   虎丘的周围,俱是一座座小小的山岭,宜设伏兵,可是是傅沧泓的伏兵,也可以是己方的伏兵,若是傅沧泓在这些山岭里埋伏下军力,璃国将再难靠近,而虎丘,无疑会成为傅沧泓扎在璃国的大本营,倘若由璃军控制了这些山岭,那对傅沧泓将极其不利。   不过,以傅沧泓的聪睿,定然早早做了安排。   那么自己,要如何才能将局面扭转呢?   月上中天。   思考了半宿的夜天诤从房中走出,立于梧桐树下,抬头望着空中那轮冰泌的月亮,往昔种种回忆,如潮水般从心头漫过——昔时年少轻狂,纵马江湖,谙尽风尘,笑谈间荡寇平贼,于种种刀光剑影间来去自如——他这一生,可谓谱写无尽传奇,教人称羡——权势、富贵、娇妻、爱女,无数男人渴望而不可及的,他夜天诤应有尽有。   够了。   够了吧。   其实啊,人的一生,短暂得不能再短暂,如白驹过隙,只要痛快淋漓地活过了,便不会枉此一生!   不枉此一生……   念着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夜天诤唇边浮起淡淡笑漪,竟生出股超尘脱俗的快感。   ……   东方,红日升起。   夜天诤一身银甲,手提长剑,步出司空府的大门。   他最衷爱的坐骑——雪影,站在石阶下,长尾轻摆,咴咴低鸣着,旁边夜方夜逐一干最得力的家丁,肃然而立,垂手相待。   “出发!”翻身上得马背,夜天诤扬剑向天,一声高呼,马蹄随即高扬,得得地朝前方奔去。   ……   虎丘。   站在最高的山岗上,傅沧泓极目望着远方,黑眸深凝。   黑狼垂手伺立于他的身后,一脸缄默。   “几日了?”   “三日。”   “三日?”傅沧泓双眼一眯——三日了璃军居然半点动静都没有,是被他过于猛烈的攻势给吓破了胆,还是——   “新容城呢?”   “城门紧闭,按兵不动。”   “哦,”傅沧泓瞳色更冷,“传朕军令——明日辰时,前军急驰新容城下,准备攻城!”   “是!”   两人又细细察看一番,方下了山丘,回转军中,却见张广雷正和两名副将正站在沙盘上,指点交谈。   “怎么?”   “皇上,探兵传来消息,”张广雷的面色有些难看,“说夜天诤已经亲至新容城。”   “夜天诤?”傅沧泓削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抬手捏住下颔——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有何举动?”   “没有。”张广雷微微摇头,“新容城仍旧是那副样子,不见半个璃兵出城。”   “既然如此,明日先派一支军队探城,得到详细情报再作计较。”   新容城中。   被恐惧折磨得消瘦一大圈的城守丁得胜,对着夜天诤不住点头哈腰——这些天来他一直担心新容城会失守,昼夜提心吊胆,天天去城隍庙磕头请安,祈祷苍天见怜,能让自己逃过一劫,而现在,夜天诤这尊大神从天而降,他不由松了一口大气,自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夜天诤却不乐见他这副模样,找了个借口将他支开,便命夜方夜逐堆起沙盘,开始分析双方作战局势。   以虚避实。   最后,他的脑海里,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过,在“撤退”之前,他必须给傅沧泓做个样子看看。   次日一大早,黑狼亲率一支骠骑营,驰至新容城下,但见城头旌旗飘扬,与昨日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来回在城楼下跑了两圈,黑狼张弓拉弦,利箭破空,将最高那面旗帜射落,随即,城楼上闪出数十名装备齐整的璃军,朝着下方一通飞射,尽管北宏军闪得极快,还是有五人受伤。   黑狼面色微变——这支队伍,可都是他从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如此看来,新容城中非但早有准备,而且还都是精兵良将。   拨马转回营中,黑狼将探得的情形如实告诉傅沧泓,傅沧泓闻罢沉吟,继而摆手道:“你且退下。”   烛火忽忽悠悠地闪烁着,偶尔爆起一个灯花。   默坐于椅中,傅沧泓陷入恒久的深思——夜天诤,你这是想做什么?以为据守一座小小的新容城,便能拦住我的百万大军?还是你觉得,因为夜璃歌,我不方便与你正面为敌?   不方便吗?   一连僵峙了五日,双方始终都没有变化,璃军固守城池不出,傅沧泓每日只派小分队从城楼下一批批呼啸而过,都像是在试探。   第六日晚间,傅沧泓终于失去耐性,吃过晚饭,便将黑狼叫进帐中。   “皇上有何吩咐?”   “朕命令你,今夜随朕一道,潜入新容城中打探。”   “什么?”黑狼大吃一惊,“皇上?”   “不必多言。”傅沧泓抬手止住他,“就这么办。”   是夜二更时分,一身黑衣的傅沧泓,带着黑狼并十名最精锐的侍卫,趁着浓郁夜色,潜入新容城城楼之下,借用飞鹰爪攀上城头。   准备一番血腥厮杀的他们惊讶发现,白日里戒备森严的城头,此刻竟静悄悄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傅沧泓并未放松警惕,一手握剑,一手持刃,贴着城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空的。   整个新容城都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   黑眸遽闪,一向精明的他,也不由浮出丝困惑。   不战而逃?   有意示弱?   新容城并不大,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绕行整整一圈,莫说士兵,就连百姓,似乎刹那间都飞到天上去了。   临近天明,傅沧泓令黑狼打开城门,一行人等大摇大摆地走出。   复归营中,傅沧泓立即将军中所有将领召集到一起,简单陈述了新容城中的情况,尔后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有什么看法,都说吧。”   “恐是疑兵之计。”左军统领陈英向来谨慎,思索了一下言道。   “我觉得不像。”右军统领叶瑜接过话头,“怕是夜天诤另有安排。”   前锋秦进向来刚猛,此时忍不住道:“那到底是进啊,还是不进?总不能老在虎丘这地儿呆着吧?再说,咱们的粮草都快吃光了。”   粮草?   这两个字甫入耳,傅沧泓浑身忽然一震——莫非,夜天诤打的是这个主意?   众将领见他默然,齐齐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们继续。”傅沧泓面无表情,交待下一句话,便站起身来,独自走出营帐。   望着远处已经缩小成一点的新容城,他沿着适才的思绪推理——如果夜天诤“移空”新容城,是引他孤军深入,再深入,然后再派人断他后路,截掳粮草——   想到此处,傅沧泓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那新容城中,可是连一点食物都没有留下!而大军每日无论是前进作战,还是原地待命,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物资!   倘若夜天诤是想以这样兵不血刃的方法取得胜利,那么,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留在虎丘城,等待后方补给,还是——单率一支骑兵,冲过新容城继续向前?   傅沧泓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是傅沧泓。   ……   代邑。   这是一座比新容城稍大的城池,城墙极其坚固,对于防守,是非常有利的。   是以,当城守丁俊洪听夜天诤说,要放弃代邑继续后撤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但是夜天诤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拿出兵符在他面前一晃,丁俊洪纵有再多的腹诽,也只得从命。   于是,当傅沧泓轻骑至代邑时,发现仍是空城,他只稍稍犹豫,便提马而进。   之后三座城池,皆是如此。   昌都。   站在洞开的城门下,看着上方那两个深镌于石楣中的隶书,傅沧泓眸中闪过丝深色。   “皇上?”   紧随在他左右的黑狼不由低唤了一声。   “驾——”   一马当先,傅沧泓冲了进去。   这次,依然是空城,只是在十字路口处,架起高高的木台,上面正端坐着一人,披头散发,广袖薄衫,正意态从容地操琴。   悦耳的琴声如潺潺溪流般,从他指下泻-出,淌向四面八方。   “皇上?”黑狼刚要拔剑,却被傅沧泓止住。   他翻身下了马背,慢慢走到木台下,微微抬高下颔,看着那个男人。   对方却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更似全身心沉入到自己营造出的另一个境界中,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   第二百四十二章:代价   琴声止,余韵悠长。   “好一曲《闲云野鹤》,真是意趣高远啊。”傅沧泓拊掌而赞。   将手从琴弦上移开,夜天诤终于抬起头来,眸华淡淡,落在他的脸上:“原来,你懂。”   “是,我懂,”傅沧泓眉峰一挑,“但却并不愿做司空大人的知音。”   “为何?”   “因为,我心有挂碍,难得解脱。”   夜天诤沉默,半晌,悠悠一叹——和聪明人说话,确实不累,但是,有时候却也寡淡无趣啊。   “那么,你知不知道,今日这场仗,你已经输了。”   “如何?”   “且看这个——”夜天诤将手探进袖中,缓缓摸出一面红色的旗帜,凌空抖开。   傅沧泓面色甫变。   四目交错良久,他忽然又淡淡地笑了:“果然是这样,那么司空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会兵分两路、三路,甚至是四路了呢?”   “你一共分了六路。”夜天诤言罢,又从袖中摸出五面旗帜,逐一摆放在桌案上。   傅沧泓的笑容冻结在唇边。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夜天诤脸上的表情平淡依旧,仿佛下方站着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晚辈子侄。   可偏是这样的他,让傅沧泓觉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痛苦至极却又清醒至极地认识到——只要夜天诤在一日,他便永远胜不了安阳涪顼。   “哈哈,哈哈。”仰头向天,傅沧泓忽然苍凉至极地大笑起来,眼角边甚至渗出晶莹的泪花,夜天诤仍然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带着无限的包容。   “你知道——”抬起一只手来,傅沧泓指着他的鼻子,眼中跳闪着丝丝愤怒,“是你,每一次都是你,夜天诤,你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夜天诤摇头:“我不是跟你作对,而是在跟你心中的欲望作对。”   “这有区别吗?”   “有。”夜天诤站起身,往前踏出数步,“凭心而论,你举兵攻伐璃国,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爱?抑或,根本就是为了你的私欲?”   傅沧泓怔住——为了报复?为了爱?还是为了私欲?   能够分开吗?   能够截然分开吗?   “我不知道,”他摇头,眸中闪过丝躁怒,“总而言之,我要得到璃歌!”   “得到璃歌,你就肯罢手?就肯收敛你的野心?就肯为天下苍生,尽一丝绵薄之力?”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动夜天诤的袍服,让此时的他看上去,凭添不尽的凛然之威。   傅沧泓再次沉默。   这样的问题,他从来就没有问过自己,因为,对于夜璃歌的执著追求,压倒性地控制了他的思维,让他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别的问题,除非夜璃歌回到他的身边,除非他确定,这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他们。   “所以,傅沧泓,你赢不了我。”   “不,”男子猛地仰起脸,眉宇间浮动着桀傲的神色,“你会老,你会死,而我还很年轻,我可以等到你死了,再——”   他说着,眼中已增添了几丝残虐:“到那个时候,整个璃国,将成为朕驰骋纵游之地,包括你的女儿——”   压制于心底的另一个傅沧泓,终于完全暴露出来,那是疯狂,那是占有,那是邪恶,那是欲望,那是偏执,那是自私!   “夜天诤,你拦不了我!这天下间,谁都拦不了我!”   夜天诤眼中闪过丝悲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将他导向正途,只可惜,他到底是抵御不了,长期以来养成的阴郁性格。   为什么,这天命所归的帝王,会有两张面孔?又到底,谁才能消泯他心中的痛苦与黑暗,还他以幸福和光明?   是夜璃歌吗?   唯有夜璃歌吗?   “傅沧泓,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倘若你执意攻伐璃国,纵得到天下,也将失去璃国——她,不会原谅你,一生一世都不会。”   “是!”傅沧泓双眸泛红,翻腾着不尽的萧杀,“曾经,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对于安阳涪顼,对于璃国,甚至对于这世间的很多人,一再地容忍,退让,可是我的容忍换来了什么?不管我让,或者不让,他们仍然不许我和璃歌在一起,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主动争取,甚至是,掠夺?”   “掠夺?难道你以为,情感,也可以靠掠夺获得吗?”   “我不知道。”傅沧泓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一丝困惑,“我只是执著地想要得到她,想要保护她,想要爱她,难道这也错了吗?你告诉我,作为一个男人,我如此做,错了吗?”   这次,换夜天诤沉默。   他总算是懂了他的心。   或许这世间万万人,都不会懂得他的心,或许青史黄卷,只会留下“暴君”的评价,可是他夜天诤却懂了。   他,没有错。   作为一个执著寻爱的男人,他真的没有错。   只因为他太执著,所以这天地之间,难止干戈。   “傅沧泓,你会付出代价,”最后,他仍然想谆谆劝告一句,“或许这代价,谁都承担不起。”   “我愿意。”傅沧泓竟然笑了,那笑中,带着无尽的惨烈,“夜天诤,或许你不会相信‘劫数’二字,可是我想说,你的女儿,便是我这一生,最难逾越的劫数——你说得没错,或许这场战争全无意义,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看来,我傅沧泓根本是个白痴,可是为了她,我愿意,不管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什么——如果不战就败,如果就此放弃……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意味着,我放弃自己的生命——夜天诤,当一个男人,用生命去爱你的女儿,你还能嘲讽他吗?”   “我——不能。”半晌,夜天诤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虽然,我无法预知将来,但是,我仍然想说——傅沧泓,我祝福你,祝福你和歌儿,尽管这条道路异常地艰难,尽管谁都无法保证,你们,会走到最后,但是我,不管碧落黄泉,都会选择祝福你们。”   听到“碧落黄泉”四字,傅沧泓心中一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终究抑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朝夜天诤微微伏下身去,然后再次抬头:“你,不杀我吗?”   “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将是璃国最大的敌人。”   “可你,也是歌儿最爱的男人——因为这份爱,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即使将来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即使将来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这样说着的时候,夜天诤脸上忽然浮出一种宁谧的笑,让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祗,通身散发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傅沧泓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将他整个人,深深地铭进心底,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转头,策马而进。   伫立于高台之上,看着那个远去的男子,夜天诤眸中浮起不尽的苍凉——从理智上而论,他应该快刀斩乱麻,借此机会,除掉傅沧泓,可他到底放过了他——是因为情感吗?是因为心中那复杂难言的情感吗?   是。   作为父亲,他唯一的寄望,不过是女儿幸福。   ……   “启禀皇上,所有的粮草都被劫走了。”军需官痛哭流涕,趴伏在地上,冲着傅沧泓不住地磕头。   “起来。”年轻的皇帝声音冰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军需官战战兢兢地站起,垂头而立。   “朕问你,从最近的州县调粮,最迟几日可至?”   “再调?”军需官眼中闪过丝迟疑,“附近几个州县的粮草,都已经被征调光了……”   “再远一些的呢?”   “至少,得一个月。”   “一个月?”傅沧泓声音陡厉。   军需官吃了一惊,不禁又跪了下去:“……是。”   傅沧泓双眸疾跳,正要发火,却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不就是些须粮草么?北皇何必动怒?”   “什么人?”傅沧泓顿时站起——他正在这里议事,怎么突兀杀出个程咬金来。   “哈哈哈哈,”随着阵朗朗笑声,一人掀帘而入,面如煦阳眸似灿星,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一径行至傅沧泓跟前,朝他一拱手,“北皇!多日不见,诸事可顺心否?”   屋中一时静寂,边上诸人均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   半晌,方听傅沧泓一声冷哼:“杨之奇,你好大的胆子!”   “不大不大!”杨之奇连连摆手,“要论胆色,在下可是远不如北皇,孤军深入,连闯五座城池,还与名震天下的夜天诤一争雌雄——”   “你如何知晓?”他越说,傅沧泓的眸色愈冷。   “北皇要听实话?”   “说!”   “不瞒北皇,这北宏军中,”杨之奇的目光向左右一扫,凡是被他瞄到的人,浑身均不由一凛,“有我的暗线。”   “哦?”傅沧泓眯眯眼,竟然收敛了怒气,“看来杨将军对我北宏军队的动向,可是关心得紧哪。”   “彼此彼此。”杨之奇目光灼灼,毫不相让,“北皇何必谦虚呢?”   “废话少说!”傅沧泓将手一摆,“你待如何?直言吧!”   “其实呢,”杨之奇抬手,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杨某来此,不过为有一大礼相送。”   “什么大礼?”   “三十万担粮草!”   他这话一出口,帐中众人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傅沧泓一点一点收了笑:“条件?”   “将来北皇若得璃国,需十倍奉还!”   “若朕不答应呢?”   “北皇眼下正值燃眉之急,不会不答应!”杨之奇自信满满。   “若朕答应之后反悔呢?”   杨之奇诡谲一笑:“这个便不劳北皇费心了,杨某既有胆量送这份礼,便有法子,能让北皇不反悔!”   第二百四十三章:我不怕死!   傅沧泓死死地盯着他。   杨之奇神态自若,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好,”眉峰一挑,傅沧泓给出答案,“朕,答应你。”   “祝北皇旗开得胜,左手江山,右手美人,兼而得之。”   “军务繁忙,朕就不虚留杨将军了。”傅沧泓却半点不客气,收了人家的大礼,却当场下了逐客令。   杨之奇毫不着恼,冲傅沧泓一抱拳,这才唰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帐门。   “皇上,”张广雷眉心皱成一个川字,“这杨之奇向来阴诡狡诈,恐怕——”   “朕知道,”傅沧泓神色冷毅,“他要是不这样做,那反倒是奇怪了,他心里想什么,朕也清楚。”   “既如此,皇上为何——?”   “其一,我军现在粮草告磬,确实需要外援,其二,即使朕拒绝杨之奇,他还是会想别的办法来介入这场战争,以便在末期分一杯羹,既然如此,还不如收下他的‘馈赠’,让他安心。”   张广雷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对于皇帝的决策,他一向是信服的,所以再没有说话。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但障碍仍然存在,”傅沧泓双眸遽黑,分析着自己的局势,“只要夜天诤在一日,不管我们积蓄再多的粮草,调集再多的精兵良将,只怕也——”   帐中一时静寂,那个男人,不单是傅沧泓心理上最大的障碍,也是他们心中最难逾越的鸿沟。   夜天诤。   这个名字,就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利剑,要他们时刻提起精神,情不自禁地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传朕令谕,各营暂时整顿休息。”   一时众人散去,傅沧泓对着桌上巨大的沙盘沉吟良久,然后来回在帐中走动着。   夜天诤,夜天诤,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是夜璃歌。   傅沧泓苦笑——他们两个男人,却有一个相同的弱点。   所以,他不能拿夜璃歌来对付夜天诤,也就是说,在他面前,夜天诤是无懈可击的。   要怎么样,才能绕开夜天诤这座大山,继续朝着他的目标前进呢?   似乎,没有可能。   要想攻下璃国,要想让安阳涪顼俯首称臣,就必须再击败夜天诤。   该怎么办呢?   这个坚毅的男人,再次沉入痛苦的深思中。   ……   昌都。   一身白衣的夜天诤立在城头上,眺望着远处那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峦。   江山如此多娇,却将被战火涂炭。   “大人。”夜飞迈着沉稳的步伐走来。   “何事?”   “炎京来的急报。”   夜天诤接过,淡淡扫了一眼。   “皇上催促我军尽速与傅沧泓决战,这——”   “回复皇上,就说,我会尽快让傅沧泓撤军,请皇上和太后安心。”   “是。”夜飞答应一声,转头离去。   夜天诤垂眸,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昨日一战,不,不仅仅是昨夜一战,其实,他有太多的机会,置傅沧泓于死地,昔年他只是一个闲散于江湖的王爷,而他已经位尊璃国司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动一个傅沧泓,还不是轻而易举?   譬如,傅沧泓第一次夜闯司空府,譬如,傅沧泓潜入璃国,隐迹炎京,譬如……很多,可他还是选择旁观。   为什么?   是因为他的大胆,他的狂热,他的执著,还是什么?   他看着他一次次越过那些障碍,靠近他的宝贝女儿,他看着他一天天成长起来,从势单力孤的王爷,到一国皇帝,再到——   将来会怎样呢?   他会踏平整个璃国,乃至天下吗?他会颠覆他会精心维系的一切,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吗?   而他,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来看待这个男人的呢?   他觉得,不管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他和夜璃歌几乎保持着相同的判断——如果这天下,真要归属某个人的话,那么,一定是傅沧泓。   他的心机、谋略、城府、刚忍、果决,无不在世间诸位王者之上。   平常的时候,这种特质看不出来,一旦遭遇生死关头,便会显出他的强悍。   这种强悍,往往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练就的,绝非三五载时光能够习得。   而这,是成就一番大事业,所必须具备的品质。   所以,志存天下的夜璃歌,一直想把自己,完全交付给这个男人,只是这个男人还不够成熟,所以难免犯错。   对于别的人,一次错误不代表什么,可是对于傅沧泓,一次错误就足以落人口实,让他人用作攻击他的武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他自己不够强大,因而“辜负”了夜璃歌,才给安阳涪顼以反击的机会。   也许吧,也许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男人,都必须经过严酷的考验,才能够变得成熟,变得坚强,变得刚毅,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而他呢?也确实给这个痴情的男人,制造了相应的麻烦——或许,他也想检验他,是否具有资格,拥有这方锦绣灿烂的天下,拥有他宝贝女儿的爱。   傅沧泓,现在的你还不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武力,不是憎恨,不是报复,而是以一种渊博的情怀,包容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包括曾经那些人,对你的伤害。   你,要习得将自己的痛苦、孤独、寂寞、哀伤,统统化为正面的力量,转换为希望、坚强、光明、磊落,才能以一个帝王的气度,赢得天下芸芸众生的心,也赢得我女儿高傲的心。   她确实很高傲。   然而,却也值得你一生一世付出。   只是这世间很多道理,得靠你自己去明白,非是亲身经历,你不会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   傅沧泓纵马奔驰在荒寂无人的原野上,不停地在心中问自己——我错了吗?我哪里错了吗?我只是想要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完满,我错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仰头向天,明月皎皎。   月亮啊,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月亮啊,你可看得见这片大地所发生的一切?你可看得见我对她持之以恒的追逐与付出?   两行泪水,从傅沧泓的眼角潸然渗出,浸湿他的面颊。   丝丝缕缕的绝望从心底里游出,暂时遮蔽了光明。   他已经想要放弃。   这条道路太过艰辛。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也许永远,都没有尽头。   恍然回首间,他也开始恨,当初为什么要遇见,是不是这一生从未见过她,自己反而能活得更快乐一些,更潇洒一些?   是他的执著错了吗?   是他被她倾国的妖娆迷惑了吗?   放弃她会不会更好?   这些问题,像水底里的泡泡,一个接一个,一咕嘟一咕嘟不断地冒出来,将他那颗原本很广袤的心,塞得不剩一丝空间。   摊开四肢,这个孤独的男人在天地间躺了下来,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好好思考一下未来。   试想一下,倘若没有夜璃歌,他就一定会死吗?如果断掉这份执念,又会怎样?会痛上一阵子吧,然后各自再没有交汇的轨迹,就像两条平行线,分向天涯海角。   他看不见。   在模糊的夜色里,一抹影子幽幽地飘着,注视着那个在痛苦绝望中挣扎的男人,唇角边噙着丝阴冷的、略带一丝嘲讽的笑——   傅沧泓,你到底是不是这世间,最坚强的男人呢?   傅沧泓,你对她的爱,到底有多深呢?   是放弃,还是继续追逐?   是前进,还是选择后退?   天下间的女人,不是只有夜璃歌一个,他傅沧泓的“生活”,也不是只有这一种状态。   放弃了,他会很轻松,回去做一个安守家业的皇帝,从此忘记夜璃歌,忘记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也许多年以后,他会偶尔淡淡地想起,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她叫——夜璃歌。   他会安静地看着她嫁人,生子,他会安静地看着她躺在别的男人的怀抱中,享受另一种温存。   这是他想要的?   不!   傅沧泓猛地跳了起来!   人生,只有一次,失去了,那就是永远地失去了!   他宁愿失去生命,也不愿意失去他的夜璃歌!   她不单是他那一刻的懵懂与憧憬,更是他长期以来,想要抓住的一个梦,一个倾国倾城倾天下的梦。   虽然很多时候,她显得就像一个幻影。   虽然很多时候,她带给他的都是伤痛。   虽然很多时候,她的冷漠让他难受。   可是他愿意,愿意继续追逐下去,因为,唯有这个女人,能够让他随时感受到一种生命存在的,张力与活力。   只要看到她,他就会觉得人生充满阳光,他就会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很有意义,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有价值,而这,是别的女人无法带给他的!   纵然最后得不到她的爱,他也愿意选择继续!   很傻吧。   或许世间成千上万的人,都会觉得像傅沧泓这样的男人,真是傻到极点。   明知道不一定会有结果。   明知道前方道阻路险。   明知道会送掉性命。   他还是选择一如既往,义无反顾。   是爱吧。   是已经深深融入血脉的爱,也是一种难懂的承诺,促使他调集起所有的力量,继续向前,向前!   纵然一千次失败,他还是愿意一千零一次地站起来。   ……   看着那纵马而来的男人,夜天诤眼里闪过丝诧色。   他想过他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地快。   “我知道,”他面色微微泛红,带着几许属于年轻人特有的狂热,“或许我一生一世都赢不了你,但是夜天诤,我不会放弃。”   “哦?”夜天诤挑起俊眉。   “夜璃歌会是我的,”男子目光坚定,神色执著,“天下,也会是我的。”   “如果,”夜天诤眸色一冷,“你死了呢?——打江山要冒极大的风险,难道,你不怕死?”   “是!”傅沧泓双眸遽亮,“夜天诤你听好了,我不怕死!”   我不怕死!   我不怕死!   这四个铿锵有力的字,如声声惊雷,在天地间轰然炸响!   他的身影,忽然间长高了无数倍,通身散发出一层奇异的光采,属于王者的光采。   夜天诤长久地沉默着。   “这条路,可是你自己选择的。”   他的嗓音有些飘忽。   “是。”   “都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纵使尸骨无存?”   “纵使尸骨无存。”   “纵使,得不到天底下任何人的谅解与支持?”   “纵使,得不到天底下任何人的谅解与支持。”   “纵使一败涂地,受万世诟骂?”   “纵使一败涂地,受万世诟骂。”   “纵使——”   夜天诤忽然没了声息,在傅沧泓那极端强大的坚韧面前,他感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阻挠,忽然间都变得苍白无力。   不错,这个世界,只属于勇敢无畏的人,而他的女儿,也只属于勇敢无畏的人!   “那么,傅沧泓,回去吧,回去准备接受我给你的挑战,准备接受命运给你的挑战,接受世间万万人给你的挑战!记住你今夜说过的话,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遭到什么样的磨难,都,不要后退,一直前进,朝着你想要的目标前进——这个过程会很痛苦,甚至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会因为这些痛苦而不断变得强大,更强大,直到世间,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你!”   “是!”   翻身下了马背,傅沧泓沉膝跪倒于地,朝着夜天诤重重叩头:“请让我,尊称您一声父亲,或许,这是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   夜天诤稳稳地站立着,接受了这个帝王的敬意,或许这个夜晚,这个在千万人看来非常微小的夜晚,却改变了整个天承大陆的命运!   从此以后,这个杰出的男子,会变得更加卓越,他会牢牢地记住今夜所发生的一切,他会将誓言铭刻于心,他会用生命捍卫自己的信念,他会朝着自己理想的王国,不断前进!   傅沧泓,不管你因你的信念,给这世间带来怎样的灾难,我始终相信,世人是会原谅你的。   因为,你的爱,无愧于苍天大地。   第二百四十四章:天赐良机   尽管有了赴死的心理准备,但并不等于,所有的问题会就此消失,困难依然像山一般横亘在他的面前,需要他去克服。   大军屯积于虎丘,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的粮草,就算有了杨之奇的“外援”,依然支撑不了多久。   “皇上。”   “何事?”   “属下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从此处前往炎京,并非只有一条路,或许咱们,可以绕道而行。”   傅沧泓眸中先是一亮,继而黯淡——若他们想得到,夜天诤自然也想得到,必定预先设了埋伏。   “或者,借道金瑞?”张广雷提出一个更加大胆的创想。   借道金瑞?傅沧泓腾地跳了起来!不禁走下石阶,抬手擂了张广雷一拳,笑赞道:“真有你的!”   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模样,张广雷脸上泛起丝赧色,喃喃道:“皇上过誉。”   “待朕仔细研究研究。”傅沧泓一边说,一边朝悬在墙上的军事地图走去,目光凝注于其上,手指缓缓地滑动着,“从虎丘,转道太苍山,沿山脚一直前行,进入金瑞国境,绕至炎京的东方,然后横向掩杀而至,现在璃国的兵力大量集结于彤星城一带,后方必然空虚,恰好给了我们时机!”   傅沧泓越说,越是兴奋,双眼像星星一样闪烁。   呼地转身,他大声喊道:“传朕旨意——”   张广雷拱手相待,却半晌不闻下文,不由奇怪地抬起头:“皇上?”   “让朕想想,再好好想想。”傅沧泓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去。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直以来,他都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需要好好地思考分析。   在桌边坐下,傅沧泓拿过纸笔,开始认真地筹划起来,很快,所有的一切慢慢变得清晰。   嗯,就是这样,满意地点点头,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走出帐篷。   是夜,傅沧泓命后备营杀牛宰羊,整治丰盛的酒菜,与将领们开怀畅饮,所有的将领从不曾见他这样,不由有些受宠若惊,一个个殷勤至极地向傅沧泓劝酒。   至中夜,傅沧泓方令众人散去,各归营帐歇息,同时宣布,明日辰时,在中帐聚会议事。   休息一夜后,军中的将领们重新恢复了精神,聚集到一起。   “叶瑜。”   “属下在。”   “命你率领右军原地驻守虎丘,每日里操演军备,马不得撤鞍,弓不得驰弦。”   “是,皇上。”   “陈英。”   “末将在。”   “令你率领右军,前往昌都城,驻于城下,佯装进攻,尔后设法分成一小批一小批,悄悄撤离,改道太苍山,准备与朕汇合。”   “是。”   “秦进。”   “末将在。”   “命你亲率前锋营所有人等,自今日夜间起,兼程赶往太苍山,先行探路,为大军扫平障碍,若遇金瑞军队,竭力避免与之发生冲突。”   “是。”   “诸将可还有歧议?”   将领们对视一眼,纷纷摇头——不得不说,傅沧泓的计划非常完备,让人找不出一点瑕疵。   “即如此,且先各归各营,传令士兵做好准备,按令行事。”   “遵命!”   开始了。   这场逆转命运的战争,这场征伐天下的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走到壁前,看着悬于墙上的军事地图,傅沧泓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股跌宕起伏的豪情,不禁下意识地握紧双手——   歌儿,我知道,你并不想看见生灵涂炭山河染血,可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却不得不如此做。   ……   翠屏山。   幽静的草庐中。   黑色的药罐搁置于泥炉上,从细嘴处向外,腾冒着丝丝缕缕白色的水雾。   夏紫痕坐在竹榻边,手拿湿巾,细细擦拭着夜璃歌的额头。   “夜夫人。”   回头一看,夏紫痕站起身:“原平公。”   “这是绛芝草,对于清除毒素,通窍活血效用极佳,你细细捣碎了,待汤剂熬好,沥出时喂歌儿一并服下吧。”   “谢原平公。”夏紫痕福了一福,方接过绛芝草,轻轻放在桌边。   原平公走到榻前,伸出两指,摁住夜璃歌的脉搏,细诊片刻道:“已经好很多了,看来再过十数日,便可醒转。”   “原平公,我有一事想求教,不知当说不当说。”   “夫人请讲。”   “我想在歌儿醒来之前,带她离开。”   “哦?”原平公花白眉头朝上挑了挑,“但不知,夫人想送歌儿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在夫人看来,这天承大陆,已成是非之地?”   “是。”   “那么,夫人以为,天下哪里又是无争无扰的桃花源呢?”   夏紫痕微微一怔,只觉原平公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藏着无穷无尽的智慧。   是啊,放眼五湖四海,哪一处地方,又是真的安和宁静,没有半丝纷争呢?   “唉。”她不由叹了声,“想我夏紫痕,行走江湖多年,快意恩仇,如今的心愿,不过是女儿的平安幸福,可是为什么,偏偏事与愿违呢?”   “夫人为何不朝积极的一面想?”   “积极的一面?”   “对,或许这暗潮汹涌的局势,对于歌儿而言,乃是天赐良机。”   “天赐良机?”   “对,夫人请仔细琢磨琢磨,以歌儿高傲不羁的个性,她真会放得下一切,去做一朵漂浮于红尘之外的云吗?”   夏紫痕沉默。   “这世间,生人生物,皆有其用,人安其命,物安其然,方是顺道,若是强行逆改,后果难料。”   “我不同意。”夏紫痕摇头,“我倒是觉得,人不平则反,物不平,则鸣。”   这次,轮到原平公一怔,继而笑了:“夫人跟世间众女子,果然不同,看来歌儿的性格,泰半随你。”   稍停一刻,他又道:“既然如此,歌儿更不会轻易弃尘,她的心,始终是属于天下芸芸众生的——恕我直言,将来,救济万民苍生的重责大任,依然须得系于她的身上。”   “为什么是她?她只是个女人。”   “夫人为何说这样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男人女人,有区别吗?”   夏紫痕顿时语塞。   “夫人不妨再想想,倘若没有你的支持,夜天诤能够那么心坚意定地留在朝中,治国安邦吗?夜夫人不妨扪心自问,当初闯荡江湖,号令群雄,为的,又是什么?”   “啊?”夏紫痕微怔,随即笑了,“还不是因为没饭吃,不得已出来占山为王。”   “那就对了,正如夫人所言,人不平则反,试想这天下间,真正富贵者有多少?而又有多少人,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所求的,不过是一碗果腹的米饭,倘若干戈一起,生灵涂炭,饿死的、冻死的、流落无依的,又有多少呢?夫人再想想,诸国间多年纷争不休,造成了多少不必要的纠纷,是不是该有一位旷世雄主,一统山河呢?”   “难道,连原平公也觉得,这个人,该是傅沧泓?”   “该是谁,老朽并不知道,也不想胡乱猜测,一切,半由天命,半由人力,人力或可强为,天命却是难讲。”   “原平公的意思是,歌儿,也自有她的天命。”   “对,天命未尽,她自然就无法离开红尘。”   原平公的话,夏紫痕闻所未闻,此时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疾行军半月后,傅沧泓已经深深插入璃国的腹地,此时,他驻军于离炎京城不到两百里的华灵山,隐藏在深密的树中,极目望去,便能看见炎京城高大的轮廓,如天气晴朗,还可以看清那一条条笔直的御道,以及整齐而华美的建筑。   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廓。   真是一处人人艳羡的风流膏纨之地,偶尔,傅沧泓眼底也会不禁掠过丝叹息——安阳涪顼,希望你能认清时务,不要强行与朕为敌,否则——   “皇上。”   “情况打探得如何了?”   “安阳涪顼全无预备,一心只道我军还在新容城,故而城防极其空虚,倘若我军昼夜驰至城下,强势攻城,不出三日,定可拿下!”   “好!”傅沧泓眼中闪过丝迅光——他远途奔袭来此,为的就是出奇制胜,作战时间越短,对他越有好处,况且他相信,安阳涪顼在他强力的攻势下,定然会手忙脚乱,露出大量的破绽,这样,他就能趁机攻取炎京,如此一来,就算夜天诤率兵折回,也已然不及!   ……   夜色寂寂。   “啊——”   德昭宫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喊。   “皇上,皇上。”候田急急忙忙奔进。   “谁让你进来的!”未料安阳涪顼抓起个枕头,用力朝他甩过去。   候田抱住枕头,大气不敢喘,赶紧着退下,眼见着快到殿门,却听安阳涪顼再次喊道:“回来!”   “皇上。”   “有战报吗?”   “启禀皇上,没有。”   安阳涪顼再没有说话,怔怔地对着烛台瞅了半晌儿,掀被下床,候田赶紧着上前,拿过寝袍,披在他的身上。   提步走到桌案边,仰面躺进椅中,安阳涪顼脸上闪过丝颓然——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中一直涌动着强烈的不安,每夜噩梦不断,梦中的影像破碎而零乱,但傅沧泓铁冷的面孔始终闪烁于其间,他手执长剑,剑尖上还挑着颗人头,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有如地狱阎罗一般……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对那个男人,竟然畏惧到了这般地步——纵然平日里,在朝堂上,在百官们面前,他都装得像没事人似的,可一旦回到寝宫,一旦要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他便露出不尽的怯懦与软弱来。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安静地相守着,也好啊。   可叹这章定宫虽然富贵荣华,宫侍宫女侍卫无数,却无人解得他此时的孤独、压抑、痛苦,和伤悲。   未来,未来会如何呢?   他实在一点底都没有。   侍立于案旁,候田几欲开口,却到底压了下去——从小陪伴安阳涪顼的他,实在太清楚这位皇帝陛下的性情,说实话,他生来是文弱恬和的,根本不喜征战和厮杀,也不喜欢权力的纷争和倾轧,如果不是夜璃歌,或许,他依然会过着从前那种不咸不淡的日子,虽不会有什么大的功勋,倒也不必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第二百四十六章:坚持爱   厚重殿门洞开,一股血腥气息扑面而至。   董太后殊无惧色,双眸定定地盯着那个男人。   白衣血染,戾气狂溢,手起剑落间,尽显王者的霸道与狠厉。   绣着盘丝金凤的袍袖一摆,数道黑影闪出,朝傅沧泓团团围了过去。   厮杀的画面很漫长,也很迅疾,很清晰,也很模糊。   董太后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将眼前这一幕,尽纳入记忆深处。   奇怪。   傅沧泓冷锐双眸中,不由掠过丝异色——自己事先明明打探过,可眼前这些人,是打哪里杀出来的?   终于,他停住斗杀,只是持剑立于殿中,黑影们也僵凝住,围在他身边不停地打转,却并不急着进攻。   “傅沧泓。”董太后冷寒嗓音响起,“我们谈谈。”   “谈谈?”傅沧泓重复着她的话,眸底闪过丝谑色——这会儿功夫,谁有心情同她谈?   “你胜不了的。”董太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人置疑的笃定,“所以,最好是跟哀家好好谈谈。”   “行啊,”傅沧泓冷峭眉峰朝上一扫,“那么,尊贵的太后,请你先令这些人消失吧。”   “有他们在,我们的谈话会更方便。”董太后言罢,摆手令人端来张椅子,稳稳落座。   “想谈什么?”   “夜璃歌。”   傅沧泓浑身一震,随即意识到不对劲——董太后如此说,显然是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露出破绽,然后……   双唇一抿,他强令自己定下神来,保持理智的状态,争取控制眼前的局势。   “纵然灭了璃国,你得到的,只是一个满怀恨意的夜璃歌,那可是你想见到的?”董太后的嗓音极轻极缓,带着种说不出的魅惑。   傅沧泓的心旌又开始动摇——   隐约间,他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沉沉朝自己猛镇下来,心中说不出地难受,很难受。   他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应当拒绝董太后的“消息灌输”,然而她那绵绵密密的话音,却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牛毛细针,插进他防范严密的心。   “你在乎的,是这方天下,还是夜璃歌?傅沧泓,江山红颜,对你而言,哪个更重要?倘若今日发生的一切,被夜璃歌得知,她会如何?你和她,还有未来吗?”   诅咒!   这是绝对的诅咒!   他傅沧泓天不怕地不惧,偏偏夜璃歌这三个字,是他心中最真实的痛。   一个人最在意什么,下意识地想保护什么,那,就是他(她)最大的弱点。   没有人,没有弱点。   傅沧泓的视线,终是凝聚到了董太后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有那么一刹那,他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把那两片艳红的唇给砸烂,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你现在放弃,我可以告诉你夜璃歌的去向,并且可以允许你,率领你的军队在璃国境内来去自如,直到,带走夜璃歌,还有,我可以说服我的儿子,让他放弃自己那愚蠢的想法……”   傅沧泓一震。   任何人,在面对目标时,都想花最少的代价,去实现它。   他攻打璃国,很大程度上,确实是为了夜璃歌,倘若如此轻易就能得到夜璃歌,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傅沧泓终究是动摇了。   然而,就在他收剑的刹那,四方黑影忽然暴-动,三支长剑,同时从不同的方位,插进他的身体!   “啊——”   男子仰起头,发出声凄厉的嘶喊,震得所有人心惊肉跳。   缓缓地,董太后唇边浮起优雅的笑——夜璃歌,还真是感谢你,帮了哀家大忙!   扑哧——   殿内烛火,忽然间尽数熄灭,所有的影像沉入黑暗之中。   “什么人?”董太后一声戾喝,急命人掌灯,然而,除了一团鲜红的血迹,哪还有傅沧泓的影子?   ……   呜啸冷风扫过傅沧泓的耳际。   微微睁眸,晃动的树影映入眼帘。   “金狼?”他试着低唤一声。   “嗯。”   身体里传来的疼痛,令傅沧泓打住话头。   又是一阵疾驰后,前方变得明亮起来。   “皇上,皇上……”   乱七八糟的呼声,敲击着傅沧泓的耳膜。   “拔,拔营,立即拔营,撤回虎丘山……”最后交代下一句,傅沧泓脸部微侧,再次陷入昏厥。   再次醒来时,已在马车中,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他略略抬手,但觉身体仍然撕裂一般地痛,只是感官已经变得迟钝。   之前一幕幕,在脑海里不停闪过,他的唇角边,不由浮起几许嘲谑的笑——本以为,一切马到功成,本以为,炎京外强中干,可以任由自己铁蹄驰骋。   哪晓得自己一世英雄,竟会败在一女子手中。   是他太高估自己了吗?   一时间,挫败、颓丧、懊恼,刹那间占据了傅沧泓整颗心,让他再也提不起丝毫力量,去面对和处理接下来的一切。   车身一阵剧烈地晃动,速度骤然加快。   傅沧泓不由得睁开那双一贯清冷的眼,抬手敲了敲车壁。   “皇上。”张广雷低沉的嗓音从外面传来。   “出什么事了?”   “璃军……后方璃军追来了……”   “有多少人?”   “现在还不清楚。”   “分散队伍。”傅沧泓立即作出决断。   “是。”   又过了一个时辰,车速渐缓,傅沧泓自己强撑着坐起身,掀开车帘。   “皇上?”张广雷立即迎上来。   傅沧泓伸手搭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了数步,极目往四周看了看,见是一片浓密的沙枣林,十分适宜隐伏。   “这是哪里?”   “茯山。”   “离虎丘还有多远?”   “尚有六百里地。”   “追兵的情况如何?”   “皇上请放心,已经甩开了。”   傅沧泓沉默,走向前方,望着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静默不语。   是他发动这场战争,孤注一掷,结果非但没能成功,反而将自己陷入困境。   后悔吗?   不,后悔向来不是他傅沧泓的风格。   只是现下,该何去何从?   就此打道返回北宏?还是滞留璃国国境,整顿兵马,随时准备再战?   再战?他还能再战吗?   夕阳,终于完全没入地平线以下,浓重的夜色,吞没了傅沧泓苍寒的身影……   ……   北宏。   宏都。   朝堂之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议。   “冯大人,速速向皇上传讯,让皇上撤兵吧。”   “诸位,”冯翊唇边露出丝苦笑,抬起手来,朝下按了一按,“纵然传讯,皇上会听么?”   众臣沉默,一个个面露焦虑——北宏的财政,一直以来就不怎么乐观,又接连经历了战争、瘟疫、水灾,如今又要向前方的大军,源源不断地提供钱粮,早已不堪重负,本以为凭着皇帝的威猛,可以迅疾扫荡整个璃国,那时,北宏财政是否吃紧,便不再是难事,可是谁想,北宏军队至今滞留于虎丘,皇帝又情况不明,不得不让人胡思乱想。   底下的人不明白情况,老百姓们只安于柴米油盐,反而能沉得住气,可他们这些身处庙堂的朝廷要员,却不能不为这个国家的命运与前途,深深担心。   “如若不然,便停止给大军的供给,逼皇上撤军。”一直沉默的吴铠忽然瓮声瓮气地道。   “你说什么?”其余人等不由齐齐吃了一大惊——这样的法子,真亏他吴铠能说得出口,敢说得出口。   “总不能为了皇上个人私欲,让整个北宏陷入无穷无尽的困顿之中。”吴铠冷着脸,字字铁硬。   众臣一时沉默。   却听吴铠再道:“如听凭皇帝任意胡为,国库将告破产,那时,若诸国间稍有震荡,璃国要如何应对?”   “好吧。”冯翊终于颔首,“我这就向皇上上书。”   六日后,冯翊措辞强硬的信函到达虎丘。   留守的右军统领叶瑜,在听明白传讯兵转达的朝廷决策后,却只能苦苦一笑——朝廷决定不再给大军提供粮饷,进攻炎京的北宏军队也折返虎丘,可是他们的皇帝,却没有一同回来,甚至没有告诉他们,到底是撤回璃国,还是继续盘踞虎丘,设若继续盘踞虎丘,他们又该怎么办?   此时的傅沧泓,正骑着马儿,在一条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黄土路上,慢慢地走着。   他形容憔悴,双眼晦暗,袍服上沾满尘土,任谁见了,也想不到,他竟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宏帝王。   他要去哪里呢?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只是想随意地散散心。   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洒落串呱呱的叫声,傅沧泓不由抬起头来,看了看那阴云沉沉的天际。   “璃……歌……”   一声轻喃从唇间溢出,带着不尽的压抑。   后悔吗傅沧泓?   一个声音骤然在心底里响起。   为了一个女人,弄到如此地步,后悔吗?   为了一段遥遥无期的感情,耗尽心机仍然一无所获,值得吗?   值得吗?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开始动摇,然后瞬间又定了下来,变得更加牢不可破——怎么能怀疑呢?怎么能怀疑自己呢?你爱她不是吗?傅沧泓,你爱她,就该相信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就该相信眼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   猛然间,这个男子抬起头来,眼中再次迸发出那种慑人的光!   是的,他要坚持这份爱,哪怕没有意义!   有没有意义,很多时候,不是由别人的标准来判定,而是他自己!   倘若他确信爱,倘若他确定要爱,他就会执著地进行到底!   虽然这份执著,带给他的,一次次都是伤痛,都是更为沉重的打击,纵然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傻瓜,可他还是想继续。   很遥远的翠屏山。   两行晶莹的泪水,蓦然从夜璃歌眼角滑落。   “歌儿……”夏紫痕唇间发出声惊喜的低呼,赶紧俯下身子查看。   可夜璃歌仍然安静地躺着,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抬手替她拭去泪痕,夏紫痕眼中不由闪过丝心痛。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夜璃歌,已经有了模糊的意识,她隐约仿佛听到来自千山之外的呼唤,轻若游丝,却带着深重的忧伤。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飞了起来,离开身体,朝着那个声音所在之处而去——   她看到他了,她真的看到他了,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骑在马上,仰头朝天,泪珠滚滚……   轻盈盈落下云端,她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沧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傅沧泓瞪大了双眼,眸底闪过丝惊愕——是她吗?还是他的幻觉?他觉得自己看到她了,看到她站在自己的面前,眸光盈盈,欲泣欲诉……   他不禁张开了怀抱,可是双臂间空空如也,只有幽冷的风穿过。   他那颗刚刚热切起来的心,顿时,又冷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兵伐天下   次日,一夜未眠的安阳涪顼双眸红肿,面色发白,脚步飘忽,虽强撑着坐到龙椅之上,还是让百官们有所察觉。   “奏事吧。”安阳涪顼摆摆手,嗓音略带几分沙哑。   六部尚书依序出列,奏报国中各项事务,安阳涪顼条理分明地一一处理。   及至朝罢,依例往倚凰殿请安。   董太后犀利目光往他脸上一扫,眉心立即紧紧地蹙起,但到底没有多问,只让孙贵亲自奉了杯安神茶与他,母子俩相对着说了会儿话,安阳涪顼便起身离去。   回到德昭宫中,安阳涪顼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正待发作,一抹倩影婀婀娜娜自殿外而来:“皇上——”   “你?”安阳涪顼有些没好气地道,“你来做什么?”   “皇上,小女制了件解闷儿的玩意,想呈给皇上。”   若是往日,安阳涪顼定然已经将她轰走,可是今番,兴许是心里的确太过焦躁,想寻些开心,故而仍是冷着一张脸:“哦?”   南宫筝并不介意,右手探进袖中,扯出一只纸鹤,伸指在其双翅上一弹,纸鹤立即扑楞楞飞起,在安阳涪顼头上不住盘旋,并且发出清脆的鸣声。   安阳涪顼的双眼顿时亮了。   一直以来,他就在这些小玩意儿上特别上心,此时见了如此精巧的把戏,哪里还肯放手?心里的压抑沉闷顿时去了泰半,唇角微微向上扬起:“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皇上想知道?”   “嗯。”   南宫筝抬手招了招,那纸鹤便听话地飞回,停在她掌中,南宫筝用手指拈着纸鹤,走到御案前,将组件一一分折开来:“皇上您瞧。”   安阳涪顼凑过头去,听南宫筝语声温婉,将每个组件的功用一一叙述明白,他本性聪明,很快就知道了其中奥妙,不由开怀异常:“如此说来,用这个法子,不但可以制出纸鸽、纸鹰,还可以制出会飞的纸人?”   “对。”南宫筝含笑点头,目露赞色,“皇上要试试吗?”   “好!”安阳涪顼挽起衣袖,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立即命候田从府库中找来一应材料,全神贯注地倒腾起来。   半天功夫过去,殿中已经摆了十几只造型各异的飞鸟,安阳涪顼自己拿了几只,让南宫筝和候田各拿了几只,走出殿外,将它们放向空中,一时间德昭宫中鹰飞鹤舞,引来无数宫人驻足观望。   消失多时的欢声笑语,再次充盈于整座殿阁,凭添无尽的生气,而安阳涪顼那颗沉重多时的心,也再次充满活力。   看着这样朝气蓬勃的他,南宫筝心内忽然觉得很暖很暖,就像春天的迎春花,乍然开满。   董太后恰好出来遛弯,远远地听见德昭宫的动静,不由得停下脚步,叫过孙贵,朝德昭宫的方向指了指:“去瞧瞧。”   孙贵颠颠一溜小跑,把着门缝儿朝里看看,又飞步折回,一面微微喘气,一面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是三公主伴着皇上,在放小鸟儿玩呢。”   “南宫筝?”董太后凤眸一闪。   “是啊,”孙贵点点头,带着几分讨好道,“大概有一两年了吧,奴才,奴才都没见皇上这么开心过。”   “是吗?”董太后面容微敛,抬步往前走。   孙贵乖巧地闭上了嘴。   董太后状似随意地走着,指尖偶尔从那些柔嫩的花瓣上抚过,胸中却心潮起伏——南宫筝,如果这位金瑞三公主,能化解安阳涪顼对夜璃歌的痴念,事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自那以后,安阳涪顼每每不顺心,便让孙贵找南宫筝前来,或玩纸鹤,或斗纸牌,或打秋千,或打围棋,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子,的确化解了他心中不少的压力,让他愈发生出股亲近感来。   与此同时,傅沧泓也做好了发起攻击的准备,当西边的太阳再次沉落之时,便是他放马炎京,上演一场惊世大戏的好机会。   对这一切,炎京城中,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守军,都一无所知。   最后一丝余光收尽,大地沉入深浓的黑暗。   一身黑衣的傅沧泓跃上马背,率先朝山下冲去,由于所有马蹄上事先都裹好了耐磨的牛革,是以跑动间,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策马至炎京城楼之下,傅沧泓二话不说,扬手一箭,站在城头执戟守卫的士兵,甚至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一头栽了下来。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第六个,城楼上方才有人发现不对劲,立即大声喊道:“有敌情!”一面喊,一面举起火把往下照去。   傅沧泓一行人等早已闪至墙根儿下,后背紧贴着城墙,是以璃军乱叫乱嚷一阵,却毫无所获。   “妈的!见鬼了!”璃军中有人脱口骂道。   接着是一阵喧哗,半晌有个粗声粗气的嗓音响起:“什么事?”   “将军,有人夜袭!”   “夜袭?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待本将率一支骑兵出去,好好瞧瞧。”   “将军!”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此时夜色沉黑,敌方情形不明,倘若贸然出击,只恐——”   “瞧你那熊样儿!本将军号称熊大胆,难道还怕几个无名鼠辈不成?”   俄倾,城门轧轧一阵响,内里透出昏黄的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打马奔出,双眼像探照灯般四处闪烁。   傅沧泓蛰伏不动,直到最后一名璃军奔出,方才突然跳起,剑光闪烁间,五十名璃军已经横尸当场!   犹如一股鬼魅的飓风,傅沧泓带领他的士兵们,闯进了炎京城。   噩梦开始了——屠杀,屠杀,还是屠杀,璃军们像一茬茬韭菜般倒下,长长的御道上,留下一行行殷红的血渍。   红色的焰火蹿上高空,原本紧闭的一道道宫门忽然洞开,枭残的男人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朝禁苑深处闯去——   “皇上!皇上!”   候田脸色煞白,飞扑进德昭宫,竟顾不得礼数,一把撩开锦帐。   “什么事?”安阳涪顼乍然从梦中惊醒,脸上一片阴郁。   “傅沧泓……傅沧泓……”候田不住地哆嗦道,“傅沧泓,带人杀进来了?”   “什么?”安阳涪顼大惊失色,竟从床上跌落于地。   “皇上,”候田伸手将他扶起,三两下替他裹上龙袍,“咱们,咱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什么躲?”安阳涪顼一声厉吼,“朕是皇帝,朕哪儿也不去,朕就在这儿,等着他傅沧泓!”   见劝说无宜,候田禁不住抓耳挠腮,团团乱转起来。   杂沓的脚步声骤然从殿外传来,两名手执长戟的禁军奔进,高声叫道:“臣等护驾来迟,请皇上见谅!”   安阳涪顼看看他们,忽然退后两步,一把抽出悬在床边的佩剑,厉声吼道:“站住!”   禁军先是一怔,继而被他的气势慑住,真地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安阳涪顼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朕问你们,外边情形如何?”   两名禁军对视一眼,方由左边那名禁军答道:“启禀皇上,傅沧泓来势凶猛,已经闯至宣安殿,与禁军统领荣桂发生激烈交战——荣统领命咱们,先前来德昭宫,护送皇上离开。”   安阳涪顼彻底冷静下来:“在宣安殿?好,你,护送朕去那儿,你,立即调集全宫所有禁军,同往宣安大殿!”   没想到他在紧急关头,竟是这般镇定,两名禁军眸中同时闪过丝敬佩之意,继而依令行事。   “候田,取朕的朝服来。”   皇帝的镇定,极大地安抚了人心,候田也不抖了,站直身体,很快取来朝服,伺候着安阳涪顼穿戴齐整,方往宣安大殿的方向而去。   夜色下的宣安大殿,恢宏依旧,威严依旧,在这儿,曾经发生过无数惊心动魄的事件,曾经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今夜,这座华丽的殿堂,却注定被鲜血浸染。   离大殿尚有很长一段距离,便听得激烈的打斗之声传来,安阳涪顼不由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剑,仿佛要借它凭添无尽的勇气。   一步,又一步。   就在他即将踏上汉白玉石阶时,后方忽然传来一声疾喊:“顼儿!”   安阳涪顼猛然收住脚步,回头望去,却见董太后坐着凤舆,正声势浩大地走来。   “顼儿!”   寒凉的风,吹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无损她的威严:“你过来。”   安阳涪顼一怔,却站着没动。   董太后双眸凛凛地盯着他,浑身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安阳涪顼到底是走了过去。   伸出手来,董太后摸了摸他的头,眼中浮起无尽的慈爱:“孩子,回去,这儿有母后。”   “母后……”安阳涪顼浑身一震,眸中不禁浸出晶莹的泪水,此时的他,实在太需要支持,太需要安慰了,而这个能支持他,安慰他,保护他的人,还是母后,还是那个从小宠他爱他的母后……   “来人!”董太后忽然一声戾喊。   “末将在!”   四名身着银甲的禁军从暗影里闪出。   “护送皇上去倚凰殿,等候哀家的懿旨行事!”   “遵旨!”   站在最左边的禁军踏前一步:“皇上,请。”   深深地再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安阳涪顼方转过头,正要动步,却听董太后再次言道:“顼儿,你要记住,你是璃国的皇帝,只要你在,璃国便在。”   安阳涪顼猛然一震,再次回头时,却见辇轿已经上了玉阶,隐约里看见董太后鬓边垂落的珠饰,闪动着凛凛寒光。   第二百四十七章:因为爱了   “张将军。”叶瑜看看始终沉默的张广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粮草即将告磬,你看我们这是——”   “等等吧,再等等吧。”压住心中的焦躁,张广雷强作镇定,“粮草还能维系几日?”   “三日。”   “那就三日吧。”   正商议间,一阵喧哗声忽然从外面传来。   两人同时起身,大步走出,但见傅沧泓只身单骑,正从辕门内缓缓走进。   两人齐齐舒了一口气,上前相迎。   傅沧泓却像没有瞧见他们似的,双眼直愣愣地,翻身下了马背,迈着机械的脚步,朝营帐走去。   张广雷和叶瑜相顾茫然,一时间均怔愣在地,没有说话。   一头扎在厚厚的褥子中,傅沧泓陷入酣睡,他累了,他确实是累了,不再去想什么夜璃歌,也不再去想别的,只是放松自己好好休息。   这一场打击,对这个铁傲的男子而言,实在太沉太重。   他,需要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状态。   整整一天一夜后,傅沧泓方才醒来,脑袋仍然钝钝地痛,对着眼前的黑暗发了会儿呆,他方才起身下床,拿过外袍胡乱裹在身上,缓步迈出。   深邃天空中,明月高悬,皎洁月光洒下来,将地上的一切照得分分明明。   随意找了根木桩,傅沧泓侧身坐下,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呆。   清寂月光映出他半边脸庞,涂抹出几许沧桑。   在这个寂静的时刻,他禁不住要去回忆,从儿时起到现在,所经成历的一切。   大部分都是痛苦而压抑的。   世间人所仰慕的皇权富贵,赋予他的,却是一种逼人的苦痛。   他一直渴望着解脱,却找不到解脱的路径,直到遇上夜璃歌。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天堂。   她那么美,却有一种凌驾于世间万万人之上的刚强。   或者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   只一眼,就勾走了他的整个魂魄,从此神思不属。   他并不想错过,所以执著地去追求。   然后呢——就是这一幕幕波澜壮阔的戏,直到如今,他也没有弄懂,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一重重阻碍始终不断,为什么两人间就像隔着万仞高山?   错的是他,还是这个世界?   或许谁都没有错吧。   只是无法理解。   正如世人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如此执著,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看到她,一想起她,就禁不住心潮澎湃。   因为爱,从来就是解释不清的。   因为爱了,所以执著。   算了。   重重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儿上,傅沧泓长长一声沉叹——纵然让他再选择一次,他还是愿意如此奋不顾身地爱上她,只因为,她是他来这世上,想要寻找的——   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形容不出。   直到天边曙光燃起,傅沧泓方才站起身来,转头却见张广雷立在身后不远处,默然相候。   “撤军吧。”傅沧泓突突兀兀地扔出三个字。   张广雷却始终默立不动。   “你怎么?”   张广雷两腮鼓动,末了只道出两个字:“遵旨。”   ……   “傅沧泓撤军了?”一把扔下手中的纸鹤,安阳涪顼兴奋得两眼泛红。   “是,皇上。”候田满脸带笑,眸底甚至盈起晶莹泪花,双手合在胸前,连连作揖道,“阿弥驮佛,真是阿弥驮佛!不不不,是皇上洪福齐天,皇上洪福齐天!”   “哼!”安阳涪顼袍袖一拂,意气风发地踏下丹墀,“还好他跑得快,否则,否则朕一定会让他输得更惨!”   他说着,又来回走了两步:“如此说来,朕可以立即接回璃歌,大婚,对,大婚照旧!”   “这——”候田脸上却闪过丝迟疑——适才他打倚凰殿外过,偷眼儿瞧见孙贵领着夜天诤进了殿门,侍候在门外的宫侍们很是酸眉酸眼,那情形儿瞧着,只怕与皇后有关。   皇帝与皇后的婚事,反反复复闹了好几遭,甚至造成两国间的大动荡,群臣百姓,宫内朝堂,要是没有微辞,那才奇怪。   至于董太后,只怕也没有什么耐性了。   而皇帝对皇后,再是情深,经历多番磋磨后,又还能剩下几分感情呢?   当然,这只是候田个人的揣测,在安阳涪顼面前,却一字不敢道出,深谙皇帝心理的他再明白不过——至少现在,夜璃歌仍然是皇帝心中全力维护的宝贝,外人是轻易触碰不得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安阳涪顼呼地转身,目光闪闪地盯着候田,“吩咐下去,安排銮驾,明日一早,朕便会前往翠屏山,迎接皇后归来!”   “奴才……”   “皇上——”一声娇媚的轻呼忽然传来,截住孙贵的话头。   “筝儿?”安阳涪顼看见来人,脸上兴奋之色更浓,“你来得正好!知道吗,傅沧泓他败了,他败了!”   “恭喜皇上。”南宫筝脸上浮起明媚的笑,朝着安阳涪顼款款拜倒,“皇上临危不惧,敢于直面强大的敌人,真可谓英雄也。”   “哪那么夸张。”安阳涪顼龙袍一摆,嘴上谦虚,眉宇间却尽是飞扬得色。   “其实,皇上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对于安阳涪顼的脾性,南宫筝可以说,已经摸透了七八分,故而再次进言道:“倘若皇上励精图治,两年之内,定然可以与傅沧泓并驾齐驱,甚至,超过傅沧泓。”   “是吗?”安阳涪顼眸中终于闪烨起自信的火花,“你觉得我可以?”   “是!”南宫筝一正面容,“皇上并非不是傅沧泓的对手,只是没有好好地运用自己的优点。”   “朕的优点?你快说说,朕有什么优点?”   运用自己的聪明,南宫筝成功转移开安阳涪顼的注意力,让他忘记对夜璃歌的执著,看着那两个相偕而去的背影,候田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样子,金瑞三公主荣登皇后宝座的日子,为时不远了。   ……   夜璃歌终于睁开了眼眸。   乍然而入的光线,让她转开脸去。   “歌儿?”   夏紫痕恰好端着一盆水走进,见此情形,不由怔住。   回过头来,夜璃歌恬然一笑:“母亲。”   “你醒了。”夏紫痕眼中盈起无尽的惊喜,“你真的醒了……太好了我的女儿……”   走到榻前,她不禁张开双臂,一把牢牢地将她抱住,嗓音里添了几许哽咽:“歌儿,我的傻孩子,以后可不要那样了……”   “让母亲担心了。”   夜璃歌的神情,与之前大不相同,显得温柔而可亲,完全没有了往昔那股萧杀的戾气。   “歌儿?”她的怪异,引起了夏紫痕的注意。   “我没事。”夜璃歌摇摇头,“只是突然间想明白了很多事。”   “什么?”夏紫痕眼里闪过丝惊奇。   “未来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夜璃歌说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到门边,凝眸朝远方看去,“能呼吸到这么纯净的空气,能看到这绮丽的景色,便是世间无尽的幸福,至于将来,何必思考得太多?”   夏紫痕一时怔愣,她觉得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某种看不见,却十分巨大的变化,难道九蛇草的毒,反而让她获得了新生不成?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去北宏!”夜璃歌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要去找傅沧泓,我要告诉他,我爱他,至于天下人说什么,就让天下人说去吧!”   “好,母亲支持你!”夏紫痕毫不犹豫地道。   “那么母亲,”夜璃歌转头,嫣然一笑,“父亲那里,就拜托母亲了。”   “你准备何时启程?”   “明天吧,就明天——我想,他已经等急了。”   在翠屏山上的最后一晚,母女俩聊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璃国,关于北宏,关于未来……   看着倚枕熟睡的女儿,夏紫痕眸中闪过无尽的疼惜,仔细为她盖好被子,自己抽身下床,开始为她打点行装,烹煮早饭。   待夜璃歌醒来时,屋中已经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清香,揉着朦胧的睡眼坐起身来,她不由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又抱着被子发了一阵呆,方才动身起床。   走出屋外,看着在灶台边忙碌的母亲,她的心中忽然弥漫开一阵柔软的,温馨的感觉,不禁走过去,伸手揽住夏紫痕的腰,将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之中:“母亲。”   夏紫痕“嗯”了声,用锅铲的木柄亲昵地敲敲她的头:“粥马上就好了,啊?”   夜璃歌拿脸在她身上蹭蹭,深吸一口气,故作夸张地道:“娘,原来你还会熬粥啊,从前怎么不见你露这手?”   “吃惊吧?”夏紫痕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其实,若她肯用心,自然也能做个贤妻良母,不过是因着夜天诤太宠她,府中杂事,俱不用她动手,有意让她维持从前洒脱的模样,是以,纵然是夜璃歌,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竟然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   将熬好的粥盛在陶罐里,端到木桌上,母女俩相对而坐。   清新的晨风徐徐吹来,阳光清澈而明亮,让人怡怡然,忘却红尘俗世的喧嚣。   “歌儿,多吃一点。”   此时的夏紫痕,和世间千百万寻常母亲,并无什么不同。   “母亲,您怪我吗?”   “什么?”   “从前我总是很任性,为您和父亲招惹了无穷的麻烦,您不责怪我吗?”   “怎么会呢孩子,”夏紫痕脸上浮起宠溺的笑,“歌儿,你要永远记住,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都永远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与牵挂。”   垂下头去,夜璃歌假意喝粥,眼中却不禁浮起温热的泪花。   第二百四十八章:挑战   风吹过,落叶轻飞。   母女俩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着。   树林尽头,隐约可见蜿蜒的山道。   夏紫痕停下脚步:“歌儿,前面的路,要你自己去走了,只希望你永远记住,做真实的自己,才会快乐。”   真实的自己?   “我知道了,母亲。”微微一笑,夜璃歌朝母亲深深匍下腰去,再直起身,转头而去。   前方,是十字路口,夜璃歌站住脚步,思虑片刻,决定先往彤星城,与父亲汇合,探明两军交战的情况,再作打算。   她一面走,一面仔细观察,见老百姓们都在田地里辛勤地插秧,心中顿时轻松了不少——如此看来,傅沧泓纵然马踏关山,倒也没有刻意为难。   梦梁山。   看了看那块深埋在杂草堆里的石碑,夜璃歌眉峰微微挑起——这是母亲当年落草为寇的地方,要不要去瞧瞧?   伸手拂开一丛丛树叶,踏上青石板道,她拾级而上,沿途但见草木丰茂,怪石林立,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哗哗的水流声突兀从前方传来,夜璃歌抬眸,却见半山腰上,挂着片白晃晃的水帘子,旁边一处突起的怪石,上面搭着座简陋的木亭。   她向来爱好名山胜水,更爱登高望远,此时兴致一动,便提步而上。   进得亭内,刚要坐下,眼前骤然一花,突兀多了条人影。   双眸一凛,夜璃歌旋即恢复镇定:“杨之奇?”   男子星眸飞扬,双手负于身后,唇边浮起丝淡笑:“夜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难得你还挂念着我。”夜璃歌容颜霜冷,“只可惜,这里没有好酒好菜,否则夜某定当与杨将军共饮三百杯。”   “哦?”杨之奇漆眉往上一挑,“敢情夜小姐还有这雅量?”   “同别人没有,同你嘛,我有。”   “那杨某真是三生有幸。”   “再怎么说,我们也有同门之谊,所谓,不看僧面看——”话音未落,夜璃歌已经骤然出手,一掌朝杨之奇胸口拍去。   错身一闪,杨之奇已经没了影,亭外却传来阵诡异的笑声:“哈哈哈哈,夜璃歌,好好享受享受本将军赠予你的礼物吧……”   但听得一阵“嘎嘎”异响,整个木亭忽然间旋转起来,夜璃歌倒也不惊乱,手中长绫一抛,已经缠住亭外一株高大的树木,她正要借势跃出,整个木亭忽然间四分五裂开来,直直朝山崖深处坠去。   不过,夜璃歌也非等闲之辈,另一条长绫飞出,缠住山岩上一块突起,将身子悬在半空。   杨之奇的身影出现在崖壁上方,居高临下,双眸微闭,冷冷地俯望着她:“知道这是什么阵吗?”   夜璃歌盈眸若水,没有答话。   “太虚云荒阵——在这个阵中,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实可以转虚,虚可以转实,若找不到阵心,你永远都出不去。”   “你困住我——是想撩拨傅沧泓和安阳涪顼,让他们俩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当然。”抬起手来,杨之奇拈拈下巴上的胡须,“为了这场战争,我可是赔进了三十万担粮草,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我纵使被囚,但我父亲在一日,你的阴谋,便绝不会得逞。”   “夜天诤?”杨之奇脸上的笑更加阴冷,“有一场很好很好的戏,正在等着他……”   “你,你想做什么?”夜璃歌一贯的镇定清冷,终于被打破,忍不住叫出声来。   仰天长笑着,杨之奇调头而去,只将一抹萧杀的背影,留在夜璃歌眼中……   ……   四野寂寂。   幽风荡漾。   她又一次陷入绝境之中。   不过,对于从小受尽磨折的她而言,这种状况已是家常便饭。   她反而不急着逃离,而是阖拢双眼,开始从内心深处汲取力量——师傅镜荒山人曾经告诉过她,很多时候,人最可怕的敌人,并非来自外界,而是自身,如果一个人面临任何问题都能沉静以对,有很多危机,都可以不攻自破。   早在踏进木亭之前,她就察觉不对劲,之所以愿意身赴险境,不过是为着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深知,杨之奇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些时候,聪明人往往会被自己的聪明所误——他们往往很乐于给对手设下陷阱,并且很愿意看着对手踏入这种陷阱,但他们不明白,当对手踏进他们的陷阱时,也将看清他们自身的破绽。   正是为了寻找这破绽,所以她愿意冒险。   不过这次,情况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她竟没能找到这阵法的阵心所在。   只是确定了一件事——杨之奇野心不小,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会不择手段,将所有阻挠他的人摧毁。   有趣。   夜璃歌唇边勾起抹明艳的笑——挑战吗?   她夜璃歌从来不怕挑战,越是高难度的挑战,她越喜欢。   只是杨之奇,不知道你想玩大,还是玩小?敢不敢在这一场局里,押上自己的性命?   天色渐渐地昏暗下来,夜璃歌换了只手拉住丝绫,往下方瞧了瞧,入目一团漆黑。   略一沉思,她毅然松开手中的丝绫,任由身子往下坠去。   风声猎猎,从她耳旁疾扫而过——杨之奇,只怕你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会有这般的举动吧?   谁说这世间的游戏规则只有一种?我夜璃歌玩的,偏都是新鲜的!   ……   “皇——上——回——宫——”   颤颤的喊声响彻长长的御道,傅沧泓骑在白马上,面无表情,自天定宫正门而入,直奔龙赫殿。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沿路,侍卫、宫女、宫侍跪了一地,傅沧泓目不斜视,翻身腾下马背,人影一闪,已从众人前掠过。   殿门轰然阖拢,将外界一切隔绝。   走到软榻边躺下,傅沧泓摊开四肢。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十分可笑,没有意义——因为她,他最爱的人,始终不曾放在眼里,也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很伟大,可以一直坚持这样爱,这样深深地去爱,试问天下间,有几个男人能够做到?   紧接着,懊恼和愧悔又浮上心头——他怎么能这样想呢?不是承诺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也要继续这份爱吗?   可他毕竟只是个人,不是神,坚持,坚持,再坚持,这两个字说起来,很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尤其当对方毫无半点反应,或者当这份感情(信念),受到外界极其强烈的冲击之时,只要心念稍懈,所有的一切便会化作泡影。   “其一,须去恶念,存仁心;其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其三,要等待,要忍耐,要始终如一。”镜荒山人的话,突兀在耳边响起。   “去恶念,存仁心,莫强求,始终如一。”喃喃自语着,傅沧泓陡地坐起身来,但觉心中的浓雾像是被一只大手拨开,露出团璀璨的光亮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感觉自己的希望又一次燃烧起来——纵然不相信夜璃歌,也该相信自己,对不对?   对!   纵然不相信夜璃歌,傅沧泓,你也该相信你自己!   傅沧泓颓靡的心,再次振奋起来。   “来人!”   曹仁闻声而进:“皇上?”   “传膳!命御厨房做一桌丰盛的宴席来,朕要好好地痛饮一场!”   “奴才遵旨!”   第二天,傅沧泓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朝堂上,令众臣惊喜之余,也不免深觉讶异——他们从来不曾见过皇帝如此模样——眉飞色舞,兴致高昂,凡是群臣们禀上来的事,第一时间做好安排,又海侃了一通天下大局,说得众臣们一个个心服口服。   及至朝罢,傅沧泓回宫换上套常服,又兴头头地带着火狼去打猎,看着这样的他,火狼很是不解,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道:“皇上,您已经……不再担心夜姑娘了吗?”   “担心?”傅沧泓一手执弓,一手握弦,左眼微眯,右眼瞄准前方一头奔跑的野鹿,“为什么要担心?”   火狼微微一怔——说实话,他服侍傅沧泓如许多年,还从不曾见他如许模样,心里着实存着几许怪异。   “你是不是觉得,”傅沧泓一箭射出,野鹿仰天发出声呦鸣,翻倒于地,傅沧泓先是“哈哈”笑了两声,接着道,“朕脑子出问题了?”   “呃——”   “告诉你,朕对璃歌,从来不曾怀疑过。”傅沧泓眸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因为朕爱她,朕更相信,天底下没有男人,会比朕更爱她,所以,她一定会回到朕身边来。”   “是吗?”火狼闻言,胆子稍壮,“那安阳涪顼呢?”   “他会退出的。”傅沧泓无比笃定地道,又放手射出一箭。   这场追逐到底有多辛苦,他相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他认定,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火狼沉默了。   他一直觉得,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柔弱的,最不堪一击的,可是,跟着傅沧泓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改变了这样的看法——原来,真有男人可以痴心如一——也许算不上痴心如一,可他的爱,却是那么地深,那么地沉。   他还能说什么?   他只有选择祝福,深深地祝福。   ……   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夜璃歌睁大双眼,努力辨认着四周的一切——这是一条铺满落叶的山沟,两旁长满毛丛丛的树。   “咕——咕——”   夜鸟的叫声传来,听着格外疹人。   可她却没有丝毫胆怯,屏声静气,一步步往前走着。   一团火光忽然在前方亮起,夜璃歌一怔,蓦地收住脚步,瞪大双眼仔细看了半晌,确定没有异样,方才慢慢靠过去。   只见几堆微微拱起的枯叶下,露出几具森森白骨。   若是寻常人等,见到如斯情形,定然吓得已经昏晕过去,而夜璃歌却一派镇定,甚至蹲下身子,很有兴趣地仔细研究起来。   “咯咯咯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响起。   夜璃歌慢慢抬头,双瞳中清澈地映出张满是皱纹的脸。   苍老得只剩一层褶子皮的脸。   “娃娃——”干瘪双唇间,露出黄糊糊的牙齿,足令人倒足胃口,可夜璃歌仍然镇定自若,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过眼云烟的幻象。   怪人抬起手来,搔了搔头皮——他呆这儿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梦梁山。”   “不,”怪人指指面前那一堆枯骨,“这儿是黄泉谷。”   “哦?”夜璃歌挑挑眉头,仍然一脸不在乎。   “我说你这丫头,”怪人绕着她走了两圈,“难道就不懂,什么叫作害怕吗?”   “你都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怪人差点倒地不起——什么叫性格,他今儿个算是见到了!   “好好好,”怪人摆手,“你不害怕,那你就在这儿呆着,算我老怪什么都没说。”   言罢,转身欲溜走,不料却被夜璃歌一把揪住白色的头发。   老怪痛得“嗷嗷”直叫,回头瞪着夜璃歌:“小丫头,你干嘛?”   “告诉我,出口在哪里?”   “出口?”老怪眼珠子一转,随即打了个马虎眼,“想找出口?告诉你,没门儿!乖乖在这里呆着,等着喂蛇虫鼠蚁吧!”   夜璃歌却揪着他的头发,始终不肯松手:“你说不说?不说我敲爆你脑袋!”   “好好好!”老怪吃痛不过,只得连声讨饶,“我说,我说,往前走数里地,你会看见一片黑松林,穿过黑松林,就是出口了。”   夜璃歌放开手,正要前行,眼角余光却瞄见老怪唇边浮起抹得意的笑,当下身影一闪,再次揪住老怪那已经稀疏得十分可怜的白发:“撒谎是吧?小心我把你的毛全给拔光!”   第二百四十九章:人生短暂   “别别别,”老怪忍不住哀嚎起来,“小娃娃,你看我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只剩这几根头发,你要是再拔光了,将来下地狱,连阎王都不肯收我了。”   “嗤——”夜璃歌笑了一声,收回右手,往掌心吹了口气,拿眼斜着老怪,“那就实话实说。”   “我说,我说。”老怪举起双手,做了个滑稽的怪脸,“你往前走五六里,会看见一片黑森林,往左拐是一条河,往右拐是一株大榕树,你往右绕过那株大榕树,就是出口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传说,那里有一只食人兽,长年潜伏着,像幽灵一般,只要闻着生人的味道,就会扑出来——咯嚓,咯嚓,把你活活撕成碎片……”老怪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吐着舌头,神情狰狞而可怖。   见夜璃歌仍旧声色不动,老怪自觉无趣,双唇往两边一咧,露出黄黄的牙齿:“你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走了。”夜璃歌翻了个白眼,突然转身。   “喂喂!”老怪追上来,“你真地要去?”   “废话!”   “小娃娃,我看你挺可爱,送你个法宝吧。”老怪说着,把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塞在她手里,“若真遇上了食人兽,拿这东西堵住它的大嘴,它就不能咬你了啊,小娃娃。”   夜璃歌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清亮眸色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让老怪呼吸一窒。   “跟我走吧。”夜璃歌忽然道,“我带你出去。”   大约想不到她会这样,老怪的嘴唇不禁哆嗦起来,好半晌摇摇头,眸中浮起自卑而痛苦的神色:“你看我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即使出去,又能怎样呢?”   “虽然,”夜璃歌上下打量他片刻,“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弄成这样,但是我确定,只要你想改变,就一定能改变。”   “改变?”   “嗯,我有办法,让你恢复正常人的模样。”   “真的?”老怪眼中浮起几许激动。   “我以性命保证。”夜璃歌竖起一只手,放在耳边。   “好好好。”老怪点头,“我跟你一起出去——有好多年啦,好多年没有看到外面的天空,有时候,特想念那清澈的阳光,醉人的花香,还有小贩们卖的糖葫芦串……”   夜璃歌静静地听着,没有作声,她理解他此时的心情,更懂得他压抑在心中的渴望。   踩着厚厚的落叶,两人一路前行着。   “到了。”老怪忽然停下脚步。   夜璃歌抬眸看去,果见前方立着一排排造型怪异的松树,每一侏都是黑色的,给人一种极其压抑之感。   “往右走?”   “嗯。”老怪的嗓音有些发颤,透着明显的怯意,夜璃歌紧抿双唇,抬步便朝右边走去。   嗖——   一股凉凉的,寒寒的,带着丝腥味的风,蓦然从林间穿过。   “呀——”老怪忍不住叫了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夜璃歌继续前进。   头上的树枝一阵异响,突然间,一团乌篷篷的物事当头罩下,夜璃歌下意识地侧头,袖中匕首已然出鞘。   “当——”   一声金属的脆响后,夜璃歌肩头剧痛。   “哇哇哇哇——”老怪连声怪叫,向后远远逃开。   强忍着疼痛,夜璃歌从腰间锦囊里摸出把药粉,没头没脑地撒出去。   食人兽长长的獠牙在她身上留下多道痕迹后,终于软软地倒在地下,夜璃歌深深呼出一口气,身子斜倒在地。   老怪这才颤颤地走上前来,试探着拍拍她的肩:“你,你怎么样?”   “扶我起来。”夜璃歌低沉着嗓音道,伸手拉着老怪的胳膊,慢慢地站起身。   “都跟你说了,那家伙很厉害嘛……”老怪小声嘟嚷。   “你闭嘴!”夜璃歌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老怪立即不作声了。   “继续朝前走。”夜璃歌用命令的口吻道。   眼见着快到出口,夜璃歌忽然一阵眩晕。   见她一脸苍白,额冒冷汗,老怪忍不住惊呼:“你,你中毒了?“   “别,别管——”刚说了两个字,夜璃歌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   “嗳!”长长叹口气,老怪把她扶到旁边一块石头上,拿过自己塞在她手中那团脏脏的东西,从上面掰下一块来,捏开夜璃歌的双颊,塞了进去。   “咳咳——”胸腔一阵剧烈地抖动,夜璃歌睁开双眼,面朝地面,不住地呕吐起来,凤眉高耸,“你给我吃了什么?”   “保命的东西!”   撑着石头,夜璃歌又喘了一阵,方觉好受了一些,站起身来甩开两腿就走。   “喂喂,”老怪追上来,不住地叫道,“我好歹救了你,怎么连一声谢谢都不说?”   夜璃歌压根儿不理他,愈发加快速度。   终于,远远看见一条蜿蜒的石板路,通向山下。   后面的沙沙声却突然消失了。   夜璃歌停下来,转头望去,却见老怪整个身子藏在树后,目光躲闪。   “你怎么了?”她折身走回。   “我……”老怪刚才的精神头已经完全消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这副模样,倒让夜璃歌蓦地想起个人来——傅沧骜,刚刚从地下暗室之中,被放出来的傅沧骜。   想到这里,她不由柔和了嗓音:“别害怕,乖乖跟着我,啊?”   那老怪年龄不知比她大了多少辈,却偏偏对她言听计从,慢慢地回到山道上,跟着夜璃歌往前走。   “嚓嚓,嚓嚓——”一阵脚步声忽然从前方传来,老怪一怔,立即条件反射般藏入树丛深处,直到那担柴的樵夫走过,方才重新探出头来。   这样磨磨蹭蹭,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山下?夜璃歌不由挑起了眉头,略一思忖,抬眸朝四周扫了扫,顿时有了主意,手中长绫飞出,片刻间撷下把叶子来,灵巧地编成个帽子,转头朝老怪招招手。   老怪扭扭捏捏走到她跟前,夜璃歌伸手给他戴上帽子,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行啦,不用再害怕。”   看看她,再看看头上的帽子,老怪一咧嘴唇,笑了。   走走停停,两人终于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镇子,夜璃歌立即找了家客栈,将老怪安顿好,然后去药铺,抓齐所有药材。   折回客栈里,却见老怪正上上下下地跳蹿着,夜璃歌扫了他一眼,不解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有老鼠,好大的老鼠!”   “你怕老鼠?”   “嗯,”老怪一面继续跳,一面道,“老鼠会咬我的脚趾头。”   “我看看。”夜璃歌弯下腰去,果见床角里有一只老鼠正弓背潜伏着,两只眼睛贼闪贼闪,她本想一掌将其拍死,最后还是选择运功震晕,任它躺在那儿。   “没老鼠了。”直起腰来,夜璃歌指指旁边桌案上的铜镜,“去那里坐着,我给你仔细瞧瞧。”   “嗯。”老怪点点头,顺从地走到铜镜前坐下,夜璃歌扒拉开他的头发,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怎么样?”老怪偏过头,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能治,你怕痛吗?”   “不怕。”   “那好,我让店小二立即熬制药汁,你只要泡足三十天,就能恢复正常人的模样。”   “三十天?”老怪吃了一惊。   “不愿意?”   “愿意,愿意。”   “还有,等安顿好这里的一切,我要离开,去彤星城,你能自己照顾自己吗?”   “你要走?”老怪顿时跳了起来,“那不行,我跟你一起走!”   “你这个模样,怎么上路?”   “可是我人生地不熟的……”老怪大感委屈,眼中甚至不禁浮起晶莹的泪花。   “我会嘱咐店家好好看顾你。”夜璃歌耐着性子道。   老怪垂下头去,不做声了。   “你好好呆着。”   夜璃歌折身下楼,找到店家,如是这般交待一番,又留下锭二十两重的银子——世上的道理,千不通万不通,有一条却到哪里都是通的,那就是有钱万事好商量,店家收了银子,自然不会多说别的,夜璃歌又叫了桌酒菜上楼,和老怪一起吃了,便略略收拾了一下,出门而去。   一路行来,但见市井繁荣,民生安乐,倒也一派太平气象。   夜璃歌昼夜兼程,直至彤星城外。   城上守卒远远望见她,即刻禀报了城守,打开城门,迎她入内。   “父亲。”   “歌儿!”   多日不见的父女俩,乍一重逢,均是倍感亲切。   “进去再说。”   走进城守府,在正堂坐下,夜璃歌先饮了一杯茶,细细瞅瞅父亲的面色,方道:“看来傅沧泓他——”   “他已经回北宏去了。”   “我就知道。”夜璃歌的神情有几分怔忡,“他胜不过爹爹的……”   “不,”夜天诤脸上浮起丝微笑,“他已经赢了——左军佯作围攻,右军原地驻守不动,自己率领中军化整为零,悄悄潜往炎京,你说他要有多聪明?”   “是这样。”夜璃歌再啜了口茶,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浅淡。   “歌儿。”   “嗯?”   “从某种程度来说,你现在是真正地自由了——是选择安阳涪顼,还是选择傅沧泓,抑或悠游天下,都再没人能够拦你。”   “是啊,自由了。”夜璃歌轻轻一叹——这确乎是她一直以来都想要的。   父女俩一时间相对无话。   “爹爹。”   “嗯?”   “你说,傅沧泓他会再来吗?”   “会。”   “为什么?”   “因为,他爱你,你很爱你。”   “如果我不爱他,他会选择别的女人吗?”   “不会。”   夜璃歌再次沉默——其实这个问题,基本上用不着问,答案早已确定。   红尘滚滚,要找一个真爱自己的人,确实不容易,她是不该珍惜呢?   一瞬之间,夜璃歌脑海里闪过个念头,放下杯子,突兀地站起身来。   “歌儿?”   “我去北宏。”撂下两个字,夜璃歌调头便走。   夜天诤坐在原处,目送她走出门去。   “大人。”夜逐走上前来,“要属下——”   “不必。”夜天诤摆摆手,“歌儿到底是大了,应该有她个人的意愿。”   ……   前方,就是璃国与北宏的交界处了。   细一思索,夜璃歌闪入暗处,细细改扮装束,方才重新走出,此时的她,面色发黄,一身粗布衣衫,与普通的村妇并无二致。   加快步速,她朝琉华城的方向而去。   晌午时分,夜璃歌走进琉华城,看着两旁熟悉的风景,她的心中不由浮起几许感慨——曾记得那夜的灯火,像群星一般璀璨,而他火一样的双眸,点亮她身体里最蓬勃的热情。   那一刻,他们都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属于彼此。   也许一生一世太长,所以后来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其实,人生真的很短暂啊,为什么要计较那么多呢?   为什么他们的肩上,总是负担着比其他人更沉重的东西?   她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傅沧泓,倘若我不是夜璃歌,你不是傅姓王爷,我们两个,会不会活得轻松一些?   是啊,活得轻松一些。   谁不想活得轻松一些,谁愿意折腾来再折腾去?   夜璃歌慢慢走着,千百般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飞起来喽——”   “飞起来喽——”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稚子兴奋的欢呼声。   抬起眼眸,却见几个小孩子,追逐着几只大大的,五彩斑斓的风筝,兴头头地奔跑着。   夜璃歌忽然就笑了,觉得从头到脚,一瞬间变得无比轻松。   有时候,炎京凤凰,实在比不得寻常村妇,来得单纯快乐。   第二百五十章:邂逅   “去找他吧。”   心中有个声音轻轻说道。   “他在等你。”   抬起手,捂住胸口,夜璃歌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很纯净很明亮的天空。   泪水忽然就无缘无故地流了下来。   她的确太少时候,放任自己的感情,偶尔任由情感的洪水像潮流一般翻滚。   也只有在想起他的时候。   傅沧泓,你,也在想我吗?   会想起我们之间,那难得的,短暂的,美好的时光吗?   会记得当初的誓言吗?   说好了相爱一生一世,却仍然如许多地坎坷。   我在想你。   渺渺云间,像是有个声音突兀地传来——歌儿,我也在想你,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我都在想你。   “驾——”   一骑快马忽然间从后方驰来,从夜璃歌身旁掠过。   “喂!你没长眼睛吗?”马上男子转过头来,眸露狰狞。   夜璃歌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见对方只是个寻常村姑,男子眼中不由闪过丝轻慢,遂扬起鞭子,“哗”地一声向夜璃歌抽来。   另一只手突兀出现在空中,蓦地抓住马鞭。   男子往后用力扯扯,马鞭纹丝不动,脸色不由涨得通红,嘴里唾沫星子乱喷:“你格奶奶的,敢挡老子的驾!”   “嘴巴放干净点!”蓝衣男子一声疾喝,顺势一拉,将男子从马背上拽下,男子跌进泥坑里,啃了满嘴的沙。   若是寻常人,看到这样的情景,必定笑得直打跌,可夜璃歌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立着,冷冷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大嫂,你没事吧?”蓝衣男子不理摔在地上的杂碎,转头对夜璃歌道。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转头便走。   “嗳。”蓝衣男子打马追上前来,热心地道,“你去哪里?我送你。”   夜璃歌再次转头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对方有一双,格外清澈,格外明亮的眸子,眉宇之间散发着阳刚的气息。   是个可以相信的人。   她初步做了如此判断。   “宏都。”终于,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男子勒住马缰,翻身跳下来,将缰绳塞到她手里:“上马吧。”   夜璃歌想了想,到底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假作很笨的模样,扶着马鞍慢慢地爬到马背上,男子吹了声口哨,牵着马儿慢慢朝前走去。   “邱大哥。”   “邱大哥。”   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向男子打着招呼,男子爽朗地笑着,一一点头回应。   这个男人——   夜璃歌眸中闪过丝异色。   她自出世以来,阅人无数,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是这个男人身上,却有一股子独特的东西,是什么呢?   亲和力。   眼见着到了一座小镇,即有一大片人围上来,喧喧嚷嚷七嘴八舌,男子耐心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真诚的笑。   待众人散去,他方转过头来:“大嫂,累了吧,下马歇歇?”   “好。”夜璃歌扬唇,露出丝微笑。   待她下了马背,蓝衣男子便领着她朝前走去,刚行出数步,一帮子人忽然乌泱泱地围过来,个个揎臂攘袖,为首者满脸凶神恶煞,上前一把扯住蓝衣男子的前襟:“邱白枫,你总算是回来了,欠我的那一千二百两银子呢?”   “银子?什么银子?”邱白枫眉头一挑,一副不认帐的模样。   “我说你这家伙!”为首者拳头一扬,便朝邱白枫脸上招呼过来,“讨打啊你!”   邱白枫毫不含糊,猛然抬手攥住对方的胳膊,双眸骤冷:“不义之财,从哪里来,便该回哪里去,我如此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不思悔改,还敢上门挑衅,真以为仗了你娘舅的势,我便不敢打你不成?”   一行说着,两人便在街上摆开了阵势,一时间,围过来不少人,有看西洋镜的,有眸带忧虑的,有撸-着袖子叫好的。   夜璃歌默然站立着,眼角余光却见人群里有个人摸出把刀子来,明晃晃想往邱白枫后背捅,当下双眸一眯,手指一弹,男子手肘一抖,刀子“当”地掉落于地。   闻听声响,邱白枫回头看了一眼,眸中不由闪过丝疑惑,恶霸趁势一拳挥来,打在邱白枫胸上,推得他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镗——镗——镗——”   突然间一阵锣响,接着是皂隶们拖长的嗓音:“行人回避——回避——”   路人们顿时纷纷闪开,但见数十人众,簇拥着一顶官轿,气派异常地走来,在邱白枫面前停下。   官轿落地,轿帘掀起,一大腹便便的男子从内里钻出,两只三角眼朝旁一睃,哼了一声道:“何人闹事?”   “阿舅。”恶霸立即颠颠地迎上去,抬手朝邱白枫一指,“就是这个家伙,欠了我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肯归还,还敢当街羞辱我。”   “哦?”那官员眉头朝上扬起,上下打量邱白枫一眼,“他所说的,可是事实?”   “是事实。”邱白枫面不改色。   “既是事实,为何欠债不偿?”   “那钱,我已经全给了义庄,只当是何二给叶家的赔偿。”   “嘿!”官员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两撇小胡子,“本县尚有父母官在,何时轮到你这小民来过问了?”   “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既然父母官无用,只好由我邱白枫代劳了。”   人群中轰然一阵叫好。   官员的面皮顿时紫涨起来,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一抹圆滑的笑:“罢罢罢,也就是一千二百两银子而已,权当做了善事,我说何二啊,你以后还是收敛着点,别太张扬了。”   万料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何二两腮鼓胀,想说什么,可是瞅瞅娘舅的脸色,到底是把送到唇边的话给重新咽了下去,抹一把鼻涕,哼哼唧唧地走了。   见没热闹可看,众人纷纷散去。   邱白枫转头,很认真地看了夜璃歌一眼:“大嫂,刚才,是你救了我吧?”   “我哪有那个本事。”夜璃歌摇头否认,邱白枫也不追问,反一拱手道,“是邱某处事不周,带累大嫂了。”   “不用介意,若无别事,奴家就此别过。”   邱白枫想了想,点头:“也好。”   向他道了个万福,夜璃歌转身离去,略走了几步,停住双脚,本欲提醒邱白枫小心,但想了想,还是作罢,继续朝前走,但她并没有行远,拐过街角后,悄悄隐遁下来——如果她看得没错,那个官员分明是怯于舆论,所以在明面儿上放了邱白枫一马,但是他眼底那丝阴狠,却并没有逃过夜璃歌犀利的目光。   暮色渐渐地深浓了。   夜璃歌在街边茶铺买了碗茶,假作随意探明邱白枫的住处,溜溜达达走去。   离小院还有一段距离,便见几抹黑影子在墙根儿下闪来闪去,手里都提着家伙。   夜璃歌悄然欺近,抬手几个掌刀,将那些下三滥的家伙全部劈倒在地,然后拔出袖中匕首,在院门上刻了几行字,告诫邱白枫,让他从速离开此地,往别处谋生。   第二日,邱白枫打开院门,陡然间看见外面横着的几条大汉,及门板上的字,不由怔愣良久,脑海里隐约闪过昨日里萍水相逢的那位“大嫂”,却又不敢相信是她。   ……   眼见着离宏都越近,夜璃歌心中的感觉却越来越怪异。   想见着他,却又怕见着他,也不知此时的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是在龙赫殿中批奏折,还是在御书房中与众人议事?抑或,是于院中舞剑?   若是骤然见到如此打扮的自己,他能不能认出来呢?   她忽然起了玩心。   抑或者,是另外的心思。   想以这样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试一试他。   混在人堆里,她进了宏都。   街市喧喧,人潮熙熙,叫卖声此起彼伏,五谷杂粮,日用器物,珠玉金银,无一不备,比起傅今铖在位时,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夜璃歌并未停留,直至正宫门外。   两旁的侍卫站得笔直,并没有人留意到,这么一个“穷家妇人”的存在。   要是这样进去,肯定不成,看来,自己得找个法子。   这厢正想着,朱红色的宫门忽然间轧轧作声,缓缓洞开,里面飞速驰出一骑,冽风荡漾,男子乌黑的发丝朝后洒扬开来,淡淡阳光,勾勒出他冷俊的面部轮廓。   夜璃歌呼吸蓦地一滞。   思念忽如潮水般翻涌起伏,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定定地跟随着他。   傅沧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朝她站立的方向,飞快扫了一眼,又调回头去,继续快马驰骋,很快消失在长长御道的尽头。   一丝怅惘从夜璃歌眼底闪过。   认不出来吗?   没了那张绝色倾城的容颜,你就认不出来了吗?   她低下头,踩着一块块整洁的地砖往前走——唇边缓缓浮起丝自嘲的笑——她以为他会不同,原来,他跟世间那些俗常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忽然间很赌气。   觉得自己这一遭是白走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回到市集,冷不丁瞧见一个小摊上有泥娃娃卖,于是顿住。   正看得有些发痴,一只手忽然从旁侧伸手,拿走其中那个女娃娃:“怎么卖?”   “大爷,十个铜子儿。”   “我要了。”男子扔下十个铜钱,忽然转头对上夜璃歌的眼,“这个男娃娃,你要吗?”   刹那间,流动的街景蓦地黯淡。   心田里开出花来,无双灿烂。   她伸出手去,拿起那个男娃娃,紧紧地攥着。   “傻瓜。”他倾身将她拥住,凑唇在她耳边一吻,“是你,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或者沧海桑田过去,都是你。”   几许莹光,染上夜璃歌纤长的羽睫。   ……   这是他们度过的,最平淡的一个夜晚,也是最甜蜜的一个夜晚。   没有回宫。   只是城郊一座闲置的庄院。   是谁闲置的,夜璃歌没有去管,只要有明月就好,只要有他就好。   他们喝酒。   两个人放开胆子,像拼命一样地喝,直到满眼里全是乱乱的影子,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   “我醉了。”夜璃歌托着腮,双颊绯红。   “醉了好啊。”傅沧泓伸指在她脸上一弹,“这样粉扑扑的,多可爱。”   夜璃歌给了他一记白眼。   傅沧泓放开酒瓶,张臂将她抱住,头枕在她的肩上,任由一头青丝泻在她的胸前,喃喃道:“璃歌,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呢……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抬手轻轻揉着他的脸颊,夜璃歌心中无限酸楚——亲爱的人,让你等得太久了是吧?这条路,太过漫长是吧?   “从此以后,我们俩好好地,行么?”她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低喃道。   傅沧泓没有答话,只是翻了个身,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夜色静谧。   他们都睡着了。   整个世界也睡着了。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外面的世界,所有的喧扰,离他们是那样遥远。   这世间种种幻象流转,富贵荣华如云烟,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彼此而已。   全心全意的彼此。   第二百五十一章:死心踏地   很久以后曹仁回想起那个画面,就觉得特别特别地美。   晨曦中他的帝王抱着熟睡的女子,缓步走进朱红的宫门,那一刻所有的金碧辉煌都失去了颜色,抑或,是被帝王脸上的甜蜜与宁静释淡。   他那么专情地看着怀中的女人,眼里再没有别的。   那样全心全意的呵护,是世间男子所能给予一个女子的所有。   龙赫殿里琼花开得荼靡,有如天边织锦的晚霞,镶嵌着那一对相偎相依的人影,就像是一帧完美得毫无瑕疵的画。   只是曹仁不明白,在这人世间,越是完美的东西,就越容易被破坏。   很久以后夜璃歌醒来,睁眼便见男子的面孔映入眸中。   “泓……”她用从未有过的低柔嗓音唤他。   “嗯。”他俯头,吻吻她的眉心。   “真想这样,一辈子下去。”   “那就一辈子啊。”他微笑着答,眸中尽是宠溺。   千言万语,忽然间都成了多余。   她终于卸下长久以来戴着的,冰冷的面具,把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   她相信,从此以后,他一定会好好地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纵然一直以来,她都非常强大,但是却依旧希望得到,心爱男子的保护。   傅沧泓再没有言语,右手食指在夜璃歌乌黑秀发轻轻穿梭着,眸中满是坚执:歌儿,从此以后,我会把守护你,当作自己一生的誓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心里眼里,梦里魂里,都只有一个你。   “皇上——”   曹仁低低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何事?”傅沧泓抬头,嗓音低沉。   “梁丞相求见。”   “让他在御书房里候着。”   “你去吧。”夜璃歌坐起身来,推了他一把。   “一会儿就回来,啊。”轻轻在她柔嫩的脸颊上一吻,傅沧泓方才起身离去,临出殿门时,还不忘放下布帘子。   躺在玉枕上,缓舒双臂,夜璃歌不由惬意地呼了口气,心中满是柔软的甜蜜。   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这样称心过。   觉得一切都完满了。   觉得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显得特别地有意思。   是啊,如果两个人是相爱的,无论在一起做什么,都会觉得很开心,很快乐,即使闹矛盾的时候折腾得死去活来,可等争端平息,还是觉得愿意相守在一起。   ……   御书房。   “有什么事吗?”   见皇帝的态度难得地平静淡然,梁玖大觉意外,不过他很快调整情绪,竭力理智地道:“是……关于各地将领平调的问题。”   “如何?”   “有数十名将领不愿离开自己的任职地。”   “为什么?”傅沧泓双眸微冷。   “两个字——”梁玖板正脸色,眸中笑意全收,“利益——将领在地方上呆得愈久,必然经营自己的势力,形成所谓的小集团,如果他们成了既得利益者,皇上且请细想想,有谁愿意轻易放手?”   “那还不简单,”傅沧泓一声冷哼,“那就统统削职罢权,令其归家养老。”   “这——”梁玖怔住,看着傅沧泓下了丹墀,来回在殿中走动着,“从下层军官中简拔才德武艺皆优良者,令其升任要职,朕就不信,还治不了这些兵油子!”   “皇上,是否再考虑下?微臣只怕,有人会在暗中挑拨士兵哗变,要是那样——”   “哗变?”双眸一眯,傅沧泓眼中射出凛凛寒光,“倒是变一个给朕看看!”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梁玖只好闭嘴,伏身道:“微臣遵旨。”   御书房恢复静寂,傅沧泓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脑海里仔细思索——长期以来,他一直将精力放在夜璃歌身上,故而忽略了朝事,如今,夜璃歌既已回到他身边,他是该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让北宏更加繁荣和富强,毕竟,这个国家,将来是要交到自己的儿子手中的……   儿子……   脑海里闪过这个词,心中一阵热流涌过,浑身像是添了无穷的活力,下了丹墀,傅沧泓加快脚步,朝寝殿的方向而去——现在,他是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她了。   看到她就会很开心。   看到她就觉得一切都是完美的。   看到她,浑身上下就会充满活力,充满着一种热切的,说不出来的渴望。   踏进殿门的那一刻,傅沧泓放轻脚步,他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隔着纱帘,他看见她朝里侧卧着,于是,不禁屏住呼吸。   褪去鞋子,他动作轻柔地钻进被窝里,轻轻将她揽住,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   夜璃歌翻过身来,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   晚晖从殿门外透进,映在深青色地板上,整个殿阁显得色彩层次分明,就像一幅精心绘就的画。   他们俩静静地相偎着,那些烟尘滚滚、血腥弥漫的过往,在这一刻,忽然间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直到月上树梢,夫妻俩才起身下床,命人在院中亭内摆下御宴,相对小酌。   同一时刻,蔚华馆中,满脸憔悴的纪飞烟,怔怔看着摇篮里的孩子。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过,她一直过着浑浑噩噩,以泪洗面,生不如死的日子,很多次想过去死,可是看看摇篮里的孩子,却又改变了主意——不管怎么样,孩子始终是无辜的,是自己一心一意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怎么能狠心将他抛下呢?   半掩的门扇外,火狼远远瞧着那个女人,心内忽然一声叹息——她还那么年轻,感情上的挫折,却让她变得苍老,而这一场坎坷之中,他也承担了相应的戏份。   仔细想了想,火狼提起脚来,迈过门槛,悄悄走到她身后。   “想过离开吗?”   “什么?”纪飞烟转头,怔愣地看着他。   “离开这儿,到别处,重新开始生活,天下这么大,你可以另行选择的……”   “另行选择?”纪飞烟抬起头,凉凉一笑,“我可以另行选择,那么他呢,他该怎么办?”   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火狼一时间沉默不语——纪飞烟说得没错,纵然她可以离开,可这个孩子——   “也许,我可以说服皇上,让你迁出皇宫,住到别的地方去,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会好些。”   纪飞烟垂下头,以沉静的姿态,认可了他的建议。   从蔚华馆中出来,火狼立即赶往龙赫殿,远远看见月光下那极其和谐的一幕,不由怔住,一时变得踌躇不决起来。   “沧泓。”瞧瞧天上的星辰,夜璃歌放下手中的琉璃盏,“该回殿歇息了,明日你还得早朝呢。”   “好。”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携着夜璃歌出了亭子,眼角余光处,却朝殿门的方向扫了扫。   直到龙赫殿中声息俱无,火狼方才悄然闪进。   黑暗里傅沧泓的脸庞模糊不明。   “什么事?”   “是,是小皇子……”   “怎么啦?”   “属下想,能不能让小皇子,搬到华景苑去?”   “哦?”傅沧泓墨眉往上一挑,陷入深思之中——对于自己过去那一段“荒唐”的过往,他始终不愿意怎么面对,而且下意识地选择逃避,至于纪飞烟和那个皇子,则是巴不得他们能够从这世界上消失才好。   可,那分明是他犯下的错,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呢?   “你看着安排吧。”淡漠撂下一句话,傅沧泓侧身掩入黑暗里。   火狼瞪大眼,心中忽然掠过丝寒凉——他的皇上,果然本性未移,对于除夜璃歌之外的人,和事,始终是那样地无情。   放下锦帐,傅沧泓悄悄躺回被窝。   夜璃歌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   傅沧泓一怔,于昏暗里瞪大双眼,仔细去看女子面容,却见她双眸微阖,神色安然。   于是他略有些慌乱的心,也很快平定下来——他相信,以她的聪明,不难揣度到什么,若她不计较,若她选择原谅,虽然他心里难免有些磕绊,却会尽力去抚平,继续他们的爱。   次日起来,傅沧泓去上早朝,夜璃歌起身,在宫女的服侍下,换上一身简便衣装,交代曹仁说自己想单独走走,便出了龙赫殿,往蔚华馆的方向而去。   火狼正在招呼着几名宫侍帮着纪飞烟收拾东西,冷不防看见夜璃歌走来,一时不由怔住。   夜璃歌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到纪飞烟身上:“我们谈谈,可以吗?”   纪飞烟的脸色很冷,眉宇间的神情甚是倔强,抿着嘴唇跟在夜璃歌身后,走到一棵梧桐树下,立定。   “有什么话,你说。”   “你恨我,是不是?”   纪飞烟抬眸,目光忽然变得尖刻:“难道我不该恨你?”   “你恨我,是因为我夺走你深爱的男人,还是因为,占据了你想要的位置?”   “这两者有区别吗?”纪飞烟愤怒地叫起来,“夜璃歌,别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以为你很了不起,是不是,其实你,其实你——”   她忽然间说不下去,因为她确实说不下去,跟她对决的无数个回合,她从来就没有赢过一次,因为眼前这个女人,无论是在万里之遥,还是咫尺之近,始终盘踞在那个男人的心底。   他爱她。   且只爱她。   不只为她倾国倾城,不只为她聪明绝顶。   就是爱她。   或者这种爱,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纵然她拔出剑来对准他的胸膛,他还是爱她。   “见鬼!”纪飞烟忍不住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个女人叫夜璃歌,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夜璃歌?   “如果可以,放下吧,”夜璃歌忽然轻轻地道,“其实从生到死,有时候,只是一眨眼间的距离,不如学会放下,会快乐很多。”   纪飞烟一怔,那些送到唇边的污言秽语,忽然间散去,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情敌,脑海里闪过道奇妙的亮光。   有些解得为何傅沧泓爱她,且始终只爱她。   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难以形容。   “夜璃歌,”她转过头去,嗓音变得低沉沙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请你好好照顾延祈,如果那样,我就不再恨你,也不再恨他。”   “你不会死的。”夜璃歌凤眸清澈,像是两颗明珠,“你会好好地活下去,你会明白,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所拥有的,不一定只是男人的爱。”   “呃?”纪飞烟惊讶地张大了嘴——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为的不是男人的爱,那还能是什么?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了看清远的天空。   是的。   不明白,这世间很多女人都不明白,她们终其一生生活在男人的庇护下,自然,看不到自己内心深处更真实的东西。   而她看到了,很早就看到了。   看到了生命的寂寞,也看到了生命的真诚,更看到了生命的短暂和珍贵。   第二百五十二章:猜心   傅沧泓焦躁地来回走动着。   他隐约猜得到,她去做什么了,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难过。   直到抬眸看见夜璃歌缓步徐来,他的心方才轻轻放下,迈步迎出门去。   “璃歌。”   她抬头,冲他暖暖一笑:“你忙完了?”   “嗯。”傅沧泓仔细察看着她的脸色,确定她没有生气、懊恼,或者是别的,方才舒了一口气,“今天想吃点什么?”   “让御厨房准备吧,你也别把精力花在这些事上,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治国安邦吧,眼下北宏虽然平定,但边疆不宁,你还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是,夫人。”傅沧泓一面中规中矩地行礼,一面却挤着双眼连连做着怪脸。   “倘若外朝有事,你不必理我,至于这后宫,你放心交给我,就交给我,若不放心,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放心,我当然放心。”傅沧泓赶紧点头,“宫内的事,你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那行。”夜璃歌点点头,拉着他朝寝殿的方向走去,口内说道,“我啊,想在左边弄一面书墙,右边放一架古琴,你说,好不好?”   “好啊。”傅沧泓连连点头,“我这就让人去府库中取。”   “只是说给你听听,不用你管啦。”夜璃歌拉着他的手儿摇了摇,有些撒娇地道。   看着这样娇俏的她,傅沧泓心中充满爱意,自然是千依百顺。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一分每一秒,显得都是那么甜蜜,他们在一起,观花、品茗、听琴,享受着种种甜美和温馨。   傅沧泓平生第一次知晓,原来温柔乡,竟是这般醉人的地方。   忘却了刀光剑影,风霜雷电,忘却了世俗的种种烦忧,体会到的,都是人世间最温暖的情感。   沉醉在这样的世界里,他们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其余的一切,但是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却没有忘记他们——   “没想到啊。”将手中的情报揉成粉末,杨之奇眸中满是阴戾,“这两个人,居然还是走到了一起。”   “哪两个人啊?”一张明艳的脸凑到跟前,眸中满是好奇。   杨之奇顿时收敛了冰冷的神色,换上暖暖的笑:“颜儿,怎么不去睡觉?”   “人家想你嘛。”虞绯颜小嘴一撇,在桌案边坐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连笑都是假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她窥破心事,杨之奇脸上不由浮起几许尴尬,旋即扯扯唇角,顾左右而言它地道:“我让人特地给你做了皮影子戏,要不要瞧瞧?”   “不要!”虞绯颜两道漂亮的眉毛朝上一扬,“我瞧你就好啦,要什么皮影子戏。”   “我?”杨之奇故作夸张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有什么好瞧的?”   “这么帅气、英俊的男人,难道瞧着,不比那些皮影子强?”   “好吧。”杨之奇无奈,只得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端正了身子让她细瞧,虞绯颜眨着双盈盈水眸,几乎将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细瞧了遍,然后双手环在胸前,坏坏一笑,“想到了。”   “什么?”   “你正在烦着,要怎样拆散人家,是也不是?”   “唔?”杨之奇眼里闪过丝惊奇,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这个还不简单。”   “怎么个简单法?”   “只要你设法,让夜天诤出点状况,夜璃歌自然会回到璃国,只要她一回璃国……”   “如何?”杨之奇眸中亮光一闪。   “本郡主自有妙计,不告诉你。”   杨之奇抬手,在她额上弹了一指——这丫头看着虽然粗枝大叶什么事都不管,但若存心想跟谁过不去,却也是难对付的。   要夜天诤出点状况?嗯,摸摸自己的鼻子,杨之奇开始仔细地思索起来。   ……   刚回到炎京城,夜天诤便接到圣旨,传他立即进宫见驾。   吩咐夜方夜逐各归各位,及时处置家中堆积起来的事务,夜天诤遂打马直奔正宫门。   才至宣定宫前,便见候田满面灼急地迎上来:“司空大人,您可算是来了,皇上,皇上都等着急了。”   “劳公公久侯。”夜天诤冲候田一抱拳,整整衣冠,踏着玉阶一级级往上走,迈过门槛后,直至丹墀下拜倒,“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安阳涪顼清朗却自带几许威严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待夜天诤起身,他又道:“司空大人御敌有功,真可谓是劳苦功高,今特赐雪参一株,望大人好好保养身子。”   “叩谢皇上。”   “夜司空,可还记得当日,对朕的承诺么?”   夜天诤一怔,却见安阳涪顼站起身来,徐步下了丹墀,眸色稍添上几许冷厉:“夜司空从大婚礼上带走皇后,口口声声说,一定会完完整整地把她交还给朕,难道司空大人都忘了?”   “微臣没有忘记。”   安阳涪顼龙袖一拂:“那么,皇后何在?”   大殿里一时静寂,这大概,是夜天诤平生遭遇的,最尴尬的情形——他确实答应过安阳涪顼,要把夜璃歌带回,可也同样是他,眸含笑意地默许自己的女儿,去寻找另一个男子,确实有负于安阳涪顼,有负于璃国。   “夜天诤!”陡然地,安阳涪顼一声冷笑,“欺君是什么罪,你该明白吧?”   缓缓地,夜天诤曲膝跪倒于地:“微臣有负于皇上,请皇上降责。”   “来人!”   “奴才在——”候田抖着两条腿,小步跑进。   “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免去夜天诤司空一职,令其闭门思过。”安阳涪顼毫无商量余地道。   “这——”候田不由一怔,“是不是,向太后请示——”   “请示?有什么好请示的?朕乃一国之君,难道做不得主么?”安阳涪顼眉宇间一片冷色。   候田顿时不作声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皇帝如斯模样。   “微臣,叩谢皇恩!”   夜天诤倒也不计较,伏地叩拜后站起身来,徐步退出。   “反了!都反了!”强压在胸腔里多日的怒气,忽然间悉数爆发,安阳涪顼重重一把,把御案推翻在地。   侍立在一旁的候田本欲近前,可为安阳涪顼的君威所慑,只能伫在那儿一动不动。   气呼呼地从宣安殿里出来,安阳涪顼一径往德昭宫的方向行去,刚绕过一道曲廊,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娇笑声:   “赢了,赢了,我赢了!”   安阳涪顼一时怔住,不由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却见两名宫装女子,手中各提了一样新奇玩意儿,正在那里比划着,他一时看得有趣,不由得凑上前去:“谁赢了?”   众人一齐噤声,转头瞧见他,立即莺莺燕燕悉数跪倒:“参见皇上。”   “平身。”安阳涪顼一摆手,目光却被她们手中的事物给完全吸引住,走过去拿起其中一盏,仔细研究起来,却好一晌都没看明白,到底该怎么玩。   “皇上要试试吗?”南宫筝娇媚的嗓音传来。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看着她拿起另一件,手指灵巧地翻动着,彩纸做的葫芦,变幻出无穷无尽的模样。   “好玩儿,真好玩儿!”安阳涪顼拍手,自己依样画葫芦,那葫芦却似跟他斗气,始终闷闷地保持原样,根本不买他的帐。   安阳涪顼生气了,用力一扯,纸葫芦“嘶”地分成两半,内里飞出些红红绿绿的纸片儿,洒落于地,随意把纸葫芦往地上一甩,安阳涪顼厉眸横扫,忽然间大喊大叫起来:“滚!都给朕滚!”   宫女们吓得面色发白,屈身行礼后散去,安阳涪顼走前两步,在石凳上坐下,整个人忽然间松了劲。   直到这会儿,南宫筝方才近前,轻轻地喊了声:“皇上。”   安阳涪顼盯着桌面,没有理她。   “皇上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不妨跟筝儿说说。”   安阳涪顼转头,冷冷地扫她一眼,道:“朕有什么事?朕会有什么事?”   对他这种忽冷忽热的性情,南宫筝倒早就适应了,深知他只是一时意气,始终不久长,故以细语慢慢开导道:“诸般烦恼,皆由心起,倘若不再挂碍,自然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不再挂碍?”安阳涪顼面色稍松——不再挂碍?或者,自己该试着,放下对夜璃歌的痴念?   可若不爱她,这天地间,他又能爱谁呢?又可以爱谁呢?   抬起手来,安阳涪顼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   望着空中那一轮冷银的月亮,南宫筝眸底一片霜寒。   想不到,她努力如许久,却仍然未能,斩断安阳涪顼心底那一缕情丝。   男人……   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花心的时候,他可以跟任何女人一夜风流,痴情起来,又偏偏如山岳般难以撼动。   那自己,要不要任由自己,再沉沦下去呢?或者,该按照原本的计划,毁了夜家,毁了璃国,也毁了安阳涪顼?   毁了夜家——现在倒是个好时机,因为很明显的,安阳涪顼对夜天诤已经起了隙心,而刚刚掌权的安阳涪顼又不够成熟,还不懂得政治-斗争的复杂与残酷,而自己,则可以利用这一点,对夜家进行慢慢地“凌迟”与“分割”。   想到这一点,南宫筝不由得微微有些兴奋起来——   她着实是个奇怪的女人,从小深谙内宫倾轧的她,既讨厌谋算,又喜欢谋算,尤其是,每每当自己的谋算变成现实,她便有一种奇怪的,格外爽快的感觉。   也就是说,她之所以暗地里出手,原因复杂,执行皇帝南宫墨的命令是其中之一,想要得到安阳涪顼的感情是其中之二,但更深层次的理由,只怕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楚——那就是,她想胜过夜璃歌,很想很想。   想胜过夜璃歌,这只怕是很多女人的想法——诸如纪飞烟,诸如虞绯颜,诸如南宫筝——一般的女人看到夜璃歌,总觉得她太不可思议,总觉得她的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环,而她们,处心积虑想要打破,却始终无法打破,因为她们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夜璃歌的弱点所在。   就一个女人而言,她所爱的男人,便是她的弱点,可这个弱点,在夜璃歌身上,却表现得极不明显——她确实爱傅沧泓,但却不如别的女人那样,一遭遇真的情感便深陷于其中,难以自拔。   她的爱,理智大于情感。   如果发现傅沧泓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她会立即转身走人,不留丝毫余地。   “真不明白——”看着窗外点点繁星,南宫筝不由发出声轻叹,“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呢?”   是啊,世上怎么会有像夜璃歌一样的女人呢?不但女人搞不明白,连男人,有时候也头痛不已。   她洞悉世事的智慧,体察人情的幽微,计划事情的手腕,无不让人心惊胆颤,很多事,在很多人还没明白的情况下,她已经慢慢地完成了,甚至接近尾声,才被世人察觉。   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觉得害怕吧,因为这种害怕,很多人总是下意识地拿自己跟她比较,然后生出无穷的懊恼——为什么那么狂傲的女人,却可以得尽天下优秀男人的爱?   男人的欣赏,男人的赞叹,男人的靠近,男人的宠溺与呵护,是天下间很多女人想要得到的,尤其是美人,可这些看在夜璃歌的眼里,更多像是一场虚无的戏。   夜璃歌,你所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百五十三章:落井下石   自己在乎的,是什么?   遥远的北宏,龙赫殿中,站在窗前的夜璃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真有在乎过什么吗?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个豁达的人,深深懂得生命转瞬即逝,无论在乎或不在乎,都只是昙花一现。   若她真有在乎什么的话,那就是自己的心。   一直都是这样吧。   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有时候,未免伤了其他的人。   可她偏偏是这样的女人,有时候啊,也管不住自己的任性,就像是风一样,从空中呼啸而过,却没有准确的去向。   一双手,突如其来绕过腋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夜璃歌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啦?”傅沧泓抬手,捏捏她的鼻子。   “只是想看看你,好好地看看你。”莞尔一笑,夜璃歌轻轻将头靠在他胸前,阖上了双眼。   傅沧泓不由加大双臂的力量,拥紧了她——璃歌,虽然倾世繁华,我所拥有的,却只是你啊。   感受到他的迫切,夜璃歌双眉微微蹙起,心中却有一丝窃喜,在缓缓散开。   烛火熄灭,这一夜,在红绡帐中,他们厮缠了很久很久,仿佛明日,便是生命的尽头……   也许每一对真正相爱的夫妻,都想要得更多,再更多吧……   ……   “皇上,这是炎京传来的消息。”   火狼毕恭毕敬,将一张纸条呈到傅沧泓案头。   视线从那些黑色的绳头小楷上扫过,傅沧泓胸中漫过丝熟悉的痛——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们感情最融洽的时候,便有别的事,突然冒出来,然后,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再次被打乱。   蓦地蜷紧十指,傅沧泓黑色眼眸飞快转动,陷入艰难的思考之中。   火狼不敢打扰,沉默着立于一旁。   终于,傅沧泓站起身,朝殿外走去。   夜璃歌正坐在卸妆,从镜中瞅见他的人影,遂回眸一笑。   “璃歌。”傅沧泓踱到她身后,轻轻将长簪从她髻间抽出,任她一头青丝泄落下来。   “嗯?”   “有件事。”   傅沧泓吐辞沉凝。   夜璃歌微微俯头,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轻轻抚弄着纤长的玉指,状似随意地道:“是关于夜家的罢?”   “你怎么知道?”傅沧泓呼吸一窒。   “瞧你,”夜璃歌抬眸,透过镜面看着他,“要是别的事,会让你如此为难么?”   闻言,傅沧泓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倒是忘了,对于彼此的心性,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岳父大人被免职了。”第一次,他用如此的口吻道。   “哦?”夜璃歌却平静依旧,“只是免职?”   “难道还不够?”   “如果免职,对爹爹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难道你就不担心,皇室的人,会对他下手?”   “这个么——”夜璃歌沉吟起来,她还真的说不准,炎京的情况,倒确实是比从前复杂,而爹爹的位置,又一向比较微妙——权力这玩意儿,可以为你带来无上荣耀,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况且,爹爹当政之时,多多少少得罪过一些人,现今他下台,难免会有人对他落井下石。   在这个世界上,向来是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对于这点人之常情,夜璃歌还是明白的。   “爹爹他……应该能应付吧。”夜璃歌的嗓音有些不确定。   “不如——”傅沧泓想了想,忽然道,“不如设个法儿,把他和岳母一起接来北宏?”   夜璃歌摇摇头:“爹爹不会同意的,你不知道,他表面上看起来,谦冲淡泊,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忠君爱国的执拗劲儿,此一生一世,是断不肯离开璃国的。”   “那我多派些人手过去,争取与他联络上,倘若他有需要,我随时接应。”   “……好。”   夜里。   耳听傅沧泓呼吸渐稳,夜璃歌却睁开了眼眸——她说的,并不全是实话。   夜家有事,她怎么可能不忧心呢?但是她,不想再因为这事,和傅沧泓起纷争,是以收敛起自己真实的情绪。   可是现在,那股压抑的忧虑却变得如此清晰,甚至让她难以入眠。   用手肘轻轻撞撞身侧男子,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夜璃歌方悄悄从被窝里钻出来,披衣下榻,光脚踩着地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晴朗的夜色像水洗后的天鹅丝绒,贴着璀璨明亮的星子,她在石栏杆上坐下,微微仰头,看着那渺远的天空,任由赤裸双足在沁凉夜风中晃来晃去。   免去爹爹的职位?   难道,安阳涪顼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向?纵然如此,以他的性情,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动作啊……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什么风?还是——   想着这些问题,夜璃歌心中的忧虑一丝丝加重。   眼前忽然多了道高高的黑影,接着慢慢地矮下去,手持丝履,细细替她穿好,口中轻声嗔道:“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也不怕着凉。”   心中一柔,也不知怎的,夜璃歌眸中忽然就有了泪意:“沧泓……”   傅沧泓抬头,看了她一眼:“担心就说出来,别强压着。”   “也不是很担心,我只是想厘清一下思绪。”   “哦?”傅沧泓俊眉挑起,“有什么结论?”   “对了,你在金瑞也伏有暗线,对不对?”   “嗯。”   “能调查一下南宫墨的底细吗?”   “南宫墨?”傅沧泓略一思忖,有板有眼地道,“年二十七岁,已婚,现有妃嫔十人,三子两女,后位空缺……”   “谁要听这些?”夜璃歌忍不住轻嗔,“说重点。”   “什么是重点?”   “就是他的才能、谋略,以及……”   “野心?”   “对。”   “表面上看,此人平庸无奇,然而内地里却动了不少手脚,据说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谋士集团,里面汇聚了天承大陆所有高智慧的人,帮助他筹划,如何巩固权势,如何问鼎天下,如何在他国内制造矛盾和纷争。”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又一个杨之奇?”   “不,”傅沧泓收敛笑意,无比认真地道,“他比杨之奇更可怕。”   “为什么?”   “感觉。”傅沧泓黑眸眯起,一丝锐光从眼底掠过——一谈起这些事,他就会露出本来面目——那是一种在权谋纷争中,长年累月养出来的犀利,能够帮助他撇去事物表层的外象,紧紧抓住其内质。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不由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傅沧泓随即收起眼中的冰冷,恢复温情:“如果你怀疑,章定宫中的变动跟他有关,倒也不无道理。”   “嗯。”夜璃歌点头,“我正是忧虑这一层,想来爹爹也有所注意,只是此刻他身在局中,而安阳涪顼又并非明智之主,只怕会被他人利用。”   “并非明智之主?”一听这话,傅沧泓顿时乐了,笑得跟个傻瓜似的。   “高兴了吧?”夜璃歌拿眼瞪他,“也不是不明智,此时他若感受外界压力,并不那么扛得住,稍不留神,就会落入他人圈套。”   “不是还有个董太后么?”   “董太后?”夜璃歌不禁摇摇头,“若父亲有难,她只会落井下石,绝不会出手相帮。”   “为什么?”   “因为,她一直想让安阳涪顼,自己完全地控制璃国的军政、财政大权,而父亲,无疑是横亘在安阳涪顼面前的障碍。”   “可也是防护墙啊。”   夜璃歌再次摇摇头,站起身来:“在她眼里,安阳涪顼已经长大了,翅膀已经足够硬,可以抛开夜家,独立存在了,所以,过河拆桥的事……只怕在所难免……”   夜璃歌说着,嗓音不由低沉下去,情绪变得有些伤感。   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眼中不由闪过丝疼惜,随即上前,轻轻将她拥住:“也许是你想太多……事情并不会这么坏……”   “谢谢。”夜璃歌非常诚挚地道,“爹爹的事,让你烦心了。”   “怎么会呢,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甜言蜜语?”   “算是吧。”   夜风吹散他们的呢喃细语,四周的花草,都不禁偷笑着弯下腰去,为他们之间的脉脉温存而红了脸。   ……   炎京。   “不吃!拿走!统统都拿走!”   但听得“哗啦啦”一阵响,无数的杯子碟子砸落于地,甚至有一只瓷碟飞出门来,“啪”地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候田扎煞着两只手,在殿门外走来走去,额头上满是冷汗,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华盖高竖的凤辇,缓缓自御道上而来。   “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候田赶紧跪伏于地,口中颤颤地道。   凤辇行至他跟前,稍停,董太后犀利的眸光从他脑顶上扫过:“蠢奴才!做事不合主子心意,就该着力打死!”   “是!是!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候田连连叩头,脑门儿上全是冷汗。   掩袖咳嗽一声,董太后拍拍轿栏,凤辇落下,孙贵赶紧着弓下腰,让董太后踩着他的后背,踏落地面,这才直起身,搀着董太后走进德昭宫。   安阳涪顼仰面躺在榻上,不束发,不整衣,形容拉沓而憔悴,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董太后看了,又是气又是心痛,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安阳涪顼双眼紧闭,有气无力地道:“母后,别理我,我心里难受,很难受……”   “又是为了那个祸害精?”   “什么祸害精?”安阳涪顼顿时跳了起来,眸中蹿起两簇怒火,“她不是——”   董太后冷哼:“这会儿有精神了?看来她还真是你的心头肉,碰一碰就痛。”   “母后……”安阳涪顼再次无力地垂下头去,“别这样说我,好吗?我真地很难受……”   “你再难受有什么用?”董太后说着,眼中闪过丝狠光,“你还是放不下她,是不是?”   安阳涪顼一怔。   董太后转过身,目光看向右边一架檀木屏风:“前日撤了夜天诤的职,撤得好!——这事,交给母后来办,母后一定让那夜璃歌,乖乖回到你身旁!”   “母后?”   “好好做你的皇帝,别的不用多问。”董太后口吻严厉,“难道,你想让上一次的事再次发生?你想看到傅沧泓的大军横扫璃国,如入无人之境?”   安阳涪顼浑身一颤,忽然就不言语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过河拆桥   自己在乎的,是什么?   遥远的北宏,龙赫殿中,站在窗前的夜璃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真有在乎过什么吗?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个豁达的人,深深懂得生命转瞬即逝,无论在乎或不在乎,都只是昙花一现。   若她真有在乎什么的话,那就是自己的心。   一直都是这样吧。   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有时候,未免伤了其他的人。   可她偏偏是这样的女人,有时候啊,也管不住自己的任性,就像是风一样,从空中呼啸而过,却没有准确的去向。   一双手,突如其来绕过腋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   夜璃歌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啦?”傅沧泓抬手,捏捏她的鼻子。   “只是想看看你,好好地看看你。”莞尔一笑,夜璃歌轻轻将头靠在他胸前,阖上了双眼。   傅沧泓不由加大双臂的力量,拥紧了她——璃歌,虽然倾世繁华,我所拥有的,却只是你啊。   感受到他的迫切,夜璃歌双眉微微蹙起,心中却有一丝窃喜,在缓缓散开。   烛火熄灭,这一夜,在红绡帐中,他们厮缠了很久很久,仿佛明日,便是生命的尽头……   也许每一对真正相爱的夫妻,都想要得更多,再更多吧……   ……   “皇上,这是炎京传来的消息。”   火狼毕恭毕敬,将一张纸条呈到傅沧泓案头。   视线从那些黑色的绳头小楷上扫过,傅沧泓胸中漫过丝熟悉的痛——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们感情最融洽的时候,便有别的事,突然冒出来,然后,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再次被打乱。   蓦地蜷紧十指,傅沧泓黑色眼眸飞快转动,陷入艰难的思考之中。   火狼不敢打扰,沉默着立于一旁。   终于,傅沧泓站起身,朝殿外走去。   夜璃歌正坐在卸妆,从镜中瞅见他的人影,遂回眸一笑。   “璃歌。”傅沧泓踱到她身后,轻轻将长簪从她髻间抽出,任她一头青丝泄落下来。   “嗯?”   “有件事。”   傅沧泓吐辞沉凝。   夜璃歌微微俯头,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轻轻抚弄着纤长的玉指,状似随意地道:“是关于夜家的罢?”   “你怎么知道?”傅沧泓呼吸一窒。   “瞧你,”夜璃歌抬眸,透过镜面看着他,“要是别的事,会让你如此为难么?”   闻言,傅沧泓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倒是忘了,对于彼此的心性,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岳父大人被免职了。”第一次,他用如此的口吻道。   “哦?”夜璃歌却平静依旧,“只是免职?”   “难道还不够?”   “如果免职,对爹爹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难道你就不担心,皇室的人,会对他下手?”   “这个么——”夜璃歌沉吟起来,她还真的说不准,炎京的情况,倒确实是比从前复杂,而爹爹的位置,又一向比较微妙——权力这玩意儿,可以为你带来无上荣耀,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况且,爹爹当政之时,多多少少得罪过一些人,现今他下台,难免会有人对他落井下石。   在这个世界上,向来是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对于这点人之常情,夜璃歌还是明白的。   “爹爹他……应该能应付吧。”夜璃歌的嗓音有些不确定。   “不如——”傅沧泓想了想,忽然道,“不如设个法儿,把他和岳母一起接来北宏?”   夜璃歌摇摇头:“爹爹不会同意的,你不知道,他表面上看起来,谦冲淡泊,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忠君爱国的执拗劲儿,此一生一世,是断不肯离开璃国的。”   “那我多派些人手过去,争取与他联络上,倘若他有需要,我随时接应。”   “……好。”   夜里。   耳听傅沧泓呼吸渐稳,夜璃歌却睁开了眼眸——她说的,并不全是实话。   夜家有事,她怎么可能不忧心呢?但是她,不想再因为这事,和傅沧泓起纷争,是以收敛起自己真实的情绪。   可是现在,那股压抑的忧虑却变得如此清晰,甚至让她难以入眠。   用手肘轻轻撞撞身侧男子,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夜璃歌方悄悄从被窝里钻出来,披衣下榻,光脚踩着地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晴朗的夜色像水洗后的天鹅丝绒,贴着璀璨明亮的星子,她在石栏杆上坐下,微微仰头,看着那渺远的天空,任由赤裸双足在沁凉夜风中晃来晃去。   免去爹爹的职位?   难道,安阳涪顼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向?纵然如此,以他的性情,也不该有如此大的动作啊……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什么风?还是——   想着这些问题,夜璃歌心中的忧虑一丝丝加重。   眼前忽然多了道高高的黑影,接着慢慢地矮下去,手持丝履,细细替她穿好,口中轻声嗔道:“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也不怕着凉。”   心中一柔,也不知怎的,夜璃歌眸中忽然就有了泪意:“沧泓……”   傅沧泓抬头,看了她一眼:“担心就说出来,别强压着。”   “也不是很担心,我只是想厘清一下思绪。”   “哦?”傅沧泓俊眉挑起,“有什么结论?”   “对了,你在金瑞也伏有暗线,对不对?”   “嗯。”   “能调查一下南宫墨的底细吗?”   “南宫墨?”傅沧泓略一思忖,有板有眼地道,“年二十七岁,已婚,现有妃嫔十人,三子两女,后位空缺……”   “谁要听这些?”夜璃歌忍不住轻嗔,“说重点。”   “什么是重点?”   “就是他的才能、谋略,以及……”   “野心?”   “对。”   “表面上看,此人平庸无奇,然而内地里却动了不少手脚,据说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谋士集团,里面汇聚了天承大陆所有高智慧的人,帮助他筹划,如何巩固权势,如何问鼎天下,如何在他国内制造矛盾和纷争。”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又一个杨之奇?”   “不,”傅沧泓收敛笑意,无比认真地道,“他比杨之奇更可怕。”   “为什么?”   “感觉。”傅沧泓黑眸眯起,一丝锐光从眼底掠过——一谈起这些事,他就会露出本来面目——那是一种在权谋纷争中,长年累月养出来的犀利,能够帮助他撇去事物表层的外象,紧紧抓住其内质。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不由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傅沧泓随即收起眼中的冰冷,恢复温情:“如果你怀疑,章定宫中的变动跟他有关,倒也不无道理。”   “嗯。”夜璃歌点头,“我正是忧虑这一层,想来爹爹也有所注意,只是此刻他身在局中,而安阳涪顼又并非明智之主,只怕会被他人利用。”   “并非明智之主?”一听这话,傅沧泓顿时乐了,笑得跟个傻瓜似的。   “高兴了吧?”夜璃歌拿眼瞪他,“也不是不明智,此时他若感受外界压力,并不那么扛得住,稍不留神,就会落入他人圈套。”   “不是还有个董太后么?”   “董太后?”夜璃歌不禁摇摇头,“若父亲有难,她只会落井下石,绝不会出手相帮。”   “为什么?”   “因为,她一直想让安阳涪顼,自己完全地控制璃国的军政、财政大权,而父亲,无疑是横亘在安阳涪顼面前的障碍。”   “可也是防护墙啊。”   夜璃歌再次摇摇头,站起身来:“在她眼里,安阳涪顼已经长大了,翅膀已经足够硬,可以抛开夜家,独立存在了,所以,过河拆桥的事……只怕在所难免……”   夜璃歌说着,嗓音不由低沉下去,情绪变得有些伤感。   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眼中不由闪过丝疼惜,随即上前,轻轻将她拥住:“也许是你想太多……事情并不会这么坏……”   “谢谢。”夜璃歌非常诚挚地道,“爹爹的事,让你烦心了。”   “怎么会呢,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甜言蜜语?”   “算是吧。”   夜风吹散他们的呢喃细语,四周的花草,都不禁偷笑着弯下腰去,为他们之间的脉脉温存而红了脸。   ……   炎京。   “不吃!拿走!统统都拿走!”   但听得“哗啦啦”一阵响,无数的杯子碟子砸落于地,甚至有一只瓷碟飞出门来,“啪”地落到地上,跌得粉碎。   候田扎煞着两只手,在殿门外走来走去,额头上满是冷汗,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华盖高竖的凤辇,缓缓自御道上而来。   “拜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候田赶紧跪伏于地,口中颤颤地道。   凤辇行至他跟前,稍停,董太后犀利的眸光从他脑顶上扫过:“蠢奴才!做事不合主子心意,就该着力打死!”   “是!是!奴才知错!奴才知错!”候田连连叩头,脑门儿上全是冷汗。   掩袖咳嗽一声,董太后拍拍轿栏,凤辇落下,孙贵赶紧着弓下腰,让董太后踩着他的后背,踏落地面,这才直起身,搀着董太后走进德昭宫。   安阳涪顼仰面躺在榻上,不束发,不整衣,形容拉沓而憔悴,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董太后看了,又是气又是心痛,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安阳涪顼双眼紧闭,有气无力地道:“母后,别理我,我心里难受,很难受……”   “又是为了那个祸害精?”   “什么祸害精?”安阳涪顼顿时跳了起来,眸中蹿起两簇怒火,“她不是——”   董太后冷哼:“这会儿有精神了?看来她还真是你的心头肉,碰一碰就痛。”   “母后……”安阳涪顼再次无力地垂下头去,“别这样说我,好吗?我真地很难受……”   “你再难受有什么用?”董太后说着,眼中闪过丝狠光,“你还是放不下她,是不是?”   安阳涪顼一怔。   董太后转过身,目光看向右边一架檀木屏风:“前日撤了夜天诤的职,撤得好!——这事,交给母后来办,母后一定让那夜璃歌,乖乖回到你身旁!”   “母后?”   “好好做你的皇帝,别的不用多问。”董太后口吻严厉,“难道,你想让上一次的事再次发生?你想看到傅沧泓的大军横扫璃国,如入无人之境?”   安阳涪顼浑身一颤,忽然就不言语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情诱   “夜司空。”   安阳涪顼突如其来的唤声,将夜天诤的思绪拉回。   “皇上?”   “朕想了想,夜司空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夜天诤一怔:“皇上,都想明白了?”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以虚应实——傅沧泓不是一直以为,他的骑兵天下无敌吗?那咱们不妨打开道空门,趁了他的心意,然后——”   夜天诤心头剧震——不得不说,这是个绝佳的法子,只是想不到,会从安阳涪顼口中说出。   “微臣会按皇上所言,排兵布阵。”   “好。”安阳涪顼摆摆手,眉宇间露出丝困乏,目光来来回回在屋中睃巡,带着几许眷恋与不舍。   “皇上,歌儿她会回来的。”夜天诤轻声劝慰道。   “我知道。”安阳涪顼点头,却不禁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边的泪痕,“只是不知道,等她醒过来,往昔的一切,会不会已经成为南柯一梦……”   “皇上何出此言?”夜天诤心中微微泛酸,“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保家国,保皇上平安。”   安阳涪顼再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那里,怔然默立半晌,方才姗姗地去了。   房中岑寂下来,阳光从窗外透进,将长长的树影投在壁上,有如水墨画幅。   “司空大人。”   “嗯?”   “这是您要的地图。”   “好,”夜天诤点点头,“搁这儿吧。”   放下地图,夜飞安静地退了出来。   夜天诤在案边坐下,将地图摊开,但见上面山川河流,峡谷平原,标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视线最后凝注在一处——虎丘。   那是傅沧泓目前驻军的地方。   虎丘的周围,俱是一座座小小的山岭,宜设伏兵,可是是傅沧泓的伏兵,也可以是己方的伏兵,若是傅沧泓在这些山岭里埋伏下军力,璃国将再难靠近,而虎丘,无疑会成为傅沧泓扎在璃国的大本营,倘若由璃军控制了这些山岭,那对傅沧泓将极其不利。   不过,以傅沧泓的聪睿,定然早早做了安排。   那么自己,要如何才能将局面扭转呢?   月上中天。   思考了半宿的夜天诤从房中走出,立于梧桐树下,抬头望着空中那轮冰泌的月亮,往昔种种回忆,如潮水般从心头漫过——昔时年少轻狂,纵马江湖,谙尽风尘,笑谈间荡寇平贼,于种种刀光剑影间来去自如——他这一生,可谓谱写无尽传奇,教人称羡——权势、富贵、娇妻、爱女,无数男人渴望而不可及的,他夜天诤应有尽有。   够了。   够了吧。   其实啊,人的一生,短暂得不能再短暂,如白驹过隙,只要痛快淋漓地活过了,便不会枉此一生!   不枉此一生……   念着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夜天诤唇边浮起淡淡笑漪,竟生出股超尘脱俗的快感。   ……   东方,红日升起。   夜天诤一身银甲,手提长剑,步出司空府的大门。   他最衷爱的坐骑——雪影,站在石阶下,长尾轻摆,咴咴低鸣着,旁边夜方夜逐一干最得力的家丁,肃然而立,垂手相待。   “出发!”翻身上得马背,夜天诤扬剑向天,一声高呼,马蹄随即高扬,得得地朝前方奔去。   ……   虎丘。   站在最高的山岗上,傅沧泓极目望着远方,黑眸深凝。   黑狼垂手伺立于他的身后,一脸缄默。   “几日了?”   “三日。”   “三日?”傅沧泓双眼一眯——三日了璃军居然半点动静都没有,是被他过于猛烈的攻势给吓破了胆,还是——   “新容城呢?”   “城门紧闭,按兵不动。”   “哦,”傅沧泓瞳色更冷,“传朕军令——明日辰时,前军急驰新容城下,准备攻城!”   “是!”   两人又细细察看一番,方下了山丘,回转军中,却见张广雷正和两名副将正站在沙盘上,指点交谈。   “怎么?”   “皇上,探兵传来消息,”张广雷的面色有些难看,“说夜天诤已经亲至新容城。”   “夜天诤?”傅沧泓削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抬手捏住下颔——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有何举动?”   “没有。”张广雷微微摇头,“新容城仍旧是那副样子,不见半个璃兵出城。”   “既然如此,明日先派一支军队探城,得到详细情报再作计较。”   新容城中。   被恐惧折磨得消瘦一大圈的城守丁得胜,对着夜天诤不住点头哈腰——这些天来他一直担心新容城会失守,昼夜提心吊胆,天天去城隍庙磕头请安,祈祷苍天见怜,能让自己逃过一劫,而现在,夜天诤这尊大神从天而降,他不由松了一口大气,自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夜天诤却不乐见他这副模样,找了个借口将他支开,便命夜方夜逐堆起沙盘,开始分析双方作战局势。   以虚避实。   最后,他的脑海里,给出这样的答案。   不过,在“撤退”之前,他必须给傅沧泓做个样子看看。   次日一大早,黑狼亲率一支骠骑营,驰至新容城下,但见城头旌旗飘扬,与昨日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来回在城楼下跑了两圈,黑狼张弓拉弦,利箭破空,将最高那面旗帜射落,随即,城楼上闪出数十名装备齐整的璃军,朝着下方一通飞射,尽管北宏军闪得极快,还是有五人受伤。   黑狼面色微变——这支队伍,可都是他从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如此看来,新容城中非但早有准备,而且还都是精兵良将。   拨马转回营中,黑狼将探得的情形如实告诉傅沧泓,傅沧泓闻罢沉吟,继而摆手道:“你且退下。”   烛火忽忽悠悠地闪烁着,偶尔爆起一个灯花。   默坐于椅中,傅沧泓陷入恒久的深思——夜天诤,你这是想做什么?以为据守一座小小的新容城,便能拦住我的百万大军?还是你觉得,因为夜璃歌,我不方便与你正面为敌?   不方便吗?   一连僵峙了五日,双方始终都没有变化,璃军固守城池不出,傅沧泓每日只派小分队从城楼下一批批呼啸而过,都像是在试探。   第六日晚间,傅沧泓终于失去耐性,吃过晚饭,便将黑狼叫进帐中。   “皇上有何吩咐?”   “朕命令你,今夜随朕一道,潜入新容城中打探。”   “什么?”黑狼大吃一惊,“皇上?”   “不必多言。”傅沧泓抬手止住他,“就这么办。”   是夜二更时分,一身黑衣的傅沧泓,带着黑狼并十名最精锐的侍卫,趁着浓郁夜色,潜入新容城城楼之下,借用飞鹰爪攀上城头。   准备一番血腥厮杀的他们惊讶发现,白日里戒备森严的城头,此刻竟静悄悄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傅沧泓并未放松警惕,一手握剑,一手持刃,贴着城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空的。   整个新容城都是空的!   这是怎么回事?   黑眸遽闪,一向精明的他,也不由浮出丝困惑。   不战而逃?   有意示弱?   新容城并不大,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绕行整整一圈,莫说士兵,就连百姓,似乎刹那间都飞到天上去了。   临近天明,傅沧泓令黑狼打开城门,一行人等大摇大摆地走出。   复归营中,傅沧泓立即将军中所有将领召集到一起,简单陈述了新容城中的情况,尔后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有什么看法,都说吧。”   “恐是疑兵之计。”左军统领陈英向来谨慎,思索了一下言道。   “我觉得不像。”右军统领叶瑜接过话头,“怕是夜天诤另有安排。”   前锋秦进向来刚猛,此时忍不住道:“那到底是进啊,还是不进?总不能老在虎丘这地儿呆着吧?再说,咱们的粮草都快吃光了。”   粮草?   这两个字甫入耳,傅沧泓浑身忽然一震——莫非,夜天诤打的是这个主意?   众将领见他默然,齐齐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们继续。”傅沧泓面无表情,交待下一句话,便站起身来,独自走出营帐。   望着远处已经缩小成一点的新容城,他沿着适才的思绪推理——如果夜天诤“移空”新容城,是引他孤军深入,再深入,然后再派人断他后路,截掳粮草——   想到此处,傅沧泓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那新容城中,可是连一点食物都没有留下!而大军每日无论是前进作战,还是原地待命,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物资!   倘若夜天诤是想以这样兵不血刃的方法取得胜利,那么,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留在虎丘城,等待后方补给,还是——单率一支骑兵,冲过新容城继续向前?   傅沧泓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是傅沧泓。   ……   代邑。   这是一座比新容城稍大的城池,城墙极其坚固,对于防守,是非常有利的。   是以,当城守丁俊洪听夜天诤说,要放弃代邑继续后撤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但是夜天诤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拿出兵符在他面前一晃,丁俊洪纵有再多的腹诽,也只得从命。   于是,当傅沧泓轻骑至代邑时,发现仍是空城,他只稍稍犹豫,便提马而进。   之后三座城池,皆是如此。   昌都。   站在洞开的城门下,看着上方那两个深镌于石楣中的隶书,傅沧泓眸中闪过丝深色。   “皇上?”   紧随在他左右的黑狼不由低唤了一声。   “驾——”   一马当先,傅沧泓冲了进去。   这次,依然是空城,只是在十字路口处,架起高高的木台,上面正端坐着一人,披头散发,广袖薄衫,正意态从容地操琴。   悦耳的琴声如潺潺溪流般,从他指下泻-出,淌向四面八方。   “皇上?”黑狼刚要拔剑,却被傅沧泓止住。   他翻身下了马背,慢慢走到木台下,微微抬高下颔,看着那个男人。   对方却似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更似全身心沉入到自己营造出的另一个境界中,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   第二百五十六章:镜花水月   在满朝文武的忧虑中,卢勤光出征了。   之后半个月,安阳涪顼捺着性子等待,直到卢勤光战死的消息传来。   他是个英雄。   是个真正的英雄,兑现了自己死在马背上的誓言,据说他死的时候,还用长枪挑破了两名塔桑骑兵的脑袋,勇悍的程度,甚至令塔桑悍将苏穆烈肃然起敬。   副将佟克云带着残余的士兵退回边城,据守不出,飞马向炎京报讯,请求支援。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安阳涪顼气急败坏,不住地走来走去。   “皇上。”章楚安出列,“当务之急,必须派出得力的战将,前往边城,否则塔桑若大军来袭,后果难料。”   “得力的战将?”安阳涪顼双眸一瞪,“现在朝中哪有什么得力的战将?”   “皇上,”章楚安稍一迟疑,方道,“司空大人虽免职赋闲在家,但他手下的夜方夜逐,均是难得的将材,倘若派一人带领部分夜家护卫前往边城,不定可解眼下的困局。”   安阳涪顼揪眉不语——直到现在,他才隐约觉出,夜家的势力到底有多么强大,先是心惊,继而生出丝丝懊恼,还有忌惮。   “此事,再议。”安阳涪顼略一摆手,侍立于阶下的候田立即朗声道,“退——朝。”   起身退入内宫,安阳涪顼径直回到德昭宫,仰面躺在玉枕上,任由思绪翻腾起伏,直到殿外的天色完全沉黑,方才坐起身来:“候田。”   “奴才在。”   “让人备车,朕,想去司空府走走。”   “是。”   片刻之后,一辆精致的小马车自皇宫侧门出,直驶向司空府。   待马车停稳,候田立即先行下车,踏上石阶,叩响门环。   稍顷,门扇敞开,内里走出名仆役,往候田脸上仔细一瞅,不由惊愣了一下:“候公公,你怎么这会儿——?”   “别废话。”候田用眼色止住他,“赶紧让司空大人出来迎接圣驾。”   “不用了。”话声未落地,安阳涪顼的嗓音已经从身后传来,“前头带路便是。”   “参见皇上。”仆役跪在地上,重重叩了个头,方才站起身来,满脸恭敬地领着两人,朝内院而去。   见满院子里风清雅静,鸦雀不闻,安阳涪顼眼中不由闪过丝疑惑:“夜司空呢?”   仆役略一迟疑,方道:“前些日子,老爷不知何事出府,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什么?”安阳涪顼吃了一惊,当下停住脚步,“出府?去哪里了?”   “没,没人知道。”仆役的声音更加低了下去,脸上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安阳涪顼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他特特赶来司空府,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塔桑的锋锐,谁想夜天诤居然——现在该怎么办?   “皇上?”见他立住不动,候田和那仆役也只好停了下来,三人立在石甬道上,仿佛石化了一般。   “是皇上吗?”一道清脆的女声,骤然从前方传来。   安阳涪顼抬头,却见夏紫痕姗姗而来,姿态从容而优雅。   “夜夫人。”   “臣妇参见皇上。”夏紫痕近前施礼,尔后直起身来,“多日不见皇上,龙体可还安泰?”   听她这么说话,安阳涪顼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夜夫人,不必如此客套,还是像从前那样吧。”   “从前那样?”夏紫痕唇边浮起一丝莫明的笑,“还可能一样吗?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安阳涪顼怔然,一时间默默无语,只得转头看着旁边几丛碧绿的美人蕉。   “家夫临去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要臣妇转交给皇上。”夏紫痕说着,从袖中抽出封信函,呈至安阳涪顼面前。   安阳涪顼接过,拆开封皮,抽出内页细细阅毕,眸色顿时变得深凝起来。   夏紫痕也不催促,在一旁默然静候着。   “明日,朕会传旨,召夜方进宫。”   “臣妇遵旨,一定会督促夜方,作好一应准备。”夏紫痕的回答,仍然那么谦躬有礼,不卑不亢。   “我很想——”抬眸看了看掩在夜色中的碧倚楼,安阳涪顼的眼神里添了几许怅然。   “皇上,请。”夏紫痕自然一眼洞明他的心意,侧身退了一步,恭声言道。   “候田,你在这里侯着,不必跟来。”安阳涪顼吩咐了一句,旋即只身一人,踏着卵石小道,朝碧倚楼而去。   夜风很细很凉,像是谁的发丝,擦过脸颊,给人一种酥酥的,痒痒的感觉。   穿过一丛碧葱葱的竹子,他再次看到了那座楼。   如今,佳人已去,独留空楼于此。   扶着那光滑的栏杆,安阳涪顼一步步上了碧倚楼,却只在水晶帘外停住,隔着帘子,静静看着里面整洁如昔的陈设。   好半晌,他方才撩起帘子步入,但见浅绿色的妆台上,放着把乳白色的玉梳,他不禁走过去,将玉梳拿起,紧紧攥在掌中。   妆镜之中,隐约映出他的面容,轮廓清瘦,双眼微微有些浮肿。   脑海里闪过些片断,都是浮光掠影的,让他想抓,也抓不住。   他所深深渴望的幸福,似乎从来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幻梦,永远无法到达彼岸。   可为什么就是放不下?是她太过美艳动人,还是自己始终存着丝渴盼?   这一场红尘缭乱的伤,到底该如何收场?   一丝倦意涌上来,安阳涪顼伏在桌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楼下,候田心中急得小火苗突突上跳,不住抬头朝碧倚楼上看,始终不见安阳涪顼下楼,又是忧虑,又是不耐。   “候公公,请到客厢休息吧。”倒是夏紫痕,十分通透明理地道。   “这——”候田尚自沉吟,却听夏紫痕又道,“公公不必担心,皇上那里,本夫人自会照应。”   “有劳夫人。”候田这才徐步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夏紫痕方转头走向碧倚楼。   看着斜倚妆台,已经睡熟的安阳涪顼,夏紫痕眸中不由掠过丝淡淡的疼惜——说实话,对这个孩子,她始终存着丝母性的关怀,也曾经想过,看着他和歌儿走到一起,谁料想世事多变,剧情始终没有按照这个方向发展,他的一腔多情,也只能被生生辜负。   拿起床丝被,夏紫痕轻轻覆在安阳涪顼身上,正待离去,安阳涪顼双肩一耸,忽然坐了起来:“夜……夫人?”   “嗯。”夏紫痕停下脚步,看着他展颜轻笑,“继续睡吧。”   “伯母,”安阳涪顼忽然改换了称呼,“我们聊聊,可以吗?”   “行。”夏紫痕点点头,折身步回,端过张锦凳来,敛袖坐下,“说吧。”   “和我说说璃歌小时候的事吧。”   “歌儿小时候?”夏紫痕的笑容更深了,眸中浮起几许宠溺,“其实,六岁以前,歌儿都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穿一件简单的裙子,蹲在花园子里,自己跟自己玩。”   “自己跟自己玩?”   “嗯,她聪明着呢,总是能变出无数的花样来——采集各色花草,编成篮子、花环,砍下细长的幼竹,做成竹马,也捉蚱蜢和蛐蛐,养在小罐子里,每当它们奄奄一息之时,又把它们放回草丛中,乐此不疲……”   安阳涪顼津津有味地听着,仿佛她诉说的每一件,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仿佛听着她过去的事,便是在共享她的人生。   雕花窗外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夏紫痕停止讲述,温言道:“皇上,请回宫吧。”   安阳涪顼站起身,将玉梳掖入怀中,这才眷眷不舍地四顾一眼,撩起帘子走出。   “皇上,皇上。”候田小跑步迎上来,眸中满含热切。   “回宫。”安阳涪顼交代下两个字,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是日午后,一道圣旨从宫中传出,召夜府护卫夜方入宫。   偕语楼。   “夫人。”夜方神色冷然,眸中有着明显的抗拒情绪。   “去吧。”夏紫痕一脸安然,“保家卫国,一向是司空大人最大的心愿。”   “可是,可是司空大人他——”   “他不会有事的。”夏紫痕话声中,有种穿透岁月沧桑的坚凝,“只要我守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夜方那颗愤懑的心,忽然就平静了。   “夫人,请多保重。”抬手一揖,夜方紧了紧腰带,折身走出。   ……   “夜方。”   “小民在。”   “朕欲加封你为龙威将军,令你率领夜府护卫,前往边城,准备迎击塔桑骑兵,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民遵旨。”   见他仍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安阳涪顼心中忽然蹿起丝火气:“跪下!”   夜方先是一怔,继而曲膝跪倒于地,脸上的神情还是一丝未改。   安阳涪顼冲下丹墀,来回走动着,心中恼怒愈盛,下剩的话没头没脑脱口而出:“你虽然跟从夜天诤,但无论怎么说,也是朕的臣民!”   夜方双眸直直地看着地面,仿佛不管安阳涪顼雷霆大怒还是和风细雨,施加在他身上,全无一点效用。   安阳涪顼终于泄气,或许直到今天,他才领教到夜府中人的厉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厉害,实在教人难以形容——纵使皇权赫赫,富贵齐天,若他们心中不服,便绝对不会屈从。   似乎,这也是夜璃歌一直以来的性子。   他们所遵守的,是另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   那,叫作原则。   安阳涪顼不懂原则这玩意儿,也不太懂权利这玩意儿,实际上这世间事他很多都不懂,更多的时候,他的思想和意志,都受着世间其他人的影响和主宰,别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所以,他真不是那么适合,做一个君王,尤其是一个英明果决的君王。   “你,你走。”   最后,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谢皇上。”夜方磕了个头,站起身扬长而去。   没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皇帝,竟然会被一介武将“羞辱”,安阳涪顼心中极其难受,想找个什么发泄发泄,到最后终究是幽幽一叹——谁让自己理亏呢?   他只是感觉自己理亏,却也没弄明白,自己到底理亏于何处。   ……   天边,风云暗卷,有青色的闪电,隐隐游蹿于其间。   默立于廊下,夜璃歌静静地看着。   一直,都没有收到夜府的消息,她心中的忧虑愈发浓重,却不得不强自压抑。   能和傅沧泓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她并不想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   若这天地之间,有一隅地方,单独属于他和她,她倒是愿一头扎进去,永永远远都不要再出来。   或许那一隅,是有的。   那就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感情的世界。   与皇权富贵,红尘喧嚣,都全无半点干系。   从一开始,他们就努力地想要维系,想要保持它的洁净无尘,却总是受到外力的破坏,辗辗转转,来来去去,折腾了一次又一次,双方都心力交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夜璃歌的脑子里,忽然没来由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呵。   想她炎京凤凰,何时也变得像普通妇人般心存怨望了?   一只亮闪闪的七彩凤凰,忽然出现在眼前,吸走她的注意力。   “真漂亮!”夜璃歌忍不住惊呼。   “我给你戴上。”傅沧泓轻轻掰过她的脸,将玳瑁发簪插入她的髻间,左右仔细看着,“好了。”   “好了吗?”夜璃歌脸上露出天真的笑,轻晃螓首——她知道他是想逗她开心,所以积极配合。   “自己照照。”傅沧泓手中变戏法似的,又多了面明晃晃的镜子,映出夜璃歌那张芙蓉花般娇嫩的脸。   “你说好就行。”夜璃歌却按下镜子,语带轻嗔——她虽是个美人,于这些钗环珠饰,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在意,因为她很明白,再美的容颜,都有衰老的一天,倘若面前这个男人,爱的只是她的颜色,她会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能留住她夜璃歌的,只有他恒久而纯粹的爱。   傅沧泓,这是你,之于其他男子,对我最大的不同。   第二百五十七章:凌云壮志   烛火忽忽闪闪,偶尔爆出个火花。   大理石桌面,被一张地图布满。   男子的眸光在上面慢慢地滑动着,最后停在一座华丽的城池上。   炎京。   想起那个地方,就能想起很多很多的故事,曾经以为自己忘得掉,其实,所谓的忘记,不过是对记忆有意识的抹杀。   之所以如斯深刻,自然是因为,那儿,是她的家。   微微仰起头,傅沧泓靠着椅背,陷入深深的沉思——倘若那儿也在自己的治下,一切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夜天诤被软禁,塔桑进攻璃国……安阳涪顼那小子,到底是,还不够镇定啊。   “皇上。”一道黑影忽然从斜刺里闪出,“这是虞国传来的线报。”   “嗯?”傅沧泓接过,展开一看,眸中顿时迸射出一线冷光,好半晌才慢悠悠地道,“看来,朕还是真的不能掉以轻心啊,不是东边火起,便是西方磨刀霍霍,这卧榻之侧,果然是容不得人酣睡的。”   黑影眸中亮光一灼:“皇上的意思是——”   “总有一天——”傅沧泓放在桌上的右手慢慢蜷紧,“朕会让这乾坤宇内,不分东西,关山一统!”   “皇上壮志可佳,”黑影稍作细思,方才言道,“既如此,不若趁现在,先踏平夜魁国,再挥军西取虞军,南灭——”   “不。”傅沧泓摆摆手,“若踏平夜魁,定会惊动其他诸国,反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在本国内大量调动兵防,让人摸不清虚实。”   “此计甚妙。”黑影点头。   “还有,朕要你暗中操练的四十万大军,如何了?”   “启禀皇上,一切都在隐秘地进行着,四十万大军,分别隐伏在四座林高树深的山中,只待皇上圣旨一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昼夜飞驰而出,如一柄利刃,刺向敌人的心脏。”   “嗯。”傅沧泓听罢,心中豪气陡涨——他这个“养精蓄锐”的计划,早在两年前便已启动,当时只为防着朝中手握重兵的将领造反,故而想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嫡系力量,倒不曾想过,竟无意间为自己囤积了资本。   “只是皇上——”   “嗯?”   “影军需要的银饷甚大,这部分开支,却不能出现在明面儿上,皇上以前均从内帑库拨出,现在,有些不济呢。”   “这件事,朕会想办法。”傅沧泓眉头微蹙,“你先退下去,好好办差。”   “是。”   身形一闪,黑影已经消失无蹿,傅沧泓凝眸注视着烛火,再次陷入沉思——似乎,自他登基掌权以来,财政上的问题一直层出不穷,从来就没能彻底解决过。   若论民生经济,北宏确实不如璃国富庶,深谙民间疾苦的傅沧泓,也不愿增添百姓们的负担,所以明知国库空虚,还是一再减免赋税,而如今,要到哪里去,弄一笔军饷呢?   矿山?   一道亮光忽然从脑子里闪过。   对,就是矿山。   还记得那个北堂暹,向自己要去开采无土城金矿的权利,也不知道现在做得如何?虽说自己答应过他,一切任他自处,但是——打打秋风总是可以的吧?更何况,他最爱的女人,还在自己宫中呢。   想到这里,傅沧泓站起身来,徐步出了御书房,往龙赫殿而去。   夜璃歌正坐在桌边,摆了局蒸笼(围棋的一种)自娱自乐,见傅沧泓走进来,微微侧头:“过来瞧瞧?”   “好。”傅沧泓倾身近前,略扫了两眼,见这棋局布得一丝不漏,漆黑俊眉不由微微皱起。   “怎么样?给难着了吧?”夜璃歌眉宇之间不由流出丝得意。   “谁说的?”傅沧泓轻扯唇角,伸手拈起枚黑子,“啪”地一声按在东边角儿上,夜璃歌一看,顿时不言语了。   这下傅沧泓开心了,伸指在夜璃歌脸上挠了挠:“怎么样?你夫君本事不差吧?”   夜璃歌抬眸朝他做了个怪脸,往外吐吐舌头。   “要再来一局?”傅沧泓侧身在桌边坐下。   “不必了。”夜璃歌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活动腰肢,“坐了这半天,我也怪乏闷的,正想出去逛逛呢。”   “那正好,我陪你。”傅沧泓也站起身来。   两人遂出了殿门,沿着石甬道慢慢朝前走,但见草木繁茂,百花争艳,柳丝轻飞,鸟影翩跹,尤其是那些盛绽的琼花,更是将整个御花园妆点得如天宫一般。   走着走着,傅沧泓的心思又全部集中到了夜璃歌的身上——其实,每每靠近她,他的注意力便忍不住被她吸引住,仿佛她身上有股极大的魔力,让他挣脱不开,也不愿挣开。   泌雪居。   看着门楣上的三个字,夜璃歌停下脚步,默了一瞬后方蹑手蹑脚地踏上石级,轻轻推开半掩的院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那映入眼中的绝美图景,让她蓦地屏住呼吸,然后下意识地去掩傅沧泓的双眼——   “别看。”   傅沧泓乖乖闭上双眼,却忍不住伸出手去,揽住夜璃歌纤细的腰肢,贴在她耳边柔声低喃道:“傻瓜,你就是我的全部,此一生一世,我还会去看谁呢?”   如斯柔情蜜意,让夜璃歌脸上不由微微一红。   可她还是娇嗔道:“你背转身去。”   傅沧泓窃笑,只得依从。   却道那大篷盛开的玫瑰花中,横着的汉白玉石台上,阿诺侧身而卧,曲线玲珑,身旁散落着无数娇艳的玫瑰花瓣,看了教人凭添无尽遐思,纵然向来雷厉风行的夜璃歌,也不忍去惊扰这样美好的她。   “咕咕——咕咕——”   两只鸟儿忽然凌空飞来,落在阿诺儿脸侧,低低叫了两声,然后伸着尖尖的喙子,啄啄她娇俏的鼻尖。   发出声嘤咛,阿诺儿睁开那双澄澈的眸子,顿时将满院锦灿的玫瑰都给比了下去。   “璃歌?”乍然看清站在面前的人,她整个儿都欢悦起来,不禁高高跳起,如一只招展的蝴蝶般扑向夜璃歌,张臂将她抱住,“璃歌是你吗?想死我了。”   夜璃歌心中那一丝微小的芥蒂,终因她的纯真和诚挚,而彻底消散。   “阿诺儿,你还好吗?”   “我——?”阿诺儿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尖,小脸微微皱起,“就是闷,很闷,璃歌你坏,扔下我都不管了。”   “对不起。”看着她的双眼,夜璃歌无比诚恳地道,然后拉起她的手,“是他没有照顾好你吗?”   “不是。”阿诺儿摇头,白皙面颊上却不禁浮起丝红潮,神情变得扭捏起来。   一看她这模样,夜璃歌顿时明白——敢情都是那个面具男子带来的困扰,让这个小美人手足无措了。   “来,”夜璃歌携起她的手,口吻轻柔,“咱们好好谈谈。”   两个女子轻移莲步,朝前走去,却把皇帝大人弃在脑后。   看着她们的背影,傅沧泓唇角勾起丝笑,略摇摇头,自行先离开了。   ……   粉色的木槿开得正荼靡,再加上两个容颜绝世的女子,怎么看都是一幅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图画。   “阿诺儿。”   “嗯?”   “告诉我,你想他吗?”   “谁?”   “北堂暹。”   垂下眸子,阿诺儿捏着衣角,没有说话。   “不想他?”   阿诺儿还是沉默。   夜璃歌咳了一声:“你怎么想,说出来嘛。”   阿诺儿抬头,两只水汪汪的眸子里,流动着丝丝浅光,看得夜璃歌心中一痛,只想好好地保护她。   “我……说不好。”   “那,我来问,你只点头或摇头,行吗?”   “好。”   “他多长时间来找你一次?”   “五……六天吧。”   “如果他到时候不来,你心里会觉得难受吗?”   阿诺儿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然后摇摇头。   唉——   夜璃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可怜的北堂暹,真是情路多艰啊。   “那你有觉得,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男人?”阿诺儿双眼轻轻转动,“什么是男人?”   夜璃歌直接晕过去了,好半晌才恢复元气:“比如,皇帝——”   “就是那个冷冰冰的,看上去很可怕的人?”阿诺儿一张小脸皱得紧紧的。   “呃——”夜璃歌无奈点头。   “我不喜欢他!”阿诺儿语气强烈地给出“判决”。   听她这样回答,夜璃歌却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幸好你不喜欢,倘若你喜欢,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男人……我只见过我阿爸。”   “那,你阿爸是什么样的男人?”   “他总是笑呵呵地,变着法儿给我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衣服、鞋子,让所有人都听我的话,嗯,对了,他还会做红烧鱼给我吃。”   夜璃歌有种倒地不起的冲动——敢情,是位被宠坏的小公主,北堂暹,这艳福也不知你能不能享?   “如果北堂暹像你阿爸那样对你,你会开心吗?”   “可北堂暹不是我阿爸啊。”   “他将来,会是最疼你的男人。”夜璃歌只能这样解释。   “那皇帝疼你吗?”   “……”夜璃歌有些发傻地瞪大眼——这个问题她还真答不上来。   “阿爸只有我一个女儿,可是北堂暹,将来会有很多女人。”阿诺儿说着,眼中不由浮起几许忧伤。   夜璃歌沉默了——原来,她不是懂,也不是傻,而是——在保护自己。   男人们很少知道,女人都有一套自我防护系统,只要男人们触及她们任何一根敏感的神经,就会被女人关在心门之外。   “阿诺儿……”夜璃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不能承诺她,说北堂暹将来只有她一个女人,甚至不能证明,傅沧泓也只有她一个女人——实际上,他已经不是了。   是啊,难道像阿诺儿这样近乎圣洁的女子,不配有一个爱她终生的男子吗?可是世间男人有几个是痴情的?   伤了她夜璃歌,她大不了一走了之,可是单纯的阿诺儿呢,她是否能经得起北堂暹的背叛或者伤害?   “要我,帮你另外找一个吗?”   阿诺儿摇头,嗓音变得低沉:“我只想一个人呆着,看着蝴蝶在空中飞舞,看着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漂亮的光斑——璃歌,你说女孩子为什么一定要跟男人走呢?一个人,也可以很快乐很快乐啊,难道从前没有皇上的时候,你过得不好吗?”   夜璃歌无言可答。   到底是两个人在一起好,还是一个人随性自然,问一千个人,也许一千个人的答案都不近相同。   倘若没有傅沧泓,她会怎样呢?   好像,也不会天塌地陷吧?   第二百五十八章:痴缠   送阿诺儿回泌雪居后,夜璃歌把自己一个人,深深藏进木槿花丛中。   横卧在树枝上,隔开外界所有的一切,她陷入邈远的沉思中——倘若没有傅沧泓,她的世界会一如从前,云淡风轻,潇洒不羁,这样不好吗?这样很好啊。   为什么非得两个人在一起呢?   夜璃歌觉得自己也陷入某种矛盾之中——想起从前那种随心所欲的日子,没有半丝烦恼,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真的非常不错。   男子的脸,突如其来地映入眸中。   夜璃歌一怔,然后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怎么了?”傅沧泓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希望能藉此捕捉到她的心思。   “没怎么。”   傅沧泓抓起她的手,握在掌中,一颗心忽然乱七八糟地跳起来。   “璃歌。”   “嗯?”   傅沧泓换了个姿势,把她抱入怀中,俯身衔住她的耳缘,细细地吻,恰是这样的温柔,让夜璃歌不禁落下泪来。   纵然她千般冷漠,却到底敌不过,他的痴缠。   傅沧泓的吻更加重了,口中不住地喃喃,声音却很模糊。   夜璃歌心中那个声音,忽然变得衰弱下去,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了,她知道,这意谓着她的心理防线,又一次被他成功摧毁,任由潜压的爱汹涌澎湃奔泄而出——或许,若真爱一个人,就不能去想太多,若是想得太多,爱或不爱,那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夜璃歌模模糊糊地想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银色的月光洒下来,照在这一对眷侣身上,傅沧泓始终保持着姿势没动,不愿惊扰怀中的女人。   璃歌,有些话我说不出来,只能憋在心里面……但是我想,你应该感受得到的,不是吗?   夜璃歌酣睡了一夜,次日起来时,天已大亮,窗外的阳光照在琉璃珠帘上,折射出七彩的霓虹。   琉璃珠帘?   寝殿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个?   她撑起身子,揉揉眼仔细再看,却发现四周凭添了不少器设,样式颜色都与碧倚楼相仿——看起来,他花了不少心思吧?   心中不禁一阵柔软,那些小小的怨怼都没有了,披衣下床,夜璃歌洗漱理妆,用了早膳,因心中记挂着阿诺儿,遂出了寝殿,再次前往泌雪居。   跨进院门,至厢房外,却听内里有男子的声音传出:“我哪里惹你讨厌了,你倒是说啊。”   心下一愕,夜璃歌遂停下脚步,只立在门外,侧耳细听着。   “我不讨厌你。”阿诺婉转绮柔的嗓音传出,带着丝儿天生的娇媚。   “那你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不开心?”   “我也没有不开心。”   “好吧。”男子无奈地叹口气,“反正我今天有时间,都陪着你好了。”   “你做什么要陪着我啊?——唔——”   下面的话语消失了,纵然于这情场之中,也穿梭了数个来回,夜璃歌还是禁不住微微面红耳赤——罢了,或许阿诺儿这“不开窍”的小丫头,只能交给她未来的相公去烦恼,至于她这局外人,还是少过问的妙。   一径想着,夜璃歌出了泌雪居,沿着甬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偶然望见一片碧潆潆的湖波,顿时来了兴趣,下了堤岸,登上画舫,自行驾驶着,远远往湖心岛而去。   “夫人,夫人……”曹仁恰好领着一众宫侍,抬着几个大花瓶子经过岸边,乍然见此情形,吃惊不小,当即扎手舞脚地惊叫起来。   夜璃歌回眸一笑:“你不用管,我自个儿玩累了,便会上岸。”   曹仁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冲宫侍们吼了一嗓子:“愣着做什么?都干活儿去!”   “是,总管。”宫侍们齐齐答应,抬着花瓶子去了,曹仁又朝夜璃歌消失的方向看了小片刻,方才提起衣裳下摆,忙忙地直奔御书房而去。   “皇上——”   一迈过御书房高高的门槛,曹仁顿时噤声,只因御案之前,梁玖、吴铠、冯翊三大重臣并排而立,脸色都不太好看。   “什么事?”傅沧泓威严目光落到曹仁脸上,曹仁浑身不由一激灵,随即定神答道,“是,是夜夫人她——”   “她怎么了?”   “夜夫人自己驾着小船,往湖心岛去了。”   “哦。”傅沧泓神色微舒,“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是。”曹仁拖长着嗓音答应一声,一面转头朝外走,一面却留神听着身后傅沧泓的话音,“各州郡将领轮调一事,朕已经考虑得非常清楚,不管遭遇什么样的阻力,请三位一定要执行到位,朕相信,只要咱们君臣同心,便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臣等遵旨。”   很多个念头刹那从曹仁脑海里闪过——好像,这些日子以来,皇上一直在为各地将领们权力过重的问题发愁,也不知这事,夜夫人知不知道……哎呀,他不过就一奴才,怎么能“干涉”朝政大事?倘若被皇上知道,那可是一个死,自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待冯翊三人退去,傅沧泓拿起一支笔来,饱蘸了浓墨,对着张洁白的宣纸,正沉思着要写点什么,一阵风漾进,殿中已多了个人影。   “北堂暹?”傅沧泓却半点不吃惊,挽高衣袖,已然落笔写下第一行字:轮戍制,正要接着往下写,却听北堂暹金属一般的嗓音响起,隐约带着几丝不耐:“不知北皇匆匆传讯让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哦?”傅沧泓挑起眉尖,往北堂暹脸上淡淡扫了一眼,“听阁下这意思,似乎,朕不传讯,你就不来了?”   “这是两码事。”北堂暹双手环胸,一副毫不买帐的模样,“北皇向来是个痛快人,开门见山吧。”   “好,”傅沧泓目光凛冽,好似两柄利刃,“朕要你,每年开采金矿的十分之一。”   北堂暹浓眉一扬。   “怎么?不愿意?”   “那倒不是,只是咱们当初可是说好——”   “嗯,此次算朕失信,作为补偿,朕特许你在东海边建立码头,并允许你的人随意靠岸,进行一切法律许可的活动。”   北堂暹一怔——建立属于自己的码头?这可是他长期以来,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   “怎么样?”   “好,”北堂暹痛快地点头,“此次回去后,我即命人将黄金运来。”   “不必。”傅沧泓摆手,“这批金子,你且找个地方,单独搁置起来,朕会着人去取。”   北堂暹眸中闪过丝疑色,到底没有多问,只是略一拱手,调头而去。   “还有,”傅沧泓出声将他叫住,“此事若透出什么风声去,那咱们俩之前达成的一切——”   “我知道,你不必多说。”北堂暹冷冷撂下一句,方拂袖而去。   傅沧泓垂眸,视线落到纸面上,脑海里的思绪愈发清晰,形成一个个鲜明的文字,在笔下排列成行。   钦此。   笔锋一顿,划出锋利的刀片,傅沧泓方才收手,将毛笔搁回架上,尔后绕过御案,下了丹墀,出殿门往永泰湖的方向而去。   白色大理石修筑的长堤,绕整个永泰湖一圈,看上去就像是镶嵌在绿色玉石上的银边。   他在一株御柳下立定,极眸望去,但见湖心岛旁,确实停着只画舫,只恨岛上树影重重,让他根本无法望见佳人的踪迹。   稍一思索,傅沧泓遂也下了堤,登上只小舟,拿起长篙一撑,便朝湖心岛的方向而去。   近了,近了,已经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掩映在树丛中的灰色假山石,还有木亭,但,就是没有伊人。   傅沧泓心中不由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小岛,遂四下搜寻起来,却见树影寂寂,草木深浓,微风过处,无数细碎叶片儿飒飒地响。   仅此,而已。   “璃歌——”傅沧泓不禁慌乱起来——只半日光景不见,她,难道她——   “哗——”一阵水声传来,傅沧泓霍地转头,却见一抹婀娜的倩影正在水中漂漾,紧悬着的心顿时一松,遂俯身拾了枚石子,扬手抛去。   “啪”,石子在空中划过出道长长的弧线,落在夜璃歌身旁,溅起一大片水花。   “好啊!竟敢偷袭!”夜璃歌大叫,猛地转过身来,右手一抬,一道笔直的水柱立即射向傅沧泓,傅沧泓跳开,看着水柱撞在旁边的树上,碎成无数透明的珠子。   两人发了性,一个岸上,一个水中,竟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暮色西沉,傅沧泓方住了手:“歌儿,快上来。”   夜璃歌也有些倦了,遂攀着岸缘,用力一撑地,整个身子已经弹上岸,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圈,稳稳落在草地上。   从袖中摸出张锦帕,傅沧泓凑近前,细细为她拭去面上水痕,体贴地道:“怎么样?累了吧?”   “哪有。”夜璃歌嫣然一笑,转开目光,看向天边那轮被晚霞包裹的夕阳,忍不住叹道,“真美。”   “是啊,很美。”傅沧泓点头赞同——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可以是天堂,美,或者不美,又有什么重要呢?   一阵风吹来,夜璃歌不禁打了个颤,傅沧泓褪下长袍,披在她肩上,轻声嗔道:“回去吧,好好沐浴一番,小心别着凉。”   “嗯。”夜璃歌点头,收回视线,两人携手并肩,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   温泉水哗哗地流淌着,夜璃歌把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头枕在暖玉池沿上,忍不住舒服地吸了口气。   一只贼贼的手忽然袭来。   半睁开星眸,夜璃歌一把将某人不老实的爪子给扣住。   那人还是“恬不知耻”地靠过来,挤眉弄眼地笑。   夜璃歌也笑,只是眼底藏了两把小刀子,闪动着凛凛冽光。   某男全然不惧,仍旧坚强挺进。   夜璃歌见他如此,只得变被动为主动,上前一把抱住某男的头,于是乎,一池温水就那样春意荡漾了……   约摸折腾了半个时辰,傅沧泓方才拥着佳人登上池岸,此际夜璃歌已是浑身酥软,无力再与他抗衡,某男由是之得手,终偿己愿。   第二日,傅沧泓没能在元极殿出现,只命曹仁传出圣旨,免朝一日,众臣腹中暗暗窃笑,纵然那起熟读圣贤书者,竟也没有什么激烈的表示,而是安静地散去。   寝殿之中。   傅沧泓躺在枕上,手指穿过身侧佳人的缕缕青丝,心中无限满足——娇妻、权势、滔天富贵,一个男人平生最向往的一切,他都已经得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渴求呢?   夜璃歌翻了个身,樱唇刚好撞在傅沧泓的鼻尖上,于是乎,免不了一场地动山摇……   曹仁垂手立于殿门外,偶尔听见里边传出的动静,眼中也不禁盈-满笑意——若是以后的日子都这样,那他们这些奴才,就有好日子过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心忧   一年一度的上祀节到了。   这是北宏国内相当重要的节日,更是北宏帝君前往神坛,祈求神灵赐福,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日子。   傅沧泓虽不信这个,但作为皇帝,该有的程序,还是得走一遭。   在上祀节的前三日,他便暂时“搬离”寝殿,与夜璃歌分房而睡,只是每日的膳食,仍然与夜璃歌同进。   上祀节前夜。   “璃歌。”一身便衣的傅沧泓踏进殿门,在夜璃歌身后立定。   “嗯。”正在对镜整妆的夜璃歌,从髻上拔上簪子,轻轻搁在桌面上。   “明天,”移步近前,傅沧泓双手分开,搭上她的肩头,“我就要去神坛了。”   “我知道。”   “这一去,就是七天。”傅沧泓说着,神色微微有些怔忡。   夜璃歌停住手上的动作,透过明净的镜面,静静地看着他。   殿中霎时静寂下来,傅沧泓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心中那种难言的思绪,甚至有些抱怨,为什么会有上祀节这种陈矩陋规存在,妨碍他与佳人朝夕相对。   可,对于他们这一段跌宕起伏的情感历程而言,眼下的和谐,实在是太难得太难得了。   “你去吧。”对着镜子,夜璃歌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拍拍他的手背,“我会在这儿,等着你回来,我一定,等你回来。”   傅沧泓屏住呼吸,手掌一翻,紧紧握住她的,千言万语,尽在脉脉中。   默然相偎良久,夜璃歌方站起身来,亲自送傅沧泓出去,跨出殿门,傅沧泓却定住脚步,一手扣住门框,转头深深地凝视着她,千万眷恋,万种不舍,尽在其中。   夜璃歌别开头去,后退一步,轻轻地,阖上殿门,忽然听得外边儿一声轻叹,那男子,终是撤步而去。   他很不安。   她亦深知他的不安。   却只能任由他不安。   回到寝殿中,放下纱帘,夜璃歌躺在枕上,对着帐顶望了许久,方才朦胧睡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隐约听得殿门开启,似有人走进,在床前立了很久,隔着纱帘静静地瞧着她,方才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夜璃歌起身时,窗外的日头已经升到树梢,她也不想下床,只斜倚在床栏上,抱着羽枕发呆。   “夫人,”曹仁的嗓音从帐外传来,“早膳想吃些什么?”   “紫米粥和红豆饼吧,有么?”   “有,御厨房里都已经备下。”   “嗯,热好了送来。”夜璃歌言罢,掀开被子下床,也不用宫女伺候,自己对镜梳妆,转头见曹仁捧着托盘亲自送来早膳,遂在桌面坐下,端过银碗,拿起调羹慢慢喝起来。   “皇上说了,夫人若是觉得闷,可往弘文阁观书,或往永泰湖泛舟,或者——”   “我知道。”夜璃歌放下银碗,将手一摆,“曹公公管着整个内宫,想来事务定然繁多,且去忙吧。”   “不敢不敢。”曹仁赶紧点头陪笑——他深知这女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是以时时处处小心殷勤,哪里敢半点疏忽?   夜璃歌笑了笑,站起身来,因见外面阳光很好,遂让宫女布下香案,搁弦琴于其上,十指纤纤,缓挑慢捻:   庭前花开过半,春去春归还眷眷,不肯住,只欲良辰美景永相伴;   落霞染就千帆,翩鸿嬉逐沧浪间,两岸画图就,一夕岚烟远……   “好听吗?”   甲宫女问乙宫女。   “好听,就是不太明白,夫人唱的是什么——”   “你啊,脑子这么笨,当然不明白了。”   “你脑子不笨,”乙宫女瞪了甲宫女一眼,“那你说说,夫人唱的是什么?”   “夫人是在——”甲宫女眼珠子一转,“思念皇上……”   于是,一众宫女都忍不住掩唇,吃吃地笑了。   琴声在空中打了两个轻旋,停住。   夜璃歌站起身来,朝那群宫女扫了眼:“撒下去吧。”   “是,夫人。”宫女们齐齐应声,秩序井然地将弦琴、琴桌、琴凳撤下。   伫立在院中,看着那些在枝头招展的琼花,夜璃歌忽然觉得有些烦闷——说不上来的烦闷,是因为傅沧泓吗?   由着自己的性子,她沿路出了龙赫殿,在御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间,走到蔚华馆前,一时不由定住。   ——也不知道,那个叫纪飞烟的女子,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孩子……   似乎,自从自己再度回到宫中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们。   如果直接去问火狼,多半没有结果,不如,心念一动,夜璃歌已然有了主意。   歇息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起来,用过早膳后,夜璃歌便换上便装,慢慢朝正宫门的方向而去——   “夫人。”刚至宫门处,一名身着胄甲的将军从旁侧里闪出,拦住她的去路,“您这是——”   “出宫——遛遛。”   “夫人。”将军满脸为难。   “怎么?难道傅沧泓临走前,交待过什么吗?”   将军抿抿唇,没有说话。   “好吧,”夜璃歌假意叹了口气,“我也不为难你们,且让我到宫门附近转转,如何?”   “行。”见她“妥协”,将军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傅沧泓临去时确有交代,若夜璃歌有什么“意外举止”,他们必须设法阻拦。   在将军的“陪同”下,夜璃歌大摇大摆出了宫门,在朱漆大门外来回走了两圈,真地折回门内,慢慢朝回走去,将军退回原处,心中暗道侥幸,却疏忽了夜璃歌绕到一株榕树后,突然没了影儿。   她是炎京凤凰啊,试想这北宏国内,除了傅沧泓及他手下那几大高手,有谁,能拦得住她?   出皇宫后,夜璃歌迅速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改容易装,然后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碧绮罗,上好的碧绮罗——”一声叫卖忽然从旁侧一家铺子里传来。   夜璃歌一怔,遂停下脚步,侧目望去,但见一个穿着华丽,手拿尺子的青年伙计,正拿着一胥绸缎,卖力地招呼着客人。   碧绮罗?   没有多想,她已经提步迈过店门,沉声言道:“给我来一匹。”   “客官,楼上请,有比这更好的,颜色艳丽,织纹新颖,您可以慢慢挑选。”伙计脸上堆叠起殷勤的笑容,欠着身子让到旁侧。   “好。”夜璃歌随意打赏了两个小钱,举步踏上木梯,上了二楼,即有眉清目秀的小僮打起帘子迎出,将她迎至雅阁内。   少顷,青年伙计捧了壶香茶,出现在夜璃歌的面前。   他先将茶壶搁到案上,然后冲着夜璃歌深深一拜,恭恭敬敬地道:“大小姐。”   “你是谁的手下?”   “回小姐,小的隶属夜逐统领分管。”   “嗯。”夜璃歌点头,“他传消息来了?”   “是。”伙计颔首,却蓦地抿住双唇,夜璃歌奇怪地扫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恕小的斗胆问一句。”   “什么?”   “小姐现在心中,可还有璃国,还有夜府?还有司空大人吗?”   夜璃歌猛然一震,竟有些不敢面对那双朗冽的眸子,遂将视线聚焦于茶壶上:“府中若有事,你只管道来。”   “一个月前,老爷自己只身出府,从那以后,再没有回来,塔桑骑兵犯境,皇上命卢明勤将军出战,卢老将军力战而亡,英勇捐躯,璃国内再无人敢出战,皇上不得已,命夜方率领夜府护卫,前往边城抗敌。”   夜璃歌听着,双眸一点点沉下去,手指下意识地扣住桌沿,任清晰的痛楚沿着指尖一直蔓延至身体深处。   雅阁内一时静寂。   “夫人呢?夫人如何处置?”   “依照老爷的吩咐,夫人命府中上下人等原地待命,不得有任何妄动,可是夜逐统领他——”   “他怎么样?”   “他担心,有人要对夜府下手。”   夜璃歌阖上了双眼——不是担心,而是事实,一直以来都存在着的事实。   凡是身在高位的人,一般都容易招来旁人的嫉妒,不管你处事再怎么圆滑,待人再怎么得体,都不可能让所有的人满意,倘若你一直掌权,一直得势还怕,若有一日你失势,所有往昔看不见的明枪暗箭,便会刹那间显现,厉害的时候,能置你于死地。   譬如夜天诤。   满朝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尽忠为国,都知道他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但不乏有人,嫉妒夜天诤的权势,想要取而代之,可畏惧于夜天诤的威信,长期以来并没有人真敢做什么,可是现在,皇帝的态度,分明是给了人们某种提示——夜家要走霉运了——夜璃歌背弃了璃国,夜天诤被皇帝削职,那一层一直笼罩在夜府上空的光环就此消逝,试想想,岂没有一两个小人,出来兴风作浪的?更何况,出来的还不是小人。   伙计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存着丝敬畏——凡是夜府中人,对于这位干练果决的大小姐,无不是敬畏的,只因她判断局势的能力,处理事情的手法,有时候,比夜天诤更高出一筹,夜逐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也有让夜璃歌回炎京援手的意思——夜府中的上上下下,心中都十分明白,倘若想继续“靠”着夜府这棵大树,夜璃歌,乃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你先下去吧。”轻轻地,夜璃歌吐出一句话来。   伙计行了个礼,转身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将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那远远近近鱼脊似的房梁,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爹爹去向不明?现在会身处哪里?塔桑为什么会派骑兵攻打璃国?这一切纷扰背后,到底是谁在操纵?   金瑞、虞国、北宏、璃国……本以为,只要藏在傅沧泓的身后,就可以躲开一切的激流与漩涌,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只怕傅沧泓本人,也难挡一切,朝着终端运转吧?   在这样一盘复杂而微妙的局中局里,自己所承担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所有的事,看似毫无关联,其实仔细一思考,却都能找出某些千丝万缕的痕迹来,若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变化,事情都不会是今天的模样,也不会是以后的模样。   璃国……   微微沉吟着,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极目望向远方——其实,她倒很想抽身,不去照管璃国的事,一心一意呆在傅沧泓身边,怕只怕——   怕什么呢?   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第二百六十章:相思最重   祀坛。   这是一座圆丘形的建筑。   九层汉白玉石阶,雕栏板上腾龙翔凤,瑞云朵朵。   最顶层的高台上,傅沧泓默默跪伏着,衮袍的下摆直拖到地面,镶嵌的金丝反射着阳光。   双手合于胸前,他口中喃喃自语,一颗心却始终安静不下来。   好容易强撑到整个仪式结束,傅沧泓下了祀坛,直往外走,登上辇车,袍袖一拂,旋即吩咐道:“回宫!”   辇车启行,长长的仪仗,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在龙赫殿外,傅沧泓下了辇车,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入殿内。   “璃歌——”   “璃歌——”从内到外绕行一圈,并没有看到夜璃歌的影子,傅沧泓心中更急,当即大声叫道,“曹仁!”   “奴才在!”曹仁颤抖着两条腿,从外面奔进来。   “朕问你,夜夫人呢?”   “这——”曹仁一脸为难,“奴才跟着皇上去了祀坛,这宫里的事,不,不知道啊。”   “查,立刻去查!”傅沧泓当即下了命令,继而,整个皇宫一片鸡飞狗跳,无数的宫侍跌跌撞撞着跑来奔去,只为寻找一个夜璃歌,可是,谁都没有找到。   龙赫殿中,气压低到极点,皇帝脸上像是结了层冰,所有的宫侍们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吱声。   “这是怎么了?”女子轻柔的声音,忽然自殿门外传来,顿时,所有人齐刷刷转过头去,个个眸中不约而同绽放出亮光。   “参见夫人。”不用谁号令,宫侍们拜伏于地,然后起身鱼贯退出。   若是从前,傅沧泓早弹起来跨步近前,将佳人拥入怀中,可是此际,他却只那么坐着,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沧泓?”抬手抿抿腮边略显零乱的发丝,夜璃歌唤了一声。   “去哪里了?”傅沧泓的话音有些冷。   “到宫外,随便走了走。”   “见了谁?”   “你想知道?”   傅沧泓面色稍缓,改而言道:“吃饭了吗?”   “还没有呢。”   男子立即起身,朝殿外走去:“我让他们立刻做去。”   当他擦过夜璃歌身旁时,女子伸手将他拉住:“你,生气了?”   “没有。”傅沧泓断然否认。   “口是心非。”   两个人沉默着站在门边,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是两人都察觉到,那一丝丝看不见的隔阂,正在缓缓裂开。   傅沧泓挣了挣,甩开夜璃歌,大步跨出门去,表情和姿势,更像是逃离。   夜璃歌僵凝在地,一动不动。   一丝悲哀悠悠在心底漾过——两个人要是隔得太近了,但凡对方身上有一点微小的变化,便会被觉察到。   这种感觉,有时候会让人甜蜜,但更多的时候,却会造成某种难言的疏离,尤其,他们两个都是强势的人,都是喜欢拥有独立空间的人。   直到宫灯璀然,傅沧泓还是没有回来,只曹仁领着宫侍送来丰盛的饭菜,又备下香汤让夜璃歌沐浴。   用过晚膳,洗去身上的风尘,夜璃歌本想就这样睡去,但心里总有个疙瘩结在那里,攒眉思索半晌,还是出了寝殿。   傅沧泓会在哪里呢?   御书房?   元极殿?   还是含英殿?   让她都料不到的是,傅沧泓竟然会在船上,一叶孤舟载着他,在永泰湖上漂漂荡荡。   头枕着船舷,傅沧泓静静地望着空中那一弯淡淡的银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出来,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是在跟她赌气?还是——   挫败?   应该是挫败吧。   可为什么会挫败呢?   说不上来。   总而言之就是烦,看到她就烦,不看到她也烦。   唯一能摆脱这种烦恼的方法,便是一个躲到安静的角落里去——夜璃歌,这不是你最喜欢使用的办法吗?好,让我有样学样,也让你尝尝孤独和寂寞的滋味。   可真一个人了,他还是不觉得快乐。   懒懒地翻了个身,傅沧泓朝向里边,阖上双眼。   一阵奇异的香味,忽然钻入鼻中,他不由睁开眸子,但见一只焦黄的松鸡正在眼前晃来晃去。   傅沧泓没有动弹。   松鸡缩了回去,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咀嚼声。   他呼地翻过身,一把夺过松鸡,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   “味道如何?”   傅沧泓努力咽了两口,本想说两句打击她的话,可到最后却换成很没骨气的:“好吃。”   一行说着,喉结还狠狠滚动了两下。   女子明眸一转,妍丽的容颜好像芙蓉花开。   于是,傅沧泓那满腔的怨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月无心江流水,不知东西;天涯有尽因君在,相思最重。”看着他的双眼,夜璃歌一字一句地道。   傅沧泓屏住了呼吸,连衔在口中的松鸡,都没有了滋味。   桨声咿呀间,小舟已经靠岸,夜璃歌拉起傅沧泓,登上长堤,就在她准备迈步前行时,傅沧泓忽然从身后,一把将她抱住:“璃歌。”   “嗯。”   “别再离开我。”   夜璃歌身形微微一滞,朱唇微微翕动,却始终没有作声。   她终还是不忍骗他,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宁可他难受,也不愿虚言粉饰太平。   有那么一刹那,傅沧泓心中生出拔剑杀人的冲动,但他很快制住了。   他试过很多次。   真的很多次。   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到底在哪里,不知道是什么盘亘在那里,让他怎么也迈不过去。   他想和她的心彻底地融入为一体,但很多时候,却能清晰而无力地感觉到夜璃歌的推离。   他试着揣测她的想法,却发现自己终究是无从把握,她的心就像空中的明月,看得见,却始终够不着,更多的时候,宛如一团朦胧的雾,飘移不定,无踪无形。   到底要怎样呢?   璃歌,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夜璃歌也在飞速地思索着,想用一个最贴切的字眼,来安抚他的心,却始终觉得无力。   在一个爱你的男人面前,倘若你选择不爱,不管用什么借口去拒绝或者掩饰,造成的都只是伤害,因为,爱,实在是这世上最最脆弱的一个字。   她只能转过身,深深地将他拥入怀中——倘若这一刻能是天长地久,那么就让它天长地久吧,不要再去,想什么以后。   ……   傅沧泓愈发地小心翼翼,他们这段感情,始终处在危机四伏的境地之中,每一次短暂的安宁之后,又是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雨,而这一次的狂风暴雨,是什么呢?   会是夜家吗?   浓重的暮色,笼罩了整座宏都。   城郊。   一座无名的庄园。   “主上。”   “六日内赶到无土城,将三十万两黄金运回。”   “是。”   金色面具下,传出声铁冷的字音。   朝着石碑站立的男子慢慢转过身来,坚毅面容有如花岗岩雕成:“金狼。”   金狼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十四年了,十四年来他们之间的交流,不超过十个字,从来都是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无条件地执行他的命令,就是他金狼生命存在的意义。   “我们,聊聊吧。”   冷毅的帝王柔和了面色,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像在讲述心中的烦恼与苦闷:“或许,只有在你面前,朕才是真正‘自由’地,不需要再防范什么,计较什么……真是好笑,最了解朕弱点的,渴望的,不是朕最爱的人,却是你——金狼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朕在她面前,都不敢露出自己真正的一面——她不知道,朕的阴冷残酷,都是因为害怕,从前是害怕死……呵呵,想不到吧,朕也害怕死,试想这天地间,有谁会不害怕死呢?好死总不如赖活着,所以,很多人,包括朕在内,都会臣服这世间所谓的规矩……看不见的规矩……金狼,你知道朕在说什么吗?”   金狼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其实,他明不明白,都不要紧,这个孤单的帝王,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对象罢了。   人活在世上,总是有烦恼的,不能对最亲最近的人说,便只能对最能保守秘密的人说。   终于,傅沧泓停止了讲述,眸色重新变得宁定,朝金狼摆摆手:“你去吧,一切按照计划行事,万毋走漏消息。”   略略点头,金狼侧身一闪,整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又对着那块石碑默然良久,傅沧泓方转头,慢慢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   夜璃歌已经睡熟,眉宇间带着几许少见的恬静,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不由一阵怔忡,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去,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轻咛一声,夜璃歌翻了个身,像是下意识地在寻找他。   傅沧泓笑了。   揭起被子上床,侧身躺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任由丝丝柔情在心底漾开。   其实大多数男人,都愿意徜徉在温柔乡中,而不愿去面对那惨烈的厮杀,若不是情非得已,纵然枭傲如傅沧泓,也不想成天活在冰冷的勾心斗角之中。   夜的静谧,洗去白昼的铅华,不管红尘间有多少的无奈,此刻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却只有温暖与甜蜜。   “啾啾——”   清脆鸟鸣从殿外传进,将夜璃歌从梦中唤醒,蝶翼般的双睫轻轻颤动,乌黑眸子睁开,见身边男子兀自未醒,她便也安静地躺着。   脑海里忽然晃过从前征战厮杀,刀光剑影的日子,不由扯扯唇角,牵出抹自嘲的笑——夜璃歌,这样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会不会有一天……   眸中的柔情乍掩,有峭冷的光绽出。   “怎么?”   头顶,男子醇厚的嗓音响起,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下颌。   “今天,我们去骑马射箭吧。”夜璃歌突然说。   傅沧泓眸中闪过丝警觉:“骑马?射箭?在宫里呆着,烦闷了?”   “有一点儿吧。”夜璃歌伸伸懒腰,“再不活动筋骨,我都快长成树熊了。”   “树熊?”傅沧泓削唇微抿,“树熊就树熊呗,我抱着高兴。”   “可我不高兴。”夜璃歌斜了他一眼,“要是有一天——”   “有一天什么?”傅沧泓坐起身来,背靠床栏,定定地注视着她。   夜璃歌却转开了头。   有一天什么?   有一天,他们会杀场相见?   有一天,所有的恩爱都化作云烟?   对一对正热烈爱着的情侣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惨淡的预言,更让人心寒?   所以,人世间很多事,只能心知,而不能明言。   傅沧泓浓黑眉头皱起,掀开被子下床,他想做点什么,来挣脱这种情绪上的困扰,可却发现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沧泓。”夜璃歌也下了床,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壮硕的腰,第一次用认错的口吻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瞅着外面盛开的琼花,傅沧泓没有说话。   第二百六十一章:造谣   逸苑。   这是傅今铖在位时,修建于天定宫东边,专用于享乐的园子,内中有一大片草场,沿边儿一排靶子,既可以跑马,也可以射箭。   一跃上马背,夜璃歌骨子里那股狂野彪悍的劲头便展露无遗,眨眼间便从草场这头,冲到了那头。   端坐于马背上,傅沧泓静静地看着她。   她还是那么地美,数年时光,在她身上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是——   他并不怎么喜欢她此时的模样,也不怎么喜欢第一次见到她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强烈的推拒,他甚至有时候暗暗地想着,她什么时候能够惊慌失措地向他求救,也让他展露一下英雄救美的本色。   可这只是他的想象罢了。   纵然牧城之下,她被百万大军包围,眼见着就要送命于乱军之中,她的神情依然像冰一样冷,仿佛那些血,不是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   有时候他真弄不懂,自己爱上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材质构成的,全无半点寻常女子的柔弱无力,也从来不向他寻求保护。   是他还不够强大?   还是——   “你怎么老站在那儿?”夜璃歌清亮的嗓音随风传来,“这可不像你北宏帝王的风格!”   抛开思绪,傅沧泓扬声大喝:“驾——”   跨下白马已如闪电一般冲出,刹那间便纵至夜璃歌身旁,然而,在他伸手去捉她胳膊的瞬间,夜璃歌却一错身,急速朝前奔去,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气中洒扬开来。   傅沧泓再度加快马速,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离夜璃歌始终有半尺之遥。   渐渐地,傅沧泓变得沮丧起来,有意放缓了速度。   见他如此,夜璃歌眼珠子一转,反打马折回,主动凑到他身边:“小气鬼,人家只是想逗你玩嘛。”   “谁说我小气了?”傅沧泓抬头,不满地嚷了一嗓子,却趁夜璃歌不注意,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掳了过来,同时朗声大笑道,“美人儿,你是朕的了!”   夜璃歌半伏在他怀中,“咯咯咯”娇笑个不停。   所有的不快,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在这座漂亮的逸园里,他们像寻常相爱的男女一样,追逐着彼此,享受着感情的甜蜜与温馨。   直到日落西山,两人方才转回宫中,夜璃歌自觉身肢酸软,洗漱沐浴后便上床入睡了,傅沧泓自个儿前往御书房,处理堆积下来的奏折。   ……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俗语,还真是不假。”   杨之奇将手负于身后,极目望着远方的山岚,忍不住发出声轻叹。   “杨将军这是怎么了?”夏隆信步而来,在他身旁立定。   杨之奇本想说什么,却到底打住话头,只因他在各国安插暗线,伺机而动,事属机密,并不欲与他人深谈。   “夏将军,”杨之奇想了想,转开话题,“璃国与北宏战事已停,再者塔桑骑兵也为夜方所阻,诸国间的局势再度陷入胶凝状态,我军长期囤积此处也非良策,故此——”   “杨将军想让我带兵回京?”   “正是此议。”   “嗯。”夏隆颔首,“士兵们离家多时,思乡情重,早当如此,既这般,今夜我就吩咐下去,三日后拔营起寨。”   其实,杨之奇之所以让夏隆离开,自然有自己其他的打算——一则夏隆在此,多多少少对他是个掣肘,很多事做起来不方便,二则杨之奇生性诡诈,行事阴狡,只求达到目的,不愿遵循正道,有时候难免授人以柄,不如将所有异己排开,独揽大权,如此方能畅己所欲。   夏隆是个直肠子人,只晓得领兵作战,哪里知道这些,更不疑有他,想着可以让士兵好好休息,还对杨之奇心存感激。   回到帐篷里,杨之奇看着桌上的地图,再次陷入沉思——他是个记仇之人,数年前牧城之下那一场大败,始终让他心存不甘——自己明明设计得万无一失,剿杀安阳涪顼的同时,也将夜璃歌置于死地,如此一来,安阳皇室痛失储君,夜天诤没了爱女,必然都痛彻心扉,致使全国动荡,人心惶惶,而虞国可以趁此机会大举攻伐,不说趁机灭掉整个璃国,但挟威兼并数座城池,壮大虞国的实力,却是肯定的。   可偏偏,凭空杀出来一个傅沧泓,扰了他的如意算盘,教他如何不恼?   更为可恨的是,自那以后,不管他如何用心良苦,始终存活在傅沧泓与夜璃歌的阴影之下——元京用计,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无论他使出什么样的招数,总是能被那两人轻易给化解,反而看着他们俩,一日日情比金坚……   情比金坚么?   杨之奇唇边不由挑起丝冷冷的笑——倒不是他存心想为难他们俩,只是直觉告诉他,只要夜璃歌和傅沧泓在一起,这个天下,迟早都是他们的,到那时,他杨之奇只怕连一块葬身之地都求不得,既然如此,还不如和他们血-拼到底!   俗话说,不怕对头事,只怕对头人,倘若真有那么一个人,咬死了要对付你,却也是教人头痛的。   思来想去,杨之奇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到了炎京,集中到了夜府——他的思考模式,和董太后如出一辙,两人都清楚夜璃歌的本事,两人都知道,那个女人极难对付,更何况现在,她还是北宏皇帝的心头至爱。   傅沧泓早年为夜璃歌毁掉整个石荒岛一事,早已暗地里传遍诸国,任何一个君王,都忍不住心惊,都知道若无十成把握,最好不要轻掠其锋。   但,若不掠其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做大。   谁,又能心甘情愿?   “奇哥哥。”   火红的娇影,像阵风般卷进。   “颜儿。”杨之奇赶紧换上另一副表情。   “快涨潮了,奇哥哥,陪我去江边看看吧。”   涨潮?   听到这两个字,杨之奇心中忽然一动,有那么丝光亮像闪电般蹿过,他本想将其立即付诸行动,但看着眼前的俏佳人,却只能苦恼一笑——有她在,自己只怕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走。”主动踏前一步,杨之奇握住虞绯颜柔软的手,偕着她一起朝江岸边而去。   阵阵湿润的风扑面而来,白色的浪头一层叠一层向前压进,无数鸟儿鸣叫着从空中飞过。   “啊——”张开双臂,虞绯颜朝着天空放声大喊。   看着这样充满活力的她,杨之奇心中也不由荡漾起一股子蓬勃的活力,遂俯身拾了块石头,朝江水里扔去——   石头?   ……   两天后。   一大早滦江边便围满了众多的百姓。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好大的石头!”   “是呢,居然能漂在水面上!”   是的,这并不是什么奇观,也非神话,的确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漂浮在水中。   顺着潮浪进一步朝江边推移,又一阵议论之声从人群里爆出:“快看!上面有字!”   “有没有认得字的,看看都说了些什么。”   “玉璇星绽,女主北国。”   “玉璇星绽,女主北国?”   “这都是什么啊?”   “下面还有两句呢。”   “江河逆流,灾魃横行。”   有那起不明白的,早已摇摇头离去,唯有几个看上去很有学问的,仍旧在那里抓耳挠腮,想要琢磨出些什么来。   不到正午,这异事便震动了县中的大老爷,一顶官轿抬至岸边。   身着官袍的大老爷踩着堤岸走了两圈,三角眼微微眯起,看向拈须不语的师爷:“这——”   “祸事啊,千年不遇的祸事啊。”年过半百,自谓见多识广的师爷忍不住连声感叹。   “祸事?什么祸事?”大老爷三角眼中光亮闪烁。   “不好说,不好说,”师爷连连摇头。   “那你看这事,要不要上报朝廷?”   “报,当然要报。”师爷毫不迟疑地道。   其实,不用他们,早有傅沧泓分布于国内各州县的暗人,将这一异象,传报给了宫中的傅沧泓。   “玉璇星绽,女主北国。江河逆流,灾魃横行。”   看着这十六个字,傅沧泓唇边缓缓扯开丝冷笑——杨之奇,以为你玩点小花招,就能把朕怎么样吗?你也太小看朕了。   将手中的纸笺揉成一团,随意扔至地上,傅沧泓埋头继续批复奏折。   他本不欲理会这些纷飞流言,哪晓得数日之后,一切愈发胜嚣尘上,民间宫里,像是雨后春笋一般。   “就是嘛,生就一副祸国殃民的样,说是祸水,也不奇怪。”   “听说啊,除了咱们皇上和璃国帝君,还有不少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   “嘘——可别乱说,小心被人听见——”   每一队宫女过去,都留下些闲言碎语,随着风零碎飘开,自然不乏有那么一星半点,传进夜璃歌耳中。   默默站在廊下,看着那些渐渐有些颓谢的琼花,姣美的女子一脸平静,澄净眸中,没有半丝波澜。   “璃歌。”   男子醇厚嗓音响起,却好似传自云端。   “嗯。”她轻应一声,转头瞧他,却觉得今日这人,看上去似有些陌生。   “你别在意。”   “在意什么?”   傅沧泓收住了所有的言语——只一个眼神,他已经懂了她下剩的话——这世间千人万人,我所在乎的,只有你而已。   你若觉得我好,我便留下,你若觉得我不好,我就离去。   心中先是一痛,继而一暖。   他近前握住她的手,满眸殷殷:“璃歌,不管他人如何,我只认得你。”   夜璃歌笑了。   若非如此,傅沧泓,你又怎值得我爱?   他们俩挺得住,朝臣们却不依了。   御案上的奏折一日多过一日,都被傅沧泓驳了回去,终于,有朝臣忍不住,在大殿上当场发难:“皇上,民间多有传闻,说北宏皇权,将落于女子之手,况且——”   “况且?”御座上的皇帝,容颜像冰一样冷,“况且什么?”   下头的臣子打个寒噤,忽然间不敢言语了。   “朕,再说一句,有敢非议后宫者事,当廷杖杀,诛三族!”   最后一字落地,满殿寂然。   第二百六十二章:情   得夫若此,妻复何求。   斜倚于高楼栏畔,眺望着下方重重斗拱飞檐,夜璃歌心中乍然浮出如斯感叹。   傅沧泓,只为你这一句话,纵使整个天下再如何风起浪涌,我都可以弃之不顾了。   “悲莫悲兮愁莫愁,携手红尘万里游。繁华似锦烟云过,凤飞凰逐九天上……”   那一天,女子嘹亮的歌声宛如天籁,响彻整座天定宫,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对来自九天之上的凤凰。   是真的凤凰。   齐齐和鸣着,自皑皑白云中而来,掠过重重金色的檐顶,没入远方晚霞锦灿的天际。   倾世绝美,慑住了每一个人。   宫内宫外喧嚣的流言,竟因这神奇的一幕,而不攻而溃。   屹立于元极殿前高高的石阶上,帝王颀长的身影宛如一座巍巍高山,他仰头眺望着那个衣袂翩翩的女子,就像在眺望一个传说。   九天飞凤。   夜璃歌。   原来这个传说,从来都不是假的。   “看到了吗?”   他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对那些曾经百般诋毁过那个女子的人说。   “她是这世间最骄傲的凤凰,没有什么,能掠去她的风采。”   一干大臣们纷纷低下了头,唯有吴铠,眼底闪动着莫明的光。   对于那个叫夜璃歌的,浑身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女子,他从来就没有小视过——在她的身体里,似乎永远充满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能够将整个世界折服的力量。   ……   “该死的!”杨之奇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又失败了!   而且失败得如此莫明其妙!   江中浮石,对上飞凤光芒,立即粉身碎骨。   更不妙的是,傅沧泓似乎愿为了那个女人,做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莫说北宏皇权旁落,只怕要他把皇位交给夜璃歌,他也是愿意的。   那他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杨之奇真有些气急败坏了。   “奇哥哥——”帐帘掀起处,虞绯颜飞步而入。   “别烦我!”杨之奇抬手一挥,打住她的话头。   “奇哥哥!”虞绯颜一跺脚,眸中满是不耐,“人家——”   “我叫你别烦我!”拿起桌上一只砚台,杨之奇重重扔过去,但听“砰”地一声,砚台落到虞绯颜脚边,顿时跌得粉身碎骨。   虞绯颜顿时噤了声,默默退到一旁——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杨之奇如斯模样。   好半天过去,杨之奇方才平伏下情绪,转头看向她,有些僵硬地道:“对不起。”   虞绯颜本来想撒娇,可一对上他那双戾气未尽的眼眸,到底忍住,只嗓音弱弱地道:“奇哥哥,你怎么了嘛?”   杨之奇深吸一口气,将手一摆:“只是有些心烦意乱,颜儿,你先出去,随意走走,让我一个人呆呆,好吗?”   虞绯颜瞅了他好几眼,难得懂事地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杨之奇方才抓过一支笔,握在指间一折两段,磨牙切齿地道:“夜璃歌,夜璃歌……”   夜璃歌?   扔下报废的笔管,杨之奇大步流星朝外走去——一计不成,他心中已再生一计、两计、三计……夜璃歌,别怨我狠毒,只要我杨之奇活着,就断不会让你们俩好过!   ……   “颜儿。”   “奇哥哥。”正坐在妆台边,闷闷不乐摆弄一只金乌龟的虞绯颜,听见男子的声音,立即站起身来,眼中满是兴奋。   “颜儿,”杨之奇打叠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眼中蕴动着少见的柔情,“你先回炎京,好吗?”   “为什么?”虞绯颜脸上的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巴巴儿从京里跑出来,餐风露宿地跟着他,不就是希望时时刻刻看着他想着他,细细品尝情的甜蜜与快慰吗?   杨之奇开始搜肠刮肚,奈何他实在没有哄女孩子开心的本事,讷讷半天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实在没招了,只得冲上前去一把将虞绯颜抱住,来了个“亲密接触”。   虞绯颜但觉一阵热血冲上脑顶,眼前像是炸开大团的焰火,整个人立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哪还有余力去听杨之奇接下去说了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杨之奇塞进一辆马车中。   “回安王府等我,啊?”男子俯身在她额上一吻,抬臂一挥,辕马长嘶一声,已经撒开四蹄,得得地朝前方奔去。   “奇哥哥——”虞绯颜撩起帘子,探出头来,拖长着嗓音喊道,“你要快些回来啊——”   那话音里,带着无限的依恋,无限的渴盼,让杨之奇心中不由漾开丝丝异样的柔软。   直到马车消失,他方才收回视线,调头回转营帐,叫来副将秦彬,沉声吩咐道:“本将军欲离开数日,在这期间,你须坐阵此处,只管盘踞不动,切勿生事,明白吗?”   “是!将军!”   杨之奇又一指桌案:“凡军中钱粮调动事宜、日常操练事宜,本将军俱已安排妥当,你只须按章行事。”   将一切安排妥当,杨之奇方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然后带着自己的长枪,出了帐篷,跃上马背,一纵缰绳,战马四蹄高扬,溅起阵阵灰尘,转瞬间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   九幽山。   地处一道大峡谷的末端,终年雾气缭绕,阳光难以透射,故而世间甚少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更想象不到,这里竟潜藏了一位“绝世高人”。   杨之奇打马穿过峡谷,在一块模样奇特的黑色岩石前停下,甩了马缰,绕过岩石,只身朝里边走去,才行出数步,便听得头顶“噼噼啪啪”一阵响,飞出数十只奇怪的鸟儿,林间继而传出个阴冷至极的声音:“何人闯山?”   “启禀师傅,”杨之奇眸中一贯的狂傲之色尽收,双膝跪倒于荒草丛中,“弟子杨之奇,回山求见。”   林中霎时静寂,那些鸟儿却变换队形,排成一列,重新飞回林间。   杨之奇这才站起身来,迈步走进被阴翳笼罩的树丛中。   “吱呀——吱呀——”   嘶哑而破碎的声音,从深黯的夜色中传来,听上去格外疹人。   一只奇怪的,脊背上长满尖角的兽,拖着架沉重的石磨,慢慢转动着,而石磨上方,垂眸坐着一人,身体正随石磨一起旋着圈。   “师傅。”杨之奇走到石磨前,沉膝跪下,重重叩头于地。   “你,回来了?”很长一段沉寂后,才听一个僵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师傅。”   “在外面栽跟头了吧?对方是谁?”   杨之奇默然不语,良久方道:“是——夜璃歌。”   “夜璃歌?”昌镜公的双眼终于睁开,露出一双没有黑仁的瞳孔,于这无边黯色中,竟闪着荧荧冷芒,“那个小娃娃——为师不是多次教过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吗?原平那老头儿自许正大光明,行事磊落,你只需要反其道而行之,自然能够攻无不克。”   “恕弟子愚钝。”杨之奇双手环拱于胸前,“弟子自出山以后,投效虞国,本想借助虞帝的力量,先吞并璃国,再取天下,然而——”   “事情起了变化,完全脱离了你的掌控,是与不是?”   “是。”   “那么,你且说说,真正对你造成困扰的,是什么?”   “夜璃歌。”   “不!”昌镜公的声音蓦然提高了八度,光秃秃的眉棱朝上一耸,“是你,是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心!”   “我自己的心?”杨之奇一怔。   “不错!是你自己先行畏惧夜璃歌,畏惧那个什么……才会觉得他们难以战胜——其实这天下间,哪有什么难以战胜的人,难以做成的事?谁都有弱点,只是你没有发现——”   杨之奇听着,似有所悟,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去九幽涧吧,或许在那里,你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昌镜公大袖一挥,整个磨盘忽然向空中飞去,没入深邃的黑暗中。   直挺挺地跪了约一个时辰,杨之奇方才撑着地面站起,转头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九幽涧,是一条连接熔岩、冰洞等多种地貌特质的河流,时而地上,时而地下,时而滚烫如沸油,时而冰冷如利刃,若是寻常人,进入涧中不到半刻钟,定然命送西天。杨之奇自小在这山中长大,每日泡在涧中的时间至少有三个时辰,是以练就一副钢筋铁骨般的体魄,纵然如此,也不敢在涧中呆上十个时辰。   此际,他褪下身上衣袖,赤身裸体,一步步下到水中,先觉一股灼烫的热流袭来,继而是冰冷的寒潮,如此轮番刺激着他全身每一根神经,让他始终保持高度的清醒。   那些精心布局的每一个瞬间,从脑海里一一浮现,如慢镜头般细细回放,他实在找不出,半点破绽。   每一局,他都用心设计,可为什么,却始终在最关键的地方,改变了模样?到底是谁,修改了他原本的蓝图?   而那两个人身上,最大的破绽,又在哪里呢?   乱。   很乱。   异常乱。   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像流星一般,让他无从琢磨。   “啊——”仰起头来,杨之奇不禁大吼了一声——胸腔里像有一股子强大的气流在奔突来去,欲决堤而出。   “奇哥哥——”女子娇媚的声音,忽然传来,杨之奇浑身一震,游走于各处筋脉的气流忽然冲击到一处。   “噗——”他顿时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来。   “蠢材!”另一股气流自空中袭来,正中他的头顶,把他体内的诸般烦躁悉数给压了下去,“修行心决之时,最忌分神,你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想女人,纯粹找死!”   女人?   情?   两个词电光火石般从杨之奇脑海里闪过,他忽地仰起头来,大声喊道:“师傅,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是情!情是这世间是柔软的,也是这世间最锋利的,不管柔软还是锋利,都足以致人于死命!”   “嘎嘎嘎嘎——”古怪的笑声震颤着空气,半晌方止,“看来这一趟,你并没有白走,既然明白了,那就去做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情重复斟情   情。   这个字,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思索过,也不知有多少人,一生纠缠于其间,终不得出。   而情,到底是什么呢?   世间之人,有情还是无情?   问一千个人,便有一千个答案。   或者,情,不过就是遇见。   有的人一生不曾遇见,一生也就不会动情,而有的人,一旦遇见,或许就会倾覆整个沧海。   杨之奇悟到了这个字,也深知这个字,能够成就傅沧泓和夜璃歌,也同样的,能够将他们毁去。   从来情之一字,都是举步维艰,尚有不慎,便功亏一篑。   爱得愈深,有时候,会伤得愈重。   很相爱很相爱,不忍分离是吗?   那好吧,夜璃歌,傅沧泓,就让我替你们消除所有的阻力,让你们好好地在一起!   或许,当所有外在阻碍消除之后,你们之间,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破绽!   杨之奇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回到营地之后,他即令大军起行,折回炎京,摆出一副高调的姿态,不愿再过问边境上的事。   ……   “璃歌。”   傅沧泓兴冲冲地奔进寝殿。   “怎么了?”夜璃歌转过头来,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   “你猜猜看。”傅沧泓有意卖关子。   “嗯,”夜璃歌偏着头,一手托腮,“是边境上打了胜仗?”   “不是。”   “那是——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无盗匪了?”   “也不是。”傅沧泓摇头,“再猜。”   “那我可猜不着了。”夜璃歌抿唇儿一笑——纵然猜得着,她也不想说出来,难得一次,见他如此高兴,且让他再乐呵乐呵。   “是杨之奇,他退兵了。”   “杨之奇退兵了?”夜璃歌闻言,却是一怔,那眸底的笑顿时静滞了。   “看你这样子,满腹疑窦的,难道觉得哪里不妥?”   “他是什么样的性子,咱们可是心知肚明——从来都是不做赔本的买卖,这次他囤兵边境,本欲想你和……安阳涪顼鹬蚌相争,他来个从中得利,如今没得着利,反而白白赔进了不少粮饷,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吗?”   傅沧泓也不由沉吟起来——夜璃歌这话,可是说得半点不错。   “那,依你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夜璃歌摇头,“总之,对这个人,你还小心提防着比较好。”   “知道了,听你的。”傅沧泓近前,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栖霞山上的杜鹃花都开遍了,想去看看吗?”   “行啊。”夜璃歌顿时双眸大亮。   “说定了,明日我处理完朝事,下令罢朝三日,让大臣们自己踏青去,而咱们,便去栖霞山逛逛。”傅沧泓眸中闪动着热情的光芒。   夜璃歌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唇角边漾出幸福的笑——就这样吧,就这样和和美美,相守到老,她这一生,也算是美满如意了啊。   ……   也许,他们是美满如意了,可远在千里之外的炎京,安阳涪顼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低落。   总是想起她。   纵然在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能去想,可仍旧忍不住要去想。   想她如画的黛眉,想她晶莹的眸子,想她笑起来的模样,好像一朵盛开的芙蓉。   有时候,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犯傻,自己咧着嘴笑,然后又陷入更加深浓的痛苦之中,就这样反反复复,辗辗转转,不知不觉间,将头上的乌发一根根拔下来。   这些事,除他之外,就候田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想设法替皇上排忧解闷,可他就一不中用的奴才,能够怎么样呢?   思来想去,他只能悄悄跑去翠云阁,把安阳涪顼的情形,一一告诉南宫筝。   “相思难捱吗?”彼时,南宫筝正站在一株玫瑰花前,看准了一朵伸手去摘,不料却被尖锐的花刺扎伤,顿时泌出颗鲜艳的血珠。   “真是的!”南宫筝顿时火了,随手拔下髻中的发簪,朝着玫瑰花“噼噼啪啪”一阵乱扎,那鲜艳的花朵顿时七零八落。   “公主……”恰好小妍捧了盆新鲜的瓜果走来,见她发怒,只得立在原地,怯怯地不敢近前。   不过,南宫筝转瞬之间便恢复了淡然,提起裙衫后退。   从银盘里拈起块削好的苹果,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南宫筝眯眸看着娇艳的玫瑰花,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筝儿。”   男子的声音突如其来。   “嗯?”南宫筝转头,乍然看见那衣袂焕然的男子,眼中竟不由掠过丝慌乱——从前每次见他,她都是精心“修饰”过的,从头至脚,尤其是,心。   掩藏了真心,只以半真半假相对。   她看似时时处处为他好,其实没有哪件中,不曾经过事先的计谋与打算。   “筝儿。”安阳涪顼却没有留心,走过来在花圃前立定,也看着那些玫瑰花,“同我说说话,好吗?”   南宫筝摆手让小妍退下,这才定定地看着安阳涪顼,柔声道:“想说什么?”   安阳涪顼却良久沉默——他的心事宫中人人都知道,着实乏善可陈,但,这种烦闷和郁结,时时拂去,时时又上心头,教他着实难以形容。   南宫筝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子,总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筝儿,如果心里很痛苦,怎么做才能快乐一点呢?”   “做自己喜欢的事。”南宫筝很简洁地答道。   “试过了。”安阳涪顼有些泄气,“试过了很多次,还是没有用。”   南宫筝托着腮,脸上也浮出苦恼的神情:“那筝儿也帮不了皇上啦。”   安阳涪顼的眼神黯淡下去,垂头看着地面,再没有言语。   太阳一点点朝西边沉去,天空渐渐被晚霞染红,整个玫瑰园漂亮得就像一帧画,可是这样美的景致,安阳涪顼却看不进心里去。   “皇上。”   “嗯。”   “听筝儿一句劝,好么?”   “你说。”   “别再苦苦等待,或者前方的道路上,有更好的风景呢。”   “风景?”安阳涪顼凉凉一笑,“或许,你觉得我特别傻是吧?一直苦苦地坚持着,总期望着有结果,纵然没有结果,还是愿意站在原地等下去——”   有那么一刹那,南宫筝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可她到底忍住了——说出刚才那番话,已经超出她的设限。   到目前为止,她还不想与安阳涪顼过多接近,更不愿意他对自己了解太多,是为了保护安阳涪顼,也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对于他们这段“感情”的前路,她从来就不看好。   人世间本来就有这么多无奈,不是爱,就会有结果,就算爱,也未必就能一生一世。   安阳涪顼,很多时候,爱过就好,不必太执著,不必太苛求……   她很想说,却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   从山脚到山巅,杜鹃花一路烂漫。   命所有侍从原地待命,只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沿着蜿蜒小径朝山顶的方向走。   有清新的风吹来,带着芬芳的花香味。   夜璃歌不禁张开了双臂,深深地呼吸着。   看着她脸上满足的笑容,傅沧泓心中也甜到极致。   纵然这世间繁花似锦,我只记得你倾国倾城的容颜。   再往上行出一段,小径没有了,只有大片烂漫的花海。   “璃歌,”傅沧泓携起她的手,“想不想上去瞧瞧?”   “好啊。”夜璃歌点点头,抿唇一笑,稍运内力,整个人已经弹起,落到杜鹃花枝上,两人联袂而起,就像一对儿蝴蝶,双双飞舞着,朝山巅的方向而去。   “呀,是蝴蝶——”夜璃歌一声轻呼,人已轻轻落在柔软碧绿的草坪上,继而有无数的蝴蝶簌簌飞起,从她身畔掠过。   “真漂亮。”她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来,运内力粘住两只彩蝶,任其在手掌上空奋翅飞舞,却怎么也脱离不了她的掌控。   傅沧泓看着她,从袖中抽出支管箫,放到唇边,细细地吹奏起来,清越的箫声飞上云端,使这一切变得更加明丽。   只可惜,没过多久,一团乌云忽然从天际卷涌过来,继而竟下起零星的雨,傅沧泓哭笑不得,只能暗怪自己智虑有失,竟没有在这山巅造一座亭子。   他正懊恼着,却听夜璃歌咯咯娇笑道:“这有什么。”   “嗯?”傅沧泓抬头看她,却见她双袖一抖,内里飞出六条雪白的丝绫,如水波般漾开,堪堪搭成一座“帐篷”,将两人蔽于其下。   “璃歌。”看着语笑嫣然的她,傅沧泓心中不由涨满感慨,“你到底还有多少小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这有什么不好?”夜璃歌偏偏头,“要是都告诉你,那有什么意思?”   “好吧。”傅沧泓点头,“下次要变花样时,事先告诉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行么?”   “那就到时候再说呗。”夜璃歌俏皮地眨眨眼,却没有答应。   稍时雨停,夜璃歌收了丝绫,两人飞掠过杜鹃花海,回到山腰处,却见一丛侍从们正散在竹林里躲雨,见他们两人出现,赶紧齐齐飞奔而至。   登上辇车,折返宫中,两人用过晚膳,又至温泉池沐浴,尔后回寝殿歇息。   自此以后,夜璃歌对傅沧泓愈发细致体贴,而傅沧泓心中那丝悬提多年的危机感,竟然在她如沐春风般的爱意中,渐渐地淡去,淡去……   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其实道理都一样——很多人只看到眼前的“得”,而常常忽略真正的“失”,很多人认为自己“得到”,其实正在“失去”。   比如,现在的傅沧泓。   ……   夜璃歌很明显地感觉到,潜伏在暗处“监视”自己的那些眼睛,是越来越少了。   他们这一段感情,从开始到现在,可谓是波折不断,似乎从来没有哪一段时光,是真正安宁平和的。   她相信他吗?似乎从来没有完全交出心去。   他相信她吗?却也似乎一直都在防备。   她没有完全交出心去,是出于对璃国一种下意识的保护,而他的防备,则是怕她再度离去。   她深知他爱得艰难,是以对他的“盘查”并没有加以责难,甚至愿意暂时收起翅膀,伏在他的身边,但这,只是“暂时”的。   从内心里而言,她仍然牵系着璃国,牵系着夜家,也牵系着整个天下,若排除感情的因素,她并不认为此时的傅沧泓,有资格权掌天下,从一国之君到天下之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偏安一隅吗?   她也曾经想过,怕只怕——   弱肉强食,恃强凌弱,才是这世间,更为广泛的生存法则,她可从来不认为,像虞琰南宫阙等辈,是会坐待时机丧失,永远只守着自己的国土安稳过日子的。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   诸国并存的时代,总是难免纷争,不是甲吞并乙,便是乙覆灭甲,熟知历史的她,早已将这一切看得分明,虽说天下兴亡,若无心于此,自然能将其抛诸脑后,但,试想傅沧泓堂堂一国之君,难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而她,一个出身于璃国贵门的女子,又真能看着自己的家国,毁于一旦吗?   现在她之所以能安心与傅沧泓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他暂时放弃了对璃国的用兵计划,但这种宁定能保持多久,谁心里都没有根底。   猜忌与防范,始终是难免的。   每每思及此处,夜璃歌便忍不住苦笑——总以为自己与安阳涪顼的婚姻,是一桩“政-治交易”,可她与傅沧泓的情爱,又能逃脱利益的干扰吗?   不能吧。   其实,任何一个活在世上的人,他(她)的感情,始终受到太多因素的制约,并不是想爱就能爱。   若真是纯粹的爱,又岂有生存的空间?   第二百六十四章:陈州兵变   随兴楼。   还是那个小小的雅阁。   女子的眸华在乌陶杯上莹莹流转:“司空大人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小姐,还没有。”   “皇宫呢?”   “皇上这些日子,很是郁郁寡欢,处理朝事频频出错,已经引起朝臣们的微辞。”   “边城呢?”   “夜方统领将塔桑骑兵驱逐出五百里之外,便退兵回守。”   “哦……”夜璃歌沉吟,脑子里飞速地思索着——可以说,眼下的情形,是自北宏、虞国两国皇位易主之后,最为平静的,但这种微妙的平静,又到底能保持多久呢?   “你——传讯给夜逐,让他设法,潜入皇宫中进行查探。”   伙计双眸突地一跳:“小姐是怀疑?”   “就这样吧。”夜璃歌打断他的话,不欲多谈,轻轻搁下杯子,站起身来。   从随兴楼中出来之后,她并没有回皇宫,而是沿着喧嚷街市慢慢地走着,嘲杂人声有一句没一句地钻进耳里,她却觉得有些恍惚。   “大嫂,”旁边忽然钻出来一小贩,手里拿着个小风车,在她面前晃了晃,“买个回家给孩子玩吧。”   大嫂?   夜璃歌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脸,这才注意到,自己改换了妆容。   或者,当一回“大嫂”也不错?   随手摸出枚铜钱,递到小贩手里。   “谢谢您呐。”小贩两眼眯成一条线,冲着夜璃歌重重鞠了个躬,然后乐呵呵地跑开了。   唇角微勾,夜璃歌淡淡地笑了——有时候,能做一个普通百姓,其实也非常地不错,只为衣食家计奔忙,不必去理会什么帝王将相,豪门恩怨。   如果……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她不由陷入遐思之中——如果没有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如果她不是夜璃歌,一切又会怎样呢?   “驾——”   一声锐喝忽然传来,熙攘人流立即朝两旁避闪,两匹骏马踏响宫道,飞速奔来。   带起的风中,隐隐有血腥的气息,夜璃歌双眸一紧,指上加力,刚买的风车立时裂成两半。   那是——   ……   元极殿。   “陈州兵变?”傅沧泓两手撑着桌缘,眸色墨凝如渊。   “是,皇上,”下方两名骑兵打扮的男子单膝跪地,“叛兵足有十万之众,请皇上速作决断!”   “有没有调查清楚,因何叛变?”   “详因不明。”   “陈州千总段延平呢?”   “被乱军所杀。”   “大胆!”傅沧泓终于没能忍住,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这日子才安静了几天哪,居然就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吴铠!”   “微臣在。”   “朕命你,速带三十万兵马,前往陈州平乱。”   “皇上,”吴铠并未接旨,而是抬头看向傅沧泓,“微臣有一事请奏。”   “说。”   “微臣以为,在整个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该妄动刀兵,况且,”他说着,却转头朝户部尚书齐永看了一眼,“微臣若率大军离开,宏都周围的布防必然空虚,倘若夜魁国闻知消息举兵来犯,朝野必然会动荡不安。”   傅沧泓的眸色一点点平静下来:“既如此,就先遣一名得力武将前往查问,再行处置。”   “皇上,此举不妥。”另一个反对的声音蓦地响起。   “怎么?”傅沧泓双眸一眯,看向说话之人,“为何不妥?”   “乱军在当地多有涂毒百姓之举,倘若不及时镇压,必会引起大规模的民变,到那时,皇上要剿灭的,就不仅仅是乱军了!”   殿上一时沉寂,众臣们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陈州一向是民风彪悍之地,极不好辖治,从前就多有兵民斗殴之事频频发生,若此人之言变成事实,后果还真的难以预料。   “此事,明日再议。”傅沧泓双眉紧蹙,沉声言道。   退朝之后,傅沧泓回到御书房中,苦思良久仍无对策,只得将问题暂时搁下,起身出了御书房,往龙赫殿而去。   迈进殿门,便见那女子端然坐在石桌旁,慢慢翻阅着一本书册。   傅沧泓心内一暖,提步近前,单手撑在桌案上:“看什么呢?”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阖拢书页,将其推到傅沧泓面前。   “《赵氏春秋》?”傅沧泓眼中闪过丝微光,翻开卷册,但见每页下面都有细致的朱批,见解独到,令人茅塞顿开,当即看住,一时竟舍不得罢手。   夜璃歌站起身来,随意走到一株茶树旁,伸手捻弄着嫩绿的细芽。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傅沧泓忽然一声大喊,语气中满含兴奋。   “璃歌——”他几步冲到女子身旁,眼底洋溢着无限热情。   夜璃歌伸手点住他的唇,唇角微微朝上扬起,于是,下剩的话语都变成了脉脉情思,在四目之间纡回流转。   ……   陈州兵变。   这还真是意想不到呢。   审视着壁上的地图,夜璃歌陷入沉思——她知道傅沧泓一直想改革北宏国内沿袭已久的军制,将各地兵权集中至中央,只是事情,看起来有些脱离掌控了呢……   兵变吗?   仅仅只是兵变吗?   “璃歌。”男子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你想到了什么?”   “没有,”夜璃歌坦然道,“对于北宏各州郡的情形,我并不清楚,是以不敢轻下定论,只是——”   “只是什么?”   “我担心陈州的兵变只是个开头,倘若你执意将改革进行到底,势必触及各地将领们的切身利益——凡是带兵之人,难免都有几分骄悍之气,若是被什么人从中一撺掇,难免生事。”   “只是个开头?”傅沧泓眸中,少见地划过丝忐忑,“难道,要废止吗?”   “不,君令如山,岂可朝立夕改?”   “那,你有何妙策?”   夜璃歌沉吟,半晌方缓缓言道:“如果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软的?”   “对,封爵,你可以试试,封爵。”   “封爵?怎么个封法?”   “传一道措辞强硬的圣旨,凡遵从朝廷调令者,可获子爵禄位,传子三代;倘若不遵从者,其身死后,子孙皆藉平民,除武艺出类拔萃者,终身不得为官为将。”   “妙啊!”傅沧泓不禁拂掌,“果然绝妙,如此一来,朕还有何后顾之忧?”   “你别高兴得太早,”夜璃歌淡淡扫他一眼,“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你还是发下诏书去,先试试再说吧。”   ……   浓郁的夜色笼罩了整座炎京城。   董太师府。   后院秘室之中。   “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到《命告》,反而成全了傅沧泓和夜璃歌那对痴男怨女,董蝉,你还有何话好说?”   “君上!”侍女妆扮的董太后跪伏于地,“是婢子办事不力,请君上再给婢子一点时间!”   “办事不力?”屏风后的话音愈发地冷,“我看你根本是在拖延时间!想等着安阳涪顼羽翼丰满,有足够的实力与本君作对,是吧?”   “婢子不敢!婢子对君上,从无二心!”   “有没有二心你自己知道。”屏风后的黑影来回走动着,“本君只告诉你一句话,不管你顺从也罢,抗拒也罢,本君一旦准备妥当,便会竖起大旗,若到那时,你的儿子,只会是本君脚下的奴隶!”   董太后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一个月,本君,最后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要么,杀了夜璃歌,要么,拿到《命告》!”   ……   坐在马车里,董太后浑身冰凉,那个剜骨尖刀般的声音,一直在脑海里不断地盘旋着,让她阵阵颤栗。   没错。   自从被“他”掌控以来,她一直想摆脱这种无望的命运,先是与夜天诤通力合作,缔下婚盟,然后多方协助自己的儿子掌权,就是希望有一天,安阳涪顼能够强大得与“他”抗衡,只是,安阳涪顼的成长速度太慢,而不明就里的夜璃歌,一直不肯合作,故此使事情演变到如今的局面——夜璃歌所看到的,只是明面儿上几个国家,却没有想过,天承大陆上的势力,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   譬如以唐涔枫为代表的唐家,譬如潜伏在各国皇室阴暗角落里的危险人物。   生活在这样一个纷纭复杂的世界里,谁,又能够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   此刻,董太后也站到了她的命运关口——是保全璃国,还是保全自己的儿子?纵然舍弃璃国,又能保住自己的儿子吗?一个失去江山的帝王下场如何,她心里比谁都更清楚。   马车在皇宫角门处停下,董太后身裹披风,钻出马车,往四周看了看,急急朝前走去。   她没有回寝殿,而是转道奉先殿。   推开殿门的刹那,她一眼便看见那男子,笔直跪于灵位前,浑身透着股子肃然。   董太后不禁禀住了呼吸,阖上殿门,一步步,走到他的身后,立定。   “夜天诤。”   “嗯。”   董太后转到他的面前,定睛细瞧他,却见他神情安详而宁定,眉宇间甚至有光亮隐约闪现。   一丝异样从董太后心中划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都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慑服。   “夜天诤,”她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这个男人的胳膊,眸中浮起几许歇斯底里,“本宫,本宫要璃国万世长存!”   “万世长存?”夜天诤唇角一扯,缓缓睁开眼眸,“董妍,你好歹也是世家贵姝,饱读诗书,通晓史籍,可曾见过任何一个朝代,能够万世长存的?”   董妍咬牙:“那至少,璃国不能败在我儿子手中!”   闻言,夜天诤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扭转局面。”   看着这样的她,夜天诤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想当日她命他在奉先庙长跪不起时,是何等的骄扬,短短数日过去,事情,似乎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外面的世界,起了什么波澜吗?   “太后想让微臣怎么做?”   “招回夜璃歌,”董太后无比热切,“本宫知道,只有你才有法子,让夜璃歌归来。”   “要歌儿归来,不是问题,但微臣要约法三章。”   “你说。”   “其一,不得限制歌儿的自由;其二,不得向歌儿索取《命告》;其三,凡微臣所言,太后将尽力从之。”   “依你,都依你。”此时,夜天诤就是董太后手中的救命稻草,她自然一口允诺。   “那么,太后可以回去了。”一整衣袍,夜天诤的神情复再淡然。   “这——”董太后脸上闪过丝尴尬,“上次是本宫一时失措,让司空大人受委屈了,自即日起,禁令解除,司空大人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不料夜天诤淡淡道:“在夜某看来,还是此处最妥。”   董太后只觉像是被人重重搁了一个耳光在脸上,火辣辣地痛,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然地退了出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烦恼   难道董后,遇上什么难缠的事,若不然,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面对灵位,夜天诤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更让他犹豫的是,到底要不要招回夜璃歌——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夜璃歌已经认定傅沧泓,只怕他说什么,都毫无意义。   至于璃国……唉,国事多艰,夜天诤也不禁一声长叹。   “叩,叩,叩——”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夜天诤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打开殿门,但见月亮地里,安阳涪瑜正跪在那里,冲着殿门不住叩头。   “殿下?”夜天诤赶紧迈出门去,伸手将他扶住,“您这是做什么?”   安阳涪瑜伸手推开他,倔强地咬着唇,继续方才的动作。   “殿下!”夜天诤终于忍不住了,不顾他的反抗,一伸手,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司空大人,您别拦我。”少年神情凝重,“与其将来无颜见历代先祖,不若现在先叩头请罪。”   “殿下此言何意?”夜天诤浓黑眉头高高扬起。   “此言何意?”安阳涪瑜一声冷笑,“司空大人心中,应该比涪瑜更清楚才是!”   夜天诤眸中闪过丝讶然——自安阳涪瑜回宫后,多数时间都只呆在自己的寝宫里,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给人一种生性冷淡,并不热衷朝事的感觉,谁想今夜,他却“意外”地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从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象?   “涪瑜一直以为,司空大人乃国之栋梁,谁想竟也是碌碌庸夫!”   夜天诤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继续说下去:“只为成全自家女儿的幸福,司空大人便要置整个璃国于不顾吗?”   轻轻叹了一口气,夜天诤方道:“殿下,难道你也同外面那些人一样,认为璃国的危亡,会系在臣女身上吗?”   “我当然不信!”安阳涪瑜满脸傲然,“我璃国须眉男子无数,岂会将这等无稽之谈放在心上?只是眼下,涪瑜的确需要时间。”   “时间?”夜天诤一怔,隐隐地察觉到什么。   “对,时间,”安阳涪瑜眸中闪动着光泽,“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相信,自己能够逆转一切,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格局!”   这样狂傲的口气,倒真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猛虎。   瞧着他双拳紧握,额筋高突的模样,夜天诤想说什么,却到底打住——现在的璃国皇室,的确太需要一股子这样的锐气了,也太需要一个出色的年轻后辈,来支撑帝国大厦。   而这个人,会是眼前的少年吗?   “好。”不过,他的态度,最终促使夜天诤下了决心——就当他再给安阳皇室一次机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招回夜璃歌!   ……   女儿见晤:   今日车马打馨园过,见里边儿的琼花开得如烟似霞,忽然就想起你来,想起你幼时,最喜折了才开的琼花,插在鬓上,拉着爹爹的衣袖撒娇,往事历历在目,我的女儿,却在天涯之远……   瞧着这样的字眼,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阵酸楚,思乡之情顿起。   要回去看看吗?   她相信,爹爹信中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只是,这一归去,不知又会惹出什么风波来。   怀着沉凝的心情,夜璃歌回到宫中,一踏进寝殿的门槛,便见傅沧泓兴致勃勃,正绕着一个圆圆的物事不停打转,抬头看见她进来,立即兴奋地叫道:“璃歌!你快来看!”   暂时收起自己的心思,夜璃歌走过去,仔细看时,却见是一圆球,顶端钻了个孔,只从外面看,倒也瞧不出什么来。   “你对着它瞧瞧。”傅沧泓伸手朝小孔一指,夜璃歌将一只眼睛贴在小孔上,适应小片刻后,看见无数金色的星星不停闪烁转动,口中不由发出声低呼,“这是什么?”   “星象仪。”   “谁做的?”   “你猜猜看。”傅沧泓挤挤眼,有意卖关子。   “应该,不会是朝廷里的人吧?”夜璃歌想了想,不记得朝廷里有这种出类拔萃的人材,故此言道。   “当然不是,你再猜猜看——提醒你,是咱们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心内一动,夜璃歌脑海里浮出张面容,“难道是他?”   “谁?”   “西楚泉!”   “猜对了!”   夜璃歌也不禁兴奋起来:“他也来北宏了?”   “是。”   “他——怎么跟你联系上的?”   “是朕,不,是我主动去找的他——此事说起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总而言之,我把他安排在福苑,你若有兴致,明天可以去瞧瞧他。”   “好!”夜璃歌满口答应,她正为要不要回璃国的事犯愁,却不方便告诉傅沧泓,倘若能和西楚泉谈谈,倒不失是一个好的选择。   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夜璃歌用过早膳,便出了皇宫,直奔福苑而去。   清风徐来,无数洁白的梨花花瓣徐徐自空中落下,宛如片片轻雪,夜璃歌深吸一口气,但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舒爽起来。   苑门竟然是虚掩的,一推便开,夜璃歌提步迈进,沿着曲廊一直往前。   曲廊尽头,竟是一大片梨树,夜璃歌信步而入,往前行出一段,忽然停下——这树林,竟然暗藏着玄妙的阵法。   站在原地默默观察良久,她方才瞧出些门道来,心内默念方位,身影移动,数次变换后,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现出个白衣翩然的年轻公子。   “西楚泉?”夜璃歌忍不住一声低呼。   “是我。”男子微微一笑。   两人四目相顾,一时间,竟谁都没有说话。   “来,尝尝我的茶吧。”   还是西楚泉,先行退开一步,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却见一方小桌上,摆着茶炉茶壶茶杯,清一色乳色玉瓷,看上去整洁异常。   夜璃歌没有品茶,却只定定地看着西楚泉,她发现,此次相见,他与之前有极大的不同——从前的西楚泉,不管面对谁,始终是冷冰冰的,可是如今,却多了丝红尘烟火气息。   “你这样痴痴地看着我,会让我误会的哦。”西楚泉抬手摸摸下巴,眉宇间飞起几丝得意。   夜璃歌露齿一笑,走到石桌边坐起,端起一杯茶,优雅地轻啜一口。   “滋味如何?”   “不——”夜璃歌刚要夸奖,眉头却皱了起来——原来这茶看着碧绿清透,初尝也芬芳满口,继而却苦涩不已,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西楚泉看着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   “你捉弄我?”搁下茶杯,夜璃歌冲他一瞪眼。   “从前你捉弄我那么多次,这回换我小小地报复,不算过份吧?”   “罢罢罢。”夜璃歌摆手,“人生难得一聚,我也不愿与你起这口舌之争,今日来见你,实是为一烦恼之事。”   “转入正题了?”西楚泉也端起茶来,浅尝一口,“你不说,我也知道。”   “哦?你知道?”   “当然,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能让你夜璃歌烦恼的,只有两样——北宏的皇帝,和璃国的江山。”   一语中的。   夜璃歌反而沉默了。   “西楚泉,”她的瞳色变得幽深,“难道在这世上,你就没有烦恼吗?”   “我?”西楚泉点点自己的鼻子。   “对。”   “当然有。”   “是什么?”   “是——”西楚泉定定看她一眼,硬是把后面那个“你”字给咽了回去——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一切,他一点一滴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从开始的冷然,到后来下意识地捕捉,再到现在——   对于这个女人,他的感觉很复杂,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是记着她,是喜欢她吗?有一点,是爱吗?似乎还算不上,也许,他更像是一个过客,在欣赏世间的最美。   是这样吧。   “你怎么不说话?”夜璃歌一手托腮,白皙脸颊上染着两抹红晕,看上去就像一朵出水芙蓉,西楚泉一时间不由呆住。   抬起手来,夜璃歌在他额上弹了一指头,西楚泉这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还是你说吧。”   “你都已经知道了,我还说什么?”夜璃歌不满地一撅唇。   “听从自己的心意。”   “听从自己的心意?”   “对,我想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明白,”西楚泉双眸亮亮地看着她,“况且一直以来,你不都是这样的吗?想念傅沧泓了,便来北宏,想念炎京了,便回夜府,这——很好啊。”   “很好吗?”夜璃歌重复着,眼神却有些恍惚。   “难道,你有什么担心吗?”   “说不上来。”夜璃歌黛眉紧蹙。   “要不想回去,也没有人为难你。”西楚泉十分认真地道,“夜璃歌,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   “其实这世界上,为难你的,其实只有你自己。”   “我自己?”   “是,”西楚泉的话有些尖锐,“很多事,你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你觉得,傅沧泓和璃国,就像一根拔河绳的两端,而你是系在中间的那根标杆,来回摇摆不定,哪方施加的力量稍强,你就会偏向哪边,是与不是?”   “嗯。”夜璃歌点头,“你继续。”   “可是在我看来,”西楚泉说着,转身朝旁侧走了两步,然后蓦地稳住身形,转头定定地看着夜璃歌,“傅沧泓和璃国,其实完全可以并为一体。”   “并为一体?”   “是,只要你肯用心,就一定能找到恰当的法子,消泯其间所有的矛盾,家国情义两全。”   “可能吗?可能做到吗?”   “可能。”   “你教我?”   西楚泉摇头,抬手指了指天空:“很多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应该不用我明讲吧。”   “说了等于没说。”夜璃歌佯作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那就当我说了个笑话好啦。”西楚泉嘻嘻笑,忽然变得很没正形起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心城   回宫的路上,夜璃歌走得很慢,脑子里反复思索如何向傅沧泓提及回璃国的事——   自从他们的感情开始以来,这个问题可以算得上是他们之间的“禁忌”,以至于到现在,夜璃歌自己也不怎么愿意去面对。   但是,不管她面不面对,问题始终摆在那儿。   “其实这世上,为难你的,只有你自己。”西楚泉的话,再次在耳边想起。   是她在为难自己吗?   那怎么做,不是为难呢?   “夜小姐。”一道男子的声线,忽然传来。   夜璃歌抬头,乍然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   “吴将军?”她顿时打住自己的思绪,集中所有注意力——因为她很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绝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在这儿看到夜小姐,很意外。”吴铠两手垂于身侧,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   “在这儿看到吴将军,也很意外。”夜璃歌微微笑道——对于吴铠,她心中始终存着欣赏,还有敬意。   “那,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一聊,如何?”   “好。”夜璃歌爽快地答应——从内心里而言,她也想与这男子,有更深一步的交往,因为,对北宏而言,对傅沧泓而言,甚至对整个天下而言,他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是一家干净雅洁的茶楼,陈设简约而大方,更难得的是,从掌柜到伙计,都透露着一股子脱俗的淡然,很有几分闲看落花,坐观行云的飘逸。   “夜小姐,请。”吴铠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然后抬手示意道。   夜璃歌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由衷赞道:“好茶!”   “能让夜小姐如此赞叹,那就真是好茶了。”吴铠眸中多出两分笑意,自斟一杯,慢慢地喝了。   “想来吴将军,心中定然藏了不少丘壑吧?”   “夜小姐何出此言呢?”   夜璃歌笑笑:“虽然吴将军从不曾对外人言讲,但是璃歌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吴将军的心志,只怕比世间名将都来得高远。”   吴铠闻言一怔,继而朗声大笑:“有趣,真是有趣。”   “若非如此,当初璃歌又怎能说动吴将军,行非常之举呢?”   “我也时时在想,”吴铠双眼微微眯起,“当初若不是那本《兵道》,情况会如何——”   “吴将军可是后悔了?”   “说不上,”吴铠摇头,定睛注视着夜璃歌,“夜小姐,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嗯?”夜璃歌一怔。   “远的不论,就说吴某吧,倘若不是夜姑娘当初闯营直告,或许北宏又是另一番景象——夜小姐,你懂我的意思吧?”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眨眨眼。   “所以,吴某希望,夜小姐以后做事,多为大局作想,少两分意气,如此一来,非但是北宏之幸,也是天下人之幸。”   夜璃歌唇边的笑凝固了,感觉喉咙处像是卡住了一根刺,欲吐不能,欲咽难受。   “吴将军的金玉良言,璃歌记下了,不过,璃歌也有一句泼天的话,想向吴将军讨个实信儿。”   “请说。”   “倘若将来天下震荡,吴将军可会一心侍主?”   吴铠双眸一闪:“那就要看,这‘主’值不值得吴某抛头颅,洒热血了。”   夜璃歌顿时默然,半晌后立起,冲吴铠一抱拳:“吴将军,璃歌告辞。”   “夜小姐,好走。”吴铠也站起身来,当胸一抱拳,然后目送夜璃歌朝外走去。   出了茶楼,一阵冷风吹来,撩-乱夜璃歌鬓边发丝,看着这依然繁嚣的街市,夜璃歌心中,忽然添了几许怅然——世间人都只执著于表面的繁华,却有几人,能够看到其后掩藏的危机呢?   老百姓们辛苦奔波一日,所为只是填饱肚子,又有几个,关心过天下大局?若一日干戈四起,怕这样的繁华,转瞬便是过眼云烟,那会是她的罪过吗?会吗?   ……   迈过殿门,夜璃歌一眼看见那男子,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双眸微阖,呼吸均匀。   此时的他,安静得就像一个孩子,唇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夜璃歌的心刹那间变得柔软起来,蹑手蹑脚地近前,微微俯下身子,就那样深深地注视着他。   这是她爱的男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在她眼里,始终都是同一个模样。   转身走回榻边,夜璃歌取了丝被,折返窗边,轻轻给傅沧泓盖上,尔后搬了张凳子,就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守着他。   直到晚霞的光从窗外透进,落到傅沧泓脸上,男子方才睁开眼来,看着她,微微一笑:“回来多久了?”   夜璃歌竖起两根手指,放在耳边晃了晃。   “哦,原来我竟然睡了这么久。”傅沧泓眼中浮起几许歉意,撑榻坐起身来。   “肚子饿了吗?”   “有一点。”   “那我马上命人传膳。”   “不,”傅沧泓摇摇头,伸手抓住她的柔荑,“我想吃你亲手做的。”   “我做的?”   “对,我记得,你烹的汤,特别‘鲜美’。”   在“鲜美”二字上,傅沧泓刻意加重话音。   夜璃歌的心,“咯噔”跳了一下,不由转开视线,瞧向别处。   “好吧,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弄。”拿起男子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夜璃歌方站起身来,朝殿门走去。   待她走出自己的视线,傅沧泓唇边的笑消失了,眸色复又清冷,起身转入内殿。   “火狼。”   “属下在。”   “你说城东那座随兴楼,是夜家布在北宏的暗庄?”   “是。”   “夫人她——”傅沧泓说着,语气愈发地沉凝,“这些日子常去那儿?”   “是……”火狼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傅沧泓下垂的手猛然攥紧——夜璃歌,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总是收不住你的心?   黑色双瞳疾震,深重的戾气如烈火般在心底里燃起。   “皇,皇上?”火狼的心悬了起来——要是皇帝一冲动,后果将难以收拾。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傅沧泓垂下眼眸——他到底是爱她的,不管她做了什么,他始终不愿去苛责,至于她在璃国与他之间的纠结,他也能体会到,只是,他也未能找到中间那个平衡点——很多时候,他并不想让她为难,因为他不想失去她,从来不想。   她是他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红尘弱水三千,他所想要的,只是她而已,因为执著,所以不想失去。   因爱而生忧,因忧而生怖,这对任何一个坠入爱河的人而言,并无什么不同,纵然是帝王,纵然是,富有四海。   璃歌,我这样的心情,你可能体会?   ……   御厨房中,夜璃歌面对一锅汤,久久怔愣。   此刻的心绪,难以用语言形容。   没想到他说想喝汤,这“喝汤”对于普通人而言,也就是“喝汤”,对于他们俩而言,却有别的意义——那是凤还镇外废弃的院落里,她用一碗蛇羹,让他陷入昏睡,然后抽身离去,如果那是“背叛”的话,那就是第一次,而后来,似乎每次她要在璃国和他之间作出抉择时,便会玩“花样”。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都纵容着她。   伸向汤锅的手,有些发抖。   很多时候她也想直接告诉他,自己想做什么,可那些话如斯尖利残酷,又让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傅沧泓,你的爱让我忐忑让我为难,让我心缚其中,渐渐失去昔时的潇洒与淡然,或许在感情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输或者赢,只有值得,不值得。   我是该放弃吗?   放弃从前所有的一切?只安静做你的女人?而将这方天下,彻底地交给你?   而你,又会将我,会将这方天下,带向何方呢?   说到底,你还是不够相信他,夜璃歌,你在恐惧未来。   她终究是端起了汤锅,有煮沸的汤汁洒溅出来,泼在指上,火辣辣地痛。   “夫人!”旁边一名厨子失声惊呼。   “没,没事。”夜璃歌掩饰一笑,端稳了锅子,将一锅汤倾入陶皿中,然后轻轻盖上盖儿,端着它慢慢地走了出去。   ……   月色很好,照得满庭雪然。   枝上的琼花开得愈发妖娆。   美酒佳肴,呈列在桌案上。   夜璃歌往琉璃杯中注满酒浆,奉至傅沧泓跟前:“泓。”   接过杯子,傅沧泓看了她一眼,凑到唇畔,一饮而尽。   夜璃歌又给他盛了一碗汤,这一次,傅沧泓端着汤碗凝滞许久,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掉。   “味道如何?”   “不错,什么材料?”   “鹿脯。”   傅沧泓“哦”了一声,将碗递给她:“再来一碗。”   很快,一锅汤便见了底。   “我再去乘。”夜璃歌站起身来。   “等等,”傅沧泓叫住了头,俯低的面孔掩在模糊里,“璃歌。”   “嗯?”   “希望你记住,我,是爱你的。”   夜璃歌的心猛然一抽,然后加快脚步朝院门外走去。   为什么他们的每一次离别,都带着种生死两难的苍凉?   此际我还在你的身畔,或许明朝醒来,就是天涯之远,我知道我的离去让你深深为难,可若不离去——将来有一天,我会后悔得想杀了自己。   也许她夜璃歌心中的痛苦,天下间没有一个人,能够弄明白。   那就是璃国之于她的意义,并不轻于傅沧泓。   在那方美丽的热土上,她真实地活过,爱过,她爱的不仅仅是夜天诤,不仅仅是夜府,不仅仅是炎京城,更爱璃国无限美丽的河山,更爱那些热情善良单纯的男女老少。   他们,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他们,总是热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总是以一种钦佩艳羡的目光,无比祟拜地仰望着她。   曾经,他们一起共过患难,曾经,他们一起围在火堆边,烹羊佐酒,曾经,他们载歌载舞,欢庆丰收,她夜璃歌的命,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自己一个人!   傅沧泓,你明白吗?   你明白吗?   那是一种深植于血脉中的感情,倘若璃国不复存在,夜璃歌也将不复存在!   我无法回避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尽管它让我鲜血淋漓,可是我根本无从控制自己,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你想你,也同样无法控制自己,深深地思念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   你不能将自己的爱,变成一柄锋利的匕首,切断我与过去天然的联系。   你也不能用这座华丽的宫殿,囚禁我的心,和真实的渴望。   或许这世间千百女子,都会纯粹地为一个爱她们的男人面存在,唯有我夜璃歌,与之不同。   若真有一天,命运逼我在你和璃国之间做一个抉择,我宁愿毁掉的,是我自己。   望着那个渐渐走远的女子,傅沧泓心中忽然浮出不尽的绝望,然后是深深的愤怒。   黑眸中刹那风起云涌,一瞬之间他作出了决定。   一个,可怕的决定。   第二百六十七章:夫妻对弈   不久之后夜璃歌回到院中,见男子端坐于桌边,微微仰头,看着空中的月轮,仿佛在思索什么。   缓移莲步近前,夜璃歌放下手中汤锅。   傅沧泓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从侧面看去,他的脸部轮廓甚是俊朗,带着几分刀锋般的寒冽,夜璃歌看着看着,不由着了迷。   不知过了多久,傅沧泓回过头来,恰恰对上她晶莹的水眸,不由露齿一笑,凑近夜璃歌面前:“好看吗?”   “嗯。”夜璃歌也笑着,抬手摸摸他的脸,“很好看。”   “那就趁现在多看看,要是老了,可就没这么好看了。”   男人说着,忽然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起,也不理会别的,转身便朝寝殿的方向而去。   橘色的光影晃过夜璃歌的眼帘,将所有的影像抹得朦胧不明,他的吻像是燎原的野火,让她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再次睁开眼时,夜璃歌惊愕地发现,四周所有的一切都变换了模样——白色的墙面反射着青光,很明显,并不是龙赫殿,她一惊,然后蓦地坐起身来,丝质床褥从肩头滑落,露出白玉般的肩膀。   竟然,只穿着一件亵衣。   “傅沧泓!”当下,她顾不得许多,放声大叫起来。   四周寂寂,没有人回答。   “傅沧泓!”裹着床褥,夜璃歌从榻上跳下,在屋子里来回奔跑着。   片刻之后,她冷静下来,开始回想之前的事,越想越是心寒——傅沧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方“呛啷”一声响,开了个小小的方孔,一只吊篮缓缓地垂落下来,里边装盛着饭菜。   夜璃歌玉臂一伸,嘶声吼道:“傅沧泓!傅沧泓呢?叫傅沧泓来见我!”   “夫人。”火狼的声音从方孔中传来,“皇上要火狼转告夫人,请在此处静心安歇,等皇上得了空,自会来瞧夫人。”   “你——”夜璃歌急得双眸喷火,银牙重重一咬,“叫他马上来!否则,我一定会让他后悔!”   火狼沉默,再没有言语,方孔的盖却缓缓阖拢。   并不去理会那些饭菜,夜璃歌退回榻上,气急败坏,她自思二十多年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待她,一股子怒火噌噌从心里蹿起来,几欲将她整个焚燃。   但,傅沧泓始终没有出现。   夜璃歌的心愈发焦躁,她能猜得出,傅沧泓这样做的缘由,却根本不能接受——她又不是他养的鸟,怎么能由着他的意思摆弄?   盯着凉浸浸的地面,夜璃歌想得出了神,却没有觉察到,一个高大的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夜璃歌倏地抬头,满腔怒火终于找到发泄处,可她刚一张口,那男人便像狼一般猛扑上来,将她摁倒在床榻上。   在这个幽寂的夜晚,他是如此的张狂,如此的毫无忌惮,如此地放纵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没有丝毫遮掩。   夜璃歌震惊地看着他,终于发现他的异样——狂肆、粗暴、野蛮,还有股子歇斯底里,居然让一向强势的她,感觉到难以招架。   她下意识地想要反抗,他的身体却像座山似的,沉沉地压着她,束缚着她的手脚,还有身心。   欲望如决堤的洪水,覆没了夜璃歌其他的情绪,这个夜晚诡异而激动,给予她一种全新的体验。   很久以后傅沧泓停了下来,却仍旧没有放开她。   夜璃歌瞪大双眼,努力想要看到其它的什么,可他的发丝就像一张遮天蔽地的网,隔断了所有的一切。   两行晶莹的泪水从夜璃歌眸底滚出,她忍不住嗓音嘶哑地道:“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濡-湿的嘴唇吻吻她的,这个动作充满了原始的欲望,还有强烈的独占。   “沧泓。”夜璃歌的声音里,不由多了丝哀求的意味,“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只是想回去看看而已。”   “看看?”傅沧泓略略抬起上半身,唇边绽出丝邪魅的笑,“看什么?是看夜天诤,还是看安阳涪顼?”   “沧泓!”夜璃歌的面色顿时变得红涨起来,“你不讲理!”   “讲理?”傅沧泓抬手,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她柔嫩的脸庞,“对你,不讲理,那就不讲理吧。”   “那你到底想怎样?”   一丝锐光从傅沧泓眼底划过。   夜璃歌心中一寒,手掌下意识地推拒着他的胸膛:“不可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今夜的傅沧泓,实在与往常有极大的不同,似乎已经不再忌惮,把那个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出来。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忽然袭上心头——夜璃歌终于明白,原来,对于这个枕边人,她了解得还是不够多。   至少,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如此对自己。   “傅沧泓,你这样做,我们都不会快乐的。”   “比起失去你,我更愿意这样不快乐。”男子毫不迟疑地给出答案。   “可是,若你真对璃国做了什么,也一样会失去我!”夜璃歌的语气转而变得强硬起来。   谁知,傅沧泓却微微勾唇,淡淡地笑了:“谁说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啊?”夜璃歌一声轻呼。   “你是夜天诤的女儿,应当很清楚,想要吞并璃国的人,绝非我一个,所以——”他的眸中,洋溢着丝丝刻毒,教人不寒而栗。   “傅沧泓!”夜璃歌的理智终于接近崩溃边缘,十根指甲深深扣入傅沧泓的肩膀,任由殷红的血慢慢地渗出来,“你是傅沧泓吗?你真是傅沧泓吗?”   “我是傅沧泓。”男子双眼微微眯起,“夜璃歌,我曾经警告过你的,不要总是触碰我的底线——你也总得为我想想,为了你我付出多少?天下间会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像我这般?你以为我有多少耐心,可以由着你折腾来折腾去?”   是什么碎裂了吗?   是心里那个童话欺骗了自己吗?难道那些曾经的甜言蜜语,都是他精心伪饰的谎言吗?   “不,”夜璃歌用力地摇着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沧泓,我们俩不是这样的……”   “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是什么样?”男子冽眸如渊,深深地凝视着她,“与其你老是为难,不如让其他人来解决这个问题,不是更好吗?”   “你不明白吗?我和璃国是联成一体的!倘若没有璃国,就没有夜璃歌!”   “你和璃国联成一体,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夜璃歌语塞。   刹那间一丝疑问从脑海里闪过——选择这个男人是不是她的错?如果他给的感情,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完美,那她是不是应该——?   “你看着我!”男子忽然暴躁地喊道,伸手扣住她的下颔,“你看着我!”   夜璃歌视线凝聚。   “夜璃歌,”他的口吻强硬而野蛮,“我命令你,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许停止对我的爱,不可以!”   “你命令我?”夜璃歌冷冷地笑,“爱或不爱,有时候只是一念之间,傅沧泓,你能把我锁在这里,难道还能锁住我的心不成?”   傅沧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那样骄傲的她。   绝美的她。   个性鲜明的她。   强烈的不安忽然从心底里泛起,他不仅捏起了拳头,可到底却慢慢松开。   “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出去。”   掀被下床,傅沧泓冷冷扔下一句话。   后背忽然一凉,却是夜璃歌,用头上金簪,对准了他。   “傅沧泓,让我走。”   男子身形端凝不动,嗓音冷然:“如果你舍得,那就动手吧。”   “傅沧泓,你——”趁她恍惚的瞬间,傅沧泓整个人却像青蛙一般弹了出去,稳稳立于地面上,随手拿起件长衫,慢慢披上肩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她露齿一笑。   他居然在笑!   是那种坏事得逞,却胜券在握的笑。   腕上运力,夜璃歌手中的金簪化作流光,朝傅沧泓激射而去,男子侧身避开,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然后脚尖点地,腾上半空,像只壁虎一般贴住天花板,但听“哐啷”一声响,方孔洞开,男子回头朝她作了个飞吻,这才从方孔中钻了出去。   室中岑寂下来,夜璃歌心中又是气,又是恼,却无处撒火,只得将被子一裹,躺回枕上。   难道,她要这样“束手待毙”?   不,傅沧泓,你有张良计,我也有过墙梯,以我夜璃歌的聪明,难道还治不了你?   要如何,才能让那个男人缴械投降呢?黑丸似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着,很快,一条妙策在脑子里成形——   火狼心中越来越疑惑,他已经送了三次饭菜下去,可夜璃歌却始终声息俱无。   是出什么事了吗?他很想下去瞧瞧,可又怕夜璃歌“借机走逃”,若真那样,傅沧泓一定会刀劈斧砍了他!   但老这样僵持下去,却又不是办法,思来想去,火狼只得赶往御书房,向傅沧泓报告。   “一直没应声儿?”   昨晚折腾了一夜,皇帝非但没有倦乏,反而龙精虎猛,劲头十足。   “是,皇上。”   沉吟半晌,傅沧泓方一摆手:“朕知道,你先退下去吧。”   又批了两本奏折,傅沧泓始终觉得心中焦躁不安,终究是站起身来,朝密室的方向而去。   启动机关,他站在方孔边,朝下看了看,只见黑咕隆咚一片。   “璃歌?”   下边声息俱无。   “璃歌?”   心中一紧,傅沧泓再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而下,朝床榻的方向扑去。   “璃……”   第三声叫唤尚未出口,胸前忽地一软,已经被女子拿住穴道。   “泓,”女子倾身凑近,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幽幽体香渗入傅沧泓鼻中,让他一阵筋酥骨软,“半个时辰后,穴道自解,你先好好休息休息。”   傅沧泓人不能动弹,鼻息如雷,两眼微微外突:“夜璃歌,你不要走,不要离开……”   “嗯?”见他如此,夜璃歌心中不由一软。   “不要离开……”傅沧泓反反复复地言道,眼中竟然泛起泪光,“我难受,我心里难受……”   夜璃歌不由折回身,张臂将他抱住:“沧泓……”   四目交接,夜璃歌心中那原本坚定的信念,渐渐变得柔软,恰在此时,傅沧泓忽然转头,朝上方一声大喊:“愣着做什么?”   夜璃歌一怔,那方孔已经“砰”地一声合拢,傅沧泓眸中浮起得意的笑:“出不去了,现在无论你做什么,都出不去了。”   看着满脸狡黠的他,夜璃歌忽然失笑——傅沧泓,倘若你把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当作情趣,我也不妨和你玩上一玩。   “你走吧。”解开他的穴道,夜璃歌将男人推下床去。   男人却没有离开,而是翻身腾起,拉拉她的胳膊:“你,生气了?”   “生气?”夜璃歌转头,看他一眼,“我不会。”   “那你跟我说话。”   “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   夜璃歌不再理他,躺倒在枕上,转头朝着里边儿,傅沧泓磨蹭了小片刻,也脱鞋上了榻,在她身畔躺下。   屋中一时静寂下来,只听见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第二百六十八章:最爱   幽幽的香气一丝一缕从夜璃歌身上散发出来,渗进傅沧泓鼻中。   “你——”傅沧泓不由翻了个身,刚刚凑近夜璃歌,忽然一阵头晕,整个人像喝醉酒似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璃歌翻身而起,三下五除二,拿起傅沧泓的衣袍穿在身上,施展轻功游至天花板上,伸手扣了扣。   不多时,方孔“嗒”地一声弹开,夜璃歌先是一掌挥出,震开外面的人,然后整个身子像游鱼般钻了出去。   “皇——”火狼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人便如木雕一般伫在了那儿,而夜璃歌身形几闪几闪,早已没了影子。   “飘”回龙赫殿,夜璃歌重新换了套衣服,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又翻出枚令牌,匆匆往宫门外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至日中时分,她已经出了宏都,飞马朝琉华城而去。   天定宫中。   傅沧泓呆呆地坐在御椅上,火狼跪在阶下,一动不敢动。   蓦地,傅沧泓一掌推翻整张御案,站起身来,怒声吼道:“朕要灭了璃国,一定要灭了璃国!”   “皇上,”火狼心中打了一个突,抬起头来,“皇上请忍耐。”   “忍耐?”傅沧泓唇边境扯开丝嘲讽的笑,“你都看见了,从最初到现在,反复折腾了多少回?只要璃国存在下去,我和她之间的纷争将永无止时!火狼,你说除了一统天下,朕还有别的选择吗?”   火狼心内一动——倘若夜璃歌的一再“背离”,能激起傅沧泓的傲气与斗志,那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用力一咬牙,火狼重重叩头于地:“倘若皇上想一统天下,火狼愿肝脑涂地,助皇上成就霸业!”   “若不是因为璃国之事如哽在喉,朕早就动手了!”回想起上次在章定宫中的遭际,傅沧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皇上若是想现在倾全力为之,也还不晚。”火狼站起身,双眸凛凛,“从前国中内忧外患不断,皇上无暇抽身,而现在——”   “现在如何?”傅沧泓双眼一眯。   “现在,皇上可以通观全局,引导各种势力,让其为我所用。”   “嗯。”傅沧泓沉吟,站起身来,一步步踱下丹墀,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男人,只是这些年来沉浸于与夜璃歌的情爱纠葛,始终忽略了天下大局。   更或者,他一直在意的,就是夜璃歌本人,只可惜他心爱的女人,始终不肯老实本分呆在他身边,没奈何,只得动手了——况且这方天下,他不动手,也自有人出来鲸吞,与其拱手让人,不如自拥之。   至于璃国么——   ……   踏进炎京城城门那一刻,夜璃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熟悉、亲切、愉快,说不出来的诸般感受,更多的,是一种家的温暖。   沿着长街一路前行,但见街市繁华,人人安其居乐其业,依旧一副太平景象。   绕到夜府角门处,夜璃歌近前,扣响门环。   “谁呀?”少时,一个声音从里边传出,有人开门,瞧见普通妇人打扮的夜璃歌立在那儿,不由一怔。   夜璃歌并不答言,只是抖出半截子丝绫,在他面前一晃,仆役赶紧着朝后退去,待夜璃歌一进门,方探出头去,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关上角门,转身语带惊喜地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怎么?府中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那倒没有,”仆役摇摇头,“只是大伙儿心中都惦着小姐……见小姐回来,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夜璃歌听罢,心中不由一阵感动。   眼见着父亲的书房就在前方,夜璃歌停下脚步,吩咐道:“你且先下去吧。”   “哎。”仆役答应着,躬着身子退下,夜璃歌深吸一口气,方才提步踏上石阶,抬手叩门。   “进来。”   父亲熟悉的嗓音从里边传来。   夜璃歌推门而入。   夜天诤但觉一道敞亮的阳光照进心里,整个人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歌儿!”   望着父亲那张慈祥的,但却已经显出苍老的脸,夜璃歌喉头不由一梗:“爹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夜天诤绕过桌案,一把将她抱进怀中,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没有胖,也没有瘦,还是老样子。”   “看爹爹你说的!”夜璃歌不由娇嗔地推了他一把,顺带揪揪他的胡子,“上次夜方传讯来说,爹爹无故消失……可以告诉女儿,爹爹去哪儿了吗?”   “只是在皇宫里小住了数日。”夜天诤一语带过,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倒是歌儿你,这些日子,在宏都过得还好吗?”   “好,女儿很好。”夜璃歌点头,“傅沧泓,是个……专情的男人。”   她思来想去,别无它话可答,只能如此言道。   “专情的男人?”夜天诤喃喃语了一句,唇边浮起浅浅笑漪,“歌儿觉得好,那便好。”   “爹爹手书让女儿回炎京,是国中出了什么事吗?”   “是董后。”携手至桌边坐下,夜天诤将奉先庙中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夜璃歌。   “是董太后?”夜璃歌的眉头顿时皱起——董太后居然肯纡尊降贵,相求于父亲,这可真是想象不到。   “你也觉得奇怪不是?”夜天诤细瞅着她的脸色。   “嗯。”夜璃歌点头,“看来,是挟制董后的那股力量,有些按捺不住了,董后迫不得已,才来相求父亲。但不知,父亲打算怎么做?”   捋着有些花白的胡须,夜天诤不由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在有生之年,我不希望看到璃国有事……毕竟,我夜天诤在璃国,好歹是用心经营了一辈子。”   听见这话,夜璃歌心中漾开丝丝酸涩——父亲说得没错,他毕竟,在璃国经营了一辈子,就算没有与安阳烈钧的一段君臣之谊,也断乎不愿看到大好江山就此败落。   “爹爹,我会帮助你的。”夜璃歌眸中闪过丝坚韧,微微倾身,将额头靠在夜天诤的胸膛上。   “歌儿。”抬手揉揉她的脸庞,夜天诤眼中满是宠溺和柔软,“爹爹知道你会这么做,可傅沧泓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傅沧泓……”夜璃歌撅起了眉头,想起在地下室中,他所说过的话,她就觉得有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力。   他真会策动其它力量,来覆灭璃国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   若说从前的傅沧泓,还分不开身来,发动对外的侵略战争,那么现在,由于自己的“出谋划策”,北宏国内的局势已经起了非常微妙的变化,不管军政财政,都慢慢集中到了傅沧泓的手中,也就是说,现在的傅沧泓,不管要做什么事,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如果他不亲自出手,而是让其他的力量来“围剿”“鲸吞”璃国,情况如何,还真是难以预料。   看着她凝重的面色,夜天诤不由心中微痛,遂劝慰道:“或许情况并不会如此糟糕,但是,我们却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夜天诤抿抿唇,没有回答。   “爹爹,”夜璃歌不由揪紧衣角,“难道你也觉得,倘若天下生变,璃国真的,一点救都没有吗?”   “有。”   “哦?”一丝微光从夜璃歌眼里跳过。   “或许有一个人,能够逆转一切。”   “谁?”   “安阳涪渝。”   “是他?”夜璃歌既觉意外,又不觉意外——从见到那个少年的第一眼起,她便从来没有小视过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与其他人完全不同的力量,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她也形容不上来。   “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抛弃一切,只保留最后的希望。”夜天诤忽然道。   夜璃歌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爹爹,我想进宫,见见安阳涪顼。”   夜天诤没有说话,半晌方淡淡地答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   夜色静谧,月光下的虞美人,婀娜娇媚,风情无限。   立在花间的男子,却没有心情欣赏,只是仰头望着空中的月轮,眉宇间浮动着几丝忧愁。   沙沙——   一阵细碎的响声传进耳中,安阳涪顼转头,但觉眼前一花,已然多出个人来。   是他在做梦吗?   还是奇迹出现?   为什么他竟然看见了她?   乌黑的长发,晶莹的眼眸,杨柳般的腰肢?   “璃歌!”他叫了一声,飞冲过去,抓住她的双手,是温暖的!   月光下,女子冲他微微地笑:“涪顼。”   “是你是你是你!”安阳涪顼就像一个翻找到糖果的小孩,眸中满是明净而开心的笑,“哦,你回来了,璃歌,你回来了!”   “涪须。”看见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漾过丝异样,“你好吗?”   “我……”安阳涪顼的情绪低落下去,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摇头。   “是我让你难过了,是不是?”夜璃歌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她确实不爱安阳涪顼,却也绝对不想看到他难过。   “不要紧的。”安阳涪顼转开头,看向那些盛开的虞美人,“可以再次看到你,我已经非常开心……从前我就说过,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祝福你。”   夜璃歌一时沉默。   “涪顼,做皇帝,你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安阳涪顼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我该承担的责任,我并不后悔。”   “那么,好好守护璃国吧,璃国所有的百姓,都会记住你。”   “我会的。”安阳涪顼毫不迟疑地答,“那么璃歌,你会做什么呢?仍然回他的身边去?”   “我不知道。”夜璃歌转过身,神色变得有些沉郁——这次回国,一方面是因为牵挂父亲,另一方面,确也有着深重的忧虑——担心璃国,担心……安阳涪顼。   是的,她担心安阳涪顼。   无论她和傅沧泓如何,却始终担心安阳涪顼。   安阳涪顼抬起手来,想去触摸那一抹妩媚的影子,指尖却凝固在空中——走过这些纠葛的岁月,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吗?不是的,那他们之间有的是什么呢?只怕没有人能说得明白。   “如果可以,”夜璃歌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道,“我真想把自己劈成两半……”   “那你岂不是很痛?”安阳涪顼接过话头,“我倒宁愿,你是一个完整的自己。”   “是吗?”夜璃歌转头,冲他微微一笑,“安阳涪顼,你真的很善良。”   “善良吗?”安阳涪顼苦笑,“或许,说是懦弱,更加恰当?”   懦弱吗?   曾经,夜璃歌以为是,可是现在,她完全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安阳涪顼爱她,却永远不会像傅沧泓那般咄咄逼人,他总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她快乐,正因为这份真心实意,让夜璃歌……感动。   是感动吧?   因为感动,而不想看到他受伤,不想看到他难过,更不希望看到,整个璃国有什么危险。   “涪顼,有人会保护你的。”夜璃歌无比真诚地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一定有人,会保护你的。”   安阳涪顼双唇蠕动,很想问一句:是你吗?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件,深藏于心中的珍宝。   夜璃歌,你是我生命里的最爱,一生一世,永远都是。   男子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第二百六十九章:智慧   从宫里出来,夜璃歌有些闷闷的。   已是深夜,长街上甚是清冷,不见半个人影。   她慢慢地走着,将脑海里乱乱的思维一一厘清。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安阳涪顼并不明白眼下的局势,就算弄明白,他也控制不住,现在偌大的璃国,仍然靠董太后和夜府的两股势力支撑着,如果其中一股遭到破坏,那么璃国的局势,将会动荡不安……设若傅沧泓再搅一些波浪出来,那真是——   夜璃歌不能不深深忧虑。   因着这份忧虑,她感觉自己此前的行为更加可笑——既然牵挂着璃国,为什么却一心帮助傅沧泓做大?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女人哪。   女人哪。   似乎都是这样,在情与理之间,爱与不爱之间,难以抉择。   看着眼前这些精美的建筑,她忽然心生出无限的感慨——它们真会消失吗?被烈火焚尽,被铁蹄踏翻?如果可以,她真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可是,命运的车轮始终轰轰烈烈地朝前压进着,没有人能够彻底地驾御它,既然是那些掌舵的人,也不一定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所以,纵然是每一国的王者,也那么渴盼,《命告》的指向,期冀着另一种强大的力量,让他们洞悉未来。   吱呀,吱呀,车轮的辗动声,忽然从前方传来,夜璃歌心中一凛,遂停下脚步,立于檐下,看着一辆银色的马车,缓缓朝自己驶来。   “夜姑娘?”   一只修长的手撩起车帘,男子笑容温润,眸华朗朗。   “唐公子?”夜璃歌却有些啼笑皆非——他们是不是太有缘了?每次的相逢都像是偶遇,但,偶遇的次数若是太多——   “要在下送姑娘一程吗?”   夜璃歌稍一踌躇,便踩着踏木登上马车,在唐涔枫身边坐下,定睛细瞧时,却见这马车的装饰陈设甚为豪华,座上铺着貂皮褥子,正中间悬垂着一盏雕成凤凰模样的水晶灯,下方一张金丝楠木的方桌,上面雕着些敖朝,放置着茶杯、茶壶,并小小的泥炉。   “唐公子可真是会享受。”夜璃歌不由脱口言道。   唐涔枫抬起手来,捋了捋鬓边的发丝,唇角漾起几丝淡笑:“若夜姑娘喜欢,唐某可以无偿转送。”   “罢了,”夜璃歌摆手,逊谢道,“我可没有这样大的福气,唐公子还是留着自个儿享用吧。”   “夜姑娘这是想回府呢,还是去哪里逛逛?”   “嗯,”夜璃歌眼珠子一转,“想来唐公子,在这炎京城中,也有宅院吧?”   “嗯。”唐涔枫点头,“夜小姐想去瞧瞧?”   “如果方便的话——”   “方便,方便,”唐涔枫忙不迭地点头,“若是小姐要去,唐某什么时候都很方便。”   唐涔枫说着,在车壁上轻拍两下,马车立即转了个方向。   少时,马车在城南一座宅院前停下,夜璃歌先行探出身来,但见高高的门檐下,悬着两盏琼花造型的琉型灯,柔和的光芒洒落下来,给人一种舒适淡雅之感。   “夜小姐,请。”   唐涔枫先一步踏上石阶,推开院门,但见一条石甬子路,笔直地通向内院,两旁是一株株叫不出名目的花木,开着清一色紫花,朵朵有如玉碗般大。   可以说,她到过唐家的数座庄院,每一座都相当地有特色,可见唐家确实是财雄势大。   夜璃歌一面细赏,一面往里走,心情不知不觉间好了许多。   迈进厅门,绕过一架屏风后,她的双眼陡然一亮,但见正壁之上,悬着一幅千里江雪图,当真是纤尘不染,只山脚下开着艳红的梅花,几只鸟儿凌空飞过,看了顿起超然世外的飘逸感。   夜璃歌禁不住拊手而赞:“妙哉,妙哉。”   唐涔枫负手而立,眼中也浮动着几许自得——夜璃歌,你怎知道,我布置这院落的每一处每一景,想的无不是你?   转身的瞬间,夜璃歌对上男子深邃的眸眼,不由一怔,当即侧身往旁退了一步:“腹中微饥,不知唐公子此处可有美味分甘?”   “有啊,喝点雪参云母粥吧,如何?”   见夜璃歌点头,唐涔枫抬手一拍,即有两名仆役走进,放下桌凳等物,又有仆役来回走动,呈上糕点、零食、茶水,末了,才是一锅香粥,并几碟精致小菜。   夜璃歌看得已经有些目瞪口呆——她自问傅沧泓和安阳涪顼,也算是一流的富贵人物,而夜天诤虽简朴,却也不是吝啬之人,所以,夜璃歌从小的饮食起居,已是世人难以想象,然而和唐涔枫一比,还是差上一大截。   这个男人,似乎一直生活在某种优越之中,每一点每一滴,每一行每一止,都透着贵族,不,甚至是王者的气息。   “怎么了?”唐涔枫早已被她瞧得心慌意乱,不由出声儿问道。   “没,没怎么。”夜璃歌摇摇头,强令自己将注意力转向桌上的食物,因见着样样精致,未免贪馋了些,自己先拿碗盛了粥,便瞑目细嚼慢咽起来。   “滋味如何?”   “不错。”夜璃歌连连点头,又拈起一块糕点,送入唇中,“这什么做的?”   “蜂蜜、面粉和红豆。”   “哦,”夜璃歌点头,仔细品尝着,“回去我也让厨子们试着做些。”   不防一只手伸来,轻轻替她拭去唇角上的粉渍,男子温润的嗓音像湖水流动般悦耳:“这值什么?你爱吃,我明天着人送一屉去夜府。”   还未咽下的糕点哽在喉咙口,看着这张近在咫尺,俊逸逼人的脸,夜璃歌忽然间滞住呼吸——   唐涔枫的指尖停在她的嘴角,久久没有挪开。   “喝粥,喝粥。”夜璃歌有些别扭地转开头,继续对付那一锅粥。   讪讪一笑,唐涔枫终是收回了手——纵然是想怜惜她,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只怕连夜璃歌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饮食习惯,身边这个男人,比她清楚得更多。   “唐公子,”看看外边儿已经明亮起来的天色,夜璃歌转头,看着唐涔枫妍然一笑,“多谢你的款待,倘若有事,只管到夜府找我,璃歌先行告辞了。”   “……好。”唐涔枫淡淡地笑着,也不挽留,亲自将夜璃歌送至门口,看着她登上马车,方才折身返回。   “公子。”一名仆役走来,“这是今早才接到的信。”   唐涔枫“嗯”了声,接过信函,展开略扫一眼,面色微微一变——   动手?   居然让他动手!   看来,上头还真是不择手段呢。   “公子?”   “我知道了。”略一摆手,唐涔枫叠好信函,掖入袖中,转头朝厅内走去。   大理石桌案上,她用过的糕点、餐具一一都在,那锅粥更是余温尚存,唐涔枫取了银碗,自盛一碗粥,凑到唇边细细地品着,黑眸一点点转深转沉……   ……   “爹爹。”   正在晨练的夜天诤一面继续练功,一面神情安然地道:“见到涪顼了?”   “是。”   “心中作何感想?”   “我不知道。”夜璃歌第一次无比坦诚地道,“爹爹,女儿很茫然。”   “为何茫然?”   “女儿总觉得,在所有事情的表面下,还有些……我们看不到的暗涌……”   “看不到的暗涌?”夜天诤收了功,走到一株琼花下立定,举眸看着那半残的花儿,“说下去。”   “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似乎都受到牵制,或者说,局限。”   “这个自然,”夜天诤点头,“大部分人活在这世上,看到的,都只能是眼前,只能根据以前的事,或者经验作出判断,而这些判断,未必是正确的,事后一看,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大概,这就是你所指的,那股奇怪的力量吧。”   “不仅仅如此,”夜璃歌认真思索一番后,娓娓言道,“似乎有什么人,想-操控这一切,使之按照他(她)想要的方向发生,这股力量,甚至已经渗透,渗透到炎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夜家……”   “如此说来,”夜天诤蓦地转头,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就连爹爹我的一举一动,也在他(她)的掌握和利用之中?”   “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俗话说‘为他人作嫁衣裳’,似乎,每个人活在世上,都难逃利用与被利用的宿命,不管是愚者也好,还是智者也罢。”   “你说得对,”夜天诤点头,指指头上的琼花,“就像这花儿一样,之所以我们愿意把它种在这里,是因为它有观赏价值,倘若它不美丽,或者有毒气,自然,就不会有人愿意靠近它们。”   “爹爹是想,表达什么吗?”   夜天诤没有言语。   “爹爹有想过,把这个人找出来吗?”   “不用找,他要出来时,自然就会出来。”   “难道爹爹就不怕,到那时,一切已经太晚?”   “晚吗?”夜天诤唇边浮起丝诡谲的笑,“只要有了准备,什么时候都不会晚。”   夜璃歌浑身一震!   隐隐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力。   “女儿,”夜天诤转回头来,沉静目光中蕴含着无限的智慧,“不管身在何处,不管遇见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只要记住自己最想要的,和最想保护的,便足够了。”   “哦?”夜璃歌点头,“女儿记下了。”   “父女俩在那儿聊什么呢?”夏紫痕的话音忽然传来。   “夫人。”   “母亲。”   父女俩同时转头,但见夏紫痕一身蓝色锦裳,徐步而来,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高贵,风韵迷人。   “娘!”夜璃歌不由低呼,上前扯着她的衣袖转了一圈,“今天什么日子,娘你穿这么漂亮?”   “小丫头。”夏紫痕伸手拧拧她的俏鼻,眼角余光却瞧向夜天诤,“你说说看,今天什么日子?”   夜天诤先是一怔,继而眼角眉梢处盈-满笑意,却抿住双唇一言不发,夜璃歌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只觉他们之间浮动着一丝丝,嗯,暧昧,对,就是暧昧。   “我知道了!”一拍手掌,夜璃歌叫了起来,“原来爹爹和母亲你们是——嗯,这样吧,我今天出府去,把这地儿留给你们俩,你们慢慢聊啊!”   说着,她像只轻灵的雀儿般飞了出去,单留下夜天诤与夏紫痕,两两相对。   第二百七十章:凤凰   夫妻俩久久地对视着。   多年相处,纵然不用一丝言语,也能明了彼此的心迹。   “二十六年了。”夏紫痕忽然莞尔一笑。   “是啊。”夜天诤点头,眸中也增添了无限感慨,“时光荏冉,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   “何必伤春悲秋?”夏紫痕双眸明亮,顾盼间风采不减当年,“与君相携一生,乃是紫痕最快意之事,至于这世间种种,浑然不在我的眼里。”   提步近前,夜天诤握住她的手,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甜的、苦的、辣的、酸的,在这一刻,尽皆变得无限美好……   是啊,因为心中有爱,所以做什么,都觉得愿意,因为心中有爱,所以记忆会更鲜明更深刻……   ……   徐徐的风,拂过夜璃歌每一根发丝。   仰起头来,她看向高远的空中,忽然想找一个角落坐下来,把自己藏起,任思绪在另一个空间飞翔。   去哪里呢?   馨园。   脑海里的第一个闪念,就是馨园。   馨园里的琼花还是那样地美丽,开得如梦如幻。   她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埋进阴翳里。   以为什么都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不理会,但是第一个浮出脑海的,还是那个人。   傅沧泓。   想起他,时而好笑,时而酸涩,时而哭泣——在这一刻,她放松了心防,任由感情翻江倒海。   不错,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清冷的,都是理智的,她会像男人一样思考、抉择、捕杀,这让她看起来,比很多女人都坚强,或许,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或者父亲的面前,她才会展露自己的另一面——柔软的、多情的、活泼的、天真的……纵然是最爱她的男人,也极少看到她的眼泪。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想象得到,骄傲的,杀人不眨眼的炎京凤凰,也会像个小女孩儿般,躲在树荫背后,双手托腮,望着天空流眼泪,却连自己为什么哭泣都不知道。   直到天色灰暗下来,夜璃歌方才重新站起,懒懒地走出磬园,却不想回家。   或者,找个陌生的客栈,偶尔住上一晚,也不错。   主意拿定,她整个人便松快下来,信步往前走去。   “新出炉的羊肉汤哎——”店小二响亮的叫声忽然传来。   夜璃歌收住脚步,即有一名伙计迎上来,口中响快地叫道:“客官,里面请——”   夜璃歌探头看了一眼,见店堂还算干净,遂抬步迈入。   “客官,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伙计脸上全是笑容。   “一锅羊肉汤,再来一坛上好的状元红。”夜璃歌吩咐道,然后摸出块银子,放在桌上。   “好咧!”伙计答应着,拾了银子麻溜地去了,少时送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阵阵香气在空中扩散开来,夜璃歌食欲大增,拿起勺子舀了一碗,送到唇边,面色随即微微一变——居然有人动手脚!   “伙计。”夜璃歌声色不动,淡声叫道。   “客官,还有何吩咐?”伙计颠颠儿跑回来。   “这汤脏了,换换。”   “这——”伙计脸上的笑凝固在唇边。   “我让你换,你就换。”夜璃歌说着,又从袖中摸出块银子。   伙计也意识到了不对,撇了一下唇,端起汤锅去了。   竟然会有人,追到这里来,会是谁呢?   水眸黑冽,夜璃歌眉宇间浮起几许薄冷。   第二锅汤送了上来,这一次,再无任何异样,夜璃歌就着酒,慢慢地吃饱喝足,起身下楼,行至平台处,但见那伙计斜倚在柜台边,东边桌旁,坐了个干干瘦瘦,模样毫不出奇的男子。   心内一动,夜璃歌提步下楼,行至男子跟前坐下,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男子抬袖掩唇,咳嗽两声,枯瘦的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   “阁下就没有什么话吗?”夜璃歌冷冷开口。   男子又咳嗽了两声,挪开凳子慢慢地走了。   夜璃歌的视线落在他适才手掌覆过的地方,那儿,刻着两个暗红色的字:   道理   居然是“道理”?   这个人——夜璃歌眉峰微蹙,不由侧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却早不见了那人的影儿。   真是怪人怪事!   细细思索着,夜璃歌也站起身来,徐步走出客栈。   天色已然黑尽,街道两边亮起一盏盏灯笼,将她纤长的身影拉得极长。   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满脑子杂碎的思绪,一点点沉寂,有些影像,慢慢变得清明。   一路思索着,夜璃歌走回司空府,离家门尚有一段距离,忽听里边传出阵阵清音雅弦,是父亲和母亲?   她心内一动,抬手轻轻推开角门,却见十几支明柱将整个庭园照得如白昼一般,她一向形容整肃的父亲,一手操琴,一手执箫,自弹自吹,而她的母亲,衣袂翩然,双剑有如秋水,舞成两团光影。   这——   夜璃歌不由看呆了——   什么叫珠玉生辉,天作之合?这便是。   什么叫知情识意,心魂交融?这便是。   她怔怔地站在廊下,不敢近前,也不想近前,直到一切静止下来,才鼓掌叫好。   夜天诤和夏紫痕竟没有理会她,只深深地看着彼此,像是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夜璃歌委屈了,忍不住冲上前去:“爹爹!母亲!”   夏紫痕还是不理她,只凝着夜天诤道:“夫君的乐艺,愈发精湛了。”   “夫人的剑术,也是天下无双。”   “那我呢?”夜璃歌忍不住出声岔了进去。   “你嘛——”夜天诤的视线终于落到她身上,“自然是我们俩最出色的杰作。”   “爹爹,你还真是不害臊。”夜璃歌不禁吐了吐舌头,再俏皮地作个怪脸。   夜天诤也做了个怪脸:“难道,我说错了?”   “爹爹啊,”夜璃歌绕过桌案,拿出牛皮糖似的缠劲儿,“你再奏一曲我听听?”   “歌儿,”夏紫痕却面现威严,将她止住,“时辰已晚,下次再说吧。”   夜璃歌不满地撅起嘴,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小孩儿。   夜天诤伸手刮刮她的鼻头,复撩袍坐下,弦声又起,如水船朝四周漾去。   随着优美的旋律,夜璃歌曼转腰肢,纱绫自袖中飞出,翩跹轻舞,如梧桐深处的凤凰。   一个接一个的夜家人从暗处走出,惊讶至极地看着他们的小姐——都说自家小姐的舞姿倾国倾城,可是他们却从来无缘一见。   “那是小姐吗?”一个仆役忍不住擦擦自己的眼,“我好像看到了仙女……”   “不,是凤凰!是传说中的凤凰!”另一名男子接过话头,嗓音里含着不尽的激动。   “不是凤凰,”这是最后一个声音,“是——流动的月光……”   他自觉说了个很华美的词,甚至忍不住咂咂唇。   总而言之,这个夜晚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包括,夜天诤,和夏紫痕。   看着这个女儿,他们心中满是甜蜜,也满是叹息。   尤其是夜天诤。   她是他一生最得意之处,也是他一生最大的牵念。   ……   月色轻轻泻入窗畔。   夜璃歌睡着了。   就像小时候那般,呼吸均匀而柔软,白皙脸庞上,有着淡淡的红晕。   “璃歌……”   某人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让梦中的夜璃歌不由撅了撅眉头,然后懒懒地翻个身。   “懿旨到——”   长长的尖声打破梦境,夜璃歌倏地睁开眼。   “夜璃歌接旨!”   是真的!   声音来自楼下,无比真实,无比清晰。   披衣起床,夜璃歌掀帘而出,但见福宁宫总管孙贵正手捧黄绢,仰着脖子,满脸堆笑地仰头看她。   下了碧倚楼,夜璃歌拜伏于地:“臣女接旨。”   站在福宁宫外,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脚来,迈过门槛。   “坐吧。”董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显得格外轻柔。   “谢太后。”夜璃歌蹲身伏了伏,这才走到一旁坐下,然后抬起头来,朝董太后看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然后分开。   “见过顼儿了?”   “是。”   殿中一时沉默。   “虽然,本宫答应过,绝不再限制你的自由,但是夜璃歌,有一件事,你心中应该清楚——这个国家,对于本宫,对于你,对于夜府,对于顼儿,都同样地重要。”   夜璃歌沉默着,没有接话。   “今儿个难得清静,咱们两个女人,好好谈谈吧。”   “臣女洗耳恭听。”   “你心中真的,对顼儿毫无眷恋?”   夜璃歌垂眸,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   “有。”   “……?”   “本宫知道,”董太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丹墀,直至夜璃歌跟前,“长期以来,你心中真正放不下的,并非顼儿,而是璃国和夜家——夜璃歌,你是这炎京城的凤凰,璃国不能没有你,而你,也不能没有璃国,我相信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夜璃歌心头一阵震颤。   “有一句俗语,叫‘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夜璃歌,北宏虽好,却到底并非你的生身之地,而那个男人,真的能护你一生?——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当他得到天下时,便会放弃你?”   “他不会。”夜璃歌无比肯定地答道。   “真的?”董皇后脸上却浮起几丝沧桑的笑,“男人都是会变的,尤其在掌握权利与财富之后,至尊的地位,至重的权利,必然会改变他,就算他不改变,他身边的人,也会改变——夜璃歌,你明不明白?一生不变的感情,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夜璃歌放在膝上的手一点点攥紧,薄唇微微抿起。   董太后说的话,她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因为她相信傅沧泓,确实相信傅沧泓——因为相信傅沧泓,她也越来越清楚,倘若那个男人决意要做什么,这个天下,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   除了她。   而她挟制他唯一的武器,却是心中那份至真至纯的感情。   若不是怕毁了这份情,只怕傅沧泓,早已对璃国下手了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毒疫   “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   终于,骄傲的女子抬起头来,眉宇里浮动着几许刚毅:“我心中所爱,确实是傅沧泓。”   董太后心中微微一凉:“如此说来,你宁肯为了他,背弃整个璃国?”   “为什么是背弃呢?”夜璃歌眼中掠过丝悲伤,“只要有我在,他不会动璃国的……”   “是吗?那上次北宏军队进攻璃国之事,如何解释?”   “……”   “夜璃歌,你且好好想想吧,如果有一天,璃国不复存在,你将如何?”   夜璃歌眸中掠过丝茫然——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没有想过。   从福宁宫中出来,她整个脑子里乱乱地,感觉是有两柄剑,鲜血淋漓地厮杀着,要将她整个儿给绞碎。   抬头望去,这座华丽的宫殿,处处流露着富贵与精致,它就像是一个梦,每个璃国人珍藏于心中的梦,而她,无疑是梦中那只最美丽的凤凰。   如果有一天,这个梦碎了,她也会随着它一同逝去吧。   苦涩的笑意在夜璃歌唇边淡淡地化开——为什么老天要让她面对如此艰难的抉择?她只想轻轻松松地去爱,单单纯纯地去爱,可是命运似乎总是在同她开玩笑,周周转转,波波折折,以为自己摆脱了,其实仍旧原地绕圈。   行至玉液湖边,她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那琉璃明净的湖面发呆——阳光很好,葱茏树影,华丽建筑,悉数倒映在水中。   一道人影,悄悄走到她身后,立定。   他们明明隔得那么近,却仿若天涯之远。   安阳涪顼不明白,为什么他始终走不进她的心底。   璃歌,你在想什么?   很久以后夜璃歌抬起头来,看了眼高高的天空,悠悠然道:“为什么,我不是一只鸟呢?”   “你就是一只鸟啊。”身后男子接过话头,“还是天底下最美的凤凰。”   “凤凰?”夜璃歌转头,眸中忽然漾起几分自嘲,“原来凤凰的羽翅再美丽,也飞不出天去。”   “你想飞去哪儿呢?”看着略显憔悴的她,安阳涪顼心中不由一阵微痛,“难道这座章定宫,整个璃国,还不够大吗?”   “我不知道。”夜璃歌迷茫地摇摇头,“涪顼,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着我,一刻不停地追,一刻不停地追,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好想歇一歇,就找个地方,无惊无扰,无波无澜,放下所有的一切……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不想要的,却总是跟着我,而我想要的,却总是离我那么遥远……”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安阳涪顼轻轻抓起她的手,握在掌中。   “我不知道!”阳光下女子娇美的脸庞上满是痛苦与挣扎,“我真的不是那么清楚……很多事情能看得清楚,但是说不明白。”   “不要难过。”安阳涪顼倾身,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我陪着你,不管你难过也好,快乐也罢,我陪着你,有什么心事,你只管告诉我。”   对上他诚挚的双眼,夜璃歌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她确实有口难言。   通常,越是清楚看见命运的人,越是孤独和寂寞。   穿透辰光,她似乎能隐约瞧见每个人的归宿,都难逃一种灰暗的笼罩,到底是她多心,还是事实呢?   很多时候,她只希望每个人都好好的,可是这世上偏有那么多的争斗,无休无止,让她疲于应付。   “涪顼,你想过,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吗?”   “时光倒流?”   “嗯。”   “没有。”安阳涪顼很实诚地回答。   “我常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是不是那一天没有回炎京城,所有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你、我、傅沧泓,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不必陷入这场纷扰?更甚至想——”   夜璃歌说着,站起身来,来回走了数步:“更甚至想,如果世上没有夜璃歌,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说呢。”安阳涪顼微微皱起眉头,“每个人存在于世,都有属于他(她)的意义和价值,不管你带给人们的是痛苦、快乐还是伤悲,都是值得珍藏的。”   “你这样想?”夜璃歌转头看他,眼中闪过丝微讶。   “是。”安阳涪顼点头,“从前我总是习惯于依赖别人,很少自己进行思考和抉择,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发现自己一天天变得坚强,如果没有你,或许我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太子爷吧。”   夜璃歌怔愣了很久,然后再次转开头去,看向对岸的树木与山岗:“或许我真是错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命告》,若真要说有的话,那便是人心了——是每个人的抉择,造成了今日的结果,没有昔时的因,便没有此时的果……”   安阳涪顼抓了抓脑袋——他并不是很清楚她的话,只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涪顼,”夜璃歌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我要走了。”   安阳涪顼不由伸手抓住她的手:“你,你去哪里?”   “回家。”轻轻吐出两个字,夜璃歌抽出手来,“涪顼,你也回家吧。”   安阳涪顼双唇蠕动,很想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而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远走。   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刮过他低垂的眉眼,男子心中漾动着深刻的不安与烦恼,他很想转身将她抱住,甚至想求她不要离开,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任晚霞的余光将他的影子雕成一尊像。   沿着宽阔的御道,夜璃歌慢慢地走着,不得不说,董太后的话,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不是怀疑傅沧泓的情。   而是——一种对于世事无奈的怅然吧——总感觉,不管情感也好,时间也罢,都像是手中的沙子,不管怎么用力去握,始终在不断地减少。   呵呵,爽快不羁如她,何时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起来?   夜璃歌啊夜璃歌,可不能总这样下去,心里另一个声音悄悄地说。   好吧,打起精神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值得去做。   比如——?   去惠民所吧,瞧瞧那些需要帮助的病人。   夜璃歌想着,转头朝西边走去。   惠民所里人头攒动,个个面带病容,都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中,并没有留意到夜璃歌的到来。   穿行于这些人当中,夜璃歌心中忽然有了另一种体悟——不管多么强悍的人,在疾病面前,在死亡面前,很多时候,都脆弱得不堪一击——人生短短数十年,有如白驹过隙,说过去了,那就过去了。   “夜小姐?”   终于,一名大夫认出了她,紧跟着迎上来,脸色涨得微微发红:“您,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看看。”夜璃歌随意答道,“要帮忙吗?”   “正好,”大夫脸上浮起笑容,“有一例疑难杂症,找不到症结所在。”   “好,”夜璃歌点点头,“我去瞧瞧。”   跟着大夫转入后院,沿着回廊没走几步,便听一阵呻吟声从前方传来。   推开厢房薄薄的木板,但见一名中年男子躺在竹榻上,面色乌黑,双唇泛白,半边舌头从里边伸出,软软地垂着。   夜璃歌走过去,捏开他的下巴,仔细查看一番后,面色甫变:“这是从哪里来的病人?病了有多长时间了?”   大夫吓了一大跳,赶紧答道:“是城北的一个小商贩,从西竺国贩蚕丝刚回来,到家便卧床不起,送来这里已经有三天了。”   “快!另置一间房,把这个病人隔离开来,凡是他用过的东西统统烧掉,他接触过的人,也集中到一个院子里控制起来!”   “夜小姐?”大夫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双手开始发抖。   “没听到我的话吗?”夜璃歌陡然变得冷厉起来,凤眉一竖,“还有,立即在外张贴告示,所有百姓各回家中,关门闭户,在警戒未解除前,不得外出!”   “是!”大夫答应着,自去办理,夜璃歌冷眸往两旁一扫,从方桌上抓起一把药草,运力捏碎,然后喂进中年男子口中。   黑毒!   这男人感染的,竟然是黑毒病!   纵然她一生经历不少险风恶浪,白皙额头也不禁泌出一颗颗晶莹的汗珠——稍有不慎,这病便会迅速传播开去,到那时,夜璃歌真的很难想象,这座美丽繁华的大都市,会变成什么模样。   “夜小姐,一切已经办妥!”大夫急匆匆地奔回来,“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   “立即找几个人,随我上山采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   天色已然黑尽,可夜璃歌还未归家,抬头瞧瞧外面沉沉的夜空,夜天诤内心划出丝不安。   “天诤。”夏紫痕手执银簪,挑亮灯芯,细细儿朝夜天诤脸上瞧了眼,“你在担心歌儿?”   “是啊。”夜天诤长长地叹了口气,“都这么晚了……”   “歌儿一向都是这样的性子,等她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夜天诤抿抿唇,没有说话——他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或许是父女俩纯然的天性,他总感觉,夜璃歌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深情挚爱   整整一夜过去,夜璃歌仍旧没有回来。   次日清晨,夜天诤刚刚打开房门,夜飞便忙忙地急步而来:“大人。”   “什么事?”夜天诤后背下意识地挺直。   “惠民署贴出告示,要求全城百姓关门闭户,不得外出。”   夜天诤眸色顿沉,继而吩咐道:“派个人去打探打探,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大人。”夜飞抱拳躬身,转头而去。   “天诤。”夏紫痕手执发梳,从屋里走出,“出什么事儿了?”   “我也不清楚。”夜天诤摇摇头——在他的记忆里,炎京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的事发生。   莫非——   他下意识地截住自己的思绪,抬头朝有些昏黄的天空看了一眼——阳光半掩在灰蒙蒙的云里,就像一块腥红的斑。   “紫痕,”细想了想,他转回头来,“你且吩咐府中所有人等,各守门户,不得外出,我去设法打探消息。”   “好。”夏紫痕点头,折回房中换了件衣服,方出门往前院而去。   书房之中。   夜飞站在桌前,面色凝重。   “如何?”   “启禀大人,据属下打探得知,像是有人,染了毒疫……”   “毒疫?”夜天诤腮帮上的肌肉不由抽了抽,“详细情况如何?”   “不知道。”   “有——见到歌儿吗?”   “据惠民署中的人说,小姐昨日确实去过,但现下不在,去西山采药了。”   夜天诤下垂的手不由攥紧,然后霍地起身:“我要进宫!”   ……   “毒疫?”   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安阳涪顼面色顿变。   “请皇上下令宫中御医,立即做好准备,防止疫情扩大,尤其是——”夜天诤说着,打住话头。   “好,朕明白了。”安阳涪顼重重点头,“朕立刻传旨,着人办理此事。”   “微臣告退。”   待夜天诤一离去,安阳涪顼立即召来宫中御医,几名御医商议后,觉得事情重大,要先着人去惠民署进一步落实情况,然后确定相应的计划。   忙碌了一夜,夜璃歌背着满满的药篓子回到惠民署中,进门便觉气氛凝重,仔细看时,却见几名御医都站在院中,正低声商议着什么。   “夜小姐。”   “夜小姐。”   乍然看到她,御医们眼中闪过亮光,纷纷围将过来:“夜小姐,能否详细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进去再说。”夜璃歌面罩寒霜,并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下走漏消息。   领着一行人进了里厅,夜璃歌方才正色道:“是这样,一名从西竺国返回的男子,发现被感染了黑毒疫。”   “黑毒疫?”御医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病?为何他们从前根本不曾听闻过?   “听我说,”见他们眸带疑色,夜璃歌神情一凛,“情况十分严重,倘若控制不好,整个炎京都会沦为疫区,后果难以预料。”   厅中顿时一阵默然,好半晌,一个上了年纪的御医方才轻轻地道:“夜小姐,你说吧,需要怎么做。”   “该做的,我都已经吩咐了,现在必须尽快配制出克制疫情的药剂,”夜璃歌黑眸冷沉,“有一点,我想先提醒你们——黑毒疫只能控制,不能根治,也就是说——”   她没有说下去,那后果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浓重的恐惧像大团大团的乌云,在炎京城上空弥漫开来,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一片冷清,阵阵呜啸的风挟裹着沙子,从重重屋脊上扫过。   整整六天时间,夜璃歌始终呆在惠民署,再没有回家,其间夜飞来探望过两次,均是连门都没入,便被夜璃歌严辞赶了回去。   司空府中气氛凝滞,夜天诤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时而看看天空,时而看看那些打蔫的树木。   他的心中满是焦虑,只是表面上,仍旧强作镇定。   反倒是夏紫痕,一脸平静地照旧操持着家务,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而皇宫之中,也陷入空前的戒备状态,皇帝安阳涪顼,和皇后董妍,都时刻关注着惠民署的动向。   惠民署。   看着那个倒下去的年轻医生,夜璃歌的脸像冰雪一般地冷。   她最不想见到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夜小姐。”御医沈扬悄悄步进,站在她身后,“您,您还是离开这儿吧。”   夜璃歌像尊塑像似地立着,一动不动。   “您已经尽力了……”   “沈御医,”过了好半晌,夜璃歌的嗓音方才再次响起,“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待沈扬一离开,夜璃歌旋即曲下双膝,跪倒于地,右手紧紧地捂住胸口——能去哪里呢?可以去哪里呢?倘若这毒疫在全城蔓延开来,将是一场可怕的灭顶之灾啊……该怎么办呢?要怎么办,才能阻止一切?   脑子里紧绷绷地,就像拉满弦的弓,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身子一软,竟朝地面栽去——   “夜小姐!”   一声惊叫从后方传来。   “把我,把我,”拼着最后一丝力量,夜璃歌呼吸急促地道,“送到禁闭的屋子里去,封锁,封锁消息……”   “夜小姐?”沈扬的脸唰地白了。   “听到没有?封锁消息!”紧紧抓着沈扬的手臂,夜璃歌两眼外突,直到沈扬重重点头,她方才一松手,陷入昏迷之中。   俯身抱起这个坚强的女子,沈扬心中忽然弥漫开阵阵悲哀——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惠民署与外界的消息完全中断了,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黑夜降临了。   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夜璃歌耳听自己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感觉像是回到牧城之下,那一场鲜血四溅的厮杀之中。   不过这一回,还有希望吗?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吗?   ……   安阳涪顼疾步如飞,直冲至宫门处,两行禁军从旁侧里闪出,手执长戟,“唰”地将他拦住。   “让开!”男子一声疾吼。   “顼儿!”董太后威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安阳涪顼身形挺立如山,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顼儿!”再也顾不得太后的尊隆,董太后冲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出宫!”安阳涪顼双眸赤红,毫不犹豫地道。   “你若想出宫,可以!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董太后转到他面前,双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   “母后!”安阳涪顼忽然曲膝跪下,眼中含着不尽的哀求,“璃歌她有危险……我不能呆在这儿……”   董太后呼吸一滞:“你怎么知道她有危险?或许她现在好得很!”   “我不知道!”安阳涪顼捂着胸口,满脸痛楚,“她一定在惠民署,炎京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以她的个性,一定不会置身事外……夜府也没有消息……我真的不放心……”   “你是皇帝!”董太后目光犀锐,没有一丝退让,“好好呆在宫中,才是你应该做的!”   “不,”安阳涪顼的眼神蓦地变得执烈起来,“倘若歌儿死了,孩儿,孩儿也不要活下去!”   “你疯了?”董太后“啪”地一个耳光甩到他脸上,“你发疯了?”   “我是发疯了!”安阳涪顼蓦地站起身来,大声吼道,“或许很早以前就发疯了——只是强压在心底,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早就说过,不管她爱我也好,不爱我也好,我只要她好好地活着!母后你明白吗?”   董太后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不停地哆嗦着。   “母后,让我走吧。”男子眼中含着不尽的痛楚,“与其在这里生不如死,还不如让我陪着她。”   刹那软弱之后,董太后再次变得果决,凤袖一挥:“来人!”   禁军们围了上来。   “送皇上回德昭宫,看守住各道宫门!”   “是!”   “母后!”安阳涪顼被禁军们推着往后走,嗓音无限凄切,“母后……你这样做是没用的……”   董太后转开脸畔,没有人看见,两行泪水潸然而下,濡-湿她的面孔——作为一个母亲,如果要她在安阳涪顼与夜璃歌之间选择,她永远要保护的,都是自己的儿子。   至于夜璃歌……或许死了,比活着的好。   ……   “毒疫?”   当那两个字从火狼口中道出时,傅沧泓浑身的血液刹那冰凉。   紧紧地盯着皇帝的面孔,火狼屏声静气。   很长一段时间,傅沧泓都没有说话,大殿里一片死寂。   火狼震惊地看见,两滴晶莹的泪水,从皇帝眼角滚落,啪嗒掉在桌面上。   哭了。   他竟然就那样哭了。   毫无顾忌,像个孩子一样。   火狼心中忽然阵阵发紧——他跟从傅沧泓二十多年,还从不曾见过,他掉一滴眼泪。   撑着桌面,皇帝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外走,火狼赶紧提步跟上,看着他满脸茫然地走进浓密的树丛中,看着他脚步蹒跚背影萧索……   不是第一次了。   心痛到麻木,痛到失去知觉——夜璃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名字已经变成一柄锋利的刃,刺得他的心汩汩流出血来。   每每想到或许转身之后再也看不见,就会觉得生不如死。   可是现在怎么办?   第二百七十三章:父亲   谁能告诉他,可以怎么办?   倘若侵害她的是权利是人为或者其他,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刀而战,可偏偏,是毒疫。   攥紧拳头,傅沧泓重重砸在粗大的御柳上,一次,又一次,直到手背上的皮肤浸出血来。   树叶飒飒从头顶飘落,像纷飞的蝶。   直到心中的痛苦伤悲宣泄完毕,高大的男子方才一声呜咽,跪倒在地,一手摁在地上,五指深深插入泥土中。   呼啸的风整整刮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火狼发现他的皇帝歪倒在龙榻上,满腮胡渣,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神情憔悴不堪。   跨步迈进殿门,火狼取了床褥子,行至榻边,轻轻给傅沧泓盖上,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傅沧泓忽然睁开眼:“火狼。”   “属下在。”   “召冯翊入宫觐见。”   “这个时候吗?”火狼的面色微微一怔。   傅沧泓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一脸肃容的冯翊走进殿中,傅沧泓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抬手朝旁边的桌案一指:“注录吧。”   冯翊走到案后,先躬身一礼,然后撩袍坐下,却听傅沧泓嗓音低沉地道:“从即日起,一应朝务,皆交由枢密使冯翊处理,若宫中有变,冯翊有临机决断之权。”   “啪”地一声,冯翊手中的笔掉到纸面上,大团的墨渍浸染开来。   “怎么了?”傅沧泓淡淡扫他一眼。   “皇上,”冯翊抬起头来,眸中带上丝冷刻,“微臣有一句话,已经隐忍很久——”   “是要朕,放下夜璃歌,是吧?”傅沧泓眸中满是洞彻。   冯翊默然——在他看来,这位皇帝为了他心爱的人,已经付出得太多,是时候该放下了。   “如果我能放弃,还会等到今天吗?”傅沧泓唇边浮起自嘲的笑,略略一挺后背,“或许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朕不可理喻吧……可是谁又能领会得,朕心中的痛苦与悲凉呢?”   他抬起头来,视线远远地掠出殿外,看向苍茫的天空——曾经的记忆一幕幕闪过,那么鲜活,那么明亮——她的微笑,她的眼眸,她的身影,就像烧红的铁块,烙在他的心上——   看着这个专注于自己情感的男子,冯翊将余下的话全部吞回了肚里——那样深湛的情感,或许他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体验,却仍然深深地想要祝福。   情不自禁地想要祝福。   就算这份情最后带来的结果很可能是毁灭一切,可他还是宁愿看到它完满。   ……   血,一点点冷凉。   感觉身周像是被厚厚的冰层覆满。   一种深深的疲惫,从心底里泛出来,如游动的蚕丝般,把她圈裹于其中。   应该很早就累了吧——心理上过重的负担,早已让她不堪重压,这红尘虽然有痛有爱有恨,但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奈,道不出的无奈,爱也无奈,不爱也无奈。   她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飞出来,漂浮在空中,就像一团小小的光点。   你要走了吗?   她忍不住问。   光点摇摇摆摆,像只萤火虫般轻轻旋着圈。   不舍得离开?   为什么不舍得离开?   一阵喧哗忽然从外面传来。   光斑倏地消失了,房门“咚”地一声打开,冷风透进,一抹人影扑至床前。   “歌儿……”他的喊声,遥远而模糊。   夜璃歌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歌儿……”一丝温暖从手上传来,“你不能放弃!你没有权利放弃!”   没有权利放弃?   “我知道,”夜天诤的嗓音低沉下去,“或许生命本身,对你而言,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可是歌儿,无论如何,父亲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因为,父亲爱你,因为爱你,所以希望你活下去,只要你活下去就好……”   他反反复复地,只是说着这样的话。   一丝微弱的火光,在夜璃歌身体里燃起。   手掌贴上夜璃歌的胸膛,夜天诤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她体内——虽然,他知道这样做,或许没有丝毫的意义,可是他还固执地进行着。   人的一生,不可能总活在理智之中。   “夜大人。”站在旁边的御医担忧地叫了一声。   “你出去吧,这儿有我照看着。”夜天诤的语气出奇地沉稳。   御医叹了口气,转头离开了。   配合着父亲的功力,夜璃歌下意识地开始挣扎,不断地给自己鼓气,再鼓气,可是她痛苦地发现,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量,却像流水一般不知去向。   翕动着嘴唇,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爹爹……你走吧……”   “歌儿?”夜天诤眼中燃起簇亮光,“你,你觉得怎样?”   “我……”只说了一个字,夜璃歌心中一阵抽搐,呼吸忽然停止了。   夜天诤突地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了吗?就这样死了吗?他最爱的女儿,他这一生最心疼的宝贝?   手撑着床榻,这个一生坚强的男子,缓缓萎顿在地,任由泪水淌满脸孔……   毒疫终究在整座炎京城弥漫开来,这是一场极其浩大的灾难,每天都有数十上百的人死去,大量的百姓携老带幼,想要逃离这座突然间变成地狱的城市,却都被守城士兵无情地挡了回来。   章定宫。   董太后站在佛香阁顶,呆呆地俯视着重重宫阙——难道说,毁灭璃国的,竟然是这样一场瘟疫?   “苍天啊,”曲下双膝,她在栏杆边跪了下来,“请您睁睁眼,赐福你的子民吧,倘若你肯饶恕,董妍愿付出所有的一切,甚至是生命……”   她真是这样想的,在这一刻,她不再期盼什么盛世长荣,也不再贪恋炙手可热的权势,甚至不愿再进行任何勾心斗角的算计,而只是想,想单纯地让所有的人,都好好地活下去……   暮色垂落。   带着满怀的凄楚,董太后回到寝宫,甫踏进门,便见一抹人影幽幽然立在暗影里。   她不由一怔,旋即扶住门框:“南宫筝?”   “是,太后。”一声轻应后,女子的面容缓缓浮出,一点点变得清晰。   董太后的眼眸瞬间冷冽:“你为何在此?”   “太后,”南宫筝幽幽叹了声,“回太师府看看吧。”   “太师府?”董太后面色倏变。   “南宫筝言尽于此。”女子言罢,蹲身道了个万福,迈步朝殿外走去。   “为何要帮本宫?”   “或许——是因为恻隐之心吧。”南宫筝言罢,一脚踏了出去。   夜色深寒,南宫筝慢慢地走着。   她隐约能猜到,炎京城这场突发灾难的根由,本来,作为一个旁观者,甚至是既得利益者,她根本不必趟这混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宫外的密报传到手里时,她还是震惊了。   皇兄,难道,为了这方天下,你竟要如此狠毒吗?纵然此举能毁了璃国,你又能得到什么?   还有那个男子——安阳涪顼。   她的确是动了怜悯之心。   她的确,不愿再看到这悲剧继续下去。   所以,才给了董太后提示。   至于一切会不会逆转,她,也没有答案。   ……   第一次,董太后站在屏风前,神色间带了几丝冷傲。   “你总算是来了。”沙哑而低沉的嗓音从屏风后传出。   “是你做的?”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   董太后忽然冲了上去,两只手臂张开来,扑在屏风上,声嘶力竭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本君已经说过,给你一个月时间,是你自己没有遵守约定!”   “约定!”董太后脸上绽出丝冷笑,“事态发展成这样,我还需要遵守什么约定!你说,我还要遵守什么约定!”   “只要你交出夜璃歌,我就会解除城中毒疫。”   董太后呼吸一滞。   “三天,最后,本君再给你三天时间。”   ……   夜天诤不知道自己到底跪了多久,整个身体都已经麻木——在这一刻,他忽然开始深深地憎恨命运——   房门忽然打开,阳光透进,两名禁军迈步走入。   “你们做什么?”夜天诤下意识地道。   “司空大人,”禁军毕恭毕敬地施了个礼,“宫中有御医,研制出了治疗毒疫的汤剂,想请夜小姐去试试。”   “御医?什么御医?”夜天诤虽然极度痛苦,但理智尚存。   “启禀司空大人,事属机密,我等实在不便透露。”   “不说?”夜天诤眸中浮起几许狠厉,张开双臂挡在床前,“那就不许动我的女儿!”   两名禁军对视一眼,脸上浮起几许难色:“司空大人,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再则,若是耽误了诊治夜小姐,司空大人岂非要后悔一生?”   夜天诤浑身一震,仔细往他们脸上瞅了瞅,到底是让开去。   两名禁军行至床前,将床榻整个儿抬起,朝外走去,夜天诤紧随而出:“我也去!”   两名禁军看看他,没有说话。   一路行至御医院外,两名禁军将夜璃歌抬了进去,复又退出,满肚子疑惑的夜天诤跟进去,仔细瞧了瞧,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心中的警惕稍解。   “司空大人,这边请。”一名御医从内室走出,毕恭毕敬地道。   夜天诤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提步转进内室,果见几名御医围着药桌,正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夜天诤一时立住,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言止,直到整个过程结束,方才随着一名御医折回外室。   可是——   可是夜璃歌却不见了!   正当夜天诤准备伸手抓住御医责问时,御医院的大门忽然关闭,数百名禁军忽然从两旁包抄而出,将整个院子围了起来。   “你们,你们——”夜天诤神色顿变,双掌随即挥出,将最前面的两名禁军劈倒在地。   但是,他毕竟势单力孤,再加上功力损耗,毒疫侵体,竟只能一掌撑在树干上,看着那些面色冰冷的禁军不住喘气——   璃歌。   璃歌。   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他的心中一片鲜血淋漓——   第二百七十四章:父爱   看着安静躺在榻上的女子,董太后心中掠过几丝感慨。   曾经,她恨过,恼过,怨过,甚至不只一次,想要结束她的生命,可是,当她静然无息地躺在那里时,她的心中却不禁漫过丝悲哀——这就是人的命吗?纵然生前如何风光无限,死后却仍是一片萧索——有谁会记得你当初倾国倾城的美?有谁会记得你救世济人的功德。   “来人!”背转身去,董太后叫道。   “奴才在——”孙贵颤着两条腿奔进。   “准备马车。”   “是。”   很快,一辆马车从皇宫角门里驶出,朝董太师府而去。   “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立在屏风前,董太后的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屏风后一片沉寂,好半晌才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她留下,你走。”   “黑毒疫的解药呢?”   “稍后本君自会处理。”   转头朝夜璃歌看了一眼,董太后迈步离开了。   房门合拢,一道黑影从屏风后转出,直到夜璃歌面前,黑布面巾遮住他整张脸孔,只两只眼,冷冷地望着躺在榻上的夜璃歌。   慢慢地,他抬起一只手来,朝女子的面孔罩落,一团蓝色的火焰爆出,照亮夜璃歌的额心。   丝丝金光像流水般从夜璃歌眉宇间溢出,慢慢凝聚成一个个细小的字体,如流萤般飞舞。   男子黑眸紧凝,一瞬不瞬地盯着,眼见着期待许久的答案呼之欲出,金光忽然间像烟花般散去。   男子一怔,正欲再次催动功力,夜璃歌却忽然睁开眼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你,你没死?”   饶是向来足智多谋,男子也不由大吃一惊。   “若非如此,怎能将你从幕后引出?”夜璃歌的嗓音,带着几丝金属的泌冷。   “你——”男子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她早已有所预料,不惜以身犯险。   “就算见到我,又能怎样?”男子眼中浮起几许冷嘲,“只要黑毒疫不解,这炎京城迟早会变成一片废墟。”   “你不会。”夜璃歌盯着他,十分肯定地道。   “为何?”   “因为,时机并不成熟。”夜璃歌慢慢地站起身来,“以你现在的力量,还无法吞并整个璃国,所以,你制造这么一场灾难,为的,不过是我,或者说,是为了《命告》。”   男子桀桀一阵怪笑:“你既然知道,就该乖乖把《命告》交出来,省得本君动手。”   夜璃歌叹了一口气,双手环于胸前:“要我把《命告》交给你,很容易啊,只是,你确定自己有本事,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么?”   “嗯?”男子双眸一凛。   “南宫篁,你难道就没有察觉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么?”   男子眸中惊讶更甚,不过短暂的慌乱后,他即恢复了镇定,索性抬手抹去面罩,露出一张白玉般的脸:“都说炎京凤凰聪明绝顶,今日斯见,果然不假。”   “彼此,彼此。”夜璃歌唇边扯出丝淡淡的笑漪,“传说金瑞鬼王爷南宫篁,神龙见首不见尾,长年潜伏于暗中,跺一跺脚却能让诸国震颤,璃歌钦服已久。”   “哦”了一声,男子淡淡挑起眉梢:“说实话,夜璃歌,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你的敌人,只要你把《命告》给我,我可以马上离开。”   “我也说过了,”夜璃歌凝眸注视着他,“《命告》可以给你,怕只怕你纵使拿了,也没本事走出这个门去!”   南宫篁刚要说什么,胸中忽然一阵剧痛。   “你,你给我下了毒?”   “不过以牙还牙而已,王爷何必惊慌?”夜璃歌一脸淡然,“只要王爷交出黑毒疫的解药,打道归国,从此不再踏足璃国一步,夜璃歌自会解除王爷身上之毒。”   “夜璃歌,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么?”南宫篁冷笑,“本君号称‘鬼王’,死且不惧,还会怕你下毒?”   夜璃歌上上下下瞅了他一眼,淡然道:“璃歌知道王爷是条汉子,只是这毒与众不同,不会要你性命,只会让王爷四肢一点点僵硬,变成一个不活不死,不死不活之人。”   “夜璃歌,你——”南宫篁竖起一根手指,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王爷,千万别动怒。”夜璃歌神色依旧淡然,“若是动怒,毒性发作得更快。”   “好,算你狠!”南宫篁两眼圆睁,“本君这就离开,你立即给本君解药!”   “不成!”夜璃歌一口拒绝,“待王爷离开璃国之后,自有夜府暗卫将解药奉上。”   南宫篁双拳紧握,胸中蹿起股冲动,很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给捏死,但他到底控制住自己,只哼了一声,转头便走。   夜璃歌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单膝跪倒在地面上。   累,很累。   若是不累,她绝对不会放他离开,而是选择一次性结果了他,此人留着,绝对是个祸患,但她现在还不能那么做,因为她不清楚,南宫篁潜伏在璃国中的力量到底有多庞大,所以,她也只能暂时性忍耐,等脱了困,再与父亲商议。   迈出董太师府的刹那,满空的阳光洒下来,映进夜璃歌清澈的眸底,炎京城,还是炎京城,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在她眼里,却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她走得很慢。   空气中仍旧弥漫着忧伤的氛围,不知道是谁家,飘出来哀婉的唢呐。   扶着冰冷的石壁,她忽然间流下泪来。   “姐姐。”一个怯怯的声音忽然响起,夜璃歌睁眸看去,却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儿,正站在不远处,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夜璃歌弯起唇角,勉力笑了笑,朝他招手。   小孩儿鼓起勇气走到她跟前,伸手扶住她:“姐姐,要我帮你吗?”   “好啊,”夜璃歌点头,“认得司空府吗?”   “嗯。”   “你去,把这个交给他们。”从头上拔下发簪,递到他手中。   “姐姐,你等着。”小孩儿双眼明亮,拿着发簪转身跑开了。   不多时,几十个人从街道那头奔来,个个神色兴奋:“小姐,小姐!”   抬眸望定他们,夜璃歌喉头忽然一阵哽咽。   夜府的护卫们冲到她身边,团团将她围住,无比激动地看着她。   “夜飞。”夜璃歌伸出一只手,搭上男子宽阔的肩膀,“带我回家。”   “好。”夜飞双唇哆嗦,转身将她背起,疾步如飞般朝前走去。   夜,很安静。   肆虐多时的黑毒疫终于解除了,甚至没有人记得起,这场灾难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结束的。   总而言之,它结束了。   惠民署中的人各归各位,夜天诤也获得自由,回到司空府中。   踏进后院的刹那,他看到自己的女儿,立在纤瘦的竹下,抬眸望着空中冰浸的月轮,整个人像是脱离了红尘,欲飞上天去。   “璃歌。”他不由唤了一声,迈步近前。   “爹爹。”夜璃歌转头,看着他露齿一笑。   “你——”所有的担忧、愤怒、悲伤,在触到她纯净双眸的刹那,忽然间消淡无踪。   “爹爹,你说,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偏要有这许多的争斗呢?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不好吗?”   “歌儿?”   “我只想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快快乐乐地活着,可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做起来却那么困难——争权夺利之人,根本不把芸芸众生的生命放在眼里,为了功名权利,他们可以运用手段随意滥杀无辜,只求达到目的——”夜璃歌说着,眸中浮起几许哀色,“爹爹,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   夜天诤惊骇地睁大眼,这些言论,他从前根本没有听过,更没有想过。   “歌儿,那么,你想要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像田园风光一般地安静柔美,像湖畔山色一样地静谧,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都能安守自己的幸福,不再有争斗,而是互相帮助,互相尊重,互相信任……爹爹,你懂我的意思吗?”   夜天诤没有说话。   他想他是懂的,却不知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感觉。   “爹爹,一个人不管多强,生命始终像萤火微光一般脆弱,转瞬间就过去了,得到,或者失去,真就那么重要吗?贫贱,或者富贵,也那么重要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没有人有权利,侵犯他人的生命,或者,无视他人的感情……难道,不是吗?”   “我愿意帮你。”夜天诤收起了眼中的轻慢之色,神情变得凝重,“歌儿,你的愿望十分美好,我也懂得,你是想用一种力量,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国与国之间的隔阂,让这个世界充满阳光,远离黑暗,是吗?”   “爹爹?”夜璃歌的嗓音里带上丝轻颤。   “我的女儿,你是这世间一颗奇异的明珠,你要相信你自己,当你说出愿望的刹那,会有很多人,愿意帮你——你所看到的黑暗,也是很多人看到的,你所看到的苦难,也是很多人看到的,他们也想获得解脱,只是,没有找到方法而已,而你,是那个先行者,凡是先行者,都会付出代价,璃歌,你又是否能付得起呢?”   “代价?”夜璃歌的神情有些幻缈,“是什么样的代价呢?”   “我也不知道。”夜天诤摇头,“这或许是《命告》带给你的奇思异想,让你与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不同,不过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爹爹?”   夜天诤再没有说话,只是十分恳切地笑了笑。   今夜这一番谈话,让他们父女双方,对彼此都有了全新的认知。   “璃歌,我为你骄傲。”   月光下,夜天诤眼中闪烨着光芒:“不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只因为,你是——夜璃歌,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夜璃歌。”   第二百七十五章:鉴心   夜璃歌登上了宏丽的炎京城楼,面对下方成千上万的百姓们。   她目光沉静,风姿绰约,宛若一只从九天之上飞落的凤凰,浑身散发着朝阳般的光芒。   所有人屏声静气,呆呆地望着她。   “父老乡亲们,”女子神情凝定,带着一种大智大慧的沉稳,“所有的灾难都会过去,我们的家园,会一如从前那样平和、宁定、美丽,它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我爱这个国家,相信你们同我一样,守护它将是我们最宏丽的愿望,也是最神圣的责任。”   如潮水般的掌声响起,那些笑脸,如此真实而热切,眼眸深处,充满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夜璃歌也笑了。   是那种发自肺腑的,无比真诚地笑。   灾难过去了,炎京城恢复了生机——   原来,自己竟然可以带给别人,如许多的快乐。   行走在人潮熙攘的街道上,夜璃歌的心变得丰盈而灵动——这每一处街景,每一张面孔,每一段鲜活的人生,都与她血脉相连。   “皇后娘娘……”   “快看,那是皇后娘娘……”   从她身边走过的那些男女老少们,都偷偷地瞧着她,带着无尽的仰慕,   皇后娘娘?夜璃歌眉峰微微一蹙,却没有辩驳,只是淡淡地一笑。   不管她是不是璃国的皇后,她都希望,这个国家能够长治久安下去,因为,它不仅仅属于安阳皇室,更属于天下成千上万的人。   “璃歌——”才迈进府门,安阳涪顼便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淡淡扫他一眼,夜璃歌的笑凝固在嘴角,一言不发抬步就朝里走。   “璃歌。”安阳涪顼顿时慌了,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想摸她的手。   “你不在宫里处理要务,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我想看看你——”安阳涪顼面色微微发红。   心念默转,夜璃歌顿住脚步:“安阳涪顼,璃国的危机并未解除,你还是小心为妙。”   “那个——”安阳涪顼只觉喉咙发痒,浑身发热,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看到她心里想,看到她心里更想——这种思念似乎从来没有消退过。   他有很多话想同她说,但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疏离,于是那些言语就卡在了喉咙里,只余下一股子挫败感。   “我走了。”最后,安阳涪顼闷闷地吐出三个字来。   “嗯。”夜璃歌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安阳涪顼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转回头来,再仔细地看看她,含着深深的期待。   可夜璃歌给他的回应,仍旧是冷淡的。   于是,那个男人终究是走了。   “为什么不安抚他?他需要你的感情。”夜天诤的嗓音响起。   “爹爹?”夜璃歌眉眼微垂,“我不想给他任何期待。”   夜天诤不由叹了口气。   独自一人上了碧倚楼,夜璃歌躺倒于榻上,睁眸望着帐顶。   很多东西在脑子里冲突来去,涨涨的,乱乱的。   “砰——”窗户忽然弹开,闪进抹人影。   “你——”   “夜夫人。”   夜璃歌坐起身来,隔着珠帘瞧清对方的眼:“他派你来的?”   “是。”   “他——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男子嗓音低沉,“夫人,皇上对你的心意如何,夫人应该是最清楚的,希望夫人不要辜负。”   夜璃歌沉默。   “夫人?”   “把这个给他吧。”纤纤玉手从珠帘里探出,将一只晶莹的凤凰放在男子手中。   男子单膝跪地,神色郑重:“望夫人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   仰面躺在枕上,夜璃歌明澄心意,任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   只属于她的世界。   好像又看到那一片冰天雪地,纤尘不染,只中心处立着株娇娆的琼花。   她款款步过去,抬手放在树干上,琼花树一阵轻颤,转瞬化作一绝色倾城的女子,亭亭而立。   她们俩俩对视。   “你快乐吗?”   “快乐。”   “那就好。”   “我想一直这样下去。”   “呆在璃国?”   “嗯。”   “那北宏呢?你不理他了吗?”   夜璃歌眼中掠过丝痛苦的挣扎。   “很痛?”   女子抬起手来,揉揉她的眉心,樱桃小口轻抿,叹了一声:“傻瓜,何苦为难自己?”   夜璃歌定睛看她,神情忽然变得很怪异:“我痛苦,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对方一怔。   “是啊,”夜璃歌眸色深邃,“大约这天下,只有我能看到你吧,其他的男人都只知道,我是夜天诤的女儿,我是炎京城的凤凰,或者太子妃、皇后……却只有我自己知道,很多时候,我,只愿意是我……”   “不,”女子轻轻摇头,柔皙指尖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傻瓜,那个男人,他也看到我了。”   “什么?”夜璃歌浑身猛然一震。   “他爱的是你啊,见过你的男人虽多,只有他,至始至终爱的,都是你啊。”   “相信他吧,夜璃歌,试着相信他,试着把你所有的烦恼都告诉他,如果他爱你,就会帮助你的。”   “相信他?”夜璃歌心中的苦闷释去,眸里复燃起亮光。   最后朝她笑了笑,女子飘身离去,只余下一片茫茫雪原,无边无垠地呈现在夜璃歌面前。   ……   “父亲。”   正在临帖的夜天诤抬起头来:“歌儿?”   “我要回北宏去了。”   “哦。”夜天诤点点头,倒也不觉意外,“只要你自己开心就好。”   夜璃歌沉默地站立着,没有动作。   “你还有什么事吗?”   “爹爹,你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命运吗?”   “命运?”夜天诤勾勾唇角,“你又在纠结这个问题?”   “或许,很难不纠结吧。”   “那在你看来,什么是命运?”   夜天诤伸笔蘸了墨,继续手上动作,口中却道:“歌儿,有时候,人生不必如此严肃,考虑得太多,反而会失去得太多,还不如随性自然,活得会更加快乐。”   “……多谢爹爹。”夜璃歌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转身离去。   夜天诤停住手上动作,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整个人完全走出视线之外。   牵着马出了角门,夜璃歌拽住缰绳,翻身上马,便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夜小姐。”一声清亮的唤声忽然从后方传来。   “吁——”夜璃歌勒住马缰,回头看时,却见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唐公子?”   “夜小姐这是要回北宏吗?”唐涔枫上下瞅瞅她,作出判断。   “嗯。”夜璃歌一面拍着有些烦躁的坐骑,一面点头应道。   “唐某有件小事,想请夜小姐帮忙,不知夜小姐可愿应承?”   “说吧。”   “是一本帐册,劳夜小姐带给宏都的唐记商铺。”   “帐册呢?”   “现在舍下,请夜小姐随在下走一趟吧。”   “唐公子请。”夜璃歌说着,调转马头,跟在车旁,朝唐家别院而去。   林立商铺缓缓滑过,掩袖咳了一声,唐涔枫没话找话道:“这次黑毒疫之事,多亏夜小姐出手,夜小姐真真是名副其实的凤凰。”   “唐公子过誉。”夜璃歌目视前方,答话的语气甚是僵硬。   唐涔枫心中一动:“夜小姐像是有心事?”   转头看他一眼,夜璃歌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终于,两抵至唐家宅院,夜璃歌翻身跳下马背,早有僮仆开门迎出,替她将坐骑引至一旁。   进了内堂,两人相对而坐,唐涔枫令人奉茶,尔后端起茶盏殷勤笑道:“小姐这一去,怕是再难见芳容,不若且请多坐坐吧。”   “多谢唐公子盛情。”夜璃歌捧盏饮了,目光无意识地朝四周扫了扫,落在一架紫檀屏风上,被那一幅火红的芍药花吸引住,不由得站起身来,徐步踱过去,正待细看,眼前忽然一阵昏沉——   “你——”夜璃歌转头去瞧唐涔枫,却惊见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她意识到不对劲,猛提一口气,朝房门的方向冲去,房门却“啪嗒”一声阖拢。   单手撑住门扇,夜璃歌强令自己镇定,默运内力,凝聚于丹田。   “夜璃歌,你想不到吧?”   阴森低沉的男声,蓦然从身后传来,夜璃歌转头,却见一身黑衣的男子立在椅边,双手环胸,狭长双眸微微眯起,内敛厉色冷芒。   “南宫篁?”   “对,就是本君。”踏前一步,男子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炎京凤凰,告诉你一句话,凡是本王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的。”   “哦?”夜璃歌挑眉,冷冷地笑,“想不到,唐家竟然会跟你们金瑞南宫皇室有牵扯……”   南宫篁挑起她腮边秀发,放在鼻边嗅了嗅:“你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夜璃歌,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女人,自以为将整个天下都看在眼里,却不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管你布棋再怎么高明,都会有劣着。”   “譬如说,唐家?”   南宫篁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来,扣住她的腰,往怀中一拽。   “你干什么?”夜璃歌眸中闪过丝冷厉。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单独在一起,你想想看,还能干什么?”   “南宫篁?”夜璃歌嘶声低叫——根据她的判断,南宫篁并不是这样的人。   “呵呵,人生短暂,及时行乐么。”男子的面容透着几分冷魅,愈发贴近女子。   就在这时,房门“砰”地一声开了,一身白衣的唐涔枫,手执一柄钢刀,杀气腾腾地冲将进来,照着南宫篁的后背便劈将下去,   南宫篁动也不动,只伸出左手两指,便将刀刃稳稳挟住,并且当着唐涔枫的面,吻向夜璃歌的柔唇。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唐涔枫忽然发一声喊,整个身子撞过来,将南宫篁给硬生生挤开,张开双臂,护住后边的夜璃歌。   “唐涔枫!”南宫篁双眸一眯,“不要忘记,整个唐家的金脉,可都操纵在本王手里!”   “那又如何?”唐涔枫高高地昂着脖子,额上青筋爆起,“纵然拼上这条性命,我也会阻止你!”   南宫篁双瞳一缩,视线掠过唐涔枫的肩膀,仔细在夜璃歌脸上睃了一圈——这女人不过就是长得漂亮些,为何会得到那么多男人倾心的维护?   “你就算拼尽性命,又能改变什么?”双手环于胸前,他的声音变得冷冽。   唐涔枫一面留意南宫篁,一面却压低嗓音对夜璃歌道:“退后三步,有条暗道,你自己逃生吧。”   “那你呢?”夜璃歌怔了怔,压低嗓音道。   “不用担心。”唐涔枫心中一暖,嗓音变得柔和,“我不会有事的。”   望着面前这男子并不怎么厚实的肩膀,夜璃歌心中一悸,然后强撑着往后退去,迅速摁下机关,整个人滑进秘道中。   第二百七十六章:火中凤凰   屋中静寂下来。   四目相对,眸底俱是风云暗涌。   “我真不明白。”南宫篁摇头,“她是别人的女人,你为何要如此倾力维护?”   “你不会懂的。”唐涔枫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感情,更不省得人世间的美。”   “美?”南宫篁唇角一扯,“美有什么用?面对冷厉的刀光,所有的美都会被粉碎……”   “是吗?”唐涔枫凉凉地笑,“那就当我是傻瓜吧,我愿意为了保护她,而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是生命。”   南宫篁眼里的厉光黯淡了下去——这个男人的行为在他看来确实难以理解,可是一向做事阴狠的他,却到底没有下手。   他转过身去,面朝大门,冷然扔下一句话:“纵然你不配合,我还是继续朝着目标前进,直到,得到整个天下。”   “天下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唐涔枫忍不住喊起来,“对一个男人而言,权势并非是全部!”   “可是没有权势,你却根本无法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南宫篁转过头,也用力吼了一嗓子。   唐涔枫震住了,好半晌才轻轻地道:“南宫篁,你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是。”南宫篁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才平定自己的情绪,“唐涔枫你记住,一个男人活在这世上,无论他有多坏多人渣,都始终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你为了你想要保护的,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而我,也是同样。”   拉开门扇,南宫篁走了出去,阳光将他影子拉得很薄很薄,就像一阙忧伤的浅歌。   唐涔枫手扶在桌沿上,忽然一种细细凉凉的感觉从脚底漫上来,直散入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   在这人世间,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故事,那些爱而不得的忧伤,那些不得不放弃的渴望……潜在时光的暗处,有时候像锥子般冒出来,扎得人浑身是伤……   就像他对夜璃歌的渴望,明知道这一生都不可能达到终点,可还是想着,要为她尽一分力,在她最危难的时候,选择保护。   ……   手扶着墙壁,夜璃歌摇摇晃晃地前行,今日这一着实在太出乎她意料,看来那个叫南宫篁的男人,定然潜伏着大量后着——如此阴狠的男人她平生未见。   几丝阴冷的风吹来,她眉梢不由往上一扬——蔓陀罗?西域毒花?   老天似乎总喜欢跟她开玩笑,每当她想要安定下来,另一场危机又在前方等待着她,总以为劫难过后便是宁静,哪晓得重重杀机却一层迫似一层。   她抬起头来,却见六道人影分六个方位,立在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抿了抿嘴唇,夜璃歌眸中闪过丝铁冽的光。   六道人影朝她围过来。   “我跟你们走。”挺直后背,夜璃歌淡淡地道。   消失了。   街道重新变得空旷,只有几片叶子,徐徐从树枝上飘落。   ……   烈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把中央高台上那只金色的凤凰,照得纤毫毕现。   “夜璃歌。”青衣人影嗓音低沉,“交出《命告》,你便可以平安地离去。”   《命告》,又是《命告》,夜璃歌凉凉地笑——天授其智,原来也是天授其罪,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觉醒的人只有她,原来不是,似乎每一个人,都渴望着某种解脱,或者说,来自《命告》的明示。   “好,我给你们。”   一丝疲惫从眼底滑过,她踏上那块烧得通红的铁板,一步步朝方台上走去,青衣人影静静注视着她的动作,看着她瓷白的肌肤,被烙出一块块炭黑的斑。   终于,她走到那只凤凰前,对上那一双光华璀璨的眼。   凤凰忽然飞起,瞬间,大团的烈火,包裹了夜璃歌的身影。   那一卷天华璀璨的《命告》,从烈火中飞出,于半空里旋转飞舞。   “尊主,这——”   “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   青衣人影抬起手来,指尖凌空飞舞,在长卷上留长长的几道划痕。   长卷重新投入火中,烈火熄灭,凤凰消失了,只有容颜更胜从前的夜璃歌,安静躺在方台上。   “我们走。”青衣人影言罢,袍袖一摆,忽然消失无踪。   缓缓地,夜璃歌睁开了眼眸——像月华一样冷,像秋水一般澄冽,像冬雪一般无瑕。   冷,非常冷。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而言之,一切都变了。   像是回到很多年前那个自己,手起剑落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拖着长长的裙摆,她慢慢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得整条街道明亮堂皇,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整个炎京城似乎都静止在了那一刻。   终于,夜璃歌走到了炎京城的城楼下,抬起头来,望向上方那两个遒劲有力的字。   两行晶莹的泪水,忽然从她的眼角滚落。   很多人记得,那一天炎京城上空的阳光特别地明亮,夜璃歌像一只骄傲的凤凰,一级级登上章定宫前的汉白玉石阶,她走得那么沉稳,风姿卓绝。   得到消息的安阳涪顼从德昭宫里飞奔而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他觉得她离自己很近,于是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却始终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隔挡着,无法再前进一步。   虽是咫尺,却已然天涯。   女子抬起头来,晶眸像夜空最亮的晨星一样闪烁:“安阳涪顼,我们成婚吧。”   安阳涪顼的手抖了一抖,再抖了抖,他以为自己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面对满空的阳光,他忽然间回想起,数年前在宣安大殿上看到她的第一眼,整个心房瞬间被阳光充满,想要她的心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不管不顾地喊出来。   辗转,再辗转,磋磨,再磋磨,直到今天。   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她,却到底没有,却是那女子自己走上前来,拥住了他。   “安阳涪顼,如果我会给你带来伤害,你会怎么做?”   安阳涪顼一怔,立即毫不犹豫地答道:“保护你,夜璃歌,不管爱上你的后果是什么,我都会保护你,义无反顾,至死不渝。”   夜璃歌合上了眼眸。   好吧,安阳涪顼,这就是我想听到的,也是我想要的。   “那么,我们成婚吧。”   次日辰时,皇帝在宣安大殿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很快,它如长了翅膀的鸟,飞向每一个角落,掀起层层叠叠的波澜,甚至远及海外诸岛,而整个皇宫,就像是波澜冲击的中心,几乎摇摇晃晃。   强大的舆论波中,唯有安阳涪顼,始终屹立不倒,他终于展现了一回男人的风采,男人的魅力,对于所有的质疑,统统不给解释。   储秀阁。   倚在栏边,看着下方满园清丽的琼花,夜璃歌眉眼清冷。   冷。   是那种透骨的冷。   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   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心中问道。   是啊,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她并不想这样做,并不想把安阳涪顼给牵扯进来,可到底是谁修改了命运,将她一步步推到生与死的悬崖边缘?   她用力摇头,想要摆脱那种被束缚的痛苦,却被束缚得更紧。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就像一张网缠在她身边,让她无法呼吸。   “沧泓——”她不由痛苦地喊了一声,但是回答她的,只有几许幽冷的风。   “夜璃歌。”   董太后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夜璃歌转过头,对上她那双冷锐的眸子。   “你想做什么?”董太后终究是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眼眶里的瞳仁放得极大,“你到底想做什么?”   “董太后,”夜璃歌抬起手来,慢慢拉开她的手,诡魅一笑,“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我嫁给安阳涪顼,好好地辅佐他,成就一番鸿图霸业——只要我,成为璃国的皇后,这个天下,迟早都会划归璃国的版图。”   董太后惊愣地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能相信你吗?”   “我说过了,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夜璃歌松开她的手,转头看向对面铺着黄色琉璃瓦的屋脊。   面对她的镇定,董太后心中的疑虑一点点平淡下去。   夜璃歌的面部轮廓,柔美得就像一朵琼花,却给人一种刚毅,刚毅到极致,可以撕天裂地的犀锐感。   董太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决断出了错误,但她仍然决定,相信她一次。   ……   夜府。   夜天诤与夏紫痕,两两相对,坐在院中石桌边。   不得不说,女儿的这个决定,对他们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逆转了?   “天诤。”夏紫痕碰碰夜天诤的胳膊,“你,不进宫去瞧瞧女儿吗?”   “瞧?”夜天诤苦笑着摇头,“现在,连我都是一头雾水了。”   “璃歌不是那种容易改变心意的孩子,除非,有什么奇特的事发生了。”   夜天诤没有答话——所有的一切大大出乎意料,以至于让他根本没有法子,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再等等看吧。”终于,他幽幽一叹,这样答道。   ……   整个龙赫殿里一片狼藉。   从来没有人,见过皇帝发如此大的脾气。   能砸的,不能砸的,都给砸了个精光。   傅沧泓像一只狂怒的豹子,冲突来去,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地方。   嫁了。   嫁了。   夜璃歌,你居然就这样嫁了!   真的以为我傅沧泓很好欺负?还是你觉得,那些誓言,我只是说着玩?   “火狼!”   “属下在!”   “传令兵部,立即调集所有精锐部队,还有粮草——朕要,朕要——”   “皇上!”   “你什么都不用说!”傅沧泓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目露狰狞,“这一次,朕要灭了璃国!不再有丝毫的犹豫!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你不是想让朕,做一个叱咤风云的帝王吗?”   火狼蓦地屏住了呼吸——他是想让傅沧泓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但这场战争,不应该因为一个女人而发起。   他想阻止他,可是,面对皇帝那双冷毅逼人的眼睛,他就知道,纵然全天下人加一起,也挡不了他。   他对那个女人的执著,已经超出了生命的底限。   不死不休。   火狼走了。   大殿里沉寂下来。   男子像一头冷怒的狮子,一手踞案,双眸洞射着寒芒,他死死地盯着对面屏风上,那一只翎羽斑斓的凤凰。   凤凰。   那是他爱上的女人。   第一次在炎京街头遇见,就锁了心定了魂的女人。   夜璃歌,此一生一世,我傅沧泓,非你不可,可是为什么你给我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加深烈的伤害?   夜璃歌,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二百七十七章:心   没有灯火。   殿阁里一片沉寂。   夜璃歌将自己整个儿浸在黑暗里,任由那种刻骨的冷寒,将自己团团包围。   她是人人艳羡的炎京凤凰,还有什么事,能够难得住她?   可她却偏偏觉得,有一只手,始终在无形地扼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挣扎,她想大喊大叫,想冲出门去,想抓住一样东西狠狠撕碎,以发泄自己的怒火,可她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任时光一点点在指尖溜走……   殿门之外。   整个章定宫的上空,阴云深深地压着,带着几许暗红。   安阳涪顼长身立于假山石前,凝望着宫门的方向,久久不动。   “太子爷。”候田的嗓音传来,“晚膳已经备得……”   安阳涪顼手臂一抬,候田立即乖觉地闭上嘴。   “我等她。”安阳涪顼的话音带着几丝微凉,“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什么时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用餐。”   候田一怔,下剩的话语悉数咽进腹中。   暮色降临。   宫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随着“吱呀”一声响,殿门开启,一身黑衣的夜璃歌走出,面色冷如磐夜幽月。   “璃歌。”   安阳涪顼立即迎了上去。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踏下石阶,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携手并肩,朝德昭宫的方向而去。   德昭宫里,早有华宴美肴备下,夜璃歌倾身坐在桌边,即有宫侍捧着银盆近前,夜璃歌净手罢,取碗筷盛汤饮用。   饭罢,有宫女入内铺置床褥,安阳涪顼凝目看着夜璃歌,欲言又止。   “睡吧。”夜璃歌站起身来,在他额上一吻,遂朝外走去。   “璃歌。”安阳涪顼站起,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呼吸微微变得滞重。   “婚礼,等到婚礼后,可以吗?”夜璃歌的嗓音有些黯哑。   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失落,却到底收回了手,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   五月初。   石榴花开得像火一般地红,而从御街这头铺至那头的红锦,更是红得如霞似彩。   倚凰楼。   两名茶客倚在窗边,闲聊。   “你说说看,夜家的凤凰这次是嫁得成,还是嫁不成?”   茶客乙掩唇扑嗤一声笑:“老哥,你何必操这样的心?炎京凤凰嫁与不嫁,与你何干?总而言之,不会嫁给你家。”   “我知道。”茶客甲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就没事闲聊呗——你说咱们皇上也真是命苦,成个亲好几次都给弄砸了——你说那炎京凤凰是不是命中——”   “嘘——”茶客乙赶紧止住他,转头朝左右看看,压低嗓音道,“你不要脑袋啦?”   离他们不远的一张茶桌旁,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端然而坐,捧着茶盏细品,双眸沉黯如海。   眼见着茶客甲乙站起身来,他方才放下一锭碎银子,起身下楼,慢慢朝城东的方向而去。   司空府。   两名护院分立于府门两旁,身形挺得笔直,斗笠男子稳步上前,从袖中抽出份名帖,冲二人一拱手:“烦请通禀,求见司空大人。”   左边的护院接过拜帖,淡淡扫了一眼:“你且等着。”   言罢推门而入,少顷折回,冲斗笠男子招招手:“随我进来吧。”   斗笠男子略一点头,抬步迈过门槛,跟在护院身后,穿过一道道院门,直至偕语楼前。   “请吧。”护院侧身退到一旁,抬手示意道。   斗笠子略略一整衣襟,挺起胸膛,走进楼中。   一身广袖宽袍的男子,正执笔立于桌前临帖,神色从容平静。   “拜见司空大人。”   夜天诤抬头,扫了他一眼,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我家主人不日将南下,只怕这富贵风流的炎京城,转眼将被烈火吞没——若司空大人有先见之明,还请转告贵国帝君,不要因为红颜,而误了江山。”   “嗬嗬,”夜天诤沉声低笑,放下笔管,双眸犀利如刀般射向来人,“这也并非什么新闻了,也请你上复你家主人,只要我夜天诤在,璃国将一直稳若泰山。”   来人呼吸一滞,良久再无言语。   如果这是一场谈判的话,无疑是陷入了僵局。   “司空大人,在下希望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况且,我家主人对夜小姐的真心,已是天下人人皆知。”   夜天诤默了一瞬——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情由,他也说不不清楚,更无从回答。   “儿女姻事,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你家主人虽有心,或许缘分不到,可能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对方的眼眸顿时深了,口吻也变得强硬起来,“司空大人,你这是嘲讽吗?”   “不敢。”夜天诤摇头,“我只有四字奉劝——一切,随缘。”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斗笠男子说着,将那四个字咬得极深极重。   夜天诤再不言语,就那样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   黄昏时分,一乘銮轿将夜璃歌送回了司空府。   才迈过中门,她便听到一阵悠远的琴声。   绕过花墙,便见夜天诤坐在短案边,两手置于琴上,挑勾抹弦。   “爹爹。”她近前,轻轻一伏身。   夜天诤却没有理会她,仿佛整个人沉浸于另一个世界,把她隔离在千里之外。   夜璃歌安静地站着,直到一曲弦歌罢,方才再一拜:“爹爹。”   夜天诤抬起头来,往她脸上瞧了一眼,抬手朝案前一指:“坐。”   盘下双膝,夜璃歌坐了下来。   “为什么?”   “爹爹——”夜璃歌眼中闪过丝痛楚,“倘若女儿告诉爹爹,连女儿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爹爹可相信?”   夜天诤一怔,遂探出手来:“把你的手给我。”   夜璃歌将手腕轻轻搁于琴上,任父亲伸指搭上自己的脉门。   一丝异色从夜天诤眸中划过——他虽不像夜璃歌那般,精通歧黄之术,但好歹知悉一二,女儿这脉象,甚是奇异。   “难道你是身不由己?”   “我说不不清楚。”夜璃歌摇头,“我明明想的是一样,但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又是另一样——感觉身体里像是有两个自己……爹爹,你懂我的意思吗?”   夜天诤目光幽凝地看着她,好半晌方道:“那么,现在同我交谈的,是哪一个你?”   “我,现在的我,就是我——只有——”夜璃歌目光一闪,“只有当安阳涪顼靠近我时,另一个我会情不自禁地跑出来。”   “离心术?”夜天诤一怔,不由喃喃道。   “什么?”夜璃歌没有听清,紧迫地追问一句。   “别担心,”夜天诤抬手止住她,“让我再好好想想。”   “嗯。”夜璃歌垂下眸去,双手紧紧绞住衣角——最近她脑子里闪过的那些念头,总是十分地奇怪,不知道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不停干扰着她的思绪,让她无法自持。   “今夜,你就宿在碧倚楼吧。”最后交代下一句话,夜天诤负手而去。   ……   盯着跳跃的烛火,夜天诤陷入深深的沉思——离心术,是传说中的一种异术,可以激发出人内心潜在的东西,也可以通过某些奇妙的特质,控制人的观念,以此来改变这个人周围的一切。   到底是什么人,对歌儿使用了这样的法子,其目的又是什么呢?   当然,这件事也可以从两个方向去想——倘若歌儿因此而嫁给安阳涪顼,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于傅沧泓……想起那个男人,夜天诤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如果再给他几次深重的打击,他是坚持,还是放弃?   弯起十指,他团住那一朵橙色的火焰,眼里闪过难解的睿芒——这天底下的事,每个人都想看懂,然而,却总有很多事,不是从表面上就能下定论的。   默思良久,夜天诤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势而动。   碧倚楼。   夜璃歌静静地躺着,手捂在胸口上。   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一幕幕从脑海里晃过,却抓不住隐藏在其后的要点,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困住了,却找不到突破口。   于枕上辗转了两个更次,始终难以成眠,只得披衣下床,立于窗前,凝眸往空中望去。   黑绒绒的天幕上,散布着几颗清冷的星子,偶尔几只夜鸟飞过,撂下串幽鸣。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知道是谁的歌声,从遥远夜空深处传来,带着凝郁的沧桑与悲凉……   听着听着,夜璃歌不禁落下泪来。   去找他,他要你。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这样说。   不,你是属于璃国的,你应该嫁给安阳涪顼,你应该做璃国的皇后,另一个声音这样说。   渺渺三千界,茫茫人世间,并无甚眷恋处,倘若堪破,便都能堪得破,第三个声音这样说。   夜璃歌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听到这样多的声音——似乎长期以来,她内心里的声音就比旁人多。   似乎,每一个声音都很有理,那么哪一个,才是她自己真正想听到的?   告诉我!   告诉我!   朝着茫茫夜空,炎京凤凰发出她迫切的喊声,然而,风声唳鸣,却无有答案。   心。   是这世间最奇怪的。   人的心到底有多大,没有人知道。   人的心到底能装得下多少东西,也没有人知道。   凡人但见事之外物,难见事之本原,更难见到一个人的心。   然而心,到底又是什么?没有人能说得准。   是她变心了吗?   是她不爱傅沧泓了吗?   那些曾经的恩爱过往,如今都化作飞烟了吗?   她答不出来。   或许,情到最深处,往往都化成了虚无,因为感情同心一样,也是这世间最擅变,最难以琢磨的。   前一刻还爱得死去活来,下一秒就相恨成仇,这世间男女的恩恩怨怨,从古至今,便没有人能说得清。   不爱了。   不爱了行吗?   ……   傅沧泓睁大双眼,望着炎京城的方向。   他觉得自己快绝望了——真的快绝望了,一次又一次地渴盼,却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夜璃歌,你答应过我的那些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什么如尔有难,与尔共担,什么欠你一条命,便还你一颗心——   夜璃歌,我们这一路走来,刀光剑影风雨兼程,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我到底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却对我如此冷漠?爱上你是一场错误吗?难道我们当初,真不该遇见?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没有了,心跳都快遏止了——这场感情的追逐,一直一直,没有尽头,每每见到光明之时,却又刹那沉入黑暗。   有多么多么地坷磨,多么多么地惨烈,多么多么地伤痕累累……如今回头一望,连他自己都觉得鲜血淋漓,都觉得,不值得。   真不值得。   纵然你是九天之上的炎京凤凰,我也……想放弃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彼此折磨   放弃……   当这两个字滑过傅沧泓心头时,他忽然一阵心灰意冷。   弯下身子,男子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绝望如锐利的矛尖,扎得他的心汩汩流血……不,比流血更甚,是那种整个人被彻底粉碎的疯狂。   他抱着头,蹲了下去,将身子紧紧蜷成一团。   没有人可以安慰他。   也没有人能够安慰他。   隐在殿门外的火狼屏住了呼吸,一手紧紧地扣在门框上,深深插入木面里。   他多么希望这世上有一种药,可以洗掉他过去所有的记忆;   他也多么希望,那从璃国吹来的消息,只是一缕淡淡的风,稍纵即逝。   很久以后,傅沧泓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皇上,”在他迈过门槛的刹那,火狼出声叫住他,“您去哪里?”   傅沧泓摇摇头,目光空洞地朝天上看了一眼,迈着僵硬的步伐继续前行。   无奈之下,火狼只得跟在他身后。   行至咏翠湖边,傅沧泓半蹲下身子,呆呆看着自己的倒影。   火狼一心忧虑他出什么意外,只得在旁边呆着。   一抹白影,忽然从对岸翩然而来,挟裹着飒飒冽风。   “什么人?”火狼立即挥掌迎上,却陡觉一股凛人气势扑面而至,竟抵挡不住,“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   那人根本不屑理会他,稳稳落到傅沧泓身旁,双眸微微眯起,出语冷诮:“怎么?傅沧泓,这样你就放弃了?那个女人不理你,你就罢手了?”   傅沧泓仍旧像只青蛙一般蹲着,一动不动。   “你倒是说话啊!”男子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傅沧泓猛地一甩胳膊,目露凶光地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嗬!”男子收回手,环于胸前,“还有点龙刚虎猛之气嘛!我都说过了,对付女人不能太心软,你一心软,她就会变成别人的!既然认准了,那就死死咬住,管她爱,还是不爱!”   “我不是你。”傅沧泓抬头,淡淡地扫他一眼,眸中已无先时的颓色,“我对她的感情,你不会懂的。”   “我不懂?”白衣男子冷笑,“就你懂,结果呢?结果她一转身就去嫁别人……傅沧泓,这就是拼了江山,不惜代价换来的结果?”   傅沧泓额上的青筋再次跳了起来,双唇蠕动着,他很想说点什么狠绝的话出来反驳他,可是,却难以措辞。   “老兄,”白衣男子伸手拍拍他的肩,露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你的心情,我再明白不过,想昔日,我在我老丈人手里头,也不知吃了多少亏……男人嘛,始终都是要过这一关的。”   傅沧泓的眼珠跳了两跳,然后转开头去。   “听我说,老兄,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   傅沧泓立即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这就对了。”白衣男子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咧嘴露出丝怪笑,“这样吧,你只管领兵前往璃国,我送你一百万两黄金作军饷,如何?”   傅沧泓不由睁大了双眼,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为什么帮我?”   “冲你这个人呗!”男子当胸擂了他一拳,“要知道,这天底下能让我北堂暹看得惯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好!”傅沧泓那被冲得七零八落的豪气,再次充满胸膛,“明日,我明日,就率领大军出发!”   “兄弟!祝你马踏关山,抱得佳人归!”   ……   黑夜如磐。   炎京城郊,   几个黑影默立于山巅,望着空中那不断变幻的星云。   “尊主,三十六天罡的位置已经发生变化,看来天承大陆巨变将起,群雄逐鹿,却不知是谁得天下。”   “谁得天下并不重要。”尊主的嗓音格外地冷,“本尊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命告》的力量强大,还是——”   还是什么?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均感到有些莫明其妙,但尊主显然并不想再说下去,宽大的袍袖一拂:“撤!”   人影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山巅恢复静寂,空余一片泌寒月光。   ……   璃国庆弘三年,六十万北宏大军,再次沉沉压境。   边境线上已是战云密布,可炎京城中,仍旧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帝后的婚事。   这是一桩前后折腾了无数次的婚事。   这是一桩举国关注的婚事。   由礼部尚书夏衡牵头,一切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德昭宫。   “璃歌。”   夜璃歌静静地站在妆台前,凝视着自己映在镜中的人影,一动不动。   安阳涪顼走过去,立于她身侧。   他们的面容同时出现在镜中,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夜璃歌终于转过头,看着这个男人——经过岁月的磨砺后,他的下颔上已经长出青青的胡茬,显出几分成熟的内敛与刚韧。   “涪顼——”   得到她的鼓励,安阳涪顼抬手,握住她微微有些泌凉的指尖,放到胸膛上,深深看进她的眸底:“璃歌……”   “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说什么啊。”安阳涪顼暖暖地笑,“很快,我们很快就是夫妻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一起面对。”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一起面对。   这,本是一句最诚挚的情话,却如一柄利刃,重重刺中夜璃歌的心脏,让她浑身猛然一凛。   “璃歌?”安阳涪顼有些焦迫地喊了她一声,抬臂拥住她。   “抱抱我。”夜璃歌双眉紧蹙,像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安阳涪顼再没有言语,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很长一段时间后,夜璃歌的面色方才和缓过来,拉起安阳涪顼的手,微微一笑:“行了,去看看喜服吧。”   “嗳。”安阳涪顼响快地应道,和她一起,朝殿外走去。   分成两行的木架上,挂着一件件颜色鲜亮的喜服,不少宫女手执穿了金丝的针,正不住忙碌着。   “来,仔细瞧瞧。”安阳涪顼把夜璃歌拉到木架边,扯开礼服的衣襟,“喜欢吗?”   “嗯。”夜璃歌唇边绽开丝温柔的笑,“很漂亮。”   “如果你穿上,一定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安阳涪顼满眸热切地道。   “你也一样,会是天下最帅气的新郎。”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似乎已经忘却了其他的一切。   宫女们悄悄地退了下去,将大殿留给这对饱经磨难的男女。   这个夜晚安详而宁静,就连一向极其谨慎的夜璃歌,似乎都忘记了潜在的“危机”,整个身心沉浸于面前这男子的关怀与呵护之中。   关怀,与呵护,呵呵,只怕她永远都想不到,她和他的位置,有一天会倒过来。   烛火煌煌,安阳涪顼忍不住靠过来,想要亲吻她嫣红的唇瓣,在他即将靠拢她的刹那,夜璃歌却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推开。   男子眼里闪过丝受伤,有些挫败地看着她。   “对不起。”扔下三个字,夜璃歌脚步匆徨地奔了出去。   夜风冷凉,手扶树干站住,她忍不住流下泪来——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想好了嫁给他,但当一切变成事实,心里面还是非常地难受?嫁人,对天下女子而言,不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吗?为什么对她而言却不是?她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不愿意,又为什么要答应呢?   安阳涪顼走出来,默默地站到她身后,看到她的泪光,他只觉无比心痛,却不知道该怎么慰解——夜璃歌,是我不够好吗?所以你不愿意?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璃歌忽然转过身,抱住他的脖颈,深深一吻,趁他迷醉的瞬间,裙袂飞扬地跑开,剩下安阳涪顼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风,很缭乱。   吹起她翩舞的长发,她的心,也很缭乱。   带着这种缭乱,夜璃歌冲出皇宫,冲回司空府,直冲上碧倚楼。   珠帘掀起的刹那,她看到一样东西。   血红色的,上面写着黑色的行草,铁划银钩,深深刺入纸面。   她走过去,将它拿起,目光凝聚在上面。   是他的风格,是他的气息,强硬而冷傲。   “夜璃歌,今生今世,你只能嫁我,如若不然,璃国千里赤地,炎京即成火海。”   指尖一颤,大红色的帖子掉到地面上。   是真的吗?   原来《命告》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到底是谁,在主导这一切?为什么强韧如她,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   她不愿意嫁给安阳涪顼,真不愿意,她确实想回傅沧泓身边去,为什么身不由己?   转过头去,她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美丽依旧,艳色无双,可黛眉却紧紧地蹙着。   单手紧紧地揪着铺在桌上的绸布,她痛苦地低喘着——沧泓,傅沧泓,不是那样,不要那样,如果你那样做,我们之间的一切都会被毁掉!   圈套!   这一定是个圈套!   但,到底是谁设下的圈套?   她强迫自己冷静,再次沉入那种理智的分析,却发现往昔缜密的思维,出现了某种漏洞,有一只手藏在那黑黑的洞中,操纵着丝丝缕缕看不见的线。   天下间,还有谁知道,傅沧泓为了自己,而陷入癫狂?又有谁知道,她的心中,藏着另一个自己?   强捺着体内奔涌的激流,她走到案边,拿起笔来,面对洁白的湘纸,却久久难成一言——要她告诉他什么?是让他撤兵,终止这段感情?还是说,从前的一切,只是场骗局?   结果会怎样呢?   毁灭?   报复?   厮杀?   以傅沧泓的性格,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为了这段感情,他拼尽全力——他拼尽全力,却不知道她也在拼尽全力——他拼尽全力地想爱,她却拼尽全力地想保护他——或许,这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都是不懂的——   既然相爱,在一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夹缠那么多的利害关系?   只有她看得见,那一场毁天灭地的灾劫,之后一切都无法再重建。   纵然相爱,也只是咫尺天涯,彼此折磨。   也许,爱到最深处,是放手也难,不放,也难。   第二百七十九章:千里狼烟   边关。   手握缰绳,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前方。   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   指尖已经变得泌凉,凉得发白。   夜璃歌,你想怎样呢,你到底想怎样呢?   真地要我死吗?   “皇上。”副将洪昆靠过来,压低嗓音道,“要,发起进攻吗?”   “等等。”傅沧泓摆摆手,眼神空茫——他也知道,这场战争一旦开始,意味着的将是什么——作为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样的后果。   叹了口气,洪昆退了下去。   暮色深重了。   连绵的帐篷里燃起一盏盏灯火,男子骑在马背上,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视线始终望着对岸的方向。   他爱的女人,就在那边,可他却感觉,自己怎么都跨不过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似乎是一道天堑,深深的天堑。   晚风吹来,拂动白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呜——呜——”长长的号声传来,给画面凭添了几丝沉哀。   年轻的帝王,整整在岸边,矗立了一夜,直到晶莹的露水,透湿他的双肩。   “驾——”   天边曙光亮起时,洪昆听到一声高亢的,从胸腔子里迫出的叫喊,立时,整个营地都轰动起来,士兵们拿着武器纷纷奔出,跃上战马,随着他们的帝王一起,踏过宽宽的界河,驰向璃国富饶丰沃的原野——   战鼓鸣!兵锋起!千里狼烟马蹄疾!   司空府。   踞案而坐的夜天诤,霍地抬头——   来了吗?   还是来了吗?   “大人!”   夜飞大步奔进。   “兵马调动的情况如何?”   “已经在彤星城集结完毕。”   彤星城,又是彤星城,看来,一切都是逃不开的劫数。   “你去,将这几封信送出。”   夜飞近前,接过信函,深深鞠了一躬,转头离去。   夜天诤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旁边的空桌上,从抽屉里抽出卷图纸,放在桌面上缓缓打开——   虎丘、彤星、新容、代邑、昌都……指尖从一座座城池上划过,夜天诤心下阵阵苍凉——每一座城池,他都那么熟悉,每一寸土地,他都那么尽心地守护过,难道真的要因为女儿的婚事,而尽数葬送?   傅沧泓,你会坚持到什么程度呢?是拼至最后一兵一卒?还是半途而废?   他的心情愈发地复杂了。   “大人。”夜逐匆匆走进。   “何事?”   “太后传召。”   “我知道了。”合上图卷,夜天诤理了理衣袍,转身走了出去。   宁禧宫。   董太后端坐于凤椅上,面色沉凝。   “边城风鸣马嘶,不知司空大人可有对敌良策?”   “齐禀太后,微臣已经致函数位好友,请他们前来相助,设阵于彤星城,阻止北宏大军。”   “哦?”董太后眉梢朝上一扬,眼中的亮光却变得锐利,“你,会尽全力么?”   “微臣,定然会尽全力!”夜天诤毫不迟疑地道。   “那行,这一次,本宫希望看到,傅沧泓鲜血淋漓的人头!”   闻得她如此恶毒的言语,夜天诤不由打了个轻颤。   ……   万事俱备。   佳期将近。   德昭宫中披红挂绿,洋溢着无尽的喜气。   “璃歌,你细看看,觉得哪里不妥,告诉我,我马上着人去办。”   转眸朝四围扫了扫,夜璃歌绽出丝微笑:“妥,都很妥。”   “真的?”安阳涪顼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想要确定她的心意。   可是夜璃歌的眸子像深冽的湖水,让他瞧不清里头的情绪。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夜璃歌嗓音轻浅,就像檐角的风铃,于是,安阳涪顼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从午后到傍晚,他们一直呆在一起,相依相伴,虽然做的事都很细碎平淡,却有一种难言的幸福感。   幸福?   是幸福吗?   当这两个字从脑海里划过时,夜璃歌不由微微一怔。   殿外夜色黑尽,有宫女轻手轻脚走进,点亮桌上灯盏。   眼瞅着墙角沙漏一点点减少,夜璃歌站起身来:“涪顼,时间已经晚了,你且休息吧。”   “好。”安阳涪顼站起身,满眸柔情蜜意,“我送你——”   略点了点头,夜璃歌轻移莲步,率先走了出去。   直到储秀阁外,看着她上了楼,安阳涪顼又伫立小片刻,方才转头离去。   迈过门槛的刹那,夜璃歌心中忽然一阵绞痛,不由抬手撑住门框,贝齿轻咬唇瓣。   有血腥的气息在她唇齿间弥漫开来,却被她强咽回去,依稀间她似乎听到了风呜马鸣的声音,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她转过了身,重新步出屋外,沿着长长的栏杆,一直走到楼道拐角处,抬头往苍寒的夜空看了看,然后默运丹田之气,想要飞起来,可飞到一半,整个人便重重地掉了下来——   居然不行了吗?   竟连武功都退步了……真是可笑啊,骄傲的炎京凤凰,如今却像一只被囚在笼子里的鸟,就连这一隅矮檐都飞不出去。   “你——”对着深黑的夜色,夜璃歌喊了一嗓子,但,只半声,便掐断了,一种深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迫使她后退数步,后背紧紧地贴上墙壁。   冷汗,从全身每个毛孔渗出来,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睁大的瞳孔里,只有高高挑飞檐角边,几颗零仃的星子。   ……   大军在新容城外停了下来。   “皇上,”洪昆手搭凉篷,朝前方看了一眼,“有璃军守城,打的……是夜家的旗号。”   傅沧泓淡淡地“嗯”了一声,双眸冷得出奇,亮得出奇,也黑得出奇。   洪昆不由抬手,抹了把脸,不敢再言语。   “驾——”傅沧泓忽然高喊一声,打马直奔城下。   “夜天诤!”他的喊声,像一支犀利的箭,疾射而出,“你给我出来!”   少顷,城楼上现出一抹颀长的影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楼下那原地不停打转的男子,眸中尽是冷色:“司空大人尚在炎京,北皇有何事,只管道来。”   “我要见夜璃歌!”男人毫不迟疑地喊道,“让夜璃歌来见我!”   夜剑不由怔了一怔——他和傅沧泓有过几次谋面,在他的印象中,傅沧泓是一个理智的,果决的,镇定的男人,纵然千军万马之前,他也绝不会有丝毫仓皇,可是今日这男人,赤眸贲发,怨怒深重,就像一头刚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兽,张扬着要噬人的力量。   这还是那个威名远扬的北宏帝王吗?   “我家小姐——”只说了四个字,夜剑便打住话头——这男人对夜璃歌到底有多痴情,只怕连天看了都于心不忍。   痴情并不是一种罪过。   更何况,连他这个旁观者,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心仪傅沧泓的小姐,却突然改变心意,要嫁给安阳涪顼?   对这个男人,他更多的是同情与敬重,而并不想嘲讽。   “北皇陛下,人生贵在随缘二字,你何必强求呢?”   “如果我一定要强求呢?”傅沧泓仰头疾喝,“楼上的人都给我听清楚了!最后一个晚上,朕只给你们最后一个晚上,倘若明日日出之前,朕见不到夜璃歌,也见不到夜天诤,便立即举兵攻城!然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调转马头,呼地冲向东方。   猎猎的风从耳边呼啸面过,沙粒颗子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他忽然甩开马缰,跃下马背,扑倒在黄土地上,委屈而悲愤地哭了——   是的,委屈而悲愤。   是那种无穷无尽的悲愤,欲诉无门的悲愤。   够了。   真的够了。   夜璃歌,你给我的折磨,已经足够多,将来有一天,我会十倍奉还!两手撑地,男子抬起头来,望向灰蒙蒙的天际——   ……   新容城中。   所有将领齐聚一桌,气氛凝重。   “夜剑统领,”副将蒋德搓搓手,眉宇间的神情很是焦迫,“倘若明日傅沧泓果真攻城?”   “无妨。”夜剑摆摆手,面色沉定,“离帝后大婚礼只有最后二十日,只要撑过这二十日,傅沧泓自会离去。”   “二十日啊……”将领们中间却响起阵喁喁低语。   二十日,在普通人看来,或者就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来势汹汹的北宏大军,或许二十日,已经足够……   没有人敢仔细想下去。   “听我号令,明日坚守新容城,不得有任何闪失,静待司空大人到来!”   “是!”所有将领站起身来,冲夜剑躬身抱拳。   曙光绽吐,惨烈的战斗拉开了序幕,在傅沧泓的指挥下,北宏军对新容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夜剑仗剑立于城头,亲自督战,而他带来的夜府护卫,也个个勇猛,傅沧泓攻了整整一天,除丢下近百具尸首后,竟然一无所获。   暮色缓缓地郁重了。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北宏军队缓缓退去,而夜剑,仍然安排了最紧密的城防,不敢有丝毫松懈。   明亮的篝火,勾勒出傅沧泓冷毅的面容。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由苍茫夜色将自己整个包围。   白昼里鲜血淋漓的一幕幕,还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代价吗?   夜璃歌你告诉我,这是代价吗?   倘若付出这样的代价,仍然得不到你,我是不是这全天下,最可笑的笑话?   四周的暗影里,北宏的士兵们默然而立,看着他们的帝王,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哀伤,纵使是最愚钝的人,也能感觉得到。   洪昆也在沉思着,其实他很想走上前去,问那个男人一句为什么——这样为了她,到底值得吗?   那个女人,果然比全天下更重要吗?   身为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粉黛三千都可以吗?为什么这个雄材大略的男人,却偏偏,被一个夜璃歌迷住了心窍?   让人难以理解啊。   让人无法理解啊。   是啊,试问这浩浩穹苍,茫茫大地,有谁能解得他心中的痛苦与苍凉呢?   爱到如此地步,令人心碎的同时,也令人无言。   或许当初不相见,生命虽遗憾,却不至于惨然;   或许岁月轻擦肩,遗失了爱情,却换得一生平淡。   第二百八十章:那是爱   他觉得自己绝望了。   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半丝光亮。   原来苦心追求多年的一切,到最后,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大概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希望破灭更让人痛苦和哀伤。   森寒夜色中,男子独立了一夜,看着那幽沉的夜空,他多么期望,那里能出现一丝光亮,给他一点指引,可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朝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辉勾勒出男子苍寒的面容。   “皇上,先吃点东西吧。”终于,洪昆看不过去,近前一步,压低嗓音道。   傅沧泓抬头,有些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稍顷,洪昆拿来一个热乎乎的馒头,傅沧泓接过,也不细看,塞进口中机械地嚼着,然后强咽进腹内。   又默坐了片刻,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城楼之下,举眸望着,就像在看一座过不去的山。   很高很高的山。   接下来,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忽然拔出腰间长剑,发狂般冲到城楼之下,劈剑就砍。   “当当当当——”金石撞击之声不绝于耳,点点火花四溅,楼上楼下,无数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男人疯狂的动作。   疯了。   肯定是疯了。   “傅沧泓——”   很久之后,一个低沉浑凝的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传来,止住男人的动作,他慢慢地抬起头,对上夜天诤那双冷睿的眸子。   “你这样是没用的——”男人的声音有些冷,“回去吧傅沧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傅沧泓唇边浮起几许讥嘲的笑,“夜天诤,这话,你是不是说得太晚了?”   晚了吗?   是晚了吗?   夜天诤不禁摇了摇头——这一场加进太多东西的儿女亲事,确实,也已经让他疲倦,让很多人疲倦,甚至让数个国家疲倦。   “傅沧泓,”略闭闭眼,他再次睁眸,“放下吧,也许放下,会让你轻松一点,快乐一点……纵使没有夜璃歌,你也还是北宏的皇帝,可以一生一世衣食无忧……”   “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傅沧泓的神情变得迷离,“我也想轻松,我也想快乐——我也在想,当初遇见她,是不是一场惨烈的错误——如果这世间有一种药,饮下之后会让我忘记这段感情,也许我早就那样做了——可是夜天诤,你也是倾全力倾全心爱过的人,倘若让你眼睁睁地丢弃紫痕令主,你愿意吗?”   夜天诤闻言一怔。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隔着二十载的时光,突然都感觉出一股说不出的苍凉与悲伤。   宿命的悲伤。   “即使如此,你也不能以这样的手段,逼迫于她……”   “逼迫?”傅沧泓冷笑,“这一路走来,到底是我在逼迫她,还是她在逼迫我?每一次都明明答应,每一次都明明承诺,每一次都说好了不再分开……可是每一次,到头来都是欺骗……我为她付出了多少,大概——只有苍天知道——”   傅沧泓说着,抬起头来,朝湛湛高空看了一眼。   苍天知道。   确实,只有苍天知道。   楼上楼下,一片沉寂。   每一个男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夜天诤眸底闪过丝疼惜——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有两个女儿,分开来,嫁与他们两个,但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想罢了,普天之下,炎京凤凰,倾世唯一。   “如果你执意颠覆,我也执意守护。”很久以后夜天诤的声音再次响起,“至于这场战争的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傅沧泓,我能给你的,只是一次公平的机会,你可以亮出你的长剑,试着攻城掠地,试着攫取山河,至于是亮剑成功,还是折戟沉沙……”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他们两人,要守护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但是要守护的方式却有所不同。   傅沧泓要的,是一个夜璃歌,可他夜天诤要守护的,却是整个家国。   傅沧泓睁开了眼,那眸中,已经没有一丝感情。   在战场上,不需要感情。   大概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本性,是一只凶残的狼,除了面对夜璃歌之外,他对任何人,都可以,生杀予夺。   长剑举起,号角长鸣,一架架云梯靠上高高的城墙,这场风云变幻的战争,以鲜血飞溅,生死不计的惨烈,拉开序幕——   夜天诤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俯视着那个男人。   他的坚持,可以说是固执,已经到了让天为之颤,地为之抖的地步。   然后他抬起头,朝空中那轮血红的太阳看了一眼——他看到的,似乎是命运。   对于今日这一切,他不是没有预料,而是早有预料。   俯下头来,他又看向自己的掌心——夜璃歌,我的女儿,要我替你杀了他吗?   杀了他,这个天下,或者是另一番模样?   杀人。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动杀心。   可是,似乎除了死亡,已经再没什么,能够阻止他。   “大人。”夜剑疾步冲过来,“东城门和南城门已经失守。”   “知道了。”夜天诤摆摆手,面无表情,“传我号令,弃城撤退至彤星城。”   “是。”   ……   他赢了。   站在新容城的城楼之上,眺望远方灰蒙蒙的天际,他心中有的,却只有阵阵空茫。   曾经的豪情壮志,已然被消磨殆尽,剩下的,是一层薄纸似的苍白。   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经历什么,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也不愿去想。   佛家有言说,一念起,万念皆起,一念灭,万念皆灭,其实,再怎么深刻的感情,不过只是一场执念,只要这执念消了,其余的自然不过是镜花水月。   夜天诤说得没有错,现在的他,完全有余力结束这段感情,率领大军回撤,从此以后,夜璃歌是夜璃歌,璃国,是璃国,与他傅沧泓,再无半点干系。   这世界如此之大,女人成千上万,他傅沧泓,也不是非夜璃歌不可。   那一段沉重如山的感情,或许,也可以轻轻地,轻轻地放下……   他思索着。   脑海里的念头很乱。   理不出个章法。   “皇上——”一名士兵凑过来,像是要报告什么。   “滚开!”皇帝转头,一声爆喊,血红的双眼震得士兵连连后退数步。   一拂衣袖,皇帝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走去——此刻他的心里就像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是必须找个地方,好好地冷静冷静……   双手环胸,靠在城垛下,极眸望出去,可以看到大片辽阔的原野,可以看到浅黛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山峦,可以看到一座座小丘似的房屋,他的视线慢慢挑高,在丝丝流云间顿住——她的笑容一点点浮现出来,最后变成幅绝美的图画,轻颦婀娜,腰肢曼转,明眸如波……   傅沧泓猛地跳了起来,感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原始的力量又开始在胸腔里勃动——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呢?   那是什么呢?   或许每一个真正爱过的男人都知道吧——   那是爱。   那是最纯粹的冲动。   原来,尽管一次又一次地遭受伤害,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冷落,可是每每见到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   十指紧紧地扣入墙面,男子心中痛苦而煎熬地呼喊着——夜璃歌,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没有答案。   天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答案。   如果没有答案,是不是放弃比较好?   如果这段感情始终达不到彼岸,是不是忘却比较好?   他的信念又一次开始动摇。   毕竟,他只是个人。   虽然这段感情刻骨铭心,但却已经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极——限——   一个人的意志力,真有所谓极限吗?   在最绝望的时候,最黑暗的时候,最冰冷的时候,被整个世界抛弃,被整个世界误解的时候,就算神仙,也想要放弃吧。   放弃了,心不会累。   放弃了,人生的痛苦就会结束……   他一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似乎忘却了整个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不想要了。   这段感情的重量,已经超过了他的负荷。   黑夜,降临了。   整个新容城一片沉寂。   就着一支火把,洪昆看罢手中的信纸,面色沉凝。   夜魁国主吐火烈,亲率二十万大军,昼夜奔向北狼山。   北狼山,那是横挡在宏都与夜魁间,唯一的屏障,要是被硬行攻破——洪昆神色凝重,转头朝皇帝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却只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现在跟皇帝说这些,有用吗?   他会听吗?   “不止这个,”阵前参谋秋元机压低嗓音道,“今日接到传报,说东海一带,出现大量来历不明的船只——”   “嗯?”洪昆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真是福不双至,祸非单行。   踌思良久,洪昆终究是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朝傅沧泓走了过去。   “皇上。”   傅沧泓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皇上。”洪昆不得已,只得提高话音。   “嗯?”傅沧泓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   “夜魁国举兵犯境。”   “哦。”傅沧泓的神色仍旧是恍惚的。   “皇上!”洪昆终于忍不住了,嗓音提高了八度,“夜魁国举兵犯境,宏都危险!”   “朕知道了。”傅沧泓的嗓音出奇地冷,“那你想朕怎么样?立即率兵折返?就算如此,来得及吗?”   洪昆顿时禀住了呼吸——看来,皇帝到底保留了几分清醒。   “皇上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傅沧泓重重一拳擂在城墙上,眼中闪过丝凶残,“当然是继续向炎京进发,扫平整个璃国,只要完成了这一步,到时候整顿兵马,再打回北宏去——”   洪昆呼吸一窒——这招虽说凶险,但确算是良策。   “可是眼下,有夜天诤坐守,彤星城又固若金汤……”   傅沧泓摆手止住他:“朕只相信一件事,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也没有,没有弱点的人。”   洪昆不言语了。   回到临时打理出来的厢房里,傅沧泓倒头便睡,第二日起来,整个人再次变得精神抖擞——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绝望的时候可以觉得昏天黑地,天地就好像冰冷的地狱,但是只要心中打起一股劲,似乎又能变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   点齐兵马,傅沧泓出了新容城,不到半个时辰,便已驰至彤星城下,他踞马而立,双眸从头盔下望出,但见彤星城的城楼之上,一片安寂,并不见半个人影。   这一次,他再没有莽撞地叩关,而是静静地站立良久,方才拿起挎在马鞍上的弯弓,张弓搭箭,长箭嗖地一声离弦,“嘟”地钉进木柱里。   纵然如此,城中依旧一片安静。   “冯青。”   “属下在。”   “你带一彪人马,前往叩关。”   傅沧泓言罢,立在原处,看着冯青率了一队士兵,疾驰而去,直到城楼之上,长戟刺出,深深扎入厚厚门板中。   但闻得“轧轧”一阵响,城门竟然洞开了,一身长袍的夜天诤从里边走出,面容冷沉如水。   北宏众士兵不意有如此情形出现,当下齐刷刷往后退去,看着夜天诤一步步,踏过吊桥,稳稳立定。   “傅沧泓,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吗?”   “我早已说过,今生今世,对夜璃歌,志在必得。”   “好。”夜天诤点头,“彤星城内,已经摆下乾坤伏龙阵,若你能在二十日内攻破,便可直趋炎京城,若不然……”   “不用二十日,”傅沧泓双眸遽冷,“夜天诤你听好了,纵然拼至最后一兵一卒,我傅沧泓,也要踏平这彤星城!”   第二百八十一章:弃情   三天了。   整整三天了,傅沧泓熬得两只眼睛都陷了下去,眸中满是血丝。   他每次领着人进去,都是迷失方向,深困于其中,原本不大的彤星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像增大了无数倍,不管他怎么猛冲猛打,始终不得要领。   立在高高的楼阁上,看着下方那个困兽犹斗的男人,夜天诤眸中不由闪过丝悲悯。   “善哉,善哉。”旁边一白发老者拈须叹道,“一念执著如斯,只怕再不成全,连上苍都要降罪了。”   “镜荒山人,”夜天诤双眸凝沉,“连你也觉得,这方天下,是属于他的?”   “除了他,还有别人可以托付吗?”镜荒山人眉宇间的神情甚是安祥,“世间男子,能痴情如斯者,再无第二人。”   夜天诤沉默了。   “嗷——”下方男子忽然发出一声悲鸣,高高地抬起头来,眼中泛布着红红的血丝,满头长发洒扬开来,一根根抖得笔直。   夜天诤转开头去,不忍再看。   又是整整三天,毫无结果,傅沧泓整个人都憔悴消瘦下去,目光呆滞,神色郁郁。   更令人担忧的是,不安的情绪开始在北宏军队中弥漫开来——战事的不顺利,后方的震荡不安,都让人沮丧,甚至有不少人,暗暗商量着逃离。   对于这一切,傅沧泓不管不顾不问,只是痴痴守望着炎京城的方向。   是痴痴的守望。   是近乎窒息的守望。   ……   炎京城。   婚礼愈发地近了,可夜璃歌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重,每每一合上双眼,脑海里总是忍不住浮出那男子的模样——他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宽阔而饱满的额头,无一不让她心痛。   是真的心痛。   可是,每每当她走到宫门处,就会全身乏力,无法再往前踏出一步,似乎中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墙。   “璃歌。”   安阳涪顼走过来,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满脸担忧。   “我没事。”夜璃歌艰难地摆摆手,“你去处理朝事吧。”   “朝事……已经处理完了。”   “哦?”夜璃歌抬头,朝他脸上看了一眼,抬起左手,“扶我回楼上去。”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搀起她,一步步朝储秀阁走去。   “好了。”一手撑住妆台,夜璃歌坐进椅中,将头深深埋入臂间,语带疲惫地道,“我想好好歇歇,你先去吧。”   “好。”安阳涪顼并不想让她心烦,轻轻点点头,满含体贴地道,“你先养着神,我去让他们弄点参汤来。”   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夜璃歌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怔怔地落下泪来。   骄傲的她。   向来洒脱不羁的她,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好软弱好软弱,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叶浮萍,随时都会被卷进汹涌澎湃的浪底。   “啊——”   她忽然发一声喊,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手撑着桌沿,双眸赤红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要什么?   她到底要什么?   为什么心会那么那么地痛?   为什么总感觉身周置放着一层层囚笼,让她不得自由?   她是炎京凤凰啊,为什么却无法主宰自己的意志?谁能帮她?谁可以帮她?   也许,在人生真实的困境中,谁都帮不了你,唯一能帮到你的,只有你自己。   “夜璃歌。”   心中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夜璃歌抬起头来,但见莹澈镜面中,再次浮出那个身着玉色霓裳的女子,婷婷婀娜,身姿妙曼。   从前,每每看到她,她总是很开心,可是这一次,她的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夜璃歌。”对方叫着她的名字,抬起手来,像是要探落于她的眉心,“你很痛苦是不是?”   “让我痛苦,你很满意?”   “不,”对方摇摇头,眸中流露出几丝哀色,“如果可以,夜璃歌,我宁愿你回到从前,遵从自己的心意,做那个在战场上纵马驰骋的女将军,手握长剑,保家护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陷情网,饱受折磨。”   情网?   是情网吗?   “是啊,”夜璃歌双眸变得晦暗,“这些日子以来,我也觉得不对劲,可是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是情吗?原来是情吗?”   “对,”镜中女子微微点头,“倘若你放下对他的感情,便可重获身心的自由。”   弃情?   原来困住她的,居然是一个情字。   是不是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想过有一天要终止?   傅沧泓,或许你觉得,爱我很累,却不明白,我爱你,同样很累。   因为你,我必须放弃原来的自己,因为你,我必须舍弃双亲,舍弃家国,这对于别的女人而言,或许容易做到,但对于我而言,确实,是一场地狱般的修炼。   夜璃歌低低地笑了。   原来困住她的,还是自己的心而已。   缓缓地,她萎坐于凳上,双眼怔怔地盯着桌面。   到底是璃国重要,还是他更重要?   抛弃璃国选择跟他,会后悔吗?   似乎这一组矛盾,永远都没有答案,她也找不到一把钥匙,成功解开这个死结。   “叩叩——”   “谁?”   夜璃歌乍然转头,对上那女子沉静的眼眸。   “南宫筝?”   “嗯。”女子翘唇,嫣然一笑。   “你来做什么?”身处困境中的夜璃歌,对她自然不会有半点好脸色。   “解惑。”   “解什么惑?”   “情惑。”南宫筝说着,手提百褶裙幅,迈过门槛,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定定地看着她。   “你一直都在犹豫,在爱与不爱,爱谁不爱谁之间,时间越长,你的痛苦便愈深,夜璃歌,或许放下,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南宫筝说着,慢慢摊开掌心,里面是一株颜色妍丽的花。   “这是什么?”   “无我。”   “无我?”这样奇怪的花名,倒是平生未见,夜璃歌不由一怔。   “对,就是无我,服下它之后,可以忘记过去种种,喜怒爱乐,情仇恩怨。”   “可是,如果没有那些记忆,我,还是我吗?”   “你可以选择新生,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嫁人生子,或者,选择做一朵天边的流云,无拘无束,只是,从此以后,你的生命里,不再有傅沧泓,也不再有安阳涪顼——这两个困扰你多年的男人,将会从你的记忆里抹去。”   夜璃歌默了一瞬,眼神蓦地变得尖锐起来:“南宫筝,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意?”   “用意?”南宫筝掩唇,吃吃低笑,“夜璃歌,你到底是聪明的,聪明人眼前不说傻话,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要的,是璃国皇后的宝座,还有,安阳涪顼的心!”   “你——”夜璃歌先是一凛,继而冷然道,“倘若璃国被北宏大军所灭,璃国皇后的宝座,还有意义吗?”   “你就那么肯定,傅沧泓能赢?”南宫筝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她,没有一丝一毫相让。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眉峰微微往上蹙起——她感觉自己像是遗漏了什么,但,到底是遗漏了什么呢?   “夜璃歌,你根本就不爱安阳涪顼,为什么却始终要困于家国礼义?再说了,就算你嫁给安阳涪顼,难道就真能保得住璃国?你可不要忘了,这方天下,始终是属于男人的!”   夜璃歌心头剧震,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某种侵犯,那股天然的傲气立即噌噌冒出头来,高高昂起下颔:“是吗?”   “难道不是?就算你拼尽一切力量,甚至牺牲感情,又能换来什么?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说,你还真能为了璃国,杀了那个男人不成?”   这真是一番天雷惊火般的话语,强烈的浪潮一波紧接一波,撞击着夜璃歌的胸膛,让她无法呼吸。   犹豫,再犹豫。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在家国与情爱之间,做着最艰难的抉择。   而如今,这矛盾不过是愈发尖锐而已,鲜血淋漓地指向她的胸膛,逼迫她作出抉择,可是,她能够抉择吗?   “如果不能抉择,那就选择忘记。”   颤抖着指尖,夜璃歌抬起手来,拿过南宫筝掌中的“无我”,慢慢递向唇边,南宫筝双眼紧盯着她,一眨不眨。   嫣红双唇微启,夜璃歌衔住“无我”红色的花瓣,眉宇间尽是痛楚。   “璃歌——”   一声摧心裂肺的喊声骤然传来,如一记重锤,将她坚固的城防击成碎片。   夜璃歌松开手,无我缓缓地,缓缓地飘落于地。   “看起来,”南宫筝再次开口,语声里已多了几丝嘲讽,“这情关,果然是天下最难过的,纵然聪慧果决如你,到底还是舍不下,这滚滚红尘间,最后一丝牵念。”   夜璃歌蹲了下去,双臂抱住自己的身子,这一刻的脆弱,这一刻的茫然,前所未有。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作茧自缚,既舍不下他,又不肯抛弃原本的自己,夜璃歌,你是个自私的女人,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你这样做,不过是让,所有人,都为你陪葬而已——要么,你痛快一点,放弃傅沧泓,要么,就走出这座皇宫,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幸福——”   “你走!”夜璃歌泣血地喊道,“立即从这里滚出去!”   “自来忠言逆耳,夜璃歌,我不过是点醒你现在的处境——傅沧泓正在彤星城中,与你父亲对决,倘若你再不决断,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候,你纵然百般后悔,也已经晚矣!”   南宫筝言罢,调头而去,殿中重新冷寂下来,只有嘶呜的风声,蹿鸣而过——   第二百八十二章:艰难   翻过左手,昔年划下的那个“忘”字,至今犹在——   曾经以为,凭自己的强悍,傅沧泓的强悍,能够逃得过这样无望的结局,可是命运,却从来不肯放过他们——纵使相爱,也只能分断在天涯的两边,纵使相爱,还是躲不开这红尘的纷乱。   试过了。   试过了心无挂碍地想和他在一起,到最后,还是被一股难言的力量给拽了回来。   傅沧泓,是不是我们的感情,也注定将成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   纵然我们想退守,只想退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驻守自己的清冷与完满,可是这喧喧扰扰的人世,可曾有一时一日,想放过我们?能放过我们?   只叹这世间,很多时候,不是想爱就能爱。   愈是干净的爱,愈是需要双方倾力的维护,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那么,就忘记吧,就当曾经的一切,从来没有过。   夜璃歌再一次抓起那朵飘落于地的“无我”,送到唇边,试了很久,一次又一次,可却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扯住她的手。   夜,很深,很沉,很重。   储秀阁灯火俱无,一片黯沉。   天际蒙蒙亮起时,洒扫庭院的宫侍听见吱呀一声响,然后抬起头来,整个人瞬间顿住。   一抹影子从他面前飘过。   仿佛没有灵魂,更没有呼吸。   直到她走远,宫侍方才忙忙地屈下膝去,颤颤地喊道:“拜见皇后娘娘——”   夜璃歌轻飘飘地走着,长长的裙裾恍若流水,从青石地面上淌过,最后停驻在德昭宫外。   她立定身形,微微抬起头来,双瞳像夜色一般深凝。   “皇后娘娘?”打开殿门的候田不提防抬头看见她,不由惊了一瞬,赶紧急匆匆走下石级。   “皇上呢?”   “璃歌?”安阳涪顼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人已疾步冲下石阶,见她形容憔悴如斯,心中不由一痛。   “提前吧。”夜璃歌忽然没来由地道,“将婚期提前吧。”   “啊?”想不到她会这样说,安阳涪顼不由一怔。   “怎么?你不愿意?”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安阳涪顼赶紧点头。   “那好,”夜璃歌勾唇一笑,“今日朝上,你就降旨吧,婚期,定在三日之后。”   “三日吗?”安阳涪顼神色不由一紧。   “嗯,就三日吧。”夜璃歌轻轻吐出一句,整个人忽然朝后方倒去。   “璃歌——”安阳涪顼惊叫一声,伸手将她抱住。   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夜璃歌脑海里闪过很多的画面,很多很多——   从六岁,到十六岁,到二十二岁,每一个画面都那么清晰,也那样零乱。   她忽然觉得一种深深的疲倦,陷入沉睡之后,再也不愿醒来的疲倦,为什么这世界处处与她作对?为什么她一心想求自由,自由却唾手难得?   为什么活着会如此艰难?   艰难吗?   连她都觉得艰难吗?   爱与不爱,都很艰难。   ……   傅沧泓已经陷入彻底的疯狂与绝望。   彤星城固若金汤,没有任何的破绽,不管他如何冲击、厮杀,始终身陷困境,难以找到突破口。   北宏大军营地上空,气氛压抑而沉凝。   伙房营中,几名士兵正悄悄地商议着。   士兵乙:“咱们跑吧,与其在这里送死,还不如一走了之。”   “可是,此地离北宏近千里之遥,就算逃跑,也未必能平安归国啊。”   “至少,可以有一线希望,难道不是?”另一名士兵说道,“你们也瞧见了,咱们皇上,根本不是夜天诤的对手……”   “嘘——”话音未落,已经被又一名士兵截住,他小心地朝左右看看,方才压低嗓音道,“这样,咱们明天上战场时,趁撤退的功夫,悄悄儿溜走,也不会被人发现。”   “甚好。”其余几人点头。   第二日,傅沧泓再次亲自率领军队上阵,仍然是惨败而归。   等散军归营,洪昆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清点人数,面色变得愈发难看。   巡视一圈后,他行至主帅帐篷,本想进帐禀报,可隔着帐帘见傅沧泓一身寂廖,心中忽然升起无穷无尽的不忍。   不忍再伤害这个痴情的男人。   不忍再给他任何打击。   可现实是残酷的,不管再怎么鲜血淋漓,都必须强打起精神来面对。   于是,洪昆终究是走了进去。   “皇上。”   傅沧泓一脸呆滞,没有任何表情。   “皇上,”洪昆略略提高了嗓音,“发现大量士卒逃营。”   “是吗?”傅沧泓终于抬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然站起身来,拿过放在案上的照影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皇上,你去哪儿?”洪昆心中一凛,提步跟上。   傅沧泓一言不发,直冲到战马旁,飞身跃上马背,大喝一声,策马冲进茫茫夜色深处。   夜风萧寒的黄土道上,数道人影踽踽而行,个个抖索着肩膀,前方的道路如此漫长,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尽头。   “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惊急的马蹄忽然从后方传来。   潜行的人影转回头去,个个眼中闪过惊疑的光,然而,不等他们回过神,只觉脖子上一凉,温热的血飞溅出来,转瞬间便没了呼吸。   “皇上——”内中一名男子看清楚来人狰狞的面容,双腿一曲,跪倒在地,脸上啼泪斑驳,“饶命啊皇上!”   傅沧泓二话不说,再次缓缓举起剑来,就在他准备劈下时,一阵悠缓的箫声,忽然从苍寒夜色深处传来。   他的手臂凝在了半空。   两行橙色的灯笼,缓缓从空中飘过来,下方一辆奇特的车,自行走动着,前端立了个华服男子,手持长箫,眉宇静然。   傅沧泓满心的戾气,离奇地消退下去。   “北皇,别来无恙?”一曲罢,男子端然而立,持箫冲傅沧泓当胸一抱拳。   “杨之奇?”傅沧泓嗓音冷极。   “正是。”   “你来做什么?”   “助北皇一臂之力。”   “送粮饷?”   “不是。”杨之奇薄唇微微上扬,极缓极慢地吐出两个字来,“破——阵——”   傅沧泓双眸寂黯,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凛冽,而杨之奇却只是站着,任他打量,仿佛没有丝毫杀伤力。   “我不需要你帮助。”良久,傅沧泓冷冷扔出一句话来——他此刻虽然身处“绝境”,却也清楚,面前这人绝非善类,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要“回收报酬”的。   “不,”杨之奇竖起一根指头,在眼前晃了晃,“北皇很需要,因为——三日之后,便是夜璃歌的,大婚之期……”   是天塌了吗?地陷了吗?还是整个世界都灰飞烟灭了?   傅沧泓眼前一片金星乱冒,什么杨之奇,什么江山,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股子锥心刺骨的痛,那么真实,那么强烈,好似一柄寒光闪烁的长矛,彻底洞穿他的身体……   注视着他的面色,杨之奇一直没有吭声。   风,很冷,从他们之间飒飒地吹过,卷起些沙砾子,裹入他们的眼皮。   “怎么破?”终于,傅沧泓的声音响起,带着几丝阴冷。   “把一切,都交给我——当我撕开阵口的刹那,你带人直奔炎京,唯有如此,才能阻止夜璃歌。”   傅沧泓再次沉默——这对他而言,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明知道这男人不怀好心,他,要和他合作吗?   “让我再考虑考虑。”   杨之奇也没有催促,只是冲他一抱拳:“北皇若是思虑周详了,只需要在营前点燃三堆篝火,到时我自会前往相助。”   “一言为定。”   拨转马头,傅沧泓返回营中,一路之上,他都非常沉默,那种疯狂的情绪已经淡了下去,内心世界再次恢复一贯的理智。   还未到营地前,一道人影迎了上来:“皇上。”   傅沧泓“嗯”了一声,翻身跳下马背,将缰绳扔给他,然后走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他要想想,要好好想想。   这个夜晚,对这个男人而言,是痛苦而艰难的——他深知自己的决断,影响的不仅仅是他们这场感情的终局,更有可能,是整个天承大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感情,与理智,在作着生与死的搏杀。   这种外人看不见的搏杀,其实,是最损耗心智,最损耗精力的。   如果那个女人不是夜璃歌,他早就放弃了。   正因为那个女人是夜璃歌,所以才让他如此难以割舍。   天边,再一次浮起玫瑰的颜色,远处起伏的山峦慢慢显形。   他站了起来,转身一步步走向彤星城的方向。   很多人望见那个男人,一身凝重冰寒的气息,深邃的眼眸中敛藏着隐形的闪电。   终于,他走到高高的城楼之下,仰起头来:“朕,要见夜司空。”   不多时,夜天诤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之上。   “我们谈谈。”傅沧泓面色沉稳,浑身散发着一股凛人的气势。   “好。”夜天诤也不疑有他,旋身下了城楼。   “走。”傅沧泓瞥了他一眼,运足轻功,身子已经飘飘地朝北面而去,夜天诤大袖飘飘,随于其后。   第二百八十三章:言出必诺   直到一片枣子林中,两人方才停下,面面相对。   “你想说什么?”   “你,真不肯撤阵?”   “说过了,绝不撤阵。”   “为什么?”傅沧泓眼中闪过丝苍凉的哀色,“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仅此而已。”   “我知道。”夜天诤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渺渺天际,“你的心意,天下人都很明白,只是傅沧泓,纵然你过得了我这关,也逃不过天下人的指责——”   “你说什么?”傅沧泓双眼一凛,继而冷笑道,“天下人?天下人在我傅沧泓眼中,从来不算什么。”   “我知道。”夜天诤眼中竟然绽出一丝微笑,“可是傅沧泓,就算我放过你,让你带走夜璃歌,你又能,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傅沧泓一怔。   “我不答应你,自然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这种能力。”   “没有这种能力?”   “是。”   “这天下间,觊觎夜璃歌的人很多,如果你不能保护她,我又如何,能放心将她交给你呢?”   “你凭什么说我没有能力?”傅沧泓动怒了。   “那我问你,得到她之后,你会怎样?”   傅沧泓一瞬间愣住——这个问题,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   “你自问可以驾御整个局面?你自问可以坦然面对各方面来势汹汹的攻讦?你自问能够对付得了杨之奇等辈?你自问,可以与所有一切破坏你们感情的因素抗衡?”   傅沧泓没有说话。   半晌方答道:“这些那些我都不管,我只确定一件事——我爱她,这一生非她不可,难道不够吗?”   这一次,轮着夜天诤默然。   他开始上下打量这个男人——他确实确定他爱自己的女儿,也确定他能够完全承担这段感情,只是他们相爱的结果——真是幸福吗?   他深深地表示质疑。   只因为他们这段感情,实在牵涉太多。   “夜天诤,我还是那句话,从来不想与你为敌,可是,如果你坚持觉得,我不够资格,那后果,恐怕很难想象。”   “要我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想知道,在你攻破璃国之后,将会怎样对待璃国的百姓,还有,安阳皇室?”   “对璃国的百姓,我将秋毫不犯,至于安阳家的人——”傅沧泓眸中闪过丝戾色,不由抬手摸了摸小腹,当初安阳涪顼那阴狠的一锥,让他至今余痛未消。   他曾经觉得,那个男人很好对付,可是——   夜天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从他的表情里,他已经隐约猜出了答案。   背转身去,夜天诤将两手负于身后,嗓音变得苍凉而沉凝:“傅沧泓,你永远不知道,我曾经在广成皇帝病床前发过誓,今生只要活得命在,便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及安阳家的血脉——自古以来,男人最重视的,便是誓言,更何况我?”   傅沧泓浑身剧震——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吗?他不禁蜷紧了双拳——要他此时迎合夜天诤,答应他说,不会动安阳家一根汗毛,显然不可能——他是做事狠绝的男人,知道留下安阳涪顼,留下安阳涪瑜,留下董太后,无疑是给自己伏下霹雳炸弹,什么时候都有可能爆发。   可是如果他说,会灭掉安阳氏一家,这场谈判,无疑是僵凝了。   “一定要这样吗?”垂下头去,傅沧泓但觉身体里阵阵发寒,他几乎可以想见,整个事情的后果——如果夜天诤死在自己手上,只怕夜璃歌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原谅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别的男人爱一个女人,如此简单,而他非如此麻烦?   一瞬之间,他整个人沮丧到极点:“如果我放弃北宏的皇位呢?”   夜天诤一怔,他断断料不到,这个男人居然痴情若斯。   “放弃北宏的皇位?那你可要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傅沧泓,权力的道路如何血腥,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是。”傅沧泓整个人变得呆怔而茫然,“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夜天诤你知道吗,放弃她我会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会吗?   “你真能这样做?”   “我能。”傅沧泓说着,慢慢地屈下双膝,向夜天诤跪了下来,“只要你启阵让我过去,我可以只身前往炎京,至于后面的结果如何,就看我自己的造化吧。”   夜天诤整个儿呆住了——他想了很多遍,也从未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但这真是转机吗?   “你都,考虑清楚了?即使,有去无回?”   “即使,有去无回。”傅沧泓答得极其淡然,“我傅沧泓,言出必诺,绝不反悔。”   望着这个男子,夜天诤怔怔地失了言语,最后深叹一口气:“也罢,就依你所言,至于后果如何,全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岳父大人。”   傅沧泓先重重叩头于地,然后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彤星城的方向而去,望着他的背影,夜天诤久久没有作声。   在彤星城外,傅沧泓唤来洪昆,作了仔细安排后,只身一人,走进彤星城中。   夜天诤果然依诺,打开东南方的出口,让他走了出去。   离开彤星城后,傅沧泓在邻近镇上买了两匹快马,星夜兼程,直奔炎京。   璃国庆弘三年六月初九,是个爽朗的好天,帝后大婚。   从一大早起,响亮的鞭炮声便噼啪个不停,整个章定宫铺满红色的锦锻,宫女宫侍来往穿梭不停。   储秀阁。   一名个子高挑,手脚麻利的宫女手执木梳,正细细梳理着夜璃歌满头的青丝:“一梳梳到尾,夫妻白头;二梳梳到根,富贵长久……”   夜璃歌水眸莹澈,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动不动。   “好了。”终于宫女停下手上的动作,嗓音低柔地道,“皇后娘娘,您仔细瞧瞧。”   “嗯。”夜璃歌点点头,看着宫女拿起凤冠,端端正正地戴上自己的头,团凤喜帕落下,覆住她绝色倾城的容颜。   搀着她站起身来,又往她腰间系了红绸结成的花,宫女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步步往殿外而去,才下石阶,便有十六名宫女迎上来,分两列护着夜璃歌,往宣定宫的方向而去。   宣定宫大殿里,文武百官静立,个个屏声静气,等待着皇后凤驾。   “吉时到——”随着礼部尚书一声颤巍巍的喊,一身凤冠霞帔的夜璃歌,缓缓步入大殿之中。   笙箫齐鸣,鼓乐声中,安阳涪顼步下丹墀,亲自携起夜璃歌的手,然后面朝上方的董太后,还有侧坐于旁的夏紫痕(由于夜天诤远征在外,故此,女方长辈只能由夏紫痕出席。)   “乾坤合和,鸾凤同鸣,兹有夜氏女璃歌,德毓才贤,堪为中宫之主——”礼部尚书嗓音长长地念着。   眼见着长长的祝词快到尽头,一阵乒乒乓乓的金属交击声,骤然从殿外传来。   所有人等齐刷刷一惊,然后抬起头来——   当那个男人仗剑冲进殿阁的瞬间,安阳涪顼下意识地将夜璃歌护到了身后,口中疾声喝道:“护驾!”   立于殿侧的禁军们立即团团围了上去,用手中长戟,对准男人的胸膛。   枭傲的男人却根本无视眼前的一切,甚至没有将安阳涪顼看在眼里,只定定地注视着面容微微发白的夜璃歌:   “你忘了?一切的一切,难道你都忘了?”   殿中一时静寂,禁军们个个手心出汗,不知是该动手,还是保持静观。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把他架出去!”安阳涪顼厉声疾喝,嗓音却微微有些发颤。   “等等。”身后的夜璃歌忽然语声沉凝地叫住了他,玉手抬起,缓缓,缓缓地揭开了盖头,“涪顼,让我,跟他谈谈。”   “璃歌?”安阳涪顼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不由一把握住她的手。   “一会儿,就一会儿。”夜璃歌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然后绕过他,慢慢朝傅沧泓走去。   整个大殿鸦雀不闻,上百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   “让开。”   在包围圈外站定,夜璃歌冷然道。   为首两名禁军看向安阳涪顼,用眼神表示求助。   安阳涪顼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夜璃歌在前,傅沧泓在后,两人一步步走出大殿,在回廊下立定。   宣定宫的台基很高,立在栏杆旁望去,几乎能将半个炎京城尽收眼底,有冷凉的风吹来,将他们两人的衣衫刮得猎猎作响。   “你一定要这样吗?”傅沧泓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悲怆,“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   慢慢转过身,夜璃歌对上他的双眸,无边无际的痛楚,在胸膛里炸裂开来。   傅沧泓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字字发自肺腑地道:“心都为你碎了,你看不到吗?是不是非要我死在这儿,血溅五步,你才开心?”   “不……”夜璃歌呻吟了一声,一手扶住栏杆,喉间却涌出口甜腥。   “璃歌?”傅沧泓终于察觉到不对,踏前一步将她扶住,“你怎么……?”   “不想我死,你就快走。”贴近他的耳际,夜璃歌压低嗓音道。   “你说什么?”傅沧泓瞪大双眼,“你到底——”   “沧泓,你相信我。”夜璃歌的嗓音沙哑而低沉,“这件事,不像你看到的这样。”   “嗯?”傅沧泓的心微微一颤——他该相信她吗?她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我,必须要嫁给安阳涪顼。”   “我不明白。”傅沧泓低吼,攫住她的胳膊。   “你不用明白。”夜璃歌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气正在一丝丝被抽离,她似乎隐约看见一张狰狞的脸,挂在檐角的阴影里,正在窥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你在哄我是吧?”傅沧泓的眼眸却冷了下去——这种欺骗,这种借口,不是第一次了,要他如何还能相信他?   第二百八十五章:军令   很多年后,洪昆依然记得,烈烈火光之中,夜天诤长身而立,神色安详。   是的,安详,非常非常地安详。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眼前这方萧杀的战场,望向很远很远的天际,仿佛已经洞穿了什么。   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刀,洪昆一步步走向他,夜天诤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整个人仍旧像擎天支柱一般,挺立在那儿。   情不自禁地,洪昆停了下来,那个男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魔力,阻止一切邪恶的,世俗的,功利的东西朝他靠近。有那么一刹那,洪昆心中甚至忍不住生出股想跪下去,朝他膜拜的冲动。   可他到底没有,他只是那样看着他,就像在仰望一尊心中的神祗。   一阵剧烈的震动忽然从脚下传来,战马四蹄高扬,发出惊惶的叫声,洪昆一惊,赶紧勒住马缰,朝旁边的空地飞驰而去。   轰隆响声连绵不绝,仓促回眸的瞬间,洪昆看到了这一生最为瑰丽,也是最为诡异的奇景——整个彤星城像沙子一般坍塌,连同那个叫夜天诤的男子一起,坠入一个巨大的深坑中。   直到响声遏止,洪昆方才回过神来,赶紧着打马上前,却只看见火红色的液体从地壳中迸出,渐渐地吞噬了一切……   “将军。”   几名将领惊魂未定地冲上前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去炎京吧。”一个响亮的声音,蓦然从空中传来,“你们的皇帝需要你们——”   “你是谁?”洪昆抬起头来,望向高天,却只见到一轮昏黄的太阳,像蛋核似地粘在那里。   “将军,这——”   踌思良久,傅沧泓将手一摆:“走。”   大队人马开始进发,朝着炎京城的方向。   “小娘子,过来陪大爷玩玩——”一个猥亵的声音忽然从前方传来,洪昆面色一凛,旋即勒住马缰,低声叫过身边一士兵,压低嗓音道,“过去瞧瞧。”   士兵应了一声,打马而去,片刻转回:“回将军,是三名士兵,在调戏良家妇女。”   “什么?”洪昆额上青筋爆起,“居然有这等事?”   士兵的目光有些闪烁:“非但如此,还有人,抢,抢-劫——”   洪昆不再言语,长喝一声打马而去,果然见前方的景象甚是乌烟瘴气——有农户家的院子被撞开,里面锅碗瓢盆撒了一地,有士兵正在四处翻找、搜刮财物,还有士兵摁住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欲行那不耻之事。   洪昆打马近前,二话不说,用刀背将两名士兵砸翻在地,两名士兵正在兴头上,不提防被人打了岔,顿时火冒三丈,灰头土脸爬起来,正想发作,冷不防对上洪昆那双寒湛湛的眼眸,顿时两腿发软,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姑娘,你没事吧?”洪昆嗓音温和地道。   不提防那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扬头一口狠啐:“你们这些强盗,强盗!”   洪昆心中一紧——这场战争的发展远远出乎他意料,他更心知傅沧泓的心结,并不愿如何造次,但是——   “杀人了!”从另外一个方向,再次传来喊声,洪昆顾不上小姑娘,赶紧转身,却见几名农夫手执锄头、钉钯,与士兵们厮斗,转瞬间便死于乱刀之下。   局面一直在恶化着,北宏军一路行来,原先严明的军纪竟荡然无存,烧杀抢掠无一不为,洪昆四处奔波,扑住这头,摁不下那头。   眼见着太阳快下山,士兵们折腾累了,终于停将下来,而沿途数座城镇,已是疮痍满目,洪昆心中义愤填膺,将数名将领召集到一起,怒声喝斥,令他们严格约束下属,内中一名姓沙的百夫长撇撇唇,甚为不满地道:“连续打了多日的仗,士兵们早已心中积怨,此时随便玩一玩,放松放松,也情有可原,将军何必如此计较?”   “玩一玩?”洪昆真想一个耳光刮过去,幸而他从军多年,早已没了年少时的血性,只是拿眼厉扫一圈,“你们到底懂不懂,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倘若咱们皇上真想纵马四海,必须以德服人。”   “这江山又不是咱们的,咱们担什么心哪?出来拼死拼活,不就图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有——女人嘛。”   话刚说完,便听得一阵“吃吃”笑音响起。   洪昆按捺住心中火气,看向说话之人,但见是一个圆乎乎馒头脸,小眼睛小鼻子的百夫长,平时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他当即竖起一根指头,点住那人的鼻梁:“你,什么名字?”   百夫长搔搔头发,却没有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我有说什么吗?我有吗?”   洪昆冷笑:“我知道,你们人人都揣着一颗私心,只想满足自己那点狗杂碎的欲望,但是当我洪昆的面,别太露行迹了,本将的宝刀,不单杀敌人,也杀那些恶行恶迹之辈!”   场面一时静寂下来,洪昆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好歹是当兵的,总得有个当兵的模样!北宏的百姓是百姓,璃国的百姓,难道就不是了吗?再者,谁没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你们现下图痛快,只管欺负弱小,将来却是统统会回报给你们自己的!明不明白?”   众人都没有作声,一个个垂了头,似有所思。   “都散了吧。”洪昆一摆手,看着众将领们站起身来,或打着哈欠,或捶着腰肢,各回各的营帐去。   待众人散尽,洪昆提着刀四处巡逻一通,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方才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合衣躺下。   刚打了个盹儿,忽听一阵女子的啜泣声传来,洪昆心中一惊,立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掀被下床,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行不多远,哭声愈发地清晰,间杂着男人粗声粗气的威胁:“不许哭!否则大爷折了你这两条腿!”   在帐篷外立定,洪昆蓦然一声大喝:“里面的,立马给本将滚出来!”   里头声息俱绝,好半晌才钻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兵疙瘩子,洪昆二话不说,冲上去当胸一拳,将士兵撩倒在地,右脚踏住他的胸膛,怒声咆哮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本将今天的训话,你没有听到吗?”   那大兵将脸扭到一旁,神情极是倔强,洪昆怒火更甚,脚下猛一用力,但听得“啪嚓”一声响,大兵的肋骨立即断了一根。   洪昆尚不解气,正准备继续狠揍,旁边副将管英鹏冲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劝解道:“将军,别跟这种家伙一般见识,让属下来教导他。”   “哼”了一声,洪昆甩手走开,他实在不乐见这种腌脏事,丢给管英鹏也好。   回到帐篷里,洪昆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仔细揣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是觉得怪异——似乎从攻城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事便按照程序设定好了,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按序发生——思及此处,他的后背不禁蹿起丝丝凉意,索性披衣而起,步出营帐。   远方天际已有曙光燃起,伙头营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升火造饭。   不多时,一名亲兵托着食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道:“将军,请用饭。”   洪昆“嗯”了一声,拿过碗筷,飞速往口中扒着饭粒儿,副将方东远端着个粗瓷大碗,虎步生威地走过来,粗声粗气地道:“将军,什么时候启营?”   “启营?”洪昆转头扫了他一眼,“我正想着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三五日呢。”   “这不好吧,”方东远粗-黑眉头皱起,“皇上现在身陷炎京,我们早去一刻是一刻。”   “即如此,你带一支人马,先行赶往炎京,我在这里整顿一下军务,随后跟去,如何?”   方东远略一怔愣,随即爽快地答道:“行。”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洪昆眼里划过丝犹疑,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只怕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断,但,话已出口,再要收回,怕是不可能了。   至午后,方东成自率一支人马,先行离开了,洪昆原地驻军,将所有军官、士兵,全部集中于一块宽阔的空地上。   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台上,洪昆威严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整个场面顿时静寂无声。   “大声告诉我,北宏军的三条禁令!”   “不扰民!不贪财!不怕死!”   众男人齐齐高声喝道。   “好!”洪昆一声大喝,气贯长虹,“既然都记得,那就给我从一而终地遵守,否则,纵然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本将也会上禀皇上,对那些为非作歹者,进行惩戒!你们就算不怕军规,难道,还不怕连累家中妻儿老小吗?”   下头一片沉寂。   洪昆觉得,自己的震慑已经取到一定效果,遂深吸一口气,又安抚道:“本将也知道,诸位将士们离家征战在外,餐风露宿,实在不容易,日后若有机会,本将一定设法给大家加官进爵……”   “我们不要加官进爵!”下头忽然爆出一个喊声,“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理由!”   “理由?”洪昆眸光如电,朝声音来源处瞧去,却只看到一片亮晃晃的头盔顶子,瞧不清说话之人。   “是谁?有什么话,到前面来说。”   却没有人站出来,只那个声音拔凉拔凉地道:“弟兄们想知道,这一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奔波,到底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一个臭娘们儿吗?”   “是啊是啊,”下头顿时一片附和之声,“说得不错,只为了一个女人,不值!”   “就算夺得那个女人,她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又不能咱们享用……”   话越说越不像样了,洪昆气得两腮直鼓,却又无言可以辩驳,只能等到群情汹涌完毕,方才冷然道:“自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仅仅就这一条,难道还不够吗?”   士兵们又静寂了。   是啊,君要臣死,他们这些小兵又能怎样呢?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鼓作气,杀到炎京城去吧,听说那儿的人家户户肥得流油,还有娘们儿,那叫一个美……”   近乎下流的嘻笑声再次响起。   洪昆不禁捏紧了拳头,如果不是碍着将领的身份,他真想冲下去一顿乱踢乱踹,把那些个人渣给做掉。   但他到底没有,他只是那样站立着,用一种沉凝的目光看着那些人。   喧嚣声渐渐地小了下去,士兵们纷纷低下头,看向黄沙地面,不管他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在这个男人面前,却突然有了种深深的自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敢接触他那雪亮而犀利的眸光,仿佛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会被洞悉心中的黑暗与肮脏。   第二百八十六章:错   “我说的话,兴许你们不会听,但我只想提醒你们——从来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这世间因果报应四字,从来不假,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如果你们一味想着逞一时之快,造成所有后果,需由你们自己担负。”   士兵们鸦雀无声,有些人受到强烈的心灵震撼,有些人仍旧执迷不悟,但不管怎样,士兵们中间那些骚动的、浮躁的情绪,到底是被镇压了下去,至少,是暂时的。   整顿一夜之后,洪昆再次领着队伍踏上征程。   黄沙大道上,马蹄溅起滚滚烟尘,风吹来,带着血腥的气息。   洪昆当即皱起眉头,稍后一催坐骑,向前驰去。   行不多远,但见路边一个大坑,里面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体,男女老少个个神情恐怖。   这——   洪昆心中大惊——难不成,这是方东成那小子做的事?   又往前行了一大段,陆续见到好些坑洞,情形大抵相同——这哪是征战,分明是屠城!   “加快马速!”一拍马背,洪昆厉声下令道,希望在更多的悲剧发生之前,可以阻止这一切,否则后果难料。   ……   安阳涪顼倒在地上,龙袍上满是点点斑斑的鲜血。   他已经尽了全力,却仍不是怒发如狂的傅沧泓的对手。   输了么?   原来他不管做什么,始终战胜不了这个克星?   一丝哀色从他眼底划过——可叹这世间,既生傅沧泓,何生他安阳涪顼?   “如何?”剑锋一挑,傅沧泓满眸冷然,指向他的咽喉。   “你杀了我吧。”安阳涪顼合上双眼。   “不许动他!”一个人影忽然飞快地从殿中冲出,插入两人间,紧紧将安阳涪顼护在身后,挺胸对着傅沧泓的剑尖,“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傅沧泓双眼一眯,冷然地打量着这个女人——董太后。   “我不杀女人,你自己了结吧。”默了一瞬,他淡然道。   董太后浑身蓦地一震。   “怎么?没有这个胆量?”傅沧泓冷哼,“听说你是个极厉害的女人,杀伐果决,令男人都谈之色变,现在不敢了?”   抬起手来,董太后拔下髻间发簪,握在手中,身形矗立如山,宽大的凤袖被风刮得簌簌轻响。   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心中忽然生出股极浅的敬意。   然而,董太后忽然发一声喊,竟猛地朝他扑过来,傅沧泓下意识地抬剑,照影剑深深插入董太后的小腹。   “母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安阳涪顼腾地跳了起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董太后。   “顼儿,”董太后转头,看着他凉凉地笑,“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一个没出息君王的下场——你要记住,皇帝的位置炙手可热,天下人人艳羡,也是天下人人都想取而代之的——如果你不强大,没有人能替你强大,如果你不勇敢,没有人能替你勇敢,既做了皇帝,就得一生背负江山社稷的重责大任,否则,便会输掉所有的一切……”   “我明白了……”安阳涪顼痛哭流涕——为什么从前,总是没有人同他说这些道理?为什么从前,他总是沉浸于风花雪月之中,不懂得世间生存的残酷?   董太后叹了一声,忽然把头凑到安阳涪顼耳边,压低嗓音说了一句话,安阳涪顼瞪大双眼,然后死死咬住唇,满含眼泪地点点头。   董太后唇边绽出丝浅笑,双手握住剑刃,竟硬生生地将其插入腹中,嫣红的血像小溪一般流出来,很快染红她的裙衫。   将气息已绝的董太后平放于地,安阳涪顼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来,转向傅沧泓:“够了吗?如果不够,就连我一起,都杀了吧。”   傅沧泓满腔的怒火,在触到他满眸悲愤的刹那,消逝殆尽。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世间男人都想做成功者,都想做英雄,但这成功如果是用鲜血铺就,还那么值得称扬么?   “我并不想杀你。”当话说出口的刹那,傅沧泓几乎有些不相信,真是自己的心意,“还是那句话,让我带走璃歌,炎京,仍然是炎京,而你,仍然是这璃国的皇帝。”   “是吗?”安阳涪顼眼里绽过丝亮光。   眼见着局面出现转机,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忽然如奔雷般传来。   “傅沧泓!”安阳涪顼的面色瞬间煦白,俯身拾起地上的剑,不管不顾地朝傅沧泓冲将过去,“我跟你拼了!”   傅沧泓也震惊至极,他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炎京城中潜伏的暗人并不多,更不可能弄出如许大的声势,他提剑架住安阳涪顼,厉声吼道:“等一下!让我去瞧瞧。”   “等什么等?”安阳涪顼面色涨得血红,“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先混进宫来拖住我,让大军在外面发起攻击,好里应外合!”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策略,可,可却绝不是他的安排!   “皇上,皇上……”一名浑身浴血的御林军匆匆闯进,“扑通”跪倒在地,“北宏,北宏大军杀,杀进来了……”   “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安阳涪顼整个儿陷入了疯狂,“傅沧泓,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奸贼!”   奸贼?   一股热血冲上傅沧泓的脑门,他感觉自己的理智也快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一边提醒自己要冷静,一边急速思考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但现实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应对缓冲的时机,无数纷乱的士兵冲了进来,混斗和厮杀在华丽的殿阁间展开。   失控了。   一切都失控了。   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两国皇帝还在那儿站着。   “都给我住手!”猛可里,傅沧泓一声大吼,那些士兵静寂了一瞬,继而更加激烈地拼杀起来,还有士兵红着双眼,冲进殿阁里,看见珠宝玉器就挪为己有,看见宫女就冲上去猥亵玩弄。   往日优雅而华贵的宣定宫,眨眼间竟成了地狱,看着这一副副纷乱的景象,安阳涪顼双拳紧握,眸中满含泪水。   ……   桐荫殿。   负手立于梧桐树下,安阳涪瑜雪冷双眸,透过半开的门扇望出去,虽然暂时还看不到什么,但那随风传来的刀剑交鸣之声,却让他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亡国了么?   这传承了四百年的大好河山,竟然因为一个女人而葬送了么?   女人,女人,女人果然是祸水啊!   “殿下。”一名宫侍提着包袱,匆匆从殿内奔出,“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暂且避上一避吧。”   安阳涪瑜没有作声,很意外的,他心中居然连半丝恐惧,半丝痛楚都没有,有的,只是大片大片像云雾般的苍茫。   十七岁的少年,从小饱受忽视与冷落,却始终胸怀家国的少年,在这个瞬间,展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   “郑华,我们走。”言罢,少年倏地转身,和宫侍一起,加快脚步朝角门而去……   ……   “够了。”安阳涪顼的意志,终于全线崩溃,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血腥,“傅沧泓,”他悲泣地叫着,身形微微颤抖,“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   傅沧泓没有说话,提着剑闯进乱军之中,劈翻两个将领,厉声嘶吼道:“住手!”   场面终于冷寂下来,所有人齐刷刷停了下来,个个泥塑木雕般看着他。   “谁让你们来的?”傅沧泓抬手,将一名百夫长拎到自己面前,双眸圆瞪,厉声喝道。   “是,”百夫长面色发白,嗓音有些颤抖,“是上头的命令——”   “哪个上头?”   “不,不知道。”   傅沧泓丢开他,又抓了几个人过来,一问,皆是如此。   他正要再问,一名士兵忽然喊道:“皇上,小心!”   傅沧泓闪身一躲,已有一颗霹雳弹在适才的地面上轰地炸开,碎石屑飞溅开来,在他的额上擦出道道鲜血淋漓的破口。   “保护皇上!”猛可里有人喊了一声,于是,整个场面再次变得混乱。   半个时辰后,宣安大殿已经被洗劫一空,乱兵散勇们闯入其他宫阁,继续进行洗劫。   倚凰殿。   半躺在锦榻上的夜璃歌,凤眉紧蹙,呼吸愈发困难。   “娘娘?”旁边一名宫女手执绢帕,小心翼翼地拭着她的额头。   “扶,扶我起来。”夜璃歌嗓音低沉地说了声,伸手搭上宫女的胳膊,“去,去宣安殿。”   安阳涪顼迟迟没有回来,她心中着实担心得紧。   宫女不敢违拗,扶着她朝外走去。   殿门打开的刹那,一道刀光笔直劈入,宫女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已经傻在当场,夜璃歌抬手,硬生生用两根手指,夹住那雪寒的刀锋。   看到突然出现的她,外面闯进来的乱军齐刷刷凝住。   有的是因为她绝色惊人的美貌,有的是因为她通身难以言喻的气势。   “傅沧泓呢?”片刻沉寂后,夜璃歌的嗓音冷冷响起。   众士兵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即使是最枭傲的人,最冷残的人,最凶恶的人,也不敢贸然去招惹这女人——不仅因为这女人本身难惹,更因为他们家皇上的痴情。   这章定宫中,任何一个女人他们都能肖想,都能动,唯有这女人例外。   夜璃歌不再说话,提起裙幅,一步步朝外走,所有人静默地看着她,再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团在空中的云,淡淡被风吹开,太阳露了出来,将殿中的一切照得无比清晰。   傅沧泓忽然眯起眼眸。   他看到了那个人。   她那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从画幅里走出。   一片萧寂中,他们两人四目相对,像是忘却了所有的红尘。   他不禁向她伸出手。   她却停住了脚步,冷冷地看着他,那犀利的目光,就像世间最寒的箭。   傅沧泓坚强的心脏无声碎裂开来——这滚滚红尘间所有的伤,所有的苦,所有的难加起来,都没有她的拒绝与疏离,来得厉害。   刻骨而剜心,销魂而蚀魄。   那一刻他所有的勇气忽然都消蚀殆尽,感觉整个世界冷黯成灰。   做了这么多,原来都是错。   第二百八十八章:磋砣   “璃歌。”他怔怔地看着她,满眸欲言又止。   “很好。”夜璃歌嗓音凉寂,“这样很好,再多的恩怨,一了百了。”   ——这是她的声音吗?这是她想说的话吗?夜璃歌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傅沧泓眸中闪过丝受伤——他错了吗?他又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每次在她面前,都是他错?   他很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要么,”夜璃歌斜瞥一眼躺在地上的安阳涪顼,声音更加地冷,“你杀了他,要么,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这儿!”   “那你呢?”   “我不会离开。”夜璃歌垂下眸去,垂在鬓边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抖动着,“我将与炎京共存共亡。”   傅沧泓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眉宇间的神情慢慢变得凄怆:“好,你若执意如此,我也只能离开——夜璃歌,只希望你记得,这世间有一男人,曾经用他的生命,全心全意地爱过你——”   言罢,傅沧泓抛下照影剑,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却没有看到,那两串从夜璃歌眸落下的晶莹泪水。   风声遏止。   夜璃歌一步步走到安阳涪顼跟前,伸手将他扶起:“都结束了。”   “结束了吗?”安阳涪顼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只觉鼻息间呼吸着的,都是浓郁的悲哀。   “璃歌。”他抬起手,捋了捋她腮边的发,“你不快乐是不是?你想跟他走,是不是?”   夜璃歌抬眸看了他一眼,摇头。   “先让人,把董太后给收敛了吧。”   不用多说,早有孙贵领着一帮宫侍近前,整理好董太后零乱的衣衫,小心翼翼将她抬起,孙贵佝偻着腰,双手捂面,细细碎碎地哭着。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女子的嗓音有些轻飘,“更不会让这里任何人受伤。”   “我也不会。”安阳涪顼的嗓音变得坚定,上身慢慢地挺直。   接下来的时光沉凝而黯淡,两人相携着穿过一座座宫阁,安抚宫侍,重建秩序。   一个漫长而郁凉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次日清晨,夜璃歌仍旧穿着那身耀眼的喜服,登上炎京城高高的城楼。   立在城垛边俯眸望去,但见大队北宏军整整齐齐地站立着,却个个神情肃然。   望见夜璃歌的身影,士兵间起了阵不小的骚动——很多人只是听说夜璃歌的大名,却从未见过她的真容,此际当着满空朗烈的阳光,但见那女子乌发如云,秋水为眸,脖颈细腻如瓷,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不由全看傻了眼。   中央高台上,傅沧泓默然而立,望着那个女人,就像数年以前,炎京城头第一次相遇,就惊艳了时光。   夜璃歌什么都没说,只是伫立了小片刻,然后转头离去。   “皇上。”洪昆打马行至高台下,转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再看看皇帝那痴然的神色,提醒道,“若再不攻城,等璃国各地援军到达,我军将进退两难。”   傅沧泓怅然未闻,此刻他所有的心神都在夜璃歌身上,哪里顾得上其他。   “皇上?”洪昆没奈何,只得提高嗓音。   “不攻。”好半晌才听见傅沧泓的话音,低沉而沙哑。   “皇上?”洪昆顿时瞪大了双眼——难不成,他打算用自己的性命,用这数十万人的性命,来开玩笑?   傅沧泓凄然一笑,神色颓废——若果真死在这儿,或许也算个归宿。   兴许他傅沧泓的一生,就是个笑话,为她而陨的笑话。   洪昆的心不由沉了下去,他实在不希望皇帝为了一个女人丧志如此,可他也清楚,自己绝对没有办法,说动傅沧泓放弃。   该怎么办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傅沧泓的全部心结,都在夜璃歌身上,也只有夜璃歌本人,才能够释解。   可是,若那女人心中果真有他,又怎么会冷淡若此?若那女人心中没有他,此前的一切,又算什么?   不管怎么说,总得找她问个清楚明白才是。   思及此处,洪昆心中暗暗地拿定了主意。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空气中的温度渐渐上涨,士兵们脸上现出疲倦之色。   傅沧泓默然从高台上走下,挥手令各队归营,自己进了帅帐,再没有出来。   夜幕降临,星星一颗接一颗在空中亮起,洪昆换上身夜行李,从营帐里闪出,直奔炎京城城楼——白日里他已经探查过,那楼下有一条水渠,只要自己身手够敏捷,完全可以潜进城中去。   章定宫。   夜璃歌一个人立在高高的殿台上,怅望着下方重重宫阙——若是往常,这里必定已经亮起一盏盏宫灯,将一切照得璀华无比,可是此际,却是一片漆黑,显得格外凝重沉郁。   白日里的一切划过她的脑海,如流光浮影。   他的眉眼,他的表情,他的一切一切,那么清晰地镌在她的脑海里,激漾起丝丝缕缕,无边无际的痛。   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搞成了这样。   明明如此相爱,为什么却总被辗转时事磋砣?   “夜夫人!”一声低呼,忽然从暗色中传来。   夜璃歌微微一怔,旋即转头看去,但见空荡荡的广场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嗯?”   “在下洪昆。”男子冲她一抱拳,微微俯下头,“特来向夜夫人讨一句话。”   “话?”夜璃歌抬起右手,放在冰凉的石栏杆上,“什么话?”   “夫人心中,到底有没有我家皇上?”   夜璃歌沉默,双唇微微蠕动着,就在她准备答话的刹那,一缕劲风忽然从后方袭来,点住她的穴道。   半晌不见回应,洪昆眼中不由闪过丝讶然,正要近前再问,暗器破空,正中他的额心,于是,那一生正直刚毅的男子,轰然倒地,两眼瞪得浑圆,再没有闭上。   僵硬着脖子,夜璃歌慢慢地转过头,对上一张阴骛至极的脸:“你?”   “夜璃歌,”对方桀桀一声低笑,像鬼影儿一般,缓缓地,缓缓地飘到她面前,“还记得朕曾经的警告吗?如果有本事,就一生一世不要分开,否则,朕就算化作厉鬼,也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是你?”夜璃歌眸色出奇沉静,“竟然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对方一挑冷眉,“应该说,是这天下纷纭间,浮荡的怨气,阻止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天妒地怨,这世间没有完美的情侣,也没有纯粹的感情,可是你们两人,确实完美得天妒人怨,所以夜璃歌,没有人,希望看到你们终成眷侣——”   “没有人吗?”夜璃歌竟然笑了,“原来我和他的感情,竟然这般招人嫉恨?”   “是啊。”鬼影欺前,绕着她的身子转了个圈,“嫁给安阳涪顼吧,嫁给安阳涪顼,是你世俗红尘的结局,至于那个男人,终会随时光埋没入风尘……”   是吗?   原来是这样吗?   就算将彼此的性命与灵魂完全交付,还是难保今世的完满吗?   “如果,我不呢?”   鬼影儿眼珠子一转:“怎么?夜璃歌,你难道还想顽抗下去?”   “忘记告诉你,我夜璃歌今生今世,不信神不信鬼不信命,只信自己,还有,他——”   “你还信他?”   “是,我信他,直到死亡来临。”   “好,好,”鬼影儿冷声低笑,“既然如此,且让我再来拨一拨这命运的轮子——”   夜璃歌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唳声吼道:“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唰”地一声,夜璃歌拔出腰间佩剑,笔直地斩将过去。   鬼影儿裂成两半,旋即合拢,轻悠悠向空中飘去,只撂下串让人脊骨发凉的笑声:“咯咯,咯咯咯——”   ……   躺在床上,傅沧泓久久难以成眠。   该怎么办呢?   心爱的女人迟迟不肯理他,该怎么办呢?   是该继续痴缠下去,还是放弃她另寻出路?   还有出路吗?   这段感情从当初一路行来,所经历的风波恶浪数之不尽,如果天涯有尽头,他也应当走到尽头了吧?如果沧海有彼岸,他也该走到彼岸了吧?   可是天涯会有尽头吗?   沧海会有彼岸吗?   他动摇了。   难以避免地动摇了。   烦躁地掀开被子,傅沧泓下了床,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月光很好,涔涔流泻于地,仰头望着空中的月轮,傅沧泓心中忽然漫开无穷无尽的忧伤。   “嗖——”一道人影忽然从不远处的沙枣树后闪过,傅沧泓心中一凛,立即纵身跟上。   人影行进的速度极快,没多时,两人已经远远离开营帐,进入一条狭长的山谷中。   不对!   冷眼瞅着两旁的地形,傅沧泓猛然收住脚步,回头朝后方看去,却见先时进来的谷口已经消失无踪!   呼吸一窒,他强令自己镇定,然后开始仔细地搜索阵口——对方将他诳到这里来,定然是另有所图。   ……   天,渐渐地亮了。   一阵震天动的战鼓声,蓦然响起,北宏士兵们纷纷从营帐里冲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坐在马背上的男子。   他的手中,举着黄色的令旗,直指向炎京城。   “冲啊!凡冲上炎京城头的士兵,每人赏银五十两!”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于是,所有人都激动了,骑上战马,挥舞着刀枪,朝炎京城攻去。   “皇上!”杜衡飞步闯入德昭宫,“北宏大军开始发动进攻了?”   “什么?”安阳涪顼一夜未睡,眸中满是红色的血丝,唰地抬头,直愣愣地盯着他。   “咳!”杜衡重重一跺脚,“北宏大军来势甚猛,皇上还是赶紧移驾吧。”   “移驾?”安阳涪顼站起身来,一声冷笑,“你告诉朕,能移到哪里去?”   杜衡默然。   就在君臣二人相顾无言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杜衡尚来不及反应,安阳涪顼已经像离箭之弦般冲了出去,但见夜璃歌一身红衣如血,手执长剑,面如霜雪,正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璃歌?”安阳涪顼立在檐下,出声将她叫住。   稀薄阳光中,夜璃歌转过头来,眸澄如水,分分明明,照出安阳涪顼的面容。   “我跟你一起。”步下石阶,安阳涪顼走到她跟前,眉宇间难得地一派沉稳。   “不,”夜璃歌摇摇头,无比清晰地道,“你,留在这里——遣散所有的宫侍,让他们各自逃命去吧。”   安阳涪顼呼吸一窒。   “能活出一个人,是一个人。”抬头看了眼有些黯淡的天空,夜璃歌神色苍凉。   安阳涪顼再没有作声,就那样立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第二百八十九章:劫   炎京城上空弥漫着滚滚的浓烟。   北宏士兵像发了疯一般轮番强攻。   硫火弹、石头、不住飞上城头,将一名名璃国士兵擂翻在地。   剑光破天,最先攀上城头的数名北宏士兵纷纷惨叫着跌落于地,城上城下一时静寂,每一个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   那个冷傲的女人。   那个一身肃杀的女人。   她如刀光般寒凉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令他们浑身颤栗。   她站在那里,有如一只华彩奕奕的凤凰,令人不敢直视。   “轰隆——轰隆——”数声巨响忽然从城脚传来,烈焰腾空。   “破了!破了!炎京城破了!”北宏士兵中有人放声大叫,接着,情绪高昂的男人们,挥舞着武器,从豁口里闯进,见人就砍,见人就杀。   是这样吗?   原来真是这样吗?   傅沧泓,这就是我们相爱的结果?不管怎么努力,还是逃不脱命运的诅咒?   夜璃歌木然地站立着,看着下方那一波波涌动的人潮,整颗心瞬间冰寂。   ……   山谷之中。   傅沧泓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蓝色的天幕。   他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找不到破阵的关窍。   丝丝慌乱、惊惧,如电蛇般飞快在胸腔里蹿过,他隐隐预感着有什么事要发生,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冽冷的风吹过,谷口处一棵树忽然摇晃起来,傅沧泓神色一凛,目光顿时集中在一点上。   “傅沧泓,”纵然是大白天,树后的人影仍旧若隐若现,“还记得朕吗?”   “朕?”傅沧泓心中剧震,霍地瞪大双眼。   “最精彩的好戏,正在炎京城中上演,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等他话音落地,傅沧泓已经身化为遽影,猛地冲将过去,伸手揪向他的衣襟,却,扑了个空。   那人已经闪到树的另一侧,阴恻恻冷笑道:“怎么?着急了?让你抓狂的事还在后面呢,傅沧泓,好好享受朕给你安排的一切吧。”   瞬而,眼前景象遽变,来时的那条路再次出现在荒草丛中,傅沧泓不及多想,已经箭一步飞了出去,直奔向炎京城。   ……   烈火毕毕剥剥地燃烧着,丝丝袅绕上升的热气,把夜璃歌鬓边的乌丝给吹了起来,她眸冷如雪,将下方的一幕幕惨景尽收眼底——   修罗杀场,无边地狱,每一次刀光起落间,便有一条无辜的生命陨寂。   傅沧泓,你带出来的兵,果然像你本人一样,凶狠残暴,竟然连老人和孩子,都不肯放过。   仰起头,她忽然间冷冷地笑了——所有的爱意,都在这样弥漫的血腥中,化成了飞烟。   她说过,只要活着,便不会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可是现在呢?因为她这一场颠覆山河的爱恋,已经有太多的人,付出了性命……   璃国何辜?北宏何辜?她又何辜?为什么他们明明只是想相爱,只是想干净地拥有彼此,可为什么却总是逃不脱这一场场刀光剑影,一次次风雨飘泊?   早知道。   早知道。   早知道今日,当时就应该毅然断情。   傅沧泓,或许遇见你,真是我这一生最苍凉的劫。   踏着一汪汪血泊,她走到城墙边,昂然而立,最后看了一眼那无边锦灿的山河——山河,依然是那样地秀丽,乾坤,依然是那般地动人,可是她的世界,却从此支离破碎,不复存在。   终于,她飞身踏上城墙边沿,大红的喜服在风中扬起,犹如一面招展的旗帜。   “皇后娘娘——”一名士兵扑过来,抱住她的小腿,脸上血渍未干,“您这是要做什么?”   “是我的错,”夜璃歌转过头,眸中神情无尽悲凉,“都是我的错……”   “皇后娘娘,我们不会怪你,我们会誓死保护炎京,直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噗——   他话未说完,后方一支长矛蓦地插来,深深扎入他的身体,那士兵仰面喷出口鲜血,就此倒向地面。   一张赤金色的面具,映入夜璃歌眸中。   她略略一怔。   “跳啊。”那人看着她,眸中含着无尽的嘲讽,“炎京凤凰,且让世间千千万万人都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自己标榜的,那么勇敢,那么果决,那么无畏!”   夜璃歌眯眯眼:“你是谁?”   “这有关系吗?反正,璃国已经完了。”那人说着,将染血的矛尖凑到唇边,轻轻舔舐-着。   “是吗?”夜璃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转过头去。   夕阳正好,江山如画。   她缓缓地举平双臂,唇边忽然绽出一丝瑰丽至极的笑。   下方,烈火正炽。   倾世殊艳的女子化作一抹流影,遽速朝高高的城墙下坠落——   “璃歌!”   那男子迫切的嗓音,是如此地荡气回肠,带着无尽的惊颤。   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他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过来,跃上半空,稳稳将她接住。   潋滟火光中,他们四目相接,他的愤怒,她的绝恨,成了彼此脑海里,永恒的记忆。   ……   昔时华丽锦绣的炎京城,到底被烧成了废墟,巍峨城墙坍塌,一堆堆焦黑的瓦砾上空,青烟袅袅。   夜璃歌面色苍白如纸,横躺在傅沧泓臂间,一动不动。   男子并不曾罢手,而是就那样抱着她,一步步,朝章定宫的方向而去。   章定宫数道宫门全部敞开,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一身白衣的安阳涪顼,立在高高的丹墀,眉宇之间竟一片宁定。   傅沧泓一步一步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色的脚印。   “你输了。”终于,他们在同一个层面上,面面相对。   “是吗?”安阳涪顼唇角上扬,竟笑了。   “朕,可以让你死得像个君王。”   “算是恩赐?”安阳涪顼眼中的笑意更深,忽然慢慢地屈下双膝,双手托起一个盒子,举至傅沧泓面前,“璃国第十九帝王安阳涪顼,愿以国玺,换求一次活命的机会。”   这情形显然大大出乎傅沧泓的意料,他当即不由怔住。   “怎么?”安阳涪顼微微抬头,“难道北皇打算,一定要赶尽杀绝?”   傅沧泓没有说话,而是俯头望向怀中的女子。   终于,夜璃歌略微有了些反应,挣扎着站起,从他怀中落下地面,转头看向安阳涪顼。   这是她的“新郎”,是掌控璃国命运的人。   可是现在,却跪在这里,乞求另一个男人的施舍。   她该怎么做?是嘲讽他的懦弱,还是代他向他求情?抑或什么都不管,就此扬长而去?   “来人!”傅沧泓却先她一步,做了决断。   “皇上!”立即有两名北宏将领飞步奔进。   “你们速找一辆马车来,伺候着璃国帝君启程,即刻折返宏都,不得有误!”傅沧泓说着,伸手从安阳涪顼掌中,轻轻拿起那只盒子。   两名将领起身近前,架起安阳涪顼,朝宫门外而去。   一手托着盒子,一手扣紧夜璃歌的手腕,傅沧泓转身走进宣安殿,将盒子放置在案头,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你想我怎么做?”   “你愿意怎么做,那就怎么做。”夜璃歌嗓音冷寒,面无表情。   “你看着我。”傅沧泓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掌中血腥未干,“你在怪我?”   “难道我不该怪你?”夜璃歌终于转头,对上他的眸子,“傅沧泓你都看到了——到底有多少人,因为这场无谓的战争而死于非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你做到了!”   “那不是我做的!”傅沧泓终于忍不住,怒声咆哮起来,“如果你早些跟我走,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是吗?”夜璃歌抬高下颔,眸中满是挑衅,“那么,我父亲的死呢?那一路之上,惨遭杀戮的百姓呢,又该怎么说?”   傅沧泓屏住了呼吸,好半晌才喃喃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吗?”夜璃歌尖声嘶吼着,从案头拿过本奏折,“啪”地砸到傅沧泓面前。   傅沧泓拿过,在眼前打开,细扫了一眼,面色顿变。   夜天诤,夜天诤竟然——   “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向冷傲的夜璃歌,终于失去自持,丧失理智地大叫起来,“傅沧泓,这就是你的爱吗?如此的鲜血淋漓不择手段?如此的凶残暴戾丧心病狂?”   傅沧泓的双眼顿时变得血红:“我鲜血淋漓不择手段?我凶残暴戾丧心病狂?那么夜璃歌,你呢?你问问你自己,对我有多冷漠?你知不知道,你的冷漠就像一柄刀,时时绞割着我的心脏?夜璃歌,你想我怎样?我问你,你想我怎样?如果你觉得,只有我死才能消解你的怨气,那么好,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傅沧泓言罢,抓起夜璃歌的手,将剑柄塞到她手中,解开自己的外袍,冲她嘶声喊道:“来啊!你杀了我,也省得这样不死不活地受罪要好!”   五指一屈,夜璃歌攥紧剑柄,猛地抬起,对准男子的胸膛,男子紧紧地凝着她,目光深沉而朗冽。   “夜夫人!”一声疾喝忽然传来,止住夜璃歌的动作,两人齐刷刷转头看时,却见一道人影遽速从宫门外闯进来。   “火狼?”看到这个人,傅沧泓不由吃了一惊,暂时将凝聚在夜璃歌身上的注意力给转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火狼的脸色相当难看,显然有很重要的事,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夜璃歌,倒把傅沧泓给忽略了。   “夜夫人,”他语音凝肃,字字清晰,“我能跟你谈谈吗?”   “有什么好谈的?”   兴许是心智受到的摧伤力太大,此时的夜璃歌显然格外尖锐,也格外冷漠。   火狼忽然间欺身近前,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夜夫人,我必须跟你谈谈。”   第二百九十章:撕心裂肺   外面的打斗声安静了。   手提长剑,他走回殿中,一眼便看见夜璃歌捧凤冠,坐在榻上发呆。   他走过去,拿起凤冠,随手搁在一旁:“去北宏后,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是吗?”夜璃歌抬头,勾唇一笑,“纵然我要整个北宏,你也给?”   “当然。”傅沧泓抬手,指尖在她细嫩的脸上轻轻摩娑着,“你,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什么?   她还想要什么?   拿过他的剑,放到一旁,她站起身来,将他抱住。   一股暖流在傅沧泓心中漾起,将通身杀气冲得七零八落。   美人泪,英雄冢,更何况,是夜璃歌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   虽然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的厮杀,傅沧泓仍旧感觉,自己的体内刹那间充满了力量,情不自禁地俯身抱起夜璃歌,大步流星地朝内殿而去。   “等等——”夜璃歌摁住他的胸口,呼吸微喘,“不能在这儿……”   “嗯?”傅沧泓黑眸微闪。   “去司空府吧,碧倚楼。”   “好。”傅沧泓唇边勾起丝笑,仍然抱着她,大步走出殿阁。   一辆马车,载着两个人,缓缓出了宫门,朝司空府的方向而去。   夜风吹起低垂的竹帘,隔着缝隙,夜璃歌隐约瞧见街道两旁的狼藉,伸过手来,傅沧泓遮住她的眼眸。   马车在司空府外停下,傅沧泓先行下了车,然后将夜璃歌从车里搀出。   司空府大门紧闭,鸦雀不闻,夜璃歌踏上石阶,叩响门环,半晌才听门板吱呀一声响,从内打开来。   是个驼背的老仆役,抬头冷冷扫了她一眼后,竟然调头而去。   “站住!”夜璃歌尚没有出声,傅沧泓已经一声沉喝。   驼背仆役立住身形,却默然不动。   “做下人的规矩,还要朕教你吗?”   老仆役一声冷哼,缓缓转过头来,满眸不屑:“这儿是司空府,不是强盗窝!再说,似乎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说话吧?”   傅沧泓双眼一瞪,正要发作,手臂却被夜璃歌轻轻拽住:“别说了,我们走。”   压下心头火气,傅沧泓狠狠瞪了老仆役一眼,同着夜璃歌朝里走,一路之上,倍遭冷遇,那些昔时毕恭毕敬的仆役,此时见着夜璃歌,竟然如同见到妖物一般,有多远就绕多远。   夜璃歌面色虽沉静,但心里却汩汩流着血。   傅沧泓不禁握紧她的手,轻声道:“璃歌……”   “我没事。”夜璃歌简短而果决地打断他的话——这都是她该受的,比起那些死去的人,这点小小的侮辱,根本不算什么。   傅沧泓心里阵阵发紧,他实在不忍见她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可是,他更清楚她的性子,不会允许他用极端的手段,去伤害那些人。   一路沉默着,上了碧倚楼,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旖旎情愫,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夜璃歌为傅沧泓褪去外套,将他推到床边:“睡吧。”   傅沧泓侧身躺下,让出半个空位:“你也上来。”   屋中静寂,两人相拥而枕,感觉到彼此的心跳,竟然慢慢地,将白昼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听到男子均匀的呼吸声,夜璃歌慢慢支起身子,静静地看着他——纵然是在梦中,他的眉头依然紧紧地揪着。   细细密密的疼痛在夜璃歌胸中泛开——她可以对天下任何一个男人轻动杀机,唯有这个男人,始终让她无法断然割舍。   情吗?   这就是人世间,最可笑,却也最熬心的情吗?   “想杀了他?”一道幽凉的嗓音,忽然从旁侧传来,“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又是你?”夜璃歌转头,眸色顿时变得冷锐。   “除了我还有谁?夜璃歌我提醒你,别看他现在对你柔情依依百般呵护,那是因为,璃国还未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天下也没有,若有一日他得了天下,定然会露出真面目。”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   鬼影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一只枯瘦的手,忽然出现在夜璃歌的面前:“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血蛊。”   一条恶心的虫子,在鬼影儿的掌心中蠕动着:“只要你按我的方法做,就可以完全把他控制在你的手中,到时候,要救回安阳涪顼,要重建璃国,简直轻而易举。”   “为什么要我做?要赢回北宏,不也是你未亡之愿吗?”   “不不不,”鬼影儿连连摇头,“我一个已死之人,要这些何用?所存于世的,不过是一丝怨念而已——傅沧泓让我失去一切,我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失去一切。”   “你似乎忘记了,”夜璃歌的嗓音像冰一般冷,“整场计划中,也有我的份,你为什么不对付我?”   “因为,我对付不了你。”   “哦?”夜璃歌眸中闪过丝诧色。   一丝亮光忽然在窗外燃起,鬼影儿咦了一声,瞬间消失无踪。   烧焦的气息在空中扩散开来,夜璃歌心中一惊,迅疾起身,打开房门的刹那,却见碧倚楼下方火光冲天。   竟然,群情激愤到了这般地步吗?她凉凉一笑,转身回到楼中,将傅沧泓拍醒。   “怎么了?”傅沧泓尚有几分迷糊,嗓音慵懒地道,“出什么事了?”   “离开这儿,立即。”夜璃歌简洁地道。   她面上那凝重的神情让傅沧泓怔住,继而也发现了异样,倏地翻身下床,几步冲到门边。   火焰已经腾上了二楼,由碧竹建成的,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楼阁,正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随时有可能倒塌。   “一起走!”转头拉起她的手,傅沧泓毫不犹豫地道。   “不。”夜璃歌倔强地摇摇头,双眸如晨星般闪亮,“你走。”   “你傻啊,这个时候了还逞什么能?”傅沧泓两只眼睛瞪了起来,展臂将她抱住,旋身冲出门外。   伏在他怀中,夜璃歌一动不动,心里却莫明升起股同归于尽的悲苦,只愿在此时此刻便死了,省得将来又生波澜。   似是察觉到她的想法,傅沧泓心内一动,加大臂上力量,整个人已经飞出了碧倚楼。   “救皇上!快救皇上!”   不知从哪里奔出来的北宏军队,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与留守的夜家护卫,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在此放肆!”   燃起的火把间,一身短衣劲装打扮的夏紫痕从偕语楼中走出,疾声大喝道。   双方打斗停止,均齐齐转头看向她。   横剑于胸,夏紫痕一身凛冽:“都给我退出去!否则格杀无论!”   “不过一女流之辈,大伙儿不用怕!”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立时刀枪棍棒齐齐乱飞,均朝夏紫痕袭去。   “夜飞夜剑,给我剁了这帮杂种,不要客气!”夏紫痕胸中怒火高炽,那语气便变得狠决起来。   凛凛刀光,湛湛剑影,鲜血四溅,葱郁扶疏的花木叶子,被绞成纷飞碎片。   混乱中一支暗镖射来,正中夏紫痕的右臂,匆忙间她回过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却只见半张面具,隐在模糊的夜色里。   又是一道凌厉的刀光,劈在她的胸膛上,夏紫痕身形一颤,连续两剑,将面前的北宏士兵砍翻,自己却一阵头晕目眩——镖上有毒!   强撑着身子,夏紫痕且战且退,正想找个地方暂避,忽然听到一声轻唤:“紫痕——”   她旋即抬头,往空中望去,却见那男子立于云端,通身光华流转,遥遥朝她伸出手来。   “天诤……”夏紫痕微微地笑了,忘却了自身危险的处境,忘却了一切冷凉的仇杀、算计、血腥……   心中浮起天堂般的向往与静谧,仿佛灵魂已经脱出躯壳。   利剑从后方刺来,笔直穿透她的身体。   一个魔魅般的声音,幽幽然响起:“这样的死法,也算完美了……”   ……   淡青色的曙光投到脸上,夜璃歌缓缓睁开莹澈的眸子,转头对上男子那英俊的面容。   撑起身子,她往左右看了看,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身处一个大大的树杈上,四周是葱郁的枝叶。   “醒了?”傅沧泓坐起身来,嗓音粗哑。   “嗯。”夜璃歌点头。   “要回司空府吗?”   “好。”   两人滑下树,肩并着肩,朝司空府的方向而去。   长街寂寂,一个人影不见,夜璃歌心中浮起浓浓的不安——倘若往常,这个时候早有人起来走动。   尚有很长一段距离,夜璃歌便看见自家那敞开的府门。   她缓缓地走过去,心跳,蓦然顿止。   “回来了?”   还是昨日那个驼背老仆役,缓缓从里边走出,头上缚着条白布带,眼神冷厉而阴寒:“夜璃歌,你这个不孝之女,终于舍得回来了么?”   夜璃歌浑身的血瞬间凝固,再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夜府大门。   天光倾斜。   夏紫痕笔直地立在廊柱旁,仿佛一尊雕像。   仿佛九天轰雷撼山拔岳般袭落,砸中夜璃歌的心脏。   她晃了两晃,然后“哇”地吐出口血来。   “璃歌!”傅沧泓从后方奔至,一把将她扶住。   “你滚!”夜璃歌转头,恶狠狠地冲他嘶叫,眸中那原本少得可怜的温情,碎裂成冰屑。   呼吸一窒,傅沧泓的手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可他并没有离开,只是更加固执地握住她的胳膊。   “我叫你滚你没听到吗?”夜璃歌嘶声厉叫,已经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半点优雅。   双唇蠕动着,傅沧泓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有放开手,一步步朝后退去。   强大的,寂凉的,毁灭般的情绪,刹那间笼罩了整个夜府,也笼罩了夜璃歌的身心。   绝望。   是深深的绝望。   是滔天的后悔。   爱或不爱,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放任着自己瘫坐在地,望着那苍蓝的天空,她忽然纵情嘶嚎起来。   是的,是嘶嚎。   一生甚少流泪的夜璃歌,泼天泼地地痛哭着,发泄着心中的悲怆与苦楚。   看看,看看,看看吧。   这就是想要改变命运的结果。   凝立在不远处,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他能分明地感觉到,这一刻,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裂,再也无法弥补。   夜璃歌痛,他更痛。   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他们俩之间最干净的感情,终究,还是被这世间冷厉的强风撕毁。   从此,再不复完满。   第二百九十一章:悲凉   很久以后傅沧泓方才慢慢近前,俯下身子,想要触碰她的脸。   夜璃歌抬起下颔,很冷很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很冷。   傅沧泓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火辣辣地痛。   “就这样吧,傅沧泓,”夜璃歌抬头,望了眼苍蓝的天空,“你回你的北宏,我会一直守在这儿,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良久的沉默后,他转过头,一步步朝外走。   “皇上。”火狼迎上前来,傅沧泓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从他面前飘然而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外边,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喊声。   立在高高的石阶上,傅沧泓厉眸扫过一张张士兵的脸,忽然发疯般冲下石阶,拎起一个士兵的胸襟,恶狠狠地吼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士兵眼里闪过丝惊恐:“皇,皇上……”   “是不是你做的?”傅沧泓的情绪却完全失控,整个人就像座正在猛烈喷发的活火山。   “皇上……”火狼走上前来,拉住他的胳膊,“皇上,您冷静冷静。”   “冷静?”傅沧泓转头,朝他寒凉一笑——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能够冷静?   “纵然你杀了他们,又能怎样呢?”火狼始终保持着理智,“倘若皇上真想挽回,就该找出那个藏在幕后的人,将其除之而后快。”   “对,对,”傅沧泓点头,心中怒火稍退,他回首朝宫门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把炎京城中最可信的暗人全调到这里来,好好地……守护她,不要再出任何事。”   “是,皇上。”   天光一点点黯淡,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母亲身边,张臂抱住她已经冰凉的躯体,眼中热泪如决堤的洪水涌出。   从小到大,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真情相倚,到如今,悉数零落成灰。   在这一刻,她忽然生出股被全世界抛弃的悲凉感。   璃国毁了。   夜府毁了。   她,是谁?   “夜璃歌,”冷寒的嗓音从后方传来,“你后悔了么?”   这一刻的夜璃歌,全然没有素日的清冷与坚强,只是抱着夏紫痕的身体不停地流泪,仿佛这世间一切荣枯,都跟她再没有了半丝联系。   “看起来,真是心冷如灰,对这漫漫红尘,再无半点眷恋啊。既然如此,我指点你一个去处吧。”对方说着,摊开掌心,在夜璃歌眼前晃了晃。   像中了魔一般,夜璃歌放开夏紫痕,转身脚步僵凝地朝外走去。   “夫人?”两道黑影错身一闪,拦住她的去路。   抬起头来,夜璃歌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那股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寒意,慑得两名暗人齐齐一噤,就趁这么会儿功夫,夜璃歌从他们俩中间穿过,飘飘缈缈地走了出去。   “你跟着夫人,我去报告皇上。”内中一名暗人道,然后转头迅疾往雪澜殿的方向而去。   夜璃歌走得很慢,眼前的景象像浮光掠影般晃过,却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空中焦糊的气息未尽,四周散落着断垣残壁,偶尔露出一两截断肢,看上去格外凄伤。   引凰台。   立在薄暮余光中,夜璃歌抬起头来,斜阳淡紫色的金晖抹在汉白玉柱上,使得其上蟠龙飞凤的浮雕更加鲜明而动人。   她忽然想起数年以前那个黄昏,她一时意动,来此一游,登台曼舞,不想真的引来凤凰,在整个炎京城中引为佳谈,九天飞凤的名头由是响彻天下。   那个时候,她不曾想过自己的未来,只是洒意地活着,活得那样不羁而快活——因为她是璃国司空大人的女儿,所以,从小得到的,就比旁人更多。   但她与别的闺秀有所不同,从来不是很在意身边唾手而得的富贵荣华,想要的,却是游走天下的人生。   开明的夜天诤依从了她,从来不加以阻拦,任她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遇上他的那一刻,被彻底颠覆——不都说情之一字,是这天下最甜美的么?为什么她所尝到的,却尽是痛苦?以至于失去所有?   傅沧泓,这段感情,已经超过了你的承受能力,也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   踏着石阶,夜璃歌一步步朝最高层走去。   迎着漫天霞光,她举起了衣袖,唇边绽出恍惚的笑容,身影曼转,宛若一朵盛绽的琼花。   “啾啾——啾啾——”长空一阵清鸣,真有一凤一凰相逐而来,夜璃歌脚尖点地,身影腾向空中,似要逐那神鸟而去。   “璃歌——”一声缠绵悱恻的唤声忽然传来,男子身影疾似流光,冲上高台,一把将她抱住:“你去哪里?”   夜璃歌充耳不闻,只是盯着那两只神鸟,仿佛魂魄已经离体而去。   “璃歌!”傅沧泓紧紧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右手紧紧地攥着她的肩膀,“不要!不要丢下我!”   夜璃歌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已经灰暗下去的天幕,脸上一丝表情俱无。   “我带你回去……”傅沧泓抬起覆满薄茧的手,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从此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   ……   庆弘三年六月十八,璃国,灭。   绣着金色蟠龙的蓝色旗帜,从腾霄阁的上空缓缓滑落。   两天后,北宏帝君傅沧泓,手持玉玺,在宣安大殿上召见了璃国原一班臣子,宣布璃国并入北宏版图。   没有抗拒,没有悲色,甚至有一干趋炎附势的小人,争相谄媚,言颂北皇的英明圣德。   坐在龙椅中,冷冷地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傅沧泓一言不发。   成王败寇。   这种事件,他实在看得太多。   或者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或者仅仅因为人性的卑劣,对于成功者,人们总是愿意选择追随和效仿,但是当一个人失败,人们看到的,便全都是他的缺点,甚至一拥而上,选择践踏。   是之谓拜高踩低。   他从小生活在权力中心,对于这种世态炎凉,比谁都更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不屑,正因为清楚,所以对那些世俗的女人,瞧也不瞧。   这璃国看着强盛,原来内底子里竟然坏朽到了这般地步——除了一个凛凛傲骨的夜天诤,余者皆无可观之,活在这世上庸庸碌碌,所求不过保一己禄位。   正所谓,做官都为稻梁谋。   “都退下吧。”   “谢北皇。”   退回雪澜殿,傅沧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榻边,撩起纱帐,静静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   她还是那么地美,肌肤霜凝,红唇宛如一朵娇艳的杏花。   可他宁愿要一个,对他怒目相向的,却活生生的她。   “璃歌。”拿起她的手放在胸前,傅沧泓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在这世上是多么多么地孤单——苍凉雪域,茫茫冰原,你却是我倾世的温暖,正因为这一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温暖与牵挂,所以我始终追索着你,尽管这中间千山万水刺骨冰寒,我还是不想放弃你,因为除了你,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倾诉所有的衷肠……”   “璃歌,你醒过来,我们像从前那样,深深地爱着彼此,好不好?”痴情的帝王喃喃地诉说着,可是那个骄傲的女子,却始终不肯睁开那一双纯净的眼眸。   是灵魂已经飞上九天?   是断掉世间最后一丝尘恋?   透过水晶珠帘,望见里边的一幕,火狼不由得停下脚步,握紧手中的纸笺。   北宏危在旦夕,宏都城随时都有被攻破的可能,可他却忽然不忍,在这个时候,去打扰那个满怀忧伤的男子。   他实在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很少把内心的情感表露出来,除非,是在夜璃歌的面前,他恨他爱他眷恋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而深刻。   直到天色擦黑,傅沧泓方才起身从殿内走出,借着宫灯朦胧的光,看见立在花坛边的火狼,遂低唤一声:“火狼。”   “在。”   “叫两个信得过的人,去御厨房弄些吃食过来,记住,千万别假他人之手。”   火狼答应一声“是”,脸上却闪过丝迟疑。   “还有什么事吗?”   火狼咬咬唇,终究是把手里的纸笺递到傅沧泓面前。   傅沧泓接过,展开看了,眉心重重地抽了抽:“朕知道了——你去召张广雷前来。”   火狼又答应了一声“是”,方才转头去了。   片刻之后,张广雷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雪澜殿,冲傅沧泓躬身抱拳:“参见皇上。”   男子冷俊的面容半掩在模糊的昏暗里:“明日,你便率所有军队,星夜兼程折返,驰援宏都。”   “所有军队?”张广雷微一怔愣,“不留下一支,护卫皇上吗?”   “不用,”傅沧泓摆摆手,“炎京城中尚潜伏着众多暗人,足够保护朕,你只管去便是。”   “末将遵旨。”   “带上朕的惊虹剑,路上如遇重大事故发生,可临机处置。”   “是。”   郑重其事地接过惊虹剑,张广雷转身离去。   殿门重新阖拢,傅沧泓再次回到床榻边坐下,直到火狼走进。   “皇上。”手托漆盘,火狼亲自呈到傅沧泓面前。   “嗯。”傅沧泓点点头,接过盛了羹汤的碗,取了勺子,舀起羹汤,一点点喂进夜璃歌唇间。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是以动作甚为笨拙,可他始终坚持着,将一碗羹汤喂完,方才松了口大气,把汤碗搁到一旁。   火狼已经摆下一桌饭菜,走近他身边轻声劝慰道:“皇上,请用些饭菜吧。”   “朕不想吃。”傅沧泓摇摇头,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倦色。   “如果皇上再有什么事,这天下间,只怕没人,能够护得了夜夫人周全!”   浑身猛然一凛,傅沧泓抬头,深深看了火狼一眼,非常“听话”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第二百九十二章:征服   面前,是璃国的版图,指尖一寸寸划过那些山川、河流,他的心情,复杂到极点。   这是她一直倾力想要保护的。   也是横隔在他们之间的大山,从一开始,或许就存了想要将之夷为平地的愿望,他不想有什么东西,隔阂在他们中间。   经历这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他终究是做到了。   可却没有一丝快乐,更没有征服的快感,比之这所有的一切,他更想要的,只是一个鲜活的她而已。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就必须担负起所有的责任,全心全意地守护这片土地。   看起来,得启用一批新的官员,不知道这偌大的璃国,应该交到谁的手里,会比较合适?   “火狼。”   “属下在。”   “你去详细调查一下,璃国各官员的履历及性情,越详尽越好,特别是那些生性耿直,却怀才不遇之人。”   “是。”   ……   粗砂的手指抚过女子的脸庞,傅沧泓眼神沉凝。   “璃歌,你睁眸看我一眼,我们不要再吵了,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只想我们好好地在一起,行么?”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靠近她,他都觉得自己心里好难过。   这样的感情,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才有,只有呆在她的身边,心中才会离奇地安静下来,被一种难言的感觉充满。   可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再没有往日萧戾的锋芒,也没有往日绝代的风华。   一颗颗滚烫的泪水从傅沧泓眸中滴落,渗入夜璃歌的衣衫。   “我不会放弃……”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傅沧泓低声喃喃,“我不会放弃,永远不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会一如既往地爱你,璃歌,璃歌……”   ……   六月二十日夜,忽然起了大风,接着阴云密布,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整个章定宫悉数被笼罩在绵密的雨帘中,显得格外灰沉和黯淡。   披衣坐在雪澜殿里,傅沧泓审阅着桌上那一沓厚厚的资料,忽然觉得后背上蹿起一阵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上?”旁边的火狼低呼一声。   “没事。”傅沧泓摆摆手,目光继续从一行行端正的行楷上经过,最后挑出三份来,目光在上面凝住,沉思半晌后,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可是,站起身来时,看着水晶帘内沉睡的夜璃歌,他又犹豫了——此刻她这副模样,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倘若自己贸然抽身离去,出了什么状况,那该怎么办?   “皇上只管放心,属下会抽调最精良的暗人,前来守护夜夫人。”   “不,”傅沧泓摇摇头,“带她一起去吧。”   “一起去?”火狼不由一震。   “嗯,朕执意如此。”   子夜时分,一辆马车驶离章定宫,往城北的方向而去。   倚凰楼。   亲自把夜璃歌抱进楼中,安放在床榻上,又在其前立了道屏风,傅沧泓方才一正面容:“把他们都带进来吧。”   少时,三名青年男子被推进门内,立在旁边的暗人正要喝令他们跪下,却被傅沧泓摆手止住。   沉静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傅沧泓面无表情。   三名男子的年纪均在三十岁上下,左边一人含蓄内敛,右边一人神色从容,只有中间那人,眸底隐着股子怒气。   “你是威廷光?”傅沧泓的视线,首先着落在他的身上。   威廷光脖子一梗,没有答话。   “朕知道,”傅沧泓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你一定恨不得,亲手杀了朕——这样很好,有这样的心思,至少说明你是条汉子,值得朕交付责任——一个男人,就应该具备做大事业的心智与胆魄,说说看吧,你想做什么?”   男子眼中闪过丝惊异,继而冷然道:“傅沧泓,你休想用这一套花言巧语来收买我,我威廷光只要活着一日,便绝不做亡国之臣!”   “哦?”傅沧泓倒也不恼,“如此说来,你是愿意为国捐躯了?如果是这样,我并不觉得,你的言行有多值得钦佩——对一个真正的男人而言,活着,忍受屈辱继续保家卫国,远比拼着一时的血勇去死更勇敢——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你觉得你现在一死,就对得起家,对得起国,对得起你胸中壮志了?”   威廷光震惊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可答。   “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傅沧泓抬起头来,望出门外,“曾经有一个男人,在他五岁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皇位之前,包括他自己,也时刻活得心惊胆颤生不如死,那个时候,他每分每秒都觉得,也许下一秒,自己就会丧身于屠刀之下,尽管噤若寒蝉,尽管忍受着这世间最惨烈的折磨,他还是活了下来,直到今天——威廷光,或许你觉得很委屈,或许你觉得,像我这样满手血腥的人,真不该活下来——可是威廷光,朕想告诉你,朕之所以忍受一切活到今天,是因为,朕有想守护的东西,想一生一世守护的东西,威廷光,作为一个男人,都会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你,有吗?”   房间里一时沉寂下来,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像突然间不认识他一样。   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   外界传闻,北皇帝君生性凶残,杀人如麻,精雕细琢的炎京城,被他焚成一片白地。   如斯凶残,让人怎能不恨?   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却无比深挚地道,你们知道吗?朕,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站起身来,傅沧泓推开屏风,露出里面那个女子,那个安静躺在榻上的女子。   威廷光三人忽然不言语了,对于他们之间的纠缠,他们多少耳闻一些,感动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   “如果,你们真想还璃国一片安宁,那么就拿出你们全部的才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国家,并不是属于安阳氏的,也不是属于朕的,它是属于,千千万万人的……”   “微臣,愿效力于北皇驾前!”不等威廷光答话,左边的男子已经重重叩头及地。   默然片刻后,威廷光也缓缓,缓缓地叩下头去。   “朕,将根据你们的才能,分别任命你们为枢密院使,吏部侍郎,及太常寺卿,全面负责整个璃国的日常运作,不知你们,可能担此大任?”   “臣等愿竭尽全力!”   右边的男子仰起头来,眸中却带着丝疑虑:“可是现在,这三个位置,都由重臣把持,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一大群人的利益,若是轻动,恐怕会引起不小的纷争。”   “朕明白,朕也知道该怎么做,你们不用担心这个,朕会全力帮助你们,扫清一切障碍。”   三人又重重叩头于地,然后起身离去。   “皇上。”   “嗯?”   “皇上真打算把璃国交给他们管理?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傅沧泓摇头。“那你还真是高估他们了——这三个人,只能为良臣,不能为英主。”   “哦。”火狼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不甚清楚,身为人主的必要素质,却总觉得,只要傅沧泓一冷静下来,天下间便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你下去吧。”傅沧泓揉揉眉心,脸上浮起几许倦色。   火狼退了下去。   累。   每一次动用心计,都会很累。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想卸下身上的重担,好好地休息一番,不再去过问什么家国离乱,天下风云。   可就算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天下人只看到皇帝表面的风光,却往往看不到,那皇位四周的杀声阵阵,刀光剑影,谁若是做了皇帝,便是骑上老虎背,只能与江山同存同亡,倘若有丝毫闪失,那便是全军覆没,甚至于尸骨无存。   或许,这天下再大再大,也终究不是属于他的,只有他们之间这一段干净的感情,才是他终身想守护的。   ……   转眼到了七月初,连绵的雨势终于停了,苍蓝的天露出来,给人一种迷醉的,清新的感觉,而傅沧泓,也完成了一场权利的交接,从炎京启驾,返归北宏。   纱帐低垂。   辇车之中,傅沧泓斜靠在软枕上,轻轻拥着怀中的女子,耳听车轮吱呀呀不住往前辗动。   “杨之奇恭祝北皇旗开得胜,抱得美人归——”   一道嘹亮的声线,骤然从窗外传来。   邃眸一沉,傅沧泓轻轻将夜璃歌平放在椅上,自己起身,早有士兵撩开纱帘,躬身相候。   跳上马背,徐步走到队列前方,便见前方的矮山岗上,杨之奇扬鞭而立,宽大的披风如一面旗帜般,猎猎扬起。   傅沧泓踞然而坐,只那样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闻知北皇凯旋,杨之奇特在此地等候,不知北皇当初的承诺,可算数否?”   “承诺?”   “对,”杨之奇脸上的笑愈发地鲜明,“三十万担粮草,难道北皇都忘记了?”   “三十万担粮草,朕,自会悉数还给你。”   “不不不,”杨之奇连连摇头,“咱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想要什么?”   “璃国南部十四座城池。”   “杨之奇,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贪心?自来做大事者,没有不贪心的,若不贪心,如何成大事?况且,咱们当初可是有言在先——”   “朕愿意给你北宏的十四座城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杨之奇整个人给砸蒙了。   “傅沧泓,”他双眉一拧,“你确定,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当然是朕自己说的。”傅沧泓微微地笑了——其实转念间,他已经把眼下的情形度算了千百遍——杨之奇率兵堵在这儿,显然是不怀好意,而自己手下的所有军队,均已遣往宏都,倘若与他在此地发生争端,必定讨不了好去,不如先拿话支吾他,等回国了再作计较。   但杨之奇却也不傻,眼珠子转了两转,再度开口道:“口说无凭,请北宏帝君留一道手书吧,将来我到贵国讨要城池,也好有根有据。”   “好。”傅沧泓一挑眉梢,爽快应承,即有旁边的士兵送上文房四宝,傅沧泓马上提笔,一气挥就,然后取了一张弓,将手书缚在箭支上,嗖地一声射将过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所谓天命   抬手接住手书,杨之奇哈哈笑道:“北皇果然爽快,杨某在此祝北皇一路顺风,珍重贵体,他日再会!”   言罢,调转马头,杨之奇快马加鞭而去,傅沧泓狭长双眼眯起,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才折回队列中。   五天后,队伍抵达新容城,傅沧泓进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夜天诤的“下落”,经过多方追踪方才知晓,夜天诤被夜飞夜剑二人收葬于城外的栖月湖畔,其后二人去向不明。   安顿好夜璃歌,傅沧泓只身前往栖月湖,在桥畔找到了那座简单而孤寂的坟墓。   看着上面深深镌于石碑中的字,他的心底,忽然一片荒凉。   谁能想到呢,曾经名震天下的璃国司空,竟然死得这般凄凉。   是他的错吗?   都是他的错吗?   曲下双膝,傅沧泓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连叩三个头,方才重新站起,折身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在新容城滞留两日后,队伍继续向前行进,越过边界线,进入琉华城。   “皇上,皇上!”辇车刚在惊虹别馆前停稳,一骑飞驰而至,马上之人面色匆促。   “何事?”傅沧泓面色沉稳,冷声道。   “前方,前方有伏兵,火统领命卑职前来报讯,请皇上务必小心!”   “哦?”傅沧泓的眉梢淡淡往上扬起,“宏都的战况如何?”   “张将军带领大军,与吴将军里应外合,与夜魁国的军队连续交战三天三夜,尚未分胜负。”   未分胜负?傅沧泓眸色深了。   竟然是未分胜负。   “你一路行来,看见有多少伏兵?”   “卑职也不甚清楚,只是沿途均能看到神色仓惶的百姓,言说家中粮食及牲畜神秘失踪,引人可疑。”   “知道了。”傅沧泓摆手,“你且下去稍作休息,其他的一切,朕自会处理。”   回到卧室中,傅沧泓立即叫来最得力的下属。   “伏幽,你带一队人化妆潜伏,先行探路,如遇障碍,能扫除便扫除,不能扫除就详细记录下来,回头详细告诉朕。”   “是,皇上。”   侧身躺入椅中,傅沧泓捏着眉心,陷入深深的沉思——从率兵进攻璃国开始,足有两个月了,直到此际,他方有机会静下来,仔细思虑这场战争的每一个细节——从彤星城外的遭遇拦阻,再到杨之奇的相助破阵、夜天诤之死、屠戳百姓、火烧炎京……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握,仿佛有一股力量,在跟他进行拉锯战,他分明想让事情,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可是却频频与初衷相违。   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还不够强大吗?   还是藏在后面的那股势力更大?   现在,他又该何去何从?   ……   “想不到,事情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君上,璃国灭亡,婵姬已死,夜璃歌被傅沧泓带回北宏……似乎事情,正在按照预言的方向发展,难道说,天命所归之人,真是傅沧泓?”   “天命?”屏风后响起一个冰冷而彻骨的声音,“本君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有所谓天命。”   “那君上现在准备怎么做?”   “通知宏都城内的暗人,时刻监控傅沧泓的动向,总会有破绽出现——只要夜璃歌一天活在这个世上,本君就有办法,从她身上得到《命告》!”   冷冷地说着,男子眼中闪过丝阴戾。   桌上的烛火幽幽跳动着,映在青铜色面具上,反射出几丝冷晖。   ……   立在高高的灯柱前,虞琰一动不动,注视着壁上那幅囊括了整个天承大陆的地图。   “微臣参见皇上。”男子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虞琰转身,淡然目光投落在他的脸上:“回来了?”   “是。”   “战果如何?”   “启禀皇上,北皇已经答应微臣,将邻近我国的十四个郡府,划归我国版图。”   虞琰“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无甚变化。   “皇上?”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杨之奇揣度着他的想法。   “也罢。”虞琰摆摆手,“反正此次出兵,我军并无甚损失,只是这以后,也不知天下的局势将如何变化。”   “皇上可愿听微臣一言?”   “你且说来。”   “如今,傅沧泓新吞了璃国,北宏国内又烽烟四起,他必定分身乏术,而这,正是我国的大好时机。”   “大好时机?”   “对,皇上可一方面整饴内政,一方面扩充兵备,同时吞并四周一些弱小的部族,待到条件成熟——”杨之奇说着,眸中飞扬起几许得意,右掌抬起,先掌心向上,再慢慢翻过来,重重往下一摁。   “有理。”虞琰微微颔首,“依你看,金瑞会不会抢先下手?”   “不会。”   “为何?”   “从表面上看来,金瑞国内风平浪静,可是其皇室内部的斗争却极其激烈,金瑞皇帝南宫墨虽素有称雄天下之野心,但却苦于不能完全将权力掌控在自己手中,更怕一旦用兵,反而会让自己被架空,落于危险的境地,所以,就算只为自保,他也不会轻启兵锋的。”   “不错。”虞琰再次点头,“你且把你的想法详细与六部沟通一下,尽快落到实处。”   “微臣遵旨。”   从皇宫里出来,杨之奇一行走,一行想着心事,其实,他还有些问题,没有告诉虞琰——那就是操纵这场战争的最隐秘的一股力量——不是来自金瑞,也不是来自璃国内部,而是看不见的,无从捉摸的,大约只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它的存在。   杨之奇是个聪明人,能够看见很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尤其是对于那些带着危险的因素,大约是他先天练成的机警,抑或许,是因为本身的好斗。   “奇哥哥!”随着一声娇呼,虞绯颜已经像只花蝴蝶般扑到他跟前,神采飞扬地抱住他的胳膊。   “颜儿?”打迭起笑脸,杨之奇凝眸注视着她,“什么事这般开心?”   “当然是——”虞绯颜眼珠子一转,脸上却情不自禁浮上几许绯红,翘起花骨朵儿一样的嘴唇,“你难道忘记了,临出发前答应我的事?”   “那个——”杨之奇顿觉头皮发紧。   “怎么?”虞绯颜两只眼睛立时瞪了起来,“你想反悔?”   “不不不,”杨之奇赶紧摇头,“只是我现在急着去兵部,等今晚,我去安王府,咱们仔细商议,可好?”   “这还像句话!”虞绯颜的面容重新变得像向日葵一般明亮,踮起脚尖,在杨之奇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那我等你。”   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跑开,杨之奇不由笑着摇摇头——想他一生征战沙场,何等快意,却偏是在这女子面前,束手束脚。   不过呢,这样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暂时将儿女情事抛到脑后,他再次陷入沉思,一行想着,一行走到兵部大门前。   “杨将军。”立在门边的士兵看见他,齐齐一拱手,亮声喊道。   “嗯。”杨之奇点点头,抬步迈过门槛,便听正堂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何大人这番评点,可谓是妙极,活画出那人的模样性情。”   杨之奇本欲近前听个清楚明白,心中一时却起了好奇,于是只在门外停住,只听里边道。   “要说这杨将军,也是出类拔萃的将材,坏就坏在性子太冷,平时见了一个部门的人,都不怎么爱搭理,对待下属,也未免严些个,倒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银子似的。”   “哈哈哈哈——”里边又是一阵大笑。   杨之奇始终静默地站立着——俗话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呢,况且以他深沉内敛的性子,倒也能完全按捺住,坏只坏在——   “哼!也不知他用什么花言巧语,蒙骗住了皇帝,一味地相信他,把泰半兵权交到他的手里,却叹朝中如许多的宿将,却被一个年轻后辈给压了下去,要说战场上的真功夫,不知道谁比谁强呢。”   “就是——他那么耀武扬威,干嘛不真刀真枪地让咱们瞧瞧呢。”   杨之奇还是一动不动,忽然间觉得这帮子人,只有四个字形容——无聊透顶!转过身来,一拂袍袖,他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身后的门却在这时打开来:“杨将军?是你吗杨将军?”   杨之奇立住脚,淡淡往后扫了一眼,很随意地答道:“哦,是我。”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门?”   “还有些事,我急着去处理。”杨之奇言罢,转身提步便走,后方那人立在门边,视线一直凝在他的身上。   出兵部衙门后,杨之奇加快了脚步。   不痛快。   很不痛快。   想不到部堂内,竟然有了这样的议论,看起来,朝廷里非议他的人,只怕更多。   是该收敛一下锋芒吗?   如果此时抽身离去,又会怎样呢?   其实,凭他杨之奇的本事,到哪儿不能混饭吃?干嘛非得跟这样一些小人搅和呢?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中被沮丧填满。   但是很快,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杨之奇!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是一向自诩为英雄吗?既然是英雄,怎会因他人一两句非议,便放弃自己的初衷呢?   他的初衷是什么?是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是问鼎天下!   天下,什么又是天下呢?   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   从前,他总是忙着征战厮杀,忙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却没有用心想过,天下,到底是什么,而得到天下,成就功名,对他而言,真的就那样重要吗?   我为谁夺这天下?我为什么想得到这天下?我又要怎样做,才能得到天下?   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非常模糊。   暮色渐渐地深重了,把自己裹入深深的孤寂中,杨之奇沿着宽敞的街道,一直向城郊的方向而去。   终于,浮世的喧嚣都在他身后淡寂了,心中混沌的思绪慢慢变得澄明——年少时苦难的经历,年轻时立下的志向,为了天下而作出的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杨之奇。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他不禁扪心自问,你这一生,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晚风吹过,男子的神情显得苍茫而寂廖——他忽然间发现,自己这一生,格外荒谬,因为他突然,就失去了活着的目标。   为什么而活?   为了虞国吗?   为了自己吗?   为了一个男人的野心吗?   似乎都不是,而是——一种很原始的,想征服一切的冲动罢了。   对,就是征服!   这两个字,让他的血液骤然间再次变得兴奋起来——他要征服这世间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杨之奇来过这里!   “啊——”仰头向天,男子发出一声激昂的叫喊,那股雄混的力量,再次在胸中激荡回旋!   第二百九十四章:情种   战龙云?   看着纸笺上的字,傅沧泓黑眸幽邃。   伏幽一言不发地站立着,他跟从傅沧泓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深知他的个性,不该问的事,绝对不会多问。   “你手上现在可用的,还有多少人?”   “两千余人。”   “嗯,”傅沧泓略略颔首,脑子里急速地计算着,“附近还有可以调动的兵力吗?”   “有清邑的驻军五千人。”   “很好。”傅沧泓点头,“立即传朕旨意,令清邑驻军分成五批,每批一千人,妆扮夜行至琉华城,不要惊动任何人。”   “属下遵令。”   待伏幽离开,傅沧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他在这世上,虽只活了二十多年,所经历的险风恶浪,却比寻常人多太多,是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危机,都能冷静对待。   战龙云。   是那个男人,他的身后,又代表着什么势力?   无论如何,自己不会容许任何人,再伤害璃歌,这方天下,必须是安宁的,是平和的。   想到这里,傅沧泓重重一拍桌案,站起身来。   天色擦黑色,伏幽终于返回:“皇上,清邑的驻军已经按照御旨,分批连夜赶来。”   “好,”傅沧泓点头,将已经拟好的详细作战计划交给他,“一切按上面的安排行事。”   ……   一片郁葱葱的树林。   身穿白色战甲的士兵身形站得笔挺,眼中却闪过丝不解:“少君,为什么始终滞留在此处?探马不是来报,说北宏皇帝现在就藏身于惊虹别院吗?咱们只要冲过去,将他活捉,不就成了吗?”   面容冷毅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转头阴冷地扫了他一眼,士兵立即乖乖闭上嘴。   倏然转身,战龙云走开了——他心里很清楚,跟这些普通士兵说什么,他们都是不会懂的,如果傅沧泓是那样容易束手就擒之人,那他就不配做北宏的皇帝。   况且,自己的目标,也并非是傅沧泓的性命——   “少君!”一名哨兵忽然匆匆飞奔而至。   “何事?”   “前方出现了两支人马,我们是否拦截?”   战龙云双眸霍地一沉,然后疾步往战马的方向而去,翻身跃上马背,握紧缰绳,朝最高处的山岗奔去。   立在高高的坡顶往下一望,但见两队打着旗帜的人马正朝两条黄土道上而去。   傅沧泓本人,会隐藏在这两支队伍里面吗?战龙云急速地作着判断。   终于,他的双眸霍地一跳,长呼一声,打马朝右边那支队伍冲了过去。   随着一阵人嘶马呼,整支队伍停止前行,一个个北宏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间杀出来的冷毅男子。   “你们的皇帝呢?”战龙云冰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阴冽的气势。   “皇上?”几名北宏士兵对视一眼,内中一人高高昂起脖子,“为什么要告诉你?”   但听得“啪”的一声,那人已经从马背上,被直接抽落于地,连打好几个滚,才跌跌撞撞地站起。   “再问一次,你们的皇上呢?”   “绕行水路,早已取道北宏了。”另一名士兵答道。   战龙云闻言一怔——这可能吗?琉华城一带数条水道,每一个码头,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傅沧泓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不会那么轻易地飞过去。   “事实如此,想来阁下,不久就会收到消息。”那名士兵不卑不亢地道。   盯着他看了小半会儿,战龙云哼了声,调转马头奔回山岗上。   “北门啸剑!”   “属下在!”   “还记得你在帐中立下的军令状吗?”   “请少君明示!”   “傅沧泓跑了!”   “什么?”北门啸剑抬起头来,面上尽是惊愕,“这,这怎么可能?”   “立即去查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重责不饶!”   “是!少君!”   待北门啸剑离去后,战龙云重重一拳砸在树干上,眸中闪过丝狠光——傅沧泓,傅沧泓,想不到你竟然狡猾如斯!   坐在运行平稳的船上,看着两岸缓缓滑过的景致,傅沧泓心中却是难得地宁和,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怀中女子那娇柔的面容上时,更觉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快慰。   不管这场战争是如何激烈,璃歌,你终究是属于我了,从此之后,这天下再没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两天两夜之后,航船终于缓缓靠岸。   “伏幽。”   “属下在。”   “朕先小住船上,你且先行前往宏都,打探一下战况如何。”   “是,皇上。”   夕阳往地平线下滑去,晚霞的光在湖面上铺染开来,天地间的一切,看起来优美到极致,谁能想到,离此不远处的宏都,却正战火纷飞?   “璃歌。”簇拥着女子坐在船头,轻轻擦着她的脸颊,傅沧泓柔声低喃,“咱们回家了……”   几只水鸟从空中飞过,洒下串清远的鸣声……   多好啊……   倘若时光一直如此静谧,他或许愿意选择,忘却凡尘俗世其他一切的一切。   只有她,和他而已。   “皇上。”   月亮升上树梢时,伏幽折回船中。   “情况如何?”   “夜魁国死伤惨重,随时都有溃逃的可能,张将军请示皇上,是就地全歼,还是?”   “罢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罢了,”傅沧泓一摆手,“打开一个豁口,让他们自行离去吧。”   “是。”   三日后,傅沧泓一行人等,平安进入宏都城,高大的城墙下,处处可以看见双方士兵的尸首,以及炮火弹燃烧轰炸后留下的痕迹。   回到皇宫之后,傅沧泓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将夜璃歌安置于龙榻之上,并且召来御医诊治。   细把着夜璃歌的脉搏,御医陈伦时而擦擦额上冷汗,时而转头看看满眸沉凝的皇帝。   “如何?”   “微臣,微臣……”陈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微臣诊断不出,夫人到底身患何疾……”   “哦?”傅沧泓难得地没有发火,“你在御医院供职多年,可曾听说国内,有什么出众的人才没有?”   “出众?”陈伦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眉头却紧紧揪起,思索了好半天,方才小心翼翼地道,“若论出众,倒是有一个,长年隐居于天沐山,专擅采集药草,和救治疑难杂症——”   “既如此,就写封书信去,召他前来。”   “这个——”陈伦面现难色。   “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微臣不愿意写,只是这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实在不容易找。”   “那也容易,你且将他的形容告诉画师,临摹成肖像,交给当地衙府的官员,让他们去找。”   “可是——”陈伦仍旧迟疑。   “你还有何话说?”   “这人的脾气,向来耿介,只怕不会听从官府差使,不是那起呼来喝去之辈。”   “哦?”傅沧泓听罢,摸摸下颔,“他可有特别喜爱的物事,或者嗜好?”   “医书,他唯一嗜好的,就是医书,尤其是上古失传的医书。”   “那就容易办了,只需在当地悬出榜文,言说京中有大员患了重疾,特向民间召集名医,只要能治好病症,许入内藏库随意观书。”   “这就好办了。”陈伦当即面露喜色,朝傅沧泓重重磕了一个头,“微臣这就去做。”   看着他起身离去,傅沧泓一直静默着。   夜璃歌的病症极其棘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   是日夜间,梁玖冯翊递牌子请见,傅沧泓在御书房中召见了他们。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平身。”   “恭贺皇上平安归来,实乃我国之幸,百姓之幸。”   “免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现在夜魁乱军已去,剑昌贼寇也销声匿迹,不知道皇上接下来,将如何打算?”   “依两位爱卿看呢?”   冯翊和梁玖对视一眼,梁玖方拱手道:“微臣觉得,皇上应该停止一切作战计划,两年之内,如无意外,不可擅启兵锋,而应休生养民,兴百业倡文化,使百姓富足的同时,识礼明义。”   “梁丞相所言极是。”傅沧泓点头,面色难得地平和——这多半是因为,夜璃歌已然在他身边,他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忧虑什么,可以腾出全部的精力,来打理北宏的内务。   但是他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梁玖和冯翊的意料之外,他们都以为,自己必定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这个“任性”的皇帝,不过现在看来——   “皇上!”见皇帝态度“良好”,冯翊的胆子立即大了数倍,踏前一步,“还有一事,也必须提上日程。”   “什么?”   “正宫皇后的议立。”   提到这个,傅沧泓面色顿时一沉:“此乃朕之内务,冯爱卿,你管得太多了!”   “皇后选立,事关国事宁定,皇上怎可说是内务?”冯翊得理不饶人,脸上浮出几许血色。   傅沧泓眸中隐现怒意:“那依你说,朕该如何?”   一句话,倒把冯翊给噎住——其实,他也不是那起不开通的迂腐老头,只是想给皇帝提个醒——立夜璃歌为后不合适,一则是因为夜璃歌之前跟安阳涪顼的种种,二则是因为夜璃歌的出身——再怎么说,她也是“亡国之女”。   可是看傅沧泓这模样,他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这个陷入情网的男人,早把夜璃歌当成了他的一切。   罢了。   如果立夜璃歌为后,能让他安下心来,他也只能说服外朝所有人等,接受这个现实。   “微臣……告退。”憋了半天,冯翊只得蹦出这么句话来。   梁玖也躬身请退,得到傅沧泓的允准后,两人从御书房里出来,沿着宽大的御道,慢慢朝外走。   “梁丞相。”冯翊满脸忧虑。   “怎么?”   “你说,皇上如果执意立夜璃歌为后,后果如何?”   “后果?”梁玖停下脚步,脸上浮起几许惊愣。   “你也知道,夜璃歌身上牵涉的秘密,实在太多……”   “我懂了。”梁玖深深叹了口气,“你是怕她,会为北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难道不是?”冯翊脸上浮起几许冷笑,“此女美则美矣,慧则慧矣,却是个祸根子,你瞧瞧安阳涪顼,不就是个很好的例证吗?”   “可是,”梁玖神色一凛,“你断乎不能拿安阳涪顼,同咱们皇上比啊。”   “我却不这么看,”冯翊摇头,“自来温柔乡,便是英雄冢,痴情的帝王,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嘘——”梁玖赶紧打住他的话头,“你不要命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冯翊将双手抄进袖中,“凡治理天下者,受个人私欲牵绊越少越好,若是心有挂碍,必然处处受挟,实在有百弊无一利,皇上此刻情深似海,自然看不见其利害,难道聪明如你梁大人,也看不见吗?”   梁玖涩然一笑:“谁让咱们皇上,偏偏是个情种呢?再则,男人嘛,有几个能轻易过得了情关?更何况,是夜璃歌那样的女人?”   “是啊,”冯翊点点头,脸上浮起几许怅然,“所以咱们这帮做臣子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希望事情,不会变得像你我想象的那样。”   “应该不会。”梁玖略一思索,道,“毕竟,现在璃国已经不复存在,皇上想要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啊。”   想要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吗?冯翊心中冷笑,面上却神色不动——得到与得不到,很多时候,绝不像表面上看见的这般简单,有的时候,你看似得到,其实已经失去,有的时候,你看似没有得到,可只要那样东西在你心里,你便是得到。   只是这样的话,他并不想多说。   这世间的人,愿意糊涂的糊涂,愿意聪明的聪明,愿意冷眼的冷眼,而他,偶尔缠身政务之时,也愿意做一个淡然的过客。   第二百九十五章:奇怪的人   珙郡衙门外。   “皇榜嗳,快看,是皇榜嗳。”   百姓们纷纷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个个伫足翘首。   “说的是什么啊?”   “京中有大员得了怪病,寻访名医前往诊治,若能治愈,许入内藏库观书。”   “切,”其中一名敞着胸襟的男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还以为是有大把银子拿呢,原来只是观书……观书?这观书是啥呀?观个屁书……”   旁边一名书生不由皱了皱眉头,想骂这人没见识,但看他一脸蛮横,只得把送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其实,这事儿要是扯掰开了,也就不那么吸引人了,男女老少们纷纷议论着离去。   书生伫立许久,又把那榜文仔细看了数遍,方才转身,朝街尾一座草堂走去。   说是草堂,还真是草堂,一切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篷门未锁,墙头杂草丛生,书生抬手一推门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大夫,杨大夫在吗?”书生轻声喊道。   半晌不见回答,书生只得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中,隔着半卷的竹帘望进去,却见一男子正襟危坐,双眸微阖,整个人有如一尊神。书生不敢打扰,只得于门外候着,直到男子睁开眼来,方才一步迈入,躬身作揖道:“学生见过杨大夫。”   杨忌抬眸往他脸上扫了眼:“这会儿你来做什么?”   “呃……”书生脸上浮起几许红潮,对于杨忌,他是又敬又怕又畏,长期以来总想设个法儿巴结,但杨忌性子孤介,向来不怎么与外人结交,凡来找他看病的,那便诊病,若是别的事,则恕不恭奉。   书生眼珠子转了转,方道:“今儿个衙门外贴出告示,说京中要员患病……”   “那与我何干?”杨忌面沉如水。   “听说,若能医治,可入内藏库读书。”   眉峰微微一动,杨忌的神情再复淡然:“知道了。”   书生心中像打鼓似地,“咚咚”直跳——每次跟杨忌说话,他都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事的小塾生,被老师逮个正着,心里那股子别扭,难以用语言形容。   怔怔呆了半晌,见杨忌还是那副模样,书生只得讪讪然去了。   夕阳的光从窗户外透进,照在杨忌沉思的面容上。   内藏库……   这道皇榜,倒真是奇怪。   若是往日放榜,都是许诺银两,这次是许入内藏库读书,难道说,是专门针对自己?   要不要去呢?   摸了摸尖瘦的下颔,杨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往事一幕幕,在记忆的深海处泛起——高高的宫墙,雕龙团凤的玉墀、刀光剑影杀气冲天……大概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不过,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还只有十八九岁,正是心性冲动之事,爱冒险,爱逞能,跟着在御医院任职的师傅,出入宫禁,凡看不过去的,都要上前过问一二,闲事管多了,自然招人忌恨,于是……   哎,杨忌不由摇摇头,京都看似富贵风流,其实也乃是非之所,要为那向往已久的内藏库,干犯其险吗?   他深深地踌躇着。   不过,现实并没有给他多少踌躇的时间,因为第二日,郡守骆弘光便亲自坐着轿子,纡尊降贵,至他的草堂。   “杨大夫,久闻大名。”骆弘光在地方上,颇有清誉,是以,杨忌并不愿驳了他的面子,亲自奉茶,请骆弘光入座。   “杨大夫,本官知道,你是个实在人,所以便不与你打那些马虎眼——如今朝廷发了皇榜,广召天下名医,但皇上真正想邀的,只有先生您。”   “草民不敢当。”杨忌当胸抱拳,脸上一派淡然。   “哎,”骆弘光一摆手,“先生的医德医术,无不令人钦佩,还望先生本着医者仁心,不论对方身份高低,一律同等视之才是。”   杨忌不由怔住。   倘若骆弘光以金玉财帛动之,他或可坦然拒之,可是骆弘光这话出口,却教他好生为难。   “先生,门外车马已经备得,还请先生及早动身吧。”骆弘光竟然朝他行了一个大礼。   实在推脱不过,再加上心中对于内藏库的书册,也确有向往,杨忌想了想,道:“既如此,且待在下收拾几本书册,并些药草,及常用之物。”   “好。”骆弘光满口答应,“要在下帮忙吗?”   “不必。”杨忌摆手止住他,自己已经麻利地动作起来,很快打理出一个包袱,在骆弘光的陪同下,出了院门,登上马车,马车随即起行,奔宏都的方向而去。   看着车窗外滑过的风景,杨忌心中满是感慨,继而一点点沉淀,合上双眼,靠在车壁上开始小憩。   ……   “皇上。”曹仁轻轻走进殿中。   “嗯?”正在榻边小憩的傅沧泓抬起头来。   “从清邑来的杨大夫,已经到了,现正在宫外候旨。”   “速宣。”傅沧泓顿时精神振奋起来,站直身子,大步朝殿外而去。   少顷,曹仁领着名布衣男子,徐步迈入殿中。   “草民拜见皇上。”男子屈膝跪下,嗓音清越。   “平身。”   待杨忌站起,傅沧泓凝目细看,但见他眉宇间一派沉稳,不急不躁,眸中光华内敛,心中疑虑顿时去了一半,侧身朝内一指:“病人就在里边,你一定要好好瞧。”   杨忌心中浮起几许惊异,却更明白这内宫之事,向来最是复杂难言,当下提着药箱,徐徐踱至榻前,先凝目默视夜璃歌全身上下半晌,方才垂下眼睑,伸出右手两指,搭上夜璃歌的脉门,全神贯注地诊治起来。   屋中一时静寂到极点,只听见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过了足足一刻钟,杨忌方才站起,冲傅沧泓长长一揖:“皇上,可以先至外间么?”   “好。”傅沧泓点头,迈步走在前头,直到出了内殿,在外殿立定,杨忌扫视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等,方才坦言道:“恕草民直言,里边那位夫人并无异样,只是,走失了魂魄而已。”   “哦?”傅沧泓倒不觉得讶异,面色仍旧淡淡地,“那要如何做,才能将魂魄找回?”   “需先确定,魂魄附着在了何处。”   “该怎么做?”   “不知皇上,可否赐一件患者的贴身物品给草民?”   “当然可以。”傅沧泓言罢,自己走回内殿,从夜璃歌腰间解下一枚锦囊,复步出外殿,递给杨忌,“这个行吗?”   “行。”杨忌点头,“如此,草民先离开皇宫,待找寻有结果,再来回禀皇上。”   “等等!”   “请回皇上,还有何事?”   傅沧泓冽眸一寒,杀气毕露:“你不会,是在——诳朕吧?”   闻得此言,杨忌先是浑身一震,继而眉宇间也浮起几分傲色:“倘若皇上有疑心,大可现在立即杀了草民!”   紧盯着他上下看了半晌,傅沧泓方才一摆手,任他自去。   从龙赫殿里出来,冷不丁面前站出来一人,挡住他的去路。   “阁下是?”看着面前这个眉目冷煞的男子,杨忌不由怔住。   “跟我来。”男子言语简洁,转头便走,杨忌回头朝殿门的方向看了看,方才跟上他,走到一座假山背后。   “诊治的情况如何?”男子劈头便问。   杨忌的眉梢高高地隆了起来——这算怎么回事?   “你不用多虑,照直说便是。”   “无可奉告!”   “你——”火狼跟在傅沧泓身边,多年办事,尤其在这宫中行走之时,向来都是听到的奉承多,敢如此当面拂逆他的,还真没怎么见过。   他本想给此人一个下马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那双凛凛生威的眸子,竟然无法动手——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子他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在哪里见过呢?嗯,刚进宫的冯翊身上,那个男人,也有一股子倔劲儿。   “先生。”火狼软和下语气,冲杨忌一抱着,“适才多有冒犯,请先生见谅,在下也是心忧夫人的病情,故此急躁了。”   杨忌又是一怔,他向来是个谦谦君子,虽然性情耿介,却并不怎么愿意与人结怨,如对方执礼相待,他自然也会执礼还之。   “这位……将军好,里边那位夫人,杨某已经仔细诊治过,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走失了魂魄而已。”   “走失魂魄?”从未听过这样的奇谈怪论,火狼不由一愣,“要如何才能治好?”   “这个么,”杨忌抬首看了看天空,“三分由天定,三分由人命,将军,杨某实在不好说。”   “好吧,”火狼暗暗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请将军倾力为之,倘若将军有什么需要,在下必倾力相助。”   火狼言罢,从袖中摸出枚黑色的令牌,递到杨忌掌中,同时头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此行或有凶险,请先生务必小心。”   凶险?   杨忌先是一怔,继而淡淡地笑了:“将军请放心,杨某这一生从未怕过的,便是凶险。”   火狼脸上微觉诧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眸中浮起几许钦佩,当胸抱拳道:“先生,珍重!”   两人就此别过,杨忌自去履行他的职责,而火狼,则转身往龙赫殿而去。   迈过内殿的门槛,便见傅沧泓长身立于榻前,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女子。   近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是这样,只要一有时间,便陪在她的身边,有时候批理奏折,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看着她发呆……   “皇上……”   傅沧泓一动不动。   “皇上……”   接连叫了好几声,傅沧泓方才转过头来,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什么事?”   “是安阳涪顼。”   “安阳涪顼?”一提这个名字,傅沧泓整个儿就变得冷锐起来,“他怎么了?”   “他暗中朝外传递消息。”   “哦?”傅沧泓眉梢扬起,显然深觉意外,“有没有找到和他联络的人?”   “没有。”   原地踱了两步,傅沧泓嗓音冷沉地道:“看管好他,现在朕还没心思跟他蘑菇。”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属下觉得,对于安阳涪顼,不可小视之。”   “你这话,”傅沧泓细瞅着他的面色,“是想让朕杀了他?”   火狼略略默了一瞬,方道:“倘若皇上觉得不妥,可以由属下,暗地里执行……属下保证,一定做得天衣无缝……”   第二百九十六章:经济危机   天衣无缝?   傅沧泓缄默。   曾经,他也以为,这世间真有人,可以只手遮天,后来才渐渐懂得,其实很多时候,没有人真比谁更聪明,只是所花精力的对象不同,集中度不同,所以才有些人,走得比寻常人更远。   杀了安阳涪顼。   要杀安阳涪顼吗?   “先别忙,”思虑半晌,傅沧泓竖起右手晃了晃,“此事暂且搁一搁,况且,朕也很想知道,那些暗中与他联络的人,到底是谁。”   “是。”   “还有,继续增强对暗人的培养,将合格者秘密遣往元都和龙城,朕要时刻掌握他们的动向——另外,筹建水军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饷银、船只、人员,都很成问题,最重要的是,找不到好的将领——我国地处内陆,沿海居民甚少,即便有水性好的,却不懂兵法,更不识水战,只能充任一般的水兵。”   “将领……”摸着下颔,傅沧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诚如火狼所言,水军将领的人选的确很成问题。   “这样,你派人暗地里察访,如遇可用之人材,调查清楚详细的资料,向朕禀报。”   “是。”   待火狼离去,傅沧泓回到御案后坐下,认真将所有奏折批阅完毕,然后手支下颔,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眼下,国内兵困马乏,况财政紧张的问题一直未能得到缓解,不管是扩充兵备还是复兴百业,都需要大量资金投入,这笔银两该从何处着落呢?   看起来,自己这个皇帝,要想做得顺心如意,还得经历一番周折呢。   苦思无计,傅沧泓只得起身,回到榻边,侧躺于枕上,盯着夜璃歌娇嫩的面庞沉思片刻,不禁凑上前去,深深印下一吻,喃喃低语道:“歌儿,要是你醒着,该有多好,一定会有办法帮到我的,对吗?”   可是,回想起在炎京中发生的一切,他又变得不那么自信了——歌儿,你到底是醒来,还是不醒来,会比较好呢。   如果你醒来,是不是仍旧不肯原谅我,不肯面对我?   一向腹冷如铁的帝王,大概只有在面对她的事上,才会变得愁肠百结,辗转复反吧。   ……   宏都城东。   华景苑。   这是一座风景秀丽的皇家园林,携着幼子住在此处,纪飞烟的心情的确平复了许多,不再想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不再贪恋什么,傅沧泓也好,皇权富贵也罢,都离她遥远了。   其实,这样挺好,没有人愿意成天活在勾心斗角里,纵然是她纪飞烟。   况且,她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想好好地爱一个人罢了。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明白,今生今世,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比不过那个女人,那个叫夜璃歌的女人。   算了,只要儿子平安长大,是不是太子,做不做皇后,她都不要再计较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人影出现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纪飞烟丝毫没有察觉到,仍旧低头逗弄着怀中幼子,神色安详。   火狼下垂的手慢慢攥紧——最近这些日子,他是愈发地奇怪了,总是莫明其妙想这个女人,总是忍不住往这里跑。   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心中那一丝躁动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怜悯?同情?都不是,那种感觉,真是他从前没有体会过的。   “火统领?”不知何时纪飞烟抬起头来,冷不丁瞧见火狼,水汪汪的大眼睛转了转,旋即站起身来,“什么时候来的?快请屋里坐吧。”   火狼“嗯”了一声,转头跟着她走进厅里,却见四处收拾得井然有致,门窗桌椅一尘不染,让人看了,顿时生出丝丝温情。   “看样子,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嗯。”纪飞烟点点头,满脸诚挚地道,“多谢火统领,若没有你,飞烟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   “说哪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火狼脸上竟一阵火烫,“这都是我份内的职责,你在这里,若是缺什么,或是宫侍们不听使唤,记得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料理。”   温温柔柔地答应一声“是”,纪飞烟垂下眼眸,捏着手里的绢帕儿默然不语,看着她细腻白皙的脖颈,火狼心中不由一阵突突乱跳,当下扭开头去,强令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百宝架中的摆饰上。   暗暗地抬起头来,纪飞烟细细儿打量着这男子——从前,她总是觉得,他那张脸丑得可怕,让她不愿多看,可是此际,当他用另外半张未曾受伤的脸面对她时,她却忽然觉得,原来他长得,其实很帅气。   帅气……   这样一个词,怎会用在他身上?   “你——”不提防火狼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齐齐愣住,然后像着了火般各自转向一旁。   抬起手来,掩唇咳嗽一声,火狼起身离座,神色有些惶乱地道:“你,你好好休息,照顾好皇子……我过些时候,再来看你……”   一行说,一行便向门外而去。   “火统领……”纪飞烟忽然唤了声。   “嗯?”火狼的双腿顿时像被大石头坠住,站在原地挪不开脚。   纪飞烟却只是抬起眸,非常撩人地看了他一眼,火狼像被蝎子蜇了般,迅疾转头而去。   一径冲出华景苑,火狼禁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坚硬的石壁上,心中暗骂道:火狼啊火狼,你这是怎么了?那可是皇上的女人,纵然皇帝不喜欢她,但,只要受过一次宠幸,那就好比打上封印,是任何人都不能肖想的。   理智如此,可感情上……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大约,他是这世间,唯一知道她这段悲苦感情经历的人,况且,他是整件事的助推手,当初若不是他极力促成,也许事情根本不会弄成这样……纪飞烟,她再怎么有心计,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   带着这样烦乱的心思,火狼回到宫中,正在自己的值房里思绪翩翩,却听曹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火统领在吗?”   “何事?”   “皇上……传见。”仔细往他脸上瞧了一眼,曹仁方才道。   “知道了,待我换件衣服。”火狼言罢,轻轻掩上房门,回到屋子里拿起外套披上,方才出门而去。   ……   “杨忌那边有消息了吗?”   听到傅沧泓的问话,火狼不由一怔。   “怎么?”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傅沧泓略感诧异,遂抬头看向他。   “属下,尚未得到任何消息。”   “那可得跟紧了,还有——”傅沧泓斜眼朝旁边扫了扫,曹仁立即躬躬身子,带着所有宫侍退了出去,单留下他们君臣二人。   “还有银两之事,朕准备新起一座制钱局,大量锻造铜钱,以解决眼下的困局。”   “皇上?”火狼大吃一惊,当即把自己和纪飞烟之间那些纠葛悉数抛到了脑后,极力劝阻道,“不行啊皇上,要是轻开此端,必然造成国内物价腾涨,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道理,朕如何不知?”傅沧泓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国库空虚,兵备不足,朕无论做什么事,都处处被动,处处受牵制,你又不是不明白。”   “属下当然明白,可是——”火狼双眉紧紧蹙起,他很想像冯翊梁玖那般,搬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出来,说服傅沧泓,可他到底只是个习武出身的禁军统领,对于这些治国安邦的策略,只偶尔听过一耳朵,关键时刻竟半点不成章法。   不过,他总算有些急智,转念一想便道:“那,皇上要不要,召冯大人和梁大人,前来商议商议?”   傅沧泓当即摇头:“不行,若是叫他们前来,肯定是万分不同意,朕打算这事,让你全力去操办,暗中进行即可,不必惊动任何人。”   “制造私钱?”火狼一听这话,更是急得不行,“皇上,此例一开,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必然大势跟风,若是造成私钱滥行,吃苦的可是老……”   “火狼?”不等他把话说完,傅沧泓已然打断他的话头,仔细朝他脸上瞅了几眼,“你最近是怎么了?越发变得婆婆妈妈,优柔寡断?你是一个行武出身之人,何时变得如此心慈手软起来?”   “……”火狼张张嘴,无言可答——傅沧泓说得没错,他最近确实有些奇奇怪怪,行为反常。   “去吧。”幸而傅沧泓自己也有一堆烦心的事儿,并没有仔细追究,只略一摆手,“等朕思虑周详,你立即安排人手去做。”   躬身行了一礼,火狼默默退出御书房,回到值房辗转默思半晌,始终觉得此事不妥,遂又出了值房,直奔宫门而去。   梁府。   这是一座位于宏都北市,布局雅洁的院子,远远儿便能瞧见里边如烟的柳树,偶尔几丝风吹过,枝条儿丝丝起舞,别有一番韵致。   火狼踏上石阶,叩响门环,即有一名青衣仆人开了门,抬眼看见他,先是怔了一怔,继而疑惑道:“尊驾是?”   “梁丞相在吗?”   “……在。”   “那就行了。”火狼伸手拨开仆役,迈过门槛匆匆往里走——他必须赶在傅沧泓作出最后决定前,知会梁玖和冯翊,让他们出面阻止即将到来的灾难。   “火统领?”刚好梁玖从书房里出来,冷不丁看见他,不由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亲自降阶相迎,将火狼引至正厅,又命仆役奉上香茶,尔后退去,关上厅门。   “宫中有何急事?”梁玖很清楚火狼的性子,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傅沧泓登基以来,他还从未有一次,纡尊降贵去任何朝臣的府宅,今次出现,定然是有所变故。   “梁大人,皇上打算私铸铜钱,以缓解眼前的财政困难。”   “私铸铜钱?”梁玖好像被人猛刺了一刀,倏地站直身体。   “是,”火狼面露急色,“在下也是觉得此事不妥,所以希望梁大人即刻进宫,向皇上面呈利害,阻止一切。”   “嗯——”梁玖却面现迟疑。   “怎么?”   “火统领,”梁玖接下来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火狼意料,“此事我已经知晓,请你先回宫中,待下官仔细思虑清楚,再作计较。”   “……”火狼心中热潮翻滚,有太多的话想说,可看着梁玖那张声色不露的脸,却又着实堵得慌,只得抱拳于胸道,“既如此,请梁大人务必抓紧了,倘若皇上颁下御旨,一切将无可挽回。”   第二百九十七章:朝事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梁玖陷入沉思。   私铸铜钱的危害,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如此贸贸然去劝解,傅沧泓也未必听。   得仔细思量好,尽量用温和的办法,让傅沧泓接受。   傅沧泓如此急着铸造铜钱,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国家财政拮据,他想尽快脱离这种被动的局面,如果他能找出一条可靠的“生财之道”,要说服皇帝,就会变得很容易。   可他梁玖身为文官,对于理财二字可谓是一窍不通——冯翊!对了,以冯翊的聪明才智,应当会想出妙策来。   思及此处,梁玖抬步便朝外走,可行至门口,却又停了下来——火狼的行色如此匆促,离开自己府宅后,必定赶去冯府,想来冯翊已经知道消息了。   梁玖所料不错,此刻火狼已经坐在冯府的正堂上——冯翊的住处依然像从前那般破旧,桌面上油漆斑驳,就连盛茶的盖碗,也豁着好几个口子。   对于这些,火狼向来不甚讲究,再加上此际心中有事,故而更不如何留意。   “冯大人?”见冯翊用碗盖刨着水面上的浮沫,默默不语,火狼不禁微微提高嗓音。   “嗯?”冯翊抬头,朝他脸上扫了一眼。   “在下适才说的话?”   “我都听清楚了,正琢磨着呢。”冯翊不咸不淡地扔出一句,搁下茶碗,站起身来,开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火狼坐在桌边,视线跟着他移动。   “有了!”冯翊忽然一声大叫,火狼惊了一跳,手中盖碗差点掉落于地,他赶紧一整面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璃国!”   “璃国?”火狼的心不禁“咚咚”跳起来——是啊,璃国向来就比北宏富庶,无论是国库还是民间,都有大量存银,只要傅沧泓一道圣旨,眼前的燃眉之急顿解,哪里还用得着去铸造私钱?   见危机已解,火狼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身冲冯翊抱拳道:“既如此,还请冯大人即刻进宫,向皇上力呈此事才是。”   “不,”冯翊摆手,“这个办法皇上未必没有想到,只是有所顾忌。”   “顾忌?什么顾忌?”   “那就难说得很了,”冯翊唇边浮起丝笑,没有明言,“不过,只要有旁人给他一点暗示,他自然就会动心的。”   “暗示?”   “嗯,”冯翊点头,朝他招招手,“你且靠过来。”   火狼将右耳凑到冯翊跟前,听他细声交代几句,眼中顿时透亮,连连点头,尔后冲冯翊一抱拳:“多谢大人指教。”   并未多作停留,火狼立即动身返回宫中。   抬步迈入内殿的刹那,火狼屏住呼吸,就着灯火,他看清那个男子,半倚在椅中,睡颜沉稳,眉宇间却有着明显的倦色。   一连好多日子了,他时刻忧心着夜璃歌,以至于茶不思饭不想,坐卧不宁,大概身体已经熬到极限,竟就那样睡着了。   火狼怔怔地看着他,不禁回想起他年幼时的模样——冷冽、刚毅,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较寻常孩子浓烈十倍的狠戾。   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他必须用尽心机,处处谋划,才能让自己活出命来。   小小的年纪,便阅尽这世间的艰险与磨难,怎能不教人心酸?   “火狼——”不知什么时候,傅沧泓醒来,视线有些朦胧。   “皇上。”   “你怎么……没去休息?”傅沧泓显然还未完全恢复神智,神色比白日里宁和。   “巡夜。”火狼轻声答道。   “哦,”傅沧泓点点头,朝殿外扫了一眼,“估计着没什么问题,你快去休息吧。”   “皇上——”   “嗯?”   “其实璃国——”   “璃国怎么?”   心下千思百转,火狼终究是打住话头,他实在没有把握,贸然出口会招来什么样的后果。   算了。   轻叹口气,火狼伏下身去:“属下告辞。”   傅沧泓仍旧坐在椅中,看着他离去,没有言语。   ……   早朝时分。   不知道什么缘故,皇帝坐在龙椅里,手支下颔,双眸微垂。   下头的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不该出列禀奏。   终于,兵部尚书夏炯咳嗽一声,步出队列:“微臣有事启奏。”   “讲。”   “兹有虞国使臣何利,持皇上手书至边城,要求接管彭州梅州等十四个州郡,还请……皇上圣裁。”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响起阵窃窃私语。   傅沧泓的话音,让一切重新恢复静寂:“有哪位爱卿,愿意前往边城,与虞国来使交接?”   众臣肃然,个个低眉垂首,看着地面儿——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极为不光彩的事,谁愿意亲手将自己的国土,交割于别国?若真接了这差使,朝廷清议、内心负疚,甚至将来皇帝要找人算帐,那都是有可能的。   自来遇见大事难事时,便是敢于承担责任的少,躲风观望的多,搁哪个朝代,哪个地方,都是一样。   傅沧泓的眸渐渐冷了下去:“怎么?难道这样一件小事,也要朕亲力亲为吗?”   “皇上。”终于,文官队列末响起一个清越的男声。   “嗯?”傅沧泓眯起双眼看过去,但见一个身材极矮的男子,正神情犹豫地看着他。   “你——”傅沧泓当即伸手点住他的鼻尖,“站到前头来。”   男子徐步行至丹墀下,敛衽拜倒:“微臣愿前往边城。”   傅沧泓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忽然问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来:“你难道不懂,这是件废力不讨好的事吗?”   “微臣只知,君有命,臣当慨受不辞。”   “哦?”傅沧泓不禁直起上半身,一手捏住下颔,“这倒是句新鲜话儿,难得你有这样的境界,朕且问你,姓甚名谁,现居何职?”   “启禀皇上,”男子神色镇定,没有半丝慌乱,“微臣姓委,名忆德,现任吏部侍郎。”   “哦,”傅沧泓点点头,拿起一张黄帛,提笔龙飞凤舞,“钦任委忆德为上卿,持天子节栉,三日后启程前往边城,主持一切交接事宜。”   上卿?   冯翊梁玖及朝中一些官员,不禁隆起眉头——从小小四品侍郎,直接升为与丞相品阶齐平的上卿,是不是太快了?   “怎么?”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报复性的谑光,“爱卿们有异议?还是后悔了?”   “臣等无异议。”众臣齐齐躬身答道。   “就这样吧。”抛下朱笔,傅沧泓站起身来,朝丹墀下行去,快至侧门时却又停住,转回头对还立在原地的委忆德道:“一个时辰后,御书房独对。”   “微臣——遵旨!”委忆德嗓音高亢地答道。   “臣等告退。”躬身朝已经空了的龙椅行过礼后,众臣方才转身,鱼贯朝殿外而去。   “委大人,恭喜高升哦。”   “委大人,真是胆魄过人,好好做,前途无量。”   投向委忆德的目光,或者戏谑,或者嘲讽,或者质疑,或者妒忌……而委忆德神色平静如常,均躬身还礼。   直到一帮子人走完,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独自踏出高高的门槛。   “以德,以德。”出宫门不远,一名身着蓝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从石鼎后探出头来,冲他直招手。   “焦和?”委忆德面色微凝,迈步走过去,疑惑地看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恭喜你高升啊,将来鸿图大展,可别忘了提携小弟。”   “嗯,”委以德向来不爱在这些人情世故上虚以委蛇,立即用别话岔过,“你不呆在礼部,却来这里做什么?”   “别提了,”焦和一摆手,“礼部那地方,常年冷清得连只过路的麻雀都不肯落下,就是呆在那里,也只是凭白浪费光阴而已。”   “即便如此,你拿了朝廷俸禄,就应该好好为朝廷做事才是。”   “看看看看,忆德兄你就是这样,凡事爱较个真儿……”   “不是较真儿,”委忆德眉头皱起,“我是说实情——纵然你想调出礼部,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该擅离本位。”   听了这话,焦和心中顿时别扭起来,但嘴上却不愿得罪这位刚刚“青云直上”的好友,只得强撑着面皮“嗯”了两声,道:“忆德兄此次前往边城,如果差使办得漂亮,回来必获重用……不知忆德兄现下有何打算?”   “当然是办好手上的差使要紧。”委忆德心中已经不甚耐烦,但碍于面子,始终保持着客客气气。   见套不出口风,焦和暗自懊恼,那说话的语气便带上几丝酸味:“忆德兄做了一品大员,果然与从前不同了……”   “焦大人,”委忆德面色微变,“忆德还是从前那个忆德,所不同的,是你看我的目光变了……部里还有些事要忙,在下先告辞了。”   “呸”,待委忆德的身影一消失,焦和便重重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来,“看你能到几时。”   委忆德却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一直在思虑着北宏和周边诸国微妙的关系——在天承大陆,北宏的地域是最广的,民风向来较彪悍,是以,其余诸国就算有野心,也极少将手中的箭矢指向北宏,更多的,是贪婪璃国的富庶,这,也是璃国灭亡的另一个原因——纵然傅沧泓不下手,金瑞和虞国迟早也会,不过现在,局势却起了变化——傅沧泓将夜璃歌带回宏都,只怕其他诸国也会转移目标,是以,办妥与虞国的交接,便显得十分重要,倘若虞国想借机“趁火打劫”,虞国会“趁火打劫”吗?委忆德陷入沉思——他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是个不谙官场“规则”的愣头青,只是他的出牌方式与众不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二百九十八章:倘若爱   果然,潜伏已久的他,确实抓到了机会,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只是接下来,这戏要如何唱?倘若唱得不好,就只会授人以笑柄。   在吏部外,委忆德又遇见了几位昔时的同事,一见到他,顿时齐齐围上来,有道喜的,有哄请宴客的,也有为他担心焦虑的,委忆德虽不惯这些人情应酬,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一时寒喧毕,他方提步迈入门内,先至自己原来的办公处,却见早已收拾干净,一名书使腆着笑脸出现在门口,语气殷勤地道:“委大人,你的东西,小的已经收拾齐整,送到上卿府去了。”   “这么快?”委忆德微觉讶异的同时,心下暗自苦笑——京城之中向来都是这样,皇帝在殿堂上打个喷嚏,不到半个时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罢了。”委忆德一摆手,随意赏了书吏一吊钱,自吏部中出来,逶迤行至一茶铺,要了碗汤茶喝过,即行再次前往宫中。   御书房。   “这是虞国来使的资料,你且细细看看吧。”   侍立旁侧的曹仁踏前一步,捧起案卷,转递给委忆德。   “微臣遵旨。”   “你听着,此次前往边城,除将十四州郡安然移交给虞国外,还要冷静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同时——”说到这里,傅沧泓蓦地打住话头,旁边的曹仁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   “你且近前。”   委忆德赶紧着小碎步走到御案前,却把头压得低低地。   一枚银色令符出现在他眼皮子下:“这是梅州一带潜伏暗人的调令,朕培养的暗人,向来只认令符不认人,现在,朕将这枚令符交予你——倘若出了什么状况,你可随机应对,前提是——做得干净漂亮,不要给对方任何把柄!”   “皇上!”委忆德不禁吃了一惊,心中又是感佩又是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办差,便得到皇帝如此的信任,让他怎能不受宠若惊?   “你无须多虑,”傅沧泓一摆手,索性把话讲明白了,“朕已经调查过你的档案,证实你确是一个埋头做实事的人,所以朕,自会给你机会,只是委忆德,你千好万好,却有一事不好。”   委忆德一颗心,顿时嗵嗵乱跳起来。   “你癖好收集古墨,曾为一锭古墨倾囊相购,甚至荡尽家产,是也不是?”   委忆德顿时通红了脸,呐呐应了一声“是”。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在这儿调查对方的底细,却不知对方很有可能,也在调查你的底细,说不定你还没京城,你的相貌、性情、嗜好,所有的资料,就都已经到了对方手上!”   委忆德不禁打了个冷颤。   “所以,朕在这里给你提个醒儿,不管对方用什么来诱惑你,千万不要忘了目的,否则——”   傅沧泓说着,唇边浮起丝冷笑。   看着这个高深莫测的男人,委忆德后背凉风阵阵,吹得他脊梁骨发寒。   从御书房里出来,傅沧泓那沉稳得没有一丝情绪的话音,仍然在耳边萦绕。   幸好。   幸好自己过去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否则今天——   转念至此,委忆德心中那根弦儿,绷得更紧了。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傅沧泓站起身,揉揉有些发酸发胀的脖颈,徐步转入内殿。   夜璃歌仍然静静地躺着,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喂她参汤,为她换洗衣衫,擦洗身子,所有事务亲力亲为,不许他人插手,在他的悉心照顾下,夜璃歌的面容非但没有凋颓,反而光华流溢,显得更加娇艳动人。   “璃歌。”傅沧泓将她抱起,半拥在怀中,轻轻摩娑着她柔嫩的面颊,眸底忽然一阵酸楚,“你要折磨我多久?才肯罢休?纵然我有天大的错,你也醒来,看我一眼啊……”   一滴冰凉,忽然坠入他的颈间,傅沧泓猛然一凛,立即坐直身子,凝眸细看,却见夜璃歌眼角晶润,似有泪光。   “璃歌,你听到了,你听到了是不是?”傅沧泓轻轻晃动着她的肩膀,“璃歌你醒醒,你醒醒……”   声声呼唤,悱恻缠绵,就连窗外的月儿,都似不忍再听,悄悄藏进了云里……   ……   次日早朝,大臣们发现,皇帝两只眼里布满腥红血丝,神情异常倦怠。   吏部尚书袁烨出列,小心翼翼地禀报道:“皇上,兹有浒州等三位郡守,或病亡,或告老归乡,请皇上定夺新的人选。”   “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何必来烦朕!”傅沧泓极其烦躁地一摆手。   众臣顿时噤声,均能感觉到,从皇帝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重的戾意。   “无事免朝。”冷冷扔下四个字,傅沧泓调头便走——不知道为什么,夜璃歌沉睡的日子越久,他越是想呆在她身边,哪怕什么都不错,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安静地看着她就好。   回到龙赫殿,傅沧泓朝服未去,立即叫来火狼:“杨忌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没有。”   “催催,去催催。”傅沧泓浓黑眉头高高隆起。   “……是。”   ……   雾霓山。   这里远离宏都已经四百余里,杨忌背着药篓,手执锦囊,穿过一株株蓊郁的树。   泌冷的山风扫过,头上枝叶沙沙地响。   忽然间,杨忌停下脚步。   他似乎隐约听见,有什么人在轻声地哼唱。   “凤兮凤兮,翔于九天,栖桐木兮,华翎煌煌……”   在一株最茂华的梧桐树下,杨忌停了下来,抬头朝树冠望去,启唇唤道:“夜璃歌,夜璃歌……”   歌声骤然而止。   “凤兮凤兮,非梧桐不栖,炎京凤凰夜璃歌名动天下,何时却变得如此藏头缩尾起来?”   半空里卷起几丝冷风,白纱飘拂间,一女子袅袅从上方旋下,立在离杨忌数尺远的地方,眸冽如霜,冷冷地看着他。   “夜姑娘。”杨忌这才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当胸抱拳施礼。   夜璃歌略一颔首,算是还礼。   “夜姑娘,这里荒山草莽,不是你的久呆之地,还是同杨某一起,回去吧。”   “回去?”夜璃歌哂然,“回哪里去?”   “要回哪里去,想来夜姑娘心中,应当比杨某更清楚。”   “我确实想回去——”夜璃歌抬起头来,望向被浓密树荫遮住,看不见一丝间隙的天空,“想回那里去,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却始终停在这里……”   “那是因为,夜姑娘与这世间的缘分未尽,故而无法脱离……”   “缘分未尽?什么缘?孽缘吗?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想来,我和北宏帝君之间的恩怨情仇,你想必已经知晓?”   “是。”   “难道,你不觉得我是红颜祸水?难道,你不谴责我水性杨花?”   “不,”杨忌摇头,“我虽与姑娘素未谋面,但神交已久,深知姑娘非这尘俗中人,故而也不以尘俗之论评判姑娘,杨某只是希望,姑娘能遵从自己的心意。”   “遵从自己的心意?”夜璃歌眼里反而掠过丝茫然。   “姑娘深具慧根,难道还斟不透,这天下间,谁才是真正最爱姑娘,也值得姑娘去爱的人吗?倘若真斟不透,那就回龙赫殿去,远远看一眼吧……”   他吗?   那个人吗?   夜璃歌一阵恍然。   不是不知道他爱自己。   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葛太深,情根太深,只是,那被焚毁的炎京城,那无辜死难的人,还有父亲母亲……要她如何过得去,心上的这个坎儿?   她记得章定宫中发生的一切,记得自己瞬间被撕裂的心,倘若回到他身边,一切会不会是噩梦的轮回?   她不要。   她真的不要。   很累很累。   这段感情的走向会如何,没有人知道,也许他们两个人都会被拖垮——只要他还是皇帝,只要她还是炎京凤凰,那些阴谋和血腥,会再次蜂捅而至,傅沧泓,这天地之间,有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是单单只属于我们两个的?   其实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们想做的,不过是同一件事——我陪着你,你陪着我,直到地老天荒,可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人,总有那么多的事,在不断地骚扰着我们,不允许我们驻守清净?   傅沧泓,傅沧泓,倘若爱下去,我们之间的隔阂会不会更多?恩怨会不会更残忍?都说感情是这世间最美的事,可我们这一段感情,却为什么始终浸泡在腥风血雨之中?   “夜姑娘。”   “嗯?”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夜姑娘的心病,想来只有两个字——恐惧。对于此,杨忌只有一个方子。”   “你且说来。”   “倘若爱,就选择相信,相信爱,会创造奇迹——不管这世间多么荒谬,多么可怖,始终要存着一分天真,一分渴盼——或许他做的事,让你觉得无法接受,但你若能用心体察,必能悟到,他做那么多,只是因为——爱你。”   夜璃歌的胸口如遭巨锤,整个人,哦,或者说,是整个魂怔在了那里。   杨忌见好即收,冲夜璃歌一抱拳:“姑娘,杨某言尽于此,还望姑娘细思之。”   语罢,杨某转身便行。   直到行走很远,才听身后女子的声音复又响起:“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方兮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   月华透过窗棂,投落于地,一格一格,宛若铺平的箔纸。   傅沧泓双眸微阖,坐在榻边,一手握着夜璃歌的柔荑,眉头却微微地蹙着。   随着一缕轻风,淡薄的影子从窗棂间飞进,盈盈落于地面。   她就那样站立着,隔着微凉的空气,安静地看着他。   他憔悴了好多。   是没有好好休息,还是因为担心她?   她迟疑着,一向勇敢的她,却迟疑了。   想靠近他,却又怕靠近他。   “璃歌——”傅沧泓喊了一声,突然睁开眼来,瞪着前方,有些疑惑地道,“璃歌,是你吗?”   夜璃歌转开头去,她最怕看见的,就是他那双痴情的眼睛,仿佛内里有千丝万缕的暗光射出,她只要多看几眼,就会沉溺于其中,再也拔不出来……   “璃歌?”傅沧泓又叫了一声,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来,往前踏出一步,探出手摸向透明的空气,他像是触到了什么,双眸突地一跳,然后又紧紧握住,无比激动地叫起来,“璃歌,是你吗?”   夜璃歌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一定是你。”两行眼泪忽然从傅沧泓眸中潸然而落,“你舍不得离开……只要我还活着,你肯定不会离开的……是吗?”   夜璃歌的心,忽然失控地跳起来,下一秒钟,她便惊怔地发现,自己坠入那男子的怀抱,而且,单薄的魂魄竟然现了形!   这怎么可能?   却变成了事实!   “你终于回来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没有一丝责怪,一丝怨意,而是——爱,无比清晰的爱。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泪水一串儿一串儿地掉下来。   她下来不是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很多时候清冷如霜,甚至孤标自傲,也许是因为脱离身体的魂魄格外脆弱,也许是因为他的怀抱过于温暖……   她的泪水淌成一条河,怎么也止不住。   他却只那样深深地凝视着她,就像呵护着这世间最完美的珍宝。   “我们不要分开了。”   他俯下身子,贴在她的耳旁,柔声呢喃。   夜璃歌没有答应,也没有推拒,只是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百九十九章:柔情蜜意   “夜夫人。”   宫女静儿捧着壶香茶,隔得远远站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怕吹化了那坐在栏边的女子。   整个天定宫的人都知道,皇上有了一个可心的人儿,封号夜夫人。   她很安静。   出奇地安静。   无论站着坐着,始终都是沉默地,一言不发,像是在守望什么。   只有皇上来的时候,众人才能看见她明丽得惊魂的笑,很轻很轻的一抹,挂在唇角,就像湛湛夜里浮出的月,皎洁得让人不忍亵渎。   她是谁?   很多人暗地里打听,却都没有答案,只是被告知,千万别惹她。   其实也没什么人惹她。   静儿正千思百转时,一声柔柔的轻呼从后方传来:“璃歌。”   静儿赶紧侧身让到一旁,屈膝行了个礼,尔后悄然退下,可却舍不得走,只在回廊的另一头立着,偷眼儿瞧着皇帝走到女子跟前,拿起她的手,握住。   “你身子还没好完呢,怎么就出来了?”他冷俊的眉眼间,俱是软软的疼惜。   “你瞧天上的云,”夜璃歌侧着头,就像可爱的孩子,披散的长发如柔软的绸缎,泻落于傅沧泓的掌心,“它们多美。”   傅沧泓抬头瞧了一眼,道:“确实很美。”   夜璃歌这才收回视线,仔细瞅瞅他:“今天没什么事吧?”   “没有。”傅沧泓立即很果决地道。   “你说没有,那便没有。”夜璃歌也没有追问,张开双臂扑进他怀中,“累了,抱我回去。”   傅沧泓当真抱起了她,也不顾忌四周那些暗暗偷窥的目光,大步朝龙赫殿而去。   屋角的铜刻漏恰恰走到午时,早有曹仁领着宫侍呈上御膳,都是南方口味的菜。   “尝尝看。”傅沧泓笑眯眯地看着她,夜璃歌拿起筷子,略挑了些,放进口中细嚼咽下,面颊上浮起浅浅两个酒窝,“不错。”   “再尝尝这个。”傅沧泓又亲自盛了碗羹给她。   “你不吃吗?”   “我看你吃。”   夜璃歌抬头,生嗔地瞧了他一眼,不过仍旧是把碗里的羹喝了——最近这家伙愈发地腻歪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水磨功夫。   “午膳后想做什么,我陪你。”   “那就弹筝吧,你行么?”   “行,当然行。”傅沧泓点头,即刻叫来曹仁,“速布置琴室,铺褥焚香。”   “是,皇上。”   少时饭罢,两人稍作休息,携手出了殿门,进入琴室。   沉水香的气息在空中飘旋着,竹帘、竹几、竹案……一切竟同碧倚楼的陈设分外相似,夜璃歌莹眸先是微沉,继而恢复淡然。   “来。”傅沧泓携着她,至琴案后坐下,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弦上,“咱们一起。”   “好啊。”夜璃歌一挑眉,拨动筝弦,两人都用右手,一高一低,甚是和谐。   夜璃歌的心境终于完全柔和下来,将整个自己彻底交给面前这架筝,更或者,是交给一种意境,恬然的意境。   傅沧泓的心思却始终在她身上,从琴音,从她表情的变化上,捕捉着她每一丝情感的波动,每一缕意念的变换。   渐渐地,两个人意融为一处,心融为一体。   他很喜欢。   喜欢这样跟她没有隔阂的交流,喜欢倾听她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喜欢她此时静谧的神情。   她的一切,他都喜欢。   这就是爱吧。   一曲罢,余音尚自绕梁。   她转头看他,千言万语,都在脉脉中。   消融了吧,那些爱恨情仇,都消融了吧?从此之后,彼此间只剩最完美的相知、相惜,与相恋。   来得太不容易,所以要好好珍惜。   只可惜,这样愉快的状况,只维持了数个时辰。   夜璃歌睡着了,安静得就像一个孩子。   傅沧泓侧着身,保持同一个姿势,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中充满眷恋。   殿外,火狼不知道来回徘徊了多少次,却始终不敢近前叩门——自夜璃歌醒来,傅沧泓便下了严旨,若无急事,宫中上下人等均不能随意靠近龙赫殿,尤其,是在夜间。   可是——   咬咬牙,火狼正准备冒着杀头的危险近前叩门,门扇却“吱呀”一声开了,傅沧泓披着寝衣从里边走出。   “皇上,安阳涪顼……生病了。”   “病?什么病?”   “好像是……伤寒。”   “伤寒?”这两个字,仿佛重锤一般,砸在傅沧泓心头。   “让御医瞧过了吗?”   “瞧过了,御医说,病势沉重,怕不能救治……”   空气瞬间冷凝。   火狼再三迟疑,最后才压低嗓音道:“是不是——”   “不行!”傅沧泓当即否决——他好不容易,才将她的魂魄找回,半点不愿意,她再接触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尤其是不愿意,她跟安阳涪顼,再有任何瓜葛。   毕竟男人,天性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在感情面前。   “那……属下告辞。”   火狼走了,傅沧泓回到寝殿中,在床边怔然立了小半会儿,方才褪去丝履,上了床榻。   夜璃歌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抖动。   傅沧泓在柔软的天鹅枕上躺了下来。   原本恬静的心湖,到底是漾起层层波澜——她醒来以后,还没有一次,提及过安阳涪顼,是选择刻意的遗忘,还是别的?他真不敢深入内心查探。   一夜无眠,至天明时,傅沧泓方才朦胧睡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一缕明亮的阳光照到傅沧泓脸上。   “璃歌——”睁眸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却只触到一片空枕。   “璃歌?”傅沧泓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倏地坐直身体,拿起睡袍胡乱披上,大步流星地奔出殿外,却见夜璃歌抱着双膝,坐在花坛边上,仰头望着枝上开出的石榴花。   “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傅沧泓走过去,一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语带轻责。   夜璃歌没说话,只摇摇头,目光仍旧凝在那朵花上。   “怎么?”傅沧泓疑惑地抬起头,也往那个方向瞧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有一只蝴蝶飞进去了。”夜璃歌轻轻地说。   “哦。”傅沧泓含混地应了声,握住她的手,“肚子饿了没?”   “有一点。”终于,夜璃歌收回视线,对上他的眼,嫣然一笑。   早晨清亮的阳光洒下来,整个院子顿时流光飞舞。   “你不上早朝吗?”用膳的时候,夜璃歌问他。   “今日免朝。”   “唔,”夜璃歌点头,“那咱们练练剑吧,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还记得从前……”   她只说了半句,便打住了话头。   从前。   他们有很多的从前,但真正温暖的,甜蜜的记忆却少得可怜,每当他们郎情妾意的时候,就总是有别的事发生……   “今天的风很大,呆会儿你多穿件衣服吧。”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傅沧泓绕过那个敏感的区域。   于是,夜璃歌只好埋头喝粥,等她加上件长袍,提着惊虹剑走出龙赫殿,才发现外面的阳光明艳得就像一泓清水,不禁转头轻嗔地瞧了傅沧泓一眼。   傅沧泓傻笑。   两个人沿着御河一直走到开阔的草地上,傅沧泓先上下看了小会儿,抬手摸摸下巴:“要不要先活动活动?”   “不用。”夜璃歌淡然一笑,抬手挽了个剑花,背部忽然一阵抽痛,黛眉随之一扬。   “你怎么样?”傅沧泓赶紧过来扶住她。   “没事。”夜璃歌定定神,忍不住轻嗔一声,“想不到有一天,炎京凤凰竟然会变成这副德性。”   “你这是什么话?”傅沧泓顿时不乐意了,“只要有我在,绝不会再让你做那些冲锋冒险的事。”   夜璃歌抬头看了他一眼,本想回嘴,到底却将眸中的倔强悄然掩去。   她已经明白了。   若说从前没有明白的话,那么,经过这一番惨烈的“角逐”之后,她就已经明白,作为一个女人,不管如何强悍,在真正爱你的那个男人面前,最好少逞强。   从前她不懂。   或许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像寻常女子般,希冀男人的帮助,即使是傅沧泓。   但这次醒来之后,她总觉得身体里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异”,竟然对他的温情产生了依赖。   没等她调动“防御系统”,他的感情已经像一张庞大的网,将她紧紧裹住,居然让一向理智的她,也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要这样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似乎,还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而他,也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她一动用理智,他就运用情感。   不过,夜璃歌终究是夜璃歌,深吸一口气后,她站起身来,抬剑对准傅沧泓的胸口。   傅沧泓浓眉一扬。   他不喜欢她这个姿势,从很早以前就不喜欢。   他更喜欢她依赖着他,不说事事听他安排,哪怕只是安静地呆在他身边也好。   可是,当夜璃歌一拿起剑,纵然是他,也会无奈地发现,她骨子里的那分傲气,真是一分未减。   可他却没有提剑反击的心思。   “怎么?”夜璃歌黛眉一挑。   “不打了,没兴趣。”反手将照影剑插在地上,傅沧泓朝旁走去。   夜璃歌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将剑插进石砖地面,走到傅沧泓身后,立定。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看着对岸的小岛,并岛上的亭子。   “沧泓。”提步近前,夜璃歌抬起双臂,环住傅沧泓的腰,在他小腹前交相叠和。   “嗯。”傅沧泓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生气了?”   “没有。”   “就有!”   “没有!”   “如果没有,你干嘛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傅沧泓倏地转头,对上她那双水莹莹的眸子,体内忽然一阵燥热,不由掰过她的脸颊,重重吻了上去。   于是,好端端的一场比剑,变成——咳,果然,男女搭配,战争往往会演变成言情小说,悲剧往往会变成喜剧。   第三百章:寂寞   将脸颊贴在傅沧泓的胸口,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夜璃歌心中忽然涨满难言的快慰。   一种,无论形容描绘的充实。   和从前她所体验过的所有情绪都不同。   傅沧泓带着层薄茧的手指,在她光洁细腻的后背上轻轻摩娑着。   “天已经亮了。”夜璃歌柔声提醒道。   “唔,我知道。”傅沧泓翻了个身,更加贴近她,却一时来了兴致,右手覆上夜璃歌胸前的柔软,夜璃歌赶紧推拒,小声轻嗔道,“别磨蹭了,快起来吧。”   傅沧泓意犹未尽,衔着她的柔唇深吻良久,方才掀被下榻。   看着他出了内殿,在宫侍的服侍下,穿好龙袍,大步往殿外而去,夜璃歌方才呼出一口气,懒懒地舒展开四肢。   殿中一时静寂下来,只有外边檐下的风铃,偶尔传来几声细碎的响。   “夜璃歌!夜璃歌!”   不知道是谁的嘶唤,蓦然响起,夜璃歌一手撑着香枕,抬起头来,但见水晶珠帘处似是站了道人影儿,满脸的血迹斑驳,两手直直地伸向前方,形容有如索命恶鬼。   她向来是见惯风雨之人,自然不怕这些“神神鬼鬼”,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走到近前,方才发出一声低呼:“董太后?”   “是我……”董太后满脸血污,全然没有生前的雍容高贵,“你毁了顼儿,毁了璃国……夜璃歌,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董太后说着,猛地朝夜璃歌扑过来,夜璃歌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指尖像是抓破一个薄薄的气囊,听得一声痛苦的低吟,然后一切寂寂。   她睁开了眼,但见雪白玉指上血渍斑斑,一时不由怔住。   极低极细的脚步声,忽然从屏风外传来。   “谁?”夜璃歌下意识地抬起头,双眸霍地一跳。   人影在珠帘外立住,声音像是漏进的丝儿凉风:“奴才见过夫人。”   夜璃歌伸长手臂,勾过木架上的锦袍,披在身上,下了床榻,柔和嗓音道:“你进来。”   略一忽闪,人影儿转进,夜璃歌细瞧时,但见是个低眉垂眼,身着蓝衣的小侍,不由将黛眉挑起:“你是哪宫里的?”   “奴才……”小侍咬着嘴唇,好半晌才答道,“奴才是近身侍候南顺侯的。”   “什么?”   “南顺侯……璃国帝君。”   “轰”地一声,浑身热血冲上脑门,那些压在脑海最深处的画面,悉数浮出——伏地乞饶的准新郎,惨遭屠杀的璃国百姓,被焚毁的炎京城……夜璃歌不由后退一步,扶住螓首,发出声低吟。   “夫人……”小侍眼中闪过丝惊惶,欲要近前,却又怯惧不已。   “你继续说。”好容易才将自己翻滚的思潮压伏下去,夜璃歌镇定道。   “帝君患了伤寒,又被囚于溏台,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口气……”   “什么?”夜璃歌的面容顿时变得雪白,伸手抓住小侍的腕,“你再说一遍!”   小侍咬咬牙,再次重复适才的话。   “溏台在什么地方?离此多远?你又是如何过来的?”   “溏台离龙赫殿五里有余,奴才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夹杂在打扫清洁的宫侍里,偷偷儿溜来这儿的。”   “好,很好。”夜璃歌点头,“你且等着。”   言罢,她行至衣橱旁,拉开柜门,从里边寻出两套女装,一套自己穿了,一套递给小侍:“快穿戴起来,披在外面就行。”   小侍依言而行,片刻已然妆扮一新,因为他年纪尚小,身量本就不足,再加上眉目清秀,活脱脱跟个女孩子没甚分别,夜璃歌又取妆盒,在他脸上涂抹一番,然后轻声道:“呆会儿出了这殿,记得一路之上,紧跟着我,千万别露出脸来。”   小侍赶紧重重答应一声“嗳”。   两人遂出了龙赫殿,小侍果然将脸埋得深深地,一步不拉地跟在夜璃歌身后。   值守外殿门的侍卫见到夜璃歌,先是一怔,仍然没有上前查问,眼睁睁目送他们二人走远。   待出了龙赫殿,夜璃歌立即加快脚步,尽量挑没人的道儿走,很快行至御花园西边角。   “夫人,溏台就在湖中心那座岛屿上,这儿四面环水……”   “不打紧。”夜璃歌略一思索,举目四望,只见杨柳堤下,拴着一叶轻舟,旋即计上心来,嘱咐小侍道,“你跟我来。”   两人躲躲闪闪,下了堤岸,俯身钻进船舱里,夜璃歌解了缆绳,竹篙点住堤岸一撑,小舟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驶向湖中心。   溏台的建筑格局与天定宫其他宫殿完全不同,由十六根粗大的水泥柱子,支撑起庞大的台体,是以下方有很高一段空间,夜璃歌一直将船驶进深处,从袖中摸出把雪亮的匕首,将缆绳钉在坚硬的石砖中,自己立在船头,屏声静气,仔细凝听着四周围的动静,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狼烟四起的战场上,浴血-拼杀的女将军。小侍惊怔地看着她,双唇微张,他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尊神。   “行了。”   略一点头,夜璃歌伸手扣住小侍的手腕,整个人化成流光,从溏台底部飞了出去,小侍吓得面色发白,正要尖叫,整个人却已经稳稳落地。   “璃国帝君在哪儿?”   惊魂未定的小侍抬手拍拍胸脯,指指正中间的厢房。   又是一闪,两人已经穿窗而入。   冷青色的地板,白晃晃的墙壁,简单的布帐木床,比起从前华丽的德昭宫,简直是天渊之别,夜璃歌心中不由漾起几丝涩然。   几声轻咳,忽然从布帐中传出。   踏前一步,夜璃歌伸手,轻轻撩开帐幔,安阳涪顼那张惨然失血的脸,映入她的眸中。   “涪顼——”   听到她的呼声,安阳涪顼睁开眸,定定对上她的双瞳,神情很是恍惚了一阵儿,方才手撑木榻,努力想要坐起。   “你别动。”夜璃歌赶紧摁住他,同时从腰间药囊里摸出枚丸子,递到他唇边,“快咽下。”   安阳涪顼张开唇,很“乖顺”地咽下药丸,两眼却只痴痴地看着她。   “很快,”夜璃歌柔声安慰道,“很快你就会好起来,啊?”   “我知道。”安阳涪顼悠悠一笑,却似并未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对现在的我而言,生,或者死,又有什么两样?”   “你怎么能说这样没出息的话?”夜璃歌的眉头拧了起来,“安阳皇族世代英武,纵然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抗争到底!”   “抗争?”安阳涪顼面色晦暗,阖上双眼,眉宇间现出深深的倦意,“我,累了……不想再争了……天下虽大,却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听他如此说,夜璃歌心中蓦地一酸。   “你好好养着,我会常来看你的,记住,不管怎么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去的刹那,安阳涪顼忽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璃歌……”   “嗯?”   “……”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力地松开手,看着她一步步走了出去,然后重重跌回枕上。   到如今,万事皆休,每每忆起过去种种,就像是一场华丽而不真切的美梦。   昔日帝王尊隆,今朝阶下之囚,这样的人生剧变,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他的痛苦,他的寂寞,他的伤悲,应该向何人诉说呢?   ……   从溏台出来后,夜璃歌沿着长长的河堤慢慢朝前走,神情郁郁。   安阳涪顼。   安阳涪顼。   那个男人,始终是她心中一根刺,不管她和傅沧泓之间的感情如何完美,还是碰着就痛,碰着就痛。   到了此刻,她甚至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他,毕竟,璃国的灭亡,跟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如果当年,安阳涪顼不是爱上了她,或许事情不会演变成如斯模样。   爱一个人,本来就不是错,可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纠纠缠缠,却给人一种沧海桑田之慨?   箫声,如泣如诉,如思如慕的箫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夜璃歌一怔,立在一丛虞美人前,抬头望去。   西天晚霞烂灿,在前方的云崎山上,望月亭前,一抹银白身影玉树临风,宛如一幅画。   深镌入她心中的画。   心中泛起另一种感觉。   甜蜜与痛苦交织,忧伤与快乐重叠。   “你我都是寂寞的人,所以,你必会来寻我。”   犹记很多年前,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这样说。   是寂寞吗?   是亘古洪荒的寂寞吗?是倾世难寻的寂寞吗?   除了彼此,再没有人懂得的寂寞吗?   傅沧泓,作为这人世间的王者,你也寂寞吗?   没有回答。   只是箫声愈发地苍凉。   竟然是苍凉,让她几乎能落下泪来的苍凉。   是不是只有我的柔情,才能平息你心中,那一丝倾天灭地的痛?   她终究是迈开了脚步,朝着他的方向。   如果相爱,终究是不忍,让他忧伤。   他们在望月亭前相遇。   彼时夕阳已经坠落到天与地的交汇处,可光线仍旧很明亮,很璀璨,勾勒出他们的面容,清晰而沉净。   “知道吗?”终于,傅沧泓缓缓地开口,嗓音沉凝,“从你醒来那一刻起,我告诉我自己,不管你做了什么,我所唯一能选择的,仍然是——爱你。”   夜璃歌双唇微微翕动,原本想好的很多话,忽然间都化作沉寂。   感情已经如此之深了。   或许沧桑历遍,红尘遥远,所有的人都变了,他们,还是他们罢。   “我只是想他能好过一点。”最终,夜璃歌选择,诚实地面对一切。   “我会。”傅沧泓没有多言,只是简短答道,“但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夜璃歌深吸了一口气,转开头去。   无边秀丽的江山,在她眼前铺展开来。   若是从前,她会忍不住羡叹,可是此际,心中竟是无波无澜。   “看到了吗?”他拉起她的手,嗓音低沉,“这是我们的江山,也是你的天下——你不是说,想要这天下吗?”   夜璃歌想笑,却没能笑出来——也许那个时候太年轻了,所以难免狂妄娇纵,如今长大了,历经劫难,心中竟然无悲无喜无痛,再没有什么事,能调动起她内心深处的激情。   人未老,心已远。   “你不开心?”傅沧泓转头看着她,眼里闪过丝黯色,“在我身边,似乎你很少时间是真正开心的,歌儿,你到底要什么呢?”   夜璃歌猛然一惊——是她太沉溺于自己的情绪,所以给他无限大的压力,是吗?   “我不要什么了。”她竭力让自己微笑。   傅沧泓却皱起了眉头——也许是爱她的时间太久,所以总能第一时间体察到她的心绪,她到底开不开心,他能够敏锐地察觉出来。   我只想让你开心。   这个愿望很简单。   可是你为什么,给我的感觉始终很遥远?   像在九天之上,我够不着的地方?   夜璃歌眸中浮起几许歉意——她是该学会收敛自己了。   一向是那样随心所欲,不太会照顾身边人的感受,纵然是最心爱的男子,似乎对她的心思,也依然猜不透。   “沧泓,你是不是很累?爱上我,你是不是觉得累?”   傅沧泓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摇头——很多时候他确实觉得累,可是一看到她又忍不住。   “我让你难过了是不是?”夜璃歌张开双臂,轻轻将他环住,“请允许我的心,偶尔离开一下,可以吗?”   “只是一下吗?”傅沧泓却笑得有些无奈——这些年来,她的心到底离开了多少下,只怕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吧,他追索得如此辛苦如此坎坷,和她之间那若隐若现的距离,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很多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偏偏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她真的很不寻常,过于不同寻常,似乎你只要一松手,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时候他也想,是不是拿条绳索把她绑起来,会比较安全一点?   当然,他很清楚,以夜璃歌骄傲的个性,是绝对不许他这样做的,他唯一能用的绳索,只能是——爱,一个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全心全意的呵护与关爱。   第三百零一章:妖精与魔王   傅沧泓睡着了。   夜璃歌从他的怀中钻出来,悄悄下到地面,蹑手蹑脚往外走。   她最近是越来越娇惯自己了。   就像是一个小女孩儿,任着性子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疯跑,那个世界跟傅沧泓无关,跟这个世界也无关。   那是一个,只属于她的,别人看不见的世界。   不过,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就是她,另外一个她。   有时候,和傅沧泓呕气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她就想跑去找她,对她说那些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傻话,她会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会告诉她,今天又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会告诉她,她一切的一切,哪怕只是情绪上小小的起伏……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完全搞得懂她,那就是她了。   因为,她们本身就是一个人。   赤脚走在洒满月光的石甬道上,夜璃歌一蹦一蹦,此刻的她美好得就像一个精灵,通身隐隐散发着光泽。   “我看到你了。”她低低地笑,转到一棵树后,伸手拽住一角白色的裙裾。   女子露出娇美的面容,冲她吐吐舌头。   “鬼丫头!”夜璃歌伸手去拧她的鼻子。   两个人吱吱嘎嘎闹成一团。   终于,她们都倦了,乏了,一齐坐在花荫下,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望着空中的月轮。   “夜璃歌。”   “嗯。”   “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会陪着你,就算整个世界都离你而去,我还是会陪着你。”   “嗯,我知道。”夜璃歌面色恬静,唯有在此刻,唯有在她的身边,她才是完全恬静的,没有一丝心防。   ……   傅沧泓倚在栏边,远远地看着那个女人。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出来,更不知道此刻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他其实很想走过去,却感觉有一层无形的东西,横隔在他们中间。   他过不去。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愉快,他很想搞点破坏,可到底没有,因为,那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他只能站在这里,等他爱的女人回来,或许某一刻她想通了,就会回来。   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最后终于失去耐性,于是衣袂生风地走过去。   夜璃歌转过了头,眸中有一刹那的疏远,然后淡定。   “你在这里做什么?”傅沧泓问得很不客气,“连丝履也不穿!”   他眉头皱得很高,就像在斥责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但夜璃歌的反应显然出乎他意料,她朝他张开双臂,嘟起嘴唇:“抱我。”   于是,傅沧泓缴械投降,再多的责怪,都变成了满满的宠溺。   “你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抱起她的刹那,他忍不住在她耳垂上,轻轻噬了一口。   夜璃歌夸张地吸气,也咬咬他的:“如果我是妖精,那你就是魔王。”   打情骂俏的一句话,却是谶语。   月亮藏进了云里,妖精和魔王回到属于他们的宫殿,故事仍然在继续,所有的情节,于不完美中透着完美,不完美是因为那些看不见的波诡云谲仍然存在,或许会一直存在,完美是因为他们的爱,太纯净太纯净的爱。   ……   黄沙漫漫。   风尘仆仆。   马车一颠一颠地簸着。   坐在车厢中的委忆德,神色沉凝。   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去到边城后发生的一切。   果如皇帝所料,他刚到边城,虞国使臣便令人悄悄送来五枚绝佳的古墨,他细细把玩整整一夜,方才忍痛割爱,将其悉数退回。   之后就是唇枪舌剑的谈判与交接仪式——虽说有皇帝的亲笔手书,但关于城中居民的辖治,官吏任用,总是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他精明,对方来的人也不傻,双方你攻我伐,数个回合间难分输赢。   但他终究是胜了一筹——不过,就连这一筹,仔细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只怕是对方有意相让。   唉,也不知道,对于这样的结果,皇帝是否满意,委忆德心中惴惴,实在拿不定主意。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委忆德浑身一震,旋即坐直身体,沉声问道:“何事?”   “老爷,前方的石桥塌了,马车过不去。”   略一挑眉,委忆德掀帘下车,果见前方石桥坍塌,中间隔了将近五六丈的距离。   举目朝四周望去,倒是能看见几条田间阡陌,但狭窄得只容步行,马车显然是过不去的。   “罢了,”委忆德一摆手,“你且留在此处,看守马车,其余人等跟本官绕道,继续前行——到了前面的村子,本官会让人前来架铺桥梁。”   “嗳。”车夫答应一声,回到车辕上坐好。委忆德自己带着其余众人,沿着高高的陡坡下到旱田里,踩着硬硬的土层直上阡陌,然后往前走。   直到正午时分,众人额上纷纷隐现汗渍,方才见着一个村子。   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下好了,总算可以讨杯凉茶喝了。   不曾想等进了村,却只见四下里风清雅静,莫说人家,就连半点声息俱无。   委忆德和几名随从对视一眼,均觉怪异,其中一名随从推开一扇木门,却见里面桌椅翻倒,地下也是一片狼藉,当下不由皱起眉头:“难道是被洗劫了?”   迟疑间,其他几名随从四处查看,情况竟是大同小异,大伙儿回来向委忆德一汇报,委忆德的神情顿时冷沉了:“加快行程,赶往县里,对了,这是什么县?”   “桐春县。”有反应迅速的随从立即答道。   “去县府。”委忆德脚步生风,朝村头而去。   他们紧赶慢行,走出约摸两里来地,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   委忆德凝神细听,确定声音来处,然后疾步走过去,却见一个小女孩儿,篷头乱发,扑倒在水渠里,正无助地抽噎着。   “小囡,小囡。”委忆德蹲在路边,叫了两声,见那小女孩儿没反应,遂自己下到沟渠里,将手伸向她,“小囡。”   女孩儿猛地抬起头来,满眸惊恐地看了他一眼,闪电般朝后退运,未料脚下绊到块石头,猛然跌进水中,原本就脏污的衣衫立即全湿透了。   “小囡,别怕,”委忆德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慈祥,“告诉叔叔,发生了什么事,叔叔会帮你。”   小女孩儿眼中却突兀闪过丝寒光,蓦地跳起来,朝着委忆德的手背重重一口咬下去。   “大人!”随从顿时惊呼起来。   “不碍事。”委忆德一摆手,面色一丝不变,直到小女孩儿松口,是时他的手上,已经留下一个深深的齿印。   “好些了么?”   小女孩儿眼中的戒惧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委屈。   “叔叔!”她忽然扑进委忆德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坏人,好多坏人,把爹爹和娘,还有叔叔婶婶他们都抓走了……”   “哪里来的坏人?你且仔细讲给我听。”   小女孩儿双唇一撇一撇,抬起泪汪汪的眼眸:“我不知道……”   “那,他们往哪里去了?”   “前面——”小女孩儿说着,朝前一指。   其实,她的话,说与没说,并无什么意义,但委忆德并未因此而显露出任何不满,仍旧神色慈和。   “叔叔知道了,叔叔一定会替你,把爹爹和娘找回来。”   “真的?”小女孩儿眼中燃起亮光。   “嗯!”委忆德神色郑重,无比肯定地点头。   带着小女孩儿从水渠里上到地面,稍作整顿后,委忆德立即带着所有人,再次踏上行程。   没多久,一座破旧的城楼出现在前方,两个手执手枪的士兵,蔫头搭脑地守在城门两旁。   委忆德迈步上前。   “喂!做什么的?”其中一名士兵双眼一棱,恶声恶气地叫道。   “过路的。”委忆德面色平静地答道。   “既然是过路的,那就该懂规矩!”士兵说着,将一只粗-黑的手伸到委忆德面前。   委忆德直挺挺地站立着,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扫过。   “嘿,我说你——”士兵顿时不乐意了,牙花子一撮,上下瞅瞅委忆德,“看你也是办老事的人,怎么不通情理呢?”   “情理?”委忆德正要与他辩驳,后面一名随从走上前来,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将两锭银子塞进士兵手里,点头哈腰地道,“这位兄台,请多担待。”   “昌礼,你——”委忆德双眉高耸,忍不住回头重重剜了随从一眼,随从却连连朝他打眼色。   重重咽了口唾沫,委忆德暂时撇开此事不提,再仔细看了那士兵一眼,这才迈步朝前走去。   “土老帽!”后方那士兵掂掂手里的银子,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一股火气直冲上脑顶,委忆德正欲回去教训那士兵一通,随从再次压低声音劝道:“老爷,你且忍上一忍吧,待见到他们县太爷,自有一番道理。”   委忆德想想,觉得确是如此,于是加快步速。   路上遇见过个卖菜的,蒋昌礼上前作了个揖,面带笑容:“大哥,请问县衙门在哪里?”   卖菜的眼皮朝上一翻,爱理不理,朝东边一翘鼻子。   一行人等又往前走,待转过街角,果然看见一座甚为气派的六开门大院,门口蹲着两只雄纠纠气昂昂的石狮子,更谓为奇观的是,还立着一群破衣烂衫的老百姓,个个神色凄惶。   蒋昌义正想上前找个人细问问,却被委忆德止住。   用眼神示意每个人都不要乱动,他们就那样站在杨树荫子底下,静悄悄地注视着事态发展。   片刻功夫后,衙门内走出一名圆圆肚皮的胖师爷,手执鼓槌,在鸣冤鼓上重重一敲,口中震喝道:“都给我听清楚了!”   全场顿时一片风清雅静。   “朝廷已经颁下旨意,今秋征收五成的田赋,不管你们砸锅还是卖铁,都得交齐了,否则,就滚出桐春县地面!”   他话音一落,下方顿时哭声一片。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师爷腆着肚子,在石阶上来回走了两遍,“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昏君无道,不如反了他!”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群情汹涌起来,人们压抑多时的怒火犹如火山一般喷发。   “大胆!”师爷面色顿变,“来人!把带头肇事者抓起来!”   衙门里立即冲出一队凶神恶煞的差役,将几名精悍的,赤条着上半身的壮年男子给拉了出来,摁着胳膊按在地上。   “统统关到土牢里去!”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乱,有哭的,叫的,喊的,撒泼的……   差役扬起水火棍,劈头盖脸一阵猛抽下去,顿时有好几名老人倒在地上,甚至有一个孩子被砸中天灵盖,躺倒于地,额上鲜血直流……   就在差役再次扬手的刹那,后方蓦地响起一声正气凛然的喝声:   “住手!”   第三百零二章:天下人心   差役的手停在半空,转头朝后方看了眼,却见一个身着长褂,国字脸,红鼻头的中年男子正目绽威光地看着他。   差役愣了一晌儿,扭扭胳膊扭扭脖颈,本有一肚子脏话野话泼话欲骂出口,到了嘴边却生咽回去,吭哧两声道:“老子教训刁民,管你啥事儿?”   “我且问你,”委忆德踏前一步,“皇上何时下过旨,要加收今春税赋的?”   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他奶奶的,”差役不耐烦起来,粗-黑眉头朝上一掀,“这打哪里冒出来的土佬儿,充什么钦差?”   一名随从踏前一步,正要亮出委忆德的身份,却被委忆德摁住:“你家县令在吗?”   “喝!”差役眼珠子转了转,用他那浅薄的智慧,窥测着这男子的底细,正要再次开口,后面过来一人,把他拉开了。   “这位大爷。”师爷眯眯笑着,冲委忆德一抱拳,“此处人多口杂,且换个地面儿说话,如何?”   委忆德负手而立,只及中人的身子,却挺拔得像一棵劲松:“谁是这里负责的?”   “正是在下。”师爷应声答道,脸上依旧笑容可掬,脑海里却拨算盘珠一样,转得快极了。   “既如此,那在下请教了——这增加税赋一事,不知可有户部文书?”   “是啊,你有户部文书吗?有户部文书吗?”旁边立即围上来数名男子,挥手揎臂。   “下去!都给我下去!”师爷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双目一瞪,“上头的事,哪里轮得着你们这些升斗小民来过问?”   然后,他转头看着委忆德,神情变得冷厉,语气也甚为犀锐:“你是过路的吧?弓某奉劝你一句,赶紧上路走人,这桐春县的事,不是你能过问的。”   “哦?”委忆德唇边也浮起丝冷笑,“不是我能过问的,那是谁可以过问的?皇上吗?”   师爷倒噎一口气,浑身不禁打了个颤,隐隐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   他往左右瞧瞧,见很多人正挤眉弄眼地看着他,觉着若就这样甩手走了,又着实下不来台,若是硬顶着,万一这男子果有来头,那自己的麻烦可不小,正在弓师爷左右为难之时,一声鸣锣忽然从后方传来,众人齐齐转头,但见一乘八人抬的轿子,正从县衙另一处院门内走出。   “开道咧!开道咧!”为首一管家模样的男子咋唿道。   弓师爷一看,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转头、对委忆德道:“你且等着。”   言罢,自己拔脚便走,挤开人群直到轿前,朝管家摆摆手,凑到窗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少时,轿帘掀起,里面走出个婷婷婀娜的少妇,手持一张丝绢儿,柳腰款摆,至委忆德跟前,水汪汪的杏眸先在委忆德脸上溜了个圈儿,然后侧身作了个万福,娇娇媚媚地道:“见过大爷。”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这俏丽女子,必然已经酥倒一半,纵然是委忆德,体内也不免升起股躁热,他赶紧收敛心神,眉眼沉定地看着她:“请问如何称呼?”   “贱姓柳,名媚儿,大爷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柳夫人。”委忆德却一脸正气沛然,并无半分戏弄之意。   柳媚儿一怔,她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在这桐春县里,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不知有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这男人,却给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顿时变得审慎起来:“大爷,可否请移贵足,至内堂奉茶?”   “……好吧。”委忆德想了想,点头答应——他本来也想看一看,这桐春县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既然这女子有意相邀,他也不妨将计就计。   “大人。”旁边一名侍从走上前来,压低嗓音轻唤一声。   “无妨。”委忆德一摆手,挑出两个人来,嘱咐其他手下道,“你们且都留在这儿,仔细看着,万不许再有任何冲突。”   “是,大……”几名属下差点泄露他的身份,幸好委忆德一记凌厉眼风,堵住了他们的话头。   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在眼底,心思活络的柳媚儿,暗暗有了番盘算。   及至进了县衙,却又是一番光景——平平整整的青石道,修剪得有模有样的花草,中间一方大理石台上,甚至摆放着几盆价值不匪的奇卉。   “大爷,请。”柳媚儿亲自将委忆德让到侧厅上,着人奉上香茶,看着委忆德饮了一口,方才缓缓言道,“大爷可是打南边儿来?”   “是。”   “往北边儿去?”   “是。”   “不知可否冒昧地打听一下,大爷藉贯何处?”   “宏都。”   柳媚儿的双眼顿时颤了一下。   难道是个有官身的?   “大爷远来是客,媚儿愿尽地主之谊,不知大爷可肯赏光?”柳媚儿正想着,用个什么法子,摸清这“硬点子”的底细,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公鸡似的啼唤——“媚媚——!”   厅中众人一齐转头,便见一身材干瘦,衣冠不整,长着两撇胡子的男人脚步轻浮地走进来,也不顾还有人在场,一把抱住柳媚儿,便朝她脸上亲去,口中心肝肉儿地直叫。   “老爷,”柳媚儿一手撑住他的脸颊,把他推向一旁,“有客人呢!”   “嗯嗯——”男人满脸不耐,“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也不知他那腹肚之中,灌了多少黄汤,竟然全无半点人样,劣性劣情尽显,转头朝委忆德扫了眼,满眸不屑:“你——哪儿来的?”   委忆德站起身来,当胸一抱拳:“你就是桐县的父母官?”   “是,我就是。”一咬腮帮子,委忆德极不耐烦地道。   “桐春县的赋税,是你让多收的?”   “赋,赋税?”一听这两个字,这位县令大人的神色却变得迷恍了,继而转头看向柳媚儿,“小妖精,县里加收赋税了吗?”   委忆德那个气愤啊,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即就想一脚把这人给踹翻,好容易才忍耐住。   “要叫你的师爷来问问吗?”   “不——用——”委忆德一摆手,“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这桐春县就是我曾三德的天下,多收点赋税算什么?”   “曾三德!”委忆德一声冷喝,“亏你这名字里还有个‘德’字!枉你身为一方父母,不思为民谋福利,只想着蝇蝇苟苟,个人享乐!朝廷压根儿就不该用你这种人!”   曾三德身子晃了两晃,瞪大两只三角眼,上下扫了委忆德一番,忽然仰天大笑:“哈哈,老子好好当老子的官,碍你屁事儿!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又不是你的天下!老子是好官还是昏官,你管得着吗?”   “这么说——”委忆德早已怒火高炽,霍地站起身来,重重一拍桌子,“那些村民,也是你着人抓来的?”   “老子不管这事儿!”曾三德两手叉腰,“老子只要吃得好玩得好,至于那些草民,要死要活,随他们去!”   “好好好!”委忆德终于忍无可忍,转头朝旁边吼道,“郭冲!”   随从郭冲早已看不惯曾三德那嚣张的气势,闻声立即提步近前。   “取天子节略!”   解下背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郭冲取出天子节略,恭恭敬敬地呈到委忆德跟前,持节在手,委忆德冷声喝道:“桐春县令曾三德听旨!”   什么?!   好似晴天一记霹雳,曾三德“噔噔噔”连退数步,后背直冲上雕花百宝柜,上面的摆件儿顿时丁丁光光一阵乱响。   “曾三德,你还不下跪么?”   委以德巍如泰山般伫立着,眉宇间的神情一派肃然。   曾三德早已大汗淋漓,面如死灰,正欲近前伏倒,柳楣儿倩影一闪,已然闪至两人中间。   “大人——”她千娇百媚一声唤,“外面的事,三德根本不知情,都是那个弓师爷闹的……”   “对对对,”曾三德也恍过神儿来,连连点头道,“都是弓明初那个家伙,利欲熏了心,油纸蒙了眼,只想着一味贪财敛财,下官,下官这就去把他叫来,狠狠教训一顿!”   “慢着!”委忆德在官场混了多年,这样见风使舵,推委责任的事,实在见得太多,哪里允许曾三德为自己开脱?   当下双眸一凛,定定地看着他:“他贪财敛财,那你呢?你就没有?如果没有,这桌上摆的,墙上挂的,从哪儿来?凭你一个七品县令,能有如此的手笔吗?”   曾三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两只眼睛上下蹿跳,头顶冒烟,脚底生火,只恨不得地上立刻绽出条缝儿,滋溜钻进去。   “大人……”关键时刻,又是柳媚儿一声娇唤,打破僵凝的气氛,“三德只是随意收了些孝敬,绝不敢犯大的错误!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且饶他这一遭儿吧!”   “是是是。”曾三德也是个乖觉人,立即作出副悔过知新的模样,两腿一曲,跪在地上,冲委忆德连连叩头,“下官知罪,请大人开恩。”   “要我开恩,也行,第一件事,立即吩咐下去,把外面那一批村民给放了;第二件事,立即停止征收税赋,并且放榜向所有百姓道歉;第三件事,将你这府内所有收支帐册,立即交由本官审查!”   委忆德一句话接一句话说出来,好似一记接一记劈雷砸下,震得曾三德差点当场昏死过去——他虽然不管事,但这府里的底细,多少是知道的,他在桐春县为官数载,不说刮地三尺,至少没少捞民脂民膏,要是被眼前这人查出来,纵然不是死,那也是要丢掉乌纱的!   “还不快去。”柳媚儿侧头扫了他一眼,曾三德浑身一震,抓回自己失落的魂魄,忙忙掉头而去。   “大人,您先消消气,消消气,坐这儿喝杯茶,啊——”柳媚儿说着,亲自捧着香茶,至委忆德身边,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任满身的香气儿渗入他鼻中。   委忆德眉头往上扬了扬,扫她一眼,柳媚儿顿时乖觉了,心里却不禁千思百转——自她涉足烟花行当,所见男人,无不是酒色之徒,她也以为,世间男人,但凡见到美色,没有不动心的,可是面前这个男人——教她懊恼的同时,却也不禁暗暗生出几许钦佩之意。   只怨她自己命不好,先是在众多的男人间打转,然后又跟了曾三德这么一个昏官,要想往正道上走,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柳媚儿想着自己的心事,倒把替曾三德开脱这一岔儿,给抛在了脑后。   委忆德并没有留意到她情绪的变化,转头盯着厅门,想的却是另一件——这桐春县到底还有多少窝心事,只怕连数都数不过来,放眼全国,共有两千多个县,倘若还有类似曾三德这样的县官,真是后果难料!   想到这里,一股子热血冲上他的心头,他不禁“噌”地站起身来,想要做点什么——   是做点什么呢?   是写一封措辞严厉的奏折,告诉皇帝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所亲身经历的一切?   还是持着天子节略,走遍整个北宏?把那些个贪官污吏都揪出来,一个个给砍了?   皇帝会理会吗?   天下人会懂得他的苦心吗?   砍了这些贪官污吏,会不会再生出一批来?   为什么天下人心,就是这样的污暗呢?   第三百零三章:痴情男人   “大人,大人……”   曾三德的声音再次从门口传来,委忆德转头看去,但见他拧着弓师爷的耳朵,死拖硬拽,将他扯进屋中。   一把将弓师爷摁在地上,曾三德满脸谄媚地道:“大人,我已经把这个不成材的东西给您带来了……”   委忆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视线继而落到弓师爷脸上:“你呢?可有什么话说?”   “小的无话可说,一切都是小的所为!”弓师爷尖声尖声地道,眉宇间却颇有几分倔色。   “如此说来,你愿扛下所有的责任?即使是杀头?”   当“杀头”两个字出口的刹那,委忆德很明显地看见,弓师爷的眼瞳急速颤动了一下。   “杀,杀头?”曾三德也难掩吃惊,暗揣自己罪过再大,应该也不够杀头。   弓师爷双唇蠕动着,再没有言语——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也没有人,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纵然是那些活在社会最底层,实在活不下去的人,他们宁静扒树皮挖草根,也要活在这世上,或许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贪恋,或者,只为了活着。   想实现自身价值,想追寻生命意义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知道,活着便是活着,死了便是死了。   尤其是像弓师爷与曾三德这样的人,他们活着时追求肉体的极致享乐,你能指望他们高尚到哪里去呢?   但弓师爷还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牙关:“小的愿承担所有罪责,即使是杀头——”   “好,很好。”委忆德点头,倒也没有再为难他,“来人。”   “大人。”两名手下应声而入。   “把这个人,押到土牢里去,犯人们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犯人们喝什么,就给他喝什么。”   两名手下提起弓师爷,把他带走了。   厅中又剩下委忆德、曾三德,和柳媚儿。   “把你的公堂让出来,在衙门外张贴一纸告示,就说,让百姓们可以随意求见本官,倘若有何冤屈,只管上奏。”   “这——”曾三德的脸色顿时变了,原本想着只要交出一个“替罪羊”,让这位“钦差”满了意,他自会离去,不想对方竟然较了真,要大势查访桐春县的民情,这,这,难道说,他曾三德这辈子的官运,真的已经到了头?   “怎么不去?”   “下官……遵命。”曾三德蔫蔫地应了声,朝柳媚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退出。   “民妇告退。”柳媚儿侧身一福,这才翩然离去,举止甚为得体。   “怎么办?”内院卧房中,曾三德急得团团乱转,“现在怎么办?”   柳媚儿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迎合他,斜倚在床栏边,默默不语。   “你倒是说句话啊。”曾三德不耐烦起来,凑过来碰碰她的手肘,“你一向不是最有主意的吗?”   “我有主意?”柳媚儿抬头,斜瞥他一眼,“从前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太放纵弓由那只狼,你就是不听,总觉得他是个聚宝盆,能为你生出无数的银子来……”   “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曾三德顿时不乐意了,“我要那么多钱,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瞧瞧你身上吃的穿的戴的,哪样不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最好的?用的胭脂花粉,动辄就是千两银子,我不贪,我不贪哪有钱养你?”   柳媚儿顿时不言语了,只垂头拨弄着指上的玉戒,半晌才抬起头来:“三德,娶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曾三德倏地怔住。   后悔吗?后悔吗?   犹记当初在魅香楼第一眼见到她,他的确为她的美貌倾倒,一掷千金,连半丝犹豫都没有。   他果然成功得到了她,爱如珍宝。   但柳媚儿是个过惯锦衣玉食的女人,曾三德也看出来了,他那点微薄的薪俸,根本就不够她使,所以才——   “不后悔。”   柳媚儿抬起了头,两人四眸相对,眼中漾起常人难解的情愫。   在旁人看来,他们一个是庸吏,一个是妓女。   但,不管庸吏还是妓女,都是有感情的——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尤其是在感情这件事上,有时候根本是说不清的。   就像他们。   或许当初在一起,只是为了纯粹的男女之欲,但相处久了,仍然诞生出了那种相濡以沫的情怀。   “三德,”张臂抱住曾三德,柳媚儿喃喃道,“你别怕,就算你坐牢,我也会跟着你……”   听到这样的话,曾三德鼻子一酸,顿时落下泪来。   ……   端坐于公案之后,委忆德抬眸往堂下一扫,目光落到一名瘦骨嶙峋的老人身上:“把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于是,老人淌眼抹泪,把县衙师爷弓由如何用一纸文书,骗走他家果园的事,再说了一遍。   “昌义,都记下了吗?”   “启禀大人,都写好了。”   “嗯。”委忆德点点头,摆手道,“你且退下,这件事,本官自会处理。”   忙碌了一日,搜集齐弓师爷犯下的罪证共八十余起,不是巧立名目收取银两,便是霸占人家田产——不过瞧来看去,都是弓由在牵头,曾三德竟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退回后厅,委忆德瞧着手中的案卷,陷入沉思。   “大人,这不好办啊。”手下左新轻声提醒道。   “确实不好办。”委忆德把手里的案卷搁在桌上,“单凭这些,真的还办不了他。”   “那——”   “这样,你趁夜色深重的时候,潜入后院悄悄看看,倘若那曾三德有悔悟之心,本官或可放他一马,倘若他始终执迷不悟,那本官也帮不了他。”   左新应了声是,侧身退下。   ……   夜里。   曾三德和柳媚儿相偎于窗前,静静地望着空中的明月。   往日,他们大酒大肉,歌舞升平,反而感觉不到此时的平和宁静与充实。   “或许,没有官职,做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也很好。”轻叹一口气,柳媚儿幽幽道。   “你真这样想?”   “嗯。”柳媚儿点头,“我知道你并无谋生之能,但这些珠宝首饰倘若变卖,也够我们过些时日,我再出去——”   “不,”曾三德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我再怎么没用,也是个男人哪,怎么能让你抛头露面?再不济,我去学门手艺,好歹也要养活你……”   左新立在花荫后,将他们的话尽收耳中,暗暗点点头,抽身离去。   回到前厅,左新一一把自己听到的转述给委忆德。   委忆德听罢,默默不语。   “大人,您打算怎么处置曾三德?”   “让我再好好想想。”委忆德摆手,左新随即退出。   ……   “桐春县令曾三德听旨!”   “犯官在!”   “你虽有渎职、贪赃之嫌,但念在你尚有一丝悔过之念,故此,罚你退回所有不义之财,并捐出两年奉禄,或架桥铺路,或济难救苦,你可愿意?”   “犯官愿意!”曾三德大出意外,当即重重叩头于地,忙不迭地答道。   “记住,身为一方父母官,就该尽职尽责。”最后交代下一句,委忆德亲自将他扶起,“还有,那些堆积在堂上,尚未处理完的案卷,本官就悉数交给你了。”   “多谢大人!”   办妥桐春县的事,委忆德心中也觉畅快,遂叫过吴昌礼:“咱们该启程了。”   “是。”   “大人,您的马车——”曾三德忽然想起一事来,“那座石桥,昨天下官已经命人架好了,您的马车就在衙门外。”   “这还算办了件实事。”委忆德点点头,提步往前走去,一行人随即跟着他鱼贯而出。   曾三德亲自送出衙门,看着委忆德上了马车,缓缓驶离,方才收回情愫复杂的视线,折返衙中。   “走了?”   “走了。”   “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咱们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夫妻俩相对一笑,于是往昔种种,皆化作云烟。   ……   靠在不住颠簸的车壁上,委忆德不禁打起了盹儿,待他醒来时,马车已经驶进宏都城。   恰是傍晚时分,饭菜的香味在空中飘荡着,隔着车帘望出去,瞧见那星星点点的烟火,委忆德心中不由浮起几许熟悉与亲切。   又往前行出一段,马车在一座极其普通的四合院前停下,吴昌礼打起帘子,扶委忆德下了车,缓步走进院内。   “回来啦?”两盏灯笼闪出,后方跟着一个相貌普通,却神情亲和的女子。   “回来了。”看到她,委忆德脸上不由浮出暖暖的笑。   “就猜到你今天肯定能到。”女子说着,笑容也愈发亲切,近前携起委忆德的手,“特地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鲤鱼,好好尝尝吧。”   “尝尝,一定得好好尝尝。”委忆德凑唇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但觉一路之上的风尘,甚至心中的隐忧,都被这迎面而至的温暖给消淡了。   及到到了屋里,但见桌椅干净整洁,几个菜碟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中,旁边立着一个明晃晃的烛台。   早有丫环打了盆水过来,委忆德净了手,在桌边坐下,拿起竹筷,先挟起鲤鱼来细尝了尝,果然又鲜嫩又爽口,不由翘起大拇指。   “你爱吃便好。”委夫人说着,又挟了一筷青菜递到他碗里,“再尝尝这个。”   一顿饭,吃得温馨而惬意。   饭罢,丫环们撤去杯盘碗盏,送上清茶,委夫人看委忆德喝了一口,方才娓娓言道:“夫君这趟差,办得可还妥贴?”   委忆德沉吟——他对自己的夫人,向来都是真诚的,从不欺瞒,也不像别的官员那样,忌讳内眷打听公务上的事,尽量有什么便说什么。   “难说。”   “为什么?”   委忆德摇摇头:“说实话,直到现在,对于咱们这位皇上的心思,我仍旧揣摸不透。”   “哦?”   “皇上似乎——”委忆德眯起双眼,脑海里浮现出皇帝那张冷毅的脸,该如何评价他呢?   雄才大略?英武果断?聪明睿断?   这些,他都不缺乏,只是,比起北宏和天下,他似乎更在意,后宫中的那个女人。   作为男人,都在乎自己真正所爱的女人,但傅沧泓显然有些过份——但凡夜璃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就会草木皆兵,甚至不惜拼上整个北宏,这样,好吗?   “听说,今上是个痴情的男人?”   “是啊,”委忆德点头,“天下间罕见的痴情男人。”   “既然如此,事情反倒好办了。”委夫人沉着地道。   “怎么说?”   “夫君若是拿不定主意,可以先设法见上夜夫人一面,从她那里讨个主意,必然是妥贴的。”   委忆德闻言沉吟:“这样,好吗?”   “妾身只是建议,夫君可以看着办。”   委忆德脸上浮起丝笑:“无论如何,为夫多谢夫人。”   第三百零四章:江山谋   次日,委忆德一大早便起身,往宫里去,行至龙赫殿外,本想着趁众人未至,先去见夜璃歌一面,却又顾忌着傅沧泓的龙威——他入朝为官有些日子,深知傅沧泓的禀性,对于那些表面恭敬,背后挟私之人,最是无法容忍,在明处不会把你怎样,可是暗地里,却没少搜集黑资料。   踌躇半晌,委忆德仍是打消了去见夜璃歌的念头,迈步进了龙极殿。   稍后,百官们纷纷鱼贯而至,冷不丁瞧见他,均上前打招呼,同时探听边城的情况,委忆德一一作答。   “皇上驾到——”   随着曹仁一声清亮的叫喊,整个龙极殿安静下来,众臣敛气屏息,看着皇帝徐步走到御案后,坐定。   “委忆德?”抬起头来的刹那,傅沧泓立即将目光对准委忆德,“你回来了?”   “是,皇上。”   “嗯。”傅沧泓点点头,竟没有多问,略一摆手道,“奏事吧。”   按照常例,六部尚书一一近前奏明各部要务,傅沧泓迅疾回复,直到朝事议罢,也没再多问什么。   委忆德满腹疑虑,却又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闷葫芦般立着,耳听得曹仁宣布散朝,方才跟在众同僚们身后,朝外走去。   “委大人。”快至外宫门,后方一道声线传来,“请留步。”   委忆德心头“咯噔”一声响,情知该来的到底是来了,也不言声儿,转头便跟在曹仁身后,朝龙赫殿而去。   褪去朝服,傅沧泓坐在龙椅里,慢慢品着杯香茗。   “微臣参见皇上。”委忆德一撩袍摆,曲膝跪倒于地。   傅沧泓抬头扫了他一眼,却没叫起。   委忆德只得硬着头皮挺挺地跪着。   “事情办得如何?”   “十四座郡府,都移交给了虞国,他们承诺,免百姓们两年赋税,并允许他们继续留居,与虞国百姓一视同仁。”   “唔。”傅沧泓点点头,对这样的结果,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其它呢?”   “其它?”委忆德愣了一晌儿,方才道,“不好说。”   “如何不好说?”   “微臣在梅州时,只有五千虞军进入州府,但微臣前脚刚出梅州地界儿,便又有万余名虞军进城。”   果然如此。   傅沧泓唇边扯起丝冷笑——杨之奇啊杨之奇,你的野心可是一分未减。   “朕知道了,你且起来。”   委忆德叩头谢恩,然后站起身来,垂手立于一旁。   傅沧泓上下瞅了他几眼,忽然道:“若朕想将你遣往银州做郡守,你可愿意?”   银州?   委忆德眉心微微一跳,那可就在梅州边儿上,皇帝如此安排,到底有何用意呢?   “臣……臣愿前往。”   “如此便好。”傅沧泓微微颔首,“你且退下吧,此事以后再议。”   从龙赫殿里出来,委忆德但觉后背上一阵冷凉,脑子里乱乱的,幸而被风一吹,总算恢复几丝清醒。   在回廊转角处立定,沉思良久,他决定,自己还是去见一见夜璃歌。   按照宫规,外臣无旨,是皆不能擅入后宫的,只是傅沧泓并无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后宫”,是以此条宫规照以前稍松驰,但外臣入宫,始终有诸多的不便。   好容易见着名小宫侍,委忆德抬手将他招到跟前,将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打迭起笑容道:“夜夫人此刻可安闲?”   那宫侍抬头朝他脸上一扫,又看看手中的银子,尖声尖气地道:“夫人这会儿正下棋呢,你且随我来吧。”   跟在宫侍后面,接连穿过好几道宫门,但见一座由碧竹搭成的凉亭,夜璃歌端坐其内,手执云子,正怡然自得地着子。   宫侍将委忆德领到亭前,便转头小步走了,委忆德默然站立着,直到夜璃歌一局罢手,方才近前伏身施礼道:“微臣委忆德,参见夫人。”   “微臣?”夜璃歌闻言,转过头来,亮眸儿朝他脸上一扫,“你是——”   “微世乃上卿委忆德。”   “何故至此?”   “心中有惑,想求教于夫人。”   “上来说吧。”夜璃歌略一摆手,委忆德方才提起袍摆,款款迈入亭中。   目光先在桌上的棋局上一扫,委忆德方道:“不知近日宫外之事,夫人可曾听闻?”   “你且说说。”夜璃歌抬手支起下颔,微微仰起脸庞。   面对如此意态慵华的她,委忆德心中忽然一阵怦怦乱跳,赶紧别开头去,梳理一下思绪,将割让南边十四郡府与虞国之事,一一向夜璃歌述明。   “是这样。”夜璃歌神色平静,未见波澜,“那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微臣觉得,皇上并不会真的放弃十四郡府,而是另有安排。”   “那就对了。”夜璃歌颔首,“你只要谨守臣子之本分,等待皇上的诏命即可。”   “哦。”委忆德点头,眼中浮起几许失望——素来听闻炎京凤凰聪颖过人智计超群,没想到,没想到——   “微臣告退。”再次伏身一拜,委忆德退出竹亭,徐步走远,静坐在亭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御道拐弯处,夜璃歌安静得就像一帧画。   割让十四郡府?   傅沧泓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江山,会容许人乱动么?   杨之奇吞下这块“肥肉”容易,要再“吐出来”,可就难了。   不过,现在她是越来越没心思理会这些了——从前在璃国,日夜都得为安阳涪顼悬着心,生怕他有所闪失,现在身处北宏深宫,她反而没什么可忧虑的。   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样妥贴,让她置身在一个桃源般的世界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风刀霜剑。   她知道他在保护她,所以也并未谢绝这种保护,如果他如此保护会觉得心里实在,她愿意遵从,不去过问外面的事,安心做一个女人,不再弄刀弄剑,喊打喊杀。   又坐了良久,她方才站起身来,出了竹亭,往前行出一段,胸中忽然一阵反胃,不由扶住道旁的杨树,捂住口-唇。   好半晌过去,她才回过劲来,抬手摸摸小腹,唇边浮起丝极浅极淡的笑——孩子。   又是孩子。   这个还很弱小的生命,骤然将很多记忆带出她的脑海——那些痛苦的,鲜血淋漓的事,却仿佛已经过了很远很远,远得她不愿再想起。   孩子。   心中有一丝柔软弥漫开来,她忍不住开始想象他(她)小小的眉眼,粉嫩的肌肤——她和傅沧泓的孩子,一定很漂亮。   ……   看着空荡荡的殿阁,傅沧泓高高皱起眉头——不在?又去哪儿了?他越来越习惯踏进殿阁时一眼看到她,越来越习惯她的微笑她的气息,甚至她的一切。   “来人。”   两名宫女应声而入:“奴婢在。”   “夫人呢?”   “夫人……夫人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傅沧泓顿时一怔,随即脸上浮起几丝不耐,挥手让宫女退下。   他转身出了宫门,却见夜璃歌正莲步姗姗而来,整个人顿时欢悦起来,疾步上前迎住她:“璃歌!”   “怎么了?”夜璃歌抬头,对着他的眼眸儿,轻轻一笑。   “没事。”傅沧泓张臂将她抱住——他确实是没什么事,只是心里的思念很奇怪。   “我昨夜里忽然做了个梦,你给我解解。”   “哦?什么梦?”傅沧泓一边携着她朝里走,一边随口问道。   “梦到一座满是奇花异卉的山,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漂……”   “这是什么梦?”傅沧泓拧起眉头,“我记得你于解梦这上头,也有研习过吧?”   “是。”夜璃歌点头。   “怎么说?”   “主大吉,添丁进口。”   傅沧泓的表情凝固了,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晌,忽然明白过来,顿时,整个人变得熠熠生辉起来:“璃歌,你,你——”   夜璃歌含笑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傅沧泓像个孩子似地,在原地不住转圈——他真是开心,非常非常地开心——他终于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和夜璃歌的孩子,如此一来,不但为皇室增添了血脉,还可以堵上外面那些大臣的口!   “璃歌璃歌璃歌!”他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在这一刻,向他最心爱的女人,完全展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热情。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胸中洋溢起满满的感动。   或许,仅仅只为这一天,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这个孩子,不仅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更带来了无穷的温暖与爱意。   “我要好好地庆祝庆祝!”傅沧泓情不自禁地喊道。   “不!”夜璃歌却抓起他的手,轻轻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   “孩子需要安静。”她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傅沧泓不由挑起了眉头——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这是在天定宫,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难道还有人敢做什么吗?   可她的担心也不是空穴来风,纵然他敢保证宫中之人不敢动什么恶念,可是潜伏在暗处的呢,他却并不能说,完全控制。   “好,依你,都依你。”他凑唇在她额心吻了下,却已经在暗暗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够更加严密地保护她,不让她和孩子,遭到任何的伤害。   倾前一步,夜璃歌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这一刻的甜蜜与温暖。   ……   众臣们纷纷觉得,皇帝越来越“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虽然这种变化让他们很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们还是慢慢地适应了——或许皇帝年纪渐长,又终于得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故而性子不再焦躁,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这是好事。   于是北宏朝廷内外,一团和气。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至于其下的暗潮汹涌,蠢钝之人是瞧不出来的,只有少数冷眼旁观的人,才明白皇帝真正的心思——外作闲散,内里却绷紧每一根神经,注视着整个天下局势的变化。   是以,小心翼翼者更加小心翼翼,只有那些躁急冒进的,才会发些牢骚。   事实上,每天夜里,待夜璃歌睡下后,傅沧泓就会召见另一批人,加快谋夺天下的步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是杨之奇那样的“他人”?   可以说,杨之奇在一日,他便一日难以安心,再则,天下如此之大,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杨之奇?   更何况,现在还有了孩子……一想起未出世的孩子,傅沧泓胸中便会充满不尽的暖意,这偌大的江山,将来都是要交给孩子的,细思他这二十多年,也算尝尽人间炎凉,并不愿他的孩子再尝一遍,更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亡-国-之-君!   亡国!   这也是一记警钟!   作为一个帝王,他深谙王朝盛衰的规律,更懂得一个帝王若是昏弱,迟早会被吞没!   如今天下风云变幻莫测,滚滚狼烟随时可以燃起,他必须趁着现在年富力强,将一切料理妥当!   第三百零五章:失控   躺在舒适的软椅中,夜璃歌睡颜安详,就像一只卧在火炕边的卷毛小猫。   她越来越贪恋这种安闲的感觉了。   或者,每个人骨子里,都是好逸恶劳的,纵然她夜璃歌也不例外,当有人愿意为你挡去一切风霜,没有人不愿意,尽享太平富贵。   傅沧泓蹑手蹑脚走进殿中,端了张锦凳坐在她跟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挺俏的鼻翼,樱桃般的芳唇,白皙柔嫩的面颊,眼前这张脸庞,堪称完美,但他看到的,却并不是这些。   世间俗常男子,初见夜璃歌,总是会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极难察觉出,她掩藏于秀美外表下的凌厉。   倘若感觉自己受到侵犯,或者有人想染指她想保护的一切,这个女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杀伤力,毁灭一切。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想,倘若爱上她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结果会如何?   夜璃歌,如果没有我,你会怎样呢?   孤独一生吗?还是浪迹江湖魂无所寄?   “呵——”椅中佳人伸了个懒腰,睁开眸来,恰恰对上傅沧泓沉思的眼。   抬起手来,她揉揉他的眉心:“在想什么?”   “想你啊。”傅沧泓随口答道。   “我有什么好想的?”   傅沧泓唇角往上一挑,露出抹略带粗犷的笑:“你是我的女人,我不想你,还能想谁?”   “嗤”地一声笑,夜璃歌坐起身来,腹中又是一阵酸水上涌,她赶紧着站起,而傅沧泓已经动作飞快地端来口盂。   呕尽腹中脏物,接过傅沧泓手中的香茶,连漱了好几遍,夜璃歌这才略略觉得好些,抬手捶捶酸痛的后腰,道:“想不到怀个孩子这么累……”   “夫人辛苦了。”傅沧泓赶紧宽慰她——他也想减轻她的负担,可是唯独这事,男人是半点忙都帮不上的。   “我还撑得住。”夜璃歌的神色很快恢复淡然,“你还是多花点心思在朝事上吧,还有——”   话到嘴边,她却忽然顿住了。   “还有什么?”   夜璃歌往他脸上瞅瞅,什么都没说,侧过身慢慢朝妆台的方向而去。   其实,她是想提醒他,璃国那边的事,也要料理好……可是一提,心里便免不了隐隐作痛,璃国,璃国,一个失去了君王的国,还能算是国吗?   看着她的背影,傅沧泓一时沉默。   对于安阳涪顼,对于璃国,对于那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们始终是敏感的,并不愿多提及,只因一提,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立即就变得岌岌可危。   “璃歌。”他提步近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你只管好好地养胎,其他的事,别多想。”   “我已经没有再想了。”夜璃歌合上双眼,眉宇间浮出几许倦色——从前她就是想得太多,计划得太多,结果怎样呢?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梦。   腰上一紧,却是傅沧泓收束了双臂——他总是能奇异地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并及时给予补救,或者彻底地拦截,他不许她的心思离他太远,更不许她的心,脱离他的掌控范围,那样他会觉得很不安全。   夜璃歌睁开眼眸,透过镜中的影像,将彼此尽收于眼底,此际的他们,看起来如斯和谐,完全没有一丝隔膜,似乎,如果不是她心生抗拒,他们之间确实没有那么多千山万水的沟壑。   心中叹了口气,她完全放松自己,偎入他的怀中。   果然,傅沧泓眸中最后一丝冰色收尽,化为温柔。   他们之间的事,看起来十分地微小,微小得只有他们彼此能察觉到,微小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甜蜜还是痛苦,温暖还是冷漠。   ……   安阳涪顼倚在窗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儿。   他记得她说过,会来瞧他,于是,他痴痴地等着,可是心中那丝希望,终究是渐渐地微弱了……   一丝苍凉的笑在唇角浮起——或许,他早就该醒了,不是吗?现在的她,想必正全身心享受着那个男人的宠爱吧?   人家是帝王,人家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人家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甚至将来,会拥有整个天下,而他呢?他不过是阶下之囚罢了,有什么资格同人家争?更何况,那个女人的心,从一开始,便不在他这里,她对他,一直都是怜悯罢了。   猛然攥紧拳头,安阳涪顼重重砸在窗棂上,肉皮破了,渗出殷殷的血来,他却丝毫不觉得痛。   一声轻嗤骤然传来。   安阳涪顼浑身一凛,蓦地回头,却见一道灰色的影子,正倚在屏风旁,眸含嘲讽地睨着他。   “你——”安阳涪顼双眸疾闪,不由转头朝四周瞧了瞧,压低嗓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方蔑然一笑:“这破地方,对你而言,或许是飞不出去的九重牢狱,但对朕,不过轻而易举。”   “是吗?”安阳涪顼眼中先是闪起丝亮光,继而冷然——迭遭大变的他,已经没有了此前那种贵族公子高高在上的从容感,有的,只是深深的戒备,以及,越来越鲜明的“狼”性。   或许一个人,只有身处极端险恶的境况下,才能磨砺出超越常人的胆气、意志、魄力,就像从前的傅沧泓,曾经的夜璃歌,而现在,轮到他安阳涪顼了。   “不相信?”见他如此,对方身形一闪,已然消失,下个瞬间却出现在安阳涪顼身边。   安阳涪顼悚然大惊,不由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鬼,”对方凑近他,露出满口白晃晃的牙齿,“当然容易得很。”   “鬼?”安阳涪顼眨眨眼,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拿眼看定他,“你有法子帮我离开这里?”   “当然。”鬼影点头,邪气一笑。   “什么条件?”   “果然是聪明人,这样交谈起来就简单多了——很简单,遣回璃国,重新夺回你的皇位!”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安阳涪顼沉吟——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异常地诱人,他几乎就要脱口答应他,可是理智很快占据上风——这个不阴不阳的家伙,绝对不会安什么好心!他确实想复国,更想离开这儿,但他却想停靠自己,依靠自己摆脱眼下的困境,依靠自己东山再起!   “你需要我。”鬼影儿的嗓音中充满诱惑,“安阳涪顼,你需要我……需要我帮你从这儿逃出去,需要我的帮助……别再考虑,别再犹豫……”   安阳涪顼坚定的意志力终于动摇,但是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下来,无比尖锐地喊了一声:“不!”   鬼影儿一怔。   “不!”抬手抓着自己的头皮,强令自己保持冷静,安阳涪顼昂然道,“你只要给我天定宫的地图,还有必须的工具,我会想到法子出去的,一定会的!”   “不愧是安阳皇族的血脉,还算有点男人的血性,就冲这点,朕帮你!你要的东西,明天夜里,朕会送到你手中,至于其他,就要看你自个儿的运气了。”   鬼影儿闪身隐没踪迹,安阳涪顼手撑墙壁,浑身大汗淋漓,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事实上也确乎如此——眼下的处境,是他平生所遇最危难的,作为一个帝王,他已经失去一切,眼下留存于世的,只是条烂命而已。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安阳涪顼喃喃低语,不住地劝说着自己——不管怎么样,自己也要争取,争取活着离开这儿,争取,给傅沧泓一记漂亮的还击!   终于,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整个人渐渐生出股鲜活的劲气,就像一株被严冰冻结的树,在春天里重新恢复生机。   ……   起风了。   外面的树叶子哗啦啦直响。   天际压着沉沉的乌云,偶尔一道电光,噼啪一声蹿过。   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的面容,夜璃歌心中忽然浮起焦躁,还有不安,仿佛有什么事,就要发生。   可会有什么事呢?   她不是很明白。   无意识地抓起一根簪子,握在掌中捏弄着,不提防簪尖刺破霜凝的肌肤,顿时血流如注,在梨黄的桌面上淌成一滩,夜璃歌怔然地看着,竟不觉得痛。   “你这是做什么?”一声低喝蓦地传来,受伤的手已经被男子托在掌中。   “我……不小心……”夜璃歌眼中闪过丝歉然——她真不是有意的。   傅沧泓的注意力却全在她受伤的手上,拿过细软的绢布拭去血迹,然后注视着夜璃歌:“你不是有药膏吗?快拿出来涂上。”   夜璃歌不作声,依言而行。   裹好她手上的伤口,傅沧泓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这又是怎么了?闹什么情绪?”   伏在他胸膛,夜璃歌忽然没头没脑地哭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难道因为怀孕的关系,所以愈发脆弱?   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拥紧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去:“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夜璃歌哭得愈发厉害——她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控过。   直到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她才觉得好些,轻轻从傅沧泓怀中抽出身来:“我没事了……”   傅沧泓却没有离开,仍旧守在她身边——今夜的夜璃歌很奇怪,却让他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噼啪——”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将两人的面孔照得雪亮。   “睡吧。”傅沧泓揽住夜璃歌的腰,拥着她向床榻边走去。   夜璃歌顺从地躺下,傅沧泓仔细为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褪去外袍躺上床。   雷声一阵盖过一阵,雨点儿有如密集的鼓声,敲击着琉璃瓦的房顶……   ……   昏黄烛光下,安阳涪顼双目如电,扫过地图上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宫阁——从溏台到最近的宫门,至少要穿过三十座殿阁,之间的护卫极是严密,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第三百零六章:世间真男儿   除非,他想到了一个法子,却又立即否定——除非万不得已,他真不愿意,可是上天会给他第二条“明路”么?   他真的是,十二万分地渴盼着,有一条新的“出路”啊。   视线侧移至旁边的工具袋上——绳钩、护腕、短刀、火熠子、黑布袋,甚至还有……真是他能想到的,他想不到的,都备齐了。   如果是偷袭看守溏台的侍卫,然后换上他们的衣装,也不知能不能混出去?   安阳涪顼心中一动,随即开始全力构想这个计划——首先,要把侍卫引入房内,然后,要一击得手,再次,换上衣装后回到房外,若无其事地看守,直到换班时离去……嗯,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只要中途没有人瞧出破绽,就能够得手。   “哗哗哗哗——”密集的雨声,将他从思绪里拉回。   雨。   这也是个不错的因素。   一旦下雨,皇宫中侍卫们的防卫多少都会受些影响,况且大雨能造成一定程度的干扰,方便他逃脱。   好!就这样!   猛一咬牙,安阳涪顼终于下定决心,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儿了!   ……   傅沧泓“安闲”地躺在椅中。   是的,“安闲”,他最近的状态,是愈发地安闲了,大概是因为夜璃歌终于肯安静下来,呆在他身边的缘故,抑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风起云涌。   “安阳涪顼,如何?”   “启禀皇上,病势已去,只是每日关在房中,并不出来走动。”   “哦。”傅沧泓沉吟。   “皇上?”拿不定他心里怎么想,火狼抬头,朝他脸上细瞅了一眼。   “罢了。”其实,傅沧泓确乎没有进一步的打算——或许是他的心理松懈了,总觉得安阳涪顼就呆在他的眼皮子下,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判断事物,明眼所见,却往往最能迷惑人。   纵聪明如傅沧泓者,亦不例外。   雨停了,悠风荡进,挟裹着湿冽清冷的气息,分外惬意,夜璃歌半躺在椅中,微微仰头,看着灰白的天。   男子步进,一手搭在椅背上,没有惊扰她。   此时的夜璃歌是安静的,没有丝毫的存在感。   却引得人想要去靠近。   傅沧泓轻轻咳了一声。   夜璃歌却没有回神,依然凝视着天空,似乎,沉入某个迷人的梦里。   “在想什么?”终于,傅沧泓忍不住,俯下身子凑到她脸侧,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廓。   “嗯?”夜璃歌回头,恰恰对上他黑冽的眸子。   “忙完了?”   “嗯。”   往旁边挪了挪,夜璃歌让出一半儿来,傅沧泓侧身坐下,捏起她垂在肩上的乌丝,轻轻捻弄着。   “你说,这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夜璃歌忽然问。   “儿子女儿都好,不过,”傅沧泓细想了想,“我还是愿意要个女儿。”   “哦?”夜璃歌眼里闪过丝异光,“为什么?”   傅沧泓想说什么,却蓦地打住话头——其实,他想说,如果那样,我就可以像夜天诤宠你一样宠着她,可是这样的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夜天诤……   当这个名字划过他心头的刹那,傅沧泓不由有些微痛——或许,只有当自己真实做了父亲,才会解得,夜天诤当初对夜璃歌那份强烈的维护。   女儿……倘若他有个女儿,像夜璃歌一样聪慧美丽的女儿,是不是也要付出所有,去保护呢?   是这样吧。   每个做了父亲的男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你怎么不说话了?”夜璃歌转头看他。   傅沧泓笑了笑,只是将她拥住。   殿阁里一时清寂下来,只听见外面的树叶子,抖得零零碎碎地响。   ……   入夜了。   安阳涪顼站在窗前,望了眼深邃的夜空。   云很稠,但还有月亮,淡淡一圈儿昏黄,贴在那里。   看样子,今夜是不会有雨了,他不仅挑起了眉头——倘若无雨,自己的计划就会有很大的麻烦。   怎么办?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兵行险招?   幸而上苍是眷顾他的,子时之后,月亮完全被云遮没,雨唰唰唰地下起来,安阳涪顼心中一紧,俯下身子,从床底拉出工具袋,取出一柄铁尺,藏于身后,然后走到桌边,拿起只空碗,“光”地一声砸在地板上。   两名士兵闻声而入!   安阳涪顼双眸一紧——没想到,事情的第一步便如此不顺,来的侍卫竟然是两个,而非一人!现在怎么办?是放弃原计划?还是——   不过,危急关头,他到底显露了几许英雄本色,趁一名侍卫四处张望的时候,走到他身后,攒足全身力量,重重一铁尺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侍卫身子晃了两晃,直愣愣地栽倒在地,另一名侍卫察觉不对劲,当即发一声喊,挥枪朝安阳涪顼刺来!   安阳涪顼错身一闪,已经欺至他身侧,一手握住枪杆,另一手挥起,又是重重一尺,敲昏了侍卫。   做完这一切,他长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倾听四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才三下五除二将其中一名侍卫身上的衣服给扒下来,匆匆套上,然后背起工具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雨,愈发地密集了。   远方的钟楼上,隐隐传来闷钝的撞击声,安阳涪顼下了溏台,登上小舟,划向对岸,借着夜色的掩映登岸,然后匆匆朝宫门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倒是遇到好几拨侍卫,不过都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似的,动作迅疾地离去。   终于,宫门已在前方不远处,两盏宫灯投下几许淡薄的光,安阳涪顼精神一震,疾步冲到近前。   “什么人?”就在他伸手搭上门环之时,一彪人马忽然从斜刺里奔出,为首之人厉声喝道。   安阳涪顼稳稳地站立着,全身的血液轰地冲上脑顶,可他却那样平静,比生命里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平静,或者,这一段阶下囚的痛苦生涯,反而磨砺了他的性情,使他已经具备应对危机的能力。   沉沉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危险正在逼近,逼近……安阳涪顼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停止,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极低极沉的声音:“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紧闭的宫门忽然洞开,他感觉身后一股大力骤然袭来,而自己整个人,已经如离弦之箭遽速奔出!   自由的空气排山倒海般奔面而来,安阳涪顼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啊——”   宫门阖拢,里面响起一阵阵杂乱的叫声:“有人逃了!有人逃了!”   不到半刻钟,“人犯”走漏的消息已然传至龙赫殿。   侍卫统领元铁屏声静气地站立着。   殿里一片沉寂,空气仿佛已经凝固。   “逃了?”   皇帝的声音穿透空气,如锥子般扎进他的耳中,让他不由惊跳了一下,却不敢言语。   皇帝却低低地笑了:“逃了,逃了……”   他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有千万感慨,又似乎,含着某种嘉许……   元铁全然地眩惑了,他本以为,自己至少会挨皇帝一顿狗血淋头的骂,甚至于推出去一通暴打,可皇帝的反应却这般地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   “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今夜之事,只当从未发生过,不可走漏任何风声。”   “是,皇上。”元铁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躬着身子退出殿外。   “皇上,是不是要派人——”火狼从暗影里闪出。   “逃了也好,”傅沧泓却长长松了口气,“外边的世界,看似自由,却更多杀机,倘若他——”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言语间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火狼眼里闪过丝幽光,再次没入黑暗。   对着空荡荡的殿阁默坐半晌,傅沧泓方才站起身,退回寝殿之中。   衾帐之中,夜璃歌正睡得香甜。   傅沧泓走过去,立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这些天来,她确乎是安静的,从来没有过的安静,正因为这份安静,反而让他有些不安,她的性子有多高傲,他深深明白,她的心思有多机敏,他也明白,如此高傲机敏的她,难道真地会对外面发生的事,全然无知吗?还是她——   摇摇头,傅沧泓强令自己收住思绪,重拾对她的信任——是的,无论如何,他得信任她,不管她是否真的选择背叛,他还是愿意选择信任。   夜璃歌忽然懒懒地伸了个腰,露出条粉嫩的胳膊来,傅沧泓抬手摸摸唇,忍不住笑了。   ……   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荒凉而漆黑的野地。   漫天冰凉的雨。   从小受惯尊宠的安阳涪顼,大概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如斯凄凉的境地。   无家、无国、无妻……   在这个再没有人“注意”他的地方,他终于放任眼泪夺眶而出,和着雨水一起纵横流溢……   哭吧,哭吧,或许在这样的地方,再没有人在乎你是君王抑或贼寇,也没有人指责你是成功或是失败——大自然对于每个人都是宽容的。   让这泼洒的雨流,洗去你一身的沧桑与疲惫;   让这广袤的山河,唤回你曾经的豪情与壮志……安阳涪顼,世间真男儿,从来都不是在温柔乡里成长的,必须得经历刀光剑影,风雨雷电,必须得经历生死劫难,万箭穿心。   但,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一直坚持地活着,就会看到明天,就会看到希望……   终于,泪水流尽。   终于,东方天空中绽出薄薄的晨光。   安阳涪顼仰起了头,朝晖勾勒出他的面容——还是那样年轻,那样俊朗,只是已经多了几分男子的粗犷。   宏都,我会回来的,他听见自己这样说——有一天,我会回来,会带着属于我的军队,重新回到这方战场上!   迈着坚定的步伐,安阳涪顼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第五卷:彼此折磨   第三百零七章:权利之刃   琼花谢尽。   结出满树碧绿的果子,清透怡人。   夜璃歌的小腹已经隆得很高了。   她本想自己做几件小衣服小鞋给未出生的孩子,未料试了好几回,始终不是这上头的料——或许要她提剑去闯龙潭虎穴,倒还容易些。   拿着绸缎折腾了大半天,除手指上多了几个针眼外,竟然一团糟,傅沧泓看见,不禁心痛起来,走过来摁住她的手道:“你还是别做了,让司衣坊的人忙去,又不是没人做,你干嘛费这心思?”   夜璃歌闻言嘟起嘴,很不高兴地扫了他一眼:“你在怪我?”   “哪有。”傅沧泓伸手捏捏她的鼻头,“小丫头净乱想,我只是怕你太操劳,伤到孩子。”   夜璃歌哼了声,抛开绸缎,托着腮跟自己置气。   “你这又是怎么了?”傅沧泓小心哄她。   “没怎么。”夜璃歌一扭脖子,将头转向一旁,“心里发闷,出去走走。”   “好啊。”傅沧泓赶紧答应,上前搀起她的手,两人携手并肩,朝外走去。   时令已是秋天,但御花园里各色花卉俱备,并不显得如何凋蔽,偶尔看见一两丛盛开的花朵儿,甚是赏心悦目。   忽然“滋溜”一声,一只毛篷篷的小猫从草丛里钻出,打他们跟前活泼地跑过,夜璃歌顿时兴奋起来,拉拉傅沧泓的袖子:“我要——”   傅沧泓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对这些小动物感兴趣了?”   夜璃歌不满地嘟起嘴:“我要,我就要嘛——”   傅沧泓看看她,无可奈何,拍拍她的脸颊:“那你在这儿等着。”言罢,身形一闪,已经朝那只小猫儿扑过去。   趁着这会儿功夫,夜璃歌却转头朝墙头的方向瞧去——她确实喜欢小猫儿,但她的心思,绝对不仅仅只在小猫上。   她爱那个男人。   却从来不会,像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那样,全身心地依靠自己的夫君,与信任无关,只是——危机而已。   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当她们所依赖的男人抽身离去,她们的境况都会非常地糟糕,但夜璃歌不是。   纵然傅沧泓此际变心,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去,天下,还是有她的天下。   她似乎永远不会,毁弃自己的羽翼。   或许是常年生死边缘的锤炼,让她更深谙生存的法则,抑或许,只是习惯罢了。   “喵喵——”清脆的叫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抬手摸摸小猫茸茸的皮毛,夜璃歌非常开心地笑了,抱过小猫搂在怀里。   “小心,它爪子挺尖的。”傅沧泓提醒道。   “嗯。”夜璃歌点头,再拍拍小猫的脑袋,小猫不安分地在她怀里拱来拱去,还不停地“喵喵”叫着。   “可以把它带回寝宫里去吗?”   “当然。”   于是,两个人完成散步,转回寝殿,夜璃歌自己抱着小猫去玩,而傅沧泓,去往外殿。   桌案上堆着一堆奏折,是今儿个刚呈上来的,傅沧泓随意拿起一封,是户部尚书韩秋的,报呈今岁全国各州郡新增人丁一千三百万人,形势令人喜悦。   北宏虽然地域广博,但因为有些地方自然条件极差,再加上百姓们的生活普遍不富裕,初生婴儿容易死亡,是以,傅沧泓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这方面的改进,一面提倡早婚早育,多生优生,一面严令各地政府对于新生儿的母亲进行钱粮补贴。   这项政策,大约是北宏建国以来首先提出的,让百姓们受惠多多,是以近两年来,北宏人口激增。   接下去的奏折,每一封所述内容,都让人欢欣鼓舞,一向冷静自持的傅沧泓,此际也不禁开怀起来,批完最后一本奏折,他忽然喊道:“来人!”   曹仁应声而入:“皇上。”   “传朕旨意,加宫中上下人等一月例银,另排布宴席,今夜朕要与百官们开杯痛饮!”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曹仁满脸激动地跪倒在地,冲着傅沧泓连连叩头——当此之际,不管假感恩也好,真感恩也罢,总而言之,都要让皇帝更加开怀才是!   是夜,月华如水,广宁宫中挂起一盏盏琉璃宫灯,廊下铺排开精致的宴席,宫娥们衣香鬓影,来往穿梭不停。   金樽玉壶,角犀银箸,摆放在乌木长条几案上,边角处还有两班丝竹乐工。   在北宏大臣们的记忆中,上一次享用如此丰盛的御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况且,和傅今铖一起用膳,与同傅沧泓一起用膳,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傅今铖更尚奢侈,但个性阴冷暴戾,席上若是有人出口不逊,或者说错了什么话,会被他当场令人拉出去,或者砍头,或者施以酷刑,是以,“赐宴”这两个字,对当时的百官们而言,并非幸事,而是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劫难。   典雅的乐声中,百官们徐徐登场,依序入座,各自敛衽屏气,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并放于膝上,神情肃然。   毕竟,这是皇家御宴,没有人敢胡来。   “皇上驾到——夜夫人到——”   随着宫侍长长的唱声,身形高大的傅沧泓,携着夜璃歌联袂而至。   众臣间起了阵看不见的波动。   看不见,是因为所有人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住了。   波动,是因为——   宫灯的光很柔和,打在夜璃歌脸上,有种恍惚迷离的美。   今夜的她并没有如何特别地梳妆,轻轻挽了个坠马髻,斜插着支白琼花般的发簪,反衬得她容颜绝魅,恍若世外仙姝。   有年轻的臣子甚至暗暗咽了口唾沫。   从来只听说皇帝的宠姬绝色惊艳,却不知,竟是这样勾魂摄魄的美法。   如此的美人,怎不为我所有?   但凡有野心的男人,都不禁动了这样的觊觎之心,却赶紧打消这可怕的念头。   傅沧泓依旧从容地笑着。   这位二十六岁的君王,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谋算、城府,淡淡一眼间已经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在眼里,却是那样地闲定。   “来。”他稳稳握住身旁女子的手,带着她走向最高处。   最高处。   那是属于他们的地方。   而且,只有一个位置。   他们一起坐下。   众臣心中又是一阵震荡——都说皇帝过分专情,宁弃天下美色于不顾,单宠夜璃歌一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细想来,天下间哪个男人娶了夜璃歌,不是捧在掌心,细细呵护呢?   “喝酒。”帝王举起了杯子,下头所有人亦举杯应和。   “今日,朕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众臣齐齐一怔。   夜璃歌眸色微变,不由侧头往傅沧泓脸上细瞧去——明明已经叮嘱过他,等孩子出生再说,可他,他是等不了了吗?   但傅沧泓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重新落了回去:“今年我朝新增人丁一千三百余万,可喜可贺,但愿天下人人得其所居,得其所乐,得其所属!”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弦乐起,一队队身着霓裳的舞姬旋入场内,傅沧泓放下金樽,微微往后仰倒,开始惬意地欣赏歌舞——   自他登基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尽兴地享受作为一个帝王的无上贵仪,故而难免有些踌躇满志,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冰色,不由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就在她准备起身时,手背却被傅沧泓摁住。   “去哪儿?”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夜璃歌只好不动了。   在这样的场合,她始终得顾及他的面子。   最阴暗的角落里,一抹黑影静静地立着,双眸怨毒地看着那个处于灯火辉煌中的男子。   傅沧泓,就让你再得意几时。   三更过,酒残炙冷,傅沧泓方才站起身来,众臣们也跟着起身,朝他拜倒:“臣等恭送皇上。”   在一众宫人的服侍下,傅沧泓离座,携着夜璃歌走出很长一段,忽地停下来,朝身后摆摆手,曹仁俯了俯身子,随即带着宫人们离去。   傅沧泓不说话,又携着夜璃歌往前走出一段,在假山旁立定,方才看着她道:“你,你不开心?”   “没有啊。”夜璃歌凤眉微扬。   “说实话。”傅沧泓伸手,抬起她的下颔。   “真要我说实话?”   “是。”   “我只是觉得你,太张扬了……沧泓,一个英明的帝王……”   “朕知道。”傅沧泓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要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还用不着你来教导。”   夜璃歌蓦然怔住——从来从来,她都不曾见过他这个模样,更不曾听他用这样的口气和自己说话。   她很想反驳他,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开脸去。   空气一时岑寂。   半晌,男人却张臂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放在她的削肩上,喃喃道:“对,对不起,我肯定是,喝多了,喝多了……”   夜璃歌却没有言语。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察觉到,傅沧泓的性格中,有浅抑的一面。   独断、专横、跋扈……只是他很少发作,或者说,不在她的面前发作。   只要他出现在她身边,总是温柔体贴的,并不是这种体贴作假,而是因为——爱。   因为他爱,所以细致入微,因为他爱,所以他能暂时控制体内的暴戾。   但什么时候发作,却没有人能够意料,尤其是当掌握无上的权利,甚至是整个天下时。   权利是怎样一柄锋利的剑,或许这世间,没有人比夜璃歌更清楚明白。   傅沧泓虽生于皇室,但真正掌控权利,驾御权利的时间却并不长,更没有统治过整个乾坤……   当一个男人,能够掌控所有人生死时,都会自我膨胀,到时候他能不能保持原来那个自己,实在难说。   权利,可以成就一个男人平生之极度辉煌,也能让一个男人跌入无边地狱。   今夜的御宴,只是个端倪。   盛世功成之后,大约没有人,能够忍受得住极致奢华的诱惑。   而极致奢华,却是一个人,一个国家,走向衰亡的开始。   傅沧泓,这样的道理,我应该告诉你吗?我应该提醒你吗?还是看着你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毁灭一个人的真正因素,往往不是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第三百零八章:争宠   见她久久不言语,傅沧泓脸上浮出丝不悦:“怎么了?我不过就开心了一次而已,难道都不行?难道我做什么事,都要经过你的同意?”   仿佛一根针,轻轻儿插进夜璃歌的心里。   她很想就这样拂袖而去,却到底按捺住自己的性子,竭力和软地道:“沧泓,我没有……”   “你就有!”今夜的傅沧泓,大约是喝得太多酒,脾气变得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在你跟前,都得打迭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有一点不对,惹你不高兴……”   夜璃歌怔住,深深望进他眸底。   傅沧泓还想说什么,恰恰一阵夜风吹过,他顿时清醒过来,不由一掌掴在自己脸上:“不,不是这样……”   “已经很晚了,回寝殿休息吧。”夜璃歌言罢,转身朝前走去。   “璃歌……”傅沧泓追上来,拖住她的手腕,满眸歉意,“是我犯浑了,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夜璃歌的口吻却很僵硬,同时加快步速——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她只是不想他做错事情,没想到平白招来一顿数落,她还能说什么?   “璃歌……”傅沧泓顿时着慌了,绕到她跟前将她拦住,“你不要不理我。”   夜璃歌终于停下脚步,抬眸看着他,两只眼里不知怎的就有了泪光,她很想使着性子离他而去,远远地,却到底不忍,张开双臂将他环住。   或许他真的很需要她的安慰。   或许今夜的行为,只是一种小小的放纵。   “没事。”她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只要你高兴就好。”   傅沧泓的心慢慢平定下去,似乎,只有她的温柔,才能让他不那么难受。   这场小小的插曲,终于化干戈为锦帛,两人间再次充满甜美的柔情蜜意,就像树枝上并开的双蕊。   ……   清早起来,夜璃歌坐在妆前,看着镜中那个娇美的女子,忽然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得愈发地多愁善感,再没有从前那种萧杀与强韧。   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倘若回到战场上去,是否还能提刀杀人。   是他的感情改变了自己?   还是这富贵绮柔的宫廷生活,消磨了自己的斗志?   这种改变,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镜中忽然多了一人。   是他,拿着玉梳,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   傅沧泓的动作很慢,很笨拙,却带着一个男人独有的温柔,终于,他理顺夜璃歌满头的青丝,绾成髻子,再亲手插上一根玉簪。   “来,我也替你梳梳。”夜璃歌站起身来,将他摁在椅上,解散了他的发,轻轻地梳理着。   这是第一次。   “璃歌。”   他忽然喊了一声。   “什么?”   “咱们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婚礼?”夜璃歌的手,蓦然凝在半空中。   “是啊,婚礼。”   “等孩子,平安出生以后吧。”   “嗯。”傅沧泓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细细为他打理好一切,目送他离去,夜璃歌转身走到窗前立定,手扶窗栏,看着外面的景致。   婚礼……   她这一生真可谓多磨多难,婚礼举行过好几次,却没有一次成功,难道她天生跟“嫁人”这两字犯冲?   这一次,可以吗?可以吗?   ……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小镇。   形单影只的安阳涪顼站在一个小摊边,摸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拼命咽着唾沫。   饿,很饿。   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作饥饿。   自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他,自然不会知道什么是“饿”,纵然被傅沧泓俘虏,囚禁于天定宫,但在饮食起居上,傅沧泓也从来没有“虐待”过他。   可是现在,他真的是很饿,更倒霉的是,囊中空空如洗——幸好他从前有过一段,流浪江湖求生存的经历,知道行走世间,一应衣食住行都是要银子的。   现在该怎么办呢?   安阳涪顼不由满怀愁闷——对他而言,当务之急,便是设法求得生存。   探手将自己从头摸到脚,安阳涪顼最后将头上那支碧玉簪给拔了下来——这是他全身最值钱的物品,拿到当铺去当了,应该能换些银钱。   可是,他拿着簪子从街头走到街尾,却连一家当铺都没看到。   该怎么办?   就在他愁肠百转之时,后方忽然伸来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小兄弟。”   安阳涪顼蓦然转头,但见一个方面阔耳,满脸带笑的青年男子,正看着自己。   “大哥好。”安阳涪顼赶紧点头应道。   “小兄弟这是——”男子眨巴着两眼,视线却落到他手中的碧玉簪上。   安阳涪顼虽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但最起码的戒备心还是有的,当即往后略退了退:“路过此地,随便转转。”   “哦?”男子脸上的笑一分未减,“小兄弟是外地人?”   “嗯。”   “既然如此,沙某愿尽地主之谊,请小兄弟赏脸用一餐薄酒,如何?”   安阳涪顼大出意外——敢情对方并不是坏人,而且愿意请他吃饭?   他当然不会明白,世间很多骗子,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非常良善的,正因为“良善”,所以教人难以辨识,更何况对现在的安阳涪顼而言,一顿饱饭实在太重要了。   没有多想,安阳涪顼便跟着男子进了路边一家饭铺,男子叫了四个菜,一大盆米饭,并一壶酒,殷勤地招呼安阳涪顼道:“来来来,小兄弟,尽管吃。”   安阳涪顼还是先踌躇了一下,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可是嗅着食物的香气,他实在忍不住,终究拿起竹筷来,一顿狼吞虎咽。   等他吃完,发现自己并无异常,对男子的戒备之心顿时去了大半,男子说话也很熟络了:“小兄弟,我带你去个地方,长长见识。”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男子说着,放下半锭银子站起身来,安阳涪顼不疑有他,也跟着站起身来,饭铺老板站在灶边,一手拿勺,探出头来看着安阳涪顼,好几次欲言又止,却被那男子凌厉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从饭铺里出来,七绕八绕,至一条僻静的小巷,男子头前走着,直到一个门洞前,撩起颜色脏污的布帘子,转头看着安阳涪顼道:“小兄弟,进来吧。”   从门洞里传出的混浊味道,让安阳涪顼皱起眉头,他本想转头离开,却碍不过情面,只得迈步跨进去,还未站稳,整个人便被沸腾的声浪淹没——   “一二三,六点小!”   “八九九,二十六点大!”   “买鱼!”   “买虾!”   “鱼!”   “虾!”   安阳涪顼惊怔地看着这一切——眼前的景象,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也不知道那些面红耳赤的人,到底在争些什么。   “他,他们在做什么?”他禁不住有些怯怯地问领他进来的男子道。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安阳涪顼下意识地想调头离开——直觉告诉他,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男子却摁住了他,嘴角扬起诡谲的笑,那笑看得安阳涪顼心中直发寒。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他被那人扯到一张方桌前,只见四围一群人,有的撸-着衣袖,有的吊着光膀,有的叼着一根长长的管子,里面不住地冒出烟来。   气味十分难闻。   安阳涪顼不由连连咳了好几下。   “小兄弟,下一注吧。”   “下什么注?”   “看准哪个买哪个,只要上了手,就有大把的银子。”   银子?   安阳涪顼的双眼先是一亮,继而沉寂——他的确是很想要银子,但是,但是心中的感觉就是不对。   手上运力,他挣脱男子的手朝外走,男子愣了愣,旋即追上前来,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嗳,你怎么一点义气都不讲?”   安阳涪顼不说话,只是摇头,这种地方,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呆。   见他执意要走,男子顿时翻了脸:“你他妈的真是个愣头青,这地儿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说着,边儿上“唰”地围拢来数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个个棱眉棱眼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头皮一炸,不由攥紧衣角。   “留下你手中的碧玉簪,就可以离开。”男子脸上浮起冷笑。   原来是为了这个——安阳涪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碧玉簪,他本来,是想用这簪子换几个钱花,未料却出了这样的事。   短暂的沉默中,他的脑海里飞速闪过很多念头,最后却仍是将手中的碧玉簪放在旁边一张凳子上,然后转头默默地走了。   那几个准备动手的大汉一齐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在这地面儿上混过很多年,见过耍横耍赖的,见过硬着头皮杠到底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   “田三,这个……不是傻子吧?”   “傻子不像,倒像是哪个富家豪宅出来的破落子弟,身上不定还有银两,咱们且诈他一诈。”   “算了算了,别太贪心,咱们干这一行,做的缺德事还算少么?”总算有个人,说了句像样的话。   ……   安阳涪顼慢慢地走着,白洒洒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如今的他,真算是孑然一身了。   这世间,原来是这样的荒凉可笑。   从前生活在珠围翠绕中,他总以为,世间的人,都该听他的话,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他,因为他是太子,他是皇帝……   原来,当你失去权势,混在普通人堆里,却什么都不是。   他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一直往前,往前,直到双腿变得麻木,才蹲身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双手捂住面孔。   “大哥,吃个烧饼吧。”   一个甜甜的声音忽然响起,安阳涪顼转头,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正手托一个烧饼,满眸明亮地看着他。   安阳涪顼心里一动,双唇颤抖着,想说“谢谢”,却到底没有,只是伸手接过烧饼,掰碎了一点点塞进唇中。   香。   真地很香。   比曾经吃过的山珍海味都要香。   吃着吃着,他忽然间禁不住,落下泪来。   “大哥哥你别哭啊,我这儿还有呢。”小女孩儿抬起手,忙乱地擦着他的脸颊,安阳涪顼却哭得更加厉害了。   “元元。”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嗳!”小女孩儿应了声,赶紧将手里的另外两块烧饼塞给安阳涪顼,然后调头飞快地跑开。   捧着烧饼,看着小女孩儿远去的背影,安阳涪顼那颗冰冷的心,重新一点点变得温暖……   抬头看了眼渐渐往西边沉落的夕阳,他重新站起,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   宫女们鸦雀无声地站立着,个个将脑袋深埋。   夜璃歌正襟而坐,目光逐一从她们脸上扫过。   说实话,她实在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身份出现。   但是现在,既然她做了这天定宫的女主人,该管的事,却仍旧必须要管——总不能让傅沧泓一个大男人来做这种事吧。   “刘喜。”   “奴才在。”   “念花名册吧。”   “是——”刘喜颤颤地答应一声,捧着薄册,拖长嗓音叫道,“香菊、琼枝、美云、杜鹃……”   看着那一个个打眼里走过的年轻女孩子,夜璃歌不由挑了挑眉——她们正当韶龄,花信年华,正是该倍受男人宠爱之时,却要锁禁在这宫中,任由青春流逝……   “夫人。”正怔忡间,刘喜已经念完名册,轻轻唤了一声。   “嗯。”夜璃歌收回思绪,冲刘喜摆摆手,“你且退下。”   刘喜应了声,转身退下。   咳嗽两声,夜璃歌清清嗓子,方才抬眸,柔淡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然后冲站在第一排起首的女子招招手:“你过来。”   少女眼中闪过丝怯意,提步近前,曲膝跪下,夜璃歌注视着她乌黑的髻子,启唇问道:“几时入宫的?”   “回夫人,五年前。”   “如今多少岁了?”   “二,二十。”   “可有想过出宫?”   “夫人?”女子闻言,霍地抬头,“奴婢,奴婢做错什么了吗?”   见她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夜璃歌心中掠过丝淡淡的怜惜:“你并无过错,我只是随口问问——难道你就不想家里人?不想嫁个好人家吗?”   “奴婢,奴婢家里没人了……”宫女红了眼圈,泪盈长睫。   “没人了?”   “嗯,数年前滦江发大水,冲毁了几十万户人家,奴婢的父母兄嫂,无一幸免……”   夜璃歌怔住了,不禁回想炎京城中发生的一切,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没有。   好容易平复自己的情绪,夜璃歌又看向旁的人:“你们呢?有没有愿意出宫的?”   “奴婢——”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又轻又细的声音。   “什么?”夜璃歌举目看去,但见是一个杏脸桃腮,模样小巧的女子。   “有什么话,你上前来说吧。”   众人退开,让那女子出列。   “奴婢有句话,想问夫人。”   “你说吧。”   “奴婢不明白,夫人为什么想让奴婢们出宫?难道夫人是担心——担心奴婢们会同夫人争宠?”   争宠?   夜璃歌的眼眸瞬间冷了,唇边浮起丝淡谑的笑,甚至想拂袖而去——争宠,大约这天下间的女人,所能想到的,就是争宠吧?更何况,傅沧泓还是一个皇帝。   沉默了很久,她忽然道:“那你,想争宠吗?”   殿中一下子变得冷寂可怕。   所有宫女齐刷刷地都跪了下去,耳听得上首那女子站起身来,拖着长长的裙裾,一步步走出宫殿……   争宠,这两个字,好似一柄犀利的匕首,插进夜璃歌的心脏。   女人的一生,难道就只是用来争宠的?   真是可笑。   她想赐她们以自由,这些女人惦念的,原来是她夫君的恩宠。   呵。   夜璃歌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只觉得心里一片荒凉。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清远的埙声传来。   抬眸望去,却见是一座残颓的,长满衰草的宫殿,夜璃歌挑挑眉,本想离开,但那埙声中一股激荡的劲气,却诱使她走过去。   踏过一丛丛野草,推开半掩的宫门,她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   安详地坐在太阳底下,手持一只埙,极缓极慢地吹奏着。   埙声很苍凉,却带着股隐忍的刚烈。   微微眯起眼,夜璃歌静静地看着她,一直没有作声。   一曲罢。   女子抬头,弯起眉眼,流露出一丝安详的笑。   “你是谁?”   “这重要吗?”   夜璃歌再没有说话,抬步迈进去,站在破瓦砾堆里,细细地端详着她。   从眉目五官上判断,她年轻时,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夜璃歌略怔了怔,依稀想起件典故来——有次无意间,听老宫侍的谈话提及,说傅今铖曾有一名宠姬,乃是北宏才色双殊的名媛,可是入宫不到两载,便被禁于冷宫之中,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   那是多少年了?   大概没有人知道吧?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寂寞,竟然没有把她折磨得疯掉或者傻掉,而是镀炼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沉凝与淡定。   夜璃歌忽然间肃然起敬。   “你想离开吗?”   “嗯?”   “如果你想离开,我可以帮你,或者,你有什么愿望,我也可以帮你——”   “那就给我一家书斋吧。”只说了这么一句,女子便打住了话头。   “好。”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这个送你。”女子抬起枯瘦的手,伸到夜璃歌面前。   看了她一眼,夜璃歌接过那只埙,细心地放进腰间锦囊,转身朝殿外走去。   ……   “璃——”   傅沧泓的唤声,在夜璃歌踏进殿门那一瞬间收住。   他看到了她满脸的不快。   “只是出去走了走。”收起自己的抑郁,夜璃歌扬唇微笑——自从上次傅沧泓“酒后吐真言”,她已经习得,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情绪,至少不“发作”得那么厉害。   “累了吧?”傅沧泓没有追问,而是上前扶住她,将她送到榻边,“听曹仁说,你今天教训那些宫女了?”   “算不上教训,只是查了查。”夜璃歌说着,抬眸往他脸上瞧瞧,“你——”   “什么?”   “没什么。”夜璃歌摇头,往后躺倒,合上双眼,“厨房里有新鲜的鲫鱼吗?如果有,让他们做碗汤来。”   “好。”傅沧泓赶紧答应,起身叫进曹仁,如此吩咐一番。   少时,曹仁领着宫侍呈上御膳,趁夜璃歌喝汤的当口,傅沧泓想了想,道:“你现在怀着身孕,实在不宜操劳,若不然,就让曹仁接手内宫的事吧。”   “曹仁不行,”夜璃歌当即否决,“他要日夜服侍你,根本脱不开身。”   “那就再找个可靠的人。”   “这事我会放在心上,你不必挂怀。”夜璃歌微微一笑,伸出小拇指,“说好了,后宫的事,全交给我。”   “行。”傅沧泓点头。   “对了,这宫里,是不是还留着很多,傅今铖宠幸过的女人?”   傅沧泓一怔。   “你打算怎么处理?”   “不是都交给你吗,你看着办好了。”   “那好,”夜璃歌唇角往上扬起,“我就把她们全放出宫去,还有那些想离开的,都统统打发走,你可愿意?”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傅沧泓浓眉一挑,“若真如此,正落得清净。”   夜璃歌莹眸漾动,上上下下地细瞅着他,确定他十足坦诚,才敛起心中那一丝疑虑。   她本不该怀疑他,也不想怀疑他。   第三百零九章:规矩   第二日。   夜璃歌便去了那座废弃的宫殿。   女子还是坐在太阳底下,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明晃晃的天。   “一切已经准备妥当。”稍稍弯下身子,夜璃歌轻声道。   女子阖拢的眼绽出条极细的缝隙:“夜夫人?”   “原来你知道?”   “上天会佐佑你的。”   “上天也会佐佑你。”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瞬间似乎洞穿了彼此的灵魂。   看着白发苍苍的女子登上马车,看着马车驶离颓残的宫殿,消失在拐角尽头,夜璃歌沉郁的心,忽然就轻盈了。   仿佛了结了一桩很沉很重的心事。   她,是一个不该属于这儿的人,她的生命,或许该有另一番绮丽的风景,但却因为一个男人的私欲,而葬送了青春。   沿着落叶纷飞的宫道,夜璃歌慢慢往前走,本想趁这会儿功夫散散步,忽听一阵议论声从围墙的另一面传来。   “阿凤,你还是趁早打消这心思吧——那女人的手段有多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也会慢慢地变老——没有男人会喜欢老女人,而我青春貌美,正值韶华,凭什么不能得到皇上的宠爱?”   夜璃歌顿在那里,有微凉的风吹过耳际,撩-乱垂落的发。   “你别做美梦了……想想纪夫人吧,你看看她,连皇子都生下了,还不是——”   “那是她蠢!”女子尖锐的嗓音像拔高的嫩白杨,“只要一次,只要一次,我就可以……”   话音低了下去,或许那些龌龊,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口吧。   ……   搬了把竹椅放在紫藤架下,夜璃歌仰面躺着,阖眸小憩。   往昔的记忆像潺潺溪水间,在脑子里淌过——炎京、父亲、安阳涪顼、司空府、碧绮楼、章定宫、董太后、唐涔枫……原来她的生命,是如斯的多彩多姿,充满了传奇。   凤凰。   一展翅翔九天的凤凰。   心里的丝丝急躁,终于淡冽下去。   不是不在乎,只是生命,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真值得计较的。   沙沙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仰面靠上竹枕。   夜璃歌翻了个身,将头枕进他怀中。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这些微小的动作,却让他们彼此之间,变得更加亲近。   夜璃歌忽然拱了拱脑袋,于是,傅沧泓忍不住笑了。   “沧泓。”   “嗯。”   “我们以后都这样,一直这样,好不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这样,好吗?”   “好啊。”   ……   天定宫里起了很多微小的变化,偶尔晃眼察觉不出,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   宫女们零零星星地被散放了出去,只留下些忠诚可靠的,人员的升迁或变动,都在不经意间完成。   夜璃歌是什么人,她可是璃国司空夜天诤的女儿,曾经血战沙场,力搏边城,曾经夜闯北宏都城……岂是寻常女子能及?   这天下人的心思,没有她不通透的,只是不想去点破,也不愿去点破罢了,但凡那些人不主动招惹她,她也不会擅动任何人,倘若真有什么人想跟她过不去,只怕她也绝不会手软。   善人恶人,有时候,不过是因为一己私欲而已。   她可以容忍私欲,却不能容忍,因为私欲而坏了规矩。   她的规矩。   ……   安阳涪顼勒了勒腰带。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勒紧腰带了。   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冒上来,刺得喉咙口火辣辣地痛。   实在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他蓦地跌坐在草丛里,任由疲惫一阵阵卷袭着自己。   “糖葫芦,冰糖葫芦——”一阵亮朗的喊声忽然传来。   安阳涪顼睁开沉重的双眼,但见一辆小小的手推车,忽然从黄土小道那端,缓缓而来。   小车吱呀吱呀,从他面前碾过,走出一截,却忽然停下来。   “小伙子,你这是——”   醇厚的男中音。   “大哥——”安阳涪顼睁眸看了他一眼,却不知该如何述说自己眼下的困境。   男子看来是个讨惯生活的,一见他这落魄的模样,就明白了几分,将沾满糖汁的手伸进怀中,左掏掏右掏掏,摸出几十枚铜子,塞在安阳涪顼手里:“拿着吧,到前面镇上买些东西吃。”   “不,不,”安阳涪顼赶紧推回去。   男子却憨厚地笑笑:“这算什么,谁出门在外,没有个三灾八难的,小伙子以后做人厚道点,也就是了。”   “嗯。”安阳涪顼红着双眼,连连点头答应,目送男子推车离去。   强撑着又往前行出一段,果见一座小小的镇子,街道上却甚是清冷,只有几家极其简陋的小饭铺。   到了这步田地,安阳涪顼自然不会计较得太多,随意走进家店铺,叫了碗阳春面,便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刚咽了半碗面,忽听后方响起个冷凝的女声:“店家,来半壶酒,一斤牛肉。”   安阳涪顼拿着筷子的手,顿时僵住,后背像是刮起阵冷风,又像是突然涌起热血。   过了很久,他方敢一点点转过头去,却见一戴着斗笠的女子,正坐在右边角的方桌旁,慢慢地喝着酒。   是她!   真的是她!   安阳涪顼倏地回头,心中一阵怦怦狂跳。   女子像是注意到了他,抬起头来朝他扫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喝酒。   直到听见她搁下银锭起身离去,安阳涪顼方才一口吞下碗中仅剩的面汤,忙忙慌慌地站起身来,也朝外奔去。   “面钱呢?”未料老板从柜台里伸出手来,一把扣住他的胳膊。   安阳涪顼匆匆将几枚铜子儿往柜台上一扣,然后挣脱老板的手,朝门外奔去。   那人却早已经没了影儿,廖落的街道上空空如也,只有几个闲汉倚在门边,拿手扪着身上的蚤子。   立在光秃秃的树下,安阳涪顼满脸怅然若失,他呆呆地站了很久,方才拿起脚往前走。   一路之上,他只觉口里发苦,喉里发干,说不出来地难受,直到进了一片树林,依旧浑然不觉。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空,眼见着就要直直地栽下去,肩膀却忽然被人扣住,然后,安阳涪顼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斜斜地飞了起来,轻轻落在一棵树下。   她看着他,眼睛是冷的。   他看着她,却缓缓落下泪来。   关青雪秀丽的眉头微微扬起——男人哭?这可是最犯她忌讳的。   但安阳涪顼迅速擦净了泪水。   “你这次又是——”关青雪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她猛然省起,面前这男人,已经“一无所有”。   “正如你所想,我现在落魄江湖,连口饭都没处讨去。”   “不是教你杀人了吗?”   安阳涪顼摇头。   关青雪一声冷笑:“你宁愿饿死,也不肯去杀人?”   安阳涪顼没有答话,只是垂下眸子,眉眼间透露出几许刚毅。   “好。”关青雪轻轻拊掌,“既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未料,安阳涪顼却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别走,我需要你。”   “什么?”关青雪转头,眼里闪过丝错愕。   “我需要你,”安阳涪顼第一次,看定她的双眼,重重重复道,“我需要你保护我,需要你送我回璃国。”   “回璃国?你还回哪里干什么?”   “召集原来的将领,伺机起事。”   “安阳涪顼,”关青雪一声冷嗤,“我劝你醒醒吧,既然好不容易从天定宫里逃出来,就该找个地方好好躲着,过你的安静日子,别想着跟傅沧泓斗,你——”   “你住嘴!”安阳涪顼忽然戾喝一声,两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瞪得溜圆,饶是关青雪一向在刀尖上讨饭吃,也不禁被他震得一愣,倏地收住了话口。   “就算是死,我也要,我也要——”安阳涪顼像只没头苍蝇似地来回团团乱转着。   关青雪看着他,不说话。   终于,安阳涪顼停了下来,咬咬牙,转头看着关青雪:“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但我发誓——纵然是死,也要活出另一番天地来!”   另一番天地?看着这样的他,关青雪实在是心存疑虑,倒是什么都没说,反建议道:“既如此,你回不回璃国,又有什么区别?照我看来,璃国那批人,根本没有丝毫用处,你倒不如去海外,找个没人的岛屿,重建一个新的国家。”   “重建,新国?”安阳涪顼双眼骤亮。   “嗯,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   “可是,那得花不少银子吧?”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代你回璃国跑一趟——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朝臣,虽不能提供武力支援,但银钱肯定是多多的。”   安阳涪顼却十分狐疑地看着她——若说他从前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那么现在多少是明白一些了。   “那些人都是软骨头,我有法子对付的。”关青雪言罢,咧咧唇,露出白花花的牙齿,看得人脊梁骨发冷。   安阳涪顼本想劝阻她,但回想父皇执政时,对文武百官们赏赐甚重,如今叫他们吐些出来,也是应当的,于是便心安理得了。   “你对海外熟悉不?”   “熟悉。”   “据你看,去哪儿落足比较好?”   “九魔岛吧。”   “九魔岛?”一听这话,安阳涪顼的眉头顿时扬起——这样充满煞气的地名,他一听就不喜欢。   “怎么?你怕了?”关青雪吊高了眉梢看他,眸中噙着明显的不屑。   “谁怕了?”安阳涪顼顿时心火上蹿。   “那就行。”关青雪点点头,“咱们这就上路。”   ……   “下雪了!”   “下雪了!”   这日,夜璃歌尚未起身,隔着薄薄的帘子,便听得一阵欢悦的笑声传来。   她随即坐起身,推了推旁边依然熟睡的男子。   傅沧泓“嗯”了声,睁开眼眸,把她裹回被中:“天冷,小心冻着。”   “我想看看雪。”偎在他怀中,夜璃歌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   傅沧泓没奈何,只得凑唇在她额上“吻”了下,两人旋即起身,早有宫女递上来厚厚的皮裘,两人都穿戴严实了,方才步出殿门,但见外面庭中,栏杆上、房瓦上,都落满玉屑般的雪,一些宫侍宫女们正跑动来去,用笤帚将雪扫到一起,或堆成雪人,或滚成雪球,互相追打疯跑着。   看着这样欢悦的情形,夜璃歌也禁不住开心起来。   “想来琼雪苑那边的早梅都开了,要去瞧瞧吗?”握起她的手,傅沧泓轻声言道。   “好啊。”夜璃歌伸了个懒腰——有很多日没有这样乐一乐了,走走看看也好。   于是两人先回到殿中,在宫侍的服侍下用了小火炖好的鹿肉羹,曹仁早安排好辇车,傅沧泓携着夜璃歌登辇,随着宫侍长长的唤声,辇车缓缓朝琼雪苑的方向驶去。   第三百一十章:心中至爱   琼雪苑,是天定宫北边的一座院子,是早些年傅今铖令人盖的,只因他昔时盛宠的一名妃子极爱白梅花。   后来傅今铖身死,那妃子也病殁,这琼雪苑便空置了,直到近些时候,傅沧泓无意间路过,隔着院墙瞧见开得纷如繁雪的白梅花,方才令人打扫、清理出来。   辇车进了月亮洞门,于梅林边儿上停下,早有宫侍打起帘子,夜璃歌先探头朝外看了看,但见满枝玉雕似的花骨儿,清新怡人,衬着那皑皑的白雪,看着就让人身心爽然。   她不由轻轻地欢叫一声,身旁男人很快慰地笑了。   他喜欢看她这样。   夜璃歌钻了出去,奔入梅林之中,任由那怡人的幽香泌入五脏六腑。   在这琼妆玉裹,恍若仙境的地方,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   她看到她了。   看到她倚坐在树枝上,一袭纱衣,赤裸的双足在寒风中飘荡。   “你不冷吗?”她不禁走过去,仰着头问。   “我是不会冷的。”她微微地笑,目光在她脸上溜了一转儿,“看起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很好,已经快把我忘记了吧?”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夜璃歌也笑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是啊,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死……”她俯下头来,黑色晶眸里流转着奇幻的光彩,“夜璃歌,不要背叛我……”   夜璃歌忽然打了个震颤,纤腕已被一只手握住。   坐在树上的女子不见了。   夜璃歌回头,不禁嗔恼地瞪了男人一眼。   男人却增大了腕上的力度——他觉得方才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却又空空如也——为什么她有时候给自己的感觉,总是很奇怪。   明明看得见她,却感觉她的心,在另一个世界。   “夜璃歌。”他不禁喊了一声。   “嗯?”   “看着我。”   夜璃歌抬头看他,眼神里确乎有几许迷离。   傅沧泓忽然攫住她的下巴,俯头吻上她嫣红的唇,突如其来的灼热与潮湿,终于成功入侵夜璃歌的心智,让她微微有些迷乱起来。   可是当她的目光看到那些伫立在梅林外的人影时,倏地恢复清醒,推开已经有些喘气不匀的男子。   傅沧泓不甘心地咂咂嘴唇。   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来判断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是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风撩过,白色的花瓣缤纷如雨。   画面美丽得恸魂,连只瞧见片影浮光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璃歌……”他唤着她的名字,忽然抱紧了她。   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夜璃歌阖上双眼,感觉自己的心,和他一起跳动。   在这个白雪飞舞的冬季,他们渐渐开始习惯彼此,习惯彼此的存在,习惯彼此的一切,习惯所有……   或许有一天,这种习惯会深深融入血脉间,若再想分开,就会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   “有意思。”   隔着纱帐,凝视着那一对相互依偎的男女,幽魅人影从唇间轻轻吐出三个字。   很有意思。   榻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厉眸如电,射向帐外。   于是,鬼影极其模糊地笑了。   极其小心地抬起夜璃歌的螓首,傅沧泓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撩开纱帐下了榻,踏着丝履,慢慢朝外面走去。   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踏出内殿门的刹那,他看到了那抹模糊的影子。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或许,你该找个道法高深的人,来做一场法事。”   “法事?”傅沧泓抬手摸摸下巴,脸上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你还真把自己当鬼看?”   “难道不是?”   “是与不是,你比我清楚——再有,阁下为什么始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反而一定要借助一个死人来做文章呢?”   鬼影不由“噫”了一声,微觉意外。   “我奉劝你,在朕大动干戈之前离开这儿,否则——”傅沧泓说着,重重咬了咬牙齿。   “大动干戈?”鬼影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脸上浮起几许好奇,“那在下还真想看看,你要如何大动干戈——不过至少,我相信一点——”   鬼影儿说着,朝纱帐里边呶呶嘴:“在她腹中稚子落地之前,你是绝对不会动我的。”   傅沧泓浓眉一挑,鬼影儿细察着他的面色,旋即笑了:“被我说中了吧,就知道这个女人,始终是你最大的禁忌,百试百灵。”   傅沧泓不由握紧了拳头——他确实讨厌旁人拿夜璃歌说事儿,爱得越深,越是讨厌,那是他深藏于心中的至爱,捧在掌中的珍宝,怎能容忍他人觊觎?   只是,从他们相爱至今,似乎一直有人,在窥视着他们。   看着他脸色忽冷忽热,忽青忽白,鬼影儿却笑得愈发得意。   接连呼吸好几口气,傅沧泓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不能有任何闪失——保护妻儿乃是他首要的责任!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尊门神一般,直到鬼影儿消失,方才转过僵硬的脖子,目光深挚地看着睡在床榻上的夜璃歌,这一刻他的心出奇宁定,还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绝。   很奇怪。   床上的女子忽然动了动,傅沧泓赶紧收回思绪,掀开帘子走进,重新躺进被窝里,夜璃歌立即偎了过来——从这个微小的动作可以看得出,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傅沧泓静默地躺了下去,平伏心潮,仿佛适才那一番生死激烈的对搏,只是小小的插曲。   ……   早膳桌旁。   夜璃歌拿着调羹,慢慢地喝着汤,小腹处忽然传来一阵震动,手里的勺子“当”地掉进碗里。   “怎么了?”傅沧泓放下筷子,细声问道。   “没,没事。”夜璃歌笑了笑,埋头继续喝羹。   一只手却从旁伸来,落在她的小腹上,一股热流从他的掌心,直渗入体内,胎儿更加活跃。   “小家伙。”傅沧泓的口吻不由带上几分宠溺,“看你出来,爹爹打你小屁股。”   夜璃歌还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不由“扑嗤”笑了声。   用完早膳,傅沧泓去上早朝,夜璃歌自己在院中溜了两圈,又叫进新提拔的大宫女,处理了一些事务,正想着换个法儿自娱自乐,一个宫侍忽然神色仓皇地闯了进来:“夫人!夫人!”   “什么事?”   “椒安殿起火了……”   “起火?”夜璃歌一听,却没有常人那种惊惶失态,“着人扑救没有?”   “已经命人扑救,可是火势甚大,眼见着已经烧塌了半边殿阁……”   闻听此言,夜璃歌不由微微挑起眉梢,移步往前走。   “夫人!”正在回事儿的宫女倩姝踏前一步,“让奴婢去吧。”   夜璃歌看看她,正要点头答应,那宫侍却叫起来:“你去顶什么用?他们又不会听你的!”   这奴才——   夜璃歌声色不动,却转头定定地瞅了他一眼,复启唇言道:“前头领路。”   倩姝心里发紧,待夜璃歌一出殿门,立即匆匆赶往龙极殿——潜意识告诉她,这件事另有内情,必须知会傅沧泓,而且越快越好。   及至到了龙极殿前,才发现四周守卫森严,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根本无法近前。   倩姝无可奈何,只得远远儿立着,直到望见曹仁打殿里出来,方疾步趋前,冲着曹仁直招手儿。   曹仁本是出来宣旨的,虽然看见,却不想理会,本欲转身走开,但见倩姝额头冒汗,脸色涨得赤红,两只手不停地挥舞,略迟疑一下,到底是朝她走过去。   “啥事?”立在太阳底下,他很不耐烦地看着这宫女。   “曹公公,麻烦您禀报一下皇上,说,说椒安殿起火……”   “椒安殿起火?”曹仁先是愣了下,接着道,“安排人手灭火了吗?”   “已经安排了……可是夫人,夜夫人她自己去了。”   曹仁的脸色顿时变了——夜夫人现在还怀着身孕呢,居然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倘若让皇上知道……   “曹公公?”   “咱家知道了。”不待她把话说完,曹仁便匆匆打断她的话头,转身先去往前宫门宣旨,然后火烧火燎地返回龙极殿。   大殿中一片静寂,傅沧泓端然坐在龙椅中,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下头众人奏事,文武百官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挺。   曹仁犹豫良久,终究是瞧准一个空子,走到龙椅侧,轻轻咳嗽了一声。   傅沧泓转头,朝他脸上瞅了瞅,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当下站起身,龙袖一拂:“退朝。”   百官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那起心思稍微活络的,隐隐料到,恐与夜璃歌有关。   傅沧泓大步流星地走着,心中像是搁了块烙铁,烤得滋滋啦啦地响。   她疯了。   居然跑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冲过中宫门,便见整个椒安殿上空浓烟滚滚,窗棂殿柱烧得“噼噼啪啪”直响,无数的宫女宫侍或端着木盆,或提着水桶,正不停地跑来跑去。   夜璃歌呢?   并没有见到夜璃歌的影子。   傅沧泓眸色阴戾,心中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夜璃歌去哪里了?   场景倒回半个时辰前。   夜璃歌跟着宫侍行至椒安殿前,神色冷然地朝那已经摇摇欲坠的殿阁看了一眼。   “去死吧夜璃歌!”蓦然地,后方一阵大力袭来,将她重重推向火海之中……   第三百一十一章:挑战   傅沧泓怔怔地站立着,浑身的血已然冰凉。   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他的肩头,整个画面寂然无声,那些跑动的人影,腾起的烟尘,忽然间都变得模糊空白,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刻骨冰寒。   “皇上——”火狼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傅沧泓转头,忽然重重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火狼站着不动,沉默地接受了,一缕鲜艳的血丝,缓缓从他唇角泌出。   “夫人!”   殿阁的那一端,忽然传来喊声,两人齐齐一震,倏地转头,却见夜璃歌一身黑色描金丝锦裘,正步态从容地走出。   “璃歌——”没等火狼回过神,身边的男子已经倏地没了影儿。   夜璃歌停住了脚步,看着他跑到自己跟前,抬手拂拂他的脸,傅沧泓握住她的纤指,两个人就那样怔怔地对立着,仿佛时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你总是这样——”傅沧泓的嗓音有些发抖,“也不顾自己是怎么个状况,想跑出来就跑出来,凭白地让人担心……”   他说着,却已经有些说不下去。   “是我不对。”夜璃歌终于点头认输——或许她真是任性,或者仗着艺高胆大,天下随处可去得,全然不顾忌亲近之人的心。   傅沧泓深深吸了口气,打住话头——他并不想责备她,一点都不想,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回去吧。”终于,夜璃歌转开头,迈步朝前走去,傅沧泓静默地跟在她身后,而火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暗觉侥幸——一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直到回到寝殿,傅沧泓看着她褪去外袍,方才沉声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有个宫人发了疯,想杀我。”夜璃歌说得轻描淡写,傅沧泓却听得惊心动魄。   “想杀你?谁想杀你?”   “没看清楚。”   “曹仁!”   “不必了,那个宫人已经死了。”夜璃歌轻柔的声音将他拦住,“你现在查,只是打草惊蛇而已。”   “曹仁!”傅沧泓仍然坚持再叫。   “皇上。”曹仁走进,恭恭敬敬地站立着。   “去煮碗安神茶来。”   “是。”   等他再回头时,夜璃歌已经走到妆镜前坐下,缓缓将玉簪从髻间抽出,轻轻搁置在桌案上。   傅沧泓走过去,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对着镜中的她凝神看了半晌,确定她并无任何异样,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   深黛夜色,笼罩了整个宫殿。   傅沧泓立于灯柱后,眸色冽寒:“查清楚了没有?椒安殿的大火,到底怎么回事?”   “……”   “你怎么不说话?”   “查过了,一无所获。”   “查,继续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皇帝眸中爆射出很久不曾见过的冷光。   “……是。”   待黑衣人退下,傅沧泓往后坐在椅中,开始陷入深深的沉思——看来这皇宫中,除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前代帝王“傅今铖”之外,还有别的——倘若威胁到他,他还可以容忍,倘若威胁到夜璃歌,那他还真是忍无可忍!   尤其现在,还有孩子……   “嘻嘻——”   黑暗之中,忽然响起阵戏谑的笑声。   傅沧泓蓦地抬头。   “害怕了吧?”对方的面孔隐藏在模糊的暗光里。   “害怕?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至亲至近之人——傅沧泓,我知道,这天底下其他人的死活,你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夜璃歌,如果她死了……”   “咣——”一个玉麒麟飞过去,重重砸在地上,跌得粉碎。   “别发火嘛傅沧泓,要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否则,活得多虚伪,多累——其实我知道,自打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你就从来没有轻松过,夜璃歌是谁?天下第一美人,炎京凤凰?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是那个保护她的男人,却注定要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傅沧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放弃呢?”   “放弃,或者坚持,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不管你怎么说,我始终只有一句话,一如既往地保护她,直到生命结束。”   室中默了一瞬,然后响起一声感慨:“傅沧泓,虽然你我互为死敌,今生今世绝不可能化解,但我却不得不感叹你的痴情——既然如此,那你就要做好准备,随时接受我的挑战。”   挑战?   又是挑战吗?   似乎,从这段感情开始以来,他就在面对各式各样的挑战,层出不穷的麻烦,生生死死的纠结。   “来吧。”他镇定自若地笑了,“不管你说的挑战是什么,我都坦然接受,直到死亡来临。”   ……   曹仁很难得看到那样的傅沧泓,半躺在椅中,微微眯着眼,望着树枝上还未化净的白雪。   殿门半掩,夜璃歌在榻上躺着,尚未醒来。   “皇上。”将一杯香片递到傅沧泓手边,曹仁轻轻唤了声。   傅沧泓侧身接过香片,揭过那细釉瓷的盖子,轻啜了一口,但觉无尽的香气在唇间扩散开去,齿颊留香,立时将所有的苦涩冲淡。   “嗯,不错。”搁下茶碗,他向曹仁看了一眼,正要说什么,火狼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进来。   于是,傅沧泓及时截住了话头。   火狼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压低嗓音说了句话。   傅沧泓眼皮往下一沉:“查确实了?”   沙沙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主仆俩一起抬头,却见夜璃歌下了石阶,正慢慢地朝他们走来。   “夫人。”火狼躬身见礼。   “你们谈,我去那边瞧瞧。”夜璃歌说着,提步绕开,身影隐入琼花树后。   傅沧泓这才收回视线,压低了嗓音道:“竟然选择去海外……那个叫关青雪的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听说,是‘无命阁’的杀手。”   “‘无命阁’?从前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无命阁’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迄今没有人知道其根据地在何处,至于关青雪,传闻乃‘无命阁’头号女杀手。”   “想不到,这样的女人,却会跟安阳涪顼呆在一起。”   “皇上,您看是不是——”   “不必。”傅沧泓摆摆手,“朕也想瞧瞧,那小子能折腾出多大的动静来。”   “还有梅州那边,虞国的军队,又增添了十万有余。”   “嗬,”傅沧泓低声冷笑,“杨之奇的动作可真是够快,看来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悄悄朝北宏其他州郡扩张了——小心盯着,提防他收买各州府官吏,造谣生事动乱人心……”   “属下明白。”   等火狼退去,傅沧泓再次端起茶盏来,轻轻地啜着。   冬天的阳光很明亮,照得人心里暖洋洋地,他竭力摁下那些杂乱的念头,让思绪变得清明。   无论如何,他并不想让夜璃歌看到自己的“窘态”。   香风扑鼻,却是女子已经折了回来。   “好看吗?”   一个明晃晃,亮晶晶的东西,出现在傅沧泓眼前。   “这是什么?”他不由一怔。   “冰雕啊。”   “拿在手里都不会化?”傅沧泓不禁伸手碰了碰。   “对,”夜璃歌眯眯眼,眉宇间浮起几许诡谲,或者说,调皮,“不管你怎么捏弄,都不会化。”   “你怎么做到的?”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惊奇,接过冰雕,于指间捏了好几下,果然不化。   “猜猜看。”夜璃歌有心逗他。   极少见她这样,傅沧泓也想凑趣儿,可他拿着冰雕翻来覆去琢磨良久,还是没有瞧出关窍来,只得摇摇头,将冰雕递回给夜璃歌,老实回答道:“我不知道。”   夜璃歌一侧身,坐在他的膝头:“你不是天下最聪明的男人吗?怎么连这个都瞧不出来?”   傅沧泓“嗤”地笑了:“谁告诉你,我是全天下最聪明的男人?”   “我觉得是,就是。”   “哦?”傅沧泓乐不可支,“你不知道吗?当天下最聪明的男人,遇到天下最聪明的女人,那他还是蠢一些地好。”   “呃——”夜璃歌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亲,“作为奖赏。”   淡淡的温馨在两人间洋溢开去——或许,人世间诸般繁华,都没有这一刻的温暖来得实在。   “我告诉你,是这个。”从腰间锦囊里取出颗冰蓝色的药丸,在傅沧泓眼前晃了晃,“只要将它揉碎了,和在雪水里,雪水会很快凝结成冰,用这样的冰块刻出来的冰雕,无论怎样都不会融化。”   “哦。”傅沧泓点点头,将那只精致的冰雕攥在掌中,“这个,送我?”   “行呀。”夜璃歌扬眉,清亮眸中俱是笑意,“等我闲了,你要多少,我就能给你弄多少。”   “还是等你生完孩子再说吧。”傅沧泓体贴地道。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见日色已近正午,方才起身回转寝殿,不等傅沧泓吩咐,曹仁已经领着一众人流水价地送上御膳来。   夜璃歌凝神看时,但见有梅花白肉,红枣乌鸡,雪参鲜蛤,都是补养安胎的,夜璃歌拿起银筷,香甜地吃起来。   ……   “夜夫人临产之事,可都已经准备好了?”   立于御案后,傅沧泓嗓音沉寒,锐利目光从面前数名御医脸上扫过。   “都已经准备妥当。”   “务必仔细检查,倘若有任何闪失,当心你们的脑袋!”   “是!”众御医们赶紧应声。   待到从龙赫殿里出来,一名御医额上满是冷汗,脚下绊着高高的门槛,差点摔倒。   “小心点。”掌院蒋贤从旁伸过手来,将他搀住。   “掌院大人。”瞅瞅他的脸色,御医眼中的慌乱却一分未减,“我,我这心里着实发紧……”   “就当平常之事对待。”   “平常之事?”那御医却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是平常之事呢?那可是,那可是,一个弄不好,就会——”   “那又如何?”蒋贤仍旧一脸平静,“若你紧张,只会更加坏事,不若虚怀若谷,方可化险为夷。”   御医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他——对于这个“高深莫测”的掌院,他一向只有佩服景仰的份——似乎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会百变出些意想不到,让人吃惊的法子来。   难道他不是正常人?   看着蒋贤远去的身影,御医不禁暗暗揣测。   第三百一十二章:平常之心   蒋贤当然是个正常人,也心知此次“待产”,有可能是他平生最凶险的一次。   倘若夜璃歌有任何闪失,不单他,只怕整个御医院的人,都会跟着陪葬。   他并不想失去吃饭的家伙,由是更加清楚,对待夜璃歌,除了小心翼翼,更加地小心翼翼外,还有就是平常之心。   平常之心。   其实,这是最重要的。   一个人,只要拥有平常之心,就能看淡很多事,看清很多事,就不会被表面的东西所迷惑。   不管那个女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宠姬,还是身份普通的民妇,他只要保有一颗做医生的仁心,定然会顺利泰然的。   这样宽慰着自己,蒋贤走进家中,特地到那尊药王菩萨神像前,拈香参拜。   “相公。”   妻子蒋卫氏的声音,轻轻儿从后方传来。   “夫人。”蒋贤转头,神色安然地对上妻子的眼眸。   “相公这是刚从宫里回来?累了吧?厨下已经熬好莲茸粥,相公且宽坐,待妾身盛来。”   “有劳夫人。”蒋贤依然淡淡地笑着,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从容而不迫,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够动摇他的胸旌。   作为一个长年从医的大夫,他确实养出了这份胸襟和气度,让人一见,便不禁生股亲近祟仰。   少时,蒋卫氏捧来莲茸粥,蒋贤倾身在桌案边坐下,伸手接过粥碗,不紧不慢地喝着,目光在蒋卫氏脸上溜了个圈儿,慢悠悠地道:“夫人,过些日子,你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吧。”   蒋卫氏先是一怔,继而轻轻摇摇头。   “嗯?”   “我不走,”她说着,并不美丽的脸上,却扬起丝柔和而淡定的笑,“夫君你忘了?当日你娶我进门时,在那对双凤喜烛前,曾经说过什么来着?”   蒋贤含在口的粥,忽然变得像冰碴子一般硌人。   他说过,一生一世,永不相离。   低下头去,蒋贤不禁红了双眼。   屋子里一时静然,直到三岁的儿子啪哒啪哒跑进来,抱住蒋贤的双腿,微微仰头看他:“爹爹——抱——”   蒋贤“嗳”了声,俯身抱起孩子,在他柔嫩的脸蛋上亲了亲——贤妻,稚子,这大概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了。   他一面逗弄着孩子,一面状似随意地道:“恐怕我得在家里呆上些日子,家里的事,就要靠你辛苦操劳了。”   “妾身会带着勇儿,在家中等着夫君归来。”   蒋贤抬头看了她一眼,将碗推到旁边:“吃饱了。”   蒋卫氏一言不发,收拾干净碗筷,带着勇儿默默地退了出去,蒋贤自己起身进了内屋,桌上桌下,箱箱柜柜一通翻找,终于寻摸出那本家传的《千金方》,将其塞进怀中,拍拍胸脯,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出了家门,往宫中而去。   ……   夜璃歌的小腹已经高高隆起,纵然盖着被子,仍旧异常明显。   “有没有舒服点?”傅沧泓坐在床边,将手伸进褥中,轻轻替她捏弄着肿胀的小腿。   “不用如此麻烦,”夜璃歌撇撇嘴,“只要照我的方子,做成药膏,每日涂上两三次就好。”   “我已经教人弄去了——”   话未说完,便见一名御医低头托着个盒子,悄步走进:“皇上,夫人。”   “拿过来。”   御医膝行至傅沧泓面前,傅沧泓抬手,接过盒子,甫揭开盖子,便闻见一股呛人的味道,不由用手煽了煽,皱眉道:“这味道好难闻。”   “那是药,又不是龙涎香。”夜璃歌生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拿过药膏来,却被傅沧泓抢回去,“我来。”   看着他揭开被子,把那泥褐色的药膏调匀了,细细地涂在双腿上,夜璃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傅沧泓立即停手,抬头看她,“不舒服吗?”   “没有。”夜璃歌摇头,“只是——”   她转头瞧着竹屏风,神色间有几许恍惚。   傅沧泓想问,话到嘴边却收了回去。   依稀能猜到她的想法,正因为如此,而更不愿触及。   涂完药膏,傅沧泓又替她细细按摩一回,方才将药膏放回匣中,凝视着她道:“感觉如何?”   “还行。”夜璃歌点点头,“你去忙你的吧,别成天只在这宫里呆着。”   “你现在是头等大事,我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别的?”   “还有些时辰才生呢——”刚说了一句话,夜璃歌小腹忽然一阵抽搐,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傅沧泓顿时变颜变色,倏地站起身来,大声喊道:“来人——”   “不,不用,”夜璃歌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只是胎动而已。”   “夫人。”两名御医却已经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   “吩咐厨下,烧好热水。”没想到,事近临头,最镇定的,却是夜璃歌自己。   御医领命而去,傅沧泓看看她,不住搓手,脸上的表情十分无措。   “你去吧。”夜璃歌抬起头来,冲他淡然一笑,“就算忤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白白给我添堵。”   傅沧泓胡乱应着,却仍站在那儿,他心中忧虑的,乃是别的事。   他知道,极凶险的一关,即将到来。   天色黑了下来,夜风呜呜地刮着,格外惊魂。   “灯呢?把灯都给点亮了!”傅沧泓有些过激地叫着。   几名宫侍匆匆步进,将四角的烛台统统点亮,把整个殿阁照得亮如白昼。   看着如此慌乱的他,夜璃歌又是好笑,又是开心,刚想捉弄一下她,小腹处剧痛如绞,她顿时睁大了眼,一把抓住身下的褥子。   “璃歌!璃歌!”傅沧泓紧张得浑身冒汗,赶紧上前扶住她。   “没,没事……”勉力一笑,夜璃歌强令自己打起精神,“这次,大概是真的要生了……”   当最后一丝天光收尽,整个龙赫殿都忙碌起来,人影来往穿梭不停,却个个屏声敛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儿,怕稍有动静,便惹来杀身之祸。   不顾御医们的劝阻,傅沧泓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夜璃歌的表情,看着她一次接一次更加用力地深呼吸,看着她一向健康红润的脸变得苍白,看着晶莹的汗珠从她饱满的额头上一颗颗浸出……痛,很痛,他的心像刀剐一般地痛,恨不能亲身代她受这份苦楚。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从入夜折腾到凌辰,可是孩子仍旧未能成功从体内滑出。   傅沧泓两眼血红,几次想爆喝出声,却到底忍住。   “皇上……”忙碌得快全身虚脱的蒋贤抬起头来,透过被汗水模糊的双眼看向傅沧泓,正要说什么,却听夜璃歌低声吼道:“给我一把刀……”   傅沧泓的脸顿时抽-搐起来,蒋贤凝眸注视着他,在这危急时刻,竟也顾不得对方到底是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想着,只想着能让胎儿平安降生。   终于,傅沧泓点点头。   从银盘里取过一把刀,蒋贤恭恭敬敬地递到夜璃歌面前,看着她将刀伸到下面,动作了几下,胎盘滑了出来,婴儿离体,但却——没有哭声!   整个殿阁刹那死寂。   阴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蒋德的身子瞬间冻成冰柱子。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那个浑身紫胀,分明已经没有呼吸的孩子!   难怪不管怎么努力,都接不下来……   就在他恍若身处噩梦中时,旁边的男子忽然抢前一步,一把捞起那个孩子,包在襁褓里,朝着夜璃歌展颜笑道:“孩子,生下来了……”   夜璃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注视着帐顶,一动不动。   “抱太子下去,换洗更衣。”傅沧泓吩咐着,蒋贤跪下,重重磕了个头,颤抖着嗓音道:“微臣遵旨,微臣恭喜皇上,恭喜夜夫人……”   言罢,他站起身来,接过襁褓,像见鬼似地,转身匆匆逃离这座明亮却冰冷的殿阁……   屋子里安静下来,一丝儿声响不闻。   “璃歌——”   “我看到了——”女子神情空洞,“我都看到了——”   “不是,那不是,”傅沧泓语无伦次地辩驳,“刚生下来,或者是被噎着了,只要清洗干净就好。”   “报应啊,”夜璃歌侧过身来,忽然凄凄地一笑,“沧泓,你说是不是报应?”   傅沧泓俯下身子,重重一拳砸在床栏上:“就算要报应,也是报应在我身上……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孩子……”   “可偏偏是孩子。”夜璃歌合上了双眼,只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忽然像流水般泄去,“我想睡一会儿……”   “璃歌——”傅沧泓倾身在床边坐下,抱起她紧紧拥入怀里,“璃歌,你不能睡——你如此坚强,如此刚毅,不会被打倒的……”   “我也以为,是,”夜璃歌的泪水如决堤一般冲出眼帘,“我也以为是,可是刚才,你知道吗沧泓,刚刚看到那个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呢?我明明已经很注意了,所有的膳食都再三检查过,每样物品也细细查过,包括碰触的花草树木,我那么用心地保护他,可为什么……”   傅沧泓倏地睁大眼——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全心全意,是自己一个人殚精竭虑,原来她做得更多,原来她心上的包袱更重。   “我知道是什么了。”夜璃歌忽然凉凉地笑了,“原来那场火,根本不是冲我来的,而是孩子……”   “火,什么火?”傅沧泓不解地瞪大双眼。   “你难道忘记了吗?那场发生在椒安殿的大火——我被推进火海,在里面看到了一个人,他说——”   “他说什么?”   夜璃歌却忽然打住话头,那个骨瘦如柴的人,用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盯着她:“夜璃歌,你命中注定,没有血脉。”   命中注定,没有血脉?   当那八个字插入耳膜时,她浑身的血液骤然冷凝成冰。   却仍旧坚定地微笑着,对他摇头:“我不信。”   那个人没有多言,只是摊开一只手:“把这个拿去,对你会有好处。”   那是一块乌黑的木头,夜璃歌盯着它看了许久,决定拒绝,因为她觉得,凭自己的医术,可以解决一切难题。   所以,她傲然一笑后,转头离开了。   如今想来,恍然一场梦,也恍若一场,预先排演好的戏。   “是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前方,素来镇定的她,宽容的她,高贵优雅的她,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是他们,是他们一定要毁了我们!一定要毁了我们!沧泓,他们杀了我们的孩子!杀了我们的孩子!”   傅沧泓紧紧地抱着她,任由胸腔里汩汩流出血来——他怎会不知她心里此刻的痛,此刻的绝望?   无法安抚,无法慰藉,只能看着她这样的歇斯底里,这样地痛彻心扉……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冲出去,把那些藏在暗处的人统统揪出来,千刀万剐,再剁得粉碎,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无助地抱着她……   第三百一十三章:心如刀割   终于,夜璃歌哭累了,像根木桩似地往后一倒。   傅沧泓呆呆地在她身旁坐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火狼!火狼!”   “皇上!”   “你去,把外面那些人统统拉去砍了!”   “哪些人?”   “都砍了……不中用的东西,统统都砍了!”   “皇上。”火狼想提醒他,可是此际的傅沧泓胸中怒火升腾,根本什么都听不下去。   火狼无奈,只得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外面的照壁下,所有宫人、宫侍、御医,正静悄悄地站立着,活像一尊尊石雕,望见火狼出来,眼里都不禁浮起怯色,怔怔地看着他。   火狼一言不发,只是冲他们摆摆手,众人顿时明白过来,赶紧着转身朝外走。   “站住!”蓦然地,一声冷喝传来,却是傅沧泓手提一柄长剑冲了出来,满脸狰狞,“你们害死了朕的儿子,竟然想一走了之?”   众人面白如纸,一个个顿时凝固在地,动弹不得。   傅沧泓几个大步飞奔过来,揪住其中一名宫侍的衣襟,正要一剑斩下去,忽然听得后方唤声传来:“沧泓!”   傅沧泓的剑凝固在了半空中,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女子,半倚在门边,整个身子就像薄纸一般。   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依然记得那个曦光微绽的早晨,刚刚失去孩子的女人,用自己的良知,阻止一个帝王疯狂的报复,即使那些人命微如草芥,可她还是选择施以援手。   瞬间怔愣后,傅沧泓扔下手中的剑,几个大步冲回去,猛然将她推回殿内,生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发疯了吗?不知道这样会伤害到自己吗?”   “答应我,”夜璃歌抬起冰冷的手,握住他厚实的大掌,“傅沧泓你答应我,不要因为孩子的事,而迁怒任何人。”   “我答应你。”一向铁骨铮铮的男子,面对她清澈的眼眸,终于一滴滴掉下泪来。   人群悄悄地散开了,清冷的院落里,只剩下几片树叶徐徐旋飞。   不幸的悲哀仍然在弥漫着,夜璃歌再次躺下后,两天两夜,再没有睁开双眼。   她病了。   一向强悍无比的她,终于病了。   病得糊里糊涂神智不清,口里不住地叫着许多人的名字——父亲、母亲、安阳涪顼……   傅沧泓不分昼夜地守在她身边,心如刀割。   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可以帮到她,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好过一些。   眼见着两个人都快到了崩溃边缘,殿门忽然敞开条缝儿,透进缕淡薄的天光。   “皇上,宫门外来了辆小车,这是来者的拜帖。”   傅沧泓本不想理会,接过来随意一扫,浑身却猛然一震——原平公,是原平公!   “快请!”他积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蓦地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曹仁那颗小心翼翼的心,也变得明亮起来,一迭声地答应着,跑了出去。   很快,一重接一重的宫门打开,傅沧泓大步走出,还隔着两重宫门,便看见那个立在阳光下的,发须皆白的老者。   “原平公!”他几步近前,竟然扑通跪了下去,像个孩子似地哭出声来。   “北皇,老朽可受不起你这样的大礼。”原平公脸上浮起和蔼的笑,伏身将他扶起,看着他削瘦的脸庞微微叹息:“北皇莫急,苍天当佑善人,璃歌从前积德不少,会有福报的。”   傅沧泓点头应是,将原平公引入殿内。   原平公在榻边立定,对着爱徒的面色凝视半晌,方从袖中摸出个晶莹的瓷瓶,拧开盖子,捏开夜璃歌的下颔,将瓶中药汁一点点倾入她唇间,直到夜璃歌完全咽下。   “行了。”将瓶子收回袖中,原平公再试了试夜璃歌的脉搏,“只要再过三日,她就会醒来,只是需好好调养,千万勿再伤神,否则后果难料。”   “多谢原平公。”傅沧泓深深地拜伏下去,“请至萃华殿用膳。”   “嗯。”原平公捋着下颔上的胡须,微微点头,他也想在宏都呆上几日,以便就近诊治夜璃歌。   傅沧泓又衣不解带地守了三日,到第六日上头,夜璃歌终于睁开了眼,转头便见床畔那满脸憔悴的男子。   “沧泓。”她不由抬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你一直都在这儿?”   睁开满是血丝的眼,傅沧泓静静地注视着她,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去休息吧。”夜璃歌强撑着坐起身来,傅沧泓赶紧在她背后加了个枕头,又探手摸摸她的额头。   “我已经没事了,”夜璃歌强颜一笑,“你快去休息——这几天都没上朝?只怕外官们已经物议沸腾了吧?”   “我让人去给端热汤来。”傅沧泓依旧看着她。   夜璃歌不再说话了。   现在的她也特别地脆弱,好想身边有个人陪着。   自然,最好是傅沧泓。   直到服侍她喝完两碗汤,又看着她躺下,傅沧泓方才起身离去。   往龙椅里一坐,他本想召火狼来询问近日事务,不想刚沾着椅背,便一偏头睡了过去。   他累了。   实在是太累太累。   火狼悄悄地走进,将一条厚厚的毯子覆在他身上,方才折身退出。   ……   丞相府大门前。   百官们从长街这头,一直排到那头。   终于,紧闭的门扇打开了,梁玖刚一现形,人们便嗡地一声围了上去。   “梁丞相,我们的折子已经递进去好几天了,到现在还未批复……”   “就是,皇上也不露面儿,这下头的事,到底是怎么办嘛?”   梁玖“吭吭”连咳两声,把脸一板:“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今日午后,所有的奏折都会回复,你们各回衙门静候去吧。”   “真的?”   “真的?”   仍然有人,对梁玖的表态表示怀疑。   “倘若事情不是如此,你们大可以把本官这两扇木板给拆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走吧。”好歹都是些饱读诗书之人,多少懂些礼义,更何况梁玖官居一品,地位尊祟,他们并不愿意轻易得罪。   待打发走他们,梁玖顿时面容一正:“刘义!”   “小的在。”   “立即备轿,本官要立即前往宫中。”   “是!”   半个时辰后,梁玖已经出现在御书房内,但见龙案之上的奏折已经堆成小山——看来皇帝这几天的心思,果然不在这上头。   他不由挑了挑眉——现在该怎么办?是越职代权,把这些奏章都给处理了?还是去向傅沧泓禀报,正踌躇着,后面脚步声响起,却是冯翊提步迈进。   “冯大人!”梁玖心中顿时有了底气,“您看这——”   “咱们分工合作吧。”冯翊面色沉静,毫不迟疑地道。   “好。”梁玖也是个响快人,两人各踞御案一角,开始埋头做起事来——因为他们都是这上头做熟了的,因而处置起来甚是便当,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将积压了好几天的奏折回复完毕。   “来人!”   两个殿前待诏应声而入。   “你们,速速将这些圣旨,发往各个部门。”   两名待诏却面带狐疑地对视了一眼——谁都知道这宫里头的规矩,倘若圣旨不经用玺,是绝对不能往下发的。   “事急从权,你们先办了再说。”梁玖挑起眉头来。   两名待诏还是没动,却转头去看冯翊,直到他点了头,方才上前捧起圣旨,转身离去。   “冯大人,”梁玖不由伸手拍拍冯翊的肩膀,语带微酸地道,“看起来,还是你比我有威信。”   “哪里的话,梁大人自谦了。”冯翊顿了一下,方才接着道,“朝中官员以你我二人为首,不管怎么样,咱们得彼此精诚合作才是。”   梁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连点头应是。   “虽说处理了奏折,但里面有些要紧的军国要务,咱们还是去向皇上禀报一声吧。”   梁玖一听,心中不由点头暗赞——这小子不但办事能力强,而且心思缜密,难怪颇得圣宠,看来自己以后还得仔细留意着点。   两人相携着至龙赫殿前,老远便瞧见殿门紧闭,一身黑衣的火狼持剑而立,宛若铁塔。   梁玖和冯翊对视一眼,方才近前,由冯翊拱手唤道:“火统领。”   火狼步下石阶,将他们两人引至一旁,压低嗓音道:“你们是来说圣旨的事吧?”   “嗯。”梁玖与冯翊点头。   “可以晚些吗?”   “晚些?”冯翊怔怔了,朝那两扇紧闭的殿门看了看,方压低嗓音道,“皇上还没起?”   “刚睡呢。”   “那好,什么时候皇上醒了,劳烦火统领知会我等一声。”   “好。”火狼点头答应,目送他们离去。   直到天色完全沉黯,殿内方传出一声龙音:“火狼。”   火狼赶紧推开门扇,就着摇曳烛光,看见傅沧泓正襟危坐于椅中,他顿时屏住了呼吸——因为,傅沧泓若是摆出这样的姿态,便表明他有很重要的事要交待。   “你且近前。”   果然,火狼行至丹墀下,刚刚立定,便听傅沧泓沉声言道:“你去秘地,把所有暗卫统统调进皇宫里来。”   “什么?”火狼顿时大吃一惊——那可是傅沧泓精心培养多年,用作不时之需的,倘若此时暴露……将来若出意外,可是后果难料!   “朕让你去,你便去。”傅沧泓的面色极其坚执,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火狼却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怎么?”傅沧泓双眼一厉,“你要抗旨吗?”   缓缓地,火狼抬起头来,用无比清晰的声音道:“是,属下,不同意!”   他略带金属质地的嗓音在殿阁中扩散开去,激荡起几许回响。   傅沧泓一拍桌案,想站起身来,却又重新坐下。   “皇上,”火狼沉下双膝,慢慢地跪下去,“属下知道您想做什么,可是属下想提醒您,这样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毫无保护的枪尖下,而那枪尖,还指着你的胸口!”   “我不要听!”傅沧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决绝,“无论如何,朕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不会有人伤害到她!属下保证,属下用性命保证!”火狼重重一拍胸脯,然后拔出腰间匕首,“当”地扔在地上,“倘若夜夫人再有任何闪失,请皇上,杀了属下吧!”   第三百一十四章:众生皆苦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生忠诚的男人。   他相信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但相信是一回事,而现实,往往是另一回事。   傅沧泓闭上了眼。   虽然他这一生,承受了无穷多的伤害,却不得不承认,这次伤害,来得格外严重。   就像一柄鲜血淋漓的利刃,笔直地插进心脏最深处。   “皇上,”火狼定定地看着他,“夫人是个坚强的女子,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倒下……”   “我知道。”傅沧泓嗓音低哑,“我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无法护她周全……”   “属下明白。”火狼的头微微垂着。   “你下去吧。”   终于,傅沧泓有些无力地摆摆手,往后仰倒。   待火狼离去,他方才重新站起身来,缓步朝内殿而去。   床榻之上,夜璃歌安静地躺着,脸色雪白,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息,纵然是傅沧泓,也不敢轻易靠近。   直到等不下去,他方才撩开纱帐,却见夜璃歌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血丝。   “璃歌?”他不由低低地呼了一声,握起她的手。   夜璃歌仿若木雕,仍旧没有丝毫反应。   “璃歌。”傅沧泓心中痛得像刀绞一般,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重新恢复从前的光明与温暖。   这个哀凉的午后,他坐在榻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泪水涌出眼眶,在脸上纵横流溢,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帝王的尊荣,也忘却了一切。   终于,夜璃歌慢慢扭过头,朝他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傅沧泓的心忽然像是坠入万丈深涯,他有些徒劳地伸出手,像抓住什么幻影似地,却到底没能触碰到她美容的脸庞,而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沧泓,听说城郊有座万相寺,我想去小住些日子……”   “什么?”傅沧泓闻言,不由吃了一惊,脱口便道,“好好地,为什么要住到寺庙里去?”   “我想为,咱们夭折的孩子祈福——”   傅沧泓沉默了,也许这样的方式,会让她好过些。   第二天,一乘软轿将夜璃歌接出龙赫殿,徐徐朝万相寺而去,傅沧泓立在殿门,静静地望着,望着,直到两条腿已经麻木得发涨,方才折转身,步伐僵硬地回到殿中。   “皇上,冯大人和梁大人求见。”   傅沧泓阖上双眼:“不见。”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有如乱麻一般,哪里还有心思见什么大臣?   “可是——”   “不见就是不见!”重重将一个杯子砸向后方,傅沧泓怒声喝道。   曹仁打了个冷颤,立即乖觉地退了出去。   ……   万相寺里。   跪在高大的如来神像前,夜璃歌心中那尖锐的苦痛,终于一点点淡下去。   众生皆苦。   纵然她生来富贵,拥有常人所难以企及的一切,但从小到大所经历的风波,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孩子。   不曾想,作为一个女人,居然两次失去自己的孩子。   苍天,苍天,你这是在惩罚我吗?可我为什么,又要受这样的惩罚?   “你恨吗?”   幽幽地,她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夜璃歌,你恨吗?”   恨?   不,她不恨。   “那你想解脱吗?”   “解脱?”   “是的,解脱,只要离开那个男人,归依我佛,就会获得解脱——你也看到了,这世间人人都活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无论是爱别离,怨会憎,还是已失去,都让人痛苦,若想不苦,只能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她应该“回头是岸”吗?应该卸下红尘中的一切纷纷扰扰,做一个坐守枯灯,无爱无恨亦无情的女人吗?   是啊。   这真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一条路。   想过死。   想过逃离,却没有想过,或者可以出家。   不管成功失败,抑或许爱恨情仇,都跟自己再没有任何干系。   “他呢?”   殿里响起声叹息。   再没有动静。   世人若是向佛,必定已经断绝红尘俗念——是什么时候开始放不下,是什么时候开始,体会到那种生与死的痴缠?   也许从情动的那一刻开始,就万劫不复。   夜璃歌忽然有些发寒,不禁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拢紧衣衫,朝着佛像再叩了一个头,尔后站起身来,退出殿外。   寺僧将她引进一间布置淡雅的精舍里,伏身鞠了个躬:“夫人,若还有需要,请吩咐小僧。”   “大师请自便。”夜璃歌稽首还礼,方掩上殿门。   终于,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她走到桌边坐下,拿过录满经文的卷册,细细地看着。   ……   入夜了,傅沧泓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尤其是看着空空的枕畔,心中更加难受。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希望两个人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好,这样一个人,他觉得好孤单好难受。   只是一夜,只是一夜而已,他已经受不住这样的孤独与痛苦,只觉得满心里相思成灾。   翻来覆去良久,他倏地坐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皇上。”火狼从暗影里走出,将他拦下,“你去哪里?”   “我……”傅沧泓只觉得脑子发涨,喉咙发苦,心里乱糟糟一团,说不清自己要什么。   “皇上,请回去休息吧。”   “睡不着。”   “那属下陪你练练剑。”   “也好。”   傅沧泓言罢,转身回到殿里,可当他瞧着墙上那柄照影剑时,整个人又怔住了——一看到它,就忍不住想起她,一想起她,整个人就浑身不自在,像是少了块肉似的。   痛苦地闭上双眼,傅沧泓摇摇头,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喊道:“火狼!”   “皇上!”   “立即备马,朕要去万相寺,要立即看到她!”   火狼再没有言语,而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半夜时分,两匹马在万相寺外停下,火狼先行跃下马背,近前叩响寺门。   橐橐脚步声传来,寺门开启,内里的僧人瞧见傅沧泓,不由大吃一惊,当即曲膝跪下:“参见皇上。”   傅沧泓摆手止住他,自己理理衣袍,已然抬步迈过门槛,盯着僧人光光的头皮道:“夫人下榻何处?”   寺僧赶紧爬起来,头前领路,将傅沧泓引至厢房前。   火狼和僧人离去,傅沧泓怔怔地站在房门前,一动不动。   她在做什么?   是不是已经睡熟了?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洞开,女子于模糊的夜色里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   所有的矜持、参透、寂凉,忽然在这一刻,悉数化成了飞烟。   原来再怎样的慧悟,都敌不过这一刻的心意相通,魂灵相随。   所以情关,才是这世间最难过的。   “沧泓——”夜璃歌唤了一声,扑进他怀中,揪紧他的前襟,蓦然哭出声来。   傅沧泓抱着她,任她纵情发泄自己的痛苦与悲哀。   苦、乐、酸、甜、悲、喜……诸般交集,也许这红尘原本就是这样,不管是谁,都逃不过如斯的磋磨……   两人相拥着,在厢房里卧了一夜,天明之后,在夜璃歌的主持下,万相寺的方丈亲自为夭折的小皇子超度,立在佛相前,阖掌于胸,夜璃歌低声喃喃,愿孩子的魂灵能得安息。   又休息半日后,傅沧泓才携着夜璃歌返回宫中。   “沧泓,”将最后一口参汤饮尽,夜璃歌将碗搁到一旁,拿起手绢擦擦唇角,“从明日起,你就恢复例朝罢。”   “可是你——”   “我已经没事了。”夜璃歌神色平静,“这些日子,你耽搁的时间已经太多。”   “好。”傅沧泓点头。   ……   咚,咚,咚——   随着一阵浑重的鼓声,文武百官们列队入殿,却见皇帝已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   众臣不由一愣,而后互相交换着眼神。   “有事启奏。”   和往常一样,先是六部,然后是枢密院、御史台,一一出列奏报,皇帝的回复虽然较慢,但条理却甚是分明。   两个时辰悄然而过,鼓声再响,傅沧泓抬头,朝外面那轮昏黄的太阳看了眼,然后起身下了丹墀,退回内帏。   百官们依序步出龙极殿。   “冯大人,冯大人,”下了汉白玉石阶,礼部尚书邓云几步近前,攀扯住冯翊的衣袖,压低嗓音道,“咱们昨儿个商议的事,你怎么不奏?”   冯翊眯起眼来,朝他看了看:“那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奏?”   邓云像是被人活生生塞进只螃蟹,作声不得。   极缓极慢地抽出衣袖,冯翊轻咳一声:“邓大人,咱们这做臣子的,多少也该体谅体谅人主的心情——你没瞧见皇上的模样吗?你觉得现在去说这事儿,合适吗?”   “那什么时候合适?”邓云脸上浮起几许恼怒。   冯翊莫棱两可地笑笑,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要说的那档子事儿,永远都不合适——对于外面的物议,皇帝心里定然跟明镜儿似的,可他——   该怎么说呢?   纵然身为旁观者,他也并不想诋毁帝后之间那份干净的感情。   夜璃歌只是暂时失去了一个孩子,凭借她的医术和强悍,不难复原,只要皇帝的心还在她身上,孩子迟早会有,他又何必在这时,去触怒皇帝,自讨无趣呢?   只是,他不急,皇帝不急,不等于其他的人也不急,很多人都非常地急,恨不得土里马上冒出位“储君”来,不是一位,而是很多位,傅姓皇族本来就血脉单薄,哦,现在是只剩下皇帝这根独苗,倘若没有后继者,不知道有多少野心家会蠢蠢欲动,想打这块“肥肉”的主意。   冯翊看得清楚,相信很多人也看得清楚,只是碍于皇帝的威严,不敢把这种尖锐的矛盾摆到台面上来罢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强悍的女人   傅沧泓回到龙赫殿时,却见很多宫侍、宫女正在不停地忙碌着,搬着各色器皿跑来跑去。   “你这是做什么?”傅沧泓不解地看着她,眼里闪过丝好奇。   “我想做一个——”夜璃歌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下——其实要做什么,她心里也不是很清楚。   傅沧泓往前后左右瞧瞧:“是要搭建一个新东西吗?”   “嗯。”夜璃歌用,“昨天夜里想了个新奇的玩意儿,不知道做出来是什么效果。”   她有事情忙,他自然乐得成全。   “你,把那个放到那里去——”夜璃歌走到空地上立定,指挥着几个宫侍,按照她的设想去做。   可是几个宫侍不得要领,端着器皿很是茫然,夜璃歌心中升起丝不耐,本想出声斥责,转念捺住——其实也怪不得那些宫侍,大概只因她表述得不够明白。   “让我来吧。”傅沧泓仔细琢磨半晌,大致已经明白,走过去亲自提起几只罐子,架成小山。   “嗯,就是这样,”夜璃歌点头,脸上浮出几许明丽的笑,一手支着下颔,“让我看看,还差什么。”   傅沧泓左右瞅瞅,另外拾起样器皿,架在山顶上。   “呀,”夜璃歌禁不住拍手,“你怎么如此聪明?”   傅沧泓捂着嘴偷乐。   就在几天前发生的那些痛苦的事、悲伤的事,忽然间都淡然随风……   看来,做些建设性的工作,总是有益身心的。   “夫人,”一名宫侍走过来,有些小心地道,“奴才能不能请教一下,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是啊,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夜璃歌眨巴眨巴眼,忽然莞尔:“玩呗。”   于是乎,满院子里的人叽叽嘎嘎笑成一团。   “都累了吧?每人赏一两银子,去御膳房领膳吧。”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所有宫侍们齐齐鞠躬,欢欣鼓舞地退了下去。   傅沧泓却一直瞅着那堆小山。   “怎么?”   “我看你这个装置——”他双眸忽然一凛。   那,居然是个防卫系统。   适才的快慰忽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沧泓。”夜璃歌移步近前,双手从他腋下绕过,“不要怪我,可能,已经养成了习惯……”   “我知道。”傅沧泓双眉揪紧,很多话在舌尖上翻翻滚滚,却终究说不出口——璃歌,璃歌,难道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纵然我在你身边,你还是挖空心思,想尽办法——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拥紧他——她只是不想,以后有任何的悲剧再次发生,她只不想,再失去任何至亲至近之人。   很久以后,傅沧泓终于松开手,转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好了,我们进去吧。”   侧身的刹那,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小山”,心里发堵的感觉,依然存在。   ……   “啊——”   第一眼看见大海,安阳涪顼蓦地发一声喊,然后张开双臂,冲向辽阔无边的海洋。   关青雪立在沙滩上,静静地看着他。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真是个还没有长大的男人。   不管他经历多少血腥和磨难,骨子里始终保存着一份天真——   为什么那个女人就从来没有留心呢?   为什么那个女人就是死犟着不肯爱他呢?   因为他不如傅沧泓强大?   未必。   强,或者弱,从来都只是相对的,关键只在于,每个人有没有发现,那一份潜抑在身体里的激情而已。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强势,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弱势,上天生人,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嗤——   自己什么时候,竟然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关青雪不禁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再回想起从前在无命阁铁血修炼的日子,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是多少手起刀落间的血色飞扬,是多少生死瞬间的极致锋寒,终于锻造成绝顶聪慧,绝顶强悍,也是绝顶冷漠的她?   熟谙生存法则的她深深懂得,行走世间之时,最好少一点“妇人之仁”,最好给自己戴上一副沉冷的面具,至少这样,就再不会受伤。   可是,同这个男子在一起之后,她似乎正一点一点在改变。   眉宇间增添了笑意,眼眸中莹润了亮光,尤其是心底,似乎增添了某种难言的牵挂——这样好吗?   几次“做买卖”时,面对雇主那一双双充满乞怜的眼睛,她都下不去手——若任由情况继续下去,她还能做杀手吗?还能做一个合格的杀手吗?   如果不能做杀手,她还能做什么?   “青雪,青雪——”   远处忽然传来安阳涪顼满含惊喜的喊声。   关青雪朝前踏了一步,却到底顿住,反转过头,朝远处走去。   “你怎么了?”没一会儿,后面忽然响起安阳涪顼的声音。   “我——”关青雪抬头扫了他一眼,眸中再次浮起那种冰冷的神色,“我想一个人四处走走,查探下情况。”   “我和你一起。”安阳涪顼立即毫不迟疑地答道,并且主动握起他的手。   关青雪再次看了他一眼,有那么瞬间,她想甩开他,掉头而去,却到底只是任他牵着,朝前走去。   太阳一点点向西边儿滑去,晚霞的光在天边铺染开来,海鸥挥舞双翼,不停地在空中盘旋。   “瞧,”安阳涪顼忽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真是让人舍不得离开——”   很美丽吗?   关青雪那些嘲讽的话,悉数烟消云散。   男子俯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忽然多了许多晶莹明亮的东西:“青雪……”   气氛很诡异。   关青雪不禁转开头,脸上却浮起几丝红霞。   她用力挣了挣,他却始终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   “你——”关青雪抬头,刚说了一个字,男子的头忽然俯了下来。   这——凉凉的,濡濡的,湿湿的,是什么感觉?   她不禁瞪大了双眼。   自来,她会提刀杀人,她会仗剑江湖,但是被一个男人吻,这绝对是头一遭儿。   猛然地,关青雪一把将男人推倒在地,自个儿气呼呼地走了,身后,却响起安阳涪顼略略得意的笑声。   他相信,刚才她真的动了心。   关青雪茫然无绪地走着,心头乱糟糟一片,说不上是为什么。   一脚一脚地把黄沙踢起来,看着它再一点点沉下去,她口中不住叽哩咕噜地骂,却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   直到天黑,关青雪都没有再出现。   左右看了看,安阳涪顼禁不住微微心慌起来——难道她真这样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惯熟的挫败感再次浮上心头,他左右看了看,决定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对了,生堆火吧,听说海边的夜晚都特别地冷。   可是,该用什么生火呢?   他从湿地上站起来,开始四处搜索引火之物,可是很快便泄气了——这里四处都是沙子,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就在他茫然无措之时,沙滩的另一方,忽然亮起火光。   安阳涪顼心中一跳,顿时跑了过去,但见湿沙地上竟然真的有一堆火,旁边坐着关青雪。   默了一瞬,他轻轻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嗳,你是怎么做到的?”   关青雪却一耸肩膀,不搭理他。   安阳涪顼郁闷了,左想想右想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想走,终究却在她身边坐下。   “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安阳涪顼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那你倒是说话啊。”   “跟你,我没什么好说。”冷冰冰的一句话,刺得安阳涪顼胸口直流血。   他也生了气,站起身来调头便走,可行出一段路,却终究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关青雪也正抬头看着他,于是,安阳涪顼又啪哒啪哒地跑了回去,还是在她身边蹲着。   关青雪很想笑,却到底没有,因为她知道,自己一笑,这小子定然会非常得意。   可她到底没忍住,于是就笑了。   安阳涪顼一脸的莫明其妙——为什么他遇到的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难以捉摸?   母后是,夜璃歌是,关青雪,也是,似乎她们身上,都有着相同的特质——强悍。   做女人,需要这么强悍么?   但同一时刻,他也不禁回头沉思了下自己——做男人,是不是做得太懦弱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意外事故,很快终止了他的思考。   冷风扫过,火苗跳了几下,眼看着要熄灭,却到底没有熄灭。   关青雪倏地眯紧双眼,安阳涪顼一看她的模样,顿时高高悬起心来——通常,她如斯表现,肯定是因为有危险出现。   果然。   几道鬼魅般的人影骤然现形,个个立得笔挺,活像一根根桩子。   “这又是哪条道上的?”历经多次风浪后,安阳涪顼已然没有了当初那种惊骇,显得熟门熟路,从容自若。   “黑道的。”关青雪淡淡地回了句,缓缓把腰间的剑拔出来,托在掌中翻来覆去地看。   瞧着她这副模样,安阳涪顼额上不由掉下串冷汗——其实他很想站起来,冲那些黑影大吼一声——有什么事儿冲本大爷来,别找女人麻烦!   可他却也更清楚,逞英雄也是要看实力的,没实力最好别乱逞英雄,该呆哪儿呆哪儿去。   于是,他仍然只坐在那儿。   关青雪抬头,很淡定地看了他一眼,拈起鬓边垂落的乌发,咬在唇间,然后倏地跃向空中,旋转数圈后飘然落下——   漂亮,很漂亮。   安阳涪顼几乎瞪圆了眼,可是所有的惊叹却团在舌尖——因为他看见那些桩子都齐刷刷地倒了下去,从中间断为两截!   第三百一十六章:男人的资格   几点鲜血溅到脸上,安阳涪顼瞬间石化,失去了反应能力。   他知道她会杀人,却从未想过,她出手之间会如此狠辣,不留一丝余地。   “走。”   黑暗中一只手伸来,拉起他的。   安阳涪顼却甩手挣脱,转开头去。   关青雪冷了眼眸,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扔下这个男人扬长而去。   可是——   第二批黑影又出现了。   顾不得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男人,关青雪再次挥刀。   “不要再杀了!”终于,安阳涪顼忍不住,大声地叫喊起来。   关青雪非但没有理他,反而重重给了他一脚,安阳涪顼打了个滚,直摔进一个草坑里,然后双手抓住草皮,任由满眸泪水夺眶而出。   是的,他不喜欢杀人,一点都不喜欢,更不喜欢看到她杀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她动刀,他就会觉得痛,很痛很痛。   从前那些记忆,会排山倒海般地压下来,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自己不可理喻,也知道她是迫不得已,在这险风恶浪里求生存,她若不杀别人,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终于,头顶上方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几丝冷风,在呜呜地呼啸。   顶着满头的灰尘,安阳涪顼爬起来,入目一片黑暗,还有头顶冷寒的月亮。   他站起身,茫然四顾。   没有看到她。   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   终于,在一棵枯瘦而嶙峋的树下,看到了她,背依树干,微微仰头,望着空中泌寒的月轮。   她的脸,很白,也很冷,那种杀气,已然收尽。   他走过去,嘴唇蠕动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却是她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走吧。”   “你说什么?”安阳涪顼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走。”关青雪转过头,将面容隐在模糊的夜色里。   安阳涪顼怔立在那儿,后背上一阵阵凉嗖嗖的寒意爬上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发抖——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慑人的气势,逼得他想逃离。   可他到底没有。   若是从前,他会。   可是这一次,他倔强地守在那里,像看护一棵树似的。   “对不起。”很久以后他轻轻启唇,吐出三个字。   关青雪转过脸来,略含惊诧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间一时沉默。   “走吧。”终于,关青雪收剑回鞘,朝前方迈开步子,冷寒的夜风刮起她的头发,飘散开来,就像一面招展的旗。   一路之上,安阳涪顼时时悬着心,拔出袖中的剑握在掌中,时时刻刻左顾右盼,只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一次,他拿定主意,若真出了状况,首先扑上去的,一定是他自己。   幸而,直到下到海里,上了小船,都再没什么动静。   关青雪冷着一张脸,摇动船橹,小船缓缓离岸,没入浓重的雾气里。   安阳涪顼坐了会儿,终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让我来吧。”   关青雪看了他一眼,侧身让开,走到船舷边坐下,目光看向远处。   安阳涪顼瞧着她的侧影,心里无比沮丧——其实,他多么希望她能对他笑,哪怕只笑一下就好,可是为什么,她对他总是那样冷漠?让他无所适从?   是因为觉得他无能?还是没有保护她的资格?   资格?   说起来也真是好笑——他连照顾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又哪有什么资格保护她?   一阵阵懊恼像潮水般涌上来,拍打着他的心,他想狂吼想嘶叫,可是,却仍然只是沉默。   水底忽然有了动静。   像是猛地掀起个浪头,将小船抛向高高的空中。   安阳涪顼手一松,桨橹随即坠入水中。   同一时刻,关青雪猛然飞起,扣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已经掠起,稳稳落在岩石上。   关键时刻,她又救了他一次。   腥湿的海风吹来,安阳涪顼不由打了个寒噤。   肩上一阵温暖,却是关青雪将一件毛披风裹在他身上,安阳涪顼摸了摸,眼中不知怎地就起了泪光,抬头看向远处。   很模糊的远处。   两个时辰后,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穿透地平线,大海最壮阔的一面展现出来。   安阳涪顼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那种属于年轻生命独有的,对生活的热爱再次高涨。   “啊——”他不禁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大喊了一声。   默然立在不远处,关青雪淡然地扫了他一眼——在她看来,所有跟生存无关的事,都是幼稚的,都是不值得去关注的,尤其是,感情。   对一个杀手而言,感情,是最没有用的物事,杀手需要的,只是冷静,理智,出刀锋快,直接命中咽喉,不留丝毫余地,可是这些男人,为什么却一个个自命多情——总以为自己能保护女人,可是当女人真正受到伤害时,他们就只会一个个开溜。   算了。   反正自己也就陪他这么一程,以后,就分开吧。   “咕咕——”腹中饥馁,终于让安阳涪顼满脑子的热情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开始转头看向四方,搜寻食物——可这孤零零的海岛,有什么可以吃呢?   “呃,”他转头,本想问问关青雪的意见,可是一瞧她那张冷脸,顿时屏声静气,他是越来越“忌惮”她了。   还是靠自己吧。   提起步子,安阳涪顼朝石崖边走去。然后伏下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浪花起伏的海水,但见一条条肥美的鱼儿正在游来游去。   腹中的饥饿感更加强烈了,他不由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垂下手臂,想去抓一条鱼。   很显然,这是种很愚蠢的行为。   为了抓鱼,安阳涪顼的身子一寸寸往外移,眼见着整个人都要掉下去,冷不防背后一只手伸来,将他整个儿提起:“你这是做什么?”   “你没看到吗?我在抓鱼!”安阳涪顼很是理直气壮地吼了一声。   关青雪转头吐了口气,两条浓眉拧起:“你是傻瓜吗?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   安阳涪顼咬咬唇,没有说话。   他只是想帮到她而已,难道这样也有错?   “在这儿呆着。”   关青雪扔下一句话,自己束紧裙衫,足尖一旋,已然腾向空中,沿着那峭壁一路溜下,不多时,便提着两串鱼飞回。   安阳涪顼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似乎她总有法子让他目瞪口呆,而他却不能。   有时候他真忍不住怀疑,这女人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如此的英武神俊。   关青雪不屑理会他,自己生了堆火,弄干净鱼,插在匕首上烧烤起来,安阳涪顼腹如鼓鸣,口中酸水直冒,已经馋得不得了,却不好意思上前。   “吃。”关青雪转头将一条鱼递给他,安阳涪顼愣了愣,这种“嗟来之食”的滋味确实很不好,可他到底抵御不了美味的诱惑,强咽两口唾沫,一点一点把鱼给吃完了。   待填饱肚子,关青雪遂站起身来,转头朝四周看去。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安阳涪顼终究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九魔岛。”   “九魔岛?”安阳涪顼咂咂唇,还想说什么,关青雪却一声低喝,“闭嘴,不要吵。”   安阳涪顼立即乖乖地退到一旁。   确认好了方向,关青雪忽然转头,定定地看着安阳涪顼,那尖锐的目光令安阳涪顼浑身一颤:“会泅水吗?”   “泅,泅水?”安阳涪顼的舌头有些打结。   “会,还是不会?”   “不会。”   关青雪皱起眉:“过来。”   安阳涪顼不明所以地走到她跟前,却见她从背囊里摸出根绳子来,牢牢将他们两人面对面绑在一起。   这个姿势显然让安阳涪顼非常不爽,他不禁挑起眉头,想要表示抗议。   “听我的。”关青雪一声断喝,将他的反对给镇压下去。   安阳涪顼只好闭嘴,但听得“嗖”一声风响,接着水花四起,两个人已经重重落入水中。   关青雪看看他,忽然一俯头,衔住安阳涪顼的唇,安阳涪顼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头顶,眼前像有很多烟花大串大串炸开,然后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关青雪的纤腰。   虽然在水里,关青雪还是瞪大了双眼——这算什么?   她本想一掌把他摁进水里去,但身体的本能,却让她沉溺于这种奇妙的快感中,酥麻感在四肢百骸间扩散开来,渐渐地,关青雪感觉自己不再听使唤,身子缓缓朝水里坠去。   却是安阳涪顼,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往前方游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青雪才重新“清醒”过来,重新将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小子,根本不知道前行的方向。   几个时辰后,安阳涪顼的手脚开始变得麻木——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强烈”的运动,加上意志力不够坚韧,已经难以为继,但因为面子,他仍旧强撑着。   终于,前方再次出现一座海岛,关青雪攀住岩石,将安阳涪顼给拉了上去。   趴在石沿边儿上,安阳涪顼吐了两口海水,抬头看向关青雪,有些吃力地道:“到,到了吗?”   “还没呢。”关青雪一面回答,一面拧着衣服上的水,口中嘱咐安阳涪顼道,“你在这儿好好躺着,我去生火。”   “我,我帮你。”安阳涪顼强撑着想要站起,未料刚动了两下,又软倒在地。   “别乱动。”关青雪忽然弯下腰,拍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走开。   丝丝说不出的甜蜜,忽然在安阳涪顼胸中扩散开来。   真的是很甜。   很甜很甜。   因为刚刚,她说话的语气,是那样那样地,温柔。   第三百一十七章:冷静   火堆升好了。   安阳涪顼光着膀子,衣服晾在架子上。   “冷吗?”关青雪看看他,变戏法般又拿出件袍子来,披在他肩上。   “你哪来的?”安阳涪顼看看身上的衣衫,眼里满是好奇。   关青雪没有说话,只是笑笑,然后转头专注地继续拨弄着火。   “说说你吧。”安阳涪顼忽然道。   “我?”关青雪放下手中的铁棍,抱住双膝,那眼神一点点冷凉下去,“有什么好说的?左右不过是杀人,杀人,再杀人,只有等你杀得足够多的人,才能——”   “才能怎样?”   “不说这个,”关青雪摇摇头——对于那些血腥的记忆,她也并不想过多提及,“说说你吧,你怎么样?”   “我?”安阳涪顼抓抓头发,“你是知道的,我从小就生活在宫里,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晓得江湖险恶,所以——”   “不是这个,”关青雪挑挑眉头,“想问你件事儿,能直言相告吗?”   “什么?”安阳涪顼下意识地惊跳了一下。   关青雪却顿住了话头——她虽然是个粗线条的女人,却也清楚,有些事,不该问。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不由一齐转开头。   不多会儿,衣服已经烤干,关青雪抄起来,塞到安阳涪顼手里:“穿上,小心着凉。”   安阳涪顼站起来,将衣服穿好,系上带子。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冷峭的风,卷着暗黑的云,低呜咆哮。   关青雪站起身,朝远处走去,不多时抱着一块湿嗒嗒软绵绵的物事,重新走回,架在火上开始翻烤。   “这是什么?”安阳涪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海绵。”   “做什么用?”   “呆会儿你就知道了。”   又过了小片刻,海绵已经干了,关青雪将火堆移到一旁,把海绵铺到地上,用手拍了拍:“你躺下。”   安阳涪顼侧身躺下,但觉暖暖的热气一阵阵从下面冒起来,弄得身子骨酥酥的,他不由惬意地吸了口气,鼻息间却闻得关青雪身上散发出阵阵奇怪的幽香,身体里不禁蹿起几丝热血来。   “青雪——”   他不由伸手,拉了拉关青雪。   “嗯。”关青雪阖着双眼,模糊地应了声。   “我——”安阳涪顼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他微微撑起身子,朝关青雪看去,视线不禁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凝固住。   就在他准备有所动作时,关青雪忽然睁开眸子,于是,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两人的思想像是冲破身体,在空中有了某种交集。   “睡吧。”翻过身去,关青雪用背对着安阳涪顼。   海浪轻轻拍击着海岸,发出低低的哗响,关青雪大睁眼眸,凝视着模糊的夜色。   对她而言,这真是一个古怪得不能再古怪的夜晚——每一丝体验都是难以言喻的。   终于,安阳涪顼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关青雪凝神细听良久,悄然起身,朝远处走去。   她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地安静安静。   无论如何,跟这个男人的关系,非常之危险。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矜持多久,倘若稍有闪失,后果难料,她倒不是怕自己动情,只是那个男人……   唉,这真是糟乱。   海鸥的鸣声从半空中传来,安阳涪顼睁开眼,但见黛蓝色天幕上,几颗钻石般的星子正不停地闪烁着,他不禁转头,下意识地朝身旁看去。   空的。   他尚有几分睡意的脑子瞬间清醒了,猛然坐起身来,四围寂寂,只有点点海鸥,不住地飞来飞去。   她呢?   就这样走了吗?   悄无声息地走了吗?   他的心里猛然涨满无穷无尽的惊恐,像弹簧一般蹦了起来,开始四下里寻找。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安阳涪顼口中发苦,胸里发闷,整个人失魂落魄。   直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他蓦地回头,却见那女子正提着一串鱼缓步而来,发丝被晨风撩起,显得有些零乱。   “青雪!”他欢叫一声,像捡到糖果的小孩子一般奔过去,握起她的手。   看着这样的他,关青雪不由弯起唇角,笑了。   或许,被人依赖的感觉也不错。   他们又在岛上呆了三天,三天之后,关青雪带着安阳涪顼下到海里,泅游三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登上了九魔岛。   一上岸,安阳涪顼便被那一座座尖峰突起,异常狰狞的黑石头给震住,心中不由漾起丝丝寒意。   “别怕。”关青雪握了握他的手,带着他朝前走去,安阳涪顼一步不落地跟着她。   站在一块巨大的黑石头前,关青雪伸手一拍,但听得“轰隆”一声响,石壁忽然裂出道门来,安阳涪顼掌心里早濡满汗液,此刻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在关青雪身后,一步步走进门中。   很长一条甬道,脚下的滑滑地,仿佛长着许多青苔。   弯弯绕绕行了约一个时辰,一阵寒风骤然袭来,吹得安阳涪顼遍体发冷,他不禁朝关青雪身旁靠了靠。   “嘎嘎嘎嘎——”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笑声,“关青雪,想不到,你也有主动踏上我这九魔岛的一天!”   说话间,阴风荡过,一张白疹疹的面孔蓦然出现,黑洞洞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关青雪,继而落到安阳涪顼身上:“这是谁?”   关青雪踏前一步,目光冷凉:“不关你事。”   “嗬嗬,关青雪,你好大的口气,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哼!九魔阴姬,你我好歹打交道十余年,我的性格,你应该很清楚,这天下间,我随处可去得,什么人都杀得!”   “罢了罢了,不就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九魔阴姬一挥衣袖,倒退回椅中,倾身往后一靠,懒懒地伸了个腰,“说吧,你来此做甚?”   “借你的地盘,练兵。”   “你说什么?”九魔阴姬面色顿沉,伸手掏掏耳朵,无比夸张地道,“练兵?你居然要练兵?练兵做什么?帮这小子?”   “我再说一次,不关你事。”   “嘿嘿,要老娘我养活你,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子,倒还罢了,倘若再让你练兵——”   不待她把话说完,关青雪已经无比清晰地道:“只要你肯应承,我就替你杀了那个人。”   九魔阴姬的笑容凝固了。   “怎么样?”成竹在胸的关青雪,定定地看着她。   “行。”终于,九魔阴姬站起身来,微微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打算动手呢?”   “一切安排妥当,我立即出岛。”   “好,一言为定。”   关青雪这才转过身:“我们走。”   待离开那座阴森诡谲的石殿,转进另一条甬道,安阳涪顼方才发现,原来这座石头山竟然极大,就像一座造型奇特的城堡。   甬道尽头,是一间看起来十分整洁干净的屋子,关青雪推开石门,将安阳涪顼引进屋中,嘱咐道:“你且在这里呆着,我去找些食物来。”   安阳涪顼伸手将她拉住:“你刚刚,答应那个老……女人,去杀人?”   “嗯。”   “杀什么人?”   “这个,你不要多问。”关青雪轻轻撂开他的手。   “我怎么能不多问呢。”安阳涪顼微微着急起来,“青雪,我不想你有危险。”   “你要记住,”关青雪沉下脸,“咱们现在正落魄江湖,不得不暂时寄人篱下,只有等你将来——”   她说着,打住话头。   安阳涪顼心尖尖上忽然一阵发颤。   是啊,落魄江湖,寄人篱下,所以连自己爱的人,都不能保护。   “我能帮你吗?”   关青雪摇了摇头——他怎么可能帮到她呢?他怎么能够帮到她呢?他武艺不精,现在又失去了权利,纵然有心,也是无力。   “先休息休息吧。”关青雪说着,轻轻带上房门。   屋中安静下来,安阳涪顼走到桌边,侧身坐下,看着窗外那古怪的植物开始发呆——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方是尽头,唉,都怪他当初不懂事,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将权柄控制在自己手中,以至于落入被动的境地,受人摆布。   想着想着,忽然一阵莫明头晕,安阳涪顼脑袋一偏,竟卧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房门悄无声息地隙开一条缝儿,黑影闪进,飘到安阳涪顼身后,一只枯瘦的手,搭上安阳涪顼的肩膀。   “啪嗒”,一串明亮的唾液,滴落在安阳涪顼的肩头。   把怀中男子翻了个身,枯手在那张清俊的脸上蹂躏小片刻,“嘶啦”一声撕开衣衫,露出洁白如玉的胸脯。   “真是妙啊。”枯涸唇瓣间,传出一声邪荡的笑。   “放下他!”蓦然一声震喝,凌厉剑气,已然逼至黑影后背。   黑影直直地僵凝住,然后慢慢地转过头:“关青雪,你这是做什么?”   “收回你的手!”关青雪眸中冷光疾闪,犀利锋寒。   “难不成,你喜欢上这小子了?关青雪,你可不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要忘了‘无命阁’的规矩!”   “我知道!”关青雪答得毫不迟疑,“此事无须你管!再说一次,放开他,立即滚出去!”   九魔阴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良久,方从鼻中发出声冷哼,意犹未尽地松开安阳涪顼,倏地飘了出去。   直到确定她已经去远,关青雪方才收剑,慢慢走到安阳涪顼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不知江湖险恶为何物的男人,似乎一直在给她添乱,有时候,她真想撂下他扬长而去——仔细想想,他死他活,跟她有什么相干?更何况,就算他们俩之间有什么,最后,也不能在一起啊。   “嗯——”安阳涪顼忽然发出声轻喟,缓缓睁开那双乌黑的,像小狐狸一样莹润的眼眸,很是无辜地看了关青雪一眼,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裸-露的胸膛——这?   他的脸瞬间血红,却只是那样看着关青雪。   关青雪也看着他。   倘若任何一对普通男女,处于这样的境况,都会觉得分外尴尬,可他们却没有,而是一种难言的,说不出来的东西。   关青雪把送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罢了,那些肮脏的,残酷的事,还是让他少知道些为妙。   “把衣服穿好。”转过身去,她极其镇定地道。   安阳涪顼站起身,拢好衣襟,系上带子,心里作了个决定——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今天晚上,你睡这儿,我就在外面屋里,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将来到底要怎么样,准备怎么样。”   “嗯。”安阳涪顼顺从地点头。   关青雪这才转过身来,又看了他一眼,本想说什么,却觉得很多余——有些问题,他能想到,便能想到,若不能想到,便一生一世都想不到,或许,也是好的。   倘若他想放弃复国的计划,做一个平凡普通人,她倒也愿意……保护他。   或许他们双方都应该冷静冷静,去做决定。   毕竟,这样的决定,影响到的,会是他们两个人的命运。   第三百一十八章:我相信你   安阳涪顼一夜无眠。   心里仿若翻江倒海一般。   他大睁着两眼,盯着黑糊糊的房顶,想着自己未卜的前途,又想着关青雪,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对他而言,那个女人始终有种难言的神秘感。   还有一种离奇的安全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希望见到她,开始希望握紧她的手,哪怕直到天涯海角——猛然地,安阳涪顼被自己这种荒唐而可怕的想法惊了一跳——他怎么会这样想?   他和关青雪?   她是个杀手,而他是个沦落江湖的,废柴。   他们两人在一起,能怎样呢?   他完全没有任何能力保护她,还得要她时时刻刻殚精竭虑地照顾她。   自卑感像虫子一样悄悄爬上来,安阳涪顼伸手,很想一掌把它拍死,可它仍旧非常顽固地再次爬上来……   他不禁站起身,披衣下床,踱到门扇前,将房门拉开——外面一片漆黑,轻手轻脚地,他走到关青雪门前,就在那儿立着,呆呆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板。   其实,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里的那丝渴盼,一点点消淡下去,最后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去。   第二天清晨,安阳涪顼是被一阵清脆的叩门声唤醒的,他霍地睁开眼眸,坐起身来,抓过外袍胡乱披上,然后匆匆打开房门,却见梳洗一新的关青雪立在门外,手里托着个盘子。   “这是早餐。”将盘子递给他,她的语气有些僵硬,就在她转身欲行之时,安阳涪顼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青雪——”   “嗯?”关青雪停住脚步,转头看他,那略覆寒霜的眼眸,让安阳涪顼心中一凉,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顿时散了个精光。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离开,心里的懊恼却愈加浓郁,折回屋里,他随手将盘子放在桌上,看着里面的饭菜,却没有丝毫食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头晕,胸闷,烦躁,像是生了病,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找谁去诉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光,再没人来打扰他,安阳涪顼自己躺在床上,继续胡思乱想,两只眼睛里满布红血丝。   不知道过了多久,叩门声再次响起,安阳涪顼坐起身来,默了半晌,方打开房门。   关青雪看了他一眼,侧身进屋。   “你想好了吗?”   “什么?”安阳涪顼有些迷糊。   “将来有什么打算?”   “……”安阳涪顼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安阳涪顼言罢,有些泄气地坐在床边。   “你不知道?”关青雪秀眉往上一挑,顿时有些火大,“来的时候,不是还信心满满吗?不是要组织军队重新打回去吗?怎么现在就——”   “你别说了!”安阳涪顼忽然重重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好,好,”关青雪脸上浮起丝冷笑,“你不想听,我可以不说,本来这事就与我无关,倘若你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一辈子不见人,也可以——”   她说着,转头欲走,冷不防安阳涪顼忽然转身,一把将她抱住,于是,关青雪整个儿就怔住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到极点。   “青雪,”他有些无助地唤着她的名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教教我,好吗?”   “你真想知道?”深吸一口气,关青雪缓缓开口。   “嗯。”   “那你先想想,是要做个普通人,还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普通人?”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迷惘——其实,他虽然做了数年皇帝,对于普通人和皇帝的区别,还是一知半解,概念模糊。   “你知道,普通人和帝王的区别在哪里吗?”   “嗯?”   “普通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而且他们渴望着有人替他们掌握命运,指引方向,而帝王的命运,则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一个英明的帝王,绝对不会盲从任何人的判断,他们会根据四周的环境、局势,迅速做出自己的反应与抉择——可是涪顼,你要明白,帝王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懂得如何应对危机,不管在何等艰难的境况下,他们都不会轻易退却——你,能做得到吗?”   安阳涪顼怔住,这些话,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他也并不是很明白,可却清楚,她是对他好。   “我,试一试。”   “不是试,”关青雪摇头,“很多东西,光是试,没有用的,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关青雪仍然只说了两个字,再度打住话头,其实,她一点都不想折腾他——做皇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安阳涪顼的脑子里,忽然闪过道亮光,“如果所有的决定,由你来做呢?”   “什么?”关青雪赫然瞪大双眼,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   “由你来做,我相信你。”   面对他极致坦诚的眼睛,关青雪忽然失去言语的能力——他相信她,如此深刻。   “你相信我?”她微微眯起双眼,“安阳涪顼,你明不明白,如此一来,你等于是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我手上?”   “我愿意。”安阳涪顼重重点头。   “纵使我的决策,会令你付出代价,甚至遭遇危难?”   “是。”安阳涪顼定定地答道,“即使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言至此处,他淡然一笑,“反正,我除了这条烂命,已经一无所有。”   这倒是有点君王的气度。   关青雪淡淡地笑了。   有这份胸襟就好,有这份气魄就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要做帝王,成者为帝,败者为寇,稍有不慎,万劫难赎,如果承担不起失败,就永远不可能成功。”   “嗯。”安阳涪顼重重点头。   关青雪上下打量他一眼:“那么,从明天开始,我将对你,进行严苛的训练。”   看着她冷冽的眼神,安阳涪顼点点头,硬着头皮答应了。   ……   踏进冰冷的地下岩洞,安阳涪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把衣服脱了。”   “什么?”   “以后我让你做事,别问为什么。”   安阳涪顼于是飞快地就把衣服脱了。   “过去,面壁而立。”   安阳涪顼照做。   “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他的话刚刚说完,冷不防后面一道鞭风重重抽落,安阳涪顼后背上立即一阵火辣辣地痛,他忍不住吼出声来:“痛!”   “很痛是不是?那还要不要继续?”   “继——续——”安阳涪顼咬牙吐出两个字。   风声再起,每一鞭抽下来,安阳涪顼都不禁全身颤栗,可是他咬牙硬扛着,始终再没有作声。   渐渐地,关青雪加快了鞭速,数十鞭过去,安阳涪顼后背上已然是鲜血淋漓,看着如此镇静的他,关青雪眸中闪过丝诧异,本来以为,如此的折磨能让他屈服,可是——   终于,她收住了皮鞭。   “够了吗?”安阳涪顼沉声言道,“不够再来。”   “今日到此为止,不过,你还不能离开,得呆在这儿,站满一个时辰方可出去。”   “好。”安阳涪顼点头,面壁而立。   默然审视他一小会儿,关青雪方才转身,慢慢地,慢慢地走出地下石洞。   “嗬嗬,你对那小子,还真是上了心……”一个阴邪的声音蓦地传来。   关青雪抬头,对上那双白厉的眼:“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知道我打他的主意就好,”对方既然丝毫不掩饰自己龌龊的念头,“看好你的小男人,若不然,我肯定会吃了他。”   关青雪暗暗握紧拳头,却没有作声,在心中不住地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忍这一时,以后再作计较。   不曾想,对方占了理,便不肯罢休,靠尽她咄咄逼人地道:“先前和我的约定呢?什么时候兑现?”   “兑现?”关青雪也有些急火了,双目一凛,“九魔阴姬,你不要欺人太甚!说好了是先借地盘,我才帮你杀人,如今事情八字没一撇,我凭什么要兑现承诺?”   “嘿嘿,”九魔阴姬低笑,“地盘我已经借给你们了,练不练兵,怎么练兵,那都是你们小两口自己的事,与我无干!我要的,只是结果!”   关青雪冷然了,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三天,给我三天!”   “好!三天就三天!”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九魔阴姬也不再苦苦相逼,而是一闪身,像只蝙蝠般飞入黑暗里。   关青雪在原地默立片刻,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垂在身侧的手……   接下来的两天里,关青雪一面对安阳涪顼进行严酷的训练,一面开始布置一些机关消息,和准备食物。   第三天夜里,她走进石洞,在安阳涪顼身后立定,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缓声道:“明天,我要走了。”   “什么?”安阳涪顼蓦地转头,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千万不要走出这间石室——当然了,你若真想出去,我也没有办法,这些食物和水,还有衣物,都是给你准备的。”   “那你呢?你去哪里?”   “这个你不用知道。”   “你总是这样。”安阳涪顼蓦地冲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为他人安排一切——”   “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错吗?”关青雪定定地看着他,神色冷然。   “我不是小孩子,”安阳涪顼有些负气地道,“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关青雪瞅了他半晌,没有作声。   他们之间的关系,确乎是越来越微妙了。   罢了,现在她还没精神,和他玩这种感情的游戏,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随你便。”   她冷冷淡淡的三个字,却有如匕首一般,刺进安阳涪顼的心脏,阵阵苦涩涌上来,让他格外地难受。   似乎,自从跟她在一起,他就总是受伤——她的性子,就像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剑,绽出的冷芒格外刺人,哪怕是爱她的人,也一样。   他知道,是常年刀口舐血的生活,让她养成这样的性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却想拔去她身上那些硬硬的刺,甚至卸下她身上、心上的重甲,让她重新变得柔软。   可是他也很清楚,目前他还做不到,真地做不到。   第三百一十九章:因为爱   就在关青雪即将迈出洞口的刹那,安阳涪顼终究是跟了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不管你去做什么,我都在这儿等着你,哪儿都不去,也不会,让你担心。”   关青雪转头,有些怔愣地扫了他一眼——这些年来,她见过的男人极多,却大都是庸弱无能辈,或者胆小如鼠,或者空具皮囊,而这位太子爷,从一开始,她也并不看好,只觉得他性子蠃弱,终非大材。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复杂难言,谁能想到他们一次次地邂逅,一次次地有所改变?   “好好照顾自己。”最后交待下六个字,关青雪转身走了出去,她的确有非常棘手的事要完成,也的确,没有多少心思,会在他的身上,只是,她仍旧微微留了些意,算是对他善念的回应。   石门在身后缓缓阖拢,安阳涪顼心中掠过丝微痛,抬起手似想再次拉住她,却被厚重的石门给隔断。   洞穴里一下子冷寂下来,他忽然间觉得后背阵阵发寒,不禁走到石壁边,斜身靠在壁上,双臂合拢,抱住身体。   母后、夜天诤、夜璃歌……那些曾经离他很近的人,忽然间都变得极其遥远——原来这就是人生吗?如此地捉摸不定?   皇权显赫、无边富贵、爱如烈火……他都品尝过,可是如今,却仍旧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人,活着是为什么呢?   一向混沌的脑子,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却没有答案。   ……   关青雪登上小舟。   二十五年。   她在这世上活了二十五年,从来心无牵挂,从有记忆起,便是在无命阁里渡过的。   杀人。   杀人。   不停地杀人。   这就是她的人生,机械地重复一组组最犀利的动作,争取在最短的瞬间夺人性命。   她没有感情。   面对一个个鲜活的人,她能精准地找出从哪里下手可以让他们死得更痛快利索,却不会对他们,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   在她看来,世间之人都是不值得同情的,他们活着,或者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或者是为了可笑的感情。   感情。   是的。   在她看来,所有的感情都是不值一提的,都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尤其是,在死亡面前。   在死亡面前——一个杀手,当然是时时刻刻面对死亡,因为需要时刻面临死亡,所以内心里充满绷紧的抗争,最后变得麻木,只是本能地挥刀,命中要害。   杀手就是这样。   如果杀不了别人,死的就是自己。   杀手是属于男人的职业,可命运却这样替她作了安排——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遭遇这些事,但这些事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于是,她只能身不由己地顺着命运的安排前行,直到,在虞国与璃国的边境,遇上那个男人——   安阳涪顼。   真是个可笑的男人。   脆弱得根本不堪一击,却总想着保护她。   很多时候她都想嘲讽他的不自量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面对他坦诚的双眼,却最终缄默。   她并不知道,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关系,她正在容许那个男人,以循序渐进的方式,进入她被冰雪覆盖的心。   海船缓缓地离岸,关青雪秀眉微微蹙起,仿佛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迟疑。   从未有过的迟疑。   “妈的——”她不由呸了一口,旋身落回岛上,往山洞口的方向而去,却在抬手即将触动机关的刹那凝住。   罢了,见到他又能怎样?难道能带他离开吗?不行的,她去的地方凶险莫测,稍有不慎粉身碎骨,带着他,只会凭添无尽烦忧。   她到底是走了,这一去,再没有回头。   ……   已经第六天了。   趴在石壁边,安阳涪顼呆呆地看着上面的六道划痕。   胸中像是升腾起一股旋风,呜呜地啸,呼呼地刮,他越来越按捺不住那股子渴望,想跑出去,想去找她,可是,他又能到哪里去找她呢?   “咕咕,咕咕——”石洞外,蓦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安阳涪顼悚然一惊,蓦地转头看去,视线撞上厚实的石壁。   “咕咕,咕咕——”叫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利爪碾磨石头的奇异响声。   安阳涪顼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出那张阴冷的,可怖的脸。   外面的声音停止了,尔后再次增大,整个石洞似乎都嗡嗡嗡地颤抖起来。   “啊——”破碎的惨叫声后,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的咒骂,“关青雪你这个死婆娘,竟然敢在老娘眼皮底下玩猫腻,以为这样就护得住你的男人么?”   安阳涪顼伸手拔出短剑,紧紧攥住,后背上早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不过,叫嚣声终究是停止了。   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驰,慢慢松开剑,一屁股坐在壁边,拿起一块干掉的馒头,没滋没味地吃着。   纵然眼下的条件艰苦,但他始终是一个过惯舒服日子的人,所以没能坚持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旁侧的石壁上,无声绽开道缝隙,一只手从里边探出来,扣住安阳涪顼的肩膀,将他整个拽入黑暗里。   冰冷的触感,让安阳涪顼恢复神智,睁眼的刹那,他整个人几乎昏溃过去——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正趴在他的身上,长长的,濡-湿的舌头,在他光滑的胸膛上舔来舔去。   安阳涪顼用力挣了挣,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居然被粗大的铁镣给铐住——这女人想做什么?   念头电转的刹那,热血蓦地涌上脑门,他又是羞窘又是愤怒,却只能任由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任丝丝咸腥在口中浸润开来。   “嘿嘿——”女人抬头,疹人的白瞳盯着安阳涪顼俊朗的面孔,流露出狼一般的光。   安阳涪顼嫌恶地转过头去,绝望地闭上双眸。   枯瘦的手在他的身体上游走着,最后停在跨间。   冰冷的剑锋突然袭至,尖叫撕裂空气,女人翻了个身,倒栽下床,手捂着受伤的臂膀,满眸冷厉地看着那个女人。   那个一身冷肃的女人。   关青雪根本不屑理会,将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扔到她面前,然后挥剑斩断拴住安阳涪顼的铁镣,把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动作很英武,连地上的九魔阴姬都给震住,只是那么用一种惊异的眼神看着她,目送她走了出去。   回到安阳涪顼此前住的小屋,关青雪将房门一阖拢,整个人便倒了下来,仰面喷出口血。   “青雪!”安阳涪顼惊叫一声,草草穿好衣服,一把将她扶住。   “照我的吩咐做。”关青雪强撑着,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一包药粉,塞到安阳涪顼手中,朝对面抬抬下巴,“扶我去那边,然后把药粉撒在门边。”   “好。”安阳涪顼点头,依言做好一切,然后回到她身边,“你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   关青雪没说话,又从腰里摸出包药粉来:“你去,取碗清水来。”   不一会儿,安阳涪顼取来清水,关青雪再次低低喘息道:“把药粉倒进水里,细细调匀。”   待一切完备,关青雪方才撕开衣衫,露出左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安阳涪顼的脸先是红了红,然后很快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挑起药膏,抹在关青雪的伤口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趁早离开。”   “嗯。”安阳涪顼点头,“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关青雪眯眯眼,忽然生出丝逗弄之意:“纵使,让你跟着我去死?”   安阳涪顼默然,看了她许久:“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我宁愿跟着你去死。”   关青雪亦默然,眼里却渐渐泛起丝泪光。   她终于知道,自己到现在,还没丢掉这个包袱的原因是什么了。   “休息去吧。”轻轻吐出四个字,她阖上双眼。   她累了。   真的累了。   只想好好歇一歇,只要养足精神,她很快就能弄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安阳涪顼看看她,站起身走到床边,拿起被褥折回,轻轻覆在她身上。   ……   春天。   龙赫殿里的琼花再次开满枝头,夜璃歌的精神渐渐好转,瘦削的脸庞重又丰盈,只是眸底严霜未尽。   这些日子以来,她就像一抹安静的影子,只偶尔出现在宫人们的视野里,眉宇间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   傅沧泓很想逗她开心,却又怕弄巧成拙,于是只能尽量多地陪在她身边。   只是夜璃歌,却日复一日地安静了,而傅沧泓,也渐渐地,失去了耐心。   “璃歌。”   这日傍晚,在观云亭里,他终于忍不住,猛地将她抱住,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凑唇深吻。   夜璃歌微小地回应着他,但眼眸却始终看着别处。   “璃歌!”傅沧泓终于忍不住,用手钳着她的下颔,“你到底,你到底……”   不等他把话说完,夜璃歌伸手抱住他:“对不起沧泓,是我疏忽你了……”   傅沧泓愣住,心里的火气顿时去了大半:“我也知道,你心里难受,你难受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忍着?”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任由泪水一颗颗泌出眼眶,沿着脸颊往下淌落。   “沧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个孩子,隐约里听见他叫我……我以为自己可以坚强到什么都不在乎,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你不需要坚强。”傅沧泓的话音里,带着三分恼火,“等你调理好身子,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不是孩子的问题。”夜璃歌摇摇头,最初那股悲伤压抑总算是过去了,“师傅还在吗?”   “你说原平公?”   “嗯。”   “这些日子一直在萃华殿里,你要想觉得心里不痛快,可以去拜访一下他。”   “嗯。”夜璃歌点头,她正有很多的困惑,想向师傅求教。   “沧泓。”朝远处的石拱桥看了一眼,夜璃歌主动拉起傅沧泓的手,“咱们回去吧。”   傅沧泓也朝那方向瞧了一眼,却什么都没发现,两人遂肩并着肩,朝寝殿的方向而去。   第三百二十章:无懈可击   淡淡的白色烟雾在空中萦绕。   短榻之上,原平公阖目而坐,夜璃歌一身白衣,跪在榻前,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幻。”   “所以?”   “灭。”   “然后呢?”   “弟子,想卸下一肩红尘。”   “破了?”   夜璃歌默然。   她本来是极聪慧的女子,红尘中诸般色相都已经瞧穿,放不下的,已经很少很少。   原平公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爱徒。   她的心到底有多广,没有人知道,她的能耐到底有多少,也没有人知道,纵然是最爱她的那个男人,面对她的时候,也充满了无可奈何。   “若你想离去,没有人阻拦,若你想留下,却会有人,觉得幸福。”   “师傅是指他吗?”   “不然呢?”   夜璃歌凉凉地笑了,她如何不知晓,其实能困住她的,只有他的情而已。   “那么师傅,觉得徒儿该留下吗?”   “这世间没有该或不该,只有值得,与不值得,若他值得你爱,你就继续爱,若他不值得你爱,你再离开不迟。”   夜璃歌心头赫然一亮,伏下身去,叩了个头,起身袅袅而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另一个人,却从里殿走出,直至榻前。   “原平公。”   “是你。”捋捋胡须,原平公朝男子脸上看了一眼,眸中露出浅淡笑意。   “为何不告诉她。”   “什么?”   “劫数,她和傅沧泓之间,还有三道劫数。”   “为什么要告诉她?”原平公提起茶壶来,往杯中注满茶水,语声平和而缓慢,“她这一生的痛苦,都是因为太过聪明,倘若让她知道前方还有劫数,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是——”西楚泉蹙着眉头,“这样瞒着她,便是为她好么?”   “人生有时候,随缘适分更容易得到满足。”   “可她是夜璃歌,不是寻常人。”   原平公沉默,然后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世间之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非对错,从来不是那样分明的,有时候,只在人心罢了。   人心倾向何方,自然会出现相应的果,只是年轻人通常都不明白罢了。   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位睿智的老者,西楚泉神色肃穆。   ——或许,真如原平公所言,人世间的事,本来就不是那样清楚分明,自己又何必,一定要弄个清楚分明呢?   ……   “夫人呢?”   宫女朝紧闭的房门指了指:“夫人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三个时辰了。”   傅沧泓走过去,伸手欲叩门,默了半晌,终究是转头离去,走到桌案边,端起茶盏来慢慢啜着,两眼时不时瞅向房门。   直到晚饭时分,房门方“吱呀”一声开了,夜璃歌从里边走出,脸上带着几丝倦色。   “璃歌。”傅沧泓走上前去拥住她,两眼却好奇地朝里边瞅了瞅。   “想看,就进去看吧。”   傅沧泓当即兴奋起来,几步迈进房门来,却猛然怔愣在地——但见墙上悬垂着宽约十尺,高约六尺的一幅画,绘着千里江山图,气象宏伟至极,令人一看便心生无穷向往之意。   “璃歌——”傅沧泓不由惊喜地喊了一声,“原来你还会画画。”   夜璃歌笑笑,却没有表白自己。   其实,她只是想措此举抒发一下胸臆,激发自己生命的激情。   “我马上找人裱起来。”   “嗯。”夜璃歌点头,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个圈儿,“要我也给你画一幅吗?”   “好啊。”傅沧泓顿时喜之不尽,他正愁没法子令她开心。   “不过今天,累了,等下次吧。”夜璃歌说着,活动了一下手臂。   “我来帮你揉揉。”傅沧泓说着,体贴地替她捶捏着肩膀,两人说说笑笑,回到前厅。   沉压多日的阴云终于散去,众人都高兴异常,看着和睦的帝后捂嘴偷笑。   宫女们背后都忍不住议论,夜夫人的笑脸,就像芙蓉花儿一般。   次日午后,夜璃歌果然在院中排布下画案,铺开长长的画卷,傅沧泓端坐于龙椅中,整个人神采烨烨。   提笔在手,夜璃歌专心致志,圈勾挑抹,一时间,引来无数的宫人围观,他们或站在廊下,或翘首而望,但见那墨色的线条,在夜璃歌笔下宛若有生命,腾飞流转间,绘成一张栩栩如生的肖像。   “啊,真是太神奇了。”宫女们纷纷感慨,傅沧泓腾地一声跳起,凑近桌案边,只瞅了一眼,顿时笑容满面。   “还不错吧?”   “很好,很好,足以流传千古。”傅沧泓称赞着,大声喊道,“来人!”   “皇上。”   “去,立即把它裱起来,千万得小心,若是弄坏一点点,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六名宫侍亮声答应,走到桌案边,各自牵住画幅边缘,将其提起,一步步走远。   “累着了吧,好好歇歇。”傅沧泓亲自端了杯茶,凑到夜璃歌唇边,夜璃歌衔住茶杯,踮起脚尖原地转了个圈,一气饮尽杯中香茶,再转头一甩,茶杯稳稳落回茶盘之中。   “妙哉!妙哉!”傅沧泓拍手而笑,蓦然想起,“都说夫人舞技冠绝天下,除在虞国凤华台一舞外,为夫还不曾见过,不知夫人可否——”   “贪心不足。”夜璃歌轻嗔一声,眸中却含着几许撒娇的意味,“这有何难?等过几日我编演音律,让教坊司排练一番,再舞与你瞧。”   “为夫等着。”傅沧泓满心兴奋,其实,看不看歌舞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看她开心而已。   随着夜璃歌的“恢复”,整个天定宫也像活过来一般,到处充满了欢声笑语,小皇子夭折的阴影似乎已经散去,只有傅沧泓,偶尔才能瞧见,从夜璃歌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很心痛,真的很心痛,但是这件事,只能慢慢来。   幸而外朝的事进展比较顺利,有了冯翊和梁玖这两位良臣,不管是振兴经济,治国安民,还是发展百业,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只是——   只是边境上虞国的威胁,却越来越大了。   梅州城。   裹着黑色披风,立在城头上,杨之奇凝眸看着宏都。   “将军。”   “嗯?”   “现在梅州城中,已经囤积精兵四十万,粮草两百余担,是不是——”   杨之奇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副将眼里闪过丝失望——都说杨将军用兵奇诡,可是,自打他调来梅州,跟从他治军以来,还没打过一仗,真不知何时,才能建功立业,甚至显名于天下?   将双手环于胸前,杨之奇的神情却愈发镇定,其实,他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夜璃歌和傅沧泓的事。   他完全没有想到,经历孩子夭折一事后,夜璃歌与傅沧泓的感情,非但没有冷淡,反而愈加像烈火一般。   嗯,看起来,事情非常地棘手呢。   手下的人都以为,条件已经很成熟,只有他才清楚,只要夜璃歌与傅沧泓在一起,他就永远没赢的可能。   单独一个傅沧泓,或者单独一个夜璃歌,要战胜都非常容易,可是当他们双剑合璧,这天下间,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啊。   无懈可击。   无懈可击啊。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堵得发慌。   为什么?   为什么这天下间,得到那女人青睐的男人,会是傅沧泓?   可据宏都那边的探子来报,傅沧泓并非一心沉醉于温柔乡中,而是对于外界的危机,也有异常灵敏的反应,在他秣马厉兵的同时,整个北宏也在暗暗积蓄力量。   一想起这些事,杨之奇心中就充满无尽的焦虑,偏偏虞绯烟还一二再,再二三地让人捎信来,命他回元京成婚。   成婚?现在的杨之奇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想着如何才能大展自己的鸿图,他深知这个计划必须在傅沧泓彻底掌握对整个天承大陆的控制权之前展开,否则一切等于痴人说梦。   难啦,真难啦,尤其难的是,他的满怀心事,却不知该对谁说,而元京城中的舆论,从皇帝到百官,无不对他寄予深切的厚望——因为他有彪炳战绩在前,又夺得北宏十四座城池在后,虞国因为他的缘故而声威大震,皇帝虞琰更是对他青睐有加。   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是压力深重,怕一个闪失,便毁了自己之前精心建立的一切。   “杨将军,城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   “来人没有明言,只是递进来这封信函。”   杨之奇接过信函,淡淡扫了一眼,眉头随即挑起——南宫?   想不到,他们的手伸得还真长。   “将来人带到议事厅。”   “是,将军。”   ……   端坐在椅中,杨之奇一手端着茶碗,锐利眸光从对方脸上扫过。   对方却岿然不动,两手平放于膝上,看上去甚是心平气和。   “阁下远道而来,就只为一睹这边城风光么?”   对方终于抬头,淡淡扫了杨之奇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咄”,眉宇间浮出淡淡的轻蔑之色。   杨之奇胸腔里腾出一丝邪火,却到底压下。   “都说虞将杨之奇,乃奇材帅材,原来,却是不折不扣的废材。”   “哦?”杨之奇倒也不恼,反一拱手,“请赐教。”   “阁下明明囤积精兵,却不懂相时而动,反而白白坐失良机,岂配称得奇材二字?”   “那依阁下见教,本将该当如何?”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那人莫测高深地说了一句。   杨之奇托着茶杯的手,却顿在了空中,却听那人继续慢悠悠地道:“北宏国内的情势,并非无懈可击。”   猛然坐直身体,杨之奇已经收了那丝轻慢:“且请细言。”   “储君。”   储君?   两个字,却好似焦雷一般,打在杨之奇耳里。   众所周知,傅沧泓没有储君,而夜璃歌生下的皇子又刚刚夭折,这无疑是他们俩最大的痛处,只要自己抓住这个“弱点”大做文章,纵然不能逼傅沧泓就范,至少,也能在他们之间制造隔阂。   若是从前,杨之奇定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现在,他却一点都没有。   “单这一点,还不够。”   “那就再加上一个。”   “什么?”   “名份。”   “名份?”   “对,直到现在,夜璃歌虽呆在天定宫中,却始终有名无份,还见不得光,你想想看,一个帝王的皇宫中,既无皇后,亦无储君,外人看着,像什么话?”   杨之奇仍然摇头:“你这些言论,只对别的皇帝有用,可是傅沧泓——”   那个男人用情之深,天下人人目睹,亡国亡命,他都不肯放弃夜璃歌,遑论其它?   “正因为如此,”说客脸上却浮起诡谲的笑,“傅沧泓才必败无疑。”   “怎么说?”   “还记得安阳涪顼吗?”   “嗯。”   “他是因为什么亡国的?”   “迷恋夜璃歌。”   “对,安阳涪顼会因为迷恋夜璃歌而亡国,傅沧泓也同样。”   “我还是不明白,”杨之奇摇头,“现在夜璃歌就在傅沧泓身边,他们一个郎情,一个妾意,如何亡国?”   “如果夜璃歌,突然消失,或者死亡了呢?”   杨之奇霍地瞪大双眼。   第三百二十一章:情深不寿   不得不说,这是个可怕而大胆的计划。   杀死夜璃歌。   对傅沧泓的精神绝对会造成重创。   但其结果究竟如何,杨之奇却全无把握。   其实,现在还用不着纠结这事,因为,如何潜入天定宫,执行刺杀夜璃歌的计划,就存在着极大的阻力,据线报,傅沧泓对她的保护,已经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除了最信任的人,外人根本无法接近她,更遑论刺杀?   “那就,借傅沧泓自己的手,杀死夜璃歌,岂不更好?”男子阴冷地吐出一句话来。   杨之奇浑身的鲜血瞬间冰冷——居然能想出这样阴狠的计策,可见对方用心之诡诈。   “借傅沧泓的手?”饶是杨之奇一向心机深沉,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也有些机械。   “对,男女之情,本就是一柄双刃之剑,运用得好,便可以夺人性命。越是痴情的人,便越容易为情所伤。”   “你这话——”不得不说,他这话甚是有理,“但具体该怎么做?”   “说说看吧。”见他的意向已经松动,对方面色稍缓,“说说看你在天定宫里都做了怎样的安排。”   杨之奇沉吟,半晌方从袖中摸出张薄纸片,放到桌上。   对方站起,走到桌边,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拈起纸片,打开来细瞅一眼,微微点头:“就这么办。”   ……   庭中架起一个高大的圆台,铺着腥红的褥子,后方立着十二折的大屏风,是一幅夜璃歌亲手绘制的大江奔流图,浩浩荡荡气势恢宏。   高台下边,宫侍宫女们皆屏息而立,更有一班乐工,手持各式乐器侍命。   少顷,一声鼓点敲响,一霎儿停滞后,弦声繁急,身着长袖霓裳的夜璃歌蓦然从空中旋落,缓缓飘坠于地。   身姿婀娜,风华绝代。   每一个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只开头一小段,傅沧泓便后悔了。   后悔让她倾城一舞,不知又要招惹多少是非,他更宁肯把她藏起来,不使任何人看见。   璃歌,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他觉着自己一颗心涨得满满的,像是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能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整个脑子却已经变成空白。   很久了。   他们相爱的时光已经很久了。   可是不管如何久,她的身上似乎仍然有一股子巨大的魔力,能够缚住他的身心,让他情不由己。   一曲终了。   满室寂寂,连头顶的枝叶儿,似乎也停止了摇晃。   直到夜璃歌立起身来,莹眸儿往台下一扫,方有些动静传出。   傅沧泓摆手,曹仁立即乖觉地退下,只剩他们夫妻二人,一个立于台上,一个立于台下,久久地凝视着彼此。   此情脉脉,再无须任何言语。   傅沧泓忽然笑了。   何必要担心太多?   反正这一生一世,他拿定了主意爱她,不管她如何,他所选择的,只是始终如一地爱她,生在一起,死在一处,至于其它,重要么?   重要么?   不重要了。   在任何一段以生命为最高承诺的感情面前,什么都不重要。   夜璃歌自台上飞起,扑入他的怀中。   两人相依相偎着,整个世界不复存在。   曲廊拐角处,一双冰冷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个人。   那两个仿佛已经融成一团的人。   然后他低下头去,看看手中被汗水濡-湿的字条:   离间。   离间?   李九蹙起眉头,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很蠢的主意——你看那一对情烈如火的恋人,有什么能够离间他们?   他以普通宫侍的身份,潜伏在这天定宫中,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亲眼见证了傅沧泓的痴情——作为一个皇帝,后宫粉黛三千,可他居然如此把持得住,纵然在夜璃歌离开的日子里,心心念念所想的,仍然只有她。   这份至情,已经到了旁人无法理解,也无法动摇的地步——连死亡都分不开的两个人,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离间?   罢了,轻叹一口气,李九转过头去,眉宇间浮起几丝颓然,悄悄隐去踪迹。   “沧泓——”伏在男子怀里,夜璃歌唇边终于勾起一抹幸福的笑,“好看吗?”   “好看。”傅沧泓抱住她,嗓音里却抑着几丝痛楚,“你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的——”   夜璃歌抬头,笑得愈发灿烂:“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宠着我,纵然我刁蛮任性,你却一如既往……”   傅沧泓抬手,轻轻摩娑着她细腻的脸庞:“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我不宠你,谁宠你?”   倘若天涯有尽头,此际便是尽头吧。   那些腥风血雨的过往,在这一刻忽然成了淡淡云烟,散入岁月深处。   “如果时间可以停滞,我真希望,一生只有这么一天,只这么一天便足够了……”   “傻话。”傅沧泓深深地吻她,心痛得直抽,“不会只有这么一天的,不会,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长长远远……”   “长长远远吗?”夜璃歌不再言语,而是阖上双眼。   她也想长长远远。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忘却整个凡尘。   可以吗?   可以那样吗?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可以的。   望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傅沧泓暗暗攥紧双拳——璃歌,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尽我所能。   除非我死了。   ……   这是一段相对平稳的日子。   天定宫里很平静。   宫外也很平静。   风花悄然,时光像天空中的流云,缓缓随日升日落淡去。   每每理完朝政,傅沧泓便陪着夜璃歌,两人像寻常夫妻那般,做一些很琐屑的小事,夜璃歌眉宇间的冷色渐渐淡去,开始流露出些许已婚妇人的娇媚。   但是,这种日子并没太长久,便有谣言在宫中传播开来,言议的,是子嗣之事。   最初,只是宫人们私下嘀咕,再接着,侍卫们间也有了些闲言碎语。   “火狼。”这日晚间,傅沧泓将火狼召进殿内,手指揉着眉心,“外面是怎么回事?”   “属下正在调查。”火狼微微伏低身子,神色郑重。   “嗯。”傅沧泓重重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这事儿你得抓紧处理,否则——”   “属下明白。”   从龙赫殿里出来,火狼眸中满是忧色,傅沧泓的心思,他非常清楚,可是,关于皇嗣一事,他却也暗暗着急——这件事不仅关系着整个北宏的安危,也牵系着傅沧泓本身——不过,大抵不管外面舆论如何汹涌,他都不会理睬。   信步出了宫外,火狼再次走进华景苑,刚刚穿过一丛蔷薇,便听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他的精神不由一振,旋即加快脚步。   几缕桔黄的灯光穿过纱窗,映出花枝疏离的影子。   站在檐下,火狼不禁屏住了呼吸,隔着一层儿薄纱看去,却见纪飞烟只着了件家常的衫子,右手抱着粉嫩嫩的孩子,左手拿着个铜铃,正不停地摇动,哄逗着怀中稚儿。   “祈儿乖乖,祈儿笑笑,祈儿是个好宝宝。”   若是从前,见着这样的情景,火狼定然会不屑哂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却生出股别的感觉来,不禁抬起右手,放在胸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沉稳有力。   “谁在外面?”纪飞烟似有所察觉,转过脸畔。   火狼不知该怎生作答,只得掩唇咳嗽一声。   纪飞烟赶紧着放下孩子,拢了拢衣裙并鬓发,走下榻来,打开房门,看见火狼,眼里也不禁闪起丝亮光:“火统领。”   “嗯,”火狼尽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些,“略有些空,便过来瞧瞧,你还好吗?”   “很好。”纪飞烟点头,将火狼让进屋中,赶紧着把一些零碎物品收拾好,又忙碌着沏茶。   “你不用忙。”火狼却止住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不用照拂我。”   略愣了愣,纪飞烟便回到床边坐下。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话。   火狼本性是个沉稳之人,尤其在面对女人的时候,更没有什么技巧可言。   “爹爹,抱——”小延祈的一声娇唤,震愣了两个人,扬着小手儿爬到火狼身边,小延祈继续很费力地往上攀登。   火狼不禁红了脸,想要抱他,却又被他适才那一声“爹爹”给扎得慌——以这孩子的身份,愿不该受这样的对待,只是——   抬头瞅了神色怔忡的纪飞烟一眼,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后悔了吗?”   “什么?”纪飞烟抬头,眼里飞快掠过丝惊色。   “当初——”   “什么都别说了。”纪飞烟摇摇螓首,转开脸去,“我现在只想守着孩子,安安静静过日子。”   “那你呢?”不知道为什么,火狼心中阵阵发紧,他很想说几句体贴的话出来,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我?”纪飞烟凄然一笑,“难道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未来吗?”   “你,还想着皇上?”   面前的女人没有回答,只是那莹润眸底一丝儿浅浅的幽怨,绽破了她的心事。   火狼的心又是一痛。   从前他是体会不到这些的,可如今却越来越敏锐——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   还是什么呢?   第三百二十二章:人生如梦   火狼的心跳得很厉害。   是前所未有的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怀中的小延祈忽然扭扭身子,火狼的衣襟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呀,尿了!”纪飞烟忍不住惊叫一声,伸过手来抱孩子,纤指碰到火狼的手背,火狼顿时像被烙了似地,匆匆将小延祈递给纪飞烟,自己唰地站起,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先走了。”   撩起眸儿看了他一眼,纪飞烟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   火狼出了屋子,到得院门口,本欲离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觉空得慌,很想回去,很想守在她身边,哪怕就这样看着她也好。   可他到底用理智控制了自己,步伐缓慢地走了。   直到确定他远去,纪飞烟方才放下孩子,走出屋子,在院门边立定,怔怔地看着火狼消失的方向。   女人天生都是敏感的,她大约瞧得出他的想法——可是他们,他们可能吗?   且不说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便是她的身份……一手抠着门框,纪飞烟不由低低哭出声来,任由泪珠儿一串串往下掉。   ……   “事情办得怎么样?”   “毫无进展,傅沧泓把她保护得很好,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   “看样子,得另寻门路。”   “嘘——有人过来了。”   晃动的人影旋即分开。   “孙公公,孙公公。”   一名蓝衣内侍疾步走来:“曹总管叫您去呢。”   “知道了。”孙平整整衣衫,平复面容,转身疾步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曹仁正坐在侧殿里喝茶,听见孙平的脚步声,连眼皮子都没抬,仍旧稳坐如山。   “让你办的差呢?”   “启禀公公,都已经办妥了。”   “嗯,把对牌交上来吧。”   孙平点点头,哈着腰一步步走到近前,将对牌放到桌上,曹仁撩眼儿看了,尖着嗓子又道:“去吧,仔细着办事,要不,小心你的脑袋。”   孙平应了声,踩着小碎步退出门外,等离得远了,方敢抬头,神情阴鹜地朝龙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调头走开。   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掩上房门,随便将两只布履往地上一甩,孙平阖衣躺上床,蜷紧双手,闭目咬牙。   在这天定宫中,他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平素里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表面上,他只是个洒扫抬水的粗使宫侍,但事实——   事实。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事实,孙平也有,但却从来不与人提及。   可他清楚,自己眼下,必须得设法儿找出漏洞来——纵然没有漏洞,也得制造漏洞,否则,他断断无法,向上头交差。   可是,想起那个女人,他就忍不住一阵阵小腿肚子抽筋。   作为天定宫中最最普通的人物,他见到夜璃歌的次数并不太多,而且都隔得很远,她身上仿佛有一层离奇的光辉,让寻常人等难以靠近,更何况,傅沧泓在她身边,明里暗里,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手,倘若有丝毫风吹草动,只怕他还没怎么样,就已经成了阴暗角落里一缕亡魂。   翻了个身,孙平咬住被角,继续冥思苦想——啊,他心中忽然蹿过丝亮光——姣月儿,她一直是夜璃歌的近身随侍,而且比较得夜璃歌信赖,不如,就从她身上下手?   想到这里,孙平兴奋起来,猛然跳下床,便朝宫女们寝宿的小院走去。   老远,他便听到一阵嘻嘻的笑声,顿时放缓脚步,慢慢靠过去,凑在门缝儿上往里一瞧,却见宫女们正在洗涮、晾晒被子,他本想把姣月儿叫出来,却又怕走漏风声,当下闪在一丛芭蕉树下,默默守望,直到院门开处,姣月儿端着木盆走出,他方才一步迈出,抓住姣月儿的手,把她带进暗处。   “你,你做甚么?”   姣月儿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丝惊诧。   “我问你件事儿。”   “嗯?”   “这几日你可都在夜夫人身边当职?”   姣月儿眼里闪过丝警惕:“你问这干嘛?”   孙平抬手摸摸她的脸,下意儿哄她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姣月儿腾地红了脸,轻啐一口,媚眼如丝:“你这没肝没肺的家伙,哪有这份闲心?说吧,是不是想在夫人面前找份差使?何苦跟我打马虎眼?”   孙平心里一动,暗道这却是个绝佳的机会,抬起姣月儿的下颔往那红唇上亲了口,道:“那,有没有呢?”   姣月儿早已被他弄得五迷三倒,心醉神驰,当下点头道:“有,倒是有,就是苦了些……”   “你说,什么差使我都愿意呀。”   “夜夫人喜欢喝清醇的茶,皇上每每命人,清晨早起,去毓芳园搜集花瓣上的露水,贮在陶罐里……这活儿原是四个小宫侍在做,但最近有个宫侍得了病,便被遣出去了……”   “好,我做。”孙平赶紧着点头,他正求之不得呢。   两人议定,又缠绵了小片刻,这才丢开手,各自走开,姣月儿回到龙赫殿,却见夜璃歌正倚在桌边,一手支颌,似在想心事,她不敢近前打扰,只垂手默立于一旁。   好半晌夜璃歌抬起眸来,瞅见她,形容却是懒懒的:“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戌时了。”   “哦。”夜璃歌点点头,“再过会子,就该用晚膳了,你且过来,替我更衣罢。”   姣月儿赶紧取了香薰过的衣袍,伺候着夜璃歌换上,徐步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形容有些削瘦的自己,夜璃歌不由怔了怔,然后对姣月儿道:“把妆盒里的凤簪取来。”   “是。”姣月儿答应着,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那支造型别致的凤簪,捧在手里,恭恭敬敬地走到夜璃歌面前。   拿起凤簪,插进髻间,夜璃歌细瞧着,眸中这才微微浮起几丝悦色,转头道:“我们走吧。”   姣月儿扶起她,正要借这功夫说孙平之事,忽见傅沧泓大步而来,顿时住了口。   定睛瞧着稍作妆扮的夜璃歌,傅沧泓顿时整个怔住,自动将其他一切忽略掉,上前携了夜璃歌的手,语气温柔无比:“今天晚上有南边来的鲈鱼,你好好尝尝。”   “嗯。”夜璃歌点着头,勾唇一笑,口中却少不得嗔道,“你还是少折腾他们吧,省得外面的人总是议论我。”   “议论你什么?”   “罢了。”夜璃歌却是幽幽一叹——其实,他们两个都从来不在乎这些。   晚膳极丰盛,两人间的气氛温馨而恬柔,却苦了满腹心事的姣月儿,她本想找机会说孙平的事,可当着傅沧泓的面,却哪里轮得着她说话?   直到次日清晨,傅沧泓起身上朝去,姣月儿方才趁着为夜璃歌篦头的功夫道,细细道明孙平的事,夜璃歌拿着螺黛为自己描眉,随口便应了。   及至服侍她穿戴完毕,姣月儿立即欣喜无限地离开寝殿,至掖庭里寻着孙平,眉飞色舞地说与他听,孙平也高兴到极致,抱住姣月儿一通狂吻。   第二日,孙平便如愿以偿地进了龙赫殿,但他做事向来沉稳,是以仍然默默潜伏,仔细观察着一切,并没有贸然下手。   对于殿前换上的这个小宫侍,夜璃歌根本没有留意,现在的她,多少将心思系在了傅沧泓身上,开始履行一个妻子的责任,傅沧泓的饮食起居,一应是她在打理,如此一来,傅沧泓整个人愈发显得容光焕发——他追逐夜璃歌多年,现在可谓是得偿心愿,只想天天沉浸在温柔乡中,连朝政都渐渐有些荒疏了。   ……   对于安阳涪顼来说,这着实是一段非常古怪的日子。   他居然跟着一个女杀手,在天地间漂泊来去。   往昔富贵荣华的日子,远了。   曾经的爱恨情仇,也远了。   甚至那一段对夜璃歌缠绵纠结的爱,也渐渐凝成心底里一抹模糊的影子。   抱膝坐在船头,望着茫茫烟海,他不禁生出股人生如梦的感慨来。   是啊,人生如梦。   真的只是一场梦呢。   “想什么?还不赶快摇浆。”   冷不防关青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安阳涪顼应了声,赶紧拿起脚边的木桨,插入海水中,慢慢地摇将起来。   不错,他们在逃亡。   其实也算不上逃亡,因为,根本没有人追踪他们。   但安阳涪顼确实不知道接下来会往哪里去,他跟着这女人上了船,却全然不知道未来的模样。   却也不想多管。   因为,他相信她。   在这天地之间,他也只选择相信她。   关青雪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要带他去哪里呢?   无命阁?根本不可能,那就这样浪迹天涯?   真是搞笑。   她是一个朝不保夕的杀手,怎么能跟一个男人牵扯不清?而且还是个不能保护自己的男人?   有那么一刹那,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将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离开。   “安阳涪顼。”   “嗯。”   “你现在还想复国吗?”   安阳涪顼转头看她,海风吹起他的头发,缭乱飞舞。   “你呢?”   “我?”   “是啊,你怎么想?”   关青雪默然,半晌方道:“如果,我仍然选择回去做杀手呢?”   安阳涪顼“呼”地站起身来——似乎关青雪每每一提这事,他就格外激动。   “难道你就不能放弃吗?”   “放弃?”关青雪眼瞳一震,“放弃什么?”   “杀手不是女人的职业——”   他刚说了一句,关青雪整张脸便冷了下来。   安阳涪顼顿时噤声,然后咬牙道:“好,你要做杀手也行,我陪你,我陪你做!”   “你做不了。”关青雪语声冰寒。   “你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安阳涪顼的面皮顿时赤涨起来。   “好吧。”关青雪心下一转念,其实,她根本不想同他吵,“到了岸上,我们比试,如果你能赢我,就跟我走,若不然——”   “不然怎么样?”安阳涪顼只觉一口气堵到嗓子眼。   关青雪别开脸,再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从小经历严苛训练的女人,对于世间之事,看得往往比一般人通彻明白,所以,她不容易动感情,纵使动了感情,也很容易收束住。   安阳涪顼呆呆地看着她,心里说不出地难受——难道在她心里,他真地一点用都没有?还是从前那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儿?   第三百二十二章:人生如梦   火狼的心跳得很厉害。   是前所未有的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怀中的小延祈忽然扭扭身子,火狼的衣襟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呀,尿了!”纪飞烟忍不住惊叫一声,伸过手来抱孩子,纤指碰到火狼的手背,火狼顿时像被烙了似地,匆匆将小延祈递给纪飞烟,自己唰地站起,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先走了。”   撩起眸儿看了他一眼,纪飞烟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   火狼出了屋子,到得院门口,本欲离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只觉空得慌,很想回去,很想守在她身边,哪怕就这样看着她也好。   可他到底用理智控制了自己,步伐缓慢地走了。   直到确定他远去,纪飞烟方才放下孩子,走出屋子,在院门边立定,怔怔地看着火狼消失的方向。   女人天生都是敏感的,她大约瞧得出他的想法——可是他们,他们可能吗?   且不说他们之间年龄的差距,便是她的身份……一手抠着门框,纪飞烟不由低低哭出声来,任由泪珠儿一串串往下掉。   ……   “事情办得怎么样?”   “毫无进展,傅沧泓把她保护得很好,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   “看样子,得另寻门路。”   “嘘——有人过来了。”   晃动的人影旋即分开。   “孙公公,孙公公。”   一名蓝衣内侍疾步走来:“曹总管叫您去呢。”   “知道了。”孙平整整衣衫,平复面容,转身疾步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曹仁正坐在侧殿里喝茶,听见孙平的脚步声,连眼皮子都没抬,仍旧稳坐如山。   “让你办的差呢?”   “启禀公公,都已经办妥了。”   “嗯,把对牌交上来吧。”   孙平点点头,哈着腰一步步走到近前,将对牌放到桌上,曹仁撩眼儿看了,尖着嗓子又道:“去吧,仔细着办事,要不,小心你的脑袋。”   孙平应了声,踩着小碎步退出门外,等离得远了,方敢抬头,神情阴鹜地朝龙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调头走开。   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掩上房门,随便将两只布履往地上一甩,孙平阖衣躺上床,蜷紧双手,闭目咬牙。   在这天定宫中,他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平素里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表面上,他只是个洒扫抬水的粗使宫侍,但事实——   事实。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事实,孙平也有,但却从来不与人提及。   可他清楚,自己眼下,必须得设法儿找出漏洞来——纵然没有漏洞,也得制造漏洞,否则,他断断无法,向上头交差。   可是,想起那个女人,他就忍不住一阵阵小腿肚子抽筋。   作为天定宫中最最普通的人物,他见到夜璃歌的次数并不太多,而且都隔得很远,她身上仿佛有一层离奇的光辉,让寻常人等难以靠近,更何况,傅沧泓在她身边,明里暗里,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手,倘若有丝毫风吹草动,只怕他还没怎么样,就已经成了阴暗角落里一缕亡魂。   翻了个身,孙平咬住被角,继续冥思苦想——啊,他心中忽然蹿过丝亮光——姣月儿,她一直是夜璃歌的近身随侍,而且比较得夜璃歌信赖,不如,就从她身上下手?   想到这里,孙平兴奋起来,猛然跳下床,便朝宫女们寝宿的小院走去。   老远,他便听到一阵嘻嘻的笑声,顿时放缓脚步,慢慢靠过去,凑在门缝儿上往里一瞧,却见宫女们正在洗涮、晾晒被子,他本想把姣月儿叫出来,却又怕走漏风声,当下闪在一丛芭蕉树下,默默守望,直到院门开处,姣月儿端着木盆走出,他方才一步迈出,抓住姣月儿的手,把她带进暗处。   “你,你做甚么?”   姣月儿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丝惊诧。   “我问你件事儿。”   “嗯?”   “这几日你可都在夜夫人身边当职?”   姣月儿眼里闪过丝警惕:“你问这干嘛?”   孙平抬手摸摸她的脸,下意儿哄她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姣月儿腾地红了脸,轻啐一口,媚眼如丝:“你这没肝没肺的家伙,哪有这份闲心?说吧,是不是想在夫人面前找份差使?何苦跟我打马虎眼?”   孙平心里一动,暗道这却是个绝佳的机会,抬起姣月儿的下颔往那红唇上亲了口,道:“那,有没有呢?”   姣月儿早已被他弄得五迷三倒,心醉神驰,当下点头道:“有,倒是有,就是苦了些……”   “你说,什么差使我都愿意呀。”   “夜夫人喜欢喝清醇的茶,皇上每每命人,清晨早起,去毓芳园搜集花瓣上的露水,贮在陶罐里……这活儿原是四个小宫侍在做,但最近有个宫侍得了病,便被遣出去了……”   “好,我做。”孙平赶紧着点头,他正求之不得呢。   两人议定,又缠绵了小片刻,这才丢开手,各自走开,姣月儿回到龙赫殿,却见夜璃歌正倚在桌边,一手支颌,似在想心事,她不敢近前打扰,只垂手默立于一旁。   好半晌夜璃歌抬起眸来,瞅见她,形容却是懒懒的:“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戌时了。”   “哦。”夜璃歌点点头,“再过会子,就该用晚膳了,你且过来,替我更衣罢。”   姣月儿赶紧取了香薰过的衣袍,伺候着夜璃歌换上,徐步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形容有些削瘦的自己,夜璃歌不由怔了怔,然后对姣月儿道:“把妆盒里的凤簪取来。”   “是。”姣月儿答应着,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那支造型别致的凤簪,捧在手里,恭恭敬敬地走到夜璃歌面前。   拿起凤簪,插进髻间,夜璃歌细瞧着,眸中这才微微浮起几丝悦色,转头道:“我们走吧。”   姣月儿扶起她,正要借这功夫说孙平之事,忽见傅沧泓大步而来,顿时住了口。   定睛瞧着稍作妆扮的夜璃歌,傅沧泓顿时整个怔住,自动将其他一切忽略掉,上前携了夜璃歌的手,语气温柔无比:“今天晚上有南边来的鲈鱼,你好好尝尝。”   “嗯。”夜璃歌点着头,勾唇一笑,口中却少不得嗔道,“你还是少折腾他们吧,省得外面的人总是议论我。”   “议论你什么?”   “罢了。”夜璃歌却是幽幽一叹——其实,他们两个都从来不在乎这些。   晚膳极丰盛,两人间的气氛温馨而恬柔,却苦了满腹心事的姣月儿,她本想找机会说孙平的事,可当着傅沧泓的面,却哪里轮得着她说话?   直到次日清晨,傅沧泓起身上朝去,姣月儿方才趁着为夜璃歌篦头的功夫道,细细道明孙平的事,夜璃歌拿着螺黛为自己描眉,随口便应了。   及至服侍她穿戴完毕,姣月儿立即欣喜无限地离开寝殿,至掖庭里寻着孙平,眉飞色舞地说与他听,孙平也高兴到极致,抱住姣月儿一通狂吻。   第二日,孙平便如愿以偿地进了龙赫殿,但他做事向来沉稳,是以仍然默默潜伏,仔细观察着一切,并没有贸然下手。   对于殿前换上的这个小宫侍,夜璃歌根本没有留意,现在的她,多少将心思系在了傅沧泓身上,开始履行一个妻子的责任,傅沧泓的饮食起居,一应是她在打理,如此一来,傅沧泓整个人愈发显得容光焕发——他追逐夜璃歌多年,现在可谓是得偿心愿,只想天天沉浸在温柔乡中,连朝政都渐渐有些荒疏了。   ……   对于安阳涪顼来说,这着实是一段非常古怪的日子。   他居然跟着一个女杀手,在天地间漂泊来去。   往昔富贵荣华的日子,远了。   曾经的爱恨情仇,也远了。   甚至那一段对夜璃歌缠绵纠结的爱,也渐渐凝成心底里一抹模糊的影子。   抱膝坐在船头,望着茫茫烟海,他不禁生出股人生如梦的感慨来。   是啊,人生如梦。   真的只是一场梦呢。   “想什么?还不赶快摇浆。”   冷不防关青雪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安阳涪顼应了声,赶紧拿起脚边的木桨,插入海水中,慢慢地摇将起来。   不错,他们在逃亡。   其实也算不上逃亡,因为,根本没有人追踪他们。   但安阳涪顼确实不知道接下来会往哪里去,他跟着这女人上了船,却全然不知道未来的模样。   却也不想多管。   因为,他相信她。   在这天地之间,他也只选择相信她。   关青雪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要带他去哪里呢?   无命阁?根本不可能,那就这样浪迹天涯?   真是搞笑。   她是一个朝不保夕的杀手,怎么能跟一个男人牵扯不清?而且还是个不能保护自己的男人?   有那么一刹那,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将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离开。   “安阳涪顼。”   “嗯。”   “你现在还想复国吗?”   安阳涪顼转头看她,海风吹起他的头发,缭乱飞舞。   “你呢?”   “我?”   “是啊,你怎么想?”   关青雪默然,半晌方道:“如果,我仍然选择回去做杀手呢?”   安阳涪顼“呼”地站起身来——似乎关青雪每每一提这事,他就格外激动。   “难道你就不能放弃吗?”   “放弃?”关青雪眼瞳一震,“放弃什么?”   “杀手不是女人的职业——”   他刚说了一句,关青雪整张脸便冷了下来。   安阳涪顼顿时噤声,然后咬牙道:“好,你要做杀手也行,我陪你,我陪你做!”   “你做不了。”关青雪语声冰寒。   “你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安阳涪顼的面皮顿时赤涨起来。   “好吧。”关青雪心下一转念,其实,她根本不想同他吵,“到了岸上,我们比试,如果你能赢我,就跟我走,若不然——”   “不然怎么样?”安阳涪顼只觉一口气堵到嗓子眼。   关青雪别开脸,再没有说话。   她是一个从小经历严苛训练的女人,对于世间之事,看得往往比一般人通彻明白,所以,她不容易动感情,纵使动了感情,也很容易收束住。   安阳涪顼呆呆地看着她,心里说不出地难受——难道在她心里,他真地一点用都没有?还是从前那个一无是处的公子哥儿?   第三百二十三章:人生情缘   两人安静了下来,谁都不说话,一时间,只听见海浪的哗哗声。   眼见着小船靠近了一处海岸,关青雪手抓缆绳,旋身腾上岸,将缆绳拴在一棵树上,朝安阳涪顼喊了一声:“快上来。”   安阳涪顼却转开头,像是在赌气。   “你——”关青雪实在搞不懂,这男人在别扭什么——难道他就不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很恶劣么?   她本想掉头走开,可默了一瞬,到底重新跃回船上,伸手捉住安阳涪顼的胳膊,不想安阳涪顼一扭身,猛地甩开,然后自己将腰一伏,朝岸上跳去。   他到底力气不继,眼见着快到岸边,整个身子却朝水面坠去,关青雪又好气又好笑,本欲飞身帮他,不料,令她惊奇的事发生了——眼见着快落到水面,安阳涪顼忽然凌空一个翻身,虽然身形趔趄,还是落到了岸上。   这——   关青雪不由摸了摸下巴——看来这些日子对他艰苦的训练,确实大大提升了他的身体潜能。   放下缆绳,她也跃上岸去。   极目四望,这又是一座空岛,但岛上的植物却很丰茂,不时看见有野兽在草丛中跑来跑去。   关青雪不由眯眯眼,在心中暗暗盘算,倘若把安阳涪顼留在这儿,靠着这岛上丰富的食物,应该不至于饿死。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禁回头朝小船看了看。   已经走到树下的安阳涪顼停下脚步,暗暗转头朝后瞅了一眼,却在关青雪转脸的刹那,蓦地迈步朝前走去。   从正午到日落,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关青雪忙着找来些树枝搭简陋的屋子,安阳涪顼搜集食物,还生了一堆火。   两人都在忙碌,虽然沉默,却十分投契。   直到四周黑下来,两人方才在火堆旁坐下,安阳涪顼抓过只苹果,在衣服上擦净了,本来已经送到唇边,可是看看关青雪,还是转手递给她。   关青雪沉默地接过,大口啃咬,唇齿间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安阳涪顼盯了她一小会儿,这才拿过另一只苹果,自己吃。   填饱肚子,关青雪站起身来,走向远处,不一会儿抱着捆树叶走回,进了临时搭建的小木屋,将树叶铺成张床,然后重新走出,看着安阳涪顼道:“进去睡吧。”   “那你呢?”   “我就在外面凑合一晚上。”   安阳涪顼沉默,然后站起身,走进小木屋,手摁着粗糙的“墙壁”沉默良久,方才侧身在树叶床上躺下。   夜深了,岛上刮起寒风,呼呼地响,搅得人心碎,安阳涪顼翻来覆去良久,终究是难以成眠,不禁翻身而起,几步冲出屋外。   入目一片漆黑,他不禁瞪大双眼,找来找去不见关青雪的影子,心下顿时着忙起来,张开嘴本想叫唤,不防一阵冷风灌进来,他顿时清醒了。   她会在哪里呢?   会……走了吗?   想到这里,安阳涪顼心中忽然一阵抽痛——下午跟她赌气时,倒不觉得怎么着,可是这会儿功夫,却难受得像被什么剜了一刀似的。   “青雪——”他不由放开声音喊了一声。   并不见人回答。   “青雪——”   他又喊了一声。   “什么事?”冷不防女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安阳涪顼浑身一震,蓦地转头,忽然张臂抱住女子,激烈地吻上她的唇。   关青雪蓦然僵住,她很想推开他,可是安阳涪顼抱得那样紧,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度,烫帖着她的心,让她浑身酸软。   风,刮得更紧了。   ……   清晨,从门外透进的光线,照到关青雪脸上。   睁开眼眸,看着自己一身的零乱,关青雪神色怔忡——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感觉。   旁边的安阳涪顼忽然一翻身,又一次将她裹入自己的怀抱。   理智的防线一旦决堤,感情便会像洪水一般不可收拾,尤其是像关青雪这种看似沧桑,其实初尝情之滋味的女人。   毫无疑问,安阳涪顼的情感是炙烈的,让她无从抗拒,或者曾经想要尽最大力量抗拒,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罢了,事已如此,就这样吧,反手抱住男子,两人就那样滚成一团。   可见人生情缘二字,是最作不得准的。   ……   隔着珠帘,孙平看着姣月儿,托着茶盘,将茶盏呈至夜璃歌面前。   只淡淡扫了一眼,夜璃歌拿起茶盏来,凑到唇边,略嗅了嗅,便浅浅啜饮起来。   连日以来,孙平几乎已经摸清夜璃歌饮食起居的每一个细节,发现只有在这香茶上做文章,方能凑效。   可夜璃歌深谙医理,若是使毒,定会被她察觉,若不用毒,又要怎样做,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呢?   孙平正暗自琢磨着,不妨姣月儿已经从殿里走出,用肘拐儿碰碰他,又朝他使了个眼色。   孙平顿时醒悟过来,转身跟着姣月儿走了,直至僻静处,姣月儿停下,拿眼上下瞅着他,忽然道:“你最近古怪得很,好几次我给你使眼色,你怎么都不理我。”   “有吗?”孙平先愣了一瞬,接着赶紧拿话支吾,“大概是新来乍到,不太习惯吧。”   “那倒是,”姣月儿点头,“这殿里的人,才刚到时,都十分地小心谨慎,后来就慢慢地好了,其实夫人虽然冷漠,对待下人却并不如何苛刻。”   孙平胡乱支应着,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嗳,”姣月儿又睃了他一眼,“昨儿海棠跟我说了一事儿,你留神打听着。”   “什么?”   “都说城外的天王庙格外灵验,我想求支签儿。”   “好好的,你捣弄这个做什么?”   “不要多问,就留神打听呗。”   “知道了。”孙平点头,转身便走,后面姣月儿拿眼望着他,其实她心里还有另外许多渴望,只是在这青天白日,也不好表达,只能看着孙平走了,却忍不住在心里嗔道:“这小没良心的,竟半分不能体会自己的意思。”   夜璃歌歪靠在榻上,任由思绪无边无际地蔓延,忽然生出丝厌倦来,起身便朝外走。   “夫人。”姣月儿赶紧迎上来。   “若皇上回来,就说我逛园子去了。”交待下一句话,夜璃歌迈步便走。   姣月儿扎手立在那里,直到夜璃歌走得没影儿了,方才醒悟过来,还惯性地应了声“是”。   沿着御道一路行来,不少宫人看见她,纷纷蹲身行礼,夜璃歌随意摆手,令他们起身,自己渐渐行至荒僻处,但见树深草盛,把那漫天的阳光都遮得稀了,随意找了棵树,她腾身而上,落在树顶,斜倚在树杈上,仰起头来,从浓密的枝叶望出去,只见一片瓦格蓝蓝的天。   缭乱的内心终于一点点澄静下来,从远处吹来的风里,似乎隐约夹杂着一个声音:璃歌,璃歌,璃歌——   是谁?   夜璃歌一怔,不由坐直身体,凝眸朝空中望去。   淡漾云纱忽然随风卷舞,最后化作一抹衣袂翩然的人影,双眸沉定地看着她:   夜——璃——歌——   “你是谁?”   “天命。”   “天命?”夜璃歌闻言,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所谓天命,不过都是骗人的鬼话,谁信?”   “是吗?”对方沉静依旧,“若然不信,当初你反抗为何那般激烈?”   夜璃歌垂下了眸子。   “纵然你反抗,结果又如何呢?”   “你还想说什么?”终于,夜璃歌抬头,眸底浮起冷色。   “别用那种充满敌意的眼睛看着我。”对方的神情却变得温暖,“我只是想瞧瞧你——”   云色飞舞间,那人影已然欺至夜璃歌跟前,探出的指尖,轻轻儿落到夜璃歌的脸颊上:“知道吗?你是我精心打造出来的,真不想毁了你,也不忍心让你落寞难过。”   夜璃歌怔怔地看着他,很想挥手将他赶开,整个人却酸软无力,仿佛被什么缚住了手脚。   “天命的劫数,并没有完结,夜璃歌,你要小心哦——”男子唇边浮起诡魅的笑,仿佛瞧穿了什么,然后身影化成一丝一丝的云烟,消失无踪。   “璃歌——璃歌——”男子灼急的呼声,忽然从树下传来。   夜璃歌旋身落下:“我在这儿。”   快步穿过丛丛树影,傅沧泓衣袂飞扬地赶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掌:“你,你干嘛又躲出来?我找了你好久。”   “很久吗?”   看着他略带几分惶急的面容,夜璃歌心中掠过丝叹息——很多时候,她更宁愿他没有那样深刻的眷恋,在厄难到来时,就不会那样地痛。   “你在想什么?”见她久久不说话,傅沧泓不禁俯下脸,更紧地贴近她,似要从她那双晶润的眼眸里,挖出些什么来。   “没有。”夜璃歌摇头,将面孔埋入他的怀中。   傅沧泓慌乱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不管他们俩在不在一起,只要看不见她,他就会心慌意乱,做什么都不妥当,只有看到她,只有牢牢地抱着她,那股子空虚才会消失。   天长地久是多久?似乎,只要爱便足够。   夜璃歌阖上双眼,掩去眸底那一丝疲惫,何必要去多想呢?管它什么天命不天命,等一切事到临头再说吧。   就算前方有再多的灾劫,拥有这一刻的完满,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吗?   “好些了吗?”半晌过去,傅沧泓方低下头,仔细看看怀中的女人,他也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愿说出口,更不愿去面对,或许人生有些时候,真的需要自己欺骗自己,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真是最美的,最温馨的,最完满的。   “好了。”夜璃歌嫣然一笑,拉起他的手,“我们从这儿,跑去云霄阁顶,怎么样?”   “跑过去?”傅沧泓不由皱了皱眉头,故意流露出为难的神情来,“为夫年老体迈,怕是跑不动了呢。”   “是吗?”夜璃歌眨眨眼,踮起脚来,“啪”地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这样呢?”   “好了。”傅沧泓立即变得精神百倍。   趁他闪神的功夫,夜璃歌已经从他怀里挣脱,轻盈盈地朝远处掠去。   “看我的——”傅沧泓喊了一嗓子,立即脚尖点地,提气跟上,两人在景色秀丽的御花园中,展开一场追逐——   第三百二十四章:威胁   黑夜沉沉。   一道影子闪进狭窄的小木屋中。   孙平“噌”地一声弹起来,瞪圆两眼瞅着对方。   “怎么样了?”   孙平摇头。   “事情必须尽快办妥。”对方言罢,将一个纸包递到他手里,“拿着这个,或许有用。”   “这是什么?”孙平一怔。   “随意洒在殿阁里,到时自见效用。”   “知道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烧饼,见窗户纸上蒙蒙发白,孙平遂起身,同着几个宫侍,去花园里采集露水,然后回到龙赫殿中。   夜璃歌已经起身,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孙平左右看看没人,赶紧着挪到墙角边,匆匆打开纸包,把药粉撒在地上,冷不防夜璃歌猛地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   孙平一个惊跳,当即跌坐在地,赶紧着跪伏在地,冲着夜璃歌不住叩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下去吧。”夜璃歌却并不跟他计较,略摆摆手,孙平赶紧出了寝殿,正想折回自己的小屋,不防姣月儿端着漆盘,自甬道那一头缓步而来。   “吴平。”   “嗯。”吴平往左右瞅瞅,神色慌张地应了声。   “你这是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吴平目光闪躲,“如果没什么事,我先,我先走了……”   言罢,脚步纷乱地转头便走。   “真是——”姣月儿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才迈步继续前行,迈进院门的刹那,冷不防见夜璃歌立在廊下,顿时怔住,闪在旁边伏下腰去:“拜见夫人。”   夜璃歌冷淡地“嗯”了声,自己提步下阶,往院内而去,姣月儿心中一阵突突乱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那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树荫子底下傻立了半晌,方才慢步走进寝殿里。   不一会儿,火狼便领着一队侍卫进了殿阁,用清水细细洗干净地面,姣月儿本来正在擦拭桌椅,冷不防看见这么一帮子人走进,顿时惊了一大跳,连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都忘记了。   这一晚,傅沧泓和夜璃歌都没有回龙赫殿,而是去了坤仪宫。   姣月儿提心吊胆一夜,趁着熄灯后没人的功夫,偷偷摸摸跑去孙平的屋子。   木门敞开着,里面却空空如也,孙平人不见了,她的心顿时重重地沉了下去。   坤仪宫。   躺在枕上,傅沧泓双眸紧眯,神情阴戾。   “别想太多。”夜璃歌伸手,捏了捏他的眉心,“交给火狼去办就好。”   傅沧泓坐起身来:“我已经叮嘱过他好几回,要他小心,不想还是出了乱子……这宫里像孙平这样的宫侍,好几千人……”   “其实,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   “他们想对付的,不过你我二人,与其日防夜防,不若给他们一个空子,让他们钻去。”   “以虚应实?”   “嗯。”夜璃歌想了想,“若不然,我先隐踪匿迹一段日子,咱俩分开来,各自单独行事?”   傅沧泓定了会儿神,然后摇头:“不成。”   “为什么?”夜璃歌皱起眉头,“你向来可不是这样畏缩不前的人。”   “不成就是不成。”傅沧泓摇头,深深凝视着她的脸庞,“我不许你离开。”   夜璃歌下剩的话语,悉数咽回了腹中。   其实她也很忧虑——知道傅沧泓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积蓄力量,也隐隐感觉着,一场“大战”在即,倘若兵衅一起,对他们两人而言,都前途未知。   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傅沧泓深深地吸了口气,阖上双眼——他如何不知道前路凶险,只是,不想再让她担任何风险罢了。   说过的,从此以后,不愿再让她手染任何血腥,如果这方天下始终容不得他们,他并不介意——   眉心忽然一跳,傅沧泓绷紧身子。   “你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动静,夜璃歌从他怀里直起身来,拿眼细瞧着他。   “没,没事。”傅沧泓摇头。   “要不,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帮你捏捏?”   “也好。”傅沧泓点头,仰面躺在枕上,夜璃歌运指如风,在他身上游走着,替他打通血脉,不一会儿,傅沧泓便沉沉睡去,夜璃歌这才站起身,取了床褥子,轻轻儿盖在他身上,然后自己披上件锦袍,走出殿阁。   空中月华如洗,整个院子格外安静,她走到石桌边坐下,用手支着下巴磕儿,静静仰望着深黛色天空中,那璀璨的星子。   劫难。   还有劫难吗?   难道上天觉得,折腾他们还不够,要另生枝节吗?   “嗖——”一阵冷风扫过,面前忽然多了道白花花的影子。   “是你?”夜璃歌抬头,朝他扫了一眼。   “嗬,”对方唇弧一弯,露出几许哂笑,“一个人呆在这儿,是为了等人幽会?”   “等人幽会的不是我,怕是你吧?”   “要是里面那位不介意——”对方说着,转头朝殿门的方向看了看,“本公子倒是愿意一亲芳泽——”   话没说完,后方飞来一只茶杯,直袭男子的面门,男子抄手接住:“哟,醋劲儿还真大。”   说话间,傅沧泓已然披衣而出,看着男子冷眸眯起,目光锐寒地逼视着他。   男子抬手,摸摸下颔,哂然一笑:“不欢迎我?那本尊去也。”   言罢一闪身,果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真是无趣。”夜璃歌不由咕哝一句,像赶蝇子似地,挥了挥右手。   “夜深寒重,咱们回去吧。”傅沧泓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两人相携着回到殿中,一同在榻上躺下,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夜璃歌呼吸均匀地沉入梦乡,傅沧泓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忽听窗棂上响起几声叩击,当即缓缓将手臂从夜璃歌颈下抽出,起身下榻,趿着鞋子走了出去。   “不是说好了,暂时各做各的,无事不往来吗?”   “我也想不往来。”男子双眸冷沉,再没有适才闲聊时的轻松,“但最近,土城那边出了事,我没法坐视不管。”   “什么?”   “有人盗金。”   “盗金?”傅沧泓微微一怔,“以你的本事,还有你手下那群人,要对付几个小毛贼,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男子摇头,“不瞒你说,我亲自去了好几次,都没能抓住,而且这贼盗取黄金的数量极其巨大,不得已,来找你借‘龙卫’一用。”   “‘龙卫’?”这两个字一入耳,傅沧泓立即变得全神戒备,不经思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有‘龙卫’?”   北堂暹“咕咕”低笑,双手环于胸前:“傅沧泓,别那么大惊小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再说,我只是借来用用,又不是不还。”   “不行。”傅沧泓断然否决,没有丝毫犹豫。   北堂暹的神情顿时阴沉了:“如此说来,你要隔岸观火?”   “那倒不是,”傅沧泓也是个经老了事的人,很快镇定下来,“我可以让火狼去帮你。”   “嗬——”北堂暹深深吸了口气,将双手环于胸前,“如此说来,我倒也该承你的情了,可是这档子事,只怕火狼还处理不了。”   “哦?”傅沧泓眯眯眼,“如此说来,你非要‘龙卫’不可?”   “当然,”北堂暹一口咬定,“若没有龙卫,我将立即停止对你的黄金供给!”   “你威胁我?”   “不敢,咱们现在可是互通有无的盟伴,不管少了哪一方,对另一方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朕,可以收回金矿的开采权,自己运作。”   “那也无妨。”原本以为着,北堂暹会断然拒绝,不想他从怀中掏出本帐册,在傅沧泓眼前一晃,“若真这样,我倒是乐得清闲。”   傅沧泓双眸微凝——这小子取得金矿的开采权可不容易,难道他要说放弃,便放弃?这倒真不像他的作风,如此说来,今番盗贼之事定然十分厉害。   “怎么样?”见他久久不答,北堂暹出声催促道。   “这帐册,”傅沧泓淡扫他一眼,“你拿着,至于盗贼之事,朕会亲自去解决。”   万料不到他竟会这样回答,北堂暹不由“咦”了一声,继而爽快点头:“有你这句话便成,即如此,本公子去也。”   处理好北堂暹的事,傅沧泓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儿,方才一行思索着,一行转回殿中。   ……   “火狼。”   “属下在。”   “土城那边情况如何?”   “启禀皇上,确如北堂暹所言,盗贼猖獗得厉害。”   “有没有查明白,来自何处?”   火狼摇头:“这批人的行踪甚是诡谲,杀人的手法也极其干净利索,迄今为止,已经屠戳数百名看守金矿的工人,其中还包括北堂暹的得力护卫。”   “哦?”傅沧泓坐直身子,这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黄金的供给关系重大,看来,朕确实要亲自走一趟了——嗯,”他轻轻摩娑着下巴,“也好借此机会,检验一下龙卫的实战能力。”   “皇上?”火狼不由吃了一惊,他可是半点不赞成,傅沧泓这种“行险”的做法。   “你不必多言。”傅沧泓却摆手止住他,眸中流露出几许意气风发,“朕在这宫中也闭坐了些日子,正想出去透透气。”   “那——夜夫人呢?”   傅沧泓顿时沉默。   ……   傅沧泓回到后殿中时,夜璃歌正坐在案边摹帖,傅沧泓走过去,立在她身后凝神细看,见她一笔劲挺的行书,不由赞了声“好”,夜璃歌搁下笔,转过脸畔,看着他霁颜微笑:“回来啦?”   “嗯。”傅沧泓点头,又把那纸笺拿起来,细细观赏一番,道,“你若喜欢,不如写几幅大的,裱起来挂在墙上。”   “行啊,”夜璃歌点头,“过些时候就弄。”   她站起身来,走到铜盆边,就着里边的水洗手,旁边姣月儿凑上来,递上柔软的绵帕,夜璃歌揩了手,复折回案边,两眼忽然定在傅沧泓身上:“你这袍子倒有些旧了,明儿上朝换一件吧。”   “嗯。”傅沧泓随意答应着,神情却略有些恍惚。   “怎么?你有事?”   “是有一件事——”   夜璃歌顿时微肃面容。   “你别那么紧张,”傅沧泓伸手拥住她,朝内殿走去,“其实,是宫外有点事,我想微服前往处理。”   “哦。”夜璃歌未置可否,“什么时候出发?”   “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   “对,是留在宫里,还是同我一道儿去?”   “那你呢?你想怎么着?”夜璃歌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反拿这事来试探他的心意。   “我的意思是——你,留在宫里。”   “你确定?”   “确定。”   夜璃歌转开头,垂下眸子:“既如此,那我就留在宫里,等你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如此“顺从”的她,傅沧泓反倒觉得极不是滋味,他还想说点什么,夜璃歌已经抽出身去,自己转进了内室。   呆呆地站在屏风外,傅沧泓心中一阵七上八下,说不出来地难受,他像是要赌气,却又不知自己是赌的哪门子气,最后扯开嗓子叫了声:“曹仁!”   曹仁匆匆跑进来,尖着嗓音儿答道:“奴才在!”   “去——”傅沧泓说了个“去”字,却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最后烦恼地一摆手,“你下去。”   曹仁满头雾水,不过转瞬便明白了——皇帝这肯定又跟夜夫人闹别扭了,可是这些天来他们一直都好好地,有什么别扭好闹呢?   真不明白。   是啊,不明白。   因为男女之间的事儿,向来就是最难明白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金脉   入夜了。   傅沧泓默默地坐在桌边,没有像往常那样,很早就进屋里去陪她。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需要一点距离。   再说,夜璃歌今天的“小动作”,让他心里确实有点堵得慌。   从内心来说,他很希望她跟他一道去,但从理智上而言,夜璃歌留在宫里才是好的。   这样矛盾而复杂的情愫,却不知该怎么言讲,只得一个人憋在心里。   屋里,夜璃歌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冷冷清清地,她也在想事。   想的却不是傅沧泓,而是另一件——天下局势。   有些事情,傅沧泓看得不够清楚,她却更清楚。   她清楚纵然傅沧泓什么都不做,其余诸国也会渐渐扩张,最后将矛头指向北宏;她清楚他们只要在一起,便是别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她清楚傅沧泓眼下的处境,也清楚那些潜在的危机,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跟傅沧泓讲,因为有些事,现在讲了,没有任何的益处,她只能心里绷着一根弦儿,在必要的时候出手帮他一把。   就譬如今日。   傅沧泓说出宫有事处理,肯定是遇到了麻烦,但他不明说,自然是不想让她忧心——所以她顺从他的意愿。   奇怪。   翻转身子,看了眼空空的枕头,夜璃歌猛一怔愣,起身下床,穿上丝履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旁,探头望出去,却见傅沧泓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竟然睡熟了。   呃——她咬咬唇瓣,眸中漾起丝笑意,挪步走到他身后,默运内力,弯腰将他抱起来——傅沧泓虽然“体积”庞大,但夜璃歌武功向来不弱,要抱他也不算困难。   将男子搂回卧室里,放在床榻上,夜璃歌侧身躺下,看着他俊挺的眉眼发呆——在他们俩的感情生活里,她很少这样“主动出击”。   “咕哝”一声,傅沧泓缓缓睁开眼,冷不防对上夜璃歌的眸子,顿时怔住,喉头上下滚动:“你——”   夜璃歌伏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两人立马滚成一团,先时积压在心中的丝丝烦郁,顿时消失无终。   第二日起来,傅沧泓再次变得精神抖擞,麻溜地处理朝务,然后陪着夜璃歌呆了一下午,至夜间,方把火狼召进殿中,详询去土岛一事。   “怎么样?”   “启禀皇上,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那好,明日便出发,尽快赶到土岛。”   “是,皇上。”   待火狼离开,傅沧泓往后仰倒,陷入沉思之中——黄金。   迄今为止,北堂暹已经向他提供了近百万两的黄金,大部分用作军饷,不得不说,这非常非常地重要,否则他也不必亲身前往土岛。   再则将来战端一起,必须需要大笔黄金作为后盾,所以——黄金?他的脑子忽然一闪念,为什么自己不寻一条新的渠道,作为新的金脉呢?想到这里,傅沧泓顿时兴奋起来,在殿里不停地走动,眼里闪跳着亮光。   寝殿之中,夜璃歌卸了钗环,坐在床边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爱人,耳听得外面阵阵更声传来,不由得挑了挑眉头——都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她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本想去寻傅沧泓,却到底捺住那份心思,折回床边躺下,模模糊糊地睡去。   直到子时之后,方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夜璃歌睁眸,却见傅沧泓已经走到床前,探手摸摸她的脸:“还没睡?”   “已经睡着了,都是被你吵醒的。”夜璃歌撅着嘴撒娇,傅沧泓俯身吻了她一下,脱鞋上床,将她拥入怀中。   “瞧你这副得意的样子,碰到什么好事儿了?”   “我很得意吗?”傅沧泓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都写在脸上了。”   “哦。”傅沧泓倒也不想隐瞒,拿起她一只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着,慢条斯理地道,“想问问昔时夜府,是如何理财的。”   “除了朝廷的俸禄和皇上的赏赐,夜家还有自己的产业。”   “哦?”傅沧泓坐起身来,意味兴然,“说说看。”   “这些事——”夜璃歌说着,忽然顿住。   “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这些事,都是夜飞在打理,即使是我,也不是很清楚内情,只知道父亲在炎京郊外置有大量田产,种植各种作物,养鱼养虾。”   “那能挣多少钱。”傅沧泓听了,有些不太在意,“凭你父亲的本事,应该不止这么些才是。”   “那倒是——”夜璃歌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惜夜府没有了,若不然,我倒是能找出些什么来。”   傅沧泓沉默,甚至有些后悔贸然提出这个问题,他轻咳一声,话头一转:“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对了,从明日起,你去龙赫殿处理朝务吧。”   “啊?”夜璃歌略吃了一惊——这还是如许久以来,傅沧泓第一次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怎么了?”   “没什么。”夜璃歌摇头——他如此安排定有其理,她只需要照办就可以。   “睡吧。”最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傅沧泓将她拉进被窝里。   ……   夜璃歌起来时,傅沧泓已经离开了。   她披着衣服坐在床边,很是怔愣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地起身落地,早有姣月儿捧着衣饰走进,侍立于一旁。   穿好衣裙,对镜理好妆容,又用过早膳,夜璃歌方往龙极殿而去。   冯翊一干臣子早已立在阶下,远远看见她,齐齐躬身请安,夜璃歌优雅一笑,提步踏上石阶。   很显然,昨日傅沧泓已经有了交代,故而书桌之上笔墨纸砚无一不备,所有的奏折也叠得整整齐齐,夜璃歌拿起最上面一本,展开看过,提笔蘸了朱墨,作出批复。   梁玖等人立在御案两侧,个个屏声静气,看着那个女人。   对于这个女人,他们闻名已久,都说她不仅才华卓越,而且极富见识,处理什么事情样样精细,如今亲眼见到,男人们的心思都极其地复杂。   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夜璃歌便将所有奏折批复完毕,把朱笔搁在一旁,她抬起头来,冲一干男人明眸一笑:“诸位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微臣有一事。”工部尚书徐万炯出列。   “请讲。”   “兹有淮州郡守田徵,上书请求在涪曲江上修建一座桥,请夫人定夺。”   “定夺?”夜璃歌眸中飞快闪过丝浅光,“这事当由工部派出人员,与地方官吏合同考察,确定方案,核实数目,再呈与朝廷,难道不是吗?”   徐万炯脸上不由红了红:“微臣已经派人勘察过,报说涪曲江水流湍急,实在无法施工——有两名官吏因此发生争执,一个说可以铺设浮桥,另一个说,应该架索桥,微臣拿不定主意,故此向夫人请示。”   “让他们都拿出详细的方案来。”夜璃歌利索而又简洁地道。   一众朝臣顿时默然,他们总算是领教到了,什么叫作手段。   待告退出来,梁玖扯扯冯翊的袖子,两人走到一旁,相互对望了眼,神色都非常复杂。   “看样子,你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确实。”   看着看着,他们忽然都笑起来——是啊,北宏能有一个如此干练利落的女人当家,应该是件大大的幸事,难怪天下风传,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看来此言果然不假。   梁玖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皇子夭折了。”   “这件事你何必多虑?夜璃歌和夫人现在都很年轻,孩子迟早都会有的。”   “希望吧。”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方转头各自走开。   龙极殿里,夜璃歌并没有离去,而是站在壁前,凝眸看着墙上那张图,视线最后落到涪曲江上。   涪曲江,这是一条流经北宏九个州郡的大江,水势湍急而迅猛,两岸多山岭,确实不方便架桥——看来,自己得好好地琢磨琢磨。   旋身走到案前,夜璃歌拿过纸笔,将脑海里的图景一点点落到纸上。   约摸过了顿饭功夫,图纸完工,她满意地点点头,用镇纸压住,自己这才提步走了出去。   ……   转过廊角时,夜璃歌忽然停住脚步,直觉告诉她,背后有人在窥视。   假意在廊边停下,佯作观赏花朵,她忽地回头,却见一个小宫女正慌头慌脑地缩回头去。   “站住!”一声断喝,夜璃歌已经掠过去,将那宫女从角落里拽出来,“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小宫女吓得浑身筛糠,冲着夜璃歌不住叩头,“奴婢只是一时好奇……”   “好奇?好什么奇?”   “奴婢听说,夫人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凤凰,奴婢想看看,凤凰是什么模样,所以,所以就——”   “是吗?”夜璃歌眸色冰冷,定定地盯着她的头皮,“你且抬起头来。”   宫女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惊颤地对上夜璃歌的眼眸。   “你,”夜璃歌绕着她来回走了两圈,“是哪个宫里的?”   “启禀夫人,奴婢是浣衣房的。”   “浣衣房的?如何能在此处出现?”   “这——奴婢刚刚给龙赫殿的姐姐们送了干净衣服。”   “哦?”夜璃歌上下瞅着她,见她不似作假,这才稍稍和缓语气,“你先起来。”   “谢夫人。”小宫女又叩了个头,方才站起,毕恭毕敬地立于一旁。   “你今年多大啦?”   “启禀夫人,十五。”   “浣衣房的差使如何?”   小宫女听问,不由微微红了眼眶,小嘴儿一撇,却不肯言语。   “怎么?过得不如意?”   “算不上……”小宫女转开脸,有些欲言又止,“只是浣衣房的总管白公公,他——”   “他怎么?”   小宫女闪烁其辞,显然不愿明言。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夜璃歌沉下脸来。   “白公公他——”小宫女话未说完,脸却先红了一半。   夜璃歌心下一咯噔,顿时明白了——这世界上始终有那么些阴暗的角落,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她确实不怎么愿意去处理,但是——   “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了。”   “是。”小宫女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方才退下。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夜璃歌心中一阵不是滋味,暗暗忖道,看样子,这天定宫得从头到下好好地打理打理。   第三百二十六章:又是陷阱!!   听说夜夫人要来巡查,各宫里顿时乱成了一团,赶紧把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给藏起来,夜璃歌领着一队侍卫,从龙赫殿各侧厢查起,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末了,又把所有人集中到广场上。   宫女宫侍们列成排跪着,一个个屏声静气,夜璃歌立在高高的石阶上,任凭阵阵冷风,扫过耳际。   “我知道,你们来到这宫里当差,一个个都不容易,但是我希望,至少你们懂得,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益处的人,那些不好的东西,不要去碰,不好的事,不要去做,听明白了么?”   “是,夫人。”   “姣月儿。”   “奴婢在。”   “念花名册。”   “是——”姣月儿拖着长长的嗓音答应一声,翻开手里的册子,清清嗓门儿,“向安、陈河、董平……”   “凡念到名字的,都到西墙下去——”   立时,几十名宫侍站起来,逐一走过去,剩下的人则呆呆跪在原地。   夜璃歌抬头,扫他们一眼:“说吧,把你们私底下干的那些事儿,都一一交待清楚,谁要是有一点儿藏私,便自己裹铺盖卷走人。”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有哭天喊地的,有不住叩头的,有两只小眼珠乱转,有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的。   “闹什么闹?”夜璃歌一声疾喝,止住他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眼见着掩不过,宫侍们遂纷纷呈明自己的种种行止,夜璃歌沉默地听着,面无表情,直到他们说完,方才站起身来:“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至少我希望,你们明面儿上收敛着点,别做得太过,否则绝没有下次——”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众人目露感激,纷纷叩头谢恩。   处理完所有事务,夜璃歌方才起身,转回龙赫殿。   “夫人。”刚坐下喝了一口茶,曹仁便捧着一个匣子走进。   “何事?”   “兵部尚书接到邸报,说梅州城有变。”   “哦?”夜璃歌眉峰不由往上一挑,“呈上来。”   曹仁近前,将匣子放到桌上,揭开盖子,取出奏折,夜璃歌凝眸细看,脑海里迅速思索——难道说,杨之奇想趁这会儿功夫出兵?   若真是这样,问题可就棘手了。   “速召丞相梁玖、中枢令冯翊,和兵部尚书邱冶。”   “是,夫人。”曹仁答应着离去,约半个时辰后,梁玖、冯翊与邱冶相继迈入殿中,先至御案前,冲着夜璃歌躬身叩拜。   “平身。”夜璃歌一摆手,“梅州之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   三名重臣对视一眼,心中刹那间千思百转。   “你们有什么看法?可以尽抒己见。”   “夫人,”邱冶踏出一步,脸上浮出几丝谨慎,“不若令邰州守将孟从,率领一支人马,先行往梅州进行查探,然后再——”   夜璃歌眯眯,没有回答。   殿中一时静寂,三名臣子拿不准她的想法,一时间谁都不敢言语。   夜璃歌心中很清楚,杨之奇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所以此举必须慎重。   “你们,先退下吧。”   “是,夫人。”   待三人离去,夜璃歌站在殿阁中,面对悬于壁上的地图,陷入深深凝思,同时不禁回忆起当初,自己为了傅沧泓,夜闯天定宫的事来。   “嘿嘿——”两声冷笑,忽地从后方传来。   夜璃歌蓦地转身,恰恰对上一双阴冽的眼眸。   “美人儿,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朕真是开心——朕说过,有本事的话,就一生一世不要分开,否则,朕一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夜璃歌呼吸一窒,心弦蓦地绷紧,体内热流激荡,悉数涌到喉咙口。   “想不想知道,你最爱的那个男人,去了哪里?”   “你——”夜璃歌额上青筋跳起,不祥的预感是如此之强烈。   “那里,有一份很大的礼物,正在等着他验收——”   阴冷一笑后,鬼影儿消失了,夜璃歌独自立在原处,任由后脊梁上,嗖嗖冷风一阵阵灌进身体里。   陷阱。   又是陷阱。   如同数年前白城之下,此次,又是陷阱!   她怎么就没想到,傅今铖最惯使的,便是伏设陷阱!“他”成日在这天定宫中游荡,不知刺探了多少秘密,也深谙傅沧泓的弱点。   弱点?   糟了,她怎么就没有弄清楚,傅沧泓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出宫又是去了哪里。   他会去哪里呢?   脑海里忽然闪过前些天他同自己说过的话——理财。   理财?   提到这两个字,夜璃歌心中再一紧,遂转身进了内殿,匆匆换上套常服,径往宫外而去。   “夫人?”曹仁正领着几名宫侍收拾花草,见她出来,赶紧着迎上来。   “我去宫外一趟。”匆匆交代下一句,夜璃歌甩开步子直往外走,曹仁扎煞着手立在当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夜璃歌走得很快,不消半个时辰,已经行至户部正堂外,守门的小吏不知她的身份,本欲上前拦阻,却被夜璃歌一指点住穴道,顿时僵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子像旋风般卷进大堂。   户部尚书丁达正搂着个年轻女子调笑,冷不防夜璃歌冲将进来,他一时眼花没看清楚,竟一拍桌子吼道:“什么人?”   夜璃歌逆光站在门口,拿眼静静地瞪着他。   还是那女子先回过神来,尖叫一声从丁达怀中脱中,匆匆裹上被掀开半边的衣裙,跑进了内室。   丁达这才看清闯进来的人是谁,整个身子顿时软了半边,“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夜璃歌不住叩头。   夜璃歌哪有功夫理他,自己走到桌案边,拿过帐册细细翻看起来,心里飞速盘算——从帐册上看,没有任何错处,那么傅沧泓,为何好端端会提起,理财之事呢?   默了一瞬,她不得要领,只得放下帐册,也不理会已经软瘫在地的丁达,一径出了户部。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她忽然想起一人来——西楚泉,或许,从他那里,可以探得几许口风?   带着不确定的心情,夜璃歌去了拥翠园,不料西楚泉却不在,童子将她引进后园,奉上杯香茶,夜璃歌一个人默坐在紫槿树下,开始聚精会神地想,思虑着傅沧泓素日的种种行踪,一个人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北堂暹。   仔细想来,这两个男人间,确实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只是,到底是什么交易呢?   “璃歌。”   西楚泉清越的嗓音从后方传来。   “嗯。”夜璃歌转回头,脸上浮起丝浅笑。   “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东风。”   “哈哈,”西楚泉闻言忍不住大笑,“那可真是难得。”   “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还好。”   “良叔呢?”   “也很好。”   夜璃歌微微点头,却不说话了。   “喂,傅沧泓又不见了,是吧?”   “你怎么知道?”   “嘿嘿,”西楚泉拿眼上下扫视她,“倘若他在,你会有功夫理我么?”   “既然知道他不见了,”夜璃歌直起腰来,“那就给我出出主意吧。”   “你一向都是极聪明的,什么时候轮到我来出主意了。”   “真的。”夜璃歌满脸诚挚,“我需要你帮忙。”   “若是你家那位真不见了,我可帮不了,不过我想,有一个人可以。”   “谁?”   “你细想想。”   夜璃歌心下一琢磨,顿时开悟:“只是不知道,他现下在哪里?”   “你若真想找他来,我有办法。”   “那就赶紧。”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这么着急?”西楚泉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来傅沧泓那小子,这次闯的祸可不小。”   “别废话了,赶紧的。”夜璃歌催促道。   西楚泉看了她一眼,转头走进屋中,不消片刻折出,手里捧着个炉子,炉上架着口铁锅,铁锅里煮着一只香喷喷的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纵然夜璃歌尝过无数美食,此际也不禁满口生津。   西楚泉将铁锅放到石桌中央,自己在桌旁坐下,整个人便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再言语。   不消片刻,头上树叶儿一阵哗哗颤动,一条铁塔般的汉子跳下,手臂一探,抓向锅中的肥鸡,却在空中定住,转过双鹰隼般的眸子,落在夜璃歌脸上。   很久了。   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女人,此时看见,心中的激情却一分未减。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有所耳闻,也想进皇宫里去看看她,只是,只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缚住——纵然见到了,又能怎样呢?   “璃歌。”他的嗓音有些粗哑。   夜璃歌含混应了声,目光却有些闪躲,她能感应到他潜抑的灼烈,却不知该怎么去面对。   这很奇怪。   实在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体验。   尴尬、别扭,而且不知道是在别扭些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却是傅沧骜,先行开了口。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这才转过头去,定定对上他的双眸:“帮我找到他,可以吗?”   一丝失落飞快从傅沧骜眼中闪过,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简洁地答道:“行。”   “那我们马上出发。”   傅沧骜一怔愣,心像是被尖针扎了下——明知道没有结果的,为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想?明知道她心心念念只有那个人,可是他却疼。   “你一定是饿了吧,先坐下来,吃完东西再说。”夜璃歌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转而言道。   “走吧。”傅沧骜一手抓起肥鸡,一手拉起她,不等西楚泉回过神,已然朝空中飞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水底石窟   傅沧泓默默地站在空荡荡的石洞前。   隧道往前行进得很深,底部黑黝黝地。   “他们从哪里来?”   “不知道。”北堂暹摇头,“这伙人的行踪很诡秘,我暗暗查了很久,始终一无所获。”   “哦,”傅沧泓一手环胸,一手抬着下颔,作沉思状,“这里,有安静的地方吗?”   “去里边,足够安静。”   “那行,”傅沧泓点头,直截了当地道,“你在这儿呆着,我进去。”   北堂暹没说话,只是略一点头,看着傅沧泓甩步走进隧道深处。   四周的光线一点点黯淡下去,凭着精湛的功力,傅沧泓依然能看清所有的一切,找了个略微平坦的地方,他立定身形,轻拍手掌。   “唰唰唰唰”,四条黑影诡异地出现在他身周。   “你们各领一队人,分散开来,查探四周的地形,若有任何发现,速来报知于朕。”   “是,皇上。”   待四人离去,傅沧泓再次开始在洞中徐徐地跺着步——土岛地处北宏最北边,三面环海,甚是荒僻,盗贼若想上岛,要么走旱路,要么走水路,目前看起来,走旱路目标太明显,只能走水路——   水路?心中一动,傅沧泓不由低头,凝神朝那几条淙淙作响的暗河望去——会是那里吗?   往前走出几步,他在河边蹲下,正欲仔细查探,但听得“哗”一声响,河水里忽然蹿出一物,几滴水在空中划出轨迹,落进他的眼中。   一股钻心的痛,骤然扩散开来,傅沧泓心神一凛,蓦然起身,蹬蹬蹬往后退出几步,几丝冷利的风袭来,眨眼间已经逼住他的胸口。   原来他们——   傅沧泓心中一闪念,已经什么都明白过来。   “你们,要什么?”深吸一口气,他异常镇定地答。   没有人回答。   ……   昏黄的太阳缓缓朝地平线下滑去,北堂暹微微眯缝起双眼。   情况有异。   他呼地转身,本想入洞探个究竟,却终究收住脚步。   一阵风刮过,夹带着沙砾,冲入北堂暹眼中,他抬手揉了揉,再睁眸时,眼前已经多了两道人影:   “你们——?”   “傅沧泓呢?”   “他进洞了。”   “多久了?”   “大概,”北堂暹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三个时辰……”   话音未落,眼前已经没了人影儿。   ……   “怎么样?”   漆黑的洞穴里,夜璃歌立定身形,定睛看着傅沧骜。   “他来过——”鼻翼翕动,嗅着略微有些湿润的空气,傅沧骜道。   “去哪里了?”   “别急,你让我仔细琢磨琢磨。”傅沧骜言罢,又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分辩了一下,抬手朝左斜方一指,“去那里了。”   “我们走。”没有丝毫迟疑,两人调头便走,行出不到百尺,便见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眼前。   “难道,他们下了水?”   “嗯。”傅沧骜点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倘若下了水,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也下去。”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两人先做了会儿准备工作,然后一同跳进水中,努力划动着朝前游去。   前方的水道,分出两个岔口。   “现在,怎么办?”傅沧骜转头看向夜璃歌,夜璃歌的神情依然那般沉定,双眸来回巡视着,然后朝左边游去。   天意似乎要捉弄他们,前行路上的岔道口越来越多,然而夜璃歌却仿佛有一种离奇的精准直觉,每一次都能很快作出判断,是以,所有的阻碍对她而言,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终于,他们游进了一片深湖。   “快看!”傅沧骜一声低呼,夜璃歌凝神看去,却见一座石桥横亘在前方。   “走。”简短地吐出一个字,两人用力一划,冲出水帘,稳稳落到石桥之上,冷冽的空气顿时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这真是个奇怪的所在。   仿佛是天然雕琢,也仿佛是人工所为,给人一种空灵奇幻之感,每一处是实景,也像是虚幻,仿佛是脑海中的影子,在现实中显形。   他们慢慢地走著,忽听阵阵奇怪的吟声从前方传来,愈是往前,愈是清晰。   “小心。”夜璃歌忽然顿住双足,抬手点住傅沧骜的灵聪穴。   石桥尽头,一片奇怪的果林出现在他们眼前,每一株的枝头上,都结着奇怪的,火红色的果实。   果林中央,是一片开阔处,铺着白色的毡毯,一名满头银发的男子,背对他们而坐,手执一把玉壶,正慢慢往杯中注着酒浆,神情举止闲雅至极。   夜璃歌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夜璃歌。”慢慢地,男子转过头来。   乍然看见他的面孔,夜璃歌如遭雷击,动弹不得,好半晌才轻颤着嗓音道:“师,师傅?”   风姿绰约,绝代天成,纵然眉宇间多了几条细纹,却丝毫不减他的神逸。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夜璃歌心中不由涨满欢悦,回忆起很多年前,与他联袂渡过的,那些潇洒不羁,快意江湖的时光。   就在她迈步欲近前之时,傅沧骜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然后抬臂一掌击出。   “你——”夜璃歌一声惊呼,眼前的景象却陡然变了——适才看到的师傅消失无踪,只有一把壶和一只茶杯留在原处。   “这——”她心中剧震,转头看向傅沧骜,“你,你怎么知道?”   傅沧骜没说话,只是双眸紧凝,细心留意着四周的一切。   “滚开!”一声断喝忽然从前方传来,两人齐齐一怔——是傅沧泓?   可这一次,夜璃歌也提高了警惕,两人同时抬起双臂,背靠着背,慢慢朝前行去。   “傅沧泓,如果识相的话,就赶快将《皇考秘录》交出来。”   一个低沉的嗓音忽然传来。   《皇考秘录》?夜璃歌一怔,这个名字好熟悉,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呢?   “《皇考秘录》就在天定宫中,有本事,你自己去拿好了。”   “嘿嘿,你以为本帝那么好糊弄?最好实话实说,否则本帝很难保证,你心上女人的安危——”   所有的话音忽然都沉寂了。   夜璃歌一动不动地紧贴着石壁,侧耳倾听着。   话声再次响起,已经带上几许不耐:“怎么?难道说,《皇考秘录》比你心上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更重要?”   傅沧泓还是没有作声。   “本帝最后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啪”地一声脆响,像是鞭子重重抽落到皮肉上。   夜璃歌猛地滞住了呼吸。   终于,她听到一声冷哼。   很冷很冷。   “想不到,幕后黑手,竟然是你。”   ……   夜璃歌一直蛰伏着,直到所有的一切安静下来,方才探出头去,却见一根高大的青铜柱子,从火焰跳跃的池中伸出,而她所深爱的那个人,悬于青铜柱上,脑袋微微地垂着。   她谨慎地朝四周看看,没有发现什么,正准备飞身过去,傅沧泓却蓦地抬起头来,一声断喝:“别过来!”   夜璃歌猛然一震,整个人便定在了原处。   “回去。”他看着她,眸中蹿动着凶暴的光,像是一只受伤的野狼。   夜璃歌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你回去。”他的眼中忽然多了丝哀求,“你回去,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平生第一次,夜璃歌心中满是迟疑,失去了判断能力——他这样说,是为宽她的心,还是呈述事实?   “我们走。”却是旁边的傅沧骜,先行作出判断,展臂扣住夜璃歌的腰,往后退去。   折回果林中,傅沧骜方才将她放下。   “为什么要离开?”   傅沧骜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与傅沧泓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连夜璃歌都无法理解的联系。   他知道他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   而这麻烦,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解决。   “我们在这儿等。”傅沧骜简短地道。   “等?”夜璃歌不解地看着他。   “对,等。”傅沧骜言罢,从怀中掏出个热乎乎的烙饼,“先吃点东西。”   接过烙饼,夜璃歌定定地瞅着,却半点胃口都没有。   “怎么了?”傅沧骜睨她一眼,“你可不是那起软心软肺,没有半点主宰能力的女人。”   “是——”夜璃歌抬头,扫了他一眼,“但他——”   “他不会有事。”傅沧骜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夜璃歌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夜璃歌憋得快爆发时,傅沧骜忽然像只大鹏般飞起来,直掠向火池上空,只一掌便劈断了铜柱,一手扣住傅沧泓的肩膀,将他给“解救”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火池之中忽然射出数条长蛇,喷吐着烈焰扑向他们。   夜璃歌抬手,紧紧抓住胸襟,眼瞅着傅沧骜身形灵活地左突右闪,将傅沧泓带到安全的地方。   “你,你没事吧?”她扑到他身边,仔细查看,但见他浑身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块完整的皮肤,眼中不由盈起泪光。   “傻瓜。”傅沧泓低哼一声,反而扯开唇角笑了,抬手揉揉她的脸颊。   “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傅沧骜一声低喝,提醒了夜璃歌,她赶紧着扶起傅沧泓,迅疾隐入果林深处,而那边,傅沧骜已经与数名黑衣人旋风般斗成一团。   ……   利用地形布置下一个完备的阵法,夜璃歌方才回到傅沧泓身边,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却也用不着说话,从彼此眼里,他们已经明白了太多。   那是一种,不必言语,便能全心全意交付的信任。   “我们会平安出去的。”   好半晌过去,夜璃歌方坚定地道。   “嗯。”傅沧泓微笑点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你好好躺着,我给你上药,或许有点儿疼。”她说着,解开他的衣衫,从腰间锦囊里摸出药瓶,拧开盖子,倒出些药粉摊在掌心里,一点点均匀地敷在他的伤口上。   傅沧泓凝眸深深地注视着她,但觉一股子难言的幸福,从心中一直扩散到四肢百赅,那些伤痛,那些寂寞,那些曾经的痛苦伤悲,忽然间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亲爱的人,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世间其他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无足轻重。   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夜璃歌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于是,这原本杀机四伏的地方,竟然宛如春天里百花盛开的芳惠园,充满了甜蜜与温馨。   第三百二十八章:一波未平,二波又起   直到傅沧骜走来。   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息,让夜璃歌蹙起眉头。   “你受伤了?过来我看看。”   傅沧骜冷冽地扫她一眼,仿佛赌着气,随意在旁边一坐,根本不理她。   “你怎么了?”夜璃歌凑过去,用手拉他,傅沧骜却啪地一声甩开。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夜璃歌不由纳闷了。   傅沧骜还是不理她。   这男人——   夜璃歌无可奈何,只得调回头来继续给傅沧泓上药,等她忙碌完一切,再去看傅沧骜时,却发现他已经呼吸均匀地沉入了梦乡。   他一定是累了。   眉宇深深锁紧。   夜璃歌不由微微有些心痛——她对傅沧骜,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普通的关怀却始终存在。   挪到他身边,夜璃歌继续着上药的动作,期间傅沧骜撩开眼皮瞅了她一下,尔后继续酣睡。   “璃歌。”   “嗯?”   “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夜璃歌点点头,收拾好药瓶,走到傅沧泓身边,挨着他坐下。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傅沧泓和傅沧骜都恢复了气力,相继站起身来,夜璃歌听到动静,睁开眼眸。   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他们都是无比强悍的人,很快就能恢复,尤其是傅沧骜。   不过这一次,情形有些微异。   两个男人撇开她,互相打着商议:“能离开吗?”   “困难。”   “……”傅沧泓默然,黑眸深凝,朝一旁走去,对着墙壁不言语,夜璃歌知道,这表示他需要进入深度沉思。   她也要沉思。   凡是强者,都有同一个信条——世间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只要你肯用心。   倏地,夜璃歌睁开眼眸,却是傅沧骜察觉到她的异动,转过头来,定定地瞧着她。   “让我出去引开他们。”她简洁地道。   “不行。”傅沧泓一口否决。   “我去。”傅沧骜道。   “不行。”这次,却是夜璃歌先开口,“你并不懂阵法,出去只会被他们困住,而我——”   夜璃歌说着,冽眸一沉——她熟谙各种阵法,外面那些布列确实困不住她,还可以反被她利用,只要她将那些人引入陷阱,傅沧泓和傅沧骜便容易脱困,再说,如果她猜得不错,傅沧泓应该不只一手安排,出了这果林,便万事大吉。   两个男人都那么奇怪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只怪物,夜璃歌不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一切小心。”傅沧泓再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地道。   夜璃歌略一点头,人已经闪了出去。   停留在原处,傅沧泓略等了片刻,朝傅沧骜一点头,两个男人迅疾奔出,果见外面的景致已然大变,连果林亦消失无踪,只有一大片幽光莹莹的湖泊。   在心里计算了下方位,傅沧泓和傅沧骜扑通扑通扎入水中,用力朝对面游去,幸而一路之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待到登上岸,略略收拾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傅沧泓不由满眸忧虑地转头回望,入目一片漆黑,几点荧光飘舞闪烁。   又等了半个时辰,始终不见夜璃歌的身影,他终于沉不住气,“呼”地站起身来,却被傅沧骜叫住:“你去哪里?”   “我,我——”   “别添乱。”傅沧骜嗓音低沉,“她不会有事。”   傅沧泓拿眼瞪他,本来有满肚子腹诽,却在接触到傅沧骜那一脸的镇定后沉淀下去——无论如何,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那就是傅沧骜对危机的判断能力比他强,如果连他都觉得没有问题,那肯定没有问题。   果然,两刻钟后,暗河里传来水响,一个脑袋冒出来。   “璃歌!”不等她爬上岸来,傅沧泓便扑将上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夜璃歌的心,猛然一阵扯动——他总是这样,不管他们时时处处在一起,或者偶尔不见了小片刻,他都似乎急不可耐,或者说,分分秒秒不愿分开,不愿她受伤。   “我没事。”她看着他一笑,“先离开这儿再说。”   傅沧骜已经站起身,先行朝外走去。   很快,他们重新回到入口处,抬眸望出去,但见外边一团漆黑。   傅沧泓拍响手掌,空中黑影闪落。   “情况如何?”   “启禀皇上,岛上忽然来了一群水匪,北堂暹率领手下,正与他们展开厮杀。”   “谁胜谁负?”   “……现在还不清楚。”   “走,出去瞧瞧。”傅沧泓言罢,已经率先迈步,朝洞外走去。   翻过一个小山坡,便听得砍杀声一阵阵传来,无数的火闪闪烁烁,照得四下里俱是人影,却分不清谁是谁。   “逐风。”   “属下在。”   “找到北堂暹,问清楚我们该怎么做。”   “是。”   幽风一闪,片刻旋回,夜璃歌只觉眼前一花,瞬间没人,又一瞬间回到原处。   “北堂暹要求皇上,从左翼向水匪发起进攻。”   “按他的话照做。”   “是。”   袖手立于山岗之上,傅沧泓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下方的动静,夜风吹来,撩起他的袍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威武异常,夜璃歌眼里不禁闪过丝异色——她怎么就没觉出,自家男人特别地帅呢?   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傅沧泓不由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宽大手掌覆上她的。   旁边的傅沧骜却始终关注着战局。   龙卫不愧是龙卫。   下手特别地狠、准、绝。   战场的形势很快朝一边倒。   水匪们如被砍倒的荠菜般,齐刷刷倒向地面,无一幸免。   北堂暹瞪大双眼,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心中暗道侥幸。   “北皇。”抬步从一具具尸体边踏过,他走到傅沧泓面前,朝他一拱手,“辛苦了。”   “好说。”傅沧泓也一拱手,“看来这批人,并不是冲黄金来的。”   “说得不错,”北堂暹脸上浮起几许笑,“看来他们,必定是知道了什么。”   “有住的地方么?”傅沧泓忽然道。   “有,几位,这边请。”北堂暹躬身抬手,尔后领着三人朝东北方而去。   虽说土岛地势荒僻,但北堂暹好歹是一方枭雄,也颇懂得享受,所以自行修建了一幢造型别致的房屋。   三人走进去一看,但见里边桌椅陈设,无不典雅精致,倒丝毫不显流俗之气。   北堂暹招呼三人坐下,自去准备糕点茶水。   屋中一时静寂,忽听得傅沧骜的肚子“咕咕”一阵乱叫——他向来胃口极好,又折腾了一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夜璃歌听见,遂站起身来,几步出门而去,不消片刻,捧着个盘子走回,里面放着两只肥鸡腿。   傅沧骜知道是给他的,也不多言,伸手抓起鸡腿便大吃大嚼起来。   傅沧泓冷眼瞅着,也不言语。   幸好北堂暹很快便令人送来桌丰美佳肴,三人放开胃口大吃大嚼。   北堂暹好频频举杯,与傅沧泓对饮。   半个时辰后,酒干菜尽,有仆役上来撤去残炙,奉上香茶。   北堂暹端起茶杯慢啜了一口,抬眸瞅了傅沧泓一眼,这才状似随意地道:“这一次的匪祸算是平息了,却不知今后会如何?”   “朕会留些人手在这里,”傅沧泓也看着他,目光很是直接,“只是他们的吃喝拉撒——”   “北皇不必说,在下虽然不才,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那就行。”傅沧泓略一点头,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若迟,宫中恐生变故,傅某这便离去。”   “请——”   这两男人脾性甚是相投,互相一抱拳,也不虚留,傅沧泓遂带着夜璃歌傅沧骜起行,北堂暹亲自送到码头边,看着他们三人登舟,升帆远去,这才折回。   长身立在船头,看着远方蒙蒙天际,傅沧泓久久不语。   “你在想什么?”   傅沧泓摇摇头,并没有答言,将目光落回夜璃歌身上,面色一点点变得柔软。   他正想说什么,傅沧骜忽然噌地站起来,几个大步冲到舷边。   傅沧泓和夜璃歌一齐转头,却见浩瀚的海面上,正驶来一只庞大的船队。   傅沧泓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这才叫,一波未平,二波又起。   不过,他这一生经历的险风恶浪实在太多,纵然形势危急,他却一点不慌,沉声吩咐道:“准备弃船。”   弃船?   不得不说,这是个绝佳的法子。   “沧泓。”傅沧泓镇定,夜璃歌更加镇定,“只怕他们,不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傅沧泓一惊,心思也变得清明起来——恐怕他们冲的,还是土岛的金矿与金脉。   “调头返回。”他果决地道。   傅沧骜“嗯”了一声,迅速转舵,往回驶去,他们快,来的船队更快,几乎与他们同一时刻,抵达了土岛。   北堂暹早已得到消息,命令岛上的武装力量严阵以待,先让傅沧泓三人登了岸,然后张弓搭箭,齐刷刷对准入侵者。   “嗬嗬,”猛可里听得一阵大笑传来,从最前方的船只里,走出个满颔胡须的男子,傲然站在船头,冲北堂暹一抱拳,“本王闻得北皇驾临此处,特来讨杯水酒喝,北堂兄何必摆出这种如临大敌的阵势?”   北堂暹微微一眯眼,抬手略朝下按了按,弓箭手稍稍放松。   “没想到,滕王爷会在此时大驾光临,真是难得——既然是喝酒,又何必带这么多人马来?”   “嗬嗬,”大胡子两只眼睛骨碌碌一转,“凑凑热闹么,何必大惊小怪。”   话这么说着,本尊却几个飞步踏过跳板,稳稳落在地上,视线扫过一张张面孔,最后落到夜璃歌身上。   傅沧泓眉头顿时拧起,没等他有何表示,傅沧骜却已经跳了过去,重重一拳砸向大胡子的鼻梁。   按说,傅沧骜的武功,在这几人中间,都算是最高的,然而大胡子只一抬手,竟然稳稳给接住,嘻嘻笑道:“好俊的身手!”   夜璃歌心神一凛——有段时间没到江湖上走动,天底下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物?难道大变将起时,果然是藏龙卧虎?   傅沧骜再次准备动粗时,北堂暹插进两人中间:“大家都是朋友,何必伤了和气?堂上请!”   于是,一行人等又折回北堂暹的“宫殿”,一迈进门槛,滕王爷便这里瞅瞅,那里瞅瞅,仿佛在搜罗什么。   北堂暹和傅沧泓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了数算。   第三百二十九章:处心积虑   终于,滕王爷顿住脚,脸上漾起几许浮抛抛的笑:“都说北堂兄富可敌国,可这地儿——”   “富可敌国?”北堂暹眼珠子一转,“我倒是想,可那还是天上的馅饼,没影子的事儿。”   “哦。”滕王爷抬手摸摸并没有胡须的下巴,“如此说来,本王这次是白走了?”   “王爷要是不嫌弃,在下这儿尚有从海上带来的东珠十颗——”北堂暹言罢,转头道,“来人!”   即有两名仆役应声而入。   “去,把本公子床边柜上,那两只匣子取来。”   “是。”仆役答应着退出,不一会儿,捧出两只匣子来,毕恭毕敬地递到滕王爷面前。   匣盖一揭开,十颗东珠的光华顿时照得满屋灿然,纵然滕王爷一生见过无数的珠宝,此际也不禁有些头晕。   不过,他好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很快镇定下来,暗暗吞了口唾沫:“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是北堂兄的掌珠——”   “滕王爷说哪里话,长期以来,你我亲如兄弟,但凡小弟有的,必不敢私享。”北堂暹说着,拿起匣子,轻轻放在滕王爷手里,还帮他捏拢十指,滕王爷顿时乐开了花,肥厚嘴唇往两旁一撇,“既然如此,那本王就笑纳了。”   总算安抚好了这个贪婪的家伙,北堂暹略略放下心来,却听滕王爷又道:“不过——”   他转开头,视线落到夜璃歌身上:“这位美貌的小娘子,可是北堂兄的内眷?”   北堂暹一怔——难不成,这人除了贪财外,竟是个好色之徒?   他正踌躇着回答,旁边的傅沧泓早不耐烦起来,眉头往上一挑,夜璃歌伸手将他扯住,唇角儿绽出抹笑:“奴家并非北堂公子的内眷,乃是北堂公子的远亲,特地上岛来玩玩的。”   “那正好正好。”滕王爷顿时两眼放光,伸手便来拉夜璃歌,“本王爷带你到船上去,好好玩。”   他色迷心窍,没有瞧见傅沧泓两眼内出火,几乎能将他整个人烧出窟窿来,夜璃歌飞快给傅沧泓打了个眼色,跟在滕王爷身边朝外走去。   傅沧骜大步往前一迈,本欲阻止,却被北堂暹拉回。   “等着吧。”他压低嗓音道,“炎京凤凰的本事,你们还不清楚么?”   且说夜璃歌跟着滕王爷上了船,待舱门一阖拢,那男人便猴急地扑上来,搂住示欢,夜璃歌心中厌恶,眼里却媚色如丝:“王爷且等等,奴家还有话说呢。”   “宝贝儿,有什么话,快说。”滕王爷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解着衣衫。   等他脱得赤溜精光,夜璃歌一抬手,将他的衣袍抓在手里,朝旁边儿闪去:“王爷且告诉奴家,做什么会在这里?”   “你个小妖精!”滕王爷“嘻嘻”笑,全然真把她当成一般女子,全然不加提防,“自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告诉本王,傅沧泓被困土岛,要本王前来取其性命——他们倒是盘算得好,让本王来当炮灰,可本王却不傻,只想要黄金,还有,美人你——”   夜璃歌心头一凛——看来,她和傅沧泓的所作所为,确实都在某人的监控和掌握中,先是盗匪,后是受刑,再又是滕王,只怕,只怕宏都也出了事。   一想到这个,她心中便突突乱跳,再没心思和这个粗鲁的男人纠缠。   面色骤然一冷,她抬手将衣袍甩到滕王爷身上,寒声道:“沙牧帖!”   滕王爷一怔,那先时的兴头顿时没了,圆脸上的肉一鼓一鼓:“你怎么知道本王——”   夜璃歌往前走了两步,浑身透出股煞气:“沙牧帖,你可知道,我是谁?”   滕王爷此时是全醒了,只能那样呆呆地看着她。   “记住,本姑娘的名字——”夜璃歌猛然凑近他,眼里迸射出几许冷光,“夜璃歌!”   三个字,如三柄寒光闪烁的匕首,直直透入男人的心脏,尔后,夜璃歌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船舱。   刚跳上岸,她便被男人张臂抱住,耳边响起傅沧泓满含忧虑的声音:“你,你——”   “我没事。”夜璃歌摇摇头,抬起下颔,用清澄的目光凝视着他,下剩的言语却悉数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偎入他怀中。   “以后,别这样。”傅沧泓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杀人的冲动。   “我们回去。”夜璃歌扯着他,把他拉了回去。   滕王爷的军队终究是慢慢地离开了。   屋中四人相对而立。   “看起来,”北堂暹摸摸下颔,“有人在暗算你哟。”   傅沧泓抿着双唇,并不言语。   以他的精明,怎会想不到这一层,只是,到底是谁,如此处心积虑呢?   “其实,”北堂暹双手环胸,慢悠悠地道,“此事并不难意料,想得这天下的,左右不过是那么几个人而已。”   傅沧泓没有吭声。   “北堂公子,此间并不安全,日后恐会多生是非,还请公子千万小心,沧泓,为万全起见,我们得尽早赶回宏都。”   “嗯。”傅沧泓点头,冲北堂暹一抱拳,“告辞。”   三人再次从屋里出来,登上帆船,幸而这次比较顺利,再没有出任何意外。   靠岸之后,三人立即雇了快马,星夜急驰,赶回宏都,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便见深重暮色中,一乘飞骑扬鞭而来。   “皇,皇上——”   来人至傅沧泓面前停下,翻身落马匍匐于地:“数日来京中连续出现数批刺客,杀死杀伤文武官员近百名……”   勒住马缰,傅沧泓心头剧震:“冯翊和梁玖如何?”   “梁丞相受了重伤,冯大人……幸而有人暗中保护,故此无恙。”   “哦——”傅沧泓顿时轻轻吁出一口气,扬鞭朝前一指,“进城!”   入城之后,傅沧骜却停了下来,言说自己不愿进宫,要去西楚泉的拥翠园,夜璃歌和傅沧泓正好心中有事,也分不出心神来照顾他,于是点头答应,三人就此分手。   提缰直冲入皇宫,两人直奔龙赫殿,但见殿内空空如也,傅沧泓连叫了数声,曹仁方战战兢兢从角落里钻出来。   “其他人呢?”   “启,启禀皇上,其他人都,都藏起来了……”   傅沧泓双眉高高隆起,正要发作,却被夜璃歌拉住,她面色沉静地道:“这儿交给我,你先去宫外看看。”   “也好。”傅沧泓点头,然后又叮嘱一句道,“你小心点。”   眼瞅着他出了殿门,夜璃歌方收回视线,看向曹仁:“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   出宫后,傅沧泓首先赶往丞相府,梁玖闻知,本欲起身相迎,却被傅沧泓止住。   瞧着他煞白的面容,傅沧泓双眸微凝:“有没有瞧清楚,对方的形容?”   梁玖摇头,勉力答道:“多谢皇上挂怀,微臣不碍事,只是这些人,似乎是有组织有预谋……”   “嗯。”傅沧泓点头,“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暂且不要上朝。”   “微臣叩谢圣上隆恩。”   从丞相府出来,傅沧泓马不停蹄,赶往几位重臣家中,臣子们见他如此,个个感激涕零,将遇刺的经过细细告知,情形大抵相同。   折返天定宫时,暮色已然深重,傅沧泓放缓马速,仔细思虑着连日以来的一切——从夜璃歌有孕,皇子夭折,土岛遇袭,城内动乱,一切的一切都表明,确实有人想跟他作对,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沧泓。”夜璃歌的声音随着微风传来。   “璃歌。”傅沧泓蓦地一怔,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寝宫前。   “大臣们的情形如何?”夜璃歌眸中浮动着几许浅忧。   “……”傅沧泓默然。   夜璃歌一看,便知此番事件非同小可,遂没有再追问,反转而言道:“冯翊对京中大小官员的品行德操都十分熟悉,不若让他简拔一批年轻的人员,处置各方事务。”   “嗯,你说得很有理。”傅沧泓点点头,上前携起她的手,在她额心浅浅一吻,“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好好休息吧。”   夫妻俩回到寝殿里,曹仁早已领着人排布下御宴,又准备了沐浴用的热水,两人用过膳,梳洗后睡下。   ……   “冯翊。”   “……”冯翊却没有应声,一脸凝默,似乎正出神地想着什么。   “冯翊!”傅沧泓微微提高嗓音。   “微臣在!”冯翊这才回过神来。   “朕刚才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傅沧泓有几丝恼火。   “微臣都听到了,”冯翊赶紧伏身,“请皇上宽恕微臣疏忽之过——微臣刚刚,在想另一些事。”   “哦?什么事?”   “微臣觉得,此次京中发生的刺杀官员事件,内藏蹊跷。”   “怎么说?”傅沧泓微微一惊,顿时提高了注意力。   “微臣留神查探过,凡被刺杀的官员,大都是素日颇有官声的,要么生性耿介,要么精明任事,反倒是那些糊涂庸弱的,安然无恙。”   傅沧泓心中的警惕性顿时大大增强:“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只怕对方真正的用意,在于祸乱人心——皇上不妨想想,忠心事国者惨遭杀身之祸,贪图禄位者却得以保全,长此以往,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乍然听见这么一番话,傅沧泓后背忽然冒出几许冷汗,直愣愣地瞅着冯翊。   殿中一时静寂到极点。   冯翊抬手搔搔自己的头:“皇上,微臣,微臣有说错什么吗?”   “你没有错,”傅沧泓嗓音沉浑,从丹墀上走下,伸手拍拍冯翊的肩膀,“对,很对,非常对,冯翊,这大概就是你跟其他人最不同的地方,总是看得比一般人远,想得比一般人深……有你这样的臣子,朕很开心……”   若是寻常人,得了皇帝如此的奖励,不知会得意成什么模样,可冯翊却仍然只是四平八稳地站着,眸中无波无澜。   君臣四目相对,心中不约而同地漾起相知之感。   “你先退下,今日之议,不得外传。”   “是。”   待冯翊离去,傅沧泓转身,手撑着桌案,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很明显,对方如此施为,就是为了动乱人心,使北宏政局不稳,然后再寻隙而入——   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傅沧泓钢牙紧咬——天下,天下,若不统一这方天下,看来他和夜璃歌,始终没有宁静的日子过!   既然对方不仁,那——   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墙壁上那条腾飞的金龙,他的眼里忽然爆射出寒锐的冷芒!   第三百三十章:鬼王南宫篁   迈进殿门的刹那,傅沧泓屏住呼吸,隔着水晶珠帘,他看到那个侧卧于软榻上的女子,身姿妙曼,容颜静好。   心中的焦躁不安,忽而都淡然了。   璃歌。   他不由抬起手来,捂住胸口,在心中轻轻地喊了一声。   璃歌,不管怎样,为了你,就算只为了你,我也会征服这方天下。   慢慢挪步走过去,他在她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只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夜璃歌忽然轻叹一声,睁开眼眸,对上他深黑双瞳。   她忽然翘起唇角,莞尔一笑,拿过他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   “你瞧什么?”傅沧泓眼里闪过丝好奇。   “嗯。”夜璃歌偎入他的怀中,微微仰起头,神情狡黠,“看你的手相。”   “你还会看手相?”   “对啊,你也知道,我有很多很多的师傅,每个师傅都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看手相也是其中之一。”   “那,你看到了什么?”   “你希望我看到什么?”夜璃歌不回答,反问道。   “小丫头。”傅沧泓抬手,捏了捏她的瑶鼻,“你就老实说吧,偏卖关子。”   夜璃歌瞪他一眼:“不然就不好玩了嘛——告诉你也无妨,从手相上看,你今年会有很多麻烦,不过到最后,都会好的。”   “麻烦?”傅沧泓不以为意,心中暗道,你就是我最大的麻烦,其他哪还有什么麻烦。   “要我帮你吗?”   傅沧泓想了想,道:“要。”   “做什么?”   他唇角浮起诡谲的笑,伏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轻轻低语一句,于是,夜璃歌白皙的面容上,顿时浮起丝丝红霞。   珠帘垂落,掩去这对年轻夫妻所有的柔情蜜意——不管这世间风起云涌还是巨浪滔天,只要他们在一起,处处皆是洞天福地……   ……   仰面躺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头顶朵朵琼花,夜璃歌陷入遐思之中——她一直都有这样的习惯,只要傅沧泓不在,她都会任由自己的思绪,暂时脱离现实世界,去想很多遥远的,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会想象自己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奔跑,想象自己长出翅膀,在空中飞舞,想象无数的萤火虫,于夜晚的芦苇丛中闪着光……   没有人相信,习惯了铁血征战的夜璃歌,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甚至是傅沧泓本人,都没有完全走进,她内心最深处的世界。   那里是纯净的。   没有血腥。   没有利益的争斗。   甚至没有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任何人都看不到的世界,只属于夜璃歌的本原世界,在那里她可以松懈心防,完完全全只做自己。   多好啊……   可是——   突如其来的剑光,破坏了她的心境。   幸而她在生死关头打转过很多次,第一时间便作出反应,抬手一箭射出,打偏对方的剑锋。   “不愧是炎京凤凰,果然身手一流。”对方的五官掩在青铜面具下,只一双眼睛,犀利如锥。   夜璃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跟我来。”对方说着,转过身子。   夜璃歌挑挑眉,跟在他身后,朝前走去。   绕到一个冷僻的角落里,对方立定身形,背对着她良久,始终沉默。   夜璃歌亦沉默。   “是天下重要,还是傅沧泓重要?”   “你说什么?”   “是天下重要,还是傅沧泓重要?”   “……”夜璃歌默然——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   “看样子,你的野心,从来都没有收敛过。”   “我为什么要收敛?”夜璃歌冷笑,“这天下终究要权端归一,与其奉送别人,不若自取。”   “难道你就不怕,自己的男人因为这场战争而送命?”   夜璃歌沉默,良久方道:“若果真如此,他也不配,做我的男人。”   对方静默,半晌方道:“夜璃歌,你真残忍。”   “是么?”夜璃歌澄眸愈发黑冽——或许是吧,她确实是个残忍的女人,试回头看看,那个追逐她的男人,为她付出了多少,只怕唯有苍天知道。   她并不想为难他,然而这世界本就是如此残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傅沧泓,倘若有一天知道真相,你会怪我吗?   你会恨我吗?   “你是个可怕的女人,如果可以,我终身都不愿,与你为敌。”   “可惜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敌人,南宫篁。”夜璃歌精准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面具揭开,露出南宫篁那张清逸绝伦的脸,他凑近夜璃歌,上上下下地仔细观摩着她,然后手托下巴:“我说,你这女人——”   “怎么?”   “不像女人。”   “废话!”   “好吧,就算是废话,我还是想表达下个人观感——”南宫篁继续发表自己的观感,“女人嘛,在男人面前,还是傻一点比较好,这样才能让男人很长时间围着你转,知道不?”   “你有很多女人?”   南宫篁立即呛了一口唾沫:“咳,咳咳咳——”   “你跑到这里来,到底为什么?”夜璃歌哪里理他,像开大炮一般。   “当然是为了对付你男人。”   夜璃歌的脸顿时黑了——天底下唯有南宫篁这号人物,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意图告诉对方。   “所以,”他挑起眉头,眼里尽是邪肆的笑,“你要小心哦,或者,甩了他跟我走,看在天下第一美人的份儿上,或许我可以放弃——”   “是吗?”冷不防后方一个沉寒的嗓音陡然响起。   南宫篁浑身顿时一僵,心中暗暗纳罕——不是已经让人绊住他了么?怎么还会出现在此处?   “南宫篁,你胆子着实不小,敢在朕的后宫里,跑来诱拐朕的女人!”   “嘿嘿,”南宫篁贱笑,摸了把下巴,调转头看着傅沧泓,“那个——”   “不是要对付朕吗?朕就在这里,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吧。”   “本王号称‘鬼王’,要整人自然都是暗地里,明面儿当然要对你退避三舍——走喽。”南宫篁言罢,身形一闪,已经没了影儿。   “璃歌。”傅沧泓伸臂握起夜璃歌的手,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   “南宫篁敢如此说,暗地里必定已经做了手脚,沧泓,你,你要当心——”   “这个我知道。”傅沧泓抬手,摸摸她的头。   “沧泓。”   “嗯。”   “你,你会觉得烦么?”   “烦,什么烦?”   “我,我老是给你惹麻烦……”   “说哪里话,傻瓜,这麻烦怎么会是你惹的呢,想想看,我们俩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麻烦,生生死死,风风雨雨,还会在乎这些魑魅魍魉么?”   “是吗?”夜璃歌眸中,却有几分不确定。   “你怎么了?”傅沧泓加紧指上的力度。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偎入他怀中。   ……   “皇上,眼下龙卫中三分之一留在土岛,三分之一遣往各处执行命令,留在宫中的不足百名,防卫力量薄弱……”   “你的意思是?”   “属下担心皇上的安全。”   “朕的安全不要紧,先保护好夫人。”   “可是——”火狼欲言又止。   “朕知道,”傅沧泓抬手抚了抚额头,“只怕天下间一场风云将起,这宫里,也不太平——朕会抽时间,安排璃歌离开,到隐秘之地暂避。”   “只怕夜夫人,不会同意。”   “朕会有办法说服她的。”傅沧泓一摆手。   火狼不再言语了。   傅沧泓来回踱了两步,又道:“军饷和粮草,筹措得如何了?还有各地的兵力、将领,是不是已经全部掌握在手中?朕不希望出任何意外。”   “这是帐册。”火狼什么都没说,只是从怀中抽出本帐薄,恭恭敬敬地递到案上。   傅沧泓打开看了,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沉淀:“此事,朕全权交托于你。”   “属下誓死效忠!”火狼沉膝跪地,一字一句,说得无比铿锵。   “嗯。”傅沧泓点头,朝他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火狼站起身来,却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   “皇上——那个,小皇子……”   傅沧泓面色一沉。   “皇上,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您的血脉啊。”   傅沧泓的面色依然很难看——不得不说,纪飞烟的事,始终是他心中的一个结,虽然埋得很深很深,却并不能彻底释怀。   “这件事,”好半天过去,他才缓缓开口道,“也交给你办吧。”   “属下想把他们,转去惊虹别院。”   “不行!”未料,傅沧泓一口否决。   “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傅沧泓有些焦躁——不管惊虹别院也好,琉华城也罢,甚至炎京、夜府,凡是与夜璃歌有关的,都是他心中的禁地,都是他竭力想保持完整的地方。   这就是爱吧,是一个男人最纯粹的爱。   火狼怔住了,半晌作声不得,他实在体悟不到,自己这样安排错在哪里,他其实,他其实只想,让他们更加安全而已。   “送她去九荻山庄吧。”   “九荻山庄?”火狼一愣——倘若如此,他不是,他不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那个女人了吗?   见不到那个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有些难受起来,站在那里神情怔忡。   “你怎么不说话?”傅沧泓瞅他一眼,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但他始终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因为,他相信火狼,在他的习惯性感知里,火狼是个忠于职守,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人,所以,他才放心把一切交给他。   “属下……告退。”火狼眼中闪过丝慌乱——觉得自己像是犯下什么滔天大错似的,躬身行礼后,忙忙地退了出去。   直到沁冷夜风扑面吹来,才将他浑身的燠热驱散——好险啊,适才在皇帝面前,差一点就露了馅儿!   他可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的心思,哪怕一星半点!   第三百三十一章:岛上风情   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思,火狼走进了华景苑。   房中却空无一人,只有熟睡的小延祈,躺在摇篮里。   火狼心中一惊,赶紧着四下寻找,终于在后花园角落里,找到正埋着挖菜的纪飞烟。   短短几日不见,她又变了很多,穿着家常的衣衫,人看上去更加丰盈。   火狼在旁边呆着,直到她站起身来,方迎上去:“你这是做什么?”   纪飞烟大概在想着心事,这会儿功夫才察觉到他的出现,抬起眼眸,唇边绽出丝极浅的笑:“你来啦?”   不知道为什么,火狼那颗本来很抑郁的心,在对上她眼眸的刹那,忽然间变得轻快起来,他接过她手里的菜:“不是有侍候你的宫人吗?难道还要自己做饭吃?”   纪飞烟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给祈儿做点好吃的……”   火狼便沉默了,他原本不是个会说话的男人,最初的兴奋渴盼之后,剩下的便是淡然。   两回到屋里,傅延祈已经醒来,正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纪飞烟走过去,俯身将他抱起,轻轻摇晃着。   看着这样的她,火狼心中蹿起股说不出的热流,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但他确实很想做。   可他到底没有。   “等过几天,你就搬去九荻山庄吧。”   纪飞烟淡淡地“哦”了一声,脸上居然半分波澜都没有。   “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火狼眼中掠过丝好奇。   “不用了。”纪飞烟摇摇头,“我相信你。”   于是,火狼的心顿时被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快慰给填满。   “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纪飞烟娇柔的身子一阵震颤,却没有答话。   屋中一阵寂静。   “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嗯。”纪飞烟淡淡应了一声,耳听着火狼一步步走远,方才转回头来。   她的目光穿过空空的庭院,直落到门外的树上,久久凝住。   她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曾经深深期盼火热感情的女人,但在自己的期盼遭遇现实冰冷的打击之后,她是不是,已经封存了自己那颗曾经虚荣,也曾经滚烫的心?   大概,除了每晚桌上流泪的烛火,再没人理会得,她凄苦寂寞的心吧?   ……   傅沧泓越来越忙碌,每晚回到寝殿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夜璃歌对此毫无怨言,只用心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偶尔闲坐观书,她也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也是这样吗?曾经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嫁给父亲后,却越来越“娴静”。   而她呢,曾经无比骄傲,无比风光的炎京凤凰,何曾想过会有今日,守着一盏孤灯,等待着丈夫归来?   如果说,她有什么地方,比其他女人强的话——强?为什么要这样想?纤眉微微挑起,夜璃歌略略有些不悦地捺住自己的念头。   “在想什么?”男子挑帘而入,带进几丝冷风。   “没有。”夜璃歌否认,起身接过他脱下的外袍,放在床边的木架子上,“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也好。”傅沧泓向着铜盆里洗了手,到桌边坐下,夜璃歌旋即叫人端进早已备好的点心,都是傅沧泓爱吃的。   吃了半碗面,傅沧泓抬起头来,就着灯火望向夜璃歌,忽然一笑。   “你笑什么?”夜璃歌奇怪地看看他。   “没什么。”傅沧泓仍然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总而言之,就是希望看到她。   夜璃歌抿抿唇,低下头去。   等宫女来收拾了东西下去,傅沧泓遂凑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这几日我不得闲,你闷不闷?如果闷的话,可以去御书房,或者东苑转转也成。”   “东苑?”夜璃歌双眸微微一亮。   “唔。”傅沧泓点点头,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你一定会喜欢的。”   “嗯。”夜璃歌点头,懒懒打个哈欠,就势靠入他怀中,傅沧泓轻轻揉弄着她的青丝,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屋中寂寂,只听见烛火微微跳动的声音。   “沧泓。”夜璃歌眨巴了两下眼。   “什么?”   “没什么。”她翻了个身,趴在他怀中,双臂抱住他的腰,“就想这样呆着。”   她倒是很少这样撒娇,傅沧泓心中不由添了几丝怜惜,加力拥紧她。   两人在一起呆了很久,方才起身脱衣上床,缠绵片刻后方睡去。   且不说傅沧泓与夜璃歌在天定宫中郎情妾意,安阳涪顼在孤岛上,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关青雪留了下来。   两个人陷入一场奇怪的男女关系。   大多数时候,关青雪对安阳涪顼不理不睬,安阳涪顼却也不恼,他渐渐已经摸清她的性子,只要晚上扑过去抱住她,她顶多瞪大两眼,最后还是会依从。   白天里关青雪会做很多事——这点让安阳涪顼非常地吃惊,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强悍到这种地步,下海捞鱼上树摘果,甚至是“开凿”岩石,似乎没有她不精通的。   跟在她的身边,安阳涪顼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很多东西,对于眼下的环境,对于将来,心理上也不再觉得灰暗,而是渐渐看到光明。   正因为这个缘由,他愈发喜欢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内心里其实非常有主见的女人。   很快,岛上搭建起两座石头房子,干净整洁漂亮,安阳涪顼自己用拾来的贝壳做了很多装饰品,用海藻串起来,悬挂在墙上,好几次关青雪看见,不由皱起眉头,可到底什么都没说,于是某天,趁她外出的功夫,安阳涪顼也把她那座屋子里挂满贝壳。   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照亮整座小岛,安阳涪顼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枕边却不见了关青雪,他伸伸懒腰跳下地,大步走出门外,沁冽的海风吹来,令他的精神为之一震。   极目望去,但见远处的海面上,漂着一只木筏子,上面立着个娇俏的人影。   看到这样美好的一副画,安阳涪顼情不自禁地扬起唇角。   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日子!   愉快得令他几乎已经忘却,那曾经风雨飘摇,痛苦不堪的过往。   就这样,与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或许也是种不错的人生。   眼见着日头已经升高,他几步冲到礁石上,挥舞着手臂喊道:“青雪!青雪!”   关青雪转头看了他一眼,俯身继续撒网捕鱼。   “青雪!”安阳涪顼只得又喊了一声。   “再等一会儿。”关青雪闷闷地答道,直忙碌到正午,方才掉转船头,驶回岸边。   “青雪?”安阳涪顼凝神看着她,发现她脸色有些发白,心里微紧,“你,你怎么了?”   关青雪不答话,拖着一网子鱼往屋里走,整个人像是在跟谁赌着气。   安阳涪顼纳闷了,自己站在屋门外,抠着墙壁,眼瞅着关青雪放下网随便往床上一躺,闭上双眼。   他很想走过去,可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却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默半晌,安阳涪顼转身走开,自己生火煮了锅鱼汤,再次折回石屋中。   关青雪还是那样躺着,安阳涪顼想了想,把汤碗放在床沿边,又走了出去。   这一天,岛上格外沉闷,只有呜呜的风,不住在空中呼啸着。   眼瞅着日落西山,安阳涪顼再也受不了,转头猛冲进石屋里,正要把她揪起来问个究竟,却冷不丁瞧见,她的脸颊上,全是星莹泪光。   “青雪?!”安阳涪顼吓了一跳,赶紧侧身坐在床边,把她抱进怀中,轻轻哄道,“你怎么了?”   关青雪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安阳涪顼愈发手足无措。   好半晌才听关青雪抽抽噎噎地道:“我,我有了……”   “你说什么?”安阳涪顼骤惊,加重语音问道。   “我,”关青雪抬起泪汪汪的双眼,脸上全然是柔弱的,无辜的神情,“我,我有你的孩子了……”   “那好啊。”安阳涪顼顿时兴奋起来,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做父亲了,他要做父亲了!   “好什么好。”关青雪赌气地捶了他一拳,“你难道忘记了,我是个杀手?现在又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那就,不做杀手了呗。”安阳涪顼却全然不以为意。   “你说得倒是轻巧,”关青雪坐起身来,拿过皮袍随意裹在自己身上,两腮鼓起,“你以为‘无命阁’是什么地方?可以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啊?”安阳涪顼吃了一惊,“难不成,他们还会来找你?”   “当然了。”此时的关青雪,全然没有了往日那种冷凝,变得有些小女人似的情绪化,“都是你,都是你弄的,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你,你别哭,别哭。”安阳涪顼也有些慌了,开动他的大脑用劲儿想法子,“要不,我们离开这儿,去更远的地方?”   关青雪摇头:“整个天承大陆都有他们的眼线,我们逃不掉的,除非——”   “除非什么?”   “这天下若还有什么人能保护我们的话,那只能是她了。”   “谁?”   “夜——璃——歌。”关青雪轻轻吐出三个字来。   安阳涪顼的脸“唰”地白了。   夜璃歌。   夜璃歌。   这是一个他已经视为禁忌的名字,尤其是当他和关青雪“正式”在一起之后,他已经很不愿提及,毕竟,他现在已经把大部分的心力,转移到了关青雪的身上,视她为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女人。   关青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庞,注意着他神情的变化。   “你让我,好好想想。”安阳涪顼闷闷地道,扶关青雪躺下,独个儿走出了屋子。   屹立在礁石上,任由潮湿的海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安阳涪顼心中一阵空茫——夜璃歌,那似乎是一个,属于过去的,遥远的名字,今番触动,万种思绪忽然有如潮涌。   为什么?   难道他这一生,都逃不开与那女人的纠缠吗?   从内心里而言,他并不愿再见到她,甚至不愿再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毕竟,他们现在,两人都有了各自的“家”,她有了傅沧泓,而他,也有了关青雪,过去的一切,就算了结,可是——   这普天之大,难道只有夜璃歌,才能保护他们吗?他堂堂一个男人,难道终身只能活在他人的羽翼下吗?   他不愿意。   真不愿意。   可是,除了夜璃歌,还有谁,能够帮到他呢?   这个年轻的男子,陷入深沉而痛苦的思索中……   第三百三十二章:我是他的女人   很久以后安阳涪顼才默默地走进屋中,在床边坐下,闷声不响地瞅着关青雪。   关青雪仍然安静地躺着,并不去催促他。   “我,想清楚了,去北宏,只要她能保护你……我,我可以——”   “你别说了,”关青雪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今后不管去哪里,咱俩都在一起。”   安阳涪顼霍地瞪大了双眼,这正是他一直想听到的,不曾料到,却先从关青雪口中说出。   “首先,”关青雪似乎已经恢复了先时的理智,有条有理地道,“我们得设法避开傅沧泓的眼线,潜进宏都,争取与夜璃歌联系上,只要取得她的认可,别的事就都好办。”   “嗯。”安阳涪顼点头,认真地听着,“那咱们几时出发?”   关青雪撑起身子:“你扶我出去瞧瞧。”   安阳涪顼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两人出了屋子,立在门前,关青雪极目望去,但见天边铅灰色的云随风卷涌,一只只海鸥展翅翱翔于其间。   “后天,”默了一瞬,她冷然道,“后天必然起北风,帆船下海,六日左右,便可抵至北宏边界,明天我们得想法子,准备好食物和淡水。”   “好。”安阳涪顼点头,“这些事,都交给我。”   “我记得屋里还有些鱼干,今晚打包好,全都带上。”关青雪简洁利落地吩咐道。   两人折回屋中,相拥而卧。   在枕上躺了良久,安阳涪顼还是无法入睡,关青雪睁眸看他,启唇问道:“怎么?”   “没怎么。”安阳涪顼摇头,他就是心里觉着有些不舒服——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   次日清晨起来,安阳涪顼便摇着船出海,只想着抓几尾新鲜的鱼熬成汤,给关青雪好好地补补身子,待明日上了船,舟车劳顿,还不知道会怎样。   等他回到屋里时,关青雪已然生起火堆,房中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件衣服被打成包袱。   安阳涪顼把鱼弄干净,放进罐中开始熬汤。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鱼汤熬好了,香味在空中飘散开来,安阳涪顼揭开罐子,往里加了几撮儿海盐,这才把罐子取下来,搁到地上,拿勺舀出汤来,递给关青雪。   “涪顼。”关青雪忽然开口。   “什么?”安阳涪顼拿勺的手忽然一抖。   “你确定,要放弃复国大计吗?”   隔了许久,安阳涪顼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她:“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要紧。”   关青雪便不再言语。   幸而次日是个大晴天,果然漫空里刮起北风来,安阳涪顼带着关青雪上了船,扬帆起行。   数日之后,帆船抵岸,关青雪给安阳涪顼戴上人皮面具,改换妆容,叮嘱他道:“你上岸后,雇一辆拉货的马车,咱们扮作走贩的客商,缓缓往宏都去。”   安阳涪顼点头答应,转身朝岸上去,可迈出两步,却愣在那里。   “怎么?”   “我,”安阳涪顼犹豫片刻方道,“身上没有银子。”   “摸摸你的腰带。”   安阳涪顼一怔,伸手往腰间摸去,果然触到些小硬块,脸上不禁红了红:“你,你什么时候弄的?”   “别管,先去办事要紧。”   安阳涪顼点点头,离舟登岸,不一会儿便寻来辆货车,关青雪也上了岸,把帆船随意卖了户水上人家,便和安阳涪顼一起坐进货车。   又是数日光阴后,两人到达宏都,看着前方那巍峨的城楼,安阳涪顼心中不由感慨万分——想不到,想不到他兜兜转转一圈,居然回到这里,而且,身边还多了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要是夜璃歌知道,会怎样呢?   “进城后,先找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旁边的关青雪却再次低声吩咐道。   随意寻了家客栈住下,稍作整顿,关青雪站在窗户边,极目往天定宫的方向瞧去,约摸能看见凌霄阁高高的尖顶。   “你和她之间,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信物,或者,暗号?”   “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吗?”一谈正事儿,关青雪就变得有些凌厉起来。   “信物?暗号?”安阳涪顼开始努力地思索——大约是跟关青雪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他都有些忘记了,忘记了和夜璃歌之间那些细节。   “怎么,没有吗?”   “你等等。”安阳涪顼言罢,转头走到桌边,打开包袱仔细搜检一通,拿出把短刀走回关青雪身边,“这个,可以吗?”   “嗯。”关青雪点点头,“今天夜里,你乖乖呆在客栈里,千万别出声,我去找她。”   “找她?”安阳涪顼吃了一惊,“怎么找?”   “我有我的法子,你别管。”关青雪干脆利落地道。   “可是,可是你——”安阳涪顼不放心地看着她的肚子——那里面,可是他的孩子。   “不会有事的。”关青雪眉宇间浮出一丝许久不见的倔强——每当有什么事需要决断,她就总是这样。   安阳涪顼咬咬唇,再没有言语——他知道,纵使自己有再多的顾虑,都不能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他只恨自己无能,没有办法帮到她。   夜幕降临。   安阳涪顼铺好被子,坐在床边上,看着关青雪换上夜行衣,利索地绑着各种东西,一颗心忽然揪起来,不禁走到她身后,伸臂环住她的腰,心痛地道:“要不,咱们就呆在这客栈里吧,想来那些‘无命阁’的人,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不行。”关青雪简洁利落地反驳,“你不知道,他们是一群多么可怕的人,我们必须藏到天定宫里去,那儿,是目前天承大陆,最安全的地方。”   安阳涪顼只得松开了手,看着她张开双臂,像一只蝙蝠般滑了出去,然后手扶窗框,静静地望着,望着……   ……   夜璃歌静静地坐在窗边。   傅沧泓还没回来,整个殿阁安静异常。   忽然,她睁大双眸——刚才那一瞬间,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吗?似乎有一个亮点,从凌霄阁顶一晃而过。   倏然起身,夜璃歌穿过窗户,迅疾掠过丛丛花木,朝凌霄阁的方向而去。   落在两株高大的珙桐树间,她双眸一眯,语声冰寒地道:“出来吧。”   “嗖——”一缕冷风袭来,夜璃歌抬手一抄,掌中已经多了柄匕首。   “尊驾是?”   “不知夜小姐,可肯顾念旧情?”   是个女人?   夜璃歌惊讶更甚。   “他在哪里?”   “现下还不方便明言。”   “你既然不相信,又何必来寻我?”   回答她的,竟然是一记狠辣的掌风!   夜璃歌自然不含糊,提掌相迎,两人就在树丛中来回斗了数十个回合,竟然不分上下。   直到对方一指戳在夜璃歌的胸脯上,夜璃歌浑身一麻,顿时整个儿凝在那里,方才瞧见一张面孔慢慢从模糊的黑暗里糊出。   “你,你是——?”   “我是他的女人。”对方毫不迟疑地道。   夜璃歌一怔,眼神微微有些复杂起来。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夜璃歌不说话,默然半晌道:“天底下像你这样求人帮助的,可真是少见。”   “的确少见——”对方伸出手来,“认识一下吧,我叫关青雪。”   夜璃歌霍地瞪大双眸:“‘无名阁’的头号杀手?”   “对。”   两个女人就那样对视着,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像是在彼此试探,也像是——   “需要我做什么?”   “痛快!”关青雪略一颔首,“只要你在天定宫中安排个地方,让我们住下。”   夜璃歌凝思,片刻道:“那只有——溏台。”   “溏台?”   “对,那儿四面环水,无论什么人来,一眼就能望见,相对安全,只是——他曾经在那里,被囚禁过。”   “无所谓。”关青雪耸耸肩膀,“我们现在四方飘零,只能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好吧,”夜璃歌点头,“我知道你的本事,完全可以来去自如,从明日起,那个地方将彻底属于你们,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   “多谢相助。”关青雪说着,冲夜璃歌一抱拳,“若关某脱得此难,日后必鼎力相报。”   在她转头即将离开的刹那,夜璃歌终于忍不住道:“你,你们——”   关青雪收住脚步:“你是想问,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是。”   “或许,是因为你吧。”   “因为我?”夜璃歌一怔。   “不错。”关青雪拿眼定定地看着她,“夜璃歌,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俩在很多地方,是相类似的吗?”   “呃——”夜璃歌呼吸一滞。   “更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关青雪言罢,最后留给夜璃歌一抹魅力十足的笑,飞身跃上树梢,片刻消失不见。   缘分?   站在原地,夜璃歌怔然良久,才脚步缓慢地朝龙赫殿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关青雪的突然闯入,竟让她生出无穷的失落感——   为什么失落呢?   为什么觉得难受呢?   曾经,她不是很希望,安阳涪顼能找到一个,真正疼他爱他的人吗?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她不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不应该祝福他吗?   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有权利追求幸福,只要这种幸福,不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难道,不是吗?   “你去哪里了?”刚迈进寝殿殿门,傅沧泓的声音便传进耳中。   夜璃歌一怔,立在门槛处,手扶着门框,眉宇间的神情略略有些惘然。   “怎么不说话?”傅沧泓走过来,抬手托起她的下颔,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谁惹你生气了吗?”   夜璃歌摇摇头,绕过他往里走,一头扑倒在床上,抱住天鹅绒被。   傅沧泓也走过来,伏身压下,凑唇衔住她的耳廓。   “别闹。”夜璃歌耸耸肩膀,把他从身上掀下去。   “璃歌?”傅沧泓把她翻过来,横搁在膝上,仔细瞅着她。   夜璃歌却阖上双眼,藏起自己的真实情绪。   顿时,傅沧泓手足无措了,他想冲她发火,想嘶吼,想强行撞开她的心防,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安静地守着她,想等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可夜璃歌什么都没说,而是从他身上翻下去,滚进被褥中,用被子盖住了脸孔。   傅沧泓呆呆地坐在床沿边,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垂头丧气地离开,可是,可是他仍旧只是守着,守着……   不知道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见傅沧泓还守在那里,顿时难过起来,唇边绽出笑容,伸手去拉他:“沧泓。”   “嗯。”沧泓闷闷地答,一遇上她,他就完全没辙。   “我刚才,就闹了会小情绪,你别放在心上。”   “嗯。”傅沧泓还是那样,他知道,她没跟他说实话。   “你生气了?”   “没有。”傅沧泓摇头。   夜璃歌张开双臂抱住他,主动地亲吻他,挑逗他的热情,于是,两个人滚在一起,忘却了所有的不快。   第三百三十三章:男人的心思   听到风声的刹那,安阳涪顼猛地跳了起来——   “怎么样?你还好吧?”   “没事。”关青雪摇摇头,神色淡然。   安阳涪顼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她,她答应了吗?”   “答应了。”   安阳涪顼立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绪却变得复杂起来。   “从明天晚上起,我们得住在溏台。”   “溏台?”安阳涪顼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怎么啦?”   “没,没什么。”安阳涪顼转开头,“那我去收拾东西。”   这晚,两人谁都没有作声,默默地躺在枕上,安阳涪顼瞪大双眼,看着屋顶,心中千思百转,忍不住用手肘碰碰关青雪:“青雪?”   “嗯。”   “跟我说说话。”   “你想说什么?”关青雪仍然闭着眼,嗓音很冷漠。   安阳涪顼禁不住呼地坐起身来——他的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很需要她的安慰,可是,关青雪显然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人。   察觉到男人的不安,关青雪终究睁开眸子,淡淡扫了他一眼:“安心睡觉,一切有我。”   安阳涪顼囫囵了嘴形——这样的话,是不是该由他来说?可是为什么每次他们呆在一起,情况就完全不同?   但他的心确实安定了下去。   ……   夜璃歌心中很踌躇。   从来没有过的踌躇,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告诉傅沧泓——毕竟,收留关青雪和安阳涪顼,算得上是一件“大事”,更因为,他们两人的身份,都太敏感。   如果傅沧泓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会反对吗?   会让禁军去把他们抓起来吗?还是就地格杀?   打傅沧泓走后,她在殿中来来回回踱着步,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问题,最后终于拿定主意——在不确定傅沧泓的态度之前,她不会轻易地告诉他,免得另生事端。   至于傅沧泓——   在关青雪带着安阳涪顼进入溏台的第二日起,他便知道了,毕竟,这整个天定宫中,处处都是他的眼线。   “皇上。”火狼立在阶下,神色迟疑。   傅沧泓踞坐于案后,定睛看着桌面,默默不语。   “皇上?”火狼不禁又喊了一声。   “加派人手,好好地保护他们。”终于,傅沧泓启唇,一字一句地道。   “呃?”火狼眼中满是惊疑——他,他没有听错吧?   “按朕的旨意做。”不知道为什么,傅沧泓的反应,大大出乎火狼的意料——过于镇定,过于冷静,也过于平和。   不过,火狼心中却很舒坦,带着这份舒坦,他退了出去。   傅沧泓静静地坐在椅中,内心里一片宁和——安阳涪顼终于有了自己的女人——这段掺杂了太多干系的感情纠葛,至此,划上圆满的句号。   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少奇迹的。   或许同类之人,从来不只一个,就像夜璃歌,他以为,自己的夜璃歌,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可是偏偏,又出来了关青雪。   关青雪。   无命阁第一杀手。   生性冷冽,出手狠辣,和夜璃歌倒还真是一路,难怪他们俩能走到一起。   按说,他对安阳涪顼,其实并没有很深重的仇视,纵然出兵灭了璃国,也只是因为想阻止夜璃歌,更何况这内里确实有人在搞鬼,如果安阳涪顼不打算复国,他也能容他一生一世。   只是,那个女人,她心里是怎么想呢?   ……   傅沧泓走进寝殿时,夜璃歌正坐在灯下,手握一本书册。   “璃歌。”傅沧泓走过去,伸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嗯。”放下书册,夜璃歌转头对上他的黑瞳。   傅沧泓眸中漾起笑意,抬手摸摸她的脸颊,携着她站起身来,转回内殿。   一宿无话。   次日傅沧泓仍去上朝,夜璃歌自己召集各宫掌事,处理事务,又往御花园里散了会儿步,隔着一带湖水远远瞧见溏台,心内忍不住一动,遂飞身而起,掠过湖面,稳稳落在高高的房梁上。   靠在软榻上小憩的关青雪,倏地睁开眼眸。   以她的敏锐,自然能察觉出屋外的异样。   “青——”安阳涪顼端着锅鸡汤走进,瞧见她的模样,顿时怔住。   过了好一会儿,关青雪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抬眸往上瞧了眼,低沉着嗓音道:“既然凤驾降临,何必掩藏行迹?请现身吧。”   空中人影一晃,女子翩翩落于地面。   “璃歌!”安阳涪顼一声低呼,手里汤锅脱落,坠向地面,眼见着就要摔个粉身碎骨,幸而关青雪眼疾手快,抬手将其接住,轻轻搁置于桌面上,连一滴汤汁都没有洒溅出来。   夜璃歌瞧了一眼,唇角往上扬起。   屋中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   “你都看到了。”关青雪嗓音清寒,“不知还满意吗?”   夜璃歌挑挑眉。   “你们,还需要什么吗?”   这句话一出口,三人间的气氛顿时和缓不少。   “已经不需要什么了。”关青雪往后靠了靠,意有所指地道,“此地保护得很严密,估计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夜璃歌一怔,心中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却不便说出口。   “那,我先告辞了。”   “等等。”   关青雪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朝安阳涪顼看了一眼:“我先出去,你们聊会儿。”   “青雪?”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委屈,整张脸顿时红了。   关青雪却从夜璃歌身边擦过,步出房门。   他们两两相对,中间,却隔着数载光阴。   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呢?是说曾经的种种纠葛,还是什么呢?   感情,是人与人之间最微妙的,是难体察到的,最易变的,有时候,也是最恒久的。   “你好吗?”终究,还是夜璃歌先开了口。   “你呢?”   “我很好。”   “我也很好。”   “那就好。”夜璃歌笑了,朝安阳涪顼伸出手来,“祝福你。”   “也祝福你。”   大概,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了结”所有的一切。   “对了,璃歌,我,我有孩子了……”   “是么?”夜璃歌一怔,眸中却浮起几许黯色——孩子,这两个字,就像尖锐的针一般,刺痛她的心。   “恭喜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   “嗯。”安阳涪顼点头,深深地注目于她,心底里却漾起几许不舍,毕竟,她是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以后,可以常常见到你吗?你也知道,青雪她,并不太懂医理上的事,我们又不方便——”   “我明白。”夜璃歌点头,“我会经常来瞧她的。”   “那就好。”安阳涪顼一颗心,完全松了——看来,关青雪的判断是正确的,夜璃歌果然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们,并且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们。   “我走了。”略略一点头,夜璃歌穿窗而出。   直到屋中全然安静下来,关青雪方才自门外步入,定眸看住安阳涪顼,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眸中几许失落。   “你,还是放她不下?”   “呃?”安阳涪顼倏然回神,自嘲地摇摇头——他现在是寄人篱下,哪还有什么资格,说什么放得不,放不下?   “我提醒你一句,最好是认真考虑一下,咱们的未来,以及孩子的未来,毕竟,你是个男人。”   “嗯。”安阳涪顼猛然一震,顿时意识到肩上的重任,身板挺得笔直,重重将头一点,“我会考虑的。”   关青雪再看了他一眼,折回床榻边,合衣躺下。   ……   隐身于堤柳后,夜璃歌凝神注意着溏台四周的动静,此时天色已然昏暗,只有窗扇内透出几星灯火,但她仍旧敏锐地意识到,有将近上百人,隐伏在黑暗之中。   看来,关青雪所言不假,此处确实已经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可,执行这个“保护”的,是谁呢?   毫无疑问,在这天定宫中,能动用暗卫的,只有她的男人,高高在上的北宏帝君——傅沧泓。   他早已经知道他们的到来,却如此不动声色,而且看起来,对他们也并无恶意。   沧泓,你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男人的心思,果然极难揣测。   算了。   她并不想为难自己,也不想花心思在这上头,慢慢散着步回到寝殿,却见曹仁正指挥着四个宫侍,将一个四方形的箱子抬进殿中,摆放于屏风外。   “这是什么?”   曹仁脸上浮起几许讨好的笑,命令宫侍打开盖子,夜璃歌凝神看去,但见是一副棋子,有步兵骑兵还有弓箭手战车,及帝王,每一颗都做得栩栩如生,她不由伸手拿起一颗,拿在掌中把玩。   “如何?”傅沧泓的嗓音蓦然从后方传来。   曹仁蹲蹲身,悄悄退了出去。   “这是你让人做的?”   “对。”傅沧泓一挑眉头,“怕你烦闷,故而做了这个,无事时摆弄摆弄,怎么样?”   “不错。”夜璃歌眉宇间浮起几许喜色,“不若,今夜咱俩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行啊。”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其实,他想要的,也是这个,他深知夜璃歌昔年游走江湖时,曾拜多位高人为师,腹中自藏甲兵百万,若真是提枪上阵,天下罕逢敌手,这棋子看似摆在盘上的死物,但仔细琢磨起来,却内藏无尽玄机。   当下,宫侍们摆开张长长的桌案,案边排布数十支明晃晃的烛台,中间铺下战阵,两人各执一色棋子,开始厮杀。   战局胶着得很紧,数个回合间,两人各有损伤,却难分轩轾,傅沧泓额上渐渐泌出汗珠,不由得抬起头来,瞧了对面的女子一眼,但见她头上淡淡挽个髻子,斜插玉簪,红唇有如点漆,娥眉淡淡画就,一时之间,傅沧泓不禁看得痴了,竟全然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   “将——”   蓦地,夜璃歌一声清喝,将傅沧泓的思绪拉回,傅沧泓低头看时,却见自己的“王”已被夜璃歌的弓箭手瞄准,顷刻间命在旦夕。   他不禁挑起了眉头。   她赢他,他并无话说。   只是,她如此的咄咄逼人,如此的盛气凌人,却让他好似被针刺了一般。   第三百三十四章:烦恼   默默地住了手,傅沧泓站起身来,慢踱到屏风前,立定。   夜璃歌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凝。   其实,他们骨子里,有一点还是类似的,那就是倔强,特别地倔强。   因为倔强,所以不喜欢解释,因为倔强,所以总伤害彼此。   呆了小片刻,夜璃歌自觉无趣,把棋子一颗颗码起来,放回盒中,然后起身,朝内殿而去。   傅沧泓转过头,看着她。   手指挑起珠帘的刹那,夜璃歌终究是回过头,深深看他一眼,那含情的眸光,顿时让傅沧泓的心神为之一松。   于是,先前的坚冰就那样融化了。   他们还是相爱的,因为相爱,所以可以放下彼此的骄傲。   是爱,让每个人的心变得柔软,变得纯净,变得美好,所以,世间每个人,都渴望爱,再强大的人,都不会例外。   之后几天夜里,两人仍旧对垒,大都是夜璃歌赢,每每对战结束后,傅沧泓看着棋局默思,却始终瞧不出,自己到底弱在哪里,这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夜璃歌:“嗳,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夜璃歌想了想,方道:“这样吧,待我有闲,将《兵道》写出,你仔细琢磨琢磨,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样,”傅沧泓点头,“这都是你师傅原平公教的?”   “嗯。”夜璃歌唇畔绽出丝笑漪,“正是如此。”   “那行。”傅沧泓终于释然,接着又道,“不知夫人,可否还藏着其他的本事?能露一手给为夫瞧瞧吗?”   夜璃歌撇撇唇,眸中浮起几许得意:“不告诉你。”   傅沧泓也没有追问——让她藏着些秘密也好,增加夫妻间的情趣。   趁着每日里有闲,夜璃歌又往溏台跑了几趟,见安阳涪顼和关青雪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遂放下心来。   她是真的放下心来。   其实,她对安阳涪顼,一直有种莫名的负疚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尤其是从前,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始终无法以心回报,直到现在,看到他终于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感情,她也觉得十分快慰。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在朝着平稳的方向发展,她甚至有些期待,人生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把从前的一切揭过,至于外面的风风雨雨,暂时也不想理会。   可傅沧泓却分明感觉到,强大压力的迫近。   这股压力,来自于固守梅州的杨之奇,来自于蠢蠢欲动的夜魁,来自于居心叵测的金瑞,还来自于内心长期以来形成的危机感——他自小在刀光剑影里长大,深知权力斗争的复杂与残忍,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人的盘中之餐,所以必须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绷紧心中那根弦。   但是这些,他都不愿意跟夜璃歌说,他只愿她安静地呆在后宫里,做他最爱的女人。   只是他自己,得加快备战的步伐,倘若边境线上一乱,他纵然是想隐瞒,怕也隐瞒不了,而且,他更加希望,自己能出动出击,先消灭一个是一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时提防,小心筹谋。   原本,所有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未料土岛那边,北堂暹出了意外,现下暂时无法提供充足的黄金,没有足够的军饷,战争一旦打响,后续必然乏力,他该怎么办呢?   连日以来,傅沧泓深深地忧虑着这事,却又不方便对人言讲——只因龙卫的培训,和大批新军的扩充,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若从户部的帐册上看,根本瞧不出什么来。   他是得想法子,开辟新的“财源”了。   该怎么办呢?   仰面躺在龙椅里,傅沧泓静静看着空空的殿阁。   对于他的烦恼,夜璃歌一直有所觉察,她大致猜得出他在苦恼些什么,并且已经找到妥善的办法,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   随着他们“感情”的升温,她也越来越了解这个男人——除非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求人的。   忖度着这些事,夜璃歌慢慢在御花园里踱步,冷不防看见火狼一个人倚在琼花树下,正微微仰起头,看着枝上一朵朵花儿发呆。   他倒是很少这样。   心中一动,夜璃歌慢慢地走过去。   若是从前,火狼必定早有察觉,可是这次,他却仍旧满脸怅然,仿佛已经忘记了四周的一切。   夜璃歌一直那样看着他,直到他将视线收回,微微怔愣后躬身行礼:“拜见夫人。”   “嗯。”夜璃歌点点头,“还记得唐涔枫吗?”   “夫人?”火狼微愕,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唐家在各国诸多城市均有店铺、地产,商脉极广,富可敌国……倘若——”   火狼心内一动,已经全然明白,冲夜璃歌深深一抱拳:“多谢夫人指点。”   “不忙,”夜璃歌叫住他,也朝头顶的琼花看了眼,“若定了,到我这里来,我有东西给你。”   “是。”火狼面色恭谨地答道,然后才转身,朝龙极殿的方向而去。   龙极殿中,傅沧泓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保持原来的姿势。   火狼迈进门槛,在阶下立定,冲傅沧泓躬身行礼:“皇上。”   “你来了?”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来,目视于他,“有什么事?”   “启禀皇上,听说唐家的主事一直寄居于宏都城中,而且常跟一些富商来往,走动颇为频繁……”   “噢?”傅沧泓倒也不觉意外。   “京城中本有几个项目,需要人去接手,皇上您看——”   傅沧泓沉默了。   火狼的言外之意,他已然明白。   再次抬头时,他眼中却多了几分犀利:“这主意,是谁出的?”   火狼先是一怔,却并不想隐瞒:“是夫人。”   “那你去办吧。”   看着火狼远去的身影,傅沧泓眸中多了几许深色——璃歌,璃歌,你果然是这世上爱我最深之人,时时处处皆为我着想……我傅沧泓今生能得到你,也算足够了……   ……   坐在镜前,夜璃歌卸去钗环,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她还是那么地美,数年光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倘若人生能继续这般,她倒也不再怨,不再恨,不再多思多虑。   烛影一晃,镜中已多了一人。   他的眼中满是深情,唇边有着温暖的笑。   握住他的手,夜璃歌站起身来,深深偎入他怀中。   两人静静地相偎相依着,一时谁都没有言语,任这一刻的脉脉柔情,像春水般荡漾开去。   ……   初夏了。   琼花开得愈发烂漫,夜璃歌命人在树下架了秋千,坐上去揪着绳子来回地荡。   她愈来愈喜欢这样安静的日子。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样被他爱着,被他呵护着的日子。   虽然心里也清楚,或许这样温暖恬静的时光,只是一种表相,说不定什么时候狂风卷起,便吹散了一切。   可她愿意暂时放下昔日的犀利,只享受这一刻的完美。   是完美的。   是从未有过的完美。   倘若再有个小孩子……夜璃歌想着,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还是原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再联想起关青雪,她忽然心里泛开一阵微微的刺痛,像被荆棘扎了一般。   两个孩子。   生命里的两个孩子,都离她而去,是她这一生犯下的杀戮太多,还是——?   风吹过,无数的花瓣儿纷纷扬扬,像雪片般落到她的肩上。   又坐了一晌,夜璃歌方站起身来,返回寝殿。   晚间,她命人煲了鹿肉汤,可足足等到子时,傅沧泓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得已,一个人用了饭,洗漱后回寝殿躺下,一觉睡到天明,枕畔始终空空。   第一次。   自回到北宏后的第一次,他彻夜未归。   直到午后,傅沧泓方才回到寝殿,一脸倦容,双眼里满是血丝,夜璃歌自捧了铜盆近前服侍他。   傅沧泓洗了脸,眼中仍是满满的笑容,倾身在她额上一吻。   之后数天亦是如此,夜璃歌已经能闻得见,他身上那股子愈发浓重的血腥气息,只是他用心掩藏着,不让她发现。   已经开战了吗?   《命告》中预示的一切,正在到来吗?夜璃歌暗暗揣测着。   其实,她完全有能力帮到他,他却尽力掩示。   她也不像普通女人那样胡乱猜测,而是沉默静候着。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最需要的,便是安静。   ……   “火狼。”   “夫人。”   透过浓重的夜色,看着那个迎面走来的女人,火狼不由一怔。   “情况到底如何?”   “夫人?”   “你不必介怀,也不必瞒我,细说吧。”   “是璃国——”   淡淡三个字,却让夜璃歌猛然怔住。   这个消息显然大大出乎她意料。   火狼也顿住,脸上显露出踌躇的神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但夜璃歌很快恢复镇定:“璃国如何?”   “璃国那边,暴发了骚乱。”   “领头的,是谁?”夜璃歌的声音有些艰涩。   很久以后她看见火狼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来:   “夜——方——”   第三百三十五章:我是爱你的!   夜方!   好似被闪电劈中,夜璃歌一瞬间愣在那里。   脑海里不禁闪过当日,司空府中,他冲她怒吼的那一幕——他是父亲最忠心的下属,对于夜家,对于璃国,一片赤诚。   曾经,她也是他誓死保护的对象,可是她——   “皇上,打算怎么做?”   火狼没有回答,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夫人,你希望皇上怎么做呢?”   夜璃歌沉默了。   傅沧泓能容忍安阳涪顼,却未必能容忍夜方,而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她也——不得而知。   凝立片刻后,她转头慢慢走开。   火狼站在原地,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夜璃歌没有去御书房,也没有回寝殿,而是在御花园随意地散着步——不得不说,这个突兀的消息,勾起她脑海里所有的回忆——鲜血淋漓,无限悲凉。   那一场赤地千里的干戈,被焚毁的炎京城,惨烈死去的双亲……怎么可能真的忘记呢?怎么可能呢?   她不禁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夜方——他用那样一双凛冽的眸子,注视着她,就像代表全璃国的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从内心里,生出浓重的寒意来。   她应该怎么做?   是去已经被称为“璃郡”的璃国?是去面对江东父老?还是去阻止他?   夜方的个性,她再清楚不过,他是父亲精心培养的统领,表面的忠实下,铁骨铮然,他若真活着,确实是不会甘心作“亡-国-奴”的。   夜璃歌的心,愈发地揪了起来,她终于无可奈何地发现,不管她与傅沧泓如何相爱,那段过往始终像一枚地雷般,深埋在他们之间,只要稍一触碰,就会轰地爆裂开来。   忽然间,她很无措,痛苦像烈火一般,煎熬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呼吸,甚至想逃走,逃得远远的,不用再面对傅沧泓,也不用再面对所有。   不行!   理智很快将她的思绪唤回。   她必须镇定下来,必须作出选择。   选择阻止傅沧泓,抑或阻止夜方。   倘若她选择站在夜方一边,傅沧泓会怎么样?   如果她选择傅沧泓,或者只是中立——恐怕她的心将一生难安。   也就是说,她要阻止傅沧泓?任夜方继续高举反旗?倘若其他诸国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乱了,乱了!夜璃歌平静多时的心湖,终于被彻底搅乱。   她呼吸急促,目如电闪,心跳加快,面色赤红,感觉像是有一百把小锤子,在胸口上重重地敲,敲,敲……   她就那样倚在御柳树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挪动位置,从表面上看,她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可是谁知道,她的心里起伏着惊涛骇浪——以为着璃国灭亡,所有的过往就会烟消云散。   原来她错了,只要她活着,那些过往就会如影随形,影响着她的心情,影响着她作出每一个决定。   没有一个人,能彻底逃离过往的束缚,因为他(她)的昨天,在冥冥之中,就决定他(她)今日的很多作为。   惯性的力量总是可怕的,无论是思维的惯性,还是时间的惯性。   直到太阳彻底地落下去,她才觉得自己好受了些,站直身体正要往回走,却见几步开外,那男人定定地站立着,正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哦——”夜璃歌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定睛对上他的眸子,“你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目光像是两把锥子,要刺进她的心里。   夜璃歌逃避什么似地,唤了一声:“沧泓?”   男人面色淡然,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   夜璃歌很惊奇地发现,先时那些顾虑,在他的温暖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   下一个瞬间,他们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你说。”   “听说,”夜璃歌仔细地注意着,他每一丝面色的变化,“璃国那边,出了些意外?”   “是。”他答得毫不含糊。   “你打算怎么做?”   傅沧泓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许久没作声。   夜璃歌不由握紧他的手:“沧泓?”   转开头,傅沧泓望了眼灰蒙蒙的湖景:“擒贼,擒王。”   顿了顿,他又道:“我会尽量避免牺牲无辜,只要那些跟从者自动散去,便不予追究……”   “可是夜方——”夜璃歌眼中闪过丝疑虑。   “你担心他?”   “是,”夜璃歌索性也不再遮掩,“夜方是个可杀不可辱之人,倘若被俘,以他的性子,只怕——”   “你倒是了解他。”傅沧泓微微冷笑,“夜家出来的人,确实都有几分倔脾气,就像——”   他蓦地打住话头,觉得自己似乎说得有些过了。   “沧泓,我,能不能让我走一趟?”   “不行!”傅沧泓干脆利落地给予否定,“外面太乱,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太乱?”夜璃歌凤眉微扬,“从前我一样只身闯荡江湖,也没见怎么着啊。”   “从前是从前。”傅沧泓的脸很黑,“总而言之我不允许!”   这也忒霸道了!   夜璃歌愈发不悦,却不愿跟他吵,自己转开了心思,傅沧泓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把捏紧她的手,用威胁的口吻道:“不许胡思乱想!乖乖呆在我身边,否则——”   想到从前那些过往,他不禁加大力度,把她往怀中一扣。   夜璃歌再没有言语。   两人回到寝殿中,一同用罢晚膳,入内殿歇息,夜璃歌侧卧在枕上,对着里侧墙壁。   耳听着身边佳人的呼吸,傅沧泓一时也难以入眠——对于夜璃歌的性子,他实在太了解不过,倘若她执意要“遣逃”,恐怕这天定宫中,没有人能拦得住,纵使是他。   想到这里,他不禁捏了捏拳头,心中生出可怕的念头——倘若——不过他很快按捺住自己的思绪——再怎么说,她都是他最心疼的人,爱且来不及,怎么忍心去伤害?   璃歌,璃歌,你只希望你明白,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   夜璃歌何尝不明白?正因为他爱她,所以,纵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若不是因为这份爱,那又是什么?   只是——   她心中古怪的感觉,也难以言讲。   傅沧泓翻了个身,紧紧地把她抱入怀中,于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像飞烟一样淡没了踪迹。   次日清早起来,傅沧泓走出寝殿时,特意叫来曹仁,嘱咐他仔细留意夜璃歌的动静,若有情况及时向他汇报,然后才揪着一颗心,朝龙极殿而去。   揪着一颗心。   他确实是揪着一颗心。   因为爱她,所以揪着这一颗心。   大殿上百官林立,御案上堆着厚厚的奏章,傅沧泓埋头处理了一部分,心里却始终安静不下来——但凡每每跟夜璃歌的感情出现裂隙,他就会间歇性地发作。   百官们显然也有所觉察,不由暗地里互相交换眼神,猛可里听傅沧泓吼道:“夏登濮!”   “微臣在!”刑部尚书夏登濮立即出列,躬身应道。   “这是怎么回事?”   凌空一道抛物线,奏折重重落到夏登濮脚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启禀皇上,”最初的慌乱后,夏登濮很快冷静下来,“这是今年秋决的名单,经刑部复核,有十名犯人罪不至死,请求皇上法外开恩。”   “开恩?”傅沧泓脸上浮起冷寒的笑,“有什么好开恩的?通通砍了!”   夏登濮猛吃一惊——皇帝从来可不是这样,虽说御下严苛,却绝非滥施刑罚的暴君,他还想再进谏,旁边的冯翊连连对他使眼色,夏登濮便应了声“遵旨”,拾起奏折退下。   总之,今日早朝的气氛十分压抑,臣子们个个心中犯嘀咕,但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及至朝罢,傅沧泓便赶回寝殿,掀了帘子不见夜璃歌,心中顿时着忙起来。   他转身走出,抬头看见曹仁从甬道那头而来,遂立定脚步。   “皇上。”曹仁一溜儿小跑冲过来,额上微见薄汗。   “怎么?”   “夫人去了溏台。”   傅沧泓这才略舒一口气,吩咐道:“让御膳房备办些夫人爱吃的南方菜。”   “是。”曹仁应声,调头离去。   傅沧泓独个儿立在琼花树下,忽然就觉得满目萧索,心口闷闷地发痛。   他呆呆地立了良久,方转回殿中,仰面躺进椅中,看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猛可里珠帘儿一阵碎响,他霍地坐起身,但见夜璃歌正逆光而入,眼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璃歌——”   “下朝了?”夜璃歌扬眉浅笑,似乎昨日的不快,并没有留下任何印痕。   “嗯。”傅沧泓点头,就那样看着她。   “先休息吧休息吧。”夜璃歌言罢,走到一旁,提起茶壶,往杯中斟满,端着杯子走回傅沧泓身边,“这是我给你泡的安神茶。”   傅沧泓眼中先是一亮,继而却黯淡下去,只是看着杯子,并不伸手。   “怎么了?”   男人不说话。   “你怕我在里面下药?”   傅沧泓抬头瞅了她一眼。   夜璃歌本想发作,却到底没有发作,只是把杯子随意往桌上一搁:“喝不喝,随你。”   看着她走到一旁坐下,傅沧泓默然片刻,终究是端起杯子来,慢慢地喝了。   不一会儿,睡意涌将上来,他的脑袋频频往桌上靠。   夜璃歌站起身,将他扶起,柔声道:“去床上吧。”   傅沧泓含混应了声,半倚在她的香肩上,走向床榻。   服侍他躺下,为他除去鞋袜,盖好被子,夜璃歌刚要离开,却被傅沧泓一把扣住手腕。   “璃歌……”他有些含混地喊了一声。   “嗯。”   “不要离开我……”   看着他高高隆起的眉头,夜璃歌心中一阵抽搐——她又伤了他吗?她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真不愿面对这样的结果——   轻叹一口气,她伏下身子,将脸庞贴在他的手心里,任由泪水慢慢浸湿脸孔……   第三百三十六章:圣明之君!   夜璃歌再没有过问夜方的事,她相信他能处理得很好。   况且大战在即,她也并不愿意给他增添任何的心理负担。   只是偶尔,会回想起昔日流传天下的话——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真可笑。   真是可笑。   原来她再怎么强大,还是强大不过命运。   低下头去,夜璃歌看着自己依然白皙的掌心,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原来女人,也是能够影响,且逆转男人命运的。   谁说不是呢?   如果她没有跟傅沧泓在一起,如果不是傅沧泓拼死拼活一定要追逐她,结果会如何?   回想起他们这段感情,偶尔她会失笑,会哭泣,会流泪,会伤悲,会莫名其妙……或许感情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偶尔发一下疯……   不过,在他们俩的感情世界里,似乎傅沧泓“发疯”的时间,比她多一些,而她更显得清醒而理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理智,纵然爱傅沧泓极深,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心里的某些东西,某些要坚持的——   是因为这种坚持吗?因为这种坚持,所以改变了傅沧泓的命运?还有很多人的命运?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改变,有时候,微妙得你根本察觉不到。   “呵——”一声低笑忽然从身后传来,夜璃歌转头,对上一张阴冷的面孔。   若是从前,她必定会小小地吃上那么一惊,可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你又想如何?”   ——她发现自己已经非常地“懒”了,甚至“懒”得思考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如何,就看看你。”   夜璃歌朝天翻了个白眼,转头便走——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并不愿搭理这个人。   “夜璃歌。”   对方却把她叫住。   “你就一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对方也忍不住搔搔脑袋——现在的夜璃歌,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爱的男人对她死心踏地,她在北宏皇宫中的地位稳如泰山,至于北宏边境上的风起云涌,她完全可以置之不顾。   若说担心的话,也就是孩子了吧?   不过看这情况,她确乎是不怎么在意的。   对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片刻后闪入树影深处。   夜璃歌笑了。   倾城绝魅地笑了——回想她和傅沧泓这一路,生生死死,分分合合,什么没有经历过?到如今,除了死亡之外,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吗?   没有了。   至于死亡——她精通歧黄之术,暗暗替自己和傅沧泓都把过脉,确定他们异常健康,只要不出意外,绝对不会“突然死亡”。   也就是说,死亡离他们很遥远,璃国离他们很遥远,过往离他们很遥远,一切的一切,都离他们很遥远。   这是他们一生当中,最快乐最甜美的时光,不管刀光剑影也好,闲言碎语也罢,再也伤不了他们……   那颗悬着的心,突然就轻轻地,轻轻地安定下来。   默然片刻,夜璃歌仍往溏台去。   关青雪的小腹已经隆起,在屋子里准备着小孩子的衣服用品,看着这样的她,夜璃歌心中不由觉出几许诡异——再想想她天下第一杀手的身份,就更觉诡异。   见夜璃歌一直注视着她,关青雪停住手上的动作,转头看着她:“你怎么啦?”   “没怎么。”夜璃歌这样答,唇边却情不自禁地浮起几许浅笑,“你会弄吗?”   “正是呢,”关青雪轻叹口气,“想找你请个奶娘来,帮我一把。”   “行啊。”夜璃歌点头,“明儿我就把这事办了——你在这里住着,还习惯吧。”   “嗯,不错。”关青雪点点头,迈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璃歌,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不胜荣幸之至。”夜璃歌含笑点头——早在见面的第一眼起,她便知道,其实关青雪打骨子里,是一个十分高傲的女子,对于看不上眼的人,绝不理会,能得她如此好感,已算难得。   “我们说会儿话吧。”   两人在窗边坐下,看着外边的风景,一时默默无言。   “大概,”关青雪深深地注视着夜璃歌的双瞳,开始一场女人间的私密谈话,“就算你自己,也想不到吧。”   “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咱们俩的命运,会被这样两个男人改变。”   “确实。”夜璃歌十分坦诚地点头,“尤其让我想不到的,是你,会和安阳涪顼走到一起。”   “我也想不到。”关青雪右手轻轻地抚上小腹,“或许,只有当一个女人做了母亲……”   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   “你继续,”相反,夜璃歌的大度,让她的心弦为之一舒,“我没关系。”   “在没有这个孩子以前,我想的还是那些纵马江湖,潇洒自如的日子,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脑海里闪现的,却全是他可爱的小脸蛋……”   听着她的话,夜璃歌不由出了神,遥遥想起母亲——似乎她从前也是这样,可是遇到父亲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好奇怪。   也许每个女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个真命天子,当他出现之事,什么事什么人,都阻挡不了。   “如果你们在一起很幸福,那就继续幸福吧,毕竟,能幸福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夜璃歌轻轻地道。   “谢谢你。”关青雪笑靥明亮。   她们都是这天底下最坚强的女人,最优秀的女人,对于彼此,有一种难言的孺慕之感。   从溏台里出来,夜璃歌心中轻松了许多,觉得生命再一次被阳光照亮,却与傅沧泓没有关系。   对某些女人而言,一个男人便能够满足她,对某些女人而言,则需要得更多,对像夜璃歌这样的女人而言,她的空间极大,精力强盛,需要的也多,有些东西,是傅沧泓之外。   “夫人。”   刚转过拐角,一道人影突然从花树后闪出。   “冯大人?”乍然看清楚对方,夜璃歌不由一怔。   “参见夫人。”冯翊近前,规规矩矩地向夜璃歌施礼。   夜璃歌点点头:“免礼,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是这样,皇上近日处理政事,有些失却分寸。”   “哦?”夜璃歌凤眉微微朝上扬起,心下顿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多谢夫人!”冯翊长长一揖,同时忍不住道,“再替北宏的百姓们,深谢夫人。”   夜璃歌顿了顿,才迈步走开。   ……   迈过月亮洞门,却见傅沧泓躺在琼花树下,微微仰头,看着枝上那些雪白的花儿。   夜璃歌倚在门边,没有作声——从前,都是他在揣测她想什么,这一次,她也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会想什么呢?   是在想如何统一天下?是在想如何治理河山?是在回想前朝旧事?还是——   男子忽然抬起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夜璃歌走过去,倾身坐在他膝上,佯作随意地道:“今天的政务都处理完了?”   “嗯。”傅沧泓点头。   夜璃歌秋水盈盈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又俯身亲亲他的额头:“沧泓,答应我,做个圣明之君。”   “你希望我是个圣明之君?”傅沧泓亦深深地注视着她。   “当然。”夜璃歌脸上浮起纯美的笑,“我可不希望,后世史书,将我描绘成乱国妖姬。”   “你不是妖姬。”傅沧泓望着她,神色痴迷,“你是这天底下,我最爱的女人。”   “那么,你愿意为了我,成为一个仁君吗?”   “当然。”   夜璃歌便不再言语了,她相信,他会听得懂的,他能听得懂的,她所要做的,只是化解他心中的戾气。   “走吧,我们回殿里去。”   这日下午,傅沧泓便回御书房,修改了先前的旨意,次晨消息传出,众臣均觉讶然,待退了朝,便忍不住感慨,这夜夫人的枕头风,果然厉害。   接下来一段日子,甚是太平无事——当然,这只是宏都城中的景象,至于边境上,已是风起云涌,战旗飞扬。   虞国。   坐在龙椅中,虞琰双眸紧蹙,看着手中的信函——战机成熟了吗?   是成熟了吗?   可是他的心中,却依然有着浓重的不安。   作为一个皇帝,他从来不敢小觑傅沧泓,那个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况且他的身边,还有夜璃歌。   他很想召回杨之奇,问他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是他亦顾虑,如此会动摇军心。   杨之奇在信中说,已经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准备给傅沧泓以沉重一击,可是虞琰心里却很清楚,对傅沧泓那样的对手,要么一次性打中七寸,令其死亡,否则便极容易被其反噬。   不过他也相信,自己看得到的,杨之奇同样看得到,他既然拿定主意要开战,必有其万全的把握,而作为后方的帝王,他只能全力配合。   可是杨之奇,你明不明白,此一战关系着的,并不仅仅是将来天承大陆的归属,更是整个虞国的生死存亡!   杨之奇当然明白。   作为这场战争的统筹者,他深晓利害,况且多年以来,他一直跟傅沧泓暗暗较着劲,知道傅沧泓其人有多可怕。   一战,两战,三战,四战,不知道已经战了多少回合,都是傅沧泓赢——哪怕傅沧泓已经一脚踩在生死边缘,最后还是他赢。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在想,那个男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可怕的魔力,或者说,连老天都在帮他——   渐渐地杨之奇才明白过来,帮他的哪是什么老天,分明就是夜璃歌,就是那个“无所不能”,让天下男人为之胆寒的女人。   她不动则已,一出手必然命中要害。   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偏偏那样的女人,却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虞国。   “之奇,之奇……”   正想着女人,虞绯颜娇媚的嗓音便从身后传来,杨之奇轻不可察地皱皱眉,然后才转过头去。   “之奇。”虞绯颜裙袂飞扬地奔到他跟前,脸颊上浮起几许绯红,“听说城外的荷花都开了,你带我去看,好不好嘛?”   杨之奇沉默着没有说话——为什么傅沧泓的女人是夜璃歌,而他的女人却是虞绯颜?   这个念头乍一冒出来,连他都忍不住惊愣了一下——难道说,他也跟那起俗男子一样,想要夜璃歌?   “怎么了?”虞绯颜明显察觉出他的情绪不对,遂踮起脚尖,深深望进他的眸底。   “没事。”杨之奇摇头,握起她的手——或许,去城外散散心也好,省得在这里一直纠结傅沧泓和夜璃歌的事。   仗,肯定是要打的。   至于如何打,才能更快地实现自己的战略步骤,他还得好好想想。   宏都。   龙极殿。   仰面躺在龙椅中,抬头看着墙上的地图,傅沧泓手转玉球,也在构思着一场战争——战争也是一种艺术。   很少有人懂得的艺术。   其实这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是艺术。   打架是艺术。   写作是艺术。   结婚是艺术。   倘若你想通了其中一样,其他的就会变得很容易。   傅沧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他确实是明白了。   从追求夜璃歌的过程中明白的。   不得不说,他追逐夜璃歌,这场感情的战役打得艰辛而痛苦,但结果很辉煌——至少在他自己看来。   她终于成了自己的女人。   现在,他得开始另一场战争——征服整个天下。   如何征服呢?   当然是从最薄弱的一环着手。   最薄弱的一环在哪儿呢?   夜魁国。   只要扫荡了整个夜魁国,北宏的后方就会变得很稳定,这样一来,不管他是要东取金瑞,还是西攻虞国,都会变得容易。   只是——这中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动荡因素”璃国。   璃国的人心背向,将是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主因。   “璃国……”   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傅沧泓便禁不住一阵纠结。   第三百三十七章:战机   原以为往事种种,都已经化作飞烟,却终究在他们的世界里,留下一道伤,只要稍稍触碰,就会隐隐作痛。   要怎么,对待这个历史性的问题呢?   肯定要先安抚璃国民众的情绪,使他们不依附夜方。   可要做到这一点,真的好难好难。   傅沧泓反反复复地筹算着,他心里明白,让夜璃歌出面,是最妥当的,可是——摇摇头,傅沧泓将这个想法赶跑,还是他自己处理吧,无论如何,要夜璃歌去面对那些愤怒的璃国百姓,始终是困难的。   还有没有更好的人选呢?安阳涪顼?更加不可能。   傅沧泓真地很犯难,坐在殿中困思良久,仍旧无计可施,正欲外出散散心,一道人影忽然闪出来:“皇上——”   “嗯?”   “属下,想向皇上请命,前往璃郡。”   “你去?”傅沧泓一怔——对于他的忠心,他深感欣慰,可是他去,合适吗?   “属下虽没有把握说服夜方放弃,但属下相信,自己至少能削弱夜方的力量,使其不成为皇上的掣肘。”   “这样——”傅沧泓微微颔道,“不失为一个办法,既如此,那你去吧。”   “属下叩谢皇恩!”火狼屈膝跪下,字字铿锵。   看着起身走出的火狼,傅沧泓眼里闪过丝异色——他总感觉火狼最近似有心事,却揣度不出,到底是何心事。   直至中宫门,火狼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心事,自然是因为纪飞烟,最近他发现,那盘绕的情丝越来越密,缠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无论走到哪里,他总是能想起那个人,想起她楚楚可怜的眼神,想起她妙曼的身姿,这种离奇的思念折磨得他几乎发疯。   尽管他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没有办法,不管他做什么,始终控制不了,背了人,他甚至用刀刃在手臂上划下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尽管痛不可耐,却仍旧难以遏制那股奇怪的渴望。   他简直要疯了,所以才向傅沧泓请求,去璃郡。   甚至,他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想,如果能死在璃郡,说不定倒真解脱了!   天呐!   这个一生忠于职守的男人,从来没有动过情,也不晓得动情原来是这般痛苦的一件事,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反倒有些理解傅沧泓了——他追逐夜璃歌的过程虽然痛苦而艰辛,但终究,他们是走到了一起,可是自己呢?自己这一腔心事,恐怕最终会水流花谢。   回到值房里,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火狼背上包袱,手拿长剑,返身走出,正要离去,却突兀看见,夜璃歌迎面而来。   她是来找自己的?   火狼怔住,当下立在门前,默然不动。   “火统领。”夜璃歌走到他跟前立定,明亮眼眸底,像是跳跃着一簇火。   “夫人。”火狼拱手。   “你这是——”夜璃歌上下扫视着他。   “属下打算去……”话已到了口边,火狼却蓦地咬住,但夜璃歌却已然明白了。   “你这一去,怕是要一段日子吧?”   “是。”   “在这城里,还有没有牵挂的人,需要我帮忙吗?”   火狼双瞳轻震——难不成,这个心思灵透的女人,看出了什么吗?   “没有?”夜璃歌神色沉静,仿佛无论火狼说出什么来,她都能够接受。   但火狼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再一拱手,然后迈开双腿走了。   夜璃歌静静地目送他远去,心里忽然一阵酸涩——如果爱,为什么不能大胆地说出来,如果爱,为什么一定要强行忍着呢,火狼,你明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因爱而改变?   走到甬道的尽头,火狼立住脚,转头看了夜璃歌一眼,然后回身加快步速离去。   他走得那么急,仿佛要逃避什么,要躲闪什么,要刻意否认什么,却不知道,越是否认,越是藏不住心底的秘密。   夜璃歌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那个女人来。   那个女人,是她和傅沧泓这场感情纠葛里,无辜的牺牲品,还有那个孩子。   是当初的她太过高傲吗?所以使得他犯下过失?还是什么?   大概男女之情,是人世间最算不明白的一本帐。   她忽然想去看看她,探探她的心意,倘若她能帮到她,她将尽力而为。   ……   到了华景苑,却见人去房空,问了清扫落叶的宫侍,方知道纪飞烟母子已经搬去九荻行宫。   九荻行宫?居然去那么远的地方,一时之间,夜璃歌心中波澜迭起——这大抵,也是火狼的刻意安排,如今这宏都城中,还惦记着他们的,也就是火狼了。   暗暗体悟着这男子的深情和用心,夜璃歌不由发起痴来,原来世间有情男人,并非傅沧泓一个。   在华景苑里徘徊半晌,她方才折回宫中,一进寝殿,便被傅沧泓抱住:“你去哪里了?”   “到宫外转了转。”   傅沧泓眉头微微向上扬起——他如此担心,是有原因的——由于边境上压力骤增的关系,最近宏都城中,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人,他实在是担心她,怕她有任何闪失,没有人知道,在刚才的一个时辰里,他有多么多么地难受。   “沧泓。”   “嗯?”   夜璃歌本想说说纪飞烟的事,可看看傅沧泓的脸色,觉得不是时机,于是便按捺住了,改言道:“最近你体内虚火上冲,待我去御医院抓副药来。”   “不急。”傅沧泓握住她的手,“这些事让曹仁去办就好,你且跟我来。”   携着她走到案前,傅沧泓伸手拿过上面的一个匣子,揭开漆盖。   待看清楚里面的物件,夜璃歌不由一怔:“这是什么?”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将其拿起来,郑重其事地戴到夜璃歌的脖颈上,然后轻轻拥她入怀,贴着她的耳际道:“答应我,从今日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摘下来。”   夜璃歌愣住,很久没有回神,她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   不待她追问,傅沧泓又笑起来:“今天晚上,再陪我下三局,如何?”   “行啊。”夜璃歌黛眉扬起,“只怕你还是赢不了我。”   “未必。”傅沧泓眸中多了几许自负,捏捏她的鼻子,“小丫头,看把你得意得,待为夫好好地教训你——”   闲话少叙,当下两人令宫侍焚香,于案上摆开战阵,傅沧泓全神贯注,第一局仍旧输给夜璃歌,第二局却是持平,第三局却大获全胜。   “不错嘛,有长进。”夜璃歌笑吟吟地收拾着棋子,口中赞道。   “夫人过奖。”傅沧泓冲着她长长一揖,轻眨双眼,“但不知夫人打算,如何‘奖励’为夫?”   夜璃歌笑了,自己起身,推开桌案,捧住傅沧泓的脸颊,深深地吻下去,两人顺势滚倒在榻上,任由棋子骨碌碌散落一地……   接下来数日,傅沧泓刻意与夜璃歌温存,使尽浑身解数,夜璃歌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便多问。   她自觉对傅沧泓,了解得已经足够深——单就闺中生活而言,傅沧泓虽然柔情款款,却绝不至你侬我侬片刻难分的地步,可是今番,好多次她话到嘴边,却又强行咽了回去,她瞧得出他心事重重,却只是强行压着,不肯与她言明。   暗地里,夜璃歌也去龙极殿探了很多次,但傅沧泓严密封锁了消息,纵然是值守在殿外的侍卫,对于殿内发生的事,也是一无所知,夜璃歌纵然有心,却无可奈何。   御书房中。   立在龙案后的傅沧泓,面色冷然:“不能对夜魁国用兵,为什么?”   “是这样的。”兵部尚书邱冶出列,“一则我国骑兵不惯长途奔袭,若贸然进入夜魁国境内,只会被其拖垮,再则,如果对夜魁国宣战,北部边境线上必然会出现空洞,让敌军有机可趁——”   “敌军?什么敌军?哪里来的敌军?”   韩敬刚要说话,却被旁边的冯翊用眼神止住。   韩敬遂往后退了一步,冯翊近前,沉声道:“皇上,请冷静。”   傅沧泓屏住呼吸,镇定心神,视线再次落到韩敬身上:“你继续。”   “还是由微臣来陈述吧。”冯翊双手一拱,“夜魁国其实只是疥癣之疾,微臣觉得,梅州的杨之奇,才是大患。”   “所以呢?”   “微臣觉得,皇上只需在北方边境上筑两座小城,便能完全抵挡夜魁国,余者皆不足虑也。”   “筑城?”这样的建议,显然大大出乎傅沧泓的意料,“你且仔细说来。”   “是。”冯翊从袖中抽出副地图,恭恭敬敬地呈至案上,“皇上请细看。”   傅沧泓打开图卷,凝神细观,但见其上无论是山川地形,抑或御敌之策,皆写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暗暗称赞,脸上却仍然淡漠:“如此就行了?”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只要安抚住璃郡,皇上可集中所有兵力,将杨之奇的虞军彻底歼灭,粉碎虞国帝王问鼎中原的幻梦,令其退回国内去,若是能再夺取数座城池,定然更利于以后的战局。”   “有理,”傅沧泓点头,“既如此,这事便交予你去备办。”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安排好所有一切,傅沧泓心中那块大石头总算缓缓地,缓缓地落了地。   ……   “八十万?”看着手上的情报,杨之奇面色冷峻,“绝对不止。”   “属下等已经尽力。”   杨之奇一声冷哼:“回去告诉九晏,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探明傅沧泓手上,到底还掌握着怎样的王牌,倘若有丝毫漏算——”   在战局发动之前,必须了解和掌握对方的全部情况,倘若有丝毫闪失,后果都将难以意料。   他杨之奇,可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尤其是这一仗。   从帐里出来,杨之奇微微眯起双眼,看向空中那一轮黯淡无光的太阳。   曾经在牧城下发生的一切,一幕幕在杨之奇脑海里闪过,胸腔里再次浮泛起那股子熟惯的恨意——傅沧泓,夜璃歌,且让本帅,再跟你们赌上一赌!   不错,再怎么成竹在胸的战斗,都含着赌博的性质,在一场战役未开始之前,或许你有很多想法,筹算,但当战斗开始,意外情况都会层出不穷,影响战斗胜或者败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事先的决策,将领的任用,士兵的斗志,天气,甚至是莫明其妙的怪异事件,杨之奇带兵多年,看得多也想得多,明白得多。   他并没有十足把握,能赢傅沧泓,可是他也没法子再等下去——因为他察觉到,傅沧泓“扩张”和“膨胀”的速度越来越快,若是等他先出手,自己必然出于劣势,要想抑制傅沧泓,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下手,下手,从哪里下手呢?   这两个还未开战的男人,已经在暗地里不停地较着劲儿,他们都是荒原上,闻惯了血腥,习惯了搏杀的狼,谁都不比谁弱,对于彼此,他们是一丝丝的钦佩,加上绝多的忌惮,更深深懂得,此一战不战则已,若是开战,必须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第三百三十八章:风云突变!   风云突变,平地一声惊雷!   当整个宏都城的百姓,沉酣于睡梦中时,虞国三十万大军,分成数支,分别扑袭柳州、岱郡、桐郡等四座城池,刀光霍霍,遍地哀鸣。   夜半,一道闪电划过长空,傅沧泓蓦地睁眸,坐起身来。   “怎么了?”几乎在同一时刻,夜璃歌也坐起身来。   傅沧泓的神色全然不像往日,面色有些发白,他直楞楞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点亮灯火,持着烛台走到壁前,微微仰头,看着地图。   “沧泓。”夜璃歌走过来,双手从他腋下绕过。   “你回去睡觉。”傅沧泓低沉着嗓音道,轻轻将她的手拉开,自己转头,朝殿外而去。   “沧泓。”夜璃歌出声将他叫住,“你记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慌——我会陪着你,永远。”   傅沧泓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良久方才迈步。   钟声响了。   穿过密密的雨帘,听上去格外地浑重,似是上了年纪之人,从心肺里往外挤压着气流。   住在皇宫外围的朝臣们,纷纷穿上官袍,坐着轿子往皇宫的方向赶,不一会儿,便齐齐聚于御书房前。   随着“吱呀”响起,宫侍开了门,朝臣们鱼贯而入,立于御案前。   “有梅州的消息吗?”傅沧泓凌厉的视线,首先着落在邱冶身上。   “还……没有。”邱冶的话音有些迟疑,很显然,他感觉到傅沧泓的情绪不对。   书房里一时静寂下来,皇帝来回走了两步,再次抬头时,神色愈发阴沉:“至今日起,六部尚书入住承政殿,概不得外出。”   众臣心中一凛——这分明是,进入战备状态,多少年了,宏都城再没有采取过这样高等极的防御体系——将所有人的力量汇聚到一点,昼夜不停地工作,等待着皇帝下达命令,再将命令传导给每一个部门。   这等于是整个国家组织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片刻安宁。   墙角的沙漏一点点流溢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地亮了。   “报——”一声响亮的通传,打破所有的静寂,众人倏地回头,却见一名禁军飞速奔来。   “启禀皇上!虞军于昨夜酉时发起攻击,已经连续攻破六座城池,现正分兵朝宏都包抄!”   屋中一时安静到极点,针落可闻。   “再探!”好半晌,才听傅沧泓的声音冷涔涔响起。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没有人敢走动,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连续有禁军跑进跑出,每一个消息都令人心惊肉跳。   破城!   破城!   破城!!!!   众人几乎能感觉得到,从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凛冽,他们以为,皇帝会发作,会咆哮,会怒吼,可是他都没有,他只是那样站着,像泰山一样站着。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随朕出宫。”   众臣一愕,然后鱼贯跟在皇帝身后,步出大殿,沿着笔直的甬道,朝前方走去。   他们踏上一级级石阶,走上宏都城高高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从石垛的缝隙间望出去,可以看到无边辽阔的江山。   雨后冷凉的风吹来,让众人的心神为之一松。   傅沧泓双手负在身后,狭长双眸眯起——这是他的国土,他的江山——也许任何一个帝王的一生,都难免征战厮杀,或者灭了他人,或者被他人所灭。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慌乱,我会陪着你——永远。”   女子的嗓音轻浅浅响起,恰如一泓甘泉,给他注入无限的活力。   江山成败,也许只是转瞬成空,可是璃歌,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吴铠。”   “微臣在。”   “朕令你带领北大营所有精兵出战,务必击退敌寇。”   “皇上——”吴铠的面色却有些迟疑。   “怎么?”   “敌军来势汹汹,微臣怕力有不殆,故请皇上再指任一人。”   “你想要谁?”傅沧泓转头,眼神冰凉。   吴铠踌躇,可是终究是吐出那个名字:“夜夫人。”   傅沧泓一声冷哼:“吴铠!你好大的胆子!”   “微臣斗胆!”反正话已出口,吴铠反而再没有任何的顾忌,“可纵观这宏都城中,再无一人,能与杨之奇相抗!”   “朕可以御驾亲征!”傅沧泓几乎是喊出声来。   “战局不明,皇上应该坐在宫中主持大局!”   傅沧泓紧紧地咬住唇瓣,正要说什么,后方夜璃歌的声音已然响起:“皇上!”   一众人等纷纷转头,却见那女子一身戎装,步履铿然,直走到傅沧泓面前,冲他伏身抱拳:“皇上,臣妾愿领军出征!”   傅沧泓怔住。   所有男人齐刷刷都怔住。   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   她的身上,似乎洋溢着一股奇怪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傅沧泓锁紧了眉头,心时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愿,可也清楚,这样安排会是最妥当的。   为什么?   为什么每到危急关头,出来的总是她?   “战事紧急,不容有失,皇上请速决!”   夜璃歌容色冰冷,漆黑双眸湛冽。   “好!”傅沧泓一咬牙,转头看定吴铠,“务必保护好夫人,倘若有任何闪失,朕必诛你九族!”   “微臣遵旨!”吴铠大声答应着。   所有人等站立在原地,目送他们俩一步步走下城楼,傅沧泓笼在袖中的十指慢慢攥紧,呼吸间灼烈的气息像撩蹿着丝丝火药。   “驾——驾——”   夜璃歌和吴铠各领数万人马,奔出宏都城。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面前这大片开阔的土地,夜璃歌非但没有怯惧,浑身上下反而蹿动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活力,想奔跑,想呐喊,想狂奔,似乎,那是另一个自己,与禁锁于后宫中,完全不同的自己。   凝眸看着这个女人,吴铠眼中掠过丝亮采——对于夜璃歌,他一直有种难言的钦服,源于对强者的钦服。   一种属于军人独有的钦服。   “吴将军,”夜璃歌拨马转了两个来回,“你我各选一方,请。”   吴铠抬手,朝西南方一指。   夜璃歌旋即调头,欲扬鞭启行,忽听傅沧泓的喊声从空中传来:“璃——歌——”   蓦然回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紧紧织缠在一起。   翘起唇角,夜璃歌灿烂无比地笑了——哪怕此一去山长水阔,她也要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最完美的影像。   傅沧泓再次张大嘴,送到唇边的话音却被风吹散,他知道自己不能乱她心神,可是——   枭傲的帝王伸出手,紧紧摁住墙砖,任由心中那股激情奔突来去,尔后寂然,他双瞳锁定远方的山影,直到头顶的乌云遮蔽太阳,整个天空昏黯下来……   “皇上。”好半晌过去,冯翊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回去吧皇上。”   “嗯。”傅沧泓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心却像空了一个大洞,呼呼灌着冷风。   ……   连续驰过五座城池后,眼前的地势蓦然变得开阔。   “吁——”夜璃歌勒住马缰,极眸望去,但见不远处战旗摇曳,人仰马嘶,战况显然异常惨烈。   “夫人!”先锋官刘莽扬着嗓音叫道,“且让属下带一彪人马过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站住!”蓦然地,夜璃歌一声断喝。   刘莽勒住马缰,满眸不解地看着她,夜璃歌根本不理会,双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前方——她和杨之奇打交道不是一两日,深知其用兵诡诈,稍有不慎,便会落进其圈套,所以得小心再小心。   “赵德远。”   “末将在!”   “你带一支队伍冲进去厮杀,注意观察敌方的兵力,不求取胜,只要活着回来!”   “是!”赵德远响亮地应了声,点了几名兵卒,打马奔出。   夜璃歌仍然稳稳地立在原地,右臂一抬,后方所有士卒立即列成战阵,每个人的视线,都定定地看着她。   对于这女人的能力、胆魄,他们有目共睹,也深知此战关系重大,并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报——”   少时,赵德远打马奔回,冲夜璃歌一抱拳:“启禀夫人,虞兵大概有五万人左右,分成左右两翼,正在与我激烈厮杀。”   “五万人?”夜璃歌微微一怔。   “夫人!请下令!”   “请下令!”将领们纷纷上前请命,夜璃歌的脸色依然冰冷,对他们的热情视若无睹。   其他的虞兵呢?是潜藏在暗处,还是后续增兵?抑或是埋伏于地下?   夜璃歌飞快地盘算着,眼眸一点点沉淀下来:“听命!”   “末将在!”   按照自己的思路布署好一切,夜璃歌自己却站在原地没动,刚才的一瞬间,她已经想明白了很多。   “你们,各领一支军队,发起进攻,注意作战灵活,不要贪功冒进,只要将敌军的气势给压下去,便即撤回。”   将领们的眼中不约而同地闪过惑色——都说夜璃歌作战神速,用兵玄奇,为什么今日,却只让他们引兵前进,而自己居然坐守不动?   更有些将领不满起来,可到底没有牢骚,一则因为夜璃歌的身份,二则,大老爷们儿,总不好让一个女人去冲锋陷阵,所以,他们还是提马纵缰而出,独留夜璃歌一人,立于原地。   难道一向刚强的炎京凤凰,真的是怕死?   当然不是。   她站在那里,任由四周的风烟静下来,暴露出自己美丽的身影。   没一会儿,她便感觉到了来自四周围的异动——数千名骑兵从树林后,闪电一般冲向她。   “夫人!”已经闯入战场,展开厮杀的刘莽大惊失色,想要拔马转回,却听夜璃歌扬声大喊道,“不要分神!给我好好打!杀掉你面前每一个敌人,便是最大的功绩!”   “夫人!”刘莽浑身热血沸腾,终于明白夜璃歌的良苦用心,眼中不由盈起热泪,继而挥刀斩向一名虞兵。   而夜璃歌自己,却愈发地冷然了——越是四面危机,她就越是镇定。   骑兵们围着她团团转动,但却没有贸然发起攻击,显然,他们也很明白,眼前这女人非同寻常,必须等其露出破绽,才可出手。   但夜璃歌那出乎人意料的镇定,悄然间形成一股强大的震慑力,使得每个人,都不敢擅动。   终于有一个人,沉不住气,扬刀砍向那个女人。   “噗——”   他甚至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整个人便仰面倒下马鞍,瞬间毙命。   再看那女子,端坐于马背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就没有动过。   第三百三十九章:圈套!   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虞兵涌上前去,却悉数毙命。   死亡的恐惧,镇住了每一个人,纵然他们都身经百战,纵然他们都近乎无情,但贪恋生畏惧死,几乎是人的本能。   夜璃歌冷然的目光扫视一圈,立即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似乎并不是杨之奇的嫡系,而杨之奇本人,似乎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心中蓦地一紧,夜璃歌暗觉不妙——难道说,杨之奇领着自己的精兵,去迎击吴铠了?   如果真是这样,情况相当危险!   吴铠虽然强悍,但绝非杨之奇的对手,倘若杨之奇“剿灭”吴铠,再火速奔袭宏都,情况将变得十分危险!   不能被他们缠住!   心念一转,夜璃歌拔剑出手,一声清咤,剑光流转间,虞兵们像稻草般倒地。   “刘莽!赵德远!速战速决!”   “是!夫人!”   两名武将齐声应道,然后一番浴血-拼杀,收拾残兵败将回到夜璃歌身边。   “我们走!”   夜璃歌一脸冷然,带着所有人立即朝西南方奔去。   如她所料,吴铠确实中了杨之奇的埋伏。   此时,他和他的部下,齐齐被困于阵中,无法找到出口,幸而吴铠向来镇定,又见惯了大风大浪,命令所有人原地不动,自己端坐于马背上,阖上双眼,脑海里却开始飞速计算。   立于战车之上,杨之奇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脑子里闪过他所有的资料,包括身高体重脾气禀性及以往战绩。   不得不说,吴铠是一名出色的战将,其战斗力,仅在自己、傅沧泓、夜璃歌之下。   要想一次性拿下他,恐怕自己也得花些功夫。   习惯性地,杨之奇“啪啪”捏着手指,然后缓缓拔出腰间长刀,就在这时,吴铠却先行睁开了眼,伸手抓过旁边一名士兵手中的弓箭,抬手一箭射出。   嘶——   利箭破空,穿过一丛树,将隐在其间的士兵扎了个前心贴后背。   杨之奇双眸一凛——他,居然能看得懂自己的阵法?   又是“嗖嗖”数箭,草丛里多了十来具尸体。   杨之奇把刀按了回去。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倘若对方比他想象中的要强,那他就需要重新进行布局。   正是他的迟疑,为吴铠赢得了时机,因为,当杨之奇重新布阵完毕之后,另一彪人马忽然出现,再次搅乱他的安排,而这次来的人,还是他的克星,夜璃歌!   当他们的目光,穿过昏黄的余晖在空中相遇时,杨之奇的心脏急剧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做了个相当明智的决断——收兵。   因为,在夜璃歌出现的刹那,他就明白,这场战争,他绝对胜不了,一个夜璃歌已经能同他棋鼓相当,倘若再加上一个吴铠,那他就算要赢,却也得赔上血本,而后方的傅沧泓,还没有出现。   罢了。   他很识时务地离开了。   吴铠转头看了夜璃歌一眼,夜璃歌冲他点点头。   有些交情,不需要用语言述讲。   对方收兵,他们也收兵。   相对坐在山坡上,士兵们生火造饭,他们研究敌情。   “吴将军,你觉得该怎么做,才能尽快将杨之奇逐出北宏?”   吴铠抬头看了她一眼:“夫人觉得呢?”   夜璃歌敏锐地从他眼里捕捉到什么,不由勾起唇角,笑了。   ……   “将军。”   杨之奇正在吃饭,一名校尉匆匆奔进。   “什么事?”杨之奇放下筷子,抬头看他。   “很多士兵突然……”   校尉的话尚未说完,杨之奇腹中忽然一阵绞痛,他不由一手撑住桌案,再看校尉,也面色腊黄地倒向地面。   “夜——璃——歌!”杨之奇恨恨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来,他就是不用脑子,也知道是谁做的手脚——夜璃歌使毒,向来无迹可寻,你还不怎么明白,已然中了她的招。   “去,立即煮一大锅巴豆水,让每个士兵喝。”他几乎是强撑着道,校尉趴在地上,叩头应了声是,四肢着地爬出去。   这厢,杨之奇深吸一口气,想要站起,两腿却软得像泥似的。   ……   遥望着虞兵军营的方向,吴铠面现沉思:“夫人,既知虞兵已然中招,为何不在此际发兵冲过去,将杨之奇全歼?”   夜璃歌摇头:“你莫小看了杨之奇,他每一处安排,都是匠心独具,倘若贸然出兵,只会中其陷阱,要想伏杀他,只有——”   她说着,唇角边绽出一丝妍丽的笑,却令吴铠一阵心惊。   ……   看起来,自己这次“强攻宏都”的计划,又失败了,看着桌上的地图,杨之奇满眼不甘。   “将军。”   “士兵们的情况如何?”   “启禀将军,大部分人已经解毒,只是四肢酸软身体乏力。”   “嗯,立即把恢复得最好的人组织起来,以防北宏军来袭。”   “是,将军。”   夜璃歌,我要怎样,才能除去你呢?   “要我帮你吗?”一个轻飘飘的声音,突然从空中传来。   杨之奇抬头,恰好对上一张青铜面具,双瞳不由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军营四周,俱是他布下的陷阱,而这个人,居然能轻松闯过?   对方衣袂飘然地落地,立于桌案前。   “帮我?怎么帮我?”   “这个,在下自有妙计,杨将军只要配合我,就可以取得胜利。”   “配合?”   “在下也知道,杨将军自许甚高,一心想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取胜,可是杨将军,这战场不是别的地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杨将军何必故步自封呢?”   杨之奇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总之,在下言尽于此,要怎么做,请将军自己定夺。”   “好,我跟你合作。”   “痛快!”对方双瞳一闪,“明晚子时左右,夜璃歌会离营,对杨将军而言,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离营?”杨之奇心内一动,本有很多话想问,但到底咽住话头,看着对方匿去踪迹。   夜色沉沉。   子时左右,夜璃歌怎么也无法入眠,遂披衣起身,走出帐篷,却见满空星斗灿然,一丝儿云影都没有。   她正凝眸细看,一丝风声忽然从后方袭来。   侧身一闪,夜璃歌已然将来物抄在手里,定神看时,却见是一支小箭,上面绑着个纸筒。   取下纸筒,但见上面只写着数行字,但最末的那个印章,却让她蓦地一阵心惊肉跳!   齐王!   齐王安阳涪瑜!   不对!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安阳涪瑜,他不该……   仿佛要印证她的猜测般,另一支箭射来,这次绑在箭上的,却是一块玉帛。   证明皇室身份的玉帛。   夜璃歌的心,彻底缭乱了。   如果说印信还不够,那这玉帛,至少说明对方跟安阳涪瑜,有着某种关系。   夜璃歌不由踏前了一步,可到底止住,她很清楚眼下的情形,首先,自己在战场上,身系着数万将士的安危,其次,纵然印信和玉帛都是真的,却很难保证,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陷阱。   辗转思索一小会儿,她转身朝吴铠的帐篷走去,想把他叫出来商议。   “璃歌——”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从后方传来,夜璃歌立住脚,回头看去,却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树下,正定定地看着她。   “父亲?!”夜璃歌一瞬间完全愣怔在地。   细瞅她半晌,人影忽然转头,一摇一晃地没入夜色深处,踌躇片刻后,夜璃歌终究是迈步跟了上去。   人影走得很快,忽闪忽闪,把夜璃歌渐渐引远,直至一片开阔的芦苇荡中。   风吹过,漾起无数白色的茸絮,像雪花一般。   芦苇深处,现出一叶扁舟,船头一张小桌,旁边坐了个头戴斗笠的男子。   是安阳涪瑜吗?   身形一掠,夜璃歌已然落上船头。   男子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瞬间,眸中飞速划过丝浓浓的惊诧,迅疾低头,然后再缓缓,缓缓地抬起。   是安阳涪瑜!   “你,你,”夜璃歌惊讶更甚,“你怎会在这里?”   安阳涪瑜的目光却一点点变得淡冽,然后转开头,似乎很不情愿,在这里见到夜璃歌。   夜璃歌却愈发地疑惑了——她能察觉得出,安阳涪瑜并不想见到她,还很意外见到她,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约”她到这里来!   这是个局!   很明显的圈套!   没有多想,夜璃歌倏然转身,就在她准备飞身离去的刹那,后方的安阳涪瑜却忽然开口将她叫住:“皇嫂……”   一声“皇嫂”,将那些沉在水底的往事悉数搅了起来。   夜璃歌再次立定身形,转头看着他。   年轻男子的眉宇间,已经多了丝与往昔完全不同的沧桑。   “你过得好吗?”   夜璃歌默然。   过得好吗?   当然很好,如果不去想那些被烈火焚没的往事,如果刻意忽略内心深处的痛楚,她的确很好。   “你知道吗皇嫂?涪瑜一刻都没有忘记炎京城,没有忘记,皇嫂站在城楼之上,平举双臂,拥抱河山的风采?”   夜璃歌阖上双眼,脸上浮出无限痛苦的神色。   被她刻意压抑的痛苦。   “皇嫂……”安阳涪瑜的嗓音像是带着某种巨大的魔力,穿过她的脑际,“你也忘不掉的,是不是?”   “皇嫂,”踏前一步,安阳涪瑜握住夜璃歌的手,“跟我走吧,皇嫂,我需要你,璃国也需要你。”   终于,夜璃歌睁开眸子,瞧定他,忽然寂凉一笑:“璃国吗?还有璃国吗?”   “怎么没有?大伙儿都在等你,等着你回去——”   “不行。”夜璃歌摇头,神情变得坚决起来,“涪顼还在宫里,现在他,还有了孩子……”   “什么?”这个消息显然大大出乎安阳涪瑜的意外,他不由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好半晌过去,他脸上才缓缓浮起几丝笑:“也很好啊,安阳皇室,总算有后了……”   夜璃歌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亡-国-之-君的后代,只怕命运注定坎坷,有她在一日,安阳涪顼还可安然无恙,倘若她有什么闪失,只怕傅沧泓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安阳涪顼一家三口!   他的手段是如何血腥而残忍,她不是没有见过。   转过身,夜璃歌走到船栏边,立定,背对着安阳涪瑜,慢悠悠地道:“你回去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潜伏在北宏国内是为了什么,但是——”   “皇嫂,”安阳涪瑜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刻起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一心惦记着那个男人,是吗?难道你都忘记了,他是如何灭了我们的国,是如何——杀死了摄政王夫妻?皇嫂,他们可都是你的亲生父母,他们的在天之灵,可都一直在看着你!”   第三百四十章:噬心之痛   夜璃歌阖上双眼,任丝丝沁寒在心间蹿过。   是她的罪过吗?   她有罪是不是?   她有罪所以始终难得安宁,是不是?   是不是非要将这一身的血肉,悉数还给璃国,才能彻底得到解脱?   要吗?   深吸一口气后,她再度睁开双眼,神情已经变得极其冷冽:“我,不能,跟你走。”   安阳涪瑜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眼里燃起愤怒的火焰。   他盯了她很久,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如果她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强迫。   “你还是,尽快离开北宏吧。”夜璃歌又道。   “不用你管!”安阳涪瑜似是赌着气,恶狠狠地喊道。   默默注视他一眼后,夜璃歌转过身,足尖点地,飞向空中。   嗖嗖嗖——   数支冷箭忽然从芦苇丛中射出,直袭向安阳涪瑜。   “小心!”夜璃歌看得分明,不由得喊了一嗓子,可安阳涪瑜抬起头来,那眼中的神情甚是古怪,竟任由其中两支箭,插进自己的胸膛。   “涪瑜!”夜璃歌一声惊叫,当即折回,俯身抱住摇摇欲坠的安阳涪瑜。   又是一阵箭雨射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挥剑一通狂扫,然后划动小船,驶入芦苇荡的深处。   直到确定四周已经安全,她方才略舒一口气,俯身凑到安阳涪瑜身旁,嗓音急促地道:“你怎么样?”   安阳涪瑜却微微地笑了,抬起染血的右手,握住夜璃歌的纤指:“我知道,只要有皇嫂在,我就不会有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忽然漾开一阵柔软的怜惜,声音愈发地轻缓:“你忍着点。”   探手抓住箭尾,利索地将其拔出来,然后撕开男子的衣襟,点住他胸前要穴,将药粉细细洒在他的伤处。   处理好一切,夜璃歌从船舱中取出床薄被,盖在安阳涪瑜的身上,然后侧坐在一旁,微微仰头,看着已经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发呆。   淡淡的晨曦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容,艳如桃李,冷如冰霜。   看着这样的她,安阳涪顼心头忽地一阵恍惚。   说不出来的恍惚,他不由撑起身来,却扯动胸前创口,当下不由痛嘶一声。   “别乱动。”夜璃歌赶紧将他摁住,见安阳涪瑜乖乖听话,这才和缓神色,思忖半晌道,“这附近,有你的人吗?”   “有——都在乌山一带。”   “乌山?”夜璃歌眉头微微一皱,心中仔细琢磨,喃喃道,“从这里去乌山,约有五百余里……”   安阳涪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催促,不搭话。   踌躇片刻后,夜璃歌终于作出决断:“我送你去。”   安阳涪瑜眼中,掠过丝轻不可察的笑意。   夜璃歌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之后,北宏军的营地立即遭杨之奇的凶残攻击,尽管吴铠积极组织抵抗,却仍旧没能避免,全军覆没的命运。   只有他一人,夺小路逃走。   向来战无不胜的吴铠,平生第一次尝到惨败的滋味,但以这样的方式惨败,无论如何,都是他不甘心的!   在战斗发生之时,他便派人出去寻找夜璃歌,可直到战斗结束,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吴铠的心,彻底冷寒了。   他想怒吼,却不知道能冲谁怒吼,他想……   就在他有些失去理智之时,前方的山岗口,忽然缓缓行来一人。   闲庭信步,意态从容。   吴铠勒住了马缰,尽管浑身上下的血一瞬间冲上脑门,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吴将军。”   来人行至离他面前,冲他抱拳,神情郑重而庄凝,没有一丝嘲讽。   “哼——”吴铠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节。   “男儿大丈夫,不作五鼎食,便作五鼎烹,此乃吴将军一生大志,不知杨某所言可对?”   “是又如何?”吴铠神色更冷,仰天一声喟叹,“奈何时不遇兮?”   “吴将军何故如此英雄志短?自来凤凰必栖于梧桐,凭吴将军的能耐,到哪里不能叱咤风云?令乾坤变色?”   吴铠双眸眨动,已然明白——原来对方等在此处,是为了想请他加盟。   “只怕,要让杨将军失望了。”   “哦?”   “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况——”吴铠说到这里,却打住话头——虽说夜璃歌此次无缘无故离营,但他对她的钦慕,却并没有减少,他相信,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中了他人圈套。   杨之奇定定地看着他,揣测着他的心思,希望能找到一个破口,打开他的心理防线。   但,无论他如何聪明,却也想不到,吴铠拒绝他“优厚”条件的理由。   “吴将军,你可都想好了?机会只此一次。”   “多谢杨将军,肯容吴某一条活路。”吴铠冲杨之奇一抱拳,答得格外坦然。   “你纵然归去,依傅沧泓的性子,又岂肯容你?”   “那是人主之事,与本将无涉!”   “倘若他杀了你一家妻儿老小呢?”   吴铠蓦地屏住了呼吸,双眼剧震——其它事他尚可不计较,但傅沧泓会不会这样做,却很难说。   杨之奇察觉出一丝希望,立即趁热打铁地道:“倘若吴将军肯与杨某一同归去,杨某愿在虞皇驾前,力保吴将军为兵马大元帅!”   吴铠定定地看着他。   确定了杨之奇的诚意,也确定了杨之奇对整个天下的志在必得。   他犹豫起来。   可是很快的,一种奇异的直觉占据了主导地位。   是的。   直觉,就是直觉。   因为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复杂的动物,很多时候,他们作出某种判断,全然来自说不清楚的缘由。   直觉告诉吴铠——就算死,也不能离开北宏。   这可算得上是件奇事。   就连他自己,都未必懂得为什么。   “多谢杨将军美意。”刹那之间,吴铠已然坚定了心志,“吴某今生,生是北宏之人,死是北宏之鬼,纵然人主一时雷霆大怒,斩杀吴某阖族,但吴某在青史上,至少可以落得个清名。”   这——   杨之奇蓦地屏住呼吸,在确定吴铠已经执意不改时,神色骤然一冷:“难道你以为,我真会放你平安归去?”   听见杨之奇这话,吴铠先是一愣,两眼扫过杨之奇的眉宇,忽然间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世间人都说,杨将军是个英雄,不料却是地地道道的小人。”   “英雄?小人?”杨之奇脸上浮起几丝蔑色,“世人毁誉,与杨某何干?杨某只求达到目的而已!”   “这倒是。”吴铠也并不觉得吃惊,索性将胸膛一挺,“若杨将军已经拿定主意,那就让吴某死得痛快一些吧!”   当即,杨之奇摘下后背上的弓箭,拿在手里,对准吴铠,吴铠端坐于马上,泰然如山。   杨之奇心下无声掠过丝轻赞,对于不怕死的人,他向来是欣赏的。   不过,欣赏归欣赏,站在敌我的界线上,他仍然是分明的。   这样的人材,必须将其置于死地。   紧扣弓弦,一点点拉开——   另一支箭,忽如流星而来。   杨之奇一惊,倏地朝旁闪去,箭矢挟着嘶厉的风,堪堪从他耳际擦过,带落几丝黑发。   那奔驰而至的大队人马,一个个身着金色铠甲,服饰鲜亮,阵容谨肃。   是傅沧泓的亲军!   他,居然来得如此之快!杨之奇眼中不由闪过丝惊诧。   而吴铠的呼吸,却为之一松,但从表面上看,他仍旧四平八稳,淡然从容。   “驾——”只略一迟疑,杨之奇便一提马缰,从吴铠身边掠过,直朝自己的营盘而去。   “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傅沧泓双眸冷然,“夫人呢?”   “夫人她……”只是刹那间,吴铠心中已经闪过无数的念头,夜璃歌究竟去了那里,至今无人知晓,况且他——   “夫人昨夜外出查探敌营,至今未归。”   “朕知道了。”冷冷哼了声,傅沧泓道,“你且回城。”   “皇上……”   “不必多说。”傅沧泓将手一摆,已经率领着人从他面前驰过,吴铠立在路边,一脸怔然,纵是他自己,也料不到,事情竟是这样。   微倾上身,注视着前方,只有傅沧泓自己,才知道心有多痛,心有多慌——出外察看敌营,有谁知道?有谁相信?   他不在乎吴铠所率领的大军彻底覆没,怕只怕他的璃歌……   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道旁,傅沧泓却视而不见,直奔向前方,前方。   直到那片芦苇荡前。   一道河湾,阻止了他们的去路。   打马立在河边,傅沧泓忽然举起马鞭,重重朝芦苇花疯狂地抽打着。   禁军们个个屏声静气,看着皇帝翻身跳下马背,冲进芦苇深处。   他感觉得到。   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都感觉得到。   正因为感觉得到,所以才加倍痛苦。   太阳一点点升高了,金色光芒,勾勒出男子英挺的,却略带沧桑的面容。   他终究是把那股强烈的,焚心噬骨的痛苦给压了下去。   转过身来的时候,禁军们看见,皇帝的双眼像万丈深渊一样黑,唇线绷得笔直。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战马前,拉住缰绳,翻身跃上马背,一身长啸,战马四蹄高扬,接着化成一阵风,溅起滚滚烟尘,朝前方奔去——   ……   “砰——”   厚重的殿门轰然阖拢,将所有的好奇、探询统统屏蔽在了外面。   浓重的翳色,覆盖了傅沧泓霜冷的脸。   两眼死死地瞪着前方的屏风,他只觉心中阵阵发空。   爱。   这就是他的爱。   是他鲜血淋漓,追逐多年的爱。   夜璃歌。   他不禁握住双拳,心里暗暗地发着狠——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爱?   分分秒秒,每时每刻,我为你悬着这颗心,提着腰间的剑,哪怕面对地狱烈火,也从来不曾有半丝犹豫。   可是你呢?   你呢?   说不出来的痛苦炽成烈火,烧灼着他的内心,令他头上每一根发丝都竖了起来。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宣泄自己的情感,要怎么样,才能——   为什么会这样难受?   到底要怎么,才能解脱情的苦海?   不再爱了,可以吗?   不再想她,可以吗?   第三百四十一章:趁人之危   如果感情,说控制便能控制,那就不是感情了。   如果爱,说没有就可以没有,那也不是爱了。   大约爱情最动人之处,就是能让相爱的双方沉浸于其中,难以自拔吧。   纵然是拔剑在手,他亦只能心痛茫然——太多的过往忘不掉,太多的情绪压积在心中。   他终究,再次臣服在一个情字之下,纵然那个女人跑去天涯海角,还是禁不住要去寻找。   可是这一次,他又该到哪里去呢?   冽眸一闪,傅沧泓忽然有了主意。   溏台。   关青雪的小腹已经隆得很高,换上宽大的袍子,安阳涪顼不时地跑进跑出,为她忙碌着。   此时,他半蹲在地,右手搭上关青雪的小腹,脸上满是温怡可人的笑。   关青雪凝神注视着他,唇角亦浅浅挑起一丝笑。   傅沧泓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情形,他先是愣了愣,方才提步迈进。   关青雪和安阳涪顼齐齐一怔,尔后,安阳涪顼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将关青雪护在身后:“你干什么?”   傅沧泓却不理他,阴冷目光只着落在关青雪的身上。   缓缓地,关青雪站起身来,朝傅沧泓伏身施礼:“见过北皇。”   视线一点点下滑,落到关青雪隆起的小腹上,傅沧泓积在胸中的戾气忽然消尽,悉数化成淡淡的怅惘——想不到,他们的孩子,已经这般大了,而自己和夜璃歌……   沉默半晌后,他转过身:“安阳涪顼,你跟朕来。”   安阳涪顼呼吸一滞,看了看关青雪,压低嗓音道:“你等等。”然后跟在傅沧泓身后,走了出去。   长身立于碧水依依的栏杆旁,傅沧泓冷冽眸华从安阳涪顼脸上扫过:“朕,要借你的脑袋用用。”   安阳涪顼怔了怔,却并没有表示出任何怯意,仿佛再明白不过,这样的一天,迟早会到来。   “要怎么样,随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是她?”   “嗯。”   “没问题。”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答道,“在孩子没出生之前,我不会动她。”   安阳涪顼垂下眼睑:“那么,走吧。”   “好。”傅沧泓点头,朝曲桥走去,安阳涪顼一径跟上,令人惊异的是,后方竟然半丝动静都没有,依然留在屋子里的那个女人,仿佛对安阳涪顼的死活,半点不曾在意。   “来人!”   在龙极殿前,傅沧泓停下脚步,一声大喊。   “末将在!”   “将此人五花大绑,推上城楼!”   “是!”   禁军俯身应道,旋即依命照办。   立在殿前,傅沧泓看着安阳涪顼被绑缚着一步步走远,心下却沉静无比,并无丝毫快慰——事到如今,他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夜璃歌更快地“回心转意”。   ……   “快看,快看,那个年轻漂亮的公子。”   “怎么会被绑着呢,难道是犯了什么罪?”   “谁知道呢?”   听着下方的议论,安阳涪顼抬起头来,望着远方流云轻卷的天空,唇角不禁浮出几许嘲讽的笑——想他一国之君,皇族贵裔,谁想到有一天,竟会沦落至如此地步?这命运二字,果然是天底下最难揣摸的。   不到半天功夫,这桩奇事便传遍了整个宏都城,男女老少们议论纷纷,但却仅仅只是议论罢了,之后一切仍旧各归各位,毕竟,老百姓们的日子,就是一天到晚,为了油盐柴米的事忙碌,不会对别的关注太多。   十四个时辰很快过去了,仍然没有夜璃歌的消息,傅沧泓心中的焦躁越来越烈,他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   当朝阳再一次升起时,傅沧泓下了旨——次日午时,在西市绞决南顺侯,安阳涪顼。   是夜,傅沧泓静坐在空空的龙赫殿里,睁大双眼,看着金砖铺就的地面,他很清楚,绞决安阳涪顼意谓着什么,可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   “前面,就是乌山了。”   女子撩帘进了船舱,掀起男子的衣襟,见伤口已经结痂,遂略略颔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多谢皇嫂。”男子的眸光难得澄静,倒映出女子美丽的面容。   “涪瑜,听我一句劝,找个地方隐居吧。”   “隐居?”安阳涪瑜眉峰一扬,“皇嫂,你觉得,这会是我的所作所为,会是安阳家男儿的所作所为吗?”   “涪瑜?”   安阳涪瑜转开头:“道不同,不相为谋,涪瑜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皇嫂都不会同意,既如此,待船靠岸,咱们便分道扬辘吧。”   看着如此倔强的他,夜璃歌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半个时辰后,船缓缓泊在岸边,夜璃歌扶起安阳涪瑜,弃舟登岸,又坚持将他送到入山口,交给他一只药囊,这才准备抽身离去。   “皇嫂——”   “嗯?”夜璃歌站住脚,回头看向他。   安阳涪瑜却打住话头,细细凝视她半晌,最终默然转身,独自一人朝山道上走去,那清朗纤瘦的背影,看得夜璃歌心中一阵酸涩,她本想跟过去再陪他一程,却最终止住。   可是,等她折返岸边时,却惊愕地发现,那泊在岸边的船只,不知何时竟没了踪迹!   这——   夜璃歌立即举目朝四周看去,但见荒野寂寂,草木萧萧,再无他物。   幸而她是在野外生存惯了的,最能应付这种情况,立即拔出腰间长剑,砍伐树木,又用藤蔓绑起来,做了个木筏子。   虽然她动作已经极麻利,但到底还是浪费了不少时间。   ……   宏都。   太阳一点一点升上正空,皇帝在大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皇上!”一名禁军飞步而来,在殿门外立定,“午时将至,是否明正典刑?”   傅沧泓立定身形,抬头朝空中看了一眼,黑眸顿沉:“用刑!”   “遵旨!”   禁军答应着掉头而去,傅沧泓却似双足生钉,凝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西市。   刑场边已经围了一群人,对着安阳涪顼指指点点。   安阳涪顼的表现却很奇怪,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这般奇怪,心中无波无澜,似乎生死都已经看破。   无论如何,他这一生,也算是好好地爱过一场,也算是,为安阳皇族留下一点血脉。   “青雪,孩子,只要你们俩一生平安,安阳涪顼虽死无怨。”   “上架——”   后方,忽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   安阳涪顼的身体立即被两根粗大的绳子高高调起,拉向空中,继而落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方台上。   两名禁军近前,将他的双手分别缚在刑柱之上,再用绳套套住他的脖颈。   “时辰到——”   随着一声响亮的叫喊,安阳涪顼整个人被悬了起来,风吹起他的袍角,在空中翩然飞舞。   咝——   剑光凌厉。   四周的人还没瞧清楚是怎么回事,绳索已然断裂,而囚犯,稳稳落入一名女子怀中。   “青雪?!”安阳涪顼面色发白,两眼怔忡地看着她。   “一会儿。”关青雪的神情,依然和往常一般镇定,“再等一会儿,咱们就能离开这儿。”   “弓箭手!”   禁军们见人犯走脱,都怕在皇帝跟前担责任,赶紧着组织人手,张弓搭箭,对准朝远处飞去的两人。   “放——”   箭雨如蝗,疯狂地扑向他们。   “青雪!”安阳涪顼红了双眼,只可惜他丝毫不会轻功,根本帮不上关青雪一丝半点。   “别乱动!”关青雪一声断喝,一面挥剑扫落飞箭,一面加快速度。   可她到底有了身孕,加之之前从天定宫中“逃”出来,很费了一翻周折,此时已经力有不殆。   凭着一股子长期训练出来的犟劲儿,关青雪带着安阳涪顼,终究是越过了宏都城高高的城楼,消失在茫茫天际……   龙极殿。   禁军统领肖腾跪在地上,面容深深地埋进阴影里。   “逃了?”   “末将无能,致使人犯走脱,请皇上降罪。”   “哈,逃了?”傅沧泓非但不怒,反而怪笑一声。   肖腾很想抬头,却到底忍住。   “逃了,”傅沧泓像是发疯了一般,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两个字,尔后一挥手,“退下!”   肖腾再一叩首,起身离开。   抬起头来,傅沧泓望向沧远的夜空,但见西边彤云缭绕,有黑色的鸟影,鸣啼着飞远。   如斯地寂廖。   如斯地苍惶。   他到底是低估了关青雪,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心情照顾到她,没有了夜璃歌,或者说,看不到夜璃歌,他做什么不顺,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安阳涪顼,本来就是他用以“钓出”夜璃歌的诱饵,逃了,也就逃了。   可他要的人呢,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   月上树梢。   荒凉的山野草棚里,安阳涪顼看着一脸苍白的关青雪,手足无措:“青雪,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关青雪紧紧地咬着唇瓣,她很难受,真地很难受,但却不愿实言相告。   略略挪了挪身体,她本想自己查看一下情况,小腹处却一阵剧痛,有温热的血流,从两腿间流下。   “啊——”关青雪忍不住发出声痛楚的低吟,安阳涪顼更加惊乱。   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关青雪从唇间挤出几个字:“孩子,孩子怕是要生了。”   “什么?”安阳涪顼猛然睁大双眼。   关青雪勉力挤出一丝笑:“我要生孩子了,你,你要做父亲了。”   安阳涪顼却没有丝毫开心:“青雪,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快,找个平整点的地方,让我躺下来,再,生,生火……”关青雪的额头上,泌出一排排冷汗,话未说完,小腹中又是一阵绞痛。   安阳涪顼四处望了望,看见墙角堆着堆茅草,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把关青雪扶过去,让她躺下,伸手解开她的下裙,但见那衣衫上,已经染满鲜红的血渍,他顿时整个人都懵了。   “赶快,赶快去烧水……”关青雪提醒道。   “好,好。”安阳涪顼一面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面答应,起身几步冲出茅屋,胡乱找来一堆枯枝落叶,引燃。   温暖而明亮的火光暂时驱逐黑暗,令两人稍稍定下心神。   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关青雪自己解开裙带,将整个小腹暴露出来,开始用力呼吸,促产腹中婴儿。   安阳涪顼目瞪口呆地看着,只觉自己像是犯了天大罪过一般——如果不是他,关青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如果不是他……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话,对遭逢劫难的小夫妻而言,再合用不过。   “想不到,名震天下的第一女杀手,竟然会躺在这荒郊野地,如此凄苦,如此无助——”   突兀地,一个冷寒至极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第三百四十二章:临终遗言   关青雪霍地睁眸,习惯性地朝旁边抓去。   却是空的。   不过须臾间的功夫,一道鬼魅般的人影已经飘了进来。   “纵然有剑在手,你还能用吗?”   隐在面巾下的双眼,像寒潭一样地冷。   “至少,我还可以,自刎。”   “自刎?”对方双眼一眯,目光落到她不停颤抖的小腹上,“若是从前,我相信,可是如今——”   “你想都不用想!”关青雪言罢,深吸一口气,叫道,“安阳涪顼,你给我过来!”   男子乖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   关青雪抓住他的手腕,转头对上男子的寒眸:“我宁愿一家三口死在这里,也断断不会受你要挟!”   屋中一时静默。   对方上下打量她片刻,竟然没有动作。   “关青雪,我可以放过你,出于对一个真正杀手的敬畏,我可以,放过你,”男子极缓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但这并不等于,所有的人,都会放过你……”   他说到这儿,转头朝外看了看:“很快,很快他们就会跟过来,你们最好离开。”   “离开?”关青雪看看自己,又看看安阳涪顼,“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对方的眼眸顿时冷了:“这个,与我无碍,放你一条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是吗?”关青雪未置可否。   “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你。”最后扔下一句,对方转身走出了小屋,没入浓郁的夜色中。   “青雪,”这时安阳涪顼方才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现在,我们怎么办?”   “就在这儿呆着,”危机一解除,关青雪立即感到,自己的小腹剧痛如绞,“孩子……”   经过半个时辰的挣扎,多磨多难的孩子终于平安出生,听到他弱嫩哭声的刹那,关青雪终于展开眉头,微微地笑了。   安阳涪顼也欣喜异常,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他的额头:“好漂亮,是个男孩子……我做父亲了,我做父亲了……”   斜靠在草堆上,关青雪看着他们父子俩,心中也刹那涨满难以言述的柔情。   可这安宁却片刻即逝。   “涪顼!”   “嗯?”安阳涪顼抬起头来。   “快,抱着孩子离开!”   “你说什么?”   “我让你,抱着孩子离开!”   “那你呢?”   “你若是不走,咱们三个都得死!”   “要死,那就一起死!”安阳涪顼的话音里,没有一丝犹疑。   “我让你走!”关青雪已经没有时间,解释得再多,梗着脖子,冲他一声怒吼!   可安阳涪顼却像脚下生钉一般,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关青雪抄起剑,横在颈上,面寒如冰:“走不走?不走我立即自刎!”   “别!你别!”安阳涪顼顿时着忙,“我走,我走……”   “等等!”关青雪何等敏锐,已然察觉出屋外的异常,深知安阳涪顼纵使出去,也绝计逃不出性命。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你过来。”   将一柄锐利的匕首塞到安阳涪顼手中,关青雪极其镇定地吩咐道:“记住,只要有一丝生机,都得逃出去,远远地找个地方藏起来,明白吗?”   “知道。”安阳涪顼重重点头。   关青雪这才拿起雪魄剑,抱在胸前,正襟危坐。   两道人影联袂而至。   左边的女子颧骨高耸,脸颊瘦长,挽着高高的髻子,上面插着支通体如雪的簪子,右边一个男人,长袖薄衫,手提一盏六面方形灯笼。   “关青雪,咱们的陈年旧帐,到今日,是该好好算算了吧?”   “谁先上?”关青雪的目光淡然从他们脸上扫过。   “你先请。”男子率先转头,举举灯笼,向女子示意。   “你请。”未料,女子神色虽不动,语气态度却甚是谦逊。   “你请。”   “你请。”   两人就那样“争执”起来,一时之间,竟谁也说服不了谁。   关青雪静静地看着,脑子却转得飞快,她明白这就是她的“契机”。   安阳涪顼却是满脸莫明其妙,大约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如斯“诡异”之事,若不是眼下处境危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要不,咱们俩出去比划比划,如何?”   “行啊。”女子闻言,却极致妩媚地笑了,腰肢一转,便朝外飘去。   不多会儿,外面便响起乒乒乓乓刀剑碰撞的声音。   趁着这功夫,关青雪盘膝而坐,开始调理内息——她一向是个强悍的女人,不管受到如何严重的打击,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   希望,这一次,上天能再帮到她。   不过,上天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因为提灯笼的男人飘了回来,口中咯咯笑道:“总算我掠了回风头,关青雪,你是想痛痛快快地死呢,还是——慢慢儿,慢慢儿地死?”   关青雪仍旧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曾听到他的话。   “说好了,你一半儿,我一半儿。”不妨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男子顿时微怔,继而笑道,“好吧。”   他将灯笼放到掌心中,揭开盖儿,露出里边的烛芯儿,右手两指一弹,一朵火花凌空飞起,落在关青雪左边的衣服上,立即一点儿,一点儿地燃烧起来。   安阳涪顼脸色大变,从旁边顺手捞起块石头,去扑打火焰,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那火势反而越来越大,沿着关青雪的衣衫一行往上。   关青雪依旧默然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眼见着火烧得差不多,女子娉娉婷婷地走进,从衣襟里摸出个银色的瓶子,拔掉木塞,用瓶口对准关青雪,一群长着透明翅膀的小飞虫,从里边涌出,成群结队地扑向关青雪。   就这时,关青雪动了,霍然睁眸,一声清咤,双手挥出,两股劲风分左右袭向对方,将那一群群的虫子逼回银瓶,同时飞速褪下衣袍,任其落在地上。   “哟——”女子抬手接招,眼里爆出烨烨精光,“敢情,尚有还手之力,不错,好玩,真是好玩!虚元子,还不一起上!”   “就等你这句话!”男子毫不含糊,当即加入战团。   关青雪一边应对着两人的进攻,一边冲安阳涪顼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虚元子“嗤嗤”笑道:“走?像他这么一个蠢物,能走到哪里去?还不若,在这儿陪你一同畅游地府,反而能在世间,流传一段美谈。”   关青雪不言语了,她深知对方的用意,不过是想乱她心神,倘若她中了招,安阳涪顼和孩子都难以活命。   以她原本的功力,要对付这么两个人,倒也绰绰有余,但她刚刚生完孩子,又牵挂着安阳涪顼,是以功夫大打折扣,一时竟斗他们不下。   “嘻嘻——”   房梁上忽然传来一阵令人脊骨发寒的笑声。   屋中三人齐齐一怔,手上动作稍缓。   “杀人就杀人吧,偏还那么多讲究,若你们不愿沾染血腥,就让老朽来了结这可恶的丫头!”   说话间,屋顶忽然破了大洞,探进一根乌铁拐杖,从里射出数根明晃晃的钢针,直取关青雪全身上下每一处要害!   关青雪正面与虚元子和辛道姑为敌,根本无暇顾及自身安危,于是那所有的钢针,齐刷刷打进了她的身体!   虚元子和辛道姑齐刷刷住手,朝后方跳开,他们虽素来不行正道,但也并非是心狠手黑的人物,况且两人自恃声名,并不愿与外人联手。   安阳涪顼怔然地站着,看着数股血流从关青雪的七窍中渗出,沿着脸孔往下淌。   “青雪!”   他蓦地发出一声嘶吼,冲到关青雪身边。   “涪顼——”关青雪双唇蠕动,叫着他的名字,唇边浮起几许前所未有的温柔笑漪,“有一句话,始终来不及对你说,其实,其实我真的,很爱你……”   身子晃了两晃,眼见着要向后仰倒,她却拿起剑,重重往地上一插,仍然直挺挺地站住。   “死了死了!”一道人影自屋顶上飘下,瞧着关青雪的模样,又是拍手又是大笑。   安阳涪顼怒发如狂,挥舞着匕首准备朝对方扑过去,却被关青雪死死拽住。   “虚元子,你看这一大一小,怎么处理?”   “你觉得呢?”   “不若,放火烧了吧,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地下团圆,老冬瓜,你觉得如何?”   “烧了?烧了好啊!”怪模怪样的老者连连拍手,“统统化成灰烬,那才干净!”   于是三人退出屋外,看着虚元子弹出数朵火花,将草棚点燃,这才嘻嘻哈哈地笑着远去。   腾起的火光中,安阳涪顼紧紧地抱着关青雪,只觉心中无限悲苦——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已经沦落到这般地步,上天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到底他们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   “哇——哇——”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声,穿透静寂的夜色。   “嗒,嗒,嗒——”从屋外传来的马蹄声,令关青雪倏地睁大双眼。   “涪顼,快叫救命,快呀——”   安阳涪顼看看她,终于回过神来,仰头大叫道:“救命!救命啊!”   在火光即将没顶之时,一道人影犹如大鸟般从空中飞来,一手提起一人,将他们俩带出了火海!   “璃……歌……?”安阳涪顼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夜璃歌却根本不理会他,俯头麻利地处理着关青雪身上的伤口。   “不,不用了。”关青雪低低地喘息一声,抓住夜璃歌的手腕,两眼定定地看着她,“你,你应我一件事。”   “待会儿再说。”夜璃歌毫不迟疑地否决,继续清理她的伤口。   “没用的,老冬瓜的钢骨针,已经打碎我的七筋八脉,你就算是神仙再世,也治不好……”   夜璃歌蓦地愣住,其实刚刚,她已经查探出,她的脉息,几乎已经没有了,之所以强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丹田中存着的一口元气。   “你——”   “听我说,”关青雪止住她,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交到夜璃歌手中,“我求你,夜璃歌,我关青雪一生一世,从未求过人,可是这一次,我求你,求你照拂这个孩子——只有你才能保护他,让他安然长大,等他到了十八岁,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这是他母亲的东西,他母亲不是不爱他,而是很爱他,可是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能看着他长大,但是他的母亲,希望他能够一生平安、幸福、快乐……”   夜璃歌屏声静气,仔细地凝听着从她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双瞳清冷明净,几乎能照得出人影。   直到关青雪说完,她方才定定地点头:“我答应你,关青雪,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不会让他有事——对了,你给他起个名字吧,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关青雪闻言,转头定定地看了安阳涪顼一眼,眸中缓缓浮起春水般的笑:“就叫他——安阳青璃吧。”   轻轻吐出这最后四个字,她面容朝旁一侧,停止了呼吸。   天地之间,刹那一片静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安阳涪顼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呼嚎:   “青雪——”   第三百四十三章:悲愤   这是夜璃歌第一次,完整地看见一个男人的悲愤。   绝望到极点的悲愤,悲愤得甚至忘了手里的孩子。   接过刚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小青璃,夜璃歌看着安阳涪顼扑到关青雪身上,紧紧地抱着她,哭得肝肠欲断。   她的心下,也禁不住一片荒凉。   脱下外袍,把孩子裹起来,夜璃歌走出屋子,漆黑的夜空中,冷星高悬,就像小青璃的眼眸一样。   夜璃歌轻轻地拍打着他,小青璃双眼渐渐阖拢,睡了过去。   屋子里哭声渐弱,夜璃歌转身走回,见安阳涪顼瞪大双眼,满脸呆滞,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夜璃歌想了想,从腰间摸出一颗药丸,递到他唇边。   安阳涪顼机械地张开唇,将药丸咽了下去。   把小青璃放到草堆上,夜璃歌俯身准备替关青雪收拾清理,却听安阳涪顼一声暴吼:“你住手!”   夜璃歌浑身一凛,抬头对上安阳涪顼的眸子。   “是你,都是你——”安阳涪顼眸中闪动着怨毒的光,“都是你——”   夜璃歌默然,她隐约猜得出过程,是以并不辩驳。   “夜璃歌,为什么我会遇见你?”安阳涪顼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为什么会遇见你?从璃国到北宏,不管我怎么做,始终得不到你的心,好不容易,苍天可怜我,让我遇见青雪,可是为什么……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一去不还,傅沧泓就不会拿我作诱饵,若非如此,青雪就不会离开溏台,前来搭救于我,她就不会,就不会……”   夜璃歌一言不发,她深深体会得安阳涪顼此刻心中剧烈的悲怆与苦痛,宁愿他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自己身上。   安阳涪顼一边骂一边哭,终至精疲力竭,昏昏睡去,即便如此,他仍然死死地护着关青雪,摆出一副不容任何人侵犯的模样。   轻叹一声,夜璃歌解开包袱,取出披风覆在两人身上,然后站起。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夜璃歌的心中,不禁溢满人生无常的苍凉感。   从未有过的苍凉,比自己受伤更觉难受的苍凉。   于夜色中站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东方天色渐明,夜璃歌方才折回屋中,却见安阳涪顼睡意正浓,脸颊上还挂着几丝泪痕。   她没有叫醒他,而是抱着孩子走出,开始四下搜捡枯柴、树枝,又打了两只野兔,开始升火造饭,直到兔肉烤好,散发出喷香的气息,才听得里面安阳涪顼翻身的响动。   撕了一条兔腿,夜璃歌走进屋中。   安阳涪顼一见她,顿时将脸转了过去。   夜璃歌不说话,在他身边蹲下,将兔腿放在地上:“不管怎样,青璃需要一个健康的父亲……”   话音未落,怀中的小青璃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夜璃歌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他一定是饿了,可是这地方,她又能怎么样呢?   “我去给孩子找些吃的。”简单地交代下一句,夜璃歌再次离开小屋。   幸而她没走多远,便发现草丛里有很多浆果,她采了一堆,用水洗净,掐破了一点点喂给孩子吃。   小青璃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曾吃过母乳,是以并不挑食,蠕动着小嘴吃得津津有味。   喂饱了孩子,再去看安阳涪顼,却见他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却仍然抱着关青雪不肯松手。   “你要尽快振作起来,至少,得为了孩子,好好地活着。”   安阳涪顼充耳不闻。   “涪顼!”夜璃歌的口吻变得严厉起来,“你不是小孩子了!”   “是吗?”安阳涪顼终于肯正视她,稍稍坐直身体。   “这样吧,我送你去拥翠院,让西楚泉照顾你,或者——”夜璃歌的脑海里,突兀闪过安阳涪瑜的影子——或许,让他们两兄弟呆在一起,互相有个依靠,会比较好?况且,依安阳涪瑜的性情和能力,更能够主持大局。   “你想说什么?”安阳涪顼明显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眼中锐光一闪。   但夜璃歌到底没有道出实情,一则因为安阳涪顼现在的精神状况极不稳定,二则因为小青璃刚刚出世,实在不宜长途奔徙。   “你还是,跟我回宏都吧。”   “不。”安阳涪顼拒绝得异常果断,“我怕自己忍不住,做出什么傻事来。”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好半晌才道:“那,在附近给你找户农家,暂时住下来,如何?”   安阳涪顼仍然摇头,然后果决地道:“我想好了,要带着青雪回璃国去,我要把她葬进皇陵……”   夜璃歌浑身一震。   这是个既在她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么,孩子呢?”   安阳涪顼的目光轻轻扫过小青璃的脸蛋:“我想,把他交给你。”   “交给我?”   “对,你不是答应了青雪,一定会照顾好他吗?青雪说得不错,这个世界上,能够保护他的,也只有你了,况且,天定宫中应有尽有,对孩子也好。”   “你拿定主意了?”   “是。”安阳涪顼毫不迟疑地答道——其实,对于未来,他的心中还有另一种安排,只是,他不愿说出来。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明天一早。”   “……好。”   之后的数个时辰,安阳涪顼再未发一言,只是不吃不喝地看着关青雪,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进脑海里。   夜璃歌也不吵他,自己去找食物,喂孩子,照顾着安阳家爷俩,直到安阳涪顼恢复元气。   次日清晨,夜璃歌将安阳涪顼“夫妻”俩送至一个小镇上,雇了马车,又护送他们一程,方才调转马头,朝宏都的方向而去。   离宏都愈近,她便感觉气氛愈压抑,是一种大战将至的压抑,而且城里很多人家白幡高扬,哭声阵阵,夜璃歌心中不由一凛——难道说,城外的战局起了变化?   她正想找个人细问,却听一阵哭骂声从前方传来:“妖女!都是那个妖女!害死了我们北宏如此多的年轻儿郎!”   “朝里的大臣们为何不上奏,把那妖女凌迟处死!”   “你们知道什么,那女人就是狐狸精变的,专门来勾引皇上,让皇上失了魂魄。”   “明天,咱们就去北宫门外叩天阙,求皇上务必杀了妖女!”   “杀了妖女!”   “杀了妖女!”   那么多恶毒而刻薄的话语,凝聚成一股泓大的潮水,朝夜璃歌扑卷过来,她不由后脊梁阵阵发寒——她真是妖女吗?安阳涪顼因为爱她,而失却江山,最后落得一身栖惶,而傅沧泓……   她不敢想象,宏都城内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踌躇起来,自己是不是该就这样离开,从此隐踪匿迹?   忽然之间,夜璃歌仿佛感觉一层一层的罗网朝自己绕过来,要将自己活活困死,仿佛有一只阴冷的眼睛,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正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   那是谁?   到底是谁?   用如此诡异的手段,操纵了一切,让她进退失据?   她不怕千军,不怕万马,却畏惧这世间流言。   回想这人生二十多年,她负了双亲,负了璃国,难道以后,还要再负她最爱的人吗?   心中一阵黯然,夜璃歌调转头,却听一声横贯长天的痛呼从身后传来:“璃歌!”   夜璃歌心头剧震,却强忍着没有回头,她相信,他认不出她来的,进城之前,她易装改容,就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可是那旋裹过来的人,深深将她拥入怀抱,几乎挤得她无法呼吸。   “璃歌……”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浑身不停地发着抖,高高在上的君王之威茫然无存,脆弱得就像个孩子。   夜璃歌的头开始阵阵抽痛。   “你去哪里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强抑住自己的情愫,夜璃歌佯作平静地道,“沧泓,我们回去再说吧。”   傅沧泓这才稍稍松开她,却仍固执地将她抱上自己的马背,簇拥着她朝皇宫的方向走去,身后,无数的脑袋从门里,从窗户探出来,看着他们。   纵然他们适才叫嚣得那般厉害,却到底不敢当面触逆龙鳞。   一进龙赫殿,傅沧泓再也忍不住,弯腰将夜璃歌抱起,灼热的吻毫无忌惮地落到她的眼角眉梢。   “哇——”孩子的哭声,突兀响起。   眉头一掀,傅沧泓的视线这才落到婴儿的脸上:“这——”   一提到孩子,夜璃歌浑身的血顿时冷凉,目光犀利地看着傅沧泓,一字一句地道:“他是关青雪的孩子,关青雪和安阳涪顼的孩子。”   傅沧泓双瞳一缩,似乎极是意外。   最初找回她的狂喜一点点退去,深埋于心中的怒火和愤怨,开始燃烧。   “你知道吗?吴铠率领的骑兵,全军覆没,如今,杨之奇已经接连攻破五座城池,离北宏仅有两百里之遥,或许明天,这座皇城,这座宫殿,也将被焚为灰烬……”   蓦然地,夜璃歌止住了呼吸,任由一股强大的,极端压抑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朝她涌过来。   竟然是这样。   事情竟然是这样。   她很想笑,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沁血含泪。   “你怎么了?”傅沧泓到底是爱她的,一看她这个模样,整颗心顿时都抽-搐起来,哪里还忍心责怪她。   “我以为……”夜璃歌往后退了两步,美丽的双眸中浮起凄色,“我以为,自己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可以逆转一切,原来,千般算计,小心提防,却仍旧逃不开,躲不过……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仿佛做与不做,还是阻挡不了,仿佛做什么,都是错……我错了是不是?所以连上苍都要惩罚我?哈哈,哈哈,来吧,让一切都来吧!冲我来吧!惩罚我这个不祥的人,让所有的利刃,统统对准我的胸口——亡-国祸水,背信弃义……我不过,只是想做自己罢了,我不过,只是想爱自己爱的人罢了,为什么那么难?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朝着相反的方向运转?为什么?”   第三百四十四章:不爱江山爱美人   傅沧泓怔住。   手足无措。   原来,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做什么都是错。   无论如何,似乎都不能与某种强大的力量想抗衡,总是看着自己想保护的一切遭到破坏和毁灭。   夜璃歌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   傅沧泓从未见过如此歇斯底里的她,从来,她都是坚强的,勇敢的,可但凡是人,总有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在感情的世界里。   感情,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   也是这世上最没有道理可以言讲的东西。   倘若你爱了,对方的一切都是好的,倘若你不爱,不管对方多么完美,在你看来都是有缺陷的。   “璃歌……”傅沧泓直直地看着她,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却不知该怎么说。   “你先出去。我要安静一下。”夜璃歌转过脸畔,迅速冷静下来,她一向是个性格刚强之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在负面情绪中沉溺太久。   “我——”   “你出去吧,我不会有事。”夜璃歌别开脸。   傅沧泓终究是转身走了出去。   大殿里安静下来,夜璃歌走到软椅旁坐下,一手搂着小青璃,毫无意识地拍着他的后背。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完全超出了她的预计。   她似乎看到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奔腾呼啸着朝自己涌过来,想要将她彻底吞没。   “咕咕,咕咕——”小青璃吐着泡泡,脑袋在她胸前拱来拱去。   夜璃歌稍稍回过神来,低头看他,又不禁想起这孩子凄苦的身世——安阳涪顼和关青雪,这一对浪迹天涯的鸳鸯,还来不及向世人宣告他们的关系,便生离死别。   而自己和傅沧泓,将来,又会怎样呢?   “我答应你,就算是死,也要照顾好这孩子。”   她的脑海里,蓦然闪过自己对关青雪的承诺。   罢了。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自己无论怎样,都得重新振作起来——他已经没爹没娘,如果连自己也“抛弃”了他,这孩子将来不知是怎样的结局。   将鬓边散乱的发掠到耳后,夜璃歌站起身来,打开殿门走出。   靠在屏风上的傅沧泓倏然抬头,视线定定地落到她身上。   “我去找点吃的给孩子。”   “我去。”傅沧泓毫不迟疑地跳起来,几步飞奔了出去,夜璃歌站在原地,双瞳深幽。   没多久,傅沧泓端来一盆新鲜的,温热的牛奶:“这,这个可以吗?”   “行。”夜璃歌点点头,伸手接过,走到桌边坐下,先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颗药丸,丢进盆中,任其融化,然后才用指头蘸着奶汁,一点点喂进小青璃口中,小青璃眨着黑色的小眼珠,“滋滋”有声地吸食着,小模样可爱极了。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郁结稍解。   “报——”   就在这时,一名禁军忽然匆匆飞奔而至,傅沧泓面色微变,自己提步走了出去。   直到夜幕垂落,傅沧泓再没有出现,只是有一阵阵急促的战鼓声,不断传来,敲击着夜璃歌的心房。   小青璃吃饱了,沉沉睡去,夜璃歌一直抱着他,没有松手——这样一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她不知道要把他安置在哪里,才足够安全,所以,只得自己带着。   “夫人。”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喊。   夜璃歌抬头看去,却见曹仁的身影半隐在黑暗里,凤眉顿时轻轻往上一扬:“憷在那里做什么?有话就进来说吧。”   曹仁提起衣摆,迈步进殿,眉宇间的神情却很是迟疑。   “嗯?!”   “夫人!”曹仁扑通跪下,双眼跳闪,“论理儿,这话不该由奴才来说,可是奴才,奴才实在憋不住,还请夫人宽宥则个,倘或将来皇上回宫,望夫人勿以实言相告。”   “我知道了,”夜璃歌的面色极其淡然,“你只管道来。”   “是,是这样——皇上,皇上刚刚亲点了五万禁军,御驾出宫了……”   “什么?!”夜璃歌霍地站起,周身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气势。   “奴才多嘴!奴才多嘴!”曹仁抬手,狠狠自抽耳光。   夜璃歌却不理会他,脑海里开始飞速思索起来:“吴铠呢?”   “吴将军……这几日都未曾露面。”   夜璃歌一下子攥紧双手,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万丈悬崖,无论朝哪里看,都是黑漆漆的。   “你去吧。”   耳听着衣料摩擦地面的响声渐渐细微,夜璃歌阖上双眼,再睁眸时,神情却已恢复冷然——杨之奇如何?南宫篁如何?她只要拿定主意,无论是生,抑或是死,都陪着那个男人罢了。   傅沧泓。   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心,却变得极端地不确定。   怎么能确定呢。   毕竟,他将要面对的,是那样一个强悍的敌人,毕竟,现在北宏军遇到惨败,士气低落。   她开始来回在殿中踱着步,脑海里忽然一亮——或许,她可以这样做。   “来人!”   “奴婢在!”一溜宫女从门外鱼贯而入。   “姣杏儿,你去,把所有宫女宫侍都召集起来。”   不多时,天定宫中所有的宫女宫侍,都集中到了龙极殿前。   立在石阶上,夜璃歌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听着,虞军已然攻至宏都城外,倘若帝京陷落,你们所有的人,都难活命,要想活命的,就必须拿出你们全部的胆量和勇气!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好。”夜璃歌点点头,“本夫人需要组织一支敢死队,前去帮助你们的皇帝,倘若有那不怕死的,便踏前一步!”   众宫侍宫女们纷纷对看一眼,尔后,有数名宫人踏前一步。   “不错。”夜璃歌颔首,“你们只需要按照本夫人说的去做,其他的不要多问,不管你们是得胜归来,还是战死沙场,本夫人都会赐你们,以及你们的家人,以荣华富贵,及相应的爵位,听明白了吗?”   “是!夫人!”   “很好。”夜璃歌点头,令其他宫人退去,自己将一个阵法简单地教给他们,然后令其中身强体健者,去军械库中领取刀枪箭戟。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交代下一句,夜璃歌退回殿中,阖上殿门,抬头看向空中:“奔雷、疾电、流影、霹雳……现身!”   屋中寂寂,根本没有丝毫回应。   “怎么着?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们还要墨守陈规吗?或者说,等着本夫人亲自‘请’你们现身?”   “嗖嗖嗖嗖”,四条黑影,从四个不同的方位,落到地面上,朝着夜璃歌躬身拱手。   “本夫人要你们,立即化妆成禁军,率领外面那些宫人前往城外,协助皇帝迎敌!”   “夫人,”东边角的黑衣男子沉声道,“属下和疾电前往即可,让流影和霹雳留下,保护夫人。”   “不可!”夜璃歌果决地否定,“敌方统帅非常人可比,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方保万一!”   “可是夫人……”   “在你们心中,是本夫人重要,还是皇帝重要?”   四名男子对视一眼,谁都没有作声。   “本夫人再问你们,龙卫的天职是什么?”   “保护圣驾的绝对安全。”   “那么,你们的皇帝,现在安全吗?”   四名龙卫终于伏首遵命,夜璃歌目送他们离去,心,却一点点变得冷寂——沧泓,我能帮到你的,仅止于此了。   ……   宏都城外。   北宏大军和虞军均沿一字排开,中间隔着数丈的距离。   “北皇。”高坐于马背之上,杨之奇朝傅沧泓一拱手,“别来无恙乎?”   “朕洪福齐天,当然无恙。”   “嗬嗬,”杨之奇笑了一声,“还记得当日牧城之下,杨某说过的话吗?”   傅沧泓漩黑双眸顿时眯了起来,往事历历,在脑海里逐一闪过。   “傅沧泓,”杨之奇放缓语速,“杨某真地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居然肯为了夜璃歌,放弃那么多,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做,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值得,死都值得。”傅沧泓答得斩钉截铁。   “哈哈,不爱江山爱美人,诚如是也,既然如此,杨某也无话可说,”言至此处,他双瞳骤然一冷,“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可今番两军对垒,狭路相逢,自然得分个高低——北皇,请!”   虞军中顿时战鼓大作,号角长鸣。   傅沧泓右手紧紧地勒着马缰,却并未落入对方圈套,而是默然观察着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他是个从陷阱、阴谋、地狱里滚爬过来的男人,深谙世间诡道,更明白面对杨之奇这样的敌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场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彻底地赢。   问题在于,该怎么打呢?   正面决战,傅沧泓并无完全取胜的把握,而迂回包抄,利用陷阱,或者设下阵法,他更不是杨之奇的对手。   打马来回巡视一圈,傅沧泓仍然没有拿定主意——在感情上,他虽然有超出一般男子的执著,但是在面对敌人之时,他却也比任何男人更铁冷无情。   也唯有这样的铁冷无情,可以让他一直生存到现在。   越是面对强大的敌人,越要冷静,这是傅沧泓的信条。   虞军一直用力催鼓,但却始终原地不动,难道杨之奇,是想诱自己深入,然后来个全歼?   既然如此,他倒更乐意持久奉陪。   于是,双方都卯足了劲,从大正午直到太阳落山,标准实现了“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战策。   随着夜幕的垂落,傅沧泓暗暗觉察出不妙——怕只怕,这才是杨之奇的真实用意。   浓郁的黑夜,终于覆没所有一切。   “冲啊——”   北宏军队的左右两翼,忽然响起喊杀之声,傅沧泓双眸一凛,随即拔出照影剑,右臂举起,沉声断喝:“不要慌!听朕号令!”   他向来治军严整,是以,最初的骚乱之后,身后的大军仍然秩序井然,丝毫不动。   但虞军的人数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要多,手中拿着他们全然陌生的武器,像两柄犀利的匕首,撕开北宏大军的方阵,一阵砍瓜切菜。   “皇上,现在怎么办?”副将张广雷嗓音急切。   傅沧泓根本不予回答,两眼定定地看着那个男子。   对方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几许得意,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两刻钟后,傅沧泓彻底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无论他是向前,抑或转后,都落入杨之奇的掌握之中。   就在这时,进头正猛的虞军尾部,忽然一阵骚动,有另外数股力量,加入了战团。   傅沧泓双目一凝,立即意识到,自己绝地反攻的机会来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孤苦   没有丝毫犹豫,他扬剑指向沉黑如磐的夜色,大声喊道:“冲啊!”   顿时,数以万计的北宏男子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挥舞着武器杀向虞军。   杨之奇双瞳骤紧,浑身的血一下子变得冰冷。   是夜璃歌。   一定是夜璃歌。   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本事,这样奇异的构想,只有她,才能帮助那个男人逆转乾坤。   夜璃歌!   夜璃歌!   杨之奇攥紧了拳头。   一个恶毒的闪念忽然从脑海里划过——他不可能总是输,也不愿意总是输!   无论如何,都得赢一次!   “杀!给我杀!伤傅沧泓者,赏黄金百两!杀傅沧泓者,赏黄金千两!”   一时之间,他也忘却了自己要冷静,要沉稳的座右铭,两眼里冒出腾腾火焰,盯着那个男人。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顿时,无数的虞兵前赴后继,朝傅沧泓涌了过去。   端坐于马背上,傅沧泓剑眉微微扬起——他可不喜欢成为别人的靶子,只是,要脱出眼下这困境,只怕有些难呢。   “皇上,快看!”张广雷忽然叫道,傅沧泓凝眸瞧去,却见两道黑影化成流风,朝杨之奇扑过去。   “哈,这可真是报应。”另一名副将不由笑出声来。   傅沧泓却没有笑,而是密切地注意着对方的动静。   在第一时间,他便辩出,袭击杨之奇的,乃是他留在龙赫殿中的龙卫。   也就是说,他爱的夜璃歌,他最心爱的女人,再次在最危难的关头救了他!   对于他而言,这远比一场战役的胜负来得重要,甚至,比他的生死更重要!   傅沧泓的心里刹那涨满快乐与甜蜜,甚至忘却了身边的危险。   而杨之奇,显然料不到这种状况的出现,更料不到的是,袭击者招式凌厉,每一招每一式,皆在夺他性命,逼得他不得不拔剑相迎。   虞兵们起了骚动,对傅沧泓的攻势随即弱了下来,最勇武的几名战将护着傅沧泓且战且退,很快避至安全地带,而袭击杨之奇的黑衣人,也隐遁了踪迹。   “日他娘的!”向来还算是“沉稳内敛”的杨之奇,终于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   “杨将军,现在怎么做?”   “收兵!”杨之奇咬牙切齿地扔下两个字,率先调转马头,朝后退去。   “胜利了!胜利了!”北宏军队中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傅沧泓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知道,胜利离自己还很遥远,况且,若不是夜璃歌的“出奇制胜”,自己的生死殊难预料。   “整军回营!”   他不再犹豫,也调转马头,率领着所有人,离开了战场。   回到宫中,傅沧泓战甲未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龙极殿中,高声喊道:“璃歌——”   女子立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曾察觉他的到来。   “璃歌?”傅沧泓顿时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放缓脚步慢慢靠近她,其实,他很激动,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想要告诉她。   “回来了?”夜璃歌转过身来,双眸澄净,宛若秋阳映照下的湖波。   “嗯。”傅沧泓重重点头,上前执起她的手。   “回来,就好。”夜璃歌踮起脚尖,在他面颊上蜻蜓点水般一吻,然后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阖上眼睑,“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璃歌。”原本的激情荡漾,悉数化作丝丝柔情,他拥她入怀,却感觉两点冰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璃歌?”傅沧泓顿时有些慌了。   “我没事。”夜璃歌抓住他的衣襟,“只是一直在想——”   “想什么?”   夜璃歌却抿紧嘴唇,没有再言语。   “你在想什么?”傅沧泓抬起她的下颔,眸含热切,“你想什么,告诉我。”   “想,今夜与你挑灯夜战,如何?”   “嘿——”傅沧泓笑了,心里明明知道,她不是这样想,可到底没有追问。   且如是吧。   三天。   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只是简单地吃睡,然后两个人从早到晚呆在一起,傅沧泓下旨免朝,所有政务交冯翊处理,自己陪着夜璃歌,或看书或观花,或者逗弄小孩子。   直到,第四天夜里,夜璃歌哄睡了安阳青璃,将他放进摇篮里,方走到案边坐下,拈起一枚棋子置于枰上,淡声道:“要怎么轰走杨之奇,想好了没有?”   “没呢。”傅沧泓含混答道,甚至仰头打了个呵欠,“你不是,一向都比我有法子吗?我正等着夫人的锦囊妙计呢?”   “妙计嘛,我这儿倒真有一条,只怕你不肯听。”   “怎么说?”傅沧泓顿时来了精神,蓦地坐直身子。   “你看——”夜璃歌不言语,又从盒中拈起几枚棋子,分别放在几个交叉点上,“像什么?”   “这——”傅沧泓凝神细看,一时并没有回过味来,不由怔住。   “这是杨之奇,”夜璃歌伸手一点,“这是梅州,而这,是虞国。”   “我明白了!”傅沧泓突然间开悟,“夫人的意思是,调集几支队伍,截断杨之奇的后路,同时令边境线上数州郡的兵马合攻虞国,杨之奇孤军深入,久久无法取得胜利,此时又闻后方大本营遭袭,必定军心涣散,只要军心一涣散,不管杨之奇如何有能耐,虞军的战斗力始终会大打折扣,这时,我再令禁军出城,对其迎头痛击——”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夜璃歌唇边浮起微笑。   傅沧泓说着说着,不禁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走动着,时而慷慨陈词,时而激情迸发,夜璃歌却始终安静地坐着,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她知道,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很聪明很聪明,只要稍加指点,便能明白过来。   “好,就这么着。”傅沧泓越说越有劲,手掌一拍,甩步就朝殿外走去,快到殿门处却又停下,转回头来,朝夜璃歌抛了个媚眼,“等着我。”   待他离去,夜璃歌方深吸一口气,再次目光转回棋盘上——傅沧泓聪明,杨之奇又何尝蠢笨来着?只怕他们能想到的,杨之奇亦能想到,看来她还真得思忖几条“锦囊妙计”,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哇——哇——”躺在摇篮里的安阳青璃,忽然挥手舞脚地哭起来,搅乱夜璃歌的思绪。   起身走到摇篮旁,伸臂将他抱起,却见他小嘴不停地蠕动着,分明是饿了。   “姣杏儿!”   “奴婢在!”   “去御厨房拿些牛奶来,记得温一下。”   “是。”   待姣杏儿退下,夜璃歌的视线再次落到小青璃身上,然后看向窗外——   安阳涪顼,你现在,怎么样呢?   ……   阴风阵阵,安阳涪顼长身立在陵墓的入口,身旁,关青雪静静地躺着。   “青雪,”半蹲下身子,他轻轻拿起关青雪的手,握在掌中,“我们到家了……”   启开墓门,安阳涪顼吃力地抱起女子,慢慢朝隧道里走去。   隧道里很昏暗,壁上的铜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很长……   在末端的墓室里,安阳涪顼再次启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墓室,中间陈放着一具石椁,本是为陪葬之人准备的,而安阳涪顼自己的陵寝,还来不及修建。   不过现在,他已经顾不得计较这些,一个流落天涯的亡-国-之-君,还能计较些什么呢?   再次启动机关,任厚重的棺盖慢慢滑开,安阳涪顼抱着关青雪躺进棺中,并排而卧,心里的感觉却宁静到极点——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在陪着他。   “青雪,从此以后我们就呆在这儿,再没有人打搅,好不好?”   安阳涪顼阖上了双眼,就在他的意识渐渐昏溃的刹那,墓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我已经勘查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安阳皇族的陵墓,璃国向来富足,皇帝的陪葬定然不少,咱们好好找找,说不定,可以发一笔横财。”   安阳涪顼倏地瞪大双眼,眸中怒火升腾——这些狗-娘养的,竟然做出这等脏污之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唰”地拔出腰间匕首,安阳涪顼攀着棺沿重新爬出,后背贴着墙壁,慢慢凑到石室门口,屏声静气地凝住——他已经拿定定主意,就算性命不保,也要和这帮家伙,拼个你死我活!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在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刹那,安阳涪顼启动机关,猛地蹿出,不由分说,一刀插向离自己最近的盗贼!   “啊——!”那盗贼痛叫一声,仰面倒下,胸前血流如注。   其他人见势不妙,纷纷拿起武器,朝安阳涪顼扑了过来。   安阳涪顼眼中闪烨着冷寒的冽芒,仿佛回到数年前,只身落入狼群中的那一刻,除了挥刀砍杀之外,再记不得其他。   盗贼们震惊地看着这个年轻男子——若单论武力,他们未必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身上那股子拼命的狠劲儿,却令他们遍体森寒。   “老,老,老大……”内中一个五大三粗,有些口吃的盗贼道,“这,这——”   另一名瘦子尖声叫道:“做了他!”   “住嘴!”大头领一声断喝,“你这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咱们走!”   概因盗墓者所赚取的,大多为“阴财”,是以忌讳相当多,死了个兄弟,见了血光,这已然让他们觉得十分不妙,无论杀不杀得了安阳涪顼,以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们再不会踏足这座陵墓。   盗贼们骂骂咧咧地走了,安阳涪顼紧靠着墙壁,慢慢滑向地面,手中的匕首“当”地落地,泪水一颗颗沿着脸颊淌下……   悲愤、凄楚、苍凉、绝望……所有最痛苦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卷来,彻底吞没了他……   第三百四十六章:陷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站起,摇摇晃晃地朝外走。   夜,很黑,苍穹深处,连一颗星子都没有。   安阳涪顼走得很慢。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去哪里,可以去哪里——人心之贪婪,竟然连陵墓这样的地方,都要入侵。   可叹普天之下,再无他安阳涪顼的生存之地。   “梆——梆——梆——”   一阵空旷的敲击声,忽然从前方传来,安阳涪顼抬头望去,却见一道模糊的影子,在灯笼背后,正沿着清冷的巷子缓缓而来。   他下意识地转开头,在这个时候,他一个人都不想理睬,只想独个儿呆着,至于明天,至于未来,他连想,都不愿意再去想。   那一束微弱的灯光,却在他面前停下。   “年轻人,早些回家吧,如今这世道,盗匪横行,可不太平。”老人的嗓音有些沙哑。   安阳涪顼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镌刻着风霜,双目很混浊,但却透着和善。   “多谢老伯。”安阳涪顼正经八百地行了个礼,从他身边擦过。   陌路相逢,他并不想有更多的交流。   “站住!臭娘们儿!叫你站住!”一个粗鲁的男声,蓦然从街道那头传来,安阳涪顼和老者同时立住脚,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赤裸双足,朝他们跑过来。   “救我——”那女子掠过安阳涪顼身边时,无比哀怜地看了他一眼,安阳涪顼怔了怔,正想说什么,那大汉已经冲将过来,一展臂,便像拎小鸡似的,揪住了女子的衣领,重重一个耳光扇落在她的脸上。   女子一阵头晕眼花,唇边缓缓浸出一丝血来。   “住手!”安阳涪顼扬声喊道,冲上去抓住男子的胳膊。   男人转头瞪了他一眼:“哪条道上的?少管大爷的闲事儿!”   “我让你住手!”安阳涪顼重重地重复道。   “你以为你是谁?皇子龙孙?”男人横了他一眼,右腿一抬,将安阳涪顼扫出去老远。   安阳涪顼站起,拭去唇边的血,再次走回到男人面前,没有一丝迟疑地道:“我让你,放开他!”   “操你奶奶的!”男人微微一愣,再次抬脚,不妨后方一根烟枪袭来,刚好敲在他的小腿上。   男人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整个人朝旁边跳去。   他蹦达了好半天,好容易稳住身形,两眼朝四周扫了扫,最后落到打更的老头子身上,眸中戾光跳蹿,本想着冲上去将其撂翻在地,但一种奇怪的意识阻止了他,骂咧两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后,男人转头走了。   “姑娘,你没事吧?”安阳涪顼这才转头看向女子。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女子趴在地上,冲安阳涪顼重重叩了两个头。   “起来说话,无须行此大礼。”安阳涪顼俯身将她扶起,轻声宽慰道。   女子满含感激地看他一眼,却又禁不住以手掩面,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你家——”安阳涪顼朝四周看了看,“在这附近吗?”   女子摇头,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排白白的印子:“我……没有家了……”   “怎么会呢?”   “爹爹很早就过世了,剩下哥哥与我相依为命,前不久,哥哥外出做买卖,不料误落圈套,反欠下一堆债,实在走投无路,用一根绳子上了吊……那些人便跑到家里来,要把我卖去青楼。”   安阳涪顼默然,半晌才道:“你欠了他们多少银钱?”   “五,五十两……”   “五十两?”安阳涪顼颇不以为然——五十两就值得去上吊?   他现下虽然落魄,但骨子里却仍旧存着几分帝王之慨,是以不怎么将黄白之物放在心上,伸手往怀中掏了掏,摸出一个元宝,塞在女子手中:“这个,够了么?”   见他出手阔绰,女子眼中闪过丝异光,再次屈膝跪下:“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茹愿跟着公子,从此以后,公子去哪里,小茹便去哪里。”   “跟着我?”安阳涪顼愕然——他现在尚且自身不保,哪里有余力照顾旁人?   “你先跟着我,也成,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安顿下来。”   安阳涪顼言罢,转头看向那打更的老者:“请问老伯,这附近有空院子吗?”   “公子若不嫌弃,可先至老朽的破屋将就一下。”   “那就多谢老伯了。”安阳涪顼再一拱手,眉宇间的神情倒是平和了许多。   当下,两人跟在老者身后,朝前走去,连拐几个弯,便走到一座瓦房前。   的确很破。   推开晃悠的门扇,一股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安阳涪顼不由皱了皱眉头,老者却丝毫不以为意,挑着灯笼前头引路,口中还忍不住叮嘱道:“小心点。”   待把两人引入屋中,老者拾掇了两张凳子,招呼他们坐下,又去厨房里为他们生火。   “老伯,让我来吧。”安阳涪顼忍不住道。   “不用不用。”老伯连连摆手,“这地方不干净,怕脏了公子的手。”   安阳涪顼只好不作声了,自己寻了条抹布,开始收整屋子,女子默默地从旁协助着他。   待老者端出烧沸的热水,外屋已是另一番模样,用一把铁壶,泡了三杯茶,老者神色依旧安宁慈和:“喝吧,这水还算清澄。”   安阳涪顼端起杯子,轻啜一口,却品出几丝苦涩,当下也不便说什么,那女子却将杯中的水一气灌尽,仿佛十分焦渴。   “如今这世道,人心离散,没两招防身的功夫,还是少到外面走动,尽快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老伯,”安阳涪顼转头朝四周围看看,但见老者家徒四壁,陈设寒简,不由言道,“您家中,只有您一个人吗?”   “是啊,”老者点点头,“老伴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只剩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无论好歹,总得活着,难道不是?”   安阳涪顼没有言语,他迭遭大难,心性变了许多,对于这世间之事,早没有曾经的那份执著。   “咱们能在这破屋里相逢,也算是种缘分,人哪,能来到这世上不容易,不管命好命歹,总得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未来,你们说,是不?”   屋中一时静寂,谁都没有说话。   “可,活着为什么呢?”一旁的女子却忽然间开口道。   老者捋捋胡子,忽然间“嗬嗬”笑起来,带着满颔胡须不停地抖:“那你说说,活着是为什么?”   “我……我就是不知道……”女子眼里闪过丝迷茫,“从小儿家里就穷,没过几天好日子——爹娘为了几个糊口的钱,成天在外奔波,可还是穷,穷得连饭都吃不上,难道这样,也要活着吗?”   “为什么不活着?”老者神情淡然,“是个人,就得活着。”   安阳涪顼看着这破陋的屋子,听着他们的对答,再回想过去诸般荣华富贵,仿佛一场梦,一场令人惊魂的梦。   这就是人世吗?——生,经历过了,死,经过过了,贫困富贵都经历过了,剩下的,又会是什么呢?   他不由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老者坐在原处,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倚在木门边望出去,但见沿街一片昏暗,连点星光都没有——这里不是炎京城,也不是什么大城市,这里,只是偏僻的乡村,生活在这里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忙忙碌碌,经营着自己的生计。   这,也是活着。   也许他们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平淡而无味,但正如老者所说,但凡是个人,来到这世上,都得活着。   安阳涪顼觉得自己悟出了很多道理,仔细想去,却又尽是空的。   烦恼好似三千游丝,只要你活着,就会如影随形——“下等”人为了一口饭,“中等人”为了名利财色。“上等人”为了权利富贵……总而言之,各为各的,他安阳涪顼,从今以后,又会为了什么而活?   对坐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见老者和女子倚在桌边,均已沉沉睡去,安阳涪顼起身,从屋中抱出两床褥子,轻轻披在他们身上,然后独自一人迈出门去,迎着初晨的朝阳,向前方走去。   他打算离开这儿,找个地方隐居一段时间也好,还是流落江湖也罢,总之,他得仔细想想。   “公子,公子。”   没行出多远,不妨后方女子的声音传来。   安阳涪顼立住脚,回头看时,却见一抹倩影裙裾翩跹地追来。   “公子,带小茹一起走吧,小茹愿意服侍公子,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公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跟着我?”安阳涪顼唇边浮出几丝自嘲的笑,“如今我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你与其跟着我,不如寻户好人家嫁了,还可安身。”   “嫁?”女子先是一怔,继而摇头,“小茹就愿意跟着公子,做一个丫头,哪怕端茶递水也行。”   安阳涪顼眼中闪过丝小小的犹豫,最终叹了口气:“好吧,就让你先跟着我,倘若以后遇着好的主家,你便去吧。”   “嗳!”小茹响脆地答应着,连连点头。   两人一齐上路,沿途行来,但见百姓们来来往往,有挑担子的,有做买卖的,但大都神情麻木,安阳涪顼摸出几个铜板,买了烧饼,勉强填饱肚子。   渐渐地,他们离开主道,越行越远。   穿过一片树林子后,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寺庙,安阳涪顼眼中顿时一亮:“小茹,我们去那里安顿,如何?”   “但凭公子吩咐,小茹无有不从。”   两人便一径走到寺庙前,安阳涪顼踏上石阶,叩响门环,不多会儿,一名僧人打开庙门,眼睛朝他们一扫,有些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小师傅,不知可否借宿两日?”   “借宿?有银子吗?有银子你住多久都行,没银子的话,最好到别家地儿去!”   安阳涪顼面色一僵,心上像是挨了一刀,顿时像根柱子般憷在那儿,作声不得,倒是小茹,上前赔着笑脸,对僧人连连施礼:“小师傅,出门在外,还请多多行个方便。”   那僧人两眼朝小茹脸上一扫,忽然间改了主意:“好说,好说,两位请稍待,我这就去回禀方丈。”   言罢,退身朝后,“咣”地一声阖拢了庙门。   默了一瞬,安阳涪顼拿起脚来,转身便走。   “公子。”小茹近前,拉住他的衣袖,“公子这是做什么?”   “天下如此之大,本公子就不信,没有容身之处!”   “可是公子,现在天色已晚……”   就在这时,庙门再一次敞开,走出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朝安阳涪顼稽首施礼:“两位请见谅,都是小徒无礼,两位,里面请。”   安阳涪顼略略一怔,方才提步迈入门中,小茹随后跟进,老和尚将两人引至西边一间厢房前,合掌于胸:“寺中简陋,还请两位将就。”   “多谢方丈。”安阳涪顼还礼,待老各尚离去,才转身打开厢房门。   诚如方丈所言,这屋子确实“简陋”,仅一桌,一床,一凳,外加两个大大的木头架子而已,他尚自踌躇,小茹却已经动作麻利地拾掇起来。   “你,大概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来。”安阳涪顼交待了一句,便转身走出,沿着屋檐一路往前,一面仔细察看着寺中的情形,一面寻找厨房。   没走多远,忽听一间屋子里传出奇怪的响动,安阳涪顼一怔,遂悄悄靠过去,隔着窗格子一看,却见两名和尚摁着一名女子,正在床褥中滚动着,他好歹曾与关青雪有一段过往,当即明白过来,面色不由涨得通红,同时也醒悟过来,那老方丈为何愿意将他们迎入寺内,那分明,分明是因为——   他不敢多想,转头便走,直奔回屋内,一手拉起小茹:“咱们,咱们快走……”   “公子?”小茹奇怪地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你别管,”安阳涪顼匆匆打断她的话,“跟我走便是。”   两人出了厢房,直朝寺门而去,刚刚穿过天井,先时引他们进寺的僧人迎面而来:“两位施主,这是去哪里?”   “不敢劳烦师傅,我们兄妹打算连夜赶路,去往码头,明早乘船。”   “哦?”僧人脸上浮起几许冷笑,“公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且容你们说来便来,说走便走?”   安阳涪顼已然察觉出事情不对,拔出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只待那僧人扑上来,便当胸捅他一个窟窿。   第三百四十七章:心累   不料那僧人也甚是狡狯,竟不上当,只立在原处,等后面的僧人跟上来,安阳涪顼心中愈发焦急,左右看看,但见对面墙上有一扇半开的窗户,心内顿时一动,遂拴死了房门,拉着小茹走到窗边,压低嗓音道:“快,跳出去!”   “跳?”   “对,要想活命,就赶快跳!”   小茹茹咬咬唇,将裙摆扎进腰间束好,手撑着窗棂,跳了出去,安阳涪顼紧随其后。   窗外是一条深长的巷道,两人没头没脑地,朝前一阵飞奔,幸而僧人们并不曾发现。   直冲进一片茂密的树林,两人方才停下,扶着树干不停地喘气。   “公子,你还好吧?”   “没,没事——”安阳涪顼心中其实极慌乱,连日来的遭遇,让他的神经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他很想歇一歇,却又不知道,这天下之大,还有没有一个,能容他安宁的地方。   天下之大……竟然都是这样的么?   人生,还真是无趣。   “公子。”小茹显然察觉到了什么,走过来轻轻拉起他的手,“请公子振作,无论如何,小茹都会陪着公子……”   “为什么?”   “因为小茹相信,公子是个好人,小茹更相信,眼前的一切不管多么困难,都会过去的。”   “是吗?”安阳涪顼长长舒了一口气——对于自己的前途,他实在不抱什么希望,之所以能够冲出寺庙,也只是不想小茹受到伤害。   “我们走吧。”歇息半晌后,安阳涪顼再次迈开双腿。   这一次,他们走了很久,但路上的见闻却让他们颇失望,似乎整个璃国都没什么区别,从乡村到城市,无不弥漫着一股颓丧的,难以言喻的气息。   总之,不是他想要的。   难道自己治下的国家,竟然一直是这个模样?   安阳涪顼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义军来了!”   “义军来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安阳涪顼极目看去,却见一支军容整齐的队伍,正缓缓而来,士兵们个个神情凝肃,双眸炯炯有神。   这是谁的军队?   “将士们,来,喝杯水,吃点东西吧。”百姓们纷纷拿起食物,双手捧着近前。   士兵们微笑着接过食物,然后同百姓们亲切的交谈。   眼前的景象,令安阳涪顼眩惑的同时,也心中暗惊。   休整了约半个时辰,军队再次开拔,安阳涪顼这才近前,向一位老者仔细打听道:“老伯,刚才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知道吗?”老伯看了他一眼,“那是夜将军麾下的人马。”   “夜将军?哪个夜将军?”   “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哪里知道,只要姓夜就行了。”   “姓夜?”安阳涪顼心中疑惑——难道是夜府中人?可是,炎京城经历了那样一场血变,还有幸存者存在吗?   随意买了两个烧饼对付午饭,安阳涪顼倚在枯树干上沉思片刻,决定还是找个地方暂避,躲开这世上的是是非非。   这一次,他们足足走了两天,终于找到一个破旧的,无人居住的院落,暂时安下身来,安阳涪顼搜罗全身,找出块从宫中带出的玉,送去镇上的当铺当了些散碎银两,买了粮食与小茹勉强过活。   ……   杨之奇的军队再次集结,压在宏都城外,虎视眈眈地窥窃着,随时准备出击。   但傅沧泓显然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指挥着宏都附近的军队多番骚扰、袭营,弄得向来惯使阴谋的杨之奇叫苦不迭。   枯坐于帐中,杨之奇定睛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沉思之中。   从来不曾气馁的他,这次终于有些灰心了。   “将军。”一名副将从帐外走进。   “何事?”杨之奇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   “伙头营来报,粮草已然告磬。”   “知道了。”一听这话,杨之奇心头愈发烦闷,挥手令副将退下。   看起来,自己这次“吞并”北宏的计划,再次受挫。   “傅沧泓,傅沧泓,”杨之奇重重咬牙,“就算如此,本将也要让你吃尽苦头!”   是日夜,宏都郊外燃起熊熊大火,守城的禁军们望见,第一时间向傅沧泓报告。   “杨之奇要逃。”夜璃歌仍然逗弄着小青璃,脸上的表情甚是平静。   傅沧泓没有说话,稳坐如山,仿佛一切均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对!”夜璃歌忽然站起,用方帕捂住小青璃的口鼻,疾声叫道:“小心毒气!”   “毒气?”   夜璃歌不理会他,立即冲到桌案前,飞速写下一张纸笺,递给傅沧泓:“快去御医院,吩咐他们用大铁锅熬制汤汁,洒遍整个宏都城!要快!”   傅沧泓拿过纸笺,忙忙地冲了出去。   尽管御医院启用了全部人手,但还是没能阻止毒气在宏都城中蔓延,士兵们成批成批地倒下,有体质稍弱的,逐一死去。   直到第六天傍晚,傅沧泓方才回到龙极殿,一进殿门便扑倒在床,沉沉睡去。   夜璃歌往熏炉中加上佛手柑,又为他揉穴按摩。   幸而傅沧泓极其强健,第二日便重新恢复精神。   夜璃歌命人做了银耳羹,亲自盛给他,傅沧泓喝了两碗,放下调羹,正欲同夜璃歌说话,转头却见曹仁在外探头探脑,当下便道:“什么事?”   “是冯大人和梁大人,在御书房候见。”   “朕知道了。”掀开被子,傅沧泓下榻,活动了一下身子,抬步朝外走去。   御书房中。   “皇上。”   “士兵们的情况如何?”   “已经开始康复,只是城外的百姓们多数中了烟毒,痛苦不堪。”   “朕不是让御医院的大夫去施诊了吗?”   “但是,人手不够……”   “那就把宏都附近的大夫们都召集起来。”   “是,皇上。”   “还有什么事吗?”   “是璃郡……最近璃郡境内,多了很多军队……”   “军队?”傅沧泓双眸一凛——他明明已经派了火狼去处理,难道他那边出了意外?   可是当着两位臣子的面,他又不便说什么,只得含混应道:“朕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冯翊和梁玖离开了,傅沧泓独自留在御书房中,手撑桌案,陷入深深的沉思——璃郡……这天下的纷争,似乎从来都没有断过,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一切握在自己的掌中呢?   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他双眸紧锁,只感觉胸中有一股子奇怪的力量奔突来去,仿佛草原上奔腾的野兽。   忽然间,他几步冲下丹墀,拔出腰间佩剑,“唰唰唰唰”地挥舞起来,直到额上见汗,他方才收剑回鞘,凝眸看去,却见檀木屏风上数道深深的划痕。   傅沧泓一动不动,静静地盯着那屏风,良久方调头离去,就在他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屏风轰然倒地,化成粉末。   出御书房后,他并没有立即回龙极殿,而是去了马厩,牵出自己最爱的玉龙驹,一阵狂奔,从西宫门冲了出去。   烛火煌煌。   夜璃歌坐在桌边,抱着小青璃,默然而坐。   桌上的饭菜已经渐渐冰冷,她却始终没有动筷。   “夫人。”曹仁悄悄走进,压低着嗓音道,“夫人先用吧,皇上,怕是要等好一会子才回来。”   夜璃歌“嗯”了一声,未置可否,自己站起身朝内殿而去,只撂下一句话:“让他们都撤了吧。”   ……   上林苑。   任玉龙驹放开四蹄,傅沧泓纵情向前狂奔着,心中汹涌着莫明的快感——倘若自己就这么死了,倒也算是解脱。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或许是累了吧,真的累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累。   千头万绪的事压在心中,让他无法呼吸。   再怎么强悍的男人,也有疲倦的时候,只是他的疲倦与沧桑,不愿让夜璃歌看到而已。   总是感觉,前方有很多的艰难险阻,一重又一重,折磨得他也几近崩溃。   可是,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纵情地发泄。   他无法对夜璃歌嚷,无法对臣子嚷,无法对士兵嚷,只能对着这苍天,这大地,喊出自己压抑的心声——   他哭了笑,笑了哭,任由泪水奔涌,最后筋疲力竭,栽倒在地。   长空寂寂,大地无声,承载这男人所有的悲辛与痛苦,也宽容了他所有的“罪过”。   也许这天下太过沉重,也许这段感情太过沉重,让他的意志力,已经达到了最大的极限。   直到天明时分,傅沧泓方才回到龙极殿,离殿门尚有一段距离,便听悠婉的琴声传来,他旋即一怔,立定脚步。   琴声舒缓而淡然,就像一泓清涔涔的泉水,自他心间淌过,令他整个儿都放松下来。   那些非常微小的,美妙的时光闪过心头,平复了他的焦躁。   弦停音歇,傅沧泓方才徐步迈入殿内,却见夜璃歌一身素衣,端然坐在桌边,未曾挽髻,满头乌发如绸缎般披散着。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一手支颔,定定地看着她。   看着这样美好的她。   宛若世外仙姝,不染尘埃的她。   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依然是他心中的完美。   “沧泓。”   “嗯?”   “你相信自己吗?”   “什么?”   “你相信自己可以掌乾握坤,可以拥有整个天下吗?”   傅沧泓浓黑的眉头一掀,半晌没有言语。   “你有心事?”   “我不想骗你。”   “什么?”   “对于这个天下,我从来不在意,我想要的,只是你,而已。”   “所以?”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切,只带着你,去往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只过我们的日子,平平静静,恬恬淡淡,日出而作,日落而栖……那样,不好吗?”   “很好。”夜璃歌点头,轻轻握起他的手,“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真地好希望,有那么一天……”傅沧泓俯下头,将脸颊贴在她柔嫩的掌心中,阖上双眼,“江山兴亡,朝代更迭,不过是刹那繁花……胜,或者败,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我知道。”夜璃歌静静地注视着他,眼中闪过丝疼惜,还有深深的无奈——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为难他,也不愿为难他,可是,只要他们活着一日,这些烦恼便必不可少,除了坚强面对,更坚强地面对,并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作为一个帝王,就得一生一世,将权利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否则,便会沦为阶下之囚,江山不保,妻儿不保。   她相信,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是有时候,不怎么愿意去面对而已,她所能做的,只是在他伤心难过的时候,安慰他而已。   第三百四十八章:傲骨凛冽   璃郡。   冷月如钩,勾勒出起伏的山峦。   “放弃吧。”   “除非,你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至多,会将你抓住,送去北宏。”   “那只怕,要让你失望了。”男子将双手环于胸前,眸中绽出几许冷色,“夜家暗卫只会赴死,绝不低头。”   火狼沉默,对于这一点,他心中其实异常清楚——单从夜璃歌身上,便能瞧出这样的傲骨来。   难怪。   难怪傅沧泓会被这一段感情,弄得伤痕累累,想来天底下,无论是哪个男人,爱上这样的女人,都不会太好过。   “纵然你造反成功,又能怎样?”火狼以退为进,继续劝说。   “你不知道吗?安阳皇族还有一颗仅存的硕果。”   火狼面色微变——原来如此,问题的症结原来在这里——   “如此说来,你决意孤注一掷?”   “是!”   “好吧。”火狼无奈点头,转身朝山下的路走去,夜方站在原地,一身冷凝。   ……   “火统领,情况如何?”   火狼没有答话,只是看着火堆默然无语——事情陷入僵局,现下该怎么办?   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湖边立定,看着那轻波微漾的水面,脑海里却不由闪过张面孔。   突然间就很想。   很想回到她的身边去,坐在明亮的烛火旁,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默地看着她的侧影。   幽风吹来,拂散他的遐思,火狼苦笑一声,强令自己回到眼下的困局。   ——似乎,除了杀掉夜方,一时间竟无他策。   或者——   “轻痕。”   “属下在。”   火狼压低声音交代了几句,轻痕抬臂一挥,几道黑影立即随他一起,朝暗夜深处飞奔了出去……   ……   天下,暂时恢复了安宁祥和的景象。   百姓们照旧忙忙碌碌,过着自己油盐柴米的日子,并没有多少人,去关注天下兴亡,边塞风云,仿佛这一切,都离他们相当遥远,只是少数有见识者,或曾四方流浪之人,能隐约闻出空气中硝烟的气息,偶尔提着心,悬着胆,朝远处的天际望一望,但他们能看到的,往往只有朗冽的天空,以及飘过的几抹白云,于是,心中的惶惑散去,也垂下头去忙碌着手头的事。   但在宏都城,皇宫内,龙极殿中,却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皇帝傅沧泓,将他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备战之中,日夜召集大臣们议论用兵之道,分析利害,整顿边备。   经过数日的商议后,他决定主动出击,先扫荡夜魁国,再全面将兵力压向虞国,将其彻底吞并。   令他头痛的,是一个问题——杨之奇。   正如,他和夜璃歌,是杨之奇的克星,而杨之奇,也是他的克星,如果没有夜璃歌从旁相助,他断难取胜,可是,如要彻底覆灭整个虞国,他必须御驾亲征。   冗长的讨论终于结束,傅沧泓站起身来,脸上流露出一丝倦色,待所有文武离去,他方才徐步出了龙极殿,回到龙赫殿。   殿中空空,不见夜璃歌的人影,傅沧泓不由一怔,褪去外袍,立于屏风前,蓦地听得有清脆的笑声,从窗外传来,他心内一动,遂出了殿门,转过回廊,却见两棵高大的榆树下,夜璃歌正在荡秋千,那咯咯的笑声,正是从她怀中小青璃口内传出。   仿佛一阵春风荡过,将傅沧泓心中的阴霾吹散,他提步近前,双腿点地,人已经坐上了秋千。   两人肩并着肩,一起随秋千晃荡,好似比翼之鸟,在澄净的阳光中飞舞。   眼见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夜璃歌方才下了秋千架,和傅沧泓一起回到殿中,早有宫人呈上晚膳,两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篇儿。   一时饭罢,宫人撤去碗盏,送上香茶,傅沧泓浅啜一口,方才启唇道:“璃歌。”   “嗯。”夜璃歌低头抚弄着小青璃,很随意地答了一声。   “我准备……”   “御驾亲征是吗?”未料,却是夜璃歌,先说出了答案。   “对。”   “什么时候启程?”   “大约,十天左右。”   “太快了,”夜璃歌摇头,“可以再缓缓。”   “听你的。”傅沧泓点头,“只是——”   “我会陪你。”夜璃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眉宇间的神情甚是刚毅。   傅沧泓顿时屏住了呼吸——还说什么呢?还用说什么呢?他心里的话,早已被她说出了口,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早些休息吧。”夜璃歌的神色还是那样平静,仿佛征战杀伐,在她看来不过统统是小事一桩。   “把孩子给我吧。”解决了心头“大事”,傅沧泓的心情也缓和下来,朝夜璃歌伸出手。   “好好接着,千万别跌了。”夜璃歌将小青璃交给他,仔细叮嘱道。   傅沧泓把小青璃抱在怀中,轻轻地逗哄着,小青璃一点都不认生,发出“咯咯”的笑声,还伸出舌头去-舔傅沧泓的指头。   “哈哈,”傅沧泓脸上绽露出从未有过的快活笑容,“笑了,笑了,他笑了,璃歌你看,他笑了——对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夜璃歌迟疑了片刻,才道:“安阳,青璃。”   “安阳青璃?谁起的?”   “关青雪。”   傅沧泓顿时不言语了,先时逗孩子的那份快乐也随之淡去,将孩子交回给夜璃歌,站起身来。   殿中一时静寂,只听见窗外的树叶儿,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再过不久,我们就要离开宏都,前往边境,你打算如何安置这孩子?”   夜璃歌看看他,再看看怀中稚子,掠掠腮边发丝,毫不迟疑地道:“当然是带他一起上路。”   “一起上路?我们是去打仗,可不是观光!”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怒气。   “我答应过青雪,就算是死,也要照顾好他!”夜璃歌口吻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怒气“噌噌噌”从傅沧泓心底直往上蹿,可他到底没有发作,而只是哼了一声,将头转向别处。   他太了解她的性子,知道她一旦倔强起来,就算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不过现在,他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些,倘若她想带着孩子,那就让她带着吧。   之后数日,整个宏都陷入异常的沉寂,所有的战备工作都在暗地里进行着,直到完成。   八月初九,傅沧泓在演武场上,誓师出征,数十万大军分成六批,自东城门出,浩浩荡荡地开赴边城。   而夜璃歌,一身便衣,抱着小青璃坐进傅沧泓的辇车中,垂下的布帘遮去她美丽的容颜。   ……   虞国。   虞琰来来回回地在丹墀上踏着步,眉宇间尽是焦虑。   “杨之奇呢?杨之奇在哪里?”   “微臣在——微臣参见皇上。”随着一道洪亮的声线,杨之奇徐步从殿外走进,躬身朝虞琰拜倒。   “你看这个。”深吸一口气,虞琰令侍立于一旁的宫人捧着奏折踏下金阶,递到杨之奇手里,杨之奇接过看罢,神色依旧平和如常。   “大将军平时不是一向成竹在胸吗?怎么现在却成哑巴了?”旁边一名贵族站出来,满眸嘲弄。   杨之奇抬头,淡淡地扫他一眼,那冷冽如冰锋般的目光,立即让贵族退了回去。   “傅沧泓出兵,皆在微臣的预料之中。”   “哦?”虞琰眉梢一挑,“你且细细说来。”   “上次微臣率兵轻入北宏腹地,犯了兵家大忌,是故难以取胜,而此次,傅沧泓擅动兵锋,必然会暴露出诸多弱点,只要我们抓住这些弱点,以静制动,自然会——”   “是吗?”又一名贵族站了出来,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杨之奇,“这话,杨将军似乎说过很多次了吧?可是结果呢?结果如何?每一次都败在傅沧泓手上,傅沧泓是什么人哪,人家是北宏皇帝,掌控百万大军,况且,人家身边还有一个夜璃歌!”   “请问齐大人,是杨某掌兵,还是齐大人率军?齐大人若是对杨某不满,可以自率一支人马,上场征战!”   姓齐的贵族顿时噎得满脸通红,吭吭咳了两声,随即退下。   “皇上,”杨之奇再次抬头,定定地看向虞琰,“皇上可还相信微臣?”   虞琰没有说话,从内心里而言,对杨之奇的才华、能力、胆魄、器识,他都是信赖的,只是三番五次折在傅沧泓手中,他纵然要维护他,却也很难。   杨之奇再没有言语,从怀中摸出帅印,高高举起——对于朝廷内的人事纷争,其实他早已疲倦,深知很多时候,“官场”并不是一个“做事”的地方,而是一个“混事”的所在,他早不想与这一帮“鸟人”为伍,倘若能脱却凡务,倒也不失为快事。   “听着,”皇帝的声音响起,说出的话却颇令人意外,“从即日起,杨之奇任兵马大元帅,有权调动虞国内任何兵力,余人不得过问!”   “皇上!皇上!”众臣们顿时大哗,有对杨之奇不满的,有眼红的,有存心捣乱的,总而言之,居心不一,杨之奇一脸木然地站在那里,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无所闻,亦无所知。   “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虞琰龙袖一拂,众臣顿时默然,虞琰旋即起身离座,临去时却深深看了杨之奇一眼。   那一眼,很深很深。   遥遥鼓声响起,百官们鱼贯出殿,独杨之奇走在最后,立在玉栏旁,翘首望向渺渺蓝空中悠悠的白云,他的心中,忽然升起无穷无尽的沧桑感。   自来成事不难,力排庸议者难。   他一向讨厌与“俗人”过从,只想使着性子做自己的事,未料却得罪了一大群“乌鸦”,偏偏这些“乌鸦”窃取高位,不懂国计民生,不懂兵家争胜,只是一味张着嘴说话,轮到办实事的时候,便一个个缩头缩尾,让人好不讨厌。   有时候,他也想卸甲归去,或者干脆揭竿而起,做一番属于自己的,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若不是虞琰诚意拳拳,想必,他早已经走了吧。   出了宫门,正欲往自己的将军府而去,冷不防听得一声娇咤,随即两条柔软的胳膊伸来,搭上他的肩膀:“奇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杨之奇心中烦闷,本不想理她,但更不愿她借故闹脾气,只得强抑着自己的性子,伸手拍拍她的脸颊,劝哄道:“我这不是准备去吗?”   “嗯~~~~你就是在骗人家。”虞绯颜撒娇,就是不肯松手。   “颜儿。”杨之奇终于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我很累,你让我休息一下,好么?”   “啊?”虞绯颜眼里闪过丝惊奇,赶紧放开他,跳到一旁,仔细瞅了瞅他的脸色,“奇哥哥,你不开心吗?是谁得罪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去摆平他们!”   杨之奇苦笑——他还没怎么着呢,那帮人已经像红眼兔子一般,就想着随时蹦起来咬人,倘若他再在虞绯颜面前告上一状,让她去替自己出头,只怕不到半日,整个元京城,都会被她搅得鸡飞狗跳,而自己在朝堂之上,更加无法做人。   为了眼前大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忍着吧。   忍一忍,万事大吉,忍一忍,会少很多祸事,人生在世,有时候,脚下的石头,都是自己摆下的,倘若平时少开口多做事,自然便省了无数的是非。   有这些处理是非的功夫,还不如认真做实事。   第三百四十九章:豪情   虞绯颜转动眼珠,猜测着他的心事。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胸中不由漾开几许微痛,她想着要为他解除心里的烦忧,却又有些张皇无措,虽然她贵为郡主,皇帝的女儿,可一旦进入情感的世界,却也和普通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只是一心想他开怀罢了。   “奇哥哥,我们去骑马吧。”思来想去,她只能这样说。   “好吧。”杨之奇不忍拒了她的好意,两遂一同往跑马场而去。   骑在健马上来回奔驰了数圈,杨之奇心中稍稍觉得松快些,再看看身旁脸颊通红,额现微汗的少女,他略略放下了不快,掏出汗巾,仔细拭去虞绯颜额头的汗珠子。   虞绯颜不由一怔——在她的记忆里,还不曾记得,杨之奇有这般“温柔”的时候,眼里不知怎的就起了泪光。   “小丫头。”杨之奇张臂揽住她,在她腮上轻轻一吻。   “奇哥哥。”虞绯颜伏在他的怀中,泫然欲泣,“你若往日肯这样对我,我纵是死了,心里也是甜的。”   “说什么傻话。”杨之奇抬手捏捏她的鼻子,“我们都会好好的。”   “嗯。”虞绯颜点头,破啼为笑,满眸信赖地看着他——这是她喜欢的男人,全虞国最英武的男人,与那些成日里斗鸡走狗,或斤斤计较的男人全然不同。   她就喜欢他,哪怕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愿的。   杨之奇却凝眸看向远方,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他毕竟是个杀伐果决的军人,向来不会在这些儿女情事上多下功夫,况且,他心中还压着一件沉甸甸的事——那就是即将与北宏展开的大战。   虽然虞琰赋予他一切权力,可是对阵傅沧泓,和夜璃歌,他仍然觉得头痛。   似乎这种头痛,早在数年前便已开始。   既生傅沧泓,何生杨之奇,有时候,他也不禁深深地感叹。   可他杨之奇,也绝不是一个贪生畏死之辈,宁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断不肯让那起小人低看。   “颜儿,我送你回安王府吧。”   “好。”今日的虞绯颜,表现得格外温顺,任杨之奇将自己扶上马背,朝安王府的方向而去。   ……   边塞苍凉,荒草一望无涯。   傅沧泓用大氅将夜璃歌裹得严严实实,方才带着她下了辇车,一径走到界河边缘。   两人立定,一齐抬头朝对岸看去,却见几座山丘起伏,中间一片平坦的草地,无有一兵一卒。   “如何?”   “这一战至关重要,还是先安营扎寨,再着人仔细打探,根据实际情况,制订作战计划吧。”   “如此甚妥。”傅沧泓点头,忽地盘膝坐下,在草地上铺开一张大纸,上面画满方格,“咱们下一局,如何?”   夜璃歌并不迟疑,也侧身坐下,两人各执一方,捉对厮杀起来。   傅沧泓走走停停,每一步都要思忖良久,夜璃歌也不催促他,偶尔俯身逗弄着孩子。   “我怎么觉得——”   “什么?”   “你每一步棋后面,都藏着我所看不见的凌厉杀招?”   “是吗?”夜璃歌形容淡静,“那只能说明,你思虑欠妥。”   “这样?”傅沧泓抬手,搔了搔脑袋,终于弃子,仰天叹道,“娶个太聪明的老婆,有时候,未必是幸事啊。”   “不乐意了?”   “哪里哪里。”傅沧泓拱手,“还请夫人多多指教。”   夜璃歌也不言语,只是伸手代他走了两步,傅沧泓双眼顿时大亮,不住地点头:“夫人不愧是女中诸葛,让世间男子望尘莫及。”   女中诸葛吗?夜璃歌很随意地笑笑,眸中飞起几许亮色。   作为一个优秀的女人,对于自己,她确实有着几分自负。   看着她如花的娇靥,傅沧泓顿时痴了,哪里还想得起别的来。   直到张广雷前来,打破两人间的静寂:“皇上,晚饭已经备得,请皇上和夫人享用。”   两人这才拍掉身上的草叶儿,站起身来,信步往前走去,却见士兵们三五成群,围着火堆喝汤,悬吊着的大铁锅里,汤汁沸溅,一块块马肉已经煮得烂熟,傅沧泓走过去,随意拿了只陶瓷碗,抓起大铁勺盛汤,张广雷走过来,伸手阻拦:“皇上,这——”   “没事,”傅沧泓摇摇头,“他们喝得,我自然也喝得。”言罢,他又转头看向夜璃歌,“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好。”   待傅沧泓盛了碗肉汤,夜璃歌接过来,端着汤走到一旁,搁在块石头上,用手指蘸着,送进小青璃唇间,看着他伸出小舌头舔舐-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士兵们偶尔转头,偷偷地看着那个美丽的女人,对于她的大名,他们早有耳闻,只是,任谁也没胆量敢觊觎。   不一会儿,夜幕垂落,天色变得昏黄,营地四周亮起一堆堆篝火,有士兵们放开嗓子,跑腔跑调地唱歌,也有人粗鲁地说笑着。   夜璃歌端坐在帐篷里,面色依旧从容淡定,从前有过的军旅生涯,让她对这一切格外适应。   “璃歌。”傅沧泓撩起帐帘,大步迈入。   “嗯。”擦干净青璃的小脸,夜璃歌抬头看他。   “你说,杨之奇会不会来袭营?”傅沧泓眼中有着几许不确定。   “不会。”夜璃歌非常干脆地道。   “为什么?”   “估计他这会儿,还在元京呢。”   “听你这意思,对元京城的事,非常清楚?”   “不说全部,至少,”夜璃歌看了一眼桌上的烛火,“对于虞国权贵阶层的心理,我很了解。”   “怎么说?”   “你也知道,杨之奇的个性,很有些骄狂,是以平素得罪的人不少——你还记得他被虞琮罢免的事吗?”   “当然——那——”傅沧泓立即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你想故计重施?”   夜璃歌一时默然。   傅沧泓走过去,在桌边坐下,安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虽然虞琰深信杨之奇的能力,但虞国的权贵们,却不乐见杨之奇威重权贵,尤其是宗室皇亲,更愿意将所有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所以,只要我们给杨之奇两个败仗吃,再派人去元京活动,虞皇一旦顶不住压力,自然就会重复虞琮的旧路,临阵换将。”   “嗯。”傅沧泓捏着下颔,微微点头,“从前总是他算计咱们,现如今,也该轮到咱们给他一些颜色瞧瞧。”   “不过——”   “什么?”   “杨之奇始终是个阴狠的角色,只要其身不亡,若再得权势,必定会搅起极大的风浪,咱们得设个法子,夺其性命。”   “你,你打算怎么做?”   “暂时没有想好。”夜璃歌抿抿唇,眸底闪烨着锐利的光,仿佛刹那间又成为昔时那个杀伐果决的右军统领,令人心惊肉跳。   “璃歌。”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不由唤了声,伸手摸摸她的脸颊,“这些事,还是交给我吧。”   夜璃歌瞅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她并非不相信他,而是这世间事,往往波诡云谲,任是再聪明的人,也无法完全把握,况且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是输,还是赢。   “沧泓。”   “嗯。”   “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冷静,对我而言,你的生命,重于一切,重于整个天下。”   傅沧泓愣住了,定定看了她许久,方才非常谨慎地道:“好,我答应你。”   夜璃歌这才微微地笑了,似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   “皇上。”帐外忽然传来张广雷的声音。   “何事?”   “边界线上,发现小股虞兵,末将请示,是否出击?”   “且至中军大帐候旨。”   “末将遵旨。”   “璃歌,你暂且歇息,我去去便来。”   “嗯。”夜璃歌点点头,依然端坐于原处,目送傅沧泓离去。   ……   “可有探马回报?”   “齐禀皇上,虞军一共有三万余人,正在离此不远的小山坡上安营扎寨,请问皇上,是否发起攻击?”   傅沧泓沉默着,一手托颔,没有作声。   “皇上?”   “不出击。”半晌过后,他清晰地给出答案,“待杨之奇的主力军队,到达边境再说。”   “报——”又一名探马冲了进来,“东南方,西北方,均发现有大批来历不明的人马。”   傅沧泓面色一凛,不过依然镇定:“大约有多少兵力?”   “情况不明。”   “再探。”   帐中一时静寂,将领们均个个屏声静气,等候着进一步的消息。   “张广雷。”傅沧泓忽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将士们的情绪如何?”   “还好。”   “自今夜起,让所有人刀不离身,箭不离弦,时刻提起精神,随时待命。”   “是!皇上!”   “你们,必须时刻管理好手下人马,不得有任何闪失!”   做好一切安排,傅沧泓方才长舒一口气,轻轻摆手:“都退下。”   待众人离开,他转头看着墙上的地图,沉吟不语——此地乃虞国和北宏的接壤之处,地形复杂,易于设陷阱。   这一点对他而言,不得不说,格外不利。   要怎么样,才能将劣势,扭转成优势呢?傅沧泓手托下颔,久久地思索着。   是夜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直到次晨天光破晓,方才熄灭。   ……   “哇——哇——”   小青璃忽然放声大哭,夜璃歌坐起身,把他抱进怀中,轻轻逗哄着,可小青璃还是哭个不住。   “咴——”   “踏,踏踏踏踏——”   各式各样的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虽然隔得很远,听上去有几分不真切,但还是有如鼓点般阵阵敲击着夜璃歌的心房。   她仍旧那么直挺挺地坐着。   要开始了吗?   大约,是要开始了吧?   低下头去,她不仅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空空如也,但她却瞧出了两个字——命运。   这场战争,关系到太多人的命运,她的,傅沧泓的,杨之奇的,虞琰的,甚至是金瑞的,夜魁的,大约整个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带荒凉的野地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可以避免。   清澈亮眸一点点地深邃了下去,她的脑海里闪动着很多画面,企图从中提取一些蛛丝马迹,这种思索是费力的,只一会儿,她便合上了双眼。   “璃歌。”   男子的嗓音忽然从帐外传来。   夜璃歌坐直身体,轻启双眸,朝他看过去。   “我,要走了。”   他摁着剑柄,逆光而立,橘色的朝阳光芒,勾勒出他伟岸的身影,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勃勃的英气。   “去吧,”夜璃歌脸上绽出一朵最明艳的笑,“我等你,我在这里等你。”   “嗯。”傅沧泓点头,迟疑着还想说什么,却到底住口,他对夜璃歌虽然爱意深沉,但从来不喜欢挂在嘴边,只是细细地体会着她每一丝情感的波动。   “不会有事的,我已经卜算过了,这场战争,不会有危险。”   “我不会让自己有危险。”傅沧泓豪气一笑,调头离开。   第三百五十章:奇迹   又一次两军对立,只是战场从宏都城外,换到两国边境。   似乎每一次相逢,不是战争,便是阴谋,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关系,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关系。   与以往不同的,却是杨之奇首先采取了主动,虞军分成数支,气势汹汹地朝傅沧泓杀了过来,北宏军队毫不示弱,挥动着武器迎上去。   激战。   是一场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激战,纯粹比拼实力的激战。   过程血腥,结果惨烈,尸体在地上一层层往上堆积,天边斜阳淡淡,几乎能滴下血来。   终于,傅沧泓下令鸣金收兵,双方各自撤回自己的阵营。   遍地哀鸿,不知是谁吹奏着边塞之曲,凝重、沉缓,而苍凉,带着股子洞人心腑的苍凉。   因为战争本身,就是痛苦而苍凉的。   傅沧泓没有回营,而是在一具具尸体间慢慢地走动着,按说,他是一个见惯血腥的男人,纵然如此,眼前的景象,也让他不免生出几许悲哀。   他并不喜欢战争。   可是回头看,自己这一生,却没有多少时光,躲开战争——最初是为了生存,后来是为了女人,而现在,是为女人,也是为天下。   或许,一个男人生来,便是属于天下,属于战争的,他们的血脉里奔突着自然的狼性,若不任其纵横驰骋,马踏关河,便永远无法宁静。   而战争和天下,不过是他们获取的战利品而已。   回到营地时,天色已然沉黑,傅沧泓立在旗杆下,抬头看着空中冷寂的星子。   “皇上。”张广雷走过来,“喝口热汤吧。”   傅沧泓二话不说,接过碗一口猛灌进喉咙里,那滚烫的温度,让他不由咧了咧唇,张广雷接过碗,默然无语地走开了。   夜风扫过,夹带着几许血腥的气息,不远处的帐篷后,似有压抑的泣声传出,傅沧泓一惊,随即迈开步伐走过去,却见一个小个子士兵蹲在地上,双手捂面,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浑没有察觉到傅沧泓的到来。   “哭够了没有?”   皇帝低沉的声音,恰似一声惊雷在士兵头顶炸响,他猛地弹起,身形随即挺得笔直。   傅沧泓双眸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他——这是一个五官和身材都十分秀气的男人,半褪的铠甲上,甚至还带着几点深红的锈渍。   “怎么回事?”   “小,小小小,小人的哥哥……死了……”士兵语无伦次。   “很伤心?”   “是。”   “很难过。”   “是。”   “那就养好精神,再上战场,一定要打败所有敌人,为你的哥哥报仇!”   士兵却没有像傅沧泓预期的那样,表现出感激涕零,而是低下头去,好半晌才嘟哝着道:“可是,为什么要打仗呢?在家呆着,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他,于是士兵的脑袋愈发地压得更低了。   最终,皇帝沉默地走开了,于是士兵深吸一口气,“扑通”坐倒在地,他本以为,自己铁定会受到惩罚,可是皇帝的反应显然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   会不会,在半夜里令人把自己拉起来,拖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悄悄给砍了?他这样想着,更觉得前途黯淡,像滩软泥似地倒在草丛里,很久都没有再站起来。   掀起帐帘,扑面而来的温暖,让傅沧泓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抬头看时,却见夜璃歌坐在桌边,给小青璃喂着马奶,听见响动,头也不抬:“你回来了?”   “嗯。”傅沧泓应了一声,脱下大氅,随意扔在床上。   “明天,你挂牌免战吧。”   “什么?”傅沧泓闻言,大大地吃了一惊。   “杨之奇这样做,是想彻底拖垮你的兵力,然后再发起总攻。”   “可是——”傅沧泓眼里闪过丝迟疑,“虞国的损失也很惨重。”   “你忘了?”夜璃歌终于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他还有一支‘甲兵’,直到现在,准确地说,自从牧城之后,便再没有启用过,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支队伍去哪里了?”   傅沧泓顿时没了言语。   “还有这个。”夜璃歌说着,将一封密函推到他面前,傅沧泓接过,打开看了看,神色为之一变。   “情况很微妙啊,只要你棋差一步,沧泓,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诸国一起发动纷争,北宏,将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听着这样的话语,傅沧泓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所以,我们现在最好按兵不动,以积蓄力量,或者——”   ……   “免战?”杨之奇黑邃眸底,掠过丝异色,随即揣度出,这必定,是夜璃歌的筹谋。   旋即,他的唇边缓缓漾起丝冷笑:“来人!”   “将军!”   “传令第一营和第二营,立即出战,向北宏大军发起攻击!”   傅沧泓,我绝对不会,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你想休战,我就要搅得你不得安宁!   ……   “嗖嗖嗖嗖——”   一支支冷箭,携带着跳跃的火焰,飞向北宏军的营地。   “东营起火!”   “北营起火!”   “南营起火!”   “中军帅帐起火!”   一个个士兵们手执武器,张皇失措地从营帐里冲出来。   “不要慌!左营打水救火,右营准备出击!”张广雷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傅沧泓从中军营帐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夜璃歌。   两人在辕门前立定,极目望出去,却见虞军们井然有序,正不断地发射着火箭。   “再这样下去,整个营地都会被烧成灰烬。”   夜璃歌并不怎么以为意,而是抬头看了看天空——几片暗黄色的云,缓缓地飘着。   “再等一会儿。”   傅沧泓惊奇地看了她一眼——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有奇迹发生?   但奇迹真的就发生了。   忽然间,阵阵怪风刮了起来,卷带起满地的沙粒子、石头,劈头盖脸地朝虞军反扑过去,甚至连射出的火箭也改变了方向,纷纷落入虞军阵营中,士兵们顿时一个个蹦了起来,拼命扑打着身上的火苗。   “喔喔!喔喔!”北宏士兵们发出阵阵怪声,既祟拜又钦佩地看着那个女人,那个传奇的女人,仿佛只要有她在,什么不可能的事,都会发生。   “璃歌!”傅沧泓不由紧紧地握住夜璃歌的手,无比动情地道,“你,你真是我的福星!”   “福星吗?”夜璃歌不置可否——这个男人似乎忘了,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而开始的。   “胜利只是暂时的。”她永远是那样淡定的样子,仿佛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行云流水,瓜熟蒂落。   ……   虞军阵营,杨之奇的脸黑得可怕。   “我忍够了!”忽然间,他重重一拳击在桌案上,使得上面的文房四宝一阵“乒乓”乱跳,下面的士兵顿时噤若寒蝉。   “出去!”   待众人退下,杨之奇仰面躺进椅中,眼里迸射出怨毒的光——夜璃歌,夜璃歌,我要你不得好死!   他的脑子开始飞速转动起来,琢磨着如何从夜璃歌身上下手,可是思来想去,却仍旧毫无对策。   沉默良久,杨之奇起身走出帐外,跃上马背,径朝营外而去。   幽静的小湖畔,密林森森。   “啪,啪。”拍响手掌,一道黑影旋即从林内闪出,跪伏在地:“将军。”   “情况如何?”   “启禀将军,北宏军中军主帐看守严密,属下们根本没有办法靠拢。”   “难道,真的一丝破绽都没有?”杨之奇忍不住焦躁起来。   “并非如此,”倒是那黑衣人,显得沉静,“这次,夜璃歌带来了一个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   “那孩子的来历,属下还没有调查清楚,只是,傅沧泓和夜璃歌,对那个孩子都十分地重视。”   “可是,那孩子跟傅沧泓与夜璃歌在一起,你们,又有什么办法?”   “逼夜璃歌现身,然后寻找破绽,对孩子下手。”   “这样,行得通吗?”一向胸有成竹的杨之奇,第一次,对自己即将作出的决策,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属下,只是建议。”   “我知道了。”杨之奇摆摆手,“你且去吧,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   待黑衣人离去,他又在密林中徘徊思索良久,方才折身返回营中。   次日,虞军中战鼓催鸣,杨之奇单枪匹马冲到阵前,指名要与傅沧泓单挑。   是时,傅沧泓正在帐中与夜璃歌商议对策,闻得张广雷来报,眉峰不由往上一挑。   “不用理他。”夜璃歌容颜冷冽,语声淡漠。   傅沧泓复又坐定。   外面的鼓声愈发急骤,傅沧泓终于按捺不住,再三再四想出去看个明白,却被夜璃歌用眼神止住。   于是,杨之奇又白白忙活了一日,到夜间大吃大喝,在营中谩骂不止,显得格外地气急败坏。   如是三日,虞军疲惫不堪,北宏军中却有流言悄悄传播开来,都说皇帝怯懦畏战,此一役必输无疑。   “璃歌。”这日吃罢午饭,傅沧泓回到营中,看着夜璃歌很是有些气恼,“外面的传言,你都听说了吗?”   “嗯。”夜璃歌的表情还是淡淡地。   “杨之奇他,他也太嚣张了。”   “怎么?”夜璃歌撩起眼皮,视线从他脸上扫过,“你沉不住气了?”   “那倒不是,”傅沧泓摇摇头,拿起手来,放在胸口上,“只是这里,堵得厉害。”   “自来成大事者,都需要忍耐,倘若不能忍耐,便会栽在自己手里,杨之奇正是希望你愤怒,只要你一动,自然会露出破绽,授人以柄。”   “难道说,还要继续忍下去?”   夜璃歌朝帐外看了一眼:“对,继续忍下去,但忍耐的时间,不超过三日。”   傅沧泓终于彻底地冷静了。   他相信夜璃歌的直觉,还有判断。   第三百五十一章:震撼   三天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杨之奇忽然间偃旗息鼓。   抱着小青璃,立于辕门前,夜璃歌朝虞营的方向观望良久,折身返回营中,找到傅沧泓:“今天夜里,杨之奇定然会前来袭营。”   “那——”   “沧泓,你相信我吗?”   “当然。”   “既如此,你率领所有精兵出营,将这里交给我。”   只微微一愕,傅沧泓便郑重点头:“好。”   夜幕垂落,傅沧泓点齐所有人马,脉脉凝注夜璃歌良久,方才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数点灯火之中,夜璃歌一动不动,美容的面容宛若染露而放的琼花,美好得让人无法呼吸。   “夫人。”一名副将从侧影里走出,“皇上令末将留下,听候夫人吩咐。”   “嗯,”夜璃歌点点头,“你且按照我说的,一一布置起来。”   副将领命而去。   夜风泌寒,撩起夜璃歌乌黑的长发,微微缭乱。   寒星闪烁,一轮弦月挂在天边。   将近子夜时分,空旷的营地忽然一阵颤动,接着冒出一支支锐利的矛尖。   可是,当身着铁甲的士兵们从土层里钻出来时,却从头到脚重若千钧,让他们根本迈不开步子。   “娘的!”一名士兵不由骂了句粗口。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见鬼了?”   “夫人,要放箭吗?”   “不。”夜璃歌一摆手——甲兵身上的铠甲非同寻常,若是贸然放箭,只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所要做的,只是将他们困在此处,待傅沧泓回营,再作计较。   “夫人!小心!”副将一声大喊,忽然抢挡在夜璃歌跟前。   凝眸看去,却见一身黑衣的杨之奇,悬于半空中,手里紧扣弓箭,冷冷地对着夜璃歌的胸口。   黑眸冷如寒星。   四目交接,都没有半丝温度。   但杨之奇始终不曾放箭,仿佛是猫捉老鼠,带着嘲弄,带着逗耍。   副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甚至连裆里,悄悄滴出些不明液体。   杨之奇的动作很缓很慢,一点点往下降,箭尖指向夜璃歌怀中的婴孩:“你相不相信,不管你如何武艺超群,我都能精准地,置他于死地?”   “我相信。”夜璃歌毫不迟疑地开口。   “现在认输,一切还来得及。”   “输?”夜璃歌唇边缓缓勾起一丝冷笑,“你觉得,我会是那种苟活求全的人么?”   “真不后悔?”   “真不!”   两个字刚出口,便听得一声箭矢破空的响动——咝!   “不!”   是谁的喊声穿透浓重夜色,直达心脏的位置。   副将目瞪口呆地大张着嘴,看着夜璃歌转过身子,用自己的后背,面对冷寒的箭矢。   一瞬间,天静地寂。   男子来得极快,几乎在第一时间,便稳稳地接住了夜璃歌的身子。   杨之奇屏住了呼吸。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放弃眼前这大好的机会,而不是扬手给他们来个一箭双雕。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话吗?”夜璃歌面容惨白,却仍旧紧紧地箍着傅沧泓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冷静——趁这个机会,除掉甲兵,他们,他们——”   她一边说,口中却缓缓流出鲜艳的血来。   “别再说了!”傅沧泓一声暴喊,只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要爆裂开来。   “不要迟疑!”夜璃歌瞪大双眼看他,口吻无比强硬。   终于,傅沧泓抬起手臂,重重往下一划。   数道黑影从空中腾落,冲进甲兵阵中,一通砍瓜切菜。   “夜璃歌!”杨之奇终于发现情况不对,收起心中那丝难得的怜悯,“嗖嗖嗖”连发数箭。   盾牌合拢,将傅沧泓和夜璃歌牢牢蔽住。   “璃歌!”傅沧泓双眼血红,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不要慌,不要急。”夜璃歌仍然保持着镇定,“危机还没有解除……我们,不能输,这一仗如果输了,整个北宏也就完了。”   握紧她的手,傅沧泓眸中滚出一串串热泪,“啪啪”地掉到她的手背上。   “甲兵,是杨之奇的命脉,如今全部葬送在这里,他必定,会发起疯狂的报复,现在,你抱着我,撤到后营里去。”   “好。”傅沧泓点头,紧紧地搂着她,在士兵们的护卫下,慢慢朝后挪去。   杨之奇果然跟来,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他一向自命是当世奇材,未料却一再输给一个女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但是很快,只身涉险的他,立即发现,自己落入夜璃歌早已设下的圈套之中。   “杨之奇,你我的恩怨,就在今日,作个了结吧。”女子泌寒的嗓音,像是从夜空深处传来。   杨之奇高高地昂起头,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有你炎京凤凰作陪,我纵然死了,也是值得的!”   虽如此说,他举眸看向空中时,眼里仍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眷恋。   忽然间,就想起那个阳光明亮的日子,跪在安王府的后花园里。   回望过往,恍然如梦,一场春秋大梦。   本以为,凭着自己一身本事,满腔热血,可以干出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谁料命运竟是如此不济,上负皇恩,下负万千士兵的期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眼角滚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而斯时斯刻,他应该伤心,应该足够伤心了吧。   “杨之奇,我敬你好歹是个人杰,让你选个体面的死法,用剑自刎吧。”   “不!”杨之奇忽地挺直了身体,“我杨之奇,只会继续战斗,除非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否则绝不会倒下!”   言罢,他一剑朝虚无的空气劈去,却听得“当”一声脆响,竟像劈在坚硬的金属上,火花四溅,剑身带着巨大的力量反弹回去,震得他手臂一阵发麻。   一击受挫,反而让他凭添无穷的战斗力,于是,撞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电火光“啪啪”直响,有如闪电一般。   捂着胸口,看着被困阵中的杨之奇,夜璃歌心中不由掀起阵阵波澜——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狠辣、果决,能拼能杀,若不是各为其主,应当能成为朋友,甚至知己。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放他一条生路,可是,对敌人仁慈,往往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她只能别开头去,更何况,她自己现在的情况,也极不乐观。   “璃歌。”傅沧泓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的脸庞,“你觉得怎样?”   夜璃歌的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但她却极力忍着,她知道,倘若自己有丝毫闪失,傅沧泓必然阵脚大乱,之前所作的一切努力,也必然付之东流。   “想法子,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否则,后患无穷。”   傅沧泓的心一阵接一阵抽痛,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最后吐出一句话,夜璃歌脑袋朝旁一侧,晕了过去。   “璃歌!”傅沧泓但觉自己的世界瞬间分崩离析,心脏像是被长矛狠狠刺中,爆裂开来。   他不再记得身边的一切,也不再记得什么杨之奇。   俯身抱起夜璃歌,他一径冲进寝帐中。   解开夜璃歌的衣衫,他将她翻了个个儿,只见一支羽箭深深扎入她的身体,流出的鲜血已经结成痂块。   颤抖着抬起手来,傅沧泓捏住箭尾,却久久不敢动弹。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对她更好一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恢复如初。   他不要她痛,不要她流血,只要她像往常一样,朝他微微地笑……单为这个,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得他心痛。   “皇上——”   一声极其压抑的,惶恐的呼声,忽然从帐外传来。   傅沧泓一动不动。   于是那呼声便停止了。   男人呆呆地坐了两个时辰,只是那样守着他心爱的女人,他期待着她能突然好起来,可她只是那么安静地躺着,仿佛灵魂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璃歌……歌……”傅沧泓终于呜呜地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他感觉浑身的血一点点变得冰凉,整个世界灰飞烟灭。   “哇——哇——”旁边响起小婴儿的啼声,傅沧泓压抑的愤怒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伸手将小婴儿抓起,提在手里,目露凶光:“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孽种!你老子总找我麻烦不说,现在连你,也来祸害我们!”   言罢,他高高提起手掌,便朝婴儿的天灵盖摁落。   “嗯……”   一声微弱的轻吟,阻止了他的暴-行。   傅沧泓眼中顿时燃起狂喜的光芒,先轻轻放下小青璃,然后几步冲到夜璃歌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庞:“璃歌……”   “药……”   “好。”傅沧泓点着头,小心翼翼地拭去腮上的泪痕,从夜璃歌腰间摸出一堆药瓶子,“是哪个?”   “白的。”   服下一粒药丸后,夜璃歌的面色稍稍有所好转,向来强悍的体魄再次挽救了她的生命,纵然傅沧泓,也不得不感叹,这是个奇迹!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夜璃歌的精力微微复苏,遂坐起身来:“杨之奇呢?”   “他——”傅沧泓顿时张口结舌,脸上浮起几许困窘。   夜璃歌并没有指责他,只是轻轻叹了声,合上双眸。   “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瞧瞧。”傅沧泓言罢,起身走出。   东方的天幕上,已经铺染开淡淡的曙色,阵中空空如也,杨之奇已然消失无踪。   傅沧泓微觉遗憾,不过这遗憾很快散去,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湖面,刹那消失无踪,相对于夜璃歌的苏醒,这点遗憾,能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辜负了璃歌煞费心神的计划,终亏一篑。   “秦杨。”   “属下在。”   “你带几个人,去附近打些野味来,命伙头营用心烹制,再送到中军营帐来。”   “是,皇上。”   又在外面逗留了好一会儿,傅沧泓方才回到寝帐中,走到床边坐下,也不说话,只那么静静地守着她。   夜璃歌双眼微阖,像是睡着了,傅沧泓微微俯身,凑近了去瞧她,只觉她无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这世间最美的,让他不知要怎样疼惜才好。   拿起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傅沧泓侧身躺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察觉到来自身后的温暖,夜璃歌娇躯微微一颤,随即安然。   她累了。   着实累了。   和一个强大的对手过招,无论是输,抑或是赢,都会非常非常地疲倦。   也许,暂时放下心中那些纷纷扰扰的事,好好歇上一歇,也是好的。   希望一切能够更快地过去,希望天下的局势可以更快地稳定——可天下的局势能稳定吗?   似乎不能。   她隐约能想见,前方的道路很长很长,也不知道他们俩能不能撑到完胜的那一天。   第三百五十二章:失意   冷月孤悬。   陡峭的山崖上,杨之奇杰然而立,一身萧寒。   突然间,天下,已非往日之天下,突然间,他所向往的一切,追求的一切,什么大功大业,都成了笑话。   可叹他杨之奇,空有满腔抱负,最终,却落得这样的境地。   数万大军,被傅沧泓一夜荡平,就连他精心培养的甲兵,也毁在夜璃歌手里。   是他错了吗?   是他不该逞能,出来争这天下吗?或者,真如《命告》所言,得夜璃歌者,方能得天下吗?   《命告》?什么是命?什么又是运?   一向强悍的杨之奇,此时此际,也不免沉入痛苦的思索之中。   幽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俯头望去,下方一片黑暗,只看见些突起的红色岩角。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一切的烦恼、痛苦、悲伤,都结束了,更不必回去面对朝中那些权贵的耻笑,他这样回去,只怕也没有人同情他,可怜他,得到的,只是奚落、羞辱和嘲讽罢了。   士可杀,不可辱,他一生骄傲,怎能容忍自己落到那样的境地?   不知不觉间,杨之奇张开了双臂,只觉那深崖中似乎有一个极具魅惑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他:“来吧,来吧,到我的怀抱里来……”   他真跳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从耳际划过,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十分轻松美好,是一种解脱生命沉重负担的美好。   或者再强大的人,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向往着结束吧。   可是,天意似乎偏要捉弄他,几根藤蔓垂下来,绊住了他下滑的身体,在空中打了两个旋之后,杨之奇整个人挂在了半空,既不能上,也不能下。   他呆呆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昏暗。   脑海里出奇空茫,没有战争,没有输赢,没有傅沧泓,也没有夜璃歌,他仿佛顿悟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   属于强者的活力再次在心头复苏,鼓舞着他继续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纵然不为了什么大功大业,纯粹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哪怕伏地乞讨,也要生存下去,因为,只有生存下去,才能找到机会,绝地反击。   或许,只有强者,才能真正地理解强者,夜璃歌预料得很对,像杨之奇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日,哪怕容身于乞丐堆中,他也会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力,挣扎着求存,并且再展鸿图。   终究,他抓住一根藤蔓,艰难地爬上崖顶,拂去身上的草叶,步态从容地朝山下走去。   虞军兵营,一片哀鸿遍野,看见从淡淡薄雾中走来的杨之奇,士兵们再没有往昔那种敬重,而是表现出一种冷然,人们对于失败者,普遍有的冷然。   杨之奇什么都没说,只是从他们之间穿过,走进帐篷中,开始井然有序地收拾东西。   “哼,说什么常胜将军,还不是给别人打得落花流水。”   “就是呗,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只是银样蜡枪头。”   “本想着这次能捞过一官半职,现在看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默默地听着帐外的议论,杨之奇咬紧双唇。   都意料得到的。   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失败者在哪里都是不受待见的。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世界自然的法则——你看那些受伤的、老残的动物,哪个不是寻个僻静的角落,默默等死?   或许这样的命运,有一天也会落到他自己身上,没有人同情,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帮助。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突然间,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说话可得凭良心,这些年来,杨将军可有一星半点,对不起你们?敌军有多厉害,你们又不是不清楚,有能耐的,自己上阵去跟别人厮杀啊!”   顿时,所有的喧嚣都静止了,杨之奇却是微微一愣——听那话音,像是副将童原,这却是个老实人,平时用针扎,也是不出声儿的,没想到却肯为他仗义直言。   两天后,虞军启程,返回元京。   一路之上,杨之奇表现得格外平静,并没有像士兵们想的那样,或者情绪失控,或者自暴自弃,他还是那样端然如山地坐在马背上,只是身上添了几许沧桑的气息。   元京。   朝堂之上,早已炸开了锅,原先就对杨之奇极度不满的贵族们,这下可算是抓到把柄了,在皇帝面前口沫横飞,只恨不得把杨之奇给千刀万剐了,可皇帝的表现依旧淡定,似乎前方的战报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直到重臣们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道:“据闻,夜璃歌身受重伤,傅沧泓因之心智大乱,朕问你们,倘若不用杨之奇,令你们前去作战,情况会如何?”   众人顿时默然。   “你们成日家只晓得说人,却从来不肯低头,想想自己的所思所为——在这个朝廷里,一样地拿俸禄吃饭,为什么每到危难关头,肯出来担负责任的,却只是杨之奇?你们说啊!”   立在殿门外,听着虞琰宏亮的声音,杨之奇忽然忍不住热泪盈眶——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孤独地,独自一人作战,面对茫茫的,不可知的前方,可是,今日虞琰的话,无疑是消除了他心中最后一丝质疑。   “兵马大元帅杨之奇,入殿觐见!”宫侍长长的嗓音,唤回他的意识。   抬起脚步,杨之奇迈过殿门,稳稳行至丹墀下,伏地叩首:“败军之将杨之奇,参见吾皇,请吾皇降罪。”   “杨爱卿,快快请起。”虞琰声音谦冲而平和。   杨之奇再次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默然立于一旁。   “诸位爱卿,可还有他事上奏?”   众臣对视一眼,领会了皇帝的言下之意,齐齐躬身,鱼贯退出。   直到整个殿阁空空如也,虞琰方才下了丹墀,走到杨之奇面前,注视他良久,忽然深深一叹:“朕知道,此次战事失利,错不在你。”   杨之奇一怔。   “不管怎样,你此次重创夜璃歌,倘若她死……”虞琰再没有说下去,其实,夜璃歌若真死了,对虞国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夜璃歌若在,傅沧泓还有三分顾忌,倘若夜璃歌死了,傅沧泓必定会像发疯的野狼一样,倾全国兵力四处征伐,这天下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实难预料。   女人啊,女人啊,虞琰现在算是深深体会到,女人有多么厉害。   男人征服天下,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天下,此言,诚不假矣。   有时候想想,他也忍不住羡慕傅沧泓,可以找到一个能令他死心踏地去爱的女人,可叹他虞琰一生富贵,坐拥江山,后宫里的女人,却空有其貌,无有其才,跟夜璃歌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若他能看到今天,会不会也拼了命地,去追求夜璃歌?   不过,这些都是空话。   “皇上。”杨之奇忽然跪了下去,“微臣发誓,与虞国同存同亡!”   “好!”虞琰重重一掌拍落在他肩头,“有爱卿这一句话,朕心甚慰,从此以后,虞国的安危,朕的存亡,都系于爱卿一身了!”   杨之奇心中一阵热浪激涌,随之而来的,还有泰山般沉重的压力。   ……   辇车缓缓行驶着。   傅沧泓拥着夜璃歌,半靠在车臂,始终握着她的手,看着窗外的树影一丛丛划过。   “杨之奇会蛰伏很长一段时间,”夜璃歌的嗓音轻轻响起,“而你,可以借此机会,荡平夜魁,稳定后方,同时加固东边的防线,沧泓,我……”   “你能不能别再操心这些事儿?”傅沧泓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头。   “你听我说完,”夜璃歌抬头扫了他一眼,“我想了个法子,在东边边界上,修筑三座城池,呈犄角形,这样,就可以将防线拉长两倍,而且,不管哪一座城池遭到袭击,其他两城城池都可以同时进行救援。”   傅沧泓仔细地听着,不得不暗赞,这确实是个妙策。   “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别的,我暂时还没想到。”夜璃歌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   傅沧泓拿过锦毯,将她的娇躯裹起来,亲亲她的额头:“好好睡吧,离驿站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呢。”   夜璃歌含混应了声,顺从地阖拢双眼,也许是因为受伤导致失血太多的缘故,她这几日很是嗜睡,经常躺在傅沧泓的怀中迷糊过去。   终于,辇车在行宫前停下,士兵近前打起帘子,傅沧泓抱起夜璃歌,下了辇车,步入行宫之中,将她置于床榻上,又亲自打来热水,为她洗手净面,再细细盖好被褥,而自己出去巡视了一圈,方才回到屋里,却听得小青璃在哭,不得已抱着他,逗哄半晌,直到他睡熟,自己才上榻歇息。   半夜里醒来,枕畔却不见了夜璃歌,傅沧泓一惊,赶紧着翻身下榻,出门找寻。   沿着狭长昏暗的楼道登上顶层,方见夜璃歌立于栏杆旁,正极目望着远方,他立在楼阁口,并没有上前。   “伫倚危楼风细细,黯然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她语声细柔低缓,似含着无限的寂寞与凄楚。   傅沧泓终于忍不住,上前拥她入怀:“夜风这么凉,你做什么又跑出来?”   “我……”夜璃歌转头看了他一眼,“一时觉得心里闷闷地,所以想出来走走。”   傅沧泓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理到耳后:“怎么就闷了?你说出来,我替你排解。”   “不过一时有些触景伤情,过会子就好了。”   “凡事总有个缘故,别藏在心里,看憋坏了。”   “我哪有那么娇弱?”夜璃歌微微一笑,“陪我待会儿,吹吹风吧。”   于是,两人并肩立在风里,就像两株连根而生的树。   黎明的晨光冲破了黑暗,橘红色的朝阳缓缓升起。   “看啊——多漂亮——”夜璃歌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大约天下间,再没有初晨的朝阳,更让人觉得快活,觉得温暖,更能照彻人的心扉了吧?   “嗯,很漂亮。”傅沧泓刚答了一句,忽然察觉到情形不对,转头看时,却见夜璃歌已经歪倒在自己肩上,唇角边缓缓浸出一丝鲜血。   “璃歌——”   清晨寂静的驿站里,蓦然响起帝王惶乱至极的喊声——   璃歌!璃歌!璃歌!   我的璃歌!   第三百五十三章:爱成心魔   初秋了。   叶子一片一片不住地往下掉。   整个天定宫冷寂黯然,听不到任何的欢声笑语。   皇帝整日整日守在龙赫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龙极殿中。   “冯大人,你看这——”   “让百官们把所有的奏折都呈上来吧。”   梁玖点点头,将手一摆,立即有宫侍走出,将一本本奏折收上来,呈至案上,冯翊也不说话,自己走到御案后,拿起朱笔,开始专心致志地批复奏章,梁玖立于一侧,凝神注视他半晌,方转身步出。   不得不说,傅沧泓当初简拔冯翊,并授予他重权,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这些年来,皇帝为了个人感情的事,折腾来折腾去,朝廷里泰半的事务,都是冯翊给顶着,而这家伙精力旺盛,一应事体打理得井井有条,纵然是那些老官僚,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更难得的是,冯翊这人并没有贪恋权位的野心,从来没有利用权力施恩施惠于人。   只是——长此以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   “璃歌,你看,这院子里的菊花都开了。”抱着女子靠坐在栏杆旁,傅沧泓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你别睡了,睁开眼看看,好吗?”   夜璃歌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眉宇间没有了从前的凌厉,也没有了一贯的活力,任男人千呼万唤,她就是不作回应。   “璃歌!”他终于有些发狂了,捏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晃动着。   斜插在髻间的发簪坠入湖中,发出“咚”的响声,满头的青丝洒扬开来,随风飞扬。   “璃歌,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送她去翠屏山吧。”   一道凉幽幽的声线从旁侧传来。   “北堂暹?”傅沧泓双眼倏地一震,瞬间恢复了素日那副冷寒的模样,“你怎么进来的?”   “啧啧,”北堂暹摸摸下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样对待老朋友?真不给面子。”   傅沧泓哪里有心思理他,当即摆出副“我很烦,别鸟我”的模样。   “说真的,送她去翠屏山,这世上能救她的,大约只有原平公了。”   傅沧泓一愣——他心痛得接近麻木,居然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怎么样?我给你出了个好主意,难道就不谢谢我?”   二话不说,傅沧泓抱起夜璃歌便走,擦过北堂暹身边时,依然扔下两个硬梆梆的字:“谢谢。”   “嘿嘿。”北堂暹摸摸下巴,干笑,“那我就当领受了。”   午饭后,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天定宫的角门,朝翠屏山的方向而去。   丛林葱翠,绿水环绕,淡淡的雾气在山腰处盘成轻纱。   傅沧泓背起夜璃歌,踏着青石山径,一步步往上攀登,到山顶一看,却不由愣住——原本有的草庐不见了,独留一片空空的白地,傅沧泓一下子跌坐在地,两眼茫然,但觉一片天昏地暗。   山林寂寂,只听见鸟儿偶尔的啾鸣声,这个强悍的男人,忽然间放开嗓子嘶嚎起来——   “啊——!啊——!”   太阳落下去了,西边的晚霞像火一样燃烧着,傅沧泓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侧着看着女子娇美的脸庞,钻心的痛楚在胸腔里扩散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忍不住在想——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安排他们走到这绝境,天意要他们死在这儿。   “璃歌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了你……我这一生最痛苦的事,也是遇见了你——自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整个世界都变了,曾经我以为,这个世界是冰冷而黑暗的,而且黑暗永远没有尽头,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希望……可是自从爱上你之后,我总是想着,总是想着,咱们怎样才能在一起,咱们未来会如何……还有孩子……”   他说着哭,哭着说,哭了又说,说了又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脸上一阵麻麻痒,傅沧泓陡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朝身畔摸去,却是空的,他腾地坐起身来,茫然四顾——没有璃歌,什么都没有。   男人翻身而起,慌乱地寻找着,却一无所获。   从清晨到晚上,他忙碌了整整一天,找遍翠屏山的每个角落,还是没有!   清冷的月亮升了起来,傅沧泓跌跌撞撞地回到山顶上,望着远远近近起伏的山峦,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坠回被严冰覆盖的地狱。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站在鲜血四溅的龙椅前,浑身发抖,就像无数个夜晚,从噩梦里惊醒,就像失去她的每一个瞬间,都痛彻心扉。   就这样失去了吗?   曾经拥有的一切,激情、温暖、甜蜜、悲伤,原来都是幻梦吗?   如果是梦的话,他愿意永远沉醉于其间,不要醒来。   指尖上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发香,脑海里还鲜明地刻着她的模样。   可是,只是短短一夜,整个世界恢复如初,他,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这场惨烈的战争,没有输家,也没有赢家——杨之奇赔掉了整支军队,而他呢,他失去的,却是生命啊!   很多个镜头破碎地从脑海里闪过——初见、重逢、相爱、追逐……不愿想,不敢想,不能想,怕一想便会噬血疯狂。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一副落魄到极致的模样,任谁见到,也绝难相信,叱咤风云的一代君王,竟然会因为一个“情”字而如此地绝望。   什么是绝望?   就是看不到任何一丝希望。   心痛到麻木,痛到无法呼吸,看着自己最珍爱的一切,被无情毁去。   当如是吧。   ……   “皇上去哪儿了?”   在中宫门前,梁玖挡住了正往外走的曹仁。   “咱家也不知道啊。”曹仁将手中拂尘一甩,慢条斯理地道。   见梁玖立在那儿,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曹仁遂一打拱,不咸不淡地道:“梁大人,若无别事,咱家先告退了。”   看着曹仁远去的背影,一丝小火“噌噌”从梁玖心中蹿起——仔细想想,如许多年来,他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下面这一干臣子,又付出了多少——北宏不是你傅沧泓一个人的,怎么能因为个人感情,说不理会,便不理会?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龙赫殿去,找傅沧泓理论,可他到底摁捺住了自己——不管怎么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也只能尽全力,协助冯翊了。   ……   捧着罐汤,曹仁默然立于殿门外——作为与傅沧泓“发生关系最多”的近侍,他几乎已经熟悉了皇帝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丝微妙变化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以说,这位“情痴”皇帝,他的每一丝喜怒哀乐,都跟那女子息息相关。   她好他便好,她笑他便开心,她悲伤他亦不会快乐——那样深爱的两个人,几乎已经融入一体,倘若她不在了,他就会丧魂落魄茶饭不思。   曹仁是个阉人,自然不懂这男女之情,在旁边瞧着,只觉他们俩就像疯子,尤其是皇帝,情形更严重些——夜璃歌再怎么美貌,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以皇帝之尊,要多少女人会没有,为什么偏在一棵树上吊死?   情关之所以难过,皆因一念执著,倘若这一丝执著不复存在,一切便灰飞烟灭。   只是,有的人在感情中,倾注的是整个世界,失去对方,便等于失去整个世界。   曹仁深深叹了口气,终究是调头离去。   大概这世间,根本没有人,能够劝醒傅沧泓。   ……   殿阁里很昏暗。   垂着厚厚的布帘子。   男子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觉得冷,很冷很冷,没有她的世界,像寒冰一样地冷。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排遣心中的悲哀。   “叩叩,叩叩——”   轻轻的敲击声从门外传来。   傅沧泓一动不动。   门开了,一束昏暗的灯光投进,后面跟着道人影。   “微臣参见皇上。”   见皇帝毫无反应,冯翊近前一步,曲膝跪倒在地,再次叩首:“微臣,参见皇上!”   默了半晌,冯翊直起身子,提起灯笼来,照了照傅沧泓的脸,但见他色如死灰,满颔胡须,整个人形销骨立,不成模样。   冯翊本想怒吼,想痛骂,可到底忍住,幽幽一叹:“皇上,微臣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昨夜微臣观看星相,见帝星之畔隐有一道金色光华,便知夜夫人定然安泰,只是命中有此一劫罢了。”   “你说什么?”傅沧泓霍地瞪大双眼,忽然伸出手来,扣住冯翊的脖子,“刚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冯翊反而打住了话头,直视着傅沧泓的双眼——   傅沧泓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忽然间放声痛哭。   压抑在他心底的悲哀如洪水灌堤,一发而不可收拾。   冯翊看着他,陪着他流泪,他明白他的痛楚和伤悲——这是每个男人都要经历的,没有痛过伤过,便不算真爱。   “皇上,您要振作。”冯翊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治理好北宏,等待夜夫人归来。”   “归来?”傅沧泓眼里闪过丝迷惘——她会归来吗?   “一定会的。”冯翊毫不迟疑,“只要皇上心怀爱意,必然会感动上苍,赐福于夫人,也请皇上,为夫人多多积福吧。”   “冯翊。”傅沧泓呆呆地看着他,“朕当初那样对你,你难道一点都不记恨?”   “微臣——”冯翊涩然一笑,“微臣也知道,自己有多张狂,幸而皇上能够忍耐,不过些须手段而已,况且,微臣是因为皇上,才得以一展胸中抱负,微臣感激皇上,怎会心存怨意呢?”   “我一直都觉得,”傅沧泓抬起头来,看向漆黑的殿顶,“自己是个聪明的男人,没有想到,有些事,你倒是比我更透彻。”   “皇上确实很聪明,”冯翊满脸诚恳,“只是为情所困,忘记了余外的一切——”   “是啊,朕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冯翊,你觉得,朕是个昏君吗?”   “皇上何出此言?”   “自来睿智的圣明之君,都不会动情,因为无情,所以能随时保持清醒——朕一直都很清醒,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觉得自己这一生,绝对不会对任何女人动真情,游戏花丛,却只是放纵欢娱,直到遇见她……”   傅沧泓说着,脸上流露出迷幻的笑容。   冯翊再次叹气——如果一个男人,终身遇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正如一个女人,终身遇不到能令自己入魔的男人,也不失是一件幸事。   爱成心魔,无药可医。   第三百五十四章:物是人非   傅沧泓病了。   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整个人都消瘦下去,御医们跑进跑出,却丝毫没有办法。   最初的日子,因为有冯翊打理事务,所以一切还能维持原样,可是渐渐地,百官们中间开始有了小幅骚动,更有那起野心勃勃者,想趁此机会,为自己谋取利益。   冯翊将一切看在眼里,忧在心底,这一日特地找来梁玖和吴铠,仔细商议。   “唯今之计,只有接回小皇子,以安定人心。”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每次夜璃歌和傅沧泓之间的关系出现问题,便有人提及纪飞烟母子,无论如何,那毕竟是傅沧泓的亲生骨肉,说得不好听,倘若傅沧泓有事……   “此事,还是向皇上禀报一下吧。”梁玖向来持重,因而言道。   “那,咱们一起去吧。”   三人商议妥当,便出了御书房,往龙赫殿而去,一迈过中宫门,却见曹仁立在檐下,正望着空中的流云发呆。   “曹公公。”梁玖和冯翊对这位大内总管都不怎么待见,此际却不得不迎上前去,“我们想叩见皇上,请公公通传。”   曹仁一动不动,良久方垂下眼皮子来,淡淡扫他们一眼:“我劝诸位还是省省吧,皇上这会子正睡着,有事明儿个再来吧。”   梁玖三人对视一眼,正有些无可奈何,吴铠忽然大步登上石阶,一把将曹仁揎开,“光当”一声,重重推开殿门。   梁玖和冯翊大吃一惊,都为他这鲁莽的行为所震住,正要上前拦阻,吴铠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殿里十分昏暗,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吴铠不由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停下,几步走到床榻前,定睛看着榻上的男子。   皇帝双颊塌陷,嘴唇发白,两眼发青,哪里还有半点昔时英武之气?   吴铠满腔的慷慨激昂,忽然都化作飞烟——也许对每个男人而言,生命里都有过不去的关卡。   身后,梁玖和冯翊相继走进,默默地立着,一时间三人都没有作声。   过了半晌,傅沧泓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慢慢睁开眼皮,散乱的视线一点点聚焦,最后落到吴铠脸上:“是……你?”   “微臣,参见皇上。”吴铠躬身施礼。   “你,来得正好。”傅沧泓有些吃力地道,“朕恰有事找你。”   “皇上?”   “传朕旨意,封傅……延祈为豫王,纪飞烟,为淑妃,即日进,进京……令大将军吴铠,为传令使……”   交待完这么一件“大事”,傅沧泓头一偏,再次陷入昏睡中。   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好半晌过去,三名臣子才齐齐叩头于地:“臣等遵旨!”   ……   荒寂了很多年的荻山别宫,忽然间喧闹起来,无数人跑进跑出,忙着为纪飞烟母子打扮。   “阿娘,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傅延祈仰着粉雕玉琢的脸庞,乌黑双眸眨动。   纪飞烟没有言语,只端坐在镜前,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小皇子,这是要接您去宫里呢。”倒是旁边的宫侍,卖乖地道。   “宫里?”傅延祈十分不解,“宫里是哪里啊?”   “就是小皇子的家。”   家?   一个字,却触动纪飞烟满怀的心事——曾经,她也怀着这样殷切的希望,等待着那个男人,可以给她一个家,可是呢,他给予她的,永远只有冷漠,和伤害。   或许,她是因为虚荣,才靠近他,可是傅沧泓……那样火一般的爱,终究因为时光的消磨而淡去,倒是另一个人的身影,愈发变得鲜明起来。   今日这一切,她等待了很久,期盼了很久,可当它成为现实,她却早没有了那份情怀。   纵然归去,也已物是人非。   纵然归去,那儿也不是她的家,只希望那个男人,能够真真正正地,把延祈当作儿子看待,她哪里知道,如今的傅沧泓早已心冷如灰,所做的一切,近于安排后事。   ……   辗转数年时光后,纪飞烟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她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   再没有往日的冷漠,却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气,像一具枯骨般,毫无生命气息地躺在那里。   最初的怔愣之后,纪飞烟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们都老了。   都老了是吧?   虽然年纪还不太大,但心已经经历太多的沧桑。   “你来了?”   傅沧泓的嗓音终于响起。   纪飞烟一怔,旋即上前,曲膝跪倒。   凝视他良久,傅沧泓忽然笑了:“你,恨我吗?”   “曾经恨过,但是现在,不恨了。”   “哦?不恨好啊,放得下心头的恨,便能够解脱——或许我们之间的缘分,本就是一场错误,”男人说着,侧头看向旁边的孩子,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傅延祈眼中有着明显的怯意,可还是硬着头皮近前。   握住孩子暖乎乎的小手,傅沧泓心中忽然一阵踏实。   这是他的儿子,可自打他出世以来,他还没有真正地打量过他。   曾经,他十分热切地想要一个孩子,他和夜璃歌的孩子,可是造化弄人,他们的感情,始终没有一个“桃源”般的地方,可以承载。   “延祈。”他试着叫了声。   “嗯?”小延祈双唇蠕动,不由往傅沧泓身边靠了靠。   傅沧泓想说什么,却到底忍住——他还那么小,会懂得什么呢?能懂得什么呢?而他脚下的道路,却是那样坎坷,那样漫长。   “你,过来。”   纪飞烟膝行至他跟前。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相信很多事,朕不说,你也明白,今日,朕想听听,你真正的心意。”   “皇上?”   “说吧,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君王的五个字,却好似惊雷一般,在纪飞烟的心头炸开。   “臣妾……”渐渐地,纪飞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个人的名字在舌头翻滚,挟裹着希望、渴盼,以及一种说不出来的,轻舞飞扬的向往。   可这丝向往却很快弱了下去,长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念头,再次占据上风——她是皇帝的女人,终其一生,都将保持这个身份,哪怕皇帝对她不屑一顾。   “没有吗?”傅沧泓的嗓音有些沙哑——说了这会儿话,他已经很疲倦了——纪飞烟,这是你的最后一丝机会,说真话吧。   可纪飞烟到底是放弃了,慢慢地,慢慢地叩头及地:“臣妾什么都不要,只求皇上,好好看顾祈儿!”   “好吧。”傅沧泓耷下眼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艰难而且沉重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倘若朕大行,祈儿,便是新君!”   ……   萧寒的夜风“啪啪”吹打着窗扇。   傅沧泓悄无声息地躺在枕上,依稀恍惚间,看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像流水般从眼前淌过。   黑暗、冰冷、残酷、血腥、以及,少得可怜的温情……   这便是自己的一生么?   一生便是这样么?   “皇上!”   一个沉浑的,铿锵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响。   是做梦吗?   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两条有力的胳膊,将他扶起,傅沧泓这才意识到,这寒冷空寂的殿阁里,确实进来了人。   一个有着鲜活气息的人。   “火狼?”   他的嗓音有些颤抖,带着一丝激动。   “是属下!属下回来了!”   “你回来了……”傅沧泓唇角扯开一丝笑,“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朕……大概是要撤手尘寰了吧。”   “皇上,您这是说什么啊皇上。”   “火狼,”傅沧泓握住他的手,“你跟着朕,很多年了吧?”   “是,微臣跟着皇上,已经整整十四年。”   “好,”傅沧泓点点头,“有没有想过,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自己的日子?”   “对,不再杀人,也不再生活在黑暗之中,拥有自己完整的人生,和自由的意志?”   “皇上?”   “朕知道你的忠心,这些年来,也正因为有你在朕的身边,所以朕可以时时如意,事事如意,其实,在朕心里,一直把你当成兄长——朕并不希望,你的一生始终孤独下去。”   火狼怔然地听着,心中阵阵发空。   “朕已经,封傅延祈为豫王,纪飞烟为淑妃,如果你需要,朕可以,给你一道圣旨。”   火狼始终没有作声,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根本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   “怎么?”傅沧泓定睛看他。   “皇上,还是让属下,先为你调气理息吧。”   “没用的。”傅沧泓摆手,“朕的病,在这儿。”   他说着,抬起手来,放在胸口上。   火狼一怔,心里却亮起簇火花:“皇上,还记得血蝠吗?”   “血蝠?”傅沧泓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一阵咳嗽。   “皇上,请您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属下去去便来!”   火狼言罢,小心翼翼地扶着傅沧泓躺下,自己起身走出龙极殿。   ……   会有希望吗?   傅沧泓打起一点精神,靠在枕上,怔然地面对着眼前的黑暗。   他其实很怕那个答案。   很怕很怕。   如果没有希望怎么办?   一贯强势的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一丝勇气,来面对所有残酷的真相。   一天过去了,火狼没有出现。   两天过去了,火狼还是没有出现。   傅沧泓几至要绝望了。   那绝望就像一柄锋利的刃,在他本就已经疲累不堪的心脏上,划出一道道细碎的伤痕。   “吱呀——”   紧闭的殿门忽然开启,火狼扑进,整个人跌倒在地。   傅沧泓几乎是弹簧一般从床上跳起来,直冲到火狼跟前,沙哑着嗓音道:“怎,怎么样?”   “皇上……”火狼抬头看他,眼底却有笑意漾开,“找,找到了?”   “真的?”像是一簇焰亮的火,猛地将整个心脏点燃,是痛,是喜,还是什么?悉数化成一团焰火,在傅沧泓眼前绽开。   “是——”火狼整个人看上去格外脆弱,语气却无比地肯定,“夜夫人,在灵镜山。”   “灵镜山?”傅沧泓闻言却是一怔,“那是个什么所在?为何朕从来没有听过?”   “灵镜山,”火狼涩然一笑,“传说是一座并不存在的山,只有触发某种未知的机缘,才能得以进入。”   “那——它的具体方位呢?”   火狼摇头:“属下不知道,就连血蝠,也一去不回,只是属下心中有所感应,判断出,大致在——南涯的方向。”   “南涯?那岂不是要出海?”   “对,就是要出海。”   火狼言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他并不想告诉傅沧泓实情,以免他又做出什么事来,可他又不忍不告诉他实情,因为,只有夜璃歌的消息,才能点燃他心中那一丝微弱的亮光。   很微弱的亮光。   很长一段时间,傅沧泓没有言语。   这些日子以来,他积存的力量几乎已经耗尽,过度的喜怒哀乐之后,只剩一阵阵疲惫到极点的空茫。   “火狼,你先退下,朕想休息休息。”   “是。”   “对了,让曹仁给朕端一盅参汤来。”   火狼听罢,心中不由喜忧参半,喜的是傅沧泓终于恢复了一些朝气,忧的是他们这段多磨多难的感情,不知到何时,方是了局。   情路坎坷,而他自己的情路,又何尝,不坎坷?   第三百五十五章:聚散苦匆匆   推开门的刹那,火狼蓦地怔住——凭借长期养成的习惯,他第一时间判断出,屋里有人,而且,是个女人。   他就那样站在了门口。   慢慢地,女子转过脸畔,晶莹的眼眸在暗夜里闪着光。   她看着他。   火狼的心蓦地咚咚狂跳起来,终究是迈了进去。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这是宫里……”   “我只是想看看你。”纪飞烟眸中的神情无比诚挚,然后站起身来,“现在看到了,我也——该走了。”   在她擦过身旁的刹那,火狼伸手抓住了她——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   “现在不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一定懂他的意思。   “我等你。”最后说了三个字,纪飞烟便走了。   阖上房门,火狼把自己整个人锁进黑暗深处,他觉得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需要清理清理。   ……   看到出现在御书房的傅沧泓,三个臣子俱是一愣,方齐齐近前参拜。   傅沧泓还是有些虚弱,走到御案后,坐进椅中,微喘一口气,方道:“朕要出宫一段时日,这朝堂上的事,拜托三位了。”   三人对看了一眼,默默不语——反正皇帝这样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朕知道,长期以来,你们对朕心中极其不满,觉得朕不该因情误国,可是,很多事情,你们并不明白——”   冯翊和梁玖又对看了一眼,倒是旁边的吴铠粗声粗气地道:“皇上只管去便是,微臣定当竭尽职守。”   “好。”傅沧泓眼里闪过丝感佩,“今日你们暂且回府第稍作歇息,朕,自己审阅奏章。”   “微臣遵旨。”三人答应着离去,傅沧泓端坐在案后,翻开一本本奏折,仔细审阅,却见后面都有冯翊的朱批,字字清晰而分明,心下顿时宽慰了许多。   一直忙碌到夜半,傅沧泓方才回到寝殿,面对那满室清寂,不由又想起夜璃歌来。   已经忘不掉了。   也不可能忘掉了。   这段感情早已深入骨髓。   走到桌边,拿起照影剑,细细地擦拭着,他的眼中渐渐溢满温柔。   然后,他开始收拾东西,打成包袱。   明日,他将再次踏上征程,寻爱的征程。   ……   一叶扁舟,沿着江流往前行驶着,傅沧泓坐在船头,手持一个酒壶,慢慢地喝着。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流浪江湖,居无定所。   更糟糕的是,这一次的行程,连个目的地也没有。   这样也好。   人生本如飘萍,聚散苦匆匆。   “萧少爷,萧少爷。”一道轻飘飘,软绵绵,销魂荡骨的嗓音,忽然随风传来。   傅沧泓微微偏头,眯缝起双眼,却见一只画舫正悠悠然而来,船头上立着个婀娜倾城的女子。   她是——?   单看样貌,隐约有几分印像,但仔细搜索,又全然不是。   “萧少爷,你忘记奴家了吗?”女子媚眼如丝,柳腰款摆,“奴家是春华楼的红牌,张盼盼。”   “是吗?”傅沧泓还是没有印象——昔年游戏花丛,确有不少风流韵事,不过早已自发自觉从脑海里抹去。   “萧少爷,不到楼里坐坐吗?”   “不用了。”傅沧泓表现得极其冷漠,那女子的眼神立时黯淡下去,细想了想,傅沧泓从怀中摸出锭银子,凌空抛了过去,张盼盼接在手里,脸上方才重新浮起几许笑意,冲着傅沧泓福身一拜,折身走回舱里。   微微摇了摇头,傅沧泓收回视线,望向远方——他已经沧海历尽,再没有了和女子周旋的闲情逸致,如今只想着找回夜璃歌,好好过属于他们的日子。   可是,那灵镜山,究竟在何处呢?   平卧于船头,看着那白云渺渺的天空,傅沧泓陷入了沉思。   小船继续朝前飘着。   “爹,娘——”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喊,傅沧泓一怔,立即坐直身体,极眸望去,却见一个女子被缚在竹筏上,正缓缓朝江心飘去。   这是——?   他不及多想,拿起竹浆一划,木船极速驶向前方,在竹筏沉水之前,将女子给救了起来。   女子看起来惊魂未定,伏在傅沧泓怀中直打哆嗦,傅沧泓正想劝慰她几句,几只快船忽然驶来,数名体格健壮的大汉大声嚷嚷道:“哪条道上的,敢坏大爷们的好事?”   傅沧泓双眸骤冷,叮嘱女子一句:“你先进舱去。”然后自己走到船边,犀利目光朝他们扫过去:“好事?什么好事?”   内中有个灵透的,见他气度不凡,先自生了忌惮,口吻也变得和软:“过路客,这事与你不相干,你还是快些走吧。”   “不相干?”傅沧泓淡然一笑,“既遇见了,便相干。”   “你——”几个大汉顿时再次叫起来,“不识好歹,等一会儿可别后悔!”   傅沧泓朗声大笑:“后悔?大爷我这一生,从来不懂什么叫作后悔!”   说话间,几个大汉已经抡起竹竿子朝他横扫过来,傅沧泓两手分开,各握住一只,顺势一挑,便将那几个大汉连同快船一起,揪翻在江里!几个大汉骂骂咧咧,刚浮出头来,却又被傅沧泓给敲下去,如是三番,所有的人都受不了,连连告饶。   傅沧泓这才扔了长篙,任由他们朝岸边浮去。   做完这一切,他轻松地拍拍手,走到桌边,继续喝酒,不防女子从舱里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连连叩头道:“大爷,您救救奴家,救救奴家吧。”   “起来再说。”傅沧泓扫她一眼,神色从容依旧。   女子却只是跪在那里。   “再这么着,我就真不理会了。”   女子这才站起。   “说吧,怎么回事。”   女子嘴唇哆嗦,一时间言语不清。   傅沧泓也不追问,继续喝酒,喝醉了倒头便睡,女子站起来,从船舱里寻出条褥子,轻手轻脚地盖在他身上。   次晨醒来,傅沧泓侧眼看见那女子斜卧在栏边,竟然已经睡了过去。瞧着那略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他心中不由动了怜惜之意,拿起褥子,走过去覆在女子身上,不防女子却蓦地睁开双眼,翻身跪倒于地。   傅沧泓看了她一小会儿,方慢悠悠地道:“我还没功夫问你,你家在哪里?都有些什么人?要我送你回去吗?”   “家里,就俺爹,俺娘……可是恩公,小女不敢回去,小女就算回去,那些人也会把小女给抓起来。”   “噢?”傅沧泓却并不觉得意外,“他们做什么抓你?”   “他们说,河神显灵,要娶媳妇,挑中了小女。”   “嗬,”傅沧泓一声低笑,“这可是个新闻,难道村里,就你一个女孩子?”   女子摇头。   “也罢。”傅沧泓站起身,“大爷亲自送你回去——对了,你们本地的父母官,叫什么?”   “小女,不知道。”女子脸上流露出丝惶恐——仿佛“父母官”这三个字,是如何了不起的大人物,只是含在口里念念,也是一种亵渎。   船靠岸了。   傅沧泓先跳下船,看着女子跟上来,遂闲庭信步般朝村子里走去,沿途有人看见他,纷纷走避,大约是他昨日在江上的行为,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   傅沧泓也不理会,只看着女子道:“你家在哪里?”   “就,就最末那一家。”   傅沧泓抬头看见,但见是一座极其简陋的院落,屋舍破旧,檐下搭着根竹竿,上面晾晒着一些破衣烂衫。   “屋内有人吗?”   敲敲门扇,他启唇喊道。   良久,寂寂无声。   傅沧泓转头再次看向那女子,眼中闪过丝疑问。   女子咬了咬唇畔,不停地用手绞着衣角:“我爹娘,一定是躲起来了……遇上这种事,他们不敢,也不愿意出头露面。”   “是吗?”傅沧泓眼里闪过丝不屑,“那你打算怎么着?”   “我……”女子垂下头,眼泪汪汪。   “知道县衙在哪里吗?”   “知道。”   “带我去县衙。”   直到他们走出老远,后方的门扇里,方才探出两张满是皱纹的脸——他们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纵然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受难,也是半点不敢吭声的。   ……   芜河县衙。   “去敲鼓。”   女子却很迟疑,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我让你去敲鼓。”   女子这才近前,拿起悬在门边的鼓槌,咬紧牙关,照着鼓面重重地敲了下去。   “嗵、嗵、嗵。”   那鼓声微弱得不能再微弱,仿佛病弱的老人在哼哼。   “敲响些。”傅沧泓有些不耐烦地道。   女子加大力量,再次敲响大鼓。   衙门打开了,内里走出一个衣衫不整,满脸倦色的皂隶,横了女子一眼,两腮一鼓:“做什么的?当这是自家院子吗?”   “大,大人……”女子嗓音发抖。   不待她把话说完,傅沧泓已经踏前一步道:“告状的,通禀你家大人,开堂吧。”   皂隶横他一眼:“你这人,好大的口气,以为自己是谁?”   “那你觉得,我是谁?”   皂隶一听这话不对,把后面的恶声恶语都给咽回了肚子里,调头走了回去,稍顷复出,道:“我家大人说了,现在没空理会,改日子再来吧。”   “那你家大人什么时候有空?”   皂隶两只眼睛顿时调了起来:“我说你这人,没眼色还是怎么的?咱们家大人管着这一县百姓,成日里多少事儿,哪轮得着你?”   傅沧泓脸上浮起丝冷笑:“既然是管一方百姓,百姓们有了问题,自然该坐堂审理,难道我说错了?”   皂隶理屈,正想喝斥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已从门内传出:“谁啊?敢在公堂之外喧哗?”   第三百五十六章:狂妄的人   傅沧泓定神看去,但见是一个方面阔耳,眼如铜铃的中年男子,一身官袍,正手拿竹签斜剔着牙。   见傅沧泓一身冷气,男子稍稍有所收敛,不过仍旧很快恢复那种淡漠的神色:“这是怎么着啊?”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朝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近前跪倒:“大,大人,村长要拿奴家,去去去,去祭河神。”   “哦?”县令大人的神色仍旧很淡然,伸出一个指甲盖,弹掉竹签子上的碎肉,“就这事儿?”   “是,还请大人做主。”   县令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了眼天儿,转头对皂隶道:“去叫冯师爷出来。”   不消片刻,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师爷夹着文卷走出:“大人。”   “对了,你是哪个村的?”   “民女是下河村的。”   “下河村?”县令仔细想了想,撩眼去看师爷,“谁是下河村的村长?”   “郑长发。”   “哦,是他啊,”县令恍然大悟,摸着下颔思索了片刻,“下河村确有祭河神的习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说丫头啊,怪只怪你自己命苦——这样吧,本官让郑村长多给你家些银两,如何?”   女子垂下头去,不再言语,只是不住地淌眼抹泪儿。   “县令大人。”傅沧泓提步近前,朝县令一拱手。   “嗯?”   “请问县令大人家中,可有千金?”   “有,那又如何?”县令口中有着明显的不耐。   “那,我出一百金买大人的女儿去祭河神,如何?”   原以为那县令听了此话,必定勃然大怒,谁想他却瞪大双眼,绽出欣喜至极的光芒:“真的?”   傅沧泓一怔——难不成这见钱眼开的主儿,真的愿意卖自家女儿?   “一百两金子在哪里?”   傅沧泓几乎快气炸了肺——敢情这世上,真有如此猪狗不如的东西!   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猛地近前,一把揪住县令的衣领,恶狠狠地道:“难道平日里,你都是这样对待百姓的?”   不提防他突然发怒,县令浑身抖擞,面色顿时发白,尖着嗓音大叫起来:“你,你这刁民,竟敢殴打官差!”   “我就打你,怎么样?”傅沧泓言罢,重重一拳砸在他的面颊上,顿时打得他眼冒金星,一阵晕头转向。   “打人了!打人了!”衙门里顿时“呼啦啦”围上来一群皂隶,个个手拿水火棍,想把傅沧泓给叉开,却被傅沧泓悉数摞倒于地。   县令做了数十年地方官,还不曾见过这样的角色,心里又是怕又是恼火,若是磕头求饶,必然大失威信,倘若硬顶,又不知这莽汉会做出些什么来。   谁知道傅沧泓接下来的举动,更是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提起县令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拖进大堂内,自己踞案坐了,一拍惊堂木:“来人!”   一干皂隶均不知道他的来历和背景,见了这架势也不敢乱动,一时木在哪里。   傅沧泓抬手指着那师爷:“你去,传告全县,叫所有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全到县衙来。”   “这——”师爷摸头不知脑,但长期养成的,惯跑腿吃饭观风向的本事让他明白,最好按这男人说的去做。   于是,师爷转身走了出去,没多久,士子们稀稀疏疏,络绎不绝地走进县衙,见此情形,俱是一怔。   傅沧泓冷眸一扫,倒也瞧见几个人材出众的,就是不知肚里有没有真才实学。   “你们,都是这县上的人?”   士子们莫明其妙,对看一眼后点头。   “我问你们,这县令,平时官声如何?”   士子们默然。   “有什么话,只管实说。”   士子们还是默然。   傅沧泓不由冷笑:“敢情你们平时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天下官员多昏馈无能辈,都是被你们这帮没骨气的读书人给惯出来的!”   “你倒是会说大话!”终于,有一名士子站了出来,“如今这世道,有骨气顶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是官,咱们是草民,民斗官,到哪里都是输字当头。”   “是么?”傅沧泓双眸一眯,“如此说来,你们宁愿一直这么着?宁愿自扫各人门前雪,对这官员的混帐作为不闻不问?”   “尊,尊驾——”终于,一个圆圆脸庞,神情怯懦的士子走了出来,“不知可否见教,纵然知道县令大人诸般所作所为不对,又当如何?”   “简单,取而代之!”   众士子们齐齐倒吸了口寒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心想,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狂人,不晓得天高地厚,敢太岁头上动土,等一走了,一切还是恢复原状,是以,众士子再度默然,没有人敢吭声。   “看样子,这西阳县还真没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谁说没有?”   陡地,衙门外传来一个高亢清越的男声。   众士子顿时纷纷向两旁让开。   来人直接走到傅沧泓跟前,伸手摁住桌案,定定地看着他,嘿嘿干笑:“都以为我付应生是这全天下最狂妄的人,不曾想今日又见着一个。”   “最狂妄的人?”傅沧泓眼里闪过丝睿光,“知不知道当朝中书令冯翊?”   “冯翊?”付应生闻言,朝天一翻眼皮,“知道,那又如何?”   “你自比他,觉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马马虎虎?”傅沧泓不由坐直身子,“看起来,你也想位极人臣名享天下?”   “不敢,”付应生很随意地一抱拳,“付某只是一介狂生,做事全凭高兴,或者不高兴,倘若高兴,做什么都可以,倘若不高兴,那就一切拉倒。”   “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凑个热闹呗。”   “那行,现在热闹也看完了,你可以走了吧?”   “不不,你刚才的话,我听着很顺耳,故此,也想尝尝做县令的滋味。”   “……”傅沧泓的神色郑重起来,上下看了他半晌,调过头去,“你们呢?你们觉得,付应生可有资格?”   众士子仍然沉默。   真是一群沉默的“羔羊”,只怕有人对他们举起屠刀,也是一声不吭。   傅沧泓心底不由漾过丝淡淡的悲哀,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   和这样的一群人,他也着实没什么兴趣深谈。   “走吧,都走。”他一摆手,单留下付应生。   “你先在这儿老实呆着,否则小心你脑袋。”傅沧泓恶狠狠地交代了县令一句,起身走向内室,“付应生,你进来。”   耳室之中。   傅沧泓上上下下地不住打量着付应生——他一贯利目如刃,不知有多少人,会在他的视线下抖颤,继而曝露出原形,而这付应生却始终嘻笑如常,仿佛对他的威严根本不屑一顾。   难道这人,真的又是一个冯翊?   自己,要信任他吗?   “我问你,西阳县一共有多少人口?”   “三万两千二百八十一人。”付应生张口便答。   “每岁税赋多少?”   “四千五百二十九两半。”   “此地民风如何?”   “两个字——”付应生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泼皮。”   “泼皮?”   “是,对泼皮的人,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这位仁兄,我治理县事的手法可能有所不同,仁兄,能信任吗?”   傅沧泓微微地笑了:“能。”   关于西阳县令委任的问题,就此,解决。   ……   走出县衙的时候,傅沧泓只觉无比地轻松。   第一次,体会到当皇帝之外的美好,可以做一点有意义之事的美好。   就在他准备抬步远去之时,一个皂隶从衙门里追出来:“公子,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信。”   信?   傅沧泓略一怔愣,将信拿在手里,目送皂隶再次走进门内,方撕开信函。   “西阳县令付应生,跪叩帝上驾前,微臣数日前卜得当遇贵人,是以今番会见,贵人将南行,九日后,当有仙遇。”   傅沧泓一怔,当即觉得这事儿诡异得不可思议,不由调转头去,想找付应生问个明白,但他到底控制住了自己,默一思忖,将信函揣在怀里,继续朝前走去。   坐上木船,沿江行驶近千里后,终于抵达南海,极眸望去,但见烟水茫茫,浩瀚无涯,该去哪里寻找灵镜山呢?   “九日之后,当遇仙缘。”   掐指一算,恰是第八日,看起来,自己得在这海面上呆一夜了。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进船舱里取出席褥,平铺在甲板上,傅沧泓仰面躺下,望着渺渺长空。   他开始想自己的女人,一想就忍不住笑,更多的时候却想流泪。   “璃歌……”   熟惯的疼痛贯彻心胸,让他忍不住一阵痉挛,似乎,凡是关于她的一切,都能引起他无限的幻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纵然有时候,她就呆在他的身边,他还是觉得,她的心思让他难以揣测。   更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仍然要去想。   或许这就是感情吧,当它发生的时候,并不能清晰地察觉到,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的根系已经深植心中。   风,忽然刮了起来。   乌云一团团从天边涌起,傅沧泓一怔,旋即翻身而起,他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   黑眸疾闪,他已经拿定主意,进船舱火速收拾好一切,然后靠壁坐了下来。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整只船开始不住地摇晃,接着下起雨来,噼噼啪啪地打着舱篷。   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掀起,终于,小船一个侧翻,将他抛了出去。   划出一道弧线后,傅沧泓重重跌入水中,顿时水花四溅。   他深吸一口气,从水里挣扎出来,挥舞着手臂继续朝前划动。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呜啸声,傅沧泓定睛看时,却见是一股子黑色的旋风,正挟裹着冲天的水柱,急速朝他卷过来。   男人瞪大双眼,黑色双瞳倒映着这诡异的景象,接下去的一瞬间,他被卷入了飓风中心,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三百五十七章:牵绊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沧泓醒来,却见四周翻涌着无数的水泡,透过一股股晶莹的,缓缓流动的水流看出去,隐约能瞧见一座山。   一座透明的山。   若不是那五彩缤纷的珊瑚树,勾勒出山的外形,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划动四肢,傅沧泓游了过去。   果然是一座山。   山脉沿着海底起伏,一座峰峦,接着另一座峰峦。   他要找的人,到底在哪里呢?   “你来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傅沧泓转头看去,却见一满头银发的男子,正朝他看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你是谁?”   “无名无姓之人尔,傅沧泓,这灵镜山,共有九百九十九座山峰,你必须在九个时辰内,找到你想要的,若是错过时机,就只有等上十年,灵镜山才会再在此处出现。”对方说完,一闪身没了影子。   九百九十九座山峰吗?傅沧泓先是一愣神,继而眼中浮起不屑——多少大灾大难都过来了,难道,他还会怕眼前这小小的难关吗?   只是,该从哪里下手呢?   他并没有立即寻找,而是盘膝在原地坐下来,开始进入冥想。   从小到大经历的磨难,已经一再地告诉他,其实支撑一个人克服所有难题的强大力量,往往都是来自其内心深处。   他相信。   他深深地相信。   他和夜璃歌的灵魂,已经融在了一起,他一定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璃歌……”他用他的心,轻轻地呼唤着。   “我在——”一声微弱的回应,遥遥传来。   傅沧泓胸中顿时漾起无尽的狂喜,霍地睁眸,朝声音的来源处游去,他飞速掠过一座座山峰,直到,看见一尊漂亮的冰雕。   居然是冰雕,他所爱的人,被封在冰雕里,连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那样分明。   就在他准备近前打破冰雕时,一道声线忽然传入耳中“不要蛮干,否则你爱的女人,会随这冰雕一齐破碎,你只能慢慢地,用你的体温去融化它。”   用我的体温去融化它?   傅沧泓目瞪口呆——这样大的一座冰雕,要多长时间才能融化?可是,他已经顾不得了,三两下脱去衣物,赤裸着胸膛,张壁将冰雕抱住。   冷,透骨的冷,一丝丝一缕缕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可他依然咬牙强忍着,渐渐地,他的脸上结出一层淡白色的冰霜,整个身体也慢慢变得僵硬。   可是冰雕只融化了最外面很薄的一层,而傅沧泓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他不禁抬起头来,望向容颜安静的夜璃歌,她明明离他如此之近,却感觉始终都够不着。   璃歌,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缩回右臂,抽出腰间的匕首,划破胸口,任由鲜血一滴滴渗进冰雕里。   传说,血是人身上最温暖的东西,如果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你复苏,那么,我愿意。   渐渐地,冰雕开始裂出一道道裂隙,然后成块成块地脱落,在傅沧泓行将昏厥的刹那,一双玉臂,终于轻轻地拥住了她。   女子睁着像夜星一样的眸子,温柔地俯视着他。   傅沧泓不禁屏住了呼吸,唇边浮起满足的笑。   女子抬手,泌凉指尖掠过傅沧泓的眼角眉梢,忽然间怔怔落下泪来。   “不要哭。”傅沧泓嗓音低哑地道。   “是我错了吗?”   很久以后,他听到一个天籁般的声音。   “是我错了吗?”   “你——你有什么错?”   “我不知道。”夜璃歌的泪水不断往外淌,“或许去往这世间,遇见你,便是错误的开始。”   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然后迅速抽离自己的身体——不对!这不是他的璃歌!   一瞬之间,他愤怒到极点,冲她吼道:“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成璃歌?”   “假扮?”女子勾唇一笑,“傅沧泓,你爱了她多年,却不知道我是谁,真是嘲讽。”   “你——”   “我就是夜璃歌,夜璃歌就是我,只是你从来看不见而已。”   “不对!”傅沧泓不禁大吼起来,一阵心心慌意乱,“你不是!我爱的夜璃歌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傅沧泓,你还不明白么?她爱你的时候,便是夜璃歌,不爱你的时候,便是我。”   傅沧泓听得稀里糊涂,可是时间紧迫,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太多,只是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把我的璃歌还给我,还给我!”   女子却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傅沧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马上离开,第二,是带我走。”   “不可能!”傅沧泓当即果决地道,“我不要你!”   女子看了他许久,方才转开头去:“好吧,我言尽于此,一切,随你。”   傅沧泓僵僵地站在那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他想大喊,想大叫,想拿个什么东西颠覆整个世界,他内心激烈的矛盾冲突就像一柄柄剑,割得他的魂魄鲜血淋漓。   可是,他终究屈服了,上前一把打横抱起女子,转身朝外走去。   穿过水壁,竟然非常意外地看见一艘船泊在那儿,傅沧泓先是一怔,然后登上船,把女子搁在甲板上,操起长浆开始划船,直到重新登上海岸,他都再没有作声,整个人就像是跟谁赌着气。   弃舟登岸后,两人一路往前走,来往的渔民偶尔会驻住脚,惊讶地看着这两个外路客。   主要是看夜璃歌,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每每遇到有年轻男子投过来的目光,傅沧泓便格外地不自在,终于忍不住,转身一把将夜璃歌拥在怀里,继续前行。   到得一个小镇,傅沧泓立即雇了辆马车,命令夜璃歌坐上去,自己骑马驾车,往炎京的方向进发。   风餐露宿两天两夜后,傅沧泓终于病倒了——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生病,更何况,他接连遭受了数番折腾,怎么可能不病呢?   在他跌下马背的刹那,一道倩影飞出,稳稳地接住了他。   ……   鼻息间隐有袅袅的馨香,浑身上下,包裹在一团从未有过的,舒适的温暖中,傅沧泓睁开眼,却见女子端坐在妆台前,背对着他。   他坐起身来,就那样凝视着她的侧影。   那么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侧影。   “你醒了?”女子忽然转过头,走到他身旁,拿过他的手腕,细细地诊了会儿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看,“已经好多了。”   “璃歌。”傅沧泓沙哑着,唤了声。   “什么?”   “我……”傅沧泓没有再言语,只是伸手将她抱住,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比地脆弱,非常地脆弱,或者是因为累了,或者是因为心漂泊得太久,想找个温暖的地方歇息一下,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夜璃歌,他都想暂时地,放纵自己的情感。   将手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丝莫明的情愫——这就是感情吗?是她从来不屑于的,觉得人类身上最无用的,最牵绊人的感情吗?   为什么要有感情呢?   按照各自的命运轨迹活着,不是很好吗?   这就是她一直不理解的地方。   作为夜璃歌灵魂的一部分存在,她是不需要感情的——她见惯了这世间的血腥与残忍,阅尽红尘的纷扰与磋磨,早已觉得一切了无生趣,只有回到一个纯净的地方,不染世俗的尘埃,才是符合她意愿的生活。   所以,在傅沧泓昏厥的那段时间里,她带走了夜璃歌,然后,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跟着傅沧泓踏入红尘。   她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值不值得她牺牲。   只有当她完全牺牲,夜璃歌,才会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地,爱上傅沧泓。   而这些,傅沧泓是全然不知道的。   他觉得,自己对这段感情,已经付出得太多,已经到了疲惫不堪,生死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融入她的灵魂深处,看见她真实的感情世界。   纵然他们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抵触,若有若无的抵触。   是因为璃国?   是因为夜家?   还是因为过去的种种?   璃歌,为什么你就是,无法完完全全地相信我?   有时候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超越世人的想象,他觉得懊丧而痛苦,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口。   用额头擦擦女子细腻的手背,傅沧泓抬起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他想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一丝丝真实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眸子看似干净清透,其实却是空的,空空如也,而他的夜璃歌,至少还有些心事的流露。   男人忽然沮丧起来,低下头去,他觉得内心的什么东西破灭了,整个世界重新变得黯淡,颓然地松手,他躺回枕上,翻了个身,朝向里边,夜璃歌替他盖上被子,然后走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并不是“人”,是以完全不能理解,人在某些时候脆弱的表现。   她是强大的。   她是坚韧的。   甚至到了可怕的地步。   在她看来,所有的男人都该高大坚强勇猛,无所不能,却从来没有想过,人的感情,其实是这世间最脆弱的,最容易遭到破坏的东西。   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伤了他,而且伤得很深很深。   将来的一段日子,他们之间会变得极其冷漠,并且因为这冷漠,差一点再次失去彼此。   夜璃歌并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在她看来,傅沧泓爱夜璃歌,就应该死心踏地至死不渝,否则便不值得她牺牲,她还不明白,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双方的,只有沟通交流和维护,感情才会细水长流,任何只期待收获,而不懂得付出的行为,在感情的世界里,都是不可取的。   ……   夜里,看着躺在身边的女子,傅沧泓忽然一阵焦躁。   他不由得下了床,穿上鞋子朝外走去。   长街清冷,冰寒的月光照下来,将他身影拖曳得很长很长。   他不知道能去哪里。   其实,他最想做的,还是呆在她的身边,守着她,他想亲她吻她,可是——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阵飘缈的歌声忽然传来,傅沧泓信步走去,在一座悬着红灯的楼前停下。   “大爷,要进来玩玩吗?”软帘开处,一个娇俏的女子走出,手持纨扇,冲傅沧泓露齿微笑。   傅沧泓不禁往前踏了一步,可立即稳住身形,纪飞烟的身影突如其来地从心头滑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大爷。”香风扑面,女子却已经绕了上来,拉住他的手,“进去看看嘛,小姝保准让你满意。”   “不用了。”傅沧泓抽出手来,却仍旧给了她一锭银子,然后转头走开。   夜风很冷,吹得傅沧泓心头一阵阵空空地回响。   此时此刻,他甚至生出种天苍地茫,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惘。   回去吗?回去面对那个没有丝毫温情的女人?   不,他连想,都不愿意想,原来,当两人间的感情不复存在,多呆一分一秒都有如地狱。   他还能去哪里呢?   还可以去哪里呢?   天再大,地再广,有时候,竟不如一个温暖的家更让人迷恋,可是他有家吗?   他,有吗?   第三百五十八章:留恋   直到面前没有路了,傅沧泓方才停下来。   没有路了吗?天宽地广,也会有彻底绝望的时候吗?   他说不出地痛苦,说不出地绝望——当一个人,追逐同一个目标太久,而迟迟看不到光明的时候,谁,都会疲倦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然后,看到了那个人。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直跟着他,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从那富贵风流地踏过,然后走开。   傅沧泓忽然打了个寒噤,他猛然地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站在那里不动了。   夜璃歌也看着他,然后走了。   傅沧泓跟上去。   他拿定主意,从此之后跟定她,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不管她怎样对他,他都决定跟着她,他相信那是值得的,那一定是值得的。   两个人默默地回到了客栈里,夜璃歌不说话,脱了鞋子上床,傅沧泓跟过去,在她身边躺下。   “璃歌。”   她不应声。   “璃歌。”他叫着她的名字。   她还是不作声。   不过,傅沧泓低声下气,再没有发作,而是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夜璃歌背对着他,大睁着双眼,看着墙壁。   他的怀抱很温暖,难道,这就是夜璃歌留恋的感觉吗?   她也会留恋吗?   因为留恋,而不舍得离开这个男人吗?   现在的她,还无从判定。   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   得到皇帝回宫的消息,一众大臣早在城门处迎候。   待傅沧泓下了马车,所有人等立即伏地叩拜。   傅沧泓没有言语,只是握紧夜璃歌的手,携着她步入天定宫。   背后,冯翊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身影。   原来,家、国、天下,都是同样地重要。   走进龙赫殿的瞬间,傅沧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地方再次变得光明而温暖——原来,只有她在,他才会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以及幸福。   “璃歌。”他转头看向那个女子,却见她凝目于正面墙壁上的御云金龙。   “怎么了?”   “没怎么。”夜璃歌转头,看着他露齿一笑,“我们去玉清池沐浴,好吗?”   “行啊。”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我让他们立即准备去。”   ……   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萦绕着。   夜璃歌仰头躺在池沿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傅沧泓游到她身边,和她并排而卧。   “还行。”夜璃歌言罢,合上双眼。   傅沧泓碰碰她的手臂:“你,你在想什么?”   “别吵。”   夜璃歌止住他,浸入自己的幻想。   “夜璃歌。”   “嗯?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这段时间,让我陪着他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对面的女子一身红妆,比此刻躺在池中的夜璃歌,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温情。   “你怕我把他吃了?”白衣女子冷哂。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傅沧泓,傅沧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瞪大双眼朝空中瞧去,看到的,却只是虚无的空气。   夜璃歌消失了。   她想,她会遵守这个约定,直到另一个自己,判定这个男人是否符合要求。   沐浴出来,坐着辇轿回到宫中,夜璃歌引燃香炉,放下纱帐,对傅沧泓道:“连日奔波,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傅沧泓眨眨眼:“那你呢?”   “我就在这屋子里,哪儿都不去。”   傅沧泓脱衣上床,看着夜璃歌走到窗边坐下,拿起书册览阅,他其实很想和她说话——没话找话说,但看夜璃歌的模样,似乎不想理他,于是,傅沧泓也只好闭上嘴。   未料这一觉却睡得极沉,直到外面灯华尽起,他方才睁眸醒来,定睛看时,夜璃歌却不在,空余一卷书放在桌上,傅沧泓起身,正有些迷茫,却听殿门“吱呀”一声响,却是曹仁领着一帮子宫侍,鱼贯而入,个个手中都捧着食盒,沿长条几案一字排开。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傅沧泓食欲陡长,走到案边,刚要享用,拿起箸子却又放下:“夫人呢?”   “夫人……”曹仁愣了愣,方道,“夫人在外面浇花儿呢。”   “浇花?”她什么时候有这闲情雅致了?傅沧泓一怔,刚要出去瞧个仔细明白,夜璃歌却已经衣袂翩然地走进殿来。   “璃歌。”   傅沧泓眼巴巴地瞧着她。   夜璃歌觉得,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那种痴情的目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简直比怀春少女还可怕——有时候,她也很怀疑另一个夜璃歌的欣赏水平,怎么就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呢?   都说恒王傅沧泓聪明绝顶阴狠毒辣,可在她看来,却全然不是这样,到底哪个傅沧泓,才是他真正的性情?   傅沧泓却只管自己傻笑——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她就想笑。   总而言之,他就是想笑。   算了,不计较。   夜璃歌开始用膳,一顿饭倒也风平浪静,膳后宫侍们上来收拾器具,夜璃歌见殿门明月正好,便问傅沧泓道:“要陪我出去走走吗?”   “好啊。”傅沧泓非常配合。   两人遂出了殿门,沿着御道一直向前,却见水银似的月光铺泄一地,洒在草叶儿上、花瓣上,有莹莹的露珠,不停地滚动。   两人越走越近,最后靠在了一起。   夜璃歌偏头将脸颊枕在男子宽厚的肩膀上,翘首望着空中冰寒的月轮,忽然道:“都说那月亮里有嫦娥,你说有吗?”   傅沧泓一怔——他最近,越来越不习惯她跳跃的思维方式,不知道她下一句,就会整出什么来,却又怕一不小心惹恼她,是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愣在那里。   “你这个傻子!不跟你说了。”夜璃歌嗔他一眼,调头便走,傅沧泓赶紧伸手将她扯住,“我不知道月亮里有没有嫦娥,但我知道,我心里有个嫦娥。”   夜璃歌的脸顿时微微泛红——这男人说话,真逗!   不得不说,这个夜晚,是愉快而惬意的,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宫里,那份轻松愉快,震惊了一宫的人。   自第二日起,傅沧泓便恢复了精神,开始重新打理朝政——就连大臣们,几乎也掌握了这样的规律,夜璃歌在,他们的皇帝就像皇帝,夜璃歌若是不在,他们的皇帝就丧失斗志心魂不全,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平生什么波澜,那就万事大吉了。   只是,对于他们而言,万事大吉似乎永远只是种奢望。   这日,傅沧泓下朝,特地从内库里找了件宝贝——雪灵芝,兴冲冲回到宫里,却不见夜璃歌,只在书案上找到一张纸条:“离宫两日,勿念。”   傅沧泓心中的火顿时“噌噌”燃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嘛?说走便走,看来自己下次,得跟她好好谈谈。   ……   “夜方?”   面具下的双眼,像冰一样冷。   夜璃歌同样地冷,在她的心中,可不曾觉得,亏欠这男人什么。   夜方不禁攥紧拳头——这就是他用心维护了数十年,视作精神领袖的人物吗?难道这个世界,真没有什么,是值得忠守一生的吗?   如果她都全然不在意,他为什么还要在意呢?他完全可以,放下一切,杳然遁迹于千山之外啊,何必给自己披这么一道,沉重的道德枷锁呢?   “我让你见一个人。”不过很快,他立即想起来,自己眼下的任务,随即退开一步。   另一个人,缓缓从密林深处走出。   “安阳涪顼?”夜璃歌双瞳一缩,不过很快恢复淡然。   “我是安阳涪顼。”男子形容清瘦,整个人的气质和从前已经大为不同,“我来找你,要回一样东西。”   “什么?”   “安阳,青璃。”   夜璃歌一怔,半晌才想起这事儿来,缓缓道:“你确定,现在自己能护他周全?”   “纵然不能,我也不会,再让他呆在仇人的身边!”   仇人?听着他那杀气深重的两个字,夜璃歌心头像被什么划了一下。   “好,明天晚上,咱们还在这儿见,我把青璃给你。”夜璃歌言罢,转头就走,却听安阳涪顼幽幽地道:“你真的不肯回头吗?”   夜璃歌站住脚,背对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你怎么努力,永远都无法抹掉过去发生的事实——你,曾经是璃国司空夜天诤的女儿,也是我安阳涪顼的妻子!”   慢慢地,夜璃歌转过身来,语声淡漠得令人心寒:“你不也说过吗?那是曾经,既然是曾经,那就说明,一切都不存在了,是吗?”   安阳涪顼悲凉一笑。   他永远都想不到,会在夜璃歌这里,会在自己曾经最心爱的人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过去了。   都过去了。   爱恨情仇,家国天下,或许眼前这个女人,早不是那个一心为了璃国的炎京凤凰。   他早该死心的。   早该明白的,不是吗?   他想骂她,踹她,撕了她,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幼稚的太子爷,知道再多的愤怒无济于事,如果一个女人变了心,那就是变了心,更何况,他也早没有资格,要求她什么,不是吗?   第三百五十九章:爱怜   安阳涪顼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所看到的夜璃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夜璃歌。   她的心里,并没有丝毫温情的记忆。   更没有家国、爱恨、什么都没有……   她是一个全新的夜璃歌,也不是夜璃歌,所以,她不可以不受任何外物,以及人的影响,始终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她,她始终如一。   这样的夜璃歌,是安阳涪顼不曾见过,也想象不到。   他只感觉她变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变了。   夜璃歌回到龙极殿,看见傅沧泓正斜倚在软榻上,双眸微阖。   她踮起脚尖,轻飘飘地从他面前掠过,走向安阳青璃的小床,俯身将他抱起。小青璃睁开双眼,看着她忽然“咯咯”笑起来。   夜璃歌心中一动,莫明生出丝奇异的感觉,柔软的,甜甜的,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她不由伸出手指,拨了拨他嫩嫩的脸颊,小青璃笑得更欢快了。   另一只手从旁边凑过来,也逗弄着小青璃,夜璃歌转头,不期然撞进他漆黑的眼眸,整个人就那么定住。   “你看到了什么?”他刻意把嗓音放得很柔。   夜璃歌抿唇一笑,却没有说话,傅沧泓趁机,勾起她的下颔,深深一吻。   那舌尖上漾起的奇异快感,让夜璃歌浑身上下顿时蹿起一股股电流,她先是觉得诡异,然后是骇怕,再然后竟然是向往,她不禁红了脸,欲挣脱他的怀抱,不想傅沧泓却加大臂上的力量……   夹在两人中间,小青璃一直不停地笑着,咯咯,咯咯咯……   淡淡的天光,穿透薄薄窗纱。   “嗯——”夜璃歌翻了个身,换个姿势,舒舒服服地趴在男人的臂弯中。   傅沧泓爱怜地亲亲她的额头。   “沧泓。”   “嗯?”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   “好。”男子含混地应了声。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惊异:“你不问我去哪里吗?”   “不用。”   “好吧。”夜璃歌掀开被子下床,穿好衣服,抱起安阳青璃,飘然离开了龙赫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傅沧泓方才坐起来,斜倚在枕上,怔怔地看着殿门的方向。   他大致想得到,她会去哪里。   这样也好,他们和那个男人,和璃国,便两不相欠了。   夜璃歌慢慢地走着,穿过铺满枯叶的树林,她的步伐那么轻盈那么飘缈,就像来之九天之上的精灵。   立在一棵高大繁茂的榕树下,安阳涪顼呆呆地看着她。   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中甚至不忍漾起几许悲哀。   夜璃歌走到他面前停下,将孩子递给他,并没有别的言语。   四臂交错的刹那,小青璃却“哇哇”大哭起来,伸手扯着夜璃歌的衣服,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手。   这——   安阳涪顼脸上浮起丝尴尬。   夜璃歌看了他一眼,重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逗哄着。   很快,安阳青璃呼吸平稳地睡过去,夜璃歌重新将襁褓递给他,叮嘱道:“你,要好好地照看他——或许最开始一段日子,他会哭,会闹,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打他,要好好地呵护他,他会很快跟你亲近的……”   安阳涪顼怔怔地听着,眼中忽然落下泪来,啪嗒啪嗒地砸在孩子的小脸蛋上。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一阵酸楚,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轻声道:“你保重。”   然后转头离开。   “璃歌——”安阳涪顼忽然出声叫住她。   夜璃歌凝默不动。   “如果有一天,我们,我们……”安阳涪顼想说什么,却到底把下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要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   此一夕分手之后,便是缘尽天涯了吧。   他看着这个女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   夜璃歌加快步速,终于走出了他的视线。   天静地寂。   夕阳沉落之后,夜色宛若一块深青的天鹅绒布,沿着天际缓缓铺展开来。   夜璃歌在芦苇丛中飘荡着,并没有回宫。   她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空间,完全独立的,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整理思绪。   传说中,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天使,挥舞着翅膀飞来飞去,只有遇到她们爱的男子,才会自动收起羽翅谪落凡尘,自此沾染红尘烟火的气息。   是这样吗?   夜璃歌。   你是因为爱,才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吗?   而爱,又是什么呢?   是他眼里的担忧,是他怀抱的温暖?还是什么?   夜璃歌觉得,自己看得还不是那么清楚,只是有什么比蛛网还细的东西,悄悄在心里生了根,纵然她想拔除,也已经愈来愈缺乏力量。   “玩够了吗?”另一道冷凝的声音突然传来。   夜璃歌调头一看,唇角微微勾起,笑容邪魅:“怎么着?心痛啦?”   红衣女子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我只是怕你,把自己赔进去。”   白衣女子的表情瞬间冻凝,片刻将脸一沉道:“我才不似你这般没出息。”   “出息?”红衣女子看破什么似的,微微摇头,“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她的嗓音很忧郁,说不出来地忧郁,像是洞穿了千年的沧桑,隔绝了红尘的袭扰。   “是吗?”夜璃歌不置可否,转开头去,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任静谧的空气淡淡地,在身周迂回流淌。   “我走了。”红衣女子忽然扔下三个字,闪身便没了影儿,夜璃歌保持原姿势默然良久,方才站起身,缓步走出林子。   一座座村落。   一片片田野。   一丛丛树林。   从她眼前划过。   她轻盈盈地走着,任思绪在自然景物间来回穿梭。   这是一种奇妙的,让人安恬的感觉,比在人群中舒适一千倍,一万倍的感觉,没有人会窥测你的心事,并因此而作出这样那样的反应,你可以任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那便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呢?   是唱支歌,还是跳个舞?抑或是其它?   换在从前,或许行,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有些苍老了——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因为这红尘的气息,搅乱了原本平静的心湖吧,总有些人影在眼前不住地晃来晃去。   “唉。”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转身,朝那烟火旺盛处行去。   老人、小孩儿、年轻的男女,无数的人从这个美丽的女子身畔走过,纷纷抬头,惊奇地看着她,而夜璃歌始终是淡漠的,像是把四周的一切视作空气。   “姑娘……”终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圆圆的苹果,小心翼翼地递给她,眼中的爱慕是那样明显。   夜璃歌稳住身形,很久以后方慢慢地抬手,接过苹果。   于是,小伙子腼腆而又开心地笑了。   略略点头,夜璃歌越过他,继续朝前走,小伙子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将她的背影镌入心的深处,或许很久以后,他依然会记得她,会记得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怦然心跳的感觉。   是多么美好的,让人眷恋的感觉啊,就像傅沧泓,第一眼看到自花车中跃出的夜璃歌,一瞬间的动心,让他生出无限想要追逐,想要保护的愿望,并自此坚定不移。   直到走出很远,夜璃歌始终能感觉到,来自那青年无限痴迷的目光,她不禁回头,朝那青年笑了笑,于是,那青年整个都石化了。   这就是感情吗?   好奇怪的东西。   夜璃歌,这就是你所眷恋的,既看不见,也抓不着的东西吗?   ……   在她撩起纱帘的刹那,榻上男子“噌”地弹起,仿佛已经等待了千百年。   她瞧着他,微微一笑。   傅沧泓立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夜璃歌主动地走过去,偎坐在他身边,俯低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模样,你,还会爱我吗?”   “爱。”傅沧泓答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哦。”夜璃歌环住他的双肩,深深地吻他,缠绵而执烈——所谓的感情,到底有没有世间人形容的那般美好,且让她试试再说。   ……   傅沧泓眉宇间掠过丝疲惫。   少有的疲惫。   纸条上的字迹,一笔一画,像尖锐的长矛般刺激着他的神经。   安阳涪顼。   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开始大范围地在璃国内活动,看来这一生,只要他们俩都活在这世上,便逃不过纠葛,避不开宿命。   目光重新移到旁边的屏风上,傅沧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丹墀,若有所思地立住。   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没有人喜欢战争的,谁都想花最少代价,得到整个天下,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人,打着夜璃歌的主意,想从她身上讨些便宜,从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   傅沧泓抬起手,放在地图上慢慢地滑动着,仿佛感觉其上长出丛丛荆棘,扎得他掌心汩汩出血。   这天下,永远注定是干戈缭乱,风云突起。   要什么时候,才能将它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或许这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皇上。”一声低呼忽然从外面传来。   “何事?”   冯翊推门而入,躬身施礼,然后道:“这是今秋的科考试题,请皇上过目。”   “不必了。”傅沧泓一摆手,“凡事你拿主意便好,朕信得过你。”   “微臣多谢皇上。”冯翊再一躬身,却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怎么?还有何事?”   “是关于考试的制度。”冯翊顿了顿,方道,“微臣有新的建议,但牵涉面较大,故先向皇上请示。”   “你说。”   冯翊清清嗓子,方道:“历来科考,不管多么严密,总难杜绝作弊的陋习,所以本次科考,微臣想采用即时命题,且不在《四书五经》内的法子。”   “不在《四书五经》之内?”傅沧泓却是一怔。   “对,”冯翊加重语气,“其实微臣觉得,让士子们针对时事,有感而发,挥洒自己的才华,比照本宣科更有意义。”   “甚妥。”傅沧泓点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只是此举恐惹朝臣与士子们异议,故微臣想请皇上一道诏书,以向天下正名。”   “行。”傅沧泓点头答应,重新踏上丹墀,走到御案后,提起笔来,很快写好一道诏书,递向冯翊。   冯翊近前,捧过诏书深深叩头,起身离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傅沧泓忽又勾起无限的心事来——眼下,科考乃是一件大事,国计民生兵政文治都是大事,但最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却令他日夜悬心,却不愿道出口。   第三百六十章:血缘   立在月亮门外,傅沧泓静静地看着那个跑跳来去的孩子。   他的表情那么明亮,穿着簇新的袍子,手里拿着摇铃,五官面容,与他几乎同出一辙。   这就是血缘吗?   奇妙的血缘。   就在他神思恍惚之时,衣角忽然被一只小手扯动,孩子仰起头来,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叔,叔叔……”   叔叔?傅沧泓的眉头不由微微隆起——是谁教他这样叫的?   “叔叔。”小延祈又叫了一声。   “祈儿。”纪飞烟的声音忽然传来,袅袅娜娜穿过丛丛花枝,蓦地看见傅沧泓,顿时怔住,好半晌才近前参拜:“皇上。”   傅沧泓“嗯”了一声,忽然间觉得极不自在,将目光转向别处:“我来看看孩子。”   “祈儿。”纪飞烟半蹲下身子,凝视着傅延祈,“快叫父皇。”   “父——皇——”傅延祈张着小嘴,嗓音清脆而稚嫩。   就是这样的声音,让傅沧泓的心猛然一震,一股热流陡地从心头涌起,直冲向四肢百赅。   “父皇父皇父皇!”小延祈围着他又蹦又跳,叫得更欢了。   傅沧泓俯身将他抱起,亲亲他的脸颊,看着这样的画面,纪飞烟眸中忽然漾起晶莹的泪花,不由低下头去,拭了拭眼角。   很多事情,在当时看来是错,可是待时光流逝,对,或者错,就会渐渐变得模糊。   曾经,他因为与纪飞烟的一段情缘,而深受内心的折磨,然而此时此刻,傅沧泓却不禁觉得有些庆幸,庆幸当时的失误,因而有了傅延祈,看着怀中的稚子,他不禁联想起自己那悲苦的,阴暗的童年,因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地待他。   “你,”转过头来,他看向纪飞烟,“自明日起,搬去东华宫吧。”   纪飞烟却是一怔——东华宫,那是贵妃才有资格配享的地方,她这算是,母凭子贵吗?   若是时光倒流,她或许会很开心,可是今时,她的表现却是那么淡然:“臣妾谢皇上隆恩,皇上若还有眷恋之意,便携祈儿去龙赫殿,为祈儿请聘几位有才学的师傅吧,至于臣妾,愿意就住在这兰心院,还请皇上成全。”   未料她竟会说出这么一番得体的话来,傅沧泓不由一怔,心中细一琢磨,便点头道:“如此也好,朕让曹仁再遣些人来,供你使唤。”   纪飞烟再次俯身叩拜。   傅沧泓这才抱着傅延祈,离开了兰心院。   回到龙赫殿时,见夜璃歌正凭案作画,长长的裙摆拖曳在身后,像流水一般。   傅沧泓不由一怔——自己背着她做的这个决定,该怎么说呢。   “姨,姨——”未料却是怀中的小延祈先叫起来,扭动着身子想要下地,傅沧泓不得已,只得放他下来,傅延祈挥手舞脚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夜璃歌的大腿,将脸蛋往上蹭,口中嘟哝道:“香,真香——”   “是祈儿啊。”夜璃歌搁下笔,将他抱起来,搁在膝上,“你阿娘还好吗?”   “阿娘很好。”小延祈脆脆地答,一双黑眼珠像葡萄般闪亮,惹得夜璃歌又爱又怜,抱着他连亲了好几下。   傅沧泓心中那丝不安终于消散。   他的璃歌,还是璃歌,不管怎么冷漠,始终不会对弱者下手。   “姨姨,这是什么啊。”小延祈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桌上的画纸上。   “小鸟,还有花儿啊。”   “我也想要小鸟,姨姨能给我小鸟吗?”   “行啊。”夜璃歌点点头,拿笔蘸了颜料,握在小延祈手中,“咱们一起来画。”   接下来的时光安宁而祥和,直到殿外的天色沉黯下来,小延祈才抬手揉揉双眼,打了个呵欠。   “累了?”夜璃歌抱着他站起,“来人,传膳。”   不多会儿,曹仁便领着一干宫人进上膳食,三人围着餐桌用膳,饭罢,自有宫人伺候洗漱,夜璃歌亲自安排了侧厢,看着傅延祈睡熟,方才折身返回寝殿。   傅沧泓还坐在灯下,披着长衫,手里拿着一本书,到底看,或者没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夜璃歌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说吧。”   “说什么?”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傅沧泓沉默。   “难道,你要隐瞒我吗?”   “我……”   “还是,你想让我主动提出?”   “我想……”一向做任何事都果决干脆的傅沧泓,这一次却久久地踌躇起来。   夜璃歌也不催促他,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我想,先册封延祈为太子。”   “好。”没想到,夜璃歌一口答应。   傅沧泓霍地瞪大双眼:“怎么?你没有意见?”   “没有。”夜璃歌摇头。   反是她这样的坦白,让傅沧泓心中极其难受起来,他说不出来地难受,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为什么他觉得,最近越来越揣摸不透她了?   女人面对感情,不都是自私的么?不都是很爱吃醋,很爱使小性子么?为什么他的这个女人,就是那样地与众不同?   夜璃歌淡淡一笑:“这样不好吗?”   傅沧泓揪紧了眉头,心里的感觉很古怪,说不出来。   夜璃歌再道:“难不成,你希望我反对?”   傅沧泓紧绷着一张脸。   “好啦。”夜璃歌拉拉他的手,“北宏有了储君,对各个方面都会有好处,而你,也可以放开手脚,去做更多的事。”   “那——你呢?”傅沧泓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夜璃歌的声音低沉下去,“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言罢,她拨开傅沧泓的手,朝床榻的方向而去,傅沧泓立在原处,呆呆地看着她。   从内心里而言,他更希望她冲他撒娇,而不是这般清冷刚强,可是在他的记忆中,她似乎从来不会撒娇,纵然是在身临绝境之时,也是依靠自己,远远多过于依赖他。   是以,很多时候,他都在怀疑,她到底爱不爱他,到底需不需要他,还是她太过完美,以致于让他常常地摸头不知脑。   ……   虞国。   元京。   将军府。   “奇哥哥,你在想什么?”虞绯颜斜倚在杨之奇的肩上,语声软哝。   杨之奇含混地应了一声,事实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上次与傅沧泓对阵,为什么会失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人,一个女人。   夜璃歌。   每每一想到这个女人,他就忍不住阵阵焦躁。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无懈可击”的女人呢?权利富贵一切的一切,在她眼里看来,似乎都是空白。   也难怪,世间女子想要的,她全都有了——论地位,她是堂堂北宏帝王最宠爱的女人,论手段权谋心机富贵,这天下间,又有谁会是她的对手?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底击溃那个女人的神经呢?   确实,无从下手啊。   “奇哥哥!”虞绯颜极度地不满了,伸手揪了揪他的脸颊。   杨之奇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她的身上,俯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啄——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跟她相处的方式,也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欢心。   果然,虞绯颜变乖了,偎在他怀中,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猫。   “将军。”副将蒋成却在这个时候,“不识相”地走了进来。   两人只得站起身来,虞绯颜甚至不禁狠狠瞪了蒋成一眼,蒋成只好不尴不尬地搔了搔后脑勺。   “颜儿,你先回去,我和蒋将军谈些事。”   一谈到正事,杨之奇的神色立即变得公式化。   气恼归气恼,一向任性的虞绯颜,却也懂得,在什么时候,不给男人添麻烦,于是,踮起脚尖亲吻了一下杨之奇的脸颊后,她哼着歌儿走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杨之奇方才将双臂环抱于胸前,看着蒋成道:“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自征兵的告示贴出后,已有三万余名男子前来应征,属下不知道将军需要什么样的人,故此前来请示。”   “嗯,”杨之奇微微颔首,“行,我们一起去瞧瞧。”   两人遂出了将军府,赶往东大营,果见营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吵得沸反盈天,大都是一些粗壮的汉子,或光着膀子,或袒胸露背,吃力地搬动着辕门前的两只大石墩。   杨之奇并没有近前,而是站在原地,默然地看着。   却说一个大汉近前,俯下身子,双臂环住一个石墩,猛可里发一声喊,那石墩顿时被高高地举了起来,在空中停了片刻后,他放下石墩,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转头朝四周扫了一眼,这才退下。   人群里复走出一个黑瘦的汉子,初见到他的模样,众人均是哄堂大笑,甚至有人出语讥诮道:“瞧你这身板儿,不曾长二两肉,还是回家抱婆娘去吧。”   黑瘦汉子一言不发,只是沉住气走到大石墩前,猛地发一声喊,两掌拍下,十指宛若鹰爪,深深扣入石墩之中,一阵石末儿飞扬而起,众人再定睛看时,那两只大石墩已经被瘦汉子齐齐举起,越过头顶!   人群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出轰然一声叫好!   第三百六十七章:争端   要是旁人,这会儿没准已经神采飞扬得忘记了名和姓,这黑瘦汉子却甚是淡然,轻轻将石墩往地上一搁,然后转身走开了。   杨之奇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纵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片断,也能让人瞧出很多事来,再沉默了片刻,他方才一提步走上前,众人一见他出现,顿时寂然。   “营官。”   “属下在。”   “刚才那人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处?”   “这——”营官一脸茫然。   杨之奇扫了他一眼:“你是怎么办事的?”   营官顿时垂头不语,杨之奇再将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呢?都不知道?”   所有人都闭嘴不言,然后默默地转开头——其实,他们各人内心里,都有各人的算盘,有的不希望看到他人比自己强,有的觉得那黑汉子特傻冒,有的倒是暗暗称羡,却不晓得杨之奇如何打算。   对于这帮人的想法,杨之奇早已揣得透透的,懒得多理会他们,掉头便走了。   倒是有一名精壮汉子跟过来,压低嗓音道:“将军,那人乃是小的同乡,名唤郭大壮来着。”   “哦?是这样。”杨之奇略略颔首,“若让你去请他前来军中效力,未知可否?”   汉子微微摇头,面现踌躇。   “怎么?”   “不瞒将军,此人的性格甚是诡异——平日乡里乡亲若是有事,他肯定相帮,可是对这从军,似乎有心理抗拒。”   “哦?”杨之奇略略一怔,“既如此,你且告诉我,他家住何处。”   “小郭村东头杨树下。”   “好。”杨之奇点点头,又瞧了他一眼,方转身走开。   ……   这就是郭大壮的家?杨之奇抬头看了看那间破屋子,眼里闪过丝异色。   他有些揣测不透,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世间凡百人种,要么为名,要么为财,要么为色,要么为利,要么为权,可这郭大壮,空有一身本事,为什么只愿在这么个穷地方窝着?   “哗——哗——”很奇怪的撞击声,从屋子里传来,杨之奇推开柴扉,却见郭大壮光着个膀子,正挥汗如雨地砍柴,旁边劈好的木柴已经堆得如小山一般,可他还在卖力地劈着,杨之奇立在门边,一时没有作声,直到郭大壮劈完最后一个树墩儿,方才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去:“斧子,给我。”   郭大壮抬头,看了他一眼,倒转斧柄,递给杨之奇,杨之奇抓着斧子,在手里掂了掂,忽然反手一甩,斧子刚好砸在一台石磨上,整个斧刃儿全插了进去,半晌,听得“咯嚓嚓”数声,石磨竟然慢慢地从中间裂开,碎成数块。   瞧了那石磨一眼,郭大壮眯缝起双眼。   杨之奇还是不说话。   “好,”良久,郭大壮“腾”地站起身,“我跟你走,但前提是,只做你的兵。”   “成交!”杨之奇二话不说,重重一掌拍在这汉子肩上,而且第一时间,便将其引为自己的心腹,难得的心腹,从此,杨之奇的亲军中,便多了一个奇特的人物。   看着虞军一天比一天壮大,杨之奇的心渐渐沉稳——连续经历数场大败,他已经有些明白,自己的失误在哪里——对付傅沧泓和夜璃歌,越是猛烈的冲击越是没有用,概因那两人经历的磨难足够多,对于来自外界的压力,总是会自动竖起盾牌,反倒是那种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方式,更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所有的变化都在默默里进行着——包括虞国、金瑞、璃郡……每一种想争雄天下的力量,都在壮大着自己,忽然间在某一天,就会杀出来,成为令人吃惊的黑马。   包括傅沧泓。   严格地来说,现下的北宏,还不是整个天承大陆最强的国家,至少,没有强大到可以和诸国同时为敌的地步。   在他国计划着如何“吞并”北宏时,傅沧泓也殚精竭虑地想着,如何将所有的障碍扫荡殆尽。   争端,一触即发。   但此时的后宫,却愈发地安静。   生活在其间的宫人们,几乎已经想不起,傅今铎时代的繁花满眼,姹紫嫣红——那帝王爱极胭脂颜色,一心想着搜罗天下美女,以供自己淫-欲,而眼下的皇帝,却跟一清心寡欲的皇帝并无多少区别,除了上朝处理政务,便是同夜璃歌呆在一起,少数年老的宫人均不由暗暗称奇,甚至隐隐期待着,某天会出现例外,可他们到底是失望了,皇帝像是践守着什么誓言,别说放纵自己,就连多看其他女子一眼都不曾。   当然,这些些微的猜测,都是无伤大雅的,人们只要一瞧那坐在花丛中的女子,便大气不敢喘一口,她太高贵,太美丽,并且手腕干净而果决,这宫中没有一人,敢招惹她。   纵使她什么话都不说,也能让人觉察到那股强大的压力与威势。   “姨姨,抱——”话说小延祈,趴在夜璃歌身上,这里闻闻,那里拱拱,就像只八爪章鱼一般。   而夜璃歌的性子也极好,似乎很乐意和这孩子亲近。   “啪——”趁她不注意,傅延祈又在她水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穿过花丛的傅沧泓远远瞧见这一幕,眼里闪过丝薄光。   他,不太喜欢。   不太喜欢他靠她如此之近,不太喜欢他胡作非为,不太喜欢……总而言之,就是不太喜欢。   于是,他走过去,强行将小延祈从夜璃歌怀中给拽了出来,小延祈顿时不依了,挥舞着手足“哇哇”大哭:“姨,姨……”   “你这是做什么?”夜璃歌当即微微皱起眉头。   “奶娘。”   侍侯小郡王的宫侍赶紧着上前,从傅沧泓手中接过小延祈。   傅沧泓这才拍拍手掌,在石桌旁坐下来,看着夜璃歌:“你太宠他了,男孩子是不能宠的。”   夜璃歌瞅他一眼:“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就算我吃醋,怎么样?”傅沧泓将脸凑近她,一手支颔,冲着她傻笑。   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流露出,这种全无芥蒂的笑容。   “那,要不要,我也抱抱你?”   “好啊。”傅沧泓站起身,当真向她压下来,夜璃歌眯眯眸,张臂接住他高大健壮的身躯,傅沧泓就势伏在她温香的怀抱中,像个孩子似地,微微阖上双眼。   头顶上明亮的阳光穿过树叶,破碎光影投落在傅沧泓的脸上,他忽然间生出无限的迷醉,觉得往昔那些冰冷的辰光,离他好遥远好遥远。   是很遥远了。   对吗?   “璃歌。”   “嗯。”   “给我唱支歌儿吧。”   “好啊,”夜璃歌点点头,轻盈盈的歌声响起,“花褪残红青杏小,绿水人家绕,墙里秋千墙外道,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头上发簪的璎珞垂在耳际,微微地抖颤着,衬得她的眉目更加明皙如画,傅沧泓看着这样的她,忽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立在远处的宫人,也不禁一个个屏住了呼吸,羡慕这对佳人儿好似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只要他们在一起,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不做什么不说什么,哪怕彼此一个眼风儿,那都是完美的,都是诗意的。   诗意。   这就是诗意。   只要生活里充满着真,充满着善,充满着美,何时何地,都可以是诗意的。   傅沧泓睡熟了,眉宇间的神情十分地恬静。   夜璃歌翘起手指,圆圆指肚轻轻地,来来回回在他脸上拨挠着,眼神却慢慢变得怔忡起来——   自己似乎,有些舍不得这个傻男人了呢。   舍不得,舍不得了是吗?   “我只是,怕你把自己赔进去。”   一道冷冷的声线,陡然响起。   夜璃歌一怔,霍地站起身来,好梦正酣的傅沧泓立即“咚”一声跌在地上,前额顿时起了老大一个疱。   “璃歌?”他睁开尚有些迷蒙的双眼,寻觅地看去,却只见到夜璃歌远去的背影。   “璃歌!”他毫不犹豫地跟上去,步入殿中,却见夜璃歌独个儿在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   “你怎么了?”他走过去,伸手抚摸她的肩膀,却听夜璃歌一声低喝:“别理我。”   “你这又是怎么了?”男人不知道哪里招惹到她了,一时心中焦躁起来。   却听夜璃歌幽幽道:“你先去睡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她最近经常这个模样,无缘无故闹情绪,傅沧泓琢磨了很久,也不明白她到底怎么回事,变了很多花招想让她开心,可并无多大效用。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心里装着自己不知道的事。   可还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呢?   傅沧泓有些无趣地回到里间,可却没有就寝,只是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她。   足足过了两刻钟,夜璃歌方才恢复过来,起身也走到床边,那神色却依旧是淡淡的,褪了外裙便躺入被中,傅沧泓依旧细细为她盖好被子,又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方才拥着她,沉沉睡去。   ……   “如何?”   “什么如何?”   “人妻啊,感觉如何?”   白衣女子默然。   红衣女子绕着她走了两圈,掩唇“嗤嗤”低笑:“你也被他魅惑了,是吗?”   “我不会。”白衣女子的语气极其坚定。   “为什么?”   “如果我也被他魅惑了,那么夜璃歌,你是谁?”   红衣女子定住了。   “你是希望我被他魅惑,还是希望我永远独立地存在?”   “独立地存在?”   “是的夜璃歌,咱们俩,才是同一个人,如果你希望我,和你一样,沉醉于对这个男人的感情,难道你就不怕——”   “怕什么?”   “怕有一天他变了心,而你,又是谁呢?”   变心?   夜璃歌眉峰微微一蹙,忽然间笑了:“如果他变心,我就,杀了他!”   白衣女子先是一怔,继而拂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夜璃歌,既然如此,那我便可以,放纵自己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心痛   刚一睁眼,傅沧泓便对上夜璃歌那双火辣辣的眸子。   他顿时不由一怔,紧接着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夜璃歌却已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两只手划过他的胸膛,傅沧泓浑身顿时一阵激颤,翻身将她压住,满室中顿时春光妖娆。   直折腾了一个更次,两人方才起身,傅沧泓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烨烨。   待他去上早朝,夜璃歌立即领着众宫侍,开始重新布置整个龙赫殿,令人添置了新鲜的花卉,又让御衣坊的人,给自己和傅沧泓各做了数套新衣。   好快乐的辰光,原来,只要放下心中的羁碍,这人世间的日子,便可以是另一番滋味。   御膳坊送来糕点,夜璃歌拈了块放进唇间,慢慢地细嚼慢咽着,心神却略有些恍惚——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开始贪恋,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   ……   御书房。   “这是朕拟定的十条国策,你们好好瞧瞧,商议商议。”   皇帝来回走动着,眉宇间俱是飞扬的笑意,好几次履齿挂着阶沿,差点摔下来。   趁着皇帝兴致好,众臣们纷纷发言,有说要在某些州县兴建惠民署供给院的,有说要开荒种地的,有说要这样那样的,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国计民生,傅沧泓一一允诺。   从来没有哪一天,朝堂的气氛像今日这般融洽,每一个臣子都被皇帝的心情所感染,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前景大好。   朝罢,傅沧泓兴冲冲地回到龙赫殿,却见四处布置一新,他更加开怀异常,不过,大约因这快慰来得过大,过于猛烈,所以一时间不能承受,竟产生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立在落英纷飞的树下,傅沧泓身体里一阵热血澎湃。   他看着那个女子。   那个在漫天光影里婀娜起舞的女子。   都说夜璃歌一舞,绝色倾城,纵然是天上飞过的凤凰,也会自动降落。   都以为只是传说。   原来却是真的。   她好美。   真的好美。   超尘拔俗,让人震惊。   震惊得失了魂魄。   一曲罢。   天地之间寂寂无声。   可是傅沧泓,却怔怔地落下泪来。   一丝细密的痛,在他心间慢慢地,慢慢地绽开。   他们的目光,寂静无声地在空中相遇,很长时间再没有分开。   像很多年前,在炎京街头的第一场相遇,像无数个日夜里,心与心激烈碰撞的刹那——时光惊艳空间凝止忘却凡尘,不再有任何一丝世俗的羁绊,也不存其他的间隙。   遥遥地,傅沧泓抬起手来,伸向她。   水袖一挽,夜璃歌轻盈盈地飞起,缓缓落至他头顶上方,悬在半空,任五彩的纱绫随风舞动。   “璃歌……”男子脸上绽出迷幻的笑。   “你会记得我吗?”   “会。”   “一生一世吗?”   “是。”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记得吗?”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记得。”   “会坚守你此刻心中的承诺吗?”   “会。”   “即使,要你为了我死,也可以吗?”   “是。”   得到他这样的回答,夜璃歌忽然屏住了呼吸。   “我该走了。”   “你说什么?”傅沧泓一惊。   夜璃歌却再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然后化作抹流影,杳然而去。   满院里白色的琼花,忽然凋零。   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沾在那男子肩头,就像薄碎寒凉的雪。   夜间,傅沧泓令人在宫中上下挂满琉璃灯盏,又于院中设下宴席,执樽而坐,慢慢地,慢慢地喝着。   一丝笛音,从弥漫的夜色间传来。   女子红衣胜火,眉目胜画,额心的彩色翎羽,妍丽而妩媚。   傅沧泓执樽的手凝在空中。   这大约,是他无法想见的颜色,也是他无法想见的奇景。   “沧泓……”红唇轻启,娇音婉转。   “你回来了。”傅沧泓唇边终于绽出笑。   “我回来了。”夜璃歌近前,提起玉壶斟满一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好。”傅沧泓拊掌,“我陪你。”   夜风沉醉,月华皎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到饮至东方泛白,晓星沉落。   夜璃歌终于睡去,白皙脸颊上布满红晕,傅沧泓摇摇头,站起身来,扶着她走向寝殿。   “我还要喝——”夜璃歌娇娜无限,拱了拱他的下颔。   傅沧泓好笑地捏捏她的鼻子,索性俯身将她抱起,迈过了门槛。   替她除去鞋袜,裹进被子里,放下纱帐,傅沧泓方走到旁边的竹榻边,和衣躺下小憩。   “姨,姨——”   小延祈忽然挥手舞脚地跑进来,大声嚷嚷道。   “祈儿!”傅沧泓一声沉喝,成功镇住小延祈,他转过头,将两根手指衔在嘴里,无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到父皇这儿来。”   小延祈虽不愿意,还是摇晃着两条短腿,行至傅沧泓面前,张开胳膊扑进他怀中,豁着牙漏风漏气地叫道:“父,父皇……”   “嗯。”傅沧泓点点头,俯身将他抱起,顶顶他的额头,又捏捏他的脸蛋。   “姨姨呢?”小延祈却不肯安分守己,眨眼着乌溜溜的眼珠道。   “姨姨睡觉呢,不许去吵她。”   “可是——”小延祈的眼睛眨得更欢了,“人家想姨姨嘛。”   “父皇带你出去玩,好么?”傅沧泓难得亲切地哄他道。   “好吧。”小延祈终于表示妥协。   傅沧泓站起身,朝纱帐里看了一眼,携着小延祈走出。   轻轻翻了个身,夜璃歌睁开双眸,手掌覆上胸口——家吗?这就是家吗?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在碧倚楼渡过的少女时代,总是躺在枕上,听着外面竹叶儿哗哗的碎响,从来没有人打扰。   而这里——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撩开了帐帘,那男子的目光,温静平和,深邃如无边瀚海。   夜璃歌满足地吸了口气,伸出纤纤玉指,握住男人宽大厚实的手掌。   傅沧泓也笑了,去履上床,偎进被窝中。   随手拿起他散落在耳边的乌发,与自己的一起,编成辫子,打成同心结,置于两人间,夜璃歌这才又一次阖上双眼。   看着她这样细致的动作,傅沧泓不由偷偷地笑了。   ……   元京。   从一大早,鞭炮便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大街上人流如潮,各种混杂。   皆因今日乃皇帝亲妹子,郡主虞绯颜下嫁兵马大元帅杨之奇的吉日,凡是京城中人,无不想瞧个热闹。   却说将军府中,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各色人等进进出出,新郎倌杨之奇一身礼服,站在门口,笑脸相迎朝中众臣。   再说大臣卿贰们,不管昔时如何看不起这个出身低微的武将,都不得不前来捧场——且想想看,连皇帝都御驾亲临,何况他们?   大厅之中。   两名侍郎正压低嗓音交谈:“这杨之奇如今娶了郡主,做了当朝驸马爷,如虎添翼,只怕这满朝里,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嘘——”另一名侍郎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无论如何,今日这般场合,最好不要惹出什么风波来,凭添麻烦。   “吉时到——”司仪官一声唱赞,让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   “新人上堂——”   早有喜娘扶出盛装打扮的虞绯颜,至堂前立定。   透过额前垂下的璎珞,虞绯颜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这是她选定的男人,整个虞国最英武的男人。   夫妻交拜的刹那,虞绯颜轻启朱唇:“这一生能伴君左右,是绯颜无上的荣幸。”   “我也是。”杨之奇轻轻答道,脸上却难得地浮起几许微红。   连他都想不到。   有一天,自己会心甘情愿地,与这元京城中出了名的刁辣女子成亲。   或许,每个人生命里的情缘,就连他(她)本人,也无从掌握,不知道老天会在什么时候,给你安排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这人世间的男欢女爱,才充满着这许多的变数,才有这样多的故事。   哪一种风花悄然,淡静了时光。   哪一种怅然别离,记取了沧桑。   执子之说,与子偕老。   纵使最无情的天涯浪子,也会深深向往,春闺梦里人熏香的绮枕吧。   当沙场的金戈铁马,渐渐远去,当男儿的铁石心肠,遇上女子温柔的眸光。   一夜春风,忽然间抹去了人世间千百种苍凉。   “颜儿。”   摇曳的红色烛光中,他定定地注视着她:“我这一生,注定在马背上渡过,不得安宁,你可后悔?”   “不。”虞绯颜摇头,唇角边浮起纯美的笑容,“颜儿这一生,只爱夫君一人,愿意与夫君,相伴到老。”   杨之奇那双一向阴冽的眼眸,渐渐变得柔和,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虞绯颜的手,放到唇边,深深一吻。   ……   拥着怀中女子,站在高高的楼阁上望出去,看着点点有如繁星般的灯火,傅沧泓心中忽然浮起丝丝感慨——   为什么要征战呢?   为什么要厮杀呢?   让这世间太太平平,不好吗?   让每个人得其所爱,老有所养,幼有所倚,夫唱妇随,难道,不好吗?   “沧泓。”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傅沧泓摇摇头,却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知道,此时说这些话,还不适宜,漫说周边诸国虎视眈眈,纵然这北宏国内,也并非太平安宁,要家家户户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争的侵扰,谈何容易!   夜璃歌瞅了他一眼,道:“明日还要早朝呢,咱们回去吧。”   第三百六十九章:锦囊妙计   “吴铠。”   “微臣在。”   “朕欲派你率二十万大军,北行扫荡整个夜魅国,你可愿意?”   “微臣遵旨。”   “好,”傅沧泓颔首,“朕只给你两月时限,你可做得到?”   “只要后方粮饷供给充足,微臣定当得胜还朝!”   “好!”傅沧泓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大声吼道,“来人,上酒!”   少顷,宫侍捧着酒具走入,傅沧泓亲自斟了一杯,端着酒盏,慢慢步下金阶,行至吴铠跟前,朝他举起酒樽:“朕为吴将军壮行!”   “祝吴将军凯旋归来!”众臣们齐齐躬身。   吴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接樽在手,一气饮尽。   有宫侍上前,收了酒樽。   “皇上,在这之前,微臣有个不行之请。”   “你且说来。”   “微臣,想单独觐见夜夫人。”   “哦?”傅沧泓漆黑双眸中,闪过丝迟疑,继而点头,“知道了,朕会安排。”   满园子嫣红的虞美人间,夜璃歌端然而坐,人面映着花色,真可谓天香国色。   远远瞧着,吴铠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从来不是重女色之人,但每每见著她,心里总是觉得怪异,或许那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在她面前总会失却分寸。   好容易调整好心绪,他方才一步步近前。   “你来了。”夜璃歌垂着头,耳侧几缕细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微臣,参见夫人。”吴铠躬身施礼。   “听说,你就要领兵去夜魁了?”   “是。”   “此处有三个锦囊,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夜璃歌言罢,从袖中摸出三个散发着淡淡馨香的锦囊,并排放在石桌上,吴铠看着,却并不立即去接。   “夫人,吴铠此来,还为有别的事要相求。”   “哦?”夜璃歌终于抬起了头,淡淡眸华从他脸上扫过。   “微臣的家小,还望夫人时时相顾则个。”   “这——”夜璃歌面现迟疑,继而无比肯定地点头。   吴铠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调头离去。   “等等。”   “吴将军。”夜璃歌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他侧边儿,字字清越地道,“璃歌相信,将军一定能凯旋归来。”   吴铠身子一僵,却听夜璃歌继续言道:“昔年,是璃歌请将军转投今上,助今上成就霸业,如今天下纷扰,干戈未止,将军一身武艺,满腹韬略,岂能因眼前一小小夜魁便葬送?”   “夫人!”   蓦然转身,吴铠“咚”地跪下,深深叩头及地:“承夫人吉言,吴铠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定当举旗归来!”   “璃歌必扫榻烹酒,以待将军!”   风,卷着树叶,从空中纷扬而落,缭乱人的视线。   吴铠走了。   夜璃歌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弹。   “想不到。”傅沧泓的嗓音,幽幽从后方传来,“真正能让他心悦诚服的,仍然是你。”   一行说着,傅沧泓一行走到夜璃歌面前:“有的时候,我真很好奇。”   “好奇什么?”   “你总能那么敏锐地抓住身边每一个人的心思,判断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尤其是——男人。”   “是吗?”夜璃歌再度垂下了眸子。   “璃歌。”傅沧泓近前,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吸嗅着她发间的清香,“你啊,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   “你难道很傻?”夜璃歌终于撩起眼来,扫过他俊朗不凡的面容。   “嘿嘿。”傅沧泓傻笑。   ……   “圣旨到——”   从房门外传来的喊声,将红绡帐内的两人,从睡梦中惊醒。   “什么嘛,”虞绯颜不满地嘟起嘴,“皇兄也真是的,连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或许朝中有急事,你再睡会儿,啊?”杨之奇宠溺地哄着她,把她塞回被子里,自己披衣下床,至外间,却见虞琰身边的总管冯安正捧着黄绫,笑眯眯地看着他。   “驸马爷吉祥。”   “嗯。”杨之奇点头——自从娶了虞绯颜之后,元京城中的局势,可谓瞬间顿变,那些攻击他的言语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样的奉承话,对于这种人情世态,杨之奇向来看得极多,并不放在心上。   “冯公公,走吧。”   两人出了将军府,直奔皇宫。   御书房内,虞琰斜靠在椅中,看着手中的书笺,龙眉微拧。   “微臣参见皇上。”   待冯安退出,掩上房门,杨之奇立即近前参拜。   “你看这个。”   “吴铠出兵夜魁国?”阅罢薄笺上的文字,杨之奇却并不觉得吃惊。   “你打算,怎么应对?”   “傅沧泓此举,在安定后方——”杨之奇沉吟,“吴铠虽然勇猛,但夜魁国的几位王爷,也绝非泛泛之辈,吴铠若想攻下夜魁,只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且不妨坐山观虎斗。”   “嗯,有理。”虞琰点头,“就依你所言——对了,颜儿还好吧?”   杨之奇的神情微微有些尴尬,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   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虞琰忍不住捋须大笑:“哈哈哈,朕这个御妹啊,如今总算是得偿夙愿了。”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杨之奇方才辞驾离去。   踏出宫门,杨之奇细想了会儿,并没有立即赶回将军府,而是往兵部而去。   “杨将军。”   “杨将军。”   “恭喜杨将军。”   “贺喜杨将军。”   坐在堂中的人远远瞧见他,纷纷迎将出来,杨之奇一一拱手还礼,方提步迈入堂内。   “皇上不是特意准将军婚假吗?怎么这个时候……”内中一名侍郎瞅瞅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   “我想看看新兵招募的情况。”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书办呈上花名册,杨之奇一面翻看,一面留意着士兵的名字、籍贯,以及特长。   “我想,再去军营看看。”   随即,一行人出了衙门,骑马直奔新兵大营,远远便听得喊声阵阵,好似惊急的露般,敲击着每个人的胸膛。   “吁——”勒住马缰,杨之奇跃下马背,率先步入营门内,只见一个个新兵排列成方阵,正挥汗如雨地操练着。   直到所有一切结束,士兵们纷纷离开,杨之奇方才朝令台上的夏隆走去。   “杨将军,你怎么来了?”夏隆瞧见他,却极是开心,唇边流露出爽冽的笑,从高台上跳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新婚燕尔,蜜里搁油的,怎么能撇下新娘子呢?”   杨之奇当胸擂了他一拳,毫不迟疑地赞许道:“这些新兵疙瘩被你弄得,还不错嘛。”   “哪里哪里,能得你杨将军一句赞赏,还真不容易,走,咱们喝一杯去。”   两人联袂步入帐中,早有伙头营的士兵奉上酒菜,杨之奇也不拘礼,和一干将领们席地而坐,便吃喝起来,他原本出身江湖,自带几分磊落之气,在军中是最受欢迎的。   将领们大声说笑,大碗喝酒,席上的气氛热闹之极。   “杨将军,不如,咱们把这些新兵,领到南涯去练练把式吧。”   杨之奇一怔,端住酒杯久久不语——南涯,那几乎是个荒芜之地,只有少数零星几个小部族,平时是没人将其放在眼里的,不过,既然傅沧泓决意向北拓展疆土,他何不趁此机会……将来也好……杨之奇心里细细地筹算着,一时没有言语。   众将领也默然,各自勾着头吃菜喝酒,好半晌才听杨之奇慢悠悠地道:“这事儿,本将记下了。”   说完,搁下酒杯就走。   夏隆“嗳”了声,却到底没有出语留拦,只是坐在原地,看着杨之奇就那样走了。   一路之上,杨之奇始终在想着吞并南涯之事,根本没有留意到周围的动静,直到一辆马车“吱”地在他面前停下。   “杨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之奇抬起头来,隔着车帘,只看见一张绝色容颜,半掩在帘后。   他伫在街边,一时没有答话,即不说走,也不说不走。   “将军是疑心奴家,会对将军不利吗?”女子掩唇低笑,“都说将军神勇过人,一身是胆,难不成攀了皇亲,便惜命如金起来?”   杨之奇一声冷笑:“听说‘新蕊坊’的女子个个色艺双全,外加牙尖嘴利,果然不假,姑娘请前头走着,那富贵风流地,纵然是销魂炼骨处,本将军也敢去得。”   “如此便好,奴家在楼中恭候将军。”女子言罢,朝他抛了个媚眼,一拍车辕,车夫立即催动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看着那车影没入人潮之中,杨之奇方才转头,朝将军府而去。   新房之中。   虞绯颜正在对镜梳妆,看见杨之奇进来,并不曾起身,只随口道:“皇兄叫你做什么去了?”   “是北边来的军情。”   “又是军情?”虞绯颜的纤眉顿时蹙起,捏住发簪的手停在鬓边——如今她也养成了一种奇特的心理反应,只要听到“军情”二字,就不痛快。   “不要担心。”杨之奇凑到镜前,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半年之内,我还不会领兵出征。”   虞绯颜还是闷闷不乐,把手里的梳子砸在桌面上:“我就不懂,你们男人,做什么一定要打来打去,杀来杀去,太太平平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杨之奇一声苦笑:“我倒是想太平,只怕人家未必肯——纵使偏安一隅,又能安多久呢?”   虞绯颜默然不语。   “好了,开心些吧。”杨之奇有意要逗她,“听说雅苑的白海棠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瞧瞧吧。”   “嗯。”虞绯颜这才开心起来,踮起脚尖,在他颊上轻轻一吻,攀着他的肩膀站起,故意扑到他后背上,杨之奇顺势将她背起,朝房门外走去。   第三百七十章: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新蕊坊。   果然是富贵风流之所,处处透露着一种销魂荡骨的魅惑,男女调笑的声音从各扇门后传出,若是初见世面之人,定会心旌摇曳面红耳赤,可杨之奇却四平八稳,眸色冷然。   直登上三楼,拂开桃红色的软帘,便见一女子端坐在案后,酥胸半露,额心一点胭脂,衬得整个人宛如一朵娇羞脉脉的海棠花。   杨之奇却并不多瞧,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坐下。   “杨将军,果然准时。”女子抬头,眸中电光四转,提起茶壶来,慢慢朝杯中斟满,“将军,请。”   杨之奇也不推辞,端起茶杯浅抿一口。   “将军新婚燕尔,那温柔乡的滋味,定然不错吧?”女子勾唇浅笑,一举一动皆透着不尽的风情。   “开门见山吧。”杨之奇却没那么多耐性,“本将军还有很多事务急待处理。”   “既然来了,那就好好玩玩,让嫣娘给你找两个年轻漂亮的,可好?”   杨之奇没有答话,只是抬起头来看她,那眸中的定色,让嫣娘为之一震,随即端正面容:“既如此,嫣娘也就坦然相告——我主希望,和杨将军联手,共同——”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将手掌轻轻一翻,压在桌上。   “鬼王向来足智多谋,可自取天下,何必还要再来拉扯上杨某?”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与我主联合,对将军,对虞国,都并非坏事,将军何必再三推脱呢?”   “不知鬼王,打算怎样联合?”   “很简单,必要的时候,我主会给将军提示,将军只须照做便可。”   “即如此,杨某告辞。”   杨之奇说着,便站起身来,冷不防嫣娘猛地从后方扑过来,抱住他的腰身,口中娇音如啼:“将军——”   杨之奇后背猛然一僵,整个人就那样愣住了。他再怎么有定力,也只是个凡俗男子,罕有面对胭脂颜色毫不动心的。   察觉到他的变化,嫣娘更加使出那水磨般的功夫,纤纤十指,在杨之奇胸膛上来回游走着,杨之奇蓦地转头,将她抱住,俯头吻落,却在即将触到嫣娘芳唇时停下,猛然抽手,扬长而去。   “真是不解风情!”嫣娘跺脚嗔怨,杨之奇在外面听见,只顿了顿,便朝楼下而去。   入目爽亮的阳光,让杨之奇整个人猛然清醒过来——南宫篁,想不到他也盯上了自己,看来天下这盘棋,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算命喽,算命喽!”一道声线突兀传来,杨之奇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穿长袍,形容清癯的男子正徐步而来。   对于此类江湖人士,杨之奇素来从无好感,当下正欲擦肩而过,却听那男子突兀地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一统,归元在坤……”   “站住!”   杨之奇出声叫道。   男子停下来,转头瞧了他一眼,却继续唱吟着往前走。   “先生,且请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男子一摆手,“凤凰羽翼已成,如今是动她不得了。”   “羽翼已成?”杨之奇眉心突突急跳,“难道真有天命之说?”   “当然。”   杨之奇冷笑:“她再厉害,终归只是个女人,这天下风云,岂能掌控于宫帏之间?”   “只是个女人?”男人似笑非笑,“请问杨将军,这样的女人,你见过几个?”   杨之奇一时默然。   “在下知道杨将军素来心高气傲,断断不肯伏低乞饶,是以,在下警示将军,早备后路。”言罢,男子俯身长长一揖,随即离去。   早备后路?   杨之奇眉头紧紧地拧着,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拳——就算他拼却这条性命,也真的不是那女人的对手吗?   ……   手执一杯香茶浅浅地抿着,夜璃歌悠闲而自在地摆弄着棋盘上的子。   东、南、西、北……天下局势尽在眼中,她忽然生出一种踌躇满志的气概来。   既是吴铠出征,灭夜魁只在早晚,但金瑞与虞国互为犄角,却不得不防。   她沉吟着,在东边角上摁下一子,冷不防一只手从背后伸来,覆住她的纤纤玉指,夜璃歌转头,恰好对上他那双深凝的眼。   “嗯?”   “陪我。”傅沧泓的口吻,很有几分强雄霸道。   夜璃歌朝旁边让了让,傅沧泓就势躺下,把方桌推开,就势枕在她膝上,阖上双眸。   夜璃歌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拈起缕缕黑发,慢慢绞动着。   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傅沧泓张臂抱住她的腰。   有金色的阳光洒进来,画面和谐而又美好,整个殿阁都安静了,只听到他们细细的呼吸声。   也许,他们想要的,无非就这样简单——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这样的愿望不被允许?   直到殿外天幕上悬出轮淡淡的月亮,两人方才起身,用膳、洗漱、安置,日子无比安闲,从未有过的安闲,不记得什么时候这样安闲过——想他们这一段情路,腥风血雨,地狱熬煎,分分合合,终究得到这样的完满。   天长地久吧。   只愿今宵天长地久。   拥紧怀中女子,傅沧泓只觉自己的一生都圆满了——不再恨,不再怨,不再痛苦,不再悲伤,不再失落,满满的都是爱,都是对她的爱,连带着爱所有的一切。   曾经遭遇的一切苦难,似乎都得到了补偿,即使是那些难熬的分分秒秒,如今想来,也浸透着不尽的甜蜜。   啊,心爱的人儿,就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就算睡着了,也会从梦中笑醒。   感受到来自他的温暖,夜璃歌也笑了,不过,她的笑只是淡淡地挂在唇角,并不愿被他知晓,免得他得意。   爱吧,好好地爱吧。   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或许要几生几世的修行,才能得来如今的同床共枕。   你是他最爱的人。   他也是你最爱的人。   那就好好地爱吧,爱让你们的灵魂不再孤寂,爱让你们彼此温暖彼此。   ……   对傅沧泓而言,这是最顺利,最平和,最稳定的时光。   于家,他已经完全得到夜璃歌的心,于国,风调雨顺,万事如意,于朝堂,众臣齐心协力,兢兢业业,整个北宏从京都到地方,万象更新,万民称颂。   人生,还有比这更如意的么?   尤其让人称庆的是,这一年的秋天,北宏迎来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朝中礼部官员借机上书,要皇帝前往东穆山封禅,傅沧泓稍作考虑后,答应下来。   “姨,姨——”   回到后宫中时,却见傅延祈正扎着两只手不停跑动,追逐着夜璃歌,不妨一头撞进傅沧泓的双腿之间,顿时抱住。   看着孩子天真可爱的笑脸,傅沧泓但觉心中无限欢悦,俯身将他抱起,在那可爱的脸蛋上亲了又亲。   “下朝啦?”夜璃歌走过来,很随意地道。   “嗯。”傅沧泓点点头,一边逗着小延祈一边道,“过些日子,我打算带你和延祈一起,前往东穆山封禅。”   “封禅?”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点头道,“封禅之举,有利于稳定人心,嗯,就让礼部的人去备办吧。”   “对了,昨儿苏洲郡进贡来一批上好的锦缎,你去挑几匹,替自己和祈儿,做几身新衣裳吧。”   “这些事,我理会得,你不必记挂在心上。”夜璃歌淡然一笑,“如今后宫和朝堂,人心皆齐整,正是你大展抱负之时,不要辜负这好韶光。”   “这都是夫人的功劳……”傅沧泓眸中俱是笑意,“夫人……”   他忽然转头叫道:“奶娘。”   奶娘颠着碎步跑过来,抱走了小延祈,傅沧泓这才携起夜璃歌的手,柔声道:“我准备挑个吉日,举行封后大典,你觉得如何?”   夜璃歌并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这一场历尽艰辛的追逐,是该有个完美的结局。   微微侧头,看向那清湛湛的天空,她忍不住在心中幽幽地道:“苍天,苍天,你若有眼,请允许我们在一起吧——让所有的痛苦灾难,都远离我们,我们并不想争什么,也不想夺什么,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如此,而已。”   至于苍天有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没有人知道,只是天上的明月看得见,只是流逝的时光铭刻了,他到底为她付出多少,而她到底又为他,牺牲了多少。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切,人间无数。   ……   在他们相识三年之后,在璃国覆灭,人事更迭之后,傅沧泓终于向整个天下宣告,册封夜璃歌为后。   此举在民间,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因为他们的故事,几乎已经传遍整个天承大陆的每个角落——有赞誉的,有不屑的,有艳羡的,至于朝臣们,当然是众口一词地恭贺。   大典当日盛况空前,百姓们纷纷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走上街头,瞻仰帝后的风采,傅沧泓握紧夜璃歌的手,一步步走上城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夜璃歌双臂平平举起,面对如斯盛景,眸底却一派沉静。   她从来不是一个在意形式的女子,她所深深眷恋的,只是傅沧泓那颗至真至诚的心。   只要他爱,她便足够。   一道急影忽然从人群中晃过,迅速没入一条狭长的巷道中,夜璃歌双眸不由一震。   “怎么了?”傅沧泓立即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   “没事。”夜璃歌摇摇头,脸上依旧维系着端庄的笑容——只因今日是他们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并不想破坏。   傅沧泓也聪明地没有追问,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   大典结束后,两人乘舆回到寝殿,即有宫侍上前,服侍他们卸装就寝。   摇曳的红烛,映得整个殿阁明朗如画,而他的夜璃歌,就好像一朵淡染胭脂的琼花。   傅沧泓整个身心都迷醉了。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言语,要用什么,才能表达自己此刻内心的冲动。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那澎湃的热情就没有止息过,他将追逐她,也视作是一种无上的幸福。   遵从内心的意念,将这份情感进行到天长地久。   纵使这之间隔着九天银河亘古洪荒。   他仍然深深感谢,感谢上苍让他见到了她。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第六卷:世间真爱   第三百七十一章:有智之士   青烟袅袅,纱帘低垂,夜璃歌阖眸躺在枕上,呼吸均匀。   外间里,姣杏儿与另外数名宫侍,均屏声静气地伫立着,不敢作声。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深深摸清这位皇后的个性,不动则已,动必惊人。   夜璃歌翻了个身。   听见动静,姣杏儿赶紧近前,压低着嗓音道:“娘娘,要洗漱吗?”   “嗯。”夜璃歌应了一声,撩开纱帐坐起,姣杏儿赶紧捧来铜盆,挽起纱袖替她净面。   至妆镜前,淡淡画了个妆,又用了早膳,夜璃歌便摒退所有人,抱着小延祈独自出了龙赫殿,沿着御道缓缓朝前走。   秋深了。   沿湖的枫叶醉如胭脂,阳光下的湖波,宛如一块剔透的宝石。   她慢慢地走着,任长长的裙裾曳过丛丛碧草。   “阿娘,阿娘——”小延祈挥舞着粉粉的胳膊,忽然大叫起来。   夜璃歌抬头看见,却见纪飞烟正站在一丛虞美人前,神情落寞。   她心内一动,旋即走上前去。   纪飞烟转过头来,对上她的眼。   这两个女人,穿越时光更迭之后,都觉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曾经,她视她为寇仇,恨不得食她之肉噬她之骨,曾经,她羡慕着她头上的凤冠,渴望着拥有。   可是如今,她却牵着她的儿子,神色安闲。   或许这世间最算不清的,便是男人女人间的情感。   “我们谈谈吧。”   纪飞烟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沿着曲折的栈桥,她们一径走到湖心亭中,有徐徐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祈儿。”夜璃歌在傅延祈的肩上推了一把,小延祈立即乖觉地跑到纪飞烟跟前,仰起头来,甜甜地叫了声,“阿娘。”   “嗳。”纪飞烟答应着,弯下腰去,将小延祈抱在怀中,亲亲他的脸蛋,眸中却不由怔然落下泪来。   “纪飞烟,有件事我想问你,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纪飞烟低着头,没有作声。   “你还爱皇上吗?”   很久以后,纪飞烟终于摇摇头。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纪飞烟还是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向烟水茫茫处。   “或者,你心里面,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纪飞烟秀气的双肩微微一抖。   “这世上,有些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是吗?”   “是,如果你肯说出来,我和皇上可以帮你。”   “谢谢。”纪飞烟终于转回头来,“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小延祈平安健康地长大,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好吧。”夜璃歌也不想勉强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凤簪,递到她手里,“拿着这个,如果你有一天想好了,随时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帮你。”   “嗯。”   目送那个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夜璃歌方才收回思绪,携着傅延祈继续往前——都说人生如戏,果然不假,没有谁能真正地预料未来,包括她自己。   微垂螓首,纪飞烟慢慢地走着,脑海里不断地回闪着自入宫以后发生的事——如何在冷宫中遭人冷落,被纪芙蓉嘲讽,如何渴望着借傅沧泓实现自己改变命运的愿望,如何热切地等待,甚至期盼着那个男人的爱,又是如何艰辛等待,生下傅延祈。   曾经,她哭过怨过恨过,曾经,她也想过报复……可是到如今,她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纪飞烟抬起头来,恰恰撞上那人深邃的眸子。   时光刹那凝滞。   纵然不说什么,他们也能看懂彼此的心。   因为爱。   因为有爱。   如果有怀疑,那都不是真爱,真爱是没有怀疑的。   真爱是超越世间一切功名利禄的。   有的时候,甚至可以重过生命。   “我们走吧。”火狼忽然道,“离开这儿,可以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纪飞烟转头,瞅着他微微一笑,眸中却盈起泪光:“谢谢你——不过现在,我暂时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因为离开了,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回来,也就看不到延祈了。”   火狼整个人蓦地一怔,继而紧紧地屏住了呼吸,好半晌轻轻点头道:“那好,我,等你。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只要告诉我一声,我立即带你走。”   纪飞烟喉头一阵哽咽——原来上苍,并没有完全放弃她,曾经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在这个冰冷的后宫独自挣扎求存,可是今日,她看到了延祈,看到了夜璃歌,看到了火狼,方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生命,对某些人而言,仍然是有意义的。   有人爱你,你的生命便有意义,若没有人爱你,或者你无法去爱别人,整个世界便对你毫无意义。   纪飞烟那颗荒芜的心,忽然间长满嫩嫩的春草,生机盎然。   ……   “当——当——当——”   离龙赫殿尚有一段距离,宏亮的钟声忽然传来。   夜璃歌蓦然一怔,收住脚步。   “姨姨,你怎么啦?”小延祈仰起头,甜甜地问道。   “是胜利!我们的军队胜利了!”   “胜利是什么啊?”对于成人世界里的很多东西,小延祈全无概念,眨着两眼无比天真地道。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适才的喜悦,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胜利是什么?是另一个国家的消亡?是战场上堆垒的白骨?还是士兵们冰冷的尸体?年老父母痛哭流涕的面容?   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无比清晰。   “姨姨,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抱着他继续朝前走。   “璃歌——”还没到殿门前,傅沧泓便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满脸笑容,“璃歌你知道吗?吴铠大破夜魁,我军胜利了!”   “恭贺皇上夙愿得偿。”夜璃歌福身一拜。   留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傅沧泓蓦然怔住:“怎么?你不开心吗?”   “你开心,我就开心。”   傅沧泓明显地察觉到不对,可他只是疑惑地皱皱眉头,并没有追问——对于她,他始终是坚信不疑的,或者她意识到了什么,只是现在,不方便说而已。   可是,对他,还有什么,是不方便说的吗?   “通知礼部,准备庆典了吗?”夜璃歌微微一笑,转言道。   “嗯,这就准备去。”   “那你去吧,我会安排后宫的人排演歌舞,还有,你打算怎么奖赏吴铠呢?”   “怎么奖赏?”傅沧泓略略怔了怔,“这倒——真没有想过。”   “过轻不行,难以服人,过重也不行,易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一不小心,反而会毁了他。”   “夫人言之有理。”傅沧泓的表情也变得慎重起来,“那就,封他为毅武侯,袭爵三代,再赐千金,如何?”   “不行。”夜璃歌摇头。   “为什么?”   “这样的厚赏,对于普通男子,足矣,可吴铠,断乎不是这样的人。”   “那——”傅沧泓纳闷了——寻常男人,要的无非是功名利禄,难道还有别的?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叫作‘士为知己者死’,若是普通人,你用这些世俗之物,自可笼络得住,可是吴铠——我建议皇上,赐他一样特权。”   “什么?”   “用人之权。”   “什么?!”傅沧泓整个人都懵了——是他听错了吗?   自来军中将领,概由皇帝亲自检选任用,为的是避免出现嫡系朋党,致使领兵者自行做大,却将皇帝的权限给架空,可是,可是夜璃歌竟然——   “我只是建议,到底要不要这样做,你自己思虑。”   夜璃歌言罢,从他身侧擦过,一步步走远。   傅沧泓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阵阵浪涛翻滚——这是他的女人?为什么她的智慧,总是那样高深莫测,纵然身为她的丈夫,他还是跟不太上她的脚步,很多事情,她总是能一眼洞穿,犀利而敏锐。   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并不太美妙,他更希望她依赖着他,而不是这样……这样是怎样?   不知道是怎样,总而言之,他确实有些不舒服,只是,他很快清除这种不妙的情绪,一边思虑着,一边朝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参见皇上。”   “免礼。”   看着面前这三名臣属,傅沧泓再次恢复作为一个君王的自信,心头蓦地一道亮光划过:“吴铠即将得胜还朝,对于他的赏赐,三位爱卿不知有何看法?”   “微臣建议,可赐爵,赏千金。”梁玖率先言道。   傅沧泓轻不可察地挑挑眉头——这倒和自己的思虑不谋而合。   “你的意思呢?”他又看向礼部尚书龚楷。   “微臣觉得,赏侯爵已经太重,这赐千金当免则免……”   梁玖在旁边听见,唇角微微勾起抹冷笑——这龚楷的胸襟气度就是太狭小,不管皇帝要赏赐朝中哪位官员,他总是喜欢横插一竿子。   “说重点。”傅沧泓有些不耐烦起来。   龚楷舔舔嘴唇,有些艰涩地道:“微臣觉得,只要赏赐锦缎数百匹便好。”   他话未说完,旁边的梁玖已然嗤地发出声冷笑。   御书房中一时静寂,傅沧泓的目光,最后看向一直没有作声的冯翊。   明明已经察觉到他的眸光,冯翊却勾着头,一言不发。傅沧泓心内一动,朝梁玖和龚楷摆摆手:“你们先退下。”   “是。”   待两人离开御书房,傅沧泓方看着冯翊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微臣觉得,无论爵位,还是利禄,都不足以拴住吴铠的心——恐怕他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且说说看。”   “不若,给他简拔军中将领的权力,让他放开手脚去做,反而能打造出一支常胜之师。”   傅沧泓蓦地屏住了呼吸。   难道是天下有智之士识见皆同?   “冯翊!”他非但没有立即赞同,反而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你好大的胆子!”   “微臣知罪!”   冯翊一听这话,立即跪了下去,连连叩头——他方才只一心为皇帝出谋划策,没想到,居然犯了皇帝心中大忌。   过了好半晌,才听皇帝的声音悠悠响起:“适才是朕失态,自此以后,你有什么话,仍旧从实禀来,朕,绝不怪罪。”   “微臣叩谢皇上。”   傅沧泓在他面前走了两步,又道:“如今夜魁已破,依你看来,现下该当如何?”   “皇上应当先取金瑞,再克虞国!”   “哦?”傅沧泓目光一闪,“为何是先金瑞,后虞国?”   冯翊抬起头来:“按理,虞国近,金瑞远,皇上应当先取虞国,再取金瑞,但是,虞国兵精将良,要想攻克,在兵力、财力上,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短时间内难以取胜,可金瑞却不同——一则金瑞幅员辽阔,但边线防御松散,二则金瑞皇室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对金瑞皇帝形成极大的掣肘,只要我们巧妙利用这些关系,自然可以起到兵不雪刃的效果。”   足足静默了半刻钟的时间,傅沧泓方才言道:“你退下吧,今日之议,不可外传。”   “是,微臣告退。”   第三百七十二章:人中之凤   待所有的臣子离去之后,傅沧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并非完全不通政务之人,更谙知兵权对于一个帝王的重要性,   若他要一统天下,必须借助吴铠的才能,可是如果给予的权限太大,就算吴铠本人忠心不二,却难保下头的人不起歪心思——要不要,给他这个权限呢?倘若给他权限,到头来却是养虎为患,弄得尾大不掉,却绝非他傅沧泓想要的。   一向刚毅果决的年轻帝王,现在是深深地踌躇起来。   ……   “皇上呢?”   “齐禀夫人,皇上还没有下朝呢。”   “哦”了一声,夜璃歌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   “皇上。”   “参见皇上。”   檐下一溜儿宫侍,忽然齐齐躬身参拜。   夜璃歌抬起眸儿来,看向那个英毅过人的男子。   傅沧泓撩袍入座,视线在夜璃歌脸上溜了一圈儿,也端起茶盏。   夜璃歌摆摆手,众人退下,一时清风徐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今晌这天儿,不错。”傅沧泓抬头,朝空中望了望。   他很少有这样无话找话说的状态,一般都是开门见山。   “你是不放心吴铠吧。”   “啊?”傅沧泓转头,有些哑然地看着她。   “其实,完全不用那么费事儿,你只要派两个信得过的内侍,去往吴铠营中做监军便可——切记有一条,必须约束他们,不得干预军中事务,吴铠的性子可是倔的,若是惹恼了他,当心撂挑子。”   傅沧泓一时沉默,倏而抬头:“好,我就听你的。”   “听我的?”夜璃歌淡然一笑,“再怎么说,你也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军政大事自该全权定夺——如果你觉得吴铠不值得信任,那便不信任,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你怎么这样说?”傅沧泓有些着恼,“我是那样没心胸的人么?”   轻轻叹了口气,夜璃歌站起身来,一步步迈出亭外——她从小阅尽世间百态,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世人难为,世事难为,要找一个一生一世相信你的人,真的是太难,太难。   傅沧泓也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璃歌,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夜璃歌嗓音低沉,“我也知道,你这不过是行事谨慎,毕竟,人事任免权力,过沉过重。”   “算了,”傅沧泓有意逗她开心,“这些事,我们暂且不理论——对了,东穆山封禅的事,准备得如何?”   “已经泰半妥当,准备何时出发?”   “嗯,就三日后吧。”   “好。”夜璃歌点点头,将一切揭过不提——很多事情,她并不愿与傅沧泓过多计较,一则是怕伤及他男性的自尊;二则是怕伤及夫妻之间的感情,凡事,她只是随便提点提点,他若不听,她亦绝不强求。   ……   两列御林军开道,接着是旗帜鲜明的仪仗,然后才是辇车,夜璃歌稳稳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侧坐在一旁的傅沧泓,视线偶尔掠过她美丽的面庞。   很多时候,纵然是他,也弄不太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似乎天下之事,无一不在她的掌握之中,行事果决狠利,断无非一般女子。   自然,他的夜璃歌,本来就不是一般女子。   她是人中之凤。   她高傲的个性,深敛的城府,刚毅果决的个性,无不让他吃惊,或许,更令天下人吃惊。   可是很多时候,他并不想她这样,给人一种冷漠的,疏离的感觉。   “璃歌——”   他不由伸出手去,触触她的手背。   “嗯。”夜璃歌依然阖着眸子,含混地应了一声。   “你跟我——”傅沧泓刚要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金属交鸣之声。   夜璃歌霍地睁眼,刚要动作,胳膊却被傅沧泓摁住:“你在这儿等着,我去。”   言罢,他撩起车帘,跳下马车。   车厢之中,夜璃歌依旧安然如山般坐着,她相信,有再大的事,他也能搞得定。   果不其然,这场风波,很快便结束了。   车帘一掀,傅沧泓再次探身而入。   “如何?”   “不碍事,只是几个小毛贼而已。”   看了眼他受伤的胳膊,夜璃歌一语不发。   辇车继续缓缓朝前行进,直到东穆山脚下方停,遂有宫侍近前,掀起帘子,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两人下轿。   行宫之中,一切均已打点妥当,傅沧泓来回走了几圈,注目看向夜璃歌:“都是我吩咐他们,你看看如何?倘若觉得差什么,只管告诉我。”   夜璃歌抬头环视一圈,唇边浮起丝淡淡的笑漪:“这已经很好了。”   “那我们,先去温泉池里洗洗泡泡吧。”   “嗯。”夜璃歌点点头,和他一起,携着手朝温泉池而去,一众宫侍手捧器具,秩序井然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时沐浴罢,傅沧泓看着夜璃歌肌肤娇嫩,面颊酡红,心中忍不住一阵激情澎湃,遂凑上前去,和她亲热一番,两人方才起了身。   红烛摇摇,见美人儿已经睡熟,傅沧泓方才起身,悄悄走出寝殿。   “火狼。”   “属下在。”   “今日之事,查清楚了吗?”   “对方十分谨慎,没有留下丝毫把柄。”   “……你今夜未必领着人仔细盘查,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是!皇上。”火狼躬身答道。   独自一人在殿中伫立了一会儿,傅沧泓方才折身返回寝殿。   他并没有上床去履,而是静默地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半倚在榻上的女子,她乌发披泄一枕,半露酥颈与香肩,光是看着,就令人心疼不已。   傅沧泓抬起手来,指尖忽然不住地颤抖,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能放在哪里——绵绵密密的心痛扩散开来,让他五脏六腑一阵抽痛。   “怎么了?”夜璃歌睁开眼来,不意间触到他的眸子,不由怔住。   “我——”傅沧泓捂着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还能说什么呢,还可以说什么呢?   “还在计较白天的事哪?”夜璃歌拿过他的手,握在掌中。   傅沧泓却只是摇头。   “你到底怎么了?”夜璃歌靠过去,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聆听着他心跳的声音。   “没什么,过一会子就好了。”傅沧泓向来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强自把自己满腔的沸扬给压了下去,仍然打迭起一张笑脸,“你乖乖地睡,等天亮了我叫你,啊。”   夜璃歌又看了他一眼,方才躺下。   人的情绪,有时候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次日清晨起来,一行人向山顶-进发,傅沧泓始终紧紧地握着夜璃歌的手,仿佛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给弄丢了。   到得山顶,便见一座大理石铸就的圆丘,围着九层阶梯,清晨明亮的阳光洒下来,将一切描摹得就像一幅画。   “吉时到——”随着宫侍一声高喊,即有礼官捧上金盆,里面盛着如玉一般的乳液,两人净了手,一同踏上圆丘,在供桌前跪倒,拈香叩拜。   及至礼毕,两人复下了圆丘,傅沧泓举目朝四周看了看,但见层林叠翠,山河锦绣,心中不由一阵激荡,转头对夜璃歌道:“不若,坐在凉轿里,让人抬着,四下里转一转,如何?”   “何必那么费事儿。”夜璃歌唇边浮起淡淡一丝笑,“不如咱们俩运功飞上一圈。”   “这倒是个好主意,”傅沧泓点头,可俯眸看着自己身上的朝服,又踌躇起来,“可是——”   “来人。”夜璃歌一摆手,早有宫侍上前,奉上干净整洁的便服,两人随即换了,让众人沿原路上山,然后运功纵上半空。   俯头望去,但见山谷中白云袅袅,树下杂错着各色芳菲的花儿。   “沧泓——”夜璃歌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快看,那儿有一株灵芝。”   说话间,傅沧泓已然带着她,降落于地,夜璃歌探手便去取那灵芝,不想灵芝颇具灵性,竟然滋地一声闪进草丛中,夜璃歌“咯咯”笑起来,追逐灵芝,傅沧泓在后面紧跟着,不停地叫她小心些。   “捉到了!我捉到了!”夜璃歌忽然开心地大叫起来,不提防脚下猛然一滑,就在她准备运功跳起之时,纤腰已然落入傅沧泓的掌中。   一时之间,整片山林都安寂下来。   四目相对,直直地望进对方心底。   万丈红尘忽然都消失了。   他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或者什么都没看到,只需要电光火石的刹那错眸,他们就能明白,彼此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圆满。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缘分。   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需要解释太多的全无隔阂。   是不管经历了多少事,多少磨坷,仍然全心依赖彼此的信任。   也许要经历红尘千百种痛楚之后,方才解得,什么是——爱。   “哎——”   “嘘——”在傅沧泓即将启唇的瞬间,夜璃歌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唇,“不要作声——”   侧耳听去,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小虫儿低低的啾鸣声,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明净。   傅沧泓的心,一点点安宁下来。   他懂她的意思了。   他们两两并肩,站在山峦之上,直到天边的夕阳完全沉落下去,黛青色的夜蔼一点点铺陈开,两人方才慢慢朝山下走去。   ……   “参见皇上。”   “参见皇后娘娘。”   踏进宫门的刹那,沸腾人声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夜璃歌不由皱了皱眉头——她本是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女子,这一刻却忽然生出无尽的厌倦。   傅沧泓挥手命众人退下,拥着她朝寝宫而去。   殿门阖拢,煌煌烛影间,仍然只剩他们两两相对,夜璃歌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其实,她非常讨厌在众人面前端着个架子,做出皇后娘娘的派头来,更愿意自己是什么模样,便是什么模样,无须伪装。   “你呀——”傅沧泓疼宠地捏捏她的鼻子,“若是不喜欢,我便把他们都派往别的地方去。”   “罢了。”夜璃歌摆摆手,“我只是没那起精神,成天打理一地鸡毛蒜皮,不过你既然是皇帝,该有的架势,还是得有,说不得敛着自己的性子,料理分明吧。”   “我就知道。”傅沧泓亲亲她的脸颊,“你是我,最贴心的人。”   第三百七十三章:筹谋   自次日起,一切恢复正常,傅沧泓仍然是上朝,打理政务,而夜璃歌掌管后宫,北宏朝廷井然有序地运行着。   “若是要对金瑞用兵,还需等待多长时间?”   阶下一片沉寂。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皇上,金瑞的情况比较复杂,微臣觉得,倘若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最好不要贸然动手。”   “臣附议——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当战斗真正进行起来时,就会容易很多。”   “还有,攘外必先安内,国中许多事情,也需要一一整顿清楚。”   众臣们纷纷给出建议,傅沧泓一言不发地听着,面无表情——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对于战争的实际进行,却又没有多少用处,还不如夜璃歌,往往能一语中的。   “冯翊,你觉得呢?”   “微臣,”冯翊神色郑重,“恕微臣直言,对于兵事,微臣是一窍不通,皇上应当垂问吴将军,至于国内的情况,微臣倒是觉得,现下并不利战。”   “为何不利战?”   “战因。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百姓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战争?北宏与金瑞之间,数十年来并无任何碰撞,倘若贸然发起战争,两国的百姓们接受起来都有困难——倘若开战,战争的虚耗必然增强,如此一来,就得增加赋税,而此举,定然会使得各方大为不满,造成局势动荡,稍有不慎,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众人纷纷点头,暗赞冯翊的思虑果然周详。   “依你看,该当如何?”   “首先,兴建数家兵器厂,大量打造兵器;其次,继续扩充兵源,并对新兵进行训练,随时做好出征的准备;再次,就是要筹措银饷——至于这个,微臣拟订了数个方案,请皇上过目。”   冯翊说着,从袖中抽出本奏折,恭恭敬敬地递到傅沧泓面前。   接过奏折,傅沧泓并没有立即审阅,而是搁置于案上,目光再从其余臣子脸上缓缓扫过:“你们呢?还有何建议?”   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静默。   傅沧泓将手一摆:“也罢,今日之议到此为止,你们且都回去好好想想,若有良策,即刻写成奏折上报,凡被采纳者,朕将给予重奖。”   “臣等告退。”   待众臣离去,傅沧泓端坐于案后,微蹙眉头,仔细审阅一本本奏折——毕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励精图治,所有的情势均是朝着好的方向运转,阖上奏本,他仰面躺在椅上,心中细细估算了一下,照此情形,两年内定然可以拿下金瑞,四年内一统天下!   想到这一层,他心中不由澎湃起一股热潮,索性站起身来,在殿中来回地走动着,一个个方案从他脑海里划过,渐渐变得清晰。   要怎么样,才能尽快达到你的目标呢?   他开始反复地思量。   不知不觉间,已是掌灯时分,直到曹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傅沧泓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沉思了太长一段时间。   踏出御书房,曹仁立即打着灯笼迎上来:“皇上——”   “回寝宫。”   沿着花影扶疏的御道一路走到龙赫殿,远远地便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却是夜璃歌和小延祈的声音,傅沧泓摆手令曹仁退下,自己孤身立在檐下,屏气凝神,却听小延祈呀呀地道:“母后,刀,刀,祈儿要刀刀。”   “祈儿乖,等长大了再玩刀。”   “不嘛,”小延祈撒着娇,继续叫道,“刀,刀。”   一个宫女的声音响起:“郡王爷年纪这么小,就爱刀枪剑戟的,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位英武非凡的君王。”   “是啊,小郡王的眉眼,是越来越像皇上了呢。”   傅沧泓这才推门而入:“聊什么呢,这般热闹。”   “哦,你回来啦?有刚熬好的银耳莲子羹,赶快过来喝一碗吧。”夜璃歌招呼道。   傅沧泓走过去,提了提袍摆,侧身坐下,旁边即有宫女奉上青瓷花碗,傅沧泓接过,拿着银勺慢慢地啜着,目光却在儿子的小脸上打了一转——说实话,对于傅延祈,他的心中始终有些疙瘩,倘若不是夜璃歌确实非常地喜欢,他并不打算留他在这宫中。   而傅延祈看见他,眼里也情不自禁地闪过丝畏惧,怯怯地转开头去。   “乳娘。”   “奴婢在。”   “抱小郡王下去歇息吧。”   “是,皇上。”乳娘答应着,从夜璃歌怀中接过小延祈,转头走开。   “你这是做什么?”夜璃歌微微挑起纤眉,“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儿子。”   “璃歌,”傅沧泓深深地注视着她,“难道你就真没有想过,为我生一个儿子吗?”   夜璃歌一时默然,纵使她素来不怎么拘小节,但在这种事上,也不可能十分豪放。   傅沧泓却已经起身,坐到她旁边,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咱们生个儿子,怎么样?”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娇媚一笑。   大约天底下,再没有这个,对男人的杀伤力更大,傅沧泓整个人都沉醉了,当即将夜璃歌抱起,朝内殿走去。   ……   虞国。   元京。   大将军府。   “将军,这是从宏都来的密报。”   杨之奇“嗯”了一声,接过密报,淡冽眸光从上面扫过,随即将其捏成一团,揉得粉碎。   视线落在一丛盛开的虞美人上,杨之奇的瞳色变得沉冽——打算对金瑞用兵?看来,自己是该去新蕊楼走一遭了。   傅沧泓,且让天下人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他拿定主意,转头朝外走去,刚至院门处,却见虞绯颜迎面而来——如今的虞绯颜,性子比起从前可是大为不同,温柔了不少,凭添几分少妇的楚楚韵致,纵然是杨之奇,看了也不免更加怜惜。   “颜儿。”   “奇哥哥,”虽然成了亲,虞绯颜一时之间却难以改口,仍然这样称呼,“你这是,要出门吗?”   “嗯。”杨之奇点点头。   “那我去安排马车。”   “不,不用了。”杨之奇赶紧推辞——去新蕊坊那种地方,他最好还是不要教她知晓的好,否则她的郡主脾气一发作,只怕闹得整个元京都将鸡犬不宁。   “呃。”虞绯颜眸中漾起丝波澜,杨之奇赶紧解释道,“我只是去茶楼见几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   “是吗?”只稍一迟疑,虞绯颜便恢复了常态——她并非是那起没有识见的女子,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有所收敛。   “那,你早些回来,我在家中等你。”   原本是不慌张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杨之奇的目光还是闪躲了一下——要知道,爱人的目光何等敏锐,这一闪躲,便说明他心中藏私。   看着夫君出了门,虞绯颜顿时沉吟起来——要不要跟去瞧瞧呢?按理说,她应当是相信他的,可是心中却总觉得不踏实,最后,她还是是回到房里,换上身寻常女子的服饰,坐着马车出了将军府。   “夫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如果将军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小妍压低着嗓音道。   虞绯颜睨了她一眼:“你就只知道他不高兴,怎么不想着我不高兴呢?”   小妍立刻乖乖闭嘴,半晌又道:“可是元京城这么大,我们要去哪里找将军呢?”   “不知道。”虞绯颜很有几分赌气,仿佛回到未出嫁之前。   低垂的车帘被风撩起,街道两旁的风景次第从眼前滑过。   “停车。”虞绯颜忽然拍着车壁叫道。   “吁——”车把式一声长唤,车身一震,顿时停下,小妍扶着虞绯颜下了马车,朝街旁一扫,却有些不明白了——这是元京城中最大的听涛茶楼,将军他,会在这儿吗?   立在楼下,虞绯颜抬头朝上看了一眼,提步便朝里走。   由于是京城第一茶楼,无论招牌茶品,还是堂内布置,都是一流的,左侧悬着的珠帘后,有着长裙的女子端坐着操琴,优雅的琴声在整个茶楼中迂回曼转,无论是品茶的茶客,还是来回照应的伙计,都是安静而淡然的,就像一帧帧流动的画。   虞绯颜立在门口,目光环视整个底楼大厅,并不曾见着杨之奇,心下先已觉得郁闷,刚要调头离去,已有一名店伙计迎上来,殷勤招呼道:“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我……喝茶,二楼可有雅间。”   “有,请随我来。”   伙计领头走在前面,将虞绯颜引上二楼,特意安排一间最精致的雅间与她,又奉上壶纯正的冰片,虞绯颜心中纵有天大火气,也发作不出来,只得撩袍入座。   不过这位置倒是挺好,透过半开的窗扇望出去,可以将大片街景尽收眼底,虞绯颜一面喝着茶,目光一面在来回的人群中穿梭着。   新蕊坊。   “杨将军,能再次接待您,可是嫣娘的荣幸。”   对面像牡丹一般妩媚的女子,不停地朝杨之奇抛着媚眼,杨之奇却仍旧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我来,只是为提醒你家主子一件事,傅沧泓不久,将举兵伐金瑞,若不想成为第二个璃国,最好早做准备。”   “哦?”嫣娘却丝毫不动声色。   “怎么?”杨之奇双瞳一缩,“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   “好吧,言尽于此,杨某告辞。”杨之奇说着,站起身来,不提防后面的女子忽然道,“杨将军,奴家奉劝你,最好是走后门。”   杨之奇心内一动,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却没有言语,迈步朝外走去,后方,嫣娘依然斜倚在桌边,唇角却缓缓挑起一丝了然的笑。   出新蕊坊后,杨之奇勾着头,一径朝将军府的方向走,生怕被什么人瞅见似的——他其实非常非常地困窘,想自己堂堂一个将军,虞国的兵马大元帅,竟然要行此“苟且”之事,不过,让他更恼的却是虞绯颜——什么时候,她也学着盯自己的梢了?   一壶冰片喝完了,眼见着日薄西山,仍然一无所获,虞绯颜心中懊恼,叫来伙计结帐,起身下楼,仍然坐着马车,回转将军府,踏进内院,却见卧房中灯火大明,遂一摆手,让小妍在外侯着,自己提起裙衫,缓步走进房中,却见杨之奇背朝门口的方向而立,似乎正等待着她。   虞绯颜本来就心中有气,于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颜儿。”杨之奇慢慢转过身,拿眼看定她,想好的一肚子话,真到面对她的时候,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向来不是能说会道之人,尤其在女子跟前,于是,吐出两个字后,竟只能傻傻地看着她。   虞绯颜别开头去——她并不想追问他今日的行踪,也相信他绝不会做什么坏事,就心里堵着一团闷闷的东西,一时化解不开。   抬步绕过他,虞绯颜走到床边坐下,用脸颊贴着床柱,默不作声。   杨之奇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去揽她的腰,却被虞绯颜闪身躲开。   他再抱,她又一躲。   最终,杨之奇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朝床内倒下,睁眼看着帐顶。   很久以后,却听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杨之奇顿时慌了,坐起身抱着虞绯颜哄道:“你怎么了?”   虞绯颜不答话,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杨之奇只好低声下气地哄她:“我今天真的只是随便到街上逛了逛。”   “你撒谎!”冷不防虞绯颜一声断喝,杨之奇顿时整个人傻在那儿。   “你好好闻闻你自己的衣衫,那么浓的脂粉味儿,当我不知道吗?”   杨之奇顿时傻眼了,自己仔细嗅嗅,确实有一股子味道,他转动了两下眼珠子,哄逗道:“颜儿,你这鼻子也太灵了,我……”   “你出去!”虞绯颜却愈发地上了火,果然郡主脾气发作,将杨之奇揪起来,用力朝门外推。   第三百七十四章:人材   房门“啪”一声合拢,杨之奇呆呆地站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晓得她脾气厉害,这一遭必定要发作很多天,幸好他是冷清惯了的人,倒也不怕这个,只是心里难受。   独个儿走进书房里,杨之奇拿起本兵书,禀烛而读,若是从前,他总是能很快地进入,可是今夜,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脑子里乱乱的,晃来晃去全是虞绯颜的影子,从前可不是这样。   最终,杨之奇叹了口气,放下兵书,起身走出房门,本欲往卧房而去,抬头却见明月高悬,四周衬布着几颗星子,沿着甬道,他随意地走动着,这才觉得心中的郁结消了些。   夜露渐渐地沉重了,衣衫上沾满露水,直到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杨之奇方才往卧房的方向而去。   房门仍然紧闭着,他抬手轻轻地叩了叩,里面半晌不闻人声。   “颜儿。”他低唤一声,仍旧不见回应。   “颜儿,别生气了,好不好?”他低声下气地道。   “你走开,别理我。”终于,虞绯颜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带着几丝哭音。   杨之奇心里顿时像猫抓一样难受,也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却见虞绯颜伏在栏杆上,轻轻抽噎着,满脸泪光,两眼肿得像核桃似的。   “颜儿。”杨之奇赶紧上前,拍着她的后背道,“你听我说,我真没有做那起见不得人的勾当……”   虞绯颜转开头,不理他,杨之奇顿时手脚无措了——按说,战场上动刀动枪,他都不会怯场,偏是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却百般无奈。   女人闹起脾气来,压根儿不可理喻。   又静默了片刻,杨之奇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   这一天在兵部衙堂里,杨之奇始终坐卧不宁,终究是给夏隆发现了:“杨将军?”   杨之奇呆愣愣地看着某处,不答应。   “杨将军?”夏隆加重语气道。   “呃?”杨将军终究是有了反应。   “杨将军,您今儿个这是怎么回事?”   杨之奇没有回答,只是苦苦一笑。   “将军若是身体不适,便先回府吧。”夏隆善意一笑,“这里的事,我自会照应。”   “多谢夏将军。”杨之奇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本欲做完事再走,可始终牵挂着虞绯颜,到底是起身走出。   行至大街上,他略微踌躇了片刻,暗暗揣度着虞绯颜平日的喜好,特往桂酥坊买了两盒精致的糕点,提着往家里走去。   进门之后,他连一口气都不曾歇,直奔卧房,远远地便见门开着,室内却是空的,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虞绯颜。   “来人。”   “将军。”   “夫人呢?”   “夫人她,坐马车出去了。”   “去哪儿了?”   “小的不知。”   杨之奇烦躁地摆摆手,令下人退去,自己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顺手将糕点放在桌上。   太阳光洒下来,地上的影子慢慢移动,直到天色完全黑暗,虞绯颜还是没有回来,杨之奇独个儿坐着,浑身透着股萧索与落寞。   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杨之奇霍地转头:“颜儿——”   虞绯颜形容冷寒,根本没有瞧他一眼,径直从他身旁掠过,杨之奇再也忍耐不住,蓦地伸手,捉住她的手腕,猛然将她带入怀中,强硬地吻上她的双唇。   虞绯颜开始拒不迎纳,后来态度却慢慢和软,终于偎在他怀中呜呜哭出声来,杨之奇紧紧地抱着她,纵然铁石心肠,在这一刻,也化作了无尽柔情。   “你以后,可不许再欺负我……”   “好,好,再欺负你,我就——”   话没说完,虞绯颜已经捂住了他的双唇。   月华皎皎,照得地上人影成双。   ……   “皇上,这是微臣拟定的,对金瑞用兵的方案。”   “嗯。”傅沧泓点点头,接过吴铠的奏折,放在一旁。   “皇上,如今国内物价平稳,老百姓们的生活日趋丰裕,可谓海清河晏,四海升平,微臣觉得,已经可以对外扩张了。”   “是吗?”傅沧泓未见喜色,也未见忧色,形容仍旧淡淡,“凡事准备得完全些,总是好的。”   众臣们很是惊异于他的表现——皇帝向来行事雷厉风行,很少这样沉稳内敛,不过,眼下的情形也不错,至少不会让他们悬着一颗心。   朝事议罢,众臣退去,傅沧泓再细整理了一下奏折,见一切稳妥,心内很是安定,活动了一下筋骨,走出殿门,却见碧空如洗,白云悠悠,俗话说,静极思动,他憋闷时间已久,现在哪里按捺得住,遂衣袂生风往演武场的方向而去。   禁军们正在训练,不防看见皇帝走来,齐齐收势,傅沧泓的目光打他们脸上扫过,走到木垛旁,拿起一支长枪,于手中一抖:“谁来?”   禁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敢上前。   “怎么着?难道你们练的,都是花架式么,中看不中用?”傅沧泓沉声言道。   终于,两名禁军发一声喊,手舞腰刀,冲向傅沧泓,其它人顿时个个屏声静气——早就听闻皇帝身手不凡,可是他们却从未有机会见过,今儿好容易得着机会,自然是要好好瞅瞅。   这两名禁军走的都是刚猛路子,舞起来呼呼生风,傅沧泓冷眸一眯,只是一招,便将两人的刀扫了出去,“当当”两声,深深插入树干之中。   众禁军哄然一叫好。   虽则傅沧泓身份高贵,但身为军人,他们个个心中都有一根准绳,只钦服强者,只因为傅沧泓武艺果然非凡,因而才叫好。   “还有谁来?”   好几名早已跃跃欲试的禁军各自扬着武器围上去,只不过走了三招,再次被皇帝撂倒。   场面一时冷寂,好半晌,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方才踏着沉稳的步伐近前,先冲傅沧泓躬身伏礼,然后缓缓举起自己的武器——却是两根毫不起眼的钢棍。   众人想要发笑,可傅沧泓的神情却微微一凛。   两人开始对决。   瘦禁军每一招每一式,都非常地缓慢,非常地沉稳,但却带着股沉浑厚重的力道。   一连交手数十回合,两人额上都见了汗迹,围观的禁军们,有聪明的,看出门道来,心中暗暗喝彩,有那起资质稍弱的,不明就里,只是傻愣着瞧热闹。   直到一百回合左右,瘦禁军方才后退一步,再次冲傅沧泓躬身伏礼:“卑职多谢皇上调教。”   傅沧泓没有言语,只是抬起右手,往下摁了摁:“叫什么名字?”   “卑职乃甲字队第十一号,姓官名天鹏。”   “好,很好。”傅沧泓言罢,折身走到木垛前,放下长刀,负着手走出了演武场。   ……   “痛快!真是痛快!”一进寝殿,傅沧泓便扬声喊道,“曹仁,拿酒来!”   “沧泓?”夜璃歌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何故如此开怀?”   “璃歌!”傅沧泓冲过去将她抱住,像个孩子般又蹦又叫,夜璃歌很少见他如此,也甚是开怀,由他闹腾去。   少顷,曹仁送来醇酒及精美的菜肴,夜璃歌将傅沧泓从身上扒拉下来,握着他的手,走到桌边坐下,亲手斟了杯酒与他。   傅沧泓接过杯子,“滋”一声喝了,方才笑眯眯地道:“知道吗?我今天发现了一个人材。”   “哦?”夜璃歌纤眉微微往上一扬,“且说来听听。”   傅沧泓又吃了一筷菜,方道:“是禁军甲字队第十一号,叫作官天鹏的,学的是南派内外功夫,极是深厚,想不到皇宫之中,竟然潜藏着这样的人物,倒是朕疏忽了。”   “俗话说,百里之内,必有芳草,你平时忙于政务,偶有疏忽并不奇怪,如今既然发现了,便好好启用便是。”   “嗯,有理。”傅沧泓又仰头喝了一口酒,狭长双眸微微眯起,整个人更显得帅气逼人,让夜璃歌一时间都不禁有些走神。   “怎么?觉得我很迷人是不是?”傅沧泓唇角边不由挑起抹得意的笑。   “哧——”夜璃歌撇撇唇,一手支颔,朝他抛了个媚眼,傅沧泓顿时全身骨头都酥软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又接连喝了两杯酒,便抛开琉璃盏,起身朝夜璃歌扑过来,宫侍们知趣地退下。   一夜恩爱缠绵。   次晨,傅沧泓醒来,整个人精神抖擞,转头见夜璃歌还睡着,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这才起身下床。   直到阳光映上窗纱,夜璃歌方才坐起身来——她最近是越来越慵懒了,人也胖了一圈,显得更加珠圆玉润。   “姨,姨——”   粉妆玉琢的小娃儿挥手舞脚地欢叫着,奔进殿中,一头扎进被窝里。   “小心着点儿。”夜璃歌一边说,一边把他给提起来,替他除了鞋袜,裹进被中。   “姨姨,你身上好香啊。”小延祈夸张地说着,努力嗅着夜璃歌身上的气息。   见他像只小猪似的,夜璃歌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小延祈折腾得更欢了,躺在夜璃歌的膝上,就是不想起来。   直到奶娘走进殿中,规规矩矩立在榻前,对夜璃歌行礼道:“见过夫人,该带小郡王去读书了。”   “哦,”夜璃歌点点头,“却不知,请的是哪位师傅?”   “是京中有名的鸿儒,俞鼎乾俞先生。”   “哦。”夜璃歌微微颔首,伸手拍拍傅延祈的脸颊,“祈儿,起来上学啦。”   “嗯~~~~不去不去,”小延祈撒着娇,“我要姨姨,我要姨姨——”   “姨姨陪你一块去,好不好?”   “好!”小延祈顿时像弹簧般跳起来,“滋溜”滑下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等等。”夜璃歌将他唤住,又转头朝殿外道,“姣杏儿。”   “奴婢在。”   “去打一盆水来,替小郡王净面,再命御厨房送早膳来。”   “是。”   姣杏儿答应着退下,不消片刻,果然送来一切器具,服侍夜璃歌和傅延祈净面、用膳,直到万事妥贴,夜璃歌方才携着傅延祈,往东华宫的方向而去。   第三百七十五章:你要相信你自己   东华宫中。   俞鼎乾端端正正地坐着,纵然见到夜璃歌,也不曾离位,倒是傅延祈,走到先生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也是夜璃歌调教的,师道尊严,必须遵从。   “拜见先生。”   “郡王请起。”   傅延祈站起身来,行至旁边的桌案后,入座,桌上已经放着摊开的字帖,笔墨纸砚无一不备。   “开始吧。”   听到老师的声音,傅延祈拿起笔来,有模有样地开始临摹,夜璃歌于一旁端坐着不动,殿中一时寂寂。   少时,傅延祈糯糯的嗓音响起:“老师——”   俞鼎乾捋捋胡须,站起身来,走到案边仔细看了看,颔首道:“确实进益了。”   傅延祈眨巴眨巴眼,有意朝夜璃歌那边瞅了瞅,眸中漂过几许得色,夜璃歌领会了他的意思,朝他微微竖起大拇指,傅延祈到底只是个孩子,那小屁股顿时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可爱极了。   “郡王,”俞鼎乾咳嗽一声,傅延祈立刻乖觉,“从今日起,开讲《千字文》。”   言罢,俞鼎乾将一本《千字文》放在傅延祈面前,翻开第一页,开始讲授。   因为是刚刚开始,傅延祈很多字都不认得,小拳头捏得紧紧的,脸蛋儿挣得微红,可俞鼎乾不理会,仍旧一板一眼地讲着,终于,傅延祈忍不住了,怯怯地喊道:“老师——”   俞鼎乾停止讲述,看了他一眼。   傅延祈委屈极了,眼里含了两汪泪水,几乎快哭出来。   “藏,藏——”俞鼎乾伸手指着其中一个,正经八板地念着。   “藏,藏。”傅延祈跟着念道。   “嗯。”俞鼎乾的手指朝下一个字划去。   夜璃歌在旁看着,不由微微挑了挑眉——凭她看来,小延祈的资质其实不错,只是愈鼎乾这样的教学方法,未免太机械了一些,长时间下去,必会使小延祈读书认了的兴趣下降,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不过,她到底什么都没说,捺着性子,直到整个课程结束,方才起身,携着傅延祈离去。   一路之上,小延祈始终把头埋得低低地,模样十分沮丧。   “祈儿。”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吗?”傅延祈抬头,黑亮双瞳中满是天真。   “嗯。”夜璃歌颔首,半蹲下身子,看着这个模样神情都似极傅沧泓的男孩子,心里是越来越爱,“祈儿,你要相信你自己。”   “姨姨。”傅延祈再也忍不住,张臂将她抱住,小脸蛋不住地在她脸上蹭来蹭去。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不提防傅沧泓的声音突然传来,小延祈立即像只兔子似地,从夜璃歌怀中弹了出去,规规矩矩地站在路旁,冲傅沧泓行礼,稚声稚气地道,“拜见父皇。”   “嗯。”傅沧泓点点头,伸手摸摸他的脑门儿,“下课了?”   “是,父皇。”   傅沧泓又揉了揉他的发顶,这才收回手,对跟随在身后的曹仁道:“带小郡王去玩吧,小心照看着。”   “奴才遵命。”曹仁赶紧答应着,携着小延祈朝旁边走开了。   “璃歌。”傅沧泓这才近前,握起夜璃歌的手,“难得天色晴朗,咱们四处走走吧。”   “好。”夜璃歌点点头,夫妻俩一同,沿着石甬道朝前走去。   这样闲暇安宁的时光,对他们而言,其实极其难得,温暖的阳光洒下来,四围风景如画,恍然有若仙境。   “璃歌。”   傅沧泓忽然喊了声。   “嗯。”夜璃歌转头,对上他的眸子。   傅沧泓却只是傻笑,无言以对。   他这副模样,倒是让夜璃歌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延祈,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傅沧泓握住她的纤指,只觉心中柔情荡漾,口内却难以成言。   女子微微地笑着——流年更迭之后,她已经懂得他每一个眼神背后的含义,或许,最真挚的爱恋,都是无须说出口的。   若是真爱,无言自明。   纵然富贵荣华,又焉及这一刻的心意相通?   直到察觉腹中饥饿,两人方才回转龙赫殿,早有宫侍摆下一桌子精美的膳食,两人相对而坐,曹仁领回傅延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饭罢,傅沧泓又陪夜璃歌下了两盘棋,方才起身往御书房而去。   “拜见皇上。”冯翊、梁玖和几位尚书正在商议朝务,见傅沧泓走进,齐齐起身。   “免礼。”傅沧泓一摆手,“进展如何?”   “齐禀皇上。”冯翊一拱手,“据微臣估算,只要过了明年三月初,便可大举用兵。”   “哦?”傅沧泓双眸一眯,旋即看向吴铠,“你觉得呢?”   “冯大人所言不假,现在国中已有精兵百万,只要分出其中四十万,便足以扫平整个金瑞。”   “你这么有把握?”   “是!”   “那行,朕便命你为兵马大元帅,全权掌握整个北宏国内的兵力调遣,倘若功成,封王,世袭!”   御书房中一时岑寂,好半晌才闻得吴铠的嗓音缓缓响起:“微臣,多谢皇上厚恩,只是这封王,微臣倒不敢奢望,微臣只想功成之后,在滦江边做一钓叟而已。”   他这一番话,倒是颇出众人意料,纵然是冯翊,也不由流露出讶色。   “钓叟?”傅沧泓只一怔,很快恢复常色,“朕亦如你所愿。”   “微臣,叩谢皇上隆恩。”   “冯翊,你和户部尚书好好商议,无论如何,必须保证对大军的供给,明白了么?”   “微臣遵旨。”   傅沧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到屏风前,定定地站立着,注目于那锦绣河山,饶是他历事甚多,心中还是不禁激荡起一股热流——哪个好男儿,没有半点雄心壮志呢?励精图治这许久,为的是什么?   身后几名臣子也屏声静气,各自想着心事——其实,人活到他们这个份儿上,功名利禄,世人想要的,他们都已得到,余事计较得并不太多,只是恰适英主,有这一方施展才华之地,自当竭尽忠诚,和衷共事。   当然,世间之事,总不可能件件圆满。   夜色寂寒。   龙极殿内殿密室。   “你说,安阳涪顼正在暗中积极活动,想要复国?”   “是,皇上。”   傅沧泓沉默着,久久没有作声。   伏跪着的黑衣人不由抬起下颔。   “罢了。”傅沧泓摆手,“你只要暗中盯着便好,朕现在不想动他。”   “是。”   待黑衣人离去,傅沧泓方才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安阳涪顼的举止,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   自从得夜璃歌倾心相待后,他心中的杀伐之气已然淡漠了许多,纵然兵伐天下,为的不过是先发制人——任谁都能看出来,与金瑞、虞国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但是安阳涪顼——他能造出多大的声势呢?会成为自己的威胁吗?   而自己,要杀了他吗?   要杀安阳涪顼,他其实有太多的机会,况且现在安阳涪顼羽翼未丰,他只要随便使个花招,便能摧毁他的一切。   可是,他却没有了那份杀心。   也或许,内心深处,他也隐隐觉得,是欠了他什么吧。   罢了,只要灭了金瑞和虞国,不管安阳涪顼如何折腾,这方天下是他的,也永远只是他的。   没有人,能够抢走。   如此一想,傅沧泓心中便愈发地安定下来。   ……   迈进殿门,转过屏风,却见夜璃歌斜倚在桌边,披着一肩乌发,托着腮凝望灯烛,身侧傅延祈安适地躺着,呼吸均匀。   “他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傅沧泓走过去,柔和嗓音道。   “你回来了?”夜璃歌刚要起身,却被傅沧泓轻轻摁住,“不碍事,我让他们进来照料便成。”   夜璃歌却仍是站起,为他褪下披风,随意拂拂他的手背,微微觉出凉意,遂转头道:“姣杏儿。”   “奴婢在。”   “去沏杯热茶来。”   待热茶奉上,夜璃歌又道:“我让你们备着的点心呢?”   “奴婢这就去拿。”   稍顷,姣杏儿托着个银盘重新走回,夜璃歌接过,亲手拈了一块,递到傅沧泓唇边:“尝尝看。”   傅沧泓张唇咬住,慢慢咽下去,但觉齿间清香异常,忍不住赞道:“什么做的?”   “雪莲花。”   “难怪。”傅沧泓不由咂咂舌头,“有如人间仙品。”   “怎么?你心疼了?”   “哪里的话,”傅沧泓摸摸她的脸颊,“凡是内库里的东西,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要是不够,我再让他们从国库里拨些来。”   “你也忒糊涂了,”夜璃歌却忍不住白他一眼,“国库的银两,岂是能乱动的?即使是你本人,也不能擅开这个头。”   “朕知道了,谨遵夫人教诲。”傅沧泓满眼带笑——夜璃歌就是他的宝贝,他自然是事事言听计从,恨不得把她宠到天上去。   “嗯——”床上的小延祈忽然哼了声,缓缓睁开眼来。   夜璃歌侧身,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姨姨,父皇回来了吗?”小延祈揉揉朦胧睡眼,瓮声瓮气地道,然后强撑着坐起身来,“延祈回自己屋去——”   “不必了。”傅沧泓将他摁住,“乖乖躺着。”   傅延祈蓦地睁大了眼,满眸受宠若惊——是他听错了吗?他的父皇,何时变得如此慈爱?   见他这副模样,傅沧泓心中反而漾起丝丝怜惜,甚至有几许愧意——夜璃歌说得没错,从前确实是他,太忽略这个孩子了,从今以后,他应该对他好点才是。   “祈儿,睡吧。”夜璃歌把他塞回去,掖好被角,又对傅沧泓道,“你也早些安寝吧,明儿个还要上朝呢。”   “嗯。”傅沧泓点点头,去履上床,卧在夜璃歌的身边,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   太阳升起。   新的一天开始。   天定宫中生机勃勃,到处繁花满眼。   朝事议罢,傅沧泓闲来无事,又去了演武场,但见禁军们正在捉对厮杀,傅沧泓立在树下,环视良久,并不见官天鹏,一时心中疑惑,便招手叫过禁军队长,问道:“官天鹏呢?”   禁军队长一时愣在那里,没有答话。   “怎么?”傅沧泓眉头揪起。   “皇上,官,官天鹏他……患了重疾,卑职怕他传染给大家,所以,把他打发出,出宫了……”   禁军队长一行说,一行在那儿不住地抖。   傅沧泓是何等角色,顿时明白,这内里定有缘故,不定还是因为他此前的赞赏所引起的。   当下,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冷冷扫了禁军队长一眼,调头便走,那名队长立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身影越行越远,后背忽然阵阵发凉——宫中人皆知,皇帝的个性向来阴晴不定,要是知道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后果难计……   因为官天鹏的事儿,傅沧泓先时的兴致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冷闷起来。   其实他是个理智的男人,尤其登基之后,除了夜璃歌的事,已经很少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对事对人的判断,尽最大力量做到公允,只是——   他很难形容,自己的沮丧。   “臣妾参见皇上。”一个娇媚的声音突然传来。   傅沧泓抬头,却见纪飞烟穿着件葱绿的缎裙,娉娉婷婷地立在自己跟前。   他顿时愣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刻意忽视这个女人,以为自己能当她不存在,可是今天,不知道心里哪根弦,轻轻地颤了颤。   也许,是男人的天性,对于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男人们天生有一种怜宠的本能,傅沧泓也不例外,当他从危机中脱开身来时,便会恢复某些“男人的功能”。   不过,他好歹是理智的,并不曾让情感占据上峰,随意地摆摆手道:“朕,没事。”   “皇上雄材大略,这天下间,原本没有什么事,能够难住皇上。”纪飞烟轻轻地道,“更何况,皇上还有一位聪慧过人的贤内助。”   “是吗?”傅沧泓淡然答道——其实,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许,只是情绪受到干扰,觉得在自己的宫殿里,不当有那些挟私的事发生罢了。   纪飞烟并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什么会低落,只是出于善意,想抚慰他一下。   “你最近,”傅沧泓看看她,“还好么?”   “多谢皇上挂怀,臣妾一切安好。”   “那就好,”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曹仁。”   “臣妾谢过皇上。”   第三百七十六章:策略   傅沧泓一头走,一头仍然想着心事——就是宫内的人事制度,他并不希望,身怀才能的人,得不到相应的位置。   直到进了龙赫殿,他仍然冷着张脸,竟头一次没察觉到,夜璃歌定睛看着他。   直到他在桌对面坐下,夜璃歌方启唇道:“你怎么啦?”   傅沧泓惊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身旁有人存在,可他并不想将心事告诉夜璃歌,只随意言道:“是南边来的几道折子,言说盗寇流匪之事,故而心里有些不快。”   夜璃歌看看他,没有言语——她爱他日久,焉能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但却不揭破,抿了口茶慢慢地道:“世上之事,大抵难得完满,对自己不要太苛求,尽心尽力便好。”   傅沧泓“嗯”了一声,面上却仍旧怏怏地。   “来,”夜璃歌将棋盘推到他跟前,“咱们俩下一局。”   开始执棋时,傅沧泓本有些心不在焉,但夜璃歌精湛的棋艺很快勾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全身心沉入其中。   待到三局棋一过,傅沧泓果然把那不痛快的事抛到脑后,又打起精神来,夜璃歌见好就收,码好棋子,令曹仁送上饭菜来。   膳后,傅沧泓去处理政务,夜璃歌仍在龙赫殿中,教导小延祈读书识字。   “姨姨,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什么意思啊?”   夜璃歌微笑着,一一解释给他听。   “娘娘。”姣杏儿细步走进,立在她身后,轻轻地唤了声。   “嗯?”夜璃歌转头,“有事吗?”   “是这样,几名外臣的家眷递了牌子,要求觐见皇后娘娘。”   “可有名目?”   “呃——”姣杏儿沉吟,“这倒没有,只是若按宫中惯例——”   “罢了。”夜璃歌轻轻摆手,“传旨下去,在春禧殿接见她们。”   “是,奴婢这就下去安排。”姣杏儿蹲身行了个礼,碎步退出。   夜璃歌坐到镜前,淡淡地化了个妆,又换了件裙子,方款款往春禧殿而去。   春禧殿中,十来名夫人分列于两旁,屏息而立,当夜璃歌走进殿中时,她们仍然禁不住微微一愣——早听说皇后娘娘风华绝代,今日一见,诚不假也。   别说夜璃歌通身的气势,单就她皇后的身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传奇,便能将这帮子女人统统镇住。   “各位夫人,请。”夜璃歌一摆手,众夫人告了礼,方才入座。   夜璃歌脸上漾起几丝浅笑:“各位夫人均系出名门,德毓才贤,望倾心辅助夫君,同心同德,效命于皇上。”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众夫人纷纷侧身行礼。   “姣杏儿。”   “奴婢在。”   “请将送给各位夫人的礼品呈上来。”   姣杏儿领着一队宫侍,各个手捧锦盒,依次进殿,将手中的捧盒,放在方桌上,又蹲身行礼,方才离去。   “本宫已命人在轩榭中摆下酒宴,诸位夫人,请吧。”   且说这一顿饭,吃得宾客尽欢,一则夜璃歌本就出身豪门,见惯各种场面,周旋应酬,一概也是能的,只是她一般不愿应酬罢了,众夫人因着她的身份,再加上对她本人的认可,也是大加奉承。   及宴罢,夜璃歌方才由姣杏儿扶着,转回龙赫殿,傅沧泓已经回来,见她一身醉意,赶紧亲自上前搀住,口中却忍不住嗔道:“怎么喝这么多?”   夜璃歌撩起眉眼,冲他咧唇一笑:“难得高兴么。”   “要是你觉着她们烦,我传一道旨,令她们不来搅扰你便是。”   “别,别,”夜璃歌摆摆手,“既然当了这个皇后,繁杂俗事终究是免不了的,今日不应酬,后儿个也要应酬——能站在金銮殿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儿,单靠你一个人,怎么支撑得起来?”   听她这么说,傅沧泓不由微微红了双眼,只是展臂将她抱入怀中。   “攘外,必先安内。”夜璃歌偎在他的肩头,轻轻地道,“纵然臣下如何贤能,你却必须,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倘若有所偏差,非但不能征服整个天下,反而会——落得和傅今铖一样的下场,沧泓,你,不可不防。”   “我知道。”傅沧泓心疼地拍拍她的脸颊,“我听你的便是。”   夫妻俩又说了老半天的话,夜璃歌方才卧枕睡去,傅沧泓一手抚着她的青丝,心中思潮起伏——回想起初见时那一刻的心动,恍惚间像是过了几千年,他们这一段情路,生过,死过,悲伤过,绝望过,真的太不容易。   眼见着渐渐整个天下快吞并入囊中,他却没有多少喜悦。   有些时候,他并不太明白,她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可是过后一想,却又十分地清楚,可为什么是“过后一想”呢?而不是料敌于前?   太多的事情,她比他明白,也比他清楚要如何应对,倘若她是男儿之身——傅沧泓辗转思索良久——其实,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谁做皇帝,谁掌大权,都是一样的。   他只是,想这方天下早早地安定下来,便可以携着她悠游世间,或隐居山林,再不过问这红尘间的俗事——仔细思来,其实很多事,都跟他们的感情没有多少关系,只是若任由卧榻之侧他人酣睡,迟早连容身之处都没有。   是这样的吧。   幼年的刀光剑影,后来的战阵厮杀,每一个镜头都那么清晰,她的笑,看似倾国倾城,其后却隐着锋锐的冽芒,一出手便置人于死地,毫不留情。   “歌儿……”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傅沧泓不禁充满了好奇——真不知道,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你,冷漠时铁血无情,却绝不逞强以凌人,不知道你的心胸到底有多广,不知道还潜藏着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嗯。”夜璃歌翻个身,趴在他怀里。   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揽紧她。   夕阳一点点沉落下去,淡淡的余晖投进来,抹在夜璃歌白皙的容颜上。   “沧泓……”   美丽的女子,终于缓缓地睁开眼眸。   “嗯。”   “你不去御书房吗?”   “我想陪你,就在这儿。”   “也好。”夜璃歌甜甜一笑,黑亮眼珠像晨星一般闪烁。   傅沧泓不禁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我也不喜欢战争,一点都不喜欢。”夜璃歌哝哝,“或许,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很讨厌,是吗?总是想着打来打去,杀来杀去,一刻都停不下来。”   “不是。”傅沧泓立马摇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为了北宏好。”   “不,”夜璃歌坐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倘若,我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你,相信吗?”   “为了你自己?”傅沧泓浓黑眉头微微往上一掀。   “是,为了我自己,”夜璃歌定睛看着墙壁,“也是为了整个天下……”   她悠悠一笑——或许她的话,根本没有人能听得懂,《命告》中说,天下诸国终将权端归一,而她,不过是这其中,最关键的一颗棋子罢,承前启后的一颗棋子,她的感情,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必须因这个沉重而伟大的使命而存在,所以才有那么多的磨难,那么多的坎坷,那么多的无奈,可是这些,傅沧泓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   “皇权、富贵、名利、美色……其实在一个真正做大事的人眼里,都是算不得什么的,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倾尽一生,完成那项使命……”夜璃歌喃喃地说着,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傅沧泓。   傅沧泓一直沉默着。   他觉得她说得很有理,非常有理,让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我不用明白这些,”他低住她的额头,柔声言道,“我只要跟在你身边,好好地保护你就好,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行么?”   “你这个傻瓜。”夜璃歌忍不住戳了他一指头。   “好吧,我是傻瓜。”傅沧泓捏住她的柔荑,口吻里满是宠溺,“如果我是傻瓜,那是因为你太聪明。”   “算了。”夜璃歌最近越来越觉得,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最好别扯这些天下大道理,否则谁都会烦。   凑唇亲亲他,她终于,暂时性地,将那些家国之思,天下大事抛在一旁。   ……   新年到了。   宏都城中每家每户,都挂起了红灯笼,男女老少们穿上崭新的衣服,走上街头,由于年景好,丰衣足食,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宫内宫外,俱是喜气洋洋。   除夕夜,傅沧泓在龙极殿大排宴席,满朝文武皆在出席之列,而夜璃歌,又在春禧殿中另备御宴,与所有诰命夫人同乐,一时之间,整个宏都城可谓一片富贵荣华,笙萧鼓弦直上九天。   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背后,仍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在暗暗地活动着。   “看到了吗?”   “什么?”   “你的所作所为,非但没有拆散他们,反而将他们送上巅峰!”   “巅峰好啊。”黑衣男子满眸淡然,神情冷漠,“这世界,不过一方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家欢乐几家愁,富贵了,不必艳羡,贫穷了,不必愁闷,这才是做人的真正境界呢。”   “难得,难得,”另一名黑衣男子不由微微点头,“想不到你做了几十年帝王,生前不明白的事,现在反而明白了——既然明白,为何还滞留在这人间不肯离去?”   “呵呵,说到底,也是一丝执念未灭——这北宏,虽不是我傅今铖的,却也不当是傅沧泓那小子的!若是江山美人,都让他占全了,老天也会妒杀!”   “可人家现在左手江山,右手美人,不也乐得其哉?”   “你没听过吗?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泼天富贵,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梦——我倒是不记挂,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这一段情,到底能不能,善始善终。”   “不善终如何?能善终又如何?终归不是你的。”   “那就当我,存心使坏好了。”   哈哈一笑,两个男人眼里都闪过一丝幽光。   很冷的幽光。   第三百七十七章:运筹帷幄   夜璃歌捏了捏眉心。   大概是百花酿喝得太多的缘故,她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   一道人影自殿门外飘进,轩然而立。   “你——”   “美人儿,果然是个美人儿。”那男人看着她,眼里跳动着几簇火花。   “又是你。”夜璃歌神色冷然,微微坐直身体。   “他现在抽不开身,让我来陪陪你,不好么?”   “我不管你是人还是鬼,最好,别近我的身。”夜璃歌话声清寒,手中亮光一闪,短匕出鞘,抵住对方的喉咙。   “嗬嗬。”男人沉声低笑,压根不加理会,“夜璃歌,我本是一片好心,来提醒你一句,小心有人——”   他话未说完,殿外已然传来喧哗之声:“皇后娘娘,娘娘,不好了!”   “什么事?”夜璃歌面容一肃,并不见半点慌乱,而面前的人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娘,”曹仁一溜小跑闯进来,脸上满是冷汗,“皇上,皇上他……中毒了。”   “哦?”一听是中毒,夜璃歌反而彻底冷静下来——这天下间的毒物,还没有能难倒她的。   见她如此模样,曹仁不由微微瞪大双眼——难道娘娘,就一点不担心皇上吗?   他正犹豫间,夜璃歌已然站起身来,迈着沉稳的步伐朝外走去。   且说大殿之中,群臣束手无策,只有冯翊和梁玖,站在傅沧泓跟前,见夜璃歌进来,顿时齐齐将目光转向她。   夜璃歌神色镇静,行至御案前,先抬起傅沧泓的下颔,仔细瞅了瞅,见他面色发赤,呼吸急促,不像是中毒,倒像突然心绞痛。   稍微怔愣后,夜璃歌的目光转向旁边,却见一只五彩玛瑙碟子里,放着两颗火红的果子,当下抬手拿起一颗来,仔细地看着。   “这是谁呈上来的?”   “启禀娘娘,”后方响起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是奴婢。”   夜璃歌抬头扫了她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解开傅沧泓的衣襟,在他胸口上摁了数下,傅沧泓蓦地启唇,哇地吐出一口艳红的血,众人定睛看时,见里面竟有一条条黑色的虫子在缓缓蠕动,一时不由怔住。   “来人,取春凳来,送皇上回宫。”言罢,夜璃歌又转头对一众朝臣道,“散了吧,都散了吧。”   “臣等告退。”   众臣鱼贯散去,独有冯翊,仍然站在原处。   “你怎么?”   “微臣愿留下,随待不时之需。”   “好。”夜璃歌点点头,“那你便在御书房候着吧。”   ……   关上殿门,夜璃歌把自己与傅沧泓,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   竟然是,蛊术。   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御宴上动手脚。   “呼——”床榻上的傅沧泓忽然弹起,张牙舞爪地朝夜璃歌扑过来。   夜璃歌一动不动,任他将自己抱住,傅沧泓重重一口咬住她的肩头,鲜血一点点浸出来,她却始终挺挺地直立着。   “呱呱,呱呱呱——”傅沧泓唇中忽然发出阵奇怪的声响,松开夜璃歌的肩膀,在屋子里跳来跳去。   夜璃歌就那样站立着,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蛊术与毒物,完全不同,倘若在解蛊的过程中有任何闪失,只会葬送傅沧泓的性命。   她,必须找到一个安全而可靠的办法,方才能动手,只是眼下——   “沧泓。”   “呱呱。”傅沧泓又叫了两声,转头看着她,那一脸无辜的神情,倒是让夜璃歌想起一个人来——傅沧骜。   伸手将男子腮边乱乱的发丝捋到脑后,她的唇边绽开一丝疼宠的笑——也罢,从前总是你依从着我,处处呵护着我,今次,就换我来照顾你吧。   握起他的手,夜璃歌转头,朝殿门外走去。   一溜儿宫侍正沉默地立在道旁,恭侯着他们。   “参见皇后娘娘。”   “曹仁。”   “奴才在。”   “你去前面传个话儿,就说朝廷里的事,一切照旧,不得有半点延误。”   “是!娘娘。”   “胡喜。”夜璃歌又叫过一名管事。   “奴才在。”   “今夜宫中的庆典一切照旧,不可有半点废驰。”   “是,娘娘。”   吩咐完毕,夜璃歌抬头,朝漆黑的夜空看了一眼——不管是谁,想出这么个恶毒的法子来对付她和傅沧泓,都休想得逞!她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她夜璃歌,永远都是夜璃歌,高高在上的夜璃歌,打不死害不了的夜璃歌!   谁敢动她的男人,她就绝对,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   浑厚的钟磬之声,在整个天定宫上空响起,久久不绝。   百官们鱼贯进殿,却见傅沧泓和夜璃歌并排坐在龙椅上,当下不由齐齐惊住,好半晌闻得冯翊一声咳,众人方纷纷回过神来,很快平复情绪,按序而列。   “臣等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夜璃歌朱唇轻启,清冷嗓音中含着几分刚强。   “谢娘娘。”   “有事启奏——”   先从冯翊起头,各部官员依序上前,奏报事宜,夜璃歌总是略一思索,便立即给予处理的意见,无不恰到好处,甚至比傅沧泓还强上数分。   那些心存小视的,或者想找麻烦的人,都乖觉地闭上了嘴,甚至平时有错处的,忍不住后背微微冒汗。   “众位爱卿,可还有事吗?”   众臣互相交换眼色,齐齐默然。   “既如此,退朝。”   ……   西值房中。   “冯大人。”   “嗯?”   “你看今儿个这情况,皇上他——”   “怎么了?”   户部尚书龚楷往左右瞅了瞅,方道:“我只是担心,若皇上出了什么事,只怕这朝政大权,会旁落他人之手啊。”   “旁落?”冯翊撩起眼皮来,淡淡扫扫他,“你这是担的哪一门子的心?好好做自己的事便成。”   龚楷讨了个没趣,很是着恼,但到底只是讪讪地走开了。   “他说的,未尝没有道理。”不提防梁玖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怎么?”冯翊转头,“难不成,你也跟那起凡夫俗子一般见识?觉得女人不能掌权?”   “那倒不是,”梁玖赶紧否认,“皇后娘娘的能耐,朝中上下是有目共睹,只是,这北宏,到底是姓傅的——”   “你这见识也太狭隘了,”冯翊毫不留情地批驳道,“其实,论胸襟论气度论胆魄,皇后娘娘都远在皇帝之上,这北宏姓傅姓夜,那还不都一样?”   梁玖瞠目结舌,这样违背常理的奇谈怪论,他还真是闻所未闻。   “只要对国家有利,对百姓有利,胸怀天下的人,我们就应该遵奉,难道有错?”   梁玖不由晃了晃脑袋——看来他的观念确实该改改了。   慢说朝堂,纵然后宫中,也并没有因为傅沧泓的突然“失常”,而出现任何的风波,一切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夜璃歌很快接手,甚至可以说,她并没有刻意“接手”,只是在后宫里走了一圈儿,那些人便立即马首是瞻,不敢有丝毫动弹。   宫女宫侍们私下里甚至忍不住偷偷传言,皇后娘娘乃天上的凤凰降落凡尘,不管她想做什么,便没有人能够阻拦。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   真是个骄傲的女人啊。   真是个所向披靡的女人啊。   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掌控千百万人的命运?   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逆转整个乾坤?   是什么样的女人,拥有那样的睿智,和超凡脱俗的勇气呢?   傅沧泓却是彻底地“解脱”了,每天傻吃傻睡,和傅延祈一起乐。   可是到底,还是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娘娘。”   “什么事?”   “卑职想知道,娘娘打算这样,让皇上‘痴愚’到什么时候?”   夜璃歌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娘娘?”火狼不由加重了语气。   “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恕卑职愚钝。”   “他中了蛊术。”   “蛊术?”火狼眼中闪过丝惑色。   “对,如果不是十拿十稳,我绝对不能,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听她说得如此严重,火狼的神情顿时冷凝:“但不知,卑职可以做什么吗?”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什么都别做。”夜璃歌言罢,站起身来,莲步姗姗地行至傅沧泓跟前,握起他的手,轻声哄道:“沧泓,咱们走。”   傅沧泓看着她,嘿嘿傻笑两声,又转头瞥了火狼一眼,这才跟着夜璃歌,转身朝龙赫殿而去。   ……   夜色黑尽。   火狼闪入龙赫殿的侧殿,却见夜璃歌幽立屏风前,背影颀长。   “娘娘。”   “你果然是聪明的。”夜璃歌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不知娘娘召属下深夜来此,有何吩咐?”   “我要你往南涯一趟,寻找这些毒物。”夜璃歌说着,将一张图纸递到火狼跟前,火狼定睛细瞧时,但见其上标着无数密密麻麻的数字、符号,还绘着图样。   “记住,一样都不能少,除此之外,你还有个任务。”   “请娘娘吩咐。”   “暗中寻访南涯的蛊师——最高级别的蛊师并不多见,你要把他们的资料一一详细地记录下来,带回来交给我,更为重要的是,在完成这些事的过程中,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和身份。”   “是,娘娘。”   本以为事情到此已经完结,哪晓得夜璃歌却似还有话要交代,火狼只好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原地,静候下文。   夜璃歌在火狼面前来回走了两步,方才言道:“火狼,你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暗卫吗?”   火狼一怔,不由抬起头来,满眸不解地看着夜璃歌。   第三百七十八章:醒来   “一个合格的暗卫,懂得在何时何地,都执行使命,都恪守职责,一个合格的暗卫,不管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心境、意志,都绝不会动摇。”   火狼正要答话,却听夜璃歌又道:“更重要的是,他能敏锐地捕捉现实中一切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将其形成自己独有的东西——一刹那的判断,往往会出卖很多东西,你,可明白?”   火狼似懂非懂。   他确实不懂。   “我只跟你说这些。”夜璃歌转开头去,“你能跟皇上如许多年,自然有过人之处,只要时时悬紧一颗心,很多事就会变得有迹可寻。”   在“有迹可寻”这四个字上,夜璃歌重重地加强语气。   “属下谨遵皇后令谕。”   重重磕了一个头,火狼起身离去。   待殿门阖拢,夜璃歌方才拿起一颗棋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呱,呱呱,呱呱呱……”   院子里,傅沧泓和傅延祈,两人追逐着跑来跑去,夜璃歌远远瞅着,眸色晶莹——或许,借这个空档儿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并非是坏事,他啊,这些年来活得实在是太苦太累了,外头的人看着皇帝是如何风光八面,只有她才懂得,皇权富贵的四周,可谓处处杀机,稍有不慎,便有粉骨碎身之祸,这个男人,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学着要保护自己,跟傅今铖那个暴君斗心眼,可以说,没有一时一日,是快乐的。   纵然在他们相遇之后。   他拼尽所有追逐着她,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轻移莲步,夜璃歌慢慢地走过去,抬起他的下颔,望进男人眼底。   纯净,黑亮,没有往日的杀伐果决,也没有隔阂,仿佛一眼可以望到他的灵魂深处。   权利的争斗,曾经的腥风血雨,都隐没了踪迹。   她不禁俯低头,在他的眼睑上,轻轻一吻。   “呜呜——”傅沧泓哼哼着,张臂抱住了她,像只小狗一样,在她胸前拱来拱去。   “姨姨——”傅延祈也跑过来,抱住她的右腿。   看着这父子俩,夜璃歌一时间哭笑不得。   “皇后娘娘。”曹仁忽然间走来,低低唤了声。   “什么事?”   “几位大臣在御书房候见。”   “知道了。”夜璃歌一肃面色,将傅沧泓从自己怀中拉开,“好好照顾皇上和郡王。”   略整了整衣衫,夜璃歌方才移步往御书房而去。   “参见皇后娘娘。”   “什么事?”   “这是今年各地的官员考绩,以及任免情况,请皇后娘娘过目。”   夜璃歌接过来,一页一页仔细看着。   “冯翊。”   “微臣在。”   “你可都调查清楚了,确实是野无遗贤,民心所向么?”   “微臣不敢保证,微臣只是竭尽全力。”   “好吧。”夜璃歌合上卷宗,“只希望凡国中贤能之士,都得到应有的职位,唯有如此,北宏才有希望,天下才有希望。”   “微臣,定当殚精竭虑,忠于职守,荐贤任能,不敢有丝毫藏私。”   “本宫相信你。”   “谢皇后娘娘。”   又将一应朝务处理完毕,夜璃歌略舒一口气,起身离座,出御书房往龙赫殿而去。   傅沧泓睡着了,斜倚在榻上,怀里抱着小延祈。   夜璃歌走过去,轻轻将他额头上的乱发捋到耳后,坐在榻边,仔细端详着这个英俊的男子,她的情绪,忽然变得微妙而复杂。   爱他。   很爱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种感情已经深入骨髓。   男子咕哝一声,忽然睁开眼眸,一瞅着她,嘴角往旁边一咧,乐呵呵地傻笑。   俯下身子,夜璃歌将他深深拥入怀中。   沧泓,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爱你,一直一直,很用心很用心地爱你,或许当我们年华老去之时,回忆起今朝种种,都会觉得甜蜜与幸福吧。   傅沧泓安静下来,也紧紧地抱着她。   ……   整个北宏朝廷,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国库越来越充盈,士兵们越来越强壮,从宫廷到民间,都充溢着一股子欣欣向荣的景象,原来那些对夜璃歌颇有微辞的人,渐渐也缄默了。   皇后。   皇后。   北宏国的皇后,夜氏璃歌,就像一轮光辉灿烂的朝阳,照亮北宏国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每每提到她,都忍不住钦慕、赞叹、向往。   仿佛只要有她在,任何事都会变得很光明,仿佛只要有她在,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逆转。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两月,眼见着春天到了,皇城内外垂柳丝丝如碧,鲜花织锦,夜璃歌的心却一天比一天焦灼,当然,在朝堂上,在宫女们面前,她仍旧是端庄的,沉静的。   太阳西沉,夜暮垂落,夜璃歌半拥着傅沧泓,卧于衾中。   “嗒——”一声轻响,蓦地从帐外传来。   夜璃歌霍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半晌,掀起被子下床,光着脚走出殿外。   “卑职拜见皇后娘娘。”   “不必。”夜璃歌一摆手,“赶紧说说,情况如何?”   “启禀娘娘,这是微臣找到的所有毒物。”火狼抬手,将一个竹篓恭恭敬敬地递到夜璃歌跟前。   “好。”夜璃歌伸手接过,置于案上,并不细看。   “卑职经过一番明察暗访,探知南涯现有顶级蛊师九名,其中有三名,都曾经跟一个人接触过。”   “是谁?”夜璃歌的呼吸,蓦然变得急促起来。   火狼抬头看了她一眼,方一字一句地道“安阳,涪瑜。”   “是他?”夜璃歌一时间愣住。   没想到,竟然是他,没想到,他竟然会使这般阴毒的手法。   “娘娘?”   “罢了,你且退下,仔细排查宫中各处的护卫,绝不能有任何疏漏。”   “是。”   看着火狼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夜璃歌方才伸手摁住竹笼的盖——她知道,这里面装的,可都是天下最厉害的毒物,稍有闪失,傅沧泓便会性命不保。   为了救他,她必须闭关研究些时日,可是这朝堂之上……   ……   “吴铠。”   “微臣在。”   “本宫令你,即日起代任京兆尹,负责宏都九门,及外宫门的安全,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微臣遵旨!”   “冯翊。”   “微臣在。”   “本宫令你,暂摄所有朝政,可行临机决断之权。”   “微臣遵旨!”   见他二人均面色凛然,夜璃歌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沧泓啊沧泓,幸而你眼力不错,文有冯翊梁玖,武有吴铠,有此三人在,北宏朝廷可稳如泰山尔。   夜璃歌将自己和傅沧泓,关入密室之中,除让火狼偶尔递送食物和水,再不许任何打扰。   脱光男子身上的衣衫,让其躺在深阔的木盆中,夜璃歌纤纤指尖,游走遍他全身上下的脉络,再取出银针,一根根插入他的要穴,不消片刻,傅沧泓额上便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再然后,夜璃歌拿过竹笼,揭开盖子,将里面的毒物悉数倒入盆中,但见五彩斑斓的蜘蛛、蝎子、毒虫,纷纷在傅沧泓身上爬来爬去,将毒针插入他的身体,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仔细留心着傅沧泓的情况。   “痛!痛!”忽然间,傅沧泓大叫起来,跳出澡盆,不住地手舞足蹈。   夜璃歌及时出手,封住他的要穴,傅沧泓身子一软,倒入她的怀中。   毒虫一只接一只死去,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傅沧泓悠悠醒来,瞳色恢复清明。   “璃歌。”   “嗯。”夜璃歌点头答应,用衣袖轻轻拭去他额上的汗渍,“你觉得怎么样?”   “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自己,飘缈得像是浮在空中的一朵云,再没有凡尘俗世的羁磨……”   “是不是不愿意醒来?”   “不,”傅沧泓摇摇头,再次浮出那种惯常的笑,“我很想醒来,很想很想……”   “为什么?”   他笑了笑,没有答话。   “你刚刚复原,身子还很差,好好地养着,啊?”   “好。”傅沧泓顺从地点头,却满眸眷恋地看着她,“璃歌,陪着我好吗?哪儿都别去,我想你陪着我。”   “好,我陪着你。”夜璃歌拥住他的肩膀。   过了小半会儿,傅沧泓再次沉入梦乡,却始终紧紧地握着夜璃歌的手,不肯松开,不愿意松开。   ……   “皇上!”   两人出现在殿门的刹那,曹仁第一个冲上来,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涕泪满面:“皇上您可大安了,急死奴才了!”   未料到他竟然有这般忠心的一面,傅沧泓不由一怔,旋即摆手道:“平身。”   “谢皇上。”曹仁抹着眼泪站起,退到一旁,后面跟进的宫侍齐齐伏身,口内言道:“恭贺皇上,贺喜皇上。”   “你们,且都下去吧,曹仁,着赏每位宫侍一两银子。”   “奴婢们叩谢皇后娘娘。”   “父皇——”蓦然听得一声脆嫩嫩的呼喊,却是小延祈一溜小跑奔过来,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冲傅沧泓不停地摇晃,“你陪我一起玩,好不好?”   “祈儿。”夜璃歌蹲下身,拍拍他的脸颊,“父皇现在很累,咱们让他好好休息,以后再玩,好吗?”   “好。”小延祈懂事地点点头,掩过眸中的失落,“祈儿自己玩。”   “来。”不想旁边的傅沧泓却伸出手来,将小延祈给拉了过去,握着他的小手,将拨浪鼓摇得“啪啪”直响,小延祈顿时“咯咯”地笑起来。   第三百七十九章:打情骂俏   等他们父子俩玩够了,夜璃歌方才召来宫侍,令他们奉上御宴。   用过晚膳,奶娘抱走昏昏欲睡的傅延祈,夜璃歌这才得空,抬手扣住傅沧泓的脉门,又翻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觉得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   “再好好休息两日。”   “嗯。”傅沧泓点点头,“只是,辛苦夫人了。”   “那倒没什么。”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到香炉前,揭开盖子,往里面加了几块安息香,不一会儿,缕缕幽香便在空中飘散开来。   傅沧泓站起身,也走到香炉前,伸手将她抱住,两人紧紧地贴一块儿,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两日之后,傅沧泓再次回到朝堂之上,所有一切均是照旧,并无半点不妥。   “璃歌。”   “嗯?”   “我想出去走一走,你觉得如何?”   “想去哪儿?”   “随你挑好了。”   “难得你如此高兴,那我就舍命陪君王好了,”夜璃歌脸上绽出一丝嫣然的笑,“不如咱们打马出去逛街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啊。”傅沧泓当即点头。   两人遂兴冲冲地换上便衣,携手出了殿门,至御马厩牵出两匹御马,出皇宫角门,沿着高高的宫墙慢慢朝前走。   “糖葫芦串嗳——”   “刚出锅的热包子——”   “都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   各种各样的声浪扑面而来,让两人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经过数年的治理,这宏都城的景象,与从前可是大为不同。   “嘀嘀嗒,嘀嘀嗒——”一阵唢呐的响声,蓦地从前方传来,拐角里转出一顶红彤彤的轿子,一群小孩子围绕着花轿不停地转来转去,拍手喊着:“接新娘,接新娘,接了新娘入洞房……”   傅沧泓与夜璃歌对视一眼,眸中俱各漾起笑意。   不提防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彪人来,气势汹汹地挡住花轿去路,领头一个流里流气的公子哥儿,立在当街,将腰一叉,口中喝道:“给爷停下!”   小孩子们顿时一哄而散,而沿街的路人则停下脚步,纷纷围观。   傅沧泓眉头不由一皱,正欲上前,却被夜璃歌轻轻扯住,两人遂往街边靠了靠,冷静观望。   却见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从队列里走出,冲那公子拱手行礼:“齐二爷,我家小姐的亲事已成定局,就请您高抬贵手吧。”   “什么叫已成定局?”那公子不屑地撇撇唇,“本公子看上的人,谁敢染指?”   管事满脸愁苦,一时间不知道该怎生是好,猛可里却听得一道清亮声线响起:“齐登阳,我说你这小子,还是收敛一点吧,好歹这是皇城根儿下,小心砸了你老子的招牌。”   年轻公子将眼一眯,转头看去,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瞳,当下将两道黑眉往上一扬:“老子要干什么,关你屁事!闪一边儿凉快去!”   “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那年轻人说着,竖起指头来,朝天空指了指,“俗话说,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可是做不得亏心事的。”   齐公子的脸不由红了红,想要就此收场,可是转头看看四周,有哂笑的,有嘲弄的,他一时气不过,便将手一挥:“来人!给本大爷掀了轿子,请出新娘!”   几名仆役闻言,便朝花轿围过去,管事的赶紧过来跪下,连连叩头道:“齐公子,请您高抬贵手,请您高抬贵手吧。”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再次叫嚷起来,齐公子不为所动,傅沧泓正要打马上前,一队巡逻的兵卒却从长街那一头走来,傅沧泓顿时停住,继续混在路人堆里,他倒是想借这个机会瞧瞧,这宏都城中的人情世态。   “见过唐校尉。”不待对方靠拢,齐公子便主动迎上去,当胸一抱拳。   “原来是你。”姓唐的校尉上下扫他一眼,又朝花轿看了看,“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花轿中原是与我订了亲的女子,不提防却被高家抢去,我心中不服,故而领人前来说理。”   “是这样?”姓唐的校尉眼里闪过丝迟疑,转脸朝那管事招招手,管事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你呢?有什么话讲?”   “请大人做主。”看样子,管事是个胆小的人,并不愿节外生枝,只是一味叩头。   唐校尉想了想,打马走到花轿前,沉声问道:“轿内的姑娘,不知可否应个声?”   众人的视线顿时齐刷刷转到花轿上,可好半晌,却不闻应答。   唐校尉皱起眉头,再次加重语气道:“请问姑娘——”   “奴家什么都不知道,”轿内传出一声幽叹,“所有的事,都是父母作主,不知道是嫁高家,还是嫁齐家。”   这事儿可奇了,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小小的议论之声。   唐校尉也是满脸莫明其妙,最后清清嗓子道:“既如此,那你们便去京兆府尹处,好好说个明白吧。”   “大人,不成啊,要是耽误了吉时,那可怎么好?”跪在地上的管事连连叩头。   这下,可算是有热闹可看了。   唐校尉大概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当即愣在那里。   “能否容我多言一句?”女子圆润如玉的嗓音,令所有人将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当夜璃歌打马走向街心的刹那,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一是因为她的美貌,二是因为她的气度。   尤其是那齐二少,两只眼睛都直了,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你说,轿中女子,已与你订亲?”   “是,是。”齐二少满眸贪馋,唇角隐有涎沫渗出。   “有何凭据?”   “这——”齐二少本想发火,可是面对如斯一个大美人儿,任何一个男人,纵有再大的火气,也断难发作。   “没有凭据是吗?”夜璃歌却满眸冷然,熟谙人情世故的她,早已窥出其内情——必是这齐二少见过轿中女子,起了色心,故此上演今日这一幕。   “呃,”齐二少抬手摸摸下巴,走到夜璃歌面前,仰头看着她,“早知宏都城中有你这般的美人儿,我还要其他人做甚?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你,真想知道?”   “当然,当然。”齐二少连连点头。   “那行,”夜璃歌坐直身体,朝右前方一指,“先让你的人撤了,去那里候着,咱们进楼里,安安静静地说说话儿,如何?”   “好好好。”齐二少乐得差点掉了下巴,两眼精光乱蹿,将手一挥,“撤了,都撤了。”   唐校尉不防有这么一出,大为惊讶,转头深深地看了夜璃歌一眼,却仿佛觉出什么来,顿时浑身一震,忙不迭地领着自己的人,迅速离开。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仗义援手。”管事跪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头,夜璃歌却没理会他,反而走到轿前,隔着帘子,沉声道:“这位小姐,适才听你之言,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要嫁的人是谁——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难道就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么?”   “这位姐姐,多谢你了,”一缕柔音,宛若清浅流水,“可怜小晴只是个庶出之女,身份低贱,哪有资格选择?嫁鸡嫁狗,不过是命罢了。”   夜璃歌黛眉扬起,待要再说什么,旁边唢呐声又再响起,四名壮汉抬起花轿,往前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歌儿。”傅沧泓走过来,见她面色郁然,不由解劝道,“这世间人的命数,不是你想改便能改的,祝她好运也就是了。”   夜璃歌撩起眸儿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调转马头,朝鸿禧茶楼的方向而去。   齐二少正立在楼下翘首盼望,瞧着夜璃歌莲步姗姗而来,赶紧急步趋前,脸上满是笑意:“小姐……”   冷不防一根马鞭蓦地插进,挡在两人中间,齐二少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个面罩寒霜的男人,顿时变得极为不快:“他——”   “上楼再说吧。”夜璃歌并不想造出多大的风波,提起裙衫,踏进店门,早有伙计迎上来,毕恭毕敬地将三人往楼上带。   及至进了雅间,伙计奉茶毕,夜璃歌一手持盏在手,眸光淡淡从齐二少脸上扫过:“我呢,本不欲多过问旁的事,只有一言相告,倘若你知情识趣,趁早收敛了公子哥的脾气,安分守己,免惹祸患。”   “小姐?”齐二少一听这话,两只眼睛顿时吊了起来,“你纯心寒碜我?还是当本公子好欺负?”   “那,依公子的意思呢?”   齐二少这才又缓和了脸色,摸摸下巴:“瞧小姐的气度,定是大家出身,只要小姐告诉我名儿姓儿,齐某必备千金,上门提亲。”   “千金?”夜璃歌缓缓摇头,“只怕你荡尽家产,也娶不起本小姐。”   “什,什么?”齐二少不由吞了口唾沫,两眼有些发怔。   “不信?”夜璃歌也不多言语,褪下腕上的镯子,放到齐二少面前。   那齐二少果真是见过场面的,一看这镯子,脸色顿变,吓得猛然弹起,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夜璃歌仍旧稳如泰山般地坐着,端起茶盏来,细细地抿了一口。   “真是便宜他了,待明儿个,我定要好好查查,这混小子到底什么来历,竟然敢——”   “罢了。”夜璃歌一摆手,“这天下间,觊觎我的男人何其多,你要是当真了查去,只怕——”   “你这是骄傲呢,还是纯粹跟我赌气?”傅沧泓猛然一把,将她锁入怀中,“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你出来玩了,非但没能散心,反凭白惹了这么一场闲气。”   夜璃歌却没有答话,形容有些懒懒的。   “你怎么了?”傅沧泓惯会体贴她的小意儿,立刻察觉出来,“还想着那新娘的事?”   “嗯。”夜璃歌闷闷地点头,“天下女子皆命苦,一生的兴荣,竟全做不得主。”   “你这是什么话?”傅沧泓不乐意了,“难道,我还不够宠你?整个北宏都在你的掌握中,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敢拦你,也没人敢说你,也没人约束你,如何?”   “好好好,你宠我爱我,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好了吧?”   两人打情骂俏,将世间的诸般烦恼,全抛在了脑后。   第三百八十章:征伐天下   尽管夜璃歌说了不理论,但没过两天,傅沧泓还是让下头的人查出那齐二少的来历身份,连同他父亲一并贬了,迁往偏远小郡。   相对他们权利巅峰的生活而言,这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更宏大的主流,仍然是征伐天下。   傅沧泓已经磨拳霍霍多时,是该向天下举起手中的长剑了。   “冯翊,准备得如何了?”   “启禀皇上,万事俱备,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数十万铁骑即刻便可以对金瑞发起进攻!”   傅沧泓拍案而起:“好!传朕旨意——四月初三日,拜吴铠为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即刻出发!”   “愿吾皇旗开得胜,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一统天下!一统天下!”   雄浑的话音远远传播出去,令九重宫阙震动。   默立在廊下,夜璃歌遥遥看着远处宏伟的宫殿——终于到这一天了吗?终究是到这一天了吗?   “娘娘。”姣杏儿立在她身后,眸中难掩激动,“皇上一定能威加海内,成为一代圣君。”   “你知道什么。”夜璃歌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姣杏儿顿时默然。   又在檐下小立片刻,夜璃歌方折身回到寝殿里。   “璃歌。”   不多时,傅沧泓撩起帘子进殿,眸中满是兴奋。   夜璃歌“唔”了声,站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袍子,挂在木架上,仔细理平上面的褶皱。   傅沧泓走过来,从后方环住她的腰,在她脸上爱怜地亲了亲。   “出征的日子定了?”   “嗯。”   “还是由吴铠统领大军?”   “你觉得,这满朝文武,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夜璃歌沉默着,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傅沧泓抬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眼底,“不开心?”   夜璃歌摇头:“说不上来。”   “为什么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夜璃歌将头枕在他肩上,“或许,是我多想了吧,总觉得这场战役,不会如此顺利。”   “这有什么。”傅沧泓握紧她的柔荑,“在这世间,但凡想做什么事,总是要受些磨难的,若是没有磨难,那人人皆可做皇帝,你说,是不是?”   听他这么说,夜璃歌不禁“扑嗤”笑了,侧眸看定他:“你总是有理的。”   “那夫人,赏我点什么?”   “这宫中天下,俱是你的,你还要什么?”   “我最想要的,只是你——”傅沧泓言罢,深深吻上她的芳唇。   北宏历开元五年,春,四月初三,北宏帝君傅沧泓拜吴铠为兵马大元帅,祭师出征,长鸣的号角声,打破了天下的平寂,烽烟四起间,帝王的壮志豪情,将军的宝马雕弓,士兵们挥剑砍杀的身影,构成一副瑰丽而悲凉的长卷……   “边关告急!”   “边关告急!”   传令兵惊骤的喊声,沿着长长的驿道一路响起,直达金銮殿上。   “开始了,居然,”丹墀之上,一直养尊处优的金瑞帝君南宫阙,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居然这么快。”   “皇兄不必忧虑,”女子的声音不急不徐地响起,“我边关囤集数十万大军,那吴铠纵是当世名将,短时间内,也绝难控制整个战局。”   “话虽如此说,”南宫阙摸摸下巴,“朕心仍极为忧虑。”   “皇兄的心意,小妹明白,故此,小妹向皇兄请旨,往北宏一行。”   “你去北宏?”南宫阙微微一怔,“做什么?”   “小妹自有妙计,让傅沧泓退兵。”   “真的?”南宫阙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对于南宫筝的本事,他向来知晓,只是——这天下大局,真能由一个女子来逆转么?   “哥哥,可是看不起小妹?”南宫筝很明显地,瞧出他的疑虑。   “那倒不是。”南宫阙赶紧摆手,正值用人之际,倘若她想试,不妨让她一试。   “还需要什么吗?”   “只要皇兄给小妹两万两银子。”   “这个倒容易。”南宫阙毫不迟疑地点头,“朕写个手谕,你去国库里取便是。”   “多谢皇兄。”南宫筝躬身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   “郡主,”云儿一溜小跑冲进府门,“郡主你这是要出门吗?”   “嗯。”南宫筝整理着行装,头也不抬。   “让云儿帮您吧。”   主仆俩收拾好一切,出门上了马车,便朝城外而去。   “公主,您真打算去北宏?”   “嗯。”南宫筝阖眸,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羽微微轻颤着。   “吁——!”外面的车夫忽然一声震喝,车身一颤,顿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南宫筝挑帘望出去,却见一名相貌英武的将军,骑在马背上,挡住她的去路。   “请问姑娘是?又将往哪里去?”   “你好大的胆子,”云儿正要出声训斥,却被南宫筝用眼色止住,“这位将军,我只是京中普通人家的内眷,出京城探望亲戚,不可以吗?”   将军眼里闪过丝疑色,到底没有仔细盘问,只淡淡道:“小的好心提醒姑娘,最近一路之上有不少的逃兵,倘若伤了姑娘,那就不好了,需要小可一路护驾么?”   南宫筝微微一愕,本欲拒绝,却见他满眸诚挚,故此打住话头,改言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小可在前头开路,请小姐相随便好。”男子说着,调转马头,往前走去。   轿帘落下,云心禁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人,还真是——”   “住嘴!”南宫筝一声低斥,随口吩咐道,“切记,在他面前,万万不可失了分寸,更不可泄露咱们的底细。”   “云儿明白。”   秦鹤天慢慢地走着,面色看似平静无波,心内却翻卷起阵阵波涛,说不清是为什么,偶尔转头,眼角余风扫扫那低垂的帘子,就觉得肩上似乎压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眼见着到了一座驿站,马车停下,秦鹤天翻身跃下马背,立于一旁,看着南宫筝扶着云儿下了马车,朝他嫣然一笑。   “小姐,里边请。”秦鹤天忙不迭地道,脸颊却不禁微微地红了。   待进了驿站,秦鹤天忙前忙后,南宫筝上了二楼,坐在栏杆旁,轻轻嗑着瓜子儿,直到秦鹤天领着驿卒送上饭菜,她方才语声如珠地道:“秦将军,请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秦鹤天顿觉受宠若惊,一时手脚都没地儿搁了,期期艾艾坐下来,拿起筷子。   南宫筝挟起筷蔬菜,放进唇间慢慢地咀嚼着,口内状似随意地道:“不知秦将军,如今在哪座营里当差?”   “郎州大营。”   南宫筝“哦”了声,莹亮水眸浅眨:“听说整个郎州大营的人,都调往边关了,将军怎么会——”   “在下负责押运粮草,故此落在了后面。”   “是这样。”南宫筝微微点头,“却不知将军,对当前的战局有何看法?”   “战局?”秦鹤天一怔。   “对,就是战局。”   秦鹤天浓黑的眉头微微皱起:“小姐为何,会对战局表示关注?”   “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我虽为女儿之身,却也同样关心金瑞的兴衰存亡啊。”   “难得难得,”秦鹤天连连点头,“想不到,姑娘竟然有如此胸襟,只是,恕秦某愚钝,对当前的战局,并无见解。”   听他如此作答,南宫筝眼里闪过丝失望,遂低了头。   秦鹤天敏锐地察觉到了,赶紧言道:“据守绍平关的上官宇将军英武异常,定然能击溃北宏大军。”   “上官宇?”南宫筝微微摇头,“只怕,不成。”   秦鹤天双瞳一紧,想要表示反驳,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罢了。”轻轻搁下手中的杯子,南宫筝站起身来,“劳烦将军了,小女倦乏,想去歇息,向将军告罪。”   “小姐说哪里话。”秦鹤天赶紧站起身,冲她一抱拳,“小姐自管去便是,外间自有秦某照看着。”   回到房里,云儿掩上门,忍不住嗔道:“公主,难道您,真想那个什么秦鹤天,护送您去北宏不成?还有,你看他那双眼睛,老是瞅着您,分明,分明是——”   南宫筝沉默着,没有说话,她本是心思极灵透的女子,秦鹤天想什么,自然看得出来,她领他的情,让他一路相送,便是不想辜负他,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不想秦鹤天却果真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男子,虽身在军中,却半分见识也无。   想到这里,南宫筝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明天,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次日上路,行了七八时辰,暮色昏黄里,隐约见着关隘的轮廓,秦鹤天回过头来,对南宫筝道:“小姐,你先在此处候着,待我前去叩关。”   南宫筝点点头,看着他打马上前,叩开关门,自己方驱动马车,入了城门。   秦鹤天与守将看来是相熟的,彼此热络地打着招呼,不防守将转头看见南宫筝,立时呆住,眸中渐渐涨满疑惑。   “怎么了?”秦鹤天压低嗓音道。   “没,没事。”守将赶紧着摇头,他并不想多管闲事,知道什么时候该闭上眼睛。   “这位官爷。”南宫筝走过来,冲守将一抱拳,“小女今夜暂宿此处,打扰了。”   “无妨,无妨。”守将脸上浮出几许干笑,连连摆手,又转头叫来一兵卒,“还不赶紧着,为小姐准备干净的房舍并茶水。”   “是,将军!”兵卒答应着,调头离去。   夜,一点点凝重了。   “你认得我,是与不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神情惶恐的男人,南宫筝毫不迟疑地道。   “是。”守将连连点头,曲膝跪倒,“拜见三公主殿下。”   “很好,”南宫筝点头,“既如此,本宫也就开门见山,你立即准备两匹快马,本宫,要连夜离开。”   守将愣了一瞬,半晌方答道:“是。”   “还有,”南宫筝转头,面容半掩在黑暗里,“今夜之事,最好不要向秦将军提及,倘若他问起,你就——”   南宫筝踌躇了好片刻,才从袖中抽出方丝绢,轻轻搁在桌上:“把这个给他,什么都不要说。”   “是。”   守将收好丝绢,亲自将南宫筝送下楼,看着她和侍婢云儿上了马车,消失在浓郁夜色深处,方才折回自己的房间。   是日清晨,秦鹤天一大早便兴冲冲地冲上楼来,口中喊道:“南小姐……”   守将打着呵欠从房里走出:“秦将军,南小姐已经离开了。”   “什么?”秦鹤天顿时怔在原地,满脸怅然若失。   “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秦鹤天呆呆地接过来,见是一方女子用过的丝帕,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里面裹着一对翡翠耳坠子,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那细白的绸面上,绣着四个字:“愿君珍重。”   直肠直心的男人整个人钉在了那里,一颗心像被猫挠似地难受,怔忡了好一会儿,方才怏怏地朝楼下而去。   后边,守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   第三百八十一章:人性   “下车吧。”   在一座杂树丛生的山岗前,南宫筝勒住马缰,从车里钻出来,又拿出两套男子的衣服,与云儿换了,开始徒步赶路——这本是南宫筝的计划,想办法混入北宏国境内,寻找破绽制造混乱,迫使傅沧泓退兵。   沿途行来,但见一支支北宏军队不断向边关集结,均是一副目不斜视,大踏步往前的模样。   南宫筝始终不为所动,直到一座名叫赵邑的城池,方才停下。   随意找了家茶铺,主仆俩坐下喝茶,一面却留心着各色人等的交谈。   “眼见着就要打仗了,这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哪。”   “是啊是啊,”另一名老者接着道,“我的大儿子,几个月前,刚死在对夜魁的征战上,如今,二儿子又跟着吴将军去打金瑞了,虽说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捐躯乃是理所应当,可怜我这一个孤寡老人,到底没个依靠。”   另外几名茶客纷纷点头附和。   南宫筝心内一动,端起手中的茶杯,往水面上吹了口气,忽地启唇唤道:“店家——”   “小哥有何吩咐?”店老板肩上搭条帕子,忙忙地过来。   “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问。”   店老板奇怪地看她一眼:“小哥但说无妨。”   “不知您这小店,是谁当家?”   店老板更加奇怪:“当然是我,这还用得着问吗?”   “那,赵邑城呢,谁当家?”   “当然是城守了。”   他们这一段稀奇古怪的对话,可谓是罕之又罕,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南宫筝不急不恼,拿起筷子来,敲了敲桌面:“那在下便斗胆问大伙一句,如今这北宏国,可是谁当家?”   “当然是——”店老板这次却只说了三个字,便卡在了那里。   宏都离赵邑虽远,但百姓们早就听闻,当今皇上对皇后娘娘宠爱无比,事事言听计从,故此,若说是皇后娘娘当家,只怕也没人有异议。   “那么,”南宫筝的语气神态愈发优雅娴淡,“你们可知,皇上为何一定要攻打金瑞?”   “这皇帝家的事儿,我等小老百姓如何知晓?”话头一起,顿时有不少茶客围坐过来,满脸好奇,“小哥要是知道,就透露几丝儿口风吧。”   “当然是为了一句话。”   “什么话?”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茶铺里一时岑寂,半晌方闻得一人冷冷哼道:“这也是老生常谈了,何足为奇?”   “当然。”南宫筝眯眯眼,“本来嘛,人家是皇帝,掌握着万千黎民的生死大权,让谁死谁便死,绝无二话,只可惜堂堂北宏,上到大丞相大将军大司命,下到路边乞丐,却只为一个女子而忙活,岂不怪哉?”   她这一番比刀子还利的话抛出来,简直可以要人命。   “走了。”南宫筝却恍若无事般,轻轻拍拍手掌,站起身来,搁下半锭银子,步履从容地走出茶铺。   直往前行了数十步,方听得后方一阵人声喧哗:“没错啊,这小哥说得没错,咱们一帮大老爷们折腾来折腾去,竟然都是为了一个娘们儿!”   “是啊,她让打夜魁便打夜魁,她让打虞国便打虞国,她让打金瑞便打金瑞,这些年来皇上东征西讨,到底死了多少人呐。”   “就是,咱们赶紧着写信给军营里的孩子,让他们多长个心眼儿,千万别拼老命,要是打不过,就跑呗。”   “这可不行,再怎么说,拿了国家的饷银,就该尽力为国尽忠——”   “去-你-妈-的,命都没了,还尽什么忠……”   冷冷地,南宫筝唇角边浮起一丝笑。   这是人性。   这就是人心。   人性都是自私的。   人心都是充满着欲望的,为了活下去,他们可以出卖一切,哪里顾得什么道德仁义。   “殿下,你好厉害啊。”云儿禁不住竖起大拇指,满眸赞叹。   南宫筝却没有丝毫得色,反而有些郁郁不乐。   自此以后,每到一处,这主仆俩总是散播各种消息,撩-乱人心。   或许人世事本来就是这样,诸般杂呈,喧喧嚷嚷,或者为名,或者为利,或者为色,你是要希图从他们身上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那恐怕真要失望了。   十字路口的石牌坊上,张贴着征兵的告示,不少年轻人围在跟前,跃跃欲试。   “咱们去入伍吧,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当当,到时候就光耀门楣了。”   “我才不要呢,宁肯在家里种地,也不要去干那种拎着脑袋玩儿的营生。”   “看你这没出息的孬种样儿。”   “大家都别吵,听我说。”一个粗犷的男声忽然响起。   南宫筝定睛看时,但见是一个膀壮腰圆,浓眉大眼的汉子,看模样练过几天把式,当下便屏声静气,听他细说。   “如今,我北宏国强兵壮,皇帝要征战四方一统天下,乃是件大大的好事,我等男儿正好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为什么不去?”   “是啊,是啊,”人群里哄然发出阵响应之声,“肖大哥说得有理。”   “有什么理。”冷不防一道冷峭的声线响起,众人一愣,齐刷刷转头,但见一个模样清俊的公子直立于阳光下,好似俊拔的白杨一般。   “这位小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那姓肖的壮汉倒十分地和气,挥挥手道。   “你们只知道逞一时血勇,捋起袖子便冲上战场去,可曾想过家中的妻儿老小?他们该怎么办?谁没有父母兄弟,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小兄弟这话不无道理,但俗话说,没有国,哪有家?现在边境上烽烟已起,我等绝无坐视不管之理。”姓肖的男子依然十分诚恳。   南宫筝的眸深了——果然是人上百种,各个俱全,说不定草根之中,便潜藏着那种盖世大英豪,她知道,若再辨白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无理,当下冲姓肖的男子当胸一抱拳:“肖大哥,小弟受教了。”   言罢,转身就走。   云儿还是头一回见小姐吃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强行忍着,直到南宫筝停下脚步来,睨她一眼:“小丫头,要笑便笑,何必忍着。”   听她这么说,云儿反倒笑不出来,只幽幽道;“公主,是那汉子太直心眼,你何必跟他计较。”   南宫筝沉着脸,半晌方道:“要是北宏的男人都这么直心眼,金瑞危矣。”   蓦然听得这话,云儿唬一大跳,再不敢吱声儿。   越是往宏都走,看见的景象便愈发井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而神圣的神情,仿佛在进行着一件极其伟大的事。   “殿下,他们这是——”   南宫筝一直没有作声,脑子里飞速思索着——夜璃歌啊夜璃歌,难不成,你真是旺夫之命?原本这一盘散沙状的北宏,居然被你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   她从来没有从另一面思考过——她出身于显赫之家,从小生活在宫廷之中,对民间的生活状况并不怎么了解,也不明白民众的心态——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便死心踏地地跟着谁,而夜璃歌,显然是抓住了这一要决,所以时而题点傅沧泓,教他如何理政,是以,方有今日之北宏。   再观金瑞,这些年来,宗室之中各派力量复杂,耽于勾心斗角,计算利益,反倒把国计民生这样的头等大事,放在最末,是以上所行,下必效之——民间也是富商巨贾囤积居奇,造成很多地方物价飞长,而丝毫不顾忌老百姓的死活,南宫筝人虽聪颖,但一心挂念的,却终究是皇室的兴衰,到底忽略了一个万古不变的道理——国家兴,则皇室荣,若国家弱,皇室如何能兴盛?   而这一点,便是她远远不及夜璃歌的。   越是走,南宫筝心里便略觉出一股子懊恼,对于自己将要做的事,也就再没有那种信心了。   “云儿,咱们先投宿吧。”在一家客栈前,南宫筝停下脚步。   云儿“哎”了一声,背起包袱进店,立即有伙计迎上来,热情招呼道:“两位,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   “住店。”   “是要甲字号?地字号?还是天字号?”   “当然是天字号。”云儿毫不假辞色地道。   “行,请先到柜台上交二两银子。”   待云儿交了银两,伙计便领着两人往后院去,入得月亮门一看,见居然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环境异常清幽,南宫筝一见便异常喜欢,随手打赏伙计两百钱,伙计乐得心里开了花儿,跑动得更加利索。   待他奉上茶来,南宫筝且出声将他叫住:“在下有些事儿想打听,小哥可见告否?”   伙计眨巴眨巴眼:“大哥说哪里话,有什么事,尽管交代吩咐。”   “你们这里,最近可有人应征入伍?”   “有啊。”伙计连连点头。   “有多少?”   “方圆百里内,大概有千把人吧。”   “千把人?”云儿不由张大了嘴。   “是啊,你们不知道,皇上下了旨,将兵士们的粮饷翻了一倍,再有那受伤的、战死的,也是重金抚恤,朝廷还给其家中免钱免粮呢,是以现在,各家各户的儿郎们,莫不以当兵为荣。”   南宫筝搁在膝上的手,一点点攥紧,好半晌没有出声儿。   “小哥,可也是想应征入伍?”   “不了。”南宫筝唇角漾起几丝淡笑,“只是好奇打听打听,麻烦小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伙计抱抱拳,转头走了。   南宫筝端起茶盏来,慢慢啜了一口,眼眸却只看着斜前方一丛婆娑的竹影。   “公主……”云儿知她心里不痛快,故此那声气儿都小了许多。   过了良久,南宫筝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像男子那般负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心下暗忖道,自己想从北宏内部打开突破口的办法,只怕行不通了,唯今之计,该如何是好呢?   不过,她向来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若真铁了心要做一件事,也断无办不到之理,四下里多走动走动,不定就有门子了——再说,傅沧泓再怎么英明,天下的人心也未必见得齐整,只要遇上一两个贪财的,自然会乖乖上自己的套儿,只是这样,行得通么?   第三百八十二章:不甘   一向聪敏过的人的南宫筝,这次是真的失望了——想不到北宏的人心如此齐整,虽有宵小不法辈,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同皇帝对着干。   难道,真要看着傅沧泓坐掌整个天下吗?南宫筝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   “殿下。”见她郁郁不乐,云儿细心解劝道,“您已经尽力了……”   南宫筝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远方空蒙蒙的天际——时到如今,她是不是该向傅沧泓点头认输,请他心存仁慈,像对待璃国皇室那样,宽待她的亲人呢?   就这样认输吗?   就这样,将祖宗的家业,拱手让位于人吗?   南宫筝心里实在有太多的不甘,只可惜她并非男儿之身,纵然有满腹的智谋与韬略,却终究逆转不了一切。   可为什么,那个女人却能?   夜璃歌,你为什么能?   犹记得在炎京城中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被她冷艳的气度所震惊——冽如刀锋,逸似流云,不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总是一语中的,是那样地绝色惊人,却从来不会倚仗自己的美貌,在男人跟前卖俏,偏是那样冷若冰霜的高傲,收服了大把男人。   安阳涪顼,傅沧泓、傅沧骜、西楚泉……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为她的绝代风华所倾倒。   曾经以为,她所凭借的,只是自己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容貌,渊博的学识,可是直到今天,她方才隐隐觉出,夜璃歌的身上,还潜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逆转乾坤的能量。   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   这句戏言,竟然成为全天下人心中的魔魅。   天下无数男人,看到傅沧泓的痴情,都觉得那个男人傻,然而那个男人,是真的傻吗?   他抛弃了国,抛弃了家,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是至死不渝地追逐那个女人。   她,叫夜璃歌。   是全天下男人心中,梦一般的存在,神一般的传说。   夜璃歌,你到底还有多少能耐?   能够翻天,还是能够覆地?   想起她那双眼睛,南宫筝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输了。   就这样输了。   当傅沧泓成功征服夜璃歌芳心的同时,他就已经得到了整个天下,接下来发生的,不过顺理成章而已。   南宫筝阖了双眼——争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争呢?   既生夜璃歌,何生南宫筝?   “我们走。”   “殿下?”   “走吧。”   “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南宫筝一脸茫然,或者,她该找个没人的地方,隐遁江湖,从此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这世间如何,干戈如何,再也不要去管。   云儿到底只是个奴婢,又没什么大见识,主子说什么,她自然只能听什么。   ……   “歌儿。”   傅沧泓抱着夜璃歌,将脸庞深深埋进她的衣衫里,吸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嗯?”   “忽然间觉得好满足。”   “是吗?”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头——很满足吗?   “我没有想到。”傅沧泓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我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夜璃歌什么都没说,只是扯动了一下唇角。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嗯?”   “知道一切,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这个,重要吗?”   “对,不重要。”   傅沧泓幽幽地笑了。   对他们二人而言,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最为重要。   “皇上。”曹仁匆匆奔进。   “什么?”略整了整衣衫,傅沧泓慢慢坐起身来。   “大司命和丞相在御书房候见。”   “歌儿。”傅沧泓转头看着夜璃歌,口吻柔和地道,“我去去便来。”   “好。”夜璃歌轻轻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皇后娘娘。”火狼从树荫里闪出。   “本宫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启禀娘娘,一切均已妥当。”   “好,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夜璃歌点头。   “属下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还有一件事儿。”在他转头将行之时,夜璃歌出声将他叫住,“不到最后关头,不必告诉皇上。”   “是,皇后娘娘。”   待火狼离去,夜璃歌方才站起身,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走动着——眼见着天下将尽归北宏版图,她心中有的,却并非宿志得偿的快慰,而是一种淡淡的怅惘。   很久了。   从少女时代的饱读诗书、游历天下,到后来的征战沙场,皇室风云,再到她和傅沧泓、安阳涪顼之间一场缭乱的情事,短短数载时光,却历经多少风雨的洗礼。   他们的感情,到底与这天下,脱不了干系。   傅沧泓,夜璃歌,从此以后,将一齐永载史册。   妖姬?艳后?祸水?巾帼?或许对于她,后世将有无数的传说,可是她已经不在意了。   爱吗?   不爱吗?   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啊。   得此女者,乃得天下。   她忽然凉凉地笑了。   “怎么?尊贵的皇后娘娘?如今放眼天下,俱在你的掌握之中,还不够满意吗?”一道冷谑的话音蓦然传来。   夜璃歌抬起眸儿看过去。   “难不成,你对这天下,也有兴趣?”   “不敢不敢。”男子连连摆手,“有你们两夫妻在,我哪敢班门弄斧?不过夜璃歌,我实在搞不懂你。”   “搞不懂什么?”   “好好一个绝色美女,干嘛总是想着动刀动枪,和男爷们一样争天下?你要什么,难道你们家傅沧泓,还不能满足你?”   “我争?你觉得,倘若我不争,那些人便会放过我吗?我最初的想法,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北堂暹,我也奉劝你一句。”   “什么?”   “趁现在傅沧泓还没有完全做大,需要外力,向他示好,同他结盟吧。”   “结盟?”   “对,和他结盟,相信他将来成功之后,定然不会吝啬回报的。”   北堂暹抬头朝天空看了看:“夜皇后,你倒真会为你家男人打算,傅沧泓已经够强大了,你还担心,有谁能威胁他的地位吗?”   “我只是好意。”夜璃歌一拂衣袖,“如果你不愿,没人勉强。”   北堂暹从树梢上跳下来,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如今,你皇后的位置稳如泰山,将来定然母仪天下,要人有人,要财有财,要势有势,天下女人得不到的,你都已经得到,天下女人该得到的,你也已经得到,接下来,你还准备做什么?是宾服四海,开拓万里海疆吗?”   “我,目前还没那个打算。”夜璃歌淡淡一挑娥眉,“我这人的信条一向是,人不犯我,我定不犯人,倘若有人自己讨打,我夜璃歌也向来绝不容情。”   北堂暹倒吸了一口寒气。   他隐隐觉得双手发痒,想要做点什么,可到底什么都没做。   这个女人的高深莫测,诡异难辨,他今日总算是见到了。   “皇后娘娘,对您的一切,在下是高山仰止,佩服之至,北堂暹只能说,只要北宏有你,北堂暹绝对不会,妄动其他的心思。”   “那就好。”夜璃歌微微点头,“记住你今日的话,你一岛之主的位置,定然稳若泰山,还有你北堂家的富贵,也无人能动。”   “好!”北堂暹连连鼓掌,“等你家男人下了朝,我这就过去,和他缔结盟约。”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沧泓,这场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得花尽所有心思,争取用最少的时间,最少的人力物力,帮助你一统天下。   你必须一统天下。   只有当你将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好好地保护我,保护你身边每一个人。   让他们不再流泪,不再痛苦,不再受伤。   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腥风血雨远离我们,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每每当着他的面,她却什么都不想多说一句,因为她并不想加重他的负担,更不想让他觉得有压力。   天下雄主看着风光八面,但肩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只有成功者自己才知道。   ……   “璃歌。”   看着那个兴冲冲跑过来的男人,夜璃歌默然伫立,直到他近前,方才微微一笑道:“怎么?有好事。”   “好事,大大的好事。”   “哦?说来我听听。”   “北堂暹突然跑来,说是愿意结盟,额外奉送黄金一百万两。”   “那你就收下呗。”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当然是收下了,现在,军费比起从前的预算,可是大大增长,朕打算,在对金瑞用兵的同时,对虞国宣战。”   “不行!”夜璃歌当即否决。   “为什么?”   “因为杨之奇。”   傅沧泓脸上的得意劲儿顿时消失了。   抬手摸摸他的脸颊,夜璃歌娓娓言道:“按说,这些朝政之事,我原不该过问,但君王的一个决断,往往影响整个战局,是以,必须得慎之又慎,皇上你仔细想过没有,北宏的民众对于连年用兵,早已颇有微辞,倘若在攻打金瑞不曾见效的情况下,又贸然对虞国用兵,其后续发展,必然难以控制。”   “是朕,思虑不周。”傅沧泓当即认错。   “不,你只是求胜心切罢了。”夜璃歌勾唇浅笑,凑唇在他颊上一吻,“沧泓,你要记住,这天下是你的,始终都是你的,早一天得到,或者晚一天得到,有什么要紧呢?”   “歌儿……”傅沧泓整颗心都迷醉了,哪里还想得起旁的来,一把将夜璃歌抱入怀中,“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夜璃歌心中却没有那种兴奋和愉悦,她微微仰起头来,看着繁密枝叶间,那星星点点的蓝色天空,只觉着丝丝苍凉。   是苍凉。   是经历过太多事,大悲大痛之后的苍凉,是阅尽红尘的苍凉,是一种谙熟岁月智慧之后的苍凉。   “璃歌。”傅沧泓忽然抬头,定定地注视着她的面容——他的小女人,似乎从来不容易取悦。   “没什么。”夜璃歌赶紧收起自己纷乱的思绪,“沧泓,纵然大权在握,你也要时时小心,倘若有所闪失,便会酿成大祸,你,可明白?”   “我懂,我懂。”傅沧泓连连点头,满眸疼宠。   你懂?   夜璃歌幽幽一笑,却到底将口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傅沧泓,你是真的懂?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懂得我每一次针贬,每一次冷落,每一次疏离,都有着深深的用意?   你真的是懂?   你虽有主宰天下之命,也得等待时机,倘若不是最成熟的时机,纵然握了天下,也会失去。   可是她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毕竟,他是个男人,而且是深深爱她的男人。   聪明的女人,通常都不会指责爱人愚蠢,她们总是适时给他们鼓励,让他们觉得自己在女人那里很有用处,他们总是展现自己的英雄气概,感觉着驾驭住了所有的一切。   女人们最好配合,适时地表现出愚蠢,让爱你的男人来保护你。   帝王也罢,乞丐也好,男人女人相处的方式,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   第三百八十三章:攻城术   北宏历开元四年五月初,北宏军正式对整个金瑞发动攻击,除在绍平关遭遇上官宇的强烈反击后,几乎一路势如破竹,直至离宋京不远的无象城。   无象城,是慕王南宫阙的封地,城高堑深,再有一支悍勇之师,几乎牢不可破。   高踞于马背之上,吴铠打马走了两个来回,仔细打量着高高的城楼。   “将军。”副将张广雷走过来,冲他一拱手。   吴铠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意点点头,现在他的全副心思,都是这座坚固的城楼上。   “将军,”张广雷看看他,“微臣有个建议,我们为什么不放弃无象城,改走延陵道,攻取金瑞的其他城池呢?如此一来,南宫墨为局势所迫,必然会下旨,令南宫阙出城迎击,到时候,我们再将其歼灭。”   吴铠沉吟片刻方道:“你这法子,好虽好,怕只怕南宫墨纵然下旨,南宫阙却不奉诏,非但不阻止我们东进,反而在后方截断咱们的退路,到时咱们就会腹背受敌,成为瓮中之鳖。”   听他这么说,张广雷顿时愣住,目瞪口呆难以言语。   “走,咱们回营。”吴铠将手一摆,两人打马回营,张广雷即刻叫来所有将领,一齐商议对策。   有人建议强攻,有人建议迂回包抄,有人建议分开作战,还有人建议向朝廷奏报,请皇上下旨,更有人暗地里悄悄道,不是说,皇后娘娘精通兵道吗,那就让她出个主意吧。   整个过程中,吴铠始终托着下巴,一言不发,待众人都说完了,方才缓缓言道:“你们且先各归各位,仔细想想,若有良计,再来告诉本将。”   “是,将军。”众人齐齐躬身,然后退了出去。   往虎皮椅中一躺,吴铠从怀里抽出《兵道》,又开始仔细地阅读起来,一行行文字从他眼里跳过,形成一一幅幅画面,形象而生动地在脑海里浮现。   这种境界,不是寻常将领可以做到的,一般的将领,只能根据眼下的情形、兵力的多少,依靠经验和直觉,作出相应的判断,可真正高明的将军,却绝不是这样,他们能洞穿许多常人难以洞穿的东西。   目光从书页上撤离,吴铠看向沙盘上的模型——无象城、延陵道、宋京……这些地形间,存在着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有联系吗?   有,肯定有,只是寻常人,没有注意到而已。   更重要的是,南宫墨这个人。   俗话说,若要先攻城,必先攻其人。   南宫墨——传说此人常年踪迹不定,交友甚广,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时间却极少,对于金瑞朝政,亦甚少过问,几乎将所有的心力,都用在了无象城的建造上。   这样一个人,他想要的是什么,图的,又是什么呢?虽然阅人无数,但吴铠觉着,这个人,自己还是揣摸不透。   倘若他想据无象城稳为一方诸侯,如此行为倒也可以理解,可若整个金瑞都不复存在,他这诸侯还做得成么?   正踌思间,黑影一闪,案前陡然多了个人。吴铠一惊,遂坐直身体,定睛看去,但见一个相貌秀美,近乎女相的男人,正用一双精光四射的黑眼珠瞧着他。   “你是——?”   “南宫墨。”   对方却是开门见山。   “噢?”   “特来和吴将军打个商议。”   “怎么说?”   “倘若本王愿将无象城拱手相让,不知吴将军可否允本王一事?”   “拱手相让?”饶是吴铠见事极多,此际心头也不禁一阵嗵嗵疾跳。   “是。”   “王爷想要什么?”   “无象城主之位。”   “这个——”吴铠沉吟,“吴某却做不了主。”   “倘若如此,那么本王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阻止北宏大军东进!”   他这是——挟死相逼?   如此破釜沉舟,倒令吴铠不得不正视——自来不怕横的,就怕连死都不惧之人,若南宫墨铁了心与他拼命,只怕大军真的会被阻在此,可是,无象城主之位,却断乎不是他能许诺的。   “但不知王爷,可否等上五日?”   “行啊,”南宫墨倒也无所谓,“就等你五日,倘若行,第六日凌晨,你便在营门前竖一红幡,倘若不行,便竖一蓝幡。”   “好,一言为定。”吴铠倒也并非那起拖泥带水之人,当即伸出手,和南宫墨重重一握。   待南宫墨离去,吴铠立即修书,向傅沧泓奏报此事。   ……   “王爷,接下来怎么做?”   “陈王、淮王的兵马,后日清晨便至,到时让他们在城外合兵,本王再自城内杀出,必然冲得北宏军阵脚大乱,到时,就算不能生擒吴铠,也必然令傅沧泓脸上无光,迫使他传令收兵!”   “王爷这一招缓兵之计,可真是妙啊。”   南宫墨哼了声。   ……   “南宫墨打算献城?”看着手中的信函,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愕色。   “献城?”   “献城?”   冯翊和梁玖齐刷刷抬起头来,显然都不太相信。   “讯报上,确实是这么说的。”   冯翊和梁玖对视了一眼——对于前方的战局,他们并不能全部把握,是以一时间均没有给出明白的建议。   “无象城主?”见两大臣子均无反应,傅沧泓只得自己拿主意——谁做无象城的城主,他倒并不十分在意,可若是南宫墨,他就得犯踌躇了。   “你们先退下吧。”   “是。”   从御书房里出来,傅沧泓一行往龙赫殿走,脑子里却在琢磨无象城的事儿,转过假山,却见纪飞烟一人立在御柳下,正看着碧波微漾的湖水发呆,他本欲不理,但心念一转——她好歹是小延祈的娘亲,若是这样不理不顾,于情于理上,都过不去,于是,他终究走了过去。   纪飞烟像是想心事走了神,竟没注意到他的到来,直到傅沧泓轻咳一声,她方才回过神来。   “参见皇上。”   “你这是——”傅沧泓仔细往她脸上瞅了瞅,隐约看见几抹泪痕。   “臣妾只是偶有所感,皇上不必介怀。”纪飞烟赶紧低头,不欲让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你——”傅沧泓也不知怎的,抛出句话来,“倘若有事儿,就去找火狼吧。”   纪飞烟一惊,好似被火烫着了一般,胡乱行了个礼,忙忙调头走了。   又在树下立了片刻,傅沧泓方调头再往龙赫殿而去,脑子里继续思索无象城的事。   花院之中,夜璃歌正在教小延祈念书,见傅沧泓一脸心事走进来,遂放下书册,起身相迎:“沧泓?”   “璃歌。”傅沧泓的目光有些飘忽。   “怎么?朝堂上有事?”   傅沧泓却踌躇,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她说——这段时间他暗自下了决心,若非极大的难题,断然不会去烦扰夜璃歌。   “是金瑞那边的事儿?”   “啊?”   “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夜璃歌转头。   “我说——”傅沧泓赶紧凑过去,“是南宫墨。”   “南宫墨怎么了?”   “吴铠来信,说南宫墨愿意乞降,条件是,他想继续掌理无象城。”   闻言,夜璃歌黑瞳蓦地一闪:“不好!他这是缓兵之计!”   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然后心头骤然雪亮——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猛地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却听夜璃歌淡淡地道:“来不及了。”   傅沧泓整个人蓦地伫在那儿——收到信的刹那,他还在暗暗庆幸,觉得是自己的天纵英才,慑服了南宫墨,哪晓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却让他在夜璃歌面前大大丢了个脸。   “估计这会子,吴铠和南宫墨已经开始激烈交战。”夜璃歌继续不疾不徐地道。   “不过,你不要过分担心,以吴铠的能力,纵然仓促迎敌,却绝不至全军覆没,只是这一统天下的计划,怕是要延后了。”   傅沧泓蓦地攥紧十指,想要大吼,想要狂呼——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喜欢夜璃歌现在的模样,冷冷地,淡淡地,语气神态却犀利得怕人,每一个字从她口中蹦出来,都是一柄刀,刺得他的心,一点点渗出血来。   这种感觉,叫作挫败。   每个男人,在生活里,都会遭遇这样那样的挫败,只是每个男人,面对挫败的态度完全不同,有的男人会狂吼,会急飚,会诅咒发誓,或者恶毒地抱怨这,抱怨那,只有少数男人,会将挫败感化作前进的能量,朝着自己的目标继续努力。   傅沧泓一直是个坚忍的男人,坚忍到不拔的男人,从他一向的做事风格,从他追逐夜璃歌的过程,便可以窥知一二。   纵然如此,他也有忍无可忍之时——譬如此刻,本以为天下已尽在自己掌握之中,本以为金瑞迟早是掌中之物,当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男人便开始抓狂。   “不要慌。”夜璃歌站起身,“任何时候,都不能慌,记住,你是皇帝,掌握着数千万人的生死,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任何时候都得理智。”   深深吸了一口气,傅沧泓平息心中流蹿的暴躁:“现在朕该怎么做?”   夜璃歌没有言语,而是开始在院里慢慢踱步——吴铠、南宫墨,这两个人,可都是当世一流人材,倘若对阵,结果如何,却是难说得很。   如果吴铠战败,北宏军必然大量溃退,东征金瑞的计划自然全部泡汤,说不定,还会引得虞国的杨之奇趁机下石,虽说北宏国内还有数十万大军,但此一战败,士气大损,要再图天下,短时间却是难了。   情况,到底会是如何呢?   纵然一向料事如神的夜璃歌,此次也觉得有些迷茫了。   他们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两天后,金瑞的战报再次抵达,吴铠报称大军遭袭,损失十万人,如今已退守邯邑,请求傅沧泓定夺。   傅沧泓整个人有如坠入冰谷——这还是他登基以来,遭逢的第一次大败。   侧身坐在桌边,他用手揉着额头,整个人好像石化了一般。   夜璃歌走过去,用手轻轻捶着他的肩膀。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夜璃歌第一次,用极温柔的话音抚慰他道,“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哪里是你能够完全掌握的?”   “是我太低估对手了,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没想到——”   “还好,只损失了十万人,让吴铠退回关内,整顿休养,侍机再战吧。”   “好。”傅沧泓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整个人显得很是郁然。   夜璃歌明白,此时劝他,并无任何益处,反而只会凭添他的烦恼,于是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放在桌上的碧玉箫,开始轻轻地吹奏起来,迂缓的箫声轻轻荡漾开去,傅沧泓紧绷的心弦渐渐松驰,阖上眼帘,沉入睡梦……   第三百八十四章:仁义之心   世间之事,若是易为,那也就不是事儿了。   看着榻上男子,夜璃歌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出口。   她想鼓励他,想温暖他,只是,征伐天下这条道路何等漫长,哪里是说能做到,便能做到的。   沧泓,任重道远,你可一定要坚持住。   午后,傅沧泓醒来,整个人再次恢复了精神。   “先喝口汤吧。”夜璃歌将一碗参汤递给他,傅沧泓接过,茫然地,一勺一勺往口里送着,眉心却仍旧紧紧地拧起。   “去和大臣们好好商议商议吧,总会有办法的。”夜璃歌柔声劝慰道。   “好。”傅沧泓搁下碗,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御书房。   皇帝的面色已经有所和缓,但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阴冷却仍然在。   “冯翊,前方的战报你可仔细看过?”   “微臣已经看过。”   “觉得如何?”   “眼下之计,只能让吴铠驻扎在边城休养生息,静待时机,重新再战。”   傅沧泓很有几分气急败坏,若不是夜璃歌再三提醒,要他小心谨慎,忍耐等待,说不定他早就爆发了。   “皇上,”梁玖近前一步道,“微臣不谙兵法,不敢乱说,但是觉得,小败则止,定会让民众失望。”   “你的意思是——”   “我们何不用蚕食战略?”   “蚕食?”   “对,也就是,各个分化,一小块一小块地吞并金瑞的土地,如果说,无象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那么周边其他的地方,却防范松散,可以让吴铠的骑兵分散侵入,慢慢兼并,直到将无象城完全孤立出来,到时候再坚壁清野,自然不难攻破。”   “不错。”冯翊附和道,“这倒是个极其稳妥的主意。”   傅沧泓黑眸一点点深邃下去——最初的戾气也渐渐地消褪了,凡事只要出现转机,总是令人欣慰的。   君臣几人又仔细商量半晌,觉得可以实施,但实施的结果到底如何,却是要等待实践检验。   于是,傅沧泓将所有议论写成诏书,令人速传往前线大营中。   ……   “各个击破?”看着桌上的诏书,吴铠面色沉静,“想不到——”   “将军?”   “召集所有人等,开会。”   待众将领到齐,吴铠简短地交代了各项任务,用目光看着自己的手下:“各位,可有什么想说的?”   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方有人出声道:“这法子确实不错,咱们,干起来再说吧。”   “对,干起来再说吧。”   由于有了新的希望,整个军营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将领与士兵们同心协力,每天只出去打上小小一仗,今日拿下一个小小的城镇,明日再拿下一个小小的城镇,两月光阴过去,北宏的军帜已经覆盖方圆数百里地。   吴铠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南宫墨的注意。   立在无象城的城楼上,眺望那无边辽阔的土地,南宫墨双眸沉黑。   “王爷,让末将领一彪人马出去,把北宏军赶回老家——”   “不。”南宫墨一摆手,“你不是他对手,况且他现在,正等着你出去呢。”   副将顿时沉默。   南宫墨两手摁住城头,陷入艰难而痛苦的思索之中——傅沧泓,那个令天下人头痛的男人,竟然有着如此顽强的意志力,好像你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始终阻止不了他。   难道天下雄主,真是天命所归?   “我不相信——”   但不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   北宏的军队,依然用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继续着他们那极端愚蠢的行为,更为恐怖的是,他们每到一处,既不进行烧杀掳掠,也不强迫百姓们服从北宏,反而,北宏的士兵们,总是无私地帮助百姓们,每当他们出现困难,他们就会主动地施予援手。   久而久之,金瑞的百姓们,看到北宏军人,比看到自己的士兵更加亲热——百姓们可没有什么政治立场,谁让他们觉得有希望,他们便相信谁。   长期以来,金瑞国内等级森严,各种利益集团错综复杂,但总体而言,受盘剥最厉害的,还是百姓,虽不至于卖儿卖女,但那日子,也绝对好过不到哪里去,所以,对于北宏军队的到来,他们并不觉得抗拒,而是从内心里觉得,有些期待。   希望。   希望就像一缕春风,将整片大地上污浊的气息荡涤一新。   希望就像一缕阳光,给人世间带来温暖。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希望吗?   因为希望能给人温暖,所以没有人,不期待着希望。   金瑞的贵族们,终于开始惴惴不安,感觉着像是一把利刃,在悄悄地插进他们的心脏,剜割着什么。   聪明的人都会看见,结得严实的冰面开始寸寸破绽,底下是水波荡漾。   他们对待自己的奴仆们,不再那么严厉,而是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纵然是整个金瑞的政治中心,宋京,也开始物议沸腾——贵族们担心着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害,想着法子是否要向北宏投诚,武将们也各有各的盘算,而这种微妙的变化,甚至波及到整个宫廷。   “听说了吗?北宏大军快打进来了。”   “是啊,要是亡-国了,咱们该怎么办哪?”   “这都是那些王公大臣的事,与咱们什么相干?咱们只要管好咱们就是了——倘若亡-国,带好包袱跑路就是。”   “你这是什么话?”有那等见识稍高的,明白事理的,出声冷嗤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国将不国,你又能到哪里去?”   一众宫侍瞅瞅他,还是各自跑开了。   立在廊下,南宫阙将所有的动静尽收眼底——是报应吗?这是对他为政以来,长期不重视百姓的报应吗?   作为君王,就应该时时处处关注国计民生,可他如许多年来,都做什么了?将大量的精力与时间,耗于皇室内部的纷争,最终是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却忽略了自己的权力来自哪里。   所以,当灾难发生时,他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纷乱的人心。   平时不努力,临到头难道可以抱佛脚吗?   答案是——不可以。   通常,一个国家的灭亡,往往不是来自外部,而是内里。   内里如果朽坏了,只需外力轻轻一压,便会整个倒掉,如果内里刚韧,外面的压力再强悍,也无济于事。   很多道理,南宫阙从前并不明白,现在明白,也有些晚了。   回到大殿里,南宫筝颓然坐下,顺手拿过只酒壶,朝口中猛灌。   “皇上——”一名妃嫔走过来,抢过他的酒壶。   “滚!都给朕滚!”   若是从前,看到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儿,他总是充满兴致,可是今天,却只有满腔的躁怒。   “都是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是夜璃歌?为什么你们都不是夜璃歌?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难道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朕的万里锦绣山河,满腹聪明才智,财宝无数,兵强马壮,难道都敌不过一个女人么?”   “哈哈哈哈——”帝王狂纵的笑声,在华丽的殿阁间,一波接一波地扩散开去。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纵然这世间富贵如云,山河锦绣,到最后,都只是一场空梦。   权势也好,功名也罢,利禄也好,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当不得真的。   唯一能当真的,只是,人心,人心而已。   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当一个帝王的威望加于海内,只有当一个帝王的胸怀能够容纳百川,只有当一个帝王的灵魂光明无私,他才能像一轮朝阳般,朗照整个乾坤。   可他不是。   做了很多年的皇帝,却始终不明白,帝王之道最高层的内涵。   不是权势,不是武力,而是——仁义之心。   ……   仁义之心,不可敌,仁义之师,不可胜。   夜璃歌一笔一画,缓缓地写着。   傅沧泓走过来,一字一句地念着。   “歌儿,这就是你父亲所说的,常胜之法吗?”   “是。”   夜璃歌点头。   傅沧泓眯眯眼,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夜天诤,那个男人,可以说是天下男子的楷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会一直带领整个璃国,走向繁荣富强吧。   回想起那一场烽烟滚滚的战争,傅沧泓心中至今有一种十分奇特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觉得,夜天诤教了他很多东西,却说不明白那是什么。   但他仍然深深感谢,感谢上苍让自己遇见夜璃歌,进而认识了夜天诤。   因之,方有今日的傅沧泓。   “仁义,仁义。”   “对,”夜璃歌后背挺直,“沧泓,将来得了天下,你一定要做个仁义之君,否则——”   “否则如何?”   夜璃歌没有言语——《命告》中的另一层意思,是她至今都没有告诉傅沧泓的,她能成就一个帝王,却也能毁掉一个帝王。   倘若这个帝王不能行仁善之道,不能很好地担负起兼济苍生的重责大任,她会毫不犹豫地收回,赋予他的一切权利。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猜测着她的心思。   当然,他是想不到的。   因为他爱她。   所以尽可能地,把她每一种行为,都往光明的方向想。   即使她偶尔犯错,他也愿意包容。   璃歌,我真的只是希望,咱们这段感情能够天长地久,没有别的奢望,只想着你能好好的,我能好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感受到男子热烈的目光,夜璃歌心里漾起丝异样,她几乎能把握他的每一分心理活动,所以至今都不愿意为难他。   至今都还没有为难他。   沧泓,我会帮助你,成为从古至今,令万人称颂的英明帝王,我会将你从黑暗里带出,将整个北宏,整个天下,从黑暗里带出,我要——改写整个《命告》。   笔尖一顿,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最后顿住。   “怎么啦?”傅沧泓立即出声问道。   “没事。”夜璃歌摇头,“如果所料不错,杨之奇会很快出兵。”   傅沧泓蓦地一愣。   第三百八十五章:战局   就在夜璃歌说这话的第二天,梅州那边果然传来消息,杨之奇率领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至梅州城下。   好在傅沧泓早有准备,即令梅州守军全力防御,但他心里清楚,整个北宏国内,除吴铠之外,再没人是杨之奇的对手,梅州守军是抵挡不了多久的。   而金瑞的南宫阙,也极快得到这个消息,顿时整个儿都兴奋起来,立即召集所有大臣商议对策,并火速派京城附近数十万大军增援前线,对吴铠全力施压。   这场逐鹿天下的大战,终于全线拉开。   数千万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战线上——贩夫走卒,各国权贵,甚至海上诸岛。   龙赫殿。   夜璃歌静静地坐着,注视着桌面上的棋局。   “姨姨。”小延祈扯扯她的衣角。   夜璃歌“嗯”了声,转头看着他:“什么?”   “姨姨,这是什么啊?”小延祈好奇地看着棋盘上的棋子。   “这是——”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头,“戏。”   “戏?”小延祈眨巴眨巴眼,“什么戏?”   “傀儡戏。”夜璃歌走着,从旁边拿起个木偶,在小延祈眼前晃了晃,小延祈顿时咯咯地笑起来。   “拿着玩吧。”夜璃歌将木偶塞给他,看着他跑开,自己转头,仍然琢磨着这一局棋。   珠帘一掀,却是傅沧泓走了进来。   夜璃歌并不瞧他,只“叮”地一声,将一枚棋子摁落在棋盘上。   “你倒是沉得住气。”   “为什么沉不住气?”夜璃歌撩起眼皮,瞅他一眼,“外面的大事儿,不是都有你撑着吗?我何必操那份心。”   “有理。”傅沧泓点头,“那你且说说,对这棋局如何看法?”   “我早有预料,杨之奇和金瑞之间,必定有着某种盟约,他的性格你是清楚的,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单就力量而论,你们两个向来是势均力敌,可现在他们俩联合在一起,你就只能自保,无法大展拳脚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吴铠撤军,使天下的局势,再度恢复原样?”   “你应该,设法拖住杨之奇,再全力拿下金瑞,至少,吞并半个金瑞,这样一来,北宏的实力将是三国间最强大的,纵然金瑞与虞国联合,也只是势均力敌。”   “话虽说得简单,但要拖住杨之奇,谈何容易?”   “要拖住杨之奇,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怎么说?”   夜璃歌却沉默了。   “你怎么不说话?”   “从前的杨之奇,没有弱点,可是现在,却有了。”   “怎么说?”   “虞绯颜。”   “虞绯颜?”   “对,这个法子虽然阴损,但现下,却不得不用她,做一点文章。”   “你是想——”   夜璃歌抬手抚抚小腹,忽然又摇头:“罢了,还是想别的法子吧。”   无论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她并不想因任何原因,牵连他人。   傅沧泓却黑眸一动——他可并不是什么善辈,也曾多番运用龌龊的手段。   “沧泓,不要那样。”夜璃歌拿起他的手,轻轻握住,“让我再想想。”   “好吧。”傅沧泓乖乖点头。   将盘上的棋子全部收拢,拨进盒子里,再重新拈出三颗来,摆在盘面上,夜璃歌开始深深沉思:   有什么办法,可以跳开这些障碍,迅速达到自己的目标呢?   如果傅沧泓要一统天下,目前最大的障碍便是——杨之奇、南宫墨,这两人均是当世奇才,单单一个傅沧泓,是绝对斗不过他们的,纵然再加上夜璃歌,也不能够。   棘手的问题,让夜璃歌也颇觉头痛起来,她不禁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璃歌。”傅沧泓也站起身来,眸中泛起怜惜,“不要紧的,想不出来,也便不去想吧。”   夜璃歌看看他,没有言语。   她并不喜欢逼迫自己,只是,这场战争一经发起,便断无停止之理,否则从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似乎,进入了某种困局之中。   难道,真没有转机?   “姨姨,你看这个。”小延祈忽然跑过来,手里拿着个东西,朝夜璃歌高高举起。   是个晶莹剔透的小葫芦。   夜璃歌心内忽然一动。   有了。   杨之奇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多疑,多疑者必然擅变。   他和金瑞的结盟本就各有所图,极不稳固,如果自己设法,让他们打起来,这倒是省了不少力气,夜璃歌想着,唇边缓缓勾起丝冷笑——古来兵不厌诈,算计女人她或许还有些不忍心,但若是算计男人,哼。   傅沧泓见她笑成那样,心里不由微微有些发毛。   “你传令给吴铠,让他立即撤军,调头攻打杨之奇,要狠要猛,另外放出话来,就说吴铠已经与南宫墨缔结盟约,愿意助其登基为金瑞国主。”   傅沧泓顿时双眼大亮,忍不住拍掌道:“妙!真是妙!如此一来,金瑞国内必定纷争大起,南宫阙为保自己的帝位,对于南宫墨定然大加防范,而南宫墨纵然有心要力挽狂澜,却一无实权,二无号召之力,只要金瑞国内的力量拧不成一股绳,其他的就好办了。”   “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夜璃歌却并没有他那样乐观,“单单一个杨之奇,便不可小觑,况且,他身后还有整个庞大的虞国,而虞国的民心,极为精纯,灭金瑞易,灭虞国,何其之难。”   “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夫妻同心,这天下间再难的事,也是容易。”   夜璃歌凝眸注视着他,良久不语。   战局越来越微妙了。   在吴铠大军回撤之后,整个金瑞果然陷入极端的混乱之中,纵然是大军压境,长期的派系斗争却仍然无法停息——或许世间人永远都是这样,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而往往忽视日后更大的危机,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管国家是否已经危在旦夕,上至天子抑如此,何况平民乎?   寻常百姓之家,每日里为柴米油盐计,只想着多挣些银两,让自己的家人更加温饱,中等之家,忙于囤积财货,上等之家,争逐名利富贵,真心为江山社稷想的,却是少之又少。   国家亡了,关我屁事。   谁做皇帝,关我屁事。   我照常吃我的,喝我的,玩我的,这就是一般人的想法。   纵然有那些目力长远者,或困于人微言轻,或困于当前流俗,竟都空有其志,而未有其能,自保尚且不足,如何能力挽狂澜?   “夜璃歌,又是夜璃歌。”杨之奇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似乎,不管这天下局势再如何变,那个女人始终有手腕逆乾转坤。   她出招狠厉,犀利而狠辣,就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剑,直刺要害,痛,痛得彻骨,寒,寒得冽心。   玩弄天下数千万男人,于股掌之间。   让人望而生畏。   “将军,吴铠领数十万大军已经掩杀而至,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杨之奇黑眸疾闪——亲提雄兵出营,与吴铠正面交锋,他却并非不能,而是要付出惨重代价,况且,他现在根本没有把握,能置吴铠于死地,付出惨重代价,又没取得自己想要的效果,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传本帅将令,后退五十里,设伏于五槐坡。”   “遵命!”   杨之奇奸诈,可吴铠也不傻,在杨之奇后退设伏之后,吴铠也原地驻军,不再前进,两人间隔着一大片空地,各摆出相安无事的模样。   不过,这也给了金瑞喘息的机会。   南宫阙传下黄金令牌,将南宫墨召入京中。   看着丹墀下一身锦袍的俊美男子,南宫阙久久无语。   前任皇帝南宫泰妃嫔众多,子女也极多,其间不明不白地死了很多个,最终能长成,外迁至封地的,只有六人,而南宫墨,无疑是其中最杰出的,不但在封地拥有极高的人望,纵然宋京之中,也有不少重臣看好他,争相欲与之结亲,但南宫墨的目光却奇高,直到今日,仍旧单身,甚至不得不惹人怀疑,他是不是身有暗疾。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不足与外人道之。   南宫阙最关心的,却是这个弟弟到底有没有野心,会不会威胁到他的帝位。   按说,这个皇帝真的很愚蠢,他国已经打进来了,整个江山都已经动荡不安,他不想着如何秣马厉兵,安定天下,却仍旧防着这,防着那。   “御弟远道回京,甚是辛苦,今天夜里,就在宫里住下,朕愿与御弟把酒言欢。”   南宫墨却是微微一怔——把酒言欢?这在金瑞皇室之中,却是有着多种含义——有可能是皇帝看重你,故而想以此显示恩宠,也有可能是皇帝想要你做什么事,故而礼下于人,还有一种可能——皇帝看你不顺眼,想要借这个机会干掉你。   而南宫阙的动机,是哪一种呢?   可南宫墨到底是见惯风云的人,当下面不改色,伏身施礼:“臣弟谨遵皇命。”   ……   缓步在御花园里走着,南宫墨的心有些凉。   风轻轻地吹过他的脸颊,缭乱他的视线。   “慕王爷。”   一道幽婉的声线,突如其来地,传进他的耳中,南宫墨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却见前方的牡丹花圃旁,亭亭立着一人,正目光楚楚地看着他。   桐妃?   南宫墨怔住。   他与她,只在两次御宴上,远远瞧见过一眼,彼此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怎么今儿个……?   “王爷,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桐妃莲步浅移。   南宫墨没有答话,而是飞速转头,朝四周围看了看——他虽不是胆小怕事之人,却也并不想,有人借机生事。   “何瑾一介女儿之身,尚且不计较些微小节,难道王爷堂堂男儿,倒却怕被何瑾给带累了?”   未料桐妃出语尖刻,不肯留丝毫余地。   南宫墨眉头轻轻往上一挑——他可不是那起浅薄之人,经不起旁者挑逗,当下仍只是站着,拿眼冷瞅着这女人。   桐妃幽幽一叹:“原以为,慕王爷将是金瑞最后一丝希望,未料想,是何瑾看走了眼,既如此,请王爷就当今日,从未在此,见过何瑾吧。”   “等等。”南宫墨终于出声将她叫住,低沉着嗓音道,“我且信你一回。”   第三百八十六章:罕见的女人   两人便找了处僻静的地儿,立定。   “你这话,从何说来?”   “难道慕王爷看不出,整个金瑞行将灭亡吗?”   “那又如何?”   桐妃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俗话说,天下,有能者居之,慕王养精蓄锐多年,就从没想过,自己开创一番霸业吗?”   南宫墨一怔,很显然是料不到,她一介女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王爷这是怀疑小女?抑或是别的?”   南宫墨一声冷哼:“宫中女子皆习《女则》,你身为皇帝的妃子,却敢心生他图,就不怕——”   “我怕什么?”桐妃的下颔微微朝上扬起,“皇帝这些年都在忙碌些什么,旁人心知肚明,倘若金瑞果然无存,皇后,妃子,不过都是别人眼中的物件而已!”   南宫墨面露愕色,定定看着她,半晌方道:“那依你的意思?”   桐妃朝远处看了看,方道:“依王爷的聪明才智,在这宫中必然早早布下各种眼线,纵然临机起事,只怕也不难,再则,王爷在京中和民间,早有声望,可谓万事具备,东风不欠。”   “纵然我如此做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两条,第一,给我一个妃位;第二,放我出宫,赐我田庄封地。”   “哈哈,”南宫墨忍不住放声长笑,“何瑾,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本王若要女人,这宫里到处都是。”   桐妃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不等南宫墨笑完,调头便走,扔下南宫墨独个儿呆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分明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赶紧着追出去,却见桐妃的身影早已转过假山后,消失不见了。   这个女人。   这样的女人,倒是罕见呢。   南宫墨心里忖度着,把今儿的遭遇统统记下。   ……   “王爷。”   “嗯。”   “怎么去了这么久?”侍从成郜凑过头来,压低嗓音道,“属下适才看过了,这里里外外,都是人呢。”   南宫墨一脸沉凝——对于这一点,他早有预料,南宫阙召他入京,自然早有安排。   缓缓地,他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其实,就算没有何瑾的提醒,他也是准备着要动手的,既然人家已经将刀架在脖子上,岂有挺着让人砍的道理?   他南宫墨从来都不是善辈!   更何况,若真让南宫阙继续做皇帝,说不定宗庙社稷,都会毁在他的手上,既如此——南宫墨想着,心中忽然一阵热血沸腾。   成郜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跟过来道:“王爷——”   南宫墨呼地转头,眸中爆射出狠光:“干。”   一个字,简洁明了。   是日夜,本来清明的天空,忽然间风云大作,南宫阙独个儿卧在寝宫里,辗转翻侧数个更次,呼地坐起,猛然却见黄纱拂动间,隐约有一张男人的脸庞闪动。   “谁?”   “皇兄。”对方的嗓音甚是低沉,却让南宫阙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你来做什么?”   “请皇兄下道旨。”   南宫阙却也不是傻子,南宫墨的话一出口,他整个儿便激灵灵地清醒了,接着幽幽然一叹,仰面躺倒于枕上。   预料中的血腥场面,惨烈对搏均没有出现,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   “御弟,望你好自为知。”颤抖着双手,南宫阙将那方余温尚存的玉玺交到南宫墨手中,黯然退出了金瑞皇朝的权利场。   三日后,南宫墨即掌金瑞大权,消息很快传遍诸国。   ……   “哈哈,哈哈哈哈……”   元德殿中,虞琰放声大笑:“这个南宫墨,素日看他不错,果然是个有胆有识的。”   “如此一来,傅沧泓要想兼并天下,更加不容易,而我们,却可以趁机对其大势打压。”丞相朱祥的脸上也尽是笑意。   长长舒一口气,虞琰提起朱笔来,在宣纸上一阵龙飞凤舞,亲笔拟诏,要杨之奇大肆犒军,随时应势而采取行动。   ……   “南宫墨反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傅沧泓极度地意外。   不能不意外。   实在太意外。   原本设想好的一切,全都变了。   想象着凭借吴铠的实力,会很快取无象城下宋京吞并金瑞,没想到他的举动,却反而促使金瑞国内危机加深,直接将南宫墨逼上梁山。   现在好了,一个杨之奇未去,又添一个南宫墨,这天下,要他如何去掌握?   “皇……上?”曹仁捧着一杯茶近前,小心翼翼地道。   “出去。”   曹仁两条腿儿一颤,赶紧着退了出去,剩下傅沧泓,坐在椅中,呆呆看着地面。   ……   “公主,公主。”云儿满脸兴奋地冲进小院院门,“您知道吗?慕王爷他,慕王爷他——”   “我已经知道了。”不待她把话说完,南宫筝便简短地打断她的话头。   “公主?”云儿眼里闪过丝惊奇——难道公主是千里眼,什么都知道?   南宫筝自然没有心情向她解释,而是抬头看了眼天空——饶是她机智过人,也料不到国中会生出如此变故,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南宫墨。   对于这个兄长,她一向并不怎么亲近,认真说来,她同任何姐妹、兄弟都不亲近,虽身为女儿之身,南宫筝胸中却自藏块垒,从她判来,皇室中众人皆无可取之处,要么耽于逸乐,要么庸碌无能,要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要么藏头缩尾谋取私利,真正能看得清天下局势的,少之又少,是以,她与任何亲人的过从,都甚疏远,原本想着嫁出去,做一国皇后,到时自有一番作为,不想初次和亲璃国,便遇上个夜璃歌,尔后转回国中,虽不至灰头土脸,但也门庭冷落,好在她对这些世上荣枯事本不在意,日子倒也清闲,直到边关出现危机,才打算重新活动一番。   可是——   南宫墨掌权,给这天下带来的,又将是什么呢?   ……   南宫墨……   夜璃歌在棋枰上,摁落一颗黑子。   三足鼎立。   其势已成。   “皇上驾到——”   站起身来,夜璃歌亲自迎出。   “璃歌。”傅沧泓张臂,将她抱住,夜璃歌也抱住他,夫妻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吸取来自彼此的温暖。   “不要着急,”夜璃歌低沉着嗓音道,“图谋天下,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千万不能心急,要等待,要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明白吗?”   “我明白。”傅沧泓将头深深埋进她的肩颈窝里,“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   “南宫墨掌权,三足鼎立之势已成,要打破这个局面会很困难,目前,只能让吴铠分兵两处……只可惜,北宏国内的将材实在太少……”   “你觉得,火狼如何?”傅沧泓忽然道。   “火狼?”夜璃歌却是微微一怔——火狼学的向来只是暗杀探密之术,若论行兵打仗,引领千军万马,恐怕他,还没有那个能力。   “我想到民间走一趟。”   “嗯?”傅沧泓揪起眉头,显然有些不乐意,“我可以让各级官吏去办。”   “不行,”夜璃歌点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地方官吏行迹向来恶劣,除非是特别清正严明的,才会荐贤任能,至于其他的,不说也罢。”   “可是——”傅沧泓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我明白,”夜璃歌轻叹一声,“北宏地大物博,定然有我们想要的人材。”   “那,我让火狼陪你?”傅沧泓仍自不放心——虽然夜璃歌本领超强,可在他眼里看来,仍旧是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人。   瞧他这副模样,夜璃歌心中一阵甜意。   爱他什么?大概也就爱他的真心了吧。   “让几个人暗中跟着我就成,别显露行迹。”   “好。”傅沧泓当即点头,又捧起她的脸来,吻个不住。   次日傍晚,一辆马车从皇宫角门出,驶入熙攘人流中。   端坐在马车中,夜璃歌双眸微阖。   夜色渐渐地沉了,月亮升起来,如水银般铺泻一地。   “嗖——”一丝风闪过,黑森森的林间忽然多了一人。   “咴——!”辕马长嘶,四蹄高扬,夜璃歌睁开冷莹双眸望出去,却见前方山道上,立着一条黑糊糊的影子。   她不说话,对方也不说话,只辕马不断地喷着气,四蹄蹬刨着地面。   右臂一抬,纱绫自袖中飞出,直袭对方的肩膀,对方不错不让,抬手揪住纱绫,两边儿就此僵住。   “阁下要什么?”   “《暗轨》。”   夜璃歌呼吸一窒——《暗轨》的存在,连傅沧泓尚不知情,而这人竟一语道出,定有来历。   “我凭什么会给你?”   “就凭,我能帮你,除掉杨之奇。”   夜璃歌双瞳霍地一跳——这人好大的口气!   “炎京凤凰一言九鼎,闻名天下,难道还怕我骗你不成?”   “一个杨之奇,只怕还没这个价。”   “夜璃歌,不要太贪心,须知要取天下,必得有所牺牲,要是等南宫墨培植出足够大的势力,到时我要的,就不只是这个了。”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一声冷哼。   “想好了,就吹这个,我自然会出现。”对方说完,凌空抛来一物,随后消失不见。   夜璃歌抬手接住,见是一只造型奇特的竹哨,不由怔住,朝那深沉的夜色看了眼——对方到底,是何来历呢?   ……   这是一座青山秀水的小城。   夜璃歌慢慢地走着。   她原本就有悠游江湖的习惯,到什么地儿都不会怯场,至于遇见什么人,也全是意外。   随缘。   茶铺。   路边茶铺,往往是一个地方的见闻汇聚地。   选了个角落安坐,夜璃歌一边品茶,一边侧耳细听,但都是乡里鸡毛蒜皮的杂事,她不由皱起了眉头,放下银两,打算离开。   “各位兄弟姐妹,小弟初到贵地,因流落江湖身无分文,只有薄技在身,今次展露一二,望各位赏个饭吃。”   一道浑厚的男中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夜璃歌微微一愣——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单听这话音儿,她便明白,这男人的内力极其浑厚,但不知外家功夫如何。   一行想着,她一行出了门,却见一身穿葛布衣衫的男子在街边拉开了场子,光着两条胳膊,手里将一柄流星锤舞得呼呼生风。   可惜的是,这是个小地方,男子舞了几回,却只得零星几枚铜钱,他却也不见恼,仍自兢兢业业。   待他收了把式,夜璃歌方近前,将一锭银子递过去。   男子一看,却怔住,半晌摇头。   “为何不要?”   “无功不受禄。”夜璃歌想了想,换了锭小的,男子仍不收,直到夜璃歌换出一把铜钱,他方才接了,还冲夜璃歌一抱拳,“多谢姑娘仗义。”   “出门在外,遇到窘迫在所难免。”夜璃歌微微一笑,“可否借一步说话?”   男子眼里闪过丝讶色——想他流落江湖多日,可能看世间人白眼远比青眼多,故此,对夜璃歌这样的行止,反倒疑惑了。   “阁下不必顾虑。”夜璃歌满脸诚意,“我是瞧阁下身怀绝技,不当落魄至此才是。”   男子这回是真愣住了,好半晌没有吱声儿。   第三百八十七章:将门世家   将男子引入茶铺坐了,外头很多人探进头来看热闹,夜璃歌倒也不避忌,举起茶盏:“尊驾,请。”   她磊落,男子倒也爽快,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夜璃歌这才言道:“但不知,尊驾是何来历?竟要街头卖艺讨生活?”   “此事说来话长。”对方涩然一笑,“原本是往浔洲大营投军的,不曾想因口角开罪百夫长,被赶了出来,又没银钱傍身,故此流徒天下,偶尔耍上一两遭,讨口活命的饭吃。”   他言语中光景虽甚极是不好,人却没有那种困境者通常有的尖刻,却教夜璃歌高看两分。   “既是投军,可懂兵法战阵?”   “略晓一二。”   “还请解说解说。”   当下,那男子便捡《太公输略》、《九匮》略谈了谈,夜璃歌听他说得有理,嘴上却并不称赞,只淡然言道:“阁下若真想谋前程,请今夜子时,往石狼山去,不知你敢,还是不敢?”   “冷某只身赤条,无有家眷,哪里去不得?”   “好。”夜璃歌再不言语,搁下茶钱起身便走。   是夜子时,冷虹果然往石狼山而来,穿过山脚下的树林后,便觉一股阴森寒冽的气息扑面而至,他当即立住脚,凝神看去,却见前方立着六棵柏树。   奇门遁甲?   冷虹心中暗惊,立即打叠起全副精神,来对付眼前这局面。   仔细筹算片刻,他方才踏步向前,较为轻松容易地过了第一关,前方闪出十根石柱,亦是暗藏关巧,冷虹逐一破之,心下却越发称奇——他本非名门弟子出身,这些本事,都是多年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自己习得的,比起夜璃歌当然大大不如,饶是如此,他依然凭着极高的天分,一直闯过最后一关,看到了那个立在松树下的白衣女子。   “尊驾聪慧过人,将来定是人中龙凤,不可辱没了自己。”女子清越的嗓音响起。   冷虹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言语,他识人阅人无数,心知这女人定非常辈,是以不敢随便搭言。   “去宏都吧,那里会有你的用武之地。”冷风扫过,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落入冷虹手中。   棋子。   居然是棋子。   冷虹定睛再看时,已经不见白衣女子的踪影。   ……   “第十天了。”男子定定地看着桌边的划痕——其实,他从来不在意,天下安危,宁肯时时刻刻与她呆在一起。   “皇上。”火狼闪身走进。   “有什么事?”   “杨之奇的大军已经围住整个梅州城,只怕三两日内,便会发起攻击,一旦梅州城破,虞国大军将会长驱直入,而吴铠将军分身乏术,只怕原本对我们有利的局面,将会很快被逆转。”   “这——”傅沧泓沉吟,正要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健劲的脚步声,“卑职求见皇上。”   “进来。”   俄顷,禁军统领姚丰迈步而入,拱手躬身:“启禀皇上,营外连续有数人来投。”   “哦?”傅沧泓双眼顿亮,“可有考查?能否堪与大任?”   “单以武艺论,都是上乘的,可若是兵法,卑职就难分高下了。”   “让他们在演武场侯旨。”傅沧泓言罢,又转头对火狼道,“你也同朕一起去吧。”   “是,皇上。”   领着一群人直奔演武场,果见数名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男人,呈一列而立,傅沧泓的目光淡淡从他们脸上扫过:“若要取敌三百,你们各自要多少人?”   短暂的沉默后,一行人开始各报兵数,只有一人,始终默默不作声。   傅沧泓很快注意到了他:“你怎么不说话?”   “启禀皇上,若是草民,单取三百甲卒,只要天时地利,一人即可。”   四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就连傅沧泓本人,也不由挑了挑眉头——以一人敌三百,可能么?   “敢当面一试否?”   “敢。”   “好,姚丰,你去挑选三百甲卒,与他演练一番。”   “是。”姚丰沉稳答应,唇角却不由淡淡勾起一抹冷笑——以一人敌三百,牛吹大了吧?要知道,他培养的禁军,比起普通士兵而言,不说一个顶十个,至少顶五个,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少顷,三百士兵整整齐齐地开进场中,像成排的白杨树般站立着。   “你——”傅沧泓点点刚才那个答话的男子,“需要什么?”   “草民,”男子看看那些士兵,眼里闪过丝迟疑,“只要一根绳子,非常结实的绳子。”   “绳子?”莫说傅沧泓,就连姚丰也有些不解了,大伙儿的兴趣齐齐被提起,“姚丰,去给他取根绳子来。”   不一会儿,绳子取来了,男子也不含糊,先用手拽了拽,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缠在腰上,满脸沉著地道:“可以了,请皇上设定规则。”   “好,”傅沧泓一点头,“来人。”   立即有一名校尉,举着面令旗跑上来,傅沧泓抬手朝空地中央一指:“去,将令旗插在场中,你们双方从场边入,谁打倒对方,夺得令旗,即为赢。”   “是!”男子和三百禁军齐齐应声,然后转头步伐如一地跑开。   “预备,开始——”   姚丰一声令下,双方顿时展开角逐,一时间,整个演武场上尘土飞扬。   傅沧泓微微将身子往后一仰,凝神细看着,却见那男子将手中长绳抖得笔直,东一扫西一划,便将大批禁军撂倒,他似乎还算准了力度与角度,倒下的禁军又将后面的禁军给压倒,如此形成连锁反应,而男子自己却像一只轻灵的猿猴般,迅疾冲到中心处,摘得了令旗!   一气呵成!   漂亮!   姚丰瞪大了双眼,而空地四周,则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傅沧泓一脸沉默,双瞳深邃。   “皇上。”男子走回到他跟前,曲下双膝,“草民不才,侥幸取胜。”   “侥幸?”傅沧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冷虹。”   “很好,朕封你为左营统领,即日起,赶往梅州城外任职。”   “草民遵旨!草民谢皇上隆恩!”冷虹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仍旧不卑不亢。   “启驾。”   虽然得了个将材,但傅沧泓心里却仍旧怅然有所失——为什么他家的女人,就是与别个不同?好像这些事,应该是他做的吧?   可若因为这些事跟她置气,又显得他这个男人太不男人,唉,璃歌,璃歌。   夜里,傅沧泓命人备了酒菜,一个人慢慢地喝着,形单影只,甚是孤寂。   曹仁想了许久,方大着胆子近前道:“皇上,要不要让教坊司的人,来歌舞助兴?”   傅沧泓看了他一眼,本想答应,但念头只一转便打住了,只摆摆手,曹仁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璃歌……”念叨着女子的名字,傅沧泓直喝得有了数分朦胧酒意,方才站起身来,回转寝殿,倒头便睡。   ……   夜璃歌是循着一个人的名号,方来到这陵阳府的。   陵阳府窦家,相传是武将世家,百年来共出过武状元十余名,其中泰半战功彪炳,直到傅今铎当政时期,方才败落,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年来,虽然朝廷一再传召,但窦家却无一人应考。   在一座石桥前,夜璃歌停下脚步,定定看着石碑上那三个字:武侯镇。   很显然,这是为了纪念窦氏一族某位出色将领而设立的,只是,这将领是谁呢?   “姑娘。”   不妨后方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夜璃歌略略吃了惊,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精神矍烁的老者,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老丈好。”夜璃歌侧身一福。   “姑娘可是远来的客人?”   “是。”   那老丈行事也甚磊落:“老朽的家就在前头,姑娘请去坐坐吧。”   “好。”夜璃歌点头,跟在老者身后,过了石桥,沿着河沿一直朝前走,直到一座古朴的院落前。   老者单掌一推,厚重的石门缓缓启开,老者也不相请,抬步而入,夜璃歌随后跟进,先看见院中立着一株郁郁葱葱的柏树,再看见树下有个孩子,正一手拿书,一手摆布石子,再仔细看,却是个阵法。   孩子大概入了迷,根本没有注意到外人进来,老者也不吵他,至旁边石桌旁,示意夜璃歌坐了,提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清茶,方缓缓言道:“武侯镇的风采,已然成为过去,倘无必要,实在不想扰这清幽。”   夜璃歌一怔,随即笑了:“老伯虽坐在家中,但昼习兵书,夜观天象,岂是久居泉下之人?纵云闲云野鹤,只怕也是心在天下吧?”   老者提壶的手悬在半空,眼里忽然射出丝灼光:“五十年了,已经五十年了,垂垂老矣,还焉敢提天下?”   “老丈虽年长,却壮心不已。”夜璃歌依旧微微浅笑,“在下不才,冒昧揣之,老丈心中,对于当下时局,定有块垒,何妨坦诚以告之?”   “可惜了。”老者不回答,反而言道。   “怎么可惜了?”   “可惜你是个女儿身。”   “老丈这是什么话?难道女儿之身,便不可言谈天下之事么?”   “那倒不是。”老者摇头,“只是,空有一身抱负,若不能上战场,也是枉然。”   夜璃歌笑笑,却也不替自己辩解:“老伯,还是说天下局势吧。”   老者振振肩膀,清咳一声,夜璃歌立即竖起双耳,准备聆听他高论,不想老者却向那小男孩儿招招手:“锋儿,你过来。”   “是,爷爷。”小男孩儿应了声,立即跑到石桌前。   “你且给这位大姐姐好好解说解说。”   小男孩儿不紧不慢,先拿起三块石头,摆在桌上,方有板有眼地道:“现今天下三分,为金瑞、虞国、北宏,经过数番变动,已成鼎足之势,然,虞国少人口,金瑞少良将,唯有北宏,帝武将精兵足,将来定可一统天下。”   看着这小小稚子,夜璃歌眼里闪过丝惊奇——他提出的论点,竟然有些,连自己都不曾想到。   然而,这小男孩儿却似卯足了劲儿要让她吃惊,再次侃侃言道:“但设若虞国与金瑞合谋,长短互补,则北宏再势大,也难取天下,是以北宏当下之要务,是趁南宫墨立足未稳,分兵牵制住杨之奇的同时,再次对金瑞发起进攻,并在金瑞国内大量散布对南宫墨不利的谣言,令其难以施展手脚施政,唯有如此,才能撕开新的突破口,可光如此还不够,北宏还必须加强自己的兵力,以备将来一统天下之后,分兵而治之用。”   夜璃歌露齿微笑,连连点头:“小哥这番评点天下的言论,可谓精彩之极,但不知小哥,可有入将为相之志?”   “我要做,就做全天下的兵马大元帅!”小男孩儿高高地昂着头,眉宇间的神情骄傲极了。   “好,窦氏果然是将门世家,就连小小孩童,也能笑谈风云。”   “去吧。”老者伸手,疼宠地拍拍小男孩儿的头,看着他一蹦一跳地远去,方转目看定夜璃歌,“但不知,这一番对论,可令姑娘满意否?”   “不瞒老伯,在下此来,原是为了访寻将材,既然尊府龙虎暗藏,何不令其出,而一展雄材于天下?”   “只因,时机未到。”   “时机?”   “对,时机。”   “既如此,在下也不再强求,告辞了。”夜璃歌到底是个灵透人,知道这等智者可遇不可求,倘若他说时机不成熟,那便不成熟,是勉强不来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小别胜新婚   准备打道回宫。   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心中忽然多了份思念,多了份牵挂,多了份异样。   沿着长长的街道,马车缓缓朝前行驶着。   “我们要见刘掌柜。”   “滚开!”人群里传出个爆喝之声,“刘掌柜是你们能见的吗?”   夜璃歌伸手拍了拍,马车停下,她伸手撩开帘子,定睛看去,却见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围在一家店铺外面大吵大嚷。   “明明说好,今年的小麦收五钱一斤,为什么到头却变成三钱?”   “嗬,”立在台沿上的伙计抬高下巴,神色冷然,“嫌价低,那就去别的地方卖啊。”   “可我们,我们明明之前签好合约的。”百姓们又吵嚷起来。   “合约?你们细瞧瞧,那合约是跟谁签的?”   “自然是刘掌柜!”   “哪个刘掌柜?”   “刘大掌柜!”   “这就对了嘛,可现在咱们这铺里,做主的是刘二掌柜啊!”   百姓们顿时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家掌柜说了,要卖了,就三钱一斤,如果不卖呢,就去别的地方,我们也绝不留难。”   伙计说着,正要进店将板门关上,人群里站出来一个百姓,眼巴巴地道:“这位伙计,麻烦你通禀一下二掌柜,让他通融一下吧,大家乡里乡亲的,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刘家财大势大,也不缺这点子钱。”   “嗬嗬,”伙计把手往腰里一叉,“古老头儿,你这话倒是说得有意思,财大势大,那也不是该着你们的!人家不愿意买,难道你们还想强卖啊?”   说完,他正要用力关门,人群里忽然响起声清喝:“慢着!”   伙计一愣,当即定睛看去,却见一书生模样的男子从人群里走出,朝他招手儿。   眼里闪过丝狐疑,伙计下了石阶,行至书生跟前,书生压低着嗓音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伙计嗯嗯着连连点头,复返回店中,顺手阖拢门板,那动作,那气势,却比先时温和多了。   外头百姓们翘首盼望着,足等了半刻钟,方见那伙计重新启门走出,立在檐下轻轻咳嗽一声,道:“排好队,马上开秤。”   “多少钱一斤?”   “五钱。”   人群里顿时响起阵哗声,百姓们或担着箩筐,或背着竹篓,迅速排成一列,而那伙计又同着另外两名伙计,端出桌凳、大秤,在街边摆开,依序收购麦子。   倒是那书生,徐步踱到树荫下,立住。   “兄台,”直到此际,夜璃歌方走过去,用胳膊肘碰碰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嘘——”书生竖起根指头,放到唇边晃了晃,眼中满是狡黠。   两个时辰后,百姓们数着手中的散钱,一个个满脸兴头地离去,很快,刘记粮铺前就只剩下一地零碎的麦粒,及夜璃歌和那个书生。   “应秀才,我已经照你说的,按原价收购了所有百姓的麦子,你说的那位大客商呢,现在哪里?”   夜璃歌这才恍然大悟——怪道粮铺伙计忽然间改了主意,原来是这应秀才以重饵诱之,不过这应秀才,只怕也只是随口胡叨而已。   果然,应秀才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咳嗽两声:“我原只说,有大客商愿意重金收购这批麦子,却也没说,这大客商是哪一日到啊。”   “你耍我?”伙计两只眼睛顿时吊了起来,将两只衣袖一捋,“来人!”   顿时,几名彪形大汉操起家伙,从屋中冲出来,将夜璃歌和应秀才团团围住。   “应秀才,今儿个,你要么把这些麦子全都买回家去,要么,跟咱们去县衙门。”   “对,上县衙门。”   “确定要上县衙门?”未料,应秀才抬头看看天,低头瞧瞧地,竟然没有丝毫惧色。   几个伙计愣住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也消失泰半。   “应秀才,”却有一个老成点的伙计道,“你也是有家有室之人,怎么能空口说这白话呢?倘若闹起来,你脸上也无光彩,如何去求取功名富贵?”   “嘿嘿,”应秀才咧唇一笑,“我就是看不惯你们为富不仁,欺负乡里,可不要忘了,这些年来若不是乡亲们把辛苦种出来的粮食卖给你们,哪有你们刘记粮行的今天?成天里只想着还不够,到底要赚多少,才能满足你们刘二掌柜那颗黑心?”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粮行伙计们顿时更加不满,挥舞着东西冲上来,应秀才转身便逃,口中还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姑娘,赶紧走,这是帮狗腿子,只认钱不认人的!”   夜璃歌想笑,却没能笑出声,只觉得眼前这幕戏实在有趣得紧,也滑稽得紧——原本以为那应秀才是个有担当的,不想临到关头却又成了缩头乌龟,不过看刘记粮行这帮人的架势,都不像是好惹的,倒不知他凭白惹了这么一桩事,将来要如何开发。   心内这么想着,她便抬步朝前走去,行不多远,却见粮行那帮人围在一家院子前,正同一名膀大腰粗的女子揪斗。   却说那女子,一身蛮肉,撑得对襟褂子都快裂开了,手里挥舞着一把大扫帚,东一划西一撂,便将数名伙计悉数放倒。   夜璃歌不由啧啧称奇,暗道这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也难怪那应秀才居然敢招惹刘记粮行的人,敢情是这个缘故。   粮行伙计们挨了打,一个个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倒也不敢多作停留,拖着家伙骂骂咧咧地走了,那女子将扫帚往地上一戳,左手叉腰,吐了两口唾沫,粗着嗓门儿道:“应无德你这个赔钱货,还不快给老娘滚过来!”   片刻,那应秀才从树后探出头来,脸上俱是谄媚的笑,慢吞吞移出来,没到近前,女子便一扫帚刮过去,打得应秀才不住乱跳:“还管闲事不?!还逞能不?!”   “娘子饶命!娘子饶命!”应秀才像只青蛙似地不住蹦达,全然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直挥了几十扫帚,女子累得直喘气,方才把扫帚往地上一扔,瞪着两眼道:“今天晚上不许进屋,就在外头呆着!”   言罢,将腰一扭,却朝屋里头去了。   应秀才站在原地,抓耳挠腮一番,方转头看着夜璃歌,有些窘迫地一笑。   “看来,”夜璃歌摸摸下巴,“你管这种闲事,倒也不是一两遭了。”   “是啊,是啊。”应秀才点头。   “既如此,你为什么不上京应考,中个功名,待有了一官半职,不是能更好地为地方百姓们办事吗?”   “这个么……”应秀才搔搔后脑勺,脸上的笑更加窘迫,“只因我素日不善经营,所有积蓄都在娘子手里,她怕我有功名后嫌弃她,故此……”   还有这样的事?   不过,细想想方才那女子的样貌,有此担心倒也不足为奇。   “若这样,那我与你夫人谈谈吧。”   应秀才一听这话,却赶紧连连摇手:“多谢姑娘美意,只是我浑家的脾气古怪得紧,凡是她拿定主意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哦?那我更是要试试了。”夜璃歌言罢,上前便抬手叩门。   “什么人?”半晌,里头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   “应夫人,可以开开门吗?”夜璃歌依然十分有礼地道。   “什么应夫人?这屋里没有应夫人!”院门忽地敞开,露出女子那张圆得像炊饼似的脸,眉宇间的神情极端冷然。   “在下只是瞧着,尊夫是个读书之人,颇有才学,久困在家中并非良策,何不——”   “呸——”不提防,夜璃歌话未说完,对方忽然重重一口“啐”在她脸上,“狐狸精,你是看他模样儿长得清俊,想勾搭他是吧?告诉你,他就是我养的一只猫,除了这院儿,哪里都不能去!”   夜璃歌冽眸一沉,通身散发出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正欲厉声断喝,不防应秀才却蓦地跳到她们两个人中间,冲夜璃歌团团抱拳道:“姑娘,请您见谅,拙荆是乡下女子,没有见过大世面,若是言语上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千万莫要动怒。”   这?夜璃歌不禁惊讶地扫了他一眼,随即按捺住心中的火气,低沉着嗓音道:“堂堂男儿大丈夫,最主要的事,便是安身立命,若是久困于乡下,纵满腹才华,又有何用?难道应先生真要空负一生,到老才后悔吗?”   应秀才一时怔住,好半晌才冲夜璃歌深施一礼:“多谢姑娘教诲。”   “应夫人,”夜璃歌又看着女子道,“你家夫君为人如何,你心里是最清楚的,倘若他要变心,有无功名都一样,你又何苦如此拘束着他?”   女子白了她一眼,口中嘟嚷道:“又不是你家男人,你当然不会时刻悬着颗心。”   夜璃歌默然——或许这世间很多夫妻相处的模式,浑不是旁边人能看得懂的,罢了,人各有志,她也不能强求。   “告辞。”冲二人一抱拳,夜璃歌调头走了。   ……   “璃歌。”   刚踏进寝殿殿门,便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低低吐出一口气,夜璃歌阖上双眼,偎入男子怀抱中。   自来小别胜新婚,此言诚不假也。   两人就像扭股藤儿似地缠绕着,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分开。   他是如此地渴望她,纵然用尽所有的理智,也无法控制。   直到傅沧泓腻够了,夜璃歌方才把他从怀里拉出来,细细地将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详尽地告诉他,傅沧泓微歪着头,就像个孩子似地,听她说,直到她说完,方递过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口吻宠溺地道:“快喝。”   夜璃歌接过碗,慢慢地喝着,任那丝丝甜意,在五脏六腑间扩散开来。   “这些日子,你想我没有?”男人犹不知足,一手托颊,拿眸儿看着她。   向来拙于言辞,不肯露儿女娇态的夜璃歌,不禁微微红了脸,傅沧泓更加无法忍耐,起身将她抱起,便朝内室而去。   明亮的阳光照进窗纱。   女子轻轻地哼了声,抬起脸庞:“沧泓?”   “嗯——”男子语声慵懒。   “你不去上朝吗?”   “今儿个免朝,好好睡,啊?”男子说着,亲亲她的额头。   “这不太好吧?”夜璃歌拧起眉头,不妨男子却在她腰上挠了挠,顿时惹得她一阵娇颤。   “就这一天,好吗夫人?”傅沧泓哝哝道。   夜璃歌不作声了。   直到午膳时间,两人方才起身,由曹仁伺候着用膳,膳罢,即有人来报,陆续有人至吏部报呈资料应聘,请皇上定夺。   “朕知道了。”傅沧泓用香汤净面洗手,收拾妥贴,方才启驾前往御书房,夜璃歌却有意放松自己,带着姣杏儿等奴婢,前往温泉,彻底洗去一身风尘。   第三百八十九章:日常琐事   “情况如何?”   “我北宏,果然是人才济济,今日在御书房与众臣子议事,他们提出不少解决问题的办法,令朕茅塞顿开。”傅沧泓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黑色双瞳散发着烨烨光芒。   “对于一个宏材大略的帝王来说,人才是最重要的,只有将有才华之人放在应有的位置上,才能使这个国家运转正常,并且迅速强大。”   “可是,眼下边关的局势已成燃眉之急,只怕纵然寻访到人才,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这个不忙,”夜璃歌一摆手,“我还是那句话,一统天下是件大事,急是急不来的,若是太急,反而会出乱子,得不偿失。”   “好。”傅沧泓点头,“既如此,便依你所言,一步一步来。”   “祝皇上鸿图大展,一统河山。”   听她如此说,傅沧泓却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歌儿,你什么时候,也习得后宫女子这些套数了?”   夜璃歌却莞尔一笑:“逗你开心么,还当真了。”   两人说笑半日,将外廷内宫的事务都议了一通,又一起用过膳,傅沧泓仍往御书房议事,夜璃歌则携着小延祈前往东华宫就学。   这些日子以来,小延祈学习的速度惊人,已经能将《千字文》、《千家诗》、《弟子训》等初级功课背得滚瓜烂熟,莫说俞鼎乾,就连夜璃歌也暗暗称奇。   “先生,我们今天学什么啊?”小延祈立在案边,朝俞先生施过礼后,神情像个小大人般,有礼有节地道。   “今天,开讲《尚书》。”   “《尚书》?”小延祈还没说话,旁边的夜璃歌却岔了进来,“这合适吗?”   “皇后娘娘无须担心,今日只是试讲,倘若太子殿下有疑难处,某自会停讲。”   “好吧。”夜璃歌点点头,不再发表意见,而是退到窗边,转头瞧着外面的芭蕉树——今日的情形,倒是让她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来——她虽学富五车,却从来没有这样正经八百地进过师塾,无论是六道,抑或是原平公,都觉得民间真实发生的万象,要比书本上的知识来得生动具体,故此总是领着她行走人世,用那些真实发生的故事来教育她,启发她。   真实发生?   夜璃歌心内一动,不禁转头朝傅延祈看过去,却见他昂着小脑袋,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老师讲课,偶尔高高举起小手,提出自己的问题。   师生之间的互动甚是频繁,而小延祈居然也能听懂那些高深的章句,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俞鼎乾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今日授课到此为止,太子殿下果然聪慧,日后定是人中之龙。”   “多谢师傅夸奖,学生一定会好好努力。”傅延祈起身行礼,一板一眼地道。   从东华宫中出来,夜璃歌摆手令人退下,携着傅延祈沿着御道慢慢朝前走,小延祈显得甚是开心,一路上蹦蹦跳跳,口里背诵着适才老师教的课业。   “你为什么摘我的花儿?”   “这花长在园子里,怎么就成你的了?”   “是皇后娘娘让我看管这片花园子的,花儿当然是我的。”   “我就摘了,你怎么着?难不成,还为这点事,告诉皇后娘娘去?”   一阵争吵之声,忽然从前方传来。   傅延祈停止背诵,瞪大双眼看去。   夜璃歌有意要试他处置事情的能力,故带着他穿过花丛,却见两名宫女正站在花坛前争执着。   “发生什么事了?”小延祈踱着方步近前,语气神态,看上去似极傅沧泓。   “殿下?”   “奴婢参见殿下。”两名宫女看见他,顿时打住话头,转身参拜。   “说吧,怎么回事。”   “是她掐了奴婢的花儿,殿下请看,有好大一篮子呢。”左边穿绿衣的宫女说着,举起一个竹篮,里面果然盛着一篮桃色的花朵儿。   “你为什么掐她的花呢?”傅延祈又转头看向右边穿蓝衣的宫女。   那宫女重重叩了一个头,方不胜委屈地道:“奴婢是负责皇后娘娘胭脂水粉的,每日里必得采集新鲜的花朵,为皇后娘娘淘制胭脂。”   “这样——”小延祈眼里顿时浮起难色——他本来还是个孩子,而这事,又牵涉到夜璃歌,他不由踌躇起来,转头朝夜璃歌看过去,夜璃歌却袖着手,面无表情。   “既这样,那今日这事,就此作罢吧。”   “不行,”绿衣宫女立刻急了,“这些花儿,是要给皇上酿酒用的,皇上最喜欢喝百花酿了,没有花儿,拿什么酿啊?”   傅延祈彻底傻眼了——一方是傅沧泓,一方是夜璃歌,而他夹在中间,该如何是好呢?   夜璃歌微微地眯起双眼——孩子,好好地想想吧,将来,你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事,需要你抉择,需要你判断,倘若有丝毫差池,都会引发一连串不必要的风波,作为一个帝王,你所要学习的,便是权衡,仔细权衡。   来回在院中走了数步,傅延祈心中忽然有了主意:“皇后娘娘的胭脂,要制,皇上的酒,也要酿,这竹篮里的花,且分成两半,一半拿去做胭脂,另一半用作酿酒,如何?”   “不行啊,”绿衣宫女再次叫起来,“如果只一半,份量就不够了。”   “奴婢也是。”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却该怎么办?”傅延祈到底只是个孩子,眼见着调停不下,心里顿时恼怒起来。   两宫女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声不言语。   直到此时,夜璃歌方才近前,先拿过花篮子,仔细看了看,方慢悠悠地道:“淘制胭脂,可用芍药花替代,这醉芙蓉,还是拿去酿酒吧。”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绿衣宫女喜之不尽,跪在地上连连磕了两个头,提着篮子转头起身快步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栖雾。”   “栖雾?倒是个好名字,本宫平日里用的胭脂,都是你送来的?”   “是,皇后娘娘。”   “不错,这个赏你。”夜璃歌说着,从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子,递到栖雾面前,栖雾伸手接了,整个人激动得几乎颤抖起来,心里那一点子委屈也顿时消散无终。   “起来吧,以后继续好好办差,切记,不要以为仗了谁的势,便可以胡作非为,在这宫里,还是安守本分的好。”   “奴婢知道了。”   料理好一切,夜璃歌方才携着傅延祈,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一路之上,小延祈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行进了龙赫殿,夜璃歌在桌边坐了,拉过傅延祈,伸手摸摸他的头,口吻柔和地道:“祈儿,你怎么了?”   小延祈的神情很是沮丧:“都是祈儿愚钝,连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祈儿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夜璃歌爱怜地亲亲他的额头,“祈儿啊,你要记住,人心是这世间最易变的,治事容易,治心难,对付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法子,你得慢慢去琢磨,而一个王者,将来要治理的,是天下人心,更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儿。”   “天下人心?”傅延祈的眼神有些迷茫,“母后,祈儿不懂……”   “不着急,母后会一点点教你。”伸手将他抱进怀中,夜璃歌眸中不由闪过丝怜惜——现如今,她是越来越心疼这个孩子了。   “怎么了?”恰好傅沧泓掀帘而入,看见他们俩,漆黑眉头不由往上一挑。   “没事。”夜璃歌露齿一笑,“我在跟祈儿,解说王者之道。”   “哦?”傅沧泓走过来,伸手摸摸小延祈的头,“可都听明白了?”   “回父皇,不明白。”傅延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非常诚实地道。   “哈哈,”瞧了他的模样,傅沧泓却忍不住仰头笑了,“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吧。”   “对,不着急,”夜璃歌言罢,出语叫道,“姣杏儿。”   “奴婢在。”   “服侍太子梳洗,让他好好地休息休息。”   “奴婢遵旨。”姣杏儿说着,近前蹲身道,“太子,请。”   “父皇,母后,祈儿告退。”小延祈身身行礼,这才转身朝殿外而去。   “歌儿,谢谢你。”傅沧泓忽然拿起夜璃歌的手,满眸诚挚地道。   “你我夫妻之间,何须说这样的话?不过都是力往一处使罢了。”   “有理。”傅沧泓心中万般感慨,最后凝成两个字。   “且不知边关的战事如何?”   “杨之奇的大军被阻在梅州城外,无法再前进一步,你推荐的那个冷虹,虽然不能击退虞军,却极擅守城,愣是想方设法,在梅州城外再铸起一座新城,令杨之奇焦头烂额,望天兴叹。”   “嗬嗬。”夜璃歌也忍不住掩唇低笑。   “至于金瑞这边,没了后顾之忧,吴铠已经能集中所有力量,采用他灵活多变的战术,慢慢将力量侵入金瑞各大边城,对宋京形成合围之势,南宫墨现在必须全力掌控整个金瑞的格局,是以,反而失去对其他州郡的控制权,这对我们,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只要拿下金瑞,再取虞国便不难了。”   “希望,一切能如皇上所愿。”   “难道这,不是你所想看到的吗?”   “皇上所愿,也是璃歌所愿。”   “歌儿,你要知道,你的心,你的情,对我而言,比这方天下,实在要重要得太多,我,不能没有你……”傅沧泓说着,拿起她的手来,紧紧地贴在脸颊上。   看着这个柔情款款的男子,夜璃歌那比刀锋还犀利的理智,忽然间都化作一丝一缕的柔情。   情。   这就是情吗?   都是世间女子一不小心便会沉沦下去的情吗?   算了。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权衡了,只满足于这一刻的爱吧,内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在说。   ……   “看来,那个女人在一日,傅沧泓便得意一日,只有想方设法除掉她,才能重创北宏,金瑞才有一线生机。”   龙椅中的男子面色寒冽,满眸沉冷。   起身离座,他下了丹墀,一步步走到殿门前,撮唇一声长哨,一只夜鹰扑扇着翅膀飞来,落在他的臂上,男子拍拍它的脑袋,低语两句,夜鹰低低叫唤两声,再次振翅,没入浩瀚苍穹中。   ……   滁安郡。   一座毫不起眼的宅院中。   男子半卧榻上,怀里抱着个娇媚动人的女子,阵阵喘息声撩得夜色荡漾。   “扑楞楞——”窗户纸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异声。   男子一震,旋即推开怀中女子,披衣下床,疾步走出。   “王爷——”女子极不满意地,娇滴滴唤了声。   男子却似根本不曾听闻,伸手打开房门,泌冷夜风扑面而入,他却不管不顾,两眼对上一双如萤火般的金瞳。   “帝诏?”摸摸下巴,男子眸中流露出一丝淡冽的笑——南宫阙,你凭什么?   身形一转,他已经回到屋里,长长衣角带起几丝冷风。   像狼一般扑至床榻边,他抱着那女子,一阵猛亲猛吻,弄得女子娇-喘连连:“王爷,王爷,您轻点儿,小娇快受不了了……”   “你这勾人的妖精,就这么点就受不了?呆会儿更让你销魂蚀骨……”   男子说着,一阵大肆伐挞,任由快-感如浪潮般在全身上下蹿动,而将来自宋京的消息,悉数抛在脑后。   须得意时便得意,须尽欢时便尽欢,这是他南宫篁的信条,至于其他……哼,他爱管,便去管,不爱管,纵使国破家亡,也与他南宫篁无涉!   第三百九十章:无情   不肯奉诏?   南宫阙双眸沉黑。   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南宫墨,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次晨,便有大队官兵,包围了南宫篁的府第。   “奉皇上诏书,查抄整个府宅。”   为首的禁军统领下颔高高扬起。   紧闭的府门被撞开了,里面的事物一览无余,并没有想象中的富贵堂皇,而是灰灰一堵墙,上面雕着尊阎王,眉宇神情甚为慈祥的阎王,但就是这么一尊阎王,却令所有人等觉出股冷嗖嗖的寒意。   樊化不由皱了皱眉头,对于鬼王南宫篁的大名,他早有所闻,是以并不怎么愿意接这么一桩差使,但王者有命,下臣不敢不从,是以,他仍然率领数千禁军,出现在这里。   可是,面对这样一座一无所有的宅院,要查抄什么呢?   樊化打马走了两个来回,才对身旁的禁军一摆手:“进去看看。”   禁军领命冲入,少顷折回,禀报道:“回统领,里面一应器物皆无。”   樊化愣了半晌,方跳下马背,自己大步流星地绕过照壁,冲进正厅,果见四壁萧然,一无长物,他在前院后院来回寻觅一通,只找到一只匣子,当下抱着,重新跳上马背,折返皇宫。   “偌大一座府第,就只剩这个?”皇帝脸色冰然。   “是。”樊化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怕皇帝一发怒,就将他拉出去砍了。   “你下去吧。”皇帝却没有发火,淡淡一摆手,樊化心头一松,起身退了出去。   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只匣子,南宫阙静默半晌,方才捋起衣袖,伸手揭开盒盖,却见里面放着一条虫草。   虫草?   南宫阙双眼微微眯起——南宫篁,你这是什么意思?暗示朕是夏天的虫子,蹦达不了几天吗?   内心里有一股子火苗噌噌地蹿起来,很快却被他压伏下去。   蓦然地,南宫阙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发誓——南宫阙啊南宫阙,朕就是让你看看,纵然没有你,朕一样能大展鸿图,得到整个天下!   ……   夜璃歌霍地睁开双眼,纵然小憩,她也能感觉到,那股突然蓬勃-起来的凛冽杀意。   杀意。   这是她一生感觉得到的,最多的东西。   以杀止杀,这是她采用的,一贯强势的手段,只是今番,确乎不一样呢。   要杀一个普通人,只需动刀即可,要杀一个将军,已然不容易,杀诸侯与杀天子,更是另外的事。   今儿个这杀意……水眸莹润,她细细地琢磨着。   “璃歌。”傅沧泓的嗓音突兀响起,“你怎么?”   夜璃歌却垂眸看着地面,一时没有说话。   “璃歌?”傅沧泓侧身坐在她旁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在想什么?”   “一个人。”   “谁?”   “南宫篁。”   “南宫篁?”傅沧泓的脑子里闪过南宫篁的资料,却只是一些零星残片——关于金瑞鬼王南宫篁,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传说,但都是一鳞半爪而已。   “南宫篁,”夜璃歌站起身来,心中略略有些焦躁,“只怕会成为咱们这盘棋中最不稳定的一颗棋子,没有人料得到,他会在哪一个关节点冒出来,也没有人料得到,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哦?”傅沧泓的双眼一点点深邃下去,“你是觉得,他会成为咱们的阻碍?”   “难说。”夜璃歌走到窗户前,抬头望出去,却见满庭的琼花已经谢了大半,“这个人的性情、脾气,行事风格,处处都透着诡异,却拥有极大的能量,我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没有鲸吞天下的野心,但自保却绰绰有余。”   “没有野心,那就好办。”   “你想得太简单了——南宫篁虽自己不想得天下,可也不乐见任何人得天下,包括金瑞皇室那一帮人,他就喜欢整个天承大陆四分五裂,而他则可以自由地穿梭来去。”   “世间还有如此古怪之人?”   “你阅世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又何足为奇?”   傅沧泓本想继续跟她讨论,未料体内忽然一阵躁热,控制不住,不禁上前抱住夜璃歌,那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好好的思绪,便被这个男人全部给打乱了……   罢了。一声轻喟,夜璃歌暂时放下心中的盘算。   ……   “夜、璃、歌。”   “夜璃歌如何?”   “那个女人自以为聪明,可以将全天下掌握在手中,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她到底也有失算的时候。”   “所以?”   “所以,我们只需要等她阵脚大乱,便施出杀手锏,逼她就范。”   “嗬嗬,”另一人却沉沉低笑,“你若这样想,才真是低估她了。”   “怎么说?”   “如许多年来,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她么?”   “嗯?”   “那女人看似任何事都能妥协,但在有一件事上,却是永远都不肯的。”   “什么?”   “她在维护一样东西,或许那样东西,全天下的人都看不到,但是她自己却能感觉到,为了那样东西,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她自己的性命。”   “哦?天下会有这样的人?”   “是。”白衣人转头朝沉邃夜空看了看,“世事皆有例外,世人也皆有例外,或许夜璃歌,就是那个例外。”   “这更好办,我们直接毁了她所要维护的,不就能令她魂灵俱散了吗?”   “如果她要执行的,是天命,她要维护的,是天道呢?”   “天命?天道?”黑衣人桀桀低笑,“这样子虚乌有的东西,你也信?”   “我,信。”   黑衣人终于沉默了。   纵然枭残如他,也不敢大声反驳,这世上没有天命,没有天道,至少,生,与死,便是两个永恒的,无法改变的天道。   再弱势的人,也有权利求生,再强势的人,也终究会灭亡。   这大概,便是最简单的天道了吧。   难道那个女人,掌握的,便是这样的“天道”?   单是这样一想,黑衣人便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继而想起那女子一双冰雪般的,似乎洞彻整个世界的眼睛。   让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望而生畏的眼睛?   那个女人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想知道,但任何一个男人,却从未得到过。   包括,离她最近的男人,傅沧泓。   ……   生,死。   最近,夜璃歌也在思考这个艰巨的问题。   所谓《命告》,不过就是预言两者间个体运势的轨道而已。   安阳烈钧会死,夜天诤会死,夏紫痕会死,傅沧泓会死,她自己也会死,这是一个千古不变的硬道理,如果说人与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只是这其间的选择不同罢了。   选择不同,故此人生便不同。   人生不同,所遭遇的一切便不同。   因为她承载了让整个天承大陆合并归一的使命,所以必须找一个强势的男人,来完成这一切。   因此,她选择了傅沧泓,由过去到未来的趁势发展,也选择了傅沧泓。   至于傅沧泓有没有能力,有没有胆色,有没有运气,完成这个艰巨的使命,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一切都很难说。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予他信任,而这信任的结果是什么,纵然是她,也无法说百分之百能行。   如果整个天承大陆,出现第二个比傅沧泓更强势的男人,她会转向吗?会吗?   “璃歌。”   傅沧泓也是个奇怪的男人,总是在夜璃歌启用理智的时候就冒出来了,用他的感情将她缚住。   夜璃歌转头,那一眼的锋利,很冷,很冷。   心里一颤,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不要怀疑我。”   他细细地吻她:“不要。”   夜璃歌没有回答,若是从前,她一定会给予他鼓励和回应,可是这一次——不是要重新思量,而是,说不出来。   她心里的感受,有时候,连自己都无法完全地把握与掌控。   “沧泓。”   “嗯。”   “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什么?”   “你是真心,想一统天下,想为万民苍生造福么?”   “啊?”傅沧泓有些怔愣,身上热度稍减。   “我记得,你一直都说,不愿意做皇帝,不愿意征伐天下,更愿意做一个悠游江湖的王爷,不是吗?”   “你,”傅沧泓的神情变得犹豫起来,“你好端端地,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   “你必须告诉我实话。”夜璃歌蓦地伸手,扣住他的腕,“倘若有一天,要你在我和天下之间选择,你会选什么?”   “当然是选你!”傅沧泓毫不迟疑地喊道。   他的目光那样朗冽而坦诚,让她可以直接看进他的心里。   对于这样的答案,她应该满意,可是,她却一点都不开心。   很不开心。   作为一个普通女人,想要得到的,自然是丈夫全部的爱恋,可她不是普通的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是!   她担负着逆转整个乾坤的重任!   如果她离开傅沧泓,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天下之主到底是谁,孰难预料。   傅沧泓,你够资格做天下之君吗?   傅沧泓,你有能力安邦定国吗?   傅沧泓,倘若有一天灾难从天而降,你是否能背负起,一个王者的千钧重任?   当灾厄降临之际,所有人等皆可闪避,唯有你不能!哪怕电闪雷劈,你都必须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接受全世界最残酷最无情的考验!   纵使六亲尽绝,人伦毁丧,纵使千万大军压境,你也必须高举战斗的旗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就是怕,怕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最终毁掉所有的一切!   我们本不该有情,本不该动情,我们俩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在于重新建立一个太平盛世,泱泱大国,我们的生命,是为这个使命而存在,而不是为你我而存在!   她看着他,久久没有言语,眸中却有着千载万载,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我是不是不该把你,推上这人世间的顶峰?可若不是如此,你连存活下来都不能!   往哪里退呢?   能往哪里退呢?   是因守恒州城,始终做一个寄人篱下的王爷?   还是稳为北宏帝君,闭关锁国,不问世事?   行不通的。   子不争,而天下争之。   子不语,而天下语之。   子不为,而天下为之。   除非我们,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方可得自由。   沧泓,今日的我们,想为贩夫走卒,也已然不可能。   你,是否明白?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已经明白她要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心头怅怅地,言语不出来。   概因人生很多时候,控制权并不在自己手里,就算是这人世间的帝王,也得遵循某些规律——看不见的规律。   谁不依照这些规律办事,便会被抛出局外,不管他拥有怎样的权势,滔天的富贵。   世界,就是这样无情。   所以感情,相对这个冰冷的世界而言,确实是一件奢侈品。   第三百九十一章:王者之心   “我不要!”傅沧泓忽然痛苦而焦灼地喊了一声,猛然将她抱住,“璃歌,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也请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夜璃歌没有说话。   这样的承诺,她实在给不起。   真的给不起。   世间很多事,不是她说怎样,便能怎样。   如果可以,她不想安阳烈钧死,不想璃国灭亡,不想过去那一切灾难发生,可事实如何呢?她尽了全力,依然无法阻止,而沧泓,我们这一场颠覆乾坤的感情,又焉知是不是命运轮转的杰作?   谁能说得清,为什么你会先安阳涪顼一步,在炎京街头遇见了我?   谁能说得清,为什么每一次生死危难关头出现的人,都是你。   都是你。   到底是你救了我,还是我救了你,这已经是一本极难算得清的帐。   爱你。   我承认自己爱你。   怕只怕我们的爱,敌不过红尘世事辗转的消磨,最后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不!”   傅沧泓忽然大喊一声,用力地抱住了她:“我不许!我不许任何事,毁掉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会尽全力。”夜璃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沧泓,我会尽全力,所以,我们必须得排除万难,夺得天下,必须。”   “好,”傅沧泓抬起头来,眸中浮出一个帝王的毅色,“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朝着目标前进。”   “那就好。”夜璃歌眉宇之间浮起几丝倦色,她确乎是累了,很累了。   动用心智,本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何况,在一统天下这件事上,根本没有什么人,能够真正地帮到他们。   王者之路,绝非常人能走。   成功还是失败,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其他人,根本是无法理解他们的。   沧泓,我们的命,已经紧紧拴在一起,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功在千秋的背后,往往都是尸山血海,希望你,承担得起!   ……   傅沧泓承担得起吗?   没有人知道。   纵然他贵为北宏帝君,但有时候,面对过于强大的某种规律,他也同样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地只能看着自己的国家被卷入看不见的漩涡,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离自己步步远去。   一个帝王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失去此二者——江山、红颜。   失去江山,他的身边或许还有夜璃歌,但却无处容身。   失去红颜,恐怕他的江山也岌岌可危,毕竟,他能支撑到这一步,夜璃歌的贡献和影响不可谓不大。   他们已经联成一体,不能分割,也不可以分割。   王者帝尊,无上荣光的背后,都是步步艰辛。   可是他愿意担负,纵然最初的最初,他明白自己或许并不是帝王之材,或许更愿意带着他心爱的女人悠游天下,但是既然夜璃歌选择了他,他就愿意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直到成功,他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她在他的身边,一直在他的身边。   他不要孤单,不要寂寞,他要她一世相伴,而且也只是她。   可是她却那么执著地问,倘若有一天,要他在天下与她之间,作出选择,他能怎么选择?或者更选择牺牲自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傅沧泓的心原本是轻松自如的,现在却有些沉重起来。   他隐隐地感觉到,他们的生活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似乎有一层说不出的障碍,正在他们俩之间慢慢地架起来。   她依然时刻呆在他身边,却让他有一种莫明的疏离感,抓不住的疏离感。   好多时候他希望她放下心中的千思百虑,只做他的妻子,好好做他的妻子,可是,若她真只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女人,他就立即会觉出自己的压力重大——北宏已然太沉重,若再加整个天下,他的确手忙脚乱。   正如火狼所料,若欲坐稳定这个天下,他的皇后,只能是夜璃歌,不能是别的女人。   纪飞烟不行,其他的女人也不行,她们根本不懂什么是治国安邦经世济民,反而会因为争风吃醋等问题找他的麻烦。   傅沧泓自己也陷入犹豫和痛苦之中,而这种痛苦,他偏偏又无法向人言说,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   “沧泓。”   “嗯。”   “或许,是我忧虑太深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也得朝好的地方想。”   “嗯。”傅沧泓如此作答,却仍自有些愀愀不乐——他倒是想迅速地搞定一切,却总是出问题——确实,自他们这段感情开始以来,问题总是层出不穷,解决掉一个,马上又出来一个,解决掉一个,马上又出来一个,虽说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力,同样也让他疲于应对。   “你不要太担心,”终究因为心中有爱,夜璃歌并不愿意太为难他,“我们只要尽力便好,至于那结果,是我们想要的,自然最好,若不是咱们想要的,咱们也只当是一种历练。”   “嗯。”傅沧泓点头,“我记下了。”   “对了,我建议你启用一批鸿学大儒,用他们的号召力影响世人,同时培养更多的人才。”   “嗯。”傅沧泓再次点头。   “冯翊和梁玖都是治世经邦的良材,凡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总是不差的。”   “嗯……”   夜璃歌终于打住了话头,其实,她半点都不想说教他,相信有很多事,傅沧泓自己也是懂的,只是他……怎么说呢,言语不上来。   ……   傅沧泓去御书房,夜璃歌转回后宫中。   “姨姨。”   “嗯?”   “这是我今天新写的字,好吗?”傅延祈捧着自己的“杰作”,满脸讨巧。   细细地翻看了一下,夜璃歌轻轻拍着他的头,眸露赞许:“不错不错,祈儿果然进益了。”   “真的吗?”   “真的。”   “母后你说,祈儿以后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当然了,祈儿如此聪慧,日后定然能掌乾握坤,做一番大事业。”   “可是……”傅延祈眼中闪过丝迟疑。   “怎么了?”   “可是宫里的人说……”   “说什么?”   “说祈儿不是母后亲生的,等以后母后有了小弟弟,父皇一定会废了祈儿,让弟弟当皇帝的……”   夜璃歌神情微微一凛,并没有立刻否定,而是目光深湛地道:“那祈儿,你害怕么?”   傅延祈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垂头看向地面。   “看着我。”夜璃歌不容他逃避,抬起他的下颔,对上他的眸子,“倘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你会怎么做?”   傅延祈毕竟只是个孩子,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泪水像决堤的河一般冲出眼眶。   夜璃歌却并不劝慰他,而是深深懂得,对于他漫长一生而言,这是必经的一课——权力与仁义的拼杀,自古以来,在帝王家都是难以避免的,而占据绝对优势的,往往都是前者,而非后者。   傅延祈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哭到嗓子都哑了,方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靠在椅子上睡熟了。   “这是怎么回事?”傅沧泓下朝,甫进殿便看见这一幕,浓黑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   “祈儿听到一些不好的话。”   “什么?”   “关于储君之位,你也知道,这是每个宫廷里都避免不了的。”   “啊?”傅沧泓眉头拧得更紧了,一拳打在桌案上,“是哪个歪门邪道的家伙,敢这样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夜璃歌转头,定定地看着他,“是胡说八道吗?难道你心里,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呃?”傅沧泓顿时无言以对,却听夜璃歌再次言道,“幸而你身边只得我一个女人,否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生下的孩子无数,又怎能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再则我将来……也并非只有一个孩子,而储位之争,往往不到最后,结果都难下定论,难道不是?”   傅沧泓无言。   在她的面前,他通常都是无言的。   “所以,我要祈儿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要在这世上生存,很多时候,只能依靠自己。”   “这,”傅沧泓满脸不赞同,“这太残酷了!祈儿他还这么小!”   “残酷吗?”夜璃歌目光凛凛地看着他,寸步不让,“想想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感受到的又是什么?”   傅沧泓还是不乐意:“可祈儿现在有你,有我,又不是只身一个人……”   “可是有一天,他会一个人!会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一切!”夜璃歌的嗓音大了起来,“如果他不勇敢,没有人替他勇敢,如果他不坚强,没有人替他坚强!”   她清亮的嗓音在殿里久久地回荡着,带着股子震动天地的刚韧。   “母,母后?父皇……”他们争吵的声音终于让傅延祈醒来,乍然看见傅沧泓站在那儿,他骨碌一翻身,跪在地上,“儿臣参见父皇。”   “祈儿,起来。”傅沧泓上前将他扶起,见他脸上泪痕未干,心中不由一痛,依稀记起当年很多事来。   傅延祈不说话,只是用一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他。   “祈儿,”夜璃歌的嗓音冷冷响起,“从即日起,你搬出龙赫殿,自己一个人住吧。”   “母后?”傅延祈仿佛被人插了一刀,小小的身子猛然一颤,颠着两条腿跑到夜璃歌身旁,牢牢将她抱住,“母后为什么要赶祈儿走?是祈儿做错什么了吗?”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夜璃歌并不看他,“这只是,要成为一个好皇帝,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祈儿不明白!祈儿喜欢母后,祈儿想呆在母后身边,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为什么?——她能告诉他,只有温暖甜蜜的记忆越少,将来要动手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犹豫和痛苦吗?   她能告诉他,成为一个王者必须经历腥风血雨吗?   她能告诉他,世间至王,也是世间至险吗?   她不能。   什么都不能。   很多时候,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并不是靠人教,靠书教,而只是靠着自己内心的坚韧。   王者之心,便是这世间至坚至韧,至大至明之心。   这样的心,绝不是人为可以锻出的。   更多时候,需要艰难困苦,甚至是死亡的磨砺。   第三百九十二章:冲动   小延祈流着眼泪,被曹仁带走了。   大殿里沉寂下来。   傅沧泓默默地看了夜璃歌半晌,一字一句道:“你真狠。”   “是,我很狠,”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我比世间任何一个女人都更狠,若非如此,便不能活到今天,更不能扶助你成就一番霸业!”   “霸业!霸业!”傅沧泓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难道你心里,就只有霸业吗?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女人啊?夜璃歌!你有想过我吗?想过祈儿吗?想过身边人的感受吗?你要把你的强势,加给每一个人吗?让他们都忍受你冰一样的寒冷,刀锋一样的犀利吗?”   “不然呢?”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就等死亡和灾难真实降临,再让他们去哭天喊地?我也想仁慈,如果仁慈能令所有人臣服,我也想善良,如果善良能令恶者放下屠刀,我也想和平,如果和平能消泯所有的战争!可是傅沧泓,你告诉我,能吗?可以吗?”   傅沧泓什么都没说,只是眼里浮起几许颓然——确实不能。   无论征伐天下也好,宾服四海也罢,大多数时候,靠的依然是武力,而非仁义,一个只懂仁义不懂权谋的皇帝,都不是好皇帝。   皇帝不是好人,好人做不长久皇帝。   他明白的,他都明白的。   只是祈儿还那么小,他并不愿意他过早接触这些残酷的东西,他希望他治理下的北宏,甚至天下,在祈儿眼里是美好的,在夜璃歌眼里是平安康乐的。   可他的确是做不到。   至少现阶段,做不到。   挫败感像虫子一般,慢慢从心脏的位置爬向四面八方,傅沧泓再没有言语,而是从夜璃歌身边掠过,自己一个人进了内室。   他想单独静静。   他觉得她的有些做法,自己接受不了,也不愿意面对,尽管她是为了他好,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夜璃歌则去了隔壁,她也想静一静,或许是因为这场征伐天下的战争过于漫长,过于惨烈,让他们均觉得压力强大,而不得不发生争执。   只是——傅沧泓一直都是个刚毅果决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   难不成,皇帝当久了,失去当初那股锐气了?   阖衣在床上躺下,夜璃歌辗转思索片刻,终是沉入睡梦。   殿角的沙漏缓缓地流逝着,门扇被人推开,一道人影闪进来,轻飘飘走到床边,立定。   烛台晕黄的光,投在夜璃歌脸上,勾勒出那美丽而动人的容颜。   傅沧泓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   战场上杀伐果决,治国上雄材大略,有时候,他都忍不住在想,她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却浑无半点柔情,若是个男人,却又如此地丰姿绰约。   只有一点,他一直很清楚,就是他爱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始终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感情。   看到她就想亲近,看到她就自然生出想保护的感觉。   不管是听到她的声音,还是看到她的身影,甚至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忍不住热血沸腾的冲动。   是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冲动吧。   正是这种冲动,让他一再地包容她——有时候她性格尖锐,有时候她易走极端,有时候她对他不理不睬,只是,他仍然是这般地渴望她,就像飞蛾扑向烈火。   “璃歌……”他叫着她的名字,忽然间流下泪来。   夜璃歌睁开了眼,看到身边泪流满面的男子,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方坐起,伸手抚去他面上泪珠。   “璃歌,”他捉住她的手腕,嗓音有些颤抖,“我们不争了,不争了好不好?”   “不争?”夜璃歌凤眉竖起,本想训斥他,到底却只是轻轻叹口气,展臂将他揽入怀中,柔声道,“你只是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傅沧泓没有言语,将前额贴在她的胸口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似乎只有在她身边,只有闻着她的味道,他方才能睡得踏实,不会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恶梦,也不会惊悸,不会难受。   拿过锦被,轻轻替男人盖好,夜璃歌斜瞅着桌上的烛火,陷入沉思——不争?不争吗?以北宏目前的实力,要自保确实是绰绰有余,可若是不争,便只能看着虞国与金瑞一天天做大,终有一天,过惯了安适日子的北宏民众会发现,他们的战斗力已经大不如邻国,那时候会怎样?   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不争。   不争。   连男人都想不争,那她还争什么?还想争什么呢?   “璃歌之志,不在后宫,璃歌之志,志在天下……”当日宣安大殿上的豪言壮语,犹在耳际,如今想来,却像一场梦幻。   是该退回后宫,把外面的事,都交给怀中的男人吗?是该闭耳塞目,以为着天下太平吗?   夜璃歌也有些迷茫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情   她做了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个影子在飘忽来去,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归来吧,归来吧,归来吧……   立在琼花开满的树下,夜璃歌颤颤地伸出手去,那影子却全无从前的真实,像是踩在一朵朵白云间,渐行渐远……   “不要走……”夜璃歌忍不住喊了一声,想要追去——从前她总是很容易,便能追上她,可是这一次,却仿佛被什么绑住。   她用力地挣,可腰间收束的力量却愈紧,她不由低头,仔细看时,才发现自己的腰上多了一双手,正紧紧地抱著她。   “啊——”夜璃歌轻唤一声,睁开眼来,发现梦里的情景,竟然与现实叠合——傅沧泓正紧紧地抱着她,呼吸平稳。   仔细凝眸看着身旁的男子,才发现他眉心紧蹙,疲倦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沧泓,我是不是让你很没有安全感?纵然是梦里,也睡得很不踏实?她不禁抬起手,细细抚摸着他的脸颊,任由心中漾起一丝丝诡异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样呢?会伤心欲绝吗?会爱上别的女人吗?还是孤单寂寞呢?   真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明明都知道,世间人明明都知道,越是美好的东西,越容易消逝——仿佛美丽女子青春的容颜,仿佛英雄男子出鞘的寒锋,仿佛清晨起来时,草叶上的露珠儿,仿佛天边最明丽的彩虹,可越是如此,人们越愿意放纵自己,贪恋那一刻的完满,并希冀着永远地拥有它,天长地久地拥有它。   能与你在这世间相逢,原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我该珍惜,不是吗?像珍惜我自己的性命那般珍惜你,珍惜你我之间的缘分。   收起心中长久以来养成的冷凝,夜璃歌像只小猫般,轻轻蜷入傅沧泓的怀中。   ……   “咚——咚——”豁亮钟声响起,将傅沧泓从梦中唤醒。   阳光,好清澈的阳光,透过门扇上的方格,透射到屏风上,再朦胧地落在纱帐上。   斜靠着栏杆,傅沧泓静静地注视着怀中的女子。   真好。   每天清早醒来,能看到她安恬的容颜,便是他最觉快慰的事,比征服几座城池更加让他觉得满足。   “皇上。”曹仁小心翼翼的嗓音从屏风外传来。   “知道了。”傅沧泓低沉着嗓音答了句,将胳膊从夜璃歌颈下抽出,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   “皇上,这是梅州城的战报。”兵部尚书夏杰立在丹墀下,恭恭敬敬地道。   曹仁降阶,接过战报,复上丹墀,轻轻放在御案上。   傅沧泓始终端坐着,既不言语,也不表态。   夏杰心中疑惑起来,不由转头看看冯翊,再看看梁玖,就在冯翊准备出列时,傅沧泓终于一字一句地开口:“朕,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臣等告退。”   待众臣出了大殿,傅沧泓方唤道:“曹仁。”   “奴才在。”   “你到外面去,替朕看着,不许任何人擅入。”   “是,皇上。”曹仁心中虽然疑惑,但却不便多问,一切遵命行事。   背靠龙椅,面对着空空的大殿,傅沧泓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从幼时的满地鲜血,到后来的步步杀机,再到他黄袍加身,登基为帝,再到后来,一切的一切,恍若一场梦,显得那样不真实。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曾怀疑,自己对夜璃歌的执著,到底有没有结果,自己到底能不能,掌握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犹记得当日在山巅之上,镜荒山人的话:“要始终如一,要心怀天下,不能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始终如一,心怀天下,他都做到了吧?   为何当手中的权势越来越大时,他反而且种空落落,不踏实,甚至异常孤独的感觉?   “傅沧泓。”   一个低沉的嗓音忽然响起。   傅沧泓蓦然抬头:“是你?”   “对,正是我。”   很难得的,傅沧泓第一次没有跟他争吵,而只是那样,用分外镇定的目光看着他。   “天下至尊的滋味,如何?”   “天下至尊?”   “是啊。”那男人往前走了两步,唇边浮起丝意味不明的笑,“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操纵天下万万人的命运,这种感觉,很不错吧?终于再没有人能阻止你,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而这方天下,更是你可以任意驰骋之地,从此以后,你想怎样,那便怎样,你愿意怎样,那就怎样——这不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的吗?”   “是。”傅沧泓毫不避忌地道,“这,正是我想要的,而我,通过血腥拼杀,也终于得到。”   “好,很好,”对方轻轻拊掌,“傅沧泓,我祝福你,希望你能够一直一直,保有眼前的一切,只是有句话,还是想提醒你。”   “什么?”   “这人世间,不管苦乐喜忧惧,诸般皆是幻象,只要你自己能脱困出来,便什么都无法迷惑你,若是你自己一念痴迷,不管得到不得到,最后都会失去。”   “多谢你的提醒。”傅沧泓微微地笑了,“倘若你生前明白这些道理,却不失为是一个好皇帝。”   “好皇帝?难道你不觉得,这‘好’,或者‘坏’,也是一种荒诞么?一个好皇帝,和一个坏皇帝,对于天下苍生的意义,究竟有多少不同呢?”   “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傅沧泓却没有被他误导,“只是我们俩在这世间,所求者不同罢了。”   “哦?”傅今铎的眉峰轻轻往上一挑,“那我倒是想听听,你所求的,是什么?”   “是情,是一份足以超越生死的情。”   “那你得到了吗?”   “得到了。”   听他答得如此笃定,傅今铎想笑,却到底没能笑出声来,或许是傅沧泓脸上那种与帝王毫无关系的虔诚,抑或许,是别的。   心之至诚,则灵。   有的时候,细观众生之相,你会发现,确乎有“有求必应”四字,只是这“求”的对象,往往不是他人或他物,而是——己心,当你爱着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当你恨着什么,便会失去什么,世间之事,概如是也。   傅今铎眼里忽然掠过丝颓然——是真的颓然,纵然如今只剩一缕魂魄,他还是禁不住想起过去很多的事——面前这个男人,用一生求个情字,那么他呢,他所求的,是什么?   是权利?是财富?是美色?抑或是其他?如今想来,也已经是一片混沌了。   世间事,世间人,还是混沌一些的好,没有那么多是与非,功与过,所谓的是非功过,太多时候,不过一念执著。   世间人活着,各有各的执著,各有各的念,如果生命继续,只能说明一念未消,若是执念消了,其生命存在,便无意义。   第一次,傅今铖自发地,像水蒸气一般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惭愧,还是因为别的,或许,在傅沧泓看来,他冥顽不化,而在傅今铖看来,傅沧泓也迂腐可笑。   其实细想想,人的生命本如草芥,贵为帝王将相如何?贱如贫民乞丐,又如何?谁没有做过可笑的事?谁不是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来?   罢了,罢了。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离龙赫殿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得一阵清吟传来,傅沧泓一怔,当下伫住脚步,站在梧桐树下,却听得优雅的古琴和着幽幽萧声,让人心中凭生无尽绮思。   他一直不动,直到曲章终了,方才移步迈过门槛,却见院中的琼花树下,摆着长条几案,夜璃歌一身素衣,正焚香操琴,旁边是两名御乐坊的乐师,手执箫管相和,见他进来,一时都起身:“拜见皇上。”   “虚礼全免。”傅沧泓摆手,又对曹仁道,“取朕的玉箫来。”   曹仁答应着,复往寝殿中去,不多时捧出一支通体碧透的箫,呈与傅沧泓,傅沧泓将箫管凑到唇边,细细地吹奏起来,一时之间,众人只觉仿佛一缕缕甘美的泉水来自天下,潺潺渗入五脏六腑,不由都有些痴了。   最妙处,却是无声胜有声,待傅沧泓从自己营造的意境中醒来,殿中已无他人,只剩他与夜璃歌两两相对。   夜璃歌看着他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在琴弦上拨出一串儿颤颤的音符,仿佛融合了他们灵魂深处,最无法解说,也是最精纯的东西。   灵魂。   人是有灵魂的。   只是世间太多人,被外物迷损了心智,反而失却了自己的本原,有些感情,会帮助迷失的人们找回自己,而有些感情,却只会让他们更糊涂。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   她想,她已经看到了这男人的心。   他并不嗜好权利,也不贪恋富贵,他要的,只是他们之间,最纯净的感情。   当你寒冷的时候,我会温暖你;   当你受伤的时候,我会保护你;   当你寂寞的时候,我会安慰你;   当你痛苦的时候,我会……更爱你。   琴声愈发地欢快,活泼,明亮,在这样的乐音里,仿佛这世间所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属于他们的。   因为有了彼此,他们觉得生命的每一天都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活力。   因为有了彼此,纵使在最深邃的黑夜里,也能看到来自天边的光明。   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虽然千辛万苦,虽然千难万险,虽然千沟壑,我仍然不后悔,用这一生遇上你,用这一生爱你,用这一生呵护你,用这一生丰满你。   纵使有一天,生命有如水流花谢,我亦可以去得安然。   如果世间的风波就此止歇,或许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安静闲适地过下去,可是世间的风波会就此止歇吗?不,不会。   生命是一段短暂而漫长的旅程,有光明,有黑暗,有孤独,有欢笑,有泪水,有风景,也有电闪雷鸣,只有将每一种滋味都尝尽,才知道什么,是自己最想要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文章   “傅沧泓!”南宫墨咬牙切齿地叫着那个男人的名字,“想得到天下?没那么容易!当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么?当真以为得到那个女人的心,便可以万事大吉?你做梦!”   他一向是个镇定的,理智的,果决的,内敛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得极深。   从小在宫闱倾轧间长大的他深深懂得,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已经非常地不容易,倘若想活得风生水起,就更加地不容易。   天下,天下,天下是块烫手的山芋,天下也是一方大戏台,或许前一秒你还站着,下一秒便倒了下去,谁都无法预料,到底会发生什么。   只是眼下这情势,对他却是大大的不妙——一则金瑞内部各方势力本就格外地复杂,他登基不久,还没有完全培养出自己的“嫡系”,可以得心应手地运用,二则北宏国的实力的确雄厚,非他能及,原本寄望着杨之奇的介入,能改变整个战局,可是眼下看来,只怕也是镜中花水中月。   只能靠自己。   南宫墨很明显地认识到这个问题。   如何靠自己呢?   所有战争格局的中心,似乎仍然在那个女人身上——夜璃歌。   只要夜璃歌有闪失,傅沧泓的雄心壮志便消弥无踪,到那个时候,天下如何变化,便难以预料,所以,一定要除掉夜璃歌,至少,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间隙。   杀!杀!杀!   提起朱砂笔来,南宫墨龙飞凤舞地在宣纸上写下三个鲜红的大字,黑色双瞳中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他确实是动了真怒。   只怕天下男人,对傅沧泓动真怒的,为数实在不少——人人都觉得自己比他强,人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得到夜璃歌,为什么成功的却偏偏只是他?为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天下本是男人的战场,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女人来掌握运势了?   “夜璃歌……”   喃喃念着那个女人的名字,南宫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   ……   “红鸾。”   “卑职在。”   “江湖上传言,你绰号‘天命红娘’,就算生死冤家,也能令之变作夫妻,就算冰清玉洁的圣女,也能让其对男人投怀送抱?”   “是。”   “那么,”男子来来回回地在她面前走动着,“朕想让你,去北宏,潜入北宏的皇宫,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让傅沧泓与夜璃歌,反目成仇。”   “是。”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字,女子已经消失无踪。   ……   北宏,车马繁华,人声鼎沸,不管边境线上如何刀兵四起,这里仍然是一片太平富贵的景象。   烟语楼。   竹帘微垂,方桌旁坐着一个常人装束的女子,正慢慢喝着茶。   “姑姑。”   不多时,另一名年轻女子进了雅间,在桌对面坐下。   女子并不答话,只略一点头。   “姑姑,要进入北宏皇宫,并非宜事,而要接近夜璃歌,却不被她发现,不被傅沧泓发现,不被他们身边重重护卫发现,更是难上加难。”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听这些。”   “姑姑?”   “告诉我,夜璃歌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姑姑是指——”年轻女子眸光一闪,已然明白,“这北宏皇后,不爱金不爱银,只是喜欢摆弄草药,对了,还有琼花,北宏皇帝为了她,在整个御花园里,都种满了琼花。”   “琼花?”红鸾微微眯缝起双眼,不由得勾起心中的往事来——她也曾经年轻过,被一瞬间的火花灼闪了心,恋着爱着的时候,那男子视她如珠如宝,最后,还是为了明眼可见的富贵繁华,而放弃了她。   那个时候她不叫红鸾,叫仙儿。   他总是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她,许下山盟海誓的诺言,他也是在自家院子里,种满她喜欢的虞美人,一大丛一大丛,开得像燃烧的野火。   她把她的人,她的心,一切的一切都给了他,最后得到的,只是四个:   你我无缘。   你我无缘?   呵呵,梁玖啊梁玖,我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若说无缘,为何今朝我偏又来到此处,倘若有缘,当初你会不会弃我而去,投身那青云之路?   “姑姑?”见她久久不答言,年轻女子再次出声提醒道。   “回宫后,记得随时帮我留意夜璃歌的一切事等,不得有任何疏漏。”   “是。”   待年轻女子离去,红鸾方将目光转向窗外,越过一层层鱼鳞似的屋脊,隐约可以瞧见那一座气派的院落。   是他的府宅。   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年,不会再千思百转,未料心还是被扯得微微地痛——或许是年少时那一段纯净的感情,抑或许,作为女人,她对那男人,最后还怀着一点希冀。   梁玖,要不要,要不要去见你一面呢?   ……   梁府。   抬起头来,红鸾看了一眼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方才叩响门环。   门板“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瘦长的脸:“你是?”   “小女有事,求见你家大人。”红鸾说着,从袖中抽出份拜帖。   接帖在手,那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方才点点头,转身朝院内走去。   女子依旧默默地立在檐下,任由微凉的风,抚起她鬓边发丝。   “姑娘。”少顷,仆役重新走回,十分客气地道,“我们大人有请。”   红鸾内心一阵轻颤,不由下意识地攥住衣角,轻轻迈过门槛,跟在仆役身后,朝内院走去。   绕过两方花圃,却见男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拿着卷册,正一面细读,一面来回踱着步。   红鸾就那样看着他,许久没有作声。   时光催人老。   这个年少时俊朗不凡,玉树临风的男子,如今已鬓添银丝,额现沟壑。   “梁安。”   “小的在——”   梁玖转头,像是要说什么,却陡然看见一女子,戴着斗笠,立于花圃边,顿时一怔,面现惑色:“你,你是?”   “故人。”   乍然听得她的声音,梁玖拿书的手一抖,半晌方平静下来:“去里屋吧。”   他前头领路,后面女子跟着,走进内室。   “喝茶。”   两人于对坐,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能说什么呢?   那些往事,像是很远了,又像是很近。   总以为时光,可以湮灭一切痕迹,可偏偏有些东西,却执著地留了下来。   “你,好吗?”   好半天过去,梁玖方才轻轻地道。   “你说呢?”女子启唇,吐出三个冰冷得有些刻骨的字,揭下斗笠,露出那张风韵尚存的脸。   梁玖的目光在她脸上溜了圈,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爱也罢,恨也罢,恩也罢,怨也罢,最终都变成了镜中之月,水中之花。   “我没那么多时间,今日来此,是为请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   “我打算在宏都长居,需要你给我安排个恰当的身份。”红鸾目光凛凛地注视着他,“而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梁玖的眉头高高拧起——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因为坐在他面前这个女人,心思深沉得连他都看不透,或许当年,她还有几分清纯幼稚,但是如今——   “怎么着?不敢答应?怕坏了你梁大丞相的清名?”   “那倒不是。”梁玖赶紧否认,“既然你开了口,我自会办妥,只是——”   “只是什么?”   “能否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红鸾把脑袋一歪,偏答道:“如果我说,我是在杀人越货,你信么?”   梁玖什么都没说,只是苦笑。   她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火爆,刚烈,倘若稍不如她意,便出语如刀,寒锋闪烁。   罢了。   今番能再见到,也只能说明他们俩缘分未尽,便被她利用一两遭,又如何?   只是这位久经宦海的梁丞相很快便会明白,她要他偿还的,不仅仅是这顺水人情,更是他梁玖的命。   ……   宏都城里,新开了一家青楼——嬉语楼。   说是青楼,却又与别家不同,凡是来此寻欢的男人,大都见不着妓子的真面,只是隔着纱帘,隐约听得娇语,勾人魂魄,若是想得见真容,往往给付的不是银两,而是——秘密。   你身边某个人的秘密。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秘密,而有些秘密,会成为刺向心脏的利刃。   试想,逛青楼不花银子,只需要讲述秘密,是一桩多美的美事?   于是乎,嬉语楼天天客似云来,而京中大小人物,上至皇帝身上某处长了个颗痣,下至某乞丐昨天讨得几文钱,都经由一个个男人口中,汇入嬉语楼花姑娘们的耳里,再一一传入,嬉语楼后台老板的心中。   这就是她要做的。   利用南宫墨支付的大量银两,搭建一个消息平台,把整个北宏,都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姑姑。”   “嗯?”   “今天,来了个……公公。”   “公公?”红鸾唇边浮起丝淡淡的冷笑——这人上一千,果然是各个不同,连公公也跑来寻欢作乐。   “他说了什么?”   “他说——夜璃歌数年无子,宫中已有不少人,心生怨怼。”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红鸾轻轻抚摸着金指套。   “可他还说,傅沧泓曾私下里,临幸了一名宫女……”   “什么?”红鸾眉心霍地一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此事可真?”   “他再三保证,说是自己亲眼见过。”   最初的震撼过去,红鸾很快恢复了冷静——男人偶尔风流快活,不足为奇,尤其,傅沧泓还是一国之君,只是,捉奸要捉双,拿贼要拿赃,若傅沧泓一口咬定并无此事,又有谁能证明,他曾经做过?   除非,除非那宫女,珠胎暗结……   这可是文章,大大的文章!   夜璃歌的性子,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是出了名的冷傲,上次因纪飞烟与傅沧泓纠缠不清一事,便曾经负气离开北宏后宫,倘若相同的故事再发生一次,后果,会如何呢?   心里描绘着可能的未来,红鸾唇边不由扯开一丝淡冽的笑——天下第一痴情种?傅沧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痴情!   ……   夜璃歌坐在椅中,右手支颔,双眸微垂。   男子悄悄步进,凑到她跟前,俯身吻吻她的脸蛋,又朝她耳朵孔里轻吹几口气。   “下朝了?”夜璃歌睁开眸,冲他露齿一笑。   “嗯。”傅沧泓变戏法般,掌中已然多出个匣子,“猜猜看,这是什么?”   “又是名贵的药草?”   “不是。”   “嗯,”夜璃歌两眼在他脸上转了转,“知道了,是晴雨石。”   “奇怪了。”傅沧泓不解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这么准?”说话间,傅沧泓已经揭开盖子,取出一块蓝色的石头,放在夜璃歌跟前,眨巴着眼,定定地看着她。   “好漂亮。”夜璃歌由衷地称赞道,收了晴雨石,再次抬眸看向傅沧泓,“说吧,你有什么事。”   “我……难道就一定有什么事?”   “不用瞒我。说。”   “是,是我过两天,想出宫阅兵。”   “哦?”夜璃歌黛眉轻轻往上一挑,“那就去啊。”   “可是这次,要很长时间呢。”   “哦,不碍事,宫里有我照看着呢。”夜璃歌还是很平静。   傅沧泓反而有些抓狂了——说实话,他极不喜欢她这种“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什么样的难题到了她手里,都可以迎刃而解,相反,他……他想怎么样呢?或许心中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吧。   想她依靠着他,想她在自己怀里撒娇?想她风情万种百般妩媚?那可不是他的夜璃歌。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我为什么要担心呢?”夜璃歌摊摊手,“你是个大男人,而且是皇帝,难道还要我成天照看着吗?”   傅沧泓没有说话,心里却很是失落,闷闷应了声,在椅子里侧身坐下。   见他一副呆呆的模样,夜璃歌却不禁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脸颊:“傻子,你这是生的哪门子闲气?”   傅沧泓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好啦,我知道,”夜璃歌伸手揉揉他的眉心,“你想让我说两句软话,哄你开心是不是?其实呢,要说也可以,只是——”   “不用了。”傅沧泓闷闷地打断她的话,拿过她的手攥在掌心里——他只是觉得,她掌握的事情太多,反而显得他用处不大,故此懊恼。   第三百九十五章:似曾相识   “皇上,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嗯。”傅沧泓闷闷地应了声,视线却看向极远处,很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曹仁再次喊了声。   “走吧。”傅沧泓这才收回视线,有些落落寡欢地朝前走去。   他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雄材大略的男人,固此,很多时候也想像普通夫妻那样,妻子小鸟依人,偎在他怀中眸光楚楚,可细细想来,他和夜璃歌这些年来,温柔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她总是那么凌厉,那么强势,纵然做了皇后,也是如此。   当然,他也从来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一个处处依赖自己,时时刻刻需要自己保护的人——但他的心里始终有种失落,似乎,需要从其他女人身上,寻找补偿。   “皇上。”一个女子娉娉婷婷地走到他跟前,微一蹲身。   鼻端闻到从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如幽兰般的香气,傅沧泓不由一震,下意识地便转开头去——最近,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异常,所以总是避免支使宫女。   后边的曹仁看见这情形,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或许在旁人看来,傅沧泓这皇帝当得够窝囊的,后宫中像花朵儿般的女人成群结队,他却只能干看着,知道的人便说他们夫妻恩爱,不知道的人,却道夜璃歌过于强悍。   是啊,试想天承大陆,历代帝王,有谁是只有一个女人的?   甚至很多心怀恶念的俗流,忍不住在背后嘀咕,暗揣皇帝是不是出了问题,居然能面对美色毫不动摇——皇后娘娘再强悍,那也只是皇后啊。   可当着皇帝的面,他们仍旧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忍着。   ……   “驾——”   策马驰聘在辽阔的草原上,傅沧泓纵情奔跑着,冷凉的风呼啸着,从他耳边飚飚地吹过。   告诉夜璃歌是出来阅兵,其实,是他自己觉得烦,觉得闷,觉得有些不痛快。   为什么不痛快呢?   连他自己都说不上吧。   直到浑身大汗淋漓,傅沧泓方才调头回到场边,将马缰扔给禁军副统领晋隆平。   “皇上,要回宫吗?”曹仁端着个盘子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道。   傅沧泓擦了脸,将帕子扔回银盘中,却什么都没说,转头朝苑门处走去。   一行人不作声,只好跟着他往外走。   直至出了苑门,远远望见京都繁华,物华鼎盛,傅沧泓方才有了点兴致:“取便装来,朕要四处走走,你们都别跟着。”   “奴才遵旨。”   “你们,都回宫吧。”   傅沧泓一摆手,便朝大街的方向而去。   “这——”晋隆平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撂开手各自走开。   ……   “走,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绕过街角,便见一大堆人,挥手舞臂地,朝前方涌去。   这是——   傅沧泓眼中闪过丝疑惑。   后面又涌过来两个青年男子:“听说,今儿嬉语楼的四名红牌登台献艺,得赶紧着,要是晚了,只怕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嬉语楼?红牌?   这样的字眼,很自然地勾起傅沧泓的回忆——那些游戏花丛的时光。   按理说,他已经很久不理会这些事,并且下定了决心要远离这些事,只是——   那远远传来的一丝妙音,让傅沧泓心海间翻起数朵浪花,不知怎地便迈开脚步,朝前方走去,直到那由碧竹筑成的楼下。   碧竹。   通体碧绿的竹子,让他不禁想起,和她相遇的最初,那样锋寒的眉眼,却偏偏缭乱了他的心。   “云淡淡,柳青青,杜鹃声声不忍闻,歌声在,酒杯倾,当时笑语频……”   台上女子蒙着一层轻纱,纤指在琴弦上轻轻勾动,身姿曼妙而婀娜,单是这样看着,便令人极为怜惜。   最后一个音符止住,女子抬头,目光幽怨地看向台下,轻飘飘地,从傅沧泓脸上掠过。   只那么一眼,却让傅沧泓仿佛如遭雷击。   恍惚间,女子已然起了身,款款朝台下一拜,轻移莲步而去。   “这位公子。”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突兀出现在傅沧泓身边,“看您的模样,定然精擅文墨吧。”   傅沧泓没有答话。   “是这样,咱们这园里起了座新楼,正需要一副对联,不知公子可否赐墨?”   傅沧泓还是不言语——跑惯江湖的他自然明白,这很可能是青楼拉客的手段,可却依然跟着那少年,进了园子。   但见一片清粼粼的湖水畔,果然立着一座簇新的楼,宛然有如画中。   “公子,请。”少年领着他,徐步踏过石拱桥,步入亭中,朝木楼梯一指,“公子,楼上请。”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傅沧泓反倒坦然了,拾级而上,掀开绘着水墨纹的湘妃帘,没见着文房四宝,却见一女子,一袭白衣,婷婷立在栏边。   “璃歌!”他不由唤出声来,提步近前,伸手去摸那女子的肩膀,未料女子却转回头来,无比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璃……”傅沧泓下剩的千般言语,就那样卡在了喉咙口。   不是他的璃歌,只是那眉目神情,略有几分相似。   “公子何故到此?”这女子倒与寻常青楼妓儿全然不同,浑身透着股清灵脱俗的气息,亦无半丝媚态。   傅沧泓却不由微微觉得慌乱,转开头去,望向窗外,却见亭台楼阁轩然,这嬉语楼,造得有如梦境一般,难怪如许多的男子流连往返。   “公子,小心!”旁边的女子忽然娇呼一声,将傅沧泓推开,一支带着鸣镝的响箭呼啸着穿过,直楞楞地钉在亭柱上,尾端不停地颤鸣。   “你,你没事吧?”傅沧泓下意识地抱紧她。   “没,没事。”女子眉尖微蹙,轻轻站直身体。   确定她并没受伤,傅沧泓方才几步走到柱边,伸手将箭拔下来,却发现原来只是一支木箭,纯粹好玩的,根本伤不了人。   “公子,你要小心。”   未料白衣女子却忽然道。   “什么?”傅沧泓拿着木箭,转头看她。   “他们,他们在此处设了局,纯粹要……”女子只说了半句话,忽然身子一倾,倒在桌上。   “姑娘!”傅沧泓当即冲过去,伸手扶她,不料自己也是一阵头晕眼花,跟着倒在女子身上。   湘妃竹帘“哗”地一声掀开,一身大红衣衫的女子,领着几名杂役走进:“把这一男一女,送到卺间去。”   “是,姑姑。”   杂役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傅沧泓和白衣女子架起,复下楼去。   阁楼上重新安静下来,红鸾一步步走到栏杆边,望着那渺远的天,唇边缓缓浮起几许冷笑——夜璃歌,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是否还能保持,你那高高在上,不为俗物所动的冷傲?   ……   这,这是哪里?   傅沧泓睁开眼,吃惊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还有——怀中的女子。   呼!   他蓦地坐直身体,大声喊道:“来人!”   “公子。”   俊俏的少年走进,冲他一伏身:“公子,昨夜您睡得可好?”   “这,这是怎么回事?”傅沧泓怒声咆哮。   “公子不满意吗?如果不满意,我们会再改的。”少年眼里满布惊惧。   傅沧泓哪里理会他,左右看看:“衣服,我的衣服呢?”   “公子的衣服,都在外面的薰炉上呢。”   翻身下了床榻,傅沧泓几步奔出外间,抓起薰炉上的衣衫,匆匆披上身,便直奔楼外而去,他步履匆促地奔跑着,神情狼狈至极,不停地摇晃着头,告诉自己——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过!   可是,天上像是有一只大大的眼睛,四周围也长满无数只眼睛,像是夜璃歌的眼睛,在控诉和指责着他的荒堂!   “璃歌……璃歌……”他不停地叫着,整个人像发了疯似地,跌跌撞撞地闯进正宫门,侍卫们看到他,纷纷闪避。   “璃歌——”他一直闯进了龙赫殿,里面却空空如也。   “璃歌!”傅沧泓茫然无措地大叫着,感觉自己像是掉进冰寒刺骨的地狱,急需要她的温暖,来照亮自己的心。   风拂动珠帘的声音,让他慢慢转过头,却见夜璃歌立在门边,一脸霜然。   “璃歌!”他叫着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抱住,“璃歌!”   夜璃歌始终不答话,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立着。   “璃歌?”傅沧泓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松开双臂,抬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眸底。   她的双眼那样深邃,就像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令人窒息。   “璃歌。”傅沧泓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脸庞,“你不要这样,不要……”   “没事。”夜璃歌的嗓音冷冷响起,“只要你出现在这里,便没事。”   她终究是抱住了这个男人。   傅沧泓一颗心却跳得七上八下,他不晓得昨天夜里的事,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更不晓得将来会发生什么。   他多么期望,她能说点什么,来稳定他的心,来点燃他心中的暖光,可她始终什么都没说,除了冷然,还是冷然。   “曹仁。”   “奴才在。”   “扶皇上去休息。”   “奴才遵命。”   “璃歌,”在她即将抽身离去的刹那,傅沧泓却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里?”   “东华宫。”夜璃歌淡淡吐出三个字,“我要接延祈回来。”   傅沧泓不错眼地望着她,他多么想她陪在他身边,一刻都不要离开,他不要看不见她。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如同看着一朵镜里的花。   第三百九十六章:只是因为爱上   夜璃歌走得很快。   尖锐的指甲却已经把袖中的纸页绞成粉末。   “春宵一夜值千金,不知这北宏皇帝的一夜,能值多少呢?”   对方没有署名,只是在信函里,夹了一枚玉佩,刻有龙纹的玉佩——这在北宏国内,是绝无仅有的。   她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这是个圈套,理智告诉她不要计较,可是感情上……她终究是骄傲的。   从骨子里而言,甚至是冷傲的,所以,才从来不愿,从来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与任何女子争风吃醋的模样,至于她在不在意,大概这世间,只有她自己知晓。   她气他恼他,却从来不肯带出一星半点,而只是强忍着。   “皇后……娘娘?”后方传来一声轻唤。   夜璃歌终于伫住脚步。   “皇后娘娘,这,这是怎么了?”纪飞烟绕过花丛,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我没事。”半晌,夜璃歌方吐出三个字来。   “那就好。”纪飞烟轻轻拍拍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如今这宫里上下,都瞧着娘娘呢。”   “你说什么?”夜璃歌眉峰微微朝上一挑。   “没,没什么。”纪飞烟赶紧摆手,“娘娘若是无事,奴婢先告辞了。”   “好。”夜璃歌本无心情理她,任她离去,自己再次转头,朝更偏僻的地方走去。   她要想想,要好好想想。   飞上一棵高高的树,夜璃歌躺了下来,仰望着黛蓝色的夜空——炎京、司空府、父亲、母亲……一幕幕景象从脑海里滑过,两行清泪潸然而落。   是她错了吗?   是她不该信他?   “你以为那个男人是真的爱你吗?他在乎的只是天下!”   “夜璃歌!好一只璃国凤凰,好一个皇后!璃国刚刚灭亡,你就忙着跟那个男人卿卿我我!你可对得起死去的王爷和夫人?对得起整个璃国万千百姓吗?”   那些指责如芒在背,让她痛苦得几乎想要疯掉。   错了。   错了,是不是真错了?   “璃歌……”男子惊急的叫声从树下传来。   夜璃歌一动不动。   “璃歌。”他忽然呜呜地哭出声来,“璃歌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我是爱你的……”   夜璃歌一阵心烦意乱,用双手捂住耳朵。   “璃歌……”傅沧泓来回地走动着,像只没头苍蝇似地。   一阵陌生的痛楚,忽然从夜璃歌心上漫过,使得她转开头,死死地咬住唇瓣——好讨厌自己,讨厌这样脆弱的自己,无能的自己,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心惊肉跳,宛若刀割。   她继续看着天空,幻想着灵魂从身体里飘出来,飞向遥远的苍穹深处,把曾经的一切都忘掉。   只要不动感情,就不会痛苦,不会难受——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   傅沧泓,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自由。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啪——一颗豆大的雨点忽然落下,砸在夜璃歌的脸上,丝丝凉意,让她蓦然清醒。   翻身从树上飘下,她正要远去,后背忽然一阵灼热,转过头,却恰恰对上那男人痴情的眼眸。   她啐了一口,转头便走。   他跟上来,不远不近,中间只隔着几步。   夜璃歌加快步速,他亦是。   两人紧赶慢赶着,直到墙根儿下。   终于,她无处可去,不得不转头看向他。   “璃歌……”他又开始叫,然后用那种能刺透人心的目光看着她。   “停下!”夜璃歌一声断喝,于是,男人整个儿定住了。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方字字清晰地道:“你听着!你要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清楚,我都明白!请你免开尊口,我只是要静静,要好好地静静。”   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   “你先回去吧。”夜璃歌有些泄气地挥挥手。   “我能回哪里去呢?”傅沧泓满眸“楚楚可怜”,“除了跟在你身边,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里呢?”   “你——”夜璃歌拿眼狠狠瞪他,不知道是气,还是怒。   “我们回去吧。”见她神情有所和缓,傅沧泓立即扑过来,一把将她拖住,“回去好好说。”   “说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不管你愿意说什么,我都听着。”   最后一丝怒气终于消弥无终,夜璃歌叹了声:“我真地很不想说——沧泓,你不是小孩子,到底有多少人在算计你我,你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要给敌人可趁之机呢?”   “我——”傅沧泓惭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这样。”   “我知道。”夜璃歌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欣慰之声,而是转头望向景色朦胧的对岸,“很多时候,你心里总是暗暗拿自己同我比较,如果发现自己输了,就非常地不服气,你觉得你是皇帝,你觉得这样那样……总之,你是想护着我,到头来却往往发现,是我在护着你,所以,你过意不去,你想要——寻找成就感是吧?男人很需要成就感,更何况,你是皇帝,对么?”   “不……”傅沧泓双唇蠕动,却到底没有清晰地反驳。   “其实,我也并不想管太多,我也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部交给你,如果你能对付得了他们,我自然不想过问。”   “不。”这一次,傅沧泓倒是给出明确答案,“我不是那个意思。”   “沧泓,你要明白,自己所身处的位置,从来不是风和日丽,而是电闪雷鸣,稍有差池,你、我、天定宫,包括整个北宏,都会被葬送,被分裂,被吞并!到时候死的,可不只咱们两个!”   “我知道了。”傅沧泓低头,态度极其诚恳,“我以后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不行吗?”   “不是听我的,而是——循道,王道,圣道,你要明白,王者之道,和圣者之道,从来都是世间最艰难的,一不小心,从前所作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   “嗯。”傅沧泓口头上虽答应着,眸中却隐有几许不耐烦。   夜璃歌察觉到了,却什么都没说。   世间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早年记忆造成的观念,始终是不易纠正的——譬如,一个男人若从小过惯担惊受怕的日子,长大后你便很难指望他能够顶天立地,一个男人若从小爱计较鸡毛蒜皮的事,你也很难想象,他会胸怀天下。   而傅沧泓,骨子里始终带着份高傲,尤其是在夜璃歌面前。   他高傲。   他一直是高傲的,对于她的话,他表面上听从,骨子里却始终想着找机会“反抗”,一旦夜璃歌出现某种“误差”,便会被他揪住不放——所谓鸡蛋里面挑骨头,概如是也。   只是这挑剔,往往不是明面儿上的,却装在他那颗心里,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渴望着她“出错”,然后由他出来补漏子。   可事实往往刚好相反,也许是夜璃歌实在太“聪慧”,总是她在给他收拾漏子,总是她暗暗地观测着整个天下的走势,布下一颗颗棋子,等傅沧泓发现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夜璃歌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这是她爱的男人,有时候,觉得他很聪明,很睿智,很果决,有时候,他的举止在她看来,完全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尤其是在他莫明其妙搞些小动作的时候。   她更是哭笑不得。   这便是感情吗?   纵然是人世间最冷血的帝王,一旦动情,也会做些傻里傻气的事出来,可是她很明白,自己不能笑他傻,也无法笑他傻。   人世间很多事,都有规律可徇,都可以运用逻辑的方式操纵,或者理解,可偏偏有一样东西,是逻辑永远都解释不了的,那就是感情,没有办法解释,两个人为什么会相爱,为什么会千里相逢,最后走到一起。   傅沧泓,我爱你什么呢?   偶尔,夜璃歌也会这样想,但却没有答案。   只是因为爱上,所以全心全意。   “我只是想提醒你,要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绝对不会如此容易,倘若有丝毫差池,不但会浪费我们的时间,更会……”   夜璃歌不想再说,也不太愿意再说。   有的时候,他愿意赌气,便让他去赌,她也并没有那么多的精神,耗费在这些“小事”上。   是的。   小事,在她看来,所有与目标无关的事,都是小事,有的时候,甚至包括与傅沧泓的感情,都会被她主动忽略不计,而这,也恰恰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在他看来,她总是主动地忽略他,无视他,总是把所有的时候,都花在如何“兼并天下”上,而他却觉得,所谓开创霸业云云,都应该是男人的事。   ……都是男人的事吗?   傅沧泓,倘若真如此把这方天下交给你,你果然能很好地把握,还是弄得一塌糊涂呢?   成功的路途上总是艰难重重,险隘不断,你到底明不明白,所有人都在寻找你的弱点,准备着给你沉重一击?   我一点都不想你难过,一点都不想,但是,皇权之争有如走钢丝,是容不得丝毫分神的。   傅沧泓也在看着她,很多时候,他真不是那么搞得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在她的眼里,天下比他更重要?比他们的感情更重要?   这女人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如果,你觉得累,可以不必坚持。”终于,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欲行。   “你等等。”傅沧泓赶紧跟过去,“我又没说不愿意,你这又是怎么?”   “我不怎么。”夜璃歌有些气恼地甩开他,“或许,偏安一隅确实比较舒服,你不想争,你不想斗,我也可以理解,本来,我也没有理由,强迫你为我征伐天下……”   夜璃歌说着,却有些说不下去。   说得再多又如何呢?   她也觉得有些累了。   “傅沧泓,我知道,有些事我无法向你解释,或许解释了,你也不能相信。”擦过他身边时,她轻轻地吐出一句话,“这世间,有些事你能看得见,而有些事,你根本无从看见,也无法理解——在普通人看来,他们无法理解的事,就是谬论,就是谎言,可是傅沧泓,算了……”   “你告诉我。”在她抽身离去之时,傅沧泓再次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你告诉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你真想听?”   “是,只要你说,我就听。”   “那你,相信我的话吗?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吗?”   “我,相信。”   “那么傅沧泓,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你的每一步路,你的命运,都将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里——你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王者,无上荣光的同时,也伴随无边的风云突变——你只要稍有异动,就会引起巨大的震动,无数双眼睛都会注视着你,纵然你每一丝情感的变化,每一句短小的话语,都会引得人无限猜想——人们会仰慕你,可同时,也会用更加苛刻的目光看你,倘若你忍受不了,最好放弃。所谓王者,就必须背负苍生之重,否则——”   “否则怎样?”傅沧泓不由屏住了呼吸。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她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凝刻千古的悲哀,看透世间种种风云,最后剩下的,却是一种孤绝。   王者之路,没有人能够重复,其间的痛苦、悲哀、绝望、挫折,往往都只能由王者自己担负。   他们不是众生,无法像众生那样推卸责任,他们必须时刻正心正己,才能得到上苍的青睐,从而引导万万人走向光明。   沧泓,如果这沉重的责任,不是你自己愿意背负,谁都无法勉强,包括我,在内。   我们之间的感情,从来不可能只为了我们两个人,而是为了一个沉重的使命而存在。   第三百九十七章:沉重的使命   使命。   这世间只有很少人,会意识到,自己的肩上担着使命——历史的使命,必然的宿命,如果他(她)不按这个使命前进,就会有各种莫明其妙的事出现。   空幻的理论讲起来,乍一感觉,让人觉得莫明其妙,所以很多人不信。   夜璃歌也觉得自己无法,精确地用语言形容心里的感觉,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前进,如果这个男人相信她,就会跟着她前进,如果他不相信……   夜璃歌垂下了眼眸。   “璃歌。”傅沧泓赶紧着上前——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每当他们之间的感情出现危机之时,他就会忙不迭地表示道歉,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   也许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开心。   也许只是……心痛。   难以言喻的心痛。   但凡她不开心,他也跟着不开心,所以,一般情况下,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地去做,只是,他也是个男人,偶尔难免发点脾气。   “父皇,母后。”傅延祈清脆的嗓音忽然传来。   两人一齐转头。   “你们做什么,都不理祈儿?”小延祈嘟着嘴,上来拉住夜璃歌的手,“祈儿好可怜。”   “祈儿乖。”看到这个酷似傅沧泓的小孩子,夜璃歌的心再度变得柔软,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今天的课业学完了吗?”   “学完了。”小延祈点头,双眸晶亮地注视着夜璃歌,“母后,你不开心吗?”   “没有。”夜璃歌赶紧否认——和傅沧泓这一番气,生得也是莫明其妙。   “沧泓。”她主动伸手,拉起傅沧泓,一家三口遂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   “这夜璃歌,可真沉得住气。”   手持茶盏,红鸾双眸深邃——真不知道,她到底还是不是个女人,居然连心爱的男人出轨这样的事,也不放在心上,夜璃歌,你这到底是能忍,还是大肚?   或许,像她这样的女人,永远无法理解像夜璃歌那样的女人——她从来不会,为了某个男人而活,为了某个男人而存在,她的心里,似乎还存在着另外一样东西,另外一样,世间人都看不到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就不信。”红鸾五指蓦然收紧,“夜璃歌,我就不信,你会无懈可击!”   ……   “子曰:君子不重不威,学则不固。王忠信,学有不如己者;过则无憧惮改。”   傅延祈一板一眼地背诵着。   “好了。”傅沧泓走过来,粗声粗气地打断她。   “你这是做什么?”夜璃歌微微拧起娥眉,有些懊恼地看着他。   “奶娘。”   “奴婢在。”   “带郡王下去安歇。”   “是。”   待奶娘和小延祈一下去,傅沧泓立即凑到夜璃歌身边。   他原本想抱住她,可又怕她恼,故此在旁边绕了半天,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摸她的脸颊。   夜璃歌领会他的意思,低头从了他的意思,傅沧泓这才开心起来。   纱帐低垂,一晌缠绵。   傅沧泓呼吸均匀地睡去,夜璃歌却还醒着,抬眸看着身边男人的侧脸,神思恍惚。   其实,作为一个帝王,不动感情才是最好的,因为不动感情,所以不会有牵绊,不管做什么事,都能完全地放开手脚。   只是,要傅沧泓无情,怕真是有点难呢。   她微微用力,想从他怀里坐起身来,他的双臂却拥得那样紧,让她无法挣脱,也无从挣脱。   夜璃歌竖起右手食指,很想一指头把他点住,然后一个人离开。   可她到底没有。   重新躺进他怀里,却没有察觉到,他唇边那一抹,淡淡浮起的笑。   次晨醒来时,傅沧泓已经去上朝,殿里空空如也,弥漫着几许兰花的香气。   隔着轻纱,夜璃歌静默半晌,方才出声叫道:“姣杏儿。”   “奴婢在。”   “伺候我梳洗。”   待一切妥当,又吃了早膳,夜璃歌方才一个人出了龙赫殿。   她想走走。   一个人走走。   让思绪回到从前那些,没有他的时光。   唯有如此,她才能看到自己的心。   “嘻嘻。”   谁想刚转过林荫道,前方忽然跳出个男人来。   “北堂暹?”   “想不到吧,炎京凤凰,咱们会在这儿见面。”   “北堂王爷真是好兴致,都快把这儿当自家园子了,阿诺儿呢?她还好吗?”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阿诺儿她,就快当娘亲了。”   “娘亲?”夜璃歌一怔。   “是啊,先请你吃两个果子,我们海上的特产。”北堂暹说着,递过来两枚碧绿清透的果实。   “真不错,恭喜你啊。”夜璃歌拿着果子,在手里掂了掂。   “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什么?”   “如果……阿诺儿生了女儿,就嫁给你家傅延祈,如果是个儿子,就让他们做兄弟?”   “这是哪一百年的老皇历?”夜璃歌不屑地撇撇唇,“我从来不兴这一套,沧泓也不喜欢。”   “唉,你干嘛这么严肃呢?”北堂暹摸了摸下巴,“行不行,得看两个孩子的缘分,你说不是?”   “北堂暹。”   “嗯?”   “你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和我讲这些废话吧?”   “唉——”北堂暹无奈地叹口气,“夜璃歌,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犀利呢?不要总绷着一根神经,觉得天下人都在算计你,好不好?”   “少废话!快说!”   “是这样,我想在东海边沿建几个码头,故此来和你家夫君商议,你觉得如何?”   “建码头?地点选好了吗?”   “都选好了。”   “图纸带了没?”   “带了。”   夜璃歌不再多言,只是向他伸出手。   北堂暹取出图纸,放到她的掌心里,夜璃歌打开看了,面现沉吟。   “如何?”   “北堂王爷果然好眼光,这几个地方挑得精确无比,如果按王爷的设想建起码头,无论是水运陆运,都是上上之选,将来必然成为物华鼎盛之地。”   “多谢皇后娘娘美誉,如此,我心中便有底了。”   “不过,这到底是你们男人家的事,”夜璃歌将图纸递回给他,“去找他好好商议吧,他现在应该在御书房。”   “奇怪,”北堂暹收好图纸,却并不离去,反而上上下下地瞅着她,“夜璃歌,这可不像你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贤良淑德起来?”   “是吗?”夜璃歌不置可否,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现在她的确不想理会这些外朝的事务,而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呆着。   目送北堂暹消失,她独自一人走向幽径深处。   清泉吟吟,微风回漾。   她终于安静了。   靠着一块假山石坐下,她抬起右手,放在胸膛上,低声轻唤道:“出来,你出来啊。”   林间寂寂,良久无人应声,夜璃歌终于焦躁起来:“你不在了吗?你真的不在了吗?不肯理我吗?你出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眸中渐渐盈-满星莹泪光——记得当日她曾经说过,夜璃歌,如果某一天,你爱上了那个男人,我就会主动消失。   消失了。   她真的消失了。   一直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她只是在骗她——她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彼此知心知意,没有半点藏私,不管是痛苦还是寂寞,不管是悲伤还是绝望,她们始终在一起。   那个时候没有傅沧泓,也没有天下,只有她们,心证意证,没有一丝瑕疵。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你竟然抛下我独自远去?   她一阵阵心酸,因为心酸,而落下泪来。   如果此时傅沧泓看到她,一定会惊讶到震撼——夫妻数年,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还有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   每每在人前的时候,她总是清冷的,刚强的,犀利的目光几乎能洞穿世间的一切,大约只有在卸下所有面具时,才能流露出小女子的娇态吧。   深深地,夜璃歌将面孔埋入双膝间,轻轻啜泣起来,微风拂过,枝头上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儿,纷纷扬扬地落到她身上。   直到天空完全沉黯,她方才起身,慢慢地朝龙赫殿的方向走去。   隔殿门尚有一段距离,却听得阵阵欢声笑语传来,她当即停下脚步,隐身于廊柱之后。   “傅沧泓,我最近新得了一批鲛女,个个美艳动人,要不要送你几个?”   “算了,”傅沧泓的声音传出,带着几丝笑意,“你还是留着,自个儿享用吧,只是小心你家阿诺儿,要是被她瞧见了,估计后果难料。”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挺怕老婆似的。”   “难道,你不怕?”   “怕,当然怕——傅沧泓,你呢?说老实话,跟炎京凤凰在一起如许多年,有什么感受?”   夜璃歌蓦地屏住呼吸,指尖扣进廊柱——她相信,傅沧泓是爱她的,也从来不曾,听他在别的男人面前,提起过自己,可是今夜——   “我们不说这个,好么?”傅沧泓的嗓音变得低沉。   “嘿,”北堂暹却有些不依不饶,“反正她又不在这儿,你怕什么嘛?难不成还怕她突然变成只大老虎,出来咬你一口?”   “你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我和她……”   “正因为不懂,所以才要请教你啊。”   “就算我告诉你,你还是不会懂。”   “切——”北堂暹不满地撇撇唇,“瞧这故作高深的模样儿——男人女人间,不就是那么点破事儿,有什么不好说的。”   “是吗?”傅沧泓再没有瞧他,两眼直楞楞地看向门外,“如果把阿诺儿换成另一个女人,你会爱吗?”   北堂暹顿时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嘿嘿笑道:“咱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算我自讨没趣,自讨没趣。”   话虽如此说,但厅中的气氛还是冷寂下来,半晌不闻傅沧泓的声音,没多久,北堂暹便起身告辞,穿过檐下的刹那,他有意无意地,朝夜璃歌站立的方向瞧了一眼,夜璃歌赶紧朝后方退了退。   他会看到自己吗?   应该没有吧。   “皇后娘娘呢?”   “启禀皇上,奴才刚刚去院子外看过了,娘娘还没回来呢。”   “都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傅沧泓的嗓音里充满了忧虑,“点盏灯笼,朕出去找她。”   “不必了。”夜璃歌的嗓音适时响起,自己从栏杆后走出,现身于光影里。   “原来你在啊。”傅沧泓的双眼顿时亮了,“既然回来了,为何始终不出声?”   “见你们说得开心,故不欲扰了你们的雅兴。”   傅沧泓仍然只是笑——他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偶尔的尖刻和不高兴,全当她想出火儿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如果爱还在   曹仁却已经领着众人退了出去,傅沧泓抬头,朝夜璃歌脸上看了一眼,并不责问她去哪里了,只是上前摸摸她的衣衫,口中轻嗔道:“外面凉,怎么不多穿件衣衫?”   “傅沧泓。”夜璃歌却突然出声叫道。   “怎么?”傅沧泓抬眸看她。   “没,没什么。”夜璃歌转头,别开脸庞,那些纠结于心中多时的话儿,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忽然间再也无法说出来。   如果爱还在,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   “对了,今日冷虹来报,说杨之奇忽然撤军了。”   “撤军?”夜璃歌一听,双瞳顿时收紧,忖度道,“只怕他是打算放弃梅州城,改由其他地方下手。”   “我也是这么想的。”傅沧泓沉吟,“故此,我已经增派数名武将,各率一支队伍,直奔边关。密切留意杨之奇的举动。”   “我却担心,”夜璃歌沉吟道,“杨之奇会设法与南宫墨汇合,若是他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了,杨之奇要走,便让他走,令冷虹率兵,直接攻打虞国,杨之奇迫不得已,一定会回援。”   “这却不一定,如果杨之奇不肯回援,而执意要与南宫墨汇合呢?”   夜璃歌闻言沉默——傅沧泓的话,确有道理,要冷虹攻击虞国,短时间之内,是绝对难以取到效果的。   “你来,”傅沧泓携着她,走到屏风前,“看这个——我有一个新的想法——就是围追堵截,慢慢分化杨之奇的兵力,让他顾得了头,却顾不了尾,各个分化击溃,你觉得如何?”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夜璃歌微微颔首,“只是,必须要精确地知道杨之奇军队的行进动向,才能利用最少的兵力,实现战略目标。”   “不错。”傅沧泓眸露赞许,轻轻点头,在这个时刻,他仿佛又变成那个冷峻理智的王爷,可以将一切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   “呃。”夜璃歌微微一怔——看他的表情,难不成,他在杨之奇的军队里,安插了眼线?   傅沧泓没有正面给予回答,只是略一颔首。   “既如此,一切就按你的决策办吧。”夜璃歌难得第一次,让傅沧泓自己作了主。   “我一定会,做得非常出色。”男人凑唇在她颊上轻轻吻了一口,脸上流露出一丝满足——能得到她的认同,可真不容易。   “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   “是啊。”傅沧泓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我也好希望,这场战争能尽快结束,这样,你心里安定,而我心里,也同样安定。”   “会好的。”夜璃歌脸上终于绽出如花儿一般的笑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沧泓,我相信你,相信你是个宏材大略的皇帝,相信你有能力治理好整个天下。”   “是吗?”傅沧泓的双眼像天上的星辰一般闪烁,看着夜璃歌无比欣喜地道,“歌儿,你知道吗?能得到你的认同,是我最开心的事。”   “祝你成功。”夜璃歌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而傅沧泓则伸出双手,将她抱起,不停地来回旋着圈,曾经的那些不愉快、伤心、摩擦,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已经消失无踪。   是啊,他们始终是相爱的,况且,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相爱吗?   红尘沧桑,处处炎凉,如果连最亲近的人之间,都隔着像鸿沟一样的距离,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歌儿,你知道吗?”贴在她的耳际,男子的嗓音带着无尽魅惑,“能娶到你,是我傅沧泓今生今世,最大的幸运。”   “能嫁给你,也是我夜璃歌今生今世,最大的幸运。”   ……   “你说,他们的感情一如从前?”   “是,姑姑。”   红鸾眼中终于闪过丝挫败。   她不相信奇迹,从来不信,也只觉得世间男子多薄幸,可是夜璃歌,为什么你却什么都能得到?   美貌、权势、富贵……还有那个男人的心,夜璃歌,夜璃歌,你到底比其他女人强在哪儿?强在哪儿?   想着想着,红鸾呼地一声,将桌上的器物悉数扫落于地。   “姑姑?”立在桌前的女子蓦然抬头,眼中闪过丝惊诧。   “没,没什么。”红鸾淡淡地一摆手,强令自己恢复原状,她是个清醒而理智的人,不管遭遇多么大的挫败与打击,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原。   “你退下,继续留意宫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不得有任何疏漏。”   “是,姑姑。”年轻女子忙不迭地退了下去,说实话,她已经越来越不愿呆在她面前,更不愿面对她滔天的怒气。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一对男女,能逃得过我的掌握……”红鸾抬起手,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什么感情,信念,统统都是狗屁!狗屁!   狗屁?   是狗屁吗?   这世间很多人,都只看得见眼前的东西,他们无法想象,也不愿意相信,某种观念,某种信仰,可以长时间地扎根于某个人的灵魂,譬如,一生一世的爱。   人人都渴望得到,一生一世的真爱,但更多的人,却觉得真爱这玩意儿子虚乌有,根本就不值得花时间经营。   没有爱的人,觉得相爱的人很愚蠢,爱着的人,却觉得没有爱的人,很凄凉,谁是谁非,从来都没有答案。   也许,在真正的感情面前,真正的信念面前,真正的信仰面前,这世间万事万物,才是真正地毫无价值,只是很多人一生一世都没有见过,便以为没有。   曾经,被感情伤透了心的她,也是这样认为的,难道她的固执,会被傅沧泓和夜璃歌打破?   红鸾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渴望他们能够打破,甚至能够颠覆她设下的所有陷阱、棋局,创造奇迹,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干净的感情呢?那样干净的感情,怎么可能会属于他们呢?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肯定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破绽。   她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   红鸾这样宽慰着自己,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   傅沧泓和夜璃歌,却并不知道那些背地里对他们的算计,或者,他们知道,只是不去理会——人生苦短,他们从来不想计较得太多,只愿意守着彼此,过最纯净的日子。   ……   杨之奇终于发现,自己的兵力在一天一天地减少,他的军队后面,似乎跟着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偶然间冒出来,吞噬他的有生力量。   “妈的。”他终于忍不住,恶狠狠朝地面吐了口唾沫,调转马头冲向队尾,所看到的,却只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将军。”一名士兵凑上前来,“有很多人嚷嚷着,想要休息。”   “我知道了。”杨之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告诉他们,不许停留,继续朝前走。”   “可是将军,大伙儿已经走了三天……”   “三天又如何?”杨之奇两条眉毛一竖,“纵然十天,也得走!”   士兵打了个颤,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走开,杨之奇沿着队伍走了两个来回,目光所过之处,没有人敢胡乱吱声,于是,人马继续朝前进发。   也许是老天开眼,也许是因为杨之奇的威名,军队总算出了茂密的森林,行至一片开阔处,士兵们立即扔下装备,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起来!都给我起来!”杨之奇挥舞着马鞭,大声喊道,士兵们不得已,一个个翻身坐起。   “听着!要想活命的,拿稳你们的刀枪,背上你们的行囊,就连睡觉,都得瞪大一只眼睛,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说大声一点!”   “听明白了!”   “果然是一代名将。”伏在草丛里的冷虹,眼里不由闪过丝敬佩的光——军人就是军人,军人向来敬佩比自己强的人。   与此同时,他将掌心在往草丛上用力地摩擦了几下,任那尖锐的针刺儿,刮破皮,渗出血来——痒痒,控制不住地痒痒,想扑上去与之决一高低的痒痒,越是强大,越想征服的痒痒。   但长期作战养成的理智,还是让他按捺住了自己——杨之奇现在看似兵困马乏,可他心里那股气劲儿并没有泄,只要一丝未泄,他就无机可趁,只能跟在他后面,继续前进。   夜色慢慢地变得浓稠起来,树林里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将军,喝口水吧。”   副将张之远走到杨之奇身边,递上自己的水囊。   杨之奇接过水囊,拧开盖子送到唇边,咕咚咕咚连灌几口,两眼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作为一个将领,他必须对所有手下负责,随时随地都得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没有异常,但杨之奇也并没有因此就放松警惕。   “你们都过来。”   士兵们拿着武器,纷纷团聚到他身边。   “按这个阵形排列。”杨之奇在地上画了个图形,将士兵们分成数支,在树林里分散开来。   篝火突突地跳跃闪烁着,士兵们有的低声细语,有的倚着树干呼呼大睡,有的来回巡逻,看似松散,其实内里紧凝着一股子精神气劲。   “撤退。”冷虹沉静地下达军令——此时出击,只会撞在杨之奇的刀口上,对自己毫无宜处。   危险似乎是离开了,杨之奇心中那根弦稍稍一松,立即又开始思索——老是这样处于被动闪避的状态,显然是他根本不愿意的,要如何才能让跟在后方的尾巴暴露呢?   ……   “报告将军!”   “什么事?”   “驻扎在树林里的虞军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冷虹目光一闪,却并不觉得很吃惊,他好歹和杨之奇对峙了一阵子,深知他个性阴忍,在用兵上更是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将军,现在我们?”   沉吟片刻,冷虹方道:“再后撤六十里。”   “再后撤?”士兵吃惊极了。   “对,照我的命令做。”冷虹毫不迟疑地道。   要说,这杨之奇古怪,未料却遇到一个更加古怪的对手。   若是其他两个将领遇上,基本会采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等计策,偏偏这两人,各有各的算盘,若是拨到一起,那定然是千古难逢。   ……   “居然,没有跟上来。”勒住马缰,杨之奇回头朝后方看了看,眸里闪过丝诧色——敢情这北宏还真是人才辈出,先有个吴铠,现在又多了个冷虹——夜璃歌,似乎你发现的每个人才,都是我的克星。   “传我将令,用树叶茅草伪装自己,缓缓潜伏前行。”   “是,将军。”   且不说冷虹和杨之奇在边境线上胶着,而南宫墨,面对吴铠咄咄逼人的气势,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先是以各种样方式笼络京城中的贵族们,使之联成一气,再迅速征调各地驻军至边城,阻止吴铠大军入侵。   如此一来,也就意谓着傅沧泓先前一统天下的布局彻底失败,得另起炉灶。   斜靠在榻上,傅沧泓双眸深凝,看着桌的地图。   他很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甚至忍不住想把这张黄绢撕碎,可他到底按捺住了自己,深深呼吸一口气,用手指揉着太阳穴,陷入沉思之中。   第三百九十九章:较量   一股柔和的力度忽然传来,恰好适中,让傅沧泓不禁吸了口气。   睁眼看时,却是一个姿色撩人的女子,他一怔,顿时坐直身子,重重一拍桌案:“大胆!”   女子身子一颤,曲膝跪下:“请皇上开恩!请皇上开恩!”   “你——”傅沧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眼里闪过丝疑惑——这宫中人等皆知,他从来不好女色,故此,除夜璃歌外,几乎没有女人,能近他的身,可是,可是这女子。   正踌躇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蓦然自殿门外而来,傅沧泓霍地抬头,恰恰对上夜璃歌的眸子,他当即跳了起来:“璃歌——”   夜璃歌的神色却很平静,先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再一着落到宫女身上,往前踱了两步,在丹墀下站定:“你是哪宫里的?”   “回,回娘娘的话……”宫女双肩颤抖,神情模样可怜到极点,“奴婢,奴婢只是见皇上操劳过事,费神费力,故此,故此大胆……”   “哦?”夜璃歌声色不动,注视着她的头顶,“如此说来,本宫应该褒奖你的忠心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请娘娘饶命!”宫女一边说,一边重重地往地上叩着头。   “平身吧,下不为例。”   “奴婢叩谢娘娘,叩谢皇上。”宫女说着,站起身来,却撩起眼皮飞快地扫了傅沧泓一眼,才踩着碎步往殿外退去。   “想不到。”待她的身影一消失,夜璃歌一只手摁在御案上,淡淡地道,“真想不到,他们竟然已经把人,安排到了你身边。”   “你说什么?”傅沧泓眼里闪过丝诧色。   夜璃歌却再没有言语——这一次,是谁呢?先是青楼设局,再是宫中风波,倘若不查出来,止不定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璃歌。”见她不说话,傅沧泓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眼里带着几分惴惴。   “后宫之事,我自会打理,沧泓,你记住,这段时间,一定要将注意力,集中在战事上。只要一统天下,所有的风浪自会平息。”   “我知道了。”傅沧泓点头。   “你今天一定累了吧?”夜璃歌踏上丹墀,伸手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傅沧泓眼中顿时涨满笑意——只要她肯对他好,他纵然是死都愿意,哪里还在乎其他?   ……   “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只是随意出宫走走。”   “那——”侍卫眼里闪过丝迟疑。   “日落之前,我自会回来。”夜璃歌言罢,飘然出了北宫门。   大街上一派繁华,车来车往,换了男装的夜璃歌缓步朝前走着,两眼有意无意地扫过两旁的店铺。   “夜……公子。”一声轻唤突兀传来,止住她的脚步,夜璃歌转头看去,却见唐涔枫一袭白衣,正站在街旁一家玉器店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唐……公子?”   “今日有闲,出来逛逛?”   “嗯。”夜璃歌点头。   “多时不见,可有机会详谈否?”   夜璃歌想了想,方道:“也好。”   两人便就近挑了座茶楼,待小二送上茶来,对饮片刻,夜璃歌方道:“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请教公子。”   “哦?不妨说来。”   “且不知这宏都城中,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   “新鲜事?”唐涔枫提起茶壶,往夜璃歌杯中注了半盏,方慢慢地道,“若说新鲜事,倒还真有一件。”   “什么?”   “就是城南,新开了家嬉语楼。”唐涔枫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夜璃歌的面色。   “嬉语楼?”夜璃歌微微沉吟,唇边继而浮起一丝淡笑,“公子可曾去过?”   “你问我?”   “是。”   “我是天承大陆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哥儿,但凡烟柳繁盛之地,自然都去过。”   “如何?”   “三个字——销魂窟。”   “却不知公子的魂魄,是不是也留在那里了?”   唐涔枫却不言语,只拿眼看定了她,似有千言万语——很多年了,夜璃歌,你知不知道,已经很多年了,我唐涔枫的三魂七魄,早已着落在你身上。   夜璃歌到底是经历过情事的人,一对上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便知晓他要说的全部言语,赶紧用一声轻咳,唤回唐涔枫的理智。   “如果你想去瞧瞧,我倒是可以,舍命相陪。”   “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当夜璃歌站起身来的刹那,唐涔枫出声叫住她:“璃歌——”   “嗯?”   “万事……小心。”   “我会小心的。”   从茶楼里出来,夜璃歌直奔城南,老远便见一些衣饰华丽的男人,或联袂而行,或大声调笑,往嬉语楼去。   她混在这些人中间,也迈入了嬉语楼的大门。   让她惊讶的是,这些男人在外面耀武扬威,进了嬉语楼却一派安静,两名年轻俊俏的少年走上前来,引导着众人入座,奉上香茶及各式糕点。   这群富贵公子哥儿们,或靠坐在椅中品茶,或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或摇着扇子作风流状。   不多时,却听一声鼓点敲响,台上的帷布拉开,一名身着红衣,满头银饰的女子旋舞着,自空中缓缓降落,那窈窕的身姿,顿时引得无数男人轰然叫好。   夜璃歌声色不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一阙歌舞尽,男人们掏出银锭,哗哗直朝台上扔,女子点头致谢,转身隐入幕后。   接下来是几个即兴节目的表演,登台献艺的女子可谓个个绝妙,让所有男人神魂为之颠倒。   “各位公子,今日表演到此结束,若公子们有相好的,可打赏花银,进内院细谈。”   那女子款款而来,步态从容,纵然已经青春尽逝,可仍旧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情。   但,透过这股风情,夜璃歌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判断出——她们,是同一类人。   杀手?   青楼老板?   似乎,这二者也能够统一得起来。   当红衣女子隐入台后,夜璃歌旋即起身。   嬉语楼后园。   流水潺潺,红衣女子婷婷立在栏边,手捧一只精致的小皿,慢慢朝水中抛洒着香饵,引得无数的鱼儿争相逐食。   “红鸾姑姑,果然好兴致。”夜璃歌走过去,唇角淡淡勾起丝冷笑。   红鸾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言不发。   “我不管你,来北宏是为了什么,也不管你是听从谁的指使,我只有一件事想警告你——想做什么都好,别动我的男人。”   红鸾终于转过头,淡冽眸光从她脸上掠过:“夜璃歌,你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跋扈、专横,全无一点女子的贤良淑德,真不知道,傅沧泓会喜欢你什么。”   “我是否贤良淑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和我相比,只怕你的心更狠,更冷,更毒,我说得对吗?”   “对,非常对,”红鸾点头,“所以夜璃歌,你也应该明白,我绝不是那种被人吓唬一两遭,便会放弃的女人,从骨子里来说,我和你一样高傲!凡是我想要的东西,就务必要得到!哪怕不择手段!”   “嗬嗬,”夜璃歌沉沉低笑,“看来这一次,我是遇上对手了——那咱们,不妨走着瞧。”   “那就走着瞧。”   再未作一分停留,夜璃歌调头便走——看样子,红鸾的背后,必然隐藏着极大的势力,会是谁呢?   应该是南宫墨。   那个呆在宋京的男人,果然不甘坐以待毙——其实天下间,又有谁会真正愿意坐以待毙呢?哪怕是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百分之百的人,都会奋起反抗,甚至,鱼死网破。   ……   太悦酒楼。   “小二。”   “公子,有何吩咐?”   “取你们家最好的酒来,本公子要痛饮三百杯!”   “好咧!”小二痛快地答应着,麻溜上菜、上酒。   夜璃歌提起壶来,往杯中注满酒浆,刚痛饮了数杯,一只手忽然伸来,扣住她的腕。   “你——”乍然转眸的刹那,夜璃歌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凝神才看,方才确定,真的是他。   “小嗷。”   傅沧骜不说话——如今的他,已经和数年前大为不同,准确地说,是越来越像傅沧泓了,如果不是他身上,没有傅沧泓那股子逼人的王者之气,只怕天天面君的文武大臣们看到他,都会下跪叩头行礼。   夜璃歌苦苦一笑——今日这酒,只怕是喝不成了。   傅沧骜在她对面坐下,自己抢过酒壶不住往口中灌,不一会儿,便喝得半滴不剩。   夜璃歌也不言语,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是很微妙的,譬如她和傅沧骜,很多时候,他们不需要言语,也会明白对方的想法,也会懂得对方那些没有表达出来的东西。   “不会有人,能把他怎么样。”   将酒壶重新搁回桌上时,他淡淡地道。   “什么?”   “我会替你做这些事,任何事——那个女人,交给我。”   夜璃歌一震,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终,她选择接受他的好意:“那我们说定了,北宏城里的大小事等,我全部交给你,倘若有任何风声,你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行。”傅沧骜简洁明了地应道。   心结一解,夜璃歌顿时整个人都松快起来,拍着桌子道:“小二,上酒!”   “你还要喝?”   “当然,难得痛快一次。”   二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饮到暮色昏沉,方起身离开酒楼。   一直将她送到北宫门,傅沧骜方才抽身离去。   “娘娘。”才入宫门,禁军统领张广云便迎上来,“您这是去哪儿了?皇上都已经差人问过好几次了。”   “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夜璃歌露齿浅笑,那明艳容光,让张广云倏地红了脸,不敢直视。   他赶紧唤来两个宫侍,着他们用软轿将夜璃歌送回龙赫殿。   软轿在龙赫殿前停下,宫侍把夜璃歌扶出来,傅沧泓已然抢出,一把将她抱住,隐隐闻得她身上的酒气,眉头不由拧了起来:“璃歌,你这是?”   “遇上个朋友,多喝了两杯。”   傅沧泓“哦”了声,扶起她朝里走,直至床边,将她放在枕上,轻轻褪去她的外袍,拿过丝被,替她轻轻盖好。   “高兴,今天真高兴……”夜璃歌喃喃道,一向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两朵红云。   倚在床栏边,傅沧泓满眸宠溺地看着她。   “皇上,”姣杏儿靠过来,“让奴婢来吧。”   “不,”傅沧泓摆摆手,“你退下,让所有人都退下,朕要陪着皇后,单独陪着皇后……”   “是。”姣杏儿应了声,悄悄退下。   第四百章:最爱的女人   傅沧泓定定地注视着夜璃歌。   这是,他的妻子。   他今生今世最爱的女人。   很多时候,他也明白她的心意,都是为了他好。   也许是观念上接受不了,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他总喜欢和她小小地置气。   他更气恼的,是她总把天下放在第一位,很多时候不顾他的感受。   娶到这样一个女人,他是该笑呢?还是该叹气?   她永远不会像其他的女人那样,安于室内,而更希望在天下各处跑来奔去,如男人般闯荡山河。   或许,她比他更适于做一个帝王,只要她愿意。   璃歌,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你?又怎么会被我遇上?   “怎么了?”夜璃歌睁开双眼,定定地对上傅沧泓忡然的眼眸,“你怎么不去上朝?”   “啊?”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来。   “你不去上朝吗?”   “这,这就走。”傅沧泓站起身。   “沧泓。”   “嗯?”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要相信,天下终归会属于你,不管你是成或者败,我都会在你身边。”   “好。”傅沧泓定定地点头,“我记下了,我会努力。”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夜璃歌方才坐起身来——寒夜过去了吗?苦难过去了吗?再怎么艰难险阻,都会走下去吗?   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的,不是吗?   他是如此的心艰意定,而她也是。   心怀光明,畅想未来,很多问题都可以解决,不是吗?   起身下地,她摘下挂在墙上的剑,慢步出了殿门,于满树琼花间挥洒开来。   牧城烽烟、炎京相遇,他那一眼的认定,绾系了两个人的命运,从此以后,天下开始剧烈地动荡不安——风云乍起,雷霆惊乱,他却始终追逐着她,不离,亦不弃,如许深情,终于掳获她那颗高傲的心。   《命告》中说,得此女者,既得天下。   天下者,多少英雄梦寐以求,可有几人真正懂得,什么才是天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   窃取名-器以谋私利,绝非大智之人。   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八方奔走,罔顾万物苍生,亦非圣主。   傅沧泓,你本不是帝王之材,也非帝王之命,得至今日,不过一念执著,而我,也打算放弃自己,成全你的执著。   只希望从此以后,你的执著,不单单是因为我。   比起我夜璃歌,这个天下,更加地需要你。   苍狼啸海,傲龙翔云,男儿大丈夫,当有一番豪情壮志。   ……   “她果然是天命之女吗?”   几乎每一个知道他们的人,都发出深深的感叹——很多年前,天承大陆上流传一句话,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只是,那么多人质疑,那么多人不相信,终于有一天,当人们睁开眼睛,夜璃歌的鼎鼎大名,忽如春风一般,拂过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仰起头,像仰望太阳一般,看着那个女人。   传说中的炎京凤凰。   传说中的天命之女。   还有她身畔的那个男人——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仇杀、阴谋、离间、迫害、分离……却到底,终成正果。   四海震动,五湖传说。   宋京。   “听着,”南宫墨死死盯着跪在丹墀下的黑衣人,“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杀了夜璃歌!给朕杀了她!杀了她!”   面对皇帝的怒气,没有人敢吱声,但谁心里头都明白,要杀夜璃歌,根本没有可能。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这群废物!废物!”盛怒之下,南宫墨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   “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执行命令,你们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南宫墨重重地拍着桌子,大声咆哮。   “是。”   众人隐身退去,南宫墨双手撑住案沿,口鼻中不停地喷着气——为什么?夜璃歌,为什么你总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拥护?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纵然你为了那个男人,背弃了整个璃国,居然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支持你?   我就不明白了,夜璃歌,你不就是个女人吗?不就比一般的女人漂亮吗?可是你在的地方,为什么总有奇迹发生?   傅沧泓不过就是个草莽王爷,他有什么?他会什么?为什么他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恋?为什么你会如此不惜代价地帮助他?为什么我南宫墨不成?   是啊,大概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嫉妒他吧——只是很少人想过,那个男人是如何追逐着心中的至爱——烽火狼烟,刀枪剑戟,阴谋陷害,他却始终朝着她的方向,不断地努力,努力,终至今天。   夜璃歌,你是我的至爱,一生一世都是。   ……   “皇上。”   “嗯?”   “最近宫里有些异动。”   傅沧泓眉峰微微一挑:“听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保护好皇后娘娘,才是第一要紧的。”   “那,皇上您呢?”   “照朕的吩咐去做。”傅沧泓的话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是。”   表面上看起来,宏都城平静依旧,只有那些最聪敏的人,才意识到格局的变化。   夜璃歌却格外地安静下来,每日里只是呆在龙赫殿里,呆在傅沧泓身边,似乎,只要有她在,傅沧泓做什么都非常地快速,处理一切事情迅疾到位,偶尔他出了差错,夜璃歌也不说什么,只是略扫他两眼,傅沧泓便立即领悟了。   北宏,出现了前所未有,欣欣向荣的景象——从君王,到大臣,到兵卒,到百姓,每一个人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   活着很有劲!   活着很有希望!   是啊,他们的君王,和皇后,会带领他们,走向繁荣,走向昌盛!   老百姓们可不会想那么多——谁给他们饭吃,谁让他们看到未来,他们便信服谁!至于其他的,那都不要重要!   璃歌。   璃歌。   夜璃歌。   这个名字,连同她与傅沧泓之间那一段传奇般的感情,迅速在民间扩散开来,有人形容她绝色倾城,有人知道她能妙手回春,也有人说,那个女人心如毒蝎,从来不许任何女人,染指他的丈夫。   只是,不管外面的人如何议论,龙赫殿中的那两个人,却始终是静静的。   在他们心中,真正在乎的,并且永远在乎的,只有彼此吧。   也许当岁月流逝殆尽,也许当时光侵蚀了所有宏伟的建筑,也许当世人已经将他们彻底忘记,满头白发的两人,却可以执手对看,笑容明净——这是他们所共同创造的世界,它会给一直造福于后人,为千秋万世所铭记,若能如此,他们也就不枉活了这一遭。   “璃歌之志,不在后宫,璃歌之志,志在天下!”   这句豪言壮语,终有一天,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此一生,无憾矣。   ……   “快看,皇后娘娘的凤袍。”   “好漂亮啊,皇后娘娘那么美的人,穿上后一定会像仙女一样。”   宫女们围着凤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参见皇后娘娘。”   一声惊呼,打住所有的议论。   “参见皇后娘娘。”所有人等齐齐拜倒,夜璃歌走到木架前,绕着凤袍转了一圈,但见其上缀着无数的珍珠和玉石,眉头不由微微拧起。   “歌儿,喜欢吗?”傅沧泓淳厚的嗓音从后方传来。   “你这是——”   “等到天下一统的那天,我要携你登上城楼,接受万方来贺!”   “你啊。”夜璃歌抬起手,在他的胸口轻轻一戳,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傅沧泓顿时笑眯了眼。   “纵然要如此,也不必过于破费,要知道,天下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呢,你得多为他们想想。”   “这个朕知道,朕已经下旨,今年减免西南数郡的赋税。”   “现在减免?国库的存银够吗?”   “北堂暹又送来一批黄金,足够开支。”   “想不到,”提起北堂暹,夜璃歌眸中浮起几许感慨,“他倒是个说到做到之人。”   “他自然,也有他的算盘,你想想看,倘若朕将来得了天下,还会少他一杯羹么?”   “如此说来,现下对你献媚讨好的人,着实不在少数了?”   “那倒也不是,”傅沧泓赶紧收起自己的小得意,“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对这些人,你可得斟别对待,那些为国为民的,自然该给予相应的职权和薪俸,而那些为求一己私利,主动讨好于你的,你可不能被他们糊弄了去。”   “我知道,夫人,你说的每一个字,为夫谨记在心。”   “沧泓。”   “嗯?”   “我每天在你耳边念叨这些,你会不会觉得烦?”   “当然不会。”   “真的?”   “真的。”   “你不计较我一点也不贤良温婉?不计较我刁悍泼辣?不计较我杀伐果决,没有女儿家的半点顺遂?”   “不计较,都不计较。”   “好吧。”夜璃歌偎入他怀中,轻轻将头枕在他肩上,“如此,我便没有看错人……或许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傅沧泓更加用力地拥紧她,增强她的信心。   “我是这天底下,最模范的丈夫,最体贴的男人。”   “瞧你美的。”夜璃歌不禁“扑嗤”笑出声来。   “难道不是?”傅沧泓抬手摸摸她的脸颊。   “是,或者不是,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夜璃歌转眸,望着邈远的天空,“我只知道,没有你,我会很寂寞,很寂寞……”   “我也同样……”   第四百零一章:一往无惧   是啊。   寂寞。   那样那样的寂寞,那样令人无法摆脱的寂寞,纵使倾世繁华,也仍然心无所依的寂寞。   只有他能看得到,她的心有多广,多大,只有她才明白,他的情有多深,爱有多浓。   放眼天地间,只有这样的一个你,也只有这样的一个我。   就算千里万里,我也会去寻你,因为没有你,我的生命便没有意义。   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不舍不离,是这样的刻骨铭心,成就了他们之间的传奇。   “璃歌。”男子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   “可以为我跳一支舞吗?”   “好。”   夜璃歌旋转着,从他怀中抽出身来,挥袖轻舞,傅沧泓双眸一瞬不瞬地追逐着她,只怕一恍眼,她整个人就消失了。   “来,我们一起跳……”夜璃歌忽然旋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整个凌霄阁中,响起他们欢快的笑声……   “笑吧,笑吧,尽情地欢笑吧,且让你们,最后再开心一段日子里……”深黑的树荫后,敛藏着一抹人影,薄削双唇轻启,冷冷吐出一句话来。   星月满天。   两人一路嬉笑着,穿过花木扶疏的林荫道。   “等等。”夜璃歌忽然伸手,扣住傅沧泓的腕。   “怎么了?”   “情况不对。”夜璃歌压低嗓音道。   傅沧泓愣愣神,这才注意到,一向灯火辉煌的龙赫殿,此时竟寂寂无声。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你先留在这儿。”   “不。”傅沧泓简短言道,反踏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一起走。”夜璃歌说着,和他一起踏上石阶,立在廊下,单掌挥开门扇,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幽幽闪烁的光影间,可以瞧见,地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宫侍的尸体。   “火狼!火狼!”傅沧泓放声吼道,却半晌不闻人声。   夜璃歌袖中纱绫飞出,在殿内周游了半晌,确定没有任何危险,方才携起傅沧泓的手:“走吧。”   两人进得殿内,点燃灯烛,只见地上东一道西一道,全是血渍,而木架上的凤袍,被剪成一丝一缕。   “谁干的?”傅沧泓双眸中喷出火来,刚要吵嚷,却被夜璃歌拉住。   “璃歌?”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   傅沧泓安静了。   夜璃歌在殿中来回走了一圈,仔细检看了宫侍们的伤势,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   “如何?”   “是杀手。”   “杀手?”傅沧泓又要发作,夜璃歌赶紧将他摁住,“不是告诉过你,凡事不要慌乱吗?”   “这——”傅沧泓又是急,又是气,急她如此不以为意,气自己无能,再次把事情给搞砸了。   “此事跟你无关。”夜璃歌宽慰他,“潜入大殿的杀手,与寻常的杀手不同。”   “嗯?”   夜璃歌看他一眼:“你还记得夜方吗?”   “嗯?”傅沧泓眸中闪过丝诧色,“当然记得,他——”   “夜方所习的一切,皆出自我父亲亲授,他精通所有暗杀之技能,可以随意潜入任何地方,甚至,包括天承大陆所有的皇宫。”   傅沧泓不由打了个寒颤:“难道说,这事是夜方做的?”   “不,”夜璃歌摇头,“夜方的手脚虽然极干净,却从来不做这等杀戳无辜之事。”   “那——”   “沧泓。”夜璃歌忽然唤了声。   “什么?”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如果一统天下,造福万民,却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你会害怕吗?”   傅沧泓屏住了呼吸,好半晌方道:“只要这代价里,不包含……你,我就不怕。”   “傻瓜。”夜璃歌抬起手,微凉指尖抚过他的面颊,眸中已经隐有泪光,“你总是这样……”   “不然,能怎样呢?”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你,让你可以事事顺心,平安如意,只可惜我能力不足,始终做不到……”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只是世间好事,本就多磨,非常不易为——要知道,易为之事无益,有益之事难为。”   “嗯,我懂,我都懂。”   “一件凤袍,毁了也就毁了,只是可惜这些人,平白无辜葬送性命,所以沧泓,你一定要统一天下,仁泽万民,否则他们的牺牲,还有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都不会瞑目。”   “我明白了。”   “只怕,离咱们的终点越近,事情就会变得愈发地凶险。”   “只要你在我身边,不管多么凶险,我都一往无惧。”   听他这么说,夜璃歌张开双臂,紧紧地将他抱入怀中,贴着他的耳际道:“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世间男子千千万,我挑中的,却是你……”   “为什么?”   “因为你不怕死啊……傅沧泓,你是第一个,不畏惧艰难,不畏惧磨难,千里万里,始终追随我的男人……”   “因为你,值得我付出生命。”   “好,有你这句话,一切便足够。”   是的,倘若一个人敢豁出命去,还有什么事做不到,还有什么事,不能成功呢?   ……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每一个踏进殿门的人,都愣住了——是他们看花眼了吗?皇后娘娘,竟公然坐在皇帝身边?   “从即日起,本宫将和皇上一起,临朝听政,众卿家可有异议?”   短暂的沉默后,冯翊率先跪倒:“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即,大殿中响起一片叩拜声。   接下来,六部九卿大小官员纷纷出列,奏报各种事务,仍由傅沧泓裁决,夜璃歌只是偶尔补充。   两个时辰后,早朝结束,众臣鱼贯退出,夜璃歌方同着傅沧泓下了丹墀,迈出大殿。   站在玉石栏杆旁,极目望出去,但见宫阙重重,殿阁林立。   “璃歌。”傅沧泓走过来,在她身旁立定。   夜璃歌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   “你们说,皇后娘娘这是——”   “他个妇道人家,居然管起朝政上的事来。”   “冯大人,你不发表意见吗?”   “皇后娘娘这样做,自有深意,我劝你们,还是少说废话,多多埋头做事吧。”   众人默默对看一眼,均觉十分无趣——细想也是,这北宏国本就是傅家的,倘若皇帝本人都不觉得什么,他们哪有资格发言呢?   哪怕皇帝将江山拱手让给那个女人,他们也只能服从。   ……   “璃歌,你累吗?”   “不累。”合上手中的奏折,夜璃歌满眸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在想,南宫墨这个人。”   “他怎么了?”   “老是这样被动挨打,不是办法,我们得主动出击——南宫墨总给我们制造麻烦,而我们,至少也应该回敬他一点礼物。”   傅沧泓顿时来了兴趣:“你想怎么做?”   “这却要问你了。”   “怎么说?”   “一般而言,男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的,当然再清楚不过,至于其他男人想要的,无非是名利财色,但南宫墨,他已然是一个帝王了,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他最想的,只怕和我一样,也是天下。”   “好,他要天下,咱们便给他天下?”   “呃?”   “你不必管了。”夜璃歌摆摆手,“我会设法,引他上钩的。”   “该不会是——”傅沧泓眼里闪过丝疑惑。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夜璃歌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会是那种女人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傅沧泓也形容不出来,自己心里的感觉。   “对付南宫墨,可得好好花一番心思,还有,既然对付了南宫墨,不如,咱们把虞琰也一并搭上去,只要搞定他们俩,那一切都妥当了。”   “搞定?”傅沧泓满眸兴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似乎想窥破,她要如何“搞定”,可夜璃歌却只是微微笑着,沉默不语。   她要给他一个惊喜。   意外的,特大的惊喜。   半夜里,夜璃歌坐起身来。   “璃歌——”傅沧泓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你去哪里?”   “你接着睡,我去外面逛逛。”   “天都这么晚了……”傅沧泓眼中充满忧虑,“你还是别想征伐天下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不碍事。”夜璃歌宠溺地拍拍他的脸庞,“我只是随意走走,又不会化成鸟儿飞掉。”   “我就是怕你飞掉。”傅沧泓嘟嚷道,“试想普天之下,我到哪里,再去找第二个你呢?”   听他说得如此动情,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酸,索性躺下来,亲亲他的脸庞道:“罢了,我不去了,陪着你。”   傅沧泓当即大大松了口气,伸手将她抱住——太多时候,他宁可她呆在他身边,安静地,乖乖地做一个小女人,不要再去折腾那些男人摆弄的事。   璃歌,你放心,倘若你要这方天下,我定然会把它打下来,双手奉送到你面前。   只求你安心。   只求你,爱我。   全心全意地爱我。   不要让我难过,不要让我痛苦,不要让我寂寞,不要让我悲伤。   我这一生一世所求,只是想有一个人,在最冰冷最绝望的时候,好好地陪着我。   王者之路,实在太难走,太难走了啊。   第四百零二章:心的力量   夜璃歌把自己一个人关入静室之中。   这是她的习惯,每逢需要重大决策之时,她便要把自己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因为她深深懂得,一个人真正强大的力量,很多时候并不来源于外部世界,而是内心。   没有人知道,一颗心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   盘膝静坐,将双手掌心朝上,交叉叠于膝头,夜璃歌合上双眸,进入冥想的状态。   南宫墨和虞琰的影像,从脑海里浮出,这两个男人,一个城府内敛,一个英明睿武,都是不容易对付的。   穿透表象看进内心,他们想要的,无非都是——天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夜璃歌方睁开眼眸,她想,她已经找到了答案。   推开室门,却见傅沧泓立在外面,满眸忧色。   “沧泓?”   “我,有些放心不下。”   “没事。”夜璃歌摆摆手,和他一起朝外面走去,坐在案边,拿起笔来,细细凝思半晌,方运腕在纸上缓缓游走,勾勒出一幅奇异的画卷。   “这是什么?”傅沧泓眼里满是好奇。   “嘘——”夜璃歌竖起指头,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傅沧泓只好闭上嘴,在旁边看着。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整幅画完工,夜璃歌笑了笑,伸手从旁边取过一个信函,将画纸叠好,放入信封内,又在封皮上写下两行字:   金瑞帝君南宫墨亲启。   “给南宫墨的?”   “嗯。”夜璃歌点点头,又拿过另一张纸,也画了幅图,放下信封里,这一次,却是给虞琰的。   傅沧泓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对付他们的法子?”   “不可说,不可说。”   夜璃歌搁下笔,转头看着傅沧泓:“这次,却是要借你的火狼一用。”   “火狼?”不等傅沧泓再喊,火狼已经闪身而进,跪倒在案前,“卑职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   “嗯。”夜璃歌轻轻点头,将两封信函递给他,“去,分别送往虞国与金瑞,务必要虞琰和南宫墨亲收。”   “卑职遵命!”火狼接过信函,起身离去。   “现在,诸事都已经妥当,你可以好好歇息了吧?”   “还早呢。”夜璃歌摇摇头——此一计若真能对付虞琰和南宫墨,那倒好说,倘若不能对付,却得另设他法,再则,就算真收服了虞国和金瑞,后续还有很多事,都必须预先考虑。   “璃歌……”见她始终郁郁不乐,傅沧泓只好柔声劝慰,“你别太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或许,我这也是做习惯了,停不下来,你若是觉得闷,便一个人出去逛逛,待我消停了,便去陪你。”   “我能去哪里呢?”傅沧泓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替她揉着肩膀。   “你——”看不得他这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儿,夜璃歌只得抛下笔,在他胸口上一戳,“真真儿是我的命中克星!”   ……   “《命告》?”   当画纸在面前展开的刹那,南宫墨双眼大亮,两手不住发颤——这就是传说当中,每一个君主都想得到的《命告》吗?   “不对!”如此重要的东西,夜璃歌怎会轻示于人?她到底有何目的?   刹那间,千万种疑虑从心头浮起——自己到底要不要相信呢?   只是可惜,这《命告》向来只是个传说,没有人真正见过,更没人看得懂,一切都要靠他自己顿悟。   “来人!”   “奴才在!”   “传朕旨意,朕要罢朝三日,斋戒静修。”   “皇,皇上?那,那外朝的臣子们……?”   “只是三日,料他们也不敢怎样,你传下话去,让所有臣子将奏旨递交至元极殿,待朕出关之后,自然会一一批复。”   “是,奴才遵旨。”   待宫侍退下,南宫墨捧着那一纸《命告》,再次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   “《命告》?”   最初的震撼之后,虞琰很快恢复冷静——夜璃歌在这个时候,送出这样一封至关重要的信来,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莫非,她先悟透了先机,知道天承大陆整个格局将改,还是?   这子虚乌有的东西,自己到底要不要信呢?还是将之彻底毁掉,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罢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试试看,能不能瞧懂里面的玄机。   将画纸细细叠好,放入袖中,虞琰又开始批阅奏章,直至处理完所有政务,方才回转后宫。   “皇嫂,你向皇帝哥哥求求情,让他下一道旨,召郡马回京,好不好?”   “不行,”雍荣端庄的皇后满脸为难,“颜儿啊,不是皇嫂不肯帮你,只是太祖早已定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这打仗啊,都是男人们的事儿,皇嫂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去过问呢?”   “皇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虞绯颜却不肯放弃,摇着皇后的胳膊,不停地央求道。   “咳,咳咳……”   屋中两人听到虞琰的声音,顿时齐刷刷站起,身形挺得笔直。   “参见皇上。”   “参见皇兄。”   “你们姑嫂两个,这是在议论什么?难道是背后编排朕?”   “皇兄……”虞绯颜满脸委屈地嘟起小嘴,“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怎么烦了?”   “您自己想想,颜儿自从和齐哥哥成亲以来,总是聚少离多,哪像皇兄和皇嫂,伉俪情深,夫唱妇随的,让人好不羡慕,可怜颜儿一个人,独守空闺,蹉跎了青春……”   见她刻意装出副娇滴滴的模样,拿腔拿调地说话,虞琰想笑,却到底没能笑出声来,反板着脸道:“你真想你奇哥哥了?”   “是啊。”   “那就在家安静呆着,每日里多向菩萨祈福,保佑他早得天下,到那时候,朕封他做大将军王,给你在元京盖一座豪华的府宅,到时候,你不就能时时刻刻地,陪着你的奇哥哥了。”   “大将军王?”别的什么,虞绯颜倒没留意,反是把这四个字给牢牢抓住了,“皇兄,如果奇哥哥得掌天下,你真会封他为大将军王?”   “当然,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朕是天子,金口玉言!”   “好!”虞绯颜总算被他哄得开心了,连连拍手,“颜儿这就回去,抄写《大云经》,为奇哥哥和皇兄祈福。”   看着她一蹦一跳出了寝宫门,虞琰不由好笑地摇摇头——这个丫头啊,说她心思复杂吧,的确很复杂,说她单纯吧,也足够单纯。   “还是皇上有办法,臣妾佩服。”   “哪里的话,”虞琰摆摆手,“这丫头性子倔,想来,给皇后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不不,”皇后轻轻摇头,“我每日在这宫里,着实有些冷寂,正盼着她来同我说话呢。”   “是朕专注国事,忽略皇后了。”虞琰拿起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能服侍皇上,已经是臣妾莫大的福气,臣妾并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是希望皇上在忙碌政事之余,也要记着保养自个儿的身子,千万别累坏了。”   “朕理会得,皇后只管放心,朕自然得强强壮壮地活着,不但要活着,而且要见到,整个天下尽归虞国版图!”   “愿吾皇成此不世功勋!”皇后赶紧起身,朝虞琰深深一拜。   “你看朕这——”虞琰脸上却浮起丝惭愧的笑,“说着说着,又扯到这些事上来了,好不容易到后宫一次,自该与皇后好好地温存温存。”   听他如此说,皇后不由微微地红了脸,娇羞一笑,偎入虞琮宽阔的怀抱中……   ……   不通!不通!还是不通!   南宫墨扯着手中图纸,满头怒发如狂——他几乎已经竭尽所能,却还是悟不出玄机何在。   “夜璃歌!夜璃歌!”他恶狠狠地嘶叫着,把手中的画纸撕得粉碎,手臂一扬,无数纷飞的雪片儿,立即在空中飞散开来,飘落一地。   哧——   他的目光如火石般,从某张残片上划过,同时,同时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   “看到了!哈哈哈!我看到了!”   祥安殿里,蓦然响起皇帝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皇……上?”   “是皇上?”   殿门之外,无数宫侍心惊胆颤——刚才那声音,是皇帝吗?   “砰——”   殿门蓦然开启,南宫墨大步从里面走出,双眸赤红,神情癫狂。   “皇上?”   几名宫侍小心翼翼地近前,却被他拂袖扫倒:“滚!都给朕滚得远远的!”   带着一身浓重的戾气,南宫墨走到院中立定,仰天大吼道:“老天!你听着,不管你安排了怎样的命运,朕要一统天下!朕就是那主宰乾坤之人!”   所有人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彻底石化。   ……   御花园里,夜璃歌抱着傅延祈,坐在石桌旁。   “母后,您听。”   剥了一颗葡萄,傅延祈送到夜璃歌唇边。   “祈儿乖。”夜璃歌亲昵地拍拍他的头,张开双唇,将葡萄衔进唇中,忽然抬眸,望向空中。   “母后,你怎么了?”小延祈伸手扯扯她的袍子。   夜璃歌没有说话——那夜空中划过的一颗流星,已然给了她答案。   看来,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权欲心越重的人,便越容易被权利所伤。   接下来,就要看虞琰如何反应了。   如她所料,虞琰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惑中——能在虞国潜伏如此之久,并最终成为一国之君,这个男人的智慧,自然也不可小觑。   可以说,他亦窥破了部分玄机。   但只是部分。   在他看来,这张图纸里潜藏了太多变幻莫测的因素,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他虞琰非但不能得偿夙志,反而会葬送身家性命。   有鉴于此,他的心中充满了无穷的忧虑,但又不能向任何人言讲——不能告诉朝臣们,免得他们觉得自己无能,从而起小觑之心,也不能告诉后宫的妃嫔们,上至皇后,下至普通宫人,都是无法替他解忧的。   第四百零三章:鸿图大计   王者是一条孤独的路,很多情况,都只能靠自己去揣摸,去处理,绝无先例可循,而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如何,将导致很多变数。   是以,一个成熟的王者,必定要经过许多的磨练,方才能够成熟。   是以,越是雄材大略的君主,有时候反而愈加孤独,更希望得到外物的映证,或者是某种神秘的“指引”,故此,天下间才有那么多的人,对《命告》趋之若鹜,希望能够一窥其就里。   现在,他的确掌《命告》在手,但心里却愈加慌乱——如果发现《命告》中的预言对自己不利,他该怎么办?   如果《命告》中说,他能成为天下至尊,又如何?   “皇上。”耳听得虞琰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皇后不由轻唤一声,“您这是——?”   “朕没事,你睡吧。”虞琰说着,索性披衣而起,下了御榻。   他不睡,皇后又焉能成眠,也坐了起来,却被虞琰止住:“朕去侧殿里走走,皇后只管休息。”   皇后满眸忧虑——作为深爱丈夫的妻子,她多么希望,能够为他分卸些压力,可她一介妇孺,又哪里懂得那些治国安邦的大道理?   灯火煌煌,虞琰来回踱着步,只觉脑海里有如乱麻一团,始终理不出个头绪,他不禁叹了声,停下步子,转头看向前方的墙壁。   那是一幅天下全景图,江河山川,日月星辰,无所不包,无所不容——透过这幅图,他似乎隐约看见,将军们率领士兵,厮杀征战,百姓们携老扶幼,争相逃离,田野里的稻谷被野火焚尽,露出黑漆漆的地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对于一个心怀仁爱的君主而言,虞琰能够深深地体会,可若说要因此,让他放下逐鹿天下的鸿图大计,那却是不能。   再一次展开手中的图纸,虞琰陷入深思之中——命告啊命告,你到底,要向我启示什么呢?   ……   “这都已经多少天了,怎么还不见皇上的踪影?”   “是啊是啊,朝廷里每天多少事务,全等着皇上处理呢。”   “要不,咱们去找内宫总管问问——?”   “皇上有旨——近日龙体不适,故此免朝,若有急务,皆交元极殿静候。”   “又是交到元极殿?”   “于公公,”朝臣中有那责任心强的,终于忍不住,踏前一步,“边关每日都在发生摩擦,军情紧急如火,皇上怎么能——”   内宫总管于吉淡淡地撩了他一眼:“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尚且不急,你这是着的哪门子急啊?”   “我——”   “散了,都散了吧。”   见实在没有觐见皇帝的希望,众人这才纷纷散去。   “严丞相。”   年青男子紧迈数步,冲当朝丞相一拱手。   “吕侍郎?”严铤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眸中流露出疑色,“你这是?”   “如今国家危亡,只在旦夕之间,丞相为百官之首,难道坐视不理吗?”   “你——”严铤两条浓黑的眉头竖起,想要发怒,不过片刻却恢复淡然,“吕侍郎忧国忧民之心,本官明白,倘若有适当的机会,本官自会求见皇上,让他出来处理朝政。”   吕庸抬起头来,视线焦凝在严铤脸上,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方才深深一揖下去:“如此,下官代表金瑞万千黎民,深谢丞相。”   梁铤站立不动,直到吕庸一步步走远,方才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撇撇唇:“书呆子!真是书呆子!迂腐不通世故!”   他的话,不知吕庸有没有听到,但估计,老天肯定是听到了。   人皆以为,无命无神无灵,却不知你下意识的某个行为,都有可能被“记录”在册,成为你生命的轨迹。   譬如一心向善者,当时种善因,看着没善果,但日后必有福报。   而一心为恶者,当时看着权势滔天,却终有权没势终日。   你是一心为什么,总有一天,世人会看得到。   是故,聪明之人,绝不会计较一时一处,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纵观整个天下,甚至俯察万物众生。   众生皆有灵,有灵便有运,有运便有命。   ……   众生皆有灵,有灵便有运,有运便有命。   这也是虞琰在思考的问题,他深知,王者之命与凡众之命不同,有着太多的讲究。   凤凰非梧桐不栖,蛟龙非沧海不舞,那么他虞琰,是不是一条金龙呢?   傅沧泓、南宫墨……还有这片大陆上曾经出现过的,无数的帝王们,浮光掠影般从他脑海里滑过,他们有的年少英武,却天不假年,有的出身显赫,却命徒多舛,有的昏庸无能,却偏能安享富贵,但却遗害了后世子孙……   天子命,确乎不是凡夫俗子能比。   若单以个人才德,器具论,他们三个当在伯仲之间,若说傅沧泓有什么优势,那就是他多了个贤内助。   而且不是普通的贤内助。   是自己失策?当初也该去凑凑热闹,求娶夜璃歌?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傅沧泓的羽翼已成,夜璃歌的地位已稳,放眼普天之下,再没人,能够动得了他们。   ……   夜璃歌阖眸,躺在竹椅上。   “璃歌。”傅沧泓走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   女子睁开双眼,看着他悠悠然一笑。   “你的方法,果然凑效,这会儿,无论是虞国,还是金瑞,国内都出现了小小的骚乱,甚至有不少将领,带领着士兵向我方投诚,璃歌,你且说说,对于这些人,我们该怎么处理呢?”   “束之以严令,抚之以优厚,使更多的人看到希望,但同时,却又必须让他们心存畏惧,不敢再胡来。”   “此计甚妥。”傅沧泓颔首,不由俯身,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   “沧泓。”   “嗯?”   “如今,你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全,要做什么事,已能放开手脚,”夜璃歌说着,来回在院中走动,“我只愿你,在一统天下的过程中,少造杀孽,多积福报,凡事以优抚为先,计谋次之,兵伐再次之。”   “是。”傅沧泓一脸肃然,“朕定不负歌儿期待。”   ……   夜深沉。   立于湖心岛上,夜璃歌满眸怔然地仰望着头上的苍穹。   “爹爹……你怪女儿吗?”   回首往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命告》的预言前行——璃国没落,北宏兴起,四方臣服,万众归心。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可她的心,却为什么空空荡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凉。   “哧——”   锐利的剑风,忽然从后方急袭而至。   夜璃歌仍然那样稳稳地站立着,只反手一掌,便将对方手中的长剑打偏。   说时迟,那时快,数条魅影从暗地里扑出,齐齐攻向她全身上下。   她的神情依然那般沉稳,寒光一闪,掌中已多了柄明晃晃的宝剑,很快与那些黑影斗在一起。   黑影接二连三地倒下,很快,只剩下最后一人,在夜璃歌抬剑指向他胸口的刹那,对方蓦地抛了武器,沉声道:“等等。”   “怎么?”夜璃歌眼里闪过丝冷光,“怕死?”   “死?”对方眼里闪过丝不屑,“死有什么可怕?”   “那你——”   “我只想同你做一笔买卖。”   “买卖?你觉得,现在的你,还有这个资格吗?”   “有。”   “且说说看。”   “宋京城下遍布秘道,里面填充了火药,如果傅沧泓强攻,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鱼死网破。”   “所以呢?”   “如果你放了我,我可以为你,排除这些火药。”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黑衣人说着,左手一晃,已然在右臂上切下块肉来,凌空扔给夜璃歌。   夜璃歌接过一看,但见上面刺着一只夜枭。   这是,南宫墨身旁最高亲信的图标。   “想不到,”她的唇边淡淡挑起丝冷笑,“俱闻南宫墨的手下,都是千里挑一的死士,你居然——”   听她如此说,黑影蓦地攥紧双手,却到底没有回嘴,只是沉声道:“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此事于我有利,我为什么不答应?只是,希望你记得自己的承诺。”   “至死不忘。”冷冷扔下四个字,黑衣人调头而去。   伫立在原处,夜璃歌凝思半晌,方才将那块皮用纱缎包好,揣在袖中,调头朝着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娘娘,娘娘,您这是去哪儿了?”离龙赫殿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曹仁便匆匆迎了上来。   “只是到湖边走了走。”   “皇上,皇上他——”   “我知道了。”夜璃歌一摆手,提步迈入殿中。   “璃歌。”傅沧泓抬头看向她,眸中有着惯常的深浓忧色。   夜璃歌唇角勾起,淡然一笑——她不欲他担心,更不想让他知道实情,否则定然又会生出场风波。   但傅沧泓还是很明显地察觉到什么,只是嘴上什么都没说,反拉起夜璃歌的手,走到桌案边:“你看——”   “这是?”   “行军图,你仔细看看,如何?”   凝聚起所有注意力,夜璃歌仔细瞧着,良久不语。   “怎么?”   “这布局,倒是不错,可咱们眼下的兵力和粮饷,只怕都不足啊。”   “所以,我打算向北堂暹借兵。”   “找他借兵?”   “如何?”   “行,倒是行,只是这个人情,欠得却是大了。”   “朕也知道,故此心中踌躇着,应该用什么,才能在面子上更好看些。”   “不必绕弯子,直说吧,北堂暹是个生意人,如果他觉得有益处,必定会愿意跟你合作的。”   “你也这么觉得?”   “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但眉宇间的深色却一分未减。   “你这是怎么了?”察觉到她心中有事,傅沧泓索性拿起她的手,放在胸口上,“好好对我说说。”   “只是——”不忍拂了他的意,夜璃歌轻声言道,“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踏实。”   “哦?”如今的傅沧泓,也不比从前,对于自己夫人的心思,总能揣摸个七七八八,“是,因为边境上的事?”   “不。”夜璃歌摇摇头。   “因为后宫的事?”   夜璃歌仍然摇头。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嘛?”傅沧泓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很多时候他真看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四百零四章:风云缭乱   怨不得夜璃歌不说,其实她也是有苦难言——虽说她胸有成竹,能够帮助傅沧泓一统天下,但这天下毕竟还不是他们的,而征伐的过程中出现意外状况再所难免,是以,纵使有再大的把握,心中也不免惴惴,但如果说出来,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增添傅沧泓的心理负担。   但在傅沧泓看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不希望她有事瞒着她,更希望他把问题说出来,然后由他去解决。   见他急躁地来回走动,夜璃歌只得道:“到底怎么,我也说不好,沧泓,你让我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行吗?”   傅沧泓终于冷静下来。   “我先出去一下。”夜璃歌言罢,从傅沧泓身边擦过。   “等等。”傅沧泓伸手,将她拽住,加重语气道,“我在这儿,等你回来,一直一直,等到你回来。”   夜璃歌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轻轻将他的手拿开,再次迈开步伐。   沿着花径渐行渐远,很多人、事,像光影般掠过,而她的思绪穿梭有如利刃,想从中捕捉到关键。   只要找到了那样东西,要解决眼前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是什么?   是什么?   夜璃歌焦迫地喊着——或许在这个时候,当她已经站到整个世界之颠的时候,反而也是最迷惘的时候——再没有人可以帮到她了,每前进一步,都只能依靠自己,傅沧泓帮不了她,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天命之女。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与光华,可这巨大-荣耀的背后,要经历多少的痛苦与磨砺,大概只有她自己知晓。   如今,整个庞大的计划,已然进行到最后一步,要怎么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啊——”看着头顶上湛湛的青空,她不由发出声痛苦的呼喊。   “娘娘。”一道人影从后方闪出。   夜璃歌伫立着不动,愣怔怔地看着前方的湖泊。   火狼从不曾见她如此模样,心中不由一急,近前两步,双手环拱于胸前:“娘娘,需要卑职帮忙吗?”   “帮……忙?”夜璃歌回过神来,神情恍惚,“火狼,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也觉得,好累好累,累得想找个地方躺下,永远都再也不要醒来……你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这样累呢?”   “娘娘?”不意她说出这番话来,火狼的眉头不由往上一挑,“需要卑职告诉皇上吗?”   “不。”夜璃歌摆摆手,“我只要一个人呆会儿,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火狼的心突然就揪紧了,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良久方道:“那娘娘,属下替您护法。”   “护法?”夜璃歌悠悠一笑,却终究接受了他的好意,转头朝通往湖心岛的小桥走去。   夜风微凉,月光洒下来,湖面上波光粼粼,两岸的芦苇丛中,有萤火虫在飞舞。   盘膝坐在石桌上,夜璃歌微垂双眸,进入瞑想,她想试着问一下上苍,到底给了她什么启示。   “渺渺苍茫,泱泱大地,无所始兮无所终,一心止,万物皆止,一心动,万物皆动……”   重复着从幽冥中传来的话语,夜璃歌的心境慢慢变得平和,焦躁皆消,只余虚空。   无所始,亦无所终。   一切,只是轮回。   譬如这片大陆上的风云变幻,始终是——分——合,合——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实,纵然没有她夜璃歌,也会有夏璃歌,李璃歌,赵璃歌,而她,不过恰恰成了天地玄妙,运势轮转的那个关卡而已。   原来,无所谓天命。   只是选择。   只是上苍选择了她夜璃歌,而她夜璃歌,又选择了傅沧泓,倘若他们是应天命而生,只要努力,自然能够水到渠成,倘若他们非因天命而生,纵然拼上性命,也仍然无法达到彼岸。   “哈哈哈哈!”想通这一层,夜璃歌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何必执著呢?何必要执著呢?只要循着内心的渴求,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若她所行合乎天理循环,必定能得着该得的果,若她所为有悖道法,自然会遭受惩罚。   ……   “璃歌,你可回来了。”   傅沧泓一见到她,脸上立即满是笑容。   “不是说过了吗,等问题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嗯。”   “怎么说?”   “顺其自然,安分守时。”   “啊?”傅沧泓怔住——这可不像是她说的话。   但夜璃歌却并不想多作解释——作为人世间的帝王,他必须有足够的悟性,否则便不配掌理天下,而她,也不可能事事都教他。   傅沧泓站在那里,很有些纳闷,他肚子里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更何况,看夜璃歌现在的模样,似乎很累了,他心中着实疼惜,并不愿她为难,故此吞了口唾沫,转头走向一旁。   ……   南宫墨整个人都疯墨了,成天对着那张纸片发呆——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没看到,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乱转。   “叩叩,叩——”   “谁?”南宫墨转头,怒发如狂,猛然喝道。   “启,启禀皇上,”门缝里传进一道发颤的声音,“百官们在,在元极殿候见……”   “不见!”   “可可可可……”   “可什么可?朕说不见,那就不见!”   门外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南宫墨将充血的两眼转回到手中的纸页上——“唰唰”,似乎有数条金线,如闪电般划过,却依旧被南宫墨敏锐地抓住。   片刻后,殿阁中响起南宫墨张扬至极的笑声:“得道了!我得道了!”   言罢,他疾步冲到门外,“哗”地一声拉开殿门,大声吼道:“来人!朕要上朝!”   刚刚准备离开的内宫总管赶紧颠颠儿跑过来:“皇上——”   “没听到吗?”南宫墨“嗖”地一脚踹过去,“朕要上朝!上朝!”   “是是是。”内宫总管赶紧麻溜地答应着,调头一溜小跑,很快取来朝服,给南宫墨换上。   元极殿中,众臣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如何是好,猛然听得一声长唱:“皇上驾到——!”   众人不及细想,已然齐齐跪倒在地:“臣等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头顶响起南宫墨中气十足的喊声。   众人站起身来,有胆大的抬头看去,却见南宫墨神采奕奕,满脸笑容,与数日前大不相同。   众人心中均觉诧异,却不敢询问,只由丞相严铤出列道:“启禀皇上,近日国中舆论大哗,人心浮动,都说北宏军将很快攻至宋京,不知皇上——”   “哪有那么快,”南宫墨随意摆摆手,满不在乎,“这宋京城固若金汤,北宏军纵然来了,也只能无功而返。”   “可是——那宋京之外的地方呢?”   南宫墨摆手止住他的疑问:“经过一番仔细思索,朕已谋得数条妙计,但不便在大殿上明言,这样吧,严丞相,你和六部尚书留下,其余人等退回各衙。”   瞧皇帝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众人均是松了口气,伏身拜倒:“臣等告退。”   待大殿里只剩下严铤及六部尚书,南宫墨方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丹墀,先至严铤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严相啊,你不但曾做过太子的老师,而且在朝中德高望重,如今这江山风雨飘摇,就要依靠严相多多操劳了。”   “皇上说哪里话,微臣食朝廷俸禄,自然该为国尽忠,皇上但有所命,微臣万死莫辞!”   南宫墨点点头,又看向其他几人:“你们呢?”   “微臣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皇上!”   “好!很好!你们都是朕的好臣子。”南宫墨说着,面色忽地一沉,“所以,朕要你们,去办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严铤等人一听这话,神情顿时都变得凝重了。   “傅沧泓不仁,就休怪本王不义!”南宫墨眼中浮出丝戾色,“他想吞并朕的金瑞,朕却要他先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们,不管利用什么样的渠道,一定要把消息散布出去——就说北宏人贪婪残暴,一旦攻打进来,就会劫掳他们的金银、女人,并且将他们,统统变成奴隶,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严铤脸上却显出犹豫踌躇的神情来,“这行得通吗?”   “行不行得通,先做了再说。”   “臣等遵旨。”   严铤等人告辞离去,南宫墨在大殿上来回走动——他深深相信,人性都是自私的,当有人触动他们利益的时候,便会现出其本来的面目——那些富商巨贾,自然不愿意失去自己拥有的一切,而寻常百姓之家,也得为立锥之地而战。   纵然是庸弱得可以任人随意践踏的市井流民,当有人想夺走他们生命的刹那,也会遭到他们凶残的反噬。   人世间之事,从来相同——利益,利益,都是看不到的利益,而他、傅沧泓,和虞琰,不过是这片大陆上几个利益集中者,他们手里,操控着无数人的兴衰荣辱,而他们自己的兴衰荣辱,也与下面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他相信,就算不为他这个君王而战,那些平头老百姓们,也会为自己打拼,也不排除有那么一些“机变”之人,想趁此机会,大捞一笔“好处”,或者变节投靠,或者隐踪匿迹,将财富收集或者转移。   “有意思,真有意思,傅沧泓,你想得这天下,朕便先让你摸一摸,这块灼手的铁块!要知道,天下可不是你傅沧泓一个人的天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寻一条活路,倘若前方出现障碍,呵呵……”   他阴邪地笑着,眸中迸射出丝丝冷光。   纵然朕真地敌不过你,也要把这一滩水给搅浑了,让你来收拾烂摊子。   傅沧泓,你有多少家底,朕可是一清二楚,想吞并金瑞的同时,兼收虞国,只怕你还没那么大的胃口!   第四百零五章:故人   “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傅沧泓说着,解下身上披风,搭上夜璃歌的肩,“回去吧。”   “也不知道,边境线上的战争,进行得如何了。”   “别想这些。”傅沧泓心痛地揉揉她的脸颊,“不是说,一切顺其自然吗?”   “好。”夜璃歌嫣然一笑,不再执著。   得到,与得不到,有时候,都不那么重要。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   黎明时分。   “咚——咚——咚——”一阵阵浑厚沉重的钟声,蓦然敲响。   是战报!   傅沧泓蓦地从睡梦中惊醒,翻身而起。   “快!快快!”   曹仁颠着两腿,一溜小跑近前,将一封信函规规矩矩地呈给傅沧泓。   “连败?”视线扫过那些黑色的字,傅沧泓心中巨震。   他接连深吸好几口气,方才稳住自己的情绪。   曹仁虽垂着头,但闻得傅沧泓呼吸浓重,便知事态不好,心中顿时惴惴。   幸而傅沧泓如今的脾气比起从前,确乎是平和了许多,并没有因此迁怒他人,只摆手道:“你且退下。”   “是。”曹仁答应着退下。   傅沧泓独自立在院中,沉思片刻,抬步朝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沉身坐于龙椅中,他拿过一页宣纸,默思良久,却始终没有主意。   “皇上。”   “冯翊?”   看见来人,傅沧泓双眸顿亮:“你来得正好,朕刚有事找你商议。”   “皇上想说的,可是边境战事?”   “正是。”傅沧泓点头。   “这个,”冯翊沉吟片刻,方道,“恕微臣无能。”   “嗯?”   “皇上您是知道的,兵家形胜之道,向来不是微臣的长处。”   傅沧泓想了想,转言道:“你久在京中,为百官之首,可曾听闻坊间有熟谙此道者?”   “这个——”冯翊两条眉毛微微皱起,“寻常百姓人家,有谁会留意这个?纵然有感兴趣的,却苦无门路,又乏人指引,要不就只会纸上谈兵,倘若实战,定然败北。”   听他如此说,傅沧泓的脸微微沉下来。   “皇上,龚尚书一直主理全国的军政事务,不若,召他来垂问吧。”   “也好。”傅沧泓点头,“你这就出去,将他叫进来。”   稍顷,冯翊偕着龚楷再踏入殿中,龚楷先于阶前拜倒,口呼万岁,得傅沧泓允准后起身,立于一旁。   “龚楷,朕记得,去年的武举,共录进士两百五十名,是也不是?”   “是。”   “在这些人当中,是否有俊杰优异之士?”   “有,不过如今,有的马革裹尸,有的赋闲在家,有的获罪下狱,有的致仕,有的就任于各地驻军,有的编入禁军,也有的,跟着吴将军出战去了。”   “照你这么说来,竟无一名帅才?”   “皇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龚楷说的,也是事实,傅沧泓自小习武,岂会不懂,要自己一人勤修精习,练得一身功夫已属不易,再要识天文懂地理谙战阵,那基本就是吴铠第二了,这样的人材,漫说整个北宏,纵然放眼天下,又岂可多得哉?   作为一个皇帝,只有手下藏龙卧虎,方才能真正坐得稳江山,思及此处,傅沧泓倒不禁想起一人来——杨之奇,也不知从前的虞国皇帝,是如何收得这名虎将,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殿中一时静寂,只听见君臣三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龚楷,你腹中亦有韬略,望回去之后,再三思量,若得妙计,尽速禀报于朕。”   “微臣领命。”   “下去吧。”   就在傅沧泓于龙极殿中踌躇沉思之时,夜璃歌却收到了一封请柬。   来自“嬉语楼”的请柬。   手指拂过那烫金帖面,夜璃歌双瞳幽沉,片刻出声唤道:“姣杏儿。”   “奴婢在。”   “给本宫取一套寻常衣饰来。   换好衣服,夜璃歌又叮嘱姣杏儿道:“待皇上回来,你就告诉他,我出宫走走,日落时便回。”   “是,娘娘。”   ……   嬉语楼还是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客似云来,大都是挥金如土的王孙公子,看着这样浮华的景象,夜璃歌眸中多了几丝冷色——真是人不同,命便不同,可怜边境线上无数士兵埋骨荒草,在这京城烟柳地,却照样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她并没有在大厅多作停留,而是一径朝里边儿而去,才进得内院门,便闻得一阵浓醉的酒香传来。   绕过数丛碧竹,夜璃歌的双眸忽然瞪大——那,那坐在桌边的男人,竟然是?   “夜公子,好一段时日不见,别来无恙乎?”倒是那嬉语楼的红牌,名唤云珠的女子先站起身,侧身一福,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任何一个男子看了,都会酥倒。   夜璃歌娥眉挑起,忍不住出语斥道:“你,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种地方?”对方的神情却极为冷淡。   “涪顼!”   园中的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云珠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却抿唇一笑站起身来:“二位故人重逢,想来定有很多心里话要聊,云珠就不打扰了。”   “涪顼,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来?”   男子终于转头,深浓眸色中,却忽然多了几分忧怨:“我如果说,是因为想你了,你会相信吗?”   夜璃歌的呼吸微微一窒。   沉默片刻,她方才缓缓道:“青璃,他还好吗?”   “很好,能吃能睡能跑。”   “……那就好。”   “你在北宏皇宫里,还好吗?”   “也很好。”   两人一时寂寂无语,那些往事,忽然间变得很遥远很遥远——或许再灼烈的痛,再深挚的爱,也会因岁月的消磨而浅淡吧。   人生最难能可贵的,便是青春醇美的爱恋,但人生最易消散的,也是青春醇美的爱恋,不知有多少的怦然心动,惘然地凋零残落。   安阳涪顼忽然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去?”   他立在大丛碧匆匆的树下,身影有些萧索:“来此只是为了看看你,如今已经看到,心便安了。”   “涪顼——”   “……”   “你为什么不肯说?”   “……说,或者不说,有什么重要呢?”   “你千里迢迢,不顾危险赶来,定然是因为,有极其重要的事,想要告诉我,对不对?”   安阳涪顼依然背对着她。   夜璃歌站起身来,主动朝他靠近,立在他身后,唇瓣微启:“或许我们,真的已经回不到从前,可是涪顼,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打算怎么做,我始终,会默默地祝福你……希望你以后的日子,能平安、快乐、幸福……”   “平安?”安阳涪顼终于转回头来,眼神有些恍惚,“或许吧,或许我会平安,可是你——”   “我怎么?”夜璃歌敏锐地感觉到,他话里有话,只是,他似乎不愿明言。   “总之,你小心。”莫明其妙地撂下这么句话,安阳涪顼加快脚步,匆匆出了院门。   看着他的背影,夜璃歌满眸若有所思。   “唉哟哟——”一声女子的娇呼,突如其来在耳边响起,“都说夜家凤凰风姿倾世,这话果然不假,我云珠自负容颜动人,倾倒众生,可是和你一比,啧啧,啧啧。”   夜璃歌转头,目光冰冷地扫了她一眼,若是寻常人,必定已经知趣地闪开,偏这云珠,不知是真的心无城府,还是刻了意想向她挑衅,那脸上的笑愈发夸张,甚至故意踮高脚尖,瞪圆双眼与夜璃歌对视。   “你们楼主呢?”夜璃歌才没心思跟她厮磨,冷沉着嗓音道。   “我家楼主这会儿正待客呢,你可是想去凑凑热闹?”   “不必了。”夜璃歌一摆手,“若无别事,夜某这便告辞,另外,烦劳你转告红楼主一声,她今日的款待,夜某心领了。”   “嗳嗳!”不想云珠却追上来,伸手攀住她的肩膀,娇滴滴地唤道,“夜公子请留步,我家姑姑还有话交待下呢。”   “什么?”   “说——请夜公子回宫以后转呈皇上,他啊,又要喜添龙子了。”   “什么?”夜璃歌头顶上,像是响起一记惊雷——她怎么会没有想到呢,像红鸾那样的人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怎么可能让傅沧泓轻易脱身。   “上次那个人,在哪儿?”好半晌过去,她方才强令自己平静下来,冷寒着嗓音道。   “啧啧啧,”云珠收回手,叉在腰上,摇着红绫罗帕绕到夜璃歌面前,仔细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夜皇后,您这是打算,消泯证据?”   “废话!”夜璃歌突兀地伸出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眸中寒光疾闪,“再问你一次,她在哪儿?”   不曾想,这云珠竟然是个硬骨头,并没有被她吓倒,反而合上双眼,摆出副无所畏惧的姿态来。   夜璃歌心中业火上蹿,真的打算就此了结如此祸火,不提防后方一道劲风袭来,她旋即将云珠推到一旁,闪身至一旁,避开对方的袭击。   云珠夸张地咳嗽着,口内叫道:“姑姑,你怎么才来啊,人家都快被憋死了。”   “去帐房领十两银子。”红鸾简短地打发了云珠,转头凝视着夜璃歌,“夜皇后的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浑没半点女儿家的温柔,难怪保不住丈夫的宠爱。”   “你以为这么说,便能激怒我么?”   “你发不发怒,我并不在乎,只是,你家夫君又多了血脉,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贤内助,你应该感到高兴,并差大花轿来,风风光光地把她迎回去,难道不是吗?”   “那女子腹中怀的,到底是什么,谁能证明?”   “哟,夜璃歌,敢情你这是不想认帐啊?不认帐也没关系,我这嬉语楼还养得起孤儿寡母,不愁没有他们的饭吃,若不然,等孩子生下来,再长大些,让外人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你家夫君的杰作了,不过呢,这孩子现在还只是一块不成型的肉,你大可以闯上去,一掌把他们母子俩都给劈死了,凭傅沧泓对你的宠爱,自然也怪不到你头上,如何?”   “我要见她。”夜璃歌冷冷地扔出四个字来。   “好好好。”红鸾倒也不固执,更可以说,她其实巴不得这一声儿——巴不得夜璃歌去见嫣娘,正好挫挫夜璃歌的锐气。   第四百零六章:天若有情天亦老   帘帷低垂,转过屏风,夜璃歌瞧见了那女子。   果然是倾城绝色,半倚在床栏上,烟眉微微蹙起。   夜璃歌悄没声儿地走到她跟前,立定。   嫣娘却似根本没有察觉。   静默了一盏茶功夫,嫣娘方才懒懒地翻了个身,启唇叫道:“雪儿……”   一个梳着双髻的丫头忙忙跑进,口里响快地叫道:“姑娘——”   “去给我斟杯茜露茶来。”   “好咧。”雪儿答应着,转身而去。   嫣娘又抬起染满豆蔻的手,捂着唇长长打了个呵欠,方才懒洋洋地下了榻,穿上缀了珍珠的丝履,蓦一抬头,才惊见夜璃歌直剌剌地站立着,当下怔住,好半晌才作回过神来的模样:“这,这位公子,你,你怎能擅闯我的闺房?”   “闺房?”夜璃歌蓦然一声冷笑,“你这肮脏地儿,也配称闺房!”   “公子!”嫣娘顿时红了眼,眉宇间满是委屈,用绢帕儿捂着嘴唇,低低地抽噎道,“嫣娘纵然沦落风尘,也不该遭此羞辱……”   “我没功夫听你瞎掰扯,只问你一句——可是有了身孕?”   “啊?”嫣娘抬起头来,整个人看上去无限娇羞,“公子您是如何知道的?”   “是——哪位客人的?”   嫣娘摇头:“据说那客人身份高贵,姑姑不肯说与我知晓,只道等孩子出世,再——”   孩子出世,孩子出世!又是孩子出世!   就像有一把刀,重重剜在夜璃歌的心上,痛,很痛很痛,痛不可挡!   纪飞烟是这样,此青楼女子也是这样,也许,只要傅沧泓一日是帝王,这样的事便会一二再,再二三地发生!   “璃歌之志,不在后宫,璃歌之志,志在天下!”   那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始终在耳际徘徊不绝——可悲呀,真是可悲,纵然强悍如她夜璃歌,居然也逃不过千古女儿家悲凉的宿命。   再没有多言一句,她转头走了出去。   瞧她一幅丧魂落魄的模样,嫣娘本想再加上两句刻薄的话,让她更加难受,可到底却没能说出口。   这本就是一局设计好的棋,而她,不过是一把精致的刀,刺向夜璃歌胸膛的刀。   ……   “姑姑,你说夜璃歌她——”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红鸾走到窗户旁立定,看着夜璃歌远去的身影,“她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过骄傲——她永远不懂得,骄傲的女人在感情的事上,只会吃亏,男人们啊,哪怕是最无能的男人,都喜欢自己的女人向他们求救,可夜璃歌永远都不会,她不会输给自己的感情,不会输给自己的理智,只会输给——骄傲。”   “啊?”嫣娘似懂非懂,本来,她就一个风尘女子,自然不懂得这些微妙至极的心术。   “那,这个孩子——”   “生下来。”   “婢子遵命。”   ……   夜璃歌神情恍惚地走着,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回到了炎京,那个时候心无挂碍,可以随着意愿,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直到遇上傅沧泓。   他说他爱,并且一直苦苦相随。   说不上信与不信,更没有刻意要去尝试,也许最初只是感动,后来……   后来才……   是爱错了吗?   是爱得疲惫了吗?   爱没有了吗?   不是。   他亦没有错。   只是这一场场的算计,到何时方休?   “璃歌。”   茫然抬头,夜璃歌对上一双温静的眼眸,然后很飘忽地一笑。   “璃歌?”来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西楚泉……”   “璃歌你这是?”   “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   “去我的园子歇一歇吧。”   “园子?”夜璃歌再次摇头,“西楚泉,如果你真想带我走,那就把我带得远远的……远远地……”   西楚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却没有言语,果决地点头:“好,你等等,我去叫辆马车来,”   一上了马车,夜璃歌便紧贴车壁而坐,仰面躺着,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   西楚泉是从小受过磨坷之人,深知她这副表情意味着什么,也不去扰她,只在一旁默默相陪。   从车窗外投进的淡淡阳光,勾勒出夜璃歌清丽的面容。   她还是那么美。   这样美的女子,值得世间任何男人倾力呵护,不是吗?   但此时夜璃歌的表情,却透着一种深凝的忧伤与苍凉,让人不忍目睹。   马车一直走着,出了城门,沿着驿道一直向前,两旁的风景已经由店铺变成了田野。   太阳沉下去了,星星一颗接一颗从天边升起。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饥饿的马儿开始啃食路边的野草。   西楚泉从包袱里翻出块炊饼,递到夜璃歌身边:“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夜璃歌的嗓音沙哑而低沉,“你吃吧……如果你厌倦了,可以一个人离开,我只想静静……”   西楚泉忍了很久,才脱口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倦了。”   “好吧。”西楚泉也不逼她,他清楚夜璃歌的性格,如果她拿定主意不说,那他再怎么问,也不会有答案。   “你……先在这儿呆着,我去取些水来。”   西楚泉掀开帘子,跳了下去,马车里只剩下夜璃歌一人,她仍旧靠在车壁上,睁着两眼,看着外面黑糊糊的田野,一股说不清楚的热流忽然从内心深处翻上来,迫使她蓦地发一声喊,忽然一掌拍在车壁上。   “嘶——”   辕马一声长唤,四蹄高扬,朝前方奔去。   还没走远的西楚泉听见响动,蓦然回头,却见马车已如旋风般消失在树林深处。   “璃歌——”他发一声喊,拔腿追去,奈何他本来就不会武功,只追出一段,整个人便气喘吁吁地委顿在地。   ……   龙赫殿里,傅沧泓像只发怒的豹子般,不断地冲来冲去,镶着金边的袍袖在一众宫侍的面前来回晃动着:“说啊!你们说!皇后娘娘到底去哪儿了?”   “皇上……”姣杏儿匍匐着近前,还未开口,便被傅沧泓一把掐住喉咙,“你不是告诉朕,皇后日落时分便回吗?可是现在,现在呢?”   “启禀皇,皇上,皇,皇后是这样说的……”姣杏儿小脸发白,眼里满是恐惧,“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拉出去,砍了!”今夜的傅沧泓,仿佛又变成了曾经的“暴君”,他觉得自己心里窝着一团火,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皇上。”一直不曾作声的火狼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姣杏儿服侍皇后已有一段时日,倘若只因延迟未归,便斩了姣杏儿,要是皇后回来,心里定然十分难受——”   “那你说,皇后娘娘去哪里了?”   “请皇上下令,属下立即带领人出去寻找。”   “不必了。”傅沧泓放开姣杏儿,一甩袍袖,朝外走去,“朕亲自去。”   “皇上——”火狼本想劝阻,但已经来不及,只得赶紧起身跟上。   ……   “来了吗?”   “来了。”   “想不到,姑姑的办法还真灵。”   红鸾注视着下方的路径,却没有答话。   的确,夜璃歌出嬉语楼后的一举一动,均在她的掌握之中,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反而觉得十分地……悲凉。   也可以说,是兔死狐悲。   世间女子最渴望的,莫过于找一个相爱的人厮守一生,可偏是这个最平凡的愿望,有时候做起来,却是最难的。   就像曾经的她,也这样痴痴地以为,可以伴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共赏朝阳,共浴暮晖,可是结果呢,再完美的感情,到底也敌不过世事的辗转,红尘的蹉跎,天若有情天亦老。   夜璃歌啊夜璃歌,或许一直以来,你都觉得自己是最强大的,永远不会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男人,因为你明白,毫无保留的感情会是一把锋利的刃,伤己伤人。   真情难得。   正因为难得,所以更易破碎。   那么夜璃歌,就让我来替你解脱吧。   眸色一寒,红鸾抬起手臂,立时,数十支箭“嗖嗖”飞出,扎在车身上,马车顿时燃烧起来,尔后轰地一声四分五裂!   当傅沧泓沿着车轮辙印赶到事发地点时,看到的,便是一片焦黑的土地。   焚烧得很充分。   焚烧得也很干净,连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他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像。   火狼翻身跳下马背,俯下身子四处查看,不时用手指挑起尘土,放入唇间品尝着,浓眉微微蹙起。   “皇上——”   他转头看向傅沧泓,却见他仍旧怔愣愣,心中微惊,赶紧着上前。   傅沧泓始终不言语,火狼迫不得已,绕到马侧伸手推了推他,不想傅沧泓竟然一头栽了下去。   “皇上!”   林间响起一众人等震惊的叫声,震得无数已然入眠的鸟儿扑楞楞飞起……   ……   “哈哈!漂亮!干得真是漂亮!想不到,朕多时无法解决的难题,竟然让你如此简单地就破解了。”   “谢皇上夸奖。”   “夜璃歌死,傅沧泓必定神魂俱伤,就算有一百个吴铠,也绝非是朕的对手。”   红鸾却沉默着没有言语。   “怎么?朕说错了?”   “皇上英明神武,成竹在胸,取天下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夜璃歌——”   “夜璃歌她怎么?”   红鸾抿抿唇,没有直接回答——虽说霹雳箭狠辣无比,可直觉告诉她,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罢了,总之,这次你做得非常好!现在即刻回宏都去,给朕好好盯着!朕,要反戈一击,打得傅沧泓满地找牙!”   ……   “璃歌,璃歌!”   睁开双眼,夜璃歌恍恍惚惚地看去,却见一张熟悉的脸庞,在眼前不停晃动。   “沧泓。”她哽咽着,叫了一声。   男子一怔,却没有提示她。   “沧泓。”张臂将男子抱入怀中,夜璃歌忽然泪如雨下,“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男子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撑得过去,可以坦然面对……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是这么这么地痛……”   男子强壮的身体忽然轻轻一颤,继而更加用力地搂紧她。   “我知道,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做一个皇帝的女人,会很苦很累很痛,所以,我真地不愿意,踏进那座皇宫,我拒绝安阳涪顼,却爱上了你……曾经想过,也许放下所谓的天命,和你一起浪迹天涯更好,只是沧泓,如果你不做皇帝,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我必须保护你,你知道吗沧泓?我必须保护你,保护你,就必须保护整个北宏……我不喜欢打仗,没有人喜欢战争,喜欢厮杀,可是不打仗怎么行?只要活着,战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第四百零七章:动摇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男子嗓音低沉,“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   “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累。”夜璃歌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不住地自言自语着,“可是我知道,不能停下来,一定不能停下来……”   “不是你的错。”男子嗓音温醇,“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夜璃歌终于呼吸均匀地沉入睡梦……   待她睡熟,男子方才抱着她腾身飞起,朝宏都的方向而去。   “沧骜。”看到飘身而进的傅沧骜,西楚泉立即站起身来,“你,你把她找回来了?”   傅沧骜一言不发,抱着夜璃歌大步走进室内,将她平放在榻上,复又转出:“你好好看着她,我去宫里一趟。”   “去宫里?”西楚泉眉头微皱,“现在已经这么晚了……”   “就是现在。”傅沧骜双眸冷寒,一闪身已经没了影儿。   龙赫殿中。   傅沧泓躺在榻上,至今仍然未能醒来,火狼遣走所有人,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寒风一闪,屏风前忽然多了道高大的人影。   乍然看见此人,火狼先是一怔,继而张开双臂挡在榻前:“你做什么?”   傅沧骜根本不理他,踏步上前,从他身周散发出的强大气劲,将火狼推到一旁。   终于,傅沧骜在榻前立定,冷眼看着那个躺在榻上的男人,忽然重重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   “皇上!”火狼一声惊呼,想要抢上前,却见傅沧泓吐出一口污血,缓缓睁开眼来。   “是你……想不到,竟然是你……”   傅沧骜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他,一直不言语。   “你做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傅沧骜仍然不说话,挥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傅沧泓连挨了两下,却始终没有还手,也不为自己辩解,他心里很明白,这是自己该受的。   “我以为,你可以把她保护得很好,我以为,你懂得如何珍惜她,可是傅沧泓,为什么你总是让她失望?为什么?”   “我让她……失望?”傅沧泓眼里闪过丝迷惘,忽然间明白过来——难道是因为,因为嬉语楼的事?   他当即跳了起来,伸手抓住傅沧骜:“你见过她了,你见过她了,对不对?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傅沧骜面色冰冷,“傅沧泓,你不是很爱她吗?不是可以为了她去死吗?那你死一次我看看!”   “这只是——”   “只是什么?”   傅沧泓无从言语——只是什么?只是什么呢?只是个意外,还是说,有人故意设局?   就算有人故意设局,可那个套子,也是他自己愿意去钻的,如果不是他“一时逞英雄”,后面的事便不会发生,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他再次生出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很多年前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当初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承诺了好好地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不弃不离,可是他们之间,为什么却有如此多的波折,而且每一次,似乎问题都出在他的身上……   是他辜负了她的信任,是他能力不足,担不起一统天下的重责?   还是……   璃歌说得没有错,他的确意志不够坚定,他的确容易被外物所迷惑,他的确无法朝着她所指引的方向,持续不断地前进,不管遭遇什么,挫折也好,磨难也罢,甚至是死亡,既然目标已经确定,便不能转移,难道不是吗?   “她在哪儿,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傅沧泓觉得自己心里一阵阵抽搐,几乎要流出血来——她在哪儿,现在他满脑子想的,只是一个问题,他爱的女人在哪儿。   “我不会告诉你。”傅沧骜把他甩回床上,“傅沧泓,你想风流快活没人拦你,至少,我不想看到她难受她痛苦,天下是谁的我管不着,你要生要死我也不理会,我只是想让她快快乐乐地活着。”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傅沧泓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一点都不想!”   “那你为什么管不住自己?”   “我……我……”傅沧泓整个人神情狂乱,就像一只被囚禁起来,随时准备噬人的野兽。   “如果,你无法掌握这个天下,那么,就交给别人吧。”   傅沧骜冷冷地道:“傅沧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个男人最重要的责任,便是保护怀中的女人,和脚下的土地,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个失败的男人!很失败的男人!失败的男人不配拥有家庭,不配拥有心爱的女人,更不配拥有自己的感情!”   “你——”傅沧泓本来就是个极其骄傲的男人,哪里受得了如此的羞辱,当即拼尽全力扑了过去,两个男人就这样乒乒乓乓地打起来,整个龙赫殿顿时一片狼藉。   “火统领——”一队禁军匆匆飞奔而至,却被火狼挥手拦下。   “皇上他?”   “不必理会,你们都下去!下去!”   为首的禁军统领迟疑很长一段时间,方才转身一挥手:“走!”   龙赫殿四周静寂下来,火狼的身影挺得笔直——在他看来,傅沧泓的确是欠教训——在得到夜璃歌的心之后,他确乎是有些松懈了,有些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忘记自己说过什么,忘记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君王,他火狼没有资格提醒他,可是傅沧骜却有,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再说殿里的两个男人,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单从武力上来比拼,还是傅沧骜占强,所以,傅沧泓更吃亏。   不过,打过一架后,傅沧骜心中的气,自然也就消了。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吧?”   “不行。”傅沧骜却丝毫不给面子,“从前是她太纵容你了,处处只为你想,为北宏想,可是你呢——”   “我怎么?”傅沧泓仍然觉得很委屈。   “算了”傅沧骜一摆手,坐起身来,“总而言之,这次我拿定主意了,除非她愿意主动回来,否则,我绝不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我说傅沧骜,你,你也太过分了吧?”   “我怎么过分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别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可以耀武扬威,可是你忘记了,你有今日的成就,是谁一直在帮你,你,你可不能没有良心!”   傅沧泓的牙根儿又开始痒痒起来——看来这一次,他得罪的人确实太多了,本以为这是他们夫妻间的小事,不曾想居然惹得大动干戈,看来,他确实应该派一队人去,把那座嬉语楼给拆了!   可是转瞬间,他又改了主意——对方如此设局,用意很明显,就是要将他激怒,让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变得更加不可调和。   哼,我傅沧泓偏不上你们的当!   想到这一点,他立时冷静下来。   “好,就让璃歌先呆在你那儿,不过傅沧骜我警告你,倘若你敢动什么歪脑筋,朕绝不会放过你。”   “我又不是你!”傅沧骜站了起来,“我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她,无论她遇到什么事,甚至不管是对是错,我都会保护她!”   面对一脸倔强的他,傅沧泓忽然失了言语——难道他爱夜璃歌的心,果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定?   不!   不是!   他相信不是!   可说得再多,如果在现实中却不是这样做,有谁会信呢?   “我走了。”傅沧骜一拳擂在他胸脯上,“如果是个男人,就好好处理这事。”   ……   一大早起来,窗户外的喜鹊就不断地在喳喳直叫。   红鸾坐在妆台前,透过窗户望出去,目光淡淡凝住。   “姑姑,姑姑。”   “何事?”   “楼下,来了位贵客。”   “我知道了。”红鸾言罢,又往脸上涂了层胭脂,方才站起身来,披上层轻纱,轻移莲步,往楼下而去。   “傅公子,今儿个怎么有空?可是惦记咱们家云珠了?”   “这是一万两银子。”   “哟,”红鸾的目光轻飘飘扫过,“傅公子出手,可真是大方啊。”   “云珠呢?”   “云珠这会儿……”红鸾眸光一转,“正在待客呢。”   “是么?”傅沧泓也是这青楼里混过些时日的人,自然知道“规矩”,不过这“嬉语楼”,确实也与其他的青楼有所区别,至于这红鸾心里头在打什么主意,更是难以揣测。   “那好吧,我且问你一件事——前些日子,是否有一名姓夜的公子前来?”   “哦?”红鸾双瞳疾转,咯咯笑道,“我们这儿天天人来人往,姓张的姓赵的姓李的姓王的都有,至于什么姓夜的,还真注意。”   听她有意撇脱,傅沧泓反倒不言语了,只那样定定地看着她。   “罢了,这件事也暂且搁下,只是红鸾,本公子希望,你最好带着云珠,在三天之内离开宏都,否则本公子不保证,会不会采用特别的‘手段’……”   “傅公子的行事风格,天下人人皆知,当年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尚且不理不睬,如今也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唉,只可怜云珠命薄,偏生遇上个这么无情的主,倒也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红鸾只是想要傅公子一纸字据。”   “什么字据?”   “只要傅公子说明,自此以后,云珠跟傅公子再无半点干系,她腹中的孩子,也跟傅公子再无干系,就成了……”   “你——”傅沧泓钢牙紧咬——孩子,又是孩子!上次纪飞烟用孩子要挟他,这次又是!   不过,他更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每次意志力脆弱的时候,就会干出这种事来?他就那么没用吗?   “怎么?瞧傅公子这模样,打算是要把这不仁不义的事做到底了?”   傅沧泓额上青筋隐隐跳起——不得不说,红鸾这一局棋,的确布得狠辣之极,而且与纪飞烟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先让他犯事,再找到夜璃歌,惹得夜璃歌极端不痛快,让他们夫妻俩之间发生争执,然后再——   他想踹人,甚至想杀人,更想一把火烧了这嬉语楼。   红鸾的笑脸在他看来,更像是地狱阎罗的脸——傅沧泓,我看到了你的丑恶,捏住了你的把柄,看你要怎么样?纵然贵为一国之君,也只能由我摆弄!   “你敢——”口中喷着热气,傅沧泓一把捏住红鸾的脖子,“你敢要挟朕?”   “嗬嗬。”红鸾不怒,反而笑了,“傅沧泓,你终于露出自己的原形了?看来,咱们家云珠还真是娘娘命啊,不经意便攀了个如此的高枝儿,可以麻雀变凤凰了。”   “你做梦!”傅沧泓眼里闪着戾光,“麻雀永远都是麻雀,休想变成凤凰!”   “是么?”红鸾眼中却毫无惧色,“如果这麻雀多了,也能啄瞎人的眼珠子!”   傅沧泓的拳头捏得嘎嘎直响,却到底没能打下去,而是重重一拳,砸在旁边的桌面上。   “傅沧泓,我给你两个建议吧:第一,就是公诸天下,大吹大擂地把云珠娶回去,想想看,你是皇帝,三宫六院本就是平常之事,更何况,云珠现在已经怀了你的孩子;第二,就是派人把我,把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了,一个都不留!只不过呢,要是那位夜公子知道了这件事,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第四百零八章:羁绊   从嬉语楼里出来,傅沧泓只觉眼前一片天昏地暗——想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窝囊过,被一个妓院的老板戏弄羞辱。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刚好看见旁边有一座酒楼,当下便走了进去,店伙计赶紧着迎上前:“公子,楼上请。”   很快,伙计送上来酒菜,傅沧泓连喝了数杯,正想再饮,却又蓦然想起嬉语楼的糗事来,赶紧停住——倘若有什么人,又逮住这机会大做文章,那可是不妙。   罢了。   他陡然生出种索然无趣的感觉来——人生苍茫间,竟无一来处,也无可归处。   能去哪里呢?   没有她在,他还能去哪里呢?   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充满着利益的算计,到处是陷阱。   “璃歌……”他喃喃着,靠倒在桌边,“我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兄台,要我陪你喝一杯吗?”耳边忽然响起个男人的声音。   傅沧泓抬头,对上一张看上去不怎么出奇的脸。   “你——”他斜着两眼,微露出几分酒意,“干什么的?”   “兄台,四海之内,皆兄弟,有什么愁苦,只要借杜康消消,不就没有了吗?”   “……愁苦?你哪里懂得,什么是愁,什么是苦?”   “是吗?”对方不以为意,“那兄台不妨言讲言讲,看小弟是否能开解。”   傅沧泓看看他,没有言语——人活在这世上,哪个心里没有一本撇不清的帐?你看不清我的,我瞧不清你的,说了,人家也未必肯信。   “来,喝酒!”   “对,喝酒!这人生嘛,就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方是正理。”   “嗬嗬,今朝有酒今朝醉。”傅沧泓沉沉地笑了,曾经,他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为什么,做了皇帝之后,反而得不着当初那份洒脱与淡然了呢?   洒脱吗?   淡然吗?   他真地洒脱过,淡然过吗?   似乎都没有。   傅今铎的高压,皇室内部的算计,以及此后对夜璃歌的追逐——他什么时候觉得快乐过?似乎,只有在她身边之时,可是,就这么一点可怜的权利,也被有心之人反复利用。   都说皇帝九五至尊,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做这个皇帝有多累,有时候反不如凡夫俗子,每日里计算着柴米油盐,但至少,没有人会觊觎……   自己想的都是什么?   他不由咧咧唇,涩然地笑了。   “兄台,人生贵在随缘随遇,凡事想开些,便不会凭添如此多的烦恼。”   “是吗?阁下说这样的话,想必是还没有成家吧?”   “兄台如何知晓?”   “你若是成了家,便不会这样说了。”   “为何?”   傅沧泓耸耸眉——这没家的男人就是光棍一条,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成了家的人男人自然有一堆苦恼的事,相互间是没法子理解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再饮下一杯酒,傅沧泓忽然放声长吟起来。   “好,好!”陌生男子拊掌大笑,“身为男儿,就是应该有这样的豪情壮志!”   “豪情?壮志?”傅沧泓唇边却浮起丝自嘲的笑——他哪还有什么豪情壮志?纵有再多的豪情壮志,也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十分痛苦,却没有地方言讲——谁会理解他呢?如果连最爱他的人,他最爱的人,都不肯原谅他,他又能怎样呢?   两滴晶莹的泪水,从傅沧泓眼角边流下。   陌生男子心中忽然一阵酸涩,举着酒杯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傅沧泓忽然站起身来,冲他一抱拳:“不管怎样,多谢你相陪,今日这酒,我请了。”   放下一锭银子,傅沧泓飘然而去。   落落寡欢地回到皇宫中,傅沧泓仰面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过去。   御书房中。   “冯大人,冯大人。”   “何事?”   “这——南宫墨率领大军,已然将吴将军团团围住!”   “什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冯翊也是猛然一怔,“冯大人,你看要不要,立即去通禀皇上?”   “先等等吧,把战报搁在这儿。”待龚楷离去,冯翊又翻开桌上的战报看了看,心头顿时沉重异常——这天下的风云,果然是旦夕瞬变啊,越是临近成功,越是难以驾控,看来从前,是他们都低估对手了。   十拿九稳。   其实世间从无十拿九稳之事,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谁都不敢说是十拿九稳。   所谓人生,所谓争天下,不过也是一场赌局,纵然有王者之命,也需要一定的运气,否则定然难以取胜。   冯翊来回踱着步子,终于有些理解傅沧泓那难以言述的孤独了——每个王者都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完全地理解他们。   王者看似风光荣耀,却时时身处刀尖之上,非经历极多的磨难,终究不能成就大事业。   非凡之业,定要非凡之人方能成之,那么傅沧泓,是这个非凡之人吗?   冯翊觉得,自己的思维也变得很混乱起来。   此一仗的结果如何,将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布局,如果傅沧泓失去夜璃歌,绝对是无法完成的。   人生是一场游戏。   征伐天下也是一场游戏。   只是这场游戏着实不好玩,因为谁输,赔上的便是身家性命。   “皇上召见——”曹仁的声音忽然响起。   “嗯?”冯翊抬头,浓眉微微蹙起。   “冯大人。”曹仁腆着张笑脸,徐步走进,“这就请吧。”   进得龙赫殿,却见傅沧泓斜歪在榻上,眉宇间全是倦色。   冯翊跪下请安,得到傅沧泓的允准后,方才站起身来。   “曹仁,让他们都退下吧。”   “是。”   待殿中安静下来,傅沧泓方才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向冯翊:“前方,可有战报来?”   “皇上?”   “说实话。”   “金瑞传来消息,说南宫墨率领军队大举进攻,已然将吴铠的军队困,困住。”   话说出了口,半晌不闻声息,冯翊抬头,却见傅沧泓一脸凝默,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皇上?”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冯翊心中满是担忧,伏身一拜,方才转身离去。   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傅沧泓轻轻哼了声——家事、国事,如今都变得乱糟糟一团,而这罪魁祸首,却不知算到谁头上。   “璃歌——”他下意识地喊了声,才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没有璃歌,只有他一个人。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崩溃的。   ……   安静的庭院里,女子静静地坐着,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有多久没有享受过如此安宁的时光了?   什么都不想,也不必去计算什么这的那的,任由心灵像鸟儿一般在空中飞舞。   多好。   只要她不是北宏的皇后,便可以放得下一切。   不是皇后……所以悠游天下。   不是皇后,所以什么都不必理论。   不是皇后,谁胜谁负,便与她再无半点干系。   “走吧……”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从此后悠游天下,不再过问凡尘中事。”   哀也罢喜也罢悲也罢痛也罢,都无关了。   不是看得破吗?   确实看得破。   这世间的一切,她早已尽收眼底,也明白只要放下,便能真正放下。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有什么不能了,有什么不能好呢?   她站起身来,走向屋子。   “西楚泉。”   “哦?”男子转头看向她。   “想过离开吗?”   “我无所谓。”西楚泉摊摊手,“你也知道,我向来独身一人,要去哪里,自己说了便算。”   “你要是想走,我们可以马上出发。”傅沧骜也在旁边附和道。   “那好——”夜璃歌刹那下定决心,“我们——走。”   “你真拿定主意了?不会后悔?”   夜璃歌却没有作声。   不后悔吗?   真不后悔吗?   “你还是想想吧,要是走到一半又回来,那不是白折腾?”   夜璃歌不言语了。   “我说你啊,”西楚泉双手环胸,“在什么事上都是清楚利落的,偏偏牵扯上他,就是这般扯三挂四……”   “你们,让我想一想。”   夜璃歌言罢,又转头走出门去。   “这女人啊,毕竟是女人。”西楚泉和傅沧骜对视一眼,均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夜璃歌独自一人坐在树下,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西楚泉和傅沧骜说得都没有错,恐怕她自己,已经无法真正丢得开傅沧泓了。   怎么可能丢得下呢?   他们两个之间的牵绊,已经不再是家国后宫那么简单。   而是——感情。   像她这样的女人,普天之下来去之如,一个男人如果想拴住她,除了感情别无其它。   权势、富贵、名利,这一切可以抛下,便能抛下,抛不下的只有他。   可是傅沧泓……她也知道,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确实怪不着傅沧泓,但是又如何呢?   将来,这样的事不知会发生多少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多少次,如果能果决一点,彻底断了心中那份念想,倒是好的。   只要不再爱,就不会受伤,傅沧泓有多少个女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起身走到门边,夜璃歌拉开门扇,一眼便看见男子立在树下,身影萧索。   他看着她,就那样看着她,一个字也不言语,夜璃歌想关上门,手却软了。   “璃歌。”傅沧泓走上前来,拉起她的手,“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等等。”夜璃歌将手抽出来,返回屋里,不等她开口,西楚泉便先耸耸眉,“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夜璃歌啊,纵然你本事大过天去,这一辈子,只怕却仍是被那个男人给吃定了,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来,也解不开束在你身上的情网。”   若是从前,夜璃歌一定会回嘴,可是今番,她只是无比抱歉地看了西楚泉和傅沧骜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夜璃歌。”傅沧骜忽然出声叫住她。   “嗯?”   “对他,你不能太顺从了,得好好地治一治,让他长点记性,不敢胡来。”   “谢谢。”夜璃歌嫣然一笑,抬头看着这个与她丈夫有着相同面容的男子,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成一句,“沧骜,你会是我一生一世的朋友,一生,一世。”   傅沧骜咧咧嘴,笑了,是那种非常开心的笑。   他抬起手,放在胸口上:“夜璃歌,你也会是,我这一生一世,唯一想保护的人,一生,一世。”   只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第四百零九章:疑猜   龙赫殿中一派静寂,傅沧泓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单剩他们夫妻二人。   “璃歌……”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你,你不生气了?”   “生气?”夜璃歌摇摇头,“我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事而生气。”   “那你——”   “我只是疲倦了,沧泓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本是怀着泽惠天下的心去做事,到头来,却总被人利用,总被人搞得面目全非,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我……”傅沧泓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似乎一直以来,她看事情的角度,总是与他不同,也更加犀利深刻。   “譬如你、南宫墨、虞琰,”夜璃歌说着,开始在屋中慢慢地踱着步,“南宫墨个性阴狠,如果得掌天下,必定施暴于民,涂毒天下;虞琰确为英明之君,如果天下尽归其手,倒也没什么不妥,但虞琰年事已高,后辈子孙中并无出色者,将来必定有夺位之争,而你,恰值盛年,得掌天下理所当然,即便如此,三世以后如何,也很难说……所以,我也时常在犹豫——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否正确,而带给后世之人的,又是什么。”   “你想得太多了吧?”傅沧泓眼里起了几丝波澜。   “是我想得太多吗?”夜璃歌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你确定,是我想得太多吗?这么些年来,大概你也在怪我,对你过于苛刻吧?自古以来,凡为君为王者,纵情声色耽于享乐数不胜数,而真正能造福于苍生的,又有几个?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傅沧泓?”   在她咄咄的逼视下,傅沧泓忽然失了言语。   “诸如女色之事,我从来不想真与你计较,只是怕你耽误了正事——如今天下未定,胜负难料,若这片大陆上有新的雄主出世,改了既定的运数,也未可知——难道你真的以为,有我在身边,就百分之百能够成功?傅沧泓,你太骄矜了!”   “我?骄矜?”傅沧泓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难道不是?你扪心自问,确实没有半点放纵自己的意思?没有半点奖赏自己的意思?”   “我——”   “当富贵逼人来的时候,往往更考验一个人的意志——贫穷、富贵、疾病、顺境、逆境,权利、美色、财富,其实全是考验,如果不懂得如何面对和掌握,均会被其噬伤。”   夜璃歌语重心长地言道,走到傅沧泓身边,深深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世间男子,都不愿意多听女人罗嗦,更何况,你是皇帝。”   “不——”傅沧泓赶紧否认,“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以后,再也不做那些糊涂之事了。”   “并不是这话,沧泓,导引你犯猎的,非外物,而是你的心。”   “我的心?”   “是,作为一个王者,应该随时随地都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甚至欲望,俗话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王者和普通人不同,他们必须能运用自如地控制好一切,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否则,便极容易给人以可乘之机。”   “我懂了。”傅沧泓点头,继而又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什么?也许连傅沧泓自己都说不出来,他总觉得,夜璃歌身上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   是那种属于女人的温柔吧,娇滴滴的,小鸟依人,而不是像夜璃歌这般盛气凌人,清冷理智得令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璃歌,我是爱你的男人,可是为什么每每在你面前,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知道你的心思,”夜璃歌淡淡一笑,“不过我的性子,恐怕此一生是难以改变了——也不会改变,你知道,我夜璃歌从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无论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所会的,也只是自救而已,如果,如果你需要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做你的皇后,那么——”   “你不要再说了!”傅沧泓猛地打断她的话,“我这一生只有你,只会有你……”   “是吗?”夜璃歌未置可否,“那么,我们休息吧。”   休息吧。   睡吧。   他们都累了。   这世间红尘滚滚,总有那么多困扰人的事,哪怕是帝王之家。   十全十美的人生,从来是没有的。   ……   从前线传来的兵报,全是败绩,但傅沧泓却扣住了所有的消息,不让夜璃歌知晓,倒不是他刻意想隐瞒,只是不欲夜璃歌操心罢了。   “皇上。”冯翊的面色很凝重,“国库存银,已消耗殆半……”   不待他把话说完,傅沧泓两眼便瞪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朕,无功而返?”   “微臣,微臣只是觉得,从现在的局势看,执行原来的计划将非常困难,我们似乎,应该采用以退为进的方法……”   “以退为进?又是以退为进?”傅沧泓站起身,在丹墀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朕听烦了,也听腻了,什么以退为进?都是废话!”   “可是皇上,前线的战局已经陷入困境……”   “朕御驾亲征,不相信拿不下一个杨之奇,还有那个什么,南宫墨!”   冯翊顿时打住了话头。   “朕,决定了,”傅沧泓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绝对不能退!”   其实,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是有着自己的深思熟虑——一则如果现在后退,只能示弱以人,并且让虞国和金瑞连成一气,到那时,想再图天下,起码要等上好几年,他能等,也可以等,但正如夜璃歌所言,夜长梦多,如果天承大陆上出现新的武装力量,后果如何极难预料,如果他不抓住机会下手,被吞并的,便是他自己。   不能再失败了。   绝对不能再失败了。   冯翊忖度一番,方缓缓地道:“既然如此,那臣,下去与六部尚书再作商议。”   “去吧。”   回到龙赫殿中,见夜璃歌正坐在桌边,教小延祈习练书法,傅沧泓收起满怀心事,近前仔细瞅瞅,唇角浮起淡淡一丝笑:“不错不错,真有长进。”   “父皇。”小延祈抬头瞧见他,异常快活地叫了一声,跳下凳子,向傅沧泓请安,“儿臣叩见父皇。”   “好祈儿。”傅沧泓亲昵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今天的功课都学完了吗?”   “都学完了。”   “是吗?”   “那,背给父皇听听。”   小延祈点点头,清脆的嗓音响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嗬嗬,”傅沧泓眸中满是笑意,转头看着夜璃歌,“瞧瞧,咱们的祈儿,如今连《礼运大同篇》都会了。”   “确实很不错。”夜璃歌点头,“祈儿既乖巧又懂事,将来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儿臣谢母后夸奖。”   “好了,出去玩吧。”傅沧泓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看着小延祈一蹦一跳地出了殿门,方起身走到夜璃歌身旁,轻轻地搂住她,“璃歌,真是辛苦你了。”   “祈儿确实聪明,你可以多钦点几位师傅,教他文章学问,治国之道,武艺上也不可荒废……对了,我心中忽然有个想法。”   “什么?”   “不如,送祈儿去翠屏山,凭我师傅的道德文章,定然能给祈儿不少裨益。”   “好,非常好!”不等夜璃歌把话说完,傅沧泓便连连点头。   他答应得如此顺利,反倒引起夜璃歌的猜疑:“嗯?”   “自古道,严师出高徒嘛,咱们宫里这些位师傅,确实比不上原平公,对于你的这个建议,为夫赞同之至。”   “好吧,那这事就算定下来了,沧泓,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我……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那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这些日子,我也正好想歇歇,好好地歇歇。”   夜璃歌说着,从傅沧泓怀中抽出身来,走到竹榻边,侧身躺下。   “唉——”见她当真不问,傅沧泓心中反而惴惴,主动靠过去。   “怎么?”   “我陪你躺躺。”   “这竹榻这么小……你也不嫌腻歪。”夜璃歌伸手推推他。   “咱们夫妻两个,有什么好腻歪的。”傅沧泓偏凑过来,凑唇在她脸上亲亲。   “好啦。”夜璃歌被他缠不过,终于收了惯常的冷色,轻轻偎入他怀中。   傅沧泓捏起她鬓边一缕秀发,慢慢地揉捏着。   殿中一时静寂,只香炉里的烟,在空中缓缓地缭绕着。   直到太阳滑下地平线,两人方才起身,在宫侍的服侍下用了晚膳,傅沧泓提议到外面走走,两人便一起出了龙赫殿,缓缓沿着御道往前走着。   时令已是初夏,很多花儿都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花香,沁人心脾。   傅沧泓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与夜璃歌说笑。   俗话说,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但凡往积极处想,就会有奇迹出现。   不是吗?   但前线的战况确乎是越来越不容乐观,傅沧泓的心情也渐渐沉重,只是在夜璃歌面前,他仍旧一星半点都没有带出来。   “火狼。”   “属下在。”   “知道本宫为什么单独把你召到这儿来吗?”   “属下明白,娘娘一定是为了前线战局之事。”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道来?”   “可是,可是皇上再三交代……”   “是皇上的圣旨重要,还是国家存亡更重要?”   火狼沉默半晌,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到夜璃歌面前:“边线的情况如何,娘娘一看便知。”   第四百一十章:御驾亲征   夜璃歌接过来,淡淡扫一眼,心中已晓大概。   她当下却并不言语,而是来回轻轻踱着步子。   “皇上,怎么处置的?”   “皇上想——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火狼双眼一瞬不瞬。   “看来这回,他是动了真怒,这样吧,你先下去,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是,娘娘。”   待火狼离去,夜璃歌方才陷入深思——前方战局一再失利,这对心高气傲的傅沧泓而言,必定是个严重的打击,所以他才会——   如果自己出面劝阻,他非但会不听,并且一意孤行,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可若不阻拦,后果难料。   她该怎么做呢?要如何,才能让傅沧泓打消这“愚蠢的想法”呢?   除非……   给傅沧泓一个很好的台阶下。   “姨姨。”清脆童音响起,傅延祈欢快异常地奔进。   “祈儿,来来来。”夜璃歌心中正没主张,瞧见傅延祈,忽然一亮。   “姨姨。”小延祈乖乖地跑到她跟前。   “听姨姨说,今天晚上……”   娘儿俩商议了半晌,夜璃歌方才亲昵地拍拍小延祈的头:“都听清楚了吗?”   “都听清楚了。”   “好。”   傍晚时分,龙赫殿四周亮起明晃晃的灯烛,宫侍们流水般奉上精美的菜肴,夜璃歌和傅延祈安静地立在桌边,等待傅沧泓归来。   “皇上驾到——”随着宫侍一声长唱,傅沧泓满脸春风地走进来。   “拜见父皇。”小延祈立即乖觉地行礼。   “平身,平身。”傅沧泓一摆手,自己在桌边坐了,伸手把傅延祈抱进怀中,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祈儿想吃什么,父皇给你挟。”   “这个,这个——”小延祈伸出小手,点了几样菜,傅沧泓拿起银箸,一样一样挟到他碗里。   “父皇真好!”今夜的傅延祈,小嘴儿像抹了蜜似地,吃了两口菜,又拽着傅沧泓的衣袖撒娇道,“父皇,祈儿想以后天天都能这样,好吗父皇?”   “天天这样?”傅沧泓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难道现在不是?”   傅延祈抓了一个鸭腿在手里,“嘎嘎”地嚼着,乌黑小眼珠不停转动:“当然不是!孩儿的意思是,希望每天都能见到父皇,和父皇一起吃饭。”   “行啊,父皇答应你。”今夜的傅沧泓,显得格外慈祥,或许是因为,夜璃歌真地已经放下对纪飞烟的成见,或许是因为,傅延祈确实越来越乖巧、懂事。   “一言为定!”小延祈两眼眯成一条直线,朝傅沧泓伸出小指头。   “一言为定!”   “好啦,快吃饭吧。”直到此时,夜璃歌方才岔进话来。   一顿晚膳吃得其乐融融,傅沧泓的心情也十分舒爽,晚间就寝时,看着躺在枕侧的妻子,他思虑良久,还是用手肘碰碰夜璃歌:“嗳。”   “什么?”   “有件事儿,我想和你商议一下。”   “什么?”   “就是——我想御驾亲征,亲自把这方天下打下来,送给你。”   “哦?”夜璃歌并不意外,只淡然道,“这事,明日再说吧。”   “璃歌?”待傅沧泓转头细看时,女子已经呼吸均匀地沉入了睡梦。   ……   “关于御驾亲征之事,众卿商议得如何了?”   阶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实,很多人心中都存着疑惑,只是当了皇帝的面儿,谁都不敢说出来。   幸好这朝中也并无那起奸佞之人,刻意要迎合皇帝,而不顾江山社稷安危。   “皇上想要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我等皆知,”终于,冯翊踏前一步道,“只是帝驾出京,非同小可,牵涉到多方面的利害关系……”   “这些,朕都知道。”不待他把话说完,傅沧泓便摆手止住了他,“可朕经过再三思量,决定此时亲征,定然能鼓舞将士们的志气,一鼓举平定天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言语了。   看皇帝的意思,分明已经作了决断,他们就算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只能听其所愿罢了。   “冯翊。”   “微臣在。”   “你替朕拟一道诏书,就说十日之后,点兵出征!”   “臣遵旨!”   刚刚下朝回到龙赫殿,小延祈便迎了上来,傅沧泓奇怪地拍拍他的头:“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啊?”   “父皇,您,您怎么说话不算?”   “父皇怎么说话不算了?”   “昨天,你明明答应孩儿,要天天和孩儿一起用晚膳的,可父皇要是离开京城,岂不是失信于人了吗?”   “祈儿?”傅沧泓的眉头微微皱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祈儿难道说得不对?”   “这——”傅沧泓来回走了两步,然后抬头往左右看去——这却是谁做的耳报神?他刚刚在前朝做了决定,怎么后宫里的人就知晓了?   曹仁赶紧着转开头去,不敢面对皇帝那犀利的目光。   “祈儿,你听父皇说,”半蹲下身子,傅沧泓第一次用非常诚挚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傅延祈,“和你一起用膳,只是小事,但是边疆两军对垒,稍有差池,就会死很多很多人,你知道吗?”   “祈儿都懂,可是祈儿,祈儿希望天天能见到父皇嘛。”   “祈儿乖,别闹脾气,等父皇打完仗回来,一定会天天陪祈儿。”   “信者,言而必诺也。”一声轻语,忽地从屋中传出。   “璃歌?”傅沧泓抬头看去,恰好对上夜璃歌那双明净的眼眸,不由苦苦一笑,“你这不是,给朕成心添乱吗?”   “臣妾参见皇上。”今夜的夜璃歌,刻意妆扮一番,额贴花钿,唇若丹蔻,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朵出水芙蓉。   傅沧泓极少见她如斯模样,乍然如此,整个人不由得都痴了。   掩唇一笑,夜璃歌方才近前携起他的手:“今天难得高兴,臣妾特地去御膳房,亲手做了几道皇上喜欢的小菜,来,尝尝看。”   “有好吃的了!有好吃的了!”小延祈顿时拍着手,不停地欢叫起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走进殿中,在桌边坐下。   “来,快尝尝看。”夜璃歌亲自把盏,傅沧泓自然乐得奉陪。   几番推杯换盏后,傅沧泓酒意上头,微斜双眸,看着夜璃歌,而奶娘早已知趣地上来,带走了傅延祈。   良宵脉脉花解语,此间恩爱情浓,自不必多说。   次日清晨起来,夜璃歌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描着眉,傅沧泓已然酒醒,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细瞅着镜中的她。   “好些了吗?”夜璃歌一边拿起染了胭脂的棉纸,衔在口中,一边轻轻地问道。   “很好。”傅沧泓点头。   “若不然,叫宫侍给你煮碗醒酒汤来?”   “不必了。”傅沧泓俯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你啊,就是我的醒酒汤。”   “瞧你。”夜璃歌伸手,在他脸上戳了一指头,“说的都是什么?”   “难道不是?”   夜璃歌再没接话,只是抬首朝窗外看了看,见日影已经升到树腰,道:“不去上早朝吗?”   “我已经让曹仁传旨,罢朝三日,好好地陪着你。”   “罢朝?好好地,做什么要罢朝?”   “就是想和你多呆呆。”   夜璃歌倒也没有戳破他——这男人的面子嘛,总是要给他留得足足的——他若不愿坦言相告,她也不勉强。   “那么,今天做点什么好?”   “玉液湖上的荷花开了,咱们去瞧瞧吧。”   “行,带上祈儿吧。”   经过一番准备,由一众宫侍陪侍着,夫妻二人带着小延祈,登上了画舫。   长浆撑案,画舫缓缓离岸,朝湖心驶去,有微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微醺而醉人。   两旁的荷花果然亭亭欲绽,宛然有若画图。   “果然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啊。”傅沧泓忍不住感慨道。   “若是喜欢,臣妾明日便亲自铺排纸墨,把它给画下来。”   “什么臣妾不臣妾,”傅沧泓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说歌儿,你最近怎么也变得这般迂腐守礼起来?”   “迂腐?守礼?”夜璃歌咯咯娇笑,“原来皇上是这样认为的?好吧,那璃歌便做回原来那个自己——祈儿,跟我来!”   夜璃歌说着,一把携起傅延祈的手,登上船头,高高举起双臂,看着天空大声吼道:“啊——啊——”   傅延祈被她感染,也学她的样,大声吼道:“啊——啊——”   “怎么样?沧泓,也出来试试吧!”   傅沧泓钻出船舱,于是,一家三口将自己满怀的激情洒向那明亮的天空。   明亮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凭添了无穷活力。   “沧泓,你快乐吗?”   “很快乐!”   “想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吗?”   “当然。”   “如果你想一直快乐,想我和祈儿也快乐,那就不要,做危险的事吧。”   “危险的事?”傅沧泓脸上的笑刹那凝固——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料到的,他的女人,从来不会做任何一件“毫无意义”的事,难怪这些日子她对他“百依百顺”,应该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见他默然不语,夜璃歌接着又道:“倘若你执意要去,我也不会拦你,而是会带着祈儿,陪你同上战场,你在哪儿,我们便在哪儿!”   “对!”旁边的小延祈立即挥着小胳膊,声音响亮地道,“祈儿会陪着父皇,会永远陪着父皇!”   傅沧泓满腔的怒气就那样消逝了——还有什么,比来自亲人的支持与理解,更加动人呢?   他没有言语,而是转头看向远处,借以掩去自己眸底的晶润。   亲人。   他们是他的亲人,是他傅沧泓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夜璃歌是一个言出必诺的女人——若尔有难,与尔共担,细想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他惹出那些“风波”来,她确乎是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他,关心着他,帮助着他,甚至帮他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很多重要环节。   璃歌,璃歌,正因为你如此地出色,才让我越来越难舍难离,我傅沧泓这一生何德何能,能够娶到你?   夜璃歌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用自己的眼神,表达着心中的千言万语——沧泓,不要走,不要离开,一定不能轻易离开宏都。   她一时间还无法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但直觉告诉她,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阻止傅沧泓。   第四百一十一章:骄傲的男人   “其实,我又何尝想去?”傅沧泓悠悠叹道,“我也更愿意这样天天在皇宫里陪着你们,可是,可是——”   “你我夫妻之间,难道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傅沧泓完全沉默了。   “沧泓,”夜璃歌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咱们是一家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难道你心里不好过,我心里就会舒坦吗?有什么问题你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啊?”   “好,”傅沧泓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心结,“先说西南边,虞国的杨之奇对梅州城虎视眈眈,冷虹连日传讯告急;再说东边,南宫墨率领军队,将吴铠团团围住——如今两处均是形势险峻,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夜璃歌嫣然一笑,“怎会没有办法?只要动脑筋想,办法就多的是。”   “你有?”傅沧泓双眼一亮。   夜璃歌却抿唇一笑,仿佛已经成竹在胸,并没有言语,而是朝船舱外喊道:“船夫。”   “小的在——”   “让船靠岸吧。”   “遵旨。”   画舫缓缓朝岸边驶去,靠得码头,夜璃歌携着小延祈先上了岸,傅沧泓跟在后边。   “今天啊,我可真算玩得尽兴,玩得开心!”夜璃歌快活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全然没有把傅沧泓说的“难题”放在心上。   傅沧泓惊奇地看着这个女人——是的,唯有用“惊奇”二字,方能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仿佛只要她脑子一开动,无论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到,天大的难题也都能解决。   但是这一次,他的脑子里却充满了疑虑——她真能再次“逢凶化吉”,逆转乾坤么?   “沧泓。”   “嗯?”   “咱们去温泉里泡泡吧。”   “泡温泉?”   “对啊。”夜璃歌眨眨眼。   “泡温泉好啊。”小延祈也顿时大叫起来,像只花蝴蝶般,围着夜璃歌团团乱转,“我要泡温泉,泡温泉啦啦……”   “好吧。”见他娘儿俩如此高兴,傅沧泓倒也不忍扫了她的兴。   于是,三人又转道去温泉池,在温泉池里泡了很长一段时间,洗得像刚出锅的饺子似地,然后又坐着软轿,逝返龙赫殿。   这下,别说夜璃歌,就是傅沧泓,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宫侍带走傅延祈,夫妻俩在床上趴着。   “对付虞琰和南宫墨,虽然不容易,但也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只是,要出其不意而已。”   “出其不意?什么意思?”傅沧泓撑起身子。   “现在,”夜璃歌索性坐起,曜眸中射出夺人的光华,“无论是杨之奇、虞琰,还是南宫墨,都以为你我的注意力,会放在边境线上——”   “难道不是?”   “你听我说完,而他们,自然也会将大量的兵力,集结于战场,而后方,则必然空虚——你看,咱们有北堂暹送来的金子源源不断供给,都仍然觉得有些吃紧,更何况虞琰和南宫墨?”   “你的意思是——?”傅沧泓豁然开朗,“从经济上下手?”   “对!”夜璃歌轻吸一口气,“虽说这招过于阴损,但迫不得已也只能这样了。”   “朕知道了,朕这就派人,去两国内大量收购物资,哄抬市价,再将物资运回国内……这样,虞国和金瑞都会陷入混乱,老百姓们苦不堪言,而前方的士兵要想安心作战,也绝无可能。”   “不必。”   “嗯?”   “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另一个人去做。   “谁?”   “唐涔枫。唐家几乎控制了整个天承大陆的经济命脉,甚至可以说,谁能够和唐家结盟,谁,就得到了一支庞大的军队!”   傅沧泓霍地瞪大双眼,然后一声冷笑!   “怎么?你不同意?”   “我不是不同意,只是夫人,你这一着棋,实在是狠哪。可是夫人外交的牌,我傅沧泓还不想打!”   “你——”知道他傲气又犯了,夜璃歌打住话头,侧身躺下。   有时候,她恨他太傲,可若他不傲,她又怎么会喜欢上他?   她夜璃歌爱上的男人,自然是这人世间最骄傲的。   爱他视死如归,无论什么样的困境,都能挺直脊梁面对。   爱他铁骨凛凛,纵然皇权富贵,也不能触犯他的尊严——试想天下男子千千万,有几人能如他这般?   只是沧泓,有时候过刚者易折,过强者易损,我只是,全心全意地,想削减你一统天下的压力,你为什么就不理解呢?   我怎么会不理解,璃歌,我怎么会不理解?   我只是不愿再欠任何人的人情,尤其这人情,跟你有关系。   唐涔枫是谁?他成天呆在宏都城里晃来晃去,鬼都知道,是打的什么主意,我怎能放心,怎能放心你再跟他有什么来往?   纵然要去,也是我去,我相信,即使你不出马,我也有办法说服他。   只是,有什么法子说服他呢?   ……   宜园。   一合手中折扇,男子正要上前叩门,门却已经开了。   “傅公子,里面请。”   傅沧泓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还没有自报家门,对方怎么就——   “公子不必疑虑,请跟小的来。”门童一脸诚挚的笑容。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就算这门里摆下了鸿门宴,他傅沧泓也敢闯!   门童带着他一路穿花拂柳,却在一方鱼塘边停住,侧身往一旁立定,伸手指向前方:“我家公子便在前边柳树下迎驾,傅公子请。”   这唐涔枫,架子倒挺大,明知朕前来,居然摆出这样的阵势。   轻哼一声,傅沧泓撩袍往前走,果见一棵柳树下,泊着艘小船,船头上放着张竹榻,榻上躺着个布衣男子,不是唐涔枫,却又是谁?   当下,稍提内力,傅沧泓轻飘飘上了船头,在早已备好的茶几旁坐下,方才凝眸看向唐涔枫:“你倒是好一番闲情逸致。”   “这个自然。”唐涔枫微微一笑,“这人生匆匆,好比白驹过隙,何苦镇日来追名逐利?不若一心自然,随化天地,岂不快哉?”   傅沧泓没有接话,而是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不得不承认,这男人身上有股特殊的气质,与世间万万人都不同,心,若在红尘之内,也若在千山之外,是那样地潇洒自如,丝毫不为俗物所累,方是让人无比羡慕。   他的心神不由恍惚起来——倘若,命运安排他与夜璃歌更早相遇,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你怎么不说话?”见他久久不言语,唐涔枫遂出声相询道。   “真不知道。”   “什么?”   “像你这样的一个人,如何掌控得了整个唐家。”   “这有什么,”唐涔枫摊摊手,唇边浮起一丝极其淡然的笑,“其实唐家,也不过是一本帐册而已,每日进多少,出多少,而我做的,只是中间那把秤,度量度量而已,便如你做这皇帝,只是物尽其用而已。”   “物尽其用?”傅沧泓心头豁然开朗,因为豁然开朗,更觉这男人莫测高深,当下叹道,“唐涔枫,可惜你不入朝为官,否则这天下,没人是你的对手。”   “多承北皇赞誉,不过涔枫早年曾立下过誓言,这一生一世,绝不为官。”   “哦?为何?”   “官者,管也,不管多大的官,总得照顾底下数十,数百,数千数万人的吃喝拉撒,那多累?还不如像我这般,要闲云野鹤,便闲云野鹤,从容来去于天地间,何等快哉?”   “哈哈,哈哈。”傅沧泓忽然仰天长笑,笑声震得枝头上的鸟雀“喳喳”乱飞。   笑罢,他整肃面容:“想来我这一生,都没你这样的好福气,是以今日来,却有俗务。”   “北皇不必说了,”唐涔枫摆手止住他,“其实,涔枫再怎么超然,始终是身在红尘中,而且,是个正红八百的生意人,平生泰半,都放在‘生意’二字上,经营世务,凡有盈利,无所不为,只是薄薄削些儿利与民,北皇要涔枫所做事,涔枫也已然知知晓。”   “你,你都知道了?”   “嗯。”唐涔枫轻轻点头。   “那,你做何打算?”   “自然,是顺天承命。”   “顺天,承命?”唐涔枫这话,本来是堂皇之极,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在傅沧泓耳里,却别有另一番味道。   但他却没有多问——今日此来,未发一言,未许一愿,便能得唐涔枫一个如此大的人情,也给足了他傅沧泓的面子,他应该顺驴下坡了。   遂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等等。”   “嗯?”   “在下令人做了些绿豆糕,你且带回宫去,好好尝尝吧。”   他这是——傅沧泓唇边浮起丝苦笑——看来自己,无论如何是沾了那个人的光。   “既如此,傅某承情了。”   傅沧泓走了,湖边重新静寂下来,唐涔枫重新躺回榻上,仰头看着天空——若说他唐涔枫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完满的话,那便是缺一个红颜知己了。   只可叹世间俗女子者众,瞧上的不是他唐涔枫的貌,便是他唐涔枫的人,有谁能真正解得,他内心的孤高?   若有人,那也只是她了。   只可叹他们之间缘分太薄,只能得着几面而已。   璃歌。   璃歌。   纵然我真能去往千山之外,也无法忘记你的音容笑貌……   只是这一份相思,世间谁人能知,又有谁人能解呢?   ……   “皇上,微臣已经拟好……”   “不必了。”御案后的皇帝一摆手,“经过再三思虑,朕改变了主意。”   “什么?”冯翊吃了一惊——纵然他聪慧过人,也断料不到,傅沧泓前后的变化竟如此快。   但他却没有多问,只是顺从地应了声:“是。”   待冯翊一踏出殿阁,立即有一群官吏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打听道:“冯大人,皇上说什么了?是啊,情况如何?“   冯翊轻咳一声,方才道:“皇上说,他改变了主意,不去亲征了。”   “奇怪,这可真是奇怪。”众臣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有什么好奇怪的,多半,又是皇后娘娘的功劳,皇后娘娘一个字,顶得咱们把嘴唇说干,嘴皮说破,对不对?”   “是啊,是啊。”   “幸而皇后娘娘向来贤明,要不咱们这北宏国,早晚都乱了套。”   众人纷纷感慨着,这才一一离去。   冯翊摇摇头,这才朝值守室的方向而去。   “冯大人。”不料兵部尚书龚楷却疾步跟上来,“皇上不去御驾亲征,自然是件好事,可是边关告急,兵部已经焦头烂额,这又如何处置?”   冯翊却泰然之至,非但不焦不燥,反劝慰龚楷道:“冯某从皇上的语气、神态仔细揣度,皇上心中,只怕早已有了主意。”   “是这样——?”龚楷却满肚子疑虑——这战场上的事,除杀伐之外,还有法子能解决吗?   当然能。   世间之事,往往玄之又玄,妙之又妙。   只是一般人只看到局部,反而解不开其中关窍,事后一想,自然就全都明了了。   自来世上之人,便没有谁比谁更聪明些,只是有些人看得远,看得长,想得深,是故见之则明。   若你把世界,乃至宇宙看成一个整体,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悟不透的呢?   若有不明白,只是因为一念偏执,倘若放下偏执,自然可以瞧见万事万物的另一面。   世间没有全然的好,也没有全然的不好,没有全然的得到,也没有全然的失去,之所以看在世人眼里便有了得失,只是世人所偏重者不同而已。   第四百一十二章:吃醋   踌躇了很久,傅沧泓方才将那盒绿豆糕给了夜璃歌。   夜璃歌接过,打开盒盖,拈起一块送入唇中。   “味道如何?”   “酸的。”   “怎么是酸的?”傅沧泓不信,自己也拈了一块,“这不很好吃吗?”   “我再尝尝。”   傅沧泓拿眼瞅着她。   “嗯,原来是香香软软的。”   “你啊——”傅沧泓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子。   “现在啊,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   傅沧泓闻言,面色却微微一沉:“你对那个唐涔枫,就如此信任?”   “难道你觉得,他那个人,不可靠?”   “……”傅沧泓无言——如果唐涔枫不可靠,他心下或许还觉得舒畅,就因为唐涔枫太“靠谱”,所以倒让他觉得怪怪的。   “你呀,说到底还是因为心里不踏实——没人帮你吧,你就老撅着眉,有人帮你吧,你还嫌弃这嫌弃那。”   傅沧泓还是撅着嘴。   “大不了,你将来给他一两宗特权罢了,比如铜矿的开采,水利工程建造,他那个人……”   傅沧泓愈发不乐:“唐家已经富可敌国,朕若再许他特权——”   夜璃歌不言语了,只是拿眼看定他。   “怎么?”   “我说,你到底还是不是一国之君哪?怎么如此小器?”   “小器?对其他人,要怎么着都可以,但他——哼,朕就是要小器。”   “好啦好啦。”见他还是钻牛角尖,夜璃歌不得不撒娇道,“就当你为自己搜罗了一个人才,好不好?”   “像他那样的人,绝不会听命于任何权贵的。”傅沧泓眯眯眼,脑海里闪过唐涔枫那“欠揍”的模样——唐家富可敌国,他唐涔枫要什么会没有?却偏偏到现在都不肯成亲,细一揣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己讨个老婆着实不容易,怎么着也得看紧了。   虽然不是那起争风吃醋的小女人,但看见自家男人如此,夜璃歌心中也不由偷着乐。   不到半月光景,从虞国和金瑞均传来消息,果然是物价飞涨,人心动乱,继而涉及到军队的供给。   “这个唐涔枫,办事的速度果然利落。”看着手里的信函,傅沧泓不得不发自内心的感叹——夜璃歌的判断是精准的,唐家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   他正在思忖着,兵部尚书龚楷忽然匆匆奔进,急急跪伏于地,禀奏道:“启禀皇上,金瑞的军队,撤,撤了。”   “这个,朕已经知道了。”傅沧泓却丝毫不觉意外,“你平身吧。”   “谢皇上。”龚楷站起身来,眼里却不由闪过丝好奇——这皇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傅沧泓却故作神秘地一笑——他当然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自己跟唐涔枫之间的“交易”,世间很多事,最好天知,地知,他自己知道就行。   “边境危局已解,龚楷,你现在就回兵部去,和手下的人商议下,看下一步计划如何进行。”   “微臣遵旨。”   批理好奏折,傅沧泓步出大殿,但见碧空如洗,阳光明亮,心事一去,自然快活无比,脚步也轻快起来。   “参见皇上,参见皇上。”宫侍们纷纷蹲身请安。   “平身平身。”傅沧泓满脸笑容,龙步生风,朝龙赫殿而去,老远便听见一阵明亮的笑声从殿中传来。   “璃歌——”   “参见父皇。”   “沧泓。”   傅沧泓看到夜璃歌,只是笑,笑得跟朵花似的。   “父皇?”小延祈奇怪地看着他。   “你父皇今天开心,去,陪你父皇骑射去吧。”   “好啊好啊。”小延祈连连点头,跑到傅沧泓身边,扯住他的衣角,“父皇,你教孩儿骑马射箭,好不好?”   “好,好。”傅沧泓连连点头,宠溺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眼睛却望着夜璃歌,“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夜璃歌微微眯缝起双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着实有些懒懒地,就想睡觉。”   “这——”傅沧泓顿时紧张起来,“会不会是累着了,要找御医看看吗?”   “你忘了?”夜璃歌娇嗔地看了他一眼,“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要叫什么御医?”   “那,你就好好地休息,我吩咐御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   “嗯。”夜璃歌应了声,转入屏风后,傅沧泓又不放心地看了两眼,方才带着傅延祈出去了。   片刻功夫后,一道人影走进了龙赫殿,长身站在屏风前,神色恭谨地道:“卑职拜见娘娘,不知娘娘叫卑职前来,有何吩咐?”   屏风后半晌声息俱无,过了良久方听夜璃歌的声音轻轻响起:“让你探听的消息,如何了?”   “启禀娘娘,一切均在娘娘的预料之中,虞琰和南宫墨自顾不暇,已无余力再图天下。”   “嗯,如果差不多了,就给唐公子透个信儿,适可而止吧,若是因此多增杀孽,反为不美。”   “娘娘心怀仁厚,卑职心悦诚服。”   “你家皇上将来是要掌天下的,四海之内,将皆是他的子民,替皇上多多散布仁泽,方是至上王道,火狼,你也要改变一下,从前那些毛病儿。”   “卑职谢娘娘赐教。”   “嗯,再有,就是璃郡那边,也需要时刻注意。”   “是,娘娘。”   “好了,你退下吧。”   火狼站起身来,本欲离开,却终究是忍不住道:“娘娘,有句话,微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来。”   “卑职希望,娘娘少操心些外朝的事,还是想着,替皇上开枝散叶吧。”   “你怎么好端端地,提起这话来?难道你觉得,我没有子嗣,地位便不稳吗?”   “卑职断无此意——卑职只是觉得,皇上,非常非常,想要一个孩子,和娘娘的孩子。”   “本宫知道了。”夜璃歌的嗓音有些低沉,“你且退下。”   寝殿里安静下来,夜璃歌缓缓抬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由于她长期没有生子,宫中的流言蜚语已然不少,但她从来不惧,从前为着没有储君,所以干系重大,但是现在——   孩子。   孩子吗?   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孩子已经成为她和傅沧泓之间的隐痛。   两次怀上孩子,都是因为他而没了,想必傅沧泓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这些日子,夜璃歌也曾打算着要一个孩子,只是天下战局未稳,她实在是怕出什么意外——比如,战局不利,傅沧泓一定要御驾亲征,更或者,傅沧泓出了意外,这都是必须考虑的。   如果天下已经一统,纵然她和傅沧泓出现意外,但朝中有冯翊等人在,绝不致出什么大的乱子。   当然,这些考虑,不方便与外人言讲,甚至不方便与傅沧泓明言,否则,他定要懊恼她不信任他。   再等等吧。   傅沧泓父子回到龙赫殿时,天已擦黑,父子俩俱是一身的汗,闹闹嚷嚷的,整个龙赫殿中顿时生气勃勃。   “母后,”傅延祈晶莹双眸中全是笑意,“父皇和孩儿今天打了好多猎物,都送到御膳房去了。”   “是吗?”夜璃歌疼宠地摸摸小延祈的脑袋,“原来我的小祈儿,也会打猎啦?”   傅延祈脸上浮起丝红潮:“都,都是父皇打的。”   “没关系,祈儿只要努力,将来一定会比你父皇更加英武。”   “祈儿一定会听母后的话,坚持习武,打多多的猎物,孝敬母后!”   “好,祈儿乖,去洗手吧。”   晚膳桌上,傅沧泓眉飞色舞,将打猎的情形描绘给夜璃歌听,而夜璃歌微微浅笑着相陪,并不多言语。   ……   “想不到。”   “的确想不到。”   “似乎每一次,我们下手狠,那个女人却更绝,而她的法子,往往教人更挑不出错处来。”   “如此一来,我们岂非事事,都给她做了嫁衣裳?”   “不甘心,真不甘心,为何这样的女人,偏偏就嫁给傅沧泓了呢?”   “如此看来,这天命已定,怕是我等,已经无能为力。”   “这样说,是要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坐拥江山与美人?”   “难道你还有法子阻止吗?”   ……   元京。   承元殿。   “皇上,一月之间,国内物价连翻数倍,百姓们争相哄抢米粮,如此下去,情况不堪设想啊皇上。”   虞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说实话,这样的情况,也是他平生未料。   怎么能料算得到呢?好不容易前方战局顺利,眼见着指日可以攻下梅州城,挥师北上,直取宏都,可是转瞬间,一切就如黄梁梦般破碎了。   黄梁梦?   难道他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真的只是一场空梦吗?   “皇上,眼下局势紧迫,微臣建议,让杨之奇撤兵,修书向北宏议和。”   “是啊皇上!”众臣们纷纷附和。   “住嘴!”虞琰一声戾喝,蓦地站起身来,“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   众臣一时间屏声静气,但骨子里,却显然各揣着各的心思。   “你们——”虞琰来回走动着,眼里喷射着火焰,“全是墙头草,什么对你们有利,你们便朝着什么,哪有半点为人臣者的气节?朕,朕养你们,都是做什么用的?”   皇帝发火,众人当然什么都不敢说,但退出殿外后,却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气节?当此生死存亡关头,气节顶什么用啊?”   “对对对,古语有言,树倒猢狲散,难不成,为了他虞琰的野心,就要我们都给他陪葬不成?”   “住口!”猛可里,响起一声疾喝。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是平时不怎么开口的侍中金田,当下便停住脚步,听他怎么说。   “你们食朝廷俸禄多年,却只知斗鸡走狗贪欢纵乐,如今国家危难,你们不思为君王分忧,反只在背后盘算着个人利益,难道就不觉得半分羞愧?”   众人先是默然,尔后一人冷哼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漂亮,有本事,自己提枪上阵,与敌军厮杀去啊。”   金田没有言语,只是定定瞅了他们半晌,转身复走入大殿中。   第四百一十三章:上策   “爱卿为何去而复返啊?”看见金田,虞琰眼里闪过丝诧异。   “皇上,”金田一拱手,“微臣向皇上请旨,出使北宏。”   “你要出使北宏?”虞琰怔住。   “是。”金田十分肯定地道,“臣愿出使北宏,一为查探北宏的真实情况,二来,以表我国友善之谊。”   “友善?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如果傅沧泓真是仁君,必定能胸怀天下,恩养万物,并不计较过去的恩恩怨怨。”   “这样?”虞琰却有些不相信,“不过,爱卿有此心意,朕十分感动,至于出使北宏之事,容朕再仔细考虑。”   “皇上!”金田扑通一声跪倒,“微臣有一事,想叩请皇上。”   “你说。”   “无论何时何地,请皇上,先为虞国上下的百姓考量。”   “好……”   待金田离去,虞琰坐回椅中,开始陷入深深的沉思——虽然他不太清楚,国内发生的动荡因何而起,但很明显的是,跟傅沧泓脱不了干系。   不得不说,这件事给他很好地上了一课——原来争逐天下,向来不只是战场之上那般简单。   傅沧泓,你真是送了我一份,好厚的礼啊,紧紧地,虞琰握紧椅柄。   ……   夜璃歌坐在榻前,双眼微阖。   “你在想什么?”傅沧泓轻轻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压低嗓音道。   “自然是虞琰和南宫墨。”   “他们怎么?”   “虞琰还好说,他自来胸怀仁心,只要是对江山社稷有利,他都愿意共通合作,麻烦的是南宫墨,权欲极重,要是逼急了,他定会做出鱼死网破之事来。”   “鱼死网破?”   “对,”夜璃歌拿过他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拍着,“仔细想想,我们这一路走来,所造杀孽甚多,如果在征伐天下的过程中,再过度地使用武力,就算能完成一统大业,也必不能长久,若想得保长久,必须要得到更多的人心。”   “你说得有理。”傅沧泓点头,“那依你看,现在怎么做?”   “我想,再过不久,虞琰定然会派人来示好,你且宽容以待来使,表明你的诚意,再隐约透露会善待虞国皇族及人众之意,但千万别做得太过,虞琰这人虽是宽仁,骨子里却自有一分傲气,不可过于凌驾于其上,否则必反招其辱。”   “嗯。”   “至于南宫墨,他却是一个会死扛到底的人,纵然你许他再好的优待,他也是不会答应的,唯一的办法,也只能以杀止杀了。”   傅沧泓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母后。”小延祈忽然“咚咚”跑过来。   夜璃歌脸上绽开丝笑容:“祈儿,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母后,今天太傅给祈了讲了《论语》和《春秋》,祈儿听后,觉得心里很多疑惑都解开了。”   “是吗?”   “嗯,祈儿可以背给母后听。”   “不用了,母后相信祈儿。”   又相对坐了片刻,曹仁等宫侍送进午膳,一家三口用罢,傅延祈仍去东华宫就学,而傅沧泓前往御书房,夜璃歌留在龙赫殿中。   “曹仁,你去通知梁玖、冯翊,及六部尚书,到御书房议事。”   “是,皇上。”   “关于一统天下这件事,朕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殿中一时寂寂,即便是最聪颖的冯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梁玖细细揣度着皇帝的心思,片刻后徐徐言道:“皇上夙怀宏愿,早晚必成大业……”   “说实际的。”傅沧泓一摆手,“朕不要听这些废话。”   梁玖顿时噤声——他如今官做得久了,心中自然添了忌讳——凡是皇帝不爱听的,不愿听的,他都不会多说,也正因为如此,傅沧泓对这位丞相,也渐渐生了些许不满,只是表面上从未带出一星半点。   “皇上。”   六部官员里站出一干练精瘦的青年男子。   “你有什么话?”   “微臣觉得,不战而胜人之兵,方为上策。”   “话说得不错,”傅沧泓微微点头,“可是如何,才能‘不战而胜人之兵’呢?”   “首先,微臣请皇上在边地开放市集,示小惠小民于利,普通百姓不晓国家大事,只注重于一分一毫的得失,微臣出身民间,深知为求个人温饱者众,而忠心事国者少,皇上只要把虞国和金瑞的大量百姓,统揽到自己手中,甚至,允许他们进入我国婚配、工作,给他们一条活路,这些人将来必定处处听命于皇上。”   傅沧泓久久没有作声,好半晌才道:“其余人等退下,你,且留着。”   冯翊一行人等起身,临出殿时,却深深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张于彤。”   “哦?”傅沧泓抬起手指,轻轻叩击着自己的脑门——似乎从前,并没有注意到,朝堂之中,有这么号人。   “你刚才所提之议,果然高明,不知还有其他的谏言否?”   “微臣多谢皇上赏识,微臣的谏议虽多,但终归起来,也就一个出发点——放利于民,争权于君。”   “放利于民,争权于君?”细细咀嚼着这八个字,傅沧泓不由微微点头。   “张于彤,你且先回去,朕,许你密旨特奏之权,不管有什么事,都可以越级直达龙阙。”   “微臣,叩谢皇上。”   ……   只着寝衣,夜璃歌躺在枕上,黑眸儿凝视着烛火。   傅沧泓悄步走进,侧身坐在榻边,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似乎瘦了。”   “哪有。”夜璃歌娇嗔一笑,“沐浴了没?”   “还没呢。”   “那还不赶快去。”   “先让我腻一腻。”   “好,那就腻着。”   夜璃歌推过来一个枕头,让傅沧泓躺下,抬手放下纱罗帐,两人挤在被窝里,拉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你说,将来真地河山一统,你想怎样?”   “怎样?还不是老样子。”   “朕啊,却想打造一艘很大很大的龙船,和你一起畅游天下,你说,好不好?”   “那得废多少银子?你有这个心,还不如用来赈济灾民呢。”   “你呀,总是这样死脑筋,处处为他人着想,有没有为自己想过呢。”   “为什么要为自己想?你难道希望,我是一个穷奢极欲的皇后?”   “那倒不是。”傅沧泓已经没法子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其实,造不造龙舟,那还真是其次,你应该好好想想,将来如何让天下人人安居乐业,无旷夫无怨女,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这便不错了。”   “我知道啊。”傅沧泓点头,“只是——偶尔偷个空乐乐,难道也不行么?”   “当然,随便想想可以,千万别这样做。”   ……   “宣虞国来使上殿觐见。”   “宣虞国来使上殿觐见——”   宫使的声音一层接一层递传出去。   众臣们纷纷转头,却见一身着锦袍的官员手捧国书,缓缓步入,跪倒在丹墀之下。   “虞国使臣金田,拜见北皇陛下。”   “平身。”   曹仁降阶,接了国书,再上丹墀,傅沧泓展开看过,但见里面所言,不外乎两国邦交之类的冠冕文章,倒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遂搁置于一旁,看向金田:“最近虞皇,一向还好吧?”   “谢北皇关心,我家皇上甚龙体安康,一切都好。”   “那就好。”傅沧泓点点头,“金使臣若无别事,请先至馆驿歇息,稍后,朕将大排御宴,替使臣接风洗尘。”   是日夜,傅沧泓果然在末英殿设下御宴,携夜璃歌亲自出场,与金田把酒言欢,席上,双方均不曾提及边战之事,只捡些民风民俗谈讲,而傅沧泓也用言语安抚金田,宾主尽欢而散。   回到寝宫里,夜璃歌亲自为傅沧泓除去外袍,服侍他睡下,眼见着情势有利,傅沧泓心中不胜欢喜,夜璃歌却一边揉捏着他的背,一边轻声言道:“越是临近胜利,你越是要小心翼翼,宁可吃些亏,也千万别争强好胜,大智若愚,上善若水,越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越不敢乱来,你明白么?”   “嗯。”傅沧泓微阖双眸,轻轻点头,“我如今也已经经历了多番风雨,很多事,自然省得。”   “我也只是加意提醒,怕你忘记,不管能得天下也好,不能得天下也罢,其实人生最重要的,乃是平常心三个字,只要一心定,能免去许多的灾劫。”   傅沧泓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只要有你在,我这颗心,怎么也是定的。”   “我会陪着你。”   夜璃歌伸手绕过他的腰,轻轻抱住:“一直一直,都会陪着你。”   “对我而言,这比什么都重要。”   ……   “金田,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君子无不可言者。”金田立于阶下,浑身上下自透着一股子凛然傲气,“金田此来,除示友善之谊外,还想为虞国万民,向北皇请命。”   “哦?”傅沧泓眉峰微微往上一挑,自然带出数分自矜之色,“不知金使臣此言,从何说起?”   “天下人人皆知,北皇宏材伟略,加之有夜皇后从旁协助,将来定然能一统山河,握乾坤日轮于手,决断万千人的生死,但小臣也有一语,想提醒皇上——水能截舟,亦能覆舟,若皇上以为,功成于天下,便可呼风唤雨,任气恣使,那便错了,天子之权,虽有时运,却也乃神授,若天子掌权,而行背悖人心之举,万民不能奈何天子,上天却必罚之!”   “你——”傅沧泓瞪大双眼,本想疾声厉斥,却强令自己按捺住心头火气,一面却在心中不住地道:“这个书呆子!呆子!真是呆子!”   说来,却也怨不得他,只因世人向来只喜欢听好话,凡与自己本心本意悖离的,一般都不能容忍,更何况,傅沧泓皇帝做得久了,未免添了那骄矜之意,幸而夜璃歌一向在旁规劝,身边又无小人作祟,是以能常怀戒嗔之心,并不曾有伤人背天之举,故还能容像金田这样的外臣“大言狂肆”。   哼了一声,傅沧泓拂袖而去,将金田扔在原地。   第四百一十四章:浩博胸怀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一进龙赫殿,傅沧泓便大声嚷嚷道。   “怎么了?”   “那个什么金田,竟然敢指责朕!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朕的面前指手画脚!”   “他说什么了?”夜璃歌却显得极其冷静。   “他,他竟然敢在朕的面前,说什么水能戴舟,亦能覆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可他说的,着实没有错啊。”夜璃歌上前,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水确实能载舟,也能覆舟,将来你得掌天下,需要注意的地方更多,如果连这么点逆耳之言都听不进去,怎么能胸纳百川呢?”   “还是皇后的话有见地。”   “不管这金田说什么,都请皇上海涵,唯有如此,才能示人以浩博胸怀。”   “对了,再过不久,金田将启程归国,你说,朕送他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会比较好呢?”   “这个么,我早已为夫君备下。”夜璃歌言罢,携起傅沧泓的手,走到桌案边,指着那个大大的木盒。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傅沧泓疑惑地掀了掀眉头。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傅沧泓揭开盒盖一看,但见里边放着只金鼎,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明白了夜璃歌的用意,不由连连点头道:“妙,真是妙啊。”   就在傅沧泓准备叫人回来收拾打理时,夜璃歌拉住了他:“等等。”   “什么?”   “我原本想,用这只金鼎去警戒虞琰,可细细一想,倘若真如此,金田必死无疑,无论如何,他是个人材,将来必有大用,为了这个人材,还是另换一样吧,姣杏儿。”   “奴婢在。”   “去里边橱里,第三格,把那个锦匣取来。”   “是。”姣杏儿答应着退出,不消片刻,捧着个锦匣重新走回,恭恭敬敬地递给夜璃歌。   夜璃歌接过,对傅沧泓道:“或许,把金鼎换成它,效果会更好。”   傅沧泓“哦”了声,接过盒子打开,但见里面放着只雕工精良的玉蟾,心下一转念,也明白过来,口中却不禁感慨道:“歌儿,你可真是惜才。”   “我这也是为皇上着想,你将来登了基,自然要延揽各国人才,万万不可因眼前利益,而使天下贤良寒心。”   “嗯。”傅沧泓点头,这才把曹仁叫进,“按照娘娘说的去做。”   ……   看着桌上雕凿得活灵活现的玉蟾,虞琰久久不语。   蟾,为蝉,有蝉联,和盟之意,也有“蟾宫折桂”的含义,傅沧泓此举,可谓是深刻之至。   “金田,”从御案后抬起头来,虞琰淡淡扫了下方的男子一眼,“你远途辛苦,先回府邸休息吧。”   “谢皇上。”   从殿里出来,金田一行走,一行思索——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呢?觉得自己做得好,还是做得不好?   “金大人。”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这是讨了赏来着?”   金田抬头,扫视对方一眼,仍然抬步往前走。   “切。”那人在身后不屑地哼了声,却好似羽毛落进湖面,激不起半丝波澜。   对于身边这些荣枯之事,金田确乎是从来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虞国的安危重于一切,至于其他人是不是这样想,他就不晓得了。   ……   “玉蟾,玉蟾……”   后宫中,虞琰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皇上,您这是——”   皇后走过来,眼中闪过丝不解。   “你不懂。”虞琰摆摆手——朝堂上的事,他从来不会和皇后提起,一则皇后向来禀守《女则》,对于非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从来不会主动过问,再则,即使你告诉她了,她也不会明白,反而只会出些极没见识的小主意,增添虞琰的烦恼。   唉,有时候,虞琰也忍不住轻叹,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傅沧泓那么好的运气,娶不着一个夜璃歌做老婆?   “我是不懂,可朝廷上不是还有那么多大臣吗?他们应该懂吧,应该时时处处为皇上分忧解难吧?”   “可有些事,只能由朕来决断!”虞琰言罢,再度摆手,“你且退下吧。”   皇后满脸不悦,可到底不敢发作,只得讪讪然退下。   虞琰继续踱步思索,却久久无计,只得长叹一声,把玉蟾搁在案头。   “皇兄!”一阵香风卷进,却是虞绯颜那小妮子,踏进殿中。   “你怎么来了?”   “皇兄,臣妹已经跟你提过好多次了,请你下道旨,让齐哥哥回京,你怎么就是不答应?”   “胡闹!”虞琰的眉头高高皱起,“朕已经说过——”   “国家大事为重,儿女情长为轻,对吧?”不等虞琰把话说完,虞绯颜满腹牢骚已经倾泄而出,“可是皇兄,人家真地很想奇哥哥,很想很想他嘛——”   虞琰本想斥责她,可目光转到案上的玉蟾上,忽然有了主意:“你真地,很想他?”   “当然。”   “那好,朕令你即日起带着这只玉蟾赶往军营中,成全你的心愿。”   “皇兄?”虞绯颜虽天真,却不傻,更不相信天下间有些等好事。   “去,还是不去?”   “我去,我去呀。”虞绯颜言罢,近前捧起盛玉蟾的匣子,转身走了。   虞琰这才走到榻边躺下,倚着湘竹枕,轻轻揉捏着眉心。   “皇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怡妃,是你啊。”虞琰微微睁眼,恰好对上张妩媚动人的面庞。   “正是臣妾。”怡妃说着,微微俯低身子,抬起虞琰的下颔,吹气如兰,“皇上有好些日子没来泌香宫看臣妾,真是想死臣妾了……”   虞琰微微皱起眉头——他原本不是好色的君主,在风月之事上看得也甚淡,深知沉浸于其中不是误国亡身,便是受人操纵,故此对后宫妃嫔并不怎么亲近,更何况他心中此时还揣着大事,更没什么精神理会这个娇媚动人的女子。   可怡妃却并没有察觉到,反认为自己的如花娇颜足以“勾动”虞琰的心弦,故而干脆倾身坐进虞琰怀中,手指在他胸膛上不住地游走着。   “别闹。”虞琰捉住她的手,把她放到一旁,自己站起身来,走到一旁。   “皇上。”怡妃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再度缠上来,从身后将他抱住。   “来人。”   “奴才在——”   “送怡妃娘娘回宫!”虞琰交代下一句,便抽身离开了寝殿。   “怡妃娘娘,请吧。”近侍邓元走上前来,满脸带笑地道。   “哼!”怡妃恨得牙根直痒痒,却到底不好闹事,一拂衣袖,裙带生风地走了。   ……   虞琰来来回回地在御花园里踱着步,这些天来,他考虑得最多的,莫过于虞国的未来,以及天下局势。   不能不好好考虑。   眼见着北宏的实力越来越大,自己和金瑞终究非其对手,如果是主动向傅沧泓俯首称臣,自己心中着实过意不去,如果不称臣硬顶,对于虞国军民,都必将造成极大的损伤,虽说杨之奇确乃当世英才,可叹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奈何,奈何。   仰头看着头顶湛湛蓝空,虞琰不禁一声长叹,甚至流露出几许颓败之色——自己这一生,也自认是个豪杰,不曾想半世功名,竟落得如斯结局,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   梅州城外。   虞军营中。   “将军,眼下的情形再明白不过,虞国败局已定,将军又何苦执著?”   “你这话,什么意思?”杨之奇冷冽眸锋,淡淡从对方精瘦的脸上扫过。   “将军是凤凰,何不及早择明主而栖?”   “是主?”杨之奇唇角微微向上扬起,“你的意思,是要我改投傅沧泓?”   “北宏,自然去不得,纵使去了,也会辱没将军的人才,放眼天下,只有一处,才是将军的归处。”   “哦?”   “——金瑞。”   听罢慕僚的话,杨之奇忽然“哈哈”一阵大笑:“张重啊张重,你好歹,跟着我有些日子了,竟然还说出这般没见识没骨气的话来!到底金瑞,给了你多少好处?”   幕僚赶紧摇手:“将军,冤枉,冤枉,实在是冤枉!”   “喊什么冤,叫什么枉?张重——”杨之奇说着,将一只手搭上张重的肩膀,眼里闪过丝戾光,“俗话说‘人各有志’,‘树倒猢狲散’,你想怎么着,本将军并无异议,只是从此以后,千万别提这档子事了,啊?”   他的话说得很“和蔼”,可张重却觉得后脊梁阵阵发寒,赶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小的知错,小的知错,请将军饶命。”   半晌儿不闻杨之奇的声音,张重抬头,方见帐中已经空空如也,他兀自跪了半晌,方才爬起来,狠狠朝旁边的木柱上踢了两脚,口中啐道:“什么东西?好话听不进,爱死就死去,大不了,本大爷不伺候了!”   ——世上永远不乏这样的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但凡对他们有益,他们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话都能说,但凡对他们无益,便不屑一顾,总而言之,他们心中时刻装着的,都是自身利益。   和这种人谋大事,从来都是不成的。   ……   “奇哥哥。”   牵着马匹,刚刚走出辕门,却见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风卷起布帘子,露出虞绯颜那张活泼而欢快的脸。   “奇哥哥!”马车还没到跟前,虞绯颜便从车中跳下,杨之奇赶紧飞步近前,展臂将她接住。   “奇哥哥!”虞绯颜抱着他的胳膊,兴奋得又跳又叫。   “你怎么来了?”   虞绯颜抿唇一笑:“猜猜看。”   “一定,是皇兄送你来的吧?”   “奇哥哥,你怎么这样聪明啊?”   杨之奇没有答言,只是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   “皇兄让我来,给你送这个。”虞绯颜说着,从怀里掏出匣子,递到杨之奇手中。   杨之奇抽开匣,但见里面躺着只晶莹的玉蟾,不由微微怔住:“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听皇兄说,是北宏帝君所赠。”   “傅沧泓?”杨之奇的眸色更深了。   “奇哥哥,这,有什么不妥吗?”   杨之奇盯着那只玉蟾,没有言语。   “奇哥哥……”   “什么都别说了,颜儿,你且跟我来。”杨之奇说罢,一把拖住虞绯颜,将她带至中军大营。   “郑通!郑通!”   一名剽悍的壮年男子快步而进:“将军有何吩咐?”   “传我将令,把所有军队集结到一处,在本将军没回来前,不许妄动!”   郑通愣了愣,方亮声答道:“是!”   杨之奇再次拉起虞绯颜的手:“走!”   虞绯颜不解地看着他:“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元京!”杨之奇言罢,不再多作解释,已然将虞绯颜带出了营帐。   第四百一十五章:孤家寡人   等杨之奇带着虞绯颜回到元京时,已是三日后的傍晚,不及回将军府歇息,杨之奇便带着虞绯颜直闯皇宫,碍于他郡马爷的身份,值守的禁军只得大开方便之门。   “皇上,皇上——”   “嗯?”虞琰本来已经就寝,冷不防听见杨之奇的声音,只得披衣起身,走出大厅,“什么事?”   “末将启禀皇上,”杨之奇扑通一声跪地,“议和之事,万万不可。”   虞琰没有说话,却一摆手,两旁宫侍及虞绯颜,均齐齐退下。   “为什么?”   “皇上,您若是与北宏议和,将置战死的士兵们于何地?置那些忠心事国者于何地?”   “之奇,”虞琰的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朕,又何尝想如此?但大势所趋,朕又能如何?身为一国之君,朕难道不想虞国强大?难道不想一统天下?怎奈——”   “末将请皇上三思!”   “朕不是三思,而是四思五思,想来想去,却无计可施。”   “即便如此,”杨之奇抬头,眼里闪过丝戾光,“也请皇上,给杨之奇以足够的时间,对北宏迎头痛击,然后再谈议和之事。”   “此言,也甚有理,”虞琰点头,“既如此,朕全权将此事托付于你,望你再三斟之,重之。”   “末将定当竭尽全力。”   杨之奇这才起身,携着虞绯颜离去。   杨之奇的一番话,搅得虞琰心中思潮翻动,再难以成眠,只得慢慢踱着步。   “皇上。”近侍悄步走进。   “何事?”   “宁王爷求见。”   “这会儿功夫,他怎么来了?”虞琰的面色微微往下一沉。   “皇上,要见吗?”   “见。”   稍顷,一个身着锦服的男子走进,拱手而拜:“参见皇兄。”   “平身。”   “皇兄,”宁王抬头,三角眼往虞琰脸上扫了扫,“臣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且道来。”   “臣弟想知道,皇兄是否有意,向北宏议和。”   “这事儿……那朕也刚好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弟,”宁王思忖了好一会儿,方道,“臣弟向来不如皇兄大智,只有些小见识——北皇一统天下,只在早晚,咱们这些人,将来都会归其麾下,倘若杨之奇把傅沧泓得罪恼了,将来却是不好说话的。”   虞琰心中冷笑,表面上却声色不动:“照你说来,朕应该向傅沧泓进贡大量的黄金白银,以及美女,来保住自己,将来在北宏的地位了?”   宁王期期艾艾,半晌没有作声。   虞琰暗暗摇头,心知要是靠这种蠢货,多半是成不了事的,可碍着皇室宗亲的面,却又不便揭破,还有就是这起小人,看着没的让人食难下咽,但面上却温言抚慰道:“你的心意,朕已深知,且退下吧。”   宁王在那里站了半晌,忽然道:“还有一事,臣弟请皇上,一定要时刻谨慎。”   “且说来。”   “关键时刻,请收回杨之奇的兵权。”   “这个,就不劳王弟费心了,朕自有计较。”   待宁王走后,虞琰本待入睡,不想陆续有三位皇室宗亲到来,而为的,也是探听虞琰的口风。   仔细度之,虞琰明白,这起人多半动了心思,指不定明早起来,就收拾细软去了北宏,他明面儿上也只得含糊支应,心中却添了不尽懊恼。   折腾至快黎明,殿中才重新安寂下来,虞琰回内殿躺下,脑子里想着接连发生的事,就像一台戏,鼓铩锣笙,响成一团。   继而,他的心中涌出股强大的悲哀——孤家寡人,孤家寡人,这还真是孤家寡人。   “皇上。”   “嗯?”   睡意渐渐蒙胧之际,门外忽然响起宫侍的声音。   “何事?”   “该上早朝了。”   “传朕旨意,今日免朝。”   “是,皇上。”   元极殿上,众臣屹立良久,始终不见皇帝出现,心中不免嘀咕起来。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色,虽然疑虑重重,却到底不方便出口。   “皇上有旨,今日免朝。”   众人鱼贯退出。   陈侍郎府。   几位官员朝服未去,团团围坐在桌边。   “看现在这情形,民间传言,只怕是真的。”   众人一阵沉默。   “我等好不容易取得功名,自当为国为家效力,但怎耐时运不济……”坐在上首的陈侍郎欲言又止。   众人纷纷低头,有的看着自己地面,有的在脑海里拨着小算盘,有的在想北宏方面有没有什么人物,可以代通关节,有的甚至想着辞官隐退之后,干点别的什么。   郭侍郎见众人如此,也只能暗暗叹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古以来的事,便是这样。   “罢了,今日我请诸位来,也只为有一事相求——不管将来如此,大家即在朝一日,便为国尽忠一日吧。”   “也只好这样。”众人说着,纷纷散去。   ……   “外朝的情形如何?”虞琰斜躺在榻上,冷眼看着下边的禁军统领。   “启禀皇上,近日元京中物议沸腾,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虞琰脸上却声色不动——其实,外边那些人能倒腾些什么,他倒也泰半心知肚明,除过两三个心腹,余外人等如何,他并不放在眼里,反倒想借这机会,瞧瞧这伙人的真实面目。   自从当上皇帝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自己的命运,是绝不能寄托在任何人身上的,甚至包括杨之奇。   看来,自己也该设法,单独和傅沧泓联系联系了。   ……   “这个没用的废物!废物!”   无象城中,南宫墨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口中不住诅咒。   他真地想不到,虞琰那只老狐狸,会如此快地向傅沧泓“送媚示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硬顶着。   “皇上。”副将秦海匆匆奔进,“吴铠又在城外排开战阵,大声叫吼。”   “朕知道了,传下话去,高挂免战牌,无朕旨意,不得应战!”   “是,皇上!”   虞琰不傻,他南宫墨更不笨,眼下战场的局势朝着明显有利于傅沧泓的方向逆转,他虞琰再不识时务,也知道不去捋傅沧泓劲健的风头。   “他妈的!都是废物!”   一个虞琰也就罢了,就是那帮潜藏在宏都城中的暗人,如许多年来,也是养的废物,竟然把事情越办越砸,还有红鸾……   ……   “你不是说,一定有办法,拆散傅沧泓和夜璃歌吗?现在呢?情况如何?”   跪在地上的女子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你哑巴了?”   “这次,红鸾认输,且输得心服口服。”   “你——”南宫墨指着她的鼻子,几乎想重重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   “红鸾在情场中摸爬滚打如许多年,一直以为,情爱之事,不过纯属虚幻,可是傅沧泓和夜璃歌,的的确确,是个意外……”   “朕不要听这些!”南宫墨怒声大喊,“朕只想知道,究竟要如何,才能彻底撕碎他们,彻底!”   “恐怕,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颠覆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南宫墨的呼吸忽然窒住——没有了吗?真的没有了吗?这片天下,真要属于那对夫妻吗?   他闭上眼,往后退了一步。   红鸾悄无声息地退下。   “不会没有办法的,事情,绝对不会到这地步……”南宫墨倒坐在椅中,仰头看着上方的藻井,从来,这世上就没有他南宫墨得不到的东西。   ……   炎京。   这座数年前整个天承大陆最华美的建筑,如今已只剩下一片废墟,虽然有不少民众新建了房子,继续生活,但仍旧掩盖不了那种残破与颓废。   一身紫衣的男子,慢慢地走着,目光从两旁的街铺上扫过,忽然落在一个摊主身上,他快步走过去,在那小摊前停下,随手拿起上面一只玉如意,问道:“这个,怎么卖?”   “公子,您真是好眼光!”摊主咧开嘴,“嗬嗬”笑了两声,“这个啊,是从皇宫里流落出来,正儿八经是前朝皇帝的宝物,您瞧好了,就开个价吧。”   男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从袖中摸出根金条,扔在货摊上。金条迎着阳光,灼灼地闪亮,看得人眼晕,摊主脸上顿时挤满了笑,忙不迭地将金条收起。   男子又扫了眼其他的货物,淡然道:“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倘若回答得令人满意,你这一摊子的货,我全要了。”   “好咧。”摊主爽快利落地答应下来,忙忙地收了货摊,跟着男子转身进了路边一家茶铺,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坐下。   “公子,有什么话,您只管问。”   “我瞧你这模样,应该是从皇宫里出来人吧?”   摊主顿时变颜变色,霍地站起,两眼瞪得浑圆:“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买卖,我不做了!”   “真的不卖了?”男子倒也不恼,而是再掏出一根金条,放在桌上,摊主的两条腿顿时软了。   “这就对了嘛,人生在世,想要的无非妻子儿女,你如今有了这些钱,自可寻个地方,置办宅地,再娶个美貌娘子,过自家的小日子,而我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   “什么?”   “你可知道,安阳皇族的人,现今在哪里?”   “皇族的人?”摊主的小眼珠顿时滴溜溜地转起来。   “我可告诉你,第一,凡事别太贪,适可而止;第二,不要告诉我说,你不知道。”   “小的,小的,”摊主两只眼睛转得愈发快速,“小的只在皇陵附近,远远见过……前朝太子一两回……”   “哦?那你可还记得,广成帝安阳烈钧的祭辰,是什么时候吗?”   “让,让小的想想。”摊主言罢,仔细想了想,报出一个时日来。   南宫墨心下一计算,敢情就在六日之后,遂放下几枚铜钱,起身走出茶铺。   第四百一十六章:痛苦   皇陵前。   安阳涪顼静静地站立着。   曾经的王者霸气,豪情壮志,如今都成了飞烟。   “想不到,堂堂的璃国太子,竟然会沦落如斯。”   安阳涪顼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怎么?难道你真打算把这天下,让给曾经的情敌吗?”   终于,安阳涪顼缓缓转过头来,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调头便走。   他如今,已不是当年的热血少年,再不会轻易听任何人的挑唆。   “如果,我能帮你复国,咱们——”   安阳涪顼继续往前走。   南宫墨眼里闪过丝失落——看样子,他失算了,也找错了对象。   难道说,自己这次来北宏,竟然是白跑?   白跑……他南宫墨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可,对一个心冷如灰的男人,你又能怎样呢?   “安阳涪顼,我看不起你!亏你还有脸来见你的祖先!安阳家竟然出了你这样没骨头的男人,真是,真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安阳涪顼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妈的!”南宫墨重重一拳砸在石碑上,满脸气急败坏。   ……   绕过一丛小树林,安阳涪顼浑身紧绷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任由心中的痛苦无边无际地扩散开去。   是那种真实的,刻骨铭心的痛。   这样的骂名,他已经背了很多,也背了很多年,如今,已然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了吗?   说不清楚。   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死过去又活过来,折腾了无数次的人,如今喜、怒、哀、乐、愁、悲……什么情绪都已经变得平淡如水了。   他这一生,富贵过,爱过,伤心过,绝望过……什么都经历了,方知人这一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争的,也没必要去争。   因为到最后,你仍旧什么都得不到。   权力场中的人,看他是个失败者,可他看权力场中的人,却像在看一个个疯子。   真是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想着成天斗来杀去,只有疯子才会想着所谓的霸业,只有疯子才会为了权利,置所有情感于不顾。   可是,这世界原本就是这样,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谁也阻止不了。   “爹爹。”一个小孩子从农舍里跑出来,牵住他的衣摆,仰起小脸看着他。   “乖。”安阳涪顼摸摸他的头,满眸疼宠。   “爹爹,你有给璃儿带糖葫芦吗?”还是小孩子最天真,不解世事,但凡想要什么,就会向大人开口。   “对不起,”安阳涪顼蹲下身子,无比诚挚地看着他,“爹爹……忘记了。”   “那……好吧。”安阳青璃黑色的眼眸中掠过丝失望,不过却很快恢复常态,没有责怪安阳青璃,反而“啪”地在他脸上亲了口,“就算没有糖葫芦,璃儿依然爱爹爹。”   张臂抱住儿子,两串泪水从安阳涪顼眸中潸然而落。   “皇兄,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一道冷傲的声线,忽然从后方传来。   安阳涪顼一怔,却仍旧只是抱着孩子,并不作声。   “皇兄,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考虑考虑璃儿。”   “我并不愿意,”安阳涪顼的声音很轻,“我只愿璃儿做一个平凡的孩子,快快乐乐地渡过他的一生。”   “是吗?”安阳涪瑜走过来,把青璃拉到一旁,看着他的双眼道,“璃儿,你告诉叔叔,是想做个穷小子,还是登峰造顶,风光八面?”   “叔叔?”大约是年纪还小,所以小青璃并不太明白,只是满眸困惑。   “你别教坏孩子,”安阳涪顼皱皱眉,把小青璃拉回到自己身边,“大人间的事,别扯上孩子。”   “皇兄,你真地,不再打算与那个傅沧泓,争个高低了吗?就这样放过他?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害了你,皇兄!”   “不关她的事。”安阳涪顼的嗓音很低沉。   “怎么不关她的事?分明就是她的事!那个女人,早知道她是红颜祸水,我就该,我就该……”   安阳涪顼合上了双眼,关于他和夜璃歌之间的过往,确实数言难尽。   “不管怎么样,大哥,我都会和傅沧泓抗争到底,就算,拼了这条命!”   安阳涪渝言罢,转身调头而去。   ……   炊烟袅袅。   安阳涪顼蹲在灶前烧火,手持竹筒子,鼓着腮帮不停地吹。   橙色的火苗腾起,不一会儿,饭香便在空中飘散开来。   将饭菜端上桌,把儿子唤到桌边,安阳涪顼递了双筷子给他:“吃。”   安阳青璃埋头扒了两口饭,仰起头道:“爹爹,璃儿想上学。”   “上学?”安阳涪顼一怔,然后摸摸小青璃的头,“你还小呢,再多玩几年,爹爹送你去上私塾。”   “好吧。”青璃乖乖地点头。   ……   树林里。   “英王爷,皇上若是不答应,咱们怎么办?”   “按原计划进行。”   “不行啊,天下人皆知,璃国的皇上上……如果没有他,怕师出无名啊。”   闻得此言,安阳涪瑜重重一拳打在树上——心中甚至忍不住阵阵发狠,要是当初,父皇不曾立皇兄为太子,那就好了,可是现在,他自己斗志全无也就罢了,还要拉自己下水!真真是可恨!   “不管怎么样,不能停止计划,至于皇兄这边,我,会想其他办法,你先下去吧。”   “是,皇上。”   “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好想?”一个冷凝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上传来,接着“嗖”地跳下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安阳涪渝面前,“依我说,你就该一刀杀了他,自己接位,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胡说八道!”安阳涪瑜两条眉毛往上一挑。   “好了好了,我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见他当真发怒,南宫墨立即转了口风,“不过,我倒是可惜你满腹经纶,却时运不济,要不老弟,咱们一起干吧?”   “你?”安阳涪瑜不屑地哼了声,转头看向一旁。   “二皇子,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一国帝君,咱们联手,定然可以把傅沧泓那小子给拉下来。”   安阳涪瑜再次扫他一眼:“兄台,要我说实话不?”   “你说。”   “就算再有十个咱们俩,也不是傅沧泓的对手。”   “你——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涨他人志气?南宫墨,你细想想,当初傅沧泓是怎么个情形,你又是怎么个情形?你再细细,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死在他们夫妻手中?”   南宫墨顿时不作声了。   “天下间想成为一代雄主的人不计其数,为什么只有傅沧泓始终操握胜券?”   “他……他不就是会哄女人么?”   “是啊,他就是会哄女人,而且哄对了一个女人,可偏偏他哄对的这个女人,却比天下间百十个女人都强啊——你见过哪个女人,比夜璃歌更能吗?”   南宫墨不说话,只是磨牙。   “你也别信邪,这人跟人比,简直就没得比。”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在城上高竖降旗了?”   “竖降旗……”安阳涪瑜喃喃,“如果竖降旗能为你争取时间,竖竖降旗又何妨,至少,可以让自己没有压力。”   “没有压力?”   南宫墨似懂非懂——在他看来,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哪有什么压力不压力?   安阳涪瑜白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不懂。   “南宫墨,你今日的来意,我已经知道,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会跟你合作,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你且回无象城,等我的消息吧。”   南宫墨听得极其不爽,他接连在安阳氏两兄弟身上碰钉子,已经极度压抑,很想骂人,却到底什么都没能骂出来,只是郁郁地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安阳涪瑜摇了摇头。   “二皇子,您为何不和他合作呢?”一名属下凑过来,满脸不解地道。   “你不懂。”安阳涪瑜并没有解释,只是吐出三个字,转头便走了,留那属下在原地发怔。   他当然不懂。   安阳涪瑜看似年少,心却老成,由于从小在冷遇中长大,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自我求存的硬道理。   在他看来,南宫墨虽出身显赫,如今又是皇帝,但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极其艰苦的训练,一旦与傅沧泓正面遇上,绝非其对手。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研究傅沧泓已经很久,深知此男人极能忍,极其能忍,从他当初追逐夜璃歌的过程,便可知其端倪——不管夜璃歌的身份境遇怎么改变,他始终不锲不舍,向她传达着自己的爱意。   那份坚韧与深情,是个男人看了都会震惊。   虽说夜璃歌之美绝色倾世,再加上她手中庞大的权势,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可是她本身的孤傲,以及手中锋利的剑刃,却也会让无数男人望而生畏。   都说战场凶险,其实情场也一样凶险。   当初千万男人,都没能慧眼定珠。   那颗明珠,本来就在皇兄手中,却到底被人硬生生夺走了,到底是皇兄没福,还是虞国的国运确实已经近了?   人世间事,百种千样,看在任何一个人眼里,都是不同的,但有些道理,却永远类似。   安阳涪瑜想着这些事,不免又添了数分感慨,感慨这浮云苍狗,果然是变化万端,感慨这人生如戏,有时候,也诚如皇兄所说的那样,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安阳涪瑜猛然一震,他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看来,自己以后得小心些,千万别被皇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给“耽误”了。   还是想想,怎么一步步扩张自己的势力,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水到渠成   一切真地都过去了吧?   倚在树干上,瞧着头顶朵朵琼花,男子双眸冽沉。   双手摊开,举在眼前——都有些什么呢?征战、厮杀、角逐,为了今日的宁和,他几乎耗尽所有的心力。   璃歌。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其实对于这事,他从来没有计较过,只是追逐着自己心中的至爱,如此而已。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他轻轻地哼唱起来……   有洁白的琼花花瓣,纷纷扬扬从枝头落下,粘在他的肩上。   夜璃歌从殿中走出来,瞧见那个男人,不由愣住。   她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斯模样——情深无限,却又带着股说不出来的忧郁。   “母后。”小延祈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轻轻拉了拉夜璃歌的衣角,“父皇他……”   “我们走吧。”夜璃歌拉起小延祈,不让他去打扰傅沧泓——偶尔,也该给男人一点沉默的空间。   后宫里最近平静异常——大概北宏后宫,也是整个天承大陆最安宁的后宫了,没有人争宠,没有人尖酸刻薄,没有人拉帮结派营私舞弊,一则得益于夜璃歌的治理;二则,也是因为傅沧泓的“不近女色”。   不得不说,从小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延祈,着实很幸福,甚至已经幸福得有些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母亲——在他看来,父皇就是父皇,母后就是母后,他们都用一颗宽厚而平和的心,在真诚地爱着他,除了偶尔宫人们仍然议论,议论他的出身,以及他母亲和帝后之间曾有的一段恩怨,不过,这似乎也隔漠得远了,并不曾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影响。   在繁花如锦的湖边,夜璃歌停了下来,半蹲下身子:“祈儿。”   “嗯。”   “你能答应母后一件事吗?”   “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爱你的父皇,好好陪着他,要听他的话,当他悲伤的时候,你要逗他开心,当他寂寞的时候,你要守在他的身边,哪怕他不理会你,你能答应吗?”   “母后,”小延祈奇怪地看着她,“那你呢,你不陪着父皇吗?”   “我……”夜璃歌默然——天长地久是多久?是否从此以后,一切真的能够风平浪静?   “母后,你有心事?”小延祈却也不傻。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张臂将他抱进怀中。   母子俩呆在湖边,直到黄昏日落,方才返回龙赫殿中。   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父皇?”傅延祈不禁叫了一声,好半晌才听得傅沧泓一声轻“嗯”。   夜璃歌走到桌边,将灯盏点燃,定睛看时,却见傅沧泓半靠在桌边,两眼发愣。   “怎么?”   “没怎么,”傅沧泓看样子,并不太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觉得一切,好像梦一样。”   “像梦?”   “嗯……”傅沧泓抬头,定定地瞧着她,“这些日子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总是闪现出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那个时候从未料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那么。”夜璃歌在他对面坐下,亲自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你可后悔?”   “后悔?你什么时候见我后悔过?”   “真不后悔?”   傅沧泓拿起右手,竖在耳边:“要不,我起个誓?”   “不用了。”——哪里还需要起什么誓呢?多少年了,已经多少年了,一次又一次的狂风巨澜,不过是让他的感情更加深挚罢了。   父亲说得对,天下间能配得上她夜璃歌的,值得她夜璃歌倾心去爱的男人,唯有他而已。   浅浅翘起唇角,夜璃歌笑了。   “母后,你好漂亮。”旁边的傅延祈赶紧嘴乖地道。   “嗯,祈儿也很英俊。”   瞧着这样的他们,傅沧泓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   “能有今日,我傅沧泓死已瞑目。”   “说什么傻话呢,”夜璃歌嗔他一眼,“咱们一家三口还要在一起活着,好好地活着。”   “我知道。”傅沧泓点头,“只是情不自禁有一种,只愿此时此刻天长地久的心意而已。”   “会天长地久的。”   ……   是的。   会天长地久。   一定会天长地久。   只要有她夜璃歌在,便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火狼。”   “属下在。”   “金瑞和虞国现在的情况如何?”   “一切都在娘娘的掌握之中。”   “不可大意,表面的平静下,往往汹涌着惊涛骇浪。”   “属下明白。”   “去吧。”   火狼离去后,夜璃歌独自一人进了静室,盘膝坐在榻上,微垂双眸,再次进入自己的“元灵”世界,她想精确地把握,《命告》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曾经混乱的金线,如今已经愈发变得清晰,束成一道,指向终端。   要成功了吗?   努力了那么久,波动了那么久,真的要成功了吗?   成功了。   夜璃歌,你已经成功了。   冥冥之中,她听到有个声音这样说。   两行清泪,沿着面颊潸然而落。   不是曾经预料的狂喜,也不是飞上云端的轻盈,而是一种平淡,再大的神奇,也化成自然的平淡。   水到渠成,如此而已。   从静室里出来,却见那男子,默默伫立在门外,见她出来,也没有多问,只是近前,抬手拭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   “沧泓……”她唤了一声,轻轻儇入他怀里。   “好了。”傅沧泓将她拥住,吻吻她的脸颊。   此时无声胜有声。   最深的感情,到最后却都淡然了。   所谓日子,不过是细水长流而已。   只不过是什么时候都记得,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而已。   只要执著地,始终如一地努力,人世间便没有什么,不能得到。   就像是他们。   从开始的鸿沟天堑,到最后的一马平川。   “等天下干戈止息,我一定要,带着你云游四海,浪迹天涯。”   “好啊。”夜璃歌仰头,瞧着这英武刚毅的男子,眸中也满是快慰——   一连好些日子,晴空万里,朝臣们个个心中像攒足了劲儿,走动的步履都变得格外轻松——天下,就要一统了,形势大好!   皇帝夫妻感情和睦,政务处置得井井有条,北宏国内百姓们安居乐业,就连一向最挑剔的冯翊,如今也是沉默务实的居多。   辛勤付出,确实有了收获。   而虞国,更是接连派了数名使臣前来,和各部院臣接洽,看样子,大有“和平归并”的意向,只有金瑞的南宫墨,始终峙立不动,看样子,似乎,是想拼着国力,和北宏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有吴铠领着大军镇在那儿,是以众人十分放心,甚至有人暗暗筹划着,皇帝一统天下后,大肆册封功臣之事。   而到龙赫殿走动的贵妇们,也更多的,她们争相讨好夜璃歌,竭其所能锦上添花,夜璃歌却只是执礼相对,并不格外看重谁,这反倒让众位贵妇们摸不着头脑。   夫妻俩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大小事宜无不妥贴,于是满朝上下皆欢喜,单等最后功成的到来。   宋京。   南宫墨站在城楼上,满眸阴冷地看着前方。   他确实不明白,这场争逐天下的游戏,他输在哪里。   是他不如傅沧泓英勇善战?   不若傅沧泓聪明智慧?   不若傅沧泓果决刚毅?   都不是。   他们一样年纪,有着相同的出身,如今一个重器在握,将有天下,另一个却有如落山的太阳,眼见着将沦入黑暗。   不!他不甘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放手一搏!   可,拿什么搏呢?   拿什么去跟傅沧泓争呢?   他久久地沉思着。   “皇上。”一名禁军忽然从城楼下走上来。   “何事?”   “有人求见。”   “不见!”   “皇上,那人,是从璃郡来的。”   “璃郡?”南宫墨眉梢微微朝上一挑,继而转身下了城楼。   在侧殿里,他接见了对方。   “你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毫不出奇的年轻人,南宫墨眼中浮起几许轻慢之色。   “拜见金瑞帝君。”   “哼。”   “我家主人有话,转告金瑞帝君。”   “什么话?”   “请金瑞帝君拟表,归顺北宏。”   “什么?”对方话未说完,南宫墨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如此羞辱朕!”   “帝君请息怒,听小的细言。”   “你且说来。”   “不知帝君可听说过,‘卧薪尝胆’的故事?”   “‘卧薪尝胆’?”南宫墨也不是蠢人,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朕懂了,你是要朕示弱以人,争取时间?”   “对。”   “可若傅沧泓派人,收剿朕的兵权呢?朕岂非得不偿失?”   “帝君之言谬矣——今日之局,和从前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傅沧泓能得天下,非因其它,只因一个夜璃歌而已,夜璃歌在,他得天下,夜璃歌若不在,天下依然会分崩离析,所以,这九鼎逐鹿,成败关键,并不是其它,而在夜璃歌。”   “这么邪门儿?”   “天下之事,看似邪门儿,其实往往殊途同归——只要我们掌握其规律,自然可以反算傅沧泓一着。”   南宫墨沉吟。   也不得不沉吟。   “帝君之败,只败在个性太直,俗话说,过刚者易折,大智者若愚,大勇者若怯,大奸者似忠,皆如是也,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帝君若是遂了傅沧泓的愿,自然会让其放松警戒之心,自来争夺天下,看的只是最后结果,而不是过程,一时之得失,不必记之于怀,方是大丈夫为事。”   “你家主人?”南宫墨此时才想起一事来,双眼微微眯起,“却不知,你家主人是谁?”   “青凰旧主也。”   “青凰旧主?”南宫墨喃喃低语了一句,忽然悟过神来,倏地变脸,“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前次朕千里迢迢去寻他,只愿与他联盟,不料他却生是给朕脸色瞧,如今却来出这样主意,分明是别有用心!来人!”   从殿门外顿时站进来两队禁军,分立于那人身侧,那人却面色不改,唇角反而浮起几许冷笑:“我家主人还以为,帝君是个做大事的人,未料心胸竟如此狭小,为争一时之气,而罔顾大局,怪不得天下四海,皆归傅沧泓所有,真乃时也,命也!”   第四百一十八章:慕君之仪   南宫墨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一向极其地自傲,当然不喜欢任何人侮辱他的尊严,尤其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外路人。   他那两只深邃的眼眸里,闪烨着冷芒。   一众侍卫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皇帝的脾气如何,他们很明白,只怕这人转瞬之间,便会人头落地。   但南宫墨倒真控制住了自己,只挑起唇角,冷然一笑:“我瞧你家主子这也只怕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我的吧?俗话说得好,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有谁乐意?”   那人定睛看了南宫墨许久,忽然长叹一口气,阖上双眸:“既如此,那也无须再谈下去了,要杀要剐,随帝君之便吧。”   南宫墨霍地起身,朝那众侍卫挥挥手,侍卫们顿时拥上来,把那人给推了出去。   “皇上,要斩吗?”   南宫墨来回踱了两步,做了个手势,禁军心知肚明,施礼后退下。   片刻后,那人被带回殿中,毫发无损,只是头顶上的发髻没了。   南宫墨仔细看时,见他脸上一丝神情未改,心知他是条硬汉子,心中却不禁起了几丝敬佩之意,摆手令众禁军退下,定定地看着他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有诚意,请至无象城细谈。”   “谢金瑞帝君。”那人的神情依旧镇定,只是转身往外走的瞬间,双腿不由抖颤了颤。   “你们,也都退下吧。”   大殿里清寂下来,南宫墨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疼胀的脑门——安阳涪瑜,安阳涪瑜,那个毛头未干的小子,能成大事吗?能吗?   不过眼下看起来,整个天承大陆能和他合作的,也只有这小子了。   但,那么多人想逆转,却无法逆转的乾坤,会因为这小子的干预,而有所改变吗?   会有所改变吗?   负手立于池畔,看着那一尾尾在水中游动的鱼儿,安阳涪瑜也在深深地沉思——他一向自命才高,觉得或可有一番作为,但风云变幻之后,年少的他,心中却凭添了无穷无尽的沧桑感。   他亲眼看着璃国如何被毁灭,亲眼看着炎京城被焚毁,亲眼看着自己的信仰,被残酷的现实压成粉末,如今还要坚持吗?抑或俯首投降比较好?   “二皇子。”   “嗯。”   “北宏来的信。”   安阳涪瑜接过,在手中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的字体,脑海里闪过一副副影像。   夜璃歌。   看来你处心积虑,旨在帮助那男人夺取天下。   看来你已经忘记,自己的出身,和在父皇灵前,发下的誓言。   我该不该提醒你记起?   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提醒你记起?   或许,像你这般无心无肺,忘恩负义的女人,本该坠入万丈地狱——你辜负了父皇的期望,辜负了我哥哥的情义,也辜负了璃国无数民众的企望。   唉……   少年不禁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早就知道她是个冷心冷情的女人,为什么却还要存着这么一丝希冀呢?   求人,不如求己。   看样子,若想重建璃国,能依靠的,仍然只有他自己。   “徐定。”   “属下在。”   “准备一下,我要去翠屏山。”   “翠屏山?”徐定微微一愕,“二皇子,您是——”   “别多问,照办就是。”   “是,二皇子。”   竹林,还是那片竹林。   小屋,还是那座小屋。   站在竹篱笆外,安阳涪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男人。   他的哥哥。   曾经无比尊贵的璃国帝君,如今却和一个普通的寻常男子并无区别,老实而本分地做着琐碎的家常事,操持着生计。   还需要再说什么吗?不需要了。   人各有志。   哥哥,如果你真地喜欢过这样清贫但却安恬的生活,弟弟愿意成全,并且从此以后,不再来打扰你。   牵着马匹,安阳涪瑜调头走了,直到远得再看不见那座小院,方翻身跃上马背,长吁一声离去。   翠屏山。   苍松叠翠,溪涧清鸣,一身布衣的男子,慢慢地走着,呼吸这纯净的空气,但觉所有的尘忧忽然间被清风荡去——   放下吧。   放下吧。   他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说。   安阳涪瑜一愣,继而合掌在胸,虔诚参拜,待再次抬头时,已然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长身立于山石之上。   “见过师尊。”   “嗯。”原平公一手拈须,微微颔首。   “师尊现身于此,难道是有什么,要见谕弟子吗?”   “你来此山中,不就是为了见我吗?”   “弟子……”安阳涪瑜一时无语。   他来翠屏山,确乎是为了见原平公,但真见到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能说什么呢?   “师尊……为何让弟子放下?”   “世间事,只有放下,才能通透,只有放下,才能顿然,只有放下,才能身心两便,须知一念起,万念皆起,一念灭,万念皆灭……世间种种,功名利禄也好,男欢女爱也罢,皆是镜花水月,纵然盛世功勋,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安阳涪瑜怔了怔,方道,“如师尊所言,弟子不该禀承先辈之遗志,做一番男儿的壮举吗?”   “男儿壮举?你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儿壮举吗?”   “弟子……不明白。”   “那么为师请问你,若不藏私心,单以才智论,你和傅沧泓,孰忧孰劣?”   安阳涪瑜沉默。   “看来,你自己也无结论,即如此,为何不给彼此都一个机会呢?”   “师傅的意思是?”   “为师建议你向傅沧泓投诚,若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再取而代之,也不迟,你觉得如何呢?”   “这……”   “其实,这天下谁作主宰,并无甚分别,寻常百姓过的,仍然只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如此而已——贩夫走卒与帝王将相,皆承天命而生,皆有其存在的价值,只是有所谓的好事之徒,将他们分为三六九等而已,扰人心智,反为不美。”   安阳涪瑜合掌于胸:“师尊大慧,弟子不明白,也许是弟子愚钝,无法接受师尊的教诲。”   “罢了。”原平公一声轻叹,“这世间万事万物,原本就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的,该斟破时,自会斟破,何时了悟,却看你的修行。”   “师尊——”安阳涪瑜还欲再问,眼前却已经没了原平公的影迹。   了悟。   师尊要自己了悟。   要自己放下一切,也学兄长那般,做一个安于恬淡的乡下农夫?   可能吗?   可能这样吗?   安阳涪瑜觉得自己也茫然了。   这不是饱受打击和世间沧桑之后的茫然,而是一种真正的茫然。   或许师尊说得对,这天下属谁,并不重要。   只是这心里,空洞洞的,难受,很难受,仿佛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觉得灵魂就像漂浮在天地间的一丝云,被风一吹,就快散了。   直到走进山下的小镇,安阳涪瑜才重新打起精神,决定先四下走走看看,再作决定。   北宏。   如今的宏都,可谓一片太平富贵的景象,无论商铺、青楼、酒家,生意都格外地火。   东阳酒楼。   顶楼雅间里,唐涔枫持一盏茶,立于窗前,抬眸望出去,将大片的繁华尽收于眼底。   这么快吗?   这么快整个天下,就将尽归于那个男人之手?   真是想不到呢。   合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他的眼里闪烨着幽光。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一直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手中操控的一切,足可以让他过上普通人难以想象的生活。   尤为难得的是,他虽富,却从来不骄,不矜,不傲,而是显得四平八稳,从容有余。   透过一重重瓦脊,隐约可以望见天定宫那挑起的檐角,脑海里闪过那女人姣美的容颜,唐涔枫优美的唇弧动了动。   “公子。”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媚的轻唤。   唐涔枫转头,望去,但见一浅绿衣衫的女子,亭亭立在那儿,就像一支荷。   他喜欢她这样。   清新脱俗,有着她身上的韵致。   这样已经很好了,已经可以聊慰相思。   “坐吧。”   女子在茶桌对面坐下,解下后背上的琴囊,抽出弦琴,置于案上:“公子,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宁颂》吧。”   弦音起,唐涔枫微微阖上双眼,留意着每一个音符的颤动,手指轻轻叩击桌面,打着节拍。   可女子却在瞧他——   这是她私心爱慕多年的人儿,可他对她却总是淡淡的,仿佛中间隔了层什么。   她知道,如公子这般高洁之人,不是自己卑贱之身可以攀附的,她也从来不想攀附,只愿偶尔听他所召,为他弹奏上一曲,也是自己无上的幸福。   唐涔枫的眉梢微微皱起——于那样的琴声里,他已然听出少女的渴盼,并且——   “紫君。”   “公子?”琴声止,女子抬眸,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唐涔枫蓦地打住自己的话头——思慕一个人是如此美好,以致于他不愿意去打破。   且让她做着这个纯美的梦吧。   “紫君,我替你赎身,可好?”   紫君垂眸,脸上浮起淡淡的红霞。   “你这样,便算是允了?”   “紫君,愿一切听凭公子所命。”   “嗯。”唐涔枫点头,拍响手掌,一名管事旋即走进。   “紫君,你随他去吧。”   竹帘阖拢,雅阁里重新恢复静寂,唐涔枫再次将头转向窗外,双眸微微眯起……   第四百一十九章:蝗灾   仰躺在竹榻里,傅沧泓的神情第一次如此轻松。   是的,很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璃歌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手持一卷书,旁边石桌上放着壶茶,气氛安宁。   随手从果盘里拈起颗瓜子,轻轻一弹,恰好落在夜璃歌的脸庞上,她“唉哟”一声合上卷册,转头望向傅沧泓:“你这是做什么?”   “和我说会儿话,不行吗?”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   “没什么可说。”   “那,就说说你的医术。”   “医术?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傅沧泓撑起身子,一手托着下巴:“凡是你的事,我都感兴趣。”   “可我不想说。”夜璃歌摊摊手,“你要是闲极无聊,还是去和冯翊他们商讨一下国策吧。”   “我……”她的话确实有理,但傅沧泓心里的小火苗却“噌噌”地蹿上来,索性起身腻到她身边,抢走了她手里的卷册,“别看了,陪我。”   夜璃歌拿眼瞪他——这男人还真是,有时候真跟小孩子没甚区别,从前还好,有朝堂上的事绊着,而如今却老是围在她身边打转,反而让她觉得不舒服。   其实很多时候,她更喜欢一个人呆着,傅沧泓就觉得无奈。   “你这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他忍不住伸出大掌,摸了摸她的头。   “爱想啥就想啥呗。”夜璃歌终于不得不打迭起精神来应对这个男人——其实她心里揣着很多事,只是不想眼他说。   或许在一般人看来,现在的天下已经渐渐稳定了,但只有她能感觉到,表面平静下的异动。   傅沧泓拿过她的手,放在掌心中慢慢摆弄着,眸中满是柔情蜜意。   曹仁迈着小碎步走来,远远瞧着这情形,没有再近前,而是转头走开了。   “姨姨。”小延祈拿着只小船,从花丛里钻出来,颠颠地跑到夜璃歌身边,“你看这个——”   “这是什么呀?”夜璃歌接过来,仔细瞧着,“是祈儿自己做的?”   “嗯嗯。”小延祈点点头,眸中闪动着自豪的光。   “祈儿真是了不起。”夜璃歌由衷地感叹道。   “将来啊,祈儿要造一艘好大好大的船,给父皇和母后。”   “哦。”夜璃歌脸上的笑愈发灿烂,“那母后等着。”   眼见着暮色降临,一家三口方才起身,回到寝殿里,用罢晚膳后洗漱睡下。   次日清晨,傅沧泓起身去上早朝,夜璃歌方才得着空子,先将后宫的事务给料理齐整,再出了寝殿,慢慢朝御花园的僻静处走去,她其实,是想借这个功夫,仔细地理清下思绪。   站在柳树根子下,远远望出去,却见对面山亭里,一男一女两两相对。   是他们?   沉心想了想,夜璃歌转头离开了。   “娘娘。”   伫住脚步,回头一看,夜璃歌眸中闪过丝诧色:“你怎么——?”   “属下远远地瞧见了娘娘。”   “哦。”夜璃歌面色不改,“看样子我是打扰到你了。”   火狼不言语了。   两人一时静默。   “不久之后,皇上将一统天下,不知娘娘有何打算?”   “依你看,”夜璃歌没有说话,反转头望向远处,“这片天下,已经十拿九稳,是傅沧泓的了?”   “难道不是?”火狼黑眸深凝,“还有什么不妥当吗?”   夜璃歌摇摇头。   “娘娘多心了。”   “是吗?”是她多心了吗?——如果潜在的危机,连火狼都看不出来,或许她真地是多心了呢。   也许这个世界自有它的运转法则,有没有她夜璃歌,都是一样。   “你去吧。”夜璃歌摆摆手,转身欲行之时,却撂出句话来,“好好珍惜她。”   “我会的。”   火狼站在原地,目送夜璃歌走进密林深处。   很久了。   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摒切外在所有的一切,倾心聆听自己灵魂的感受。   靠在竹竿上,夜璃歌阖上双眼,完全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和从前的茫茫雪域不同,这一次,她看到的,是一片广袤的星空,却没有那个人,只有她自己。   “你在吗?”   久久没有人应声。   夜璃歌只好自言自语:“你知道吗,他就要一统天下了,按说,这是我长期以来都希望看到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一切真实发生时,我的心中却只有空茫,并不觉得快乐,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依旧没有人应声。   “就连你,也不愿意理我了吗?”夜璃歌的嗓音透着几分委屈,“我们是这世间唯一的依靠,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居然连你,也不愿理我……”   “夜璃歌……”虚空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忘记我的话了吗?当你爱上他的时候,我就会离开。”   “你离开了,那么我呢?”夜璃歌茫然了。   “你存在于世,就是为完成《命告》中的预言,如今预言已皆成事实,你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只是你自己,已经不甘于寂寞。”   “不甘于寂寞?”   “是的,其实人生本就是寂寞的,而且是永恒的寂寞,每个人从其生至其死,能真正相知相守的,唯有他(她)自己而已,世人不明白,所以争相追逐,用外物来填充灵魂的空白,而你,夜璃歌,是这世间唯一灵魂丰满的人,因为你灵魂丰满,所以注定要承受比世人更多的痛苦与磨难,就是为了完成肩上的重责大任,你现在感觉空虚,那是因为使命将尽,功德圆满。”   “功德圆满?”夜璃歌喃喃地念着,脸上绽出迷醉的笑容。   是啊,功德圆满。   其实,这世间之人,谁都是匆匆过客,从别人的风景里走过,自成一方风景,任由他人评说,如果说有何不同,那只是谁在谁的风景里面,停驻得更久罢了。   她觉得自己悟了。   “那么,当天下真正一统之时,我是不是,也应该离开了?”   “只能说,你自由了,想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哦。”夜璃歌点头,再睁眸时,人已回到现实世界里。   傅沧泓焦躁地在寝宫里来回走动着。   “父皇,你这是怎么了?”傅延祈坐在桌边摆弄木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去去去。”傅沧泓摆摆手,眼中满是不耐——大人的事,说给小孩儿听了,他也未必懂。   傅延祈眼里闪过丝委屈,撇撇小嘴低下头去。   傅沧泓继续踱步,不时转头看向殿门外,直到珠帘一阵碎响,夜璃歌轻移莲步走进,他的脸上才刹那绽出笑容。   “夜已深了,怎么还不睡?”   “等你呢。”   “那就安置吧。”夜璃歌说着,朝里间走去,褪去外袍,随手挂在木架上。   傅沧泓跟进来,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口中嘟哝道:“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只是出去散散心。”   傅沧泓“哦”了声,却抢先一步,拉开被子钻进去,把自己整个儿裹住。   “你这是做什么?”夜璃歌奇怪地看着他。   “被子凉,我先捂捂。”   “这谁教你的?”夜璃歌有些哭笑不得。   傅沧泓却已经掀开被子,将她整个儿给卷了进去。   两人在被窝里扑腾了一会儿,夜璃歌钻出头来,深吸两口气,玉臂枕在脑后:“沧泓,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   “如果有一天……”   她刚起了个头,傅沧泓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别跟我说这个,成么?”   “你不爱听?”   “你成天就爱瞎想。”傅沧泓伸手,在她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夜璃歌于是不言语了。   也是。   折腾这么多年,这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老天,就让他们俩清静清静吧。   果然是清静。   并且顺利。   虞琰连上数道奏表,请求成为傅沧泓的属国,傅沧泓大笔一挥,准了。   金瑞的南宫墨也没了动静,只是无声无息地蛰伏在无象城。   一切都在原本设定的计划之中,礼部官员甚至开始准备,天子授玺的大礼。   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骤然而至,搅乱了太平景象。   蝗灾,这在天承大陆各国,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只是这一次,特别地声宏势大,蝗灾从西北方发端,浩浩荡荡,直奔东南方而去,一路上经过诸省,见什么啃什么,把所有的庄稼荼毒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剩下。   地方官员八百里加急,将灾情送往皇都,直呈御前。   “诸位爱卿,眼下该当如何?”   “启禀皇上,应立即着命受灾地各级官吏,开仓赈灾,同时安抚各地民众。”梁玖有板有眼地道。   礼部尚书紧跟着出列:“这场灾劫甚是奇特,定然是上天示警,还请皇上斋戒沐浴,前往太庙祭祀各位先帝。”   百官们纷纷进言,傅沧泓面无表情,安然地听着,直到众议止,方才摆摆手:“朕知道了,你们且退下。”   早朝后,傅沧泓回到后宫里,整个人仍旧悒悒不乐,恰好夜璃歌领着两名宫侍从外面走进来,见他如此,近前宽慰道:“可是因为蝗灾之事?”   “你都知道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都知道了。”   “那你看——”   “我疑心,是人为。”   “人为?”傅沧泓吃了一大惊,“这么庞大的蝗灾,会是人为?”   “世间之事,无奇不有,你越是想不到,便越有可能发生。”夜璃歌的神情却很平静,“总而言之,这件事我会好好调查。”   “还是让伏幽去吧。”   “伏幽的职责是保护你,再则,若对方不是寻常人,伏幽去了,也是白搭。”   “……好。”傅沧泓终于点头,“只是这事,你不要自己去逞强。”   “我知道。”夜璃歌点头,“而且也不会逞强,我会,很小心很小心。”   对于这次灾难,别人的心里或许会下意识地逃避,可夜璃歌不知道为什么,却似乎隐隐期待其发生——似乎只有当灾难发生时,她才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如果整个北宏始终风平浪静,哪里显得出她这个皇后的重要价值?   呵呵,这种心理很特别吧?但有时候却不得不承认,确乎是如此。   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忽然一阵手痒,加心痒。   说不出来地痒,有一种想把她抱过来,狠狠蹂躏一通的感受,后来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多么地——荒唐。   第四百二十章:恨   夜璃歌再一次出了京,轻车简从。   沿途只见无数的难民携儿带女,乱纷纷地跑来跑去。   她于道旁停下,随意找了个人,仔细问清楚灾地的情形后,翻身上马,继续前行,三天之后,便到达了受灾地。   极眸望去,所有的庄稼都被啃成了白地,天空昏黄黯沉,还有不少蝗虫在不住地飞来飞去。   视线扫到田地里的枯草丛,她忽然有了主意,从怀中掏出火熠子点燃,凌空抛了出去,火熠子落进草丛里,立即“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缕缕烟雾冲上半空,蝗虫纷纷四散逃逸。   夜璃歌凝神观察着,发觉蝗虫飞远后,竟然都朝着同一方向飞过去,她略怔了怔,旋即飞身而去。   蝗虫嗡嗡乱叫着,一边飞一边噬食着残存的树叶,最后没入一个巨大的山洞中。   夜璃歌走过去,在洞前定住,凝眸朝黑黝黝的洞穴扫了一眼,手腕一抖,掌心里多出个黄色的瓶子,她拧开瓶盖,刚要施放烟雾,眼前人影一晃,已多出个面色煞白的男人。   “果然,是你。”   “想不到,你居然来得这般快。”   “上一次是魇头,这一次是蝗灾,也邪炙,难道你以为,这些雕虫小技,可以改变一切吗?”   也邪炙嘿嘿低笑,两只眼里冒出绿荧荧的光,忽然抬手朝旁边一指:“夜璃歌,你看那是什么?”   夜璃歌转头瞧时,但见冲天火光中,一座宏伟的城楼正摇摇欲坠,无数人惨嚎嘶叫,整个情形有如人间地狱。   “看到了吗?”也邪炙嘶哑的嗓音响起,“夜璃歌,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愧疚?那个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亲手覆灭了你所有的一切,难道你心心念念想做的,竟然是帮他?更何况,他还——”   “你不要说了!”夜璃歌蓦然一声大喝。   也邪炙却偏偏火上浇油:“不想听?是你心虚了吧,夜璃歌,这些日子以来,你呆在那男人身边,每日里陪他风流快活,有没有想过,你九泉下的父母?有没有想过,你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誓言?是你被情-欲冲昏了头脑,还是,那个男人用花言巧语欺蒙了你的心智?”   夜璃歌整个人都傻住了。   她的情感与理智,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撞。   “你再看——”也邪炙抬手一指,画面又转,出现傅沧泓和火狼的影子,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如刀尖一般,深深剜进夜璃歌的心中。   “现在你明白了吧?傅沧泓之所以对你如此执著,不过是因为他明白,只要得到了你的心,就可以得到整个天下——夜璃歌,天下从来没有纯粹的感情,任何感情都附带有功利的色彩,你那单纯的向往,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只是在利用你,只是在利用你……”   夜璃歌手足冰冷。   有那么一刹那,她希望自己聋了瞎了,甚至魂飞魄散了。   可她没有。   她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呼吸着昏窒的空气,感受着心跳,却冷如余烬的苍茫。   也邪炙的目光变得深凝,缓缓绕到夜璃歌身后,蓦然抬起右手,一团黑气自掌心里冒出,化作缕游丝,自后背透进夜璃歌的身体。   傅沧泓,就让你最爱的女人,去结束你关于天下的宏图大计吧。   这世上最宏大的悲哀,莫过于两个最深爱的人,互相残杀。   天边忽然起了风,朵朵乌云自西方滚滚而至。   正阖眸小憩的傅沧泓忽然坐起身来。   是感觉到了什么吗?   然后他看到那个女人,如一抹剪影般穿过珠帘,自他面前晃过。   “璃歌!”他当即跳了起来。   夜璃歌却恍若不闻,径直朝里边走去。   “噼啪”一声响,电光照得昏暗的殿阁亮如白昼。   傅沧泓立即跟进去。   夜璃歌面壁而立,一动不动。   “璃歌。”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女子慢慢地转过脸来。   傅沧泓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她——浑身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   心里蓦然一阵翻江倒海地痛,痛得他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你骗我。”夜璃歌的嗓音冷寒如冰,“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你说什么?”傅沧泓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你骗我。”夜璃歌两眼发直,只是机械地重复同一句话。   傅沧泓只觉脑袋里“乱嗡嗡”响成一片,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伸手,抓住她冰凉的指尖,用力摇头:“不,不!我没有。”   夜璃歌看了她许久,忽然朝后仰倒,傅沧泓张开双臂接住她的身体,蓦地扬声叫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龙赫殿里乱成一团,宫女宫侍们来往穿梭,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天亮了。   一夜无眠的傅沧泓,呆呆地坐在床边,双眼通红。   谁可以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抬起手,他小心翼翼把夜璃歌额头上的发丝一根根理到耳后。   忽然间,夜璃歌霍地坐起身来,拔下头上金簪,就朝傅沧泓的胸膛刺去,同时口中大喊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傅沧泓蓦地伸手,握住簪尖,身形稳凝如山。   “娘娘!”曹仁大吼着冲进,却蓦然听得傅沧泓一声震喝:“退下!”   殿阁里安静下来,只留下他们夫妻二人。   男子忽然翘唇一笑:“你放心,我不会离开,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在一起……”   夜璃歌眼里的戾意一点点消淡,继而显得空洞而茫然,她转开视线,朝四周看了眼,忽然道:“这是……哪里?”   “这是你的家。”傅沧泓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这是你的家,璃歌。”   “我的家?”夜璃歌喃喃重复,眼里忽然再次凶光毕露,“不!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司空府!在炎京!是你——”   她蓦地转头,咬牙切齿欲噬人骨肉:“是你,傅沧泓,是你毁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   是因为这个吗?   原来当年发生的一切,始终是她心中最紧的一个结。   他以为她已经放下,却只是深深掩在表面的平静下。   疲惫地低下头,傅沧泓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突然间心力憔悴。   他伏在她怀中,眼里潸然落下泪来。   夜璃歌却蓦然伸手,将他重重推倒在地,然后跳下地面,光着双脚冲了出去。   “璃歌!”傅沧泓不作他想,立即也跳了起来,紧跟着奔出。   可夜璃歌的速度却快极了,她的轻功本就不弱,纵上树梢嗖嗖两声,便没了踪影。   “皇上!”火狼率领一大批侍卫,手持松明围过来。   “传令,全城戒严。”傅沧泓艰涩地交待下一句,独自一人走回寝宫,阖拢殿门。   冰冷的黑暗彻底地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那一段绝望的岁月。   没有丝毫光明,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眼里所看到的,都是阴谋、仇杀、残戾,耳里听到的,都是金戈交鸣的声音。   一切都没有改变吗?   一切都不能改变吗?   纵然他尽了全力,还是什么得不到吗?   他好挫败。   深深地挫败。   在这一刻,枭傲的帝王将脸孔深深埋入双膝之中,任由泪水濡-湿面颊。   忽然间觉得世间的一切了无意义,皇权也罢,江山也好,都不值一提。   幽光透进,却是火狼,提着灯笼轻轻推门而入。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灯笼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任由那丝微弱的光,将属于他的那个角落照亮,然后转身走出。   “日暮斜阳映空城,血染长沙倦乌啼,自恨枉负相许意,水流花谢总无情……”   女子飘缈的声音在空中幽幽盘旋,听上去格外凄怆,像是泣血的杜鹃……   唐涔枫打开房门。   看到了那一抹倩影,立在晶莹的圆月下,长发飞扬。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定是瞧花了眼,可仔细定睛再瞧,她还是在那里。   没有多想,他赶紧折回屋中,拿了件长袍披上,然后提着灯笼,急急地下了楼,直往她所在的地方而去。   是凉华台。   宏都城南城区最高的地方。   他到达时,她仍然站在高高的阁楼,只是没有唱歌,整个人形销骨立,看上去格外萧索。   唐涔枫提着灯笼,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直到顶层。   他立在栏杆边,仰起头来,颤颤地喊了声:“嗳——”   女子恍若未闻,仍然仰头看着浩渺的夜空,仿佛魂魄已经化归宇宙。   唐涔枫想了想,放下灯笼,从腰间解下玉箫,放在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终于,女子低下头,空茫目光自他脸上扫过。   唐涔枫吹得更卖力了。   双臂一张,女子自楼顶飞落,飘飘然立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唐涔枫并不激进,而是用箫声有意无意地撩拔着她,引着她退至阁中,方才微舒了一口气。   “璃歌。”   第一次,他这样唤她,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几分热切。   “璃歌?”女子眉宇间的神情,却尽是茫然。   唐涔枫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是怎么回事?和自己从前见过的夜璃歌,全然不同。   “千里江山月夜明,男儿仗剑四海行……”夜璃歌又放开嗓音唱起来,还不停地旋转着身子。   唐涔枫正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楼阁下边忽然传来喧闹之声:“在那儿,在那儿,快看,在那儿——”   他几个箭步走到栏杆边,俯头看去,却见无数的禁军手执火把,已然将琼华台团团围住。   黄色的辇车停下,一只大手掀开帘子,接着走出个人来。   傅沧泓。   是傅沧泓。   唐涔枫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强令自己镇静下来,看着那男人进了楼道,踏着旋梯一步步登上顶层。   四目相对,然后微一颔首,算是有个交待。   傅沧泓近前,抓住女子的胳膊,口吻宠溺地道:“璃歌,我们回家。”   “家?”夜璃歌眸光一闪,继而摇头,“不,我不回家,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听话!”傅沧泓嗓音低沉地喝道,“跟我回家!”   哪晓得夜璃歌的力气出奇地大,两手紧紧扣住栏杆,就是不肯松开,傅沧泓本想用强,但碍于唐涔枫在一旁,只得使出那水磨的功夫来,不停地低声哄劝。   可夜璃歌不为所动,傅沧泓无可奈何,只得一个手刀劈在她脑后,继而打横将她抱起,转头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走去。   唐涔枫依旧定定地站在原地,脸上甚至流露出十分无辜的神情——他有看到什么吗?他应该什么都没看到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争执   夜璃歌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盯着帐顶。   傅沧泓坐在床边,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的手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暴怒的情绪如一只凶兽,在胸膛里蹿来蹿去。   “皇上。”   “什么事?”   “冯大人和梁丞相求见。”   “不见!”傅沧泓异常暴躁地道,他现在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夜璃歌赶快清醒过来。   立在门外的曹仁默默站了小片刻,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拿起夜璃歌的手放在胸前,傅沧泓不停叫着她的名字:“璃歌,璃歌。”   夜璃歌却始终毫无反应。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他低下头去,语气里带着不尽哀恳之意。   “让我走。”   “让你走?”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眸中掠过丝喜色,继而黯淡,“纵使我肯让你走,你又能去哪里呢?”   “回……璃国。”   “璃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傅沧泓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这女人脑子进水了?这么多年了,始终绕着一个问题纠缠不清。   “不复存在?”夜璃歌坐起身来,瞳色一点点变得幽沉,“是啊,我倒都给忘记了,威武无敌的北宏帝君傅沧泓,率领他的百万大军,颠覆了所有的一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璃国不存在了,炎京也不存在了,难道不是?”   “璃歌,我们不是说好了,不再计较这个问题吗?”   “说好了?什么时候说好了?”夜璃歌诡谲一笑,忽然凑近傅沧泓的脸庞,伸手抬起他的下颔,“傅沧泓,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你亲手策划的?你就是想得到整个天下,你就是想成为至高无上的主宰?是也不是?”   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然后低声吼道:“夜璃歌,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不用谁告诉!都是真的吧?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吧?那么傅沧泓,现在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可以放我走了吧?”   “你——”像是有一柄锐利的锋刀,直直插进傅沧泓的心脏,让他痛不可抑,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颤抖的右手,捧起夜璃歌的脸颊,低声哄逗道:“你这个傻瓜,难道都忘记了,我们俩曾经经历的那些事了吗?”   “我没有忘!可我也同样无法忘记,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傅沧泓,我甚至在想,当初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世界会不会和从前一样,纯粹而美好,璃国还在,炎京还在,父亲和母亲也都还在,可是自从你出现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傅沧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甚至这么……愚蠢到极致地帮你?”   “因为我是这世上最爱你的男人!而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女人!这难道不够吗?”傅沧泓也忍不住吼起来,高亢的嗓音震得整个屋顶嗡嗡发颤。   “爱?”夜璃歌眼中俱是冷然,“你也有资格说爱?你杀我父母毁我家国,屠城十日满手鲜血,你也有资格说爱?”   傅沧泓霍地站起身来,额上发丝一根根竖起,龙袖一挥,扔下一句“不可理喻”后扬长而去。   随着他铿锵的步伐,殿中卷起一阵龙旋风,无数的器具碰得丁光作响,几只花瓶从架子上摔下来,跌得粉碎。   直到殿里重新安寂,姣杏儿方才轻步走进,一面收拾一面慰道:“娘娘,您这几日是怎么了,总是跟皇上过不去?”   夜璃歌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眼眸里潸然落下泪来。   “唔——”她忽然一声轻吟,抬手捧住额头,姣杏儿赶紧放下手里的碎瓷片凑到近前,“娘娘?娘娘?”   夜璃歌面色发白,贝齿紧紧咬住粉唇,姣杏儿赶紧道:“娘娘你先忍着,奴婢这就去传御医。”   没一会儿,御医匆匆赶来,为夜璃歌细细诊罢脉,眉头微微蹙起:“娘娘玉体并无大碍……这……”   “你到底会不会诊啊?”姣杏儿眉梢一扬,“要是不用心,我可要禀奏皇上!”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御医赶紧告饶,“这样吧,微臣试着给娘娘开几剂宁神补气的汤药,细细调理调理。”   “这还像句话。”姣杏儿说着,白了御医一眼,“去忙吧。”   待御医一走,姣杏儿又开始唠叨:“娘娘,您还是别眼皇上斗气了。”   夜璃歌神色恍惚,慢慢掀开被子下床,趿上鞋朝外走。   “娘娘!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姣杏儿赶紧跟上,追逐着她出了殿门。   可夜璃歌突然加快脚步,几闪几闪间,已经没了人影。   姣杏儿急得双脚直跳,赶紧一径跑去禁军营房:“火统领!火统领!”   “别喊了,火统领正在御花园巡逻呢。”一名禁军走出来,扯着嗓子道。   “去御花园了?”姣杏儿跺跺脚,转头又朝御花园而去,绕过好几座宫殿后,果然看见火狼,正领着一队禁军巡防。   “火统领!”姣杏儿立即跑到近前,连比带划。   火狼却显得极其镇定,略一思索,朝身后的禁军招招手:“你领着所有人,继续巡防,我去去便来。”   “是,统领。”   “娘娘在哪儿?”火狼这才看定姣杏儿道。   “我也不知道。”姣杏儿苦着一张脸,“娘娘的功夫太好,嗖嗖几下就没了影,我哪里跟得上。”   “那你先去寝殿去看着,也许娘娘散散心,自己就回去了,我四处找找。”   “是,”姣杏儿点点头,“火统领,娘娘的事,可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娘娘找回来,否则这满宫里的人,都惨了。”   “我会的。”火狼言罢,身形一闪,已然跃上屋脊。   姣杏儿惊诧地瞪大双眼,连吐好几下舌头,方才回过神来。   右手置于额前,火狼极目四望,只见飞檐重重,斗拱相连,繁茂花树交错其间,却不见夜璃歌的影子。   略一思索,他跃落地面,闪入暗处……   烟水茫茫,夜璃歌一个人静静地站立着,风从四面吹来,拂动着她的衣衫。   心里那股躁动和不安,忽然间就静寂了,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那个原本的世界——飞雪茫茫,天地间空无一人,只有株白色的梅花,开在悬崖之畔。   “父亲……”她低声喃喃着,两行晶莹的泪水潸潸而落。   火狼静静地伫立着,似乎能感觉到,从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冷意,他仔细揣度着她的心思,可一时间却仍旧无法明白。   直到夜璃歌凌空飞起,水袖洒扬开来,宛如一朵莲花,在雾蒙蒙的湖面上翩然起舞。   果然是,绝色倾城。   连火狼这般从不会为女色所惑的男子,也不由看得呆了。   “咚——”骤然的遽响,让火狼蓦地回过神来,几乎没有多加思索,他立即跃入湖中,朝那女子快速游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努力朝岸上划去,可夜璃歌的身子却仿佛有千斤之重,非但没有随火狼移动,反而拽着他一同朝湖底沉去。   火狼心中暗自叫苦,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念,反手一掌,激起股水柱,直冲上半空。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如一股股绳索,缠住他的四肢。   “扑通扑通”,不断传来的跳水声,让火狼微微安了心。   半个时辰后,在八名禁军的共同努力下,夜璃歌被救上了岸,可她面色发白,衣饰零乱,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仿佛魂灵俱散。   “皇上驾到——”   黄色人影踉踉跄跄奔来,一把抱起夜璃歌,不停地呼喊着。   “传御医!快传御医!”   明亮的火把将已经沉黯下来的湖畔照得白昼也似,几乎御医院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这里,他们一个个近前把脉,然后战战兢兢地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说话啊,你们说话啊!”傅沧泓怒声咆哮,抬腿一个个将他们扫倒于地,“怎么都不说话?”   御医们抖得愈发厉害,却大气不敢出,只是叩头。   “不会的,不会的。”傅沧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健壮的身体晃了晃,趋前抱起夜璃歌,不断地亲吻着她冰冷的脸庞,“不会那样的,璃歌,不会那样的,我们说好了,从此以后要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是的,说好了从此以后要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说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分离。   谁料快乐竟然如此短暂,有如烟花一般,说消逝就消逝。   “为什么——”终于,皇帝仰头向天,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震吼。   为什么……   老天,难道你觉得我傅沧泓这一生,过得还不够凄惨,一定要把我最爱的都统统夺走?   火狼一行人等屏声静气,只觉后脊梁上寒意森然。   天,渐渐地亮了。   痴情的男子抱着他最心爱的女子,仿佛已经化成尊冰冷的雕像。   火狼几次想上前,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挡了回来,仿佛他和他们之间,已经隔开一层森然的屏障。   ……   承极殿外,冯翊焦急地来回踱着步——只听闻后宫里出了事儿,但到底怎么个情形,却没有半点消息。   “冯大人……”曹仁擦着满额的汗闯进来。   “怎么样?”   “不好。”曹仁那张圆脸泛着灰色,一向爱摆的兰花指今儿个也收敛了,“皇后娘娘她……”   “怎么?”冯翊双瞳蓦然膨-大,只怕从曹仁口中,听到什么不好的词儿来。   可怕什么,却偏来什么。   “听禁军说,娘娘,薨了……”   薨了?   单是这么两个字,便足够让人动魄惊心,冯翊接连退了数步,后腰撞上案沿,一方砚台跌落下来,裂成两半。   “完了完了。”一向镇定自若的他,此刻也只觉五雷轰顶——平时里只要夜璃歌不理傅沧泓,他都能气得肝火上蹿青烟滚滚,而眼下夜璃歌竟然,竟然……   刹那之间,冯翊感觉得到的,不是夜璃歌死了,而是,北宏这座庞大的帝国大厦,正摇摇欲坠,而他们君臣预谋多时的,图成天下的大计,更是刹那间分崩离析,恍如一朵哀艳的昙花,还未开满,便已凋残……   第四百二十二章:放不下   “哈哈哈!”   宋京。   大殿之上,南宫墨看着从北宏传来的消息,仰天长笑——傅沧泓啊傅沧泓,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下的手,竟然让夜璃歌香消玉陨。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大步走出殿门,仰头看着浩瀚无涯的夜空,南宫墨只觉压抑在胸中多时的怨气喷薄而出:“试看今日之隅中,将是谁家之天下!”   拔出剑来,于庭中一阵狂舞,南宫墨犹觉意兴未尽,又命整治酒菜,在御花园中铺排开宴席,召来数名宫娥妃嫔,逞兴狂欢,直到天光渐明,方才搂着两名绝色宫娥,转回后宫之中。   四日后,朝堂之上。   南宫墨端坐于龙椅中,目光从阶下众臣子脸上扫过:“朕欲兴兵伐北宏,定中原,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皇上,”兵部尚书蓝亭率先出列,“微臣以为,现下国内局势未稳,倘若贸然兵发北宏,只怕对江山社稷不利。”   “有何不利?”南宫墨双眸黝沉。   “一则国中兵力散乱,派系繁多,二则将士们多次败于吴铠之手,早有畏战之心,并不宜与北宏军正面为敌。”   南宫墨听得心头火起,本欲出声喝斥,仔细一想却又没意思——概因蓝亭之言句句属实,倒使他兴味有些索然,遂摆手让蓝亭退下,视线转向其他人:“你们呢?”   “臣附议。”   “臣附议。”   定睛看去,十停倒有八停人,赞同蓝亭的“稳重”,反而显得他这个皇帝激进冒失,惹人笑话。   南宫墨心中暗恼,表面上却声色不动,宣布退朝,可一回到后宫,他便立即发作了,先摔了几个花瓶,然后将服侍自己的几个宫侍叫进来教训了一通,这才倒在床榻上,看着雕龙刻凤的房梁悒郁不乐。   “淑妃娘娘,您先回去吧,皇上这会儿不得空……”外面忽然传来宫侍的声音。   南宫墨眉头微微皱起,然后坐直身体,沉声道:“外面,什么事?”   门帘起处,宫侍弓着腰走进:“是淑妃娘娘,求见皇上。”   “淑妃?”南宫墨眼中有着明显的不耐,“这会儿她来做什么?”   “她说……”宫侍小心翼翼地瞧了瞧他的脸色,方才道,“有妙计欲献给皇上。”   “妙计?”南宫墨一整衣衫,“既如此,那就让她进来。”   宫侍退了出去,少顷,淑妃,也就是从前南宫俨的桐妃。   自从御花园私谈之后,南宫墨已然认定,这是个极有心计的女人,是以,在成功夺权之后,他依前诺给了她妃位,把她安置在后宫中,便再没有理睬过她,不想今儿个……   她想要什么呢?   就着烛火,南宫墨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看着这个青春尚在,但衣饰却极其普通的女人。   “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南宫墨微微一摆手,示意她平身。   淑妃亭亭立起:“皇上的心志,是否仍然和从前一样坚定?”   “你这话,什么意思?”   “臣妾的意思是,皇上若真想得到天下,就必须学会忍耐。”   “嗬,”南宫墨低笑,“你这算是,在教训朕?”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就事论事——自来成大事者,都非得有一番忍耐的功夫,否则断难成就大业。”   “照你说来,那傅沧泓可是忍了?”   “他一直都在忍,皇上难道不知道?”   “朕……却怎么没有瞧出来?”   “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皇上对傅沧泓这个人,了解多少?”   南宫墨沉默,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傅沧泓对夜璃歌的痴情,天下人人皆知,这份情可以成就他,也可以毁了他——但北宏并不只有一个傅沧泓,更有冯翊梁玖等能臣,吴铠火狼等武将,纵然傅沧泓一时陷于对夜璃歌的情感难以自拔,但北宏朝廷一时之间,却绝不会出现危局。”   “听你这口气,朕是永远没有机会了?”   “不,皇上非但有机会,而且胜算极大,但臣妾却有一言,想问皇上。”   “你且说来。”   “皇上自问兵法战略,可与吴铠并肩否?皇上自问运筹帷幄,可胜冯翊否?皇上自问在军中的威望,可稳定万众之心否?”   几个排问下来,南宫墨立时怔住,呆呆地看着这女人,良久方道:“可惜你不是男儿身,否则朕定当重用之。”   “谢皇上谬赞。”淑妃深深一福,“臣妾虽非女儿身,却有几分薄智,愿助皇上得天下。”   “那你这又是为的什么?”   沉默良久,淑妃方道:“皇上要听实话?”   “当然。”   “淑妃,想在功成之后,求皇上,赐臣妾一死。”   “什么?”南宫墨差点跳起来——他没有听错吧?这女人竟要求他赐死?   可淑妃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神情没有半丝儿虚假,看来主意已定。   “好吧。”南宫墨点头,心里却起了几丝异样,说不出来,“朕,答应你。”   “谢皇上成全。”淑妃言罢,从袖中抽出一卷纸,近前两步,放在南宫墨手边,再次深深施礼,退了出去。   南宫墨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拿起纸卷,缓缓打开,那一字一句,好似清凉的甘霖渗进他心中,滋润干裂,也好似一道锋利的刃,切开黑暗的夜幕,让薄淡的天光透出。   这个女人……真是个奇异的女人。   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女人。   ……   “夜璃歌死了?”   乍然闻得这个消息,最初的狂喜之后,剩下的却是无尽惘然。   “夜璃歌死了?”旁边的虞绯颜跳起来。   屋中一时静寂。   夜璃歌死了。   就像一个大大的涟漪,以宏都为中心,扩散开来,引得四海震荡。   有人为之窃喜,有人为之悲痛,有人为之惘然……   她死了。   居然如此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到底是谁下的手?”杨之奇微微眯缝起双眼。   “是谁下的手,这并不重要。”虞绯颜已然冷静下来,仍旧不紧不慢地往指甲上涂着鲜亮的丹蔻,“重要的是她死了,她死了,傅沧泓估计……也活不长,那这天下,岂非指日可待?”   杨之奇却始终沉着一张脸,没有言声。   “怎么?”虞绯颜凑过去,不解地看看他,“难道,我说错了?或者,你心里居然惦记着那个女人?杨之奇!”她的声音蓦然提高了八度。   “说什么呢。”杨之奇皱起眉头,不满地扫了她一眼,“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那个置夜璃歌于死地的人,会放过其他诸国吗?”   “啊?”虞绯颜倒真是傻眼了——这样高深莫测的问题,她自然不会去深想。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杨之奇站起身,来回踱着步,“那人出手对付夜璃歌,目的显然也在天下,只怕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虞国和金瑞下手!”   “如此说来,咱们的危机不是降低,而是增加了?”虞绯颜顿时也警惕起来。   把双手环于胸前,杨之奇定定看着墙上的地图,没有言语。   曾经,自命雄材大略的他也以为,这方沃土非自己莫属,可是数年征战下来,他方才有些看清楚——这天下可谓英雄辈出,有能者不计其数,有些只是未得其时,未逢其主而已,没有谁,能够永远得掌天下,所谓的丰功伟业,有时候,也只如昙花一现而已。   每每思及此,他也不免有几许灰心,甚至想携着妻儿退归田园,只是皇恩浩然,士为知己者死,无论如何,在虞琰有生之年,他绝不会脱下这身战袍。   “皇上有旨——召大将军入宫觐见!”正想着这些事,宫侍的声音忽然自殿外传来。   杨之奇先是一怔,继而对虞绯颜道:“你且在家中静待,哪儿也不去,我会尽早赶回。”   “那,我等你。”虞绯颜站起身,上前替他掖了掖衣袍,细声叮嘱道。   杨之奇“嗯”了声,跟着宫侍出了将军府,坐进马车直奔大内。   在建章宫中,虞琰传见了他。   “夜璃歌薨逝一事,你可听闻?”   “微臣已经知晓。”   “不知你心中有何盘算?”   “微臣进言,请皇上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这却又是为何?”   杨之奇沉默片刻,方道:“微臣只是觉得……炎京凤凰,不会如此短命。”   “你——?”虞琰的双瞳霍地一跳,“爱卿难道认为,此事尚有变数?”   “难说。”   虞琰脸上顿时现出踌躇之色——其实,他也十分举棋不定。   “皇上,微臣倒有另一件事,想呈禀。”   “你且说来。”   “微臣觉得,对夜璃歌下手的势力,定然另有深谋。”   “深谋?”虞琰心中像是有灵光一闪。   “这股力量,只怕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强大。”   “……”君臣二人就那样看着彼此,许久没有作声。   他们都不是傻子,对于潜在的危机,比平常人看得更清更明。   “看来,”虞琰微微颔首,“确如你所说,应当静观其变。”   ……   “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长身立于山巅亭中,遥望着那徐徐落下的夕阳,唐涔枫悠然叹道。   “唐公子果然好兴致,天下大变将起,你却能跟没事人似地,在这儿伤春悲秋,果然好福气。”   微微侧头看去,却见亭外的山道上,正翩翩走来一人,黑衣黑袍,脸上戴着个蝙蝠形的面具。   唐涔枫屹立不动,直到那人步入亭间,方才极其淡然地拱手施礼。   那人的神情却甚是倨傲,犀利目光在唐涔枫眉间来回扫了扫:“倘若唐家偌大的基业顷刻间化为乌有,不知阁下可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孰料唐涔枫依然是那幅模样,仿佛当具已超然物外。   “咦,”黑衣男子一声轻叹,“世人都说,傅沧泓乃当世英杰,可依我看来,他只怕还不及你五成。”   “多谢尊驾谬赞,不知尊驾至此,有何见教?”   “原本,”黑衣男子双手环于胸前,“是有所见教,可是看公子这模样,权不欲,利不欲,富贵也不欲,能打动公子的,怕只有那一朵解语花了吧?”   唐涔枫没有答话,只是双瞳微微一沉。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唐公子一腔恋慕之情,竟然只能空负韶华,可悲,可叹。”   唐涔枫还是很淡定。   他已经淡定了很多年。   “如唐公子肯俯就,便还赠你佳人,若何?”   唐涔枫屏住了呼吸,平静的心湖像是被风卷过,到底是起了层层轻澜。   放不下。   到底是放不下呵。   放不下那一眼的萌动。   放不下这许多日子的牵挂。   纵然我舍得这无趣的红尘,却不愿你就此凋零。   不过,跟这样的人做交易,却实非他唐涔枫所愿。   第四百二十三章:私心   “机会,可只有一次。”黑衣人竖起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唐涔枫不答话,反转头瞧向远方茫茫天际。   未料竟打动不了他,黑衣人自觉无趣,冷嗤一声欲行,却听唐涔枫悠然叹道:“罢了,且依你,不过我心中却有个疑问。”   黑衣人站住脚,转头看他:“说。”   “她若活了,这天下仍然是傅沧泓的,你岂非白费心思?”   “这个么,”黑衣人脸上绽开丝诡谲的笑,“你无须多问,只要照我的话行事便可。”   夕阳缓缓沉了下去,灿烂的霞光勾勒得唐涔枫的脸庞更显倜傥,却带着几分冷郁。   “璃歌……”一声轻喟从唇间溢出。   “璃歌……”   同一时刻,在宏都的另一处,傅沧泓抱着容颜霜冷的夜璃歌,整颗心已经痛到麻木。   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吗?   真的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吗?   为什么?   为什么经过了那么多的坎坷,我们之间还是难得圆满?   殿门外,冯翊来回走了多遍,终于忍不住,闯入殿内。   “皇上!”他扑通一声曲膝跪倒于地,“请您振作!社稷存亡,只在您一念之间!”   锦帏深垂,内里无声无息。   “请您振作!”冯翊无奈,只得一次又一次重重叩头于地,好半晌方听傅沧泓的声音响起,“朝堂上的事,你拿主意便好,朕此刻,心乱如麻……”   还是第一次听皇帝说这般软弱的话,冯翊不由一怔,继而又开始叩头:“微臣知道,皇上心系皇后,可,也不能误了国家大事啊。”   内帏中又是一阵静默,好半晌听得衣衬簌簌地响,却是傅沧泓只着寝衣,走了出来,却只双眼黝深地看着冯翊,半晌方道:“你平身吧。”   冯翊直起身,额上却已肿了个大疱,眼神里有着分明的悲怆。   傅沧泓在榻上坐了,一字一句道:“外朝的事交给你,朕,十分放心。”   “可是皇上……”   “你什么都不必多说。”傅沧泓摆摆手,“朕累了,你先退下吧。”   冯翊不得已,只得满怀忧虑地退出,心下细一思量,转身去了值房。   “火统领,你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好好解劝解劝他吧。”   “没有用。”火狼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刀,“皇上就是那样的脾气,这些年来,除了皇后,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哪怕是我。”   冯翊闻言顿住——火狼所言,倒确是事实。   “冯大人,外朝的事,你多担待担待,至于皇上,我会想法子的。”   “也只好如此。”冯翊略一思忖,虽还满怀忧虑,却仍自去。   火狼收拾利索,独自出了营房,本想向角门去,不想转过假山,却迎面撞见纪飞烟,当下怔住。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是要去哪里?”   “出宫办点事……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一切都好。”纪飞烟深深地凝视着他,“既如此,你且小心些。”   “我会的。”火狼看着她,只觉心中搁着千言万语,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有时候,最深爱的两个人,互相看到彼此,反而无话可说。   “天凉了,记得多穿些衣服。”纯粹没话找话说,可却偏偏要说。   “嗯。”纪飞烟低下头去,“我记下了。”   “我走了。”火狼这才一紧腰带,迈步走向远处。   “嗳——”   “什么?”   “似乎,你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的真名。”   “真名?”火狼微微一愕——已经有太久太久,没有人提起过,记得过,连他自己都忘却了。   “齐震,我叫齐震。”   火狼走了,纪飞烟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   年轻的心底蹿起微光,刹那间燎原成冲天火海,也许多年之后,还依然记得你温情微笑的模样。   长长的驿道上,男子骑着马,御风而行,直奔翠屏山的方向,他相信,天下间若还有谁能救那个女人,只能是他了。   疾驰两天两夜后,他终于到了翠屏山,立即施展绝顶轻功纵上峰顶,可见着的,只是两间空空的草庐。   无人。   只庐前的石桌上,刻了六个字:一切自有天意。   火狼仰头看了眼天空,暮色已重,归巢的夜鸟嘶鸣着飞过。   火狼的心中忽然间满是沧桑,却也多了几许敬慕上苍的虔诚,他走到石桌前,曲下双膝,合掌于胸,重重叩头于地。   天意。   天意。   如果一切真有所谓天意,那么,请成全他们吧。   我火狼在此发誓,愿意付出一切,牺牲一切,只求让皇上重得他的快乐。   苍天瞑瞑,并不言语。   雪澜院中,唐涔枫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公子。”管家提着灯笼,自中门间穿进。   “怎么样?”   “还是没有消息。”唐涔枫听罢,眉间不由添了几许忧色。   看着这样的他,管家欲言又止——他确实是不明白,为什么唐涔枫对那个女子始终念念不忘?   不识情的人,永远不会懂得情是什么。   “你下去吧。”唐涔枫薄袖微摆。   管家退下,院中再次只剩下唐涔枫一人。   夜风吹过蔷薇架,簌簌作响。   幽幽的花香在鼻端弥漫开来,就像这男子浅捱在心中缠绵的忧伤。   都说男儿心似铁,偏他的细腻温润,有如一块晶莹的美玉。   已经过去十天了,夜璃歌既没有醒来的迹象,但身体却仍然余温未散。   曹仁和姣杏儿等宫侍瞧着,心里暗暗发急,却不知怎生是好。   “这皇上,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痴情种了。”   “是啊,但老天不肯垂怜,生生折腾人。”宫侍们纷纷背后议论,但却没有人,敢到皇帝面前嚼舌根子。   这一日,傅沧泓终于倦乏不过,阖眸睡去,四下里静悄悄一片,鸦雀不闻,半夜里,殿中却响起皇帝的惊吼:“来人!快来人!”   宫侍闻声闯入,却见皇帝两眼圆睁,眸中全是腥红血丝,双手握成拳头,重重地捶着床榻:“人呢?人去哪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留意到,原本躺在榻上的夜璃歌,竟然没了影儿。   “皇上……”曹仁细想了想,忐忑道,“会不会是皇后醒来,自己出去散步了?”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其他人赶紧附和。   “找!都去找!”傅沧泓抓起个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就算翻遍整个皇宫,也要找到皇后!”   不消片刻,整个天定宫便人声沸扬,无数的宫侍、禁军,手执火把,几乎把御花园翻了个个儿,却仍旧一无所获。   “不见了……不见了……”傅沧泓光着两只脚,在御甬道上来回跑动,神情跟疯子无异。   火狼不在,一时间众人都失了主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还是曹仁见机得快,立即出宫知会了冯翊和梁玖,两位重臣夜半更深赶来,一见傅沧泓这情形,又是吃惊,又是闹心,不得已只好让曹仁等人先扶傅沧泓回宫,让御医煎了两剂宁神静气的汤药,给傅沧泓服下。   直折腾到天将大明,傅沧泓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再没有醒来。   夜月高悬。   阮江渡头。   “唐涔枫,你要的人,就在里面。”黑衣人立在岸边,抬手朝水面上的小舟一指。   唐涔枫双眸遽紧,从怀中掏出枚指环,凌空扔给黑衣人,嗓音低沉地道:“这是我的信物。”   黑衣人接过,无声无息间消失,唐涔枫独个儿踏着木桥,上了小船。   揭开布帘,一眼便看见那女子躺在竹榻,绝美的面容此刻却有如锡纸。   他的胸口蓦然一痛,屏住呼吸,迈步趋前,半蹲下身子,定定地注视着她。   这是他爱的人。   这是他恋慕多时的人。   只略提名字,也会扯得五内微痛的人。   此刻却这样安静地躺在这里,安静得不似她自己。   他并非莽撞男子,也绝不行那起狭私之事,只是这样安静地守待着她,便已觉得无限完满。   长睫轻颤,女子睁开双睑,眼神由迷离渐至清晰。   “璃歌?”   “璃歌?”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着孩童般的明澈,却教唐涔枫深深吃了一惊。   “你是谁?”她偏着头,妍丽五官间带着股稚气。   “我?”唐涔枫抬手指指自己,神情变得小心翼翼,“你不记得了?”   “记得?”夜璃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眸中有着明显的痛楚与茫然,“我们认识?”   “你别着急。”唐涔枫很明显地察觉出,她的情形有些不对,赶紧柔声宽慰道,“先休息休息。”   “唔。”夜璃歌点点头,忽然桀若春花般一笑,看得唐涔枫顿时失神,险些失了自持。   阖眸靠在船壁上,她竟然没有半丝避嫌,半丝猜忌,让唐涔枫分外地暖了心。   舱中安静,只听见汩汩的水声。   定睛凝睇着她,唐涔枫心下暗道——哪怕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好的,可以这样陪着她,伴着她,感受到她的呼吸。   天明。   晨曦淡淡地洒落下来,霞光灿烂,染得整个湖面如诗胜画。   “真美!”舱外传来女子由衷的赞叹,唐涔枫一惊,方始发现,那躺靠于榻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站到船头之上,他赶紧起身,也走了出去,却见夜璃歌双臂高举,迎向那绚丽的晨光,曲线玲珑的身体被勾勒得更加楚楚有致。   唐涔枫忽然微微地红了脸。   “公子。”女子回头,看着他嫣然一笑,好似朝阳里盛开的莲花。   “嗳。”唐涔枫仓促应声,已不复平日的清冷与淡定。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呀。”此刻的夜璃歌,单纯得就像个孩子,全无心机,只以赤诚相对,偏是这样的她,让唐涔枫愈发不肯罢手,也难以罢手了。   心中甚至暗暗祈祷,让她一直这样迷沌下去,圆他唐涔枫私藏了多时的梦。   我唯一所想,只是陪着你,直到地老天荒。   我唯一所愿,只是与你一起,阅尽世间风光。   第四百二十四章:世间真情   朔风冷冷。   傅沧泓站在凌霄阁顶,眺望着下方重重飞銮。   忽然觉得无限悲伤。   绵绵密密的,水流花谢般的痛楚,蓦地在心间弥漫开来。   世间至情,那么美好的一切,在这一刻竟变得有似镜花水月。   都是假的吗?   都不值得留恋和期待吗?   他不由得抬臂抱住自己的双肩,冷,好冷,真地好冷。   眼前金壁辉煌的一切,忽然间都失了颜色。   心,从来没有这般这般地荒凉,像是长满野草。   如果爱,可以说停止就停止,那该多好。   就不会痛,不会难受,不会,什么都不会……   最后一丝天光已然收尽,一身萧索的男子却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深重的夜色,勾勒出淡薄的侧影。   夜,深了。   女子安恬入睡,容颜沉静,唐涔枫依在榻边,就着丝烛火,静静凝视着她。   “沧泓……”精致的眉头皱起,凝刻着深深心事。   唐涔枫微微一怔,然后坐直身子。   她又喃喃了几声,然后静默。   是这样的爱吗?   已经深入骨髓了吗?   纵然你心碎魂消,依然无法忘却吗?   男子的黑眸一点点深了——他其实计划好,就这样带着她,悄无声息地消失,找个地方隐居,从此只过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只是——若她不快乐,他亦不会开心。   天亮了。   夜璃歌睁开眼中,舱中却空无一人,她愣了愣,旋即起身,掀帘而出,却见唐涔枫立在栏杆边,身形凄清。   她靠过去,嗓音里带着几许歉意:“你怎么了?”   男子缓缓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昨夜睡得好吗?”   “好,很好啊。”夜璃歌偏偏脑袋,笑得很无辜,“非常好,谢谢你啊。”   “从前的事,你真不记得了?”   “从前?”夜璃歌挑挑眉,“什么从前?”   瞧她的模样不似作假,唐涔枫不由一声叹息,伸手捋起她颊边碎发,细细捋到耳后。   夜璃歌睁着水眸看他,就像个可爱至极的瓷娃娃,惹得唐涔枫心里无限怜惜。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相遇的不是我们?   为什么这世间只有一个你?   夜璃歌。   我不想欺骗你,一点都不想,我想我们的感情干干净净。   因为,我爱你。   我是如此地爱你。   爱到不忍心伤害你。   纵然你离我如此之近,我还是期待你以一颗完整的心,来回应我的感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夜璃歌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辗转思索良久,唐涔枫终于艰难地作出一个决定——送她回宏都。   就算他真要带走她,也需跟那个男人,当面鼓对面锣地交割清楚。   君子所为。   也许,在凡俗人等看来,这样的君子所为近乎迂腐,可他真实想这么做,而且只有这么做,才会安心。   调转航向,小船朝着来时的水道而去,日暮黄昏时,已然离宏都只两百余里水路。唐涔枫泊了船,命人整治饭菜,细心照顾夜璃歌。   直到夜璃歌睡下,他方才出了船舱,立在甲板上,眺望着两岸的芦苇花海。   “你失心疯了?”一道冷凝的声线忽然从后方传来。   “你来了。”唐涔枫却并不吃惊,缓缓地转过头,对上那双冷眼。   “你这个蠢驴,傻瓜!”对方看起来十分愤怒,故此不住喝骂,唐涔枫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带着那个女人远远滚蛋;第二,我立即杀了她!”   “好吧。”出乎也邪炙预料,唐涔枫竟没有半丝反抗,而是顺从得让人吃惊,“我这就带她走。”   “别耍花招。”也邪炙满眸阴骛,“要是让我第二次看到你们出现,就不会这样好说话了。”   小船再次改向,不过这次行速却缓慢了许多,唐涔枫令人在船头上放了桌凳,烹煮一壶茶,慢慢地喝。   飘动的雾气里,隐隐现出码头,其上一人披着大氅,迎风而立。   唐涔枫执杯的手停在唇边。   小船缓缓靠过去。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都沉静得不能再沉静。   唐涔枫站起身来,跳上码头:“她就在里边。”   “谢谢。”傅沧泓嗓音低沉,人却一个虎扑,已然跃入船中。   “璃歌!”傅沧泓一把将女子抱住,双唇吻落在她的脸上。   轻咛一声,夜璃歌睁开双眼:“你是谁?”   傅沧泓满眸的惊喜刹那凝固:“你,你……”   “她中了蛊。”唐涔枫的话音幽幽从舱外传来。   “中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蛊术,只为上古也邪一族所有,如果心蛊不除,她永远只能是这副模样,傅沧泓,你还喜欢她吗?”   傅沧泓一声冷笑:“莫说她只是暂时失去心智,哪怕她化成灰烟,我也只喜欢她。”   唐涔枫不恼,却忽然笑了。   夜璃歌,这样的男人你不爱,你还能爱谁呢?   总算他唐涔枫没有看走眼,总算这世间,还有痴情二字在。   他再没有言语,只是伸手在傅沧泓的肩上拍了拍,意味深长,在他迈步走出船舱的那一刻,傅沧泓却突然道:“你很爱她,是吗?”   唐涔枫身形一凝。   “谢谢你,爱她。”   唐涔枫觉得自己心中的那块石头,终究是轻轻地,轻轻地放下了。   可以放下了。   “皇上回宫——”   “皇上回宫——”   皇帝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到了龙赫殿,宫侍们均纷纷松了口气,但很快却发现,他们的皇后娘娘,和从前不同了。   她不会吵也不会闹,只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尊精致的雕像,傅沧泓每日里倾尽心力照顾她,不嫌其烦。   只是,耽误了不少朝上的事。   如果夜璃歌一直这样安静,那倒省事儿了,可有时候她会闹情绪,对傅沧泓怒眉相对,傅沧泓当然不舍得对她怎样,满腔怒火都出在其他人身上。   “璃歌,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晚间,傅沧泓看着身边的女子,满眸哀伤,夜璃歌却又显得很无辜,拿着个石榴,从里面抠出颗颗水晶似的粒子,塞入唇中。   唉,折腾着吧,反正活着就是要折腾。   ……   “已经整整一个月了。”龚楷的眼里有着明显的不满,“皇上一个月来,对朝政不理不问。”   梁玖和冯翊对视一眼,都没有接话——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头一遭发生。   “若皇帝始终不能下决断,我等也无可奈何,冯大人,您觉得呢?”   冯翊沉吟。   “我等食朝廷俸禄,自该竭力为君分忧,可眼下这情形——”   “眼下这情形如何?”   龚楷也不言语了。   朝廷在冯翊的打理下,一切井井有条,确实并无甚可忧。   龚楷自觉无趣,喃喃几句后走了出去。   倒是梁玖,思虑片刻后老诚地对冯翊道:“可情况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我倒不这样看。”冯翊一面提笔在奏折上落下朱批,一面字字缓顿地道,“其实眼下,金瑞和虞国的实力都还在,并不是一统天下的大好时机。”   梁玖心中顿时雪亮,默了瞬方道:“那我先走一步了。”   冯翊“嗯”了声,继续着手上的事,直到殿中安寂下来,方才长长吁出口气——他何尝不忧虑,只是在其他人面前,姑且镇定罢了。   抬头看着屏风上那幅山河图,他沉吟许久,方才回过神来——江山红颜,江山红颜,莫非天下男子,皆逃不脱这样的诅咒么?   七月了。   太阳亮堂堂地挂在当空,夜璃歌手执团扇出了寝宫,在御花园里慢慢走动着,傅沧泓在一旁相伴。   今日她难得安静,眉目恬淡。   “母后。”   傅延祈从假山里钻出来,直冲到她近前,抬手抱住她的双腿,咧开嘴儿笑:“母后你终于回来了。”   “母后?”夜璃歌的神情却很恍惚,似乎对这个称呼觉得很陌生。   “母后?”傅延祈一愕,乌黑眼珠里闪过丝慌乱,“母后你这是怎么了?”   “我不是你母后!”夜璃歌眸中冷光掠过,一把将傅延祈推倒于地,从他面前走过,傅延祈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她,咧咧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确实委屈到了极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起来,哭什么哭。”傅沧泓一声低喝,傅延祈打了个哽,“噌”地跳起,呆立在路边。   傅沧泓本想再教训他一番,可看着他委屈的小模样,又实在不忍,再加上心中记挂着夜璃歌,于是转身追去,单留下傅延祈怔然而立。   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只留下火辣辣的痛,傅延祈只觉心里阵阵难受,随意在湖边坐下,拾起一颗颗石子,扔向湖水之中。   “祈儿。”一个温柔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   “母亲?”傅延祈转头看见纪飞烟,满心的委屈顿时涌上来,扑进她怀中“呜呜”大哭。   “祈儿你怎么了?”纪飞烟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   “我……”傅延祈哽咽半晌,方才言道,“母后,母后她不喜欢我了。”   “是这样?”纪飞烟微微拧着眉头,仔细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传闻,良久轻叹口气,“你误会你母后了。”   “嗯?”   “你母后只是生了病,你应该更加用心地照料她才是。”   “母后生病了?她生了什么病?”   “母亲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她还是你的母后,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你始终都要把她当成你的母后,明白吗祈儿?”   “祈儿明白了。”解开心结,傅延祈顿时甜甜地笑起来。   “祈儿乖。”瞧着这样懂事的儿子,纪飞烟心中满是暖意,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祈儿,你要记得,自己是一个男子汉,随时随地都该有一颗宽容平和之心,哪怕是受了委屈和误解,也要懂得坚强面对。”   “知道了,母亲。”   “璃歌!”傅沧泓终于追上自己的妻子,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这又是怎么了?”   “啪——”夜璃歌二话不说,重重一个耳光甩在傅沧泓脸上,然后又朝旁边跳开,几步登上了假山,叉着腰站在上面,“好玩儿!哈哈,真好玩儿!”   傅沧泓心中怒火噌噌噌直往上蹿,不过却很快平息,直到夜璃歌折腾够了,他方才近前,朝她张开双臂,满眼求祈地道:“歌儿,你下来,你下来啊。”   夜璃歌低头看他,眼神忽然变得飘渺,然后抬眸望向空中,再次平举双臂:“我要飞呀,飞呀,飞呀——”   傅沧泓不由屏住了呼吸——她这个动作,实在危险至极。   然而夜璃歌却真飞了起来,像只白鹤般冉冉升起——   “看啊!快看啊!”无数的宫侍从各个殿阁里奔出来,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   “歌儿!你快下来!”傅沧泓立即飞身而起,赶紧追过去。   “哈哈!”夜璃歌的笑声有如串串铜铃,洒向四面八方,人却掠过重重屋脊,朝皇宫外而去——   第四百二十五章:棋局   “璃歌!”   傅沧泓一直追逐着她,直到城郊的山岗上。   夜璃歌终于停了下来,迎风而立,面对层层起伏的碧树,开始唱歌,那歌声清越宛转,却又带着股难以言述的哀怨。   “璃歌。”傅沧泓试探着靠近她。   歌声忽然止住。   张开双臂,傅沧泓将她抱住,却蓦然听得她一阵低泣。   “你怎么了?”他贴在她耳际低问。   “沧泓……”   傅沧泓心中陡然一阵惊喜,掰过她的脸庞:“你,你清醒了?”   “沧泓,”夜璃歌转头看定他的双眼,“这些日子,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没有。”傅沧泓赶紧摇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夜璃歌抬起手,冰凉指尖落在他的眉心,然后低下头,偎入他的颈窝中,两人就那样抱着彼此,许久不言语,晚霞灿烂的光洒落下来,映得两人的身影,好似一株双生的树。   “沧泓。”   “嗯?”   “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这些日子,我必须发疯。”   傅沧泓一怔,忽然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好一会儿方道:“只是,委屈你了。”   夜璃歌摇头:“你所做的一切,只能在暗中进行,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否则只会横生枝节,凭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懂得了。”傅沧泓深深点头。   “那咱们回去吧。”   回转皇宫,已是半夜,曹仁却依然领着帮人侍立在院中,并不敢散去,傅沧泓单留下曹仁和姣杏儿伺候,让其他人回归原处。   是夜无话。   之后的日子也并无不同,傅沧泓依然只在龙赫殿里陪伴着夜璃歌,并不上朝,夜璃歌也偶尔发病,仍然不理人,和傅沧泓置气,众人在旁看着,就像是看一幕戏,或许人生本就是一场戏,只是极少人活出真正的自己罢了。   演戏是必要的。   因为演戏可以拖延时间,可以混淆目的,可以麻痹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   本以为一切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但一个人的到来,却让这出戏更加复杂。   当那个人走进龙极殿时,傅沧泓蓦地屏住了呼吸。   严格地说来,他们并没有真正谋过面,但他却依然从他的眉宇之间,判断出他的身份。   安阳涪瑜。   他站在那里,挺拔得就像一棵白杨树,一动不动,带着种骨子里的清傲,让傅沧泓不由挑了挑眉。   “我要见夜璃歌。”   他倒是简单直接,开门见山。   傅沧泓唇边淡淡挑起丝冷笑:“你以为你是谁?朕的皇后,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你会答应的。”安阳涪瑜眸中有种奇怪的笃色。   两人对视片刻,傅沧泓终于点头:“好,朕就安排你们俩见面,你回去候着吧。”   “谢北皇。”安阳涪瑜这才抱拳行礼,转身步履从容地退了出去。   端坐在龙椅中,傅沧泓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方才起身退入内帏。   三天后,安阳涪瑜在广和殿中见到了夜璃歌。   是时她神情茫然双眼空洞,似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感知,安阳涪瑜注视她良久,忽然拿出样物事,在她眼前一晃。   夜璃歌依旧毫无反应。   “原来外界传闻,都是真的。”安阳涪瑜的双瞳变得幽邃,“不过这样也好,夜璃歌,这样无知无觉地活着,总比你清醒地面对所有罪孽要好——其实,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从来不替他人作想,也不替那些真正对你好的人作想,只顾念着自己的儿女私情,夜璃歌,有的时候,我很恨你,恨你肩负着整个璃国的希望,却又亲手将它打碎不过更多的时候,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无能,扭不转这冰冷的乾坤,空有满腔抱负,却没地方可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观察夜璃歌的脸色,见她始终不为所动,胸中最后那丝希望也随之寂灭:“看来,是我错了。”   言罢,转身就走。   夜璃歌始终像尊冰雕似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老僧入定。   直到傅沧泓走进来。   “歌儿。”   夜璃歌没说话,继续保持着原样。   “歌儿?”傅沧泓眼里闪过丝诧色,近前一步,“安阳涪瑜已经走了。”   夜璃歌不回答,面上依旧冷冰冰的,傅沧泓抬头朝四周围看了看,没发现任何异样,那心中更是诧异。   可他并没有说出口,直等到夜间,所有人都退下了,方拥夜璃歌入怀,柔声再细细询问,夜璃歌仍不说话,只是拿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上写了几个字,傅沧泓顿时怔住。   飞虹楼。   安阳涪瑜坐在雅阁里,透过轩窗,瞧着外面深沉的夜色。   “公子。”   “嗯。”安阳涪瑜抬头,“如何?”   “已经按您的吩咐,布下各处眼线,只是宏都城中确实风平浪静,并无任何破绽可寻。”   “那就更奇怪了。”安阳涪瑜双眸微微眯起,脑海里不断回闪过与夜璃歌见面的每一个细节——那个女人真的如外间传闻,疯了?   “公子打算怎么做?”   “不动声色,维持原样。”   “是。”   木扇门拉开又阖拢,雅阁里仅剩安阳涪瑜一人,他静静地坐着,偶尔拈起一颗松子,放入唇中。   似乎一切,都脱离了轨道,天下的局势也愈发混沌,没有人能瞧得清,命道的最终走向。   他安阳涪瑜并不想做炮灰,与傅沧泓硬顶,但傅沧泓若真地有所疏漏,他安阳涪瑜也绝对不会坐等机会开溜。   如何才能以最少的代价,开创一番新的局面呢?   他暗暗地筹算着。   听梅院。   男子执一盏茶,歪靠在椅中,看着桌上的兰花。   很清雅的,淡黄色的兰花,就像新春里初绽的蕊儿,引得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那柔嫩的花瓣。   “这盘棋,果然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什么棋?”一道粗嘎的声音从旁传来。   “与你不相干,你还是睡大头觉去吧,等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有难,才轮得到你大显身手。”   对方不满地“切”了一声,夺过他手中的水杯:“西楚泉,你找揍是不是?”   “我难道说的,不是事实?”西楚泉却仍旧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   “唉——”傅沧骜懒懒地伸了个腰,靠在椅背上,右腿翘起,搁在左腿上,“真是无聊,无趣!”   “无聊?无趣?”西楚泉哼哼,“那就找个有聊有趣的去处!”   “哪儿都无聊,烦死了,闷死了!”   “我可不是给你开心的。”端起茶盏,西楚泉闲闲地走到一旁。   傅沧骜忽然跳了起来,做了个猛虎扑食的怪脸,在西楚泉身后不住地晃来晃去。   “傅沧骜。”西楚泉蓦地转过身来,“给你件正经事吧。”   “什么正经事?”   “咱们的银子不够花了,你去想法子弄些来。”   “银子不够花?”傅沧骜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总算弄明白西楚泉这话的意思,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方答应声“好”,然后闪身飞了出去。   “唉,还是武夫好打发啊。”西楚泉挑挑眉,由衷地叹了声,然后自言自语道,“说实话,这京都繁华地,其实呆着也没什么趣儿,无非是人多几个,蚂蚁多几只,还不如在山林里来得自由快活。”   就在此际,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忽然从隔壁间传来,西楚泉一震,赶紧穿了过去,却见自己设计安装的星象仪正快速飞转。   “难不成,又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他赶紧又奔出屋外,翘首朝空中望去,却只见晴空朗朗,丽日高悬,白云悠然,哪里能看到什么天象?   西楚泉暗叫糟糕,不过却只能暂时作罢,细琢磨小一会儿,又回去喝茶消闲了。   却说傅沧骜出听梅院后,哪里也没去,直接潜入大内银库,偷了一包银锭出来——在他的观念里,皇宫里的东西,就是自家的,慢说那些禁军抓不住他,便是能抓得住他,只怕北宏也没有哪条王法可以管束他。   真是件美妙不过的事儿。   如果他拿了银子就走,自然再不会有后面的事儿,可他翻上院墙正欲离去之时,却远远瞧见了那个女子,于是,脚步便再也挪不动了。   他骑在墙上,隐在树荫里,就那样瞧着她。   夜璃歌倚在凉亭里的石桌边,什么都没做,脸颊枕在胳膊上,似已经入睡。   傅沧骜看了好一会儿,正打算飞下去,不料黄色人影一闪,却是傅沧泓也走进了凉亭,他的满腔兴致顿时消淡。   他看着他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抱入怀中,细细地呵护着,他的手指那么温柔地,一次次穿过她乌黑的发丝,整个人散发着春阳般的暖意。   傅沧骜悄没声息地消失了。   他想看到的,无非如此。   轻咛一声,怀中女子睁开了晶莹莹的水眸儿。   傅沧泓俯身在她额上轻啄一口:“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小心着凉。”   夜璃歌懒懒地打个呵欠,并不回答,小模样儿很是娇俏,看得傅沧泓心中更加怜爱。   “有人。”夜璃歌却忽然吐出两个字来。   傅沧泓身体微微一震,旋即恢复自然。   眼前人影一晃,却是夜璃歌已然出了凉亭,在园子里不停旋舞,片刻间便引来数人围观。   凉亭四周变得热闹而喧哗,暂时掩去了四周的一切。   傅沧泓冽眸深沉,其实,他真地很不喜欢这样的日子,这样遮遮掩掩需要演戏的日子,可他也明白,在真正的成功到来之前,所有的伪装必不可少。   真累。   当个皇帝都这么地累,需要时刻提防所有的一切。   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呢?   ……   无象城外。   拿着上谕,吴铠来回踱着步,心里揣测着皇帝的意思——仗,已经打到这个份儿上,难道皇帝又打算偃旗息鼓?   其实,偃旗息鼓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些军士可以返回家中,过他们安恬的日子。   “将军!”一名哨探忽然奔进,啪地立正。   “何事?”   “外面有一队金瑞骑兵,不停地叫阵。”   “哦?”吴铠却不为所动,“等等再说。”   “报——”又一名哨探冲进,“金瑞骑兵朝我军右翼冲了过去。”   难道,想来真的?吴铠双眸微微一沉——不过,他一切早有安排,倒也并不担心,让金瑞骑兵试试刀锋也好。   稳坐中军大帐,却听得外面阵阵喊杀声传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又一名哨探奔进:“启禀主帅,金瑞骑兵被我军击退。”   “可有伤亡?”   “无。”   “金瑞军呢?”   “折损了十余骑。”   “好,”吴铠点头,“继续按兵不动,静待本帅的命令。”   “将军。”哨探却并未离去,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   “末将斗胆,想请问将军,何时方能出战?”   “你这话,什么意思?”吴铠冰冷的眼神如刀一般,自哨探脸上扫过。   “将士们都已经等得不耐烦……”   “什么叫不耐烦?”吴铠浓眉高高竖起,“服从命令乃是军人的天职,不明白吗?”   哨探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敢多问,讪讪应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   第四百二十六章:致胜法则   虽然喝退哨探,但吴铠心中却极度不安,这不安来自于他的全无把握——朝廷那边久无消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进攻,还是原地驻守,尽管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他毕竟不是皇帝,更何况,大军的粮饷装备,无不需要朝廷供给。   吴铠心里很焦燥,更焦燥的是,他根本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只能一个人揣在心里头。   夜璃歌……离京师太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那个女人的消息。   “唉——”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于北宏的前景,对于自己将来的运途,也有些不明白了。   对于一向自诩雄材的吴铠而言,这样的状况无疑让他分外难受——说实话,他亦分外渴望着,能跟金瑞军队痛快淋漓地干一场,不论输赢,也好过这样的僵持。   人心,是最经不得等待与消磨的。   自己纵然能压住众人,但这股压制的时间,又能持续多久呢?   幽夜深沉。   白色的人影在丛丛树荫里闪过。   月光泌寒,在扶疏草木间投下点点银斑。   “你果然在这儿。”   “你果然……在演戏。”   “错了,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中了蛊,是有个人,帮我解开的。”   “谁?”对方的嗓音顿时充满警惕,和难以置信,“唐涔枫?”   女子慢慢地抬起头,皎好面容有如一朵昙花:“你自己慢慢猜测吧。”   对方却一声轻笑:“夜璃歌,我知道你不易对付,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拖延时间,方便我继续以后的计划。”   “哦?”女子淡淡一挑眉峰,“也邪炙,你想要什么?”   “当然是恢复我有琼国的天下。”   “你就那么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既使做不到,我也要倾尽全力。”   听他这么说,夜璃歌不由幽幽地叹了口气——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执著的东西,一旦这执著在心中生了根,任何人都难以拔除。   “那好吧。”女子唇边绽开绝美的笑,“说不得,我只能舍命陪君子。”   “难道,”也邪炙目光跳了跳,“为了他,你不惜一死?”   夜璃歌默然,良久方道:“或许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   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所有一切发生——譬如傅沧泓必须是傅沧泓,她夜璃歌也必须是夜璃歌,而也邪炙,也会在某个恰定的时刻出现。   也邪炙定定地看着她——他知道这个女人和其他的女人有所不同,他知道她对于某些事物的判断有着特殊的异能,其实,他也很想完全掌控她的心,但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做到,即使是傅沧泓。   她的心太过浩瀚,有如无穷宇宙,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足可以逆天转命。   “夜璃歌,如果可以,我绝不愿与你为敌。”   “我又何尝愿意?”夜璃歌说着,垂下眸子,“其实我真正所想,只是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可是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命运让傅沧泓遇到我,命运让我选择了傅沧泓,他注定要成为这人间至上之君。”   “为什么非是傅沧泓?”   “难道你觉得,这天下间有谁比他更合适吗?”   也邪炙沉默。   “世人皆指责我背家叛国,只顾自己的儿女私情,可又有几人明白,一个帝王坚定的心性,才是致胜之法则。”   “坚定的心性?”也邪炙喃喃。   “你不会懂的,也邪炙,或许你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要现身来争这天下,是为了恢复有琼国过去之荣光,是为了一偿心中夙愿,还是为了万千生灵的福祉?”   也邪炙微微眯缝起双眼——他本来是想说服她的,不料却被她改变。   定定看了她许久,也邪炙飘然而去。   夜璃歌幽立于院中,身影茕茕。   “你去哪里了?”揭起软帘,才步入殿中,已被男子一把抱住。   “御花园。”   “去哪里做什么?”   夜璃歌本不想细说,但见他满眸忧色,只得道:“找也邪炙。”   “也邪炙?”傅沧泓眼里闪过丝惑色,“是谁?”   “有琼国的皇室遗脉,你曾经在滦阳见过的闲云先生。”   “是他?”傅沧泓不由一怔,“他怎么会在皇宫里?”   夜璃歌打住话头——其实有很多事,她都不想跟他细说,一则傅沧泓未必懂,二则会加重他的忧虑。   可是她该如何解释呢?或者,依旧沉默比较好,因为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解释得清。   “沧泓,”她只能把前额抵在他的胸膛上,希望能用情感软化他的理智,“你相信我好吗?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我当然相信。”傅沧泓毫不犹豫地答道,“绮儿,我只是担心,担心那个什么也邪炙会对你不利。”   夜璃歌沉默,悠长悠长地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好半晌,方才命人捧进器皿来洗漱睡下。   躺在榻上,两人却各自想着心事,傅沧泓觉得胸膛里像有一百只蚂蚁爬来爬去,想找夜璃歌说话,奈何夜璃歌背对着他,悄没声息。   “璃歌。”傅沧泓撑起半个身子,扒着夜璃歌的肩膀,下颔搁在她脸上。   “嗯。”夜璃歌很含混地应了声。   傅沧泓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用两只手在她身上轻轻地揉捏着。   “你不睡觉吗?”夜璃歌终于转头瞧他,眼里多了几许嗔色。   “我——”傅沧泓就这样瞧着她,满腹欲言又止。   “睡吧,啊?”夜璃歌伸手揉揉他下巴上的胡碴,柔声轻慰,傅沧泓还是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侧身重新躺下。   听枕畔男子的呼吸声渐至沉稳,夜璃歌却瞪大双眼,久久难以成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忧虑什么,心中像是有团火,呼呼燃烧着,直熬到快天明,方才模糊睡去。   清晨傅沧泓起身,见夜璃歌还睡着,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方才起身下榻。   夜璃歌自个儿躺着,耳听得外面安静下来,方才睁大双眼,看着帐顶,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   “启禀娘娘,安阳公子求见。”殿门外,忽然响起曹仁的声音,夜璃歌一怔,旋即披起袍子,坐起身来,隔着锦帐道,“侧殿奉茶。”   曹仁应了声“是”,领命而去,夜璃歌下了床榻,坐到妆台边,将满头青丝盘成髻子,又拈了两根珠花插入鬓中,收拾妥当方才出来,走进偏殿。   安阳涪瑜正坐在椅中品茶,瞧见她立即站起身来,那眼眸却是冷冷的。   夜璃歌至他对面坐了,两人一时无话。   “你来见我,便没什么可说吗?”   “涪瑜是特地来恭贺皇后娘娘的。”   安阳涪瑜说着,把“皇后娘娘”这四个字,咬得特别特别地重,口吻里带着浓浓的讥讽之意。   夜璃歌也听出来了,却没有半点恼意,反关切地道:“你现如今下榻于何处?住得可还舒心?”   安阳涪瑜怔了怔,下剩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只是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离他好远好远,就像庙里的菩萨,冷眼旁观着世间的一切,无悲无喜无怒,全然置身于红尘之外。   夜璃歌,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总是瞅着我做什么?”   “我——”   “涪瑜,”夜璃歌坐直身体,往后躺入椅中,“我知道你一直不甘心,更不愿久居人下,这样吧,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向傅沧泓建议,让你回去执掌整个璃郡。”   安阳涪瑜心中刹那间五味杂陈,好半晌才语气辛辣地道:“这是安抚?还是施舍?”   “涪瑜?”夜璃歌的眉头微微挑了起来——为什么她的好意,他总是不听?反而理会成别的意思?   安阳涪瑜却已然站起身,一字一句地道:“夜璃歌,你听着,我安阳涪瑜再怎么不济事,也绝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尤其是那个男人的!”   言罢,他疾步如飞般冲了出去。   夜璃歌一直坐在椅中,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他这份傲气让她欣赏,却也更让她忧心。   罢了,自己忧心的事已经足够多,至于安阳涪瑜,只好暂且放放。   外面的日色一点点升高,快到午时,曹仁领着一众宫侍捧进食盒,在桌案上一字排开,夜璃歌定睛看时,见有新鲜时蔬、清蒸鲫鱼,山参野鸡,并一些精美菜肴,遂在桌边坐了,拿起酒壶来,自斟自饮着。   “皇上驾到——”随着宫侍一声长唱,傅沧泓大步从门外走进,先深吸一口气,口中赞道:“真香!”   早有宫侍捧过金盆来,傅沧泓沐了手,在桌边坐下,拿起箸子来,向碟中捡了颗虾丸,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又仔细瞧了瞧夜璃歌的面色:“你怎么不吃?”   夜璃歌笑了笑,方拈起箸子挟菜,夫妻俩相对而食,殿中的气氛甚是融洽。   一时饭罢,宫侍们撤去盘盏,奉上香茶,夜璃歌浅浅啜了口,方道:“你有段日子没上朝了,现在外面的情形如何?”   “其实,朝堂上的事,只要有冯翊在,有没有我,都能料理得很好。”   夜璃歌闻言颔首:“确如你所言,那个冯翊,果是栋梁之材。”   “只是——”傅沧泓本想将心中的烦难说出来,但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   夜璃歌却已知其心意,但却转开话题:“延祈这些日子在功课上进步神速,我想着,是不是应该给他找个师傅,习练武艺?”   傅沧泓一怔,遂答道:“这倒是该当的,依你看,谁比较合适?”   “这皇宫中,要说武艺第一,自然是火狼,”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只是火狼身为禁军统领,公务繁重,也不知能不能分出身来?”   “火狼武艺虽然精湛,但祈儿年纪尚小,倒还轮不到这上头,依我看,只要找个一般的,但做事认真的师傅教一教,也就可以了。”   “那,就这样吧。”夜璃歌点头。   傅沧泓又吃了几口菜,视线却一点点下移,落到她的小腹上。   夜璃歌微微愕然,继而明白过来,脸上不禁飞起几丝红霞,暗暗踢了他一脚:“想什么呢你?”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嘿嘿笑。   “母后!”傅延祈一溜小跑奔进来,乌黑眼珠闪烨着熠熠光华,“你好了?”   “祈儿?”夜璃歌转头看看他,冲他招手道,“来,到母后身边来。”   傅延祈凑到夜璃歌身边,手脚麻利地爬上凳子,夜璃歌挟了个大大的鸭腿放下他碗中,口吻宠溺地道:“吃吧。”   傅延祈不吃鸭腿,却只定定地瞅着她:“母后,你今天好漂亮。”   “你这张小嘴儿,”夜璃歌伸手捏捏他的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了?”   “母后确实很漂亮啊。”傅延祈说着,索性直起上半身,凑到夜璃歌身边,“啪”地在她脸上亲了口。   夜璃歌还没说话,傅沧泓已经伸过手来,一把将他拽下地,竖起两条眉毛道:“谁教你的?赶快向母后道歉!”   “沧泓!”夜璃歌生嗔地瞪了他一眼,“别吓着孩子!”   傅沧泓却不肯放过自己儿子,两眼圆睁,眸底喷射着怒火,好似自己的权宜受到侵犯。   傅延祈到底胆怯,小嘴一咧,“哇”地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夜璃歌赶紧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护住,“祈儿乖,母后帮祈儿教训你父皇。”   第四百二十七章:世间万象   夜璃歌说着,提过酒壶来,往杯中注满一杯,推到傅沧泓面前,拿眼瞪他:“喝了。”   傅沧泓倒也没说什么,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夜璃歌方才抱着傅延祈站起身来:“我先送祈儿去歇息,你先在这儿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   瑞福宫里早已铺好暖床,袅袅青烟一丝丝从香炉里升起来,泌入五脏六腑,让人心神宁定。   走到床边,夜璃歌俯身将傅延祈放下,他却张臂将她抱住,甜甜糯糯地喊道:“母后……”   “嗯?”夜璃歌俯身,眸中流露出慈祥的神情,宠溺地亲亲他的脸颊,“怎么了?”   “母后……父皇他,是不是生气了?”   “你父皇不是那样小器的人,等明天早上,就会好。”   小延祈脸上这才绽出丝笑来,索性往她怀里再靠了靠:“母后,儿臣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母后爱父皇吗?”   “你说呢?”夜璃歌伸手捏捏他的鼻子。   “很爱父皇吗?一辈子都会陪着祈儿和父皇,不离开吗?”   一辈子?夜璃歌的眼神却有些恍惚——曾经她觉得,一辈子很长很长,可是此时此刻,她才略略有些领悟到,原来一辈子,很短,真地很短。   短到弹指瞬间,便过去了。   两盏茶功夫后,傅延祈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夜璃歌这才将他放进被子里,细细替他收拾妥当,方才起身,返回寝殿。   殿中寂寂,细纱屏风后,隐有烛光跳动,夜璃歌褪去外袍,转入屏风,揭开纱帐,却见傅沧泓侧躺在枕上,似已睡熟。   她也不理他,解散了发带,躺入被窝中。   “你现在眼里,便只有一个傅延祈。”   夜璃歌怔了怔,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是你儿子?”   傅沧泓从鼻子里挤出声冷哼。   这男人,居然还耍小性子,夜璃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索性阖上双眼,未料傅沧泓却翻过身来,不住跟她闹腾,夜璃歌被搅得无计可施,只得瞪起双眼:“你到底想怎么着?”   “陪我!”傅沧泓满脸霸气,将夜璃歌扑倒在枕上。   半推半就间,夜璃歌和他亲热一番,傅沧泓这才知足,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已是夏末。   湖中的荷花渐渐凋零,夜璃歌依在栏边,看着那些枯黄的莲蓬,眼神里有着几许阴郁。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一旦动念想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查看《命告》,总是会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挡住,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却全是炎京城被焚毁的那一幕幕——司空府、皇宫、董皇后、安阳烈钧……   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将过去数十年里发生的事,全部忘得精光,可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便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办法消毁。   难道她,真要一生一世受此折磨,不得安宁吗?   ……   晚间。   “沧泓。”   “嗯?”   “明天,我想去东山寺住一段日子。”   “做什么?”傅沧泓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这在宫中住得好好的,你怎么?”   “我想为你祈福,为祈儿祈福。”   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而夜璃歌也看着他,没有丝毫闪避。   “好吧,那我陪你一起。”   “朝事繁重,你是皇帝,应以政务为首要。”   “好。”终于,傅沧泓没有再坚持——他不是不坚持,而是深知,但凡她决定的事,便没有更改的余地。   次晨,一辆马车载着夜璃歌,驶出皇宫,直奔东山寺而去。   东山寺坐落于城郊的东山上,环境清雅,祥云扰扰,不单是拜佛祈福的圣地,更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拜佛。   这对夜璃歌而言,还真是件奇事——试想她从小行走军旅,杀人如麻,怎么会相信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来此,也只是想借助外环境,恢复内心的清明罢了。   得知皇后驾临,老方丈领着所有沙弥齐齐迎出,夜璃歌传谕平身后,便让他们各归各处,自己独自一人走进大殿,拈香引燃,跪在大佛前的蒲团上。   她心诚意笃,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   “璃歌……”   像是很清明,也像是很模糊,她听到一个声音。   于是睁开眼,却见一抹影子,飘飘缈缈,立在自己面前。   “父亲?”   “歌儿。”夜天诤面容清瘦,眉宇间却带着和往昔一样平和慈祥的笑,“你过得好吗?”   心内一阵酸楚,夜璃歌蓦地潸潸落下泪来。   夜天诤一声叹息:“放下吧,只有真正放下,你才能安心过现在的日子。”   “父亲……女儿想知道,到底是对,抑或是错。”   “对?错?傻孩子,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对和错,有的,不过是失去和遗憾罢了。”   “那么,爹爹是否觉得,女儿应该陪在傅沧泓的身边,做他的妻子,帮他得到整个天下?”   “这个,便要问你自己的心了。”   “心?”   “是的,你想那样吗?”   夜璃歌不语。   “世间之事,本就有很多无奈,难得完满,并不能奢求太多,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   “璃歌觉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那就对了。”夜天诤微微浅笑,带着种洞彻世事的通明。   夜璃歌垂眸,不再言语,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的景象已然恢复清明,只有一尊佛象,立在高高的莲花台上,寂寂不语。   佛不语,乃观世间万相。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夜璃歌觉得自己已经悟透,可以放下了,于是安然出殿,步入厢房。   休息一夜起来,但觉神清气爽,有沙弥送来早点,夜璃歌用过,再度步出厢房,却听得殿堂那边有阵阵诵经声传来,信步而去,却见老方丈眉目慈祥,正在谈讲佛法,夜璃歌信步而入,找了个蒲团盘而坐,不一会儿便听得入了神。   “施主。”不知何时,老方丈的声音响起,将夜璃歌从神游的境界里唤回。   “方丈。”夜璃歌遂起身,朝着他轻轻一福。   “施主眉宇间隐现祥和之气,想是内心有所顿悟吧?”   “确是如此。”夜璃歌点头,“在下有句话,想请教方丈。”   “施主但讲无妨。”   “方丈以为,人之一生,是洁然不染尘埃,但求清净无为,顺其自然好,还是振作精神,欲成一番千秋功业强?”   方丈沉吟:“施主此问,只怕也是千古以来无数英杰之困惑,关于此,老衲并无他谏,只赠施主四字。”   “方丈请讲。”   “但求心安。”   “但求心安?”夜璃歌喃喃念着,似有所悟。   再次回到厢房里,阖上房门,夜璃歌盘膝而坐,只觉脑海中一片清明,竟有一种脱俗的不羁之感,仿佛灵魂已然从神窍里飞出,杳杳然直上九天云霄。   一连在东山寺呆了数日,她竟然有种乐不思蜀之感,仿佛只在这里住着,朝看红日,夕沐晚霞,倒也快乐得胜过神仙。   谁说不是呢?   难道非要富贵功名,非要男欢女爱,非要金珠玉器,方才会快活吗?更多时候,内心真正的安宁,才是一个人想要的吧?   我本无欲,奈何世施之;   我本无求,奈何世逼之;   我本无心,奈何世相之。   望着空中袅袅的白云,夜璃歌觉得自己进入一个全新的境界。   在这个境界里,可以没有傅沧泓,没有璃国北宏,没有天下,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她自己,也化归为一团虚无,或者人本身,就是一团虚无,来自于宇宙,寄肉体而显形,而最终,也仍要归于虚无。   “轰——”远处的山门,忽然传来一阵震响。   夜璃歌睁眸瞧去,却见数名禁军强行撞开寺门,而那一身黄袍的男子,大步流星而入。   来了,终究是来了。   夜璃歌唇边不由绽开丝苦涩的笑——她纵然是逃到天边,也躲不开他的追索。   “璃歌!”   果然,男子一看到她,便两眼里灼光闪闪,激动地飞奔而至,身形轻捷得就像个孩子。   夜璃歌脑海里那团佛光乍然寂灭,陡地坠入红尘——傅沧泓啊傅沧泓,你就是我在这尘世的劫,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灾消难满。   “歌儿,我好想你。”   男人怀中的温暖,让夜璃歌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嗓音细细地答道:“我也想你。”   于是,男人就无比快活地笑了。   因为皇帝驾到,整个东山寺都热闹起来,老方丈定力十足,尚自淡然,但那帮小沙弥自然不行,始终贪慕着权势,向往着红尘,凡心未尽,不少人偷偷瞅着皇帝鎏金的辇车,议论不休。   “我们走吧。”不忍见到佛门净地被世俗所扰,夜璃歌主动站起身来。   “好。”傅沧泓当即点头答应——说实话,对于这种地方,他也并不喜欢,他还是喜欢和她时刻呆在一起,看她笑,听她说话,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   十六名宫侍抬起辇车,转出寺门,隔着层纱幔,傅沧泓已经忙不迭地,向夜璃歌探出他的“禄山之爪”,夜璃歌赶紧止住他:“别闹。”   傅沧泓却不肯放过,先将她扑倒在枕上,细细亲吻一番,直弄得夜璃歌不住喘息,然后才坐直身体,看着夜璃歌一个劲儿地傻笑。   一阵细微的柔软在夜璃歌心间弥漫开来,她不由得抬手,任由指尖轻轻从他英俊的面颊间掠过,最后停在他的唇角。   “想我吻你?”他俯低身子,温热的气息扫过夜璃歌的脖颈。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蓦地张开双臂,将他抱住,然后长长地吸了口气。   沧泓,沧泓,你可知道,若是没有这点牵念,我已经,已经可以……   察觉到她的失神,傅沧泓不满地抬起头,一手捏住她的下颔:“歌儿!你看着我!”   收回视线,重新凝注在他的脸上,夜璃歌的眉梢淡淡挑起:“怎么?”   傅沧泓没有说话,只是蓦然一记重吻,落在她的胸口上,痛得夜璃歌咧咧唇,伸手推他:“你坏!”   “也没有你坏!”傅沧泓抬头,眼里有小兽的光一蹿而过,“总是弄得人家心里很难过。”   “有吗?”夜璃歌瞠大双眼。   “就有!”傅沧泓眼中,有着分明的,像孩子一般的赌气。   “好啦。”夜璃歌无奈,只得专心专意地哄他,“今天晚上,我好好地侍候你,还不成吗?”   “你这分明是敷衍!”傅沧泓不满地撅着嘴。   夜璃歌只得叹口气:“怎么是敷衍呢?我不是好好地陪着你吗?”   “可你的心思不在这里。”傅沧泓气呼呼地道。   夜璃歌觉得自己的神经像被一只大手扯住,重重地疼痛——这个男人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让她无处逃遁。   “傅沧泓。”   男人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夜璃歌不由叹了口气:“只怕我这一生,是逃不出你的掌心了。”   “是吗?”傅沧泓顿时振奋起来,快乐得像朵花儿似地,“那再好不过——如果你敢逃——”   “你会怎样?”   傅沧泓没有言语,只是那眼底快速闪过丝骛光——夜璃歌,我虽然爱你,却也断断不会,任由你使着性子,张开翅膀随意乱飞,否则——   第四百二十八章:夫妻同心   夫妻同心?   相爱的两人间,往往有很奇异的感受,有些话就算不说出口,彼此也是明了的。   有时候靠得太近,就需要暂时分离,各自成长。   傅沧泓,好希望我看到的,永远都是此刻的你。   刹那间,夜璃歌眼里闪过道暗光,然后迅疾别开头。   心,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跳得极快。   辇车在皇宫门外停下,傅沧泓搀着她,小心翼翼落到地面,朝寝殿而去。   “皇上,娘娘。”曹仁和姣杏儿立即迎上来。   夜璃歌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寝殿,傅沧泓也冷着张脸,随意将衣袖一摆。   姣杏儿和曹仁齐刷刷愣住,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咋回事呢?   抱了只枕头,夜璃歌提步往外走,傅沧泓出声叫住她:“你去哪里?”   “我……”夜璃歌本想回一句嘴,但到底心中不忍,遂淡然地道,“只是去隔壁歇着。”   “不许去!”傅沧泓不假思索地吼道。   夜璃歌愣了愣,到底还是没有使性,折身走回,在他身边坐下。   傅沧泓一把将她抱住,躺回榻上,用一条腿将她压住,定定地看着她。   四只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彼此的影子。   夜璃歌的心蓦地一悸,当即撑起身体,却被傅沧泓给摁回去。   “夜璃歌,你在想什么?”他抱紧了她,贴在她耳边嗓音沉沉。   夜璃歌没有说话。   “你不说?”傅沧泓也微微抬起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她,“有时候,真想剖开你的脑瓜看一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我……”幽幽一叹,夜璃歌张开双臂,抱住了这个男人——她知道,他时时刻刻都想进入她的心。   天下女人的心,男人都容易瞧得清,唯有她夜璃歌例外。   是她的心太广。   是她的心太大。   所以常常,让爱她的男人觉得无奈。   可若不是这样的广,这样的大,又如何能帮你,取得江山,稳掌社稷?   ……   “火狼。”   “属下在。”   “朕想让你,去查一件事。”   “什么事?”   “是皇后……”   “皇后怎么?”火狼的呼吸微微一窒。   “……”傅沧泓沉默,其实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他都没法子形容——他想调查夜璃歌,却又不清楚自己为何想调查她——总觉得她心里藏着很多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就像一枚枚隐伏的地雷,让他极度不安。   他知道她不会伤他,但是,但是他就是不喜欢她们之间有障碍。   火狼很是摸不着头脑——或许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天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不会有是,不会有非,而是解释不清。   天底下最让人解释不清的,便是男女情事,这永远是一笔糊涂帐,没有谁欠谁,更没有起,也没有终。   也许只是他太紧张她,所以想了解得更多,以让心里足够踏实。   我爱你,夜璃歌,很爱很爱,爱到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别的男人,但是也没有多少真正属于我。   你的心属于什么?   到底属于什么?   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我仍然看不清?   “皇上?”火狼很摸不着头脑。   “你先下去吧。”傅沧泓自己也很焦燥——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接下来几个时辰,他无论做什么,心里都乱糟糟,总觉得十分地不踏实,只想回到她身边,就那样安静呆着也好。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傅沧泓走出殿门,外面的天空已然变得沉黑,亮着几颗灼灼的星子。   沿着御花园长长的甬道,傅沧泓走回寝殿,却并没有进去,只在外面站着,屏神静气,听着屋子里面的声息。   默然很长一段时间,他方才蹑手蹑脚地迈进屋中,绕过屏风。   几抹荧色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映出屋中的一切——桌椅俨然,却空无一人。   她不在?   傅沧泓的心蓦地悬了起来——难道他长时间以来的感觉,竟然是真的?   提步走到床边躺下,他把自己整个身子深深埋入暗影中,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璃歌始终不曾出现,直到迷蒙睡意涌上来,才听得窗格子“嗒”地一声碎响,傅沧泓蓦地瞪大双眼,打迭起精神。   帐外传来衣衫摩擦的沙沙声,烛火明明灭灭,女子一只手撩起纱帐,陡然对上男子的眼。   “你去哪里了?”   “见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傅沧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   “你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傅沧泓抬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夜半三更出去私会男人,还敢说我无理取闹?”   夜璃歌的双眼倏地冷了——她能容忍他数落她一切过失,唯有这条,她,不允许!   “唰”地转身,她疾步朝外走去。   “夜璃歌!”男子慢慢坐起身来,将她叫住,“你不爱我了吗?”   夜璃歌身形凝住。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们之间像是隔着层什么?为什么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说的每一句话,看在我眼里都是那样匪夷所思?你不想解释我理解,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点都不喜欢。”   夜璃歌再次转过了身——解释?世间很多事,不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我该向你解释什么呢?是告诉你天下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容易得到?是提醒你不要太过得意,要时刻打点起精神注意行将到来的危机?   你不会相信的。   很多事,在没有发生之前,全世界的人都不会相信,包括你。   这就是先知先觉者的无奈,他们总是能比寻常人看到更多的东西,也正因为看得多,所以先行一步,因为先行一步,反而会招人猜疑。   有时候,甚至包括他们最亲最爱的人。   什么都没多说,夜璃歌从袖中抽出把匕首,走到傅沧泓面前,将刀柄递给他,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你相信我,就选择继续相信,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么,可以用这柄剑,随时随地地杀了我!”   “璃歌!”傅沧泓微微睁大双眼。   “皇上,还有别的疑问吗?”   傅沧泓沉默了好片刻,方才将那柄匕首“嗖”地插回剑鞘之中,反手递回给夜璃歌,垂下眼睑:“不,我宁可你杀了我。”   然后,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夜璃歌:“我的命,都是你的,何况其它,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夜璃歌眸光清澄地看着他。   只是什么,只是什么呢?   傅沧泓却说不出来。   有些事情,他宁愿永远压在心头,不要说出来,会比较好。   “没有什么,时间已经很晚了,安寝吧。”   ……   “夫妻同心?”   瞅着手里的字条,杨之奇淡淡挑起眉头。   “怎么了?”虞绯颜走过来,眼中满是好奇。   “没什么。”杨之奇快速答道,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一旁,虞绯颜撅起嘴,偏拾起来,不满地嘟哝道,“有什么好掩掩藏藏的?我偏要细看看。”   “夫妻同心?这是什么意思啊?”眼珠一转,虞绯颜凑到杨之奇跟前,“难道是说,咱们俩?”   “你想多了,那只是我随手写来玩玩的。”杨之奇并不想多说,口吻淡然。   “真的?”虞绯颜的神情都很疑惑。   “信不信由你。”杨之奇说着站起身,绕过桌案,朝门外而去。   “相公!”虞绯颜跟上前攀住他的胳膊,“你生气了?”   “没。”杨之奇摇摇头,“你啊,就是好奇心太重,什么该管的,不该管的,都偏要去细细研究。”   “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虞绯颜不满地嘟哝,“人家哪是什么事都关心?只有跟你有联系的,人家才会放在心上,至于其它,我虞绯颜才懒得理会。”   “是是是。”杨之奇连连点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都是为了我好,夫君领情了,好么?”   “那你奖励我点什么?”虞绯颜却不依不饶。   “你想要什么?”   “只要是相公给我的,颜儿都喜欢。”   “真的?”杨之奇想了想,俯身将虞绯颜抱起,直接步入内帏中……   ……   满室静寂,袅袅青烟自香炉里升起,在殿中徐徐盘绕着,女子端坐于案后,发髻高耸,凝神瞧着手中的图卷,专心致志。   立在屏风外,火狼看了许久,方才步入,仿佛怕惊扰了女子的雅兴。   “娘娘。”   “嗯。”听到他的声音,女子这才抬起头来,淡冽眸光从他脸上扫过,“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火狼并没回答,反言道:“娘娘,卑职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你且说来。”   “娘娘为什么,不告诉皇上呢?”   “你要我告诉皇上什么?”   “说娘娘,其实是在布一局很大很大的棋,不到最后,是看不到成效的,而这过程,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你觉得,倘若我这么说,皇上会相信吗?”   火狼呼吸一滞。   “若皇上知道,非但不会心存感激,而只会觉得我多事,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我们的计划,也会全部泡汤。”   “可是——可是娘娘花了这许多心思,却——”   “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卑职明白了,卑职一定事事听从娘娘安排。”火狼言罢,正要转头离去,夜璃歌却出声将他叫住:“我这里有盒上等的胭脂,你且拿去吧。”   胭脂?火狼微微一愕,旋即明白过来,随即低头道:“多谢娘娘美意。”   夜璃歌起身离座,行至旁侧的玲珑宝架前,抬手从第三格取出个檀香木盒,递向火狼。   火狼倾身近前接过,再一躬身:“属下多谢娘娘。”   第四百二十九章:天荒地老   “这——”当盒盖揭开的刹那,纪飞烟不由微微一怔。   “怎么了?”火狼伸手接过木盒,目光随即凝住,只因那木盒里盛的,并不是什么胭脂,而是一对令牌,“如朕亲临”的令牌。   “娘娘送这个给咱们,是什么意思?”   火狼沉吟,然后重新合上盒盖:“不管什么意思,总是娘娘一番美意,我们就且收下吧。”   “这东西,先搁你那儿。”纪飞烟说着,唇角边浮起几许笑,“阿震。”   听得她如此温柔低呼,火狼浑身不由微微一颤,心里顿时腾腾升起暖意。   纪飞烟瞧着这样的他,只觉心里无限依慕,白皙脸颊随即泛起浅浅的桃花春色,自己轻咳一声,拿丝帕掩着朱唇,转头去了,剩下火狼站在原地,怔怔儿瞧着她。   拔下珠花,散了发髻,夜璃歌坐在镜前,仔细打量着自己。   还是那样地美,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应该知足了,不是吗?世间女子最想要得到的,她都已经得到,还渴求什么呢?   铜镜中忽地多出一抹挺拔的人影,两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俯低身子,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来回摩挲着。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宁和而祥睦。   “母后。”   珠帘碎响,却是小延祈蹦跳着闯进来,瞧见他们如此,顿时站住。   “祈儿。”夜璃歌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母后。”傅延祈走到她跟前,却拿眼偷偷瞧着傅沧泓,意外的是,父亲脸上再无往日那种冷漠,而是带着种秋阳般醉人的温暖。   “母后。”傅延祈这才放开胆子,一头扎进夜璃歌怀中,小脑袋在她双腿上不停蹭来蹭去。   “祈儿这是怎么了?”夜璃歌轻轻抚摩着他的后背,“祈儿想要什么?”   “祈儿想让母后,陪祈儿荡秋千。”   “好啊。”夜璃歌点头,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咱们就去荡秋千。”   一家三口遂出了屋子。   已是薄暮昏沉,夕阳淡淡的光投落下来,映得一切如诗如画,把傅延祈放到秋千上,正要荡时,小延祈却一把抓住夜璃歌的手,撒娇道:“母后,上来嘛,你也上来嘛!”   “好好好。”夜璃歌点头微笑,也坐上秋千,傅延祈并不急着荡,而是又期盼地瞧着傅沧泓。   “你也一起来吧。”   傅沧泓黑眸凝了凝,才一甩袍服,坐上秋千。   “准备好了。”夜璃歌轻喝一声,运起内力在秋千架上一推,秋千立即高高飞向空中。   “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院子里顿时响起傅延祈快活至极的笑声。   隔着孩子,夜璃歌和傅沧泓微微侧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都含着不尽的温馨之意。   其实,真正的幸福与圆满,有时候真地很简单——就是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过着平凡而恬淡的日子,没有那么多的家国算计,阴谋纷争。   能够完全与世无争,有时候,不但是巨大的神气,也是超人一等的韬略。   直到傅延祈完全尽兴,三人方才下了秋千,回到殿中,夜璃歌吩咐人领傅延祈下去洗浴,自己走到镜前卸妆。   “开心吗?”   “嗯。”   “想天长日久都这样吗?”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抿唇一笑。   “怎么着,难道我说错了?”傅沧泓言罢,凑唇在她脸上一吻。   “给我梳头吧。”夜璃歌将木梳递给他,轻声道。   随即,傅沧泓手执木梳,细细地替她梳理着青丝,屋中一时静寂到极点,只有佛手柑恬淡的清香,幽幽袅绕。   夜璃歌不由闭上了眼,流露出一幅极其享受的模样。   直到将她一头的发丝理得整整齐齐,傅沧泓方才放下木梳,两手放在她肩头上,轻轻地揉捏着。   所谓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拿过他略带薄茧的手贴在脸颊上,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   “我会一直这样待你,一直一直,直到天荒地老。”   天荒地老吗?   我也希望是天荒地老。   那一程程的山,一带带的水,一场场的险风恶浪,真地好希望就这样止息,不再激扬起任何的波涛。   恬恬静静地,似这般安守于世界的一隅,拥有一份最纯净的感情。   原来这才是我最想要的,原来这才是我想保护的,我们的世界如此干净而纯粹,绝不容许任何人涉足。   绝不,容许。   ……   “看来那个女人,沉浸于傅沧泓编织的安乐窝里,已经收敛了羽翼。”   杨之奇说着,将一张纸笺扔进火盆里,眼中甚至浮起几许蔑色:“女人嘛,到底还是女人,只要男人多哄哄她,自然就事事依从了。”   “将军说的,是夜璃歌吗?是那个羽翅鲜亮,性格高傲的夜璃歌吗?”   “自然是了。”   “她真会那样?”   “其实,每个女人都一样,”杨之奇说着,不禁想起自家的小女人来,“不管多么嚣张厉害,当她们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时,都会收起锋利的爪牙,只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享受属于她们的安宁与幸福。”   “是这样吗?”对方眼里闪过丝异色,“也包括炎京凤凰?”   “炎京凤凰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女人。”杨之奇的语气里,有着九分笃定。   “那将军眼下打算如何?”   “在夜璃歌没有完全成为瞎子之前,我们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是,将军。”   待传讯之人离去,杨之奇出了房门,在庭院间来回踱着步子,脑海里不断闪过很多画面——牧州城、炎京、宏都,那个女人似乎始终稳稳地操控着所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够瞧得清,她那看似风轻云淡的每一着每一落之间,到底布下的什么棋。   布棋?   杨之奇的心神忽然一震——是要布什么棋呢?   如此让人琢磨不透?   他忽然间呼吸紧促起来,甚至感觉仿佛有一张网,正在天空间徐徐张开,渐至清晰。   “不好!”他不由得大叫——那个女人在耍花招,想用她表面的温柔,迷惑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她的夫君!   疾步返冲回屋中,杨之奇开始伏案疾书。   ……   “母后,你怎么不说话?”傅延祈拿起夜璃歌的手,轻轻地摇着。   “祈儿乖,”夜璃歌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祈儿想听母后说什么?”   “嗯,母后可以给祈儿讲故事吗?”   “祈儿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什么故事都可以,只要是母后讲的。”   “那,母后给祈儿讲一个,三只斧子的故事吧。”   “三只斧子?”傅延祈眨眨眼,“那是什么?”   “你仔细听就是了。”夜璃歌说着,开始一字一句讲那个故事,那个很多人都听过的故事——有个砍柴的柴夫掉了把斧子在河里,他捞啊捞啊总捞不着,后来出现了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先捞出来一把金斧子,柴夫说不是他的,第二次再捞出来一把银斧子,柴夫依然说不是他的,第三次捞出来一把铜斧子,柴夫仍然说,不是他的,最后白胡子老头捞上来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斧子,柴夫终于笑着说,这把斧子才是我的,白胡子老头儿这才现了原形,夸赞柴夫诚实,日后定有福报。   故事讲完了,夜璃歌看着瞪大双眼的傅延祈,唇角微微向上翘起:“好听吗?”   “好听。”傅延祈连连点头,两只小手托着腮帮,黑曜石般的眼珠不住转动。   “那么,祈儿告诉母后,那个柴夫是不是很傻?”   “不,”傅延祈摇头,“他是一个诚实的好人,祈儿将来长大了,也要做个诚实的好人。”   夜璃歌笑了,宠溺地拍拍他的头。   “果然是好故事。”傅沧泓的声音蓦然响起,“祈儿,父皇也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父皇,你也会讲故事?”小延祈眼里顿时满是惊喜。   “你这是小看父皇吗?”傅沧泓抬手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佯怒地瞪了小延祈一眼,开始讲述,“从前有个人叫愚公,他家的房子前,有两座大山,一座叫王屋,一座叫太行,因为有这两座大山挡道,使得村民们每次出山,都要绕好远好远的道,十分地不方便,于是愚公决定搬山,有个叫智叟的人听见了,嘲讽愚公不自量力,愚公根本不加理睬,仍然带着自己的儿子、孙子开始搬山,他们把挖出来的石块、泥巴,一筐筐地运到东海去,倒进海里,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两座山似乎还是那么高,那么大,旁边的人忍不住了,都纷纷聒噪起来,愚公不为所动,说,就算我这辈子搬不动,就让儿子搬,儿子们搬不完,就让孙子搬,一代一代继续下去,总有一天,这两座山都会被搬走的,后来,天上的神仙知道了这件事,十分感动,于是就派了两个大力士下来,把王屋和太行都搬走了。”   小延祈听得津津有味,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祈儿,”傅沧泓亲昵地摸摸他的头,“你说说看,这个智叟和愚公,到底谁蠢,谁聪明呢?”   傅延祈久久不语。   “故事今天就讲到这儿,时辰也晚了,先回去睡觉吧。”   “谢父皇,谢母后,儿臣告退。”小延祈站起来,朝着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才侧着身子退出。   “愚公移山?”夜璃歌抬眸看着傅沧泓,“想不到,你竟然有这样的胸襟。”   “怎么?很吃惊?”   “是有那么一点点意外。”   “人都是会成长的嘛。”傅沧泓抬手刮刮她的脸蛋,“再说,我有这么一个聪慧过人的老婆,再傻能傻到哪里去?”   “你不傻,也不笨,”夜璃歌抬眸瞪他,“只是该把你的聪明,用到朝堂上去。”   傅沧泓止了笑,然后无比郑重地道:“朝堂上的事,我绝不会耽搁,但是你,永远都是我心头最重要的。”   夜璃歌下剩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还能说什么呢?还可以说什么呢,世间有哪一个女子,拒绝得了这样的痴情?   “沧泓,我有件事……”   傅沧泓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其实这一刻,他已经期待了很久,等她说出心里的话,等她告诉他真相。   “乒乒乓乓——”恰在此时,一阵刀剑交鸣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两人齐齐一惊,然后转头,夜璃歌正要起身,却被傅沧泓一把摁住:“你就呆在这儿,别乱动,我去瞧瞧。”   “沧——”夜璃歌的喊声尚未出口,那男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第四百三十章:发难   夜色沉黑。   高高的屋脊上,火狼手执刀剑,与数名黑衣人斗成一团,禁军们手执火把,围在墙下,齐齐仰头观望着。   傅沧泓也不近前,只站在檐下,凝神细瞅着。   “嗖——”一只暗器忽然向他激射而至,傅沧泓抬手将其打落于地,不屑地轻哼了声。   黑衣人陆续被火狼扫落于地,剩下的人瞧着情形不好,打个唿哨隐身遁离。   禁军们立即扑上前,把被俘的黑衣人牢牢捆绑起来,拖到傅沧泓面前。   傅沧泓眼中掠过几丝阴冷的寒光,唇角微微向上挑起。   “皇上,怎么处理?”   “拉出去,杀。”皇帝毫不迟疑地道。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傅沧泓折身走回屋内,却见夜璃歌依然怔怔儿坐在床榻上,遂过去轻声宽慰道:“吓着你了么?”   “你觉得会吗?”   “那就好。”傅沧泓轻轻吁了口气。   “想不到,宫里戒备如此森严,他们居然还有法子混入。”   “苍蝇总是免不了的。”瞧着跳跃的烛火,傅沧泓嗓音低沉。   拿过他宽大的手掌握住,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真地很想带着你,离开这凡尘俗世,去往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不受任何骚扰。”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傅沧泓一字一句地道。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将前额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声。   外面的世界如何风狂雨暴,其实很多时候,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相信,只要有他在,就会把她保护得很好很好。   “睡吧。”透过薄薄的衣衫,她轻轻吻了他一口。   宫灯熄灭,黑暗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   凉风寂寂。   筝声冽然。   夜璃歌端坐在凉亭中,十指纤纤,勾动琴弦。   “启禀皇后娘娘,冯大人求见。”   “哦?”夜璃歌淡淡挑起眉梢,抬眸望出凉亭,却见冯翊正长身立于御柳树下,一脸恭谨。   “传。”   得到夜璃歌的许可,冯翊趋步近前,在亭外站住,双手合于胸前,朝着夜璃歌深深拜倒:“微臣参见娘娘。”   “平身吧。”   瞧着冯翊站直身子,夜璃歌方才缓声道:“你这个时候来见本宫,不知是何事?”   “微臣有一事不明,想请娘娘赐教。”   “你且说来。”   “皇上发兵欲取天下,到如今耗时耗粮甚巨,却一无所获,微臣想问娘娘,眼下该当如何?”   “你的意思呢?”夜璃歌站起身来,缓步出了殿阁。   有风徐徐吹来,撩起她鬓边碎发,让那美丽的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动人。   冯翊不由微微失神,随即迅疾低头:“微臣,微臣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好的法子,是以,才——”   “你是不是觉得,皇帝如此草率地决定出兵,是为不智?”   “微臣,不敢妄言。”   “我知道,外朝的臣子们多有非议,不过本宫希望,你能继续支持皇上的决断,一直站在皇上这边。”   “娘娘?”冯翊眼里闪过丝疑惑,“微臣不明白,娘娘难道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你听着冯翊,征伐天下向来不是口头上说说便是,只有做了方才知道。时机也许会成熟,也许永远不会成熟,难道因为不成熟,便不去做了吗?”   冯翊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向来自命才高八斗,但在这女人面前,却仍然觉得,不管自己长了多少个脑袋,似乎都不够用。   但却莫明其妙地相信她。   不管这女人说的话是对是错,她的身上,始终有一股奇异的蛊惑力量,不知道是来自哪里。   “你只要做好自己本分内的事即可,其他的,该问的便问,不该问的,只装在心里吧。”夜璃歌言罢,眸中已添了几许冷色,“可听清楚了?”   “微臣听清了。”冯翊再次深深施礼,然后转头退出。   踩着碎石甬道,夜璃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几名宫侍垂手立于远处,没有一个人敢擅自近前。   眼见着日色升上中天,夜璃歌方回到寝殿中,却见傅沧泓正倚在凉榻上,一手支撑着下颔,似在深思什么。   夜璃歌也不去搅他,自向铜盆里沐了手,傅沧泓听见响动,方才坐起身来:“你回来了?”   “嗯。”夜璃歌点头,“你饿了吧?我且命人传膳。”   “璃歌。”傅沧泓却只瞅着她,双瞳不停转动。   “怎么?”夜璃歌倾前,伸手摸摸他的脸颊。   傅沧泓阖上双眼,忽然张臂抱紧她,好半晌才松开,站起身来。   曹仁领着一众宫侍走进,将菜肴在桌案上一字排开,夫妻俩这才走到桌边相对而坐,乳娘抱来小延祈,一家三口坐在桌边,开始用餐。   “我想带延祈去军营里看看。”傅沧泓忽然说。   “军营?”夜璃歌微微一怔,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小延祈却已经兴奋地大叫起来,“好啊好啊!祈儿要去军营!要跟父皇去军营!”   “我想让祈儿长长见识,磨砺一番,免得——”傅沧泓及时闭上嘴,将后面的话给咽回了腹中——免得如何,纵使不说,夜璃歌心中也是雪亮。   “好吧。”她点点头,“不过祈儿年纪尚小,又活泼好动,你一定要看好他。”   “我知道。”傅沧泓点头。   吃罢饭,宫侍为傅延祈换上一身骑马装,父子俩便出了宫门,径往军营的方向而去。   寝殿里安寂下来,只剩下夜璃歌一人,她令人撤了餐桌,焚上一炉佛手柑,自己拿了本书册,卧在榻上,细细观之。   “皇后娘娘果然娴雅。”安阳涪瑜的声音忽然自帘外传来。   夜璃歌缓缓坐起身,示意他道:“你且坐吧。”   安阳涪瑜在她对面坐了,也不等她招呼,提起茶壶来自斟一杯,放到唇边浅浅地饮了,再搁下茶杯,两眼却只灼灼地盯着夜璃歌。   “你怎么?”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皇后娘娘。”   “哦?”   “近日以来,涪瑜细查之,宫中内外一片祥和,可见皇后娘娘果然治国有方,实乃北宏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夜璃歌面无表情。   “娘娘心胸之广,庙谋之阔,果是天下人所难及,既如此,娘娘为何不取傅沧泓而代之?”   好似晴天里打了个霹雳,夜璃歌浑身一震,安阳涪瑜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似欲喷出火来:“难道涪瑜说错了,还是我看错了?娘娘果真是那起贤妻良母,只愿躲在后宫之中相夫教子,以了此生?”   “你看错了,也想错了。”夜璃歌的神色很是淡然,“我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质疑,我想做什么,也与你安阳涪瑜无涉。”   “好,好。”安阳涪瑜沉声低笑,“那我当真要拭目以待了,且看皇后娘娘要如何施妙手,逆转整个乾坤!”   安阳涪瑜言罢,起身而去,夜璃歌仍然静静地坐着,手执玉杯,默然不语。   “璃歌!璃歌!”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清亮的呼喊,夜璃歌双瞳一震,随即站起身来,却见阿诺儿披着满身阳光,蹦蹦跳跳飞奔而入,一把将她抱住:“璃歌!我想你!我好想你!”   对她如此热忱的表达,夜璃歌也倍感亲切,抬臂将她拥住,用手揉揉她的脸颊:“阿诺儿,你还是那么漂亮。”   “是吗?”阿诺儿脸蛋红扑扑的,一双黑眸流转着光泽,提起裙幅来,在夜璃歌面前快活地转了个圈。   阿诺儿,你就像掉入凡间的精灵,最好永远生活在一个男子强大的保护中,可以不染这俗世尘埃。   眸光淡淡,掠过阿诺儿的肩膀,与那个男子碰撞在一起。   夜璃歌忽然笑了。   其实,她非常羡慕他们,非常非常地羡慕。   “阿诺儿,我让人在池子里种了五彩莲花,现在正是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是吗?”阿诺儿眼里顿时涨满惊喜,欢呼雀跃着飞奔了出去。   夜璃歌的目光这才落回到北堂暹的身上。   “你很聪明。”   “北堂公子更聪明。”   “好吧,既然如此,我不妨开门见山。”北堂暹说着,走到夜璃歌对面坐下,“倘若在一年之内,傅沧泓不能一统天下,我就会,中止黄金供给。”   “哦。”夜璃歌却似根本不在意——确实没有必要在意,她跟傅沧泓风风雨雨走到今天,生过死过,早已不把世间任何一种磨难放在眼里。   “你可知道,”北堂暹静静地凝睇着她,“我最看不得的,便是你此刻的模样。”   “为什么?”   “让人不舒服——仿佛天下所有的事,你都能看得透,都能辨得明,都能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难道不是?”   “夜璃歌……”北堂暹的声音变得低沉,“其实做女人,还是傻一点的好。”   “就像你的阿诺儿那样?”夜璃歌微微挑起眉头。   “像阿诺儿有什么不好?”   “那么,”夜璃歌直起身子,双眸深邃地看着他,“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呢?”   北堂暹蓦地怔住,只感觉夜璃歌眼中有一种深邃的东西,像是要把他的灵魂给吸出去。   “罢了,”夜璃歌一摆手,“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其实,你们愿意过怎样的生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原不该多问,至于你提出的条件,我已经明白。”   北堂暹却坐着没动,依然用那种犀利的目光瞧着夜璃歌,仿佛要洞穿她的灵魂。   不得不说,这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纵使最爱她的男人傅沧泓,只怕也不能完全把握她的心意。   这样的女人,注定是可怕的。   “夜璃歌,我很高兴,没有和你为敌。”站起身来,北堂暹轻轻撂下一句话。   “璃歌!”阿诺儿忽然旋风般卷进,一把将夜璃歌抱住,“我看到了五彩鱼,好多好漂亮,我好喜欢!”   “那就好。”夜璃歌转头看她,已然收了眼底的锋芒,爱怜地捏捏她的瑶鼻,“只要你开心就好。”   “璃歌?”阿诺奇怪地瞅着她,不明白她眼里为何有一丝浅淡的哀伤,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是不是你的傅沧泓,他,他不宠你了?”   “没有。”夜璃歌赶紧否认,拉着她朝内殿而去,“我最新做了几件裙子,你看看,漂不漂亮。”   前殿里,排下两列御宴,傅沧泓坐在正中,高高地举起杯子:“北堂王爷远道而来,先饮了此杯。”   北堂暹也不逊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傅沧泓拍响手掌,弦歌顿起,将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潮。   直到明亮的月儿升上中天,宴席方歇,夜璃歌命人服侍北堂暹夫妇洗漱,然后自己搀着醉意微醺的傅沧泓,转回寝殿。   一合上殿门,傅沧泓整个人便清醒了,定定地看着夜璃歌:“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你应该猜得到。”   傅沧泓一声冷哼:“没有想到,他居然也是个小人。”   “不是什么小人,只是人之常情罢了。”夜璃歌说着,走到妆镜前,轻轻抽出凤钗,搁在妆台上。   “枉朕对他一番情义,他居然——”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何苦自寻烦恼?”   “你——”傅沧泓转头,难以置信地瞅着她,“你倒是能忍得了。”   “做什么不能忍?欲成大事……”   “大事!大事!”傅沧泓突如其来地吼叫起来,“你每天就同我讲这些大事,可事实呢?举兵伐天下处处受阻,花费了大量银两,却看不到丝毫成果,夜璃歌,这就是你要我做的大事?”   瞧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却突然笑了:“你已经忍了很久了吧?还有什么,统统都说出来。”   傅沧泓却蓦地打住了话头,懊恼地一拍自己的脑门——他这是在做什么?又是在说什么?   “璃歌,对不起,我,我……”   “你什么都不必说。”夜璃歌摆摆手,站起身来,拖着长长的裙裾朝外走,“从前我就告诉过你,欲功成于天下,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别说北堂暹的发难只是件事小事,纵然……”   她忽地打住了话头——也许吧,诚如北堂暹所说,这女人,有时候还是傻一点地好,还是装作看不见世间那些犀利的矛尖,只躲在男人的臂弯里,且藏一时,是一时。   可以吗?   可以吗?   她可以像历史上那些红颜祸水一样,劝傅沧泓偏安一隅,暂时安享眼前的尊荣富贵,而不去理会潜藏的危机?   可以吗?   可以……吗?   第四百三十一章:愧疚   傅沧泓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抽痛——他还是做得不够好吗?   似乎总是她操的心比较多一些。   事情也很奇怪,每次属于他们的平静时光都不会太多,便有别的人,别的因素搀和进来,破坏他们夫妻间的和谐。   他很头痛,有时候,更是深深的疲倦。   是她想要的太多,还是这方天下过于纷纷扰扰?   其实他最简单的想法,不过是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如此而已。   为什么最简单的,往往却变得最复杂。   他想让她不要担心,可是他发现自己确实能力不足。   他想要强大,可却往往事与愿违。   夜璃歌显然也察觉到他的失落,提步走下丹墀,轻轻将他抱住:“你已经足够坚强,只是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你不必强求。”   “我……”傅沧泓无言以对,只是轻轻叹口气。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轻声安慰着他。   傅沧泓却有些啼笑皆非:“这话,似乎应该是我说吧?”   “谁说都一样。”夜璃歌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傅沧泓心中的不安与焦燥,就在她清澈眸光的注视下,一点点散去。   奇怪。   真地非常奇怪。   不管处于怎样不利的情景,只要有她在身边,他总是有一种莫明的安全感,按理说,在任何一段感情里,都是男人在保护女人,可是为什么他们俩的关系,却偏生常常颠倒过来?   “璃歌。”他抱住她,满足地吸了口气。   “好了,休息去吧。”   “嗯。”傅沧泓顺从地答应,凑唇吻吻她,然后走进室内。   待帐帘一落下,他顿时变了脸——北堂暹,想不到,连你也敢背叛朕!莫非,真如歌儿所说,这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一朝身为帝王,便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孤独。   作为一个王者,相随终身的,难道真只有孤独吗?   如此的孤独,要怎样才能忍受?   倘若没有夜璃歌,想来他也是断难撑到今天的吧?   北堂暹跟她,到底又说了些什么呢?是和天下有关吗?如果迟迟无法一统天下,会不会造成江山动荡?   他觉得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每每对上她的双眸,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尽管他们是夫妻,离彼此如此之近,可有时也仍然觉得,相隔有如天涯之远。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不肯把自己的顾虑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而需要他花心思去猜?一次两次可以,但三次四次,他就觉得非常非常地疲倦。   有什么事,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探讨,不好吗?   当然不好。   夜璃歌也在沉思。   想的却不是傅沧泓,也不是北堂暹,甚至不是天承大陆上任何一个人。   身为天命之女,她自然比一般人有着更为敏锐的目光,更为广阔的思维能力,更为精准的判断,知道什么时候出击,什么时候潜伏,而这种能力,有时候仅仅取决于电光火石间的下意识,不是可以传授于人的。   或者说,她向来善于发现危机,然后解决危机。   北堂暹的发难,确实给她带来某种无形的压力,但还难不倒她。   求人,不如求己。   看来,她应该……视线扫过屏风上的地图,忽然落到璃郡二字上。   她不由微微眯缝起双眼。   时间和空间,把曾经的一切拉得极远极远,远得已经有些模糊,就连她自己,也有些记不清,那个一身男子妆扮,施施然穿过熙攘人群的少女。   那个时候她尚识不得情之滋味,那个时候她有如一缕不羁的风,有着最明动的颜色,而今想来,竟然显得是那样的不真实。   更重要的,她发现一股强烈的情绪占据了自己的心——是愧疚,无法控制的愧疚。   想过很多次,不要再回去,不要再想起,可是每到危机关头,她能想起的,却仍然只是那里。   她知道,父亲给自己留下了很多的财富,不仅是璃国的民心,司空府的暗卫,深藏的金银,丰富的藏书,还有太多……可是她还赠给父亲的,却是……夜璃歌忽然一抖。   如今,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呢?还有什么资格,去取用那些宝藏?——   “女儿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他,会不会成为璃国的威胁?”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会,我必杀之,不会,我必友之。”   曾经的对话言犹在耳,如今却成了这番模样……   从来,从来没有哪一刻,这般痛得钻心,冷得彻骨。   自从成为他的皇后以来,她刻意忽略所有往事,专心做他的皇后,只是夜深人静时,那种难言的孤寂还是会涌上心头,似乎缺失了生命里最宝贵的东西。   原来,她的根在那里,无论傅沧泓如何努力,她这朵长在南国的琼花,还是需要那丰沛的滋润,才能继续盛绽。   炎京城虽被焚毁,璃国虽成了璃郡,但那些人,那些事,却终究在她的生命里留下印痕,并且随着时光,而越来越清晰。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不是已经忘记了吗?怎么会突然间从心海深处悉数泛起?   她不仅握起拳头,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娘娘!”姣杏儿端茶进来,见她如斯模样,忍不住一声惊呼。   “谁让你进来的?”夜璃歌抬头,眸中闪过丝冽光。   “奴婢该死!”姣杏儿手中茶盏跌落于地,扑通跪倒,冲着夜璃歌连连叩头。   “起来吧。”过了好半晌,才听夜璃歌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已经恢复淡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姣杏儿这才站起身。   “去御厨房里,给本宫煮碗香米粥。”   “是,娘娘。”   夜璃歌站起身,转回内殿,揭开锦纱帐一看,却见傅沧泓呼吸均匀,侧躺于枕上,双眉却微微拧起,似有无限愁思。   胸中那颗冷凉的心,忽然轻轻扯动。   “璃歌……”男子于睡梦之中,仍然念念不忘心上的名字。   夜璃歌抬起的手凝在了半空,眸中的神情变得复杂。   不是不恨他。   只是这恨已经渐渐被他的爱融化。   不是已经放下,只是……   她收回手,欲要起身离去,男子却睁开眼眸,一见到她,顿时像小孩子一般笑起来:“璃歌。”   也许,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会如此开怀吧,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也不想隐藏心中任何的情绪。   “饿了吧?”夜璃歌唇角微微朝上钩起,“我让你煮了香米粥,你且起来,喝上一碗吧。”   “嗯。”傅沧泓掀被下床,拉着夜璃歌的手出了内室,姣杏儿已经捧回香米粥,正从食盒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   两人相对着坐下,夜璃歌先盛了碗米粥给傅沧泓,傅沧泓先尝了口,但觉满嘴清香,禁不住连连点头。   待他吃完,净脸沐手,夜璃歌方悠悠道:“许久没下棋了,你陪我一局,如何?”   “行啊。”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   “只是,这次需有彩头。”   “什么彩头?”   “倘若我赢了,需要离开皇宫一月。”   “离宫?”傅沧泓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你去哪里”四个字送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对,离宫。”   傅沧泓垂头,好半晌才道:“我,可以不答应么?”   夜璃歌便不说话了。   “你已经决定好了,是不是?”   夜璃歌沉默。   傅沧泓的火气突然“噌噌噌”蹿上来:“你总是这样,要做什么事,也不先和人商量,独断专行,如果路上遇到什么麻烦,我又不在你身边,那怎么办?”   “我会小心,非常小心。”   “这棋,不必下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傅沧泓站起身,走到窗前,静静凝望着外面的琼花树,身影萧索。   “沧泓。”夜璃歌自知理亏,起身走到他身后,“我会尽快赶回来。”   “不去不行吗?”他的情绪很是低落,“或者,让火狼他们代你跑一趟。”   “不行,必须是我亲自前往。”   傅沧泓再没有言语,只是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明净的,温暖的东西,正在慢慢碎裂。   夜璃歌,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每次你离开,我都会食不安睡不宁,可你为什么却走得那么轻松?难道你真地没有一点感情吗?   不,大概你心中真正装的,只有天下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一个女人,心中装的,却始终只是天下?   但是他没有问出口,而只能沉默,只能选择包容,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因为,他爱她,他是真的爱她。   因为是真爱,所以并不想她难过。   你想怎样,随你怎样。   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   是夜,寝殿里红烛高烧,夜璃歌刻意温柔,然而傅沧泓感觉到的,却只是一股哀愁。   他发疯般地索取,而她也热烈地回应,却没有曾经那种情意交融的快慰。   天光从窗外透进,夜璃歌先睁开眼眸,发现男人两只胳膊紧紧地箍着她。   他这是,想软化她的意志?   就算明知他已经醒了,她也仍然不忍戳穿他,只得就这样忍耐着,直到曹仁的声音在帘外响起:“皇上,该上早朝了。”   傅沧泓打个呵欠,睁开双眼:“传朕旨意,今日免朝。”   夜璃歌一怔,正要开口,男人却凑过来,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我去送你。”   接下来的片断细碎而薄淡,傅沧泓亲自为她着衣理妆,又为她梳头插簪,打扮齐整了,方才拉着她的手出了殿门,登上马车。   马车出北宫门,沿着宽敞的御道缓缓行驶着,车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傅沧泓只是把她的手握在掌中,细细地抚弄着。   足足用了两个时辰,马车方才驶出城门,在斜阳驿前停下。   “到了。”他没有看她,嗓音低沉。   夜璃歌伸手掀开帘子,细想了想,回身御住他的唇瓣,辗转深吻,然后跳下马车。   “璃歌!”当她准备离去的瞬间,男子人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扬声大喊道,“难道你就不担心,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我?”   夜璃歌浑身猛然一颤——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是有所预感吗?   当时只道是戏言,哪想世间之事,果然是这般无常而绝情。   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傅沧泓的心却一点点冷凉,最后倒入车厢之中,任由泪水浸湿眼眶——努力了那么久,到最后却依然是镜花水月一场吗?   总以为我们可以缠缠绵绵相随到老,谁想刻骨铭心之后,你留给我的,却仍旧是满把荒凉。   只是想爱你,错了吗?   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说,璃歌,那不是我,我从来不想在我们的感情里,添加任何的因素,我从来不愿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可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   第七卷:刻骨相思   第四百三十二章:刻骨相思   沿着田间小道,夜璃歌慢慢走着,曾经熟悉的田园风景,一幕幕依旧,可总给人一种面目全非的感觉。   从身边走过的男女老少,一个个的眼神都是那么陌生,似乎不再记得她。   是啊,有谁会记得她呢?记得那个曾经倾力维护这一方和平的夜家小姐,记得她所做过的一切?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认定,自己的命运会跟这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可是,谁料想上苍竟然给她开这样一个玩笑。   是她的选择错了吗?   是她不该识得那个男子吗?   细想着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她忽然觉得恍若一梦。   何必执著呢?   何须执著呢?   倘若放下,是不是可以放下?   终于,她站在了炎京城的废墟下,静静地看着那残垣断壁,就像她曾经的感情,只留下一片颓残的影子。   犹记得东华大街上初次相逢,他从酒楼里跃出,横剑指向她的后背,寒意森然。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将成为她命里的魔星,从此教她食难安寝。   璃歌。   他唇边的笑总是那样地温暖,话音里充满着无尽的渴盼,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切进她的灵魂深处,留下属于他独特的印痕。   如果,如果自己能预料日后将要发生的一切,是否不会贪恋他怀中的温暖,而以更加无情的方式,粉碎他的企望?   其实,她任何一个时候都可以粉碎他,并且轻而易举。   因为他爱。   世间女子虽多,但他始终只爱她一个。   这是她最大的筹码,也是武器。   夜璃歌默默地静立着,遥遥回想当年城头之上,红衣胜火,她那么绝决地跃下,而他却于无边火海中奔来,没有一丝迟疑。   “璃歌。”男子醇厚的嗓音忽然从后方传来。   夜璃歌转头,对上那双仍然纯净,却已增添几许沧桑的眸子。   “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夜璃歌没有说话,视线一点点往下移,落到男子身边的小男孩儿身上:“青璃?是青璃吗?”   “嗯,”男子点头,疼宠地拍拍小青璃的脑袋,“叫姨姨。”   “姨姨。”小青璃乖巧地叫了声,眼里却有着明显的陌生。   “我们,能去茶铺里坐坐吗?”   “好。”夜璃歌点头,三人遂转头,寻了家茶铺,在最僻静的角落里坐下。   “客官,要什么茶?”小二搭着帕子走过来,非常殷勤地招呼道。   “一壶龙井。”夜璃歌很随意地道,待小二送上茶来,她斟了一杯递给安阳涪顼,看着他慢慢啜饮着,轻声言道,“这些年,你还好吧?”   “没什么不好。”安阳涪顼神色淡然,“或许,我天生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夜璃歌沉默——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的东西,就算理智上解释得清,感情上却接受不了。   “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不必,”安阳涪顼放下茶盏,又加上一句,“我是说,真地不必——对了,如果你真想做什么,那么我请你,好好顾看涪瑜吧,他似乎,去宏都了。”   “我知道。”夜璃歌点头,“我会尽力,只是涪瑜的性子,表面上看着温文尔雅,实则心中非常有主意,只怕我也未必,能够驾控他。”   “他是屈才,或许当年,父皇封他做太子,结果会不一样。”   夜璃歌不言语,只是用指肚,轻轻摩娑着手中乳白的茶杯。   室中静默,半晌安阳涪顼站起身来:“若无别事,我先走了……”   话虽如此说,他两只眸儿却只管凝注在她的脸上:“看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夜璃歌心内一动,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递到他跟前:“这个,你且收着吧。”   “暗卫调令?”   “嗯,带在身边,偶备及时之需,也好。”   沉默了许久,安阳涪顼方才接过令符,放进怀中,然后吐出两个字:“再见。”   遂拉着青璃走出茶铺,混入熙攘人流中,夜璃歌随后跟出,立在门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才收回视线。   夜,慢慢地沉黑。   月光洒下来,映出摄政王府几个残破的字,曾经气派辉煌的府宅,如今清冷得如同坟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踩着碎石瓦砾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在那株老榆树前停下,微微抬起下颔,看着那嶙峋的枝柯。   “你还有脸回来!”蓦然一声冷咤传来,夜璃歌蓦地一惊,慢转螓首,却见一面容如冰,双眸冷凝的男子,正定定地看着她。   “夜方!”她忍不住低声唤道。   “你还回来做什么?悼念王爷和夫人的亡魂吗?他们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   “夜方。”夜璃歌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我也不想那样,一点都不想……”   “你撒谎!”衣袂猎猎飞扬。男子从空中跃下,“夜璃歌,你分明贪恋男女私情,忘却家国大义!身为璃国太子妃,却爱上他国的皇帝!无耻!父母之仇,亡国之恨不报,却反帮着仇人得成霸业,不孝!早知你是这样的红颜祸水,我夜方就该一剑杀了你!”   “是吗?”夜璃歌眼中无波无澜,甚至浮起几许浅浅的悲凄,“你就那么恨我?”   “是!”   “那,好吧,你杀了我。”夜璃歌说着,挺起胸膛。   夜方“唰”地一声拔出剑来,指向面前的女子,剑尖却不停地颤鸣——很多景象从脑海里划过——夜天诤的谆谆教益,夜府中的刻苦习艺,以及夜璃歌曾经的一颦一笑,他的心剧烈抽动,使得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   “杀了我,你能为璃国除害,能为王爷讨一个公道,你为什么不杀?为什么?”夜璃歌忽然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他。   “啊——”夜方发一声大喊,挺剑而进,却在离夜璃歌胸口不足半寸的地方,蓦然止住,然后一点点退了回去。   “我不杀你。”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胸膛深处迫出来,“我要让你好好地活着,活在无穷无尽的愧疚之中!”   “嗖”地一声,男子跃上半空,只撂下一句话:“夜璃歌,你听好了,天下不是你的,也不会是傅沧泓的!”   夜璃歌默立不动,任由丝丝冷风,从耳畔掠过。   忽然间,所有的气力都消失了——她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她真要取回父亲攒下的财宝,替那个男人开疆辟土吗?   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有没有意义?   她颓然地坐了下来,任由黑暗紧紧地包裹着自己。   “夜璃歌。”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忽然从空中传来,夜璃歌抬头,却见浩浩青空之中,一个浑身仙气的男人正定定地看着她。   “浮云公子?”夜璃歌一怔,然后慢慢站起身来。   “是,时到如今,你可顿悟?”   “顿悟什么?”   “悟破世间一切皆虚妄,不过是困锁心智,使人难得自由,聪慧如你,怎会不明白?”   “你是来劝我离开的吗?”   “不是离开,而是归去,夜璃歌,既然此处不快乐,何不去往彼处?”   “彼处?哪里却又是彼处呢?”   “问得好。”浮云公子右手竖于胸前,“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有时候,天堂抑或地狱,不过只是在你的一念之间,仅此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欲爱傅沧泓,此处便是此处,我若不爱傅沧泓,此处便是彼处?”   “对,”浮云公子微微地笑了,“爱或不爱,只是一念之间而已。”   夜璃歌幽幽一叹:“只可惜,璃歌只是红尘中人,做不到超然物外。”   “既如此,你又在迟疑些什么?何不彻底放下,认真爱他?”   夜璃歌默然。   “人,果然是世间最矛盾的动物,欲,不欲,爱,不爱,其实只是一念执著,一念起,万念皆起,一念灭,万念皆灭,而所谓的‘运数’,也随着你的意念而不停地变化。”   “多谢公子赐教。”   “尘世纷扰,本不是我辈涉足地,”浮云公子说着,眉宇间浮起几许慈悲,“只因你我二人有缘,故此现身相见,夜璃歌,你好自为知吧。”   浮云公子言罢,身形渐渐淡去。   夜璃歌默默地伫立在原地,任由露水浸湿自己的衣衫。   ……   半夜里。   冷月高悬。   “璃歌!”男子忽然发一声喊,蓦地坐起身来,额头上冷汗淋漓。   “皇上!”曹仁疾步奔进。   抓过外袍披上身,傅沧泓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里?”曹仁赶紧跟上。   傅沧泓也不说话,一径冲到御马厩里,牵出马匹,翻身跃上马背,待奔至宫门处,方才怔然想起,她此刻,离他已经有数千里之遥。   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要他如何才能找到她?   “皇上。”火狼也闻声赶来,却看见傅沧泓跳下马背,一转身又朝寝殿走去,“光”地一声合上房门。   火狼一摆手,令众人散去,自己提步走到阶下,站立好一会儿,方才轻轻推开殿门,却见傅沧泓立在窗前,双手撑着窗棂,定定地望着空中的月轮。   “皇上。”火狼走过去,在他身后默然而立。   “很多时候,朕都在想,”傅沧泓的嗓音里透着几许沧桑,“那一切要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如果在琉华城的那一夜,我执意将她带走,该有多好,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总感觉和她之间有着一堵过不去的墙?”   “不是您的错。”   “那是谁的错?是谁把我们的感情弄得面目全非?你说,是谁?”   “是——”火狼欲言又止——是谁?是谁呢?   “皇上,夫人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傅沧泓不再言语,他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形容自己内心深处那强烈的不安——令他无法控制的不安,他似乎能看到一张网,正朝着他的璃歌慢慢张开,而他却无能为力。   他其实,其实是想自己完全操控一切。   他其实,想让整个世界按照她所料的方向运转,可是,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奇异的力量在与他作对,让一切事与愿违。   是他不够强大,还是她太过强大?   很多事情并不愿意仔细去想,但因为跟她有关,就控制不住地要去想。   或者,想了也是白想——因为她所做的很多事,确实往往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火狼,我累了。”   “皇上?”火狼眼中闪过丝讶色。   “你说,倘若当初我选择的不是她,会不会少很多风波?”   “皇上,”火狼的神情变得凝重,“您不能这样想,娶到夜夫人是您的福气,倘若不是她,您早已尸骨无存。”   “是啊,”傅沧泓凉凉一笑,颓然坐下,“正因为如此,所以朕事事都听她的,凡是她的意愿,朕绝不违背,可纵然如此,还是留不住她的心——火狼,你且说说,一个女人的心,到底有多广呢?女人不是安分守己,呆在她心爱的男人身边就好吗?”   “这个——或许夫人,是天底下最特别的女子吧。”   “是啊,她很特别,很特别很特别,特别到让人无法忘记,却又不愿意正视她过于锐利的锋芒——火狼,你懂得朕的感受吗?很多时候,朕都觉得,自己抱着的,像是一把锋寒刺骨的剑,随时会暴起伤人,刺得我们俩鲜血淋漓。”   “是……吗?”这样新颖的形容,火狼大概还是头一次听到,所以不由呆了呆。   “这些话,朕也只能对你说,大概也只有你,才会明白,朕心中真正的痛苦与孤独——所有都觉得朕风光无限,只有朕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孤苦与无助,只有她,只有她能真正走进朕的心里,让朕觉得,活在这世间,多少有一点温暖。”   第四百三十三章:如痴如狂   你我都是最孤独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来寻我。   那一眼的肯定,让他始终追逐着她的身影,纵然很苦很累,他也没有放弃。   只是璃歌,这场追逐到底要多久呢?你要什么时候才肯停止下来?   火狼静静地看着他,再没有言语,或许此时的傅沧泓,所真正需要的,也只是一份默默的陪伴而已。   “皇上,”想了很久,火狼终究决定,把夜璃歌暗中所做的一切,统统告诉他,“其实夜夫人她——”   “咚——”远处传来的钟声,蓦地唤回火狼的神智,让他打住话头,真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刮子——他这是在做什么?夜夫人一再叮嘱,布署没有完成之前,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傅沧泓!他差那么一点,就忘记了!   “你说什么?”傅沧泓却不肯放过,双眼紧紧地盯着他,“把刚才的话说完。”   “夜夫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皇上。”   “朕要听的,不是这个。”傅沧泓明显地觉察到,他在敷衍他!   “火狼请皇上,无论如何,相信夫人!”火狼突地离座,一曲双膝,跪在傅沧泓面前。   室中寂寂无语,良久,傅沧泓方摆手道:“你且起来吧,朕不再打听便是。”   火狼这才站起身,深深地吁了口气——他真怕自己顶不住压力,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后果将不堪预料。   “朕累了。”傅沧泓摆摆手,“你先退下去吧。”   火狼躬身施礼,退出殿外,傅沧泓斜靠在桌边,用手支撑着下颔,跳跃的烛火勾勒出他英俊的面容,却难掩眉宇间的倦色。   累了。   确实是累了。   累到不想再理会任何人任何事。   就那样坐着,他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一道倩影立在殿外,咬着唇角默然良久,方才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殿中,取来被褥,盖在傅沧泓身上。   “璃歌,不要走……”男子一声呢喃,拉过女子,抱入怀中,细细亲吻着她的脸庞,女子浑身抖颤,眼眸里有着明显的骇怕,更多的,却是惊喜。   男子的手探入衣衫内,捏住胸前的浑圆,细细逗弄,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蓦地睁眼。   砰——!   寝殿遽然响起声巨响,立在殿外的禁军应声而入,却见一个衣衫零乱的宫女倒在地上,目光楚楚地看着满面冷寒的帝王。   “把她带下去!立即关入天牢!”一拂衣袖,皇帝字字冰冷,禁军当即近前,二话不说,将那宫女给拖了下去!   “曹仁!”   “奴才……在。”   “从今日起,龙赫殿里伺候朕的人,统统换成宫侍,不许有任何一个女人出没,你,听明白了没有?”   “奴才明白。”   待曹仁离去,傅沧泓方才怒发如狂,将桌案上的东西乒乒乓乓悉数扫落于地。   忽然间,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每次夜璃歌不在,他的身边就会出现莺莺燕燕,那么夜璃歌呢,他没有守着她的时候,她是否也会?   想到这里,傅沧泓心中更加难受,只想时刻守着她,盯着她,哪怕什么都不做。   想她了。   是如此疯狂的思念。   无法控制。   就像有一千条一万条虫子,咬噬着他的心。   夜璃歌,难道你就不想我吗?如此一次又一次地离去,难道就没有半分想念我吗?   此时的夜璃歌,却在浩浩江水之上,一叶扁舟,一壶杏花酿,黑亮眸底映出空中的月轮。   想一醉。   传说一醉可解千愁。   醉了就可以忘记尘世间的一切,明朝醒来,不管在哪里都好。   淡淡的雾气从江面上升起,把小舟裹在其中,饮下最后一滴酒,夜璃歌抛开酒壶,沉沉睡去。   梦里恍惚间,却有春风般的温暖,覆住她的娇躯,女子惬意地叹口气,翻身抱住“大枕头”,睡得更加舒适。   直到澄澈的阳光映照在脸上,夜璃歌方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床柔软的云丝被里,四围是粉色的纱幔。   这——?   她不由睁大双眼,刚欲下床,却听一缕娇音从帐外传进:“小姐,您醒了吗?”   夜璃歌抬手掀开帘子,却见一个身穿葱绿罗裙,梳着双髻的丫头,立在榻前,手里捧着个铜盆。   “这是哪里?”   “兰府。”   “是谁带我来这儿的?”   “是……九公子。”   “九公子?”夜璃歌眼里掠过丝诧色,正欲细问,珠帘碎响,却是一名气质雍荣的中年美妇走了进来。   “姑娘,现在好些了吗?”   “我……”夜璃歌抚抚自己的额头,其实,她顶多是喝醉了,有些难受罢了。   “去给姑娘煮碗醒酒汤来。”中年美妇一摆手。   少顷,那穿罗裙的丫环捧来碗醒酒汤,夜璃歌接过喝了,看着美妇温文一笑:“多谢夫人。”   “你们且退下。”中年美妇一摆手,一众丫环齐齐躬身,答了声“喏”,然后退下。   “姑娘既能来到此处,也算有缘,所以只管好好将养着,余事不用操心。”   “多谢夫人盛情。”   中年美妇淡然一笑,随即退出,夜璃歌躺回榻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座庄院,连同这名美妇,都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若是从前,她一定想方设法地打探,可是现下,她确实只想放下所有的一切,好好歇息。   三天时光一晃而过,夜璃歌步出房门,却见院中四处长满各色样的卉,错杂着吟吟碧树,细细流水,还有那假山之上,一帘飞瀑反射着七彩阳光,显得灵气逼人。   果然是个洞天福地的好所在。   夜璃歌不由一声轻叹,转头却见一名男子,立在一株石榴树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略略迟疑,夜璃歌方才轻移罗裙近前,朝那男子福身施礼:“见过公子。”   “请问小姐芳名?”   夜璃歌顿了顿,略要以化名应之,却又为那男子满眸的真诚所感,遂答道:“夜璃歌。”   未料,那男子的神情却一丝未动:“原来是夜小姐。”   夜璃歌一怔——还是第一次,还是第一次,有人听见夜璃歌这三个字,却如此平静。   不过,这也让她彻底地放下心来。   “多谢公子出手相援。”   “带你回来的,可不是我。”男子脸上浮起几许浅笑,毫不倨功。   “哦?不管怎么样,仍然多谢公子。”   “小姐昨夜,睡得可还好?”   “甚好。”   “明襄。”两人正说着话,另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传来。   夜璃歌转头看去,却见一名锦袍男子,正穿花拂柳而来。   “洛锦,你不是出去访友了吗?怎么这样快便回来了?”   洛锦没有答话,却将目光转向夜璃歌,眸中流露出深深的赞色:“姑娘,你今儿个的气色,比起那日可是好多了。”   “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夜璃歌款款一福。   “哪里的话,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洛锦还有满腹的话想问,末了却仍咽回去,转头看向明襄,“你知道我今儿个遇着谁了吗?”   “谁?”   “前朝帝君,安阳涪顼。”   洛锦和明襄无意的对答,却让夜璃歌整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以为逃得掉,原来这天下虽大,有时候却很小。   不过让她微微意外的,却是洛锦和明襄的态度,那样淡然而宁定。   “公子,小姐。”一名丫环却从廊下匆匆而来,“夫人屋里传饭了。”   “知道了。”明襄应了声,转头对夜璃歌道,“小姐,一起去吧。”   三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步入一间开阔的花厅,夜璃歌凝神看时,却见先时同她说话的美妇已端然坐在正中,桌边还摆放着几张空椅子,洛锦先拉开左侧第一把,彬彬有礼地对夜璃歌道:“小姐,请。”   夜璃歌侧身福了一礼,方提起罗裙入座,洛锦和明襄随后才入座,即有侍女捧过香汤来,让三人沐手。   “来,尝尝我们府上自制的香干。”美妇先拈起筷子,替夜璃歌挟了一片香干,夜璃歌从容一笑,挟起香干细细咀嚼一番咽下,但觉齿颊留香,美味异常,当下不由赞道:“味道真是不错。”   “那便多吃些。”洛锦也替她挟了几筷菜。   夜璃歌心里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好笑——长期以来,都是她在照顾人,不曾想今日,竟要受旁人看顾,不过,这感觉也不错,先让她享受享受。   饭桌上安寂下来,气氛安宁而和谐,一餐饭罢,侍女们上来撒去器皿,美妇拿出丝帕,轻轻拭了拭唇角,含笑看着夜璃歌:“姑娘可介意,说说话不?”   “当然不介意。”   “且不知姑娘是哪里人?”   “炎京。”   “炎京?”蓦地闻得这两个字,洛锦和明襄却是一怔,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看姑娘这模样举止,定是出身于大户人家吧?”   “祖上,略有薄产。”   “可曾读书?”   “识得一些字。”   “那正好,我这儿正有些文案想要处理,不知姑娘可愿帮忙?”   “四娘。”夜璃歌尚没有答言,明襄却皱着眉头岔进来,“人家刚来,你怎好使唤人家?”   “没事。”夜璃歌抿唇微微浅笑,“夫人但有所命,璃歌莫有不从。”   当下,四人又闲话了片刻,夜璃歌方起身,随着美妇转进侧厅,两人在案后坐定,即有丫环捧来一卷卷文案,搁在案头上。夜璃歌拿过一卷,只看了封皮,眉头便皱了起来。   第四百三十四章:兰府   居然是一本古书。   她是什么意思?是试探自己?还是——   “怎么?有困难?”美妇抬起头来,笑容淡然,“倘若有困难,不必强求。”   “没有。”只是刹那间,夜璃歌已然决定,相信她一次,把古书分门别类给摆好。   “想不到,姑娘如此博学。”   “夫人过誉。”   “恰好,我这儿有道难题始终无法开解,不知姑娘能否帮忙。”美妇说着,将一本书递到她面前,夜璃歌的视线淡淡从上面扫过,神色微变。   千百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她甚至起了几许杀意,但到底按捺住,婉拒道:“对不起夫人,我不愿解。”   “哦。”美妇将书册送了回去。   “夫人。”夜璃歌站起身,“若无别事,璃歌先告辞了。”   “无论如何,谢谢你。”   夜璃歌站起身,出了屋子,行至凉亭里坐下。   兰府,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居然也有……天机神算。   浅浅地,夜璃歌唇边勾起一丝自嘲的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从未想过,世上聪慧之人,可从来不止自己一个。   那么身边这些人,对自己真实的身份,到底是清楚,还是不清楚呢?   “夜小姐。”男子的声音忽然传来,夜璃歌转头,恰恰对上明襄那双诚挚的眼睛。   “明公子。”   “我不姓明,我姓兰。”   “哦,”夜璃歌歉意一笑,“兰公子。”   “夜小姐可是有心事?”   “对。”   “可以与在下明言吗?”   “不知公子可否坦然相告,贵府,以何存世?”   “有趣。”兰明襄将双手环在胸前,“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问。”   “是吗?”   “如果我说实话,夜小姐是否相信?”   “公子不妨说说看。”   “我们兰家,以易经存世。”   “易经?”夜璃歌一怔。   “是,”兰明襄答得极为坦诚,“易经,以通天理,测命数为要,可以堪知天下万物,通晓阴阳至理。”   夜璃歌默然。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在对方面前一目了然的感受。   “兰公子果然高才,璃歌领教了。”夜璃歌言罢,转头欲走,却听兰明襄在后边轻声唤道:“想来小姐心中,也定然有很多困惑,何不与在下倾心相谈呢?”   困惑?没错,她确实有很多的困惑,可,却不足与外人道之。   “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何必较真,不如逢擦肩吧。”   “相逢即是有缘,姑娘乃江湖儿女,难道连这半点真性情都没有吗?”   “多谢公子美意,璃歌告辞。”夜璃歌言罢,转头朝房间走去。   直到回到房中,她的心兀自“咚咚”狂跳——这兰府确实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处处看上去平和宁静,其实底下掩藏着汹涌的惊涛骇浪。   看来,自己要尽早离开,方为上策。   晚间,在餐桌上,夜璃歌言辞间微露离意。   美妇和明襄洛锦都没有挽留。   吃罢晚饭,夜璃歌回到房中,躺在枕上睡了小片刻,却听房门外一阵幽幽箫声传来。   披衣下床,推门而出,却见皎洁月华洒了满院,那男子立在梨花树下,浑身透露着一股飘然出尘的气息。   是兰洛锦。   夜璃歌静静地注视着他。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往往十分奇异。   斯时斯地相遇,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往往没有人意料。   一曲罢,洛锦转头看见她,倒也什么话都没说,迈步便行。   “公子。”倒是夜璃歌出声将他叫住,“可以一谈吗?”   兰洛锦没有答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遂走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   “公子却不像尘世中人,不知是否已经洞悉世间一切,是故能抽身而出?”   “姑娘何尝不是如此?”兰洛锦脸上浮起几许浅淡笑意,“其实姑娘聪明之至,世间已无何事,何人能够困住姑娘,能困住姑娘的,只是那一缕情丝罢了。”   夜璃歌不再言语。   “其实,我倒有一句话奉劝姑娘。”   “且请说来。”   “凡事随缘,顺其自然,便没有这么多的痛苦和烦扰了。”   “凡事随缘?”   是啊,确实是如此。   “公子,在你看来,是不是世间所有的事,都不值得执著?”   “这却要问姑娘,不知姑娘想执著些什么呢?”   她要执著些什么?   确实非常有趣。   如果摒却外界的一切,淡然处在某个角落,她确实可以忘却所有。   “人之生,一无所有,人之死,也一无所有,只是这过程中有人欢喜有人愁,如此而已。”   “哈哈哈哈!”夜璃歌忽然纵声大笑,“可惜此处无酒,否则当与公子浮一大白。”   “谁说没有?”兰洛锦说着,探手朝身后摸了摸,还真提出个食屉来,里面应有尽有。   两人相对执杯,直饮到东方泛白。   夜璃歌方站起身来,朝兰洛锦拱手:“璃歌告辞。”   “我送你。”兰洛锦站起身来,“人之一生,贵在得一知己,能认识姑娘,是兰某平生之幸。”   言罢,他当即转身,率先朝大门走去,夜璃歌跟在他身后,两人出了院门,但见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夜璃歌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小院竟坐落在一片如诗如画的景致中,可仔细再看,她又发现,这竹林处处透着玄机,看来这兰府中人,若不是世外高士,便是某个神秘组织,但不管是什么,她都不想再去探究。   人之一生,贵在适宜如趣,没有人想自找麻烦。   走出竹林,却见一带碧水,那只小船犹在,只是加了一个精巧的篷舱。   “姑娘,兰某便送至此处了,姑娘一路走好,后会有期。”   看着夜璃歌登上小船,他接着又道:“姑娘,以后记着,就算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要故意买醉,这条江看似平静,其实内里常有恶鲛出没。”   “多谢公子美意。”夜璃歌微微浅笑,拿起船中长篙,用力一点,小船随即朝江心驶去。   兰洛锦伫立在岸上,目送她远去,方才折身隐入竹林中。   “四娘,我不明白,既然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为何不将她留下?”   兰府书房中,兰明襄立于案前,不解地看着中年美妇。   “留下她,又能如何?”   “至少,孩儿有把握,毁了她和傅沧泓之间的感情。”   “襄儿,你还是不明白。”   “什么?”   “有些人注定能承受非常大的压力,来自外界的迫害愈强烈,他们愈勇敢,相反,如果外界压力不复存在,他们二人间却会出现裂痕——你想想看,曾经有那么多人,想毁掉他们,可有谁成功了?”   “四娘的意思是?”   “一切,皆有天命。”   却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却是兰洛锦走了回来。   “如何?”   “我已经送她走了,不过四娘,事情真会像您所预料的那样发生吗?”   “我什么都没有预料。”美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数,外人不可强求,外力不可干预。”   兰洛锦和兰明襄对视一眼,再没有说话。   ……   小舟沿着江水,一直朝下漂去,女子躺在船头,望着湛湛青空。   自由了。   她现在的状态,还真是自由了。   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傅沧泓不会来找她,璃国也好,安阳涪顼也罢,都离她远了。   忽然想起那座地处璃国与虞国边界的山,或者,去哪里看看,走走,也不错。   那里没有皇位,没有争斗,也没有男人,只有层层叠翠的树林。   一意兴起,她立即站起身来,迅速划动小船,朝前驶去。   “救命!救命!”几声嘶呼忽然从前方传来,夜璃歌一怔,旋即加大力量,却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江水中挣扎,有大团大团的红色,在他身边晕染开去。   莫非,真如兰洛锦所言,这江中有恶鲛?   停住小舟,夜璃歌抬手一挥,纱绫自袖中飞出,缠住那少年的身子,将他整个提了起来,但见一条粗大的恶鲛,正死死咬住他的双腿!   情况万分危急!夜璃歌不及多想,又是一挥手,袖箭射出,正中恶鲛的咽喉!恶鲛猛烈摇动身躯,然后渐渐地松开口。   纱绫飞回,带着那少年的身体,重重跌落于船头。   “你忍着点。”夜璃歌当即蹲下身子,迅疾撕开男子身上的衣衫,点住他几处要穴,再取出药粉洒上。   “谢谢。”少年呢喃一句,头一偏,晕死过去。   “唔——”   睁开似有千斤般重的眼睑,却见一抹俏丽的人影,坐在桌边。   撑着船板,少年慢慢地坐起身,两眼茫然,对于眼前的一切,显然一无所知。   女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安静得就像一帧画。   直到少年忍不住,弱弱地开口:“姐姐……”   夜璃歌转头,瞧了他一眼,那眸中的锋寒,使得少年打了个寒颤——这女人,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骨子里散发着股冷傲。   少年蓦地屏住了呼吸,然后无声无息地躺下去,模模糊糊陷入梦乡,直到腹中强烈的饥饿感迫使他醒来。   手扶着舱壁,他试着想站起身,不料刚一动,便扯得腿上的伤一阵剧痛,接着整个人栽倒在地。   “别乱动。”女子清冷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处,“再动你这条腿就废了。”   少年立即安静下来,看着那女子走到自己面前,蹲下身子,撕开他的衣裤,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   “你家在哪里?”   “东,东河村。”   “好。”女子略一点头,站起身来,“我这就送你回去。”   “姐……”少年迟疑着喊了声,脸上却浮起几许潮红,“谢谢姐……”   女子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   第四百三十五章:爱慕者   很多年后,少年依然记得那个女子曼妙的身影,带着一股子超尘拔俗的绝魅,教任何人看了,都无法轻易忘怀。   只用了半个时辰,小船已经驶至东河村,女子将船靠岸,走进舱中,俯身将男子抱起,再走出舱外,只轻轻一跃,已然飞上堤岸,她一径走到一株柳树下,方轻轻放下少年,看着他的双眼道:“就在这儿,行吗?”   “行。”少年点头,脸上红得愈发厉害——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同任何一个异性,如此亲近过呢。   女子再不言语,站起身便走,少年心中忽然一阵伤感,生出无穷眷恋之意,忍不住颤着嗓音喊了声:“姐——”   女子站住脚,转回头来,绚丽霞光下,她就像一株盛开的海棠,刹那间占据了少年的整颗心。   少年鼓足勇气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原本就是这样,如朝露一般,说散就散,转瞬即逝。   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从此之后,只成为少年心中一幅淡淡的画儿。   对于夜璃歌那丰富多彩的一生而言,这仅仅只是个短暂的插曲,她将继续自己的旅程。   驾着小舟,她继续朝栖雾山的方向进发。   日出日落间,已经隐约可以看见青山蔼蔼的影子。   夜璃歌唇边隐约浮起几丝浅笑,加快船速。   小船靠岸,夜璃歌弃舟登岸,略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前走去。   “呱,呱——”几只鸟儿尖叫着,从她头顶上飞过。   随意拨开垂下来的藤蔓,夜璃歌放轻步履,穿过最浓密的树林后,她看到了那座小屋。   推开扉门,屋中一切照旧,她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抚去上面的灰尘。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整颗心都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最安适的灵魂静栖地,不再喧嚣,不再痛苦,也不再孤单。   松开四肢,她在床上躺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屋顶。   安静。   史无前例的安静。   或者,她可以完全选择另一种生活——不必再是北宏的皇后,也不必成天为了他计算这计算那,傅沧泓……傅沧泓……只是每每念及这个名字,心还是会微微地痛。   直到肚子咕咕作响,她才起身下床,推开门却见满山苍翠,风景优美得就似一幅画,这使得夜璃歌的心顿时开朗了许多,她脚步轻盈地走进密林里,很快猎得一只山鸡,几只兔子,提着这些猎物走回屋中,她打来一桶水,动作麻利地收拾干净,然后在火塘上做了个架子,把猎物穿好,烧烤起来。   没多久,阵阵肉香在屋中飘散开来,夜璃歌又从腰间的百宝囊里拿出调料,均匀地洒在猎物上。   “笃笃,笃笃。”一阵叩门声忽然传来,夜璃歌一怔,放下架子,起身打开房门,却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外面。   乍然看见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男人眼里闪过丝锐光,不过很快收敛。   “我能,进来歇歇脚吗?”   “可以。”夜璃歌侧身让到一旁,男人进了屋子,左右看了看,目光最后定在烤肉上。   “想吃的话,自己动手。”夜璃歌言罢,走到火塘边,动作麻利地切割下烤熟的肉,塞进口中,那男人也吃肉,但是双眼却不停地在她身上梭来梭去。   待吃饱了,夜璃歌将匕首插回鞘中,起身走到旁边的瓦缸旁,用葫芦瓢舀起水来,轻轻擦拭着手掌,然后走出了屋子,随意找了块山石坐下,眺望着远处层层起伏的山峦。   等她再次回到屋中时,那男人已经没了影,夜璃歌也不在意,将剩下的兽肉收拾了,用叶片裹好,放在石桌上,再度出了屋子。   沿着山径随意走来,细瞧一路风景,直至密林深处,她方才布下一个小小的阵法,然后坐在里边开始炼功,眼见着天色擦黑,才收功折返屋中。   大约是休息得法的缘故,一躺上枕,她很快沉入梦乡,不知道什么时候,耳侧响起粗重的呼吸声,夜璃歌顿时清醒,随即一掌挥出,却听一声闷哼,有人摔落于地。   起身点燃松明,火光映照出男人粗犷的脸,唇角隐有血迹,夜璃歌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出乎她意料的,男人没有求饶,反而肆无忌惮地道。   “喜欢我?”夜璃歌蹲下身子,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唰”地插出匕首,指向他的咽喉,“有多喜欢?”   “很喜欢很喜欢。”   “真的?”匕首刺进男子的肌肤,隐有殷红的血渍浸出。   可男子眼中却浑然没有一丝惧色,仍旧定定地看着她。   “你运气不错。”收刀回鞘,夜璃歌站起身来,“今夜之事,我就全当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走吧。”   男子拍去身上的灰尘,慢慢站起身来,那双眼却始终凝在她的身上,低沉着嗓音道:“告诉我,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   “我会有办法的。”男人说完,打开门走了出去,月光勾勒出他的影子,宛如一座峻拔的山。   夜璃歌摇摇头,索性连房门都懒得关,走到床边仰面躺下——倘若不是她同意,这世间没有男人能近她的身。   包括傅沧泓。   不想第二日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璃歌懒得出去,自己在屋中,随意摆了几个阵法解闷,快中午时才迈出房门,本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见门边放着一堆野果,及一只已经烤熟的野猪。   这——她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已然知道是谁,本想把那些东西扔出去,但目光一扫,却发现那果子里竟然有几枚灵柑,这可是个稀罕东西。   不动声色间,她把所有东西搬回屋里,开始享用。   之后每一天,门边都有些东西出现,或者是吃的,或者是穿的,或者是玩的。   太阳又一次升到正空,夜璃歌捡起地上的果子看了看,拔腿冲进树林中,一边跑一边扬声大喊:“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却听“嗖”地一声,人影自空中落下,定定地站在她面前。   “我已经有男人了。”夜璃歌看着他,简单明了地道。   男人先是一愕,继而道:“他在哪里?”   “他——在宏都。”   “那他为什么不陪你?”   “是我心里觉得不痛快,所以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男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半晌,忽然道:“既然他让你觉得不痛快,那就扔了他,跟我走吧,我会让你过得很开心。”   夜璃歌忽然失笑。   在江湖上漂泊得太久,总会遇上各形各色的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显得很强大的模样。   但她并不想出语嘲讽,而只是很坦然地看着他:“我现在一个,也同样很开心。”   “我不相信。”男人固执地表达着自己的意见。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会答应你的,我真不能跟你在一起。”   男子眸中有一瞬的黯然,然后转身慢慢地走进树荫深处,夜璃歌轻轻吁出一口气。   唉,又一个小插曲过去了。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夜璃歌回到自己住的小屋中——看来这天下之大,就连深山野地,也有男人这种动物存在。   动物。   想起这两个字,她忽然欲笑。   或许,真该如兰洛锦所言,一切随缘,随意便好。   随意收拾了一下,夜璃歌再次走出屋子,或许她这一生,更多的时候,就像一缕不羁的风,想往哪儿去,便往哪儿去,皇宫留不住她,都市留不住她,就连这广袤的山野,也留不住她。   她就像一个传说中的精灵,偶尔会从你的生活里飘过,转瞬便没了影子。   世间无人,能够精确地把握她心灵的走向。   苍海茫茫,林野沉沉,那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只剩高大的树下,一抹怅望的影子。   大概他这一生,再也见不着那样美丽的女子,就像一抹彩虹,投进他黯淡的生命里,留下奇迹般的颜色,然后离去。   “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上有座茅草屋,茅草屋,天上有云,慢慢变成雾,地上有人在追逐,在追逐……”   女子悠婉的歌声传来,一字一句,落入男子心中,化成潺潺流水,缓缓浸润开去。   一叶轻舟,驶入沉沉雾蔼深处。   今夜,好风残梦,不知有谁,能与卿同。   傅沧泓独立在云霄阁顶,眺望着下方的万家灯火——夜璃歌,你玩够了么?玩够了就赶紧给我回来!难道你真想惹得我雷霆大怒,把整个天下给踩在脚下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很孤单很寂寞,这笙箫歌舞,无边繁华,于我不过是飘浮的云,淡然的烟。   夜,完全地黑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男子下了云霄阁,回到寝殿中。   “皇上。”   “有她的消息吗?”   “暗卫跟到澜江边,便失去了娘娘的消息。”   “她怎么样?”   “娘娘乘着小船,顺水随意飘流,不过,附近并无危险人物出现。”   “她总是这样,从来不顾旁人的感受,想怎么就怎么。”   “皇上不必忧心,娘娘艺高胆大,想来并无什么事。”   “没事?”傅沧泓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看着火狼,令他的头皮一阵发紧,“你还敢说没事?”   “皇上?”   “朕知道,你和她都有事瞒着朕,你不肯说,她也不肯说——朕这个皇帝,做得真是失败,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约束不住,保护不了。”   “……”火狼默然,他实在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第四百三十六章:女侠   “看来,朕是得采取点什么办法,来制约她。”   火狼依旧沉默。   概因天底下像夜璃歌这般的女子着实罕见,男人遇到了,也不知到底是福气,还是别的。   纵然想劝,也没有理由。   她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或者收起翅膀敛于草莽,或者展翅翔于九天,光华照人。   “她想要什么?火狼,你说她到底想要什么?”   “那么皇上,属下是否可以问皇上一句,您想要什么呢?”   “朕只想要她!要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朕身边!”   火狼再次沉默,对于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儿,他自己也似懂非懂,自然不会给皇帝任何好的建议。   也许,任何建议都没有意义。   “朕真地不明白,为什么付出所有真情,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朕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始终……始终无法完全进入她的灵魂……”   几缕幽风吹过,大约只有那窗外荧荧的月光,知晓他真正的心事吧。   转念间,红颜暗换,也许等到我们都老了,你才能看到我的心,是不是?是不是?   辗转数日间,夜璃歌已经走过很多地方——城镇、都市、河流、森林,碰到了很多人,遇到了很多事,似乎和她从前的经历一样,心,似乎越来越丰满,也似乎越来越苍凉,因为人世间的戏码,其实说到底,都是一样,无非功名利禄,无非男欢女爱,无非生老病死。   那么她自己的定位,到底在哪里呢?   当有一天,不再为自己忧虑,不再为天下忧虑,不再为任何事而忧虑,那似乎,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阿良哥,听说今儿村头搭戏台,有红角儿要来唱戏呢。”   “是吗?那我带你去瞧,好不好?”   低头瞧去,只见一对小儿女,偎在墙角里喁喁细语,女子眉清目秀,男子个儿高挑,看上去倒挺实在。   夜璃歌目光淡然——平凡的人物,也自有其平凡的快乐,人之所以生,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这红尘的戏,自己似乎有些厌倦了。   散了。   都散了吧。   原来纷纷扰扰,到头终究是一场空梦,谁都留不住谁,谁都不会舍不下谁。   红尘清冷,本无有热闹,若有热闹,只是那起瞧热闹的人,心中有了热闹罢了。   自斟自饮罢,夜璃歌站起身,正欲离去,下头忽然传来喧哗:“阿良哥!你们什么人,怎么光天华日下抓人哪?”   “嘿嘿,我们家老爷想盖一座大祠堂,正差人手呢,请你这位小郎倌去帮忙,难道不好吗?”   “阿良哥!阿良哥!”少女尖声哭叫着,却听一名恶奴又道:“怎么?舍不得啊,如果舍不得,换你去给我家老爷暖床,也行。”   “不许动她!你们不许动她!”那方才还十分沉得住气的男子,忽然瞪起双眼,喘着粗气扑过去。   其中一个恶奴右腿一扫,男子立即飞了出去。   “小娘子,不想陪我家老爷也成,那就先陪大爷我吧。”   略皱皱眉头,夜璃歌拈起一颗瓜子,随手弹出,下头立即响起“嗷”的一声尖叫。   “他奶奶的!”恶奴仰头四顾,却只见一片青灵灵的天空,不由“呸”地朝地面吐了口唾沫,狠狠咒道,“真是见鬼了!”   他定定神,本想再去找那丫头的事儿,冷不妨后背上又挨了两下,像刀扎似地痛。   整个人群齐刷刷安静下来,面现茫然,随后发一声喊,跑了个精光。   “谢天神菩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少女跪在地上,冲着空中连连叩头。   终于,人群散尽,夜璃歌站起身来,正待离去,一句清音忽然传来:“姑娘,好俊的身手。”   夜璃歌蓦然抬头,恰恰对上一双枯褐色的眼珠。   这荒僻野地,居然也藏着异人?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对方两眼,双手抱拳于胸:“请问阁下是?”   “不瞒姑娘,我手上最近正有一桩大买卖,想找人搭把手,不知姑娘可愿否?”   “大买卖?”夜璃歌的眉梢淡淡一扬,“且说来听听。”   “是唐家的商队,最近会打附近过,不知姑娘可愿与我联手,取这桩宝贵?”   敢情,居然是个劫道的绿林豪强?夜璃歌微觉意外,却也不意外。   “唐家的商队?”   “是。”说到正事儿,对方脸上微微变色,定定地盯住她。   “不知阁下有多少人手?这唐家的商队,可不是那么好劫的。”   “倘若姑娘肯出手,此事便有了九成。”   “且不知,你将如何与我分成呢?”   “姑娘七成,我们三成,如何?”   “条件倒是很优厚,可是这桩买卖,如果我不愿做呢?”   对方倏然变脸:“那,只怕姑娘今日,走不出这石桥镇!”   “嗬嗬。”夜璃歌沉声低笑,“本姑娘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跟人谈条件的。”   她说着,轻轻叹口气:“只可惜天底下便始终有这么些没眼色的人,你不去招惹他,他偏来招惹你!”   说着,女子身微动,纱绫自袖中飞出,已然缠住黄脸汉子的脖颈,蓦地绞紧,男子随即面红脖子粗,无法呼吸。   他挥舞着两手,在空中抓挠着,鼻息粗重地道:“饶命!姑娘,请饶命!”   “好!”女子身影又是一闪,一颗碧绿的药丸飞出,射进男子口中。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纱绫一松,男子立即掐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清心丸,”夜璃歌面色平静,“只要你立意向善,不存恶念,自然无事,只要你一动恶念,哼——”   她那俏丽的脸上浮出几许冷然的笑,使得黄脸汉子机灵灵地打个寒颤,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拈起茶盏,夜璃歌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姑娘。”一个颤抖抖的声音响起,夜璃歌转头,却见茶馆老板搓着两只手站在桌边,满脸为难。   “有话就说。”   “姑娘,那个人,是这一带有名的阴邪之徒,专欺过路客,姑娘可千万小心。”   “多谢老板提醒。”夜璃歌不以为然地笑笑,从怀中摸出只银锭放在桌上,那老板却不收,反推回来:“用不了这些,小店虽薄,却是善道经营,该取之财取之,不该取之财,一分不取。”   夜璃歌笑得愈发灿烂,仿佛听到这世间最有趣的事,遂收了银锭,另换成几文铜钱,起身向店老板告辞。   天色已然黑尽,夜璃歌慢悠悠地走着。   石桥镇甚是荒凉,人丁稀少,四处黑漆漆一片,抬头瞧见前方有一家店,门前竖着一根高高的竹竿,上头悬了个灯笼,写着大大的“宿”字,夜璃歌信步走去,推开房门。   昏黄的灯光下,屋中空无一人,她略略皱眉,眼里闪过丝锐光,不过依然抬步跨了进去。   “砰——”两扇门板在她身后合拢,与此同时,数道人影从黑暗里跃出,团团围在她身侧。   夜璃歌神色安然若素,行至桌边,拉过张椅子坐下,仰面靠在椅背上,竟似在自己家中一般惬意。   几条打扮稀奇古怪的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怔好半晌,才忽然发一声喊,一齐冲了上来。   “砰砰砰砰——”   但闻得数声响,汉子七歪八倒地横跌出去,有的摔在楼梯上,有的撞着柜台,甚至有一个,横飞着跌出窗外。   “老五。”内中一个汉子撑着地面站起,一面伸手去拉自己的同伴,一面目光怔愣地看着夜璃歌。   “走。”那老五低声打了个唿哨,众人你碰我我碰你,夺路而逃,走在最后的一个转头看看夜璃歌,却见她依然端坐在椅中,根本连动都没有动过。   这一夜,夜璃歌睡得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店铺虽然小,但却清净,十分清净,连在阴暗角落里爬动的老鼠都静悄悄的,生怕扰了这女子的清梦。   “老五,你说,咱们不是在做梦吧?”   “做什么梦?”   “那女人啊,你说她到底是不是人?”   “当然是——”   “可她的手脚,比百十个男人还狠。”   老五阴沉着一张脸,半晌没有说话。   狠,确实狠,长这么大,他就再没有瞧见过,比她更狠的人。   “咱们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回去只怕不好跟老大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若不然,让他自己来。”   清晨,夜璃歌醒来,活动活动四肢,走出店门,欲活动一下手脚,却见一名青年男子跪在门外,她当下不由一怔。   “女侠,你收我为徒吧。”男子重重叩头及地。   “为什么?”   男子一句话不说,只是不住地叩头。   “你想学什么?”   “阿栓只想,从此以后,不再受人欺负,任人宰割!”   “哦?”夜璃歌负手而立,绚丽霞光间,她衣袂飞扬,宛如一尊神祗。   “不再受人欺负?然后呢?”   “阿栓嘴笨,不懂这世间的大道理,阿栓,只是觉得,跟着姑娘心里踏实。”   “倘若你真有心向道,也行,”夜璃歌说着,朝旁边一指,“看见那些野草了吗?”   “看到了。”   “什么时候,你想出办法来,能让它们变得和铁杵一样韧,那就行了。”   “让野草,变得像铁杵?”男子眼里闪过丝诧色。   夜璃歌却什么都没说,转头便走,剩下那男人呆呆地跪在原地。   就那样闲庭信步般,夜璃歌负着双手,从石道的这头,走向那头,所见倒也和别处没什么两样。   “山儿!山儿!山儿你这是怎么了?”一名村妇尖锐的哭叫声忽然传来,夜璃歌怔了怔,旋即走上前去,却见一个身穿布裙的女子,正抱着个小孩儿哭个不住,而那小孩儿面色赤红,呼吸急促,显见着将性命不保。   “给我瞧瞧。”蹲下身子,夜璃歌接过男孩儿,掰开他的嘴看了看,猛力在他背后上一拍,小孩儿立即“哇哇”呕吐起来,很快吐出两枚圆圆的红色浆果,夜璃歌拈起其中一枚仔细看了看,立即从腰间锦囊里,取出银针,解开小男孩儿的衣衫,找准穴位插入。   不一会儿,男孩儿的呼吸恢复平稳,咧开小嘴朝着夜璃歌咯咯地笑起来。   “好了。”夜璃歌的表情还是那么淡然,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村妇冲着她连连作揖,而夜璃歌,已飘然而去。   又在四周闲逛了一圈,夜璃歌方回到客栈,却见那青年男子依然跪在门外,正手拿着一根野草,从头到尾专心致志地研究。   夜璃歌从他身旁绕过,进了客栈,自斟一杯茶饮下,又去厨房里寻了些食物,自己做了顿简单的晚餐,又开了坛陈年老酒。   不错。   非常地不错。   这样的晚餐,足称丰盛。   酒足饭饱,夜璃歌倒头便睡,直到次日清晨,方才睁开眼。   “师傅!师傅!”男子手捧着野草闯进来,眸中满是欢喜,“阿栓已经知道,如何才能让野草变成铁杵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被困   “是吗?”夜璃歌定定看着他。   “嗯。”男子自信满满地点头。   “那你且说说看。”   “野草本身就铁杵,它不需要再变。”   夜璃歌目光一闪:“能说得明白点吗?”   “野草虽然很柔软,但它的根系却很发达——它能深深地将自己的根扎入泥土深处,不管是遭遇风欺雪压,冷寒霜冻,抑或人畜践踏,纵然能将它踏成泥浆,但只要春天来临,它就能重新抽出苗儿来,这难道,不比铁杵更强韧吗?”   夜璃歌一言不发。   “师傅,我说错了?”   “不,你没有错,相反,你说得很对,你是一个具备坚强意志和纯净心灵的人,光凭这两点,你将来也会有大的出息——这是外家功夫入门的秘籍,你好好收着吧,有时间多研习研习。”   “师傅这是收下我了?”男子眸中满是惊喜。   “起来吧。”夜璃歌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略一点头。   男子站起身,满眸感激涕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在这之前,我却有几句话想要叮嘱你。”   “师傅请讲。”   “第一,切勿急躁冒进;第二,凡事忍耐;第三,如非不得已,绝不能滥用武力。”   “多谢师傅教诲。”   “嗯,我今儿也累了,你先回去吧。”   男子却立着没动,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夜璃歌一眼:“却不知,师傅能请问师傅尊姓大名吗?”   “夜氏,璃歌。”四个极轻极轻的字,落入男子耳中,却不啻炸开声惊雷!   他定在那里,浑身激动得直抽抽,好半晌才重新平静下来,转头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   直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男子方才高举双臂,呼喊跳跃着朝前方奔去——   “啊!啊!啊!”   他兴奋,他激动,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知道,但他更明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苍天,你对我阿栓真是太好了,竟然送了这样的机遇给我!从此以后,我阿栓发誓,不会再怨天,不会再尤人,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夜璃歌平静地躺在枕上,心里漾起几许奇异的快感——这种感觉,有别于打胜一场仗,也有别于得到整个天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连她也说不上来。   人生有喜有悲,有起有落,唯有这样的人生,感受才是真实的。   天未见亮,夜璃歌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给惊醒了。   像是有人挣扎,也像是有人……在做别的事。   她慢条斯理地披衣下床,拉开房门,却见外面立了乌鸦鸦一群人,中间两名粗壮汉子,挟持着阿栓。   “识相的,赶快投降,否则我们就杀了他。”   “杀他?”夜璃歌眼里闪过丝寒光——居然敢用阿栓来威胁她?这帮人简直是活腻了!   “怎么着?”左手边的男子明显是底气不足,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你真地要杀他?”夜璃歌踏前一步,风吹来,撩动她的衣衫,让此刻的她看上去,艳美不可方物。   内中几名男子的喉头开始上下滚动,甚至有人忍不住抬手,抹了抹嘴唇。   却有个心眼不那么坏的,压低嗓音道:“老六,这女人太厉害,咱们,咱们还是小心为好。”   “去你奶奶的。”老六一脚将同伴踢开,斜着眼睛道,“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娘们儿,难道还能把大爷给吞了不成?”   说着,刀锋朝阿栓的脖颈上一靠。   夜璃歌依旧站着没动,仿佛眼阿栓半点关系都没有,阿栓也十分地硬气,虽然脸色微微发白,却依旧咬紧牙关。   老六脖子上爆起一根老大的青筋,低沉着喉咙喊了一嗓子,正欲动手,忽觉一股劲风袭来,整条胳膊顿时软了。   四周围的人见情形不对,一齐举起刀枪棒棍,齐刷刷朝夜璃歌扑过去。   “师傅!小心!”阿栓放声大喊,夜璃歌却四平八稳,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扑上去的几条大汉只觉一股强大的劲气扑面而至,然后横七竖八地飞了出去。   阿栓睁大了眼,一张脸激动得微微泛红。   过了好半天,那些人方才从地上爬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呼地作鸟兽散。   “师傅!师傅你没事吧?”阿栓赶紧爬起来,凑到夜璃歌面前。   “没事。”夜璃歌轻轻一摆手,“他们根本伤不了我。”   她说着,又朝阿栓看了眼:“这地方你不能呆了,收拾下包袱,去外地吧。”   阿栓怔了怔,眸中闪过丝怯意:“可我已经在这里住习惯了,外面人生地不熟……”   “什么人生地不熟?”夜璃歌一声轻喝,“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一介女子,尚敢在四海之内来去自如,更何况是你?”   阿栓打个哆嗦,随即点头:“阿栓晓得了,这就走,这就走……”   “这把刀,给你防身用。”抬手将自己惯用的匕首凌空抛给阿栓,夜璃歌调头便走。   “师傅……”阿呆在后面追着,可夜璃歌连头都没回,脚步迈得飞快,几闪几闪就没了影子。   又只剩下一个人,清清冷冷的一个人。   希望不再有任何事发生。   小舟一直往南,转过几个弯后,前面的地形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却见两岸芳树杂丛,青山螺黛。   好一个神仙般的所在。   一缕笛音,自空中杳杳而来,犹如一股清甜的风,吹进心底,   小舟继续往前,却见前面几座青山间,竟排着几座木楼,错落有致,每座楼的檐角,都挂着造型精美的风铃。   “恭迎夜姑娘。”   十余名妙龄女子立在岸上,齐齐朝夜璃歌伏拜,嗓音清脆如鸣鹂。   夜璃歌立于船头,任澹澹回风,拂动自己的衣摆。   一条长长的缎带自岸边飞来,直至她的脚下。   略垂了垂眸子,夜璃歌足尖一点,已然跃上缎带,如一抹惊鸿,朝岸上掠去,然后稳稳落地。   “夜姑娘,请。”   既来之,则安之,跟在女子身后,沿着木制楼梯,顺山势一路往上,约摸行了大半个时辰,在一片樱花林前立定。   “姑娘,我家谷主正在林中恭候,请姑娘自行前往。”   谷主?夜璃歌的眉头微微一挑,旋即轻移莲步,走进樱花林中。   微风起,一片飞花如雨,伊人独立。   夜璃歌行至一棵樱花树下站定,静静地看着他。   “夜璃歌。”终于,那个人慢慢地转过头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夜璃歌一怔,继而脸上现出几许恍然:“我是谁?”   “对,你是谁?”   “……”   “看来,世间红尘滚滚,已然让你忘记自己的真心,真性,真情。”   “我没有忘,一直都没有忘。”   “不,你忘了,你忘了自己的承诺,而且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   “真实的内心?”   “是。”   “或许吧,不过,那又怎样?对这个世界而言,不重要的,对不对?”   “对他人重不重要,那不知道,对你自己而言,难道也不重要吗?”   夜璃歌默了一瞬:“告诉我你真正的目的,老这样下去没什么意义。”   “你觉得没意义?抑或,在你看来,世间人每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难道不是?”   “那小孩子的游戏呢?”   “当然是为了寻开心。”   “那,那个男人对你的感情呢?”   “他——”   “再聪明的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夜璃歌,那边有一片明心湖,过去瞧瞧,你会知道自己真正在想什么,真正想做什么。”   “好吧。”点点头,夜璃歌信步而去,果见一大片明澈至极的湖水,宛若一块巨大的琉璃宝石。   静静地立在湖边,她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的每一个细节,在湖面上呈象,可以任由她随意挑拣。   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历历在目,直到遇见他的那一刻,湖水忽然起了巨大的波澜,影像碎裂……   “唔——”她忽然抱住自己的头,然后蹲下身子,湖中心忽然卷起个巨大的漩涡,从中生出强烈的气流,把夜璃歌给吸了进去!   阳光还是那样澄净,湖面的波澜渐渐平息,只是湖底多了个女子,身段玲珑,眉目楚楚如画。   “唉——”云衫男子走到湖边,轻轻一叹。   “谷主,您用这样的方式困住炎京凤凰,难道就不怕天下再生巨变?”   云衫男子凝视着湖水,没有言语。   ……   傅沧泓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他感觉自己心中像有一团烈火灼烧。   “你不出来是吗?你不肯见我是吗?那好夜璃歌,我就,我就……”   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已经倾尽所有,毁掉她的家,她的国,以为已经把她的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身上,始终有他控制不了的东西?   从前,他有难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出现……有难?难不成,还要他去上演那些老套的戏码?   “来人!”   “皇上。”曹仁碎步走进。   “去,传六部官员立即到御书房议事。”   “是。”   接到皇帝的传召,冯翊等人都很诧异,不过仍然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了御书房。   “听着,”傅沧泓的目光淡淡从众人脸上扫过,“朕要立即发起对金瑞的进攻。”   这——冯翊和梁玖等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们有何谏言?”   “臣无异议。”   “臣亦无异议。”   奇怪的是,这一次,所有臣子的表现却如出一辙。   “出去。”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反而让傅沧泓的心更加懊恼,无名业火在心头蹿来蹿去。   众人自御书房里出来,直到出了中宫门,龚楷方站住脚步,一扯冯翊的衣袖:“冯大人,你说皇上这是?”   “一统天下,本就是皇上的夙愿,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话不是这样说。”   冯翊抬头,朝天际看了眼:“总而言之,一切照上意办就是。”   夜色沉寒,宫灯寂寂,傅沧泓立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虞美人。   如此良宵,却只身一人,好不落寞。   纵使倾世繁华,又如何?   ……   “发起进攻?”看着手中的上谕,吴铠眯眯眼。   “将军,这可是皇上的意思,现在,我们有理由,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发起进攻了吧?”   “你着什么急?”吴铠冷冷地扫他一眼,“退下。”   热心的将领撇撇嘴,只得退了下去。   吴铠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在他看来,要不要进攻金瑞,那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傅沧泓是否能坚持,如果前方的仗打到一半,后方的供给,或者皇帝的主意发生变更,这场仗无论如何都继续不下去。   更为重要的是,夜璃歌不在,凭傅沧泓的判断,很难决定整个战局,倒不是他质疑傅沧泓的能力,而是——可能心理因素更重吧,总觉得夜璃歌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但这些事,吴铠自然无法跟任何人提及,而是装在心里,仔细思考了半晌,他并未草率出兵,而是折身回到案后,提起笔来,非常认真地给皇帝写了封书信。   “来人。”   “将军。”   “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递呈京师。”   “是,将军。”   待做完这件事,吴铠方才舒了口气,转身走到沙盘前,定定地看着里面的模型。   这个沙盘做得极其精妙,将整个金瑞囊括于其中,要从哪里进攻,哪里切入,都已经历历在目,对于南宫墨其人,对于金瑞军队的战略战策,吴铠也是心中有数,只要不出现意外状况,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在半年内将整个金瑞拿下。   只是这场战争一旦打响,就绝对不能停止,否则前功尽弃。   皇帝,会怎样呢?他陷入了沉思。   不过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傅沧泓很快给了回信,令其全线发动攻击,不得有任何闪失。   北宏历开元六年秋,吴铠再次发兵攻击金瑞,金瑞国内一片恐慌,百姓们纷纷携家带口,逃往外地。   “皇上,皇上。”几名贵族气喘吁吁地冲进金殿。   “慌什么慌?朕不是还在这儿吗?”端坐在龙椅上的南宫墨神色镇定依旧。   “北宏军,已经连续攻破九座城池,数日内便可至宋京。”   “数日内?”南宫墨唇边挑起抹冷笑,“看把你们这群没胆的废物给吓的,滚吧,都滚吧,朕就在这儿,誓与京城共存亡!”   几名贵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匆匆行个礼后各自离去。   大殿里静默下来,南宫墨仰躺回椅中,合上双眼,他几乎能听到来自外间的各种声音——宫女宫侍们翻箱倒柜的声音,风抚动树叶的哗哗声,以及禁军们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   国之将亡,人心离散。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安阳涪顼的影子在灯光里浮出,目光澄净地瞅着他,没有讥笑,没有同情,一切那么安然,安然得不能再安然。   南宫墨忽然笑了,然后一字一句道:“朕比你勇敢,朕,会在这儿等着吴铠,如果他真敢来,朕,会焚毁整个宋京城……宁可让它像炎京一样化为灰烬,也绝不留给那个男人一星半点!”   他恶狠狠地说着,眼里爆身着冷光,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   前方的捷报像雪片一般飞来,皇帝的脸上却依然没有半丝微笑,仿佛他是一个冰人,没有任何喜怒哀乐,抑或者,他是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压在了内心最深处,那是一个看不见的角落,任何人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这世间很多人,看似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也有那么些人,看似远在天涯,其实早已深深融入彼此的灵魂。   他的孤独和伤悲,只容许一个人看见。   夜色清幽,整个天定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手捧着那柄照影剑,男子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她留给他的,也只有这柄剑了。   璃歌,夜璃歌,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肯回来?   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在的天定宫,就像冰窖一样地冷?   北宏历开元七年的夏天,吴铠完成了对宋京的合围,八十万大军将宋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将军,要进攻吗?”   “不。”吴铠摆摆手,稳稳踞坐于马背之上,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没有本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是!”   一身龙袍的南宫墨出现在城头上,两人的目光遥遥相遇,一个冷凝,另一个深邃如地狱暗渊。   第四百三十八章:慷慨赴死   “南宫墨,”吴铠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穿透力,“你听好了,我吴铠,绝不以武力压人!你大可以呆在宋京,继续做你的皇帝!”   南宫墨,包括城下数十万人,齐齐睁大眼,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千辛万苦,死了伤了多少人,方才得到今日之战绩,可他们的大将军,却说放弃便欲放弃,这,这岂不是?   “你说的,是真的?”南宫墨瞪大双眼,微微有些颤抖。   “是!”吴铠朗声答道,“朗朗乾坤在上,证明我吴铠一字不虚!”   “好,好,”人皆畏死,南宫墨也不例外,但凡给他一丝希望,就会挣扎着活下去,更何况,他心中还存着侥幸,总觉得自己可以反戈一击,伸手按着栏杆,南宫墨迫出胸中最后一口气,“朕答应你,只要你不攻城,朕就会,不动宋京城。”   “撤!”吴铠一挥信号旗,号角长鸣,北宏军开始缓缓朝后退去。   南宫墨呼出一口气,但觉双腿酸软,忍不住朝地上滑去,额头上全是冷汗:“安全了,安全了……”   “皇上。”一个女子姗姗而来,俯身将他扶起。   “淑,淑妃?”南宫墨满脸惊异地看着她,“你,你还在?”   “臣妾一直都在。”淑妃面容沉静,眸中竟无一丝慌乱,“只要皇上需要,臣妾会一直陪伴皇上左右。”   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南宫墨忽然间泪如雨下,然后一把将她抱住:“从前,从前是朕错待了你……”   淑妃摇头,一下一下抚摸着南宫墨的后背,嗓音低沉:“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爱上了皇上而已。”   “哈哈哈哈,”南宫墨闻听此言,忽然间仰天大笑,“爱妃,有你这句话,朕死何足惜?”   他蓦地站直身体,龙袖一挥:“萧絮儿接旨!”   萧絮儿先站起身,然后款款伏倒:“萧絮儿在!”   “自即日起,朕封你为金瑞皇后,统领三宫六院!”   “臣妾遵旨!”   人生,总是富有各种戏剧性的变化,也许,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最寂寞的时候,却会让你看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从前的南宫墨,总是高高在上,识不得人情冷暖,也不知道人心二字,可是今日,当大军兵临城下,当他四面楚歌,身陷绝境,却得着一颗勇敢的,纯粹的女人之心。   上天不会永远眷顾某一个人,也不会彻底地遗弃某一个人,大奸大恶者,也有刹那良知,大圣大贤者,也有偶尔失足,是故苍天怜悯万物众生,必赐之以奇迹。   而创造种种奇迹的力量,叫作——爱。   “将军!”   “将军!”   吴铠刚刚回到大帐,数名将领便冲了进来。   “为什么不发动进攻?”   “就是,我们花费了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才打到这里,这个时候若半途而废,算什么?”   吴铠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直到所有人安静下来。   “你们只知道强攻,有没有想过,如果南宫墨拿定主意鱼死网破,我们要死多少人?宋京城里的老百姓又会怎样?自古以来,攻心为上,刀兵为下,擅动兵锋实为不智,难道你们不懂吗?”   将领们齐齐沉默。   “我知道,你们求功心切,却从来不为大局着想——得掌天下,靠的从来不是武力,而是人心,人心你们懂吗?”   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然沉默,不过到底却三三两两散去。   吴铠伫立在案后,默了一瞬,方才提起笔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给傅沧泓写了封信函,报告前方的战况。   ……   宏都。   “皇上,这是金瑞来的战报。”   “嗯。”御案后的皇帝应了声,但两眼始终闭着,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揉着额头。   冯翊近前,轻轻将信函搁在桌上,便转身悄悄退出。   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很不好。   傅沧泓的心情的确不好,他始终在琢磨,夜璃歌的去向。   她会去哪里了呢?   照理说,以她的手段和能耐,金瑞边线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可能半点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丝毫回应?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会出现?   睁开眼,看着桌上的信函,他懒懒地拿起,撕开封皮,从里面抽出纸页。   围而不攻?   黑眸沉了沉,他方拿起朱笔,在信函末落下一个字:准。   批完御案上所有奏折,他方才站起身,转回内殿。   “参见父皇。”小延祈立在门边,朝他弯腰行礼,傅沧泓却视若不见,径直从他身前掠过,小延祈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挪着步子跟进内殿,垂手而立。   傅沧泓仰面躺下,神色怔然地望着殿顶,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   傅延祈也屏声静气地立着,直到傅沧泓睡熟,他方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内殿,取出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傅沧泓身上。   这个孩子,这个并非因爱而诞生的孩子,经过连串风波后,已然变得早熟。   夜,全部黑尽,傅延祈一个人出了寝殿,沿着御道慢慢地走着,直到湖边。   他在一棵柳树下立定,然后望着黑漆漆的湖水,开始发呆。   幽凉的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角。   “祈儿。”   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在身后响起。   傅延祈慢慢地转过头:“母亲?”   “祈儿。”女子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定定地瞧着他,“不开心?”   “嗯。”傅延祈点点头,小嘴一撇,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父皇不理我,母后也不理我,祈儿好可怜……”   张开双臂,纪飞烟把他抱进怀中,贴着他的耳际轻轻地道:“傻祈儿,父皇最近心情不好,你要多体谅体谅他,明白吗?”   “父皇……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母后吗?”   纪飞烟轻轻地叹口气,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夜璃歌总是莫明其妙地失踪——她明明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系着傅沧泓的情绪,甚至是更多的变数,可她始终那样任性……   “祈儿,别怪你父皇,好好地陪着他,让他感觉到你的存在。”   “这样就可以了吗?”小延祈揉揉自己的双眼。   “嗯。”纪飞烟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   “母亲,你,你最近开心吗?”   “只要祈儿开心,母亲就开心。”   “祈儿会很开心很开心的。”傅延祈终于弯起两只眼睛,活泼地笑了。   看着这样的他,纪飞烟心中顿时充满疼爱,忍不住捧起他的小脸,重重地亲了两下。   浓浓的亲情,终于消解了小延祈心中的不快,使得他可以带着一颗洒满阳光的心,重新回到父亲身边,安慰他的落寞。   傅沧泓,你真地应该看看,应该好好看看,这世间爱你的人,从来不只夜璃歌一个。   ……   “想不到,吴铠那家伙,真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南宫墨端坐于龙椅中,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几许元气。   “皇上,臣妾有个建议,只是说了,皇上只怕会不开心。”   “你且说来。”   “臣妾请皇上,委曲求全,一面与吴铠佯装议和,一面寻隙离开宋京。”   “什么?!”南宫墨霍地瞪大双眼,“你要朕离开宋京?”   “对,”萧絮儿神色坦荡地看着他,没有半丝迟疑,“眼下宋京城人心动荡,迟早必破,难道皇上,非要等到众叛亲离,让那些虎视眈眈者,捧着皇上的人头,去献给吴铠吗?”   南宫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萧絮儿深吸一口气,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再观宋京城外,天大地大,有的是好山好河,凭皇上的本事,难道还不足以另寻一方安身之所,东山再起吗?”   南宫墨摸着下颔,沉默良久方抬头,一字一句地道:“好,朕答应你。”   ……   “和谈?”吴铠看看手中的纸笺,再看看站在案前的金瑞来使。   “正是。”对方一双倒三角眼,长相并无甚出奇处,眉宇间甚至浮动着一团晦气,“我家皇上说了,愿在一个月内,理清城内各项事物,安排人员,拟好章程,与将军和谈。”   “好,本帅答应你。”   出乎意料,吴铠竟一口允诺,金瑞来使万料不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眼里划过一道亮光,冲吴铠抱拳施礼后离去。   “将军,属下不明白……”旁边立即有人站出来说话。   吴铠摆手将他止住:“一切听本帅号令,其他的事,不必过问。”   那将领张张嘴,只好退了下去。   三天后的夜里,一辆小马车驶出宋京城角门,沿着官道一路飞奔,哪晓得才驶出五十余里地,前方的丛林里忽然杀出支军队,截断去路。   马车停了下来,双方久久地对峙着,一时谁都没有动弹。   “金瑞帝君,请下车吧。”许久,吴铠将长戟往地上一顿,沉声言道。   又过了片刻,车帘一掀,从内里走出一人,用宽大的黑色披风罩着整个身子。   “你——”   披风掀开,露出一张清秀妍丽的脸。   吴铠霍地瞪大双眼,一股受到羞辱的感觉立时涌上心头,右手倏地握紧枪柄。   “将军,这——”   “走。”吴铠一声低啸,调转马头,后面一名弓箭手却拉弓上弦,对准女子的胸口。   “停下!”吴铠一声低喝。   “将军,这女人分明是南宫墨的同伙,为什么不能杀她?”   吴铠冷冷一眼扫过去,一拍马背,纵绺前行,那弓箭手盯着女子看了半晌,终究是收起弓箭,转身离去。   萧絮儿双眸沉黑,静立于夜色中,有如一尊玉像——名将,果然是名将,难怪他率百万大军攻入金瑞,尽然极少遭到普通百姓的反抗。   默然良久,萧絮儿方才登上马车,驶入黑暗中。   几道人影从草丛里跳起,远远地跟着,可是,他们直跟到一条波涛汹涌的河边,也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只看到那女人从马车里走出,解下身上的披风,任长发在夜色里飞扬开来,她步态优雅而从容,走到江边立定,先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然后张开双臂,像一只轻盈盈的鸟儿般,翩然飞向空中,又蓦地落下……   跟踪而至的黑影们倏地站直身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根本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是啊,有谁愿意相信呢?   有谁肯相信呢?   那样一个花样韶华的女子,竟然可以为了她的帝王,慷慨赴死?   第四百三十九章:世态炎凉   “絮儿,絮儿。”   跳动的火光中,南宫墨紧紧地搂着萧絮儿,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接连嗽出好几口水后,萧絮儿终于睁开了眼,看着南宫墨吃力地道:“皇,皇上……”   “嘘——”南宫墨眸中洋溢着少见的温情,“你什么都不要说,乖乖躺着,养好体力,啊。”   “絮儿,絮儿不会有事,皇上,我们还是赶紧,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好。”南宫墨答应着,将她抱起,再次上了马车,很快驶离该地。   “絮儿。”   “嗯。”   “从此以后,天下间就只剩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皇上会孤独吗?”   “不会,有你一人,足矣。”   是啊,有些时候,帝王之尊,倾世繁华,也敌不过一颗真心。   北宏军大营。   “将军,走了南宫墨,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交代?”吴铠眸色沉凝,“皇上驾前,本将自会一力承担。”   “那现在——”   “让士兵们列队,依序进城,在第一时间内占领皇宫,排除城中的机关消息,同时,凡城内男女老少,一针一线,皆不可乱动。”   “是,将军。”   帐篷里安静下来,吴铠方往后靠坐在虎皮椅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扶手——实在没有想到,南宫墨还真能舍得下如斯荣华富贵暗中逃离,不过,自己征伐金瑞的目标已经达到,至于其它事,只能搁下不提。   接下来的事都十分地顺利,北宏军队顺利进入元庆宫,并未遭遇任何反抗,吴铠命人清查宫中一切事物,自己单独进入后宫,很快找到机关枢纽,排除了潜在威胁。   当他从后殿里走出来时,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哭声从一个房间里传出,吴铠一怔,上前一步踢开房门,只见副将张远正搂着一个宫女强行索欢。   “住手!”他猛然一声震喝,上前揪住张远的衣领,把他给拖出来,伸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那宫女忙忙穿好零乱的衣衫,掩面夺路而逃。   “将,将军。”张远变颜变色,伏在地上微微发抖。   “本帅平时是怎么教训你们的?”吴铠眸中隐含怒气。   “是,是末将一时糊涂,请将军原谅!”   “下不为例。”吴铠这才收回脚,张远站起来,系好裤腰带,赶紧着一溜小跑,闪得没了影儿。   吴铠细一转思,只怕这样的情况在所难免,于是沿途巡察,果然逮着好几起作奸犯科的,统统揪出来好一通教训。   眼见着天空渐渐发白,他又敲响大钟,将所有人集中到广场上,再三申明军纪,并重笞数名违法乱纪的士兵及将领,这才令其各归各位。   一时间,北宏军队纪律整肃,整个金瑞也秩序井然,市井百姓的生活,并未因国家政权的变更,而受到任何骚扰。   吴铠这才写信,将金瑞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傅沧泓。   金瑞,攻下了。   还剩下一个虞国,估计也会很快投诚,天下已然在手。   是已然在手吗?   端坐在龙椅中,傅沧泓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曾经,他是多么渴望这一切,渴望着整个天下都属于自己,这样,无论他的夜璃歌走到哪里,都始终脱不开他的影子。   可是现在,天下确实是在手了,可是璃歌呢?他的夜璃歌却在何处?   微微眯缝起双眼,帝王向后倒入椅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下雄主。   为什么无上风光的背后,却只觉无边寂寞?   几许清寒的月光从殿外透进来,抹在整洁平滑的地面上,有如霜华。   耳听得殿外数声更鼓传来,傅沧泓方才站起身,一步步出了龙极殿,转回龙赫殿。   “皇上。”曹仁迎上来,“要用夜宵吗?”   傅沧泓摆摆手:“你且退下,吩咐所有人,不许打扰朕。”   “是,皇上。”曹仁应了一声,领着所有宫侍退下,单留下傅沧泓一人,独自面对四壁清寂。   他走到床榻边坐下,盯着空空的枕头发了会儿,想着从前她在的时候,唇角边不由漾起一丝暖暖的笑,伸出手去欲抚摸她的发丝:“璃歌……”   幻象消失了,那里还是只有一方枕头。   傅沧泓胸口忽然一阵闷痛,只觉得遍身发凉,这宫殿虽大,他的手脚却没个搁放处。   “沧泓……”   女子娇婉的声音,忽然从后方传来,傅沧泓蓦地转头,却见心爱的人儿一身霓裳,俏生生地立在那里,眉目婉兮,巧笑倩兮。   傅沧泓当即跳了起来,忙忙地凑上前:“璃歌……”   “你要好好的。”夜璃歌唇角微微扬起,仿若云端的仙姬。   “璃歌!你不要走!”傅沧泓高声叫着,朝她扑过去。   两手还是空空如也。   他终于无力地跪倒在地面上,难过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难道他傅沧泓这一生,真地注定孤独终老,心无所系吗?   北宏历开元七年春,虞国皇帝虞琰献上和表,愿归属北宏,天承大陆近千年的纷乱终于结束,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然而,亲手开启这一切的帝王,在整个天承大陆亿兆生灵心中有如神祗的傅沧泓,内心却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彻骨苍凉。   “皇上。”   冯翊走进御花园,看着那个坐在琼花树下的男子,他的鬓角,已经隐隐现出几许白发,那些年少纵马的时光,那些为爱征战疆场的疯狂,忽然间都变得远了。   是很远了吧。   冯翊蓦地屏住呼吸。   “你来了。”好半晌,傅沧泓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转头看向他。   “微臣,参见皇上。”   “嗯。”   “外面百官齐聚,准备恭贺皇上登极。”   “年号拟定了吗?”   “已经拟定,称大治。”   “不,”傅沧泓摇头,“改为凤祥吧。”   “凤祥?”冯翊闻言却是一怔,“这从古以来,都没有以凤为年号的。”   “那,朕便破这一回例。”   “是。”   傅沧泓站起身来,旁边的曹仁赶紧拉长嗓音喊道:“皇上启驾——”   黄金色的銮驾缓缓自内殿驶出,沿着中轴线一路往前。   龙极殿中,百官肃然而立,静候着皇帝降临。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皇帝落座,龙袖轻拂。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启禀皇上,”礼部尚书出列,手执笏板,深深弯下腰去,“现今天下一统,万众归心,大治将兴,微臣请皇上封禅东华山,受命于天,开一番盛世。”   “臣等恭请皇上封禅东华山,开一番盛世。”   傅沧泓睁开眼,冷淡眸华从众人脸上掠过,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来:“好。”   众臣各自禀报部门事宜,傅沧泓一一处理,眼见着日头升上正空,傅沧泓方才下旨退朝。   “冯大人。”   出宫门后,一大群人立即将冯翊团团围起来。   “却不知众位大人有何话要说?”   “冯大人,您难道就不觉着,皇上最近这心情,是越来越坏了吗?”   “会不会,是因为后宫寂寞啊?”有年轻的官员怪声怪气地道。   众人一齐静寂,冯翊甚至回头狠盯了他一眼,年轻官员赶紧闭嘴。   “其实,这事年年提,年年也是那么回事,皇上自己爱钻牛角尖,又能怪得了谁?”   “可惜,天下女子,庸脂俗粉者多,有谁能及得上夜璃歌一星半点?”   “说得倒也是,可咱们皇上,也太痴情了些。”   众人说着,却都不到要害处,走到御道尽头便各自散去。   冯翊刚回到府宅,管家便颠着脚迎上来:“大人,这是下面官员们的拜帖、礼物。”   冯翊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些年来,由于傅沧泓不怎么打理朝政,他的权势确实是越来越大了起来,北宏国内各省各郡官员,悉数皆投在他门下,如今又添了璃郡、瑞郡、虞郡,那些巴望着升官发财的,哪个不想从他这里寻点门路?倘若冯翊手长,早已捞得不亦乐乎,只是他一贯颇能把持得住,至今仍只住在这座破院落里,对外面的炎凉世态毫不理会。   “寻个时机,都给退回去。”   “退不了啊。”管家苦着一张脸,“老奴已经跟他们说过很多次,不要再送礼送帖子,可是没人肯听啊。”   “是这样。”冯翊沉吟,“那么这样吧,明日起,我便搬进宫中值房里去住,你把院子上了锁,每日只出去买些生活杂物。”   “是,大人。”   冯翊这才进了书房,本想偷个空儿,喝口茶歇歇气,不想刚一坐定,外面的门板便被人拍得山响。   “我们要见冯大人!”   “对对对,我们要见冯大人!”眼见着老管家挡不住,冯翊只得自己出来,刚一打开门扇,外面便涌进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媒公媒婆。   “冯大人,我啊,是给您提亲的,您看您如今官居一品,声势显隆,怎么着,也得有个知冷知热的房里人吧?那李家丫头长得闭月羞花,温文贤淑,对大人仰慕已久……”   “仰慕?”冯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抬起来,指指自己的鼻子,“你们可瞧清楚了?本官今年已经四十有五,你们说的丫头才多大?”   众人先是默了默,继而又吵嚷起来:“大几十岁那怕什么?如今官员里纳小妾的,上青楼的多了去,像冯大人这般的,真是罕见。”   “是啊是啊,男婚女嫁,各凭自愿,人家女方不觉得委屈,冯大人你这又是何必苦了自己?”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冯翊冷冷地看着这帮过分热切的人,忽然就想起从前的时光,从前他在乡下,每日里刻苦攻读,薄衣寒衫,家徒四壁,莫说找个像样的媳妇,就是四乡八邻,连正眼也不瞧他。   可是今日……   今日却是这样一番模样。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令所有人骨子里发着冷,然后他伸手朝旁边一指:“本官不需要妻房,倒是我这老管家,腿脚不方便,有哪家闺女好心,愿意委身相许,本官必以重金礼聘。”   众的势头顿时弱了下去,然后齐齐转身就走,很快一个不剩。   “哈,哈。”冯翊忍不住仰天而笑,神情里却带着无尽苍凉。   “大人。”老管家近前,对他的行为表示极度不解,“您,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吗?老奴都这一把年纪了……”   “我是感叹哪,世情如此凉薄,”冯翊说着,连连摇头,转过身去,“有时候想想,这人生实无半点意味——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   老管家怔然立在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他家老爷,这是发的哪门子愁?如今要官有官,要权有权,金银美女无所不有,为什么大人看上去,还是不怎么开心呢?   第四百四十章:至诚则灵   盘膝坐于琼花树下,傅沧泓瞑目静神,仿佛已经完全进入一个虚空的境界。   曹仁手持拂尘,立在墙根儿下,远远瞧着,满眸不明所以。   很多时候,皇帝的行为看起来,跟傻子无异,没有人能猜得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摒却凡尘,心向空明。   至诚则灵。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是她?   眉心霍地一跳,傅沧泓站起身来,撩袍便往外走。   “皇上。”   傅沧泓并不说话,一径往西值房而去。   冯翊正在和几名侍郎商议朝政之事,听闻皇帝驾到,匆匆从屋中奔出,跪伏于地。   “免礼。”傅沧泓一径说着,提步迈入值房中,随手查了查他们处理的档案,道,“冯翊,这段日子,朝廷上的事务,朕要悉数交托于你。”   冯翊眉头一扬,却没有言语,只拱手道:“微臣谨遵圣命。”   “有什么事,你可以和火狼、梁玖商议着办。”   傅沧泓言罢,又从御书房里出来,找到火狼,如此交代一番。   “皇上这是,打算去找皇后?”   “最知我者,还是你。”   “属下陪皇上前往吧。”   “不用。”傅沧泓摆摆手,神色有些恍惚,“这一次,大约只有朕,才能找到她。”   火狼便不再言语了。   傅沧泓自己回到龙赫殿,匆匆打好包袱,取下墙上的惊虹照影剑,系在腰间。   “父皇。”傅延祈颠着两条小腿儿跑进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父皇要去哪儿?”   瞅着面容长相越来越酷似自己的儿子,傅沧泓心中不由一柔,微微蹲下身子:“祈儿,父皇要去把你的母后找回来,你呆在家里,一定要乖乖地,啊。”   “父皇,”尽管小延祈心中满是不舍,可表面上仍旧十分坚定,“那你可要早点回来啊。”   “嗯。”傅沧泓认真地点头。   “咱们拉钩。”傅延祈翘起一根小指头。   傅沧泓先是一怔,继而慎重地和儿子拉钩,将一份诚意,留在孩子心中。   只身一人,傅沧泓离开了天定宫,纵马疾驰,再入江湖。   他先是前往璃郡与虞郡的交界处,果然在山中小屋内,发现了夜璃歌曾经小住过的踪迹,然后又沿江而下,但令他失望的是,两岸除了叠叠山峦,丛丛碧树,再无其他。   夜幕降临。   立在船头,傅沧泓仰头看向清朗的夜空——毕竟是夜璃歌的夫君,怎么着也沾染了几分灵气,不说洞察天机,至少可以维系心中那丝敏锐。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深爱夜璃歌的心,故此总能在第一时间里,感应到有关她的一切。   直觉告诉她,她就在这附近。   可是为什么会找不见?   不会找不到的,不会找不到,傅沧泓,你要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他不断地,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   一颗流星忽然从空中划过,然后朝着东南方坠落。   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然后将小舟划到岸边,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跳上岸去,走进黑黢黢的树林里。   天边的晨曦,渐渐变得明亮。   “谷主,傅沧泓已经靠近结界。”   “居然能找到这里。”男子站坐在桌边,凝视着一面水晶镜子。   “现在怎么做?”   “不用管他,他纵然再有能力,也无法突破结界。”   侍女眼中却闪过丝迟疑,并未多言,转身退了出去。   白衣男子站起身来,慢慢出了屋子,行至明心湖边。   湖底,女子仍旧安安静静地躺着,眉目安然得有如一幅画。   男子在湖边立定。   “夜璃歌,你爱的男人他来了,你看到了吗?”   索性,他蹲下身子,用指尖轻轻撩划着水面,眸底却冰冷如雪:“可是,他找不到你,这一生一世,他都再没有办法找到你,夜璃歌,你说,他会放弃,会离开吗?”   夜璃歌仍旧静静地躺着,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再没有半点感知。   痛苦、挣扎、富贵、荣华、悲欢、离合,对于这个聪慧绝顶的女子而言,都已成了淡淡云蔼。   或许,她更愿意这样安静地躺着,不再去面对世间的风风雨雨,以及,爱恨情仇。   湖面忽然震荡,男子一怔,蓦地站起身来,却见樱花林开始簌簌摇动,如雪的花瓣儿如雨缤纷……   脚尖一点地,白衣男子飞起,悬于樱花林上空望去,却见傅沧泓怒发如狂,左手惊虹右手照影,正不断地朝着虚空劈砍,从疆界上反弹回去的力量,震得他身上衣衫尽裂,片片飞扬。   白衣男子眸底冻起一层薄冰。   樱花林震动得愈发厉害,而反弹的力量也愈大,傅沧泓裸露的胸膛上绽开一条条口子,血色飞扬开来,如陨石般撞上结界,令其绽开道道裂痕。   那样疯狂而执著的力量,足令天地震惊,更何况小小一隅虚空幻界?   傅沧泓,我倒想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你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   白衣男子就那样看着,直到傅沧泓倒向地面,然后再站起,倒向地面,然后再站起。   终于,白衣男子衣袖一拂,整座樱花林,连同他自己,消逝得无影无踪。   呈现在傅沧泓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栈桥,直通向一片碧绿的湖泊。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拭去脸上的血痕,双剑拄地,慢慢朝前走去,直到栈桥的尽头,立定。   “璃歌,我来了……”   低喃一声,傅沧泓倒向湖中,连同那两柄剑一起,缓缓沉入湖底,最后落在夜璃歌身畔。   整个世界忽然间安静下来。   他侧头看她,脸上缓缓溢满快活的笑容……   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座茅草屋,茅草屋,天上有朵云,慢慢散成雾,地上的人在追逐,在追逐……   不知道是谁的歌声,幽幽从云中传来,那么婉转,含着无限的深情……   朝阳升起,明亮的阳光洒满大地。   “你们看,你们快看,那湖里怎么有两个人哪?快,快把他们救起来。”   村民们吵吵嚷嚷着,把两人从湖中捞起,放到岸上。   “璃歌!”傅沧泓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而起,去查看夜璃歌的情况,见她好好地躺着,方才长长松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缓缓睁开眼眸,淡淡眸华从傅沧泓脸上掠过,最后落在他的胸前,双瞳骤紧:“你,你怎么受伤了?”   “不要紧,能找到你,已然是千幸万幸。”傅沧泓紧紧握着她的柔荑。   “原来是一对小夫妻。”旁边一位忠厚长者摸摸下巴上的胡碴儿,轻轻叹道,“好好地,闹腾什么呢?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对对对,回家好好过日子。”   “多谢各位。”傅沧泓先站起身来,冲着众人团团抱拳,然后再俯身扶起夜璃歌,偕着她朝前方走去。   直到此际,夜璃歌的神色仍旧有些茫然,迷迷糊糊地看着周围的景致:“我睡了,多少时间了?”   傅沧泓瞅了她一眼,没有言语,一则是不想她多心,二则,有意隐瞒吧。   “我们先到前面镇子上,找个地方好好歇歇。”   “嗯。”   走进小镇,寻了处客栈,傅沧泓立即要来热水,饭菜,细心照顾夜璃歌。   小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禁不住赞道:“夫人,你家相公可是天下难觅,如此的无微不至。”   夜璃歌用细绢擦拭着手,默默不语。   或许,傅沧泓对她的好,天下人人已尽知。   今生今世,她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开这男人的影子了。   小二退出,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皆无言语。   还有什么言语呢?   相爱已然太深。   清晨,夜璃歌对镜梳妆,傅沧泓仍像从前那样,替她细细挽好发髻,两人从厢房里出来,至大厅用罢饭。   “璃歌,你想去哪里?”   夜璃歌想了想:“还是尽快赶回宏都吧,对了,金瑞的战况如何?”   傅沧泓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浅笑揭过,他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结算完房钱,两人遂起身,出客栈后寻了辆马车,直往宏都的方向而去。   一路太平,直至宏都城外。   傅沧泓先行跳下马车,打起帘子,接夜璃歌下地。   望着前方那巍峨的城楼,夜璃歌心情忽然一片安泰。   “走吧。”   夫妻俩肩并着肩,穿过城门,走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来来往往的百姓们个个驻足,看着他们。   这是他们的皇帝,和皇后,但此时,他们脸上的幸福与宁定,却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怎么觉着……”   “怎么了?”   夜璃歌摇头。   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能怎么说,这种感觉,十分地奇怪。   “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   洞开的宫门处,百官们分两列而立,肃然迎候。   夜璃歌轻轻挣了挣,想抽出手来,却被傅沧泓握得更紧。   于是,她也只能挺起胸脯,跟着自家男人朝前走去。   “沧泓,如果没有找到我,你会怎样?”   “继续找。”男子毫不迟疑地答道。   夜璃歌终于沉了眸眼。   是怎样九死一生的执著,成就他们这一段传奇?   是怎样鲜血淋漓的坎坷,让他们的故事早已传遍天下,当某一天她醒来,夜璃歌这三个字,已经紧紧地与傅沧泓联系在一起,不管她走到什么地方,都将成为她生命里最深最深的烙印。   夜璃歌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遥遥想起多年以前,他第一次横剑指向她的后背,忽然有种恍然若梦的错觉。   那个时候,她告诉他,天下爱她的男人很多,而他也是那般坦然:可是他们加起来,都没有我认真。   是认真吧。   那样的认真。   只要认定一件事,九死不悔的认真,是千里奔徙,始终不曾放弃的认真,是荣华富贵生老病死,都挡不住的认真。   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认真的人呢?   纵骄傲如她夜璃歌,遇上这样的男人,也只能俯首就擒。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样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诚意   “母后!”   傅延祈冲出来,一把抱住夜璃歌,又跳又叫:“母后你回来了?我好想你,我真地好想你。”   微微低头,看着这个纯真的孩子,夜璃歌那颗素来冷傲的心,忽然间就暖了。   很暖很暖。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得上,一颗认真地,诚挚地对待你的心呢?   “母后,你为什么不说话?”拉拉她的手,傅延祈眼里掠过丝怯意——真怕母后就这样,再不理他。   “祈儿。”夜璃歌却只说了两个字,便再没有言语,她的眼中,浮起少见的愧疚之意。   “你母后累了。”傅沧泓插进话来,“让她好好休息吧。”   傅延祈撇撇嘴,正要退下,夜璃歌却一把拉住他:“祈儿,今天晚上陪母后,好吗?”   “好!”傅延祈当即点头,唇畔旋起两个酒涡儿。   夜璃歌抱起他,走到床边,替他褪去鞋袜,裹进被窝里,傅沧泓也走过去,凝神瞧着他们娘俩,强烈地表示不满:“那我呢?”   “你——”夜璃歌故意斜他一眼,“爱上哪儿睡,便上哪儿睡去。”   傅沧泓腆着脸,哪里管他们愿意不愿意,自己脱了外袍和鞋子,麻溜地上床,将他们母子俩给抱住,满足地长吸一口气:“我的人生,到今儿个才算是圆满了,只要有了你们,我什么都可以不管。”   瞅瞅父亲,再瞅瞅母亲,傅延祈忍不住咯咯直笑。   一家三口拥在被子里,咭咭呱呱说了一夜,次晨起来,傅沧泓又陪着他们用膳,游玩,如此悠闲轻松地过了几日,夜璃歌终于忍不住道:“沧泓,你怎么不去上早朝?”   “明天,明天就去。”   夜璃歌还想问什么,却被傅沧泓故意地岔开话题去。   当太阳的光芒再一次洒在金色殿顶上时,傅沧泓果然动身去了前殿,夜璃歌睁开眼眸,却见旁边的傅延祈不知何时已然醒来,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看着她,于是伸指戳了戳他的脑门儿,故意瞪起双眼,做出副很凶恶的模样:“说,母后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父皇都做什么好事了?”   “哪有。”小延祈嘟着嘴,满脸无辜,“父皇顶多不过是打了几场胜仗,收服了两个国家而已。”   “两个国家?”夜璃歌一怔。   “对啊,”小延祈眨巴着双眼,“不就两个国家吗?”   发了好一会儿呆,夜璃歌方才坐起身来,慢慢穿着衣服,心里却涌起几分怅然若失——原来,她被禁闭在桃花源中的这些日子,外界已经起了这样大的变化,三分天下竟然一统。   没有她。   没有她在,傅沧泓还是独立完成了这一步。   “母后?”傅延祈抬起下巴,认真仔细地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您不开心?”   “不,开心,很开心。”夜璃歌说着,收回思绪,“祈儿,你也起来,等吃过饭,母后带你去演武场。”   “好啊。”小延祈一咕噜翻身而起,动作麻利地穿好衣袍,跳落到地面上。   夜璃歌领着他走到妆台前,拿起玉梳,细细替他总角,扎上金丝绳,再令宫人打来香汤,替他净面。   待用过午膳,她真领着傅延祈去了演武场。   远远地,便见火狼领着禁军在进行操演,夜璃歌也不打扰,只拉着傅延祈立在墙根下瞧着,直到他们操演完毕,方才近前。   “火统领,我也要像他们一样!”挥舞着小胳膊,傅延祈朗声喊道。   “好。”火狼答应着,让人取来一杆木枪,小延祈把枪拿在手上,大叫大嚷着跑走。   火狼这才将目光转回夜璃歌脸上:“皇后娘娘,恭贺您回宫。”   “谢谢。”夜璃歌朝四周瞧瞧,才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吧?”   “娘娘是指——”   “有必要瞒着我吗?”   火狼的呼吸滞了滞,方才低沉着嗓音道:“以娘娘的聪慧,想来都已经知晓。”   “可我希望,能亲口听见你说。”   “金瑞已破,而虞国,自愿上书归附,是以,如今天下,已只一家。”   “哪一家?”   “北宏。”   夜璃歌的心,真真实实地沉了下去。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当它发生之时,却又让她有些无法相信。   可,她又有什么理由质疑呢?   他确实有这样的能耐,也确实,配执掌整个天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夜璃歌才呼出口气来,启唇道:“火狼,好好照看郡王。”   言罢,她转过头去,莲步姗姗离开演武场,火狼站在原地,凝视着她渐渐式微的身影,只觉出几分萧索和清冷。   她是受伤了吗?   还是生气了?   为什么当意料之中的事发生,她却看上去一点都不快活。   夜璃歌只身登上月霓岛,站在飞仙台上,翘首仰望着天空——   父亲,您看到了吗?那个男人,果如您所言,完成了他一世枭雄的使命,而如今,女儿是不是也该,功成身退了?   回想来时一幕幕,忽然间觉得疲倦,无比地疲倦。   那一场场绝美到极致的相逢相遇,宛若一阙华美丽章,却浸透着几分鲜血淋漓。   苍凉回首间,是谁的执著如戟,穿透世事繁华若烟?   抑或千百年后,还有人记得一代帝王傅沧泓,是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征战四方,功成于天下,而她夜璃歌呢,在这一场烽火狼烟的故事里,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红颜祸水,还是天下之母?   重要吗?   还重要吗?   不管是如何的风华绝代,聪慧绝顶,到底会被金戈铁马重重掩埋,历史记录下的,只是那男人一生的豪情壮志,而与她夜璃歌,没有半丝挂碍。   她忽然浅浅地笑了。   是一种混沌而了然的笑。   是一种洞悉命运玄机之后的笑。   当炎京凤凰不再是炎京凤凰,当她收起自己斑斓的羽翅,成就的,便是一个男人恢宏壮丽的一生。   凤凰死,天下统。   原来,指的便是这样的结局。   她抬起右手,正要运功,他的呼声忽然从岸边传来:“璃歌!”   夜璃歌心中一抖,所有的力量瞬间消泯。   而他凌空飞起,疾速踏过水面,落到她身边,双瞳紧紧锁定她微冷的容颜。   夜璃歌不由转开头,刻意忽视他深情的眸光。   “你总是这样,”他的眼中隐隐蹿起几丝怒火,“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任着性子,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折腾自己我会比较好过?”   “你让我静一静。”夜璃歌抬手打住他的话头,“傅沧泓我需要静一静。”   “不行。”男子蓦地捉住她的手,抬起她的下颔,“夜璃歌你看着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你用得着管吗?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不都已经得到了吗?”   “你说什么?”   “我……”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夜璃歌努力咬咬唇瓣,“没有,什么都没有。”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你这又是生的哪门子闷气?”   “我都说没有了。”夜璃歌索性走出凉亭,任由从湖面上吹来的风,拂动自己鬓边的发丝。   傅沧泓一直站立在原地没动,始终定定地看着她。   他那么渴望完全走进她的心底,却始终感觉到她的疏离,哪怕是他们相爱最深之时。   这种挫败感,真地令他非常想逃。   抑或者,是令任何一个男人都想逃。   可他到底没有逃,而是努力努力在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没有答案。   如果她不肯说出来,他只能站在那里继续茫然。   幸好。   幸好夜璃歌终究从负面情绪里走出来,转回头看着傅沧泓:“我是不是让你觉得难受了?”   “嗯?”傅沧泓眼里闪过丝惊奇——这可是头一次,向来都是她任性使气,而他只有迁就迁就再迁就的份儿。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静一静,好好想想,将来的事。”   “将来?将来什么事?”   “天下已经一统,你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忙碌吧?”   “可这并不妨碍我们……”   “你不懂我的意思,”夜璃歌摇摇头,“你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朝政上,而不是陪我。”   傅沧泓沉默,眸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   “如今天承大陆从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已经统一,但其下却暗潮汹涌,稍有不慎,便会引发祸端,你不可掉以轻心。”   “这个我知道,会谨慎处理,但是,你心里真正顾虑的,应该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傅沧泓踏前一步,并不容许她逃避,“你是在担心,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出现危机。”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直觉。”   “那——”既然被他戳穿心事,夜璃歌倒也不想隐瞒,“你怎么看?”   “我哪有怎么看?哪能怎么看?”傅沧泓眸中燃起几许火光,“说到底,还是你根本无法全然相信我——夜璃歌,有时候我真搞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就全然没有看在眼里吗?”   对于他连珠炮般的轰炸,夜璃歌无言可答。   她信他。   确实信他。   可是有一天,当她发现他的力量大得足以掌控她的时候,心里却仍然会有失落。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不是一直盼望着,他能一统天下,完成所谓的“宿命”吗?为什么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她心内的感受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是啊夜璃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管我怎么解释,怎么做,恐怕终究都是惘然。”傅沧泓也有些泄气,“如若不然,这个皇帝,干脆换你来当好了。”   夜璃歌蓦地睁大双眼——是这样吗?她所担心的,是这个吗?   “我在乎的,并不是天下。”终于,她转过头,看向遥遥天际,“而是——”   “或许,我什么都不该在乎,因为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   “你——”傅沧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女人分明在无理取闹,不过,他倒宁愿她这样无理取闹,而不愿她每日里总悬着一颗心,琢磨那些国家大事。   他会有法子,让她安心的。   因为他有足够的诚意。   只是,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乎人意料,没等他把诚意展示出来,便有人提早下手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真心的爱   “母后,你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啊。”   “你骗祈儿,祈儿看得出来,你心里不快活。”   “祈儿乖,让母后安静一会儿。”夜璃歌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   小延祈却不满地嘟起嘴,也不离开,只是眸带忧伤地看着她。   夜璃歌终于照顾到他的情绪,把他拉到跟前,轻声问道:“祈儿,母后不在的这些日子,你父皇好吗?”   傅延祈嘟着嘴:“不好,很不好,母后不在,父皇就难过。”   “是吗?”   “母后,你应该经常笑,你不知道,只有看到你笑,父皇才会很快乐。”   “母后知道了,”夜璃歌澄静的双眸里,终于浮起几许淡淡的暖色,拍拍小延祈的脑袋瓜,“你先去上学,啊。”   “嗯,祈儿一定会用功读书,很用功很用功地读书。”   凑唇在他额头上一吻,夜璃歌目送他离去,然后一手支颔,静静地呆着。   有宫侍走过,远远瞧着她,就像在瞧着一幅画,一幅美好得令人窒息的画。   黄昏,斜阳淡金色的光洒落下来,勾勒出女子美丽的侧影。   傅沧泓悄悄地走来,却只在园门处立定,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守望一个遥远的梦幻。   终于,她转过头,对上他的眼。   傅沧泓走上前来,将手抬起,轻轻落在她的肩头上:“回去吧。”   夜璃歌站起身来,和他一起折回龙赫殿,宫侍们早已摆上御膳,傅延祈乖乖坐在桌边等候着他们。   温馨的气氛终于化去夜璃歌心上的坚冰——或许,自己真是想得太多了。   “母后,你吃。”小延祈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进她碗里。   “祈儿乖。”夜璃歌终于笑了。   这是一个温馨的夜晚,骄傲的夜璃歌,第一次尝到寻常人家的温暖。   也许,皇权富贵,并不见得比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强多少。   倘若你爱上了一个人,便只想这样静静地守着他(她),直到天荒,直到地老,直到岁月的尽头。   琐琐碎碎地过着属于两人的小日子,谁和谁,并没有什么不同。   会这样吗?   夜璃歌,你也会这样吗?   会卸下凤凰的光环,收敛羽翅,只守在一个男人身边吗?   坐在妆台前,夜璃歌手拿一根簪子,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个女子,依然如枝头绽放的花儿一般美丽。   或许,女子就应该娇娇弱弱地,靠在一个男人身边,享受静好的时光。   夜璃歌忽然笑了。   料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你笑什么?”傅沧泓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原来放下,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哦?”傅沧泓眼里闪过丝光芒,“你已经悟透了?”   “其实什么时候都悟得透。”夜璃歌拿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无所谓得,亦无所谓失,人生只是一个过程而已。”   “你——”傅沧泓忽然无言,随即轻轻叹道,“歌儿,你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聪明。”   “是吗?”夜璃歌幽幽浅笑,“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像世间庸常女子那样,把命运完全交给你?”   傅沧泓一怔。   “睡吧。”放下簪子,站起身来,夜璃歌转头朝床榻走去,傅沧泓却只站在原地,静静瞅着她的背影。   有些事,他总算是看明白了——在她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他够不到的角落。   是一种本能的恐惧和危机感。   这是造就她一生不凡的原因所在,也是她始终比寻常女子敏锐的根由。   不管他的保护如何尽心尽力,在她看来,永远是不完满,她始终更相信的,只是自己,因为这种强大的自信,她比一般的女人更强大,更出色,也,更不容易满足。   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于是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夜璃歌的呼声从帐里传出:“沧泓。”   傅沧泓走过去,在帐外立定。   “你怎么不上榻?”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哦。”夜璃歌懒懒地应了声,竟不追问。   傅沧泓独自走到榻边,没脱衣服,就那样躺下,任由一股子清冷和孤寂,完全袭没了他的心。   很孤独。   从前,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觉得孤独,如今,她分明就在跟前,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孤独?而且比从前更甚?   拿过被子捂住面孔,傅沧泓眼里忽然有了泪意。   过了很久,才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床前立定。   她站了很久,方才脱掉鞋子上榻,钻进被窝里,他却故意转开脸,不理她。   夜璃歌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耳廓,湿麻酥痒的感觉立即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他哪里忍得住,翻身便把她压住,深深吻着她的唇瓣……   “璃歌,璃歌……”傅沧泓迷乱地叫着,抱住了她,于是,那些不愉快,那些痛苦和伤悲,忽然间都消失了,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渴望靠近她的心,渴望跟她在一起,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好。   清晨,疏淡的阳光洒进来,照彻纱帐。   夜璃歌睁开眼眸,身畔已经没了傅沧泓。   “娘娘,要起身吗?”姣杏儿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嗯。”夜璃歌应了声,起身下榻,趿着金丝软履走到妆台边,却见其上放着两支崭新的珠钗,她拈起一支来,仔细看了看,“这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的话,是皇上传话,让御作坊的人新打造的。”   夜璃歌“哦”了声,将珠钗斜斜插入鬓间,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甚觉满意,又拈起螺黛细细画眉,待一切妥当,正欲往御花园转转,小延祈却一溜烟地跑进来。   “母后。”   “祈儿。”夜璃歌招手将他叫到跟前,“今天的功课都学完了?”   “学完了,母后。”小延祈乖乖点头。   “背给母后听听。”   傅延祈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道:“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夜璃歌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浮起几许微笑:“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小延祈又细细解释一遍。   “看来,姚师傅教得确实不错。”   “母后,”小延祈扯扯她的衣袖,“祈儿有个请求,望母后允准。”   “哦?你说。”   “祈儿想,跟母后学习兵法。”   “兵法?”夜璃歌闻言微微一怔,“你什么时候有了这念头?”   傅延祈不答,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母后可是不愿?”   “倒也不是,”夜璃歌沉吟,“母后只是觉得,你现在学习兵法,只怕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傅延祈伸手拉着她的衣袖,轻轻摇晃着,语气里带上几分撒娇,“祈儿就是想学嘛。”   “好,我教你。”夜璃歌终于点头——凭祈儿的资质,应该能接受一些入门的知识。   于是,这天晚上回到寝殿里,傅沧泓便惊奇地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殿阁里,多了个巨大的模型,上面用木块、沙石,堆垒出山川地理,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充当兵将。   “你们娘儿俩这是在干嘛呢?”他在旁边瞧着有趣,忍不住开口问道。   “父皇,”正蹲在模型上忙碌的傅延祈抬起头来,脸上满是骄傲的笑,“祈儿正在指挥千军万马呢!”   “是吗?”傅沧泓弯下腰,亲昵地拍拍他的脑袋,“不错,让父皇仔细瞧瞧,我的祈儿有多厉害!”   眼见着殿外的天色渐渐黯沉,夜璃歌方才把傅延祈给抱下来,让姣杏儿服侍他沐手,然后把他带到桌边。   桌上已经一字摆开数十碟儿菜,傅延祈拈起筷子,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却先挟起一个肉丸子,放进夜璃歌碗里,再挟起另一枚,放进傅沧泓碗里。   “小鬼灵精儿,什么时候竟学会这个了。”夜璃歌不禁抬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儿。   “母后,你吃嘛。”傅延祈撒娇,看着夜璃歌把肉丸送入唇中,才弯起双眼,无比快活地笑了。   ……   夜色幽寂。   夫妻俩静静地躺在床上。   “璃歌,你快乐吗?”侧过头,傅沧泓双眸炯炯地看着她。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抿唇一笑,情至深处,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真地。”傅沧泓满眸真诚。   “这也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拿过他的手放在胸膛上,夜璃歌轻轻地道。   两人就那样互相依靠着,睡了过去。   “嗡——嗡——嗡——”浑重的钟声传来,将夜璃歌从睡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眸,却见淡淡的晨曦穿透窗纱,蒙蒙地洒了一层,侧头看看身边的男子,见他还沉沉睡着,夜璃歌也不惊扰他,拿过件外袍披下,便赤着双足下地,慢慢朝外走。   推开房门,一阵清新的风吹来,令她顿时神清气爽,夜璃歌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   “皇后娘娘。”曹仁的声音响起。   “吩咐御厨房,准备些精致的小菜,和清淡的粥。”   “是,娘娘。”   曹仁答应着正要离去,夜璃歌却又道:“前些时候,皇上用得如何?”   曹仁顿了顿,方才刻意压低嗓音道:“娘娘要听实话吗?”   “当然。”   “娘娘不在的日子,皇上吃不好睡不好,奴才看着,心里都着急。”   “是吗?”   “当然。”曹仁害怕自己表达不清楚,赶紧补充道,“皇上的心思都在娘娘身上,难道娘娘还犹豫什么吗?”   “我……”   是吧。   是她想得太多了吧,所以面对他的感情,总是显得格外迟疑。   夜璃歌,你到底还要什么呢?   他是那样痴情的男人,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女人感动。   除了留在他的身边好好爱他,你还能怎样呢?   夜璃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略一摆手:“你下去吧。”   转过身的瞬间,却见傅沧泓正站在门边,痴痴地看着她。   夜璃歌心中不由一痛,移步靠过去,细细为他整理着衣衫,柔声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让外人看见多不好。”   “我……”傅沧泓瞧着她,只是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她,总是觉得心里面酸胀发痛,然后整个人像是被一股奇怪的力量魇住,只是说不出话来。   庭风细细。   他们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彼此,时光仿佛都因此凝默了。   “你知道吗?”他一手摩挲着她的脸庞,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夜璃歌张臂将他抱住,“我在这儿,我一直都在这儿,我陪着你,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我会一直陪着你。”   傅沧泓还是不住地抖,他觉得有千言万语,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这样看着她,而且永远永远都不够。   只希望从此以后你能陪在我身边,一生一世还不够。   天长地久也不够。   如果是真爱,怎么怎么也不够。   第四百四十三章:凶兆   北宏开元七年。   秋。   天下太平。   诸事和顺。   偶尔,傅沧泓也会站在龙极殿前,眺望层层飞阙,只觉往事历历,只若一梦。   就像他们的感情。   痛、恨、伤、忧、惧、苦、涩、甜……尽皆历尽,终有今日。   摊开双手,任由满空阳光落入掌心,他的脸上浮起满足的笑。   左手江山,右手红颜,试问天下,有哪个男人,会比他更幸福呢?   一片阴云飘过来,遮住阳光,眼前的景象次变得黯淡,傅沧泓不由一怔,然后抬头,扫了那云一眼。   一阵急促的鼓声蓦然传来,傅沧泓英挺的浓眉随之微微掀起。   “报——”一名禁军急步闯入,跪于阶下,“启禀皇上,太庙起火!”   “你说什么?”傅沧泓双眸遽冷。   禁军的身子不由一颤,然后再次禀报道:“太庙起火!”   傅沧泓的表情凝固了——他再怎么不把祖宗家法放在眼里,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曹仁!”   “奴才在!”   “速宣冯翊和梁玖入宫晋见!”   “奴才遵旨!”   不消片刻,冯翊和梁玖便匆匆而至,步入御书房,却见傅沧泓端然坐在椅中,脸上并无任何表情。   “朕令你二人,陪同朕即刻赶往太庙,查看详细的情况。”   冯翊和梁玖对视一眼,齐齐拱手:“遵旨!”   由火狼率领一队禁军开道,傅沧泓稳坐于辇车中,冯翊和梁玖各坐一顶轿子相随,奔赴太庙。   老远便见着火光冲天,沿街还站着不少百姓,指指点点,见到御驾,纷纷跪倒。   至太庙前,傅沧泓命令辇车停下,自己下了辇车,却见京城的巡守官兵们,纷纷拿着器具,正在灭火。   不等傅沧泓言语,梁玖已经找来京机巡察,劈面便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那巡察的神情却极其坦荡,先冲梁玖躬身施礼,然后一字一句地答道:“下官正在侦办,请丞相稍待。”   梁玖一愕。   不过,那一伙官兵确实训练有素,没半个时辰,便已经将火扑灭,露出太庙的原状,恢宏壮丽的墙体、殿顶已然被熏黑大半,缕缕青烟直冲上半空。   巡察走到傅沧泓跟前,伏身参拜:“请皇上许微臣进入太庙查看,以保龙驾万全。”   傅沧泓没有答话,只点头默许。   众目睽睽之下,巡察走进太庙,半晌后拿着一幅被烧残的黄色布幔走进,再至傅沧泓面前:“启禀皇上,经微臣查证,此次灾劫是因为供桌上的油灯翻倒,点燃布幔,再引燃殿梁所致。”   冯翊和梁玖轻嘘一口气,转头去看傅沧泓。   “管理此处的礼吏呢?”   “礼吏在此!”两名禁军架着一个脸色发白,浑身发软的中年官员走过来,放在傅沧泓面前。   “你就是管理此处的礼吏?”   只问了一句,那礼吏竟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先将此人押入天牢,交给刑部详查。”傅沧泓言罢,又转头看向巡察,“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姓刘,名春采。”   “做京官几年了?”   “启禀皇上,四年了。”   “嗯。”傅沧泓点点头,不再言语,返身上了御辇。   “皇——上——启——驾——”   回到宫中,傅沧泓略整理了一下心绪,褪去朝服,换上便袍,折返内宫。   迈进寝殿时,却见夜璃歌斜靠在桌边,双眸微垂,云髻上的珠钗微微晃动,傅沧泓心内一痒,不禁凑上前,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夜璃歌旋即睁开黑莹莹的眸子,漾起几许笑漪:“回来啦?”   她说着,伸手握住傅沧泓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傅沧泓就势将她抱入怀中。   “母后……”傅延祈“咚咚咚”地跑进来,乍然看见里间的情形,顿时立住,垂手行礼,“参见父皇。”   夜璃歌便将傅沧泓推开,站起身来,款款行至傅延祈跟前,拉起他的手,见他额上全是汗水,便柔声道:“去哪儿玩了?”   “祈儿没玩,祈儿是跟火狼叔叔学刀法了。”   “哦?”   “母后……”   “嗯。”   “母后可以教祈儿剑术吗?”   “可以。”   傅延祈的双眼顿时亮了:“什么时候?”   “怎么着,也得等好几天吧,母后还要让御作坊,给祈儿打造一些合用的小剑呢。”   “太好了太好了!”小延祈顿时拍着手,开心地大叫起来。   幸而傅延祈这么一活跃,便把上午的事揭过,傅沧泓本来也不想夜璃歌操心,只尽己所能,全心全意地陪着他们母子俩。   次日早朝,傅沧泓一走进大殿,便发现气氛怪异,他先立在丹墀上,抬眸朝众臣一扫,却见他们个个垂眸看着脚面,傅沧泓略一思筹,提步至御案后,稳稳落坐,尔后启唇道:“冯翊。”   “微臣在。”   “你可有事要奏?”   冯翊也只看着地面,不言语。   “嗯?”傅沧泓不由加重语气。   “是这样,”冯翊思忖了很久,方道,“京城里有些流言。”   “说。”   “太庙起火,是预兆。”   “兆示什么?”   “兆示……”饶是冯翊一向胆大,却也深知,别的事都好说,唯独那个人,是皇帝心中的禁忌。   “怎么了?”   “还是微臣说吧!”旁边站出来一个略年轻的官员,朗声道,“兆示国有妖孽!”   “妖孽?”傅沧泓双眸顿冷,“谁是妖孽?”   “妖孽是——”年轻官员的话尚未出口,旁边便响起几声低咳,打住他的话头。   “梁玖?”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不耐。   众臣一时静默。   “都不敢说,是吧?”傅沧泓猛地站起身来,在丹墀上来回走动着,“朕知道,朕知道是谁,想干什么,想做什么,你们听着,外间的物议朕止不住,也不会去止,朕只想说,朕就算豁出命去,也会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一切!”   众臣默然,对于皇帝这种刚烈的态度,他们早有所领教。   数年如一日,他用一种极端铁血的手段,始终维护着那个女人。   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没有人,能够取代。   誓与江山共存亡。   “散朝!”   从龙极殿里出来,沿着回廊往内宫走时,傅沧泓心中忽然弥漫开一片浓郁的悲凉感,难以言喻。   妖孽?   祸水?   灾星?   是多少人,用过这样的言语,来形容她,来玷污她,来伤害她。   他从来不曾动摇。   仍然只是执著地爱。   很深很深地爱。   他相信她。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无条件地相信她,哪怕她要他即刻去死,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转过回廊,却见那女子在琼花下立着,一身绯红的衣裳,被风吹起,宛若一朵盛绽的昙花。   璃歌。   那是他的璃歌。   是他今生今世最爱的女人。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他一笑,妩媚到极致。   傅沧泓眸中忽然盈-满泪光。   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她的所思所想。   她刚烈的性情,绝顶的才华,聪慧的灵性,都是世间少有。   而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更是外人永远无法体会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仅仅是他们两个,更是——整个天下。   因为有了她,他的生命方才完满。   因为有了她,这个世界才有斑斓的色彩。   因为有了她,才有属于他傅沧泓的传奇。   他为什么是傅沧泓?   他为什么能是傅沧泓?   都是,因为她。   女子朱唇轻启,贝齿微绽,吐出几个字。   傅沧泓凝神听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傅沧泓喃喃重复,立在原地,看着她飘然而去,没入琼花深处。   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她的身影,就像在追逐灵魂深处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是什么能保持如此长久的引力?   是什么让他对这红尘眷眷不舍?   是什么给予他力量,让他能够执著不悔?   他忽然笑了。   诋毁如何?残害如何?逼迫如何?   他们爱着,便没有人能够奈何得了他们。   了悟至此,立地已可成佛。   “我会为你承担一切,一定会。”攥紧垂在身侧的手,傅沧泓如此承诺。   枫叶红了,倒映在湖中,像是一簇簇燃烧的火。   她立在湖边,让一身的红,与枫叶融为一体。   “我很奇怪。”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夜璃歌站着不动。   “很奇怪,为什么世间百媚千红,皆不如你。”   夜璃歌仍然不动。   “曾经我很羡慕,再曾经我很嫉妒,到现在,我才渐渐懂得,原来这世间诸人诸事,各有各的缘法,是你的,怎么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怎么也得不到。”   “你怎么不说话?”   “看。”夜璃歌抬手指向湖中,“它们游得多么快活。”   “是啊,”纪飞烟俯身,随手拾起几片叶子,抛入湖中,看着鱼儿们争相游过来抢食,“它们游得好快活,不刻意地去争什么,抢什么,反倒是随性造化了。”   “对,随性,造化。”夜璃歌的声音,如流云般轻柔,“世间太多人不明白,以为争可以争来,斗可以斗得,其实到最后,他们才会发现,世间种种,皆是镜花与水月。”   “那么情呢?”   “情?”女子转过头来,风撩起她的青丝,使那妍丽的五官看起来更加妩媚,倾倒众生的风姿让人无法呼吸。   纪飞烟不由眨眨眼,心里所有的不平衡,忽然间风流云散。   夜璃歌,你果然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夜璃歌。   颠倒众生的夜璃歌。   至真如你,至美如你,至纯如你,焉能不教那个男人,神魂颠倒?五内俱焚?   第四百四十四章:疲倦   “我很庆幸。”   “什么?”   “庆幸自己当初并没有犯下大的过错。”   “呃?”   纪飞烟转头看向湖面,嗓音变得黝沉:“夜璃歌,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来不相信善良,也不相信真情,是你改变了我的看法——原来世间有真情,就像你们两个,根本没有人能插得下手去,而我却是多么愚蠢,觉得可以凭一个女子的妩媚与温柔,去撕裂你们,夜璃歌,难道你就不恨我吗?”   “恨?”夜璃歌摇头,也看向那澹澹的湖水,“倘若是真爱,便没有什么力量能分开,倘若不是真爱,就算一阵风,也能吹散。”   纪飞烟沉默,却听夜璃歌继续言道:“如果是真爱,真心,真情,是世间任何力量都击不垮的,就像一个人的信念,一个帝王的信念,绝不会因任何外物而改变。”   纪飞烟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间有所顿悟——她一直以为,傅沧泓之所以深爱夜璃歌,是因为她能给他带来利益,是因为她能帮他完成大业,可是这一刻,她终于发现不是,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的联系,是旁人看不见,只有他们才懂得的。   那是什么呢?   或许她这一生一世,都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吧,所以,与她配对的男子,应该是火狼那种外面冷寒,却有着朴实情感的人。   纪飞烟微微地笑了,然后转头便走。   她可以,放心了,彻彻底底地放心了。   “璃歌……”傅沧泓的声音遥遥传来。   “——”夜璃歌蓦地回头,便见他像箭一般飞冲过来,紧紧将她抱住。   “我以为你又不见了……”   “我不会不见了,我怎么会不见了呢?”她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再说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里呢?”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们哪里都不去了,你看——”夜璃歌把他从怀里拔出来,张开双臂,“你好好看看,现在天下都是我们的,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傅沧泓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他总觉得,她心里有个地方,他始终没能进得去。   “你不要多想。”夜璃歌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乖乖的。”   “璃歌。”傅沧泓张臂将她抱住,“我不能没有你。”   “我也一样。”   弦月升起来,淡淡一轮挂在天边,照着他们。   雾气渐渐地浓了。   “走吧。”她凑唇在他脸颊上一吻,“回宫去,夜已经深了。”   “嗯。”他张臂将她拥入怀中,沿着堤岸慢慢往回走,冷冽的风吹起他们的丝,微微缭乱。   一踏进殿门,但见满室明亮的光扑面而来,两人郁窒的心境顿时好了很多。   “来。”傅沧泓把她拉到桌边,拈起块糕点。   夜璃歌微启双唇衔住,一点点咀嚼咽下。   “好吃吗?”   “嗯。”夜璃歌点头,白皙脸颊上泛起几抹淡淡的红晕,傅沧泓早已忍耐不住,揽过她的脖颈,细细亲吻。   红绡帐落下,烛火“啪”地爆出个灯花。   ……   “皇上!”瞧瞧上方心不在焉的皇帝,冯翊不由微微提高嗓音。   “嗯?”傅沧泓好容易才回过神。   “今秋西南一带农产品欠收,百姓们无力上缴赋税。”   “这样,”傅沧泓将视线转向户部尚书齐志,“国库现有存银多少?”   “启禀皇上,尚有九千多万两。”   “即这样,便传旨免去今年赋税。”   “皇上英明!”齐志赶紧躬身答道,冯翊却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头。   “怎么?”傅沧泓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回皇上,”冯翊将双手拱于胸前,一字一句地答道,“微臣觉得,此举欠妥。”   “为何?”   “西南一带虽遭灾,但交不起赋税的,毕竟只是百姓,但那些富商大贾,谁个家中不是存着巨额的银两,对于他们,朝廷不应免税。”   傅沧泓正要说什么,旁边却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冯大人此言差矣!既然大家都受灾,自该一视同仁,难道富商巨贾,那便不是百姓了吗?”   “赵大人这话,怕是有包蔽之嫌吧?听说赵大人的外祖,就在西南某郡。”   “你——你什么意思啊你?”   “什么意思?我就这意思!”   “好了,都别吵!”傅沧泓重重一拳锤在桌上,顿时满殿寂然,鸦雀无声。   “冯翊,此事全权交予你处置。”傅沧泓言罢,拂袖而起,大步流星走向后殿。   可气,真是可气!   他也不回寝殿,飞步奔至御马厩,牵出匹骏马,跃上马背,便朝外冲去。   “皇上——”火狼闻讯赶来,然而看到的,只是傅沧泓的背影。   马儿四蹄飞扬,如踏流星,疾风飒飒,掠过耳际,傅沧泓却全无感觉。   烦,非常烦,很烦。   利益,利益,还是利益,每当他坐在那把龙椅上,俯头看去,瞧见的便是一幕幕暗含了刀光剑影的争斗。   他一点都不喜欢。   很不喜欢。   或者说,是疲倦,深深的疲倦。   任由马匹飞冲进河里,水花四溅,打湿衣衫,傅沧泓这才觉得好些。   极眸望去,长天淡淡,一轮落日贴在天边,浑圆而明亮。   傅沧泓心中的躁意渐渐散去。   马儿咴咴低鸣,俯头喝着水。   最后一丝余光收尽,傅沧泓方才调转马头上岸,却见草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一堆篝火,上面还架了个铁架,串了些肉烧烤,浓郁的肉香在空中飘散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傅沧泓的肚子不由“咕咕”叫起来,甩掉马鞭,几步走到篝火旁,席地而坐,从腰间解下匕首,叉中其中一块,便大吃大嚼起来。   等几块肉下肚,他方才低声叫道:“火狼,出来吧。”   火狼闪身而出。   “坐下。”   两个男人幕天席地,坐在火堆旁。   “有多久了?”傅沧泓拾起根枯柴,扔进火堆里。   “什么?”火狼微觉惊诧地看着他。   “有多久,我们没有这样,单独相处过?”   “大概,有十年了吧。”   “十年?”傅沧泓低声喃喃,“想不到,转瞬之间,竟过了十年。”   “是啊。”火狼也点头,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才好。   “人的一生,果如白驹过隙,流萤飞舞。”傅沧泓难得地慨然,“有酒吗?”   “有!”   傅沧泓伸出一只手,火狼将酒壶递给他,傅沧泓拔开塞子,一股香气透瓶而出,他禁不住大声赞道:“香!真香!”   言罢将酒壶凑到唇边,一仰脖便“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皇上。”火狼抬手抓住他的胳膊,“您——”   傅沧泓却充耳不闻,直到将一壶酒喝完,方才抓过叉子,插着一块块肉放进唇间。   火狼还想说什么,到底打住,只是将枯枝一根根丢进火里。   阵阵夜风吹过,火焰不停地舞动,沉沉鼾声响起,却是傅沧泓,就那样用手支着下颔,睡了过去。   就着火光,瞧着这样的他,火狼心中弥漫开丝丝痛楚,当下起身走到一旁,取来件皮裘,披在他身上,然后坐在火堆边。   夜璃歌,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皇上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你就是要折腾他?为什么?   为什么?   人世间有很多事,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我爱你你不爱我,为什么明明相爱,却感觉彼此间距离遥远……   人生不遂意之事,十之八九。   这是他第一次,彻夜未归,看着空空的枕畔,夜璃歌忽然生出丝丝寂凉感。   披衣下地,推开殿门走出,却见满树的琼花浮在银色的霜里,好似梦中虚浮的幻影。   相对于浩瀚的苍穹,人之一生,好像蜉蝣与朝露,转瞬即逝。   情,也是一样的吧,转过身去,说忘了谁,便忘了谁。   只是,那一缕心痛却如此真实。   再一细思,往事种种自脑海深处浮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凝固了,露水一点点浸湿她的衣衫。   不知道过了多久,檐角风铃忽然碎碎地响,她转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只略略一愣,夜璃歌便上前将他扶住。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眼里忽然有浓郁的悲伤化开,然后猛地将她抱住,用力地吻用力地吻,直到她唇间浸开浓浓的,血腥的味道。   她一动不动,承受着他的暴虐,直到他放手。   “为什么?”   他紧紧地攥着她的肩膀:“为什么我始终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我们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吗?夜璃歌你告诉我?我们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吗?”   “是啊。”她笑了,嗓音有些沙哑,“我们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傅沧泓,或许是因为我们对彼此都太熟悉了,所以,需要分开一下吧。”   “分开?不。”傅沧泓摇头,“借口,这是你的借口!夜璃歌,你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常常,觉得很无奈,面对你的感情,觉得无奈——明明一切都已经得到,却似乎仍在云霄之上,璃歌,我们这是怎么了?”   夜璃歌张开双臂,将他抱住,却感觉他的身体在轻轻地发着颤。   “你不快乐吗?”   “如果你不快乐,你觉得我会快乐吗?”   “可是,我很快乐啊。”   “是吗?”傅沧泓仰起头,抬手轻轻摩娑着她的脸庞,“你没有骗我?”   “没有。”   傅沧泓终于阖上了双眼。   “我扶你进去休息吧。”夜璃歌言罢,稳稳地扶着他,朝内殿而去。   为他褪去鞋袜,放下床褥内,夜璃歌正要起身离去,他却蓦地伸出手来,抓住她的:“不要走,陪我。”   “好,我不走,我陪着你。”   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过了好半晌,傅沧泓才鼻息均匀地睡去。   一点一点地,夜璃歌抽出身来,走到香炉边,往里面加了几块精炭,这才走到软榻旁,靠上竹枕小憩。   “娘娘——”外面传来一声低呼。   “什么事?”   “冯大人有要事禀报。”   “要事?”夜璃歌转头朝床榻的方向看看,“等皇上醒了再说。”   外边的声息安静下来,不过凭感觉,知道曹仁并没离去。   理了理衣衫,夜璃歌起身,拉开房门,果见曹仁仍然立在廊下,一脸迟疑,她遂抬步迈出,阖上房门,示意曹仁跟着她,绕到一座假山后。   “说吧,什么事?”   “冯大人刚刚,接到虞郡来的呈折,说南定将军杨之奇,欲携其妻宁馨郡主,前来朝见皇上。”   “哦?”夜璃歌的黛眉微微往上一挑,“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   “已经上路五日了。”   “如此说来,很快就会到宏都,且让梁玖吩咐礼部官员,依制接待吧。”   “是,娘娘。”   第四百四十五章:夫妻恩爱   杨之奇?   抬起头来,夜璃歌看了看天空。   蓝色苍穹中漂浮着几丝薄云,一群鸟儿低低盘旋。   沉思片刻,她转身返回殿中,却见傅沧泓已然起身,正靠在床榻上,听见她的脚步声,遂侧过脸来。   夜璃歌斟了杯茶,捧在手里,细步走到榻前,递给他。   傅沧泓却不接,衔着杯沿浅啜一口,两眼始终定定地看着她。   拿过一张软布,夜璃歌轻轻拭去他唇际的水渍。   “你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温柔。”他双瞳深漩,有如浩海。   “你不喜欢这样?”   “不,”傅沧泓微笑着摇头,拿过她的手握住,轻轻地抚摸着,“很喜欢很喜欢。”   他一面说,一面将脸颊贴在她的手背上,嗓音里透着几许磁性:“只愿这一刻,永远留住,不要逝去……”   “傻瓜。”夜璃歌抬起手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再美的时光,也只是镜花水月。”   “不许你这样说。”傅沧泓轻嗔,捂住她的朱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你啊。”夜璃歌不由轻嗔地瞪他一样,“比女子还痴缠。”   “不好吗?”傅沧泓从后方将她拥住,“这样不好吗?”   “好。”夜璃歌阖上双眼,不忍去扫他的兴致——傅沧泓,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配合。   良霄脉脉,玉生香。   天空晴朗,飘着丝丝流云。   端坐在车厢里,杨之奇微微眯缝着双眼,看着两旁的街景。   很繁华,很绮丽,跟他前几次来宏都时相差极大,看样子,傅沧泓把北宏治理得很好。   “瞧什么呢?”虞绯颜靠过来,偎在他怀里。   “没什么。”杨之奇回头,亲昵地捏捏她的脸颊,“要买点胭脂花粉吗?”   “才不要呢。”虞绯颜嘟起嘴。   “真不要?”   “真不要。”   杨之奇便不再言语了。   虞绯颜却自己转起小心眼——女人总是这样,在喜欢的男人面前装矜持,想要什么不说出来,要让男人去猜,聪明的男人自然能猜出来,不聪明的男人,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得罪她们了。   对于化妆品,凡是爱美的女人,骨子里都是深爱的,更何况是虞绯颜。   但话已出口,她也绝不收回,只是闷在那里不再言语,直到马车驶进南宫门。   “南定将军,宁馨郡主,请。”宫侍迎上来,躬身相请。   “嗯。”杨之奇点点头,携着虞绯颜下了马车,跟在宫侍身后走进新仪殿。   “将军,郡主,请在此等候。”宫侍言罢,奉上香茶便退了出去。   杨之奇默坐喝茶,虞绯颜却是好动的主儿,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挨个儿研究着四周桌子上、架子上的摆件。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仍然不见动静,虞绯颜忍不住道:“这个傅沧泓,架子可真够大的。”   她说着,像蝴蝶一般飞到杨之奇身边,摇着他的胳膊:“奇哥哥,咱们自己去大殿吧。”   “宣——定南将军杨之奇,宁馨郡主虞绯颜,上殿觐见!”   门外陡然传来宫侍长长的唤声。   “颜儿。”杨之奇拿过虞绯颜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虞绯颜随即也变得端庄起来,和杨之奇一起,仪态婀娜地步出门外,穿过宽阔的广场,踩着一级级石阶,直登上金銮殿。   但见文武百官们分列两旁,个个屏声静气,目视于地。   “末将杨之奇,拜见皇上。”   “臣妇虞绯颜,拜见皇上。”   两人说着,曲膝跪倒于地,却半晌不闻龙音。   稳稳端坐于椅中,傅沧泓静静地看着他们。   定南将军,宁馨郡主。   曾经,他们在战场上生死敌对,曾经,他陷于他们所设下的圈套,差点陨命,在征伐天下的过程中,他们也给他制造了无数的麻烦,可是今朝,他们却跪在这儿,向他伏首称臣,他是不是该很高兴?或者——   双眸微微一眯,傅沧泓眼里射出道寒光。   “末将再拜皇上!愿吾皇寿与天齐,愿我朝永享太平!”   “愿吾皇寿与天齐!愿我朝永享太平!”   被这么一岔,傅沧泓倒不得不收起杀意,摆手道:“平身。”   杨之奇站起身来,携着虞绯颜退至一旁,看着梁玖等一干重臣出列禀事,直到两腿酸麻,方听傅沧泓下令退朝。   转入后殿,傅沧泓换下龙袍,方上了辇驾,折回龙赫殿,却见夜璃歌正伏案而书。   “《道德经》?”   夜璃歌并不答话,仍旧全神贯注地写着,直到整篇完成,方才搁下笔,转头看着傅沧泓:“见着了?”   “嗯。”   “怎么样?”   “一如从前。”   “哦。”   “看你的样子,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不是说好了,外朝的事,统统都交给你吗?”   “如果——我想杀了他呢?”   “你杀不了他。”夜璃歌摇头。   “为什么?”   “他既然敢来,必定做了十足十的准备。”   “那么,想法子灭灭他的威风?”   夜璃歌依然摇头:“士可杀,不可辱。像杨之奇这种人,倘若你不侮辱他,他或还能忍得一时,倘若你触怒了他,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正好啊。”傅沧泓将双手环抱于胸前,沉声道,“朕正愁没缘由动手,如果他敢公然反抗朕,朕就借机将他除去,岂不一了百了?”   夜璃歌沉吟,半晌方抬头看定傅沧泓:“你可是已经拿定主意了?”   傅沧泓不说话,看着夜璃歌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徘徊。   “我倒是有一计。”   “噢?”   “你给他出几道难题,倘若他能破解,便任他离去,倘若他无法破解,你再给他提出要求,杨之奇必诺。”   “出什么难题呢?”   “有了。”夜璃歌起身,走到桌边,提起笔来,很快在宣纸上写下一篇字,交与傅沧泓,傅沧泓看了,连声称妙,无限感慨地看着夜璃歌:“歌儿,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去吧。”夜璃歌却毫无得色,对于世人的赞誉,她听得实在已经太多。   傅沧泓应了声,转头离去,夜璃歌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看着桌上的白纸。   内心很平静,从来没有过的平静,那些恩怨情仇,忽然间都变得远了,极远极远。   烟眸含情,微微抬起,望出窗外,却见满枝琼花,在清风里轻轻摇曳。   日子有些太过平静呢。   “娘娘。”姣杏儿忽然走进。   “何事?”   “几位诰命夫人求见。”   “请至东侧殿奉茶。”夜璃歌言罢,站起身来,步态从容地出了寝殿,转入东侧殿内。   “参见皇后娘娘。”   “参见皇后娘娘。”   一见到她,所有人赶紧起立,朝着她曲身叩拜。   “平身吧。”夜璃歌淡声言道,行至正中主位,轻撩袍摆坐下,继而视线从她们脸上淡淡扫过,“什么事?”   “是这样的,皇后娘娘,再过几日,便是北宏一年一度的金瓶节,臣妇们想请示娘娘,如何庆祝?”   “这个,”夜璃歌沉吟,“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   内中一名贵妇刚要开口,旁边一个看上去十分姣灵的,已然接过话去:“说起来呢,也就是城中各家各户未出阁的姑娘们,用金瓶盛满水,搁在院中的石桌上,瓶口朝着空中的月轮,姑娘自己跪在桌前,虔心叩拜,希望上苍能赐给自己一个如意郎君。”   “这听上去,倒也是甚是有趣。”   “是啊,”那贵妇接着言道,“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本是世间最美之事,是夜还有另一项节目,就是允许满城男子去翻心爱姑娘的院墙,姑娘若是中意,便将金瓶赠与男子,若是不中意,便推倒金瓶。”   “那么,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由于晚上人太多,怕有事端,故此请娘娘,转呈皇上,让皇上多派些人巡逻,以保各家闺秀万全。”   “我会的。”夜璃歌点头,本以为事情到此完结,却见那几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还有话说。   “怎么了?”   沉默了好一阵儿,内中才站起一名贵妇:“按说,这件事不应劳动皇后娘娘,但是娘娘德佩天下,无论闺阁名媛,还是官家内眷,无不仰慕,是以,臣妇有个不行之请,望娘娘在金瓶节当日,能亲至月老庙,为全国的女孩子们祈福。”   “是啊娘娘,”另一名贵妇也接着道,“这婚嫁乃女儿家一生之大事,要是择错了人,可真是活活遭罪。”   “嗯,我知道了。”夜璃歌脸上浮起丝浅笑,“此乃美事,本宫自当成全。”   “臣妇等告退。”几位贵妇这才起身,行礼退去。   莫看她们在夜璃歌的面前,一个个温柔娴雅,可出了中宫门,却仍然控制不住女人爱八卦的天性:   “看看看看,凤凰就是凤凰,那命就是不一样,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不说,还得到天下至尊的三千宠爱,羡慕死多少人。”   “要说这皇后娘娘啊,也算是天底下至福之人了,但有一样——她那个肚子——”   “嘘——!”边儿上一人赶紧打住她,“你这话可千万别乱说,小心皇上责怪下来,有你们好受的!”   正说着,却听一声高喊传来:“皇上驾到!”   “臣妇拜见皇上!”莺莺燕燕们赶紧跪下,冲着辇驾重叩头,只听得淡淡一句“平身”,皇帝的辇驾已然过去了。   贵妇们却没一个敢动,直到确定四周再无动静,方才站起身来,一径去了。   辇驾在龙赫殿外停下,傅沧泓令众人退去,自己轻捷地踏上石阶,掀起帘子,但见夜璃歌斜躺在窗下的软榻上,几绺青丝从耳边垂落,像流水般淌下地。   他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她身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你回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璃歌睁开眼眸,唤了一声,傅沧泓却满脸恍惚,怔然站在那儿。   “沧泓?”   “哦。”傅沧泓这才回过神,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   “杨之奇的事,都处理好了?”   傅沧泓终于笑起来:“你出的那几道题,还真是把他给拦住了。”   夜璃歌眸中也漾起丝笑漪:“看来,你的心情非常不错?”   “是啊,能把他难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天,如果三天内他依然解答不上,你就可以提条件了。”   “这件事,我会估摸着办的。倒是刚刚,我瞧见几个朝官的内眷进宫来了?”   “嗯。”夜璃歌点头。   “她们有什么事?”   “再过几天,就是金瓶节了,他们想让我去月老庙,为北宏的闺中少女们祈福。”   “哦?”傅沧泓目光微闪,“你答应了?”   “这是好事,我为什么不答应?”   “你啊,”傅沧泓伸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戳一指,“从前对这些事,不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吗?”   “如此说,倒是不过问,任她们自便的好?”   “当然不,我是,谢谢你,非常非常地,谢谢你。”   “好端端地,谢我做什么?”   “就算无缘无由,也要谢谢你,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   “那么,你就好好地记着,今日的一切吧。”夜璃歌言罢,抬臂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小腹上,感受着他的存在。   是的,傅沧泓,夜璃歌已经变了,因为你的爱,她已经改变了太多,从当初的无情冷漠,到后来的多愁善感,再到现在的温柔似水。   沧泓,沧泓,你说,感谢上苍让你遇到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第四百四十六章:闹剧   “金瓶节?”   手扶窗栏,杨之奇细声低语。   “怎么?”虞绯颜走过来,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环住他的腰身,“我可告诉你,不许动什么歪脑筋。”   “看你说的,我像那样的人吗?”   “哼!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我这副表情,有什么不妥吗?”杨之奇斜瞥她一眼。   “你这副表情,说明又有人该倒霉了。”   “是吗?你相公便这样可怕?”   虞绯颜莞尔一笑:“只怕天下间,再没有比相公更可怕的人了。”   听了这话,杨之奇并不觉得宽慰,反而悠悠一叹:“倘若真如此,那倒好了,只可惜你家相公我,再怎么聪明,却算不过某些人。”   “某些人?”虞绯颜眼珠转了转,“是指他们?”   杨之奇没有言语。   直觉告诉他,金瓶节会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可是,每每遇上他们,他的直觉就会失准。   “相公,不要愁嘛,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岸花明又一村,你何必,自寻烦恼呢?”   “说得有道理。”杨之奇伸手捏捏她的鼻子,“睡觉去。”   红日高挂,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尤其是衣饰店、珠宝店前,更是门庭若市,纵然最穷最穷的人家,也要凑足银两,给自家的闺女、儿子添置新衣新鞋,好好地打扮起来,以期能够找到一个好人家。   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芳心乱跳,坐在镜前涂脂抹粉,富裕的妆扮停当,站在窗前,隔着轻纱眺望远处蔼蔼云烟,在脑海里幻想着心爱之人的模样,贫穷的也收拾干净院落,甚至有人,悄悄在院墙下搭好梯子。   月老庙前,信男善女们排成两列,各自提着篮子,依序进入庙中,虔诚叩拜。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儿女的婚嫁,便是头等大事,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幸福安康呢?   悠扬的丝竹声,忽从远处传来。   百姓们自动退到两旁,让出一条路来,却见一辆笼罩着白色纱帐的香车,正缓缓而来。   香车在月老庙前停下,一只纤纤玉手撩开纱帐,当车中人踏落地面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是月中嫦娥?还是瑶阁仙姬?   直到斯人娉娉婷婷进了月老庙,方有人失声问道:“天哪,这是谁家的闺女?”   没有人应答。   “快!快!”数名官员,忽然气喘吁吁地从长街那头奔来,不住擦着额上的汗珠子。   “闪一边儿去!都闪一边儿去!”几名小吏手执棍杖将百姓们赶开,然后立在庙门两旁。   他们不这样还好,越是这样,百姓们愈发地奇怪。   “咚——咚——咚咚咚——”   极有节奏的鼓点从庙中传出,然后又沉寂了一阵儿。   当白衣女子踏出庙门的瞬间,所有官员齐刷刷地跪下:“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女子娥眉淡淡扬起:“平身吧,不必多礼。”   官员们起身,内中一人道:“娘娘,聚仙楼已经摆下素宴,请娘娘移驾。”   “宴席,就免了吧。”女子嗓音清冷,“今日乃金瓶佳节,百姓们尽数出游,你们重任在肩,应各守本职才是。”   “下官等遵命。”   官员们眼里闪过丝失望,但却不敢过分强求,讷讷着退到两旁,目送白衣女子轻移莲步,行至香车前,掀帘入内。   香车缓缓地驶远,不见了,官员们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散了,都散了吧。”   直到那些“重要人物”都走了,老百姓们才纷纷开始议论——   “娘娘?什么娘娘?”   “你看那些官,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哪里见他们低声下气待人?看来那女子,着实来头不小。”   “算了吧,管她什么来历呢,反正不碍咱们的事儿。”   “对对对,该干嘛干嘛,管谁筋疼?”   于是,月老庙们再次开始热闹起来,祈福的,攀亲戚的,烧香的,系红绳的,卖花生瓜子的,俱各开始倒腾自己的营生。   香车停在听涛楼前,白衣女子掀帘而出,步态从容而优雅地步入门内,直上第三层。   厢房中的陈设依然如旧,她至桌后坐下,往壶中注满清泉水,搁至小泥炉上,再点燃炉火,然后微阖双眸,宁神静气,清明心志,耳边,似乎响起淙淙清泉,阵阵鸟鸣。   忽然,她听到一阵极轻极细的呼吸声,似在隔壁。   女子睁开眼眸,瞅见炉上的水已经沸烈,壶嘴里冒出丝丝白烟,遂提起水壶,往茶杯中缓缓倾入。   袅袅茶香在空中飘散开来。   “公子,即已至此,何不现身一见?”   半晌声息不闻,再抬头时,眼前却已经多了一人。   “终是瞒不过你。”男子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的笑。   “喝吧。”女子将一盏茶放到他面前,“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男子端起茶盏来,啜了一口,面色已经变得自然。   “今日乃金瓶佳节,却不知公子为何在此?”   “我……”男子满眸欲言又止——他总不能告诉她,这些日子,他一直想她念她,一直想见到她。   “公子,璃歌本非好管闲事之人,但有一句话,却想问公子。”   “如果是婚姻之事,还请免问。”唐涔枫却直接明了地道。   夜璃歌抬头,深深看他一眼。   “那就,喝茶吧。”   饮了半杯茶,男子搁下杯盏,轻声道:“你能来这儿,我,我很高兴。”   “公子,是璃歌所信任的人。”   “真的吗?”唐涔枫双眼顿亮。   “璃歌从不骗人。”   两人不再言语,相对沉默,或许,对真正心意交融的人而言,无声,胜有声。   眼见着窗外的天色渐渐低黯下来,夜璃歌方站起身,唐涔枫也赶紧起身:“我送你。”   “多谢。”   沿着扶梯拾级而下,唐涔枫一直送夜璃歌出了听涛楼,看着她登上香车杳然而去,方才怏怏不乐地回到楼中。   “公子,”掌柜的凑过来,瞧瞧门外,再瞧瞧唐涔枫那张悒郁不乐的脸,“既然心有所愿,为何不告诉她?”   唐涔枫苦笑着摇头——告诉她,又能如何?没有结果的,不管他怎么努力,都不会有结果。   “呔——”   香车拐过街角,一个袒胸露腹的男子忽然从街边跳出,平举着双手挡在路中间:“我说大妹子,哥哥来看你了,干嘛用这劳什子挡着脸?”   “什么人?”香车两旁跳出六名侍卫,个个抽出长刀,圆睁两眼。   那汉子竟浑不在意,大踏步近前,伸手就去扯纱帘,旁边的侍卫哪里容许他如此胡来,抬手便用刀柄将其劈倒,汉子就势睡在地上,手捂胸口,大声叫嚷起来:“谋杀亲夫喽!快看快看,谋杀亲夫了!”   他这么一叫嚷倒不打紧,两旁呼啦围上来一群观风的人,汉子叫得愈发欢腾。   “哪里来的疯汉,竟敢如此胡搅蛮缠!”两名侍卫正要上前整治他,却听一道冷冽的声线从轿中传出。“退下。”   众人但见眼前一花,容姿惊世的女子,宛若琼花般立在街中,冷冷看着那个汉子,汉子怔了怔,继而傻痴痴道:“好媳妇,原来你果真藏在这车中,倒教夫君我好找,赶快,赶快跟相公我回家去吧。”   “你说,你是我夫君?”   “当然啦,”汉子两眼骨碌碌一转,“我不是你夫君,那谁是你夫君?”   “你既然是我夫君,那便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汉子怔了怔,继而嬉皮笑脸地道:“女人的闺名,怎可轻易道与人听?有什么亲热话,咱们回去说吧。”   “好吧,”女子面容一丝不改,“那我再问你,我是何方人氏,今年多大?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这……”汉子两眼转得更快,继而双腿一蹬,“反正,我只认准了你是我媳妇,你若我不跟我走,今日我便死在这儿!”   旁边的人已然看出蹊跷,忍不住嘀咕道:“这,这好像是讹婚啊。”   “是啊是啊,瞧他们两个,哪点能般配上?分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也难说,不定小两口吵架,故此演这么一出。”   “你要我跟你走是吧?那好,我便跟你走,夫君,请吧。”   未料女子轻轻淡淡一句话,却让情势急转而下,引得所有人将目光,都集中到男子身上。   男子却颇出乎意料,好半晌才爬起来,拎住衣襟抖了抖,转头得意洋洋地往前走,女子慢步跟在他身后,亦朝前走去。   “娘娘。”旁边一名侍卫赶紧上前相阻。   “没事。”白衣女子轻轻摆手,“我还料理得来,你们只管回去。”   她话虽如此说,但侍卫们哪敢离开,只能远远地跟在她后边。   有几个好事之徒也跟着,看见他们出了城门,隐入一片树林中。   在一间极破极旧的茅屋前,汉子停下,伸手将柴门一推,转头咧着牙朝女子笑道:“好媳妇,这便是咱们的家了,进来吧。”   女子当真走了进去,却见里面一无所有,什么都是破破烂烂的。她巡视一圈,在墙角处找出把竹椅,用绢布拭净,然后神态安然地坐下。   汉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镇定自若的人,这样……奇怪的人。   他站在那里,不停地吞咽着唾沫,欲近不敢,欲走不舍。   “奶奶的,早知道,就不接这桩生意了。”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一粒石子破空射来,打在他的膝弯处,汉子踉跄两步,朝前方扑去,却觉一股风扑面而至,将他撩倒一旁。   “抓淫妇啊!抓淫妇啊!”随着几声飞扬跋扈的尖叫,奔进一个浑身肥肉的妇人,手舞大棒直冲向白衣女子:“你个狐狸精,竟敢勾引我相公,看我不打死你!不打死你!”   没等她近前,外面的侍卫早已按捺不住,猛然冲进,抓住她的胳膊,将大棒夺下,厉声斥道:“你做什么?”   “抓狐狸精!我抓狐狸精我!”   第四百四十七章:心痛   却说院子外面,不知何时已然围了一圈人,个个指指点点。   要知,乡野中人,最好议论男女之事,纵然没事,他们也能编出一筐话来,更何况现在有事。   女子静默地坐着,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戏,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乡长来了!乡长来了!”外间忽然传来一声高喊,稍顷,一名下颔留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进,当他看到夜璃歌时,先是一怔,然后情不自禁做了个吞咽唾沫的动作。   不过,他很快恢复镇静,转头看向那胖妇人:“赵金花,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乡长,你怎么骂我啊?”赵金花粗着嗓门道,“分明是她不要脸,勾引我汉子,像这种女人,就该沉塘!沉塘!”   “沉塘!沉塘!”外边的人一叠声叫起来。   乡长咳嗽两声,止住众人议论,又转头看着夜璃歌,满脸痛心地道:“这位大妹子,你长得如此娇媚动人,做什么,做什么要勾引朱七斤呢?”   已经很久了。   很久没有“沦落”到这样粗鄙的环境里,被无数人用瞧怪物一般的目光瞧着。   夜璃歌忽然想笑。   她跟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不知道傅沧泓要是看到这场景,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呢?   “你怎么不说话?”见她不应声,乡长的脸色变得阴沉——在他的认知范围里,这方圆十里地,就是他的王国,一切由他说了算,他敢说东,绝对没有人敢说西,他说朝北,绝对没有人敢朝北。   夜璃歌笑了,那明媚容光,使得四周所有一切黯然失色。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乡长面前,目光凛冽地看着他,从嫣嫣红唇间吐出三个字:“怕死吗?”   “你说什么?”乡长蓦地一愣。   夜璃歌再踏前一步,从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寒意,使乡长只觉遍体生寒,他吱唔半晌,却答不出一个字来。   “聪明的话,就赶紧带着所有人离开。”   乡长想说“不”,可喉咙口却像被什么卡住似地,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   “没听明白?”   “我——”乡长看看她,忽然一股子怒意从心底蹿起,抬手去摸夜璃歌的脸,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猥亵,“行,我这就出去——”   冷光一闪,乡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手已经飞了出去。   “啊——!”好半晌过去,才听得乡长蓦然一声惨叫,然后跌跌撞撞朝外奔去。   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   这突然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众人皆愣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人群里有那胆小的,已然悄悄溜走,剩下几个流氓地皮,远远地瞧着屋中美人,无限贪馋,却不敢近前。   俯下身子,夜璃歌目光幽寒地看着躺在地面上的朱七斤,嗓音低哑:“还要和我亲近吗?”   “不不不。”朱七斤两手乱挥,他纵然无赖,却不到亡命的份儿上,自问招惹不起这女人,缩着身子朝后退去。   夜璃歌冷然地哼了一声,坐回床榻上。   乡里之徒,到底是乡里之徒,从来只知道欺善怕恶。   不用侍卫们驱赶,众人均觉无趣,一个接一个离开,唯有一名男子,踏前两步,正容正形地道:“姑娘,你还是快些离开此地吧。”   夜璃歌不言语,只是抬头瞅了他一眼。   “嗖——”   “嗖嗖——”   一阵密集的流箭忽然从林外射来,接着响起数声惨叫,其中一支也射向男子的后背,眼见着就要穿透他的身体,夜璃歌蓦地抬手,将他推开。   一匹浑身藜黑的马儿从树林中奔出,马上男子面冷如霜,直驰至小屋前:“你在这里。”   “是,我在这里。”   “那就好。”男子调头看向门内的侍卫,“放火烧了这树林。”   “沧泓。”夜璃歌将他叫住,“这只是意外。”   “没有意外。”傅沧泓的双眸冽如寒渊,隐着万钧雷霆般的怒气。   夜璃歌忽然笑了。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没有让她失望。   “我很开心,因为很开心,所以,饶过这片林子吧。”   “噢?”   “就当是一场游戏。”   “好。”   男子朝她伸出手来,夜璃歌轻移莲步近前,伸出手去,任男子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傅沧泓手上一用力,女子便像只蝴蝶般,翩翩飞了起来,落入他的怀抱中。   “搂紧我。”他贴着她的耳廓,柔声说道,女子点头。   但听一声长吁,马儿四蹄高扬,就朝树林深处驰去,单留下适才那青年男子,半卧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远去的人影。   任由阵阵冽风从耳边刮过,直跑出很远很远,傅沧泓方才停下。   “好些了吗?”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拥紧她。   天地苍凉,他们就像两个小点,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沉默良久,傅沧泓方才再次启唇:“是谁?”   “是谁重要吗?”   “很重要。”   “听我一句话,沧泓,不要放在心上。”   傅沧泓呼吸一窒:“璃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仁慈了?”   “仁慈?”夜璃歌摇头,“我只是不想让自己不痛快,纵然你贵为帝王,这个天下,也不全是我们的。”   “所以?”   “所……”   只说了一个字,她的唇已被他紧紧吻住,他用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发泄着他内心所有的情感。   他们相拥着从马背上滚落,翻滚进草地深处。   天空辽阔,无拘无束,有高飞的鹰掠过,发出长长的尖鸣。   傅沧泓舒了一口气,将手臂枕在夜璃歌的脑后,双眼微微眯缝起。   “也许,只有在这里,整个世界才是我们的吧。”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胸口上,万里苍穹无云,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抚慰着他们。   直到天色昏暗下来,两人方才起身,收拾干净身上的草叶,骑着马儿慢慢往回走。   “参见皇上。”   “参见娘娘。”   才出树林,一队侍卫便围了上来。   “嗯。”傅沧泓点点头,用披风裹紧怀中的女子,“回宫。”   一支支火把沿途燃起,照亮前路,将那一对珠璧般的人儿衬得更加超然脱俗。   ……   半夜的时候,风忽然狂猛起来,吹得窗户扇“啪啪”直响。   杨之奇霍地睁开眼,轻轻推开怀中的女子,披衣下床。   他走到门后,立了许久,才拉开房门,却见外面一人披着斗篷,长身而立。   心,忽然变得安静异常。   两人如影子般飘至高大的紫杉树后,立定。   “警告你,不要再做任何愚蠢的事。”   “愚蠢?”杨之奇一脸无所谓,“傅沧泓,你知道,任何威胁对我都没用。”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不妨试试,看看咱们俩,谁玩得过谁。”   “嗬嗬。”杨之奇低笑。   傅沧泓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他并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准确地说,除了夜璃歌,他并不愿意搭理任何人。   后方,杨之奇捏紧了拳头,但也仅仅只是捏紧拳头而已。   回到寝殿,褪下外袍,傅沧泓伸手掀开锦帐,却见夜璃歌面朝里边卧着,他钻进被窝里,抬起手想抚摸她的面颊,指尖却僵在空中。   说过很多次,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可是为什么?   夜璃歌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眼眸。   他的眸色很深,像晴朗的夏夜天空,赤诚的情意足以感动世间任何一个女人。   夜璃歌不仅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睡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嗯?”   “我真地不希望——”   “没事的。”夜璃歌柔声道,拉过被子盖在他的身上,“我没事。”   “可是我难受!”傅沧泓腾地一下跳起来,落到地上,“看着你折腾自己我就难受!”   “我怎么折腾自己了?”夜璃歌也坐起身来。   “你明明知道,出去会有危险,对不对?”   夜璃歌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夜璃歌还是不说话。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从来不跟旁人商量一下,你到底还有没有,当我是你的丈夫?”   夜璃歌微愕。   她以为,自己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并不愿意他多操心,难道这样也错了?   “璃歌。”傅沧泓的嗓音带着无尽的伤感,“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很无奈,你知道吗,我真地很无奈。”   “无奈?为什么无奈?”   “你,”傅沧泓瞅着她,却不知该怎么说——很多时候,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没有人能看得懂,她的悲欢喜乐,即使,离她最近的他。   “我只希望,以后你有危险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最后,他只能这样说。   夜璃歌像是懂了,也像是没懂。   危险吗?   她会有危险吗?   怎么她自己却不觉得?   她不知道,她自己不觉得,旁边的人却看得惊心动魄,尤其是爱她的人,简直受不了那些煎心焚骨之痛。   也许,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生命里有些劫难不可避免。   因为她是夜璃歌。   拥有绝世无双美貌权势的背后,自然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譬如,坦然面对一切腥风血雨的勇气,坦然正视世间磨难的决心。   唯有如此,她才有资格陪伴在一个帝王的身边,替他撑起半边天下。   傅沧泓,难道这样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男人几乎想大吼,可是看到这样的她,却什么都吼不出来。   天知道他有多心痛,当她每次遭遇伤害时,他都能感觉到,一柄刀刃插进他的心脏,很痛很痛,痛到血流成河。   第四百四十八章:相信你自己   她双唇微张,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男女之间的感情,便是这般微妙,爱得越深,伤得便也愈重,离得越近,有时候就越远。   不管怎样地抚慰,还是没有办法弥合彼此心上那道裂痕。   “璃歌,”他把头深深埋进她怀中,“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想——”   “都想什么?”   “都想着我们就是一个人,不分彼此。”   “我,有和你分彼此吗?”   “有。”傅沧泓抬起头,眼里闪过丝伤悲,“我总是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什么。”   “那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也许很多事,在你看来是这样,在我看来又是那样。”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莫棱两可起来?”   “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傅沧泓深叹,“你什么时候见我如此的手足无措过?”   “……”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头,只觉此时的他十分地可爱。   傅沧泓偏着脑袋看她,然后俯身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你不要多想。”夜璃歌伸手将他抱住,“我们现在很好,很恩爱,很甜美。”   “嗯。”傅沧泓慵懒应道,像只大熊般趴在她身上,将她紧紧抱住,姑且如此吧,难得糊涂,人生不能太清楚,否则徒惹伤悲。   次日清晨,夜璃歌刚刚梳洗罢,姣杏儿便打起帘子走进,躬身伏拜:“娘娘,宁馨郡主求见。”   “哦?”夜璃歌拈起枚花钿贴在额心,垂眸道,“传她在偏殿外候着。”   “是,娘娘。”姣杏儿应声退下。   又往鬓上簪了两枝珠花,夜璃歌将发髻理得一丝不苟,方才站起身来,拖着长长的裙摆慢慢往外走。   隔着雕梁画栋的长廊,瞧见虞绯颜立在殿门外,夜璃歌的步态愈发从容,自虞绯颜面前飘然而过,迈入殿中,撩起裙摆坐进凤椅,又端过茶盏轻啜一口,方才缓声道:“传。”   “传宁馨郡主虞绯颜入殿觐见!”宫侍拖得极长的嗓音响起。   虞绯颜早已窝着一肚子火,却不敢发作,只因人家现在是一国之母,而她却只是下臣之妇。   唉,想想都是气啊,她夜璃歌当初只是一个官家千金,而她却是地地道道的皇家贵眷,谁想现在,她竟然要看她的脸色,给她下跪。   冷眼瞅着虞绯颜走进,夜璃歌也不言声儿,只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   “臣妇虞绯颜,拜见皇后娘娘。”沉膝跪下,虞绯颜慢声细语道。   夜璃歌却不叫她起,任她跪着,过了好半晌方道:“你今儿个,却是做什么来了?”   “臣妇这是给皇后娘娘献礼来了。”   “献礼?什么礼?”   “请娘娘摒退左右。”   “嗯?”   夜璃歌摆手,两侧宫侍退下。   虞绯颜这才从袖中掏出个匣子,恭恭敬敬递到夜璃歌面前。   “这是什么?”   “娘娘一看便知。”   “也不必看。”夜璃歌接过匣子,随手搁在一旁,“这礼,我收下了,你,先回去吧。”   虞绯颜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依她原本的性子,早已发作,可是此际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臣妇告退。”   “去吧。”   待出了偏殿门,虞绯颜终于发作,随手采了朵琼花,撕下片片花瓣揉成一团,再丢进草丛里。   “奇哥哥!”一踏进承泽殿,虞绯颜便如花蝴蝶般扑到杨之奇身边,抓着他的胳膊一阵摇晃,“人家要离开这儿,要马上离开这儿!”   “怎么啦?”放下手中书册,杨之奇把她揽入怀中,口吻极是宠溺。   “你不知道那个夜璃歌,满脸阴阳怪气,颜儿心里难受死了。”   “不是说好了,暂时忍一忍吗?”   “可是,”虞绯颜仍旧很不满地嘟着嘴,“人家,人家怎么说,也是堂堂的郡主,如今却要给她下跪。”   “难道,你都忘记了,你皇兄是怎么说的?”   “皇兄说,小不忍则大谋,可我,可我实在是看不出来,皇兄的大谋是什么?”   杨之奇正要言语,忽然打住话头,抱过虞绯颜的脖颈就热辣辣地吻上去,却把个虞绯颜搞得目瞪口呆。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杨之奇方才松开她,却见虞绯颜两腮泛红,目眩神迷,半瘫在杨之奇怀中,喃喃道:“奇哥哥,你真棒,再,再来一次……”   杨之奇哭笑不得,却顺她之意,两人就那样缠绵起来,虞绯颜全身心沉浸于这幸福甜蜜的享受中,而杨之奇却绷着心弦,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窗外的夜色终于黑尽,怀中佳人沉沉睡去,尽管已经疲乏至极,杨之奇还是无法合眼,他不是虞绯颜,能够将刚刚才遇到的烦恼悉数抛诸脑后,作为一个大男人,一个壮志犹存的男人,他必须细细为今后打算。   “要忍……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忍,必须等到傅沧泓和夜璃歌之间,再度再现裂痕,不,不是裂痕,而是杀机……”   杀机?   他们之间出现了多少次杀机?可是哪一次,他们抓住了?杨之奇觉得,自己都快泄气了。   只是,人活着,总得为了一丝希望不是吗?就算没有希望,也要为自己找一丝希望不是?   暂时的赋闲,并不等于放弃,暂时的隐匿,是为了以后的腾飞,趁着这段隐匿期,他得做好充分的准备。   思想上的,战备上的,一旦起跃,就须直上九天!   更鼓响起三通,外面才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夜璃歌放下手中书册,转过头去,却见傅沧泓迈进门槛,正伸手褪去大氅。   “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被一些繁杂事给绊住,想我了?”男人凑上前来,眸光莹亮地看着他。   夜璃歌撇撇唇,伸手将他的脸给推开。   男人却索性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抱入怀中,细细抚摸着她的手:“说,想我没有?”   夜璃歌不说话,只是攀住他的脖子,将一个吻落在他的耳后,傅沧泓顿时来了兴致,猛地将她抱起,大步流星朝床榻的方向而去。   一通翻云覆雨之后,床榻显得零乱不堪,夜璃歌伸手推推他:“怪腻的,赶快起来,叫人进来收拾收拾。”   “嗯。”傅沧泓应了声,凑唇在她脸上亲了亲,方才披衣下床,将夜璃歌抱到另一张榻上,再叫进姣杏儿,让她换上新床褥,并送热热的香汤进来。   等沐浴净身完毕,两人方重新躺进被窝里,夜璃歌阖上双眸,正要睡去,傅沧泓却隔着被子拉拉她的手:“睡不着,和我说说话儿,好么?”   “想说什么?”   “比如,咱们再生个小宝宝?”   “这个话题已经聊过了,不新鲜。”夜璃歌否认。   “那,聊个新鲜的?”   “嗯。”女子眯缝着双眼道。   “让我想想——今天有地方官员上奏,说当地出现了祥瑞。”   “哦?什么祥瑞?”   “说是——当地的山林里长出好多灵芝。”   “灵芝?”   “嗯。”   “还有吗?”   “没有了。”   两人慢慢地聊着,聊着,不知什么时候,夜璃歌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傅沧泓半撑起身子,定定地瞅着她。   忽然笑了。   忽然很想笑。   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与家国天下毫无关系,反倒是家长里短,像寻常百姓人家过日子,每天只计较鸡毛蒜皮,或许,也是一种享受。   他不由张开双臂,将女子拥入怀中——其实,只要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在哪里都不重要,做什么也没关系。   璃歌,我只是想爱你,只是想这样好好地爱你,你知道么?   你,知道么?   咚,咚,咚。   他们的心贴得那么近,几乎连跳动的节奏都一样。   当沧海桑田都过去,红尘漫漫,几度悲欢,几度离合,依然在一起的,是你,和我。   我不可能忘记你,也不可能放弃你,相依相靠相守到老,便是一种俗世的美好与幸福。   夜璃歌那颗漂浮的心,一点点沉定下来。   曾经以为,天下很大,风云四合间,我舞如凤凰幻美,可是这一刻,却突然发现,原来你,才是我真正的天下。   是一方,开满了琼花,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下。   也许,当两个人的心完全打开,没有丝毫隔阂之时,那片天空,才会真正地完满吧。   我是如此如此地爱你,你是如此如此地爱我,时光的河流静静从我们两人间淌过,记取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或许,什么都没有留下,或许,谱成一曲欢快的歌谣,为后世流传。   有一天,怅然回头,你会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要你心存善意,纵然地狱,也能开出最优美的莲花。   “沧泓,你知道吗?爹爹曾说,我是这天下,唯一能制衡你的利器,可是,直到今日,我才发现,爹爹说错了,能够制衡你的利器不是我,而是——爱,沧泓我爱你,所以,请你以一个帝王的姿态,好好地去爱天下苍生,去怜悯世间的一切吧,做一个优秀而杰出的君王,不要辜负上苍赐予你的,金色的华年。”   “我会的。”男子沉声答道。   “相信你自己,相信你的爱,可以化解世间所有一切灾劫。”   第四百四十九章:欺善怕恶   跨进沐仁殿的刹那,杨之奇微微皱起眉头,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变了。   确实是变了。   是那个坐在龙椅之上的男子。   他变了。   变得看似不堪一击,实则内隐一股强大的力量。   是什么呢?   杨之奇眨眨眼,他确乎有些不明白。   “朕召你来,是有一件事。”   “什么?”   “朕想封你为归逸侯,赐尔庄园与土地,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之奇心中一凉——变相削权?   他想过傅沧泓会对他下手,甚至作好兵变之准备,却万没料到,傅沧泓会如此和颜悦色同他讲话,并且……   但,以傅沧泓的为人,会真正放下屠刀吗?倘若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在夺去他兵权之后,便置他于死地,又如何呢?   傅沧泓眸色微冷:“杨之奇,这是朕的底线。”   杨之奇抿抿唇,以他强势的性格,可不想做砧板上的肉,自然是手中有所恃凭,方能心安,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他若真识不得好歹——   “微臣谢皇上隆恩!”   “嗯,”傅沧泓点点头,从御案上拿起一卷卷轴,“另外,你把这个带回去,给虞王。”   “是。”   杨之奇再次躬身行礼,接过卷轴后退出。   “皇上。”人影闪出,跪在御案前,傅沧泓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去通知金狼,让他暗中跟着杨之奇。”   “是,皇上。”   做完这一切,傅沧泓微微朝后躺倒,定定看着上方的藻井。   一国君主,庙谟深宏,他自然不希望看到任何人脱离他的掌控,但,人却是这世上最复杂多变的,尤其是像杨之奇这样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做好准备。   默坐了片刻,他方才起身,步出大殿,沿着护栏慢慢往回走,金色琉璃瓦上方,阳光明朗,天清云白。   傅沧泓不由放缓了步伐。   “你们听说了吗?皇后娘娘在外偷汉子,而且,还是个不入流的无赖汉。”   “真的?”另一名宫女的话语里,充满难以置信和幸灾乐祸,“这才好呢,想不到她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背地里竟然如此下作不堪。”   “就是,这不是丢皇上的脸吗?”   “嘻嘻,”另一名宫女掩唇低笑,“说不定皇上,无法满足……”   “住口!”不等她们说完,喉咙口蓦地一紧,已被两只大手紧紧掐住,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极其狰狞扭曲的面孔。   “皇,皇上……”只来得及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两名宫女舌头伸得老长,已然毙命。   “啊——!”   “啊——!”   恰好几名宫女捧着器物走来,看见这一幕,吓得纷纷尖叫逃走,傅沧泓心中余怒未消,抬起手来,一掌一个,将其悉数击毙。   他站在那里,任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黑色遽眸中汹涌着阵阵怒涛。   火狼闻声领着队侍卫走来,瞧见如斯情形,旋即站住,直到傅沧泓整个儿冷静下来,方才提步上前。   “皇上。”   “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冷声吐出一句话,他大踏步离去。   演武场。   挥着拳头,不停击打在木桩上,傅沧泓呼吸促急,整个人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就像从前的从前,看着父王死去的那一刻,就像从前的从前,看到她每每遭受伤害的瞬间。   是那样真实的心痛,痛得整颗心都像是要炸裂开来。   自古以来,众口烁金,纵然是最圣洁的人,也难抵世人流议,何况是她?   他容许任何人诋毁他,辱骂他,践踏他,却无法容忍任何对她的伤害。   下意识地保护她,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岂知,愈是精心想保护的,便愈容易受到伤害。   直到倦了,累了,傅沧泓方才随意往地上一倒,放松四肢,怔怔看着天空中丝丝袅袅的云。   “啪——”一颗棋子落下。   “母后,你输了。”小延祈眨着乌黑双眼,瞧着对面的女子。   “祈儿真聪明,这么快就学会了。”   “不是祈儿聪明,是母后你,心思不在棋枰上。”   夜璃歌一愕——这孩子,什么时候,也懂得察言观色了?   “母后是在担心父皇吧?”小延祈探头朝窗外看了看,“论理儿,父皇这个时候,已经处理完政事了。”   “你父皇日理万机,事务繁重,一时照管不过来,也是有的。”   “才不呢。”小延祈摇头,“父皇说过,在他眼中,母后胜过一切。”   “来,再下一局。”夜璃歌转移话题,将棋枰上的子儿清理干净,再度开始布子。   蓦地听得“噼噼啪啪”,一阵珠帘撞响,母子俩齐齐转头,却见傅沧泓面色泛红,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沧泓?”夜璃歌下了榻,上前将他扶住,“你,你喝酒了?”   “今天,今天送走了杨之奇,朕,朕心里高兴,高兴——”傅沧泓说着,伸手摁住夜璃歌的肩膀,“歌儿,你高兴吗?”   夜璃歌不言语,只是拿眼瞅着他。   若是寻常,傅沧泓必然又疼又爱,可是此际,他却突然发了火,厉声吼道:“夜璃歌!不许你这样看朕!”   夜璃歌倒没怎样,傅延祈却吓了一大跳,蓦地站起身来,后背挺得笔直,立于一旁。   并没有别的言语,夜璃歌扶着傅沧泓,将他送至榻边,本欲服侍他躺下,却被傅沧泓一把摁在枕上,他的吻,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你——”夜璃歌意图挣扎,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动作极其粗暴地剥掉她身上衣衫……   风吹过,珠帘碎碎地响。   直到完全发泄出身体里的欲-火,傅沧泓方才清醒过来,松开怀中女子,怔怔看着帐顶。   夜璃歌躺在他身侧,一动不动。   傅沧泓有些着忙,用胳膊肘推推她,略带歉意地道:“璃歌?”   夜璃歌没有应声。   “璃……”傅沧泓翻过身,却见一串晶莹泪光,凝在夜璃歌的睫尖,他顿时慌了神,“璃……”   “别理我!”夜璃歌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傅沧泓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心中升腾起无穷无尽的懊恼——他肯定是被猪油蒙蔽了心智,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居然伤害了她。   居然以这样的方式伤害了她。   这一夜,两人背对着背,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夜璃歌醒来,身旁已经没了傅沧泓的影子,她抱着被子坐了良久,方才撩开锦帐起身。   姣杏儿端着金盆走进,服侍夜璃歌梳洗,然后又让小宫女捧进早膳。   咽下最后一口香粥,夜璃歌用锦帕细细擦拭唇角,睨了眼姣杏儿:“你有什么话,说吧。”   “娘,娘娘,”姣杏儿显然很紧张,一启唇,就磕磕巴巴,“奴婢,奴婢不敢,不敢说……”   “那就不要说!”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阵磕头求饶的声音,遥遥听去很远,但又非常清晰。   “去瞧瞧,怎么回事。”   姣杏儿应了声“是”,躬着身子退出,直到出了殿门,方才转身加快步伐,连穿过两道门,方见傅延祈端坐在一把椅子,正命令六个宫侍,重重鞭笞着三名宫女。   姣杏儿并未近前,只站在云竹丛后,默默瞧了小会儿,便折回龙赫殿中。   “如何?”   “启禀娘娘,是郡王殿下,在,在刑责宫女……”   “郡王殿下?”白思绮微愕——祈儿这孩子,怎么会?   旋即,她站起身来,姣杏儿本想拦阻,却又怕她责罚,故此只能跟在她身后,步出寝殿。   可等她们赶去,院门前已经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夜璃歌目光朝四下里扫了扫,面色微微冷沉。   “皇后,皇后娘娘……”姣杏儿吓得面色发白,赶紧“扑通”跪下,“奴婢,奴婢并未撒谎。”   “本宫知道。”夜璃歌的嗓音异常地冷,“你且起来。”   姣杏儿站起,却听夜璃歌又道:“你先回去,本宫独自走走。”   “奴婢遵旨。”   待她离去,夜璃歌方沿着长长的甬道,慢慢朝前走去,以她的敏锐,自然能判断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湖边站住,抬头望向那清湛湛的天空,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很多,愤怒、不堪、屈辱,可是到最后,都悉数沉寂,倘若傅沧泓不介意,便没有谁能奈何得了他们,倘若傅沧泓介意,那么……   夜璃歌唇角扬起,绽开丝极浅极柔的凉笑。   俗世红尘,黑白颠倒,原本就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为的,只不过是一己之私利,普通百姓们,争的是蝇头小利,哪及得顶层风云,招招足以致人死命。   只是,有意义么?   这样有意义吗?   她阖上双眼,忽然间觉得好累好累。   很想找个地方,好好地歇息一下,好想找个人,依靠一下。   可她并不想放纵自己的软弱,因为,她是夜璃歌,时时刻刻都必须坚强面对一切风波和磨难的夜璃歌。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傅沧泓不能没有她,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放弃,他一定坚持不下去。   就像他登上龙椅上的那一刻,看到的都是寂寞和孤独,所以,他那么渴望着她的陪伴,给予他温情,以抗衡这无边的冷漠。   只是他们之间最纯净的温情,却一次又一次遭遇来自外界的冰欺霜压,重重坷磨。   灰蒙蒙的云遮蔽了阳光,使四围的一切渐渐黯淡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夜璃歌方才转头,却见不远处,傅沧泓长身而立,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他们仿佛透过彼此的身体,直接看进灵魂里去。   似乎不用再多说什么,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了她需要什么。   淡淡一点日影隐在云里,夫妻俩慢慢朝着彼此合拢,深深抱紧彼此。   “纵使沧海桑田,你永远都是我傅沧泓,最爱的人。”   “你也是。”夜璃歌终于灿若春花般笑了。   纵使沧海桑田。   纵使风狂雨暴。   纵使整个世界都反对。   他们会依然坚定地守护着这份爱,直到生命的尽头。   夜璃歌,我会让千秋万代的人都看见,我傅沧泓对你至死不渝的感情。   你,根本用不着怀疑,而我,也不会给你任何机会怀疑。   第四百五十章:认输   “没有用吗?竟然一点用都没有?”   深浓的挫败感,第一次完全吞没了杨之奇的整颗心。   从来都以为,在权利和金钱面前,任何感情都虚假得不堪一击,没想到,没想到他们——   是他杨之奇太过浅薄,还是那一对男女太过痴缠?   傅沧泓,我是该羡慕你,还是该嫉妒你?   “奇哥哥。”后背忽然一阵柔软,却是虞绯颜贴了上来,“你又怎么了嘛?”   杨之奇瞅了她一眼,不说话。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又是因为夜璃歌,奇哥哥,你能不能不想她啊?”   “我没想她。”杨之奇有些没好气地道。   “我不信,你看着我。”虞绯颜掰过他的脸,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眸,“你说谎!”   不知道怎么,杨之奇心中一阵无明火起,猛然打掉虞绯颜的手。   虞绯颜顿时僵了。   自他们两人成亲以来,杨之奇对她,几乎是千依百顺,不管她说什么,要什么,他统统满足。   她看着他,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一转身跑了出去。   杨之奇自己也怔住,然后瞧着自己的手——他刚刚,都做什么了?   没有多想,他拔腿追出去,却见虞绯颜衣袂飞扬,已然冲进一片树林。   “颜儿!颜儿!”杨之奇跟过去,大声叫道。   “你不要过来!”虞绯颜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颤音,含着无尽委屈。   杨之奇心中阵阵发痛,暗咒自己该死,步速愈发加快,一个闪身,将虞绯颜整个儿抱进怀里,虞绯颜先是挣扎了几下,然后伏在他怀中,低低抽噎起来。   “对不起颜儿,对不起。”杨之奇满怀愧疚,不知该怎样才能挽回。   许久之后才听见虞绯颜低低地道:“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这件事你已经尽力了,不应该自责才是……或许,承认失败,对生性骄傲的你而言,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可是奇哥哥,他们,他们……”   “你想说什么?”杨之奇抬起她的下颔。   “他们那么爱对方,尤其是傅沧泓,宁肯为了夜璃歌去死,奇哥哥,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强过死亡……”   杨之奇的身体一阵抖颤——确实如此啊,这世间,能有什么力量,比死亡更强大?   “奇哥哥,放弃吧……”   放弃吧,放弃吧。   不单是虞绯颜,就连杨之奇心中,也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说。   放弃,也是真正承认失败。   傅沧泓,我输了。   输给你的执著,你的霸气,天下间,再没有比你更懂爱的男人,也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得到那个女人的感情。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此言,诚不假也。   “走吧。”终于,他拥紧怀中女子——或许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得的幸福。   ……   锦帏低垂。   女子靠在男子宽阔的胸膛前,神色静好。   他们两人间,越来越少言语的交流,有时候甚至就像是一个人,不用如何,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鱼水交融。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果然是夫妻情深啊。”一道戏谑的声线,却蓦地自帘外传来。   夜璃歌只长睫轻颤了颤,人却依旧伏在傅沧泓怀中。   轻轻将她放到枕上,傅沧泓方才起身走出,却见那男子斜倚在殿柱上,正朝他挤眉弄眼。   “跟我来。”傅沧泓自他身边走过,沉声吐出三个字。   两人遂出了寝殿,转入旁边的侧厅。   “什么事?”   “难道没事,我就不能来?”   “北堂暹?”   “好好好,”北堂暹赶紧摆手,“跟你这样的人,真是半点开不起玩笑,我要借兵。”   “借兵?”傅沧泓浓眉一掀,“打谁?”   “当然不是打你,”见傅沧泓脸色微沉,北堂暹赶紧道,“我老实交待,我准备,一统海上九十九岛。”   “一统海上?”傅沧泓眸中锐光闪过,“北堂暹,你的口气可是不小。”   “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叫作‘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人生七尺躯吗’?你傅沧泓坐拥整个天承大陆,我北堂暹怎么样,也能海上称王吧?”   “如果,我不借呢?”   “瞧你,说得这般严重,我又不会白借——这样吧,一名兵士十两黄金,算是佣金,如何?”   十两黄金,不得不说,这可是个极具诱惑力的价格。   “你还在考虑什么?觉得我不够诚意?”   傅沧泓仍然踯蹰。   “难道是,”北堂暹微微侧头,朝墙壁瞄了瞄,“做不了那位的主?”   “确实。”傅沧泓竟毫不迟疑地承认,“我要同璃歌商量一下。”   “你——”北堂暹不由无力地摇摇头,“傅沧泓,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居然还惧内——”   “天下人人皆知我惧内,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傅沧泓慨然答道,似乎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   “好好好。”北堂暹摆手,“那我等你。”   回到寝殿,见夜璃歌还睡着,傅沧泓并不吵她,只在榻侧坐下,默然沉思。   “是北堂暹?”   “嗯。”   “他——是想借兵?”   “你如何知道?”傅沧泓眼里闪过丝惊奇。   夜璃歌坐起身来,慢慢梳理着鬓边青丝:“因为你们是一样的人。”   “哦?”傅沧泓的眉梢微微挑起,“怎么讲?”   “鲲鹏展翅,俯越万里,绝不会囿于一域。”   “妙哉。”傅沧泓点头,“看来你对他,也颇为了解嘛,那你说,我该不该帮他?”   “他出什么价格?”   “你猜猜看。”   “一人十两黄金。”   “真准。”   “既如此,便给他两万人。”   “两万?”   “这——可有什么说法?”   “两万人,北堂暹虽然略有失望,但却致于引发他的怒火,再则,他就算有了这两万人,要想兼并诸岛,还是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到那时,北宏已经,很强大。”   “我明白了。”傅沧泓唇角漾起几许笑意,宠溺地拍拍夜璃歌的头,“夫人,你可真是聪明。”   “夫君你也不傻,只是,只是没有认真算计而已。”   傅沧泓失笑:“有你算计着,我自然就不用了。”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傅沧泓再次起身,刚走到侧殿门口,却见北堂暹拊掌大笑着走出。   “怎么?”   “我知道,你那鬼灵精皇后打得的好主意,心里的算盘一划拉,我的黄金就哗哗往外倒,而且怎么算都是我吃亏。”   “哦?”傅沧泓半分不见恼,“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合作喽?”   “愿意,愿意之极。”北堂暹眸中亮华闪闪,“傅沧泓,你知道你皇后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嗯?”   “就是她从来都会给人留后路。”   北堂暹说完,飘然朝外走去,留下一句话来:“两万人,我这就带走了啊。”   眼瞅着北堂暹离去,傅沧泓正欲转回寝殿,冯翊却自御道那头走来:“微臣参见皇上。”   “何事?”   “越州境内有一座山突然喷火,大量烟尘直冲上半空,蒙蔽日光,致使当地人畜死伤惨重。”   “即令当地官员援救。”   “州和两名长吏均已罹难,朝廷需派新官员前往。”   “依你看,派谁为好?”   “关于此,微臣有个谏议。”   “你且说来。”   “常言说,武官不惜死,文官不爱财,便足为栋梁,故此,微臣想借这个难题,试一试朝中诸位官员的真心。”   “哦?”傅沧泓点头,“说得不错,大事难事,看担当,越到关键时刻,越敢站出来的人,才是真正能做事的,朕赞成你的想法,去吧。”   “谢皇上。”   冯翊走后,傅沧泓独自一人在园中徘徊,陷入深思——说实话,对于朝中各位官员的性情、资历,他了解得,只怕还真没有冯翊多,而且冯翊这人胸怀家国,腹藏韬略,真正帮了他不少的忙。   如今宫中朝中,俱皆和顺,自己似乎,再无什么可悬心的了。   但愿那些风风雨雨,真地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如今他想要的,确乎只是陪在她身边,好好地爱她而已。   ……   入冬了。   女子倚在栏杆旁,微微仰着头,瞧着那薄碎雪花儿,零零星星地飘着。   她的容颜,还是那样地美,岁月辰光,竟然没能留下丝毫痕迹。   朝罢归来的傅沧泓,穿过长长的回廊,立在檐下静静地看着她。   就像在瞧一帧画。   不由自主地便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一刻怦然心动,锁定终生。   从此以后,她在哪里,他的心便也在哪里,世间浮云蔼蔼,人事纷纭,却没有什么,却改变他的意念。   男子勾起唇角,忽然间微微地笑了。   然后他加快脚步,可当他真走到栏柱边时,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咦?他眨巴眨巴眼——小丫头去哪里了?   左右看看,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飞上屋檐,飘飘欲仙地立着,娥髻高耸,身姿婀娜,傅沧泓当即跃起,飞上半空。   两人就那样在青灰色的天空下展开追逐,九重宫阙,在他们脚下仿佛只如一张图画。   来往宫人们纷纷站住,惊讶地看着半空中那对人影,是他们的帝后吗?真的是吗?   关于他们,已经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太多太多的传说。   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得枝梢上的雪,洁白晶莹,宛若琉璃。   也许他们的灵魂,已经超越尘世,属于另一个空间的所在。   那是一个极少有人去往的世界,不涉尘埃。   终于,女子停了下来,落入他的怀抱。   他的吻,肆无忌惮落在她的唇角,带着深深的眷恋。   第八卷:功成天下   第四百五十一章:爱恋   深山,幽涧。   巨大的岩石旁,坐着两个老者,一人着白衣,须发皆白,另一个着黑衣,披着黑色的大氅。   两人已经怔立许久不动,而岩石上的棋子,看上去,似乎也已经凝滞不动。   “大兴之相啊。”   “自来大兴,便伏有大凶,是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然也。”黑衣老者捋须点头,“天生万物,自有其命途,人力万不可强改,是谓,祸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个中因由,无人能够全然参破。”   “老家伙,就你爱卖弄聪明,却当世人都不明白?”   “世人不是不明白,只是身不由心,从来七情六欲,便最损心耗智,凡俗人等困于声形等相,反而斟不破事物轮回之理。”   “嗯。”黑衣老者捋须点头,“当悟者自悟,不悟者,一生不能开悟。”   “是啊是啊,我等就当是一局闲谈吧。”   “说得好。”黑衣老者抛棋,站起身来,“江山秀丽,岁月正好,吾去也。”   再观白衣老者,仍然坐在原处,注视着整个棋局。   “师傅。”   另一名老者忽自林中而来,立在白衣老者身后,面色恭谨地道:“弟子已完成使命,特来禀报师父。”   搁下棋子,白衣老者站起身来,淡淡目光自老者脸上扫过:“镜荒,你做得不错,自此以后,我们师徒之缘已了,从此以后,你愿去往何方,便去往何方吧,不必再受任何羁绊。”   “师傅?”镜荒山人微愣,“弟子不明白,弟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只是应当明白,世间并无不散的宴席,缘聚缘散,应该习之淡然。”   “谢师傅赐教。”镜荒山人稽首,再抬头时,眼前已然没了人影,只余一片起伏荡跌宕的山色。   他怔然立了许久,再细回想自遇上师尊这些年,恍然只若一梦。   师尊像是教了他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传授过,不过天地种种,在此时的他看去,已然是一片清明了。   师尊说得对,人世间万因万果,自有某种奇异的联系,非人力可任意篡改,只是那一对痴儿女,却淡淡教人心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是每个人,都能斟得破。   立于山巅之上,俯看下方蔼蔼白云,镜荒捋须微叹。   人世兴衰,无论这幕戏多么陈旧,始终会一代一代地唱下去,智者如何?不智如何?美如何,丑又如何?但凡活着,必有个活着的理由。   天定宫中。   这些日子,傅沧泓几乎一下了朝,就陪在她身边,无论她做什么都好,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傻傻地呆在一起。   在旁人看来,任何一对相爱的男女,都是傻傻的吧,但在他们彼此眼中,却是最完美的。   只有当他们靠近彼此,才会觉得温暖和幸福。   “沧泓。”她剥了枚松子,塞入他唇间,看着他一点点咀嚼着,吞咽下去。   “好吃吗?”   “嗯。”   “还要吗?”   “嗯。”   瞧着他的傻样,夜璃歌禁不住笑了。   越来越眷恋这样的感觉,任由自己一点点沉沦。   他也笑,凑唇在她额头上一吻。   两人便吃吃笑着,滚成一团。   ……   “璃歌,璃歌……”   睡梦之中,夜璃歌却隐隐听得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   她睁开眼,却见一抹鲜红的影子立在茫茫白雾里,正满眸忧伤地看着她。   “你是——?”   “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么?”女子眼里浮起几许冷色,“果然是有了郎君,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夜璃歌?”   “如今,没有夜璃歌了,凤凰已死,夜璃歌,你从身到心,都已经属于那个男人了。”   “……”   “我很失望,说实话,我真地很失望,原本以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可没想到,一旦沉入感情,你居然,和俗世女子,没有任何的区别!”   “我……”夜璃歌眼中也浮起几许恼意,“我只不过是想放纵自己,想好好地爱一场,难道这也有错吗?”   “……”红衣女子看着她,半晌,冷然吐出一句话来,“你会后悔的。”   简简单单五个字,却令夜璃歌后脊背阵阵发凉。   她张张嘴,想说什么,那女子却已经拂袖而去,只余几片雪花,在空中飞舞。   “你别走!”她猛地喊出声来,然后睁开眼,却只见房中寂寂,而枕边男子,睡梦正酣。   抬手捂上胸口,那里,有一丝淡淡的痛楚,正缓缓化开。   “璃歌?”男子睁开眸,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夜璃歌摇摇头,重新躺下。   傅沧泓张臂,将她整个儿圈进怀中。   夜璃歌心中那丝紧张和不安,随之淡去。   摇摇头,她努力甩掉那种挫败的感觉——她应该相信自己,更应该相信傅沧泓。   ……   “皇上。”冯翊出列奏报,“如今四方安宁,天下一统,海晏河清,百姓们皆称颂皇上的圣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说从来不怎么把努力的结果放在心上,但当一切真实发生时,傅沧泓还是禁不住有几分沾沾自喜,再怎么样,他也是个普通人,更何况,一统天下这场战争,的确打得非常累人,他也想放松放松。   接着,六部尚书纷纷出列,所奏报的也全是好消息,就连最挑剔的冯翊,脸上也浮出难得的笑容。   强烈的成就感令傅沧泓有些飘飘欲仙起来,整个人就像是飞上了天空。   “传朕旨意,”几乎没怎么思索,他站起身来,大声宣布道,“明日在彰化街大摆宴席,朕要御驾亲临,与民同乐!”   “这——”梁玖的眉头微微拧起,本欲上前劝阻,却被后边一名官员轻轻扯住。   梁玖回头,却见那官员不住地跟他打眼色,梁玖一转念,便退了回去。   御花园里,夜璃歌倚坐在琼花树下,双手抱膝。   不远处一株芙蓉忽然轻轻抖动了下。夜璃歌睁大双眼,袖中纱绫飞出,缠住其中一片叶子,尔后缩回。   看着那熟悉的金属小管,夜璃歌呼吸窒住,双瞳微微睁大,凝默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拈住铜管,轻轻旋开,从里面抽出张薄笺。   “璃……”   男子的呼声硬生生截住。   几乎是闪电般,夜璃歌便运起掌力,将手中的纸笺化为灰烬,尔后站起身来。   空气有些僵滞。   过了好一晌,傅沧泓的神情才重新恢复淡然:“下雨了,你怎么不回殿里去?”   “下雨了?”夜璃歌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几点雨星洒下来,落在她仰起的面颊上。   “还真是下雨了,走吧。”拉起男子的手,两人一同朝殿里走去。   “我已经下令,明日在彰化街大摆宴席,璃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宴席?什么宴席?”   “就是……”傅沧泓的目光有些闪躲,“璃歌,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   “怪我自作主张。”   “你自作什么主张了?”   “我……”傅沧泓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事的。”夜璃歌拿起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不管你作什么决定,我都会配合。”   “我就知道。”傅沧泓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我立即让制衣坊的人,给你送几套新衣服过来。”   “不用了。”   “要,一定要。”   夜璃歌不便扫他的兴,只得微笑点头。   只过了半个时辰,宫侍们便捧着几套漂亮的衣裙走入。   “歌儿,来,换上。”傅沧泓拎起其中一件,示意夜璃歌道。   “好。”夜璃歌点点头,拿过衣裙穿上身,整个殿堂顿时明亮了不少。   “果然是美人如花。”傅沧泓不禁拊掌道。   夜璃歌嫣然一笑,傅沧泓只觉自己整颗心就像花朵一般绽放。   一夜安眠,次晨清早,夫妻俩收拾妥当,乘上辇车出宫,沿途百姓们伏地叩拜,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夜璃歌稳稳地端坐着,双眸微垂,长长羽睫轻颤,傅沧泓握着她的手,竟恍惚生出种做新郎倌的感受。   似乎,跟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甚至一个细微的眼神,都能挑起他心中最深沉的激情,让他永不疲倦。   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他源源不断地获得能量,想要去战斗,想要去征伐天下,想要扫荡一切阻碍他们的力量。   所以,傅沧泓才渐渐成长为傅沧泓,傅沧泓才是傅沧泓。   终于,辇轿停稳,两边的宫侍掀开轿帘,齐声言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傅沧泓搀起夜璃歌,两人下得轿来,却见御道两旁近千张桌子一字排开,团坐着无数的人,男女老少皆有,见两人出现,个个兴奋得满脸红光。   这可是他们的皇帝与皇后,是几辈子修来的荣幸,才能见到。   傅沧泓脸上漾开欣怡的笑——男儿当展凌云志,江山美人,他都已经齐全了。   夜璃歌不禁瞅了他一眼。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张薄纸上的字。   功成天下。   此时的傅沧泓,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羽翼已丰,放眼天下,再无人是他的对手。   察觉到她的失神,傅沧泓加大手上力度,略带生嗔地瞧了她一眼。   夜璃歌回过神。   两人肩着肩朝前走。   原本的开怀,忽然间淡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她喜,他则跟着喜,她忧,他则跟着忧。   可是她……   夜璃歌忽然停下脚步,傅沧泓这才留意到,原来夫妻二人已经走到主席位上。   提起杯子来,夜璃歌亲自为他斟了杯酒。   傅沧泓这才定下心神,稳稳端起酒盏,向所有人示意。   每个人都举起了杯子。   普天同庆。   接下来,人们开始欢庆,开始歌唱,开始歌功颂德,夜璃歌的表情仍然那样平稳,没有一丝变化。   “璃歌。”傅沧泓拉拉她的手。   “你去吧。”   他还是皱着眉头看她。   “你去吧。”   傅沧泓迟疑了一下,端着酒杯离开。   夜璃歌静静立了会儿,自己朝一旁走开。   她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能够判断事物的关键,决断危机是否存在。   表面的种种浮华,绝对妨碍不了她。   有的时候,她比傅沧泓更深谙生存之道。   这大概,是长期艰苦军旅生活养成的直觉吧。   更也许,是天赋。   傅沧泓虽然跟几名臣子说着话,心中却仍然十分地不安,忍不住要朝她的方向去看,却见夜璃歌立在那儿,仿佛身边的一切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她在想什么呢?   他忍不住猜测。   他觉得自己时常猜不透她,她的举动也常常出乎他意料。   等他再次回过头去时,却见夜璃歌也开始端着杯子,一桌一桌地敬酒,所有男女老少个个受宠若惊。   她的笑容那么美好,就像一朵向阳而开的芙蓉,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   傅沧泓不由撇了撇唇。   终于,他抛下所有一切走回她身边,陪着她。   喧天的鼓乐掩去了所有人的情绪,看得见的,只是这无边盛世的繁华。   “璃歌。”他轻唤一声。   她并不言语。   “璃歌。”他又唤了一声。   “嗯?”她终于抬头,淡淡眸光从他脸上扫过。   傅沧泓心中忽然一痛。   他很想抱住她,很想抚慰她,可到底没有。   在人群里,他们夫妻分开又聚合,聚合又分开,直到夕阳缓缓沉落,群鸟飞过。   “皇上回宫——”   宫侍的声音响彻道道宫墙,帝后登上辇车,轻纱落下,遮蔽了他们的面容。   第四百五十二章:心之至爱   “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啊。”   “不说实话。”傅沧泓拿眼瞪她。   “呃。”   “让你不说实话。”傅沧泓扑过来,在她脸颊上一吻,又伸手胳肢她。   夜璃歌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好了,别闹。”她捉住他的手。   “说,刚才是怎么了。”   “刚才——”夜璃歌眼珠子一转,“什么刚才。”   “就是刚才。”   “不就是,看你挺高兴的,帮你留意一下喽。”   “留意什么?”   “怕有坏人,在干坏事。”   “什么坏人?”   夜璃歌摇头:“没有,是我杞人忧天。”   “咦。”傅沧泓眼里闪过丝惊奇,“少见呢,你居然会承认自己杞人忧天。”   “任何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嘛。”   “记住,你要是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你要是遇到了什么事,也一定要告诉我。”   “嗯。”   “不许表面答应,背后隐藏。”   “好。”   “不许自作主张,莽撞行事。”   “呃?”夜璃歌微微睁圆双眼——她有莽撞行事吗?似乎没有吧。   “听到没有?”他再次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好吧。”夜璃歌勉强答应,却不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变得这般婆婆妈妈?”   “因为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惦着你……离不开你……”傅沧泓说着,脸上居然浮起几丝可疑的红潮。   “你真可爱。”夜璃歌不由抬手,捏捏他的鼻子。   两人打打闹闹着,时光轻轻浅浅地流逝过去。   回到宫里,早有姣杏儿等一干侍婢,准备好了香汤等,夜璃歌和傅沧泓沐浴更衣,安静地躺在床上,没过一会儿,傅沧泓便沉沉睡去。   瞧着身畔男子清峻容颜,夜璃歌心中弥漫开丝丝柔软,不由抬起手来,轻轻摩娑着他的脸庞。   “怎么了?”男子捉住她的手,轻声问道。   “没怎么。”   “想偷袭啊你。”他转过身来,把她摁倒在枕上,于是,两个人又闹成一团。   琼花的芬芳在庭院中萦绕。   斜倚在竹榻上,任由花瓣一片片飘落在脸庞上,夜璃歌只觉惬意无比。   “娘娘。”后方传来的一道冷沉声线,令夜璃歌的身体蓦然一僵。   不过,她仍旧保持着原样。   “奴才随时恭候娘娘传唤。”   “我不需要。”夜璃歌的嗓音格外淡漠。   “娘娘,奴才等曾在司空大人灵前发誓……”   “我不需要!”夜璃歌蓦地转身,瞪大双眼看着对方。   男子一下沉寂。   夜璃歌深吸一口气,方才缓声道:“找个机会,离开这儿吧。”   男子默然良久,方才曲膝跪地,朝着她重重地叩了个头,然后倏地消失。   皎皎琼花照宫帏。   缓缓抬起手,落在胸口,夜璃歌的容颜,是从未有过的安静。   不喜欢算计。   一点都不喜欢。   她更乐意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让他去掌管。   会因为这段感情而下地狱吗?   不,傅沧泓,我选择相信你,愿意合上羽翼,只做你身边安恬的妻子,希望你能,不辜负我的信任。   “皇上。”   “何事?”   “这是璃郡来的情报。”火狼恭恭敬敬,将一个卷轴呈递给傅沧泓。   傅沧泓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   “你下去吧。”   “是。”火狼面无表情地退下。   傅沧泓站起身,在丹墀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最终下了个决断,将那份情报化为灰烬。   他们夫妻经历的磨难已经足够多,不再希望看到任何外力介入。   不管发生什么事,璃歌,我都选择相信你,绝对绝对,不会相疑。   忽然间如释重负。   拥有一段纯美的感情,原来是世间最珍贵的事。   是的。   感情是世间最脆弱的,却也是世间最珍贵的。   没有谁,比谁爱得更多一点少一点,相爱了,就是相爱了。   相亲相爱。   这是他真正想要的。   回到后殿,才踏进院中,便见夜璃歌一个人斜倚在枕上,阖眸小憩。   傅沧泓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瞧着这样的她,心中忽然弥漫开阵阵暖意。   “回来了?”他的手忽然被她拿起,放在胸前。   “嗯。”   夫妻俩相视而笑。   “唧唧——”树上两只喜鹊拍着翅膀,呼啦啦飞走了。   也许,连上苍都不忍,再拆散他们吧。   他们就那样安静地躺着,一时谁都没有言语。   北宏凤鸣四年的这个冬天,格外平静,相对于他们曾经波涛汹涌的人生而言,真是完美得不能再完美。   诸事和顺。   眼见着年关将近,宫中上下人等都忙碌起来,张灯结彩,各地的贡品也源源不断地送入宫中。   “歌儿。”   华丽的宫殿里,傅沧泓拉着夜璃歌的手:“想要什么,只管挑。”   夜璃歌的目光淡淡从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上扫过,最后落在一个盒子上,正要走过去,却被傅沧泓拉住。   她转头,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别尽捣弄那些药草,有功夫,也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吧。”   “打扮?”夜璃歌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难道,你觉得我很老了?”   “当然不。”傅沧泓左右瞅瞅她,“只是,我喜欢看你动人的模样。”   “好吧。”夜璃歌最终表示赞同,挑了几件花色俏丽的,簪在头上。   “真好看。”   龙极殿。   上百支明煌煌的烛火,将一切照得灯火通明,男子立在高高的玉阶上,举起酒杯:“来,同饮这一杯。”   “干!”每个人也同时举杯。   一气饮尽。   阵阵鞭炮声陡然响起,噼噼啪啪,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起笑容。   御宴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夜璃歌和傅沧泓回到寝殿。   一沾上香枕,夜璃歌便欲阖眸睡去,傅沧泓推推她:“才刚吃了饭,就睡,对身体不好,起来走走。”   夜璃歌扭不过他,只得起身,来回在殿中踱着步。   直到消了食,两人方才重新躺下,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清早起来,傅沧泓已经去上朝,夜璃歌抱着只花猫站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有些恍惚——那真是自己吗?   真是自己吗?   什么时候起,她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闲散,越来越没有动力,越来越,不像是她自己?想起从前那个杀伐争战的夜璃歌,似乎,一切都遥远了。   或许,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平平安安康康顺顺一直到老。   “娘娘。”   “何事?”   “奴婢……”姣杏儿脸上有几许迟疑。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便是。”   “奴婢听说,龙赫殿的侍女静姝……”她刚说了半句,曹仁便进来了,姣杏儿只好打住话头。   “参见娘娘。”   “何事?”   “这是皇上令人,专门从民间收集来的古籍。”   “本宫知道了。”夜璃歌点头,“搁在桌案上吧。”   曹仁“诺”了声,走过去将一个盒子搁在桌案上,人却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去。   夜璃歌瞧瞧他,倒也不催促,仍旧对着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着鬓发,直到外面响起宫侍长长的声音:“皇上驾到——”   曹仁和姣杏儿退到两旁,微躬着身子,软帘掀起,傅沧泓迈步踏入,略挥了挥手,曹仁和姣杏儿知趣地退下。   傅沧泓走到夜璃歌身后,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脸,轻轻摩娑,陶醉地嗅着她发间清香。   对于他而言,一生中最完满的时光,莫地于跟她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快乐的。   缠绵缱绻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入锦帐歇下。   这样平平安安,陪着自己心爱的人相守到老,或许,便是最快乐最幸福的吧。   除此之外,还能奢求什么呢?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乃是人世间最宏大的幸福。   ……   “你,你是谁?”夜璃歌睁大眼,吃惊地看着立在榻前的男子,他黑发披面,目光阴郁,像是积着无穷无尽的怨恨。   “夜璃歌,夜璃歌,夜璃歌……”   “你——”夜璃歌并不惊惧,仍然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扑到自己面前,俯下身子,冷冷地看着自己。   “听——”他忽然诡谲一笑,“那些浮动在暗夜里的幽魂,正在声声噎泣,他们哭喊着冤枉,他们在呼喊救命。”   “我的皇后娘娘,你难道就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你现在尊享的荣华富贵,都是他们的鲜血凝结而成——想想看,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因为你的丈夫,因为你要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而埋骨荒草?有多少孤儿寡母,失去所倚,有多少春闺梦中之人,不明不白地死去……”   “所以呢?”   “夜璃歌,你会遭到报应的,你会遭到报应的。”   人影不停喃喃着,话语如同魔咒。   “报应?”夜璃歌唇角淡淡勾起一丝冷笑,“我自小行走沙场,杀人如麻,十指染满鲜血,何时怕过报应?倘若真有报应,那就让它来吧!”   话音未落,却听殿外“噼啪”响起一声炸雷,而床前那鬼魅的人影,倏忽间消失了。   “璃歌——”男子倏地睁眼坐起,将夜璃歌揽入怀中,却见她面色微微泛白,双肩冰凉,不由关切地道:“璃歌,你怎么了?”   夜璃歌久久没有作声,只是死死地盯着雕花屏风。   那屏风样纹繁复,重重叠叠,在黑暗的光影中看不怎么真切。   “璃歌?”男子凑唇亲吻她的脸庞。   “我没事。”夜璃歌低沉着嗓音答道,然后转头对傅沧泓笑了笑,“睡吧,啊。”   第四百五十三章:过去   “沧泓,我想出去走走。”   “怎么,是觉得心里烦闷吗?”   “嗯。”   “那等我处理完政务,陪你一同去吧。”   “不用了。”夜璃歌有些僵硬地答道。   傅沧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随便走走,你不要多心。”   “好吧。”傅沧泓终于点头允诺,看着夜璃歌进了内殿,换上套平常普通的衣服。   “带上这个。”摘下墙上佩剑,傅沧泓递给她。   将剑系在腰间,夜璃歌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一吻,勾唇笑了笑,方才朝殿门外而去。   没过多久,火狼闪进:“皇上,用派人跟着吗?”   傅沧泓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不用。”   街市繁华依旧,夜璃歌慢慢地走着,心中却浮起几许陌生。   “小姐,要胭脂水粉吗?”一个小贩推着车哐啷哐啷走过来。   夜璃歌摆摆手。   “卖凉粉呐,又滑又香的凉粉!”   “糖葫芦串,糖葫芦串!”   “砰乒!”一样东西忽然从旁边酒楼二层的窗户里飞出,重重砸在夜璃歌的脚下,四分五裂,浓郁的酒气顿时在空中飘散开来。   夜璃歌抬头,却见一个人趴在窗户边,刚好瞪大双眼朝她看来。   傅沧骜?   几乎没有多加思虑,夜璃歌已然迈进酒楼的底层厅门,沿楼梯拾级而上。   傅沧骜已经坐回桌边,手拿酒壶慢慢地喝着,转脸瞧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夜璃歌的到来。   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见面,但眼前这个男子,从外貌上看去,并没有多少变化,仍然高大帅气而俊朗,只是凭添了几分忧郁和苍凉。   夜璃歌在他对面坐下,也不说话,提起酒壶来开始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五六杯,傅沧骜的手凌空伸来,按住了她的胳膊。   夜璃歌拿眼看他。   “你应该很开心才对,可是看起来,似乎并不这样,是他对你不好?”   “他对我很好。”   “那你?”   “我想请你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傅沧骜唇边浮起一丝哂笑。   “我也说不清楚。”夜璃歌微微眯缝起双眼,“只是直觉告诉我,有一场可怕的灾难即将发生。”   “可怕的灾难?那是什么?”   “我说了,只是直觉。”   “恐怕是你想得太多。”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   思虑良久,傅沧骜方道:“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一阵暖意自夜璃歌心中缓缓漫过。   “傅沧骜,能认识你,是我夜璃歌一生一世的幸福。”   “我也是。”   从酒楼里出来,夜璃歌忽然松快了许多——有什么打紧呢?就算天塌地陷,有傅沧泓在,有傅沧骜在,有那么多关心她的人在,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夜小姐,可以借一步说话吗?”一个低沉的嗓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夜璃歌一怔,不由抬眸看去,恰恰对上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南宫篁?   她几乎叫出声来,偏对方那一派故人见面的熟稔,让她不便当街发作。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而极不客气。   “夜小姐何必这般咄咄逼人?难道说,做了皇后,便将从前诸般,全都揭过了吗?”   “揭不揭过,与你无碍!”   “那么,安阳涪顼呢?”   又是安阳涪顼?夜璃歌的呼吸猛然一窒:“他怎么?”   “这些日子以来,夜璃歌,你就没有一点担心他吗?啧啧,你可真是狠心哪,那男人为了你,可是连命都肯舍了。”   “少说废话!”夜璃歌一声低咤,“你把他怎么了?”   “怎么是我把他怎么了?”南宫篁眼中闪过丝兴味,“这世上坏人那么多,而安阳涪顼,你知道的,”   他说到这里,故意打住话头。   夜璃歌心中烈火升腾,表面上却声色不动:“不管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南宫篁,你走吧。”   “真的?”   “真的。”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好。”南宫篁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夜璃歌,算你狠。”   言罢,他拔腿便走,竟真没有再游说夜璃歌的意思。   倒是夜璃歌,怔怔地站在原处,垂着看着地面,满脸恍惚。   安阳涪顼,他所附带的一切,代表着某种过去。   他参与了她的过去,故此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甜蜜的、苦涩的,还有丝丝幽怨,还有他与关青雪之间那一段幽怨的感情,不得不说,成为了夜璃歌心中的一个结。   他有事?   他会有事?   仔细算来,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安阳涪顼,你还好吗?   平安吗?幸福吗,快乐吗?   得到你自己想要的了吗?   不过很快,她就拿定了主意,转身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王爷,你说夜璃歌她,会中计吗?”   “无所谓。”南宫篁摇摇头,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大度与从容——他只是侥幸一试,倘若夜璃歌中计,是他之幸,倘若夜璃歌不中计,他,也已经尽力。   立在琼花树下,夜璃歌犹豫了很久,从内心里而言,她真不愿意再启用这套“系统”,因为,那意味着再次打开“过去”。   璃国、炎京、牧城……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也像是发生在上辈子,隔了几千万光年那么遥远。   “你是不是,不愿意再给我,爱你的机会?”   那男子眸含幽怨的面孔,蓦地浮现在脑海里。   微一咬牙,夜璃歌终于拿定主意,身形腾起,将那支小小的银管,放在琼花的花-芯里。   一天,两天,三天。   细细的纸笺在指间展开。   重疾。   什么样的重疾?   竟然让他卧床不起?让小青璃出来沿街卖艺?   真是这样吗?自己应该相信吗?还是选择不予理会?   照理说,他不会一个人,安阳皇室虽说不复存在,但应该有很多心怀纯良者,在关心着他,保护着他。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夜璃歌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   “请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   “你放心,纵然是死,我也会照顾好他。”   曾经,她这样答应另一个女人,另一个与自己很相似的女人。   她豁出性命去深爱那个曾经衷情于自己的男人,并万般艰难地生下一个孩子,安阳青璃。   现在,他们有难,她是否能安享富贵,不予理睬?   若要理睬,又如何理睬?   后方忽然响起脚步声,夜璃歌赶紧垂眸,瞬间已经将纸笺化为灰烬。   “璃歌。”他从后方抱着她,嗓音低喃。   “唔。”她有些含糊地回答,脸已被他掰过去,嘴唇也被轻轻衔住。   “什么?”觉出唇间几许甜意,她不禁挑挑眉,有些奇怪地问道。   他偏着脑袋看她,神情就像个调皮的稚子:“你猜猜看。”   “是蜜枣?”   “真聪明。”他抬起手来,捏捏他的鼻子。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忽然漫过几许涩意,不由张鼻将他抱住,将脸颊深深贴进他的颈窝里,整个人的神情看上去十分娇弱:“沧泓。”   她难得一见的温柔,让傅沧泓很是手足无措,不由得加紧臂上力量:“傻瓜。”   “你累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觉得自己好任性,常常对你不理不睬,你不生气?”   “我不会生你的气,永远都不会。”   夜璃歌忽然扣紧他的肩膀,晶莹泪珠儿自眸中纷然而落。   “我爱你。”   “我也是。”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原谅。”   “你不会错的,永远都不会。”   “唔。”她在他的肩头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   假如明天便是生命的尽头,我也只想,把最美最美的一面,留在你的回忆里,从此以后,生生世世,让你记得我的爱,忘不掉,洗不去,纵然千山万水,你也必寻来找来。   夜里,一番恩爱缠绵后,夜璃歌伏在傅沧泓的怀中,用小手指挠着他的胸口。   “沧泓。”   “嗯。”   “我想……回璃郡一趟。”   “噢?”   “父亲的祭日快到了。”   “是吗?”傅沧泓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看我这记性,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忘了。”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已经被夜璃歌轻轻捂住口-唇:“你朝务繁忙,就不要操心这些琐碎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就好。”   傅沧泓没说什么,只是来来回回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抚摩着。   次日,傅沧泓便下了旨,令户部备办三牲礼品,及一应器具,满满荡荡载了数十辆车,还是夜璃歌一再呈明,觉得实在过于繁琐,招人耳目,要求减去数车,傅沧泓拗不过,终是依从。   虽如此,他还是殷切切将夜璃歌送至城门之外,方才乘辇返回。   “皇上,您明知皇后娘娘她——”   傅沧泓摆手。   明知道。   明知道她想去做什么,明知道她隐瞒他什么,明知道一切的一切,可他还是选择纵容,或者不是纵容,而是……   傅沧泓笑了。   那笑容很是苦涩。   世间万事万物皆可解释,唯有这感情,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如何解释呢?   任他傅沧泓再聪明,这世间仍有一个人,让他拼了命地想去呵护,不管她做了什么,他依然选择相信。   第四百五十四章:爱   火狼只能摇头叹气。   然后悄悄地想起那个人来。   也许,在每个男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女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女人,只有看到这个女人,他们的心才能迸发出火花,并保持着持久的战斗力。   在感情的世界里,往往没有辜负与不辜负,只要能去爱,便已足够。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着,端坐在车中,夜璃歌双眸微阖。   很奇怪。   非常奇怪。   似乎感觉着,那男人就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   夜璃歌不禁睁开眼来,旁边却是空的,只有窗外的风,轻啸而过。   她不禁掀起帘子,从窗里探出头去,朝后方看去,却只见一条空蒙蒙的路。   是她想多了吧?   在琉华城外,马车停了下来。   “娘娘,”侍卫的声音沉沉响起,“要进去歇息一下吗?”   “也好。”   侍卫打起帘子,夜璃歌下了车,但见青灰色的城楼巍峨地耸立着,城上城下,均立着执戟的兵士。   夜璃歌缓步近前,往左右扫了一眼,方穿过门洞,一条笔直的街道出现在她面前,两旁高高的石柱上,仍然悬着一颗颗璀璨的琉璃晶石。   美好得有如画中。   琉华城。   那一个如火如荼的傍晚,是她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宣告着他们爱情的开始。   傅沧泓。   这个男人已经深深镌入她的心里魂里,稍一触碰便痛不可耐。   “姑娘。姑娘。”一声轻呼传入耳中。   “呃?”夜璃歌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恰恰对上一双邃黑的眼眸。   “姑娘,小生姓周名之瑞,请问姑娘芳名?”   夜璃歌忽然笑了,抬起头明眸生辉地瞅了他一眼,那男子顿时呆呆地怔住。   夜璃歌心中暗叫不妙,赶紧道:“周公子,我只是路过此地,很快,很快便会离去。”   “啊?”周之儒眼中闪过丝失落,满是眷眷不舍。   “公子,在下告辞。”夜璃歌侧身一福,转头便走。   周之儒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娘娘。”侍卫从暗处走出。   “我们走吧。”   她并没有去惊虹别院,而是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暮色一点点深重,夜璃歌点燃明烛,独坐在桌边,小二送了饭菜来,她慢慢地吃着。   等吃过饭,她站起身,细细地洗漱干净,回到床榻边,刚要褪衣睡下,却听外面传来细细的呼吸声。   难道是?   心中一凝,夜璃歌裸足下榻,轻轻走到门边,侧耳细听,然后倏地开门,猛地一掌劈出。   黑影软软倒下,夜璃歌取灯细看,才瞧清是白日里看见的那个书生。   真是呆子。   若让侍卫瞧见,定又要惹出是非。   仔细想了想,夜璃歌俯身将他抱回屋中,放在榻上,伸指在他的穴道上一戳,周之瑞幽幽醒转,睁眸看清是夜璃歌,先一怔,继而翻身下榻,满脸手足无措:“小生,小生唐突……冒,冒犯姑娘……”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之瑞显然是初涉情场,紧张得额头上全是冷汗,舌头不住打结:“小小小,小生……”   “罢了。”夜璃歌轻启双唇,“你这便回去吧,以后别随便站在姑娘门外。”   周之瑞满心里是话,只是说不出来,要他如何说呢?   单从夜璃歌的气度看,便知她不是寻常人,像他这样的身份,如何配得上?   “姑娘。”过了许久,他方才鼓足勇气道,“能容许小生,在这里守候一夜吗?”   “为什么?”   “无论如何,小生尽了此心愿,今生也便无憾了。”   “好吧。”夜璃歌终于点头,“只是外面天凉……”   顿了顿,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拿起绵软的丝被,折回男子身边,亲手递给他:“你拿去吧。”   男子拿着被子,就像得到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姑,姑娘。”   夜璃歌笑了笑,再没有言语。   周之瑞又默立了小会儿,终是转头走了出去。   合上房门,夜璃歌轻叹一口气,方才折回床榻边躺下。   次晨起来,打开房门,却见周之瑞睡在楼道拐角处,怀中仍然牢牢抱着那床被子,看样子根本没有打开过。   夜璃歌眸中起了丝微澜,不由得想起曾经的傅沧泓,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吧,带着满怀的期待与爱恋,希冀着自己的回应。   “姑,姑娘,你你你,你起来了?”周之瑞蓦地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衫。   “周公子……”夜璃歌瞧瞧他,再凝眸朝远处看了看,心中忽然涨满无限多的感慨。   “嗯?”周之儒脸上浮起几许红潮,殷切切地看着她,他多么期盼着,她能多跟他说几句话。   “周公子,你禀性纯良,将来必有福报。”夜璃歌脸上浮起几许笑漪,“请善自珍之重之。”   “那你呢?”   “小女,自有小女的去处。”夜璃歌言罢,从他身旁掠过,朝楼下而去。   “姑娘!”周之瑞终究是忍不住,几步追上前来,“原谅小生唐突,可否请问小姐芳名,家住何处?”   夜璃歌停住脚,以她的功力,要断然离去本是不难,可心下到底不忍,只因她明白,这真情实意,才是世间最难得的。   “拿着这个吧。”终究,她什么都没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条丝绫,递给周之瑞,周之瑞拿着,只感觉整个人魂魄已经出窍,就那样看着她飘然而去。   也许这一生一世,都再也看不到了吧,这红尘俗世纵然无边浮华,但是真正动心,也就那么一次而已。   夜璃歌再次坐上马车,吱吱呀呀驶往前方,对于她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过去了,那便过去了。   终于,马车驶进璃国边城,当那声声南语传入耳中时,她忽然感觉从心中涌出来一股子热浪,不由得掀起帘子,朝外看去,但见两旁铺子里的货物琳琅满目,人流来往穿梭如织。   想来,他们已经忘记,那只传说中的炎京凤凰了吧。   “娘娘……”   “嗯?”   侍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转言道:“夫人,要休息吗?”   “不必了。”夜璃歌的声音有些薄冽的清冷,“继续赶路。”   马车驶过繁华的城市,大片的良田,繁茂的树林,高高的山岭,最后在一个小小的山谷前停下。   夜璃歌起身下车,叮嘱侍卫道:“你且在这里等着。”   “是。”侍卫躬身应道。   夜璃歌朝四周看了看,方才迈步,朝前走去,穿过一片桃花林后,三间小茅屋出现在她的眼前。   想不到,一国皇帝,居然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她的眸中不由一阵酸涩,喉咙口吸些发堵。   脚下,一条小径直通向茅屋,两旁是菜畦,种着碧油油的菜蔬。   踏着小径,夜璃歌走向茅屋,立在石阶上,抬手扣了扣门扉,里面声息俱无。   她只得推门而入。   茅屋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分为内外两间,由一道布帘隔开。   撩起布帘,但见土炕之上,躺着一个人,面色黄瘦,形容憔悴不堪。   那是安阳涪顼吗?真是安阳涪顼吗?   夜璃歌不由微微睁大双眼。   她慢慢挪着步子,走到他近前,凝眸看他。   “璃儿,是璃儿吗?”男子嘴唇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缓缓抬起一只手来,在夜璃歌眼前晃动着。   夜璃歌握住了那只手。   安阳涪顼松了口气,脸上浮出几许满足的笑:“璃儿,你今天,没被人欺负吧?”   夜璃歌没有答话,只是加大指尖的力度,以示肯定。   “那就好,”最初的舒心过去后,安阳涪顼的眉头再次皱起,“可惜爹爹,没有办法帮到你,爹爹真地,好惭愧……”   一颗泪水从夜璃歌眸中滚落,“啪嗒”砸在安阳涪顼的手背上,安阳涪顼一怔,赶紧道:“璃儿,璃儿,你怎么了?”   夜璃歌依然不说话,只是张开手臂,轻轻将他抱住,安阳涪顼浑身一震,然后整个人突然不动了。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掉进了某个冗长的梦里,那个梦里有幸福,有快乐,有痛苦,有悲伤,更有深切的寂寞。   像是过了千百年那么漫长,他终于叫出那个纵然地府黄泉都不能忘记的名字:“璃歌……”   两个人忽然间都失却了言语。   倘若中间不是隔着那么漫长的时光,倘若……或许他们谁都不能意识到,原来彼此间,竟然有了这样千般万般的联系。   生命那些事,发生了便发生了,没有人能够全然忘记。   谁都不可以。   “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你了。”   “傻瓜,”夜璃歌忍不住轻嗔,“你怎么这样不会照顾自己?”   “我……”安阳涪顼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却被夜璃歌摁住,“你不要乱动。”   打开锦囊,夜璃歌掏出颗药丸,塞入他唇中,安阳涪顼听话地咽下,却仍然紧紧攥着夜璃歌的手:“我好想再看看你的模样,可是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么了?”夜璃歌赶紧俯下身子查看。   安阳涪顼涩然一笑,没有作答。   “爹爹!”一道清脆而响亮的声线蓦然从帘外传来,小小的身影像活泼小鹿般闯进,乍然看见屋中人影,顿时怔住,满眸警惕地道,“你是谁?”   “璃儿,”不待夜璃歌言语,安阳涪顼已然喝责道,“不许无礼!这是你姨。”   “我姨?”安阳青璃的神情瞬间冷然,“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姨?”   “璃儿……”安阳涪顼挣扎欲起,夜璃歌再次将他摁住,示意他安静,自己转脸,看着安阳青璃微微一笑,“青璃,你是个好孩子。”   安阳青璃撇撇唇,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可以告诉我,你爹爹,是怎么生的病吗?”   第四百五十五章:安阳涪顼   “是……”安阳青璃刚要回答,却被安阳涪顼用眼神止住。   视线在他们父子俩之间来来回回扫了几下,夜璃歌心中已知其意,遂回头温声对安阳涪顼道:“你好好躺着,我且先出去瞧瞧。”   言罢,她站起身来,出了屋子,四下一望,但见这地儿有山有水,确也十分适合居住,侧头望见旁边有一厨房,夜璃歌走过去,推开门瞧了瞧,却见锅碗瓢盆倒也干净,便挽起衣袖来开始做饭。   安阳青璃跑过来,倚在门边瞧着她,乌黑眼珠不停眨动。   “想吃什么?”   “烧鸡。”安阳青璃毫不迟疑地答。   “附近的镇子上有卖吗?”   “有,可,要二十个大子儿,才能买到一只呢?”   “二十个大子儿?你爹爹,没有吗?”   安阳青璃摇头。   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阵酸涩——想起安阳涪顼从前的日子,再看看他现今的模样,莫不是自己当真害了他?   “你在家呆着,我这就去买烧鸡。”   “姨。”   “嗯?”   “你会在咱们家一直呆下来吗?”   “你希望我呆下来?”   “嗯。”小青璃点头,眸中满是渴望。   “好,”夜璃歌摸摸他的头,“我给你爹爹煮了些小米粥,你好好看着,姨一会儿就回来。”   安阳青璃乖觉地点头,目送夜璃歌离去。   从小茅屋到镇上,并不太远,夜璃歌只走了两刻钟,见这小镇虽不大,但各色店鲸倒齐全,她买了些吃的穿的喝的,命一个脚夫挑了,打道返回茅屋。   离茅屋尚有一段距离,安阳青璃便欢呼雀跃地奔上前来,毕竟是孩子心性,一看到那些东西便挪不开眼,尤其是那荷叶里的烧鸡,更是引得他馋涎欲滴。   夜璃歌让挑夫放下担子,付过银钱让他离去,然后将柴米油盐一样样往厨房里拿,灶台、碗橱、储仓,很快放满。   做好这一切,她再取了一只烧鸡,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盛在盘子里,端到桌上,招呼小青璃道:“青璃,过来吃吧。”   青璃早已等待多时,扑上来伸手抓起个鸡腿便往口中塞,夜璃歌看得又是心痛又是歉疚,转身又给他盛了碗小米粥,嘱咐他慢点吃,然后端起另一碗米粥,返回卧房。   安阳涪顼早已醒来,正安静地倚靠在榻上,侧耳聆听着外屋的动静,察觉到夜璃歌进来,他脸上立即绽开丝温煦的笑:   “璃歌。”   “肚子饿了吧,”夜璃歌端着粥碗,走到桌边坐下,舀了一勺粥凑到他唇边,“我来喂你。”   安阳涪顼启唇,将粥咽下。   “怎么样?”   “嗯。”   一口一口地将粥喝完,安阳涪顼的精神也比原来好了很多。   “璃歌,此处简陋,你——”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从小惯走江湖,什么样简陋的地方没有住过?你无须担忧。”   “嗯。”安阳涪顼点点头,沉默小片刻又道,“待明日一早,你便离开吧。”   “不行,”夜璃歌断然否决,“至少,我得把你的病治好。”   “璃歌……”安阳涪顼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听我说,我的病不要紧,倒是你,我怕你在此处呆下去,又会惹出风波来。”   “风波?什么风波?是给你惹来风波,还是我?”   “自然是你——”安阳涪顼掩唇咳嗽两声,“我久不问世事,已不知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是我相信,但凡有人在,种种纷争便永无止境。”   “你都这个模样了,还只管担心我。”夜璃歌轻叹,从前种种皆浮出脑海。   “我?”安阳涪顼涩然一笑,“我这一生,怕也只能如此了,可你却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那个男人爱你,他爱你,故此才能爱整个天下,而璃郡千千万万人,都将因为这份爱而受益——”安阳涪顼说着,掩唇咳嗽两声,“璃歌,你的选择是对的,他比我,比我更适合……”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夜璃歌伸手点住他的唇,“总之,涪顼,这一生是我欠了你,欠了关青雪,所以,现在谁都不能阻止我,为你尽一分力,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至少,会让你过上安稳的生活,这一点我还能做到。”   安阳涪顼笑了,不再说什么。   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出卧房,却见安阳青璃倚在门边,衔着手指头,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珠看着她。   “青璃,你跟我来。”   夜璃歌将他带到前屋,半蹲下身子:“青璃,告诉姨,将来长大了,想做什么?”   “姨?”安阳青璃眨巴眨巴眼。   夜璃歌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   “我要炸面人。”   “炸面人?”夜璃歌黛眉微微扬起——堂堂安阳皇族的后裔,天下第一女杀手的儿子,竟然只想炸面人?   她本欲喝斥他,可转念一想,炸面人虽然平凡,却也安宁,不致招来什么风波。   “你真想炸面人?”   “嗯。”安阳青璃重重点头。   “好吧,明天,我便送你去镇上,拜师学艺。”   “谢谢姨。”   “现在你乖乖呆着,姨去做饭。”   挽着袖子,夜璃歌一面忙碌,一面在思考很多事,安阳父子的,璃国的,天下的,眼看着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咕嘟嘟冒着泡泡,夜璃歌正要将面条下到锅里,却蓦然屏住呼吸。   有人来了。   而且武艺不低。   “哗——”地一声,院门被人踢开,有人大踏步闯进,“臭书生,臭书生在吗?”   臭书生?   夜璃歌一愣,定在门后没有动静,侧耳倾听着。   “嘿!怎么没人哪?小破孩儿,你老子在吗?”   “……”   “……哇!”   “我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哇,哇哇!”   夜璃歌再也忍不住,几步迈出房门,却见一名相貌粗恶的男人,站在堂上,将安阳青璃整个儿拎起。   “放下他。”她声音不大,清冷之中,却带着几丝刚毅。   大汉先是一怔,然后转过头来,乍然见到夜璃歌美丽的面容,双瞳顿时一缩。   “放下他。”夜璃歌再次重复。   大汉愣了愣,终究放下安阳青璃。   “姨!”安阳青璃叫着,跑到夜璃歌身边,扯住她的衣衫,将脸蛋深深埋进她的裙摆里。   “没事。”夜璃歌安抚地拍拍他后背,拿眼定定看住大汉,“做什么?”   “嘿嘿。”大汉厚厚的嘴唇抖了抖,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抓向夜璃歌的胸脯,刚到近前,忽然发出一声嘶嚎,趔趄着连连后退,再看自己的手时,已然红肿起来。   “你你你你——”   “再问一次,做什么的?”   大汉又看了她两眼,转身便走,竟不敢再多作停留。   等他走远,安阳青璃方敢从夜璃歌身后钻出来,一张小脸却还煞白煞白。   “认识刚刚那个人吗?”   “嗯。”安阳青璃点头。   “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不?”   安阳青璃摇头。苦着一张脸,说不上来。   夜璃歌只能叹气。   “青璃,你相信姨吗?”   “嗯。”   “听姨的话,将两手举平。”   安阳青璃乖乖照做,夜璃歌伸手,仔细摸了摸他全身骨骼,确定他是块炼武的材料,心中一动。   若教他武艺,将来无论是防身,或者是闯荡江湖混口饭吃,都不错。   “青璃,怕吃苦吗?”   “吃苦?”安阳青璃眨巴眨巴眼。   “对。”   “不怕。”   “那好,挺住了。”夜璃歌一声轻咤,蓦然出手,重重一掌劈在安阳青璃肩上,安阳青璃叫了一声,身子立即委顿下去,却听夜璃歌厉声吼道:“站起来!”   挣扎了许久,安阳青璃方才咬着牙,红着脸,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来。   “挺住了!不管多痛,都不许叫!”夜璃歌说着,又是重重三掌,劈在他身上,这一次,安阳青璃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重新站起。   接下来的几日,夜璃歌一边教导安阳青璃武艺,一边照料安阳涪顼。   有她在,父子俩的生活都有了很大起色,那些三番两次前来挑衅的人,也不敢再造次。   这一日,阳光晴朗,夜璃歌将安阳涪顼搀出屋子,让他坐在竹椅上休息,自己指导小青璃习练武艺。   安阳涪顼摊开手,任由温热的阳光像小虫般爬过手背,留下酥酥痒痒的感觉。   真好。   一点一点地,他睁开眼,瞳中的影像先是模糊,然后渐渐变得清晰。   是她。   和从前一样,英姿飒爽,带着股从骨头缝里发出的冽意。   有如数九寒天怒绽的寒梅。   安阳涪顼忽然有些痴,曾经的种种情愫,再次在胸中燃起。   倘若,倘若不是傅沧泓,他们也该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浅浅的笑漪在安阳涪顼唇边扩散开去。   “爹爹!”安阳青璃惊喜的叫声,将夜璃歌的目光引向安阳涪顼。   “你——你的眼睛?”   安阳涪顼并未回答,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爹爹。”安阳青璃开心到了极点,几步飞奔过来,抱着安阳涪顼又亲又吻。   “傻孩子。”安阳涪顼拍拍他的头。   “让我仔细检查检查。”夜璃歌也走过来,抬起他的下颔,左看右看。   “好了,全好了。”   “璃歌,”安阳涪顼仰头看着她,唇边绽出真诚的笑,“谢谢你。”   “我很开心,能帮到你,我真地很开心。”   黄昏日暮,星星一颗接一颗爬上半空,夜璃歌将一张小木桌放在院中,摆上简单的饭菜,三人围坐在桌边,静静地吃饭。   “涪顼,这镇上,是不是有什么恶霸地痞?”   “嗯。”   “他经常来找你麻烦?”   “偶尔。”   一看安阳涪顼的脸色,夜璃歌便知他有意隐瞒,却不戳破,继续吃饭。   晚间,待小青璃睡熟,安阳涪顼起身,敲了敲夜璃歌的房门。   夜璃歌闪身而出,和他一起走到院子里。   凉风徐徐而来,吹动他们的衣衫。   “璃歌,”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再过两日,你就走吧。”   “这么着急撵我走?”   安阳涪顼不言语,只是看了她一眼。   “涪顼,你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没对我说?”   安阳涪顼转开脸去:“我只是,希望你从此以后,很幸福很幸福。”   言罢,他转过身,朝屋子里走去,剩下夜璃歌一人,默立于夜色中,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中定然隐藏了什么秘密,可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第四百五十六章:一夜   热,真热……   夜璃歌艰难地呼吸着,她感觉体内的真气像毒蛇一般乱蹿着,冲突来去,而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慢慢地蠕动着。   艰难地睁开双眼,却只见一张放大的脸庞,赤红如火。   “涪顼?”夜璃歌如遭雷击,想要挣扎,四肢百骸却一阵酸软无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到底是谁?   是谁要她跳进这万劫不复的地狱?   “涪顼,不可以,不可以……”她嗓音沙哑,语带乞求。   安阳涪顼僵住,可是瞬而,双瞳便被欲-火染得漆黑,低呜一声,继续朝着夜璃歌的酥-胸进攻。   天哪!   蓄积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夜璃歌咬破舌尖,将一口鲜血喷到安阳涪顼脸上,趁他愣神的瞬间翻下地,狼狈地朝屋外奔去。   一头扎进水缸里,夜璃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任由全身的热潮慢慢退去。   星月高悬,照着这一方寂寂的小院。   半晌,夜璃歌才“呼”地一声抬起头来,水花四溅,打湿她薄薄的衣衫。   走!马上走!   一个念头如电光般自脑海里闪过。   枭傲的女子一言不发,脚步飘飞地朝院门外而去。   月华如霜。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阳涪顼才自屋中走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子萧索。   “你出来吧。”   却听“嗒”地一声,一道人影自墙头跃下,轻轻落到他身后。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安阳涪顼蓦地转头,脖子上的筋一根根突起,“安阳涪渝,你非得,非得要毁了我所有的一切吗?”   “大哥,我是在帮你!”安阳涪瑜满脸恨铁不成钢。   “帮我?”安阳涪顼凉凉一笑,“你这是哪门子的帮我?”   “大哥,你,你太善良了!明明有很多次,很多次你都可以得到她,可是你为什么总——”   “因为她不爱我!”   “不!大哥,她爱你!”   “什么?”安阳涪顼一怔。   “倘若她不爱你,就不会被‘蒹葭’控制!”   “你说什么?”安阳涪顼听得有些胡里胡涂,“什么是‘蒹葭’?”   “你别管!赶快去追她,她现在气力尽失,走不了多远,倘若遇上危险,可就麻烦了!”   实际上,夜璃歌已经遇上了麻烦。   当鬼魅般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时,夜璃歌已经预感到,那强大的危机。   “嗬。”对方却不急于靠近她,而是双臂环于胸前,两只眼中闪动着烨烨光采,十分兴味地打量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落进陷阱的猎物。   夜璃歌竭力定住心神,站稳身子:“南宫篁?我应该想得到,我应该想得到的——”   “是吗?”南宫篁凑前,挑起她的下颔,“知不知道?炎京凤凰,你现在的模样很诱人,真地很诱人……”   说着,他忍不住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   夜璃歌恶心地皱起眉,脑子里的念头却转得飞快——她该?   “别多想,”南宫篁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意料,“我只是截在这里,阻止你回北宏而已,更何况,以你现在的功力,也回不了北宏。”   他言罢,抬头朝夜璃歌的后方看看,然后冲她眨眨眼:“他来了。”   扔下这么句话,南宫篁闪身消失。   夜璃歌手撑树干,勉力站着,耳听沙沙的脚步声传来,最后,在她身侧立定。   “璃歌。”男子的声音,很是小心翼翼。   夜璃歌仍旧扶着树干,一言不发。   “你生我气了?”   “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我,可我——”   “你别过来。”夜璃歌忽然发出声低吼——她现在的功力还未恢复,倘若安阳涪顼靠过来,难保没有什么事发生。   安阳涪顼立即定定地站住。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任由阵阵萧索的风声,自耳边吹过。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转头,满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璃歌。”安阳涪顼很是手足无措,“昨晚,昨晚……”   “你不必说了。”夜璃歌嗓音轻颤,使得此时的她,格外有几分楚楚可怜,“我知道,跟你无关。”   “……”安阳涪顼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像是有无数只小猫在抓挠着,又像是有无数个声音,不停地念叨着。   他呆呆地看着她,欲近不敢,欲走不能,就像是回到多年以前,在宣安大殿上看到她的第一眼。   他是铁了心要娶她的,之后心心念念,魂牵梦萦,始终不能忘怀,纵然爱上关青雪,也有她这么个缘故在里头,如今,沧海又桑田,上天似乎有意要成全他这样一段痴念,故此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他自然是想,自然是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在她面前,他始终无法完全鼓起自信。   属于男人的自信。   “你,你到那边去。”夜璃歌抬起手,指指远处。   “嗳。”安阳涪顼应了声,缓缓朝后退去。   见他当真去远,夜璃歌方才松了口气,身子慢慢滑下地,盘膝运功,却发现丹田之内空空如也。   这到底,是什么毒物?竟连自己,也无从辨识。   难道自己这一次,真要栽在这里?   一时之间,她不禁又是懊恼,又是愧悔——这算怎么回事?自己本欲救人,却不料被困此处,果然人心难测,世事诡谲。   掏出腰间药囊,翻出一颗来送进口中咽下,然后再次调息,眼见着天色渐渐黯沉下去,方才恢复两成,她这才站起身来,却见安阳涪顼仍在不远处站着,两眼愣愣地看着她。   夜璃歌心中恼恨,垂下眸子,转头便走,安阳涪顼跟上来,离她几步远。   终于,夜璃歌停下脚步,转头啐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我不放心,这林子这么大……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你倒有功夫担心我,家里还有青璃……”   “唉哟!”安阳涪顼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还有青璃这么一回事。   “赶快回去吧,青璃会害怕的。”   “那你呢?”   “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的本事,不会有事的。”   安阳涪顼却站着不动,半晌道:“璃歌,你信我一次,跟我回去吧。”   一想起昨夜的情形,夜璃歌便觉得难受,立即果决地摇头。   见她脸上表情,安阳涪顼情知难以挽回,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待他走开,夜璃歌看着四周黑黢黢的树林,耳听得阵阵风声呜咽,眼中不由一酸,怔怔然落下泪来。   情不自禁地想起傅沧泓,想起龙赫殿中的一切,此时的他,也定然在怅望长空,盼望着自己归去吧,可自己,可自己……   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夜璃歌转头,却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提着灯笼自林间小道上走来。   “姨!”安阳青璃先跑到她跟前,将一条被子递给她,“青璃陪你过夜。”   “小青璃……”夜璃歌不禁伸手将他抱住。   “姨,你不要难过,青璃会陪着你,青璃会乖乖学武,打坏人……”   “好。”夜璃歌点头,打开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   安阳涪顼已经默默地升起一堆篝火,又拿出干粮和水,让小青璃递给夜璃歌。   就这样,夜璃歌坐在树根儿下,背靠树干,安阳青璃偎在她怀中,安阳涪顼坐在篝火旁,照顾着那一堆篝火。   渐渐地,困意涌上心头,夜璃歌螓首微垂,沉沉睡去。   “爹爹。”小青璃朝安阳涪顼招手。   安阳涪面端坐不动。   小青璃暗暗着急,不住地使着眼色。   安阳涪顼终究是悄悄地挪到他近前,小青璃朝夜璃歌呶呶嘴,对安阳涪顼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安阳涪顼眸现犹豫。   小青璃真急了,伸手在夜璃歌胳膊上轻轻一推,于是,夜璃歌就那样,倒进安阳涪顼怀中。   她是真地累了,很累很累。   看着怀中女子的娇颜,安阳涪顼眼里闪过丝疼惜——一直以来,她都是坚强的,那么坚强那么坚强,坚强得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璃歌……   这个名字,也许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于心中千呼万唤。   曾经想过千百次,要将她拥在怀中,好好爱护,但他的力量,却万万不及。   “沧泓……”   女子的一声轻唤,却让安阳涪顼如遭雷击,沸腾的热血继而冰凉。   “沧泓……”她呢喃着,又朝他怀中靠了靠,安阳涪顼后背蓦地僵直,喉中发苦发涩。   天,渐渐地亮了。   夜璃歌睁开眼眸,却发现自己靠在安阳涪顼怀中,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最初的惊愕之后,她赶紧仔细检查自己的衣衫,确定并无意外之后,才微吁一口气,抬头的瞬间,却发现安阳涪顼正睁着双眼瞧她。   “涪顼。”夜璃歌喊了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倒是安阳涪顼,自己站起身来,朝远处走去。   “姨。”   “嗯?”   “你不喜欢爹爹吗?”   “啊?”   “爹爹很难过,青璃也很难过。”   夜璃歌沉默。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何况,这种事情,是最最解释不清的。   半个时辰后,安阳涪顼折回,将一筒清泉水递给夜璃歌:“干净的,可以喝,可以洗脸。”   “你呢?”   “我已经喝过了。”安阳涪顼言罢,开始着手整理火堆,将已经收拾干净的野鸡串在树枝上翻烤。   没多会儿,野鸡的香味在空中飘散开来,安阳涪顼看向夜璃歌:“你身上有小刀,对吧?”   夜璃歌点点头,把那一套器具翻找出来,递给安阳涪顼,安阳涪顼接过,用小刀切下一块块野鸡肉,蘸上调料,递给夜璃歌。   接过鸡肉,放进唇中慢慢地咀嚼着,任那丝丝香味在唇齿间浸染开来,夜璃歌心中的冰凉,一点点融化。   在清朗阳光中,吃着美味的早餐,喝着甘甜的泉水,这种感觉,着实不错。   很不错。   第四百五十七章:傻瓜   “璃歌,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只恢复了三成。”夜璃歌照实回答。   “那,”安阳涪顼左右看看,“我知道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让你安心调息。”   “嗯。”夜璃歌点头,站起身来。   三人一同走进密密的树林,渐行渐远,直至一个山洞前,安阳涪顼倾身,拨开那密密丛丛的树林,转头对夜璃歌道:“就是这儿,你进去休息吧。”   夜璃歌进了山洞,却意外地发现,里面九曲十八弯,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当下找了个僻静处,将自己藏起,开始盘膝运功。   安阳涪顼和安阳青璃站在洞外。   “爹爹,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明明很喜欢姨,为什么不陪着她。”   安阳涪顼涩然一笑。   大人间的恩恩怨怨,要如何向小孩子说起?   “爹爹,我到那边练功去了。”   “好。”安阳涪顼点头,倚在树干上,目送安阳青璃小小的身影跑远。   微微仰头,瞧着上方从薄碎枝叶间透出的点点蓝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很多过往——炎京、章定宫、宣安殿、父皇、母后、夜司空……这一朝繁华,半生流离,好似一场梦,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还有,关青雪……   青雪……   “嗖——”一道人影忽然落下,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   安阳涪顼慢慢抬头。   “呵。”对方摸摸下巴,眼里掠过几丝好奇,“你不害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   “咦,安阳涪顼,你好像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什么传闻?”   “传闻中你是一个胆小怯懦,连未婚妻都护不住的男人。”   “噢?”安阳涪顼听了,脸上竟没有半丝表情。   “罢了,不扯这些闲话,我只问你,想不想得到里面那个女人?”   “不想。”安阳涪顼答得干脆果决。   “啊?”对方显然大觉意外,“难道,她不是你心心念念想爱的人吗?”   “爱?”安阳涪顼眯缝起双眼,“你懂得什么是爱吗?”   对方默然。   或许,在他看来,安阳涪顼是傻瓜,在安阳涪顼看来,他却是傻瓜。   谁是傻瓜,往往没有人能说得清。   “难道你真打算,从此以后,就这般平平静静地过?”   “对,就这样,平平静静过。”   南宫篁平生第一次傻眼了。   贪图钱财的人,他见过。   嗜好美色的人,他见过。   偏是这样的人,他从来从来,都没有见过。   面对一个无欲无求之人,纵然神仙,也拿他没有办法。   南宫篁来来回回地开始兜圈子,反是安阳涪顼,怀抱双手,静静倚靠在树干上,对身周的一切,丝毫不放在心上。   南宫篁心中懊恼,真想一个巴掌将安阳涪顼拍飞,然后闯进山洞里去,可如此一来,这场游戏便不好玩了,他的本意,是让夜璃歌和安阳涪顼旧情复燃,借以挑拨夜璃歌和傅沧泓,因为他知道,傅沧泓能容忍和放纵夜璃歌所有的一切,但是这一点,他永远无法忍。   只是,这两个人,似乎不按剧情演啊。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一瞬之间,南宫篁心中闪过很多下三滥的手法,其实,像他这样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样的方法都愿意用,只是——   算了。   一周天,两周天,三周天……   夜璃歌默默地计算着,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   丹田内的气息渐渐充盈,思绪也变得清明。   当她走出山洞的刹那,看到的,是满地霜色的月光,那男子仍然倚在树干上,双手环抱着肩膀。   夜璃歌心中忽然漫开阵柔软,倾身上前,解下披风,轻轻覆盖在他的身上。   安阳涪顼身子动了动,睁开眼来,眸中划过丝惊喜:“璃,璃歌?你好了?”   “嗯。”夜璃歌唇边难得地浮起丝暖笑,抬手抚了抚他冰凉的脸颊,“涪顼,谢谢你。”   “不,能照顾你,是我的幸福。”   “……”夜璃歌忽然无言——爹爹说得对,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比起傅沧泓,善良得太多,仔细审视他这一生,几乎没有伤过任何人,只是,善良的人,往往不适合做皇帝。   “涪顼,等有空,找个好人家的女子吧。”   安阳涪顼摇头:“你别为我操心,这世间情缘,聚聚散散,本非人力可以强求。”   “也罢。”夜璃歌点头,“我看你的伤也已好得差不多,咱们,就此别过吧。”   当那几个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安阳涪顼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抽痛。   怔然看了她许久,他到底是强抑胸中的不舍,转开脸去:“好。”   “多多,保重。”   “姨——,姨——”小宇潇冲上前来,抱住她的腿,仰起下巴,怔怔地看着她,“你真就这样走了吗?你,你不要璃儿了吗?”   “璃儿。”夜璃歌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枚玉佛,系到小宇潇的脖子上,语重心长地道,“你一定要好好地习练武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至少,可以保护你最想保护的人。”   “嗯。”小青璃乖觉地点头。   夜璃歌亲昵地拍拍他的小脑袋,禁不住想起那个女人。   那个枭傲的女人。   同她一样冰冷无情的女人。   她和安阳涪顼的儿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凑唇在他额头上一吻,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朝树林外走去。   “璃歌——!”   后方,安阳涪顼再也忍不住,终于扯开嗓音喊起来:“你等等!”   夜璃歌站住脚,安阳涪顼像阵风般卷上来,一把将她紧紧抱入怀中:“我不许你走,我不许你走……看不到你,我会发疯的。”   夜璃歌转头,怔怔地看着他:“涪顼?”   “我试过了,我尽全力想要控制自己,可是璃歌,我办不到,我真地办不到,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   “傻瓜。”夜璃歌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我们……”   “那么,让我再抱抱你,再好好地抱抱你,行吗?”   两人就那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有风吹过,头上的树叶簌簌作响。   “涪顼,如果有来生,我会请求上苍,让关青雪先遇到你。”   安阳涪顼凄然一笑:“这算是你,对我们这段缘分的答复?”   “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我并不想欺瞒你。”   “也好,想来人生情缘,自有定数。”安阳涪顼终于轻轻地放开了她——无论如何,今生能够再见她一面,他余愿已了。   “璃儿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地照料他。”   “嗯。”   就那样立在树下,看着夜璃歌一步步走远,安阳涪顼的心像是掉进一个冰冷的窟窿,刹那被黑暗吞没。   “爹爹。”安阳青璃走上前来,拉拉他的手,“咱们走吧。”   “嗯。”   父子俩回到小院里,只觉一切恍然若梦。   “爹爹,我去给你做饭吧。”小青璃乖觉地道,然后撒腿奔进厨房里。   安阳涪顼仍然立在院中,抬头仰望着青湛湛的天空。   锐冷劲厉的风,忽然自后方袭来——   “爹爹!”小青璃发出声尖锐的呼喊,手中葫芦瓢跌在地上,摔裂成数瓣,黑色双瞳里涨满恐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爹,倒在血泊之中!   行走在田间阡陌上的夜璃歌,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往后方看去。   她似乎听到一声,极其尖锐的哭喊,但,或许只是错觉,刚刚,一切都是好好的。   蓝色天空下,一股白色的烟柱忽然腾起,正是小院的方向,夜璃歌暗叫不妙,赶紧折身奔回。   在靠近小院的刹那,她的心蓦然提到嗓子眼,步履也蓦地变得沉重。   薄薄门扉缓缓退开,眼中的景象一览无余,三间小屋俱已着火,而安阳涪顼,正躺在血泊之中。   “涪顼!”夜璃歌一声痛叫,几步冲到安阳涪顼身边,将他扶起,右手落在他的胸膛上,缓缓输入股内力。   “涪顼,快告诉我,是谁,是谁干的?”   安阳涪顼微微睁眼,凝聚起最后一丝力量,抬手指了指天空,脸部朝旁一偏,就那样阖然而逝。   “涪顼!”   一瞬之间,夜璃歌万箭穿心。   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对他并无多少感情,可此时此刻,她却痛得刻骨铭心。   腾腾烈火间,是他昔时最明朗的笑颜。   从一开始,他的爱便那么真诚,没有丝毫虚假,可是她,可是她给予他的,除了伤害,还是伤害……   “安阳涪顼……”悲痛之余,夜璃歌忽然想起,还有小青璃。   对了,小青璃去哪儿了?   俯身抱起安阳涪顼,她放声大喊道:“青璃,青璃!”   除了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外,再没有半丝回应。   略一咬牙,夜璃歌抱着安阳涪顼,离开了小屋,身后,升腾火焰夹杂着燃烧的房梁,轰然倒塌,无数尘土飞上半空。   高高的山岗上,夜璃歌静静地抱着安阳涪顼,他双眸微阖,神色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也仿佛,早已知道自己最终的归途。   曾经,他娇养于深宫,享尽无边富贵,曾经,他端坐在金銮宝殿之上,手握乾坤,亦曾经,他那么向往一个女子的脉脉温情,而现在,他安静地躺在这里。   人生如梦。   再怎样繁花似锦,到头来总是一场空。   爱恨情仇,荣华富贵,皆是空梦。   从怀中掏出玉梳,夜璃歌细细地将他的发丝梳理齐整,又将他全身的衣物理得一丝不苟,再站起身来,将他放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上。   “涪顼,我这就送你,去见你最爱的人,好不好?”   一朵火焰自她指间弹出,落在安阳涪顼的衣衫上,立即腾腾烈烈地燃烧起来。   眼见着他的身体在火光中消失,夜璃歌心中忽然无比空寂——人这一生,贫贱也罢,富贵也好,到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呢?   空无一物吧。   纵使帝王将相,所为的,也不过去得干净。   如此而已。   涪顼,你虽然走了,我却会记得你,一生一世地记得你。   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小青璃,一定会培养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只是。   纵她贵为皇后,陪伴天下之君,也有做不到的事,也有掌握不了的地方。   第四百五十八章:倜傥公子   小青璃紧紧地抱着双肩,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恐惧。   冷,好冷。   那些血腥的景象,在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一只手伸来,抬起他的下颔,左看看右瞧瞧。   安阳青璃倔强地转开脸去。   “呵,小性子还挺倔。”南宫篁撇撇嘴,眸中满是兴味,“不过嘛,我喜欢。”   “王爷,”一名黑衣人走过来,在他面前立定,“现在是打道回府,还是?”   南宫篁眯眯眼,心中快速盘算开来——安阳青璃这娃娃虽小,身上的文章却挺多,倘若安阳涪渝和夜璃歌知道,他落到自己手里,嗯,肯定是一幕好戏。   “去遂云山吧。”   属下一怔,继而点头:“属下遵命。”   “走吧。”南宫篁继而站起身来,淡淡地扫了安阳青璃一眼。   “不!”安阳涪渝伸手抱住树干,一张脸蛋涨得通红。   “不要考验我的耐性。”南宫篁的面色阴沉下来。   安阳青璃哪里管他,只是一味抱紧树干。   “当真不走?”   “当真。”   “果然不走?”   “果然!”   南宫篁不再废话,抬手在他背上一点,安阳青璃整个身子顿时酸麻,南宫篁把他提起来,就那样拎在手里,大步流星地朝前方走去。   黑黢黢的树林一丛丛向后倒去,两行泪水从安阳青璃眸中滚出——这个身世凄迷的孩子,自此之后,命运发生了跌宕起伏的变化。   夜璃歌匆匆地走着,强令自己冷静,暗暗推测到底是谁,射杀了安阳涪顼,带走了安阳青璃。   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南宫篁。   南宫篁……她不由攥紧十指,恨得牙根发痒。   正午时分,她走进一家茶楼坐下。   “姑娘,您的茶。”店伙计凑上来,恭恭敬敬奉上一盏茶。   “嗯。”夜璃歌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几枚钱,搁在桌上,让伙计自行退去。   “夫人。”一道人影出现在桌前。   “嗯?”   “请问夫人,何时归去?”   “是他让你来的?”   “是。”   夜璃歌的心思刹那间转了千百回,她知道,他肯定想她了,每念及此,胸中便一片柔软。   只是这儿女情事,如何向外人道哉?   “十日,你带话回去,十日必归。”   “多谢夫人。”人影闪身而去。   转头看着街外熙攘人流,夜璃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十日,能不能找到南宫篁,救回小青璃呢?   南宫篁素有“鬼王”之称,自然踪迹飘忽,极难找到,更何况——   夜璃歌微觉头痛,正盘算着如何着手,肩头上忽被人拍了一下,夜璃歌转头,却见一个浑身脏污,神情疯癫的人,正嘻嘻笑着看着自己。   这——   默运内力试了试,见对方并不会武艺,夜璃歌心头稍懈,正要叫伙计过来,一名身穿破烂衣衫的男子忽然掀帘而进。   “阿爹,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他将中年男子拉到一旁,压低嗓音轻斥,一面朝着夜璃歌,连连赔着不是。   夜璃歌什么都没说,仍旧端然而坐。   年轻男子扶着他爹,正要离去,伙计忽然咋咋呼呼地闯进来:“我说张阿四,你怎么不看着点,又让你爹跑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张阿四连连点头道歉,伙计却得理不饶人,继续碎碎念叨,夜璃歌实在听不下去,将手中杯盏重重一磕,伙计这才噤声,挥挥手道,“走吧,快走吧。”   哪晓得中年男子一把挣脱儿子的手,跑回夜璃歌身边,抓着她不住地道:“鹃儿,鹃儿,你可回来了,鹃儿……”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伙计顿时怒气上涌,上来用力将中年男子推开。   “爹,咱们走吧,她不是小鹃。”张阿四再次走上前来,拉住中年男子。   哪晓得中年男子却犯了浑,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淌眼抹泪:“鹃儿,鹃儿,她就是鹃儿……”   夜璃歌眼中微光一闪,微微弯下腰,将两指搭上中年男子的手腕,片刻间已然得出结论,原来他是被痰迷了心窍,故而失云常智。   “张阿四,把你爹扶起来。”   张阿四看来是个厚道人,应了声“是”,扶起男子,让他坐到凳子上。   “伙计,去打一盆清水来。”   伙计满脸莫明其妙,不过答应得却很爽快,动作麻溜地去了。   夜璃歌从药囊里找出针袋,打开来摊在桌上,抽出其中最长的那根,缓缓插入中年男子的后背。   “水——”伙计端着盆子走回,一见这架势,顿时噤声,悄悄迈步近前,将水盆放到凳子上。   银针入男子皮肉三寸余,夜璃歌方缓缓抽出,然后重重在他后背上一拍,中年男子“哇”地吐出口黑痰,落入那清水之中。   夜璃歌再点住他穴道,喂他服下枚药丸,然后让他平躺在竹榻上,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男子缓缓睁开眼眸。   “阿爹?”   “阿,阿四?”   “阿爹!”张阿四兴奋得满脸发红,“阿爹你好了!”   “我……我这些日子,糊糊涂涂,混混沌沌……”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张阿四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夜璃歌面前,冲她重重叩头,“小姐的救治之恩,张阿四没齿不忘,请受阿四三拜!”   夜璃歌默然而立,受了他这三拜,然后将他扶起来,温声道:“你是个孝顺之人,将来必有福报,且带着你爹爹,回家去吧。”   “嗳!”张阿四干脆答道,扶着他爹去了。   伙计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凭他的阅历,实在想不到,如此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怎么会——   却说张阿四一路走,一路将这番奇遇宣扬一番,引得不少人到茶楼前观看,伙计也十分得意,忙上忙下,蹿上跳下,跟一只猴子似的。   夜璃歌还是那副温静从容的模样,收拾好针囊,赏了伙计茶钱,正欲离去,哪晓得刚步出茶楼门,旁边便冲出来两个人,扑通跪倒在地:   “夫人,好心的夫人,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孩子吧。”   “大叔,你先起来。”夜璃歌黛眉微微蹙起。   两人站起来,抹去脸上泪水。   “请问,你家孩子现在何处?”   “家,家中。”   “好。”夜璃歌点头,“我这便随你去。”   街边站满男女老少,目送她跟在那大叔身后,走进了一家低矮的小木屋。   抬眸扫了扫,只见床榻之上,躺着个枯瘦如柴的女孩儿,面色发黄,一张脸上满是水泡。   痘症!   夜璃歌双眸顿紧,低声喝道:“都站在那里,不要动!”   两个男人吓了一跳,顿时站在那里,不动了。   “你们就在这屋中,哪儿都不许去,叫一个人过来,让他立即去药铺称两斤艾草。”   “是是是。”男人吓了一跳,掩上院门,隔着门板叫了一嗓子,“二虎!二虎!”   他家邻居跑过来,隔着门板道:“尤大叔,什么事?”   男人如是这般交代一通,二虎答应着去了,没多会儿便折回,将一个纸包从门缝里递给男人,男人拿着,回到屋中,恭恭敬敬地递给夜璃歌。   夜璃歌拿过艾草,立即用火焚了,将灰烬撒在水里,搅匀之后,洒遍院中每一个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方在床前坐下,再次取出银针,将小女孩儿脸上的水泡一个个挑破,挤出其中黄脓,再仔仔细细涂上膏药。   等一切妥当,已是黄昏时分,两个男人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拿出家中最好的一切,整治备办,盛情招待夜璃歌。   夜璃歌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碗筷,密切留意小女孩儿的情况,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面色也慢慢恢复红润,心中稍觉松敞。   是夜,夜璃歌便在这户人家住下,都是老实本分人,倒也没谁来吵她。   “大,大叔……”小女孩儿微弱的喊声,将夜璃歌从睡梦中唤醒。   “小苗,小苗儿,你可算是醒了……”不等夜璃歌出声,男子已经扑上前来,抱起小女孩儿泣不成声。   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出屋子,从包袱里取出纸笔,挥毫写就一张药方,用石子压在木桌上,默默离去。   待男子发现,早已不见恩人的踪影。   “菩萨啊,真是菩萨——”拉着小苗的手,跪在地上,他们朝着天空,不停地磕着头……   就这样,夜璃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救治了不少病人,不等她找到南宫篁,女神医的名号已然在这一带传扬开来。   烟波澹澹。   夜璃歌独坐船头。   这些日子,她成天被人围追堵截,难得清净,好容易才处理完手头所有杂务,来这里泛舟湖上。   月色静谧,照着光滑如镜的湖面。   她忽然来了兴致,掏出支短笛,放到唇边细细吹奏起来,清雅的乐曲缓缓飘扬开去,引人遐思。   一缕箫声,忽然自湖的另一边传来,与笛声遥遥远相合。   夜璃歌微怔,本想停下,只因那箫声吹得太妙,心中竟然起了不忍,于是继续。   浅浅月晖下,一只竹筏轻飘飘驶来,其上立了个广袖薄衫的男子,观其形容仪止,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丰神俊秀,清逸出尘。   夜璃歌停止了吹奏。   那男子却浑然不觉,仿佛一心沉醉于箫声描绘的意境中,足踏竹筏,自夜璃歌面前缓缓飘过。   夜璃歌不禁微微睁大双眸。   平生第一次。   真是平生第一次。   她这样被人“忽视”,尤其是被一个男人忽视。   冷傲如傅沧泓,孤僻如傅沧骜,尊贵如安阳涪顼,不近人情如西楚泉,广闻博见如唐涔枫,无不对她充满了好奇,心怀倾慕,可是这个男人——   不过,对方矜持,她则更矜持,稳稳立于船头之上,看着那个男人飘向远方,渐行渐远,其颀长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最后消失……   第四百五十九章:晓风残月   月亮一点点朝西移去,湖面上起了雾气。   随意倚在桌边,任由丝丝凉风掠过脸颊,夜璃歌但觉惬意无比。   脑海里一片空净。   睡意渐渐涌上来。   杨柳岸,晓风残月。   待她再次睁眼时,略有些惊诧地发现小船正停在一座山庄的下方。   又是什么奇怪的去处?   她本无心探访,故此准备转回。   “既来之,则安之,姑娘何必急着离去呢?”   一道沉凝的声线传来。   夜璃歌停住船,定睛看去,却见一个身穿长袍的男子,正立在岸上,将双手合拢于胸前。   “阁下有何见教?”   “小可今日卜得一卦,得知有贵人至,故而在此等候,既能得见,也是你我缘分。”   “敢问阁下尊名?”   “姓薛,单名一个亮字。”   “好,我这便跟你上岸去。”夜璃歌言罢,轻轻跳起,落在岸上,薛亮在前方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径拾级而上。   但见草木葱葱,鲜花织妍,其中有鸟雀自在飞舞,好一个神仙所在,纵夜璃歌见惯诸般美景,此时也不禁心旷神怡。   进了山门,却见一排六扇雕花厅门,一色乌陶砖铺地,收拾得干净利落。   薛亮请夜璃歌落座,自己泡了杯清茶,彬彬有礼地奉至案上。   夜璃歌端起茶盏来,慢慢啜着,面色仍然平静若水。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薛亮看着,虽像是个隐世之人,但既邀她至此,必有话说。   “姑娘是世间绝顶聪明之人,凡世间事世间人,姑娘无有不知,无有不晓,故此薛某贸然请姑娘来此,是为有一事想请教。”   “阁下请讲。”   “薛某有一面镜子,能鉴人心,却为府中人所不喜,最后终于在一次意外中被打碎,姑娘且评判,这是镜子的过错,还是人之过错?”   夜璃歌微微浅笑:“镜子无过,人亦无过。”   “姑娘何出此言?”   “世间人人都想窥见人心,但却不愿被人窥见己心,再则世间人心,脏污者多,光明者少,世人皆谓穿上衣袍,便可掩去禽兽之心,但终究会昭然于日月,但,世人皆存侥幸,谓藏一时,便能藏一世,是为道貌岸然也。”   “姑娘这番言论,倒也可算是新奇。”   “人与禽兽之所以有异,便是因为有心,心正则人正,心邪则人邪,世人皆以为,是非善恶无以取算,然天理昭昭,终有清澄时。”   “依姑娘如此说,世间便无冤无屈,无污无浊了?”   夜璃歌摇头:“当然不是这样,世间有冤,亦有屈,端看负冤屈之人,如何为之了。”   “该如何为之?”   “见光明处,便为光明,见黑暗处,便为黑暗。”   “薛某不懂。”   “怨不得你不懂,世人皆有贪障,一念执迷,便瞧不清是非黑白了。”   “贪障?姑娘请细述来,薛某愿聆闻。”   “或为财,或为色,或为权,或为势,或为名,或为利,或为声,或为情,或为欲,或为——生。”   “生?”   “对,生,是人最大的障,世人贪生,因为贪生,所以常常忽略最重要的。”   薛亮终于摇头:“薛某到底是红尘中人,听不明白姑娘的奇谈怪论。”   夜璃歌却微微地笑了:“阁下邀吾至此,应当是想要我,修好那面镜子吧。”   薛亮脸上终于浮起几许红潮。   “其实,那镜子碎了,也就碎了吧,万物存于世,皆有其定数,该来则来,该去则去。”   “姑娘的见识,果然与俗众不同。”   “阁下若无别事,夜某告辞。”夜璃歌说着,站起身来,莲步姗姗,走出客厅。   稍顷,内室中方步出一人,极目追随夜璃歌的背影。   “人家已经走远了。”   年轻公子收回视线,很快掩过眸中的失落。   “阿岚,不是哥哥嘲讽你,这女子的心,远在九霄之上,恐非你力所能及。”   “我知道,我——”   “只是倾慕吧?”薛亮淡淡扫他一眼,“这些年来,你见过的女子也不下数百,难道就没有一个合你意的?”   “世间俗众女子,只是爱慕我的容貌,哪里解得什么是真心实意。”   薛亮微诧:“如你这般说来,她是能解你真心之人了?”   “解又如何?不解又如何?”薛岚眉宇间浮起几许落寞,“总之,我已拿定主意,此生不娶。”   薛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不过你,罢了,只能随你。”   再说夜璃歌出了山庄后,一径往下,再度登上小船,往江中而去。   行不多远,忽听一阵打斗声传来。   她眉尖微蹙,到底是慢慢靠过去,却见数十条船围在一起,甲板上一片刀光剑影,上百个汉子正打得欢腾。   看样子,是这江上两个帮派正在斗殴。   她本不欲过问,绕道离去,却听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声响起:“阿梁哥,你怎么样了?阿梁哥,你醒醒。”   “嘿嘿。”一个汉子满脸涎笑着,将那个女子拉起来,“他不中用了,小丫头,跟大爷走吧,大爷保你今后衣食无忧。”   “不!”年轻女子用力挣扎,“你走!你走!阿梁哥,我要阿梁哥!”   那汉子哪里肯理,两只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夜璃歌眸色顿冷,身形已然跃起,稳稳落上船头,一掌挥出,将那汉子震开,自己一手拉起年轻女子,一手拉起伏在地上的年轻男人,飘回小船上。   汉子愣了会儿,蓦地拔高嗓音喊道:“好你个妖妇,竟敢管老子的闲事!”   夜璃歌根本不理他的咆哮,俯身仔细查看男子的伤势,见他后背上中了一刀,伤口入骨,正汩汩地朝外冒着鲜血。   她赶紧抬手,点住他身上几处要穴,掏出枚药丸,塞入他口中。   “阿梁哥,阿梁哥——”年轻女子紧紧抱着男子,不停呼喊。   这时打斗已然分出结果,其中一帮获胜,收拾船只,另一帮则狼狈逃离。   但俗话说,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剩下这帮派也没占着什么便宜,死者伤者无数。   那群人咋咋呼呼地收拾家伙,夜璃歌也不理会,仍然只照顾年轻男子。   “小蕙。”这时大船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在那儿做什么?”   “爹爹,”少女转头答道,“阿梁哥受伤了。”   “哦。”大船缓缓划过来,放下块跳板,一名身材粗壮的男子一步步走下,浓黑眉头皱起,“他不要紧吧?”   “我,我不知道。”   男人却一脸不耐烦:“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什么好货色。”   “阿爹,你怎么能这样说?”小蕙满脸是泪,“他都伤成这样了……”   “那就抬回去吧。”男人说着,弯下身子,正要将阿梁扛起来,却听旁边一道冰冷的声线响起:“再乱动,他可就真没命了。”   男子一怔,继而慢慢站直身体,当他的目光从夜璃歌脸上扫过时,不由自主掠过丝贪馋。   “阿爹。”小蕙伸手扯扯他衣角。   男子这才咳嗽一声,冲夜璃歌一抱拳,大大咧咧地道:“多谢姑娘援手,只是阿梁他——”   “让他在这小船里躺上两天,自然便好了,只是这两天里,任何人都不能动他,另外,给我条小船。”   “好。”汉子爽快地应承,转身朝大船上的人招招手,不多会儿,一条小船便缓缓自空中坠下,落在江面上,溅起几朵水花。   “告辞。”冲汉子一抱拳,夜璃歌轻轻跃起,落在小船上,即行离去,却听后方传来小蕙的声音,“大姐姐,谢谢。”   宛若一朵云,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   夜璃歌走得十分潇洒淡然,转瞬间便出去数十丈。   一溜儿船忽然出现,横挡在她面前。   “大胆妖女!还不快速速受死!”   先前那个调戏小蕙的男人立在船头,横眉竖目地道。   夜璃歌微怔,对于这些人,她根本不屑于理会,于是转头欲走,那男人却不识相,再次靠过来,脸上浮起邪佞的笑:“我看你这小模样,长得也还不错,怎么样,跟爷回去吧。”   夜璃歌面若冷霜,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略动了动,幸而傅沧泓不在这儿,若傅沧泓在这儿,估计对面那一船人早就死绝了。   所以说,人啊,千万不能做坏事,若以为一次做了坏事可以侥幸逃过惩戒,此后便继续做坏事,迟早也会撞在刀刃上。   算来这汉子也是活到尽头,好死不死,便惹上夜璃歌,若他能看到转瞬之后的结果,兴许此际便不会再逞自己的性子。   只是人,往往只长前眼,未长后眼。   他一挥手,所有船只分散开来,将夜璃歌团团围住。   表面上看去,夜璃歌势单力孤,身陷险境,而汉子胜券在握。   “小娘子,乖乖跟大爷走吧,也免受皮肉之苦。”汉子嘻嘻笑道。   夜璃歌端然不动,好像是被人给吓傻了。   那汉子哪里摁捺得住,抛出一根长长的缆绳,套住夜璃歌的腰身,让人惊异的是,还真让他给套住了。   汉子发一声喊,将夜璃歌“连根拔起”,待夜璃歌一落到甲板上,便迫不及待地伸出“禄山之爪”:“小美人儿,让大爷我好好疼疼你——”   “是吗?”夜璃歌终于笑了,下一个瞬间,汉子身形凝住,忽然间不动了。   轻轻拍拍手,夜璃歌再次飞起,杳然而去。   “大当家,大当家——”一个小喽罗几步近前,伸手探探汉子的鼻端,顿时发出声尖叫,“啊——”   瞬息之间,夺人性命,他们哪里知道,这世间曾有一个令无数男人心惊胆寒的女人,她,叫夜璃歌。   街市繁华。   路边的茶铺边,女子静默地端坐着,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就像一幅画。   左斜方一个男子,不时拿眼偷觑着她,眸中满是渴慕。   不多会儿,女子喝完茶,放下铜钱,站起身来朝外走,男子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跟在她身后,好像自己的魂魄已经离体而去。   女子的步伐时缓时急,男子亦然,直到一片桑榆地里,女子终于站住脚步,转头看他。   男子顿时定住,不错眼地看着她。   他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快极了,嘴唇哆嗦个不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位公子,”夜璃歌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他,“你可是恋上了我的美色?”   男子伸出舌头来,不停舔着自己的嘴唇。   “倘若我不是这副模样,你爱,还是不爱?”   “我……”   夜璃歌暗暗摇头——世人之眼,所见者果俗,看来此人也难例外。   转身移步,她继续前行。   后面那男子仍然一步一步地跟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想跟着她,为什么愿意跟着她,只是,他一看到她,就觉得快乐,就觉得心里像被一道光照亮。   渐行渐远,渐渐走进丛林深处。   夜璃歌停下脚步,朝上方看了看,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她伸指一弹,一条麻蝇般的蛇倏然垂下,直咬向她的喉咙。   “姑娘!小心!”男子像闪电一般飞扑过来,将她推到一旁,那蛇的毒牙,深深剜进他的胳膊。   他一面胡乱抓扯着,一面不停跳跃,夜璃歌漠然地看着,不为所动,直到那男子面色发白,晕厥在地,她方才近前,一掌震晕毒蛇,将其抛到一旁,再取出小刀,划开男子的伤处,任毒血流尽,再轻轻敷上药粉。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男子醒来,睁眸便问:“姑娘,你,你还好吧?”   夜璃歌静静地审视他半晌,方道:“你这样做很危险,不知道吗?”   “我……”男子脸上浮起几许红霞,半晌方讷讷地道,“只要你没事便好。”   “如果就这样死了呢?”   “我,我也没有遗憾。”   “你这又是何苦?”夜璃歌轻叹,“连我姓甚名谁且不知晓,就这样肯轻易抛舍性命?”   “……”男子看着她,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相见怎如不见,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不。”男子伸手,蓦地抓住她的指尖,眼里的泪水流得更加欢快,心里像刀割似地难受。   “会有人爱你,很爱很爱你。”夜璃歌言罢,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指,封住他的穴道,然后俯身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道。   将男子挪到树后,确定四野无人,她方才抽身离去。   第四百六十章:痴男怨女   陈明睁开双眼。   四周空寂无人。   “姑娘。”他翻身而起,茫然四顾,“姑娘,姑娘……”   一切仿佛只是个幻梦。   “姑娘……”他不禁抬手,紧紧地捂着胸口,感觉那里像是汩汩流出血来。   难道真的只是梦?   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奔向前方。   找不到,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茫茫红尘,最痛苦的,莫过于痴男怨女。   情关难过。   或许只对方一句话,却足以铭记一生。   我该到哪里去找你?   ……   夜璃歌的脚步愈发缓慢,她仿佛听到那男子的呼声,凄迷中带着不尽的哀伤。   如此的痛苦,却又无尽深情。   竟使得她停下脚步来。   她自认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向来不会为外物所动,未料,却被这男人缭乱了心神。   深吸一口气,她抬手摸摸脸颊——看起来,都是自己这张脸惹的祸,只要隐藏起来,不被世间男子看见,自然可免去祸根。   转进树丛深处,片刻之后再走出,已是一个容貌普通的男子。   夜璃歌继续前行,餐风露宿,披星戴月。   在一座小小的石坞前,她停下脚步——伏凤阵?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对方居然摆下的是伏凤阵,难道说,猜到她会找来,故此设下此阵为诱?   微撇了撇唇,她闪身隐去。   夕阳一点点沉下山峦,夜,深静。   一枚石子忽然射出,飞向石坞,猛然听得一声铮响,跌落于地,化为粉末。   又是数枚石子飞出,皆是如此。   天空下沉寂半晌,飞石再度如雨。   却噼噼啪啪地爆裂开来,化作一朵朵橘色的焰火,丝丝白色的雾气在空中飘散开来。   “小心有毒!”   终于,石坞里接二连三跑出人来,个个紧紧地捂着口-唇和鼻子。   “夜璃歌,是你吗夜璃歌?”身着黑衣的南宫篁于夜空下现形,声音冷锐。   隐身于树后,夜璃歌一动不动。   “我看到你了。”南宫篁再次喊道。   夜璃歌还是不动,而是借机观察着对方的人力分布,以及伏凤阵的阵势。   她从小精于伏杀,更敏于捕捉时机。   必须等待,等待南宫篁露出破绽。   南宫篁似乎却窥破了她的心思,竟令手下各个退回原处,孤身站在夜色里,像根标杆般立着,一动不动。   夜璃歌开始沉吟。   在她的印象中,南宫篁阴险狡诈,却不像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莫非今夜——   黑暗里忽有灯光燃起,照出道小小的人影,慢慢走到草丛边,脱下裤子撒尿。   夜璃歌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儿,同时隐约猜出南宫篁的用意——想以安阳青璃为饵,将她钓出。   她仍然没动。   安阳青璃撒完尿,穿好裤子正要返回坞中,南宫篁猿臂一升,忽然将他提起,悬上半空,而安阳青璃竟全无所惧,只是瞪大着双眼。   “嘿嘿。”南宫篁发出两声冷笑,手里银光一闪,已多出把小刀,“叫啊,快叫。”   安阳青璃却像个石头人一般,一声不吭。   “不叫?”南宫篁手中利刃,蓦地朝他的脸颊划落——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圆圆的东西飞速破空,直袭南宫篁的面孔,南宫篁侧身一闪,手中利刃仍然插向安阳青璃的脸。   夜璃歌大急。   是从来没有过的急。   急迫之中,她只能现身,大喊道:“南宫篁,你住手!”   南宫篁的刀刃在安阳青璃的面容前顿住,转头看着夜璃歌冷冷一笑:“你终于忍不住了?”   “放开他。”   “放开他?可以,但,你,必须跟我走。”   “跟你走?”夜璃歌隐约猜到了什么,“你想利用我?”   “当然。”南宫篁摆出副“你是傻瓜吗”的表情。   “我跟你走。”夜璃歌答得干脆利落。   “好,我信你,世人都说,炎京凤凰一言九鼎,料来不会骗我。”缓缓地,南宫篁将安阳青璃放回地面,右臂一挥,“夜璃歌,你进来。”   夜璃歌毫不迟疑,抬步走进。   南宫篁瞧瞧她,大摇其头:“夜璃歌啊夜璃歌,千军万马你且不惧,想不到,竟会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稚子,孤身涉险。”   “我要做什么,用不着你评判。”夜璃歌声音冷然,将手伸给安阳青璃,哪晓得,安阳青璃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头走开,夜璃歌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中。   “看看,看看。”南宫篁摇头,“这伢子还真不识好歹,不谙人心。”   “不,”夜璃歌目光幽邃,“他比任何人,都更解得世间人心,他只是,想保护自己。”   “这样?”南宫篁笑笑,“也罢,你们爱咋样就咋样,而我要的,只是达到目标。”   “目标?”夜璃歌目光一闪,“让我猜猜看,你的目标是——一统天下?”   南宫篁一手支颔,似笑非笑:“接着说。”   “不过照我看,只要有傅沧泓在,你一统天下的愿望,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那么,如果傅沧泓死了呢?”南宫篁忽然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   夜璃歌心神骤然一凛。   “怎么?听起来很可怕,是不是?”南宫篁阴阴一笑,“夜璃歌,有件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就是,在这世上,帝王也好,将相也罢,终究会死的,只要我活得比傅沧泓命长,你说,一统天下,会不会是空梦呢?”   “那如果,我现在就杀了你呢?”   这次,轮到南宫篁怔住,然后,他扯动面皮,僵硬地笑了两声:“嘿嘿,嘿嘿。”   “你知道,我是个非常危险的存在,所以南宫篁,你现在要么让我带走安阳青璃,要么,咱们立即交手。”   “如果我,两者都不同意呢?”   “同不同意,是你的事,怎么选择,却是我的事。”夜璃歌言罢,蓦然跃起,朝南宫篁扑过去,南宫篁一闪,已然带着安阳青璃退后数尺,夜璃歌欲再前进,却被一堵无形的力量给封堵住。   “夜璃歌,你大概忘记了,这阵法叫伏凤阵,专门为你而设,你便在此好好享用吧。”   夜璃歌却半点不恼,面色平静依旧,缓缓沉膝,合掌于胸,任由内力流经四肢百骸,然后汇聚于头顶。   ……   “王爷,接下来该怎么做?”   “宏都那边的情况如何?”   “傅沧泓很安静啊。”   “安静?”南宫篁眉梢微皱——难道是他的计算出了错误,傅沧泓并不曾得到夜璃歌遇险的消息?   “你先下去。”南宫篁摆摆手,令属从退下,自己蹲着身子,手拿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开始画图,很快,一张清晰的脉络图便画了出来。   在夜璃歌面前,他虽口气强硬,却也深知,纵然傅沧泓真有事,他手下那一帮人,也不是好对付的。   敢情,这方锦绣山,果然是不再属于自己。   每每思及此处,南宫篁心中便不由生出无尽懊恼——他生平自负韬略满腹,可出奇兵,却自恨无用武之地。   他左思右想,也觉不出自己哪点不如傅沧泓,真要说傅沧泓什么地方强,那就是——他找对了老婆。   天下的男人都知道,他找对了老婆,所以万事享通。   想到这里,南宫篁忽然有些牙根儿痒痒——杀不了傅沧泓,杀了夜璃歌也不错,至少会让傅沧泓难受,心痛,甚至疯狂。   思及此处,南宫篁不由转头朝后方看了看,却见阵中的夜璃歌双眸微合,正盘膝运功。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近前,定定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一生中写满传奇,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够难得倒她。   倘若让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确乎有些遗憾。   南宫篁手托下颔,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半晌,夜璃歌睁开眼眸,淡淡眸华扫过南宫篁的脸庞。   “夜璃歌,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夜璃歌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你觉得,现在有资格同我谈交易吗?”   “夜璃歌!”南宫篁不禁提高嗓音。   “我知道,你不服气,你之所以出来兴风作浪,其实并不因为想得到天下,也不是为一己私欲,只是不甘心,你不甘心傅沧泓得到天下,故此才再度现身,对吧?”   “是,我不服气,”南宫篁倒也不否认,“论文韬武略,傅沧泓皆不如我,论家世身份,他曾经,只是个不受重用的王爷。”   “所以呢?你觉得这天下,应该是你的?”   南宫篁没说话,只是抬手摸摸鼻子。   “那么我问你,傅沧泓养精蓄锐的时候,你在哪里?傅沧泓征战四方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还有,他在鬼门关边一次次徘徊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南宫篁语塞。   “记住,永远不要抱怨别人成功,而要想想,自己为什么失败。”   南宫篁不说话,怔怔地看着她。   他忽然有一种跪地求饶的感觉。   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否则,否则也太没面子了。   “你——”他用手指着夜璃歌的脸,咬牙,发狠,可狠了许久,还是没能牙嘣半个字出来。   倒是夜璃歌,慢悠悠地道:“南宫篁,我奉劝你,不要跟傅沧泓作对,他不是你能招惹的。”   南宫篁不禁倒噎了一口气,像吞了苍蝇般难受。   “我不信。”   “不信什么?”   “任何人都有弱点,傅沧泓和你,也一样。”   夜璃歌朝天上看了看,不再言语,转开身去。   有些人冥顽不灵,你跟他讲什么都没有意义,非要撞上南墙,或者死无全尸,才会后悔。   当然了,还有另一种人,即使死无全尸,仍然会坚定不移地执行自己的计划,没准儿,也能创造奇迹。   这种人,才是世间最难缠的。   南宫篁,我希望你不是。   第四百六十一章:冰娃娃   “皇上。”   久久没听到皇帝的声音,火狼不由略抬抬头,却见皇帝静静坐在椅中,表面上看去,格外平静。   只是,表面上。   熟悉傅沧泓的人才知道,当他看上去最平静的时候,内心中往往蕴积着可怕的狂风暴雨。   他是不会轻易做什么的人,一旦做了,就会做得绝,很绝很绝,绝得让你毛骨悚然,浑身发冷。   皇帝想做什么呢?   “南宫篁。”   傅沧泓的声音很轻,就像羽毛一般,飘飘地坠地。   “很好。”   “皇上?”   “这件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傅沧泓深吸一口气,道,“只要给南宫篁一个口信即可。”   “口信?”火狼微微疑惑地睁大眼。   “嗯。”傅沧泓招招手,令火狼凑到近前,却听傅沧泓轻言慢语说了几个字,火狼当即怔在那里,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   南宫篁开始有些焦燥不安。   事情,似乎没有按照他设想的方向发展。   这天晚上,吃过饭,他终于忍不住,再次走到伏凤阵前,定睛看那个女人时,却发现她仍旧那般光彩照人,仿佛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   真是奇了!   “夜璃歌,”他终于忍不住道,“你难道是神仙么?”   夜璃歌垂着双眸,没有言语。   “夜璃歌!”南宫篁心中的火气“噌”地蹿上来,“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你?”   夜璃歌终于撩起眼皮,淡淡扫他一眼,仍然不说话。   南宫篁觉得自己快要蹦起来了。   心里那种滋味很难受,真地很难受。   吃瘪。   头一次,在一个女人手上吃瘪。   不就是个女人么?神气什么?南宫篁在心中腹诽。   可腹诽归腹诽,任他怎么瞧,也看不出这女人到底在盘算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那么夜璃歌的心,是什么呢?   纵然连爱她胜命的傅沧泓,也没有瞧清楚过。   南宫篁终于泄气。   “好吧夜璃歌,我不陪你玩了,只要傅沧泓肯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放你走,并且恭恭敬敬礼送你。”   夜璃歌终于睁眸,冷冷然看了南宫篁一眼。   她知道,自己赢了。   这个世界上,越是沉得住气的人,走得愈远,越是沉得住气的人,到最后,得到的会越多。   “王爷。”一名黑衣人忽然走来,凑到南宫篁耳边低语几句。   “真的?”南宫篁的面色顿时变得阴沉,侧头最后看了夜璃歌一眼,将衣袖一挥,所谓的伏凤阵,旋即土崩瓦解。   可夜璃歌仍然端坐不动,半晌方慢慢地站起身来,却见安阳青璃站在一棵树下,呆呆地看着自己。   “璃儿。”夜璃歌沉声低唤。   安阳青璃转开脸,似乎很不愿意理睬她。   “璃儿。”夜璃歌踏前一步。   “你走!”安阳青璃忽然爆喊道。   夜璃歌怔住。   她不怕南宫篁的威胁,不怕刀枪剑戟,却怕这稚子冷漠的眼神。   他怎么会,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仇恨,冷漠,愤怒……   “璃儿?”夜璃歌几乎不敢相信。   安阳青璃转身就走,泪水却沿着脸颊,“啪嗒啪嗒”一颗颗掉下来。   夜璃歌几步近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璃儿,你这是怎么了?”   “你走啊!”安阳青璃像头受伤的狮子般,不住地咆哮,十指张开,抓挠着夜璃歌的胳膊。   夜璃歌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安阳青璃挣扎得累了,倦了,乏了,方才抱着她呜呜哭出声来。   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不禁想起曾经的傅沧骜,才刚从冰窖里出来时,他也是这般。   许久,她才低低地问道:“告诉姨,谁欺负你了?”   安阳青璃忽然间安静下来。   夜璃歌抬起他的下颔,深深望进他的眼眸,可她看到的,却是冰雪冰冻般的冷漠,就像曾经的自己。   他到底是怎么了?   安阳青璃并没有给她答案,而是就那样偏着脑袋,沉沉睡去。   夜璃歌无可奈何,只得将他抱起,离开了石坞。   她想,她一定会找到答案的,并且有足够的耐心。   只要找到他就好,她会抚平他心中所有的伤痛,让他重新做回那个快乐的,活泼的安阳青璃。   一路马不停蹄,夜璃歌回到宏都。   刚在宫门口停下,曹仁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皇上都等急了。”   夜璃歌“哦”了声,将马缰甩给他,自己拉着安阳青璃,大步流星踏进宫门,一路上,安阳青璃一言不发,小脸紧紧地板着。   “璃歌!”刚刚迈进中院,傅沧泓便匆匆迎了上来,脸上满是笑容。   夜璃歌却没有那种激情,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他——”傅沧泓的目光继而落到旁边的安阳青璃身上。   “我要照顾他。”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哦。”傅沧泓点头。   “璃儿,跟我来。”看了傅沧泓一眼,夜璃歌拉着安阳青璃的手,朝旁边的侧殿走去。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儿,姨会照顾你,不过,你也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   安阳青璃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一旁,搬了个凳子,坐下。   夜璃歌心中略松,她相信,关青雪和安阳涪顼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待她走出侧殿,却发现傅沧泓仍然立在院中,清朗阳光洒满他一身。   瞧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蓦地一暖,不禁走上前去,将他抱住。   “沧泓,我回来了。”   他微微笑着,点头。   风吹过,几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洒在他们的肩头。   夜璃歌忽然觉得心情大好。   “母后!”一个活泼的小身影蹦蹦跳跳地奔过来。   “祈儿。”夜璃歌张臂将他抱住。   “母后!”傅延祈仰头看着她,略带不满地嘟着嘴,“母后你好坏,丢下我和父皇不管了。”   “母后这不是回来了吗?”夜璃歌捏捏他的鼻子。   “母后,你跟我来。”傅延祈满脸神秘地将夜璃歌给拉走,剩下傅沧泓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转头朝侧殿的方向看了看。   ……   “祈儿,你要母后看什么啊?”   傅延祈后背紧贴柜门,满脸神秘:“母后,你猜猜。”   “是——”夜璃歌认真地想了想,一时还真猜不出,“祈儿?”   傅延祈挤挤双眼,这才侧身让到一旁,“哗”地拉开柜门,但见里面放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这?”夜璃歌吃惊不小,仔细观辨,“这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傅延祈嘻嘻笑着,不说话。   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头:“祈儿,你的确是长大了。”   “母后你不知道,祈儿还学会了游泳、骑马、射箭,以及《论语》、《春秋集注》。”   看着他烨烨生辉的面孔,夜璃歌心中忽然充满了感动,源自生命深处的感动。   他虽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却带给自己无尽的惊喜,她不由得庆幸,当初出于仁心,而做出的正确选择——留下傅延祈,留下纪飞烟。   看着傅延祈和纪飞烟有些相似的眉眼,她不由得陷入沉思。   “母后?”见她久久不说话,小延祈不由得唤了一声。   “嗯?”夜璃歌抬头,“祈儿,这些日子有没有好好照顾你父皇?”   “有啊。”傅延祈点头,“祈儿每天都去看父皇,检查父皇有没有好好吃饭。”   “那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傅延祈点头,“父皇可乖了,每天都认真吃饭、睡觉,上朝,对了母后,祈儿告诉你一个秘密。”   傅延祈说着,将嘴唇凑到夜璃歌耳边,压低嗓音道:“那个什么虞郡郡主,送了几十个美女给父皇,父皇一个都没要,都全数遣反了。”   “是吗?”夜璃歌啼笑皆非,这孩子,什么时候长了这许多心眼儿?   “母后,你不相信?信,母后都信。”夜璃歌拍拍他的脑袋,“有你盯着,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殿下,殿下。”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小宫侍的声音,“皇上有旨,传晚膳了。”   “母后。”傅延祈拉起夜璃歌的手,“咱们一起去吧。”   母子俩迈步出了宫门,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宫侍,躬着身子立在殿门边。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惶恐。”宫侍扑通跪在地上,“小的贱姓杨,名洪全。”   “进宫几年了?”   “回禀娘娘,两年了。”   “一直服侍郡王殿下?”   “不是,从前只是打扫庭院的杂役,是,是殿下看小的忠诚可靠,特地提拔小的,做个随从跟班。”   “即如此,须得时时谨记殿下的恩泽,忠于殿下,守护殿下,明白吗?”   “奴才遵旨!奴才今生,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不管殿下去哪里,奴才都会跟随!”   “好,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夜璃歌点点头,携着傅延祈的手,离开了寝殿。   却说龙赫殿正殿中,傅沧泓早已命人排下御宴,单等他们母子二人,一见着夜璃歌,他的脸上顿时浮满笑容。   夜璃歌和傅延祈相对入座,拿起玉箸刚要开始用餐,忽然注意到什么,复站起身来。   “璃歌?”   “我去看看青璃。”   “母后,青璃是谁啊?”   夜璃歌神色淡然,并没有言语,拖着长长的裙摆朝外走去。   侧殿的门紧紧闭着,夜璃歌近前叩门,却半晌不见动静。   “璃儿?璃儿?”她接连喊了两声,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推门而入,却见安阳青璃躺在枕上,面朝里边墙壁。   “璃儿?”夜璃歌凑到近前,正要将他抱起,却发现他小小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璃儿?”夜璃歌倾身坐下,把他翻过来,用衣袖轻轻拭去他脸上泪痕,动作温柔至极。   安阳青璃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凶猛了。   这时,旁边的傅延祈终于忍不住了,几步冲上来,去扯安阳青璃的衣袖:“你是谁呀?竟然不理睬我母后?”   “祈儿。”夜璃歌一声轻斥。   傅延祈嘟着嘴,不满地退到一旁,看着安阳青璃的目光中,却不乏妒嫉。   “璃儿,姨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再怎么难受,也要吃饭。”   安阳青璃终于睁眼,默默推开夜璃歌,落到地面上。   夜璃歌站起身,一手牵着一个,朝殿外走去。   一路上,傅延祈始终好奇地偷窥着安阳青璃,安阳青璃却冷得像个冰娃娃,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此时的他们,都不知晓命运对他们的未来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在他们混沌未知的脑海里,所行所为,只是出自本能。   孩子的心,就像一颗纯净的水晶,近朱则赤,近墨则者。   而引导他们向前的夜璃歌,心境却是复杂而微妙的。   她爱傅延祈,也爱安阳青璃,但此刻,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如何才能让安阳青璃,接受他现在的处境,接受天定宫中的一切,也接受傅沧泓,和傅延祈。   这是个比较严峻的问题。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傅沧泓有没有放下对安阳涪顼的芥蒂,她实在全无把握,而安阳青璃的父母,多多少少,也是因为他才遭遇不幸。   将来安阳青璃若是长大,得知这一切,后果会如何呢?   他会恨吗?会怨吗?会痛苦吗?   孩子啊孩子,你才这么小,却注定要面对人生路途上,无尽的风风雨雨。   第四百六十二章:疑心   安排两个孩子坐下,夜璃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四个人开始默默地吃饭,一时谁都没有作声。   咽下两碗米饭后,安阳青璃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朝夜璃歌屈身一福,离座出殿。   傅沧泓始终端然不动,一字不语。   “父皇,母后,我吃饱了。”小延祈也站起身来。   “嗯,下去吧。”傅延祈威严的声音响起。   待用过膳,傅沧泓自去御书房批阅奏折,而夜璃歌则回到龙赫殿中。   “姣杏儿。”   “奴婢在。”   “你去制衣坊,吩咐一声,让他们照着郡王爷的尺寸,做几套上好的衣服,送到我寝宫来。”   “是,娘娘。”姣杏儿答应着退下,夜璃歌方走到案后坐定,开始沉思,要如何“教育”安阳青璃。   是让他和小延祈一起上学,还是单独再给他延请一位师傅?   嗯,算了,就先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再作打算吧。   御书房中。   “启禀皇上,今岁府库增收钱三百万,粮五千万石,各郡各县皆是大顺。”冯翊捧着卷册,嗓音舒朗,   “嗯。”傅沧泓点头,“你且吩咐下去,各郡各县的官吏,务必小心办差,不能有丝毫隐匿不实之处。”   “是,皇上。”   待冯翊退去,傅沧泓陷入深思之中——这两年来,可谓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满朝文武报上来的,也是喜讯,更兼各地伏下的暗线,印证百官们所言不虚。   表面看起来,着实再没有什么可令自己忧心的了。   随手拿过张名单,他记下一列人名,放进一个红色的木匣子里。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傅沧泓站起身,见殿外天色已然黑尽,他信步而出,穿过广场走向龙赫殿。   不远处的屋檐上,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沙沙声。   “谁?”傅沧泓一声沉喝,纵身跃起,却见一道黑影,正快速踏过重重飞檐!   好大的胆子!   他正欲全力追踪,那黑影已被人截住,乒乓声中火花四溅。   恰在这时,连续数声响箭在皇宫西边角处蹿起,傅沧泓一怔,定睛看时,那入侵之人已经没了影。   走得好快!   “皇上。”火狼飘身而至,却见傅沧泓阴沉着一张脸,“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火狼摇头:“没有,只是他的身手,极是不错。”   “吩咐下去,周密调查,同时加强宫中戒备。”   “是,皇上。”   又在屋顶上小立了会儿,傅沧泓方才落回地面,继续朝龙赫殿而去。   在龙赫殿外,他平复心绪,略整了整衣衫,方才拾级上阶。   却说大殿之中,灯火通明,夜璃歌和两个孩子已然在座。   “父皇。”瞧见他进殿,傅延祈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傅沧泓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传膳——”曹仁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长溜宫女宫侍捧着漆盘鱼贯而入,将各色菜肴放在桌上。   待用过膳,便有宫女上前,服侍傅延祈和安阳青璃各自去歇息。   夫妇俩回到寝宫中,洗漱睡下。   “沧泓。”   “嗯。”   “我想带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让他们多长长见识。”   “好。”   阖上双眼,不一会儿,夜璃歌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早晨,清朗阳光洒彻整座章定宫,傅沧泓起来洗漱完毕,在曹仁的服侍下穿上皇袍,乘辇前往龙极殿。   “璃儿。”夜璃歌推开殿门,却见安阳青璃立在窗前,正看着外面大丛绽放的琼花,浑身散发着一股与年龄大不相同的清冷。   “璃儿。”夜璃歌走过去,将手放在他肩上。   过了许久,安阳青璃方才转过身,看着她轻唤一声:“姨。”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夜璃歌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   安阳青璃摇头。   “今天,姨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   不得不说,安阳青璃的表现实在太安静了,以致于把夜璃歌都给迷惑了。   带着安阳青璃出了门,又让人召来傅延祈,夜璃歌给两个孩子收拾齐整,这才拉着他们坐上马车。   马车驶出皇宫北门,沿着青石长街一路前行。   傅延祈不住探头朝外张望,而安阳青璃则闭目垂眸,仿佛对外界的一切,全无任何感知。   “母……娘亲,我想吃馄饨。”   “好。”夜璃歌点点头,令马车停下,事着两个孩子下了车,步入街边一家店铺。   “三位楼上请!”店主一看他们的衣饰,知他们来头不小,赶紧着热情地迎上来。   上楼入座,夜璃歌叫了三份馄饨并几个小菜,然后安静等待。   “姨,我想……尿尿。”安阳青璃忽然压低嗓音道。   “去吧。”夜璃歌不疑有他。   没一会儿,店伙计将馄饨送上桌,夜璃歌拿筷子挟起一个,蘸了醋放进傅延祈碗中,口吻温柔地道:“吃吧。”   傅延祈咬了一口,双眼眯成条线:“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   且说夜璃歌,这厢照看着傅延祈,心中却记挂着安阳青璃——奇怪了,这孩子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安阳青璃的踪影,夜璃歌心中疑惑加重,转头对傅延祈道:“祈儿,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母后去找青璃。”   “嗯。”小延祈乖乖点头,“母后你去吧,祈儿就在这里,不会乱跑。”   夜璃歌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有时候就是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起身走出厢房,到大厅里叫来名伙计,道:“你可有看见一个穿白色锦袍的小公子?”   那伙计是个聪明人,眼珠一转:“可是刚才跟您上去那位?”   “是。”   “他啊——”伙计刚要说什么,一声呼唤忽然传来:“姨。”   “璃儿?”夜璃歌且不理论伙计,将注意力转至安阳青璃身上,“你到哪里去了?”   安阳青璃垂眸,看着地面,半晌伸出手来:“我,我买这个去了。”   鸭脖?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惑色,却并不细究,上前拉起他的手:“快上来,馄饨都凉了。”   安阳青璃默不作声,跟在夜璃歌身后上了楼,回到桌边,他先不落座,而是将纸包放到安傅延祈跟前:“你吃。”   傅延祈抬头,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吃吧,一起吃。”夜璃歌打开纸包,各挟了一筷鸭脖,放进两个孩子碗里。   吃过饭,她又带着两个孩子上了马车,沿着京城转了一圈,把什么城隍庙、玉带桥、九龙河都瞧了一遍,一路上,傅延祈又跑又叫,开心极了,安阳青璃却始终一副兴趣淡淡的模样,根本不像个孩子。   眼见着天色渐黑,夜璃歌才让两个孩子重新上车,大约是累了,安阳青璃靠着车壁,很快睡去,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忽然在他的指尖上,发现一丝血迹。   血迹?怎么会有血迹?   她心中扑腾腾一跳,却并未深究,而是将疑问藏进心底。   马车吱吱呀呀驶进宫门,在龙赫殿外停下,曹仁领着一众宫女宫侍迎上前来。   夜璃歌抱着安阳青璃下车,曹仁立即颤颤儿伸出手来:“娘娘,让奴才来吧。”   “不必了,本宫要亲自照料璃儿,你且服侍郡王殿下去歇息。”   曹仁愣了愣,傅延祈却不满地嘟哝道:“母后,我也要……”   夜璃歌转头看他一眼:“明天,明天晚上,母后陪祈儿,好不好?”   傅延祈这才咧嘴笑了,凑唇在夜璃歌脸上吻了下,跟着曹仁去了。   稳稳抱着安阳青璃,夜璃歌走进侧殿,随即合上殿门,她走到床边,将安阳青璃放在枕上,拿过被子,细细替他盖好。   看着这个眉宇模样,似极安阳涪顼的男子,她心中忽然一片柔软。   直到确定安阳青璃睡熟,她方才站起身来,朝门外而去。   听到殿门阖拢的刹那,安阳青璃的眼角边,缓缓浸出两滴泪水。   才进寝殿,夜璃歌便被傅沧泓伸臂抱住。   “你——”看着男子突然放大的面孔,她不由一怔。   “今天都去哪里了?”男子抱着她,眼里闪着丝丝亮光。   “没去哪里,就在京城周围逛了逛。”夜璃歌一面拔去头上簪子,一面淡淡答道。   “哦,有发现什么情况吗?”傅沧泓拥着她朝前走,口中细声问道。   “没有,京城一切安好。”   “真的?”傅沧泓脸上不由浮起几许得色——其他人这样说,他或许还不相信,如果夜璃歌也这么说,看来这方天下,自己的确治理得不错。   “只是民间读书风气甚薄,你应当下令各级官吏,兴办县学,督促百姓送子女读书,否则风气尚靡,恐会盛极而衰。”   傅沧泓一怔,赶紧点头:“歌儿之言甚是,我务必照办。”   褪去外袍,两人躺入帐中,一番恩爱后方才睡去。   夜深人影。   侧殿的门忽然敞开,一抹小小的影子钻出,沿着长廊动作敏捷地朝龙极殿的方向而去,他时而潜伏,时而跑动,就像一只机敏的狸猫。   终于,龙极殿的殿门近在咫尺,小小人影停下,一手抚上胸口,那里,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刹那间,脑海里闪过很多的念头——倒在血泊里的父亲,被烈火吞噬的小屋,以及世人千奇百怪的眼神,还有,脑海里那个奇怪的声音——   “你是天皇贵胄,你本来是尊贵的太子爷,理应受到天下万万人的敬慕,可是那个女人,背叛了你的父亲,并且害死了你的父母,她蛇蝎心肠,贪图富贵,祸害苍生,是你的大仇人,你要毁了属于她的一切,不,你只是在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安阳青璃的双瞳中,忽然闪过丝惊恐——她是自己的仇人吗?她会是自己的仇人吗?那样高贵的她,美丽的她,温柔可亲的她,会是自己的仇人吗?   她说的每个字,都是假的吗?在他遇到危难时,她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也是假的吗?   为什么却有那么多人,都说她是他的仇人?   他应该仇恨她吗?可为什么,他的心,却有丝丝微痛扩散开来?   他想相信她,他想偎在她的怀里,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那样“可恶”,可是,他真地,不愿意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探向门扇的手,忽然间开始不住地抖,到底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第四百六十三章:立身于世   他只有五岁。   对于他而言,这个世界的影像是混沌而不清晰的,他只能凭着本能,去感知周围的一切。   谁对他好,他便亲近谁,谁对他不好,他便厌恶谁,这是人的本能。   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自有意识起,看到的就是父亲。   不用说,父亲待他是极好的,每天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虽然,他很多时候,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当夜璃歌走进小屋时,他感觉眼前一亮,像是阳光照进心底,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   夜璃歌并没有让他失望,给予他小小的满足。   可是转瞬之间,灾难降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察觉出,她带给他的将是什么,便被重重抛入冰冷的地狱。   他惊惧,骇怕,那都是属于一个孩子正常的反应,就在他惶恐不安之时,她再度出现,将他从南宫篁手里救出,带他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是的。   这儿很美丽,很漂亮,很巍峨,可他却时时能感觉到一股抗拒与疏离。   每个人都在用小心翼翼,但却很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有的怜悯,有的冷漠,那些眼神,和父亲的完全不同。   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偶尔他的目光看过来时,他都有一种被刀子剖开心脏的感觉。   唯一能让他觉得安全的,就是夜璃歌了。   她让他叫她姨,她说会好好地照顾他。   可是脑海里总有别的声音,指责她用心恶毒,别有所图。   他该相信谁?   抱紧双臂,安阳青璃把自己藏到角落里,将脑袋深深埋入膝中,任由泪水大滴大滴滚落。   一只轻柔的手,忽然落到他的脑后,轻轻抚摸着。   安阳青璃一惊,蓦地抬头,对上一双安静而宁和的眼眸。   像湖泊一般深湛的眼眸。   “姨……”他弱弱地喊了一声。   “璃儿,”夜璃歌的嗓音出奇轻柔,“你想离开这儿,是不是?”   “嗯。”安阳青璃点头。   “那么,姨送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安阳青璃不答话,只是再次点头。   然后,他感觉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   马车“吱吱呀呀”地前行,夜风撩起纱帘,偶尔有清水般的月华泄进,映在安阳青璃那张熟睡的脸庞上。   “卖包子,热腾腾的大包子……”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把安阳青璃从睡梦中唤醒。   “饿了吗?”   “嗯。”揉揉眼睛,他坐起身来。   旁边女子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轻声道:“喝吧。”   安阳青璃端过碗,呼噜呼噜喝起来,夜璃歌又递给他一碟儿包子。   看着安阳青璃吃完,夜璃歌正要结帐,旁边忽然围过来几个歪眉烂眼的人。   “咦,这小娘子长得还真不赖。”   “只可惜,是孩子他娘了。”   “孩子他娘有什么关系?孩子他娘才更销魂。”   安阳青璃惊骇地瞪大双眼,分明感觉到,夜璃歌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直透入他的后背。   “小娘子,跟爷几个玩玩吧,爷保你快快活活,舒舒服服。”   “伙计,结帐。”夜璃歌声色不动,神情淡然。   那伙计哪里敢近前,畏畏缩缩退在一旁,连连摇手道:“不,这钱,这钱我不要了……”   夜璃歌也不多言,从袖中摸出十枚铜钱,一个接一个,摁在桌面里。   单这一手,便将那帮不三不四的男人给镇住了。   他们互相对看一眼,知道这女人不好惹,一个个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璃儿,吃饱了吗?”   安阳青璃呆呆地张着嘴,脑子里像有一道闪电劈过。   “姨!”他忽然叫道,“你别送我走,我就跟着你,我就跟着你,好不好?”   “怎么了?”夜璃歌还是那样的表情,摸摸他的小脸蛋,“为什么这样说?”   “我——”安阳青璃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只是紧紧抓着夜璃歌的衣袖。   “你真要跟着我?不后悔?”   “不后悔。”   “不管姨以后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听?”   “我都会听。”   “好吧。”夜璃歌站起身,将剩下的铜钱全放在桌上,“伙计,赏你的。”   “谢谢,谢谢谢谢。”伙计大约也是头一遭儿看见这样的事,心中仍旧“怦怦”直跳,赶紧着上来将钱收了,然后一溜烟地撒腿走人。   夜璃歌带着安阳青璃,重新上了马车,却并不急着回宫,而是驶向城外,她觉得,有必要跟这个孩子,好好交流一下。   马车停在一座荒山下,夜璃歌掀帘而出,将小青璃放在草地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青璃,告诉姨,你恨姨吗?”   安阳青璃怔住,很显然想不到,夜璃歌会这样问。   “说实话。”   安阳青璃低头,不断用手指抠着泥土。   “听我讲讲你的母亲吧。”夜璃歌忽然道。   “母亲?”安阳青璃霍地抬头——母亲?   “对,你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嗯。”安阳青璃重重点头。   “你的母亲,聪明,美丽,坚强,果敢,从不畏惧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她,叫关青雪,天下第一杀手,关青雪。”   “杀手?”安阳青璃眸中闪过丝惑色,“什么是杀手?”   “她们靠杀人度日。”   “杀人?”安阳青璃小小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   “是,杀人,”夜璃歌双眸微微眯起,“其实世间大多数人的命,就像这地上的草一样,随随便便就能置其于死地。”   “姨,你也杀过人吗?”   “杀过。”   “可,可为什么要杀人呢?”   “因为这世上之人,有的该杀,有的被别人杀,有的杀人,但无论如何,到最后,都是要死的。”   见安阳青璃一脸茫然,夜璃歌笑了:“懂得太多,有时候未必是幸事,璃儿,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喜欢……不喜欢……”安阳青璃脑海里倏忽闪过集市上发生的那一幕,定定神道,“姨,我想像你那样,不被任何人欺负。”   “这样说,是想学本事?”   “嗯。”   “那,你怕吃苦吗?”   “吃苦?”   “对。”   安阳青璃摇头。   “那好,你把这个吃下去,记住,得衔在嘴里,细细地嚼,不许一口吞下。”   “嗯。”安阳青璃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药丸,放进唇中,可刚刚一咬下去,便觉得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唇齿间扩散开来,他的小脸立即皱成一团,刚想往地上吐,却听夜璃歌一声轻喝:“坚持住!”   安阳青璃被她这么一吓,顿时定住,强撑着慢慢嚼化那颗药丸,咽了下去。   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确定他将整颗药丸咽完,方才略略点头道:“记住了,这只是开始,如果你坚持不到最后,所有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嗯。”安阳青璃重重点头。   夜璃歌又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放到他面前:“从现在开始,你每天背诵一页,直到滚瓜烂熟。”   “嗯。”   今天小青璃的表现,不得不说,让夜璃歌分外感动。   看着这个孩子,她仿佛看到曾经的安阳涪顼。   他也很聪明。   只是宫廷富贵的生活,和董皇后的宠溺,反而软化了他的意志,让他最终成为一个难堪大用的贵族公子。   虽然,璃国的败亡,和她,和夜府,和天下变局,确有一定的关系,但安阳涪顼,那软弱的个性,也决定他不适合成为一代君王,权掌天下。   权掌天下,并且长时间地坐稳江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一个男人而言,一时的成功很容易,但要想一生成功,却非常艰难。   安阳青璃,我希望,你不会重蹈你父亲的命运,至少,我会培养你,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天快黑尽时,夜璃歌站起身,带着安阳青璃折返宫中。   晚膳桌上,安阳青璃的表现和前些日子完全不同,整个儿显得从容不迫,显出一种王者的气度。   傅沧泓瞅了他两眼,倒没说什么,可旁边的傅延祈却明显觉出什么来了,小嘴翘得老高。   吃过饭,夜璃歌仍然吩咐宫女伺候两个孩子去歇息,自己回到龙赫殿中。   “母后。”   傅延祈的声音忽然在屏风后响起。   “祈儿?”夜璃歌从妆凳上坐起身来。   “母后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小延祈转过屏风,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站直身体。   “祈儿,你这是怎么了?”   夜璃歌上上下下地审视着他。   “母后,你偏心。”   “我怎么偏心了?”   “你就是偏心。”傅延祈也说不出来,只是跺脚。   “祈儿。”夜璃歌抬手将傅延祈叫到跟前,定定地看着他,“母后并没有偏心。”   傅延祈嘟着嘴。   “这样,从明日起,母后传授你《三十六计》,如何?”   “真的?”傅延祈这才开心地笑了。   “回去睡觉吧。”夜璃歌倾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目送他蹦蹦跳跳地出了寝殿。   “《三十六计》?”傅沧泓的声音蓦然响起。   夜璃歌回头,恰恰对上他黑湛双眸:“沧泓?”   “怎么样?现在就说给我听听,如何?”傅沧泓凑上前来,抬手托起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眸底。   “愿意效劳。”夜璃歌笑了,抬手一指将红烛弹灭,将傅沧泓压倒在枕上,“至于现在,还是先谈谈别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实战   “善潜者,伏于九幽之下,善兵者,动于九天之上。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左边的傅延祈手执书册,神情格外恭谨地问道。   “祈儿如何以为?”   “……儿臣,儿臣不明白。”傅延祈无比诚恳地道。   “璃儿……”夜璃歌转头,正要询问安阳青璃,却见他神情怔然,正呆呆地看着窗外。   夜璃歌没有惊扰他,反而朝傅延祈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   过了许久,安阳青璃方才回神,十分歉意地看着夜璃歌:“姨,我……”   “没事。”夜璃歌摆摆手,“要是觉得困乏,就先出去休息吧。”   “嗯。”安阳青璃点点头,站起身来,朝殿外走去。   “祈儿,你听清楚了,所谓善伏,就是把自己用兵的真正目的,深深掩藏起来,毋使任何人察觉,所谓善兵,就是瞄准目标,在最短的时间内发起攻击,一举成功。”   “哦。”傅延祈点点头,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向往,“只可惜,不能参加实战。”   “实战?”夜璃歌想了想,心中忽生一计——她也有多时未上战场,倘若拉上傅沧泓……嗯,这个法子着实不错。   夜里,夜璃歌便将想要军事演习的事,告诉了傅沧泓。   “咱们夫妻俩各领一军?”   “对。”夜璃歌脸上全是笑意,“仔细想来,咱们可还从未真刀真枪地搏杀过呢。”   “这可不好。”傅沧泓摇头,疼宠地亲亲她的脸蛋,“我怎么舍得?”   夜璃歌不满地翘起嘴唇。   “好吧。”傅沧泓翻了个身,将她拥入怀中,“就依你所言,咱们且摆上一阵。”   次日朝后,傅沧泓便携着妻儿,前往演武场,听说帝后要领军“实战”,顿时,所有的禁军们都轰动了,齐齐围过来,在场边站了一圈儿。   “听说娘娘名动天下,医术兵法无一不通,今儿个可要好好地长长见识。”   “歌儿。”傅沧泓到底宠她,将令箭递到她手里,“你先点兵。”   “好。”夜璃歌也不推迟,站起身来,“天字甲队、地字丙队、玄字丁队,皆归本宫号令!”   却听“哗哗哗”一阵响,三支军队分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入场中,朝着夜璃歌拱手道:“遵令!”   “沧泓,该你了。”夜璃歌笑眯眯地,转身将令箭递回给傅沧泓。   “咱们,”傅沧泓摩挲着令箭,却拿眼看定夜璃歌,“真要比试。”   “当然。”   “好吧。”深吸一口气,傅沧泓站起身来,“天字乙队,地字甲队,玄字甲队,听朕号令!”   又三支队伍冲进场中,响亮的声音直冲云霄:“遵令!”   小延祈在一旁看得,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的母后,那个立在阳光下的女子,一身凤袍光华斑斓,美丽得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父亲,高大威武,浑身散发着天子的高贵威仪,他们并肩而立的影子,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从此成为他人生,最美最美的回忆。   “歌儿?”   夜璃歌一挥手,却见吴铠走上前来,将一面龙旗,插在演武场中央,然后,他站直身体,冲着傅沧泓一拱手,沉声言道:“皇上,皇后,便以此旗为目标,哪支队伍先行取到此旗,便为胜,反之为输。”   “好。”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将一口宝剑交到夜璃歌手里,和她分别走到属于自己的军士前。   吴铠正要宣布开始,却听夜璃歌道:“慢着!”   “皇后?”   “一柱香。”   “好。”   吴铠点头,夜璃歌即转身,将三名队长叫到自己跟前,低声嘱咐,三名队长连连点头。   密集的鼓点响起,却说夜璃歌一方,兵分三路,冲向中央的旗帜,而傅沧泓则将所有兵力集结于一处,直取目标。   场边所有军士屏声静气,凝神观望。   “你说,此一役,是皇上胜,还是皇后胜?”   旁边一人并不回答,反而朝他龇龇牙——这对阵的,可是皇帝与皇后,谁输谁赢,旁观者都不太好过。   傅延祈也激动地握起小拳头,倒是安阳青璃,身形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甚为严肃。   却说夜璃歌的军队,冲到军旗前,忽然改成一字长蛇阵,执长矛将傅沧泓的军队给封住,傅军队形稍乱,队长忍不住转头朝傅沧泓看去,傅沧泓接连朝他打了好几个手势,队长领悟,立即也让手下分散开来,想绕过夜军的封锁性,但与此同时,后方的夜军却已赶到,叠成人梯,最上头的士兵用长矛一挑,已然将军旗夺过!   “噢!噢!噢!”军人始终是军人,祟尚有能力者,而不会管对方的身份地位,不禁齐齐为夜璃歌叫好。   “璃儿的谋略,果然令人大开眼界。”傅沧泓忍不住拊掌,连声赞道。   夜璃歌并不答话,只是往上举举手中宝剑,两支军队原地解散,各归各处。   “母后,你是怎么做到的?”小延祈也不禁凑过来,拉拉夜璃歌的衣摆,黑漆漆的双眸中满是钦佩之色。   夜璃歌却并没有立即回答——这兵法战阵,书上所言,始终都是死的,要想做到活学活用,并不是那么容易,需要个人多多领悟之外,更需要实战。   “先回宫吧。”傅沧泓一摆手,遣散所有人,近前携起夜璃歌的手,登上辇车。   回到龙赫殿,香汤沐浴后,夜璃歌换上丝质寝衣,令姣杏儿放了纱帐,引燃佛手柑,盘膝坐于竹榻上,凝神静思。   梳洗一番的傅沧泓蹑手蹑脚走进,见她如此模样,并不近前打扰,而是走到另一边坐下,也盘膝静思。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夜璃歌方才睁眸,看着傅沧泓:“今日之事,你可有恼我?”   “恼你?我做什么恼你?”   “当真不恼?”   “当然。”   夜璃歌这才笑了:“皇上果然心胸大度。”   “不,”傅沧泓摇头,抬手摸了摸下颔上的胡须,“只因为对方是你,所以我才大度,倘若不是你……”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却被夜璃歌一记深吻封住。   感情世界有别于战场,还是糊糊涂涂为最好。   清早,待傅沧泓起身后,夜璃歌慢慢起床更衣,姣杏儿送进早餐,搁在桌上。   夜璃歌用过,略作洗漱后,缓步迈入侧殿,却见傅延祈和安阳青璃已然在座,见她走进,两人皆起身行礼。   略一摆手,夜璃歌走到正中主位上坐下,翻开书页:“今日,我要讲的是——《孟子》。”   “母后,不讲兵法了吗?”   “习研兵法故然要紧,但精通修身立命之说,也很重要。”   “孩儿谨遵母后教导。”傅延祈十分地乖觉。   一上午的时光,在夜璃歌的讲授下很快过去,两个孩子均听得津津有味,觉得长进不少。   课业结束,夜璃歌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侧殿,回到寝殿。   曹仁领着众宫侍忙忙地传膳,刚把杯盘碗盏摆齐整,便听外头有人大声传唱道:“皇上驾到——”   一众人等皆起身迎候,傅沧泓迈步入殿,撩袍坐下,摆手令众人退下,自己拿起玉箸:“歌儿,祈儿,璃儿,不必拘谨,用膳,用膳。”   饭罢,宫侍们撤去碗盏,送上香茶,傅沧泓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方才看向傅延祈:“祈儿,今日可都学了什么?”   “回父皇,今日儿臣学了《孟子?告子下》。”   “哦?”傅沧泓点点头,“说说看,你都懂了什么?”   傅延祈清清嗓音,一字不漏地道:“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不错。”傅沧泓点点头,“希望你以后牢牢记住这句话,砥心砺志,做一个有为之君。”   “儿臣谢父皇教诲。”   一时,待两个孩子退下,傅沧泓方转向夜璃歌道:“歌儿,你把他们,教导得不错啊。”   夜璃歌却敛眸不语,脸上并无任何喜色。   “怎么了?”   “他们毕竟身处宫中,膏腴丰沃之地,最能移人性情,反不如偏僻乡里,可以锻炼一个人的意志。”   “这——”傅沧泓微觉为难——再怎么说,傅延祈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肯定没有把他送去乡下,接受锻炼的理。   “凡事也不能这样说,京师多才智之士,让祈儿多和他们亲近,必能使他养得一身浩然正气,满腹诗书墨翰。”   “希望如此。”夜璃歌点头。   夫妻俩又闲聊了会儿,正要就寝,外面却响起一阵遽急的脚步声。   “什么人?”   “卑职求见皇上。”   “都这么晚了……”   “卑职有要事在身,请曹公公通传。”   曹仁还要劝阻,傅沧泓已然扬声道:“让他进来。”   说话间,夜璃歌已然取下件长袍,替他披上。   傅沧泓握握她的手,走向外间,却见火狼长身立在殿中。   “有何急事?”   “是这样,”火狼欲要回答,却不禁扫了曹仁一眼,曹仁随即知趣地退下,火狼方才一拱手道,“皇上,卑职已经查到,前夜犯闯宫禁者的踪迹……”   “哦?”傅沧泓抬手摸摸下颔,“是何人?”   “那人溜进欢语楼后,再不曾出现。”   “欢语楼?”傅沧泓目光一闪,“怎么又是欢语楼?那座楼不是已经查封了吗?”   “是这样,”火狼沉吟,是在考虑如何回答,“那座楼确实被京察司查封,但其后不久,一名家资雄厚的商贾将其买下,重新开业。”   “哦?”傅沧泓浓眉一皱,“可有调查,这商贾的来历?”   “卑职已然查过,这商贾姓陈名潘,似与唐家有点关连。”   “什么关连?”   “其妻乃唐家家主之堂妹,而且在生意上,与唐家多有往来。”   “唐家,唐家……”傅沧泓陷入沉思,火狼亦沉默,殿中一时静寂。   过了半晌,傅沧泓方才挥手道:“你且退下。”   “是,皇上。”   在殿中踱了小片刻,傅沧泓方才退回内殿,却见夜璃歌倚在枕上,正手持一卷书册,兀自对烛翻看。   “都这个时辰了,做什么还用功?”傅沧泓走过去,将书册从她手中抽出,搁置在桌案上。   夜璃歌掀开被褥,示意他躺上榻,然后侧身躺下,傅沧泓将她拥入怀中,嗅嗅她发中清香,到底把送到唇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罢。   外朝的事,还是他自己多拿主意吧。   第四百六十五章:棋局   丁一声,夜璃歌甫落一子。   “母后。”傅延祈搔搔脑袋,“孩儿怎么看不明白。”   夜璃歌不理他,又落一子。傅延祈只得在一旁傻看着,直到整盘棋形成,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抬起头,他用无比祟敬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她的手中,仿佛任何腐朽,都能化为神奇。   “母后,你教教我。”   “这个,是没法子教的,你就在这儿,自个儿悟吧。”夜璃歌让他在桌边坐下,自己起身,缓步走开。   行不多远,却见安阳青璃站在水池边,正对着池水发呆,夜璃歌没有惊扰他,只是静默地看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安阳青璃转身,步伐僵硬地朝侧殿走去。   这孩子,肯定有什么心事。   夜璃歌并未深究,而是叫宫侍抬来桌案,在院中铺排开笔墨纸砚,她今儿个心情极好,故此想题赋一篇。   提笔在手,眼瞅着重重宫阙,道道飞檐,她忽然间诗情勃发,提笔如走龙蛇,刹那间便成一篇长赋,正要搁笔,后方忽然响起击掌之声,夜璃歌转头,却见傅沧泓正含笑看着她。   “歌儿,你这篇赋文笔力千钧,超尘拔俗,足可载入史册。”   夜璃歌但笑不语,在纸末留下姓名及年月日。   “母后,”傅延祈的声音忽然响起,“祈儿已经懂了。”   “是吗?”夜璃歌和傅沧泓一同走到他身边,却见傅延祈快速拿掉枰上所有棋子,然后一着一着重新摆好,竟然一子未错。   “母后?”小家伙抬起头,喜滋滋地看着她。   “光能摆,那还不够,你得仔细说说,这其中因由。”夜璃歌半蹲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的双眼。   “这个——”傅延祈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小嘴撅起,“祈儿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那是你的道行还不够深。”夜璃歌言罢,站直身体,“曹仁。”   “奴才在。”   “且去书库,取上古棋籍来。”   “是。”曹仁答应着离去,不一会儿,捧来几本珍贵的古棋藉。   “祈儿,这是蒸笼入门,你且拿去,好好研习,若有心得,且告诉母后。”   “孩儿遵命。”傅延祈像是得了宝贝一般,把棋籍紧紧抱在怀里,蹦蹦跳跳跑走,看着他欢快的背影,夜璃歌不由勾起唇,笑了。   “你啊。”难得见她霁颜,傅沧泓不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真是太宠他了。”   “这样不好吗?”夜璃歌的目光变得深邃,“我倒是愿意多宠宠他。”   傅沧泓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展臂将她拥入怀中。   庭院里安寂下来,唯有枝上琼花的花瓣,纷纷洒洒而落,沾上他们的发丝。   ……   端坐在案后,傅沧泓的目光淡淡从案前男子的脸上扫过。   “你且寻个因由,去唐家一趟。”   “唐家?”户部尚书陆延之抬头,“微臣,不明白……”   “传达朕的意思,就说唐家重信守义,实乃我朝诸商贾之典范,户部颁匾褒奖之。”   陆延之还是一脸雾水——虽说唐家对北宏的财赋税收实有诸多贡献,但还不至于,重要到让朝廷示媚交好的地步。   “这样吧,”傅沧泓也不好当面交代自己真实的用意,“朕派一个人随你一道儿去。”   陆延之轻吁一口气——有皇帝这句话,他心中的石头便算是落地了。   安排好一切,傅沧泓又拿起奏折细读,并一一作了批示,他最近处理政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也十分有成就感。   眼见着殿外天色将至黑尽,曹仁方悄步走进,侍立于案前,小心翼翼地道:“皇上……”   “嗯?”傅沧泓搁下笔,抬手揉揉酸胀的后脖颈。   “晚膳已经备得,是否依然传往龙赫殿?”   “今夜月色如何?”   “齐禀皇上,月朗星稀,苍穹明净。”   “既如此,你且领着人,将御宴移至园中,再去请皇后和太子。”   “奴才遵旨。”   待傅沧泓走进御花园时,但见四围琉璃灯盏高悬,照得满院灿然,枝梢上的花朵儿也更加艳丽,夜璃歌携着两个孩子,已然落座。   傅延祈和安阳青璃刚要起身行礼,便被傅沧泓摆手止住:“坐,都坐。”   目光从佳肴美酒上扫过,他又道:“取玉壶和琉璃樽来。”   曹仁早已亲手捧来器具,毕恭毕敬立于一旁,傅沧泓亲自执玉壶,斟了一杯酒与夜璃歌,眸中满是笑意:“歌儿,请满饮这一盏。”   夜璃歌微笑接过,启唇将杯中浆红色的液体饮尽,随即轻赞道:“真是酒醇味美,让人沉醉。”   “父皇,我也要喝。”   “好。”傅沧泓点点头,也斟了一杯与他。   傅延祈接盏,抬手便朝口中灌去,继而大声咳嗽起来。   一名宫女赶紧过来,轻轻替他捶着背,傅延祈好半天才回过气来,脸上不由浮起几丝窘色,低声喃喃道:“我真没用。”   “再多喝几杯就好了。”傅沧泓却全然不以为意,又给他斟了一杯,夜璃歌将其挡住,生嗔道,“你这是做什么?小心把孩子灌醉。”   “醉了怕什么?”傅沧泓笑着,扫她一眼,“且让他醉去。”   说话间,傅延祈已然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脸颊上顿时浮起几许酡红,看上去甚是可爱。   “殿下醉了,”随侍的宫女凑过来,“殿下,且让奴婢服侍您休息去吧。”   “不,”傅延祈却一把将她推开,张臂抱住夜璃歌,口舌不清地道,“我,我没醉,我要母后,母后抱抱……”   搁下杯子,夜璃歌俯身将他抱起,横搁在膝上,傅延祈脸朝着她的小腹,鼻翼一张一合,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幽香气,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让人把他抱走吧。”傅沧泓在一旁,忍不住道。   “就让他多躺一会儿吧。”夜璃歌满眸疼宠,看得傅沧泓好不嫉妒。   耳听得一更鼓响,夜璃歌道:“夜已深了,且让他们撤席吧。”   傅沧泓点头,令曹仁领着宫侍,撤去酒宴,自己站起身来,扶着夜璃歌,返回龙赫殿。   将熟睡的傅延祈搁在锦榻上,夜璃歌方除去身上的凤袍,转头见傅沧泓脚步蹒跚,因道:“不若,我让人给你煮碗醒酒汤,如何?”   傅沧泓坐在几边,用手轻轻捏着眉心:“这些事曹仁自会操持,你不必挂心。”   说话间,曹仁已然捧着个漆盘走进,里面果然盛着碗芬芳四溢的醒酒汤,并两杯香茶,及三碟子精致的糕点,他趋身近前,将漆盘搁在桌上,将里面的汤羹、香茶,并糕点一一齐整地搁在桌上,方悄没声息地去了。   夜璃歌走过来,亲自端起银碗,用汤勺妥了汤汁,喂与傅沧泓,口内淡然道:“这奴才,倒是挺精细的。”   “嗯。”傅沧泓点头,头微微朝后仰着,脸上流露出十分迷醉的神情,竟就那样靠着桌沿,鼻息深沉地睡去。   真是倦了。   放下碗盏,夜璃歌站起身,为他褪去身上外袍,扶他起来,慢慢走向床榻。   立在床上,看着那一大一小安然而卧的父子俩,她的心中忽然充满无穷无尽的温暖。   格外舒适熨心,对一个女人而言,有疼爱她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儿子,大概,这样的人生,便足称完满了吧,只是她夜璃歌,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女子。   纵她想甘于平庸,上天也绝对不会允许她平庸。   灯,灭了。   人影自隙开的殿门中走出,没入浓郁的夜色中。   “啾啾,啾啾——”   一只夜鸟鸣叫着,自空中飞过。   人影伫立在花树下,仰头张望着,默然良久,方才折回殿中。   耳听得女子侧身在枕边躺下,傅沧泓绷紧的心弦,方一点点松驰。   ……   “母后。”稚子的呼声,将夜璃歌从睡梦中唤醒。   她睁开眸,恰恰迎上傅延祈那双明亮得宛若辰星般的瞳孔。   “睡醒了?”   “嗯。”傅延祈张开双臂将她抱住,重重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母后,你好漂亮。”   “母后很漂亮吗?”   “对,母后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漂亮。”   “你这小嘴儿啊,”夜璃歌伸手在他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就像喝了蜜一般地甜。”   “母后,”傅延祈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双眸闪亮,“今天母后打算教祈儿什么?”   “起来吧,起来再说。”夜璃歌一边说,一边坐起身来,拿过外袍替傅延祈穿上,早有宫侍捧着器皿走进,在屏风外一字排开,敛声静气地等候着他们起身。   只因他们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所以,在他们面前,不能有丝毫差错。   光洗漱更衣,便用了半个时辰,尔后,宫侍们又送上早膳,看着父子俩在桌边坐下,夜璃歌因问:“安阳公子呢?”   “齐禀皇后娘娘,奴才刚刚已经去看过了,安阳公子至今未起呢。”   “还没起来?”夜璃歌微愣,自己起身,亲往侧殿,欲推门时,却发现殿门是敞着的,她愣了愣,旋即推门而入,却见床上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安阳青璃却不见人影。   奇怪,这大清早的,他会去哪儿呢?   当下,夜璃歌阖上殿门,重新走出,唤来两名宫侍,吩咐道:“你们且四下里找找,看看安阳公子去哪里了。”   “奴才遵旨。”   两名宫侍领命而去,不多时,其中一名返回禀报道:“回娘娘,安阳小公子在竹林里。”   “竹林?”夜璃歌微微一怔,“有没有瞧清楚,他在做什么?”   “这个——奴才不敢靠近,是以并没有看清。”   “知道了。”夜璃歌摆手令其退下,自己移步朝御花园而去,果见安阳青璃蹲在一棵湘竹下,正瞧着什么。   “璃儿。”夜璃歌走过去,却见他瞧着一只死去的白色鸟儿,神情哀伤。   “璃儿。”   安阳青璃恍若未闻,隔了许久方才抬头:“姨,它死了,它,它死了……”   “璃儿别难过,”夜璃歌抬手摸摸他的头,“世间万事万物,生生息息,皆有其定数,是人力强求不来的。”   “是吗?”安阳青璃眼中的哀色一分未减,“姨,那是不是说,璃儿有一天,也会这样?”   第四百六十六章:暗藏杀机   夜璃歌怔住。   半晌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你小小年纪,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安阳青璃沉默。   “来,我们把小鸟埋了吧。”夜璃歌说着,从怀中抽出匕首,在地上慢慢掘出个小坑,刚要把白色小鸟放进去,却被安阳青璃伸手挡住,“姨,让我再多看看,好吗?”   夜璃歌停下,让安阳青璃发泄完他所有的情绪,方才将小鸟轻轻推入坑中,用沙土掩埋。   做完这一切,她才拉着小青璃站起身,走出竹林,细细的风吹过,抚得竹叶儿沙沙作响。   “姨,你说小鸟会不会上天堂?”   “会的,一定会的。”   安阳青璃便不作声了。   夜璃歌却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不过,她并不打算阻碍,而是任其自由发展。   回到龙赫殿里,却见膳桌旁已经空空如也,看起来,傅沧泓父子已经用过膳。   夜璃歌将小青璃带到桌边:“吃吧。”   小青璃点点头,伸手拿起箸子,夹了块糕点放进唇中,瞧着这样的他,夜璃歌心中越来越喜欢。   是真的喜欢。   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安阳涪顼,天真纯善,有一颗最明亮的心。   父亲说得对,他是个善良的男人,直到临死之际,仍然对这人世,存着一丝温暖的冀望。   “姨?”   安阳青璃忽然叫了声,夜璃歌定定神,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落在他的头顶,正来来回回地抚摩着。   “吃饱了吗?”   “嗯。”安阳青璃放下箸子,乖乖点头。   “今天想学什么?”   “我……想学治病,给鸟儿治病。”   “好。”夜璃歌点头答应,实在没有想到,那只鸟儿留给他的印象,竟然如此深刻。   带着小青璃走出龙赫殿,一径行至御药房,正在研究药方的御医不曾提防皇后亲临,一时都慌了手脚,赶紧着跪下,口中呼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夜璃歌令众人平身,神色一派平和,“诸位卿家继续做各自的事吧,本宫只是带安阳小公子前来随意看看。”   “娘娘请。”   话说如此说,但夜璃歌毕竟身份尊贵,是以众御医谁都不敢得罪,俱各退让到一旁,面带微笑相迎。   夜璃歌带着小青璃,走到旁边一排柜子前,顺手拉开一格,慢声细语地道:“璃儿,你且看仔细了,这是风车子,可以清肝明月,祛火消肿,这是紫苏,可以愈合伤口,重生肌肤,这是桔梗草,可以化痰止咳……”   安阳青璃入神地听着,连眼睛都不眨。   逐个介绍一遍后,夜璃歌停下:“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安阳青璃点头。   “好,让我来考察考察你。”夜璃歌说着,抬手指向左边第三列第五个抽屉,“这是什么?”   “防风。”   “这个呢?”   “陈皮。”   “这个呢?”   “枇杷。”   “这个呢?”   “熊胆。”   安阳青璃的回答,竟然没有一处错误,夜璃歌眼中不由闪过丝惊异——难不成,真是上苍赐她一个难得的好徒儿?   “好了,今天且到此为止。”   带着安阳青璃出了御医房,夜璃歌并不急着带他回宫,而是寻了个僻静之处。   她决定,和这个孩子好好谈谈。   “青璃,你是真心想学医吗?”   “嗯。”安阳青璃点头。   “好,我先要告诉你,学医很苦很累,如果医术不够精湛,是绝对不能轻易给人施医的。”   安阳青璃点头:“璃儿明白,请姨放心,璃儿绝对不会,辜负姨的期待。”   见他神情诚恳,夜璃歌再没有说什么,只是拍拍他的头。   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心坚意定的孩子,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坚持到底,倘若他真能将自己的医术全部学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是,再美的璞玉,不经雕琢,到底是难成气候的。   安阳青璃,在你长大的路途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磨难,希望你可以坚强地,镇定地去面对,姨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母后。”才步入龙赫殿,傅延祈便欢呼雀跃地冲了过来,嘟着小嘴抱怨道,“母后你去哪里了,祈儿等得好着急。”   “怎么了?”   “来。”傅延祈将她拉到方桌边,抬手指着棋枰,“姨,这是我今天才摆的蒸笼,你看看,怎么样?”   夜璃歌仔细一瞅,不由暗暗点头——想不到,才短短数日,这小家伙竟然已尽得古籍之精髓,其天资与当年的自己,相差无几。   不过,她并不想夸赞他,而是想再多给他一点磨砺——   自来天赋异才,常常早夭,就是因为拔苗助长的关系,反而不如大器晚成者久长,夜璃歌深谙此理,是以,想故意给他几个难题。   小延祈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以不停地眨巴着双眼,却可爱地没有追问。   (顺便夸赞一下,这两个萌小正太,都这么可爱滴说,以后可以担纲男主角。)   夜璃歌抬手,将棋枰上的子一一收起,然后随手摆了个新蒸笼:“祈儿,你且破破看。”   傅延祈抓了抓脑袋,眉头便皱了起来,倒是旁边的安阳涪顼,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选择沉默。   任小延祈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夜璃歌带着安阳青璃走出殿门。   立在廊下,夜璃歌抬头朝远处的天空看了眼,方才缓声道:“璃儿,你可是瞧明白了什么吗?”   安阳青璃不言语,低下头去,瞧着地面。   “嗯?”夜璃歌加重语气。   “只要,在右下方那个交叉点,落下一子,就可以使所有的白棋串起来啊。”安阳青璃的表情很是无辜——仿佛自己不是破解了什么精奥棋局,而只是做了件很简单,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夜璃歌却吃惊不已——安阳青璃的聪明,显然已经超乎她的意料。   “怎么了?”小青璃脸上浮起几许惴惴不安,“姨,我说得不对?”   夜璃歌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慢慢地蹲下身来,拿起安阳青璃的手,贴在胸前,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记住姨一句话,以后凡事多看,少开口,知道了吗?”   “嗯。”小青璃重重点头。   “现在,你便回侧殿里去,好好休息。”   “嗯。”小青璃再次点头,转身朝寝殿走去,身形体态,却显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   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小小身影,夜璃歌心中忽而百味杂陈——涪顼,青雪,你们若在天有灵,也可以释然而笑了吧。   时光一点点流逝,两个孩子比赛着长大,越来越聪颖,学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老师们传授的知识已经渐渐满足不了他们,于是,每每有空,夜璃歌便经常带他们出宫,去民间寻访更加出色的师傅,或者观摩世态民情。   如果。   如果一切继续这样下去,故事可以到此结局,只是世间的风波,永远都不会止息,尤其是在,皇宫这样的地方,是从来都不会少是非的。   话说转眼间,便到了傅沧泓的寿辰,从前他权掌北宏,庆典便十分隆盛,更何况,如今整个天下尽皆在手,各方自是巴不得寻这个机会,至御驾前好好表现表现,奉承奉承。   于是,在寿诞前的一个月,各州各郡便忙碌起来,或“造禀”祥瑞,或筹办贺仪,或缀点盛景。   傅沧泓本不是那起好大喜功的君王,只想同着妻儿享享天伦,但到底却不过礼法,仍命冯翊和礼部尚书,筹办相关仪程。   而后宫之中,自是另一番景象,夜璃歌召集所有宫人,清扫宫院,张灯结彩,一时间,京都之中诸景绮丽,道不尽风流气象,诉不完盛世繁华。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傅沧泓虽贵为帝王,于这些事上,却也难全然免俗,整个人走起路来龙腾虎步,底下人等见皇帝如此,自然也个个欢颜,一时宫中上下,俱是赞誉之声,谀辞沸盈。   幸而夜璃歌是个见惯大场面的,颇能沉得住气,并没有将眼前这番太平景象过于放在心上,仍旧兢兢业业恪守自己一国之后的重责大任,凡事亲力亲为,替傅沧泓打点,傅沧泓看在眼里,自然是加倍怜惜。   “母后。”这日,夜璃歌正在检看典礼上要用的一应器具,傅延祈忽然跑进来,扯住她的衣袖,撅唇撒娇。   “怎么了?”   “孩儿想请示母后,该送父皇什么样的贺礼?”   “只要你心怀十二分的诚意,送什么贺礼,你父皇都会喜欢。”   “真的?”   “嗯。”夜璃歌亲切地摸摸他的小脑袋瓜,“难不成,母后会骗你?”   小延祈笑了,踮起脚尖在她脸上亲了下,然后转头咚咚跑走。   “娘娘,齐禀娘娘,大殿上将摆放的九百九十九根鎏金烛台已然备好,请娘娘移驾。”   “嗯。”夜璃歌点点头,在宫侍的簇拥下,轻移莲步,迈出殿门,却见宽敞的庭院里,已经被一列列新铸的烛台摆满,她慢步穿行于其间,仔细验看着,见根根雕花精致,用料上乘,遂轻轻点头,“不错,都搬去大殿吧。”   “奴才遵旨!”掌事太监颤着嗓音儿答道,正要命一众宫侍照做,夜璃歌忽然道:“慢!”   掌事太监吓了一大跳,双腿一打颤儿,赶紧跪倒于地:“娘娘?”   夜璃歌抬手一指:“去,把那支烛台抬出来。”   旁边两名宫侍瞅了瞅掌事太监的脸色,赶紧着上前,把那支烛台抬了出来,单独放到一旁。   “你们且退下。”   夜璃歌交代完毕,自己走到烛台前,忽一抬手,将烛台硬生生劈成两半,却听一阵异响,里面飞出几颗亮银色的珠子,直冲上半空,继而爆裂开来!   夜璃歌右臂一挥,凤袖带起一阵风,片刻将空中的物事悉数扫落于地,不多时,那片地竟然悉数变成黑色,还冒出股股白烟。   这,这是什么机关?   掌事太监吓得满脸发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夜璃歌连连叩头:“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第四百六十七章:歌舞升平   “这烛台,是谁造的?”   “齐,齐禀皇后娘娘……”掌事太监抖得有如风中落叶,“是御作坊。”   “禁军何在?”   “卑职在!”两名禁军随即走了过来。   “去,立即去御作坊查看!”   一队禁军领命而去,不多时折回。   “如何?”   “齐禀娘娘,御作坊的坊主,已经,已经暴毙……”   “暴毙?”夜璃歌很明显地察觉到什么,却并没有继续追问,淡淡摆手道:“你们且都给我记住了,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   “遵旨。”   又巡视了一番,夜璃歌方回到龙赫殿,却见傅沧泓正站在桌前,鉴赏一件玉器,抬头瞅见她进来,立即招手道:“璃歌,你快来瞅瞅。”   夜璃歌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玉雕的凤凰,翎毛细羽,无不栩栩如生。   “怎么样?喜欢吗?”   “不错。”夜璃歌点点头,“是谁进献上来的?”   “是陇州郡的郡守。”   夜璃歌便不再言语,转身走向另一边,傅沧泓跟过来,因道:“东边殿里堆了一堆呢,你慢慢挑去,要喜欢的,都拿这儿摆着。”   “你知道,我向来是不爱这些玩物的,不如都送到库房里去,全部存放起来吧,倘若有朝一日有难,还能取出来折卖……”   听到这里,傅沧泓却不禁扑嗤笑了。   “怎么?”夜璃歌侧头看他,“我说的话很好笑么?”   傅沧泓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怎么觉着,你说这话,不像是一国皇后,倒像是穷家小户出来的媳妇,时时处处斤斤计较。”   “一国皇后,难道就要铺张奢侈么?”   “好好好,”傅沧泓摆手打住她的话头,“依你,都依你,行了吧?”   “皇上。”曹仁躬着腰走进,“温泉池的香汤已然备得,请皇上、娘娘、殿下,移驾。”   “好。”傅沧泓点头,遂让宫侍去接了傅延=   祈和安阳青璃,一家子浩浩荡荡往温泉池而去,洗浴一番后再回到寝殿中。   次日,刚过四更,整个龙赫殿的人便已动身,穿上最艳丽的衣衫,至五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傅沧泓携着夜璃歌,后面宫侍伺候着傅延祈,安阳青璃也随侍在侧,一行人出了龙赫殿,沿着长长的御道一路向前。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侍卫、宫侍们纷纷跪在甬道两旁,大礼参拜,山呼之声不绝于耳。   夫妻俩迈过高高的殿门,一级级踏上金阶,在正中主位上落坐。   极目望去,但见满殿文武林立,个个面色谨然。   “今日,乃朕之寿诞,普天同庆,朕特颁诏,各级官员赏金十两,锦缎百匹,京中各衙门官员,按级论赏。”   “谢皇上!”   辰时,一轮红日冲出云霄,照得满殿灿然,殿门外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百官朝拜!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外藩来使朝拜!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礼成!”   “启禀皇上,”一名赭衣宫侍走进,“现有天下商盟会会首,求见皇上。”   “会首?”傅沧泓微微一愕,随即摆手道,“宣——”   “宣天下商盟会会首,唐涔枫上殿觐见。”   少顷,一身着白衣,仪姿翩翩的男子,徐步入殿,撩袍跪倒于金阶之下:“草民唐涔枫,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吾皇。”唐涔枫站起身,侧退至一旁,后方一名长相干净清俊的小僮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玉匣,“此匣中乃草民行商北海时,所得的一颗龙眼,内蕴五色华彩,每夜绽放祥华瑞气,草民不敢独占,故进献给皇上。”   “哦?竟有这等奇事?”傅沧泓龙袖一摆,“呈上来。”   即有宫侍近前,接过唐涔枫手中的匣子,稳稳地捧着,一步步踏上金阶,小心翼翼地搁在案头上。   “唐卿家乃天下一等一的人物,今既已到此,稍后便列席御宴吧。”   “草民谢皇上隆恩。”   却说午时已过,外面广场上一字排开九百九十九桌宴席,凡朝中文武,外藩官员,以及各州县官吏,尽皆列席,而傅沧泓,自然是携着夜璃歌,稳稳落坐于正中主席。   皇帝的目光淡然扫过全场,却见冠华云集,其势泱泱,心中也不免有几许得意,不由转头朝夜璃歌看去,却见她双眸凛凛,正盯着一个地方。   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傅沧泓转头也朝她视线所及的地方看去,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为,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在桌子下暗暗拉了拉夜璃歌的手。   夜璃歌收回注意力,朝他淡淡一笑,毕竟,这是在御宴上,她也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出端倪。   歌舞升平。   朝臣们频频举杯,向皇帝敬酒,傅沧泓脸上带笑,一颗心却总在夜璃歌身上——说起来也很奇怪,他的注意力,总是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哪怕她就在他身边。   天色一点点黑尽,弦月自天边淡淡升起,悬在柳梢上。   众臣均有了七八分酒意,一个个趴在桌子上,露出醉态,因怕他们行止不雅,傅沧泓故命宫侍领他们下去休息,而自己携着夜璃歌,退入内帏。   “璃歌,你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说不上来。”夜璃歌并没有直言。   傅沧泓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住:“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   夜璃歌忽然笑了,凑唇在他脸上一吻,低沉着嗓音道:“没事。”   两人复再出殿,傅沧泓正要宣布散席,夜璃歌忽然踏前一步,手臂一抬,一支利箭自袖中飞出,嗖地射向左边席末的一个宾客。   利箭未及跟前,宾客忽然腾起,飞跃上屋顶,几个起落间,已经没了人影。   数十名禁军从暗里冲出,正要追踪,夜璃歌却一声清喝:“慢!”   众士兵怔然立在原地,却听夜璃歌字字清晰地道:“你们,且将在场之人一一排查。”   这时,那些原本伏桌而眠的朝廷要员们,已经纷纷醒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   禁军们手执长戟,一个接一个地仔细盘查,发现有可疑的,便锁拿起来,推到一旁。   这一折腾,庆典的气氛完全破坏,眼见着天色渐渐放明,又没查出什么来,夜璃歌因命大臣们各回府邸歇息,暂时休整一日。   蹙着眉头,夜璃歌回转龙赫殿,脸色很是难看,傅沧泓知她心中有事,并不去吵她。   情况,似乎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夜璃歌来来回回地走着,时而在棋枰上搁下一子——她分明感觉到,有人在这天定宫中布下一张网,想借庆典之机发难,可是为什么却隐而不作呢?   而背后那个布子的人,又是谁?南宫篁?杨之奇?还是别的人?   是谁呢?   是谁在同自己下这一局棋?她不由苦苦地冥思着。   “歌儿……”傅沧泓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什么事?”   “歌儿,你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与我商议。”   轻叹一口气,夜璃歌近前,将房门拉开,却见傅沧泓脸上全是焦灼。   “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傅沧泓觉得自己头顶已经快冒青烟了——他向来最见不得她难受,一见她闷闷不乐,他心里就更不痛快。   “我真没事。”夜璃歌真诚地道。   “我去叫火狼来。”傅沧泓看了她一眼。   夜璃歌微愕,她大概想得到,傅沧泓找火狼来会说什么,会做怎样的安排,但她并没有阻止,心中反而一闪念——或许,让火狼挑搅局,自己反倒可以作壁上观。   主意拿定,她心中顿时畅快了。   ……   “主人。”   木椅上的男人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案前的黑衣人一眼,目光冷利如刀,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启禀主人,夜璃歌已然起了疑心,只是不知道主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男人仍旧静默,只是唇角轻轻朝上勾起。   “主人?”   “你且回去,安静地守在天定宫中,什么都别做,继续静观便是。”   “主人?”黑衣人显然十分地不明白。   男人也不欲解释——倘若解释清了,在操作时未免会露痕迹,还是什么都不解释的好,反而会显得极其自然。   “去吧。”   “是。”   待一切重新变得静默,男人方才站起身,一步步绕过桌案,走到左侧的石壁前立定。   凝眸看着壁上的图纹,他的唇边绽开一丝冷酷的笑——命告啊命告,夜璃歌,你以为自己看到的,便是全部么?不,你看到的,只是你自己能看到的,而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每个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没有人能操控全局。   抬起右手,他猛地一掌拍出,石壁上立即破了个大洞。   男人收回手,满意地看看自己的拳头——不错,就是这样。   一个人离天堂越近的时候,也就是他(她)离地狱越近的时候,夜璃歌,我会让你好好尝尝,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滋味。   ……   “歌儿,歌儿。”傅沧泓接连喊了两声,夜璃歌才神色恍惚地转回头来,“嗯?”   “你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总是神思不属?”   “我——”夜璃歌欲言又止,她能说什么?那些“子虚乌有”的事?说出来只能扰乱人心,不若藏在心中,细细地观察,分析,她总希望自己能撇开那些表象,得到最正确的结论,唯有如此,才能帮到傅沧泓,才能避开那些潜在的危险。   傅沧泓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在他看来,自己足可以操控全局,好好地保护自己所爱的女人——现在整个天下已然在他的掌握中,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真没有什么可忧虑了吗?   午膳后,傅沧泓稍作休息,便前往御书房,他端坐在御案后,拿起一本本奏折,仔细批阅着,今日的他,对一切事宜看得格外仔细——他会尽一个君王的职责,将这方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天下。   偶尔停笔的瞬间,他也会仔细思虑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感情,家国,风云。   喜怒哀乐愁,爱恨纠缠,种种般般,他都一一尝过。   如今在心里,积淀得越来越深的,是一种莫明的沧桑感,十分深重的沧桑感。   第四百六十八章:一个人的安静   “沧泓。”   这日晚间,傅沧泓刚刚回到龙赫殿,夜璃歌便一脸凝重地迎上前来。   “怎么了?”   “我想离开皇宫,前往东华山一行。”   “做什么?”   “一个人静静。”   傅沧泓眼里闪过丝疑惑:“这宫里有谁,吵着你了吗?”   “倒是没有,只是杂事太多,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   “好吧。”傅沧泓点头答应,“需要多少时日?”   “我不知道。”夜璃歌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想清楚了就会回来。”   “需要带什么吗?”   “不。”夜璃歌摇头,“我只想一个人,轻轻松松地去,轻轻松松地回。”   傅沧泓心里极不乐意,可是面儿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看着夜璃歌走进殿中,动作麻利地收拾包裹细软。   “父皇。”傅延祈不知何时走来,扯扯傅沧泓的衣角,“母后她……”   傅沧泓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傅延祈的手,轻轻握住。   “父皇。”傅延祈刻意压低声音道,“我好难过。”   傅沧泓还是不言语——他又何尝不难过?只是夜璃歌这样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他相信她。   终于,夜璃歌收拾好一切,将包袱背在身上,迈步朝殿外走去。   傅沧泓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能那样怔怔地目送她离去。   似乎她每一次离开,接下来都会引发连串风波,而他只能无能为力地接受。   抬头看了一眼满院的琼花,夜璃歌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迟疑地朝宫门的方向而去。   步出宫门的刹那,她忽然有一种全身松快的舒适——终于,离开了皇宫深院,似乎是回到从前那潇洒自在的女儿之身,没有任何牵挂,无忧无虑,可以像风一般,在天地之间来回飞纵。   “父皇,”傅延祈不由揉了揉自己的双手,“那真是母后吗?我怎么感觉,我怎么感觉——”   他的话语里隐隐含了哽咽,听得傅沧泓心中好不难受,过了许久,他方才慢慢地将视线收回,神情寂廖地道:“祈儿,我们回去吧。”   “父皇,”直到走进龙赫殿,傅延祈才小心翼翼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傅沧泓沉默。   难过吗?   确实。   每次看到她,他都忍不住难过,非常难过,可又没有法子消解心中的难过。   “父皇,我会陪着你,直到母后回来。”   听罢这话,傅沧泓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   东华山。   白云蔼蔼,草木葱茏。   好一个清新脱俗的所在。   行走在这样的地方,你会情不自禁地忘却尘世间的一切——恩爱也好,仇恨也罢,都可以放下。   夜璃歌慢慢地走着。   她之所以离开皇宫,就是想寻一个清静的所在,仔细观一观天下风云,找清楚自己真正的对手。   峰顶。   清朗的阳光勾勒出群山的轮廓,天空蓝得像水一般。   张开双臂,举向天空,夜璃歌惬意地呼吸着,然后盘膝在山石上坐下来,清明心智。   师傅说过,只有不存任何杂念,方能看得见自己的真心。   而真心,即是天道轮回。   她相信,万里长空,会告诉她真正的玄机和奥妙。   终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簌簌风声,不时吹进耳里。   她仿佛听到一个喁喁的声音,自九天之上传来,讲诉着久远的故事。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时,一抹人影忽然出现在她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是要穿透她的身体。   夜璃歌,你在想什么?   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手忽然有些发痒——她面朝的前方,便是一道深堑,倘若他运全力,只需一击,便能将她推入渊崖!   可是他却有些踌躇,毕竟,那是名震天下的炎京凤凰,没有人看得清,她的心里到底装盛着一些什么。   你本想伤害她,可是下一瞬间,也许就会被她反噬,尸骨无存。   他不知道,其实现在的夜璃歌,对于外界没有丝毫感应能力,倘若他真下手,说不定真能得逞,但是他的犹豫,很显然给了夜璃歌时间。   等他拿定主意,准备发起攻击时,夜璃歌已然转过身,定定地朝他看过来。   一时之间,黑衣人的身形暴露无遗、   夜璃歌的目光,就像两柄刀,自他脸上扫过,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   “是你吗?”她的音质有些凉。   黑衣人张张嘴,却无言可答。   “我知道,”夜璃歌站起身来,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总有一天,你会出现。”   黑衣人不言不语。   “世人所为的,无非名利财色,而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或者,是不甘寂寞吧。”夜璃歌极目望向极远处,层峦叠翠间,一轮斜阳若隐若现,她的嗓音近乎轻沉,“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甘寂寞,想通过各种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或者追逐名利,或者沉溺于酒色,或者耽于情感,或者……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只是偶尔,会和他人发生冲突而已,故此,会有流血牺牲,刀光剑影,你在这儿出现,并且这样看着我,定然是因为,或者有所图,或者,便是我妨碍了你。”   黑衣人惊异地看着她:“夜璃歌,你真地和其他人不同,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惊骇,心中一点波澜都没有吗?”   “波澜?惊骇?我为什么会惊骇?”   黑衣人不禁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可是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面对的原来是一团空气,而且只是团空气。   她明明站在那里,却看不见摸不着,仿佛有什么,遮挡了她的面容。   “你走吧。”   黑衣人隐身进了树林——他想他已经看到的,那是寂寞,是凝聚了千万年伤悲的寂寞。   通常,这天下最聪慧者,也是最寂寞的人。   他们洞悉世间的一切,因而不会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这片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看似风云四起,却最终,都会归于寂寞。   英雄也罢,美人亦好,最终只是镜中之月,水中之花,没有赢家,也没有输者,更没有舍得,与舍不得。   只因为她看得太透,反而失却了真心真情。   山深树浓,从古刹里传出的钟声,响个不停。   女子依然那样站立定,看着月牙自天际升起。   大地是如此静默。   宇宙是如此宏远。   远远超过人心。   它的浩瀚,以及蕴藏着的智慧,远非一般人等所能窥见。   夜璃歌笑了。   也罢,或许所谓《命告》,根本只是无稽之谈,没有人能完整地预料,明天会怎么样。   ……   与此同时。   龙赫殿。   “怎么样?”傅沧泓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是查不出来吗?”   “是,皇上。”   傅沧泓的双眸暗了下去。   “皇上,对方的根底,掩藏得很深,而且动机不明。”   “嗯?”傅沧泓抬手摸摸下颔。   “这股力量与从前的不同,既不像是为了权势,也不像是为了……总而言之,连属下也判断不出来。”   “你也判断不出来?”傅沧泓微觉意外,“也就是说,它变化不定?”   “对,它确实变化不定。”   “要如何才能将之控制住?”   火狼没有答话,只是摇头——这方天下,原本就比任何人以为的都大,谁都没有办法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傅沧泓的心忽然“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抬手,拉了拉衣领。   “火狼。”   “属下在。”   “传令下去,各大营作好战备,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意外。”   “是,皇上。”   待火狼离去,傅沧泓走到窗边,抬头看着空中的明月,月亮还是那样地圆,只是璃歌,你在哪里呢?你,又在想什么?   ……   “禅师,璃歌心中有一疑问,始终无法得解。”   “施主不妨直言。”   “佛云,世间众生皆苦,不知道众生为什么会苦?”   老禅师拈须微笑:“施主乃天下大智大慧之人,那么施主以为,众生为什么苦呢?”   “求不得,因为求不得,所以苦。”   “施主答得妙,施主既已明了,又何必问老衲?”   “那么,是不是无欲无求,便不会苦了呢?”   “这个么——”老禅师拈须沉吟,“无欲无求,这四个字,说起来十分容易,做起来却非常困难,施主行走红尘,见惯世间诸色诸象,觉得有几人,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呢?”   “……所以,世人才永远会觉得,自己在苦海之中?”   “不错。”禅师点头,夜璃歌却不禁莞尔——敢情绕来绕去,又把话题扯回原处了。   不过,这禅师倒是挺有意思的。   她遂起身,合掌在胸,朝禅师拜伏下去:“小女多谢禅师指教。”   正待转身离去,却听禅师道:“施主请等等。”   夜璃歌定住脚,转头看着他。   “施主,老衲还有一言相告,万忘施主,定要记在心上。”   “什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请施主勿轻动杀念。”   夜璃歌怔住。   “施主每一动杀念,便折福一分,每一动善念,便能消一劫。”   夜璃歌将双手环抱于胸前:“如此说来,天下人人皆存善念,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正是如此。”   “阿弥驮佛。”夜璃歌心中虽不以为然,只两掌合于胸前,朝着老禅师再拜,然后转身离去,快至殿门时,却听老禅师在身后长唱道:“善有善报,恶有恶偿,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世人皆计较于眼前的得失,往往失却最珍贵的,施主,切记,切记啊!”   夜璃歌心头剧震,觉得他这话似有所指,转头本欲再问,却见那老禅师已将殿门阖拢,她怔怔然在殿前立了许久,但听得簌簌风声过耳,竟似什么人的呜咽。她心有所感,只是口中难言,踯蹰良久方才转头去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软肋   满室明月。   夜璃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婆娑树影。   垂下眸子,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她忽然笑了。   不动杀念。   曾经,她也这样想来着。   但,行走于世,手掌权势,不动杀念,真的能够行得通么?   佛家的禅理虽然高深,怕只怕,救不了世间人心。   她忽然有些疲倦。   于是回到床榻边,侧身躺下,挨着枕头,很快睡去。   梦里,有幽幽咽咽的泉吟,涓涓淌过心房。   清晨,满室清明,她睁开眼眸,听着外面鸟儿的鸣声,忽然心生归意。   不是回他那里去,而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没有人知晓的地方,重新开始。   抹掉过去所有的一切。   可以吗?   可以吗?   真地可以吗?   就在她欢呼雀跃着,想将想法实现时,哪晓得刚刚走出室门,主持便领着数名弟子递了上来:“施主,门外辇驾已至。”   夜璃歌不由瞪大双眼——这么快吗?竟然这么快?   便又要回那万丈红尘中去?她能说不要吗?嘴唇动了动,她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轻叹一声,从方丈身边走过。   世间皆道,富贵无边,是极大的福气,只有她才领会得,或许那清山绿水中的自在,对她而言更具诱惑力。   只是——   偶尔想起他,心中还是会扯得浅浅地痛,如果这痛断不了根,她就得回他身边去。   一步踏出寺门,便听得呼声一片:“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见这阵势,夜璃歌的双眸忽然变得深了——傅沧泓,你是怕我逃走么?竟然用这样的方案,将我“请”回宫中。   “娘娘,请上轿吧。”一名宫侍跪下地,近前几步,脸上满是谄媚。   夜璃歌却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并没有多瞧他一眼。   掀开布帘,她坐入轿中,耳听得外面有宫侍扬声喊道:“起驾——”   辇轿晃晃悠悠,朝前而去,两旁的风光无限秀美,夜璃歌却突然失去了观赏的情致。   不过如斯而已。   辇驾穿过宫门,直至龙赫殿前,早有宫侍迎上前来,打起帘子。   夜璃歌从轿中下来,还未站稳,傅延祈便欢呼雀跃着飞奔过来,眼中满是亮色——“母后,母后!”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他,夜璃歌眸中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母后?”傅延祈吓了一大跳,赶紧抬手替她拭去腮边泪水,“母后你这是怎么了?”   夜璃歌任他拉拽着,眸中泪水成串儿地往下落。   “祈儿。”傅沧泓近前,把小延祈拉到一旁,看着夜璃歌轻声道,“你且进去歇歇吧,我命人准备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粥。”   夜璃歌没作声,略点了点头,朝龙赫殿走去。   进得殿内,却见桌椅摆设一如从前,一锅桂花粥放在桌上,袅袅地冒着香气,夜璃歌近前坐下,拿起调羹,慢慢地喝着,傅延祈和安阳青璃都凑到门边看着她,却不敢进屋。   “父皇,你说母后为什么不开心?”   傅沧泓不言语——其实她每过一段时间,便需要独处,至于为什么,他也从来没有细问过。   “母后好奇怪。”   “不许乱说。”傅沧泓生嗔地瞪了他一眼,“你回侧殿去。”   “嗯。”傅延祈点点头,转身跑开,单留下傅沧泓一人,始终立在门边,静默地看着她。   他不由缓缓地抬起手,放在胸前,然后一点点加大力度,似乎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湮寂胸中的闷痛。   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想起她的时候,就会莫明其妙地痛。   也许是前世种下的孽,今生盘成的结,不管她离自己多远,心中总是有一分不舍。   当它愈是遭遇外力撞击,这分不舍反而愈重。   过了许久,夜璃歌终于喝完粥,她站起身来,走向傅沧泓,然后张臂将他抱住。   “好了吗?”他抬手拍拍她的后背。   “嗯。”她点头。   “如果没好,就去睡觉。”   “嗯。”这一刻的她,乖得像个孩子,全然没有平时嚣张跋扈的模样。   两人缠绵半晌,夜璃歌方才推开他,让姣杏儿准备衣物,沐浴更衣。   温泉池里烟雾缭绕,看不清人的面孔,斜倚在大理石池沿上,夜璃歌彻底放松心神,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睡去,再醒来时,却是在他的怀中。   只略略一动身体,便感觉他的双臂像铁箍一般紧紧地锁着自己。   “沧泓?”她略感不安地喊了声。   “别乱动,乖。”   于是,她不再说话,任由时光从两人间淡淡地淌过。   ……   七月七日七。   拿着手中那张字条,火狼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是什么意思呢?   七月七日七?   副将蓝定走过来,双手当胸一抱:“统领。”   火狼折起纸条,放入袖中:“情况如何?”   “回统领,一切平静。”   “不可大意。”   “是。”   “另外,在京郊各大营中抽调最精锐的将兵,入驻皇城。”   “这——”蓝定却面现难色。   “怎么?”   “京郊各营中,如今集聚了越来越多的官有子弟,兵马刀弓不行,却习得一身纨绔之气,倘若令其进皇城,非但无益,反而,反而会扰乱风化。”   火狼点点头:“你所言确实有理,那这样,便在最近所中的几届武举人中选择出类拔萃的。”   “是,统领。”   蓝定去后,又有数名将领前来报事,火狼分别作了处理,眼见着夜色已然黑尽,有值班士兵送来饭菜,火狼踞案而食,刚吃了两口,却听外面响起一个娇柔的女声:“我可以进来吗?”   火狼顿时浑身一震,好像是被雷电劈中,赶紧搁下筷子,往嘴边抹了两下:“进,进来。”   说起来也真奇怪,在士兵们面前,抑或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保持镇静,唯独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会莫明地头皮发涨,浑身格外难受。   瞬而,女子的身影已如一抹轻风般翩然而进。   她目光往桌案上一扫,已经有了轻嗔之意:“怎么又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火狼只好傻笑。   “我给你炖了鸡汤,来尝尝。”女子说着近前,将一个热腾腾的瓦罐搁在桌上,揭开盖子,拿过火狼的碗,盛满汤汁,再递给他。   火狼喝了一口,却烫得立刻跳了起来。   “慢点。”纪飞烟生嗔地瞪他一眼,“罐里还有的是。”   “对了,”火狼一边喝汤,一边看着纪飞烟道,“我有好些日子没去瞧你,你最近还好吧?”   “还好。”   “那些太监,宫侍,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纪飞烟摇头。   等他吃完,纪飞烟方细细地收拾东西,就在她准备离去之时,火狼忽然伸手抓住她纤细的腕,火速将一个东西塞入她掌中。   纪飞烟倒不理论,掖好袖子,提着空瓦罐走了出去。   直转到假山后,她方才停下,将那东西从袖中掏出来一看,才瞧清楚,那竟然是一个明晃晃金灿灿的镯子——漂亮的女子不由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这傻汉子哦,什么时候也“开窍”了?   她不知道,她在想着心上人偷偷笑的时候,一双眼睛正冷然地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眸底。   ——或许,从这个女人身上,能够打开豁口?杀某人一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沉溺于感情中的女人,可是最好骗的。   只要拿住了她的“软肋”,想让她做什么,她就会乖乖地去做什么。   带着满怀的甜蜜,纪飞烟回到紫荷院,主是一处很小很小的院落,平时少有人来,不过却合了纪飞烟的意——自从心中有了火狼之后,她整个人变得安恬了许多,只愿意呆在院子里,替他打理一些琐碎的事——其实,那些事打不打理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她愿意做,极愿意做——   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为他(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此时,这个漂亮的女子正盘膝坐在桌边,一针一线缝着件簇新的袍子,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多了道黑影……   ……   火狼是到第二天晚上,才知道纪飞烟出事了。   当他踏进空荡荡的屋子,看着那件缝了一半的衣袍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在这宫里,还有什么人,会对她下手?   他并不敢声张,也不愿声张,而是自己一个人,找遍了御花园的每个角落,最终一无所获,只得郁郁回到自己房中。   接下来的几日,火狼没一刻安宁,心里乱麻麻一片,而那个背后下黑手的人,仿佛也存心要他难受,竟没给他半点消息,让他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就在火狼的情绪临近崩溃时,终于,一张纸笺出现在他的案头。   “想你爱的女人没事,便按上面说的去做。”   火狼从喉咙里挤出声冷笑——威胁?   是不是太小视我了?   但是第二夜,他便笑不出来了——一根断掉的小手指出现在他的桌案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一向极其镇定的火狼,这一次真地失去方寸——可是,对方要他做的事,却比杀了他更难受。   怎么办?   该怎么办?   一方是他最爱的人,一方是忠义,他该如何选择?   这一晚,火狼将自己关在房中,天明走出房门时,双眼已然变得通红。   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红。   “火统领。”蓝定看见他这个模样,忍不住关切地道,“您,您不要紧吧。”   火狼摆手,嗓音嘶哑地道:“你去,将值守龙赫殿的禁军统统召来。”   “什么?”蓝定大大地吃了一惊——龙赫殿禁军,向来只由皇帝直率,其他人无旨,不能擅动。   “我让你去,你便去。”火狼嗓音低沉,含着股坚执,蓝定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遵命而去。   没多时,原本值守龙赫殿的数十名禁军齐齐聚集到一块儿,默然无声。   火狼抬起头,朝清旷的天空看了一眼。   他一点都不愿意,一点都不愿意这样做,可是——   “你们——”当他准备下达命令时,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了他,众禁军看着他们统领的手僵滞在半空,久久不动。   许久之后火狼的手臂重新垂落,目视于地:“你们走吧。”   禁军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火狼的脸色很灰败,像是打了一场极端激烈的仗。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忽然朝对面的墙壁冲了过去,然后重重一拳,打在冰冷的墙面上。   没有人看见,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啪哒”掉在地上。   第四百七十章:后悔   “火统领呢?”   “启禀皇上——”   “末将在!”火狼稳步迈入殿中。   “你去——”傅沧泓刚要下达命令,却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火狼跟从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对方情绪上的任何变化,都会被他预先察觉出来。   “火狼?”傅沧泓疑惑地喊了声。   “末将在。”   “火狼?!”傅沧泓还是很奇怪,再喊了一声。   “末将在!”火狼答得响亮极了。   “你去,传兵马大元帅吴铠,和兵部尚书龚楷入殿觐见。”   “末将领命!”火狼转身离去。   傅沧泓眼中的惑色却愈发地浓了,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稍顷,吴铠和龚楷齐齐走入殿中。   “因为国中无战事,所以朕想简化兵备,以缩减国库开支,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吴铠和龚楷对视一眼,均觉这事十分地意外——从前一直不曾听皇帝提起过,怎么好端端地?   “皇上请三思。”吴铠当胸抱拳,“从来裁军便是大事——一则士兵们入军日久,并不惯回家耕作,再则——”吴铠面现难色。   傅沧泓抬手,往下微微一按:“你要说的话,朕皆知晓,裁军势在必行,至于裁下来的那些人,朕会仔细考虑,让他们何去何从。”   吴铠却很是困惑——这历朝历代都让君王们头痛不已的事,眼前这位皇帝真会有办法?   不过,皇帝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改革便势在必行,他也只能“从善如流”了。   从御书房里出来,吴铠和龚楷商议着兵制改革之事,忽见两名户部的官员匆匆飞奔而至。   吴铠和龚楷本不理会这些事,但人皆有好奇之心,是以立在廊下,并未离去,却听里面传出户部官员有些发颤的声音:“皇上,东南诸省发现大量假币,导致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假币?”皇帝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任何喜乐,“钞币之事,乃你们户部掌管,出了假币,自该你们查办,得准信息,方能上禀,不明白吗?”   “臣,臣无能……”   “那就派个能干的去。”   “是……”稍顷,两名官员低垂着头,重新走出。   吴铠和龚楷对视一眼,也便离去。   ……   夜幕黑尽。   火狼静静地站在窗前,他已然料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几朵阴云飘过来,遮蔽了月亮。   门外忽然传来“咚”一声响。   火狼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然后他轻轻地,轻轻地拉开门扇,只见那女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四肢已然僵硬冰凉。   慢慢地,火狼蹲下身体,手指一点点探出,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   这个女人。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十分地不友好。   那时,她只是深宫中一个寂寞的女人,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感情。   而他,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份感情。   导致之后的一切。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意料。   没想到最后,他自己却爱上了这个女人。   也因为他的爱,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俯下身子,他将她抱进屋中,紧紧地搂着她,一颗颗泪水从眸中滚出,浸湿她的面庞。   他后悔了。   他真地后悔了。   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带她走,而是留在这是非之地,他原本可以保护她的,他们原本可以找个清净的地方住下来,不再去管这个世界的种种。   可是——   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任指甲深深扣入掌心,渗出血来……   当曙光穿过纱窗时,火狼把他爱过的女子放进被子里,轻轻盖好,然后站起身,步伐僵硬地走出去,朝阳的光穿透薄雾,映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像黑夜一样,似乎因为不适应眼前的光明,因而猛地收缩了一下。   “火统领——”   “火统领——”   禁军们纷纷向他行礼,看着他自眼前走过,却纷纷感觉到,他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了。   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更加寒凉。   ……   日子平静如常。   整座天定宫,并未因缺了一个人,而有任何的变化,毕竟,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直到有一日,傅延祈拿着新做的糕点,去幽兰院,才发现那个总是静守在院子里的女人,没了踪迹。   奇怪呀,娘亲会去哪里呢?   他赶紧着四下寻找,却没有发现,又找了几名宫侍打听,却没有一个,说得清她的去向。   傅延祈迷惑了,低垂着头,在御花园里慢慢地走着。   “殿下,殿下。”跟随他的近侍凑到近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殿下您这是怎么啦?”   “……”傅延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母亲的身份和过往,在这宫中都是忌讳,不便与人提起。   小近侍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傅延祈的神情,确是十分地懊恼,可是为什么他——   傅延祈再次埋下头去,迈步走向前方,因为心中存了这件事,以致于在上课时,他频频走神,往日的伶俐和对答如流,荡然无存。   “殿下!”姚鼐手执戒尺,重重敲击着桌面。   “夫子!”傅延祈唰地站起,身形挺得笔直。   姚鼐咳嗽两声:“刚刚已经讲到《孟子?梁惠王上》,请殿下把老夫讲过的内容,再复述一遍。”   只略想了想,傅延祈便一字不差地说出答案——他本来就聪明,纵然姚鼐什么都不说,他还是能答出来。   姚鼐收起了戒尺——他本不是那起迂腐之人,对于学生所犯之过错,并不会揪住不放。   “今日课业到此为止。”   “谢夫子教诲。”傅延祈站起身,向姚鼐深深行了个礼,转头离去。   闷闷地回到自己的寝殿里,傅延祈换了身衣衫,重新走出,往龙赫殿而去。   夜璃歌正在观书,看见他进来,放下书册。   “母后。”傅延祈走到她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夜璃歌见他不似往日,不由略略有些奇怪。   “祈儿,你这是——”   傅延祈想忍,但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儿,哪里能忍得住,小嘴一撇,不禁哭出声来。   “跟母后说说,”夜璃歌将他拥入怀中,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到底是什么事?”   “祈儿,祈儿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祈儿怕母后生气。”   “祈儿只管说吧,母后不会生气。”   “真的?”傅延祈抬头,似信非信地看了她一眼,见夜璃歌满眸清澈,于是抽抽噎噎地道,“娘亲,娘亲,娘亲她不见了……”   “娘亲?”夜璃歌愣了一瞬,方才想起,是纪飞烟。   她不是好端端地在幽兰院吗?怎会不见?   “祈儿你可瞧清楚了?”   “瞧了,祈儿前前后后找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有看见娘亲。”   “这样,”夜璃歌微觉沉吟,站起身来,“母后跟你一起去看看。”   母子俩出了龙赫殿,一路朝幽兰院而去。   到幽兰院一看,果见庭院寂然,空无一人。   不应该呀。   夜璃歌立即叫来巡逻的禁军、来往的宫人仔细盘问,却没有一人答得上来,纪飞烟到底去了哪里。   最后,夜璃歌想到了一个地方,却不便言明。   “祈儿,”她半蹲下身子,深深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你要相信你的娘亲,她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祈儿听母后的话,祈儿相信娘亲。”傅延祈拿手背擦擦脸。   “那,先跟母后回去,乖乖吃饭,睡觉,啊?”   “嗯。”傅延祈点头,和夜璃歌一起,折回龙赫殿,非常安静地吃饭,然后在宫侍的服侍下,回寝殿睡觉。   这时,傅沧泓也回到殿中,见夜璃歌满眸若有所思,不免问道:“有什么事吗?”   夜璃歌并不回答,只道:“你忙碌一天,先休息休息。”   傅沧泓“嗯”了声,也不再多问。   待傅沧泓睡下,夜璃歌方站起身,自己一个人出了殿,朝禁军值房而去。   站在火狼的门外,她的心中很是踌躇——一则,火狼的个性,向来是不喜与人亲近的,二则,纪飞烟这件事,到底不好明言。   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夜璃歌弯腰拾起颗石子,掷入窗中。   不多会儿,火狼便走了出来,立在檐下,因为夜色太黑的缘故,看不清面目。   “火狼。”夜璃歌试着唤了声。   火狼缄默着,好像是一座山。   “她……”   “皇后娘娘,请回吧,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就在他即将转身的刹那,夜璃歌提高了嗓音:“火狼!祈儿在找他娘亲!”   火狼浑身一震,好半晌才嗓音沙哑地道:“告诉祈儿,她娘亲,出宫去了。”   “出宫?”夜璃歌微愕——她分明感觉到,这件事里定然藏着蹊跷,可是火狼为什么不明说?   她打算细问,却到底什么都没问,因为她相信,火狼不说,自然有火狼的理由。   “好吧。”最终,她点点头,应承了他的要求,然后转身离去,那男子始终立在原处,静默地看着她,两只眼睛里射出的光,盯得夜璃歌后脊背发寒。   回到殿里,脱掉外袍躺下,夜璃歌脑海里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想越睡不着,索性只在床边坐着,傅沧泓也直起身来:“怎么了?”   夜璃歌不说话,两眼盯着一个地方。   “奇怪了。”傅沧泓把她的脸掰过来,“最近这宫里的人,怎么都变得奇奇怪怪。”   “宫里的人?还有谁?”   傅沧泓仔细想了想:“火狼啊。”   “他……”夜璃歌欲言又止,傅沧泓顿时着急起来,“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啊。”   夜璃歌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   “好像,是纪飞烟出事了。”   “纪飞烟?”傅沧泓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仍想回避——对于那个名字,他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想将其从记忆里划去,是以并不怎么关心。   “我想,”夜璃歌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火狼一定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傅沧泓沉默。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伸手将夜璃歌拉回被中,他的口吻里略带几分轻责:“睡吧,别琢磨了。”   第四百七十章:后悔   “火统领呢?”   “启禀皇上——”   “末将在!”火狼稳步迈入殿中。   “你去——”傅沧泓刚要下达命令,却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火狼跟从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对方情绪上的任何变化,都会被他预先察觉出来。   “火狼?”傅沧泓疑惑地喊了声。   “末将在。”   “火狼?!”傅沧泓还是很奇怪,再喊了一声。   “末将在!”火狼答得响亮极了。   “你去,传兵马大元帅吴铠,和兵部尚书龚楷入殿觐见。”   “末将领命!”火狼转身离去。   傅沧泓眼中的惑色却愈发地浓了,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稍顷,吴铠和龚楷齐齐走入殿中。   “因为国中无战事,所以朕想简化兵备,以缩减国库开支,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吴铠和龚楷对视一眼,均觉这事十分地意外——从前一直不曾听皇帝提起过,怎么好端端地?   “皇上请三思。”吴铠当胸抱拳,“从来裁军便是大事——一则士兵们入军日久,并不惯回家耕作,再则——”吴铠面现难色。   傅沧泓抬手,往下微微一按:“你要说的话,朕皆知晓,裁军势在必行,至于裁下来的那些人,朕会仔细考虑,让他们何去何从。”   吴铠却很是困惑——这历朝历代都让君王们头痛不已的事,眼前这位皇帝真会有办法?   不过,皇帝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改革便势在必行,他也只能“从善如流”了。   从御书房里出来,吴铠和龚楷商议着兵制改革之事,忽见两名户部的官员匆匆飞奔而至。   吴铠和龚楷本不理会这些事,但人皆有好奇之心,是以立在廊下,并未离去,却听里面传出户部官员有些发颤的声音:“皇上,东南诸省发现大量假币,导致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假币?”皇帝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任何喜乐,“钞币之事,乃你们户部掌管,出了假币,自该你们查办,得准信息,方能上禀,不明白吗?”   “臣,臣无能……”   “那就派个能干的去。”   “是……”稍顷,两名官员低垂着头,重新走出。   吴铠和龚楷对视一眼,也便离去。   ……   夜幕黑尽。   火狼静静地站在窗前,他已然料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几朵阴云飘过来,遮蔽了月亮。   门外忽然传来“咚”一声响。   火狼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然后他轻轻地,轻轻地拉开门扇,只见那女子安静地躺在地上,四肢已然僵硬冰凉。   慢慢地,火狼蹲下身体,手指一点点探出,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   这个女人。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十分地不友好。   那时,她只是深宫中一个寂寞的女人,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感情。   而他,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份感情。   导致之后的一切。   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意料。   没想到最后,他自己却爱上了这个女人。   也因为他的爱,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俯下身子,他将她抱进屋中,紧紧地搂着她,一颗颗泪水从眸中滚出,浸湿她的面庞。   他后悔了。   他真地后悔了。   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带她走,而是留在这是非之地,他原本可以保护她的,他们原本可以找个清净的地方住下来,不再去管这个世界的种种。   可是——   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任指甲深深扣入掌心,渗出血来……   当曙光穿过纱窗时,火狼把他爱过的女子放进被子里,轻轻盖好,然后站起身,步伐僵硬地走出去,朝阳的光穿透薄雾,映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像黑夜一样,似乎因为不适应眼前的光明,因而猛地收缩了一下。   “火统领——”   “火统领——”   禁军们纷纷向他行礼,看着他自眼前走过,却纷纷感觉到,他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了。   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更加寒凉。   ……   日子平静如常。   整座天定宫,并未因缺了一个人,而有任何的变化,毕竟,那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   直到有一日,傅延祈拿着新做的糕点,去幽兰院,才发现那个总是静守在院子里的女人,没了踪迹。   奇怪呀,娘亲会去哪里呢?   他赶紧着四下寻找,却没有发现,又找了几名宫侍打听,却没有一个,说得清她的去向。   傅延祈迷惑了,低垂着头,在御花园里慢慢地走着。   “殿下,殿下。”跟随他的近侍凑到近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殿下您这是怎么啦?”   “……”傅延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母亲的身份和过往,在这宫中都是忌讳,不便与人提起。   小近侍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傅延祈的神情,确是十分地懊恼,可是为什么他——   傅延祈再次埋下头去,迈步走向前方,因为心中存了这件事,以致于在上课时,他频频走神,往日的伶俐和对答如流,荡然无存。   “殿下!”姚鼐手执戒尺,重重敲击着桌面。   “夫子!”傅延祈唰地站起,身形挺得笔直。   姚鼐咳嗽两声:“刚刚已经讲到《孟子?梁惠王上》,请殿下把老夫讲过的内容,再复述一遍。”   只略想了想,傅延祈便一字不差地说出答案——他本来就聪明,纵然姚鼐什么都不说,他还是能答出来。   姚鼐收起了戒尺——他本不是那起迂腐之人,对于学生所犯之过错,并不会揪住不放。   “今日课业到此为止。”   “谢夫子教诲。”傅延祈站起身,向姚鼐深深行了个礼,转头离去。   闷闷地回到自己的寝殿里,傅延祈换了身衣衫,重新走出,往龙赫殿而去。   夜璃歌正在观书,看见他进来,放下书册。   “母后。”傅延祈走到她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夜璃歌见他不似往日,不由略略有些奇怪。   “祈儿,你这是——”   傅延祈想忍,但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儿,哪里能忍得住,小嘴一撇,不禁哭出声来。   “跟母后说说,”夜璃歌将他拥入怀中,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到底是什么事?”   “祈儿,祈儿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说?”   “祈儿怕母后生气。”   “祈儿只管说吧,母后不会生气。”   “真的?”傅延祈抬头,似信非信地看了她一眼,见夜璃歌满眸清澈,于是抽抽噎噎地道,“娘亲,娘亲,娘亲她不见了……”   “娘亲?”夜璃歌愣了一瞬,方才想起,是纪飞烟。   她不是好端端地在幽兰院吗?怎会不见?   “祈儿你可瞧清楚了?”   “瞧了,祈儿前前后后找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有看见娘亲。”   “这样,”夜璃歌微觉沉吟,站起身来,“母后跟你一起去看看。”   母子俩出了龙赫殿,一路朝幽兰院而去。   到幽兰院一看,果见庭院寂然,空无一人。   不应该呀。   夜璃歌立即叫来巡逻的禁军、来往的宫人仔细盘问,却没有一人答得上来,纪飞烟到底去了哪里。   最后,夜璃歌想到了一个地方,却不便言明。   “祈儿,”她半蹲下身子,深深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你要相信你的娘亲,她一定不会离开你的。”   “祈儿听母后的话,祈儿相信娘亲。”傅延祈拿手背擦擦脸。   “那,先跟母后回去,乖乖吃饭,睡觉,啊?”   “嗯。”傅延祈点头,和夜璃歌一起,折回龙赫殿,非常安静地吃饭,然后在宫侍的服侍下,回寝殿睡觉。   这时,傅沧泓也回到殿中,见夜璃歌满眸若有所思,不免问道:“有什么事吗?”   夜璃歌并不回答,只道:“你忙碌一天,先休息休息。”   傅沧泓“嗯”了声,也不再多问。   待傅沧泓睡下,夜璃歌方站起身,自己一个人出了殿,朝禁军值房而去。   站在火狼的门外,她的心中很是踌躇——一则,火狼的个性,向来是不喜与人亲近的,二则,纪飞烟这件事,到底不好明言。   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夜璃歌弯腰拾起颗石子,掷入窗中。   不多会儿,火狼便走了出来,立在檐下,因为夜色太黑的缘故,看不清面目。   “火狼。”夜璃歌试着唤了声。   火狼缄默着,好像是一座山。   “她……”   “皇后娘娘,请回吧,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就在他即将转身的刹那,夜璃歌提高了嗓音:“火狼!祈儿在找他娘亲!”   火狼浑身一震,好半晌才嗓音沙哑地道:“告诉祈儿,她娘亲,出宫去了。”   “出宫?”夜璃歌微愕——她分明感觉到,这件事里定然藏着蹊跷,可是火狼为什么不明说?   她打算细问,却到底什么都没问,因为她相信,火狼不说,自然有火狼的理由。   “好吧。”最终,她点点头,应承了他的要求,然后转身离去,那男子始终立在原处,静默地看着她,两只眼睛里射出的光,盯得夜璃歌后脊背发寒。   回到殿里,脱掉外袍躺下,夜璃歌脑海里一直在想这件事,越想越睡不着,索性只在床边坐着,傅沧泓也直起身来:“怎么了?”   夜璃歌不说话,两眼盯着一个地方。   “奇怪了。”傅沧泓把她的脸掰过来,“最近这宫里的人,怎么都变得奇奇怪怪。”   “宫里的人?还有谁?”   傅沧泓仔细想了想:“火狼啊。”   “他……”夜璃歌欲言又止,傅沧泓顿时着急起来,“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啊。”   夜璃歌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嗯?”   “好像,是纪飞烟出事了。”   “纪飞烟?”傅沧泓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仍想回避——对于那个名字,他心中始终耿耿于怀,想将其从记忆里划去,是以并不怎么关心。   “我想,”夜璃歌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火狼一定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傅沧泓沉默。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伸手将夜璃歌拉回被中,他的口吻里略带几分轻责:“睡吧,别琢磨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身在局中   可纪飞烟去哪里了?   夜璃歌也想不透。   照理说,火狼会把她保护得很好,可是看火狼的神情,似乎——总之很古怪,古怪得难以用语言形容。   表面上,她仍无动静,却把这事给放在了心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中一片安泰,并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眼见着,一年一度的秋狩到了,皇家秋狩,只是个例行的形式,但却自有其政-治使命,故此忽视不得,在秋狩前一个月,傅沧泓便吩咐礼部官员安排相关事宜。   “歌儿。”   夜璃歌站在树下,仰头瞧着树上的花朵。   傅沧泓放缓脚步靠近她:“你,要参加秋狩吗?”   “去啊。”夜璃歌点头。   “那我让人给你准备衣袍。”   “嗯。”   傅沧泓奇怪地看她一眼:“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没有。”夜璃歌摇头。   傅沧泓愈发地奇怪,心中不禁纳闷地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又搞错了?   “你不要多想。”夜璃歌淡然,“一切按章程做就行。”   “好。”傅沧泓答应着,刚要走开,傅延祈麻溜地跑过来,“父皇,咱们要去打猎?”   “是。”   “太好了太好了!”傅延祈立即蹦了起来,“打猎去打猎去!”   “祈儿,”夜璃歌将他叫住,“在这之前,必须完成所有的功课。”   “知道了,母后。”傅延祈嘟起小嘴,目光有些躲闪,夜璃歌知道他想问什么,但碍于傅沧泓在,并不方便,只道,“祈儿,快去。”   “沧泓,你也去处理朝政吧。”   傅沧泓应了声,人却站在那里不动。   “你还有事?”   傅沧泓说不出来,只觉心中一阵阵发慌,喉咙发紧。   “怎么啦?”   “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就闷在心里,等想通了再说。”   男人微微瞪瞪眼,转身慢腾腾地去了。   回到寝殿中,夜璃歌召来姣杏儿,把内宫事宜一一处理妥当。   眼见着殿下的天色渐渐地黯下来,她才起身,沿着御花园的甬道慢慢朝前走,时刻留意着身边的动静。   一切如常,看来,真是自己想得太多。   晚间,回到寝殿中,传令宫侍摆膳,又着人叫来傅延祈和安阳青璃,母子三人沐手毕,坐在桌边,没一会儿,傅沧泓大步流星地进殿。   四人默默地用膳,殿中极安寂,只有炉子里的香烟,袅袅地往上升。   食毕,宫侍们上来,撤去羹炙,奉上香茶,傅延祈不安地扭扭身子,像是有话要说。   “祈儿?”夜璃歌朝他看了眼。   “母后……”傅延祈嚅嚅。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母后,孩儿,孩儿想——想母后身上的小玉葫芦。”   “玉葫芦?”夜璃歌一怔,低头看看那只拴在自己腰上的玉葫芦,伸出两根手指把它挟起来,在傅延祈眼前晃了晃,“你说,可是这个?”   “嗯。”   夜璃歌并不多言,伸手解下玉葫芦,递给傅延祈,傅延祈接过,眼里顿时满是亮光,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件绝世稀珍。   “曹仁。”   “奴才在。”   “带殿下和安阳小公子下去休息。”   “是。”曹仁躬身上前,将傅延祈和安阳青璃引了下去。   夫妻俩这才起身,回殿就寝。   五日之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京师一路朝仓岚山而去。   仓岚山,地处宏都城东,山麓下是大片大片的平原,山麓和山腰皆长着茂盛的丛林,里面活跃跑动着无数的珍禽异兽,极适合狩猎。   一到山下,傅沧泓便令众人分散开来,各执弓箭,准备开猎。   但听得号角长鸣,弓矢如雨,一只只猎物惨鸣着倒地。   “歌儿。”傅沧泓身穿铠甲,打马至夜璃歌面前,“咱们也去吧。”   “好。”夜璃歌沉着答应,站起身来,旁边早有人牵过马匹,她腾上马背,握紧缰绳,“嗖”地一声朝前飞驰而去,傅沧泓策马紧随其后。   两人在林间穿梭着,不时抬臂,一只只猎物相继倒在草丛中,侍卫们欢声大呼,而宫侍们则忙着钻进草丛,把猎物给抬出来。   直到兴尽,傅沧泓方才折回,稍作休息后,立即令人架起火堆,将猎物剥皮开膛,或切分开,或整只整只地架在火上烧烤。   不一会儿,肉香在空中飘漾开来,宫侍们将烤熟的肉一片片切下,洒上香料,恭恭敬敬地递到帝后跟前。   阳光明澈,天空蓝若琉璃,夜璃歌双手撑地,两眼微微眯起,尽情享受着眼下的舒适。   傅沧泓看着她,心中忽觉快慰无比。   “父皇!父皇!”远处忽然传来傅延祈的喊声,“孩儿也打到猎物了。”   “是吗?”傅沧泓抬头看去,果见两名侍卫抬着只肥大的野羊。   “这只是殿下猎到的?”   “启禀皇上,千真万确。”侍卫们脸上满是笑意。   “好。”傅沧泓竖起一根指头,“不愧是我傅沧泓的儿子,有出息!”   傅延祈翻身跳下马背,却拿眼去瞧夜璃歌——他从内心里更希望得到的,却是母后的赞誉,可是母后她——   夜璃歌终于注意到他的到来,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可是傅延祈并不满意,他觉得自己受到冷落,近前拉起夜璃歌的手,眸中俱是渴盼:“母后?”   “祈儿很厉害。”夜璃歌摸摸他的脸颊,认真地道。   傅延祈这才开心起来,转身又拿起小弓小箭,跃上马背,口中快活地喊道:“母后,看祈儿再给你打些猎物回来!”   说完,策马就朝树林奔去。   傅沧泓一边往口中送着肉片,一边道:“不错,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将来定是可造之材。”   不知道为什么,夜璃歌却有些不放心,转头对一名禁军道:“去,跟着郡王殿下。”   “是,娘娘。”禁军领命而去。   不多时,树林中忽然起了阵骚动,接着有人大声叫了起来:“殿下小心!”   夜璃歌霍地站起,身形已如流光飞影般奔了出去。   却见傅延祈倒在地上,小脸煞白,而他的面前,站着头小山般的野牛,牛角上还挑着名侍卫。   夜璃歌一声娇咤,抬手一挥,硬生生将野牛的另一只角劈断,野牛受惊,嗷嗷叫着,折身冲回树林深处。   夜璃歌这才弯下腰,还没开口,傅延祈已经张臂将她抱住,身子不住发抖。   夜璃歌一言不发,只是那样安静地抱着他。   没一会儿,傅延祈已然恢复平静,轻轻推开夜璃歌,站起身来。   想不到,才年仅七岁的他,意志力竟如此惊人。   俯身拾起小弓小箭,挂在腰上,傅延祈走回夜璃歌身边,握起她的手:“母后,我们走。”   夜璃歌点头,和他一起走出树林。   傅沧泓仍旧端然如山地坐着,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确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身为一个王者,再大的风浪都不能击毁其意志,否则,便不是真正的王者。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晚霞把西方天空染得通红。   禁军们列成一行行,整整齐齐地站立着。   傅沧泓和夜璃歌站起身来,上了辇车,辇车缓缓启行,驶向前方。   空中,一群大雁飞过,洒下串嘹亮的鸣声。   ……   “主人。”   “嗯。”   “主人的谋划,小的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端坐在案后的男子一动不动,一副青铜面具遮住他大半面孔,只一双黑眸,像鹰一样冷。   “主人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什么都没有。”   “……属下告退。”   至始至终,黑衣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最高明的布棋,往往令人无从察觉,而局势已经形成。   身在局中的人,却通常察觉不到自身的局限。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是这个道理。   夜璃歌,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吗?我会让你受自己的聪明所缚,死得无声无息。   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男子唇边浮出丝阴冽的笑。   ……   “璃歌。”   “嗯,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吧,我还不困。”   傅沧泓翻了个身,咕哝一声,睡了。   虚则实之,实之虚之,夜璃歌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四个字上。   虚?实?什么是虚?什么又是实呢?   烛火毕剥跳动了一下。   她欲思考得再深入些,却发现有些困难。   罢了。   搁下书本,她站起身来,走到床榻边,侧身躺下,傅沧泓又翻了个身,将她抱入怀中。   ……   瞧着手中的奏折,傅沧泓沉默不语,户部侍郎齐兴不由抬头,偷偷瞧了皇帝一眼。   皇帝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人看得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于是齐兴更加不安了。   “户部要求铸造新币?”   “是的,皇上。”   “这件事,朕要好好思量下,你下去吧。”   “是,皇上。”   待齐兴离去,傅沧泓看着奏折,陷入沉思之中——他知道,户部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必定是因为市场上的假币太过泛滥,户部已然无法控制,所以才要用新币取代旧币。   但这不是办法。   幕后黑手能够仿造旧币,必然也能仿造新币,如此一来周而复始,只能造成更多的资源浪费。   该怎么办呢?   有没有什么,是他人无法仿制的呢?   什么样的货币,会无法仿制?   一向惯于杀伐决断的傅沧泓,这次是真正的被难住了,细观朝中臣子,也并无一人,懂得经济之道,而后宫中——不知道夜璃歌,是否有办法。   仔细忖度着,傅沧泓走回殿中,刚迈过门槛,却见安阳青璃蹲在鼎边,正捣弄着什么,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即飞速站起,将一只手藏到身后。   傅沧泓双眸一寒,本欲喝斥他,到底忍住,冷着一张脸走进殿中,撩袍在竹榻上坐下。   不多一会儿,夜璃歌的脚步声从外传来。   “今天的政事都处理完了?”   “嗯。”傅沧泓点头,“刚才我瞧见青璃那孩子蹲在屋外,你看到没有?”   “青璃?”夜璃歌微愕,“没有啊。”   “算了。”傅沧泓摆摆手,“不说这个,我正有件为难之事,要同你商议。”   “什么为难事?”夜璃歌倾身也在桌边坐下。   “是这样,今天户部的人上折子,要求铸造新币以替代旧币,你觉得如何?”   “这个主意可不好。”夜璃歌摇头,“想来定是户部的人没招了,故出此策。”   “正是呢。”傅沧泓点头,“你怎么看?”   “幕后操纵者既能仿制旧币,便也能仿造新币,是以,此法不通。”   “那你——”   “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很多次,我想,如果能发行纸钞,内夹水银暗花,或者不易被人仿制。”   “水银暗花?”傅沧泓双眼一亮,“那是什么?”   “这是一种特殊的处理技术,原本用于密函,如果用来做纸钞,也不错。”   傅沧泓顿时兴奋起来:“若此法得施,假币之货便去。”   夜璃歌却摇头:“凡有一利,必有一弊——纸钞使用虽方便,但却绝不可大量印制,否则后果难以想象,所以,必得启用一批深谙经济之道的臣子,来操作这个事。”   傅沧泓顿时犯难了:“似乎,北宏极少此种人材。”   “我倒是有一人推荐。”   傅沧泓心中一咯噔,立即想起来是什么人。   “他从商日久,深谙此道,手下又有一批能人,操作起来却是极方便的。”   傅沧泓沉吟,并没有就此答应。   夜璃歌也不再言语。   第四百七十二章:男人的颜面   唐涔枫好用。   但傅沧泓很明显不愿意用。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愿意用一个心中装着自己女人的男人。   但,如果要他“自强”,确实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   以前需要唐涔枫时,都是夜璃歌从旁打圆场,傅沧泓始终摆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轻易不会放下身段,而唐涔枫此人,有才亦有,十分大度,可以不与傅沧泓计较,是以两人还从未闹过什么矛盾。   只是这次……   在傅沧泓沉吟的当儿,夜璃歌起身出殿。   她知道,得给他一些时间,傅沧泓从来都是个争强好胜之人,尤其在她的面前。   他并不愿意被唐涔枫比下去。   可经济之道,他也确非唐涔枫的对手。   算了,让那个男人自己好好想想吧。   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国家重要。   傅沧泓一直没有答复,他把户部官员的奏折给压了下来,未作半字批复。   但假币之事愈发严重,不容他坐等。   不得已,傅沧泓特遣户部尚书裴延之再往唐府。   接了皇帝的诏命,裴延之迈进唐府时,心中很是惴惴——要阻止假币之祸,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他不是不明白,但凡是个人,便不会往这里头搀和,而唐涔枫会一次又一次,满足皇帝近乎无理的要求吗?   还是在唐家那整洁的大厅里,裴延之捧着茶,心中搜肠刮肚,欲如何向唐涔枫说项,却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唐涔枫一身锦服,手中摇了把湘扇,徐徐而至,先朝裴延之一拱手:“裴尚书,幸会幸会。”   “幸会。”裴延之赶紧放下茶盏,亦站起身来,朝着唐涔枫拱手。   两人分宾主坐下,唐涔枫一边理着衣褶,一边淡然道:“裴尚书公务繁忙,今日怎到这里来了?”   “只因,只因部里有些经济之事,裴某实在为难,故此,特来向唐公子请教。”   “哦。”唐涔枫心中已然有数,表面上却声色不动,“裴尚书向来广闻博见,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裴延之颇为坐立不安,甚至想起身走人,但皇帝的命令将他镇住,仔细思虑半晌,他决定实话实说:“想来唐公子也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坊间出现了一些假币……”   “嗯。”   “是裴某无能,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根除假币为祸之乱……”   “那裴尚书的意思是?”   “裴某想,唐公子素来足智多谋,定有奇招。”   “这根除之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唐某有个条件。”   “什么?”   “我要朝廷,将淞江一带四个水陆码头交给我。”   “什么?”裴延之吃一大惊,差点跳起来——淞江边上的四个码头?那可是枢纽之地,至关重要,他如何敢应承?   “唐公子,这这这——”裴延之有些不知所措,唐涔枫却冷下脸来,“裴尚书要是做不了主,那便请回。”   裴延之心中顿时火大,可面上却不敢捎带出一星半点,反扯出满脸的笑:“在下,在下告辞。”   可从唐府府门里一出来,裴延之便憋不住了,又是跺脚又是吹胡子瞪眼,还回头恨恨地瞪了眼唐府的匾牌。   还好他及时捺住自己的火气,并没进宫,也没回衙门,而是折回自己家中。   “家主。”   却说唐家大厅里,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从内室转出:“贺某实在不明白,家主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涔枫端起桌上茶盏,浅啜一口,再扫了贺管事一眼,并不言语。   贺思重沉默。   他跟随唐涔枫已有些时日,自觉对这位少主子的行事作风还是比较了解,不过现在,却有了种高深莫测的感觉——那裴延之乃朝中二品大员,权高位重,论理儿,唐涔枫若是想在北宏发展,必是不便得罪其的,况得罪其也没什么好处,那么家主这么做……   “你且下去,叫唐三他们到静室议事。”   贺思重一怔,下意识地便道:“公子,难道你真要插手假币之事?要知道,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人家丢都来不及的。”   唐涔枫默然。   他如何不知道?   只是,每每一碰到跟她有关的事,他就控制不住,因为那是他今生唯一珍藏在心底的人。   唐涔枫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贺管事沉默着。   “最后一次。”唐涔枫终于像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一般,站起身来,“只当是最后一次。”   御花园。   夜璃歌立在树上,抬头看着枝头的琼花。   那么大,那么美。   “你在想什么?”傅沧泓走过来,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什么都没想。”夜璃歌转身,看着他摇摇头。   傅沧泓便不言语。   “你是要……”她的声音有些飘浮,“告诉我什么吗?”   “不。”傅沧泓摇头。   今天的感觉很奇怪。   真地很奇怪。   夜璃歌主动走上前去,将他抱住。   画面一瞬间很安静,只有无数的花瓣儿,纷纷扬扬而落。   不用多说一句,他们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这一瞬间,世界安好。   ……   坊间的假币仍然在泛滥,情况并无丝毫好转,傅沧泓心中不禁犯了疑猜——难道说,唐涔枫真地打算,不淌这趟混水?   倘若他拿定主意,自己也不能把他如何,只是这心里,却着实难受得紧。   看来,靠人不如靠己,求人不如求己,虽是个皇帝,也有难办的事啊。   就在傅沧泓正深深思虑,要采取什么措施之时,裴延之忽然满脸兴奋地冲进来:“皇上,皇上。”   “何事?”   “这是唐涔枫今日一早,送来的密信。”   密信?   傅沧泓伸手接过,视线扫过那些字,心中忽然有如被一道亮光照透,想不到,事情居然如此简单!   可,如此简单的事,满朝文武和他,为什么都想不到呢?   “皇上。”   “朕知道了。”傅沧泓摆摆手,令裴延之退下,继而开始批复奏折,待处理完所有事,身子方才往后方一仰,靠上椅背。   其实,就任何一个人而言,问题解决,该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可傅沧泓却仿佛始终觉得有个疙瘩。   尤其,他更不想夜璃歌知道,自己是依靠了唐家的力量,方才渡过这场危机。   夜璃歌也聪明地没有问。   如果爱他,只需要默默地支持。   傅沧泓去上朝了,夜璃歌一个人回到龙赫殿。   才踏进院门,便听见一阵剑气嗤嗤声,她收住脚步,却见傅延祈手执短剑,轻纵腾挪,动作敏捷异常。   想不到,数日不见,这小家伙的进步竟如此之大。   听见她的脚步声,傅延祈收势,转脸看着她:“母后,您回来了?”   “母后回来了。”夜璃歌提步近前,轻柔地拭去他额上的汗珠子。   “母后,我练得怎么样?”   “不错,很不错。”   “真的?”傅延祈两眼眯成一条直线,“母后没有骗我?”   “母后做什么要骗你?”   “母后你说,”傅延祈紧紧拉着她的手,“将来有一天,我能不能超过父皇?”   “超过你父皇?”夜璃歌却是一怔,显然没有想到,这孩子心中,存了如此大的“志向”。   “母后你说,能,还是不能?”   “能,当然能。”   “母后,祈儿还要学下棋,学治国,学兵法,学医道,祈儿什么都愿意学。”   “嗯?”夜璃歌更加错愕,不过立即点头道,“好,祈儿愿学,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只要你认真努力,什么都可以学得会。”   “谢母后。”   母子俩正说着话,忽见安阳涪顼低着头,从假山后转出,他似乎正在想什么心事,是故根本没有察觉到夜璃歌母子的存在,竟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青璃?”傅延祈出声叫道。   安阳青璃蓦地一怔,像受了惊吓般抬头,然后慌慌地行礼:“见过姨。”   夜璃歌只点点头,并没有多问——自从前次那件事后,安阳青璃的性子便变了许多,在人前愈发地小心翼翼,怕有任何行差踏错,因为他不是这宫里的正经主子,是故宫人也不是很注意他,只有姣杏儿,在照顾他的衣食上,略略用心点。   看着安阳青璃落落寡欢地从自己面前走过,夜璃歌总觉得心中有那么一点难受,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母后。”傅延祈拉拉她的手,“我去和青璃说说话儿,好吗?”   夜璃歌摇头——或许,让安阳青璃一个人呆着,好好治愈心中的伤,也不错。   母子俩回到寝殿中,傅延祈又恢复了那活泼的劲头,跳上椅子,在桌边坐下,从罐子里拈起枚棋子:“母后,教祈儿下棋吧。”   “好。”夜璃歌点点头,也拈起一枚白棋来,下在东边角上。   “母后,我这招棋应该落在哪儿?”   “你想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初学者不需要任何指引,按照你心中所想去下就成。”   “真的?”   “真的。”   “那好。”傅延祈“啪”地一声搁下棋子,然后拿眼偷瞅夜璃歌,却见她脸上的表情依旧那么淡然。   不一会儿,棋盘上便落满棋子。   毫无疑问,当然是夜璃歌胜。   “母后,我还要再下嘛。”傅延祈嘟着小嘴,撒娇。   看着他那近乎无赖的模样,夜璃歌不由乐了,伸手在他的小脸蛋上捏了一把,傅延祈故作夸张地叫了一声,然后把盘上棋子全推下去:“母后,再来嘛。”   母子俩连对五局,都是夜璃歌赢,傅延祈顿时不乐意了,小嘴翘得老高,可以挂个油壶。   他再一次推开棋子,趴在棋枰上,嘟嘟囔囔地道:“母后,你太厉害了,祈儿不是你的对手,祈儿求饶。”   说着,他打个呵欠,就那样呼呼地睡了过去。   夜璃歌站起身来,将他抱入怀中,细细整理好他衣服上的褶子,看着那酷似傅沧泓的眉眼,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从内心而言,她是一个十分刚强的女子,在儿女情事上,未免淡薄些,再兼从未生养,是以对世间女子真正的情怀,并不那么能够体会。   可是此际,瞧着这个孩子,她却有了种异样的感觉。   傅沧泓悄悄走进,颇为意外地将室中情景尽收眼底,然后缓缓靠近前,也在榻边坐下,伸手戳了戳傅延祈粉嫩的小脸蛋,轻声道:“这小家伙,睡得倒挺沉。”   “别闹他。”夜璃歌将傅延祈藏到一旁,略带嗔怪地扫了傅沧泓一眼。   “瞧你。”傅沧泓有些讪然,“像藏个宝贝似的,我又不会吃了他。”   “你先坐着。”夜璃歌言罢,站起身来,抱着熟睡的傅延祈走向床榻,弯腰轻轻将他放下,方才折回桌边,“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朝务都处理完了啊,所以回来陪你。”傅沧泓说着,张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轻言细语地道,“我想你,哪怕一个时辰看不到,心中都会很想很想。”   “贫嘴。”夜璃歌难得地撒个娇,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   “难道你不想我?”傅沧泓半点不恼,反把脸凑到她跟前,看着她嘻嘻地笑。   夜璃歌撑不住,也笑了。   索性,傅沧泓将她拦腰抱起,朝床榻上走去。   第四百七十三章:鬼魅而阴诈   “主人。”   “嗯。”   “主人到底打算怎么样?”   “你沉不住气了?”   “属下只是担心——”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面具男子一摆手,“去吧。”   黑衣男子隐身退去。   司马衷躺进椅中,对于这世间之事,他早已洞若观火,知道世事虽无常,但万变却不离其衷。   心。   不管再怎么变,圈裹于其间的人心,却始终是不变的,他在等待一个契机,等待傅沧泓和夜璃歌其中一人的心,出现裂隙。   只要心有漏洞,便会给人可趁之机。   缓缓地,司马衷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胸口——而他自己,是没有心的,因为无心,所以亦无情,无欲,无惊,无怒,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会引动他,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偏离目标。   这样的人无疑是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他还善于潜伏,冷冷观察着烟火红尘中所有的一切。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司马衷自己也很乐意于这样的游戏。   鬼魅而阴诈。   一个让人恐怖的男人。   此时,这个男人正摸着自己削尖的下巴,沉思着很多事。   目前看起来,傅沧泓与夜璃歌之间的关系完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但他很显然明白一个道理——愈是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事物,其中愈是存在着尖锐的矛盾。   就让他静待这场矛盾发生。   ……   坐在妆台前,夜璃歌用细柔的软缎擦拭着面容,然后涂上花膏。   花膏是傅沧泓命人特的——不得不说,那个男人比她自己,更爱护这张比海棠花更娇艳的脸。   后方,姣杏儿站立着,静静地看着她,眸中带了几许羡慕,但更多的,是钦佩。   夜璃歌呆在后宫中这些年,表面上看着声色不动,其实背后花了多少心血,大概只有离她最近的人才看得清。   “杏儿。”夜璃歌忽然道。   “嗳。”姣杏儿赶紧脆脆地应了声。   “梳子呢?”   姣杏儿赶紧将一柄玉梳递给她,夜璃歌接过玉梳在手,轻轻将满头青丝梳到脑后,绾成髻子,再斜斜插进根玉簪,几滴浅色琉璃悬在耳际,微微晃动,恰有阳光照进来,折射出七彩的光。   “母后。”傅延祈恰在此际走进,看见屋中情形,并不敢造次,只在屏风边立着,垂手而待。   “今天的课业都结束了?”夜璃歌转头,淡淡扫他一眼。   “嗯。”   “怎么?瞧上去不太开心?”   “母后,祈儿心中有疑惑,想请母后开释。”   “说说看。”   “祈儿想知道,如何才能将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祈儿?”夜璃歌微讶地看着他,“祈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孩儿就是想问。”   “那么,”夜璃歌挥退姣杏儿,把傅延祈拉到自己跟前,慢声细语地道,“祈儿以为呢?”   “祈儿觉得,只要天下人人有饭吃,安其居乐其业,父母和顺,夫妻和睦,便是一个帝王最高的成就。”   “祈儿真乖,祈儿也说得很对,那么祈儿,你要如何,才能实现你治国安邦的梦想呢?”   “首先,要注重简拔有用的人才;其次,要制定相关的法度;再次,要仁爱,要亲民,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些都对,但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需要祈儿好好地去悟,只是祈儿,你要永远记住,天下不仅是你的,也是天下每个人的,所谓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唯有如此,才能成就一方真正的天下。”   傅延祈皱起眉头,似懂非懂,不过他决定,听母后的话,宫里的人都说,母后是这天下最聪慧的女子,在她手里便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些年来,他跟着母后也学了太多的东西,是以从内心深处钦佩着母后,并且,并且什么呢?连他自己都说不好。   “母后,你说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皇帝吗?”   “当然会。”   “母后……”傅延祈微微仰头看着她,脸上忽然浮起几丝红霞。   “怎么了?祈儿?”   “我……”傅延祈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他在渴望着什么?他在非常期待地渴望着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吧。   “祈儿?”夜璃歌半蹲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的双眼,“记着,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坚强,非常非常坚强,好吗?”   “嗯。”傅延祈重重点头,从此以后,他牢牢地记住母后今日说过的话,也将她美丽的面容,深深镌进自己的心底——倘若上苍眷怜,他希望自己将来,能遇到一个这样的妻子,他会比父皇更爱她。   夜璃歌却并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当是小孩儿天性,转头看看殿外天色已然黑尽,便吩咐宫侍传膳。   稍顷,宫侍将饭菜一一摆上桌,夜璃歌正要命人去叫安阳青璃,他却慢慢走了进来。   “璃儿。”夜璃歌轻轻唤了声。   “姨。”   “过来坐吧。”   “好。”   安阳青璃走到桌边,端端正正地坐下,模样安静得不能再安静。   “皇上驾到——”曹仁又长又尖的嗓音响起,几缕宫灯淡薄的光投进来,后面跟着傅沧泓。   夜璃歌瞅他一眼:“外面下雨了?”   “嗯。”傅沧泓褪去雨披,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挟了颗肉丸送进嘴里,“味道不错。”   “再尝尝这个。”夜璃歌将一筷青菜挟给他。   傅沧泓乖乖咽下去。   殿里的气氛很是祥和。   傅延祈忽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夜璃歌探头摸摸他单薄的衣衫,“穿这么少,是不是着凉了?”   “没有。”傅延祈赶紧捂住自己的鼻子,将头转向一旁。   “姣杏儿。”   “奴婢在。”   “去给殿下拿件袍子来。”   “是。”姣杏儿答应着离去,不多会儿捧着件棉袍回转,恭恭敬敬地替傅延祈披在身上。   “还冷吗?”   傅延祈摇头,夜璃歌朝左右看看:“这里应该加个暖炉了。”   “嗯。”傅沧泓点头,“曹仁,听到了吗?”   “听到了,奴才明日就去办。”   “璃儿,你的屋子冷吗?”   “不冷。”   “姣杏儿,明日记得通知御衣坊,让他们给青璃做几套衣服。”   “奴婢遵旨。”   吃过饭,一家人围在桌边说了会儿闲话,各自散去。   众宫侍退去,殿门阖拢,夫妻俩双双躺在锦帐之中。   夜璃歌倦意涌上来,接连打了个几个呵欠。   “困了吧?”傅沧泓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困了就好好睡。”   夜璃歌翻过身,趴在他怀里,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转眸看着她美丽的面孔,傅沧泓心中充满无尽怜惜。   愿意就这样一生一世地宠着她,呵护着她,直到老去,结发为夫妻,此情定不移。   ……   青苍苍的山下,立着一个身形儒雅的男子。   薄阳暮昏,几缕晚霞的余晖飘在天际。   昔时的璃国帝君,如今寂廖地躺在这一小小的坟堆中,果然给人一种深沉浑凝的沧桑感。   道不尽,这红尘萧寂。   哥哥,这就便是你的一生吗?   我实在不甘,实在不甘啊!   少年的手垂在身侧,一颗心不住呐喊。   不甘。   不甘。   是英雄谁都会不甘。   不甘这壮志未酬身已逝,长使英雄泪染巾。   不甘这大江东去,白云悠悠。   可世间之事,本就如此,世界虽大,总归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成功者能有几人?更多的,是那些埋没于荒草中的累累白骨吧。   倘若你能观尽世间之书,便知这世间之事,无出其左右也——要么是贩夫走卒辈一厘一毫之争,要么是高官显要辈勾心斗角的算计,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人的地方,便有人成,有人败,有人兴,有人亡,普通百姓只顾得自家老婆(汉子),而这方群雄逐鹿的天下,却是属于其他人。   那些人的故事,要么为人所感叹,要么,成为传奇。   哥哥,你是一个失败者。   可是有谁知道,你确实是在用一颗真心,深深地爱着那个女人。   夜璃歌。   安阳涪瑜十指紧攥,阖上双眼。   “你恨她?”   一道幽涩的声音忽然随风传来。   安阳涪瑜默立不动,许久才转头,冷冽眸光从对方脸上扫过。   对方淡淡一挑眉尖:“想复仇?”   安阳涪瑜不说话。   “我知道,”对方朝安阳涪顼的墓碑看了一眼,“或许我说的每个字,你都不会相信,但我还是想说,因为,我是个坦诚的人。”   安阳涪瑜一声冷哼——他可不是小孩子,没那么好糊弄。   “我知道,其实你心中早有一套计划,否则也不会将自己的亲侄儿送到北宏皇宫去……”   “你——”他话未说完,安阳涪瑜已经转过头来,目光凛冽地逼视着他。   “安阳涪瑜,你是一个个性坚韧之人,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忍耐,必须等待,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所有的计划都会付诸东流,说实话,我很佩服你。”   安阳涪瑜沉默。   其实,每一个真正聪明的人,都是孤独的,正因为孤独,所以他们更渴望比平常人得到理解。   士为知己者死。   安阳涪瑜不由抬起头来,悲伤地看了一眼天空。   从理智上来说,他确实不愿意相信这个男人,因为这个人不值得相信,可是感情上,他却感觉自己需要一个理解者和陪伴者。   他什么话都没说,迈步从男子面前走了过去,而男子唇边则绽开丝淡淡的笑。   他知道,他成功了,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打动那个内心孤高而冷傲的男子。   安阳涪瑜,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搭档,一定会。   第四百七十四章:重剑在手   剑。   如水霜寒。   夜璃歌默然而立。   很久没有出鞘,似乎也没有任何出鞘的必要。   惊虹照影,盛世无双。   另一柄剑从旁侧伸来。   夜璃歌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间想笑——这个男人,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窥破她的心意,这个男人,总是以一种爱怜的姿态,始终在守望着她。   孤高自许,夜璃歌。   目空一切,夜璃歌。   狂妄自大,夜璃歌。   冷傲绝尘,夜璃歌。   只是,在他的眼中,夜璃歌似乎永远都是夜璃歌,不管她是街头花车中跃出的少女,还是宣安大殿上的炎京凤凰,抑或是凤冠霞帔的璃国皇后,或者其他,在他眼里,却始终都是一样——需要他疼惜怜爱的妻子。   夜璃歌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坚硬的心一点点柔软开来。   她伸手,把惊虹剑也接过来,并在手里,细细地瞅着。   这是一对举世无双的宝剑。   让无数人惊羡的宝剑,也许数百年过去,世人仍然会感叹它的犀利和锋芒。   “剑鞘呢?”   “什么?”   “剑鞘呢?”   傅沧泓还是没明白。   夜璃歌不再言语,转头朝寝殿的方向而去,傅沧泓紧跟在她身后。   进得殿中,夜璃歌徐步至墙壁前,摘下悬于墙上的空剑鞘,缓缓将剑鞘插入,然后转过身,神情郑重地将两柄剑同时递给傅沧泓。   傅沧泓一怔。   “这方天下,如今终于是你的了,你,要好自为之。”   “璃歌?”傅沧泓的嗓音有些发颤,“好端端地,你做什么这样说?”   夜璃歌抬头,淡淡看他一眼:“弹指之间,已经十年,这些年来,你征战、奔忙,殚精竭虑,虽说是为我,但也——对此,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沧泓,你是个好皇帝,我想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璃歌?”傅沧泓抬手将两柄剑放在桌上,近前一步抓住夜璃歌的胳膊,“你把话说明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沧泓,我只是想提醒你,身为一个君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以天下为先,因为你的一举一动,牵涉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必须慎之再慎!万不可轻忽大意!”   “我省得。”傅沧泓点头,“可是璃歌,你,你也不必——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你目前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但只是目前,没有人可以保证,以后会发生什么,沧泓,”夜璃歌转开身,在殿中慢慢地迈着步子,“还记得我们最初相逢的那一刻吗?”   “记得啊,当然记得。”   “当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爱你,一生至死不渝地爱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依然爱你。”   “真的?”   “真的,我起誓。”傅沧泓说着,竖起右手手掌,放在耳侧。   “好,那么,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夜璃歌说完,朝床榻的方向走去——她累了,她着实是累了,这方天下,看似是傅沧泓在打理,只有她自己知道,要付出多少。   沧泓,倘若有一天我离开了,我不在了,你可能独力支撑?   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初登皇位的那一夜,他心中有的,不是骄傲,不是兴奋,而是苍凉。   一种亘古洪荒的苍凉。   而今夜,他再度感受到这种苍凉。   不知道一个拥有怎样心志的人,才能承受这样的苍凉。   “皇上。”曹仁悄悄从后方走近。   “嗯。”傅沧泓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话语,“给朕收拾一下侧殿。”   “啊?”曹仁怔住,半晌方悟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着埋下头去,“是,皇上。”   这夜,夫妻俩第一次分榻而卧。   月上中天。   傅沧泓不禁坐起身来,看着空空的枕畔发呆——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一个人孤单廖落的滋味。   为什么要做皇帝呢?   其实璃歌,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好好地爱你,呵护你,疼宠你,难道这样不好吗?   他情不自禁地下了榻,穿上鞋子走到殿门处,手扶门框,望着那一扇屏风。   一颗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和很多次很多次并无二致,他情不自禁地迈过了门槛——其实很多次,他都想骂自己贱,为什么看到她就忍不住。   终究,他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凝视着枕上的女子,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   轻轻地,夜璃歌睁开了眼,迎上他的眸子。   傅沧泓忽然发疯般跳起来,扑上床榻,狠狠地亲她,吻她。   “璃歌,不要,我不要……”   心中咽下声叹息,夜璃歌抱住他的脖颈,开始热烈回应——傅沧泓,或许我真是你心中那点朱砂痣,没有人能够抹去。   只是,这段感情,恐真将成为你帝王之道上,最大的障碍——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除此之外,今生再别无所求。   ……   唐府。   一乘软轿停下。   便装小侍上前叩门。   院门开启,内里走出名管家模样的男子,正要细问情由,小侍已将一个匣子递到他面前,轻声言道:“请将此物上呈贵家主。”   那男子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略一点头,捧着匣子折身返回院中,约摸过了一柱香时间走回,大开中门:“家主吩咐,请贵客乘轿至内院。”   软轿启行,绕过照壁,甬道,三重中院,直至内院,方才停下。   轿帘揭起,走出一婀娜身影,在小僮的引领下直入内室。   精致的竹桌上,摆放着茶具,身着锦衫的男子正手执玉壶,朝茶盏内缓缓注入茶水。   来客也不等他招呼,已然在对面坐下,单等那茶色起来了,伸手端过一杯。   “想不到,你会亲自来,不过,我很开心。”   来客并不答言,只是褪去披风,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公子一向可好?”   “很好。”   “今天,璃歌此来,只想陪公子喝喝茶。”   “好啊。”唐涔枫点头,“红袖添香饮初茶,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公子实乃璃歌一生之至交,凡一言一行,没有不妥贴处,能认识公子,实乃璃歌一生之幸。”   “我也是。”唐涔枫略略抬头,看着她的双眼,无比真诚地道。   两人便不再言语,只是喝茶。   对于两个真正相知甚深的人,有时候,根本用不着语言的交流,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可以明了对方的心态。   唐涔枫很喜欢这个时光,甚至感谢上苍赐予他这样的时光,哪怕是一场短短的梦幻也好。   因为他看得见,此时此刻的夜璃歌,心中并无傅沧泓。   当然,也没有他唐涔枫,她心中此刻有的,只是她自己。   而他,也最喜欢这样的她。   大概世人,就连傅沧泓,都只能看到夜璃歌杀伐果决的一面,却从来看不到她的恬淡,安然,静如莲花,毫无一丝红尘气息。   我会保护你。   他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说。   屋中一下子变得很静谧,唐涔枫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紧紧握着夜璃歌的一只手。   他不由怔住,却没有立即松开,反又握了半天,才松开夜璃歌的手,却也没有像世俗男子那样讪然地道歉。   在唐府消磨了两个时辰,夜璃歌方才起身离去,唐涔枫亲自将她送出大门,看着她登轿离去,直到软轿消失在街角,他仍然痴痴地站着,站着,任由风卷起袍角,飒飒地响。   “家主。”   唐涔枫摆摆手:“让我再看看吧。”   看?管家眼里闪过丝疑惑——长街廖落,只有一抹淡淡的余晖,投落在青石板上,家主是在看什么呢?   他在看什么?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天色终于黑尽。   唐涔枫只身站在院中,一颗心变得空落——看不见了,以后再也看不见了,那个女人,以一种恬淡的姿态走进他的生命,也以一种恬淡的姿态退出他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不会痛,可心里却像有一把钝刀子细细地切拉。   这一夜,唐府里的萧声直响至天明。   ……   “娘娘。”   坐在椅中的女子面无表情。   “这是——宫里本月开支的帐册。”   夜璃歌接过来,只淡淡瞧了眼,便搁在桌上:“知道了。”   姣杏儿接过帐册走出,行至院中时,却不禁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她服侍娘娘这些年来,几乎从未看见过她真正地处理过什么事,可整个后宫,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整个北宏,似乎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有条不紊,不出丝毫纰漏地运行着。   “杏儿姐姐。”一名名唤秋染的掌事宫女走来,瞅了眼她手中的帐册,“娘娘已经看过了?”   “嗯。”   “你说咱们能不能——”   “你别动那些歪脑筋,”姣杏儿瞪她一眼,“皇后娘娘待咱们可不薄。”   “可是——”秋染到底不敢造次,只怕这宫里没人敢造次。   只要夜璃歌往丹墀上一站,莫说他们,就连过路的小猫小狗,都得放轻了爪子,缓步徐行,那个女人的威信,可见一斑。   “姐姐,”秋染到底年纪轻,憋不住心里头的话,“你难道就不觉得,这宫里闷得慌?”   “怎么个说法?”   “你看看咱们这韶信年华,花容月貌的,也没个人疼着爱着,你就不觉得委屈?”   一提这个因由,姣杏儿的脸顿时拉长,眼神也蓦地变了,赶紧着把秋染拉到一丛云竹后,轻斥道:“你找死啊!竟敢起这样的心?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都说天下没有不……”秋染打住话头——其实这闲话宫里头的人议论过很多遍,都闹不明白这里头藏着什么玄机——天下男人只要手里有两个闲钱,都想着娶个美妾,夜璃歌虽然天姿国色,但两个人天天处久了,也未免厌倦,难道皇帝就一点没有?   “我告诉你,在这心里,想什么都可以,就这件事不行!就算娘娘不责怪,首先我这一关就过不了!”   “知道了,杏儿姐姐!妹妹再不敢乱说了。”秋染也是个有眼色的,并不敢十分放纵自己,赶紧着打住话头,两人这才忙忙地去了。   待她们俩走远,却说云竹丛中,钻出一小小的身影来,他看看那两个远去的宫女,再看看半敞的宫门,眸色晦暗不明。   第四百七十五章:毒花   “皇上呢?”   立在门边的姣杏儿惊了下,赶紧躬身答道:“启禀娘娘,皇上还在御书房呢。”   夜璃歌“哦”了声,不再言语。   姣杏儿也不敢多言一个字,她跟随这位皇后娘娘已有些日子,深知她性子冷淡,如果不是傅沧泓,基本很少对人言声。   平静地躺在榻上,任由半边面孔掩在昏沉的幽暗里,美丽的女子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过了许久,傅沧泓方从长廊那头走来,看见立在门边的姣杏儿,随即停下脚步。   姣杏儿悄悄退到一旁,看着傅沧泓走进寝殿。   “璃歌。”他轻喊一声。   从窗扇里吹进的几缕清风,拂动纱帐。   “璃歌?”傅沧泓的声音愈发小了。   然后,他转过屏风,看到了那个躺在榻上的女子,她仿佛微睁着眼,正在沉思什么。   傅沧泓便不言语了。   她这个模样,必定是心中有事。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回神,拢了拢纱裙,落到地面上:“你回来了?”   “嗯。”傅沧泓点点头,提步上前,伸手拈起她鬓边秀发,轻轻拢到耳后,“怎么不盖被子?小心着凉。”   “没事。”夜璃歌的嗓音,带着几许金属质地的泌寒。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无话可说。   “你饿了吧?”   “还好。”   “让他们传膳吧。”   傅沧泓为她披了件大氅,方才携着她重新走出大厅。   曹仁已经率着人,将菜肴流水价摆上圆桌,有宫侍接了傅延祈和安阳青璃,至桌边坐下。   今天的膳桌上,出奇安静,傅延祈本想找话说,但看看夜璃歌那像雪一样的脸色,只能选择默然。   饭罢,安阳青璃搁下筷子,站起身来:“璃儿告退。”   夜璃歌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直到安阳青璃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的眸中才闪过丝深色。   “母后。”傅延祈也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我去陪陪青璃。”   “嗯。”夜璃歌点头——最近安阳青璃的个性,是愈发地有些孤僻了,让安阳青璃去开解开解,也好。   “青璃。”   在院子里,傅延祈快步跟上安阳青璃,叫着他的名字。   安阳青璃停住脚,转头略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璃。”傅延祈近前,轻轻拉起安阳青璃的手,却被他轻轻地挣开了。   “青璃,”傅延祈并不气馁,“我只是想跟你做好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安阳青璃的嗓音很轻。   “呃?”   安阳青璃又看了他一眼,转头再次迈开脚步,傅延祈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他觉得,安阳青璃心中一定藏着什么很沉重的事,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傅延祈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十分地懊恼,他跑到一丛云竹旁蹲下,看着黑黢黢的竹根发呆,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傅延祈抬手擦了擦,竟然是眼泪。   他,流泪了。   “祈儿。”过了许久,一道低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傅延祈倏地抬头,然后异常狼狈地向后退去,差点栽倒在云竹丛中,夜璃歌赶紧伸手拉住他。   傅延祈的手指,很凉很凉。   “祈儿。”夜璃歌显然意识到他低落的情绪,“祈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傅延祈将脸转向一旁。   夜璃歌不再言语,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他的手,把他拉进寝殿,直至床榻边。   倾身坐下,轻轻拭去傅延祈脸上的泪痕,夜璃歌方柔声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傅延祈到底年纪小,根本忍不住,扑倒在夜璃歌怀中,“哇哇”大哭起来:“母后,我只是想跟他做好朋友,可是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   夜璃歌沉默。   能说什么呢?   傅延祈虽说也曾遭傅沧泓冷遇,但这些年来,自己对他多方看顾,已让他恢复了一个孩子善良的天性,可安阳青璃,本性也是良善的吧,但那场大火,彻底改变了他的个性,也让他对外界关闭了心门,将自己真正的本性深深地禁锢起来……   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   心如果受到伤害,很难还原。   “母后?”傅延祈仰起头,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她。   “祈儿乖。”夜璃歌抬手摸摸他的脸颊,“祈儿是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如果你真想跟青璃做朋友,就不要介意他的态度,当他悲伤的时候,你要陪着他,当他难过的时候,你要关心他,当他遇到麻烦的时候,你要主动帮助他……你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傅延祈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是的,孩子。”夜璃歌嗓音迂缓,像是在对他,也像是在对自己。   “母后,祈儿会按你说的去做。”   到底是孩子,次日清早,傅延祈便恢复了常态,依然拿着弹弓,蹦蹦跳跳地去找安阳青璃。   安阳青璃还是闷闷的,不过到底配合着傅延祈,在院子里玩耍,夜璃歌命人排了桌案,提笔作画。   “母后。”傅延祈顶着一脑门儿的汗,跑到她身边,探着看着画纸,“母后,你这是画的我们吗?祈儿好喜欢,祈儿也要画。”   夜璃歌点点头,令人将最表层的画纸撤去,换上新的,自己侧退到一旁,指点着傅延祈:“祈儿,试试。”   “嗯。”傅延祈握着笔管,歪歪扭扭地在纸面上留下几条墨线,有些泄气地搁了笔,嘟着小嘴道,“母后,祈儿,祈怎么就那么笨呢……”   “祈儿不笨。”夜璃歌再次把笔拿起来,教他重新握好,语气和蔼地道,“祈儿,再试试。”   这一次,傅延祈勉强画了棵小草,到底是孩子心性,抛下笔拿着弹弓跑走。   倒是安阳青璃,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来,拿起笔,很快挥就一幅图。   夜璃歌看时,见那竟然是一棵云竹。而且画得挺拔秀致,当下怔住,默然不语。   安阳青璃画完,也不解释什么,转头就走。   “来人。”   “奴才在。”   “将此画拿到御画坊去,好好裱糊。”   “奴才遵旨。”宫侍弯着腰,恭恭敬敬接过画幅,退了下去。   “祈儿,璃儿。”   两个孩子同时住手,跑到案前,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去洗洗手,该用膳了。”   “是,母后。”傅延祈点点头,然后转头拉起安阳青璃的手,“青璃,我们走吧。”   “嗯。”安阳青璃点点头,和傅延祈一起,朝寝殿而去。   稍顷,傅延祈拉着安阳青璃,蹦蹦跳跳地跑进龙赫殿,见桌上已经摆满美味的菜肴,不由“咕咚”咽了口唾沫——真饿啊。   但两个孩子很懂得克制,规规矩矩在桌边坐下,静候着傅沧泓的到来。   一切和往常并无不同,进行得井然有序。   安阳青璃挟起块鱼肉放进唇中,咀嚼几下吞入腹中,两眼忽地瞪圆,直起脖子。   “青璃!”傅延祈吓了一大跳,赶紧放下筷子,却扎煞着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夜璃歌已然走身,走到安阳青璃身边,沉声道:“别咽!”   然后,她捏开安阳青璃的下颔,朝他口中仔细看了看,迅疾伸手,用长长的指甲将那根鱼刺给挑了出来。   “好了。”又命宫侍取来一小碗醋,让安阳青璃服下,夜璃歌方平静地走回到傅沧泓身旁坐下。   “青璃,你好点了吗?”傅延祈眸中满是关切。   安阳青璃瞧了他一眼,点头。   “来,吃一个。”傅延祈伸手挟起颗丸子,放进他口中。   细细咀嚼后,将肉丸咽入腹中,傅延祈轻轻说了声“谢谢”。   “姣杏儿。”   “奴婢在。”   “以后记得吩咐御厨房,把这鱼里的刺儿都给剔净了。”   “是!”姣杏儿吓了一大跳,赶紧近前跪下,朝夜璃歌重重磕了个头,“是奴婢的罪,请娘娘责罚。”   “罢了,起来吧,以后小心些就是。”夜璃歌的面色平静如常。   饭罢,夜璃歌仍命两个孩子去寝殿歇息,自己褪去外袍,步入内殿。   “才吃了饭,到园子里逛逛再睡,如何?”   “也好。”夜璃歌点点头,偕着傅沧泓,步出寝殿,在御花园慢慢细步着。   “你看这花儿,开得多好——”傅沧泓伸手,正要去抚弄枝梢上的花儿,夜璃歌忽然伸手将他拦住。   “璃歌?”傅沧泓微愣。   夜璃歌并不言语,抬手从头上拔下银簪,拨了拨花蕊,簪尖顿时变得漆黑。   “这花有毒?”傅沧泓顿时色变——这御花园四周的防卫密不透风,到底是谁,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正要出声传唤,夜璃歌再次将他止住。   “怎么?”   “此事先不要声张。”   “好。”傅沧泓虽有些摸头不知脑,但还是愿意配合。   “我们回去吧。”夜璃歌把银簪攥在手里,脸上的神情一丝未变,携着傅沧泓,调头朝寝殿的方向而去。   次日,傅沧泓上朝后,夜璃歌方才拿着银簪,将自己关入密室之中。   取了块锦帕,将银簪放在其上,她仔细地研摩着——紫锦葵,初开时无毒,花期正盛时,会从花蕊里浸出些毒液,但对人并无任何直接伤害。   可是这毒的剧烈,显然已经超过紫锦葵本身的毒。   那么这毒,到底是花本身自带的,还是有人做了手脚?   若是有人做了手脚,那又是谁?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呢?   夜璃歌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中,然后想起白日里,安阳青璃画下的那幅画……   她的心蓦地一紧,整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   但,这样可怕的想法,她却连止,都止不住。   一刹那的直觉告诉她,真相就是那样。   但,那个孩子,尚且那样幼小,怎么会懂得得这些?   夜璃歌呼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自己不能纵容这样的事继续发展下去,应该制止,立即制止,可是,又该怎么制止,从何制止呢?   第四百七十六章:质疑   安阳青璃静静地躺在枕上,微侧着头,瞧着外面的那钩月亮。   看上去,和在家里看到的,没什么不一样。   家——   那是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   遥远得似乎并不曾在记忆里存在过。   “爹爹——”他不由轻轻唤了一声,然后泪水沿着脸颊,一颗颗滚落,濡-湿枕头。   模模糊糊地,安阳青璃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身上一阵温暖,有一只手落在他的脸颊上,细细抚摸着,淡淡的幽香渗进鼻孔里,让他倍觉舒适。   梦里,好像回到小竹屋里,和爹爹一起,坐在桌边吃饭,可醒来时,枕边却空无一人,只有满室阳光,照进他的心扉,难道,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   “青璃公子。”外面响起一名小宫侍甜甜的嗓音。   安阳青璃一怔——这样的声音,他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   打开门走出,却见一个身穿粉色衣衫的小女孩儿站在外面,洁皙的脸庞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芙蓉花。   安阳青璃心中忽然一动:“你?”   “我叫月芽儿,从今天起,由我来服侍公子。”   安阳青璃转头朝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难道,是那个女人特意安排的?   “我不需要。”他沉下脸来,嗓音冰冷。   月芽儿怔在了那里——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面前这位清秀的公子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就变了脸?   安阳青璃眼中闪过丝不忍——她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渴了。”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很冰冷,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拒人千里。   “嗳!”月芽儿的两眼顿时变得明亮,欢跳起来,裙袂飞扬地朝御厨房奔去。   安阳青璃转回房中,站在铜镜前,细细整理着自己的衣饰。   再抬头的瞬间,他忽然发现,铜镜里多了一个人。   “叔父……”   “青璃,”依稀恍惚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传进耳中,“还记得叔父同你说过的话吗?”   “记得。”   “昨天的事,你做得很好,记住,在这宫里一言一行,你都必须小心翼翼,明白吗?”   安阳青璃沉默,半晌才道:“叔父,青璃,青璃不想……”   “你不想什么?”镜中男子眸色顿冷。   安阳青璃顿时乖乖闭嘴。   “记住,你是安阳皇族的血脉,任何时候,都不能向自己的敌人低头!”   敌人?她是自己的敌人吗?会吗?   “青璃!”镜中人影一声疾喝,“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安阳青璃倏地抬头。   “这就对了。”镜中人影还想说什么,镜面上已经多了另一道人影,于是,先前的人影便消失了。   “青璃公子。”月芽儿把水盆放在木架上,取下白色的棉巾放进盆中,全部打湿后再拧干,双手捧着,走到安阳青璃面前,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第一次。   这是宫里有人,第一次这样对自己,从前那些宫侍,表面上看去也很恭敬,但是骨子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冷蔑。   因为他是亡国之君的儿子。   因为他寄人篱下。   因为他不是他们的正经主子。   所以,他们对他和傅延祈,全然不同。   当然,他们从前对傅延祈也不好,直到傅延祈成为郡王,直到夜璃歌一天比一天更加疼爱傅延祈。   所以他才渐渐变得尊贵。   可是这个女孩子,却给人一种清透的感觉,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安阳青璃接过帕子,摊开来铺在脸上。   很舒服。   洗干净脸,他在月芽儿的服侍下,又换了一套衣袍,方才走出侧殿。   迈进厅门的刹那,傅延祈飞速抬头,朝他挤挤眼,安阳青璃只当没看见,中规中矩地走过去,撩开下摆入座,月芽儿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宫侍们依序呈上饭菜。   饭罢,傅延祈和安阳青璃起身告退,离开大厅前往德沛殿,傅沧泓坐着饮了杯茶,也起身离去,夜璃歌看着众宫侍收拾好一切,复起身至院中视事。   所谓视事,便是将各宫各院的掌事集中到一起,查探各处的情况,备办各种事宜,这些年来,夜璃歌表面上看去,不愠不火,但满宫里上下人等,却没有一个人敢造次,是以内外谨严,各守本分,并不曾有敢作奸犯科者。   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事务处理完毕,夜璃歌正要令众人散去,一名掌事忽然出列跪下:“启禀娘娘,今年秋,将有一百二十名宫女到了外放的年纪,还请娘娘裁夺。”   “依常例,不都是赠银令其归家择嫁么?”   “启禀娘娘,常例虽是如此,但这一百二十名宫女中,倒有四十来人,不愿出宫。”   “这是怎么说?”   “她们说,自家穷苦,当初皆因没有饭吃,才被父母卖进宫里来,如今纵然回去,不过也只是被再卖一次,还不如老死宫中的好。”   夜璃歌沉默。   对于此等情形,她倒不是不曾想到过,只是——若是将她们生囚于宫中,却也略显残忍,更何况,宫人多一怨女,宫外必多一旷夫,又何忍心哉?   “你且退下,待本宫仔细思虑后定夺。”   “奴才叩谢娘娘。”   待众人散去,夜璃歌折返龙赫殿,方叫过姣杏儿道:“你去,传火统领来见本宫。”   “是,娘娘。”   少顷,火狼迈入殿内,却见那女子站在屏风前,背对着他。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   “你们都下去吧。”夜璃歌慢慢地转过身,淡然眸华从他脸上扫过,然后轻移莲步,走到火狼身边,火狼始终屏声静气,静待夜璃歌发话。   “有一件事,本宫想问你,你务必如实相告。”   “娘娘请讲,火狼无有不从。”   “她,是不是出事了?”   火狼双瞳一紧,垂头看着地面。   “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夜璃歌倏地转身,定定注视他良久,然后轻轻一叹:“罢了,你不愿细说,本宫也不逼你,本宫今日召你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请娘娘示下。”   “今年秋,宫中将有一百多名宫女,到了外放的年纪,但是其中四十多名,并不愿回家,正好,禁军们日日在宫中值守,也不太容易找到合心意的姑娘,所以,本宫想,是不是找机会让他们接触接触……”   “娘娘美意,卑职代所有禁军叩谢娘娘大恩,这等事,卑职当然愿意玉成,但凭娘娘作主。”   “即这样,本宫便当一回红娘。”夜璃歌唇边绽开丝浅笑,“刚好七巧节将至,便定在那日,挑一个僻静的园子,让他们男男女女一会,倘若能成就几段姻缘,也是好的。”   是日晚间,夜璃歌便把这事说与傅沧泓听,傅沧泓点头:“很是,这事便随你安排吧。”   让夜璃歌万料不到的是,这个消息竟然像长了翅膀似地很快传播开来,有不少未到年纪的宫女,也暗暗动了春心,每日里到龙赫殿外探望,想着也为自己觅一个如意郎君。   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女子,夜璃歌不禁心中微叹,心中漾起几丝韶华渐逝的忧伤。   不过,她向来不是那起伤春悲秋之人,很快便将满怀愁绪收起,只埋头打理手上的事务,同时严令姣杏儿,要她看好各处宫女,不许胡来。   到了七巧节那日,宫女们各个盛装起来,禁军们更是精神抖擞,一想到要挑中自己未来的娘子,均是心痒难耐。   按照夜璃歌的安排,让他们每个人提了写有自己名字的花灯入园,倘若相中了谁,彼此情投意合,便交换花灯。   偏这一日天公也凑趣,从早到晚天上都明晃晃的,风清云净,让一对对年轻男女得以恣意互会,日色偏西时,已有多对男女退出。   太阳完全沉没了,天色一点点黑下去,火狼入园清点禁军,怕有遗失之人,将要离去时,却听见一丛婆罗树后,传出细碎的哭声,他一怔,当即收住脚步,慢慢地靠过去。   哭声仍然在继续,那沉浸在自己悲伤里的女子,并没有意识到其他人的靠近。   火狼迟疑地站住脚,实在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近前,还是就此离去。   忽然“咚”一声钟鸣传来,婆罗树丛里探出只手,拨开浓密的叶子,探出半边身子来,不提防猛然看见火狼立在跟前,两人齐齐僵住。   瞧模样,那宫女并不认得他,只因被人瞧见自己羞窘的模样,愈发局促,用手帕捂面,匆匆地去了,火狼只隐约瞧见,她左边脸颊上,有偌大一块疤。   难不成,因为这个,所以没人相中她?   且不理论这事,火狼最后清查了一遍园子,确定没人,这才抽身离去。   龙赫殿中。   “姣杏儿,今日的事办得如何?”   “启禀娘娘,奴婢还没来得及下去访查。”   “嗯,你且记在心头上,不可慢待。”   “奴婢遵命。”   “来,替我御妆吧。”   主仆俩走到妆台前坐下,姣杏儿挽起袖子,将一根根发簪自夜璃歌头上取下,轻轻搁在妆台上,并排列着。   趁着姣杏儿梳理发丝的当儿,夜璃歌细细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还是那样地美,只是眉宇之间,再无年少时的犀利,而显得恬淡冲和。   “姣杏儿,你服侍我几年了?”   姣杏儿惊了一下,方道:“齐禀娘娘,五,五年了……”   “已经五年了啊。”夜璃歌不禁幽幽一叹,又道,“姣杏儿,你多大年纪了?”   “启禀娘娘,奴婢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这可是女子最好的年纪,姣杏儿,有想过找一个如意郎君吗?”   “如意郎君?”姣杏儿脸上浮起红霞,赶紧摇头,“没,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可不许撒谎。”   “奴婢绝对没有撒谎。”   “嗯。”夜璃歌垂下眼眸,不再追问——最近这些日子,她也渐渐觉得有些心力交瘁,仿佛是操心太过。   姣杏儿手上的动作愈发小心了。   直到将夜璃歌的头发全部理顺,她方才收起玉梳,后退两步,垂手而立。   “嗯。”夜璃歌摆摆手,“你且去吧。”   姣杏儿鞠了个躬,悄无声息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另一道人影出现在铜镜里。   她双眸微阖。   而他,静静注视着镜中的她。   谁都没有说话。   “我在想。”   “你想什么?”   “有一天我们都老了,会怎样。”   “傻瓜。”他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我自然会一直陪着你。”   “是吗?”夜璃歌弯起唇角,忽然笑起来。   “你难道不信?”   “不是不信。”夜璃歌终于转过头,“只是,那个时候,你一定很难看,非常难看。”   “难看,也不给别人看。”他半蹲下身子,深深地注视着她,“你难道会嫌弃我吗?”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将他抱入怀中。   两滴泪水从眸中浸出,落在傅沧泓的手背上,他强壮的身子忽地一颤。   “你是我的。”俯下身子,他咬着她的耳朵,如此深刻而又缠绵地道。   “永远。”   第四百七十七章:完美的阴谋   把自己藏在云竹丛后,安阳青璃屏住呼吸,后背微微弓起,凝神看着那个女人,那个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的女人。   这宫里的人都说,她很美。   可惜他的年纪小,不太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不美,或许美与不美,在他看来都一样,而他想知道的,是……她发现他了吗?   她会发现他吗?   她如果发现了,自己该怎么办?   “母后。”傅延祈拿着个小木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他总是那样,总能变出很多很多的花样,来逗那个女人开心。   安阳青璃看得出来,傅延祈是真地把那个女人当成了他的母后。   “祈儿。”   夜璃歌坐起身来,脸上流露出怡然的笑容,她的笑好美,真地好美,让安阳青璃不禁微微恍神,垂在身侧的手一阵轻颤,心里不禁生出股冲动,想要靠过去。   可心里另一个声音阻止了他,于是,他只那样看着,就像一个局外人。   “母后,祈儿做得好不好?”   “好,很好。”夜璃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祈儿越来越聪明能干了。”   “那,母后教祈儿《兵道》,如何?”   “《兵道》?”夜璃歌微愣。   “母后,”傅延祈嘟起小嘴,“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夜璃歌摇头,“只是这《兵道》,还是——”   “母后,”傅延祈却一把抓住她的手,颇有些迫切地道,“祈儿现在就想学嘛。”   “你真的很想学?”   “是。”   “那好,现在你站起来,走到那边去。”   傅延祈依言起身,走出数步立定,但见一条纱绫飞出,转瞬间,数十根树枝从空中飞落,齐刷刷插入坚硬的地砖,像树林一样站立。   “你可都瞧清楚了?”   “祈儿看明白了。”   “嗯。”夜璃歌点头,“倘若列在你面前的,是一千甲兵,你将如何指挥他们?”   “祈儿,”傅延祈凝神细看半晌,说出自己的方案,夜璃歌点头,“那,如果是一万甲兵呢?”   甲兵的数目愈渐增多,而傅延祈额上的汗珠子也愈来愈密,最终默然。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夜璃歌站起身来,“祈儿你要记住,不管你准备指挥多少人马,将要迎战的是谁,都须禀持宽厚仁德之心,否则纵胜,也不能持久。”   见他一脸惘然,夜璃歌深知,现在说什么都意义不大,需要他自己多多领会,方能窥破个中玄机。   她不再多言,起身徐步朝寝殿而去,独留傅延祈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仍然看着那些树枝。   夜里。   安阳青璃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脑子里反复闪现着白天里发生的事,那些小树苗像人影一般,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着,他索性起了身,走到桌案前,拿过纸笔,照着记忆,将阵形一一复现出来。   直到最后一笔完成,他才轻轻吁口气,放下笔,唇边流露出轻松愉快的笑。   之后几日,不管夜璃歌教傅延祈什么,安阳青璃都在旁偷瞧着,晚间则一一记录下来。   东承殿。   “姚太傅。”   “微臣在。”   夜璃歌极目朝两个尚在殿外玩耍的孩子看了一眼,方才一字一句地道:“依你看来,这两个孩子的资质如何?”   “微臣,不敢妄言。”姚太傅手拈胡须,面色凝重。   “本宫赦你无罪,你只管直言便是。”   “是。”姚鼐后退一步,又沉吟片刻,方道,“郡王天下生性聪慧,记忆力惊人,可谓一目十行,但他稚子天性未去,活泼好动,是以暂时还不宜研究精奥的学问。”   “哦,那青璃公子呢?”   “……”   “嗯?”   “青璃公子不显山不露水,表面上看去甚至呆呆笨笨,要么是真愚,要么,就是——”   “就是什么?”   “微臣不好说。”   “说。”   “韬晦。”   “韬晦?”夜璃歌心内一动——韬晦吗?就像从前的傅沧泓一样,养精蓄锐吗?   “娘娘?”姚鼐不禁抬起头来,仔细瞧了她一眼。   “罢了。”夜璃歌摆摆手,拖着长长的裙裾,在殿中细细踱着步,“且不论他二人心中的真实想法,你可都给我听仔细了。”   “微臣听着。”   “务必拿出你的真本事,认真教他们,督促他们发奋上进,听明白了吗?”   “是!娘娘。”   从东承殿里出来,夜璃歌沿着曲折的甬道慢慢朝前走,心里仍然想着安阳青璃的事——这孩子的心思与城府,是越来越深了,竟教人看不透。   忽然,夜璃歌站住了脚步,却见安阳青璃正蹲在一棵御柳树下,瞧着湖中心的凉亭发呆——他,他那是?   夜璃歌并没有靠前,而是远远地看着。   过了许久,安阳青璃站起身来,从地上拾起一枚枚石子,朝湖中心扔去,一个接一个圈晕在水中荡漾开去。   “殿下,郡王殿下,您小心些啊郡王殿下……”   “让奴才代劳吧殿下,您要是有个闪失,皇上和娘娘还不得把奴才们的皮给揭了……”   一只船忽然缓缓自水面上驶来,船上几个人,忙前忙后,脸上满是谄媚的笑。   安阳青璃背影僵住,就那样默默地看着。   是羡慕?嫉妒?抑或其他?   过了许久,他低下头,正准备转身离去,船上的傅延祈忽然发现了他,大声叫道:“青璃,青璃,你快过来看,这里有好多金鱼,排成一条直线。”   “是吗?”安阳青璃站住脚步。   “对对,你快来看,再等它们就散了。”   安阳青璃果然站在那里,等着木船划拢,等宫侍搭上跳板,他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慢慢走到木船上。   “快划!快划!”傅延祈的注意力,显然还在金鱼身上,大声嚷嚷着,命令宫侍将船划到原来的位置,可惜的是,那群金鱼已经散了。   “唉!”傅延祈无限懊恼,不由重重一拍膝盖,“可惜,真是可惜!”   安阳青璃脸上却没有半丝表情,傅延祈抬头瞅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跟个闷葫芦似的?”   “没什么好说啊。”   “真无趣。”傅延祈甩甩头,“把船划以有鱼的地方去。”   “是。”两名宫侍答应着,拿起船桨,朝船的另一头走去,其中一人的衣摆不知怎的,挂着颗钉子,于是身子不由朝旁边侧去,来不及收势,恰好撞在安阳青璃身上。   远远只瞧见船上人影晃动,安阳青璃已然扑通一声栽进湖中。   “来人!快来人!”傅延祈立即站起,连声大喊道。   宫侍们纷纷放下船桨,跳入湖水,没一会儿功夫,便把安阳青璃给救了上来。   安阳青璃趴在船舷上,不停地吐着水。   “青璃,你怎么样?”傅延祈凑到他身边,满脸焦急地道。   安阳青璃抬起头,满脸焦急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傅延祈被他这一笑搞得莫明其妙,当下愣住。   安阳青璃却趴下去,继续吐水,直到将腹中的水皆呕尽,方才艰难地翻了个身,任自己平躺在船舷上,微微闭上双眼。   “快,把船开去御医院。”   目送小船消失在弯道处,夜璃歌方才抽身往回走。   傅延祈。   或许,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倘若,安阳青璃心中,对她真有什么隔阂的话,让傅延祈去消解,是最好的。   毕竟,孩子和孩子,是最容易沟通的。   想来,唯有一颗温暖而纯净的心,才能化解另一颗心的寂寞,以及——仇恨。   “璃歌——”   还未到龙赫殿,傅沧泓便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于是,夜璃歌便站住脚,定定地瞧着他。   “去哪里了?”   “湖边走走。”   “哦,”傅沧泓近前,携起她的手,转头朝龙赫殿走去,“恰好西番郡进贡来一批玉葡萄,我正想着和你一起,尝尝鲜呢。”   “嗯。”夜璃歌点头,和他一起进了殿,在桌边坐下,姣杏儿立即捧上来一盘冰镇的葡萄,果然个个玲珑剔透,青莹可爱。   “来,尝尝看。”傅沧泓亲自挽起衣袖,摘下一个来,送到夜璃歌唇边。   夜璃歌启唇衔住,慢慢咀嚼,果觉甘甜多汁,微带几分酒味,不由轻轻点头。   “要是喜欢,那就多吃点。”傅沧泓又摘了几枚,与她品尝。   “你也尝尝。”夜璃歌也摘了两枚喂他,两人甜甜蜜蜜,一副恩爱模样。   “皇——”曹仁刚刚走到门边,见此情形,顿时掐住话头。   傅沧泓看他一眼,曹仁已知其意,赶紧着退了下去。   又喂了夜璃歌几枚葡萄后,傅沧泓停手,姣杏儿赶紧递上来湿帕,傅沧泓拭了手,将湿帕放进银盘里,因道:“这葡萄虽然味美,却也不能多吃,倘伤及脏腑,不利消化,反倒无趣,姣杏儿,且拿下去,与众宫侍们分食了吧。”   姣杏儿巴不得这一声儿,眼里放出光来,赶紧着应一声“是”,近前端起盘子,忙忙地退了下去。   “要我叫他们给你送碗汤来吗?”傅沧泓拿着绢帕,细细替她拭去唇角上的葡萄渍,因问道。   夜璃歌不答话,只是怔怔儿瞧着他。   傅沧泓不明所以,低下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夜璃歌:“你怎么啦?”   “我……”夜璃歌水眸莹润,满心里有话,却只说不出来。   傅沧泓便不言语,只拿过她的手,一遍遍轻轻地抚摸着。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镇定下心神:“刚刚曹仁来,似找你有事,你快去吧。”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啊?”   “好。”夜璃歌嫣然一笑,目送他离去。   傅沧泓直到走出殿外,还转回头看了看,那眸里含着无尽的不舍。   夜璃歌端然坐在椅中,朝他摆摆手。   第四百七十八章:柔情万缕   很多年后。   就算很多年后,那些恩爱的点点滴滴,或许还是会从心海深处泛起,触动心弦,令人沉醉。   收回目光,夜璃歌看着自己的手指,唇角忽然溢出丝苦笑——倘若如今,再让她拿刀杀人,可还,下得去手?   心里的犀利、锋芒、冷凉,都因这个男人深淳的爱,而一点点消泯了踪迹。   原本不想恨。   原本贪恋着相爱的温暖,世间人人都一样。   包括她夜璃歌。   牧城的刀光剑影,炎京城的烽火狼烟,在这一刻,忽然都远了。   都远了。   都远了吗?   夜璃歌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意识到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一切不是很完美吗?   不!   正因为太完美,所以更像一个十足的阴谋,想要把她扼杀的阴谋!   什么样的阴谋呢?   是谁在用柔情万缕,给她设下一个陷阱?   柔情万缕?   她忽然情难自以地打了个寒战,然后不禁拢了拢衣襟。   冷吗?   怯惧吗?   强悍如你,镇定如你,也会怯惧吗?   怯惧于那个男人的脉脉温情?他的柔情,也是一把锋利的刃,将她身上的刺一根根剔去,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她会变吗?   她已经变了吗?   “当你彻底爱上他的时候,我会离去——”   幻境之中,白衣女子微微浅笑,如此言道。   当时她并不懂,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已经悟了。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很重要很重要的。   她需要离开。   她需要寻找。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想逃。   可是她能逃去哪里?   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她还能逃去哪里?   不!   总有一个角落是不属于他的,她肯定能离开。   夜璃歌这样想着,拖着长长的裙裾匆匆朝外走。   “娘娘,您要去哪里啊?”姣杏儿追上来,无比急迫地问。   “走开!”夜璃歌不耐烦地挥手。   “母后——”另一道小小的人影也奔了过来。   “走开!我叫你走开!”夜璃歌挥手,将傅延祈推倒在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完全无视他受伤的眼神。   她不要见到这些人,不要!   “璃歌!”   最让她感到骇怕的那个人出现了,他站在院门处,深深地注视着她。   夜璃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忽然之间,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陌生好陌生。   “你——走开!”她竖起两条眉毛,大声喊道。   他非但没有走开,反而踏上前来,一把将她抱住。   “走开!”夜璃歌嗓音嘶哑地低喊,“你走开!”   “我不会走的。”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你忘记了吗?我们的魂魄早已融为一体,你要我去哪里呢?璃歌,你要我去哪里?”   夜璃歌停住了手。   融为一体?   可能吗?   他们不是两个陌生人吗?   不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吗?   为什么会融为一体呢?   终于,她停了下来,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傅沧泓搂着她,朝龙赫殿而去,姣杏儿、傅延祈,都纷纷起身,默默无言地跟在他们后面。   进得殿门,傅沧泓把夜璃歌放到枕上,无比细致地把她颊边的湿发轻轻拢到耳后,又替她盖好被子,他做得那么认真那么妥贴,就像在看顾一件稀世奇珍。   直到夜璃歌沉沉睡去,他方才起身,朝殿门外走去。   “皇上,喝口参茶吧。”曹仁托着着盅参茶,走上前来。   傅沧泓充耳不闻,走到树下立定,仰头看着枝头的琼花——   这宫里原本是没有琼花的,宏都的气候也不适宜种琼花。   只因为她喜欢。   只因为她爱。   所以,他特地命人从璃国找来精擅种花的匠人,一株一株,将这琼花种满整个御花园,精心呵护,仔细照料,方能像现在这般,如花绽放。   你觉得不够吗?   夜璃歌。   你真地觉得不够吗?   他闭上双眼,眉宇间流露出几许疲惫——你说你想逃,我何尝又没有这样的感觉?   难道累的,只是你一个人吗?   我就不累?我就不辛苦?   四周围安静下来,每个人似乎都感受到,从那个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寂凉而萧索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不自禁地泛酸。   “父皇——”傅延祈走上前来,拉起傅沧泓的手,轻声道,“祈儿会陪着父皇,永永远远陪着父皇。”   傅沧泓低头,看着这张似极自己的小脸,心中忽然一动:“祈儿,你不恨父皇吗?”   “恨?”傅延祈不解地眨眨眼,“为什么要恨?祈儿不懂得,什么是恨。”   “你真不懂得?”   “真不懂得。”   “不懂得,也好。”傅沧泓忽然笑了——他宁可给他一个安静宁定的童年,宁可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活泼泼地长大,也不要他拥有那些血腥的,冷漠的,残酷的记忆。   只是——   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摸摸他的头:“祈儿,去吧,去陪着你母后。”   “嗯。”傅延祈重重点头,“我会的,祈儿会陪着母后,直到母后开心。”   望着那个孩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傅沧泓沉重的心这才觉得轻松了几许。   “皇上……”曹仁又一次凑上前来。   傅沧泓看了一眼瓷盅,再次摆手:“拿下去吧,朕实在不想喝,吩咐厨房,多做些娘娘喜欢的菜。”   “是,皇上。”曹仁领命而去。   又站在琼花树下立了小片刻,傅沧泓方才朝御书房而去——他本来正和冯翊商量着朝政,是接到火狼的密报,方才匆匆回到龙赫殿的。   走?   又要走?   他可不想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她。   夜璃歌,你能不能安分一点,乖乖呆在后宫里?让我省点心呢?   “皇上。”冯翊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回。   “啊?”傅沧泓抬头看他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御书房。   “议事吧。”傅沧泓一摆手。   两人走进御书房,待傅沧泓升座,冯翊方才清清嗓子道:“微臣现在要说的是,滦江改道。”   “嗯。”傅沧泓点头,“却不知这道要怎么改?”   “微臣已命当地的官员详实考察过,滦江改道,须开凿九条支渠,这样,每年的汛期,高涨的滦江水可以分流到这九条支渠,而在旱季,支渠的水又可以回流,使滦江的水流保持在一个比较平稳的峰值。”   “嗯。”傅沧泓点头,“你说的果然有理,对了,说起滦江,朕想起一个人来,对于治水,他颇有心得,你且让他去负责此事吧。”   “皇上说的,可是梁牧?”   “正是此人。”傅沧泓点头,“前次滦江水患,他向朕进策,朕正是用了他的法子,才将水患平息,这次也可以一试。”   “微臣领命。”冯翊一拱手,“还有这第二件事,是垦荒免赋。”   “这一条,你已经在奏折中详尽呈明,朕觉得非常好,你只管吩咐户部的官员办去。”   “皇上,臣心中有个想法。”   “你且说来。”   “江南一带虽富庶,但人口众多,反而造成劳动力浪费,再观北方定州一带,千里荒原,而人丁稀少,虽也有气候酷寒的影响,但最根本的原因,却是缺少耕作技术,所以微臣想——”   “迁民?”   “是。”   “这——”傅沧泓沉吟,“南民在鱼米之乡呆惯了,怕是没人愿意去那等蛮荒之地。”   “这个,微臣也已经想到,所以,微臣想,能不能,先将南方监狱里的一些囚犯迁禁至定州一带,让他们垦荒减罪?”   “垦荒减罪?”傅沧泓怔住——不得不说,这却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儿。   “皇上可是觉得不妥?”   “不。”傅沧泓摇头,“非但没有任何不妥,反而妥贴之极,就照你说的去做。”   “微臣再次拜谢皇上,再有这第三件,却是有关国计民生。”   “哦?”   “微臣想在民间大兴植桑养蚕,以及纺纱织缎。”   “这却是为何?难道国内闹棉荒了?”   “那倒没有,只是最近沿海一带,有村民在与海外之人做生意,海岛岛民多的是鱼虾蟹贝,香料宝石,却唯独缺少棉布,故此很是急盼。”   “这样,”傅沧泓沉吟,“你考虑得很周到,一并去办吧。”   终于将所有朝务都议完了,君臣俩心中都俱是一松,冯翊因而拱手道:“皇上,微臣告退。”   “嗯。”傅沧泓点头,摆手令他离去。   整个大殿岑寂下来,傅沧泓独坐在龙椅中,看着空荡荡的殿阁,忽然觉得几丝凄惶,那些歌舞升平,繁花织锦,在此刻的他看来,竟有如一片枯槁,毫无半点意趣。   还是她在的地方,才是温暖的。   他站起身来,急急出了御书房,便朝龙赫殿而去。   离龙赫殿愈近,他的心跳得愈发厉害,觉得仿佛是回到多年以前,第一眼见到她,那样的怦然心动,迫不及待。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沿途,宫女宫侍们纷纷下拜,傅沧泓恍然无睹,直奔龙赫殿。   转过屏风的刹那,他蓦然怔住——榻上空空,竟无人影。   傅沧泓的身体一下子僵凝,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四面八方到处去找,而是一步步走到榻前,倾身坐下,抬起手掌,落在那方软枕上……   第四百七十九章:凤凰   她的笑,她的模样,她的一切,点点滴滴皆在心头,可是——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狂奔去找她。   可是这次,他没有,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他只是——难过,无比无比地难过。   寝殿里一时安静到极点。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墙角的沙漏一点点向下滑动,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凝固,因为没有那个女子,所以一切显得毫无生气。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觉得那女子很重要,直到她离去,方才发现很多事,都不对劲。   夜幕降临了。   曹仁不得不近前,压低声音道:“皇上,用膳吧……”   “朕不想吃。”傅沧泓摆摆手,“你退下吧。”   曹仁本想再说点什么,可细瞧瞧傅沧泓的脸色,终究难以开口,默然地退了下去。   烛火煌煌,照出傅沧泓凄然的身影,他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殿门外,扶疏花木间,一人独立不动,只有半张丑陋的面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终于,他提步朝寝殿走去。   推开门,他不意外地看见那个男人。   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去,立在他的身后,默默地陪着他。   “……她……为什么?”终于,傅沧泓嗓音嘶哑地开口。   “她会回来的。”火狼无比肯定地道,“皇上,不管她走得多远,都会回来的,因为,这儿才是她的家。”   “家?你这样认为?”   “是,皇上。”   “是啊。”傅沧泓终于恢复了几分自信,站起身来,脸上重新流露出开怀的笑容,“无论如何,这儿才是她的家,天下虽大,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觉得温暖。”   “对。”火狼点头,“便是这样,所以,皇上您该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会成为她最好的归宿。”   “嗯。”傅沧泓再次点头,“快,快去命人,把这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亮,朕,朕要等她回来,当她一跨进这座龙赫殿,看到的都是光明和温暖。”   这是他们拥有彼此回忆最多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铭刻着爱的回忆,也许很多年过去,所有的沧海都变成了桑田,他们所能拥有的,也就是对彼此最纯净的感情,以及依恋。   孰料,这一等,就是三天,傅沧泓的信心一点点衰退,而变得焦灼,恐惧,以至于深深的不安——她真地打算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她真地——   殿顶上一声凤鸣,接着响起阵阵沸腾的人声:“快看啊,凤凰,是凤凰!”   傅沧泓一个箭步飞冲出去,果见一只斑斓五彩的大凤凰,正在殿顶上盘旋飞舞,他心中一动,腾身跃了上去,凤凰看见他,昂着脖子清鸣两声,振翅朝空中飞去。   傅沧泓哪里容她走脱,足尖一点,执著地追去,凤凰在他身侧盘旋两圈,再次飞向空中,傅沧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眼见着就要跌落,众宫侍失声低呼,火狼已经跃向空中,却不料那凤凰转头,张口将傅沧泓叼住,旋身飞走了。   天哪!   众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真是太难以想象了!   青山绿水,鲜花灼灼。   一身白衣的女子,立在山石上,风姿绰约,婉然如画。   凤凰缓缓落地,将傅沧泓放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终于,女子慢慢地转回头来,目光清澄如水,那一肩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开来,给她凭添无穷无尽的魅力。   这——傅沧泓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个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富贵气息,红尘俗意的女子,真是他的妻子吗?   如此骄傲。   如此美丽。   如此与众不同,颠倒苍生。   他们久久地对视着,连天与地都失去了颜色。   “你——”傅沧泓只觉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狂跳起来。   “我是夜璃歌,也不是夜璃歌。”对方看着他,神情冷凝。   傅沧泓圆睁两眼,一眨不眨。   “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世上除她之外,还有人能看见我,你,是第二个。”   傅沧泓还是不说话。   女子忽然倾身近前,蓦地抬手,扼住他的脖颈,口中吹气如兰:“你不怕我?”   傅沧泓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不管她做什么,变成什么样,他的那颗心,始终不曾变过。   女子收回手,勾唇一笑:“有趣,这可真是有趣。”   “跟我回去。”傅沧泓忽然出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跟我回去,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你。”   女子一怔,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却发现他的手抓得那么紧,没有留给她丝毫挣扎的余地。   看着那只攥着她纤腕的手,女子不由微微挑起眉头——他怎么可能抓得住?他为什么能抓得住?她不是实体,只是一个缥缈的存在,他竟然能够抓得住?   不等她回过神,傅沧泓已经抓着她,腾上凤凰,而凤凰,也竟然知他心意似地飞上天空,朝龙赫殿而去。   落地的瞬间,众人只觉眼睛一花,皇帝身边那个白衣女子已经消失无踪,皇帝脸上也并无一丝惊慌,脚步平稳地朝寝殿走去。   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一身红衣的夜璃歌,静静地躺在衾枕上,仿佛从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奇了。   这可真是奇了!   众人忍不住感叹。   “都出去吧。”   除了榻上那个女子,帝王眼中再无旁物,将手一挥,所有人立即退下。   殿门阖拢,傅沧泓一步步近前,在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放到胸前。   过了片刻,女子睁眸,对上他的双眼,唇角向上扬起。   他伸手将她抱住,开始疯狂地吻,直到心中怨气出尽,方才罢手。   “以后还调不调皮?”他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佯作嗔怒。   夜璃歌咯咯地笑,拿过方巾遮住自己半边脸颊。   “看我怎么收拾你。”傅沧泓仍不罢手,上了床榻和她厮缠不休,闹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停下。   “泓。”夜璃歌的嗓音带了几丝甜媚。   “嗯?”   “我饿了。”   “好,我让御厨房立即送点心来。”傅沧泓起身下榻,夜璃歌一把将他拉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快些回来。”   “好。”傅沧泓脚步轻快地走向殿外。   整个龙赫殿早已是一片莺飞燕舞,生机勃勃。   看来啊,只有那个女人才有这般本事,让他们的皇帝龙精虎猛,活力无限。   “娘娘,娘娘。”   不少宫女围在夜璃歌身边凑趣儿。   夜璃歌手拿一把鱼饵,一边往水里扔,一边指挥着傅延祈垂钓。   “祈儿,你可要瞧仔细了,一点儿都不要错过。”   “嗯。”傅延祈瞪大双眼,握紧钓杆,他真心希望着,自己能立即钓起一条鱼来,博母后一笑。   “皇上来了。”   “皇上来了。”   宫女们纷纷退到一旁,迎候那身穿皇衣的男子走到近前。   “钓鱼啊?”傅沧泓一行说,一行伸手握住夜璃歌的柔荑,早有宫侍端来一把椅子,傅沧泓落座,却仍然没有松开夜璃歌的手。   却听“哗啦”一声水响,旁边的傅延祈已然拉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来。   “父皇,父皇,我钓着鱼了!”傅延祈欢声大喊。   “做得好!”傅沧泓也难得地夸奖他一句,“继续。”   有宫侍捧过竹篮来,傅延祈将鱼放进去,让宫侍换了饵食,又开始聚精会神地垂钓。   “你要试试吗?”夜璃歌将钓竿递给傅沧泓,傅沧泓哪里有心思钓鱼,只想着她,看着她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觉得那是最好的。   所谓恋爱中的男人不可理喻,大概如是。   众宫女们掩着嘴,纷纷离去,就连傅延祈,也意识到了某种不对劲,自己站起身来,拖着钓竿子,悄悄走到另一棵柳树下。   “你真不钓?”夜璃歌偏头瞧了他一眼。   “嗯。”傅沧泓点点头,伸手将她腮边的发丝捋到耳后,“你玩吧,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夜璃歌转头,又撒了两把鱼饵出去,金色的鲤鱼纷纷游过来,贪馋地咬食鱼饵。   夜璃歌忽然放下钓竿。   “你怎么不钓了?”傅沧泓奇怪地瞅她一眼。   “你看它们那么漂亮,在水里游得自由自在,我都不忍心了。”   “傻瓜。”傅沧泓不由疼宠地捏捏她的脸。   夜璃歌站起身来,头一次像小女孩儿般,拉着傅沧泓的手不停摇晃:“我想去骑马。”   “好。”傅沧泓立即无条件同意。   夜璃歌放下钓竿站起身来,和傅沧泓在銮御里换了便装,在一行宫侍的伺候下,往马场而去。   初夏。   马场里的草青油油一片,看着让人喜爱。   “皇上,娘娘。”御马监官员显然想不到,帝后竟会在此时驾临,不由有些慌乱,赶紧着近前伺候。   “朕最喜欢的那匹踏云驹呢?”   “马上,马上就来。”官员赶紧着下去,将踏云驹牵过来,这是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毛的纯白健马。   傅沧泓拿过缰绳,交到夜璃歌手中。   “我们一起骑。”   毫无疑问,这个提议正合傅沧泓心意,他先行上了马背,再将夜璃歌拉上马鞍,低呼一声,马儿立即得得地朝前方奔去。   “咯咯,咯咯。”女子的娇笑声在天地间洒扬开来……   “璃歌,唱首歌儿吧。”   “嗯,让我想想。”   “怎么还不唱?”   “人家没想起来嘛。”   “那快点想。”   “草原啊草原,我美丽的家乡,每一个人心中,都藏着神奇的传说……草原啊草原,我美丽的家乡,你是我梦的天堂……”   歌声渐渐地远了,马儿跑得没有了踪迹,也许,当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何处,都是天堂吧。   如此美丽的天堂。   如此温暖的天堂。   如此圣洁的天堂。   第四百八十章:兵变   “璃歌。”   “嗯。”   “我们就这样,一辈子缠缠绵绵,直到地老天荒,好不好?”   “嗯。”   马儿慢慢地朝前走着,西天的霞光给他们披上一层霞光。   如此的温煦而怡人。   “你知道吗?”   “什么?”   “对我而言,这一生最幸运的事,莫过于爱上了你,莫过于得到了你,犹记炎京城头相遇,一笑倾城,让我再也无法忘记。”   夜璃歌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傅沧泓擦擦她的脸。   夜璃歌抬头望望天空。   “当时你在想什么?”   “我?”   “对啊,你。”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傻瓜,当然是真话。”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个男人特别地傻,特别地冷,特别地自以为是。”   傅沧泓哼哼:“我很自以为是?”   “难道不是?”   “你不喜欢这样的我?”   “喜欢啊……”   很少有人想见,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嘴碎,喋喋不休,似乎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夕阳在他们面前沉落下去。   大地变得黑暗。   傅沧泓调转马头,慢慢地朝回走。   “皇上——”一件突如其来的事,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   一看清对方的脸色,傅沧泓便明白过来,铁定是哪里又出意外了。   他朝那兵卒使了个眼色,自己跳下马背,先将夜璃歌送到辇轿里,才转身重新走回兵卒面前,脸色冷沉:“什么事?”   “皇上,秦州士兵哗变,乱兵在城中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兵变?禀呈兵部了吗?”   “已经传报了,此事着兵部尚书和大将军处理即可,何必上复朕?”   兵卒沉默,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   “这次士兵哗变,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冯大人打算,将一部分人遣往北方一带垦荒,他们,不愿意,所以打算逃走,结果被将军发现,故此……”   傅沧泓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正要发火,却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响起:“士兵们不愿垦荒,自然是因为北方苦寒,设若每人每月的饷银增加两倍,想去的人,自然会多了。”   那士卒抬头,惊讶地看了这女子一眼,然后迅疾低下头去。   “听清楚了吗?”   “是。”   “那还不赶快下去。”傅沧泓一声低斥,士卒弯腰再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傅沧泓这才转向夜璃歌,脸上满是笑容:“璃歌,还是你有办法。”   “这法子,其实再简单不过,只是你一时间没想到而已。”   携起夜璃歌的手,上得辇车,锦帐甫一落下,便听得外面宫侍的声音长长响起:“启——驾——”   却说北宏历凤鸣四年,整整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于皇帝家的事儿,百姓们也渐渐地淡然了。   ……   珠帘低垂。   锁住一抹秀色。   “看来,你对眼下这一切,甚是得意?”   女子斜倚在窗前的湘妃椅中,双眸微垂。   一只纤瘦的手伸来,快触到她肌肤时,却被蓦地抓住。   夜璃歌睁开了眼,那是一双凤眸,一双黑湛湛冷莹莹的凤眸,当它微笑的时候,可以妩媚恸魂,可是当它冷然时,却会绽射出比刀锋还要冷厉的锋芒。   纤瘦的手顿在空中,接着响起桀桀的低笑:“不要紧张嘛,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夜璃歌站起身来,立在窗前,淡金色阳光从后方投进来,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显出摄魂夺魄般的美。   对方不由“啧啧”叹了两声:“我不得不说,傅沧泓这小子果然艳福不浅,纵然你不是什么天命之女,也值得男人倾心真爱。”   “你到底想说什么?”夜璃歌的声音很冷很冷。   “你赢了。”   “什么?”   “我说,你们赢了。”   鬼魅人影脸上,难得地浮起抹萧索——“在这宫里飘荡了如许年,我也该走了。”   夜璃歌沉默。   她深知对方生性阴魅诡诈,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能相信。   “我知道。”对方也不意外,将面容深深隐在黑暗里,“你根本不肯相信我,也不愿意相信我,这不怪你,太多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自己。”   “你知道就好。”   “可叹我傅今铖,一生掌权,享尽尊荣,死后竟然如此凄惶——如今,我也不求什么了,只要你能说服傅沧泓,将我的灵寝送入地宫,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什么?”夜璃歌微愕——万料不到,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瞧你的表情,很意外?”   “确实。”夜璃歌点头。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夜璃歌,这只当是我魂魄将散时,对这世间最后一点期待吧——我知道,在这世间,唯有你,可以说服傅沧泓。”   “如果,”夜璃歌双眸微微眯起,“这真是你最后的遗愿,我很乐意帮你达成。”   “好,作为交换条件,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在你的面前出现,还有,我想告诉你——”傅今铖忽然把脸凑到她面前,压低嗓音道,“不要太相信你的男人,他会欺骗你,每个男人都会欺骗女人,谁都不例外。”   夜璃歌微愕,趁她愣神的瞬间,眼前的影子已经消失了,殿中寂寂,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她坐着。   像一幅画。   像一阙歌。   像一个不存在的时间空象。   直到傅沧泓的脚步在殿外响起。   “璃歌。”   那宽厚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时,她还没有从恍惚的思绪里清醒过来,于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你又在想什么?”他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下。   她伸手,圈住他的腰,嗓音沙哑:“在想一个人。”   “什么?”他抬起她的下颔。   “还记得傅今铖吗?”   “哦。”傅沧泓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伸臂将她抱进怀里,“他怎么?”   “我刚刚,看到他了。”   “嗯?”   “他说,想让你把他的灵柩,移入皇陵。”   傅沧泓一声冷哼。   “怎么?你不愿意?”   “当初他怎么对你的,难道你都忘记了?”   “没有啊,可是沧泓,人死如灯灭,生前的一切随即烟消云散,我们,就不要计较了吧。”   傅沧泓沉默。   “泓?”   “让我再考虑考虑。”   夜璃歌便不再说话了。   傅沧泓的手指轻轻摩娑着她乌黑的发丝,心却渐渐变得安定,其实,关于傅今铖的种种,他早就不放在心上,如今想做的,只是好好陪着她而已。   ……   “冯翊,朕想恢复前废帝的尊号,将其灵柩移入皇陵,你觉得如何?”   “皇上?”冯翊微微怔住,显然想不到,傅沧泓竟然会有此提议。   “怎么?”   “皇上真是宅心仁厚,必为后世史官赞誉,微臣并无异议。”   傅沧泓摆手:“朕也没有那般高尚,只是图个心安而已,毕竟,他统治北宏长达四十年之久,怎么着死后,也该有个安身之所在。”   “是。”   “关于前废帝之事,便交由你与礼部议理。”   “微臣遵旨。”冯翊应着,却并不曾退去。   “还有别事?”   “微臣……”   “嗯?”见冯翊面色有异,傅沧泓不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微臣近觉身体微恙,特在京官中挑选了三名年轻俊彦,放在各部里锻炼,以咨后备。”   “冯翊,你——既觉身体有恙,那便请御医好好诊治,何苦每日里操劳?”   “多谢圣上隆恩,其实臣,真地非常感谢皇上,是皇上有识人之明,使臣之才华得以尽展于世,微臣纵然今日今时死去,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傅沧泓心中大恸,一时百感交集,细想冯翊自入朝以来种种,皆是可圈可点,孰料今日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冯爱卿……”傅沧泓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皇上不必忧虑,以皇上的宏材伟略,掌理天下本非难事,微臣只不过是从旁协助而已,再则,现在天下尽在皇上手中,要简拔几个人材,易如反掌。”   “朕……”   君臣俩一时默默无语。   “微臣告退。”冯翊敛袖,朝着傅沧泓深施一礼,然后转过头,一步步走远,傅沧泓立在御案后,静静地看着他。   世事纷纭,有时候,眨眼之间,便是百年。   从御书房里出来,傅沧泓很是郁郁,浑噩间有些把周围的人事都给忘记了。   曹仁远远儿瞅见他走过来,紧赶着要近前侍候,但当他瞧清傅沧泓的脸色时,顿时收住脚步。   皇帝心情不好。   曹仁不由自个儿纳闷了——仔细想来,皇帝心情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皇后娘娘,可是这些天,皇后娘娘那边很安静啊,皇上怎么会?   是啊。   怎么会。   怎么会呢?   别说曹仁了,就连傅沧泓自己,也不是十分明白——数年以来,他的喜怒哀乐大多跟夜璃歌息息相关,至于其他的人事,都被他淡忘在了脑后,孰料今日冯翊的一番话,却在他心中激起着实不小的波澜。   感觉微妙而难言。   自他们君臣合作以来,国力逐渐强盛,民生逐渐富足,各方面十分稳定,以至于让他忘记,在这一天天渐趋平稳的局势后,浸着冯翊多少的辛劳。   那个男人,确有安邦定国之材,但是他的大材,难道就仅于此了吗?   不!   傅沧泓一掌拍在桌上:“来人!”   “奴才在!”曹仁赶紧着跑了进来。   “速宣御医院掌院!”   “掌院?”曹仁微微一愕,眼中不由浮起几许疑惑——皇帝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想起要宣御医院掌院呢?   “没听到朕的话吗?”   “是。”   不一会儿,御医院掌院蒋德跟在曹仁身后,步入龙赫殿,在御案前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   “谢皇上。”   傅沧泓摆手令曹仁退下,蒋德满心里疑惑,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屏声静气地站着。   “你明日便去冯中书府上,事无俱细,一概打听清楚,回来据实禀报于朕。”   “微臣遵旨。”   第四百八十一章:好好地爱你   “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很不开心?”   “是冯翊。”   “冯翊他怎么?”   “冯翊今天,忽然跟朕提起,接班人的事。”   “哦?”夜璃歌倒不觉意外,“冯翊今年,四十有五了吧?说接班人的事,倒也不意外啊。”   “可是,我也不知道,这心里为什么如此难受。”   “没事,这世间什么事,都有一定的规律,是人力无法强行逆转的,我知道你和冯翊之间配合默契,因此有了感情,倘若他有什么事,你心里难过,也在所难免。”   “嗯。”傅沧泓点头。   “冯翊这些年来衷心为国,倘若他有一天递折请归,你一定要多加封赏。”   “我知道。”傅沧泓点头。   夫妻俩又商量了一些别的事,然后才命曹仁传膳。   ……   夜半更深。   夜璃歌静静地躺着。   “夜璃歌,夜璃歌……”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她。   “谁?”夜璃歌睁眸,朝袅绕雾气里看去,只见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你是谁?”   “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样子,你如今有了幸福甜美的生活,竟然连我都给忘记了。”   夜璃歌有那么一瞬的错愕:“浮尘公子?”   “总算是想起来了。”   “公子缘何在此处出现?”   “自然是因为你。”   “因为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夜璃歌,你是天命之女,应该比很多人都更明白才对——世间之事,一饮一啄,皆有其定数,非人力可强求,是以,真正懂命惜命之人,都会懂得珍惜眼前之所有,都会随缘随遇而安。”   “所以?”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是世间的大道。”   “唔?”   “你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在此关头,你更要小心,再小心,切切。”   浮尘公子言罢,面容渐渐隐入烟雾里。   “等等……”夜璃歌一声娇喝,蓦地睁眸,恰恰对上傅沧泓漆黑的双瞳,“你怎么?”   “没,没什么。”夜璃歌摇摇头,一手捂住胸口,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怎么啦?”傅沧泓满眸体贴,轻轻揽过她的肩。   夜璃歌再次摇头。   她也形容不上来,为何心里会遽然地痛。   傅沧泓默然,只是轻轻用手不停地拍着她的背。   “睡吧。”夜璃歌拉开被子,重新躺下。   傅沧泓亦睡下,却留神听着她的动静。   “你好好地睡吧,我真没事。”夜璃歌难得地转过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轻轻伏入他怀里。   一室安静。   次日却是个阴天,空中飘着蒙蒙的雨,傅沧泓去上朝,夜璃歌独卧榻上,拥着被子。   “娘娘。”屏风外传来姣杏儿的声音。   “何事?”   “皇上吩咐御厨房做了西湖鱼羹,娘娘可要趁热吃?”   他……夜璃歌心中又是一阵绞痛——最近这痛似乎发作得愈来愈厉害,而且很是莫明其妙。   “娘娘?”久久不闻回答,姣杏儿又道。   “你且端进来吧。”   姣杏儿这才敢托着漆盘走进。   “且搁在桌子上。”   放下漆盘后,姣杏儿躬着身子坐下,夜璃歌许久方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揭起盖子,却见那鱼羹汤色乳白,散发着丝丝香气。   拿起银勺舀了一勺送到唇边,正要咽下,胃里忽然一阵作呕,酸气直往上涌。   夜璃歌赶紧放下勺子,几步转入内间。   竟然……   手撑着殿柱,她慢慢抬起手,落到小腹处。   该喜,还是该忧?   不过,她很快调整情绪,重新回到殿里。   这日午间,傅沧泓并没有回来,只是命人送来一盒子精致的点心。   晚间。   傅延祈、安阳涪顼,夜璃歌坐在桌边,静待傅沧泓归来。   “皇上驾到——”   随着宫侍传报,傅沧泓脚步轻快地走进。   宫女宫侍们鱼贯送上山珍海味,四个人默默地用膳。   回到寝殿里,傅沧泓立即凑上前来,想要亲热,却被夜璃歌轻轻推开。   “怎么?”   “今天,有些不方便。”   “怎么?”   夜璃歌不说话,转向一旁。   傅沧泓凑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他向来惯会捕捉她的心思,此刻却有些不明白。   “今天晚上,咱们且好好地睡吧。”夜璃歌语带哀求。   傅沧泓终于点头——倘若她不愿意,他自然半分不肯强求。   夜里,夜璃歌却不知怎地,浑身发烫发热,胃里更是难受,傅沧泓起身,待要宣御衣,却又被夜璃歌拉住。   看着面色通红的她,傅沧泓又着急,又难受,连声问她怎么了。   夜璃歌呼吸急促,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这一次的犯疾,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像是中毒——难道,是因为腹中胎儿?   忽然,一股舒缓的气流从丹田处涌入,竟将体内的躁热给一点点平伏下去。   呼吸渐渐变得平顺,夜璃歌惊愕地睁大眼,呆呆地看着身旁男子。   “怎么样?”   “好多了。”   傅沧泓这才释然而笑,俯身在她额头上一吻:“乖乖睡吧。”   并肩躺在榻上,夜璃歌不由悄悄吐出口气——幸好,幸好他没有深究,幸好自己是掩了过去。   晨起梳妆后,夜璃歌到御花园里走了走,回到寝殿时,却见曹仁正指挥着一班宫侍,将榻上被褥都换成了玉的。   看到夜璃歌进来,宫侍们齐齐住手,躬身请安:“娘娘。”   “你们这是?”   “启禀娘娘,皇上吩咐,将这宫里的摆设多换为玉石的,可以宁心安神。”   夜璃歌点头,且走到桌边坐下,拿过一卷书册细观,并不欲多过问旁事。   收拾齐整后,宫侍们方退了出去。   午膳时分,傅沧泓回到寝殿中,夜璃歌上前,替他除去外袍,搭在木架子上,又亲自捧过银盆来,让他净手。   傅沧泓沐手毕,拿过锦巾拭去水痕,因看着她笑道:“这些事,只管让宫侍们来做便好,你何必亲自操劳?”   夜璃歌笑笑,并不想多作解释。   “今日里可好些?”傅沧泓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仔细观察着她的气色。   “已经好多了。”   两人闲絮着话,一同用膳,傅沧泓不欲她忧心,故只捡朝里风雅有趣的话来插科打浑,设意要她开心,夜璃歌也极力迎合,谁想午膳时,宫侍送上来一碟豆腐干,夜璃歌瞅见,又作呕不止。   这次,是藏都藏不住了。   吃过午膳,傅沧泓挥退众人,携着夜璃歌走到榻边,拉起她的手细问道:“璃歌,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   夜璃歌本欲否认,可看着傅沧泓那殷切切的目光,她又于心不忍,只得轻轻点头,孰料傅沧泓顿时像孩子一般跳了起来,欣喜若狂:“孩子,我有孩子了,璃歌,我们有孩子了!”   他这一吼不打紧,顿时把满宫的人都惊动了,无数人齐刷刷地跑过来,曲膝跪下:“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看赏!通通看赏!”傅沧泓大手一挥。   像是春风,突然间吹皱一池子水,宫苑里百花开遍,到处是欢声,笑语。   站在琼花树后,火狼默默地旁观着那一幕盛景,眸中平静无波。   有喜了。   有喜了。   好似一阵春雷,轰轰然碾过。   也如一轮红日,突然间冲破云霄。   他从来没有想见,这个消息会令那个男人如此欢欣鼓舞。   夜璃歌,你能令他幸福,能令他非常非常地幸福。   夜璃歌,你一定要好好爱他,好好好好地爱他,因为,他把一颗心,连同他的整个世界,都交给你了。   你,就是他的全部,也是他心上的阳光。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她是否能听到,不过,他会衷心守护他们的幸福,包括他们孩子的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傅沧泓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或者是老鹰一般,处处护着那个女人,但凡她走一步,或者一饮一食,他都全方位照料到位,常常弄得夜璃歌哭笑不得。   也很开心。   “沧泓。”   “嗯?”   “我会好好地,你去上朝吧。”   “你真会好好的?”   “嗯,我真会好好地。”   “不会乱跑?”   “不会。”   “不会生气?”   “不会。”   “不会乱吃东西?”   “不会。”   傅沧泓像个保姆似地,左叮嘱右叮嘱,确定夜璃歌真不会搞出什么事来,方才穿上朝服去了。   但夜璃歌怎么会如此“安分守己”?等傅沧泓一走,她就提起裙服朝外走去。   “娘娘。”姣杏儿赶紧跟上来,十二万分小心地道,“请您看在小殿下的份儿上,就在殿里呆着吧。”   “再呆下去,我都快发霉了。”夜璃歌嘟起嘴,不满地嚷嚷。   姣杏儿只能陪着笑脸——皇上已经再三叮嘱过,倘若娘娘有任何闪失,这满宫里的人都得小心脑袋。   她姣杏儿虽不怕脑袋搬家,但因着对夜璃歌的感情,是故也很想看到她腹中孩子安然降世,并不愿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我,我就到院子里瞅瞅。”   夜璃歌言罢,绕过她继续朝外走,姣杏儿无可奈何,只得紧紧跟上。   雨后新晴,空气格外清馨,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浮动着,鸟儿的鸣声间或从枝叶间传来,让人身心舒爽。   “啊——”夜璃歌不由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北皇,真是恭喜啊。”男子爽朗的笑声忽然从殿门外传来。   夜璃歌转头望去,却见同样丰神俊朗的两个男子,并肩而入,眉宇间皆是笑意飞扬。   “璃歌——”左边的男子赶紧着跑上前来,满脸嗔怪,“不是让你在殿中呆着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看你紧张得,”夜璃歌捋捋腮边秀发,露齿一笑,“就算孩子,也需要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嘛。”   “说不过你。”傅沧泓转头,叫过曹仁,“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取件大氅来。”   “是是是。”曹仁赶紧点头,忙不迭地去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防范于未然   “看来这一次,北皇是要喜得龙子了,这样,咱们不如缔结婚约如何?”   “婚约?”傅沧泓一愣。   “对啊,恰好阿诺儿,也身怀有孕了呢。”   “是吗?”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缔结婚约嘛,”傅沧泓摸着下颔,“且让朕仔细考虑考虑。”   “嗬。”北堂暹将双手环于胸前,“看来北皇,是要端架子。”   傅沧泓但笑不语。   “好吧。”北堂暹洒然一挥手,“不过,你可不要后悔,我的女儿,将来定然是倾国倾城的。”   “你就怎么能肯定,是女儿呢?万一是个儿子怎么办?”傅沧泓不买帐。   夜璃歌站在一旁,看着两个男人斗嘴,不由觉得甚是有趣。   傅沧泓甚少看她笑,此际不由更加卖力——其实,以他的堂堂万乘之尊,是不必做这等事的,但是在夜璃歌面前,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说笑归说笑,夜璃歌知他们有要事谈,故此略站了站,便在姣杏儿的陪同下回寝殿去了,傅沧泓领着北堂暹进了御书房,这才将面色微微一沉:“说吧,你此次前来,到底为了何事?黄金,还是兵力?”   “我想,再借三十万兵卒。”   “三十万?”傅沧泓唇角边浮起几许冷笑,“北堂暹,你好大的口气。”   “我想,这点兵力,北皇手上还是有的。”   “纵然有,我又凭什么要借给你?”   “倘若我扫清海域,北皇不也可以安枕无忧吗?”   “北堂暹,”傅沧泓目光凛凛地看着他,“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朕知道,你是个野心勃勃之人,焉知你扫平海域之后,不会将矛头转向陆地?到那时,朕岂非养虎为患?”   “哈哈哈哈。”北堂暹放声大笑,“北皇此言果然有趣,纵然如此,难道以北皇的聪颖智慧,还会忌惮于我吗?”   “忌惮,相当忌惮。”傅沧泓丝毫不打马虎眼,反而显得十分地郑重其事,“北堂暹,这世上千千万万人,我都不忌惮,唯独你,我却十分地忌惮,所以这一次,三十万兵卒,我一个都不会借给你。”   北堂暹双瞳一凛,倘若是寻常人等,必定早已发作,但他好歹是一方雄主,老于世故,当然不会跟傅沧泓立即翻脸,而是淡然一笑道:“罢了,生意不成仁义在,咱们不必学那起小门小户之人,见解上稍有差池,立即红口白牙相向,北皇虽如此说,北堂暹还是一如从前,诚心相待,只希望与君长相交好。”   见他如此礼下于人,傅沧泓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下大大一个“和”字,双手捧起,递给北堂暹:“既如此,朕便以此一字赠予尊驾,愿与尊驾长相交好。”   北堂暹笑眯眯地收了,从怀中摸出只小小的象牙盒,轻轻推到傅沧泓面前:“蔽国小力弱,无以为报,唯有此一件小礼物,还请北皇笑纳。”   “嗯。”傅沧泓点点头,“午间将在龙极殿设宴,请北堂王爷尽情享用。”   “多谢。”北堂暹也是识相之人,知道今日这一遭,自己必定是白走了,但他不急不恼,神情坦然,举手投足间,依旧是一派谦谦君子之风,却教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让人引着北堂暹去龙极殿,傅沧泓来来回回,在御书房里踱了会儿步,复折返龙赫殿。   一进殿门,隔着屏风瞧见夜璃歌斜倚在榻上,傅沧泓放轻脚步,绕过屏风,在床榻边立定。   他不确定夜璃歌是醒着还是睡熟了,是以良久不动,却是夜璃歌坐起身来,抬眸看向他:“沧泓?你怎么——”   “心里有件为难的事,想跟你商量。”傅沧泓言罢,侧身在榻边坐下。   “和北堂暹有关?”   “嗯。”   “怎么?”   傅沧泓看了她一眼,方道:“你觉得北堂暹这个人如何?”   “腹藏韬略,精明强悍,无论乱世还是盛世,他都能如鱼得水。”   “是啊,”傅沧泓轻轻点头,“说得不错,正因为如此,我实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你是怕他强大之后,会率兵入侵北宏?”   傅沧泓拿起夜璃歌的手,轻轻握住:“在你我有生之年,他还不会,但倘若有一天……”   “你想得太多了。”夜璃歌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头,“北堂暹今年多大?跟你我岁数一样吧?我们俩若是不在了,那北堂暹也必定活得不长久,所以,决定双方关系的,不是我们,而是下一代。”   傅沧泓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夜璃歌的话一点不假,如今,天下局势已定,要想人力强改,是非常困难的,除非是有巨大的变数出现,而北宏和海外的角力,确实应该落在下一代身上。   “倘若祈儿能强大,自能继往开来,倘若祈儿……”   “为什么是祈儿?”傅沧泓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还想着——”   夜璃歌抬手摸了摸小腹:“我腹中胎儿并未出生,将来如何还很难预料,是以,现在应该全力培养祈儿,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况且祈儿资质不差,难道不是?”   傅沧泓没有言语。   对于这件事,他实在是很难有什么言语。   而夜璃歌的大度和从容,往往都在他的估算之外。   “依你说来,我现在该如何对待北堂暹?”   “一如既往,以礼待之。”   “好,我知道了。”傅沧泓点头,“就依你说的办。”   因为商议妥当,他有如吃了定心丸,也不再犹豫彷徨,起身出了寝殿,往龙极殿而去。   夜璃歌仍旧安安稳稳地躺着。   她相信,傅沧泓会把一切处理得很好。   ……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模模糊糊间,听得有清朗的声音传来,夜璃歌睁开眼,慢慢坐起身:“祈儿,是你吗?”   外面的读书声停下了。   夜璃歌掀开被子下床,正要下地,面前人影一闪,傅延祈已经近在眼前。   “祈儿?”   “母后……”傅延祈眨巴眨巴眼,“我可以看看小弟弟吗?”   “行啊。”夜璃歌脸上流露出慈爱的笑容,朝傅延祈招招手,让他靠到近前,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怎么样?”   “这就是小弟弟吗?”傅延祈墨黑双眼里满是好奇,“他将来会和我一样吗?也会叫您母后吗?”   “当然。”夜璃歌点头,“他会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祈儿想要弟弟,还是想要妹妹呢?”   “我……我都喜欢。”   “祈儿会好好地照顾他们吗?”   “会。”   “来。”夜璃歌让傅延祈在床边坐下,深深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眉眼,越长越像傅沧泓,让她不由起了另一种怜惜之意。   “母后。”傅延祈轻唤一声,偎入她的怀中。   一声轻咳忽然传来,母子俩同时转头,却见傅沧泓立在屏风旁,正定定地看着他们。   “父皇。”傅延祈赶紧起身请安。   “免了。”傅沧泓摆手,“你今天的课业都完成了?”   “启禀父皇,都已经完成。”   “那就先回寝殿,换件衣服吧。”   “是,父皇。”   待傅延祈离去,傅沧泓方才走到榻边,压低嗓音道:“你也太宠他了些,毕竟是男孩子,多磨砺才好。”   夜璃歌脸上浮起几许笑:“要磨练儿子,那是你的事,我只管疼他爱他,不愿意他也养成一副冷性子。”   “可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有太多的妇人之仁,否则到了紧要关头,断难下得去手。”   夜璃歌便不言语。   或许这世间之人,到底什么性子好,什么性子坏,也无定数,端要从什么方面去看。   “北堂暹的事,都处理好了?”   “嗯。”   “你倘若等心绪平静了,还是多跟他联络联络吧,他这一次吃了闷亏,心中定然不忿,你就算不帮忙,也断不要种下怨恨才是。”   “……好。”   两人又叙了会儿闲话,方才起身至外间用膳,却说傅延祈,已然换了身衣袍,复入殿中,因见傅沧泓在座,便不敢十分地放纵,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因着有夜璃歌在,傅沧泓又不肯十分地约束了他,因和缓脸色道:“只憷在哪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傅延祈这才走到桌边坐了。   “青璃呢?你走的时候没叫上他?”   “青璃?我刚刚去过他的屋子,他不在。”   “不在?姣杏儿。”夜璃歌叫过姣杏儿,正要令她去唤安阳青璃,殿门外却转进来一道人影。   “青璃?”   安阳青璃略蹲了蹲身,方才走到夜璃歌身边,十分安静地坐下,夜璃歌双眼在他全身上下扫了扫,敏锐捕捉到,他的袖口似洇着团血渍,心内不由一动,但却什么都不问,再次转头看向姣杏儿:“摆膳吧。”   膳罢,四人各去安寝,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夜璃歌梳洗罢,自己出了门,在院子里慢慢走动着,至安阳青璃的屋子前停下,默立片刻,抬手推门而入。   屋中一切陈设依旧,纤尘不染,也并无任何多余之物。   难道,是她多心了?   忽然,一缕淡淡的药息渗入鼻间,夜璃歌怔了怔,随即朝床榻的方向走去,她伸手拿起枕头,果见下方压着一方绢帕,上面染着血痕,还有草药的味道……   倒是忘了,自己教过他疗伤之法,一些皮肉小伤,基本难不倒他,只是,他这伤……   将那绢帕拿在手中,仔细看着,夜璃歌不由得沉吟。   最后,她还是选择,把绢帕重新放回枕下,默然地退了出去。   ……   宫中一切安然。   帝后关系和睦,众人各司其职,于是那些微小的变化,都被掩于这表面的平静下,很容易被人忽视,除非是那些特别特别有心的人。   皇后娘娘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于是,无聊的宫人们开始争相猜测,皇后娘娘这一抬,是男是女。   整个御医院也忙碌起来,虽然,离小皇子的产期还很远很远,但皇帝却事事安排得周全,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百味楼。   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酒楼,于宏都上千家酒楼里看去,实在不值得一提。   “皇子?”隐在青色帷帽下,犀利唇角往上挑起,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   这个世上的很多事,往往难以用逻辑推理——一些发生在某个角落里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却将形成巨大的波浪,冲击你的生活。   譬如这个,现在坐在百味楼里喝茶的无名茶客,他看似离宏都,离天下的政权中心极其遥远,可谁又能想象得到,他的手里操控着一张网,撒出去的时候无形无痕,一旦收束拢来,却能引发一连串的震荡……   第四百八十三章:感情   这是一座处于宏都城郊的园子。   整座园落里种满了葡萄,已经结了果实,累累垂在叶下,看上去甚是清透可爱。   白衣的男子坐在石桌边,手持一只壶,慢慢地饮着茶。   “公子。”   “走了很远的路吧?来,坐下。”   “奴婢不敢。”   “宫中情形如何?”   “遵照公子的吩咐,只是旁观,从不曾出手。”   “嗯,”男子点点头,将一个盒子推到她面前,“且回去吧。”   “是。”女子也不敢多问——她跟从男子以来,他处处行事隐秘,也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一切只能按照他的嘱咐行事。   女子去后,男子站起身来,在院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负手立于葡萄架下,双眸微微眯起,他看向那水蓝色的天空——夜璃歌,你现在一定生活得非常惬意吧?却有没有想过,生活在璃国,那些对你曾经寄予无限厚望的人?   大概,你早把他们给忘记了吧?   像你这样,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怎能不遭受上天的责罚?   而我,将代表天意,给你一次重创。   或许,要伤害你,伤害你身边的那个男人,都不太容易,可是你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   ……   静静地躺在榻上,夜璃歌看着外面的天空。   大概是因为待产的原因,她最近越来越懒得动。   姣杏儿在外间收拾桌椅板凳,动作放得极轻极缓,生怕弄出一点声响儿,惊了里边的人。   傅延祈蹑手蹑脚走进,立在屏风外。   “郡王爷。”姣杏儿转过身来,朝他屈膝蹲身。   傅延祈摆手,然后朝屏风里边摆摆手。姣杏儿呶呶嘴,轻轻点头。   转过屏风,傅延祈身形一僵,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最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怕见到她,却又越来越想见到她。   她是他的母后,而他的感觉却很怪异。   有一种热切的向往,让他心如鹿撞,想要靠近,却又怕被什么伤了。   直到夜璃歌转头看着他:“祈儿,你来了?”   “嗯。”   “那便过来吧。”   傅延祈走到她近前。   夜璃歌看着他,勾唇嫣然一笑:“今天的课业可是完成了?”   “嗯,母后。”   “讲给母后听听。”   傅延祈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难以成言,看着眼前这张美丽的容颜,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怎么啦?”   傅延祈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忽然抬手抓住夜璃歌的指尖:“母后,我……”   “参见皇上。”姣杏儿的呼声,忽然从屏风外传来,傅延祈一怔,旋即收手,赶紧着起身,退立到一旁。   一抹明黄人影旋进。   “璃歌。”   男人坐到榻边,将一盒果脯送到夜璃歌跟前:“这是南边刚刚进贡来的,你且尝尝。”   夜璃歌点头,拿过盒子,捧在手中,打开盒盖,拈了一枚送入唇间,慢慢地咀嚼着。   “味道如何?”   “确实不错。”她美丽的脸上漾起几丝笑漪。   看着如此动人的她,傅沧泓体内不禁一阵燥热,刚想凑上去,冷眼瞥见傅延祈,不禁轻咳一声:“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出去?”   “是,儿臣告退。”傅延祈施礼退下,不知道为什么,走到门边时,却略停了停,若是从前,他自然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大大地避嫌,可是,为什么心里会如此难受?   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脚步显得异常迟缓,磨蹭了许久方才走出寝殿,却不愿离去,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琼花树下,仰头看着上方的叶子。   “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服侍他的近侍走到他身后,压低声音道。   “嗯。”傅延祈回头。   “殿下,回去吧,殿下。”   “你走开。”傅延祈忽然暴躁地喊道。   近侍愣了下,只得默默地退下。   傅延祈转头,呆呆地看着殿门,他无法形容自己心中那奇异的感觉。   很痛苦,很懊恼。   他觉得自己心中隐隐起了一个什么念头,却又说不分明。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脑海里总是晃过夜璃歌那张微笑的脸。   晚上,傅延祈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近侍来报,说晚膳已然备得,傅延祈躺在榻上,懒懒地道:“我不想吃,你去禀报父皇,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迷迷沌沌中,傅延祈睡了过去。   梦里,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到处都冷冰冰的。   忽然间,他看见一团火,赶紧着满怀欢喜地跑过去。   好温暖,真地好温暖……   傅沧泓翻了个身,张臂抱住什么软绵绵的物事,鼻息间渗进丝丝甜香,他不由惬意地深吸一口气,再甜甜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傅沧泓从睡梦中醒来,但见窗外阳光映透纱窗,他揉揉双眼,坐起身来。   “殿下。”宫侍捧着袍服走进,刚待要说什么,却被傅沧泓摆手止住,他的目光,落到枕边一方丝绢上——那是?绣着凤纹的丝绢,这宫里只有一个人能用。   他小心翼翼地拿过来,收入怀中。   “殿下……”   “你下去。”   呆呆一个人坐在榻上,傅延祈一动不想动,脑子里乱乱的,即使他用了全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午后,傅延祈出了寝殿门,沿着甬道慢慢地朝前走,整个人神思恍惚,有宫人走过,同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   眼见着到了湖边,他找了个僻静地方蹲下,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对岸的景色。   他就那样坐着,直到天黑时才起身,慢慢地朝回走。   刚到殿门处,却见姣杏儿立在门外,一见到他,便迎上来:“参见殿下。”   “何事?”   “娘娘今夜在逸然苑设宴,特吩咐奴婢来,请殿下移驾。”   傅延祈“哦”了声,情不自禁地道:“父皇可去?”   “当然。”   傅延祈刚刚兴起的劲儿顿时消褪:“请杏儿姐姐上复母后,就说延祈身体微恙,想在殿中好好休息。”   “殿下?”姣杏儿微愕——殿下最近可越来越奇怪了,不等她再细问,傅延祈已经自她面前走过,进了殿门。   姣杏儿无可奈何,只得回转龙赫殿,将傅延祈的话如实禀复夜璃歌。   “既如此,便让他好好歇着。”夜璃歌却不强求,只道傅延祈是小孩儿心性,过一阵子便好,并未深究。   待到月华初上,姣杏儿领着人,在宫中上上下下挂满彩灯,一时满殿灿然,映得人比花娇。   曹仁又是个最能办事的,命御膳房整治酒菜、备办干果,一一无不妥贴到位。   暮色收尽,乐坊司的歌伎们于廊下坐了,各自拿着乐器细细吹奏,弦乐如流水般盘旋轻绕。   “歌儿。”傅沧泓端着酒盏,脸上尽是笑意。   夜璃歌淡扫娥眉,额心贴了枚花钿,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让傅沧泓几欲把持不住,一颗心竟如少年般扑通扑通一阵乱跳。   宫侍们识趣地退了下去,单留他们两人相对。   “得此良辰美景,我傅沧泓这一生,纵死也无怨。”   “那便与我饮个交杯酒吧。”夜璃歌今晚的兴致也难得地非常好,举起琉璃夜光杯。   傅沧泓喜之不尽,与她错盏而饮。   直到月上中天,两人方兴尽而归。   浓荫深处,一道人影默立着,静静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右手摁在树干上,指尖紧扣。   龙赫殿中。   红烛高烧。   夜璃歌侧躺在榻上,丝质寝衣像流水般淌了一地。   傅沧泓半跪在榻边,侧脸贴着她的小腹,仔细谛听着。   “如何?”夜璃歌轻轻摩挲着他下巴上的胡茬,语声轻柔地道。   “我听到他在叫爹爹呢。”   “傻话。”夜璃歌忍不住轻啐。   “真的。”傅沧泓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孩子般的笑,眸中有着轻快的得意。   于是,夜璃歌也笑了。   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她最近的性格儿是越来越温柔,倘若被夜天诤瞧见,只怕要怀疑那是不是自家女儿。   “朕已经想好,待到皇儿出生,朕要大赦天下,朕还要亲自往太庙,向历代祖宗禀告。”   “要是个女儿呢?”   “朕会好好地宠她,爱她,不让她受到一点儿委屈。”   夜璃歌忽然沉默,转开头去。   “你怎么?”   傅沧泓立即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没怎么,只是突然想起爹爹来——”   傅沧泓也沉默——已经很久了,在这样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刻意不去提那段往事,存了心想遗忘。   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上了床榻,捧过她的脸细细亲吻。   过了片刻,夜璃歌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取过绢子细细拭去腮上泪痕:“且睡吧,明日你还要早朝呢。”   “好。”傅沧泓倒也不固执,侧身躺下,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夜璃歌的思绪却翻滚起来,从小到大一幕幕,浮光掠影般闪过。   爹爹。   爹爹。   曾经,那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却因为她自己的感情,而枉送了性命。   如今,她确实圆满了,可是爹爹——   男人的胸脯很宽阔,给她一种安全的感觉。   或许,她不该想得太多,只要安安分分呆在他身边。   只要今后天底下无波无澜,她夜璃歌愿意收起所有的锋芒,做一个温顺恬静的小女人。   第四百八十四章:千金宝贝   “女人,到底只是女人。”   在棋枰上放落一颗子,男子唇边勾起丝冷笑。   “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吗?”另一名男子于光影里浮出,幽幽然落座。   先前的男子并不答话,只是抬头略扫了对方一眼。   后出现的男子也伸手挟了颗棋子,放在棋枰上,两人便你来我往地下起来。   和局。   “看来,咱们是不分伯仲啊。”后出现的男子扯唇一笑,朝先前的男子伸出手来,“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先前的男子却端坐不动。   “怎么?”   “我只希望万无一失。”   “难道你觉得,事情还会有什么变故?”   “在结果没有出现之前,谁都不敢保证。”白衣男子的嗓音很冷。   “安阳涪瑜,你真是太小心了,做大事的人,怎么能如此瞻前顾后?”   “小心驶得万年船,你细想想,我们有多少次,栽在了那个女人手里?”   黑衣男子脸上的笑消失了。   是啊,他们有多少次,栽在那个女人手里?那个女人的行为,有多少次脱出了他们的掌控?   仿佛命运总是屡屡垂青于她?   抑或是——?   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罢了,依照前诺,分工合作。”   “分工合作。”   再次握手之后,两人各自散去。   ……   “火狼。”   “皇上。”   “宫中的防卫如何?”   “启禀皇上,卑职已经在各个宫门处增加了两倍人手,同时,德毓宫附近埋伏了近千名暗卫,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逃过卑职的掌控。”   “可是朕这心里,怎么就像绷紧了的弦?”   火狼看着他,默默不语。   答案显而易见,是因为他太在乎夜璃歌,因为在乎,所以不忍,也不能看到她有任何闪失。   “皇上,要不您……”   “不,”傅沧泓摇头,“朕就在这儿待着,哪里都不去,朕要安安全全地看到皇儿降生,你可听明白了?”   “是。”火狼领命退下。   傅沧泓确实很紧张。   非常紧张。   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在炎京街头第一次相遇,怦然心动,然后不舍不离地追逐。   终于,他们的孩子快要降世了。   苍天啊,请保佑我吧。   合掌在胸,傅沧泓万分虔诚地祈求,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般的心神不宁,这般地,苦苦煎熬。   德毓宫。   夜璃歌静静地躺在产床上。   相比于傅沧泓,她的反应则很平静,虽然有了上一次滑胎的经历,但这一次,她相信自己可以安然地诞下孩子。   手掌在小腹上轻轻地来回抚摩着,她的唇角不由勾起丝母性的浅笑。   孩子,她和傅沧泓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呢?   “娘娘。”姣杏儿领着一名产婆从外面走进。   “嗯,你到近前来。”   姣杏儿侧身退到一旁,产婆迈步近前,深深地埋着头。   “宫外的?”   “启禀娘娘,奴婢是这宫里的老人,从前服侍过很多嫔妃娘娘,请娘娘放心。”   “老人?”夜璃歌眸中闪过丝厉光,“说说看,都服侍过哪些人?”   “德妃娘娘,如妃娘娘,雪妃娘娘,还有端文皇后……”   这些名称,都非常非常地陌生,已经有多年,不被人提及。   “好吧。”夜璃歌一摆手,“姣杏儿,且带她下去,等候传唤。”   “是,娘娘。”   殿外的天色一点点黑沉,宫灯燃起。   小腹部忽然一阵抽痛,夜璃歌不由咧咧唇,十指抓紧身下的被褥。   “皇上!”外面忽然响起姣杏儿有些惊惶的喊声,“您不能进去!”   “走开!”傅沧泓的嗓音很是焦躁,像离弦之箭般飞冲进来,却在殿门边停住。   四目相对。   “我不会有事。”   “我知道。”傅沧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出去吧,出去等着。”夜璃歌脸上绽开明媚得惊魂的笑。   傅沧泓转过头,艰难地一步步朝外走。   又一阵抽痛传来,夜璃歌忍不住发出声低嘶,没等她回过神,傅沧泓已经像豹子般蹿了回来,一把将她抱住。   “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夜璃歌再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   身下一阵滚热,细细的血流涌出来,浸湿被褥。   “姣杏儿……”夜璃歌从唇间吐出三个字来。   “姣杏儿!”傅沧泓随即一声咆哮,姣杏儿吓得双腿股颤,赶紧着冲进来。   “还不赶快准备!”   “是是是!”姣杏儿惨白着一张脸退了出去,没一会儿,产婆佝偻着身子走进。   “皇上,请您先移驾到外面,奴婢要给娘娘接生了。”   “不。”傅沧泓红着双眼低吼,“朕不走,朕就在这儿看着!”   “这——”产婆颇觉无奈,不由抬起头来,飞速看了夜璃歌一眼。   “接生。”夜璃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产婆无奈,只得走上前来,用准备好的支架撑起被褥,探手到夜璃歌身下摸了摸。   “娘娘,请深呼吸。”   “沧泓,把我放下来。”   傅沧泓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夜璃歌放到枕上,任她平躺着。   夜璃歌深深吸了口气,再吸一口气,腹中的绞痛愈发剧烈,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那些在枪林箭雨里冲锋陷阵的日子。   “疼吗?”傅沧泓用手将她额前湿漉漉的发丝理到耳后。   “嗯。”夜璃歌花容失色,贝齿紧紧地咬着唇瓣。   鲜血像溪水般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湿透大片大片的被褥,看得傅沧泓触目惊心。   “你愣着做什么?赶快接生啊!”他不由转头,朝产婆大声吼道。   产婆定定神,两手一直在被褥里动作着,脸上的表情相当镇定:“皇上请放心,娘娘的胎位很正,一定能顺产。”   “沧,沧泓。”夜璃歌紧紧揪着傅沧泓的衣襟,“我,我没事,咱们的孩子,也没事……”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傅沧泓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有我在,就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嗯。”夜璃歌点头,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   这个夜晚,对天定宫中所有的人而言,都是那般那般地漫长。   直到破晓时分,德毓宫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声,顿时,宫人们纷纷奔走相告:“生了!生了!娘娘生了!”   “孩子……”夜璃歌只来得及模糊看了婴儿一眼,便沉睡过去。   “恭喜皇上。”产婆抱着孩子,走到傅沧泓面前,“是位小公主。”   “公主?”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明显的失落,很快淡然。   “抱公主下去,好好地清洗,再送回来。”   “是。”产婆答应着离去。   而傅沧泓,侧身用巾帕细细擦拭着夜璃歌的脸庞,然后躺在她身边睡了过去。   直到正午时分,太阳升到当空,夜璃歌方才醒来,一转头便看见黄色的包袱,里面裹着粉雕玉琢的小孩儿。   她坐起身来,抱过孩子,感受着她柔软的小身子,眸中忽而漾起笑漪。   这是她的孩子。   是她和傅沧泓的孩子。   孩子。   好奇怪啊。   孩子很小,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   夜璃歌俯身亲亲她的小脸蛋。   傅沧泓也醒了过来,仔细端详着这个,由他们创造的小生命。   “看,她长得好像你。”   “很像吗?”夜璃歌抱着孩子,左瞅瞅右瞅瞅,“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你笨。”傅沧泓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   夜璃歌不满地嘟起嘴。   小婴儿忽然咧咧嘴,像小猫一样哭起来。   “哦哦。”夜璃歌轻轻拍着她,解开衣襟,将一只奶-头凑到她唇边,小婴儿张口吸住,顿时努力地吞咽起来。   “沧泓,你给她起个名字吧。”   “这我可得好好想想,起名字是件大事。”   “嗯。”夜璃歌点头,俯眸看着怀中的稚子。   小婴儿很安静,吃过奶后就睡着了。   夜璃歌把她放到枕边,这才有精神理会傅沧泓:“这两天你都没上朝,外面的事怎么样了?”   “你放心吧,没事,冯翊会打理好一切。”   “幸而有冯翊,对了,冯翊的后续接班人,培养得如何了?”   “这些事,你能不能别操心?”傅沧泓浓黑的眉头扬起,“我会安排的。”   “哦。”夜璃歌终于不再言语。   “现在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孩子和自己。”傅沧泓拿起她的手,放在胸前。   “嗯。”夜璃歌点头。   ……   “女儿?”   “怎么?看你的模样,好像很失望?”   “说不上。”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静观其变?”   “还要静观其变?”   “是。”   对方沉默半晌,方才慢慢地道:“说实话,安阳涪瑜,我可真是佩服你,你比你兄长可聪明多了。”   “这事怎么说?”   “比他更能忍耐,更能等待,也比他更坚定,说实话,我都奇怪了,当年……哦,对了,当年一切由董后作主,你也是身不由己。”   提到当年的事,安阳涪瑜面色微沉。   “老兄,我可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南宫篁赶紧安抚他的情绪。   安阳涪瑜并没有言语,只是从鼻腔里发出声冷哼。   “好吧。”南宫篁站起身来,“我明日便动身离开,找个地方潜伏起来,静候你的佳音。”   南宫篁说完,身形一晃,便没了人影。   室中安静下来,安阳涪瑜默默地坐着,一动不动。   “主人。”   “交给你的事,做得如何?”   “已经妥当。”   “好,你且回去,千万别被人发现。”   “是,主人。”   张开五指,安阳涪瑜静静地看着掌心——夜璃歌,如果不是你太厉害,我实在不愿意这样做……   ……   “小公主,小公主。”   奶娘抱着孩子,在殿中来回走动着,不停逗弄着怀中的孩子,夜璃歌斜倚在榻上,右手托腮,微微眯缝着双眼,若有所思。   “哇——”小公主忽然咧开嘴,不住地抽噎起来。   “哦哦哦。”奶娘顿时慌了手脚。   “抱过来吧。”   夜璃歌坐直身子。   奶娘抱着孩子,走到她近前,俯身将小孩儿递给她。   夜璃歌抱过小公主,轻轻地摇晃着。   小公主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娘娘您瞧,小公主多可爱。”奶娘真心地赞道。   “嗯。”夜璃歌点头——这孩子的眉眼渐渐长开,肤色也渐渐变得白皙,确实是一个美人胚子,将来不知要迷倒多少男人。   “囡囡乖。”她疼宠地亲着她,小眼睛,小鼻子——模糊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将她抱在怀里,不停用坚硬的胡须扎着她柔嫩的小脸蛋,痒得她呵呵直笑。   正走神间,怀中稚子已被一只大手凌空抱走。   傅沧泓将襁褓举向空中,不停地转着圈,殿中顿时洒满他欢快的笑声。   “你小心着点。”夜璃歌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忍不住低嗔道。   “她是朕的千金宝贝,朕当然会小心。”傅沧泓说着,放下襁褓,贴到脸颊边,用胡须不停地扎着。   依稀恍惚间,夜璃歌仿佛穿透时光,回到二十多年前,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小孩子,围着父亲不停地打转。   “你怎么了?”   “最近,总是想起父亲,还有母亲,好想,”夜璃歌走到窗前,立定,“好想回去看看。”   抱着孩子,傅沧泓跟着走到她身边:“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现在妙儿刚刚出生,哪儿都去不了,再过个三年五载,等妙儿大了,我再陪你回去,可好?”   “你刚才,叫她什么?”   “妙儿啊。”   “傅延妙?”   “对。”   “不错。”夜璃歌异常开怀地笑了,“确实是个好名字。”   “就知道你会喜欢。”傅沧泓抬手摸摸她的脸,“放心吧,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得好好的。”   “嗯。”夜璃歌点头。   她应该相信他,并且也非常愿意相信他。   第四百八十五章:昭和公主   茫茫雪域。   夜璃歌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   天地之间,只余她一人,如此的孤单冷清。   彻骨冰寒。   抬头看着空中那一轮清圆的月亮,夜璃歌的心,忽然间出奇清明,尘世的一切都远了。   只是那种怅然,却难以形容。   她忽然间很渴望,看到一个人。   而上天似乎听到她的召唤,那个人,出现了。   站在前方一棵树下,裹着雪白的外袍,夜璃歌慢慢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立定。   “你是谁?”   对方抬起头来——   夜璃歌浑身的血瞬间冰冷。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平板的面孔。   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抬手紧紧地揪住衣襟。   “你在害怕?”   对方的袍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不奇怪,世上任何人,看到我的模样,都会害怕——这就是人类,对于未知,他们总是有一种先天的恐惧。”   夜璃歌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很少有人,能够保留如此纯净的元灵空间,夜璃歌,你是这其中仅存的几个——只有心无杂念的人,才能看到我。”   夜璃歌的心瞬间开明:“你是——命告?”   “哈哈哈哈!”   对方仰天一阵大笑,然后微微低下头来:“这世间自谓最聪明的人,都想战胜我,都想掌控我,可是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命运的玄奥,谁都无法完全窥破,包括你在内!夜璃歌!”   “我从来不想战胜你,也没有想窥破你,”夜璃歌的嗓音很轻。   对方“咦”了声,转头看着她:“既然如此,当年你为何不嫁给安阳涪瑜?你明明知道,自己有能力振兴整个璃国,却仍然选择了傅沧泓,任自己国破家亡……”   “……”夜璃歌默然,是啊,当初到底是什么力量主宰了这一切?为何她倾尽全力,还是没有办法决断?   “你以为,”对方在她面前慢慢地走动着,“看到了我,就是预知一切天机,岂知宇宙永无穷尽,内里蕴藏的奥妙,远非寻常人能够探知,纵然你禀性聪慧,所掌握的,也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是啊。”夜璃歌不懊不恼,相反,她表现得相当镇定,“我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难堪大任,是以日夜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大意。”   对方忽然站住脚,转头看着这个女人。   她的反应,显然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她会愤怒,会反驳,可是她的表现如此镇定,镇定得让他吃惊。   是他判断失策了?   等夜璃歌转过身来时,雪原再一次变得干干净净,空无人迹。   命告呢?   命告居然消失了?   夜璃歌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什么时候,她的力量居然强大到这样的地步?居然能令命告都主动消失?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璃歌!”耳畔忽然响起热切的呼唤,夜璃歌一愣神,蓦地转头,恰恰对上傅沧泓那双深遂的眼。   “你怎么了?”   “没怎么,我很好啊。”夜璃歌摇摇头——她确实很好,非常好,无比无比地好。   “刚刚,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有吗?”夜璃歌失神。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他确定她刚才走神了,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   “不要紧张,我真地没事。”夜璃歌说罢,将身侧的孩子抱起来,轻轻地摇晃哄逗着。   “咯咯。”襁褓里的孩子露齿微笑,可爱极了。   “宇宙的奥妙,不是寻常人可以掌握的。”   命告的声音忽然响起——难道他言下之意,是指这个孩子吗?   妙儿。   妙儿。   夜璃歌贴贴婴孩儿柔软的脸蛋,心中有异样的温暖弥漫开来。   她相信。   她的妙儿将来会拥有非常幸福的生活。   她相信,上苍会保佑这个孩子,让她平安健康地长大。   “沧泓,来,抱抱她。”夜璃歌说着,将孩子递到傅沧泓手中。   傅沧泓伸出手指,拨了拨孩子细嫩的脸,眸中也漾满笑意。   “郡王爷驾到。”   外面,忽然响起姣杏儿的声音,夜璃歌停下手,转头看去,却见傅延祈正提着一只鸟笼,转过屏风。   “妹妹,我要看妹妹!”小家伙咚咚跑到榻前,也拿手去戳傅延妙的脸蛋,“妹妹好可爱。”   “喜欢吗?”   “很喜欢很喜欢。”傅延祈说着,把鸟笼拿起来,在傅延妙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笼里站着一只绿色的鹦鹉,一经晃动,便振动双翅,发出异常清脆的鸣声。   “母后,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啊,叫妙儿,傅延妙。”   “妙儿!妙儿!”傅延祈更加开心,手脚忙个不停,逗逗傅延妙,又去逗笼子里的鹦鹉。   “妙儿!妙儿!”很快,鹦鹉便学会了,拍着翅膀叫得欢快极了。   殿中欢声笑语,或许,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快乐。   “母后,等妙儿长大了,我要带着她去骑马,打很多很多的猎物给她,母后,你说好吗?”   “好,很好。”夜璃歌脸上满是笑意——只要孩子们健健康康,就一切都好。   站在殿门外,安阳青璃静静地听着,心中的落寞愈发深重——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为什么人家有的,他都没有?为什么别人都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而他却像孤魂野鬼一般?   晚间,傅沧泓命人在龙赫殿中点满烛火,照得满室灿然,宫侍们轮番上来,在长条桌案上摆满美满佳肴,傅沧泓携着夜璃歌坐了,乳娘上来照顾小公主。   夜璃歌拿起银筷,先给傅延祈挟了只鸡腿,又把一块鱼肉送进安阳青璃碗中。   “你自己好好吃吧,他们都大了,再说,有宫侍呢。”傅沧泓在一旁,忍不住道。   “吃你的吧。”夜璃歌挟了块莲藕,塞进傅沧泓口中,“看还塞不住你的嘴。”   傅沧泓故作夸张地“呜呜”乱叫,咀嚼着咽下口中莲藕。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过饭,傅延祈和安阳青璃略坐了坐,在宫侍的服侍下回寝殿歇息,夜璃歌则抱着小妙儿回了寝殿。   她来回踱着步,直到妙儿睡熟了,才把她安置在枕边。   傅沧泓褪去外袍上床,靠在枕上:“再过七八日,就是妙儿的满月,朕准备在御宴上宣布,册封她为公主,歌儿,你说说……”   言至此处,傅沧泓顿了顿,转头却见夜璃歌瞅着床边的烛火,似在深思。   “歌儿?”他轻唤一声,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什么?”夜璃歌转回头来。   “我说,妙儿的满月宴,给她什么封号,比较妥当?”   “昭和,就昭和吧。”   “昭和?”傅沧泓愣了愣,随即点头,“即这么着,明日朕就让礼部的官员起草诏书。”   “嗯。”   “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你最近总是神思恍惚,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没有。”夜璃歌摇头,抬手摸摸他的下颔,“是你想得太多。”   傅沧泓无声叹口气——是他想得太多?还是她想得太多?   “睡吧。”夜璃歌一弹指,灭掉烛火,侧身躺下。   傅沧泓“唔”了声,也躺倒在床上,两眼却始终定定地看着夜璃歌的背影,他总感觉着,这些天来,她心中有事,可却有意隐瞒他,到底是什么事呢?   昭和公主?   公主吗?   爹爹,女儿真地好想你,好想再见你一次——女儿虽不是公主,但自小受尽你的宠爱,可仔细思来,女儿一生行事,却大多任性而为,丝毫不受您的约束,可是您却一直宠着女儿,不忍女儿受半点委屈。   傅沧泓始终没有睡着,他觉得自己有些抓寻不着头脑,想问,却又不知怎么问。   半晌,他小心翼翼地碰碰夜璃歌的胳膊:“歌儿,你睡着了么?”   “没有。”   “咱们说会儿话,好吗?”   夜璃歌翻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说说妙儿——我想,她将来长大了,定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咱们定要为她寻一个如意郎君。”   “这事,”夜璃歌抬手,在他胸前不住地划着圈,“你还是别操心的好。”   “怎么能不操心?她可是咱们的掌上明珠。”   “人生情缘,冥冥中自有定数,强求是求不来的,我只希望咱们妙儿健健康康活活泼泼。”   “那是自然。”傅沧泓点头。   “快睡吧。”夜璃歌拿过被子,细细给他盖好,复又转过身去。   ……   “再有六日,就是长公主的满月之喜,朕将昭告天下,赐长公主封号——昭和。”   站在高高的丹墀上,皇帝满脸笑容。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满殿臣子甫伏下跪,叩头山呼。   “礼部尚书毛鸿举!”   “微臣在!”   “朕令你亲自操办一切,务求尽善尽美,不可有丝毫闪失!”   “微臣遵旨!”   散朝后。   众文武齐聚在值房里,忍不住八卦。   “可惜了,是位公主。”   “怎么可惜了?我倒是觉得,此乃天意,郡王爷天资聪慧,实堪为君,倘若皇后娘娘诞下龙子,后宫反倒定起风波。”   “是啊。”另一名臣下捋须点头,“此言确实有理。”   “可自来皇家子嗣,便是多多益善,皇室人丁本就稀少,皇上又不肯纳后妃,终非长策。”   “我看你啊,还是少操这些心,皇上和皇后均是世间龙凤,早有成算,咱们只管做好咱们分内的事即可。”   众人纷纷点头,又闲聊了会儿,便各自散开,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六日后,整个宏都鲜花织锦,男女老少们一大早便穿上新衣,纷纷向九凤楼而去——朝廷发布了告示,说今日帝后将携着小公主登九凤楼与民同欢,谁不想趁着这功夫,一睹天颜呢?   第四百八十六章:帝国公主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甫登上城楼,看着下方数十万黎民,夜璃歌唇边淡淡绽开丝浅笑。   “平身——”傅沧泓的嗓音遥遥传出。   “谢皇上。”   接过夜璃歌怀中稚子,傅沧泓高高举向空中:“朕已为小公主赐名妙,封号昭和,愿苍天赐我儿福祉,宁寿安康,永享太平!”   “宁寿安康,永享太平!”   “昭和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街道拐角处,黑衣男子长身而立,漠然地看着那站在城楼之上的一家人。   帝王,皇后,公主,这是世间至尊至贵的一家人,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的荣耀。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难道这句谶语,无可更改?   那站在帝王身旁的女子,仪态端庄,眉宇间有着与少女时代完全不同的风华绝代,依旧那样美艳,那样引人注目,那样吸引着世间千万男子的眸光。   哥哥,你在那一瞬间,也当是被她的美色所迷吧?祈望着可以与她相携百年,结果呢?结果却招致灭国之祸。   夜璃歌,你这是兴的哪一国?安的哪一邦?   当然。   现在根本没有人理会他的牢骚,所有的人,都被那女子身上的光环牢牢地吸引住,还有谁记得,那被风尘掩埋的璃国,那曾经盛极一时的炎京?   “璃歌。”转过头来的瞬间,傅沧泓眸中满是笑意,“我们的女儿,将来一定会成长为风华绝代的帝国公主。”   是啊,帝国公主,夜璃歌低下头,看着怀中稚子。   “咯咯,咯咯。”小公主咧开嘴,发出欢快的笑声。   这是一个鲜花织锦的日子,整个宏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自傅沧泓掌政以来,每日里兢兢业业,使得整个北宏百业兴隆,民生富足,是以人人安居乐业,鼠窃狗偷辈无处容身。   夜璃歌的心中忽然溢满感动——这还是她嫁给傅沧泓以来,第一次面对如此热情洋溢的北宏民众。   她不禁伸出手,下意识握住他的,而傅沧泓也伸出手来,和她十指交握。   他们定定地站立着,俯瞰着无边秀丽的江山。   直到夕阳沉落,人们才三天两两地散去,长街两旁接连亮起一盏盏琉璃华灯,映得满街灿然,做买卖的,唱戏的,逛街的,一个个脚步轻盈矫健,都跟上了弹簧似的。   暮色深沉,一阵风吹来,昭和公主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傅沧泓赶紧伸手将她们娘俩护住:“外面凉了,咱们回去吧。”   “嗯。”夜璃歌点点头,任他携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下楼去,坐入辇轿之中。   “皇上启驾——”   随着长长的传唱,辇车缓缓朝前驶去。   回到宫里,夜璃歌让姣杏儿领着宫女给昭和沐浴,自己走到软榻边坐下,她着实有些倦乏了。   早有另外两名宫侍轻轻走上前来,替她捶着腿。   “要喝点燕窝粥吗?”傅沧泓在旁体贴地问。   “好。”夜璃歌点点头。   不一会儿,曹仁便亲自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走进殿中,傅沧泓接了,自己用勺舀着,喂到夜璃歌唇边。   碍着宫女在旁,夜璃歌倒觉不好意思,坐起身来,欲接过碗自用,傅沧泓却不许,仍旧执意施为。   待她将一碗羹饮尽,傅沧泓取过巾帕,细细拭去她唇边的渍痕,轻声细语地道:“若是累了,便去歇息吧。”   “你呢?”   “外面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去去便回。”   夜璃歌点头,并不深究,站起身来,在宫女的服侍下转入寝殿,傅沧泓这才将空碗递给曹仁,自己起身,步出寝殿。   “皇上。”   “火狼,城中情形如何?”   “启禀皇上,太平无事。”   “不可有丝毫放松。”   “卑职明白。”   傅沧泓并没有令他立即退下,而是在殿里来回踱着步。   “皇上,可还有什么事交代?”   “……暂时没有。”傅沧泓也难以形容,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能摆摆手,令火狼退下。   烛火将帝王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娇妻,幼女,权势,富贵,他均已在握,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   拿过桌上的奏折,他仔细审阅着,拿过朱笔,在上面作好批注,又放到一旁,连续批阅数本后,他再也捺不住,搁下笔走了出去。   月上中天,清圆清圆的一轮,挂在当空,照耀着这世间的荣辱悲欢,聚散离合,傅沧泓情不自禁地开始回忆往事。   也许是老了,真的老了吧,越来越怀念那些纵马江湖,潇洒快乐的日子,其实,也并没什么快乐而言,那个时候他天天提心吊胆,只怕傅今铎会拿他们开刀,亲眼看着天定宫中一幕幕血腥惨剧发生,哪有半点快乐可言?   忙于保命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天下之主,掌握亿兆人的命运……   思及此处,他又不禁转头,朝龙赫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那个女人,是他一生一世的至爱,一生一世最想保护,最想呵护的。   他这样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迈开步子,走向龙赫殿。   宫帏深垂,烛火幽幽。   他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床榻之上,夜璃歌静静地躺着,乌黑发丝如水缎般倾泄一枕,傅沧泓走到榻边坐下,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眉。   她的眼。   以及眉宇间那一抹淡淡的轻愁,一如多年前那般,恍若晨初的曙光,投落在他的心上。   他不禁将手探进被子,轻轻握住她的。   夜璃歌嘤咛一声,微微睁眸。   “你回来了?”   “嗯。”   “做什么不去了衣袍,只在床边傻坐着?”   “我想,看看你,好好地看看你。”   夜璃歌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你不一直都看着吗?还有什么好看的?”   “还是想看。”   于是,女子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伸指弹了弹他的鼻子,却被傅沧泓一把抓住,衔进嘴里。   两人很快扑成一团……   “璃歌,你身子好了没有?”   “怎么?”女子从被褥里探出头来,白皙脸颊上浮动着几许红霞。   “我想……”傅沧泓扑在她身边,双手在被子下使坏,“我想再要个孩子……”   “孩子?”夜璃歌不满地嘟起嘴,“小昭和才满月,你又想要孩子了?”   “是啊,”傅沧泓嘿嘿地笑,“怎么样?再生两个吧?”   “还生两个?”夜璃歌眉头高高皱起。   “你看,这天定宫这么大,空房间这么多,朕还养着这么多宫女宫侍没事干,当然得多生几个,让他们好忙活。”   夜璃歌没说话,只是朝天翻了个白眼。   傅沧泓便伸手不停地挠她,挠她,直挠得她咯咯笑出声来。   “累了,”终于,夜璃歌吁出口气,捋了捋腮边发丝,把傅沧泓推开,“别闹了,快睡吧。”   “你答应我我就睡。”   “唔……”夜璃歌只得含糊支应。   ……   “小公主。”   “小公主。”   一大群宫女宫侍围着摇篮,不住用东西逗哄着她。   “走开!你们都走开!”一个男童的声音忽然响起。   宫侍们一愣,继而纷纷退开:“郡王殿下。”   傅延祈不理他们,在摇篮边蹲下来,从袖子里掏出个琉璃球,不住在昭和眼前晃动着,哪晓得昭和一撇嘴,反而哭出声来。   傅延祈顿时觉得手足无措,赶紧在怀中摸来摸去,找到一块糕点,赶紧掏出来,剥掉纸皮,凑到昭和嘴边,昭和还是哭。   这下傅延祈没辙了,只能蹲在那里傻呆呆地看着她。   眼前忽然一暗,昭和已然被抱起,傅延祈站起身来,神色很是尴尬:“母后。”   “没事。”夜璃歌朝他笑笑,俯头在昭和脸上蹭了蹭,昭和仍然哭,只是声气儿小了许多。   “你今天没去东德殿?”   “回母后,已经去过了,太傅今天身体欠佳,未能授课。”   夜璃歌“哦”了一声,旋即道:“这么着,得让你父皇再择一个太傅。”   “母后。”   “什么?”   “祈儿想自己择太傅,可以吗?”   “你自己选?”夜璃歌一面拍哄着小昭和,一面沉吟,“今晚等你父皇回来,我同他说说。”   “祈儿谢过母后。”   傅延祈说罢,仍站在那里,他只想陪着她,哪怕多看她一眼也好。   夜璃歌显然并未能体会他这种心情,抱着昭和,轻移莲步去了,剩下傅延祈呆呆地站在空摇篮边。   母后……   我,好想让你抱抱……   年纪尚幼的傅延祈,根本无从分辩,自己对夜璃歌的依恋,到底是因为什么。   “昭和乖,昭和乖乖……”放下纱帐,坐在床边,解开衣襟,任女儿欢快地吸吮着乳汁,夜璃歌的心,忽然被异样的情愫涨满。   是一种柔软的,想把整个世界捧到她跟前的疼惜,是那种真实的呵护和怜爱,还有什么呢?   形容不上来。   “璃歌。”   外面忽然传来傅沧泓的声音。   “等等。”夜璃歌一面说,一面将奶头从昭和口中拔出,用湿巾拭净乳房,整理好衣衫,方才掀开纱帘走出。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想你。”男子走上前来,把她抱进怀里,开始细细亲吻她的脸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孩子还在里面呢。”夜璃歌不满地推他。   “咱们去那边。”   傅沧泓一把将她抱起,走向对方的床榻。   他确实很想她,而且颇没有来由,思念忽如狂潮叠起,冲击着他的胸膛,于是,他放下奏折,将冯翊等臣子留在御书房里,便急匆匆地跑回龙赫殿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地想,很想很想,以至于双手微微颤抖。   一阵翻云覆雨后,夜璃歌脸颊上浮起红潮,整个人娇媚得像一朵雨后的海棠花,惹人怜爱。   傅沧泓愈发不能罢手,只在她身边厮磨着,哪里都不愿去。   “你只管这么着,也不怕外面的人笑话?”   “谁敢?”傅沧泓双眼一棱。   “现在还是白天呢,快去吧。”夜璃歌推他。   “再让我亲亲,再让我亲亲我就走。”   “好吧……”夜璃歌把一边脸颊凑过去。   “还有那边……”   “你烦不烦哪。”她假作懊恼,将他推下床去,傅沧泓方穿上鞋,笑眯眯地去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希望你快乐   “姣杏儿。”   “奴婢在。”   “小公主睡着了吗?”   “齐禀公主,已经睡着了。”   “抱进来我看看。”   “是。”   抱着小公主,姣杏儿转进屏风。   夜璃歌接过孩子,轻轻拍打着。   她的目光忽然停住。   姣杏儿的眉心,多了颗胭脂痣。   奇怪,为什么从前没有发现?她拿过一方巾帕,仔细地拭了拭,并没有拭掉。   难道,是因为孩子从前很小,所以没有发现?   出于本能,她伸手搭上孩子的脉搏,没有任何异样。   “母后。”屏风外忽然传来傅延祈的声音。   “进来。”   傅延祈捧着个盒子,步履轻盈地走到床前:“母后,我想看看皇妹。”   “好。”夜璃歌点头,把小妙儿凑到他面前,傅延祈的双眼顿时亮了。   “母后,皇妹什么时候才会说话?”   “你傻啊。”夜璃歌戳了他一指头,“皇妹还小呢,要等很久呢。”   傅延祈双手托腮,靠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小妙儿:“我好想听她叫一声哥哥。”   “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夜璃歌脸上满是笑意。   “姣杏儿,去御厨房取两碟糕点来。”   “是,皇后娘娘。”   不一会儿,姣杏儿端着糕点重新走回。   “来,祈儿,趁热吃吧。”   傅延祈拿了块糕点凑到唇边,双眼却仍然看着妙儿,充满了好奇。   小妙儿打个呵欠,忽然睁开眼来,立即发出“嘤嘤”的哭声。   “她,她这是怎么了?”   “她饿了,祈儿,你先到外面呆一会儿。”   “好。”傅延祈站起身,走出寝殿,夜璃歌这才解开衣襟,给小妙儿喂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小妙儿吞咽格外困难。   夜璃歌心中焦燥起来,抱着孩子下了地,来回走动着,若是从前,姣杏儿一定会变得非常安静,可是今天,却抽抽噎噎哭个不住。   午膳时分,傅沧泓回到寝殿,见夜璃歌神色疲惫,遂近前无比关切地道:“怎么了?”   “是妙儿,妙儿似乎有些不舒服。”   “怎么会呢?让朕看看。”傅沧泓立即伸手将妙儿抱了过去,妙儿睁眼看了看她的父皇,又继续咧着嘴开始哭泣。   “要不,叫御医来看看?”   “不用。”夜璃歌自己就医术超群,妙儿有没有生病,她再明白不过。   傅沧泓的眉头揪了起来。   “这样吧,今夜我抱着妙儿去侧殿睡。”   “你这是什么话?”傅沧泓的眉头拧了起来,“孩子不好,我当然要亲自照顾着。”   “我怕吵着你。”   “我是孩子的父亲!”傅沧泓说罢,又抱过孩子,凑到唇边努力地亲了亲。   看他这样,夜璃歌心里难受起来。   这一夜,两人带着妙儿睡在榻上,妙儿始终泣噎不停,两人用尽办法,却没有丝毫效果,次日,傅沧泓满面倦容地走出寝殿,在曹仁的服侍下前往龙极殿理事。   “姣杏儿。”   “奴婢在。”   “取本宫的大氅来。”   “娘娘?”   “本宫要出宫。”   “是。”   姣杏儿躬身行了个礼,取来夜璃歌的大氅,服侍她出了宫,坐上马车。   直到马车出了皇宫北门,姣杏儿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雪澄苑。”   “雪澄苑?”姣杏儿从前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很是意外,但夜璃歌明显不想多作解释。   终于,马车在一座清净优雅的院落前停下,主仆俩下了车,姣杏儿随即上前叩门。   不多时,院门吱呀一声开启,出来个青衫小僮,定睛看了看外面站着的两个女子,眼里闪过丝讶异:“二位是?”   “请问,贵主人在吗?”夜璃歌的神色很是平静。   “两位打听的,是哪一位?”   “西楚公子。”   “对不起,西楚公子出外云游,至今未归。”   “那,傅公子呢?”   “傅公子行踪诡秘,飘忽难定,小的也说不好。”   “那,我们且进院中等他吧。”   “两位请。”   小僮将两人引入内院,至一间僻静的厢房坐了,奉上香茶,施礼退下。   夜璃歌略啜了口茶,再看向襁褓中的小妙儿,却发现她额间的那颗红痣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姣杏儿略觉无聊,留神察看着这房中的设置,却也只觉稀松平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傍晚,西楚泉和傅沧骜仍无一人回转。小僮送来精致而清淡的饭菜,主仆俩对坐着吃了。   “娘娘,”姣杏儿抬头看了夜璃歌一眼,“咱们今夜要在此处歇息吗?”   “我正有此意。”夜璃歌点头。   “皇上一定会惦念娘娘的。”   “说得也是,”夜璃歌点头,“不若,你乘车返回宫中,向皇上报告我的行踪吧。”   姣杏儿面现难色:“皇上一定会责怪奴婢,没有好好照顾娘娘。”   “我写一纸短笺,你带去。”   夜璃歌说着,命小僮取来文房四宝,提笔写下一封短柬,交予姣杏儿:“拿着,去吧。”   姣杏儿迟疑片刻,终究是接过,出了房间,乘车返回皇宫。   夜璃歌仍然在雪澄苑静静地等着,事实上,她也没有任何把握,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她决定要等下去,或许,这是妙儿的唯一转机。   约摸夜半时分,窗扇“吱呀”一声响,傅沧骜闪身而进,看见夜璃歌,很是惊怔了一下,好一晌才回过神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遇到了麻烦。”夜璃歌简短而利落地道。   “什么麻烦?”傅沧骜一脸沉静。   夜璃歌再没有多言,只是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傅沧骜双眼定住了。   孩子。   不过很快,他就作出判断,一闪身已然欺至夜璃歌面前:“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夜璃歌摇头,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无助的神情,“直觉告诉我,她有危险,可是我却判断不出来。”   “让我瞧瞧。”傅沧骜俯身,抱起孩子,凑到鼻边不停地嗅来嗅去,仿佛这样就可以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夜璃歌不错眼珠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傅沧骜停下来,将襁褓重新递给夜璃歌:“我也不知道。”   屋子里一时静默。   最初的恐慌之后,夜璃歌反而迅速平静下来,起身走到窗前,抬头朝漆黑的夜空看了一眼。   没有星光,整个夜空沉沉地压着,就像块巨大的磐石。   “他知道吗?”身后的男子忽然道。   “不知道。”夜璃歌的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焦躁,甚至有压抑不住的委屈,以及其他。   “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怕他担心?”   夜璃歌一直没有说话。   “你预料,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傅沧骜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般戳在她的胸口,让她闷闷地痛。   “璃歌。”   男子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什么?”夜璃歌转头,却见男子唇边缓缓扯开丝冷笑,“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你替他挡过多少惊涛骇浪,而他却一无所知,何不把真相告诉他呢?再怎么样,他也是天下之主。”   夜璃歌还是默然。   傅沧骜看了她半晌,又道:“你估计,这次是谁?”   “我想不出来。”夜璃歌摇头,“我确实一点都想不出来。”   “这就奇怪了,以你的敏锐,居然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或许,”夜璃歌抬头,深深地看着他,“或许你能帮到我。”   “为什么?”   “因为你是在森林里长大的,对于潜在的危险,比一般人都更警觉。”   傅沧骜将双手缚在胸前,神情很是从容镇定:“他也不差啊,你为什么……”   “他不能分神。”这会儿功夫,夜璃歌再次恢复她的冷静,“对方的计划肯定不止一个……事实上我知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我和他之间出现危机,然后他们好趁隙而入。”   “他们?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需要你帮忙,我想你可以准确地帮我找到他们。”   “然后呢?”   “随时和我保持联络,我会告诉你,如何处置。”   “这活儿,”傅沧骜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吹了吹,“听起来不错。”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傅沧骜说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于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没有答应过?”   “……那么明天早上,我便回宫去了。”   “好。”   “傅沧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打算以后,怎么样?”   “和从前一样。”   “难道你就没有,遇到过自己喜欢的人?”   “喜欢?”傅沧骜冷嗤,“这世上人虽多,在我看来,却都跟森林里的老鼠差不多。”   “老鼠?”夜璃歌不禁被他的比喻给逗乐了——这大概是她一段时间以来,唯一觉得开心的。   “好吧,我尊重你个人的选择,只是傅沧骜,我希望你能快乐。”   “我也希望,你可以快乐。”   天明以后,夜璃歌坐着车,返回皇宫,和平时一样,并没有任何异常。   后宫,依然那般安静,各人安守其职。   “沧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我想单独搬到侧殿去,好好照顾小妙儿。”   “为什么要单独搬出去?”   “……”   “有什么事,你还不能跟我讲吗?”   “不能。”   第一次,夜璃歌用如此生硬的语气同他说话。   傅沧泓眼里闪过丝受伤,却并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吧。”   于是这天夜里,夜璃歌便搬到了侧殿,开始照顾妙儿,她衣不解带地观察着妙儿的每一丝细小反应,除了那颗若隐若现的胭脂痣,再没有别的发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她自己多心了?还是别的?   当然,谁都没有办法给她答案,包括傅沧骜,傅沧泓,也许,一向骄傲的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难道,这就是对手想给她的,最大惩罚吗?让自命聪慧的人,连最亲最近的人都救不了,从而打击她的骄傲,粉碎她的尊严,让她整个人陷入悲伤绝望和疯狂之中?   是谁想出这样恶毒的计划?为什么不让惩罚,落在她的身上呢?   夜璃歌忽然想笑,却笑不出来。   第四百八十八章:全心全意   你不是很厉害吗?   你不是很能干吗?   她似乎看到很多人站在她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喝骂。   有董太后,有安阳涪顼,以及很多不认识的人……   人,真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当你遭受打击时,他们就会露出隐藏的另一副面孔,或者鲜血淋漓,或者冷嘲热讽。   若是普通人,面对这样强大的压力,肯定会疯狂,而夜璃歌的反应却很默然,仿佛他们所针对的人,并不是她。   她可以默然,默然到没有一丝感觉。   比这凶恶的情景,她着实经历得太多。   “我会尽全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空,虚无缥缈。   “我会尽全力,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不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它,直到我死去。”   于是,傅沧泓走进侧殿时,看到的就是那样的景象——他所爱的女人站在摇篮前,仿佛正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直觉告诉他,她遇到了麻烦,而他该怎么做呢?   他想走过去,却感觉她周身散发出一股剧烈的疏离气息,在抗拒他的靠近。   这让他微觉心痛之外又无可奈何。   终于,夜璃歌收回心绪,重新变得冷静下来,转头看着傅沧泓:“你来了?”   “是。”傅沧泓走上前去,神情很是小心翼翼,“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夜璃歌摇头。   傅沧泓却忽然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不跟商量,就自作主张,你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一个人可以抵御所有的一切,是不是?”   夜璃歌愕然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他哪里出了问题。   终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告诉你,有用吗?”   傅沧泓沉默,却听夜璃歌继续说道:“告诉你能改变事实吗?告诉你会让问题消失吗?不会!既然不会,那我还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仿佛硬生生吞了个柿子,无比无比地难受。   扔下目瞪口呆的他,夜璃歌侧身走进内殿。   妙儿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平常并无什么不同,夜璃歌在摇篮边坐下来,轻轻地晃动着,口中喃喃唱着儿歌。   妙儿,无论如何,母后都已经决定,要好好地陪着你,爱你,呵护你,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母后都会在你身边。   小妙儿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很快安静下来,绽放出动人的笑脸。   傅沧泓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大殿里,心慢慢地冷凉下来,他知道,夜璃歌的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可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难受……璃歌,无论如何,我们是夫妻啊,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都该两个人一起面对,难道,不是吗?   这个夜晚,傅沧泓独宿正殿,夜璃歌陪着妙儿。   接下来几天也是如此,妙儿特别地安静,让人感觉不出任何异常。   这日午后,连续劳累了多日的夜璃歌终于支撑不住,倚在摇篮边睡去,傅沧泓走过来,心痛地将一条锦被覆在她身上,将她抱起,走到床榻边。   静静看着怀中女子,他的心中忽然弥漫开丝丝柔软的痛楚。   歌儿,你就是操心太多,从来不肯相信我,纵然我帮不了你什么,至少可以在你身边,陪伴你,保护你啊。   也许是真地太累太累,夜璃歌很久没有醒来,在傅沧泓怀中沉沉睡去。   “沧泓……”她呢喃一声,将脸颊贴向他的胸膛,“我好累,我真地好累……”   “我知道。”傅沧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知道你很累,所以,我会好好地照顾你,好好地照顾你们娘俩……”   淡淡晨曦映透窗纱,夜璃歌睁开眼:“妙儿!”她喊声尚未落地,姣杏儿已然答道:“娘娘!”   “妙儿,妙儿呢?”   “公主很好。”姣杏儿脸上满是笑意,“娘娘请放心,奴婢一直不错眼珠地照料着小公主。”   “是吗?”夜璃歌还是不放心,起身凑到摇篮前,仔细地看了看,见妙儿呼吸均匀,小脸蛋红扑扑的,这才放下心来。   “娘娘,您也别太累着自己,且不说外面有皇上,即使内宫中,也还有奴婢们呢,奴婢们一定会小心翼翼地看顾公主。”   夜璃歌没有言语,她倒不是不相信姣杏儿的话,只是,这天下风云,往往不是人力可以意料的。   她只想她的小妙儿健健康康,活活泼泼地长大。   “对了,郡王爷这些日子如何?”   “回娘娘,皇上已经为郡王爷请了位太傅,如今郡王爷每日里用功读书,就连太傅都夸奖郡王爷用功呢。”   “是吗?”夜璃歌微觉意外——想不到傅沧泓的动作竟如此迅速,照此看来,纵然她不从旁提醒,他也同样能把所有事情料理得一清二楚。   见她久久不语,姣杏儿又道:“下头的宫女来报,说棠香苑的海棠都已经开遍了,娘娘要去瞧瞧吗?”   “是吗?”夜璃歌也微微打迭起几分精神来——或许,出去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也是好的。   当下,姣杏儿领着一群宫侍,服侍着夜璃歌出了寝殿,沿着御甬道慢慢向前走。   海棠苑中种着无数的海棠花,果然已经全数盛放,在阳光下看去,格外地风姿绰约,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夜璃歌也觉得身心舒爽,把胸中郁闷散了大半。   “姣杏儿,你先领着他们退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姣杏儿伏身行礼,领着众宫侍退下,夜璃歌拖着长长的裙裾,轻轻走动着。   倘若,能放下心中郁结,就这样走走,看看,观观花赏赏月,小日子还是不错。   一阵悉悉缩缩的异响,忽然从海棠花丛中传来,夜璃歌一怔,旋即站住脚步,盯着异响传来之处,不一会儿,却见一条全身发紫的小蛇从花中游出来。   紫蛇?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紫蛇似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在地面上蜿蜒游动,不一会儿没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夜璃歌游园的兴致全被破坏了,当下出了园子,急急朝前方走去。   “娘娘。”姣杏儿跟上来,有些不解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夜璃歌不答话,只是脸色有些难看,姣杏儿也不敢多问,跟在她后面往前走。   夜璃歌并没有回龙赫殿,而是去了御医院,谁想他们刚踏进院中,便听见一阵喧哗之声。   “应该在此处施针。”   “应该在此处施针!”   “这个患者根本不适合用针。”   夜璃歌在门口停住,定睛瞧去,却见长条案上躺着一人,旁边站着数十名御医,正各个手拿银针,不停地比划着。   没有惊扰他们,夜璃歌默默退了出来,到隔壁找到一个负责值守的见习医士,让他领着自己去了文卷库。   所谓文卷库,是存放所有医用资料的地方,凡是疑难杂症,以及天底下所有具备药用价值的物品,都会汇记在此处,夜璃歌一卷一卷地搜看,最后终于在《百虫部》里找到了她想要的记录。   紫泉蛇。   此蛇幼时全身发白,随着虫龄渐长,体色愈加浓郁,成年后为全紫,本身无毒,只是其爬过后留下的黏液,渗入花根后,会令其产生相应的毒素,而这种毒,往往是无形无色无味,更令人称奇的是,并不是所有接触到的人都会中毒,只有那些“体质特殊”者,才会中毒。   体质特殊?   紫泉蛇?   夜璃歌越看,心中越是惊异——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这里头的东西会如此地复杂微妙,又到底是谁,想出用这样的法子,来谋算小妙儿呢?   合上卷册,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哗啦——”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却是书册掉落于地。   夜璃歌惊了一惊,转出书架看时,却见是一个头戴巾帽的男子,正在翻找着什么,她本来不以为意,想抽身离去,未料那男子却忽地转过头来:“姑娘,能帮在下一个忙吗?”   “帮?帮忙?”夜璃歌显然十分意外。   “当然。”   “需要我帮什么忙?”   “帮我拿着这些书即可。”   很长一段日子,更为准确地说,是自幼时起,还没有人如此同她说话,夜璃歌定定神,走到男子跟前,接过他手里的书册,男子朝她笑笑,继续寻找。   忙活了大半天功夫,他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双眸闪亮,神情显得异常快活,拍去那本古籍上的灰尘,抱在胸前,冲着夜璃歌连声道谢:“姑娘,谢谢你,谢谢你。”   “不用。”夜璃歌摆手,看着他将古籍放到一旁,又把自己手上的书册一卷卷放回架子上。   做完这一切,男子方拿起古籍,步出文卷室。   这人,倒挺有意思。   夜璃歌也出了文卷室,姣杏儿远远地迎上来:“娘娘。”   “回去吧。”夜璃歌摆摆手,刚欲迈步,一大群御医忽然呼啦啦地冲出来,跪倒在地,冲着夜璃歌连连叩头,为首的御医院掌院蒋德战战兢兢地道:“微臣不知娘娘凤驾亲临,有失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平身。”夜璃歌面色慈和,“本宫随意至此,诸位不必惊慌,都散了吧。”   她话虽如此说,但御医们哪敢擅动,仍然匐匍在地,大气不敢喘,直到夜璃歌出了御医院,方敢站起。   “紫泉蛇,紫泉蛇……”捧着书册,夜璃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妙儿身上的那点异状,到底是不是紫泉蛇引起的?   她正琢磨不定,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低语:“阿秋,你们家那儿的情况怎么样?”   “我不知道,只听说西梁山上忽然喷出大团大团的火,把树林啊,山村啊,还有人啊牲口啊,都给烧没了,那情状可真是惨啊。”   “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发怒,所以才——”   “可老天爷好端端地,为什么发怒啊?”   “这谁知道。”   “唉,我家里还有小弟幼妹,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要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   “皇上已经令户部的人下去赈灾,想来再过不久,就可以知道消息了。”   西梁山大火?夜璃歌先是一怔,心中继而很快恢复平静——对于这些灾难,傅沧泓定有应对之策,她不需操心。   收回注意力,她又开始研究紫泉蛇。   夜间,傅沧泓回到殿里,眉宇之间隐约流露出几许疲惫,夜璃歌亲自奉了参茶与他,要他好好歇息。   “还是歌儿最体贴我。”傅沧泓接过茶盅,脸上满是笑意,“今天咱们的妙儿可有吵闹。”   “没有,妙儿很安静。”   “看来,她是懂得体贴娘亲了。”   “希望吧。”   夜璃歌说着,施展兰花手在傅沧泓身上轻轻地揉捏着,她是全心全意希望着他可以放松下来,好好享受这一刻的温馨与宁静。   “等再过些日子,我带着你们娘俩,去仙乐山暂住。”   “仙乐山?”   “嗯,”傅沧泓脸上浮现出无比向往的神情,“那是个真正远离红尘俗世的地方,歌儿,”   他说着,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夜璃歌:“我想有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只属于我们两人。”   夜璃歌心内忽然一动,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话要同她说。   “好。”她并没有追问,只是含笑答应——如果他乐意做这件事的话,她不妨配合。   或许,他只是想给他们留下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而已。   正如你全心全意想着我那样,我也全心全意地想着你。   如此的全心全意,便胜过整个世界,不是吗?   第四百八十九章:忐忑   “咚咚。”   趴在摇篮边,傅延祈手拿小鼓,不停晃动,摇篮里的小妙儿两眼闪闪,看着他咯咯直笑。   “母后,你看你看,妙儿她笑了,她笑了。”   夜璃歌放下书册,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不错不错,看来,小妙儿很喜欢你这个皇兄呢。”   傅延祈咧嘴笑,把另一只手伸进摇篮里,拿起小妙儿的手,不停地摇晃着:“要是小妙儿现在会跑会跳,那就好了。”   “很快。”夜璃歌走过来,在他身边微微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很快,小妙儿就会又能跑又能跳,不过祈儿——”   “什么?”傅延祈转过头来,双眼亮亮地看着她。   “你能答应母后一件事吗?”   “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爱妙儿,好好地保护妙儿,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你,会吗?”   傅延祈屏住呼吸,好半晌才道:“母后,我会的,祈儿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妙儿,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好。”夜璃歌微微地笑了——无论如何,她已经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找到第一道屏障,她相信,这个小小的男孩子,一定会兑现他的诺言,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都会保护妙儿,好好地呵护妙儿。   “你们娘俩说什么呢。”傅沧泓的嗓音恰在这时响起。   “父皇。”傅延祈站起身来,曲膝行了个礼。   “免了。”傅沧泓摆摆手,立即凑到摇篮边,伸指在傅延妙的小脸蛋儿上弹了弹,小妙儿看到父皇,笑得更加开心。   “妙儿真乖。”傅沧泓俯身将小妙儿抱起,用胡须不停地扎着她的脸蛋,痒得小妙儿咯咯直笑。   “宝贝,宝贝,真是个乖宝贝。”傅沧泓眸中满是宠溺。   傅延祈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慈爱的男子——那是他的父亲吗?真是他的父亲吗?为何他从小到大感受到的,却都是他的疏离?   思及此处,傅延祈眸中不由闪过丝失落。   夜璃歌显然察觉到他的这种情绪,起身走到他身旁,把他拥入怀中。   靠在她的胸膛上,傅延祈幸福地闭上双眼,觉得心一点点变得安宁平和。   很多年后,每当他忆起这一幕,总是觉得无比温馨,大约,这是他生命之中,最为美好的回忆吧。   傅沧泓的精神状态愈发平静宁和,处理起朝务来有条有理,最为高兴的,莫过于冯翊,虽然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并且经常犯病,但对于自己这些年来的政绩,也是觉得颇为满意——因为遇上傅沧泓,他终于有机会将自己的才华抱负一一施展,是以,对傅沧泓,他一直怀着深深的知遇之恩,君臣二人平日虽然很少交流,但彼此之间做事,却非常非常地默契。   冯翊一再上折,推荐年轻的人才,经傅沧泓反复考量,提升了三名侍郎做冯翊的副手,让冯翊得以放松身心。   近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某些地方偶尔闹点小灾小害之外,整个天下显得格外平静,或许,现在已经有机会,搁了手头政务,出去遛遛圈子了,每思及此,傅沧泓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那些快意江湖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夹杂于其间的刀光剑影都没有了,只剩下快意恩仇的潇洒。   尤其是,他们相识相遇的那些时光,如今想来,种种痛苦,尽皆成了甜蜜。   每每思及此,他的唇角总是忍不住漾起丝丝笑漪。   这日早朝后,傅沧泓将冯翊单独召至御书房。   “冯翊。”   “微臣在。”   “朕想知道,那新进的三名侍郎表现如何?”   “启禀皇上,三人各有千秋,若论治国之策,却是王复龄居上。”   “即如此,便让他代摄几日朝政试试。”   “代摄朝政?”冯翊略略一怔,“皇上难道是想?”   “嗯。”傅沧泓点头,“朕确有此意。”   “微臣遵旨。”冯翊的态度,全无从前的激烈,显得十分淡然,于是,傅沧泓把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政务拟成条呈,一件一件交给冯翊,便起身回后宫去了。   才进后苑,便见夜璃歌抱着妙儿坐在石桌旁,另一只手正拈着棋子,自娱自乐。   “朕来。”傅沧泓说着,走到桌边坐下,也拈起一颗棋子来。   “你真要同我下?”夜璃歌抿唇,微微一笑——说实话,她真不愿打击他的信心,只是傅沧泓的棋技,实在不怎么样。   “你,你让朕五颗子吧。”   “行。”夜璃歌答得十分干脆,于是,两人便在棋枰上你来我往地对杀起来,结果,傅沧泓一条大龙,还是被夜璃歌困杀在中盘。   “夫人,”傅沧泓抱拳告饶,“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留情?你希望我留情吗?”   傅沧泓无奈,只好低头去琢磨那盘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比起夜璃歌来差什么,可为什么总是输,总是输。   “罢了。”最终,他投子认输。   “夫人可惜是女儿身,若为男儿,只怕这天下也轮不着我。”   夜璃歌但笑不语——若是从前,她一定很有争胜之心,只是现在,已为人母的她,已然体会得当初母亲的情怀,锋芒内敛。   略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渐地黯下来,傅沧泓起身,携妻儿返回内殿,即命曹仁传膳,不一会儿,傅延祈和安阳青璃也进了殿,沐手入座。   晚膳后,傅沧泓让乳娘抱走小妙儿,自己拉着夜璃歌去温泉沐浴更衣,因浴后疲倦,便在温泉旁的殿阁里就寝。   躺在榻上,傅沧泓拿过夜璃歌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璃歌。”   “嗯。”   “你现在开心吗?”   “很开心。”   “那么,”傅沧泓翻过身,一只手在她胸前游走,“再给我生个孩子吧。”   这家伙,又来了。   “孩子?”夜璃歌睁眸,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是啊,孩子。”傅沧泓略略直起身子,手撑榻面,“怎么样?”   “妙儿才刚刚出生……”   “怕什么?有我陪着你呢,只管生。”   夜璃歌嘟起嘴,表示不满。   傅沧泓正想继续哄她,外面忽然传来曹仁的声音:“皇上——”   “何事?”傅沧泓转头,脸上浮起几许懊恼。   “是……”曹仁的声音有些抖颤,“吴将军求见。”   “吴铠?”傅沧泓微微一愕。   “吴铠?”夜璃歌也有些吃惊——吴铠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在这个时候出现,那一定是外朝出了大事。   “你快去吧。”思及此处,她不由伸手推推傅沧泓。   “你先好好躺着,我去去便来。”傅沧泓言罢,跳下床榻,拿过外袍披在身上,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在御花园里,傅沧泓见到了吴铠,由于被人打扰了兴致,他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皇上。”吴铠却半点不以为意,“军中暮气愈渐深重,将士们贪图个人私利,早晚必将生变。”   “哦?”傅沧泓眉头微微隆起,“依你之言,该当如何?”   “倘若任由情形继续发展下去,必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不若先发制人,先惩治几名德行不嘉者,以警示他人,再强行撤销一些将士的军籍,让他们回乡耕种。”   “裁军?”傅沧泓一听,便醒悟过来。   “正是如此。”   “倘若你拿定主意,和兵部的人商量一下,照办即可,何必急着来禀报朕?”   “是这样,”吴铠面色凝重,“末将怕裁军令一下,军中人心动乱,恐生巨变,所以——”   “什么?”傅沧泓变得警惕起来。   “所以,想借皇上的禁军一用。”   “吴铠!”傅沧泓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须知,禁军乃是皇帝的专用部队,无皇帝令旨,任何人不得轻动,而吴铠竟然如此明目张胆,上来便提出要调用禁军,倘若换作其它的帝王,必定已然当场发作,将其推出午门斩首的同时,还会诛连其家人。   但吴铠依然是那般那般地镇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他,末了深吸一口气:“需要多长时间?”   “半个月,”吴铠还是那样从容镇定,仿佛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令他的意志发生动摇,“只需要半个月。”   “好,”傅沧泓朝前踱了两步,“朕就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多谢皇上!”吴铠言罢,转身欲行,傅沧泓却忽然出声将他叫住:“吴铠。”   “末将在。”   “你今年,多大了?”   吴铠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后背蓦地挺直,好半晌才道:“回皇上,末将今年,五十有六了。”   傅沧泓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摆手道:“那你去吧。”   看着吴铠走出院门,傅沧泓方才折回殿中,却见夜璃歌倚在枕上,睡颜安宁,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除掉身上衣袍,在她旁边躺下。   ……   坐在马车中,耳听得车轮吱吱呀呀碾过长街,吴铠的思绪慢慢变得恍惚。   傅沧泓。   想起皇帝那张冷峻的脸,他不由得轻轻攥紧袍摆。   多大年纪。   这是皇帝第一次,对他如此关注。   嘿。   凡是掌握权利者,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疑心的,傅沧泓也是常人。   其实他知道,对自己的军事才能,傅沧泓从一开始就有些忌惮,并不像夜璃歌那般信之,重用之。   他并不在意。   他掌权的目的与冯翊有些不同,冯翊是真心实意为了天下苍生,而是他更多的,是想体验一种成就感,一种生杀予夺的成就感。   照这种想法,其实,做皇帝是最好的,但吴铠却不想做皇帝。   一来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只会领军打仗,对于治国安邦则是一窍不通;二则,他也并不想过于劳心劳力,只愿在功成名就后退步抽身,安度晚年。   只是眼下——想着三山大营里种种营私舞弊的情形,他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从前,北宏军连年征战,打璃国,打虞国,打夜魁,又要警戒海外,压力沉重,反而军容整肃,斗志高扬,让人不敢小觑,如今海内呈平,军队无用武之地,因而军纪渐渐涣散,上层军官不是逛窖子就是赌博,下层兵士则喜欢聚众斗殴,如此种种,让长年带兵的他颇感头痛。   出于责任感和危机意识,他特地进京,面见傅沧泓,确实是为了裁军,也确实是为了,让自己在致仕时,能够走得漂亮一点,也算不辜负夜璃歌当初的识人之明。   夜璃歌……   第四百九十章:兔死狗烹   想起那个女人,吴铠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   如今回头看,就是那个女人无意间的一席话,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而现在,他吴铠的命运,是不是又将面临另一个变化?   是朝哪里变呢?   “老爷。”仆从的声音忽然响起,吴铠蓦地回神——这么快,居然就到了?   揭起布帘,吴铠下了马车,走进府门,至后院,饮了一杯茶,然后稍作歇息。   “老爷。”   “何事?”   “门外有几名将军求见。”   “请至偏厅奉茶。”   “是。”   待仆从离去,吴铠整了整衣衫,方慢步而出,踏进客厅。   “将军,将军。”   在座的将领们纷纷站起身来。   “不必多礼。”吴铠抬抬手臂,示意他们落座,然后自己走到主座前坐下。   “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等此来,是听闻将军有意撤军。”   吴铠眉峰微微皱起——这意思只是自己拿定,尚未对外界提起,他们怎么就知道了?   “将军,此事可真?”   吴铠沉吟。   “将军,我等跟随将军征战多年,请将军毋让我等失望。”   “是啊将军。”众人纷纷附和。   默然良久,吴铠才缓缓地道:“军中情形如何,你我皆是心知肚明,倘若不裁军,久之必大患,难道各位非要等到局面难以收拾的时候,才去解决吗?”   “将军的苦心,我等明白,可是将军,这些兵士家中均有妻儿老小,全指着这点银饷过活,倘若贸然裁军……”   吴铠将手一摆,打住所有人的话头:“这个,本将已然思虑周全,凡列入裁撤之列的兵士,均增发三月饷银,归家后划出田地,并免税三年。”   听了这样的条件,众人均齐齐无言,就连那些存了心要找事的人,也觉愧然。   “诸位,可还有歧议?”   “末将等叨扰了,请将军见谅。”众人说着,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吴铠却一直坐在椅中,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浩然正气从胸中荡起,令他浑身通泰。   是日夜,吴铠命人备下美酒佳肴,吃喝痛快,正准备回卧室就寝,管家忽然来报:“将军,门外有客求见。”   “谁?”   “对方,不肯通禀名姓。”   吴铠“哦”了声,又道:“既如此,叫他明日再来,本将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不愿与宵小之徒为伍。”   “对方,也不肯走,说一定要见到将军。”   “那就让他等着。”   “是。”管家领命而去,吴铠继续喝酒——自他领兵以来,就常常有人夜探府宅,或者为求官,或者为求利,或者求情说项,他一概拒之。   直到酒坛尽空,他方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卧室走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嗤:“都说吴大将军胆略过人,想不到,却是个藏头缩尾之辈。”   吴铠站住脚,回头看去,却见一黑衣人立在暗处,两眼精光闪烁地看着他。   “吴某藏头缩尾?”借着酒气,吴铠冷笑,“只怕阁下也好不到哪里去,若不然,为何不在白日里,自前门而入?却行这等苟且之事?”   对方朝前走了两步:“只因此事关系将军身家性命,故此在下夜奔,实为将军着想。”   “说来听听。”   “如今,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凡一兵一卒的调动,无不唯将军之令是从,然则将军多年以来,我行我素,于帝王驾前,于同僚之中,颇多积怨,倘若将军一朝失势,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呢?”   “若将军不想招致杀身灭门之祸,现下倒有数条路可走。”   “吴某洗耳恭听。”   “一则,将军拥兵自重,取天下而代之,然将军年事已高,北皇却年盛,此途不可取也;二则,将军自铩羽翼,以求林下归老,此策虽不佳,但以将军的名望,还有北皇尚存的仁慈之心,当可行也;三则……”   “三则是什么?”   “便是——另投明主。”   “哈哈哈哈!”吴铠忽然纵声大笑。   对方顿时有些目瞪口呆,抬手摸摸下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明主?明主?试问今日之天下,除了今上外,哪有什么明主?真是贻笑大方!”   对方冷笑:“将军手握重权,自然不会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只怕将来失势,连条后路也没有,却成为天下人之笑柄,岂非累了将军一世英名?”   “名?哈哈哈,”吴铠再次放声大笑,“世间人皆重名重利重色,吴铠一样不重!须知吴铠今生,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似此等俗虑,岂还能牵绊吴某?”   室中一时默然。   “你走吧。”终于,吴铠悠悠一叹,“今夜之事,吴某只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对方只得哼了一声,调头离去。   吴铠在室中小立片刻,方才折返卧室。   其实,对于自身处境,对于整个时局,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但他更有把握的是,只要有夜璃歌在,傅沧泓便断不会对自己下手,纵然他要下手,夜璃歌也定会阻拦,是以,他最多丢官罢职,却无性命之虞,更何况这些年来,他手里经过的钱银多达数千万,他却未曾自取一毫一厘,可谓清清白白,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再说,半生征战,辅佐君王成就霸业,壮志已酬,不管史册如何记载,他自己却是余愿已了。   还有何可牵挂?   还有何可顾忌?   ……   “兔死狗烹。”   视线落在这四个字上,久久凝住。   “母后。”傅延祈不知道何时,将头凑到她跟前,仔细瞅瞅她的脸色,再看看那四个字,“母后,兔死狗烹是什么意思啊?”   “所谓兔死狗烹……”夜璃歌想解释,却忽然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似是想起什么来,站起身朝外走去,行至殿门处,却又停下——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再过问朝事,倘若今次……她该怎么做才好呢?   辗转思复再三,她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重新走回桌边,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斗大的仁字,命姣杏儿调了浆糊,自己亲自拿着,端端正正地贴在屏风上。   “仁?”傅沧泓走过来,抬高下巴,歪着小脑袋认真看着,“母后,这仁是什么意思啊?”   “仁,就是两个人,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应当礼让、尊重、宽容、包容对方,是为仁。”   “哦。”傅沧泓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这就是仁。”   当傅沧泓一脚踏进殿内时,便听到夜璃歌正在解释那个“仁”字,看着那个漆黑斗大的字,傅沧泓微微一怔——他知道,夜璃歌此举,定然有其深意。   “祈儿,只有一个心怀仁慈的君主,才能成为好的君主,只有人人都心怀仁义,天下才能真正昌明。”   “母……后……”傅延祈发怔,他毕竟年纪太小,对于这些大道理,是不太能明白的。   傅沧泓一声轻咳,将母子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父皇。”傅延祈的身子立即站得笔直。   “璃歌,你又在跟他谈治国之道了?”   “只是随口说说。”夜璃歌说罢,提步近前,替傅沧泓除去外袍,“今日朝上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   “嗯。”傅沧泓点头,旁边傅延祈已经捧来一杯香茶,倒是让傅沧泓十分意外,遂接过茶盏,含笑抿了一口。   “父皇,母后,祈儿告退。”傅延祈躬身行礼后退出。   “这孩子,倒是越来越懂事了。”夜璃歌忍不住赞道。   “也是你调教有方。”傅沧泓一边说,一边拥着她的肩膀,朝内殿走去,眼角余光却朝那个“仁”字多看了两眼。   步入内室,傅沧泓先凑到摇篮边,见小妙儿呼吸均匀地躺着,小脸蛋红扑扑的,愈发可爱,一时忍不住,俯身便要将她抱起,却被夜璃歌挡住:“让她好好睡吧。”   傅沧泓只得收回手,却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对了,京城中新开了一家聚珍斋,听说菜肴十分美味,实乃天下一绝,你要不要去尝尝?”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夜璃歌却颇觉意外。   “这也是国计民生嘛。”傅沧泓笑笑,“有兴趣没?”   “你是想——”夜璃歌笑眯眯地瞅着他,“借这个名目微服私访呢,还是真地馋?”   “当然,是想陪你解闷。”   “既这么着,那等你哪天有空了,咱们便去吧。”   夫妻俩又杂七杂八地聊了会儿闲话,方才就寝安歇。   ……   宫阁寂寂。   一抹小小的人影,悄无声息从殿内闪出,像狸猫般穿梭在扶疏花木之中。   立在云竹边,他抬起头来,看着空中的月轮。   那月轮很清很圆,却照不进他的心。   “喵——”云竹丛中,忽然响起一声细呜,安阳青璃蹲下身子,拨开竹丛,一个弱弱的,白色的小生物,映入他的眼帘。   禁不住诱惑,他伸出手去,把那小猫儿抱入怀中,小猫儿伸着粉粉的舌头,不住舔着他的手背,竟然半点不惧生。   “你也很孤单,是不是?”安阳青璃慢慢梳理着它柔软的皮毛,眸中满是爱怜,“看,这里的人都不理你,把你饿成这副模样。”   猫儿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喵”地叫了一声。   安阳青璃站起身来,他决定,要去为这只可怜的小猫,偷一点食物。   左右看了看,他辨明白御厨房的方向,脚步轻盈地朝前跑去。   夜已经深了,御厨房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抬脚从两个倒在地上的宫侍身边跨过,安阳青璃进了厨房,他左找找右找找,拉开一扇扇橱门,终于发现了一盆油炸小黄鱼,安阳青璃兴奋极了,拿起那盆小黄鱼,正要离开,一只手忽然从后方伸来,搭上他的肩膀,安阳青璃悚然一惊,手里篮子翻落,小黄鱼洒了一地,他慢慢地转过头,恰好对上一张圆圆的,胖乎乎的脸。   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视线最后落到洒落在地的小黄鱼上。   最初的惊慌之后,安阳青璃很快镇静下来,却听对方说道:“小公子是想吃鱼吗?”   “对。”   “请公子等一等,奴才这就再去给您做一盘。”对方说完,转过身走到烛台边,点燃烛火,开始熟练地给安阳青璃炒鱼,不一会儿,一盆香喷喷的,油色金黄的鱼,出现在安阳青璃面前。   “我可以把它拿走吗?”   “嗯。”   “谢谢。”安阳青璃说完,深深地看他一眼,端起小黄鱼,转身脚步轻盈地离开了御厨房。   直到行至一个僻静处,他的心才真正完全放松下来,蹲下身子,把小猫放到地上,将那盆小黄鱼推到它跟前,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吃吧,爱吃多少吃多少。”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张嘴叼起一条黄鱼,撒腿跑到一旁,这才放下小黄鱼,抬头看了看安阳青璃,然后才吃起来。   很快,一条小黄鱼下肚,小猫又跑回来,直到吃了四条小黄鱼,小猫舔舔嘴唇,很明显是吃饱了,它跑回到安阳青璃身边,弓着身子,不停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不好?”安阳青璃俯身把它抱起,在它的脸颊上亲了亲。   “喵喵。”小猫欢叫了两声,显然非常乐意。   这样,安阳青璃就有了他生命里的第一个伙伴,一只可爱的,小花猫。   第四百九十一章:天理   聚珍楼。   位于整个宏都最繁华的地带,车马喧喧,客似云来。   一辆马车在楼前停下,侍从掀起车帘,里面走出一对气度不凡的男女。   “二位,里边请。”店小二立即热情洋溢地迎上前来。   进得大厅,直上二楼,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小二立即呈上菜单。   “照你们店里的山珍谱,上一桌菜来,再来两坛状元红。”   “是,客官。”小二脆脆地答应着,退了下去。   片刻功夫后,菜肴流水价般呈上来。   “客官,这都是厨下才做的,两位请好好品尝品尝吧。”小二脸上满是殷勤笑意。   男子拿起象牙筷,拈起一筷送进唇中,略尝了尝,脸上浮起笑容:“不错。”   “多谢客官称赞。”小二躬身行了个礼,转头离去。   “璃歌,你尝尝看。”   夜璃歌也试了几筷,但觉唇齿噙香,确实异常美味,不觉胃口大开,又多吃了些。   “砰——”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遽响。   “你别动。”傅沧泓摆摆手,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俯身朝下看去,却见一个男子横着从窗户里飞出,跌落于地。   他复折身走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小二!小二!”   小二很快奔上楼来:“客官,什么事?”   “楼下是怎么回事?”傅沧泓的脸色很难看。   “呃……”小二面现难色,支吾了半天才道,“是京城里两个帮派火拼。”   “帮派?什么帮什么派?”   “红帮和铁头帮。”   “他们为什么火拼?”   “好像,是为了保护银的事。”   “保护银?”傅沧泓越听,越是觉得稀奇,“什么保护银?”   小二顿时不言语了,且目光躲闪,很明显,是心中有所戒惧。   “你且仔细说来。”傅沧泓从袖里摸出锭银子,放到他手里,小二见了银子,胆气自然粗壮起来:“其实,京中这两派复杂的斗争由来已久,都是为了多收些保护银,凡城中每户商铺,以及做生意买卖的,都要向他们交纳保护银,天长日久,商户们积怨颇深,还有人迁往郊区,红帮和铁头帮,偶尔收保护银的时候会撞在一起,自然免不了争斗。”   “是这样。”傅沧泓心头雪亮,略一摆手,让小二退下,自己回到桌边,看着那满桌子菜,忽然就没了胃口。   “觉得心里不舒服?”夜璃歌一语中的。   “嗯。”傅沧泓点头,端过酒杯来喝了一口,“想不到,宏都城中,竟然有这样的事。”   “你打算插手?”   傅沧泓唇边浮起丝冷笑:“倘若他们没闹出事来,我自然管不着,可他们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你说,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行,”夜璃歌点头,“那我给你个建议——像这种地头蛇,背后一定有官府衙门的人撑腰,否则断不敢在地方上如此胡作非为,你最好是找京察司的官员细询,或者,是吏部的人。”   “奇怪呀。”傅沧泓想了想,却道,“京中有这样的事,冯翊怎么会不知道?”   “他毕竟上了年纪,再则事多,一时照管不到,也是有的。”   傅沧泓便再没有言语。   待吃过饭,两人便结帐出了酒楼,本欲返回皇宫,哪晓得马车才刚行出一里地,前面拐弯处忽然传来一阵泼天喊地的哭声:“抢,让你们抢,这屋里还有什么,都统统抢去吧……我也不活了,不活了……”   “把马车靠过去。”   傅沧泓低沉着嗓音吩咐。   侍从依言,将马车停在拐弯处,傅沧泓让夜璃歌在马车里呆着,自己揭开帘子下车,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正抱着只簸箕,趴在地上号哭着,旁边有些人进进出出,正把柜子盆碗之类的东西从她屋里搬出。   傅沧泓利目一扫,视线最后落在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上,当即走过去,站到他身边,状似随意地道:“嗳,这怎么回事?”   “唉,造孽啊,造孽啊,”中年男子不住摇头,“她男人前些年得痨病死了,因其无子,娘家又不肯要,故此,夫家家族里的人,想收了她家的房子,无奈这女人脾气倒是硬,天天守着丈夫的灵位,死活也不肯挪,家族里的人因此邀了红帮的人,上门找麻烦……”   傅沧泓眸色冷了下去,细想了想,复折回马车边,隔着帘子对夜璃歌低语几句,夜璃歌掀帘下车,目不斜视,走到那女子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大嫂,你且不要惊乱,何不上衙门告他们去?”   那女子满脸泪光,双目红肿,头发散乱,不停地用手抹着脸颊:“告?怎么告?他们说我男人死了,这房子是族里的,就该收回去……这天下虽大,却没有我妇道人家可以讲理的地方。”   “既这么着,”夜璃歌沉吟,“我家倒有几间空房子,大嫂不如搬过去住吧。”   别说那妇人,纵然边上的人,也觉得惊讶极了,不由齐齐看向夜璃歌——他们在这世上活了如许多年,尚不知世间竟有如此异事。   妇人停止哭泣,转头定定地看着夜璃歌:“你说什么?”   “不就一间房子吗?”夜璃歌的容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此处不容你,自可往别处去,难道天下之大,还容不下你一介女子?”   妇人呆呆地愣住,好半晌才道:“可,可这是我丈夫的房子,他,他的灵位,还在——”   “放心吧,”夜璃歌轻轻握住她的手,“天理昭昭,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天理?”妇人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真,真有天理吗?”   “有的。”夜璃歌还是那么沉静,通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气势,“一定有天理的。”   “谢,谢谢。”妇人言罢,侧身行了个礼,“请夫人等等,奴家进去取了丈夫的灵位,就跟夫人,跟夫人走。”   边上人众一个个呆若木鸡,看着那妇人抱出灵位,跟着夜璃歌去了,方有人言道:“王嫂子这可是交了好运了。”   “是啊,遇上好心人了。”   “看来,这天子脚下,果然与别处不同啊。”   进得马车,妇人看着华丽的陈设,很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便安静下来。   马车在一座普通的小院子外停下,夜璃歌掀帘下车,唤出妇人:“你看,暂时寄居于此处,可好?”   妇人曲膝跪下,朝着夜璃歌重重叩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奴家只要求个落脚之处,便是上苍对奴家最大的眷顾。”   “既如此,你便在此处呆着,衙门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看着妇人进了门,夜璃歌方才转身,回到马车上。   马车再次启行,傅沧泓和夜璃歌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言语。   “你,”傅沧泓一只手攥着袍摆,“你一定很失望吧?”   “嗯?”   “宏都竟然有这样的事……”   “不是失望,”夜璃歌转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沧泓,你也知道,我多年行走江湖,见过很多很多的事,知道凡有人在的地方,总是泥沙混杂,这也不能怪你……”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沉默。   她并不想欺骗他,更不想欺骗自己,今日发生的事,确实令她十分地不开心,尤其是那妇人带泪的双眼,更是让她……   “我会处理好的。”傅沧泓沉声道,接着不禁懊恼自己——明明是出来散心的,结果却惹了一肚子闲气。   次日清晨,早朝过后,傅沧泓便将吏部尚书卢新唤入御书房。   卢新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而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让他心中惴惴不安。   “你可知道,京城中红帮和铁头帮相争之事?他们向商户收取保护银,而且还,还搅扰百姓,肆意滋事,难道这些,你就一点不知?”   卢新“扑通”跪倒在地:“微臣,微臣往日确有耳闻……”   “既有耳闻,为何不理?”   “微臣,微臣……”卢新语塞,额上微见汗意。   傅沧泓稍稍和缓语气:“你且暗中将这件事调查清楚,不要声张,朕怀疑京官中必然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要把这些人揪出来,一网打尽,使乾清坤朗,百姓安定,你,听清楚了吗?”   “微臣明白,微臣明白……”卢新连连叩头,起身离去。   傅沧泓手扶御案,默立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椅中。   看来,自己是在这宫里呆得太久,于外面的天地,竟然会一无所知……不对,怎么会一无所知呢?   “火狼。”   “卑职在。”   “你分布于各地的暗线,难道就没有消息传回吗?”   “消息?”火狼有些愕然,“什么消息?”   “不管什么样的消息,你都该及时通禀于朕。”   火狼沉默,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疏漏了什么地方,但皇帝如此问,肯定有缘故。   “且让卑职,仔细去打探打探。”他只能这样说。   “好。”傅沧泓点头,“朕要给你另外一道旨意。”   “什么?”   “告诉各地的暗线,倘有必要,可以及时亮出腰牌,与当地政府官员取得联系,见机行事。”   “皇上?”   傅沧泓一摆手:“无须多问,还有,你让他们留神地方官员的举动,详录在案。”   “是,皇上。”   火狼去后,傅沧泓陷入沉思——照理说,天下经过他与冯翊多年的精心治理,各个方面都有所改进,只是,像王姓妇人之事,只怕天下间并不少见。   这大概,才是让夜璃歌最不痛快的地方吧。   可是他,也无可奈何。   回到寝殿,见夜璃歌倚在榻上,轻轻摇着摇篮。   傅沧泓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歌儿。”   “嗯?”夜璃歌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   “你,你还是觉得不开心吗?”   “没有。”夜璃歌摇头。   “我,我是不是没有做好?”   “没有。”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你已经是个很出色的帝王了。”   “这话……怎么听着刺耳啊。”   “我知道,你很努力,很努力,只是有些事,不能急,也急不得。”   “是吗?”傅沧泓转头,看着摇篮里的妙儿。   “不过沧泓,你想想看,倘若是咱们的妙儿,落得像王大嫂那样的境地……”   “谁敢?”傅沧泓的双眼顿时竖了起来。   夜璃歌拿过他的手,握在掌中,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你是帝王,所以,你该有一颗仁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多设身处地地为你的臣民们想想,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朕,明白了。朕会努力。”   “嗯。”夜璃歌的唇角边,微微漾起几丝笑漪。   “歌儿。”傅沧泓眸中满含深情,“我……”   “你什么都不必说。”夜璃歌摆摆手,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扯痛,“凡事只要尽力就好,不可强求。”   夫妻俩又说了会儿话,小妙儿忽然哭起来,夜璃歌只好撇开傅沧泓,俯身将小妙儿抱起,不停地哄逗着。   “歌儿,你说有什么法子,可以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呢?”   夜璃歌忽然笑了。   他能想到这一层,真是太难得了。   “这个是两方面的,一个是加强对妇女的教育,另一个,则要赋予她们相应的社会地位,使她们能够合理合法地,从社会上赚取足够的钱财,养活她们自己。”   “你的说法可真是新奇,”傅沧泓含笑看着她,“朕以前可从来都没有听过,连那些朝廷重臣,也不曾跟朕说这个。”   “朝廷重臣自然不会说这个,他们都是大男人么……可是沧泓,你自己想过没有,如果天下女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她们不但能帮助夫君更好地治国安邦,同时,也能更好地教育下一代,接受教育,出外做工,不应该单单只是男人的权利。”   “这些话,”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你应该思量了很久吧?”   “是。”夜璃歌也不想隐瞒,“我确实思量多日,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所以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不说呢?”   “我想等你自己意识到这一点。”   “哦?”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要想改变,也不是一朝两朝。”   “那么你觉得,朕该从哪里着手呢?”   “建立女子私塾,让女人走出家门接受教育,给他们赚取银钱的机会。”   “只怕此令一下,将引起天下男人极大的不满。”   “是啊,”夜璃歌坦言,“你的话一点不假,男人们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妻子,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妻子听命于他们,不管他们的决断是否正确,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谓夫唱妇随,即如是也。”   傅沧泓默然。   对于她的话,他总是难置可否。   “所以,我只能是建议,至于你是否把这个建议落到实处,我也不知道,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天下女人手中没有刀,否则,不定早起来造你们男人的反了,或许到那个时候,你们男人就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   傅沧泓……   只觉得头上长出几根黑线。   ——要是天下女人都像自己的夫人,估计男人们没得混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知妻莫若夫   夜色深凝。   夜璃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   傅沧泓白天里的话,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或许这世间总是有如许多的无可奈何,纵然她不想管,那些问题也会像汽泡一样,浮出来。   身为一国之后,她知道,自己的种种般般,将来都会为人知晓,也许这天下间千千万万人,都在仰慕她的风华绝代。   她也并不想,不理睬那些女子。   只是,诚如傅沧泓所说,眼下要想推行她的国策,定然会触犯众怒。   这也意谓着,有那么多的女子,仍然将活在强大的夫权、父权压制下,被逼迫着过她们并不愿意的生活。   夜璃歌不禁微微地叹气。   皇帝家无小事,凡一波一澜,均会衍及太多的层面。   “你又在想什么?”傅沧泓走过来,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想天下。”   “天下,在你心里,天下果然比我更重要。”傅沧泓不由微微有些拈酸,遥遥想起当初,她立在宣安大殿上,语惊四座——“臣女之志,不在后宫,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一句志在天下,让他热血沸腾,一句志在天下,让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夜璃歌。   “你不要忘了。”夜璃歌站起身来,“这方天下,本来就是你的。”   “也是你的啊。”   “正因为如此,我也常常夜不能寐,想着从前所经历的一切,总觉得很多事如哽在喉,不吐不快。”   “我知道,你始终心忧家国。”   “沧泓,尽力吧,我希望你能做一个好的君王,我希望你能开创一番盛世,我希望,我脑海里的那幅图景,能经由你之手,成为事实。”   “我会的。”傅沧泓轻轻握住她的手,转头朝窗外看去,却见天空一片明净,浮云袅袅。   “若你能使怀土者得土,怀志者得志,能使野无旷夫,室无怨妇,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能让整个天下海清河晏,我想,之前所有的灾难,都会被得到原谅,那么我这一生,也将不会后悔了。”   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只觉心中一阵热血澎湃。   “璃歌,你来。”他心内一动,拉起夜璃歌朝外奔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傅沧泓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初见她的那一刻,怀着最殷切的愿望,想把生命里最快乐的事,与她分享。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   傅沧泓拉着她,一径奔上凌霄阁顶。   站在高高的阁顶望出去,但见四面云动,整个宏都城尽收眼底。   “璃歌,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夜璃歌脸上漾起浅浅的笑容,“我都看到了。”   “我,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帝王,使天下万民,都得到属于他们的福祉。”   “若能如此,当是天下万万人之幸。”   “能娶到你,才是我傅沧泓今生最大的幸事。”   在阁顶盘亘了好一晌,夫妻俩才拾级下阁,是时夕阳正好,无限斑斓的霞光,给他们披上一层轻纱。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宫侍们此起彼伏的喊声,沿途响起。   夜璃歌的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感慨——父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可曾看到今日的女儿一呼百诺?   可曾看到整个天下,都尽在女儿的掌控之中?   可曾——   也许,您不会后悔了吧?   ……   御书房。   “冯翊,朕欲在全国新建女子私塾,你觉得此事可行吗?”   冯翊微微怔愕,很显然,没有想到皇帝会这样说。   “怎么?有何不妥吗?”   “那倒没有,只是此事,颇为唐突啊,怕民众们一时无法接受。”   “那么,就选几个县出来,先试试看吧。”   “微臣遵旨。”   “还有,倘若你想到什么有利于家国社稷的策略,不妨呈禀于朕。”   “是,微臣遵旨。”冯翊再拜。   待冯翊去后,傅沧泓再埋头处理了一些奏折,方站起身来。   步出大殿时,却见外面明亮的阳光照得整个殿阁纤毫毕现,侍卫们排列于御道两旁,身形挺得笔直。   傅沧泓心中微觉舒畅,沿着长长的曲廊朝内宫的方向走去。   快进御花园时,却听一阵清雅的乐声传来,他心内一动,顿时收住脚步,抬眸望去,却见夜璃歌端坐在琴桌旁,挑,勾,抹,身姿曼妙而动人,无数落花自枝头被风吹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她的身上。   璃歌。   璃歌。   这才是真正的你吧,如此清雅脱俗,不染纤尘,有如闲花照水,空谷幽兰。   傅沧泓觉得,自己像被什么眩惑了,甚至不忍走过去惊扰她,只有立在原地默然等候。   却听铮一声响,弦乐止住,唯有几丝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于耳。   “高山流水?夫人?”傅沧泓走过去,摁住琴弦,微微俯下身子,“你这可是在寻找知音吗?”   “夫君听出来了?”   傅沧泓微笑点头,眉眼里全是笑意:“难道,我不是你的知音?”   “夫君若是知音——且往那边看。”   傅沧泓转头瞧去,却见石桌上不知何时,摆了个方阵。   “那是什么?”   “夫君不是说,乃璃歌的知音吗?夫君若能破此阵,便是璃歌的知音,倘若不能破阵,便不是璃歌的知音。”   “有趣。”傅沧泓摸摸自己的下巴,“夫人是打算考我来着?”   “算是吧。”   “倘若破了,可有奖励?”   “……有。”   “是什么?”   “不告诉你。”   “好吧。”傅沧泓不再与她争辩,走到石桌旁,开始凝神细观阵法,却见那阵环环相扣,着实不好解,他瞧了半天,也没看出头绪来,遂站起身,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再来破阵,冷不丁却见傅延祈站在石桌旁,正双眼骨灵灵地看着那阵。   “难道你——?”   傅延祈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舌头来舔舔嘴唇:“父皇,我——”   “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傅延祈还是没有直言,而是侧头瞧了瞧夜璃歌,见她正托腮小憩,这才很努力,很努力地踮起脚尖。   傅沧泓看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有些失笑——看来,自己平日里对他,着实太严肃了些,于是他弯下腰,将耳朵凑到他唇边。   听罢儿子的话,傅沧泓顿觉心头豁然开朗,不由得开心地拍拍儿子的小脑袋,伸手在石桌上划了两下,已然破开阵法。   “母后,母后!”小延祈顿时欢叫起来,“父皇赢了!父皇赢了!”   夜璃歌睁眸,淡淡朝他们父子扫了一眼——他们玩的那点花招,她早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揭破。   “母后。”傅延祈颠颠地跑到她跟前,“你是不是要给父皇惊喜啊?”   “嗯。”   “能,能让祈儿看看吗?”傅延祈的眼中满是希冀。   “祈儿想知道?”   “嗯。”傅延祈重重点头。   “那就跟母后来吧。”   夜璃歌言罢,转身朝内殿走去,父子俩随后跟上。   进得内殿,却见屋内陈设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父子俩相对看了一眼,都觉得不明白了。   “瞧,上面。”夜璃歌伸手朝上一指,却听“啪”的一声,空中炸开朵金花,内里掉出来些红红绿绿的豆子,洒落到父子俩跟前。   “这,这就是母后的惊喜?”傅延祈不禁连连拍手,“好玩,真好玩!”   “你捡一颗豆子,把它捏碎,再看看里边。”   傅延祈点头,俯身拾起颗豆子,依言捏碎,却见里面是一颗黑色的小珠子。   “母后,这是什么啊?”傅延祈眼中满是好奇。   “你放进嘴里,尝尝看。”   傅延祈把黑豆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着,只觉一股异样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   “好吃,真好吃。”   他当即弯腰,拾起一颗颗豆子,不停地捏碎,放进口里。   “给你父皇留点儿。”夜璃歌不由轻嗔道,又拿眼瞅瞅傅沧泓,“你不尝尝吗?”   “好。”傅沧泓点头,也俯下身子,拾起一颗来,放入唇中,细细地品尝着,果觉那味道甚是奇怪,当下不由问道:“此乃何物?”   “说出来,你未必明白,此物唤作咖啡豆,来自海外。”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儿个我检看内藏库,无意间发现一罐咖啡粉,故此,拿来做个试验。”   “试验?”傅沧泓顿时不依了,“你竟然拿我们做试验?”   “怎么样?味道不好吗?”夜璃歌做了个怪脸,自己俯身拾起一颗,捏碎表皮尝了,眉宇间的神情很是无辜,“这不很好吃吗?”   “骗你的。”傅沧泓走过去,把她抱进怀中,用力地亲了亲。   再看傅延祈时,翻遍大殿每个角落,正努力地搜寻剩余的咖啡豆。   “祈儿,看你的模样,很爱吃?”   “对啊,这小黑豆的味道真很不错。”   “那,等下次有了咖啡粉,母后再给你多做些。”   “好。”傅延祈拍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来,“母后,你要是天天给父皇出难题就好了。”   “什么?”傅沧泓的头发顿时竖了起来——这小家伙,存心想让他难堪,是不是?   傅延祈也做了个怪脸:“这样,祈儿就能天天得到母后的惊喜了,父皇,难道不好吗?”   “你个小鬼头。”傅沧泓不由瞪大双眼,故意做出非常凶恶的模样。   “好了,现在玩也玩够了,咱们用膳去吧。”   一手拉起傅沧泓,一手拉起小延祈,夜璃歌轻移莲步,朝外走去。   外间,曹仁早已领着众宫侍,摆下一桌子精美的御膳,一家三口坐下,夜璃歌又看看左右:“安阳小公子呢?”   “齐禀娘娘,已经让人叫去了。”   不一会儿,宫侍来报,说安阳青璃病了,卧床不起。   “病了?”夜璃歌听罢,站起身来,傅延祈也站起,轻轻地道,“母后,还是让祈儿去吧。”   “好。”夜璃歌想想,觉得也是,傅延祈与安阳青璃年纪相若,应该比她能说得上话,且先让他去瞧瞧。   第四百九十三章:偷得浮生半日闲   站在殿门前,傅延祈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着。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安阳青璃,这个同他年纪相若的男孩儿,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他想跟他成为朋友,可他总是在疏远他,仿佛他的心中,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那是什么呢?   若是寻常孩子,肯定按捺不住想去打听,可傅延祈不是,在夜璃歌的教导与熏陶下,他已经渐渐懂得,如何真正地尊重一个人,理解一个人,相信一个人。   所以,他选择了相信安阳青璃。   又等了半晌,他方才抬手扣门。   片刻,里面传出衣衬摩娑地面的沙沙声,殿门,开了。   “郡王殿下?”   “不要这样叫我,”傅延祈诚挚地看着他,“叫我延祈,好吗?”   安阳青璃怔住。   他本来不想相信他,可是他目光中的诚恳,却让他无法不相信。   “青璃,你病了是吗?”傅延祈抬起手来,去摸安阳青璃的额头,果然觉得微微有些发烫,于是转身,“你等着,我去叫御医。”   安阳青璃抬手扣住门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   他是真对自己好吗?   他不会嫌弃自己吗?   安阳青璃用力地摇摇头——自己怎么能想这些呢?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傅延祈的身上?更何况,他答应过舅舅,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是为了……   殿门外再次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深吸一口气,安阳青璃平复心绪。   傅延祈带着御医,迈进殿中。   “安阳公子。”御医先躬身,向安阳青璃请安,又在桌上铺了软垫,“公子请。”   安阳青璃走到桌边坐下,把手搁上去,御医眯缝起双眼,一手拈着花白的胡须,开始细细切脉,半晌后收回手:“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开两剂汤药服下就好。”   “多谢先生。”安阳青璃站起身来,弯腰行礼。   “御医,你一定要开最好的药,煎好了送来。”傅延祈叮嘱道。   “微臣遵旨。”御医躬身应道,方才提了箱子离去。   “青璃,你好好休息吧,我会转告父皇母后。”   就在他抬腿即将迈出殿门的刹那,安阳青璃忽然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们非亲非故,还有,我父亲母亲,也已经过世。”   “谁对谁好,难道一定要有理由吗?”   “没有理由吗?”   “如果我说没有理由呢。”   “那我,我心里不踏实。”   “如果,”傅延祈背对着他,此时的表情沉稳得十足像个大人,“如果一定要找什么理由,那就是——因为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吧。”   “嗯?”安阳青璃微怔,然后转身看着他,“没有母亲?可,可姨她,她对你很好啊。”   “她确实很好。”傅延祈抬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可是我,仍然很惦念自己的母亲,你知道吗,宫里人人都说,她是个坏女人,她勾引了父皇,可是只有我明白,她爱父皇,很爱很爱……她,很痛苦……”   安阳青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像是被什么,切出一条条,细碎的口子。   冥冥之中,这两个孩子的心又贴近了一步。   许久,他们都再没有说话。   “傅延祈。”安阳青璃忽然喊了声。   “什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倘若以后,你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也许你觉得,我这么说,有些不自量力,但我真是这样想的。”   “不,”傅延祈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并没有不自量力,而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朋……友?”   “对,是朋友。”傅延祈握起安阳青璃的手,轻轻地摇了摇,“我们是朋友,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背叛彼此,我们都会深深地相信彼此。”   “嗯。”安阳青璃重重点头,翘起唇角,非常开怀地笑了——他忽然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朋友,也并非什么坏事。   回到龙赫殿中,傅延祈如实把安阳青璃的情况向傅沧泓与夜璃歌说了。   傅沧泓未置可否,夜璃歌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你以后便多去陪陪他。”   “好,母后。”   膳后,傅延祈施礼离去,傅沧泓一直目送他走出殿门,忽然舒了口气。   “怎么啦?”   “这孩子,着实有些出乎我意料。”   “是啊,”夜璃歌拿过他的手,“无论怎么着,孩子总是无辜的,你不应该冷落他。”   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愧色,赶紧转开话题:“还是说说去仙乐山的事吧。”   “真要去啊?”   “当然,难不成,你以为我在骗你?”   “如果朝中事务安排妥当,那咱们就去吧。”   “好,一切交给我,你放心吧。”   “嗯。”夜璃歌弯起眉儿,浅浅一笑。   是日下午,傅沧泓叫来新晋的三名下卿,把朝中事务一一交代给他们,又令御行司的官员们备办车驾,三天后,一切齐备,傅沧泓同夜璃歌换上便装,轻装简从离开了皇宫。   马车缓缓地朝前行驶着。   傅沧泓轻轻抚了抚夜璃歌的小腹,满眸关切地道:“孩子还好吧?”   “嗯。”夜璃歌点头,“很好。”   “要是累了,记得告诉我。”   “知道了,看你,就知道罗嗦。”   “我也只会对你罗嗦。”   两人窃窃私语着,全然不察,时间过得飞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宫侍的声音:“皇上,娘娘。”   “何事?”   “已经到了驿站,请问皇上和娘娘,要稍作休息吗?”   “璃歌,你觉得呢?”   “这是什么地方?”   “启禀娘娘,此乃合州城外的玉溪镇,离合州城约有十来里地。”   “玉溪镇?”夜璃歌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听说这附近有个云蝶湖,颇有些意境,不若,咱们过去瞧瞧?”   傅沧泓当即咳嗽一声:“听到夫人的话了吗?立即启行!”   “是——”外面的侍从应了一声,旋即调转马头。   沿途但见青山绿水,白鹤飞舞,鸟语频频。   “好个神仙般的所在,真想在此处长居下来。”夜璃歌忍不住叹道。   “行啊。”傅沧泓抬手刮刮她的鼻梁,“朕立即叫人来,在此处起造一座竹屋,供咱们小憩。”   “你别劳民伤财了。”夜璃歌轻嗔,“虽然,你说只是起座竹篱小屋,但是下头的人,还不是拿了鸡毛当令箭使,只为讨你开心,不定又多弄出些什么名目来。”   “好。”傅沧泓捏捏她的脸颊,“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   “皇……公子,夫人,到了。”   车帘掀起,傅沧泓和夜璃歌下了车,联袂朝前走去,清新的风迎面吹来,让两人的身心顿时为之一爽。   确实是个好所在。   一带碧水,远处青山叠螺,近处绿草茸茸,开着一丛丛野花。   夜璃歌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向前方,俯身插下一朵,插在鬓边,偏转头看着傅沧泓:“好看吗?”   傅沧泓蓦地禀住了呼吸。   她问他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非常非常地好看。   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妻子会如此地好看。   他走过去,半蹲下身子,情不自禁地抬起她的下颔,细细地亲吻着。   侍从们悄悄地退了下去,天与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傅沧泓的呼吸忽然变得灼热起来:“我想——”   “想什么?”夜璃歌抱着他的脖颈,将自己挂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道,“你想什么?”   “你说我还能想什么?”傅沧泓低笑,蓦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前方。   “你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   碧葱葱的草地上,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风吹过,撩起他们的发丝,凌乱飞舞。   “璃歌。”   “嗯。”   “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爱我吗?”   “我也爱你。”   “有多爱?”   夜璃歌没有回话,而是看着他嘿嘿地笑,然后在他的鼻尖上咬了一口,傅沧泓立即夸张地叫起来,随即把她扑倒在地,不停地挠着她的胳肢窝。   夜璃歌“呵呵”笑个不停,用手推他,傅沧泓反而胳肢得更加有劲了。   直到两个人都有些疲乏,他方才停手,和她一起,肩并着肩瞧着头上湛湛青空。   “直到今天。”   “嗯……”夜璃歌叼着根草,含糊应道。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如此美好。”   “嗯……”   “你怎么不发表意见?”   “听你说就好啦。”   “我一个人说,多没意思啊。”   “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哪怕没有半点意义的废话。”   夜璃歌撑起半个身子,俯视着他:“那,就说说你闯荡江湖时的事吧。”   “闯荡江湖?”傅沧泓仔细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事啊。”   “比如?”夜璃歌开始挤眼睛。   傅沧泓心里发毛,顿觉不妙:“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哼哼。”   “哼哼是什么?”   “哼哼就是哼哼。”   “我……你直接问吧,别绕圈子。”   “比如,什么伊春坊的头牌,江南的名妓,以及,某个未出闺门的小家碧玉……”   傅沧泓的脸顿时红了,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说,有,还是没有?”夜璃歌比划了个手刀,横在他的脖子上,“老实交代。”   “让我想想。”傅沧泓立即表现出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   夜璃歌也不催促他,将双手环在胸前,安静地等着。   半晌,傅沧泓才抬头,怯怯地看她一眼:“真要我说?”   “当然。”   傅沧泓的表情立即变得很苦恼,先行举起双手:“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许跟我翻脸。”   “哼哼。”   “哼哼是什么意思?”   “哼哼就是哼哼。”   “那——我能不能保留?”   “不能。”   “真的不能?”   “真的。”   “好吧,”傅沧泓低下头,开始数手指,“一个,两个,三个……”   他的表情,看得夜璃歌很想笑。   抬起手,她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你慢慢数,数清楚啊,要是有一个遗漏,以后查到,均是重责不饶。”   “嗯,正数着呢。”   “几个?”   “六,六个?”   “真的只有六个?”   “七,七个……”傅沧泓的额头开始出汗。   “七个?”   “八,八个……”傅沧泓终于投降,“昔年我游走江湖,捧了那么多人的场,怎么算得过来,再说,我也真没有把她们放在心上,好璃歌,你就饶了我吧。”   “是么?”夜璃歌翻了翻眼皮。   “你看——”傅沧泓突然将手朝斜前方一指,夜璃歌知道他是想岔开话题,不过仍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对面山巅上,不知何时多了抹彩虹,悬在朵朵云彩之间——   “漂亮吧?”   “很漂亮,可惜这里没有画笔,要不我肯定把它画下来。”   “谁说没有画笔?”傅沧泓说着,变戏法般从衣袖里摸出个小巧精致的金盒,摁下机关,里面果然是一套更加小巧别致的文房四宝。   “看,这不很齐全吗?”   夜璃歌拿过金盒,眸中满是惊喜:“确实很齐全,只是,画在哪儿呢?”   “这里——”傅沧泓拉过自己宽大的袍服,在她眼前展开,倒确实是天然的画布。   夜璃歌点点头,当真蘸了墨彩,将眼前的美景一点点绘在傅沧泓的衣袖上,看着如此专注的她,傅沧泓眸中满是怜惜,禁不住又凑上前去,凑唇吻了吻她的额头。   “别闹。”夜璃歌语带娇嗔。   傅沧泓不听,反而亲得更加厉害。   “沧泓?”夜璃歌顿时不乐意了,拿眼瞪他。   “好,我不闹,你画吧。”   收完最后一笔,夜璃歌侧着脑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不错,真是不错。”   “拿回去,好好作纪念。”   夜璃歌站起身来,刚要动步,傅沧泓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去?”   “洗画笔啊。”   “还是我去吧。”傅沧泓说罢,也站起身来,接过她手里的笔,朝溪边走去,夜璃歌站在原地,高举双臂,舒舒服服地深吸一口气。   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可真是难得。   第四百九十四章:世道人心   几滴水忽然飞洒到脸上。   “傅沧泓!”夜璃歌大吼。   “嘿嘿。”男人傻笑,把脸凑到她跟前,“小器鬼,逗你玩嘛。”   “回去了。”佯作生气,夜璃歌掉头就走,傅沧泓赶紧追上来,拉她的手,“别别,别呀。”   “不理你。”夜璃歌甩掉他的手,继续朝前走,唇角却忍不住勾起丝笑。   傅沧泓于是加快脚步,用肩膀撞她。   两人一路走回马车旁,侍从迎上来:“公子,夫人。”   “出发。”傅沧泓吩咐一声,拉着夜璃歌上了马车,车辆启动,驶向前方。   清凉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拂过两人的发丝。   夜璃歌将头靠在傅沧泓肩上,微微阖上双眼。   “累了?”   “有那么一点。”   “那就睡会儿,等到了地方,我叫你。”   “好。”夜璃歌点头,再往他怀中靠了靠,沉沉睡去。   忽然,马车一抖,停了下来,傅沧泓霍地睁眼:“怎么回事?”   “公子,”侍从的声音传进,依然十分地镇定,“好像,是山贼?”   “山贼?有山贼?”   “公子请稍候,属下前往查看。”   车外静默了一会儿,再次响起侍从的声音:“公子,前方站了一彪黑黢黢的人马,横挡在路中间,问他们是谁,也不答话。”   “让他们为首之人出来问话。”   “是。”   又过了片刻,侍从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他来了。”   傅沧泓手掌一挥,扫开车帘,但见黑糊糊的夜色里,站着个神情麻木呆滞的男人,面黄肌瘦,双眼空洞无神。   这是——   “大爷,”那人忽然曲膝跪了下来,朝着傅沧泓重重叩头,还不住地朝车前爬,“行行好吧大爷,俺们七天没吃东西了……”   “七天没吃东西?”傅沧泓微微一怔,“龙七,把他扶起来。”   “是,公子。”侍从一探手,将那汉子从地上拉起来,沉声道,“好好回话。”   那汉子只是抬起手,用脏污的衣袖不停抹着脸颊。   “为什么七天没吃东西?”   “俺们,俺们那一村的粮食,都被抢匪给劫掠走了。”   “抢匪?哪儿来的抢匪?”   “俺们,俺们也不清楚。”   “为何不报官?”   “报过了,官府老爷说,他们也管不了。”   “你们县里的大老爷姓甚名谁?”   “俺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谁知道这些个?”   傅沧泓皱起眉头——还真是乡下百姓,一问摇头三不知。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都是咱们村的壮丁,有好几十个,村子里还有几百老弱病残,妇人和孩子。”   傅沧泓一听,不由也有些为难——这么多人,纵然他想救济,只怕也救济不过来啊。   “对了,你们县里可有米铺,或者其它卖吃食的?”   “有。”   “龙五。”   “属下在。”   “你且领着他们前去,购买粮食分发给所有人。”   “是,公子。”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该男子立即跪伏在地,连连叩头。   待龙五领着他离去,傅沧泓坐回车中,却见夜璃歌睁开眼眸。   “吵着你了?”   “没有。”夜璃歌摇头,“只是如此,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你认为?”   “或许我们该在此处歇宿一夜,待天明时分,去见见此地的县大老爷。”   “好,只是如此一来,又扰了你的兴致。”   “无所谓。”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你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心系子民是你的责任。”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眸中含着无限深情。   “龙七。”   “属下在。”   “将马车赶到僻静处,暂作歇息,明日清早,且往县衙。”   “是。”   龙七依言而行,将马车驶至一片小树林,然后和护卫们分散开来,拱卫着马车,直待到天色放明。   服侍傅沧泓夫妇用餐的功夫,龙七因道:“公子,这件事,还是交给卑职去处理吧。”   “不,本公子亲自去。”   “是啊,”夜璃歌弹弹手指甲,“我也正想去看看,那个县官是什么模样呢。”   当下两人换了便装,闲闲散散往县衙而去,沿途但见田地荒芜,两旁的房舍破破烂烂,时而有衣衫褴褛者出没其间。   直到进了城,情况也并无好转,两人问明路径,行至衙门处。   傅沧泓拾级上了石阶,拿起鼓槌,照着鼓面就是一阵猛敲。   没一会儿,一名皂隶剔着牙齿走出,看见傅沧泓,两眼顿时竖起:“敲什么敲?敲什么敲?这一大清早,哪儿来的?”   傅沧泓当胸一抱拳:“村子里发生了匪患,故此前来请官爷们发兵。”   “匪患?发兵?”皂隶吊起两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这年头,哪一天没有鸡鸣狗盗之事?也用得着上衙门?去去去,我奉劝你啊,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省得呆会儿讨老爷的板子打。”   傅沧泓仍旧一脸镇定:“那你们这衙门,是做什么的?”   “衙门?”皂隶再次扫视着他,“没听说过吗?衙门自古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想要老爷发兵,也行啊。”   他说罢,伸出一只手来。   傅沧泓从怀中摸出张银票,塞到他手里。   衙役大约没有想到他会真给,略微一愣后,拿起银票仔细看了看,脸上顿时流露出笑容,那神情完全变了:“你且等等,我这就进去通禀大老爷,一会儿就发兵,一会儿就发,啊。”   傅沧泓便在门口立着,约摸一盏茶功夫,那衙役便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一名戴着瓜皮帽的师爷。   “哪个村遭匪了,啊?”师爷拈着下巴上的山羊须。   “玉溪镇。”   “玉溪镇啊?”师爷的脸色顿时微变,将手一摆,“这事,我们可管不了。”   “你们不管,那谁管?”   师爷脸上浮起几许冷笑:“谁爱管,谁管去。”   “你——”傅沧泓气血攻心,也微微冷笑,“朝廷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嘿嘿。”师爷不答话,反而出声讽刺道,“你才出来混的啊?不懂这世上的规矩啊。”   “我就是不懂,那你教我?”   “告诉你,如今这世道,宁可无功,但求无过,哪个衙门不是混日子,你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使了!”   “如此说来,纵然明天盗匪烧了你们家衙门,也是不理会的?”   “那就,等他们烧到衙门再说呗。”师爷说完,朝后退去,吩咐皂隶道:“关门,关门。”   衙门缓缓地合拢了,傅沧泓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门外。   他一直以为,自己治下,定然盛世太平,没想到,没想到……   悄无声息地,夜璃歌走到他身后,立定,右手抬起,落在他的肩上,无声地安慰着她。   “你说。”傅沧泓转头,“你说世道人心,为什么会是这个模样呢?”   “沧泓,你怕是在皇宫里呆得太久,对于外面的世界,已然陌生。”   “外面的世界?什么是外面的世界?”   夜璃歌轻叹一口气:“外面的世界,就是外面的世界啊,人情世故本就如此,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只为自己活着,只为利益活着。”   “不对。”傅沧泓摇头,“朕治理的天下,不该是这个模样。”   说完,他走到一旁,重重一拳砸在墙上:“朕就不信了,找不到一个肯为百姓出头的人。”   夜璃歌怔了怔,才接着道:“俗话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或许,有什么俊彦才杰,正埋没于此,也不一定。”   “那么,你觉得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夜璃歌想了想,才道:“第一种,你冲进衙门去,亮出自己的身份,强令县官出兵,不过我估计,这县官下面也未必有什么好兵;第二种,咱们回到玉溪镇,解决问题;第三种,就是寻找你所以为的——贤才。”   微微地,傅沧泓拧起眉头。   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心里有些疙瘩。   夜璃歌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是帝王,他任何一个微小的决断,都有可能波及很多人的命运。   她希望他是明智的。   “我们四处走走吧。”终于,傅沧泓这样吧。   四处走走,也许这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沿着县衙往前走去,只看见一个个神情麻木的人,迈着机械的脚步走来走去,街道上到处是垃圾,以及腐烂的菜蔬。   傅沧泓越来越失望。   “嘻嘻,嘻嘻。”几声顽童的轻笑传来,两人站住脚,抬头看去,但见几个蓬头垢发的孩子,正趴在一户人家的窗沿上,朝里观望,“你看邵呆子,又在研究他的破烂机器。”   “是啊,还说能打破抢匪呢,结果却把自己的房子都给烧掉了,只能跑到这个地方来住。”   “是啊是啊,我娘说,别跟他来往,这个人脑子有病。”   小孩子当中又发出阵嘻嘻的笑声。   傅沧泓夫妇俩对视一眼,抬步走过去,在檐下立定,定睛看时,却见那破屋里确实有个布衣男子,正背对着他们,鼓捣什么。   两人正想看个究竟,忽听那人拍手喊道:“成了!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疯疯癫癫地跑出来,一把抓住傅沧泓,吼道:“快走!”   傅沧泓一闪神,已然被夜璃歌拖出老远,蓦地听得“轰”地一声,破屋的房顶飞上半空,旋了半晌后才坠下地来,跌得粉碎。   “哈哈!哈哈!”男人拍着手,又是大叫,又是大笑。   “邵呆子,你又在折腾什么?”一名铁塔般的大汉忽然从旁侧里杀出,手拿一柄明晃晃的斧头,粗声粗气地吼道。   “我折腾什么,关你屁事!”邵呆子转头,瞪他一眼。   “你怎么说话呢你?”那大汉顿时不依了,冲上前来,一把揪住邵呆子的衣领,提起钵孟大的拳头,想要将他狠揍一顿。   “住手。”傅沧泓一声轻喝。   第四百九十五章:异材   邵呆子和大汉同时停手,转头看着傅沧泓。   “你说,有法子可以击退枪匪,是吗?”   邵呆子眼珠一转,忽然变得不呆了:“我有说吗?”   “你——”傅沧泓浓黑的眉头扬了起来。   “我说这……小哥,你可别信他的混话,信了准倒霉,他呀,成天关着门折腾,结果呢,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弄得左邻右舍鸡飞狗跳。”   傅沧泓眉头紧紧地拧着。   邵呆子却不为自己辩解了,一把拉开大汉的手,不耐烦地道:“松开,松开。”然后整整衣衫转头就走。   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   整件事要是到此,就该结束,哪晓得前方忽然跑来一个疯疯癫癫,满脸泪痕的女人,一把揪住邵呆子,张口朝他脸上吐着唾沫:“邵前光你这个混蛋,赔我的母鸡,我的母鸡呢?”   不知道为什么,适才还狂狷不羁的邵前光,这个时候却变得老实起来了,吭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倒是那大汉微微冷笑道:“五妹子,你看他如今穷得连一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了,拿什么赔你的母鸡?你要么扯着他去报官,要么,就自认倒霉吧。”   五妹子呜呜哭得更加厉害。   “邵前光,”一道凉幽幽的声线忽然响起,“倘若你肯说实话,这母鸡钱,我倒是可以替你给。”   一句话,引得三个人同时转头,定定地看向傅沧泓。   五妹子显然不相信,天底下竟有这般好事,一时止了泪,眸中满是疑惑。   “你真肯给?”   “当然。”   邵前光咳了两声,看看满脸泪痕的五妹子,重重咬牙:“行,你给她二两银子,我便告诉你实话。”   “二两?”五妹子迟疑了一下,道,“用不了这许多……只要八吊即可……”   邵前光看看她:“从前你晒在院子外面的被褥,也,也是我偷的,一并算上。”   三个人同时不言不语了。   傅沧泓转头看了夜璃歌一眼,夜璃歌随即从袖中摸出二两银子来,递邵前光,邵前光再转给五妹子。   拿了银子,五妹子也不哭闹了,转身自去。   那大汉自觉有些讪然,也趿着鞋履去了。   邵前光这才搓搓手,走到傅沧泓跟前:“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傅沧泓抬手,朝他那座已经摇摇欲坠的破砖瓦房指了指:“你刚刚,在研究什么?”   “火弹。”   “火弹?为什么要研究那个?”   “因为我喜欢。”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邵前光,”傅沧泓觉得有些恼火了,“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抢匪,冲进县城里来吗?”   邵前光先是一愣,接着道:“公子,你这话说得奇怪,县里的大老爷对百姓的死活皆不理睬,何况我只是一介草民?”   “既身为男儿,岂不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公子这话,只好对那起书呆子说去,我邵前光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草民,自家尚不能养活自家,还谈什么治国安邦?”   傅沧泓也有些语塞,按说,邵前光这话说得并不过分。   默了一瞬,他又道:“你既有特异本领,为何不去州府考个功名?”   “功名?”邵前光唇边冷笑更甚,“想这满天下的大官小吏,哪个头上没有功名,可你何曾见过他们尽心尽力为天下百姓办过一件实事?都不过尽想着如何刮地三尺,填充自己的腰包罢了。”   傅沧泓顿时噎住,幸而他当皇帝如许年,早已将当年的锋芒收敛了许多,否则肯定当场咆哮,把这个不识相的家伙拉出去砍了。   眸色深了深,傅沧泓又道:“照这么说,倘若让你去做官,必定能做个好官了?”   “我不做官,也不稀罕做官。”   “那你想如何?”   “从军。”邵前光正了正脸色,神情倒变得诚挚起来。   “从军?”   “是,我研究过北宏军中的枪械,觉得大都陈旧不堪,应当全部改良。”   这倒是个新奇的异论。   傅沧泓也平复了心中的火气:“既这么着,你且用你研制的武器,击退城周围的抢匪再说,若有成效,我便推荐你去最好的军营。”   “真的?”邵前光眼中一亮。   “当然。”   “只是,我眼下缺少人手。”   “要多少人?”   “十个。”邵前光举起两手晃了晃,“我要十个,十个青壮年男子。”   “行。”傅沧泓毫不迟疑,“你去把城里的青年男子叫出来,我付他们银子,让他们出一趟差。”   有银子?自然很好说话。   很快,邵前光就叫来三十余名青年男子,傅沧泓从中挑了十人,说好每人给五两银子,事情完成后再给五两,这些男人哪里见过这许多银两,自然个个奋勇。   “现在,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邵前光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亢奋,将手一挥,便领着所有人冲进屋中,不一会儿,每个人扛了个大瓦罐走出,像一支临时组合的雇佣兵那样,朝城门的方向冲去。   “这人,”傅沧泓两眼微微眯缝起,“倒是个怪才。”   “咱们跟去瞧瞧。”慢说傅沧泓,就连一向心性高傲的夜璃歌,也对这邵姓男子,生出点兴趣。   两人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跟在邵前光等人身后。   直到玉溪镇附近,邵前光令所有男子停下,整个人目光闪闪,精神抖擞,十足像一头正准备发起攻击的豹子,他比划着手势,让青年男子们分散开来,潜伏在各个角落里,自己扛着瓦罐,大摇大摆地走进镇中。   此时暮色正浓,石板道上一片荒寂,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显然已经被抢匪吓得胆破魂惊。   傅沧泓和夜璃歌蹲在一棵树上,仔细观察着他的动静,但见邵前光将瓦罐藏在一堆稻草里,然后敲开一户户房门,和他们交谈。   天色一点点变得黑暗,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邵前光转头朝空荡荡的石板路看了一眼,闪身跑回镇口,将手臂一挥,青年们立即冲出,同时,百姓们打开各自的门,让青年们进去。   一扇扇窗户相继打开,内里黑漆漆一片。   “大哥,你说咱们这次,要是抢两个漂亮的妞儿回去,那该多好。”   “这破地方,有什么漂亮妞儿,要漂亮妞儿,得去京城,明白不?”   “那就凑合着吧,有,总比没有强。”   说话间,几匹马儿已然进了镇子,打头的抢匪很快发现不对劲,将手一摆:“奇怪,这玉溪镇今夜怎么如此安静?有点不寻常啊。”   “大概,是被咱们吓怕了吧。”   “会不会——”领头的抢匪显然比较谨慎,后边的喽罗却性急地撺掇道,“大哥,这地儿咱们来过多少次了,熟门熟路,怕什么?”   说着,他一拍马背,就冲了出去。   打马来回在街道上跑了一圈,没有异样,喽罗颠颠地跑出来,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大哥,我就说吧,没事儿。”   抢匪首领那颗悬着的心,也微微地,微微地放了下来,领着所有大队人马进了镇子,刚过中街,蓦然听得空中风声大作,飞出几大团黑糊糊的东西。   枪匪们下意识地挥起手中的弯刀劈去,且听“哗啦”几声碎响,瓦罐四分五裂,继而,惊天动地的响声,冲天的火光,皮肉烧焦的味道,惨烈的嘶嚎,马儿的长啼……   饶是傅沧泓与夜璃歌见惯征战厮杀的场面,此时也不禁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   想不到,一个瓦罐居然有如此大的破坏力!   只是,冲天的火焰自然也把屋子悉数点燃,不过邵前光很显然想到了这一点,领着所有民众早已撤去。   东方天边渐渐绽露出曦色,夜璃歌和傅沧泓这才瞧清下方的情形——却见抢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从树下跳下来,傅沧泓仔细检看着残骸,心中愈发胆寒——倘若这邵前光是个心怀歹意之人,只怕整个县城早已成了废墟,而县中百姓,居然将此人当成怪物。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傅沧泓一时也难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慨。   “此人用之则为栋梁,不用,实是暴殄天物。”   “依你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可小看的人。”   “唔。”傅沧泓站起身来,“只是可惜,还找不到一个人,来替代灌县那位大老爷。”   夜璃歌沉吟:“或许,你可以留下一名护卫,暂时代领县职,等找到合适人选,再令其前来就职。”   “有理,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起身离去,行不多远,却听前方传来阵鼓噪,原来是那帮年青人,围着邵前光在欢呼。   傅沧泓和夜璃歌默默地站立着,没有近前,或许,这件事,会改变很多人对邵前光的看法吧。   他们再没有惊动任何人,就那样悄悄地走了。   回到马车里,傅沧泓紧紧地握住夜璃歌的手,眼中浮起丝丝歉意:“对不起,又让你为这些琐事操心了。”   “怎么是琐事呢?”夜璃歌摇头,“我说过了,无论什么时候,国事,都比我的事更重要。”   “你总是这样通情达理,让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就什么都不必说吧。”   第四百九十六章:瞬间沧海   马车再次启行,历经四个时辰后,抵达仙乐山的山麓。   “公子,夫人,请。”   傅沧泓和夜璃歌下了马车,定睛看时,见天色已然黑尽,四围都是树林。   “龙三,可有找到歇宿的地方?”   “有,在树林中发现一座小木屋,属下已经命人收拾出来,请公子和夫人移驾。”   在侍从的簇拥下,两人进了树林,行不多远,便见前方果然有一座小屋,屋中亮着灯火。   进屋一看,却见桌椅器物无不收拾得齐齐整整,傅沧泓握着夜璃歌的手,走到主位坐下,沉声吩咐道:“加强戒备,今夜就于此地暂住。”   “是,公子。”   月亮升起来了,淡银色的光辉透过窗户,洒在浅梨色地板上,屋子虽然很简陋,但两人都觉得分外温馨。   “歌儿。”傅沧泓将夜璃歌拥在怀里,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真好。”   “你是不是觉得累?”夜璃歌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如果你觉得累,就好好歇息歇息吧。”   “不累。”傅沧泓无限深情地望着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不会觉得累。”   “还是早些睡吧。”夜璃歌欲起身,却被傅沧泓一把摁倒在枕上,他漆黑的双眼一直深深望进她的眸底,“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面对他如此深凝的目光,夜璃歌不禁轻轻屏住了呼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啊?”夜璃歌黛眉微颦,“好端端地,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   “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想,很想很想——只是找不到机会,璃歌,”他用大半个身子压着她,微带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璃歌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心思有时离我近,有时离我远,常常让我觉得无从琢磨。”   “是吗?”夜璃歌的唇角微微朝上扬起,“所以?”   “我心中很不安……一直都觉得不安,觉得,觉得你,就像我的一个梦,做了很多年,仍然没能醒来的一个梦。”   “傻瓜。”夜璃歌一声轻嗔,“我不是在你的身边吗?怎么会是梦呢?”   傅沧泓摇头,更加用力地拥紧她:“也许是爱你太深,所以太怕失去,我不能失去你,歌儿,我不能失去你……”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乱,开始拼命地吻着她的脖颈、额头、瑶唇,直到夜璃歌无法呼吸。   渐渐地,夜璃歌发出阵低喘,引得男子更加动情,刹那之间,他们仿佛回到很久以前,那些渴望着彼此,激情渴望着彼此,却始终无法靠近的时光里。   他喘息、嘶吼,原始的冲动让此刻的他就像一匹野马,叫嚣着反复地索取。   微颦着眉,夜璃歌承受着来自心爱男子的炙热,娇躯起伏,迎合着他,直折腾到天将见明,傅沧泓方才伏在她胸前,疲惫地睡去。   抬起手,夜璃歌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髻,眸眼深深。   直睡到正午时分,傅沧泓方才睁眸,看着她微带腼腆地一笑。   “起床啦。”夜璃歌将他推开,自己下地,未及穿衣,却又被傅沧泓拉了回去。   “陪我。”他再一次扑上来,紧紧地将她拥住。   两人又交叠到一起,直到夜璃歌的肚子“咕咕”直叫,傅沧泓方才将她放开,任她穿上锦裳。   “你乖乖躺着,我去让他们送饭菜进来。”   谁料刚刚打开房门,便见门口放着一个食盒,夜璃歌当即提起食盒,折回房中。   打开食盒看时,却见里面放着一只烤鸡,并几碟清淡的小菜,夜璃歌不禁赞道:“看起来,你手底下这帮人,倒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那是自然。”傅沧泓斜躺在枕上,浓眉微微朝上扬起,“若不如此,朕早让他们回家去耕地去了。”   夜璃歌掩唇轻笑,把食盒里的碗碟都取出来,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又拿眼去瞪傅沧泓:“懒猫,还不起来?”   “你喂我。”傅沧泓非但不动,反而有意撒娇。   拿起碗筷,夜璃歌挟了一筷送到他嘴里,傅沧泓立即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一脸十分沉醉的模样。   夜璃歌又盛了一碗饭,慢慢地喂给他。   直到傅沧泓吃饱,她才另取一只碗,盛了饭慢慢吃,傅沧泓倚在枕上,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咽下最后一粒米,夜璃歌收拾碗筷,送出门外,转身回到屋里,却不上榻,只在对面椅中倚着。   “你干嘛不过来?”傅沧泓眯起两眼,唇角漾起邪气的笑,“怕我把你给吃了?”   夜璃歌睨了他一眼,阖上双眸,正要朦胧睡去,娇躯忽被人一把抱起。   “还是去榻上吧,榻上暖和。”男子的嗓音低沉而醇厚。   柔软的寝被覆上身,夜璃歌立即觉得阵阵暖意直达心里,不由朝傅沧泓怀里靠了靠,男人这才满意地吸了口气,不再折腾她。   天亮了。   阳光洒进来,满室清明。   夜璃歌动了动身子,长睫微颤,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男人那宽厚结实的胸膛。   他还睡着。   呼吸沉稳,神情宁定。   就像一个孩子,夜璃歌不禁抬手,细细描摩着他的眉,他的眼,他冷峻的脸型。   很多年了,他似乎依然是那样,从来没有变过。   只是,今日的他似乎睡得特别沉,也许,是因为离开了皇宫大内,再没有身为一国之君的沉重压力,抑或许,是因为心里再无牵挂。   脑海里浮闪过往昔种种,夜璃歌不禁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   犹记当年初相见,瞬间沧海,瞬间桑田。   房门外忽然响起几声轻叩,夜璃歌站起身来,起身落地,拉开房门,却见一名侍卫正站在外边。   “何事?”   “启禀夫人,上山的软轿已经备得。”   “是这样,”夜璃歌回头朝屋里看了眼,“你且去吧,若无吩咐,只在原处候命。”   “是,夫人。”侍卫应声退下,   夜璃歌复折回房中,也不上榻,走到梳妆台边坐下,拿起玉梳来,慢慢梳理着青丝,挽成髻子,绾在头顶,习惯性地打开抽屉,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夜璃歌失笑,这才想起,此地乃仙乐山,不是宫里。   几缕幽香忽然飘入鼻中,转头看时,却是傅沧泓,将一个朱红色的匣子递到她跟前。   “这是什么?”夜璃歌抬头,略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猜猜。”傅沧泓有意逗她。   “你不说,我还不理会呢。”夜璃歌故作生气,将头转向一旁。   傅沧泓轻轻将化妆盒搁在桌面上,摁下开头,但见里面是一个个的小方格,或盛着胭脂,或盛着银粉,还有花黄、珍珠粉……夜璃歌眸中不由闪过丝惊喜,她虽舞刀弄剑惯了,不甚捣弄这些花儿粉儿,但最近几年来,性子却愈发改了,一直被她自己压在骨子里的小女儿性情,也于不知不觉间冒了头。   “来,试试。”傅沧泓索性端过张凳子来,在她身边坐下。   “真要试?”   “当然。”   夜璃歌便伸出个指甲,挑起几许薄粉,在掌心里揉匀了,轻轻拍在脸上,轻轻抹开。   这粉底成色极佳,带着股清馨的花香,沁人心脾。   傅沧泓仔细地看着,连连点头:“不错。”   自己又挑了胭脂,染上她的双颊。   闺房之乐,比起杀场征战,果然又是另一番风情。   贴花钿,横插珠钗,一颦一笑间的风情,绰约动人。   傅沧泓痴痴地看着她。   若是从前,夜璃歌必然会闪避,或者轻嗔,可是这次,她却没有,也那么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的心底里去。   “你——”两个人同时出声,却又打住。   傅沧泓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抱住,而夜璃歌,也深深靠进他的怀里。   过了很久,他们两人方才分开。   夜璃歌站起身来:“沧泓,我想出去走走。”   “等等。”傅沧泓言罢,转身翻找出一顶帷帽,轻轻覆上她的头顶,这才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两一同出了门,踩着丛丛野草走进树林里。   树林里很幽静,只有鸟儿偶尔拍着翅膀飞过。   一切美好得宛若仙境,而他们是公主和王子。   其实也是。   “沧泓,你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傅沧泓神秘地笑笑:“在这里不方便。”   “不方便?”夜璃歌转头看看四周——怎么就不方便了?   “等明天上了山,我再告诉你,好么?”傅沧泓卖着关子。   “好吧。”夜璃歌不再深究,两人在林间盘亘了许久,方才返回小木屋。   次日清晨,两人便乘轿上了仙乐山,至半山腰,傅沧泓便令人住轿,自己携着夜璃歌,沿着长长的山道继续前进。   仙乐山果是名不虚传,乳白色的雾气像轻纱一样笼罩着层峦叠嶂的葱茏树木,有七彩的鸟儿,展翅飞来飞去,时而洒落清脆的鸣声。   登上山顶,却又别有洞天,站在偌大的山石上极目望去,却见对面一座山头,若隐若现。   “那是——”   “璃歌。”傅沧泓一把抓住她的手,嗓音有些发颤,“你愿意,你可愿意,愿意同我走过去?”   “走过去?”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异色,看看脚下,再看看对面,“这要,怎么走过去?”   “你相信我吗?”   “啊?”   “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来。”傅沧泓说罢,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向悬崖边。   夜璃歌顺从地跟上。   “闭上双眼。”   站在悬崖边,但觉寒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蒎起两人的襟袍。   身体忽然变得轻盈,夜璃歌怔忡间,感觉自己就像踩上一团云,软绵绵地……   “别睁开眼。”男子的声音很轻很柔。   “嗯。”夜璃歌点头,只是轻轻贴上他的胸口,约摸两盏茶功夫,她感觉双脚着地,这才睁开双眼,但见一座琼楼玉宇,突兀地映入眼帘。   “这,这是什么地方?”   “天宫。”傅沧泓眨眨眼,眸中俱是暖暖的笑,“听说,只有神仙才能住在里面。”   “那我们岂不是神仙?”   “当然,咱们俩在一起,到哪里都是神仙。”傅沧泓说着,携起她的手,拾级登阙。   雕梁画栋,金墀玉阶,整个殿阁建在一块巨大的汉白玉上,确实不像是人间,连见惯人间奢华的夜璃歌,都不禁微微地皱起眉头:“到底是谁,竟如此大的手笔?”   第四百九十七章:庆幸   “理他呢,既然咱们到了这里,便是咱们的。”   傅沧泓言罢,握起夜璃歌的手,大步流星地登上石阶,站在栏边望去,但见四面云海起涌,苍穹浩远,让人顿升飘飘欲仙之感。   “沧泓,现在我们已远离尘世,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了吧?”   傅沧泓沉默了一瞬,方才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放到夜璃歌手里,夜璃歌见那锦囊针脚绵密,做工精致,不由微微颦起娥眉,有些奇怪地道:“这是什么?”   “皇考秘录。”   “皇考秘录?”夜璃歌立即想起,很多年前在秘道里,见过的铭文。   “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因为它,牵涉到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   “秘密?”夜璃歌更加不解——天下间,还有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吗?   “很重要?”   “很重要。”   “怎么重要?”   “据皇考秘录记载,凡天耀星出现之年,北宏皇族必遭遇大的灾劫……”   “上一次天耀星出现?”   “是在……十年前。”   夜璃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天耀星每一次出现,北宏就会失去一位帝王。”   “所以?”   “我不知道。”傅沧泓双手扶着栏杆,嗓音有些寂凉,“我……不知道。”   夜璃歌沉默。   “所以,我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   “别乱说。”不等他把话说完,夜璃歌已经抬手抚住他的双唇。   两人定定地看着彼此,一时都没有言语。   “或许事情,不会发生呢。”   “……”   他们都很明白,这只是彼此间良好的期许,希望着明天更好,希望着一切,能朝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   “沧泓,你想想看,世间有多少相爱之人,不能在一起,而我们何等幸运,拥有了彼此最纯净的爱,哪怕只是一天,也是上天的恩赐,难道,不是吗?”   “对,我们,是上天的恩赐。”傅沧泓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来,好好欣赏风景吧。”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尽情放纵着彼此的情感,深深地眷恋,呵护,恩爱。   “璃歌。”傅沧泓深深望进她的眼底,“知道吗?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那么渴望,那么渴望……”   “我知道。”夜璃歌的嗓音极轻极柔,“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陪在你身边,好好地陪着你,爱你,不离不弃……”   “哦……”傅沧泓深吸一口气,缓缓阖上双眼。   但愿,是这样吧。   直到朝阳第四次冲破天际,两人方才相携着离开宫殿,傅沧泓抱着夜璃歌,施展轻功,一路朝山下而去。   在树林边缘,傅沧泓忽然停了下来,双眉高高扬起。   “怎么了?”   “等等。”傅沧泓放下她,迈步前行,眼见就要走出树林,夜璃歌忽然出声叫道:“沧泓!”   男子收住脚步,却听树林中传出一声兽吼,扑出头通体赤红的狼!   红狼!   “沧泓!”夜璃歌失控尖叫!   幸而傅沧泓也是多历风险之人,转身一掌拍在红狼头上,若是寻常野狼,必须受痛奔逃,然而这狼竟只是偏了偏脑袋,再度发出声嘶吼,又扑向傅沧泓!   饶是傅沧泓身手敏捷,依然险象环生。   “来人!来人!”夜璃歌第一次失控尖叫,然林中寂寂,竟无半点声息,反而透出股子鬼魅般的阴森冷厉。   数个回合间,红狼的利爪已然在傅沧泓肩头抓出好几道血印,但他依然尽全力支撑着。   不得已了。   夜璃歌后退一步,俯身拾起两颗石子,正要运功,却听傅沧泓吼道:“歌儿,别乱动!站在那儿,别乱动!”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红狼已然将他摁倒在地,张嘴咬向他的咽喉!   嗖嗖——   疾风过处,两枚石子正中红狼的眼珠,红狼吃痛,“嗷”地狂叫一声,抬爪掩着面孔发足冲进树林里。   夜璃歌风一般冲过去,把傅沧泓给扶起来,无比着急地道:“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不是让你别动吗!”傅沧泓顾不上自己,神情焦灼。   “我……没事。”就在夜璃歌如此作答之时,她的小腹处已然一阵抽痛,但她脸上的神色却一分未变。   “真的没事?”   “真的。”   傅沧泓这才转头去看那片树林:“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龙三龙五他们,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出现。”   “恐怕,他们发生了意外……”   傅沧泓微微变色,然后打叠起笑容:“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一切会很好。”   “一切会很好。”   “那我们现在?”   “回玉溪镇吧。”   “好。”夜璃歌点点头,跟着傅沧泓往前走了两步,双腿忽然一软,差点摔倒,傅沧泓赶紧将她扶住,“怎么?”   “没事。”夜璃歌摆摆手,继续朝前走。   沿着来时的路,他们很快回到玉溪镇,但见情景与几日前大为不同,到处是男女老少,个个吆喝着做买卖,脸上也多了笑容。   “也不知道,那个邵前光现在怎么样?”   傅沧泓有些走神,没有听到她的话,朝四周看了看,留神寻找客栈,只可惜,这地方太小,只怕是没有他们想要的客栈。   不得已,他迈步走到一旁,叫住个年轻人:“小哥,请问这附近可有空的院落?”   “院落?什么院落?”年轻人像瞧怪物一般看着他。   “那,空房呢?”   “呶。”年轻人朝前方指了指,“那儿就有。”   傅沧泓回到夜璃歌身边,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朝前走去。   行至空房前,他伸手推开房门,却见里面的桌椅器物均是破烂不堪,且都落满了灰尘,空中悬着蛛网。   傅沧泓挥掌扫开蛛网,又从门后找出把笤帚,打理出一块干净地儿来,让夜璃歌好好站着,又继续收拾。   破旧的屋子很快变得明亮起来。   “璃歌,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给你买些吃食。”   “好。”夜璃歌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待傅沧泓离去,她立即开始运功调息——适才飞石伤野狼,她的功力也消耗极大。   没一会儿,房门重新打开,傅沧泓走进,手中提着个食盒。   走到桌边,他解开食盒上的麻绳,揭开盒盖,温声对夜璃歌道:“歌儿,来,吃吧。”   夜璃歌睁眸,和傅沧泓面对面坐下,开始用饭。   “还是没有龙二他们的消息吗?”   “没有。”   “你打算怎么做?”   “雇辆马车,到定州府通知府衙,让他们备办车轿,送咱们回京。”   “嗯。”   吃过饭,傅沧泓又出去买了新的被褥床单,回来铺叠在床上,两人并卧歇息。   “喔喔喔——”天未见明,不知何处的公鸡叫得震天价响,夜璃歌睁开眼,身旁已经没了傅沧泓的影子,她起身下地,正发愁不知怎么梳理一头青丝,男人闪进,一手提着早点,一手拿着个木盒。   “镇上铺子里买的,将就着用吧。”   夜璃歌接过木盒,打开看时,但见里边木梳木簪胭脂水粉什么的倒也齐全,遂捧着盒子,走到桌边,开始细细地梳妆打扮起来。   吃过早膳,傅沧泓已然雇好马车,夫妻俩上了车,一径往定州府的方向而去。   一路并无波折,很轻松地就到了定州府。   定州长史听说御驾亲临,吓出一身冷汗,暗揣着自己平日行事并无差错,这才领着满衙差役出迎,两腿股颤,跪伏在地,直到傅沧泓进了正堂,方敢起身。   傅沧泓略略查看了一下府衙里的文案,便退至后堂歇息,吩咐长史备办车驾,长史生平难遇这样的事,自然跑前跑后忙活个不停,将诸事料理妥当。傅沧泓夫妻二人只住了两个晚上,便登车返京。   七天后,车驾顺利抵达宏都,满朝文武得知消息,俱齐齐出迎。   一身便装的帝后下了车,在阵阵山呼声中,步入皇宫。   又回到这里了。   看着四周依然如故的景色,夜璃歌心中忽然涌起无尽的感慨。   “母后!”傅延祈惊喜至极的声音传来。   夜璃歌长身而立,静待着他跑到近前,张臂将自己抱住。   “母后!”傅延祈的脸蛋不停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我好想你,母后我好想你。”   “母后也想祈儿,祈儿这些天怎么样?”   “祈儿很好。”傅延祈抬头,忽然一笑,“母后,你跟祈儿来。”   夜璃歌微怔,继而迈开脚步,跟着他走进内殿,直至一扇屏风前。   “这是——”看着上面的高山流水图,夜璃歌不由屏住呼吸。   “母后,这是祈儿画的,母后您说,好看吗?”   “不错,非常不错。”夜璃歌点头,“没想到祈儿还会画画。”   “等过段时间,祈儿进益了,给母后再画一幅肖像。”   “嗯。”   “母后。”傅延祈又把她拉到一旁,亲自奉上杯香茶。   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夜璃歌心中愈发充满喜爱之意。   稍顷,傅沧泓也走了进来,傅延祈赶紧让到一旁,待傅沧泓坐下,也奉上杯茶。   傅沧泓轻啜一口,便放下杯子:“歌儿,你要是觉得累了,便去歇息吧,我已命人煮了燕窝粥,稍后送来。”   “好。”夜璃歌点头,视线继而落到他肩上的伤处,“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傅沧泓笑笑,“上点金创药便好。”   傅沧泓如此说,夜璃歌便没放在心上,哪晓得是夜,傅沧泓就发起烧来,口内不住地说着糊话,夜璃歌解开他的衣襟细看,却见那伤口仍然不住往外渗着血。   她当即取了自制的药膏,细细替傅沧泓涂在他的创伤处,血是止住了,但烧一时间却退不下去,夜璃歌让曹仁取来冰袋,给他压在额头上,至次日天明,方才好些。   中午,傅沧泓醒来,却见夜璃歌倚在床边,微露倦容,心中不由漾起几许疼惜,遂拿过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醒了?”夜璃歌睁眸,瞳中漾起点点亮色。   “嗯,你怎么不去歇息?”   “我想陪着你。”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好多了。”傅沧泓站在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个圈。   第四百九十八章:生死与共   “那再歇息歇息吧。”   “没事。”傅沧泓眸中满是笑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快去睡吧。”   “嗯。”夜璃歌点头,缓移莲步,离开了寝殿,傅沧泓这才长吁一口气,重新在榻上躺下。   没一会儿,曹仁领着火狼走了进来。   “皇上。”   “这几日,京中的情形如何?”   “启禀皇上,还算……正常。”   “怎么叫还算正常?”傅沧泓浓黑的眉头微微扬起。   “新任的三名上卿,虽能力不如冯中枢,但对于国策,颇有见解,只是在实施方面稍显激进,故而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这样。”傅沧泓点点头,这样的情形他也有所意料,“宫中的防卫呢?”   “一切照旧。”   “你且退下。”   “是。”   待火狼离去,傅沧泓重新陷入沉思。   傅沧泓在沉思,夜璃歌也在沉思——他在仙乐山巅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言犹在耳。   天耀星现,北宏必将失去一位帝君,如今整个傅姓皇族仅他一人,也就意味着——   可能吗?   可能吗?   依她通天测地的本领,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皇考秘录,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娘娘。”   “何时?”   “是小公主。”   “妙儿?”夜璃歌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照顾小女儿,她赶紧站起身来,从姣杏儿手里接过妙儿,仔细看时,见她唇红齿白,睫毛轻颤,愈发漂亮可爱。   “囡囡乖。”夜璃歌不由俯下身子,重重地亲了她一口,妙儿咧咧嘴,开心地笑了。   “这几天,她没有哭闹吧?”   “小公主很乖呢。”姣杏儿脸上俱是笑,“吃饱了就睡,不哭不闹。”   “真希望,”夜璃歌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拨弄着她粉嫩的脸颊,“真希望她能快些长大。”   姣杏儿在一旁听见,不由笑道:“娘娘也忒性急了些,公主还小呢。”   “是啊。”夜璃歌轻叹一口气,不禁想起父亲母亲来,当年他们,看着刚刚出生的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父亲……   见夜璃歌走神,姣杏儿赶紧将小妙儿给抱了过去,搂在怀里重新轻轻地拍哄着。   小妙儿很快睡熟了。   “姣杏儿,你把公主送回摇篮里,好好照看着。”   “是,娘娘。”姣杏儿蹲身退下。   走到床边,夜璃歌正要躺下,小腹处忽然一阵震动,她不禁抬手轻轻拍了拍,口中嗔道:“小调皮鬼儿,安分点!”   未料婴儿却动得更加厉害。   “乖哦,乖。”   夜璃歌不停地安抚着他,直到他重新安静下来,方去榻上睡下。   晚间,傅沧泓让御厨房做了她最爱的南方菜,夫妻俩和寻常一样用膳。   “皇考秘录的事,你不要担心。”   “什么?”   “我说,皇考秘录的事,你不要担心。”夜璃歌把筷子放在碗上,定定地道。   “我……”傅沧泓也看着她,神情无比诚挚,“我并没有担心。”   ……夜璃歌不言语了。   他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这些年来饱经风雨,患难与共,已然很明白彼此的心意。   生死与共。   这是他们彼此的承诺。   吃过饭,傅沧泓站起身来:“我去御书房了。”   “好。”夜璃歌点头,目送他离去,方站起身来,移步朝外走。   “娘娘,”姣杏儿跟过来,“您这是要去哪里?”   夜璃歌顿了一下:“你且留在此处,不必跟着我。”   吩咐完毕,夜璃歌沿着御道一路前行,直至内藏库。   值守内藏库的士兵看见她,微觉意外,遂躬身相迎,为她打开库门。   内藏库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和书藉混在一起,夜璃歌仔细地翻找着,每找到一本,便抽出来,拿在手里。   终于,她在一本起居注中,找到了关于历代北宏帝君的起居日志。   拍去上面的灰尘,她细细翻看起来。   根据日志记载,确如傅沧泓所言,每一次天耀星出现,便有一位北宏帝君驾崩,夜璃歌的指尖快速划过一个个方块字。   她很沉静,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表现始终是那样沉静,仿佛纵然有天大的灾难发生,她亦不会为之动摇。   直到昏黄的太阳余晖投进来,她才放下书册,抽身步出。   回到寝殿里,傅沧泓已然回转,正在考核傅延祈的功课,见到夜璃歌,只朝她微微笑了笑,并不曾多言。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甚为沉静,两人都没有再提起皇考秘录的事,仿佛当它不存在。   大臣们都纷纷发现,皇帝愈加勤勉地治理政事,开始启用大量优秀的人才,让他们进入各个机构工作,在民间兴建学堂,大倡讲学之风,使得全国的景象更加地兴荣。   看来,皇帝后宫稳定,开始将大量的精力用来治理朝事,盛世辉煌指日可待。   只是,中枢冯翊终究是病倒了。   百官们纷纷至府宅探望,傅沧泓也频频派遣御医前往诊治,只是冯翊的病情非但没能见好,而且日渐沉重,眼见着是不治了。   这日,傅沧泓回到后宫,便忍不住唉声叹气。   “夫君这是怎么了?”   “冯翊怕是好不了了。”   “夫君何不御驾亲探?”   “这——”傅沧泓眉头微微皱起,“只怕不妥吧,按例,皇帝御亲探,除非是——”   “那,就由为妻代劳吧。”夜璃歌微一躬身。   “有劳你了。”   是日午后,夜璃歌便乘銮轿前往冯府。   当她走府门,看见那极其萧条的陈设时,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涩。   “草民恭候皇后娘娘。”冯府管家几步抢出,跪伏于地。   “你家大人呢?”   管家抬起手来,不住抹着眼泪:“启禀娘娘,我家大人,只怕是,只怕是——”   “且领本宫前往。”   “是。”   管家站起身来,引着夜璃歌进了卧房,但见冯翊平躺在竹榻上,面色蜡黄。   “你且出去。”夜璃歌摆手,让管家退出,自己走到榻边。   “冯翊,冯翊。”   接连喊了好几声,冯翊才微微睁开双眸,看见是她,眼里顿时增了亮光,想要坐起身来,却被夜璃歌一把摁住:“你且躺着,啊。”   “娘娘……”冯翊喉咙里嗬嗬作响。   “你想说什么吗?”   “皇上……是英明之主,只是需娘娘倾力辅佐,龙凤和鸣,方能遇难呈祥。”   “我知道。”夜璃歌淡然一笑,“长久以来,你最忧虑的,便是这个吧。”   冯翊点头:“娘娘胸藏韬略,非天下俗常女子能比,此乃北宏之幸,更是天下之大幸……若无娘娘在后宫中的深劝,微臣只怕,早已尸横午门之外……”   “哪里,你多虑了。”   “微臣……”冯翊忽然抬手,抓住夜璃歌的皓腕,定定地看着她,“请娘娘恕微臣冒撞,微臣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请娘娘,转告皇上。”   “你说。”   “眼下天下,看着虽大兴,其实藏着三大危机。”   “你说。”   “第一:钱币,”冯翊咳嗽两声,接着道,“皇上虽然一统诸国,但各地流通的钱币却大不相同,因而造成大量的物资浪费;第二,文治,殿堂之上,虽然冠盖云集,但真正胸怀韬略者并不多,忠心为国者更少;第三,河工,滦江、湍江、九龙河,是天下三大患,年年泛滥,难以根治,前次滦江水患虽平,却并未能真正根除,需要皇上简拔更多的人才……”   冯翊言罢,整个身子已然抖成一团。   夜璃歌抬手贴着他的后背,轻轻输入股内力,为其调息。   “这——”冯翊抖索着手,从枕下摸出本奏折,“这是微臣最后的治国十方略,以及各地干员名单,请娘娘,转,转呈皇上……”   “冯翊。”饶是夜璃歌一向性子冷凉,此时也不禁动情,“你——”   “娘娘,”冯翊脸上流露出孩子般赤诚的笑,“冯翊这一生所愿,便是治国安邦,虽则早年性子耿介,为世俗所不容,但自从跟随皇上之后,一心为政,绝无半点私意,天地人神共鉴……冯翊这一生,宿愿已偿,是,是死得其所……”   冯翊说完,头部朝旁一偏,已然气绝。   夜璃歌怔怔地坐在床榻旁,良久方抬手,拉过被子,轻轻覆在冯翊脸上。   起身走出房门时,却见满院子鸦雀乱飞,嘎嘎嘶叫。   “皇后娘娘?”老管家颤巍巍地凑上前来。   “冯大人,殁了。”一语未落,老管家已然哭倒在地。   “你主子一身忠诚于国事,实乃荣殡,本宫必定会呈禀皇上,隆其后事,你要领着府中下人,仔细备办。”   “草民遵旨,草民,代我家主人,深谢娘娘大恩。”   老管家说完,重重叩头及地,夜璃歌转头朝冯翊的房间最后看了一眼,始迈步离去。   次日,傅沧泓在朝堂上宣谕,令礼部细拟对冯翊的封号,以及相关丧葬事仪。   北宏自一统天下以来,首位中枢,因劳成疾,英年早逝。   中枢之位空缺。   死者已矣,生者仍然要继续地活着。   朝臣们有了新的争议焦点,那就是枢密使的继任者。   枢密使,在北宏国内,相当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   鉴于冯翊新丧,朝臣们心内虽蠢蠢欲动,却并没有人敢真正上奏折,再观皇帝,似乎也无意立即指定枢密使的人选。   东值房。   六部尚书各自坐在桌边,手里捧着杯香茶。   “如今,冯枢密新丧,朝廷的格局只怕要经历一番动荡。”吏部尚书崔凤楼率先开口道。   其他五部尚书皆默然,他们虽无冯翊那般大才,但也腹藏韬略,深谙养晦之术,即使心里在盘算什么,也绝不在面儿上带出来。   “大家,便没有什么看法吗?”   五部尚书交换了一个眼色,仍然沉默。   “要知,枢密位高权重,影响到国家的方方面面,我等作为臣子,也有义务向皇上谏言。”   见崔凤楼言辞诚恳,其他人不好再推脱,礼部尚书夏思明咳嗽一声,面色谨慎地道:“崔尚书言之有理,只是逐一观之,朝内并无能与冯大人媲美之英杰,这枢密位,怕是要着落在三位上卿身上了。”   其他四人一时无语。   若论资历,实在是轮不上三年年轻后辈,但一则鉴于三人乃冯翊亲自栽培,二则三人确实各有才干,是以朝中老人们,倒没有持那种偏激的观点,想要打压或者其他。   “既如此,我等何不以观后效?况帝君贤明,皇后娘娘又聪慧过人,料来天下之事,帝后皆能裁夺之,我等只要悉遵上意即可。”   “是啊,是啊。”尚书们纷纷点头应和。   第四百九十九章:男儿壮言   傅沧泓冷目扫过站在下方的三人。   就像当年,在龙极殿上,目测冯翊三人一样。   只是这次的三人,皆年轻俊朗,相貌不俗。   但傅沧泓深知,人不可貌相,更何况枢密一职位高权重,对于品德、才干、能力的注重一分不少。   脑海里浮现过当年冯翊疾书《十二方略》的情景,傅沧泓心中微微漾起几丝酸涩,旋即收敛情绪。   “朕有一题,令卿等细思后作答。”   “微臣领旨。”   “如今天下有一难题,乃钱币之乱,未知卿等有何方案改变之?”   三人皆默然。   “朕给你们两柱香的时间。”傅沧泓言罢,拿过一本奏折打开,正欲细加批注,内里一人已然踏前一步,拱手道:“皇上,微臣有奏。”   “哦?”傅沧泓合上奏本,凝神看去,但见是左边的严思语。   “你且说来。”   “微臣觉得,要想解决天下钱币之乱,首先是统一币种,其二是增加金银铜矿的开采;其三,发行纸钞。”   发行纸钞?   傅沧泓尚未发言,旁边的蔡明捷已然失声喊道:“发行纸钞?你发疯了吧?”   事实上,不仅蔡明捷觉得严思语是在异想天开,纵然傅沧泓自己,也觉得此提议确实唐突。   严思语环顾四周,很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鹤立鸡群,顿时不言语,退了下去。   “嗳,只是策论,策论而已,卿等只管畅所欲言,千万不要约束自己。”傅沧泓的神色变得平和。   严思语确实有着自己深重的顾忌,一时默然。   “蔡明捷,何永,你们二人暂且退下。”傅沧泓摆摆手,蔡明捷与何永两人互相对看一眼,退了下去。   傅沧泓这才清清嗓音,目视严思语:“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但说无妨。”   “皇上。”严思语拱手,“微臣的谏言也许唐突,未作深虑,但据天下情势来看,发行纸钞乃是必然。”   “哦?”   “先前我朝只北宏五十六州三百四十七郡,如今已然扩为一百七十一州六百九十五郡,无论人口,土地,都在激增,倘若要铸造金属币使之流通,那需要开采多少矿藏?设若将这些准备用作铸币的金属,储为备用金,再发行相等量的纸钞,使之流通于市,无论对百姓,对朝廷,都大有便利。”   “你说得没错。”傅沧泓站起身来,下了丹墀,来回慢慢地走动着,“但是,发行纸钞,又要如何取信于百姓呢?倘若纸钞不能按照朝廷设想的运行,那岂不等于废纸?”   “皇上言之有理。”严思语再度躬身,“所以,微臣觉得,此法可以在一州一郡先试行之,或者,联合大的商家共推之,只要商家体会到纸钞的便宜,以及官府的诚信度,自然就会相信了。”   “看来,”傅沧泓定定地注视着他,“你心中已有良策?”   “是。”严思语在脑海里迅速组织着语言。   “如果这件差使交给你去做,可能办好?”   “这个,”严思语沉吟,“单微臣一人不行,微臣需要助手。”   “满朝文武随你挑。”   “不行。”严思语摇头,却面浮难色。   “怎么了?”   “恕微臣直言,朝中官员暮气深重,只思居安,毫无锐意进取之念,所以微臣打算,从民间选拔年轻有为者,助臣完成这一大业。”   傅沧泓笑了。   “严思语,看来你早就心存抱负,想一展大志,是也不是?”   “是!”严思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苦学多年,便是想济国安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大事业?”傅沧泓仰天微叹,“事业乃男儿平生之愿,然则天下人事难如人意,严思语,你虽有大志,却少磨砺,可知成事艰难败事容易?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甚至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微臣明白!但微臣这一生,仅此一志,微臣愿为自己的壮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傅沧泓拊掌,“有这句话,便足能担当重任,朕将赋你以重权,望你好自珍之,善之!以冯中枢为榜样,夙兴夜寐,昌我北宏!”   “谢皇上!”严思语浑身热血沸腾,重重叩首于地。   搁下心头一桩大事,傅沧泓也觉浑身轻松,迈着轻盈的步伐折回后宫,刚进门便听见孩子咯咯的笑声,隔着珍珠帘子看去,却见夜璃歌正坐在摇篮边,逗弄着孩子。   运起内力,傅沧泓“飘”至她身后,忽然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夜璃歌转头,唇角旋即漾起浅笑:“沧泓。”   “嗯。”傅沧泓答应着,弯下身子,去逗弄小公主,妙儿看到他,挥手舞足,笑得更加开心。   傅沧泓遂伸手将她抱起,在她的小脸蛋上不住地亲来亲去。   “姣杏儿。”   “奴婢在。”   “去御厨房看看,新制的糕点可曾熟了?”   “是,娘娘。”   约摸过了半盏茶功夫,姣杏儿捧着热腾腾的糕点走回,殿中立即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馨香。   姣杏儿将盘子放在桌上,夜璃歌拈了一块,亲自送到傅沧泓唇边,傅沧泓就着她的手,衔过糕点,慢慢咀嚼咽下。   “味道如何?”   “很不错。”傅沧泓言罢,又道,“也给孩子吃一块吧。”   夜璃歌点头,掰了一小块,送进妙儿口中,妙儿立即很乖巧地咀嚼咽下。   又抚弄了会儿孩子,傅沧泓方把她重新放回摇篮里,细细盖好被子。   夫妻俩这才走到一边的方桌边坐下,看到桌上的棋子,傅沧泓忽然来了兴致:“手谈一局如何?”   “好。”夜璃歌点头,便取子与他厮杀起来,接连三局,还是傅沧泓落败。   看着盘面上的残子,傅沧泓眼中闪过丝懊恼:“朕就奇怪了,为什么每次都赢不了你?歌儿,这里面,可有什么讲究?”   “你想知道?”   “嗯。”   “答案很简单,你每一思每一啄,都只看到一城一地一子,而我却是统观全局,自然,你每得一手,心里便欣悦之,却不知更大的地盘,都已经被我占据。”   “原来是这样!”傅沧泓顿时恍然大悟,不由深深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接着小心翼翼地道,“不过,这全局,要如何观法?”   夜璃歌拿起一子,轻轻搁在“天元”位上:“真正的高手,往往都是在着手之际,便已然观尽整盘风云,无论对手如何变招,他们始终能以不变应万变,最后形成自己的阵势,将对手困死。”   “是这样。”傅沧泓点头,“看来这下棋和治国一样,都有学问啊。”   “天下学问处处在,端看你有心无心,或者说,是不是足够聪睿。”   “嗯。”傅沧泓点头,再拿起一子来,“且让朕再试试。”   “慢着。”夜璃歌却握住他的手。   “怎么?”   “夫君身为一国之君,每日操劳政事,已然身心疲惫,万不可因旁事再分心神,还是好好歇息吧。”   “歌儿。”傅沧泓满怀感动,只是难以成言。   “我已命御厨房给夫君煮了补气颐年的汤剂,夫君喝后便歇息吧。”   “好,就依夫人。”   稍顷,曹仁小心翼翼捧进个食盒,放到桌上,夜璃歌揭开盖子,但见里面的汤色乳白如玉,香气怡人。   “是什么食材做的?”   “夫君且尝尝。”夜璃歌言罢,舀了一调羹,送进傅沧泓唇中,傅沧泓慢慢咽下,但觉五脏六腑间,似有丝丝浸润之意,慢慢化开,果然是畅美异常。   “味道如何?”   “不错。”   “这汤有安神之功效,你喝完就去睡吧。”   “好。”傅沧泓说罢站起身来,向内殿而去,褪去衣袍躺下,刚一着枕头,便睡了过去。   夜璃歌坐在外间,略坐了一坐,站起身来,缓步出了屋子,往侧殿而去。   “青璃,青璃。”站在门外,她轻轻喊了两声,半晌,殿门方才打开,安阳青璃站在里边,抬头看她,眼里有一刹那的怔忡。   “姨可以进去吗?”   安阳青璃没说话,只是低下头,侧身让到一旁。   夜璃歌步入殿中,抬头看了看,却见一切收拾得妥妥贴贴,一丝不苟,连架上的器物也擦得干干净净。   “青璃。”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这些日子还好吗?”   “谢谢姨,璃儿很好。”   “你……没有什么要跟姨说的吗?”   安阳青璃垂着头,不言语。   “是姨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吗?”   安阳青璃还是不说话。   “青璃……”   “姨。”安阳青璃忽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什么?”   “我……我想出宫。”   “出宫?”   夜璃歌微觉讶然:“为什么想出宫?”   “我想,出宫读书。”   “在宫里不好吗?”   安阳青璃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来陈述自己的想法。   “那么,你想去哪里呢?”   “随便一家书院都行。”   “好,姨答应你,姨会替你安排。”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这个孩子,眉宇间已经有了几许冷然,和他的母亲一样。   就在夜璃歌准备起身离去之地,安阳涪顼忽然道:“姨。”   “嗯?”   “您,您见过我的母亲吗?”   “当然见过。”   “她,长得什么模样?”   “她很美。”夜璃歌的脑海里,闪过关青雪那张霜冷的容颜,“真地非常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美的女子。”   “她,她和我父亲好吗?”   “很好。”   “她,她是怎么死的?”安阳涪顼的嗓音低了下去。   夜璃歌的呼吸蓦然一滞。   “姨?”安阳涪顼抬起头来,眸中闪过丝冷光。   “她是——”夜璃歌转头,“青璃,等你长大了,姨再把真相告诉你,好吗?”   “长大?要长得多大呢?”   “青璃?”   安阳青璃不再言语,只是沉默着朝内殿走去——一个人一旦关闭心门,外界的一切,便对他(她)再没有任何的影响力。   夜璃歌走出侧殿,缓缓关上殿门,院中阳光明净,她却忽然觉得,心中有丝丝凉意浅浅化开。   那个孩子,原来一直用这样的方式,抗拒她,抗拒周围的一切,甚至是,抗拒他的命运……   是谁让他觉醒?而这种觉醒,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第五百零章:路见不平   “你好像不太开心?”傅沧泓走过来,凝眸注视着夜璃歌。   她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枝头上有繁茂的叶子。   “是。”夜璃歌定睛看着他,没有丝毫欺骗之意,“所以,我希望你能暂时离开,我要一个人静静。”   傅沧泓怔了怔,却并没有离去,反而在她身边坐下,嗓音柔和地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沧泓,我只是想一个人。”夜璃歌的神情有些落寞。   傅沧泓呆了一瞬。   他使劲使劲地瞅她,想要看清她的内心,可他什么都瞧不明白,只能站起来,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夜璃歌仰头望着天空——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最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这种情绪的源头何在——是因为失落,因安阳青璃带来的失落——当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活空间里,对他(她)的种种言行举止,或许你会觉得习以为常,一旦当这个人消失,不管他(她)过去带给你的是什么,都会觉得淡淡的吧。   还有,对关青雪与安阳涪顼的歉疚。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把这种负面情绪赶开,或者消化,所以让傅沧泓离开。   直到天色擦黑,夜璃歌方才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回龙赫殿,进得殿门,却见傅沧泓正背对着她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摆弄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一看,才发现他在刻一个小木雕,而且非常非常地认真。   什么时候……他有了这样的爱好?   再仔细看时,却发现那个木雕的五官,与自己分外相似,夜璃歌不禁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傅沧泓头一次如此专注地做事,居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直到最后收刀,方才长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看到夜璃歌,他下意识地想把小木偶藏起来,却被夜璃歌一把抓过去:“让我好好看看。”   “没雕好呢。”此时的傅沧泓,纯稚得就像个孩子。   夜璃歌看看木偶再看看他,才注意到他的食指上结了一层薄茧,不由拿起来,细细地摩挲着。   “什么时候,也给妙儿雕一个吧。”   “嗯。”傅沧泓点头。   夜璃歌放下木偶,捧起他的脸,开始细细亲吻,傅沧泓这一次的表现十分地老实,就那么乖乖地坐着。   “刚刚你有没有生我气?”   “没有。”   “真没有?”   “真地没有。”   “嗯。”   “你好点了吗?”   “已经好了。”   “那,吃饭吧。”傅沧泓说完,站起身来。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散去,夫妻俩和往常再没有任何区别。   晚间,傅沧泓趴在夜璃歌的小腹上,仔细聆听了一会儿,抬头定定地看着她,眸中满是亮光:“很快,很快他就会出来了吧?”   “嗯。”夜璃歌拍拍他的脑袋,“很快。”   “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子。”   “要又是个女孩儿,怎么办?”   “好办啊,朕给她建一座园子,养起来。”   “你啊——”夜璃歌当即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指。   ……   东值房。   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出:“严思语,看看看看,这都是你做的好事,说什么发行纸钞,还没有试行,一大堆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严思语神情镇定如常:“每一样新政推行之前,都会遇到阻力,但倘若因这些阻力就放弃,只怕国家永远都不能兴荣发达。”   “你这是什么理论?”蔡明捷性子火爆,“严思语,我劝你不要好高骛远,看清楚眼前的现实吧。”   “现实?”严思语冷笑,“什么现实?你是指,任由国内的钱币依然如此?还是坐等国家闹钱荒?”   蔡明捷顿时语塞。   “我知道,你们心里看到的,都是眼下——只要眼下没出大的乱子,就不会想着去改变,可我们是这个国家的决策者,什么事都不能只看眼前!”   “说得好!”一阵掌声蓦地传来,三人一愣,转头看时,却见皇帝大袖如风地走进。   “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三人赶紧行礼。   “严上卿,精神可嘉啊。”   “皇上过奖。”   蔡明捷心生嫉妒,忍不住道:“可是皇上,朝廷将要发行纸钞的通示一下,各地官员们纷纷叫苦。”   “他们叫他们的苦,”傅沧泓一摆手,“朕自有法子说服他们。”   蔡明捷与杜新顿时默然,他们敢和严思语分庭抗礼,可是在皇帝面前,那也就跟两个软柿子没什么区别。   “思语啊,拿出详尽的方案来,朕已经决定,无论遭遇多大的阻力,都要将发行纸钞之事落到实处。”   “微臣遵旨。”   又交代了一些事务,傅沧泓方才离开了东值房。   闲来无事,傅沧泓心内忽然动念,决定到宫外走一走,当下叫来火狼,两人皆换上便装,离开皇宫。   行走在宫道上,傅沧泓不由生出股风发之意,仿佛回到少年时光,快意江湖,纵情不羁。   一路行去,但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傅沧泓走到一个小摊位前,随手拿起个烟袋:“怎么卖?”   摊主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二十个铜子儿。”   傅沧泓放下烟袋,又转眸去看别的,并没有瞧见什么新奇之物,正打算走开,后边忽然得得响起阵马蹄,风驰电掣般奔来,带起的风将整个货摊掀翻在地,上面的货物“哗哗啦啦”掉了一地。   摊主赶紧弯下腰,躲在搭板底下,等街面上平静下来,才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开始一件一件收拾东西。   “这谁呀?如此张狂?”傅沧泓站在道旁,忍不住道。   “应该是右安营的骑兵。”   “右安营?”傅沧泓略怔了怔,“指挥使是谁?”   “卑职不清楚。”   “明天你到吴铠府上问问。”   “右安营,不归吴铠管辖。”   “那归谁管?”   “兵部尚书,龚楷。”   傅沧泓“哦”了声,不再言语,迈步继续朝前走。   幸而各处市井虽繁华,却没有什么为非作歹之辈,火狼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微微地放了下来。   眼见着日头升上半空,两人走进一家酒楼,要了酒菜慢慢地喝着。   “且说那,阳春三月桃花开遍,罗扇胭脂面,衣带随风,倚柳独望,只待君来……”   女子语声软糯,带着股透骨的媚意,并无任何出奇处,傅沧泓不由挑了挑眉,正想让火狼去打发,却听身后一个粗声粗气的男音响起:“小月香,这已经几天了?”   歌声戛然而止,随后响起个怯怯的女声:“回四爷,已经第五天了。”   “银子呢?”   “银子只得二两,还请四爷宽容则个。”   “二两?”男人的话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二两够什么使?小月香,你这纯粹是糊弄爷嘛。”   “月香不敢,只因这些日子生意清淡,故而只得这些银两。”   “没有银两也行,只要你跟爷回去……”   “四爷。”   但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于地,摔碎了。   “你躲什么躲?四爷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小月香,你便跟四爷去吧,难道不比你在这里卖唱强?”   “月香虽然命贱,但还想着以后好好嫁人呢……”女子话中带了几声哭音。   “嫁人?你嫁谁不是嫁?难道就嫁不得我么?”   “四爷……”   “走!”   “四爷……”月香的哭声愈发大了起来。   “放开她。”   一道冷沉的声线忽然响起。   叫四爷的男子微微一愣,旋即松开了月香,转头看时,但见一个黑塔般的汉子正定定地瞧着自己,那眉头顿时扬了起来:“尊驾是?”   “放了她。”对方一副不屑于理会他的模样,神情中带了几分傲慢,正是这傲慢,激怒了四爷,他“哗”地一声抖开扇子,“你是谁?四爷天天在这街面上混,还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物。”   “放开她。”未料对方仍然不加理会,只是简短重复刚才的话。   “放开她,倒也可以,只是,你得给我十两银子。”   对方一句话没多说,直接从袖子里摸出锭元宝,放在身边的桌上。   这么好说话?   四爷似乎是混惯江湖的人,没有见过这号人物,倒愣了小会儿,走上前来取过银子,放到口中咬了咬,确定是真的,这才挥了挥扇,道:“小月香,算你今儿个交了好运,遇上贵人,爷就饶了你这次。”   四爷说完,拿着银子哼着歌儿,一颠一颠地去了。   “谢谢恩人。”小月香曲身拜倒,连连叩头,“月香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不必了。”对方淡扫她一眼,“你一个弱女子,只身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还是早些回家去,准备嫁人吧。”   “小月香记下了。”   “这是二十两银子,足够你备办嫁妆,去吧。”   “这,这……”   “去吧。”   小月香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呆怔良久方才近前,捧起银子,左右看了看,方才又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待酒楼里重新安静下来,火狼方才走回傅沧泓身边。   “公子,这天色已晚,咱们该回了吧?”   “好。”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主仆俩刚要结帐离去,却听楼梯口一阵“咚咚咚”乱响,却是刚刚离开那四爷,领着一帮子歪眉斜眼的人,冲了进来。   “就是他们!”他扇子一挥,点住傅沧泓的鼻尖,“就是这小子,砸了四爷我的买卖。”   傅沧泓和火狼齐齐一愣,继而很快平静下来——他们都是走惯江湖之人,江湖上那些五花八门的骗术诈术也看惯看尽,今天居然有一帮蚱蜢,想来他们面前表演?   “告诉你们,”四爷大张声势,“要么你们给二百两银子,要么就跟爷去见官!”   “二百两银子?凭什么给你二百两?”火狼眉头往上一挑。   “总之你得给我二百两。”四爷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   “那咱们见官吧。”火狼丝毫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后边儿有个省事的,赶紧将四爷扯到一旁,低声言道:“我瞧这两个人气度不凡,怕非普通人,咱们还是——”   “切,”四爷心内发虚,脸上的气焰仍是嚣张,“怕他作甚?这京城里难道还有人,比我舅姥爷还大吗?”   “你舅姥爷是谁?”   “京机巡察魏大人。”   “原来是魏同海。”黑大个唇边漾起丝冷笑,“如此说来,我们还真得见见他去。”   四爷这回是真地怔住了——想他在京中横行霸道多年,还真没有见过,有谁敢如此直呼他舅姥爷的名字,难不成这两个人,真有什么大来头不成?   第五百零一章:男儿不可不知兵   四爷骑上老虎背,既不能上,也不能下,神情极是尴尬,不过略一转念,他已然作出决定——宁可丢面子,不可得罪不能得罪的人。   “二位爷,算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二位爷请,小的自己给自己几个嘴巴子,给二位爷消气。”四爷说着,当真提起手来,朝自己脸上狠掴了几下。   对于此等势利小人,火狼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利目在人群里扫了一转,确实并无任何危险存在,这才恭恭敬敬地请傅沧泓出店。   两人从店里出来,兀自觉得郁闷难消。   “火狼,你且去查查这什么四爷的劣迹,还有京机巡察魏同海,朕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天子脚下,也敢这般地混闹。”   “是,皇上。”   他们倒是走了,不妨那酒楼二楼上靠窗户边,一双眼睛一直尾随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远。   四爷本来想敲竹杠,谁想竹杠没敲成,反惹一肚子闲气,心中自然窝着火,拍桌大叫道:“掌柜!掌柜!”   掌柜赶紧着上前,点头哈腰地道:“爷,您吩咐。”   “给四爷我拿几坛上好的酒来,再叫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   “爷,这好酒嘛,店里有的是,可是这水灵灵的大姑娘……小的着实没办法找去。”   “怎么?”四爷两道眉毛顿时竖了起来,“爷还支使不动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掌柜连连摆手,心中暗暗叫苦,面儿上却不得不强撑着,“是,是官府衙门最近刚刚整顿,这春香院秋红院什么的,都给关门了,而那起良家女子……四爷你知道……”   不提这事还罢,一提这事,四爷心中火气更甚,不由咒道:“这皇帝老儿纯粹吃饱了撑的,自己不找野娘们儿也就罢了,还不许爷乐上一乐?”   “爷!”掌柜赶紧着连连摆手,“您消停消停吧,要不,小的让厨下再给您准备几具好菜?”   四爷口里骂骂咧咧,却到底不敢再发作,掌柜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去忙活。   在这世上混饭吃,谁都不容易。   且说华灯初上时分,傅沧泓方回到宫里,夜璃歌亲自为他换了便袍,夫妇俩在桌边坐下,曹仁即领着宫侍们,流水价般呈上御膳。   傅沧泓拿筷吃菜,心里还想着今日之见闻,故此神情略有几分悒郁,夜璃歌自是察觉到了,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慢慢地吃着菜。   一时饭罢,夜璃歌命人打理了傅沧泓的衣物,服饰他去温泉洗澡。   在温泉里泡了一个时辰,回到寝殿时,傅沧泓浑身变得软绵绵的,整个人也彻底放松下来,夜璃歌让他躺在枕上,轻轻替他揉捏着后背,恰好适中的力道,让傅沧泓惬意地连连吸气。   不一会儿,傅沧泓便沉入梦乡,夜璃歌轻轻摩娑着他的脸颊,然后把他挪下膝盖,拿过被褥覆在他身上。   睡吧,好好地睡吧。   纵然你是皇帝,天下事也难如人意,或许只有在我这里,你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一觉睡到天明,但见明亮的阳光映在窗纱上,傅沧泓坐起身来,却见枕边女子睡颜安好,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   他不禁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细腻的脸颊。   “皇……”曹仁捧着碗羹汤走进,刚要出声儿,却被傅沧泓止住。   确定没有惊扰到夜璃歌,傅沧泓方才起身,走到外面,接过曹仁手里的碗,坐进椅中慢慢地喝着。   待他喝完,曹仁方恭恭敬敬地接过羹碗。   “你去,把姣杏儿唤来。”   “是。”曹仁退出,不多会儿叫进姣杏儿。   “奴婢拜见皇上。”   “免。”傅沧泓摆摆手。   姣杏儿站起身来,脸上自然流露出几丝怯色:“未知皇上传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这几日娘娘都用了些什么?”   “回皇上的话,御厨房按照娘娘自己的方子,凡一汤一食,皆精心烹制,专人负责,不敢有任何闪失。”   “虽如此,你也得每日到御厨房亲自监看,若有任何差池,朕会砍了所有人脑袋,抄家灭族!”   “是,皇上。”   “下去吧。”   待姣杏儿离去,傅沧泓又瞧向曹仁:“还有你,也得警醒着点,宫内大小事务,不许有一点儿疏忽。”   “是,皇上。”   吩咐完一切,傅沧泓方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回内宫里看了看,见夜璃歌依然熟睡着,再复出殿,往御书房而去。   “严思语呢?为何不在?”皇帝威严的声音响起。   “严大人,忙着在钞库验查新铸的钱币呢。”蔡明捷不无嘲讽地道。   “新铸的钱币?”傅沧泓微觉意外,“新钱币已然铸造出来了?”   “好像……是。”   “你,去把严思语叫来。”   “微臣参见皇上。”说话间,严思语已然从外面走进,朝着傅沧泓躬身施礼。   “严思语啊,新钞铸得如何了?”   “齐禀皇上,已铸新钞四万五千贯,准备先在永泰芫三州试用。”   “可有适合的人选?”   严思语神情郑重:“微臣准备亲自前往。”   “好。”傅沧泓点头。   “在临行之前,微臣尚有一言,想呈禀皇上。”   “你且说来。”   “要想统一天下钱币,必有一番动荡,微臣希望皇上,能排除万难,坚持到底。”   傅沧泓脸上浮起几许微笑:“你的言下之意,朕已清楚,爱卿只管放手去做,朕非朝令夕改之人。”   “微臣,谢皇上隆恩!”严思语深深顿首,这才转身离去。   蔡明捷和胡登阳在旁边看着,心里都是一阵不是滋味,但嘴上却不便说什么,蔡明捷深知,自己并无严思语那般大才,纵然有大才,却也没有他那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所以气虽气,却只能装在肚子里。   “你们二人,也得各安其职,明白吗?”   “是,皇上。”   待蔡胡二人退下,傅沧泓挽起衣袖,拿过朱笔,开始批阅奏章。   略看了几封,他不由停下笔来,微微叹气——昔冯翊在时,每封奏折必亲过目,轻重缓急一一注明,免了他不少功夫,而今冯翊不在,蔡胡严三人虽乃冯翊亲授之徒,然才智较冯翊却也相去甚远,加之一时间对政务颇不熟悉,所以处理事务未免不尽人意。   看起来,自己以后怕是有得忙了。   待处理完朝务出殿,已是正午时分,傅沧泓抬头朝天空中看了一眼,方才沿着长长地回廊,慢慢地往回走。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一阵抑扬顿挫的读书之声传来,傅沧泓停下脚步,定睛瞧去,却见傅延祈手捧一本卷册,正一边走一边大声朗读着。   这孩子……   傅沧泓不由停下脚步。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勃发的男子,对于纪飞烟,他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这个孩子……   读书声忽止,傅延祈停下脚步,朝着傅沧泓躬身施礼:“父皇。”   “嗯。”傅沧泓点点头,下了石阶,“在研习《兵法》?”   “是,父皇。”   “可有所得?”   “儿臣心有所悟,奈何没有实战经验,故不敢妄语之。”   傅沧泓定定地看着他:“皇儿对兵法,像是格外有兴趣?”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如此郑重其事的口吻同傅延祈说话,所以,傅延祈不由微微怔了怔。   “是,父皇。”   “为什么?”   “母后常说,男儿不可不知兵,若不知兵,绝非好男儿。”   “你母后……”想起那个女子,傅沧泓唇角不由漾起丝微笑——她的心志,确非世间俗男子可比。   “你母后说得对,以后你便跟着母后,好好修习学问。”   “是,父皇。”   傅沧泓看了他一眼,再次抬步朝龙赫赫殿的方向而去,他似乎有些急切,想要看到她。   夜璃歌正坐在树下观书,似乎很入神,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瞧什么呢?”傅沧泓走过去,将卷册从她手里抽走,一看,却见是满纸篆文,浓黑眉头顿时扬起:“这是?”   “《天书》。”夜璃歌唇角微微扬起,有意捉弄他。   傅沧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侧身在她旁边坐下,搁下卷册:“我知道,在这些事上,始终不如你,但你好歹也分些精神出来,理一理我。”   “你这话说得奇怪。”夜璃歌眉梢微微朝上一挑,“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还说没有。”傅沧泓抬起手,摸着她的脸颊,“你这心里,有多少时候是把我放在第一的?”   夜璃歌默然,半晌方抬头,瞅了他一眼:“如此说来,你是生气了?”   “我哪敢。”傅沧泓耸耸肩膀,“你爱做什么,我还不是任你使着性子,什么时候拘束过你?”   “那倒是。”   “只是现下你有了身子,还是少费点心思吧,免得伤神。”   “不碍事。”夜璃歌摇摇头——其实,她原本是揣着另一件事,就是傅沧泓曾经提到的“皇考秘录”,但当着傅沧泓的面,她反倒不好明说了。   只是她相信,世间之事,人力皆可改之,没有什么是既定的。   “你又在想什么?”   “没有。”夜璃歌站起身来,“如今冯翊新丧,朝事必然杂乱,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那上头吧。”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腹中的孩子,对我也很重要。”   “我会照顾好孩子的。”夜璃歌定定地道,“你只管放心。”   第五百零二章:迷茫   傅沧泓离开寝殿。   夜璃歌再次陷入沉思。   她确实能看到一些,傅沧泓所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命运。   她也知道,如何才能将整个世界的力量向正向引导,使所有一切的发展符合自己的意愿。   正因为如此,她才被称为天命之女,引得四方争夺。   不过凡事,一利便生一弊,一得便有一失,一生但有一死,如此才能维持整个世界大体的平和。   皇考秘录。   必有破处。   世间没有解不开的难题,也没有绝对的灭境,倘若解不开,只是因为未得法门而已。   破解皇考秘录的窍门又在哪里呢?   夜璃歌正想着,小腹忽然一阵颤动。   她当即抬手拍了拍小腹,生嗔道:“儿子,你又闹腾什么?”   “母后。”衣袂飞扬处,傅延祈走了进来。   “你来了。”   “母后,我来看看弟弟。”   “来吧。”夜璃歌任他走到自己跟前,俯下身子,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仔细谛听着。   “听见了吗?”   “我听到了,母后,小弟弟正跟我说话呢。”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好想好想来到这世界,好想好想看到母后,看到父皇……”   “是吗?”   “嗯。”傅延祈单膝跪在地上,微微仰起头,“母后,小弟弟一定非常漂亮,就像妙儿一样。”   “那,以后你要像爱妙儿一样,爱小弟弟。”   “嗯。”傅延祈用力点头,“母后放心,祈儿一定会爱小弟弟,很爱很爱小弟弟。”   母子俩又闲话了小片刻,眼见得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黯,夜璃歌才令人服侍小延祈去沐手,又让曹仁领着宫人传膳。   待一切就绪,傅沧泓也回到寝殿里,一家三口围坐在桌边用餐。   用过晚膳,宫人撤去碗盏,奉上香茶,随意闲聊了会儿,便有乳娘进殿,服侍着傅延祈离去。   晚间,夜璃歌向傅沧泓提起,送安阳青璃去宫外读书一节,傅沧泓只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你只管安排便是。”   次日,待傅沧泓去上早朝后,夜璃歌吩咐姣杏儿收拾打点行装,看着一切齐整,方让人叫来安阳青璃。   “青璃,你且仔细瞧瞧,还差什么,只管告诉姨。”   安阳青璃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一大堆东西,神色却十分地淡然,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   “青璃,从此以后,你就要自己学着照顾自己了。”   “嗯。”安阳青璃点头。   夜璃歌看着这个孩子,她确实觉得,他的身上透着股子诡异,与寻常同龄孩子完全不同的诡异——一点都不活泼,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难道这座皇宫,真地让他感到十分压抑吗?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看着离你很近,心却很远。   夜璃歌一直觉得,在穿透人心方面,她有着一种高于常人的能力,可是安阳青璃,这个孩子的心思,她却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青璃。”她握起他的手,走到床榻边,“告诉姨,你在想什么?”   安阳青璃抬头看她,模样神情还是十分地淡然。   “你在恨姨?”   安阳青璃摇头。   “恨你傅叔叔?”   安阳青璃惊了一下,随即摇头。   不过,这一瞬间的惊闪,已经透露了他的心思。   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别的,她倒可以改变,可是这点,她却无能为力。   因为关青雪与安阳涪顼的悲剧,多多少少跟她有关,跟傅沧泓有关。   这种恨意,只有漫长的时间才能消融。   罢了。   张开双臂,夜璃歌把安阳青璃抱入怀中。   侧耳贴在女子柔软的胸脯上,倾听着她的心跳,安阳青璃眼里忽然浮起几许晶莹的泪光。   这个怀抱,好温暖,如果母亲还在世,是不是也一样温暖?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松开他:“马车已经在宫门外候着,你去吧。”   安阳青璃点点头,迈步朝外走,在即将跨过殿门的刹那,忽然转回头来,定定地看了夜璃歌一眼。   那一眼,很深很深,深得接近于一个成年人的眼神,蕴含了千言与万语。   夜璃歌不由站起身来,可是那个孩子迅速回头,掩去自己真实的情绪,步履匆促地走了,等夜璃歌急步逐出大殿时,他已经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   扶着门框,夜璃歌怔立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有些失落地道:“姣杏儿。”   “奴婢在。”   “去,去收拾一下侧殿,务必保持清爽和洁净。”   “是,娘娘。”   姣杏儿领命而去。   回殿里,夜璃歌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索了好半晌,才道:“来人。”   一名宫侍匆匆走进。   “去传火统领前来。”   “奴才遵命。”   没一会儿,火狼走进殿中,长身而立。   夜璃歌挥退其他人:“本宫想让你派两个一流的龙卫,化妆潜行,保护安阳公子。”   “龙卫?”火狼倏地抬头。   “怎么?对本宫的话表示怀疑吗?”   “卑职不敢,只是这龙卫——”   夜璃歌再没有言语,而是从衣袖里摸出面令牌。   “卑职遵命!”   做完这一切,夜璃歌方才微微觉得心安。   迈步走回桌边,侧身坐下,她又拿起天书来,仔细看着,没一会儿,倦意涌上来,她便侧过头,靠在桌边,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夜璃歌,夜璃歌……”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叫自己。   “谁?”夜璃歌坐起身来,定睛看时,却见一道模糊的影子,笼罩在一团模模糊糊的雾气中。   “你,你怎么来了?”   “你不欢迎我?”   “当然不是。”   “我,我要走了……”   “什么?”夜璃歌腾地站直身体,这好端端的,是怎么回事?   “我是真地要走了。”对方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有我离开,你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与幸福。”   “我不明白。”夜璃歌走上前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感觉自己和她之间,像是隔着堵厚厚的镜壁。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我没有。”夜璃歌矢口否认。   “难道,你想连自己的心,都欺骗吗?”   夜璃歌沉默。   “我看得出来,现在的你很幸福,非常幸福,你幸福,我很开心,因为这也正是我想看到的。”   “可是,可是我们,我们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对,”女子唇边淡淡浮起几丝浅笑,“曾经是,我们曾经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可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人,比我了解你更深。”   “谁?”   “除了他,还会有谁?”   “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比我更爱你,这是一件幸运的事,夜璃歌,你应该好好地珍惜。”   “我会珍惜,可是,我也不要失去你!”夜璃歌忽然喊道,扑上前去,想要握住女子的手,女子的身影却像烟雾般散去。   “夜璃歌!”她大喊一声,蓦地睁开双眼,额头上却是一片冷汗淋漓。   “娘娘。”姣杏儿疾步走进来。   “我没事。”夜璃歌摆摆手。   “可是娘娘……”姣杏儿眸中不无忧虑。   “我真地没事,你且去打盆水来,我想清洗一下。”   姣杏儿领命而去,不多会儿捧着个银盆重新走回,里面乘着清亮的泉水,夜璃歌拿过棉巾,就着银盆细细地洗了,挥手让姣杏儿退下。   “璃歌。”最后一抹夕阳映进殿中时,傅沧泓走进了寝宫。   “哦。”夜璃歌抬起头来,神情却有些恍惚,傅沧泓立刻察觉到了,立即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大约是书看得太多,累着了。”   “我都说了,你现在有身孕,别太费神,姣杏儿,还不快把那些书给收起来。”   “奴婢遵命。”姣杏儿应了声,正要实实在在地做去,夜璃歌出声将她叫住:“等等。”   “嗯?”   “沧泓,”她拉起男子的手,略带几分撒娇,“就让它们搁那儿吧,我以后少看些,也就是了。”   “真的?”   “真的。”   “要是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傅沧泓说着,抬手捏了捏她挺俏的鼻尖。   夜璃歌也娇嗔地抛了个媚眼,于是,两个人额头顶着额头,十分开心地笑了。   见此情景,姣杏儿捂着嘴唇,也偷偷笑着离去了。   ……   晚间,一阵剧烈的胎动,让夜璃歌醒来。   “怎么了?”傅沧泓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   “是孩子,孩子有些不安分呢。”   “我瞧瞧。”傅沧泓言罢,起身下榻,点燃烛火,拿着烛台重新走回夜璃歌身边,伸手抚落在她的小腹上,果然感觉到,胎儿动得厉害。   “这——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傅沧泓眼中闪过丝忧色。   “不用。”夜璃歌摆摆手,“胎儿动得越厉害,说明孩子越健康。”   “是吗?还有这么个说法?”   “嗯。”   “那,要我做点什么吗?”   “不如,你去弹首曲子,给咱们的孩子听听。”   “好。”傅沧泓当即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古琴,放置在桌上,撩袍落座,便心无旁笃地弹奏起来。   一曲罢,胎儿果真安静下来。   “怎么样?”   “想不到,夫君的琴艺,竟如此精湛。”   傅沧泓笑笑,回到床榻边,伸手刮刮她的鼻子:“都是夫人调教得好。”   “调教?”夜璃歌眸中闪过丝惊奇,“我什么时候调教你了?”   “你当然不记得。”傅沧泓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事实上,当年他为博夜璃歌欢心,确实找高人精心习练了一番,只是后来不怎么用,在夜璃歌面前也没有显露过,没想到今夜为了哄孩子,却派上了用场。   “不肯说是吧。”夜璃歌伸手挠他痒痒,“叫你保密,叫你保密,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五百零三章:奇特的女人   傅沧泓去上早朝,夜璃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枕上。   一室安谧。   她的手,一下下轻抚着腹部,唇角淡淡勾起几丝浅笑。   孩子,孩子,母亲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着你的到来,母亲希望你,像你父亲一样,刚毅果敢,是个真正的男人。   一定会的,不是吗?   一定会的,不是吗?   “娘娘。”   “嗯?”   “皇上吩咐人,熬了人参鸡汤。”   “嗯。”夜璃歌点头,伸手接过鸡汤,慢慢地喝了,心思却并不在这上头。   “宫里面,最近怎么样?”   “一切如常,宫女们当中,可有怨言?”   “娘娘,”姣杏儿唇边淡淡勾起丝笑,“您也太善良了,还照顾着她们的心思。”   夜璃歌默然。   她虽然不喜欢别的女人跟她争宠,可也不怎么喜欢自己身边潜藏着一些不明不白的角色。   “娘娘。”   “什么?”   “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娘娘虽然聪慧绝伦,倾国倾城,但这男人哪,到底都是——”姣杏儿并不敢把话说下去,猛然住口。   夜璃歌并不言语,只是轻轻摆摆手。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在这些事上留意。   一则,她相信傅沧泓,二则,她冥冥之中总能感觉到,有什么力量在保护她。   说不清楚。   抑或者,她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害怕失去一个男人的爱,然后四方飘零,无所归依。   就算傅沧泓变心,她给他的,也只是一个冰凉的结局。   夜璃歌,从来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而放弃自己的尊严。   这是她与世间女子,最大的不同。   要么爱,要么不爱,爱了就认真爱,不爱就玉石俱焚。   她的感情时而像冰,时而像火,纯澈而真挚。   当然,旁边的女人未必看得懂这些,旁边的女人只是羡慕着她表面的风光,只是从内心里依恋那个男人的位高权重。   所以,掌握权利的男人,一般比普通男人,更容易得到女子的青睐,尤其是年轻女子。   她们都渴望着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抱起,好好地呵护,宠溺。   夜璃歌微微叹了口气,仰起头来,看着上方的盘丝金绣。   她确实是个奇怪的女人。   于这世界,是个独特的存在。   没有人能完全看懂她的内心,包括傅沧泓。   他所能进入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心。   夜璃歌弹了弹指甲。   人心。   人心是这世上最小的地方,也是这世上最大的地方。   是这世上最明亮的地方,也是这世上最肮脏龌龊的地方。   而她所拥有的,只是一双穿透人心的眼睛,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逃过她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在她足够理智的时候,没有人能打动她。   她的心很冷,就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彻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的感情也很冷,在杀机四伏的时候,她不需要感情,一击足以致命。   世间人所看得到的,只是傅沧泓表面的无限风光,却不知道,如果没有夜璃歌,傅沧泓,也许将不复存在。   他们是一组相生相依的存在。   姣杏儿默默地退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一对夫妻要经历怎样的磨难,才能修得成这般的正果。   御书房里,傅沧泓盯着奏章,脑袋里想得却仍然是夜璃歌——他也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她,即使夫妻多年,他依然觉得,夜璃歌身上,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个什么秘密呢?   他只是能感觉得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窥探其一二。   他知道她并没有存心骗他,或许,连夜璃歌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   算了,还是做好手上的事要紧。   “皇上。”蔡明捷忽然匆匆地奔了进来。   “何时?”傅沧泓脸上却未见一丝惊乱。   “皇上,”蔡明捷眼中有着明显的得意,“石州郡出大麻烦了。”   傅沧泓笔不加点:“什么大问题?”   “当地的商家停止营业,以反抗朝廷推行新钞。”   傅沧泓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蔡明捷眸中闪过明显的失落:“皇上?”   “你急什么,严思语自有应对之策。”   蔡明捷碰了一鼻子灰,接着道:“那,要是他没有应对之策呢?”   “朝廷仍然会推行纸钞。”傅沧泓还是那样的表情。   蔡明捷觉得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傅沧泓搁下笔,看着奏折陷入深思——其实,他知道现在推行纸钞,时机并不成熟,而严思语此句,只是探路之石,遭遇挫折定然是难免的。   只是——   严思语此举若成,是他傅沧泓用人得当。   严思语此举若败……   傅沧泓摇摇头。   这等抛车保帅之举,他倒还真不屑于去做。   何况,成,或者败,也要看严思语自己。   人生很多时候,靠的都是自己。   历来成大事者,少有不经折磨的。   严思语确实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官衙前已经吵成一锅粥。   “严大人,纸钞?这纸钞可靠吗?”   “就是,不过一张纸而已,你往上写多少,那就是多少,怎能和真金白银相比?”   严思语一言不发。   俗常人等不明白纸钞的效用,他自然是不奇怪的,只是这商户……   “照大伙儿说来,还是每天提着一大袋子钱,上街买菜买粮,更方便安全?”   众人沉默,半晌内里才响起一个声音:“用纸钞方便是方便,可是大人,这纸钞,万一哪天不管用了呢?”   “是啊。”下头的人顿时纷纷吵起来,“要是不管用了呢?”   “不管用怎么办?”   “严某以身家性命担保。”   “嗤——”人群里响起声冷笑,“严大人,你的身家性命,恐怕还值不了这许多银子。”   严思语面色微微一沉——这确实是他推行纸钞制度以来,遇到的最大麻烦。   “诸位信不过我,应当信得过当今天子,信得过朝廷吧?”   众人默然。   皆因傅沧泓当政这些年,确实是物泰民丰,市井繁荣,民间的犯罪率大幅下降。   “再过不久,皇上将明发榜文,在全国各郡推行纸钞,而现在,你们可以以二分之人的金银钱币,换得全额的纸钞,借以流通购物,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朝廷的信誉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一个人站出来,将信将疑地道:“大人既这么说,我们且信一回,我钱袋里尚有二十贯铜钱,都换了纸钞吧。”   俗话说,只要有了第一个尝试者,后面便有人纷纷跟进。   不一会儿,桌案上便堆了一大堆金银铜钱币,这下,连旁边的书案,都不禁看得暗暗咂舌,心道这应大人,果然高明啊,应思语却半点都不觉得轻松,一则纸钞虽然兑换出去了,但要在各大商铺流通,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   “刘诚。”   “小的在。”   “让你安排当地官员、商行老板来开会,你安排了吗?”   “回大人,都已经安排了。”   “嗯。”严思语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本册子,仔细地看着——他脑子里还盘算着一大堆事呢,都得盘算着落实下去。   下午,商铺老板、官员、以及一些当地有名的乡绅,齐聚一堂。   严思语端起茶盏,喝了口,清清嗓子道:“各位想必都知道,严某到贵州来,是为了推行纸钞一事,现在,百姓们对于纸钞,尚有很多疑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   “当然有。”一个长着山羊胡须的老者道,“虽说这纸钞是朝廷发行的,但是哪一天朝廷说不行了,这纸钞可就等于一张废纸。”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点头,有老成持重的便道,“毕竟这事事关重大,严大人,你可要三思过了。”   严思语面色平静:“本官已经三思过了,本官从心里信服当今天子,并且,本官已经让人去棺材铺订了口上好的棺材,不日就会送到衙堂上,本官撂下句话在这儿,倘若纸钞不能推行,本官愿卸下肩上人头!”   此言一出,边上人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众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严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我等当然会相信严大人。”   “是,我等相信严大人!”   “那好,”严思语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本官宣布,自明日起,各家商铺、店号,开始流通纸钞!”   你还别说,严思语这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头,确实镇住了所有人,于是第二日开市时,百姓们便发现,他们手上的纸钞,和铜钱一样,拥有同等的效力,不但可以购买油盐柴米,还可以进酒楼喝酒,百姓们并不具有什么大见识,一切以日常小物为要,但凡见了利益,当然一个个赶上来,于是不到正午时分,街门前换铜钱的人便排成了长溜,严思语带来的钱钞很快殆尽。   “严大人。”书办笑眯眯地跑进严思语的“办公室”,“纸钞已经不够了,可是百姓们还一个劲儿地朝里涌,怎么办啊?”   严思语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来,走出衙门,在门口立定。   一见到他,所有的人立即安静下来。   “乡亲们,”严思语的表情还是那样地平和,“乡亲们,此次本官带来的纸纱已经换完,一个月后,朝廷将增发第二批纸钞,请错过第一次机会的乡亲们,务必在第二次时及早赶到县衙。”   见没了好处,百姓们自然纷纷离去。   “刘诚。”   “小的在。”   “这一州的人里,可有能办事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   “不虚夸,不躁动,不盲目,能够脚踏实地,同时认真做事者。”   “这个……”刘成嚅嚅。   “不许藏私!”严思语一声疾喝。   刘成吓了一大跳,赶紧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这这,这,我家附近倒是有个书呆子,平时只知道看书,不理人的。”   “书呆子?怎么个书呆法?”   “此人每天只知道看书,吃饭的时候把馒头蘸了墨塞进嘴里,引得一镇人笑话,而且成天知乎者也,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哦?”   “那你,去把他请到衙门里来。”   “大人,这——”   “怎么了?”   “大人不知道,这人的脾气极臭,天生不爱和官府里的人来往,越是有钱的人,他越不理睬,越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也不理睬。”   “奇怪。”严思语不禁抬手摸了摸下巴——他在世上多年,又于京师宦游,世人千百种,倒也见得多了去,鲜有人不为财色所动,不为权势所惑。   他顿时来了兴趣。   “罢了,且待本官亲自去瞧瞧。”   且说退衙后,严思语一个人出了衙门,沿着小街慢慢走至刘成所说的院落前。   长着青苔的木门微微半启,且见里面石桌旁,坐着个身穿青衣布袍的书生,正勾着头瞧一本书。   严思语抬起手来,敲了敲门,书生充耳不闻,像是全身心都已经沉浸在书里。   不得已,严思语走了进去。   “请问,是黄秀才吗?”   书生抬头,撩了他一眼,见他两袖清风,这才浮起几丝笑意:“阁下,请坐。”   严思语撩袍落坐,定睛看时,却见他手里捧着本《周易》,不由略愣了愣:“先生可是在研究此书吗?”   “嗯。”   “可有心得?”   “概,天地万物,皆在其中也。”   “哦?先生对家门外之事,一律不闻不问,可知天下?”   “天下者,道则一致,理则俱通,还有可看吗?”   “看来,先生是自负高才?”   黄书生没有言语。   “先生自谓高才,为何不考取功名,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   “大事?”黄书生微微冷笑,“天下凡夫俗子辈,皆以为自己可以做大事,可是据我看来,世间熙熙攘攘,无非为名为利,哪有什么大事。”   严思语先是一怔,继而道:“先生这话说岔了吧,难道诸如兴修水利,创办学堂,改革税制,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不是大事?”   “尊驾是官府中人吧?”   “是。”严思语倒也不否认。   “那么,”黄书生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走动着,“依先生看来,如今这天下,是百姓得利多,还是权贵阶层得利多?”   严思语一怔。   “既然是权贵阶层得利多,那又何谓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倘若如此为官,不过是帮助掌权者为虎作伥罢了。”   “你——”严思语被他一语激得连话都签不出来。   他隐约明白,这人为何胸负奇才,却不为世所用,隐约有几分警服之意的同时,却也不免蜿叹。   “你走吧。”黄书生轻叹一口气,“你能布衣至此,已经说明你非世间庸人,否则黄某早已将你扫地出门,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阁下还请自便。”   第五百零四章:民情   在黄书生家中碰了一鼻子灰,但严思语心中却莫明觉得十分快慰——如果国家能多一些这样的人,倒不失为坏事,只是可惜黄书生性子太傲,怕难与人共事。   有的人文章做得好,你让他做事就不行,有的人八面玲珑,你让他挑大梁却万万不能,有的人德高望重确实不假,但思想守旧,难以开拓创新。   思考着这些问题,严思语回到衙门里,刘成迎出来,见着他便问:“严大人,那黄秀才……”   严思语摆摆手,自己提步迈入堂中。   看来,事情确实不成。   “严大人,”他磨磨蹭蹭凑到严思语身边,“依你看,我成是不成?”   “你——”严思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发行纸钞可是个废力不讨好的活儿,你真愿意做?”   刘成吭吭咳。   严思语摇摇头,走进侧厅,在桌边坐下,他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心中思虑,要怎么把石州的事写成奏章上达天听。   这日晚间,有地方上的乡绅、官员来请吃饭,严思语却不过,只得去了,席上乡绅们对严思语大加赞赏,严思语只是姑妄听之。   只是众人轮番敬酒,他实在推脱不过,所以喝得微醉,由刘成扶着回了房里。   侧卧于榻上,挨着枕头,严思语很快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忽然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从门外传来。   “谁?”严思语手撑枕头,微微直起上半身。   好一晌过去,外面才响起个声音:“大,大人,我,我可以进来吗?”   “你,你是谁?”   “小的,小的只是,只是一名烧火工……”   “烧火工?”严思语起身走到桌边,点燃蜡烛,借着微光一扫,但见门边立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眼中的神情很是怯惧。   “你,你怎会到我这里来?”   “大人。”那烧火工忽然砰地一声跪下,冲着严思语连连叩头,“大人,小的着实没办法活了,所以来求大人。”   “嗯?怎么说?”   “小的,小的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个孩子,全指着在衙门里的薪水过活,可是前儿个,小的不留神,把师爷的参汤给炖糊了,那师爷,他,他就要撵小的走……”   严思语眉头微微拧起,略显不耐烦——一则,他来这石州县,只为督促纸钞一事,并不会过问地方上的这些小事,更何况,是这么一介烧火工,可是看着对方那淌眼抹泪的模样,他又于心不忍。   “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烧火工抬头看了他一眼:“小的想跟着大人,不知大人这里可缺人?”   “你想跟着我?”   “是。”   严思语在屋里走了两圈,道:“要跟着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人?”   “你听清楚了。”严思语厉目从他脸上扫过,“跟了我之后,必须时刻和我一条心,若敢背叛,人神共诛,天地不容!你可敢起这样的誓?”   火工打了一个寒颤,好半晌才慢慢举起手来,就在他准备起誓之时,严思语忽然打住他:“慢!”   “大人?”   “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所以,此时要你答应这样苛刻的要求,自有趁火打劫的嫌疑,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给你两百两银子,足够你暂时养活一家人,并做个小买卖,太平安乐过日子;第二,跟着我,从此风雨同舟,祝福与共,你自己考虑清楚。”   烧火工怔住,很显然,他怎么也料不到,严思语会这样说。   不过,他思考的时间并不长,神情一瞬间便变得坚定起来,扑通一声跪地,向着严思语重重叩头:“大人救了小的,便是小的再生父母,大人要小的上刀山,小的便下刀山,大人要小的跳火海,小的便跳火海!”   屋子里一瞬默然。   好半晌过去,才听严思语悠悠一声叹:“罢了,也算你我有缘。”   言罢,他俯下身子,将烧火工扶起:“既如此,我先取十两银子与你,你且回去,安顿了家小,梳洗穿戴干净,再来我这里听差。”   “是!”烧火工重重地应了一声,喜之不尽地去了。   且说严思语回到房中,倒头仍然睡了,直到第二日清晨方起,出外堂时,却见县衙的师爷剔着牙,站在鱼池边,冷冷看着一个男人。   一个收拾得干净齐整,有模有样的男人。   严思语怔了怔,昨天夜里黑灯瞎火,烧火工又穿得破烂,他倒没有瞧清楚,对方人才长得竟不错。   “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听到他的声音,烧火工和师爷俱是一怔,师爷剔牙的手不禁放了下来。   烧火工进了院子,每一步都迈得极慢,生怕踩死蚂蚁似地,小心翼翼从师爷身旁绕过,提着包袱走到严思语身边。   “从今日起,你便睡在侧耳房里,随时听我吩咐。”   “是,大人。”   “等等,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齐禀大人,小的姓秦,名三元。”   “哦,那我从此以后,便叫你三元吧。”   “是,大人。”   看着秦三元进了耳房,严思语方才下阶走到师爷跟前:“却不知,你们大人的帐册,做得如何了?”   “帐册,都已经做好了,请大人移驾。”师爷脸上浮起讨好的笑。   “嗯。”严思语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帐房而去。   县衙的帐目果然做得干净清透,从帐面上看去,没有丝毫差池。   “不错,”严思语抬头看了师爷一眼,“好好做,将来会大有前途的。”   师爷心中乐开了花,适才那点小小的不快,顿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帐房里出来,回到卧室,严思语立即叫来秦三元:“三元啊,你是本地人,对本地的情况可熟悉?”   “情况?什么情况?”   “嗯,哪条街,哪条巷,总算弄得清楚吧?”   “齐禀大人,清楚,非常清楚。”   “既这么着,那咱们出去走走吧。”   “好。”   主仆俩出了院落,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沿途但见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不过以严思语的目光看来,倒都是俗流。   刚拐过街角,迎面忽然呼呼跑来一个人,挟裹着团风,从主仆俩身边掠过。   “杜二胖子!杜二胖子!”再看后方,一个瘦小的汉子挥舞着扫帚,气喘吁吁地奔来,“杜二胖子你站住!还我的勺子!”单打   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已司空见惯,严思语本不打算多看,正欲迈步离去,却听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传来。   严思语当即收住脚步,正要细看时,另一道威严的声音已然响起:“杜二,张五,你光天华日的,你们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杨,杨大叔。”说来也怪,那两人对说话之人,却显得十分敬畏,并不敢再吵,齐溜溜顺墙根儿站着。   “你们,你们,”说话之人点着他们的额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也太不成材了,男儿大丈夫,成天便为这些小事争来吵去,像什么话?”   两人挨了言语,并不敢回嘴,只把脑袋低下。   “我时常教育你们,邻里之间,应该和睦相处,人这一生,是因为有缘分,才能走到一起,所以,无论善缘恶缘,都该珍惜才是,何苦惹那么多闲气,来,握个手,各回各家去吧。”   说来也奇怪,杨大叔一番话,还真把他们的火气给消了下去,杜二与张五各自十分安静地去了,杨大叔也哼着小曲儿走了。   严思语心中暗忖,因向秦三元询问道:“这杨大叔……”   “杨大叔啊,可是个好人,曾经做过里长,这街面上但凡有了什么扯皮的事,都是他出来调解,说和。”   “这样。”严思语点头,“那他现在为什么不做里长了?”   “说起来,挺话长,现在的里长攀上了京官,把杨大叔给挤下来了呗。”   “哦。”严思语点点头,再没有多说什么。   又沿着街道转了大半个城,严思语倒也没发现什么新鲜事,于是打道往回走。   “三元啊,这杨大叔的家在哪儿?”   “大人是想?”   “没什么,随意拜访拜访而已。”   “呶,”秦三元抬手朝前一指,“就是那一家。”   严思语定睛看时,见是户齐整的院子,门口挂着一长串大蒜。   主仆俩走过去,秦三元抬手敲门。   门板开了,正好是杨大叔,上下打量二人一番:“两位这是?”   “杨大叔,我来看看您。”   “哦,是三元啊,里面请,里面请。”杨大叔说着,侧身让到一旁,从面儿上看,倒也跟一般市井中人有所区别,不以势利之眼光看人。   主仆俩进了院子,杨大叔热情招呼,又是奉茶,又是拿出旱烟问他们抽不抽。   三元和杨大叔开始拉呱,而严思语借着这会儿功夫,仔细地将院子细细审视了一番。   却是个朴实的农家人。   “大叔,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您说,您说。”   “如今街面上改使纸钞,不知道您怎么看?”   “纸钞啊,”杨大叔抓抓脑袋,“好东西,是个好东西。”   “怎么好法?”   “从前,咱们上街,口袋里总是揣着大把大把的铜钱,沉甸甸地,还老让贼惦记着,纸钞多方便啊,往怀里一揣,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还不易让人察觉,您说不是。”   “想不到,大叔您还真开明,难道就不担心,这满大街的纸钞,有一天会变成废纸?”   “担心啥呀,”杨大爷脸上的笑纹一丝不减,“纸钞是朝廷发的,难道朝廷还能说话不算吗?”   “那,大叔,我倒是有个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倘若请你出来监管纸钞之事,如何?”   “监管?”杨大爷怔了怔,“怎么监管?”   “就是,如果发现市面上的纸钞与铜钞交换,有欺诈现象,或者说,有假的纸钞发行,又或者,有其他不利于百姓的行为,请您及时知会衙门。”   “这个——”杨大叔捋捋胡子,作沉思状,“俗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我这无官一身轻的……”   “大叔您放心,既然请您出来做这个事,自然有个名目。”   “但不知,是什么名目?”   “叫作银监使。”   “银监使?”杨大叔颇觉新奇,“这官名儿倒新奇。”   “不知大叔是否愿意?”   “他愿意什么啊。”严思语的话尚未说完,后面便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谁爱管谁管去,我说老杨,你可不许往里边搀和。”   “去去去。”杨大叔脸上浮起几丝窘色,“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有你什么事,去一边。”   媳妇子虽然不再搀和,却在院子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甩盆子砸瓢,口中不住地骂骂咧咧,严思语坐了一瞬,终觉无趣,便向杨三叔作辞,带着三元起身离去。   杨大叔亲自把他们送出院门,不住道歉,严思语宦海沉浮多年,也深知世事难为,最好不要强求,脸上淡淡地,并不以为怪。   走了一路,秦三元终于憋不住:“大人。”   “嗯。”   “你是不是心忧着咱们这一县的事?”   “是啊。”严思语轻叹,“眼看着我就要启程回京了,一旦离开,这儿的事便没人料理,故此记挂。”   “大人,我倒是有个人推荐。”   “谁?”   “我隔壁家邻居。”   “他是做什么的?”   “从前是个帐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盘,如今新死了媳妇,成天呆在家中无所事事,若大人肯用他,他倒定然乐意,更何况,他也没有家室牵绊。”   “这样。”严思语点点头,“那行,你且回家去,和他好好说说,倘若他应了,再领他来衙门。”   第五百零五章:变化   第二天早上,秦三元便领了那人前来,严思语定睛看时,但见那人瘦长脸颊,下巴上两缕胡须,看上去倒也忠厚,只是,银监使这事儿,不是“厚道”便可以做得。   “却不知大人叫小的,所为何事?”帐房先生打了个千,不愠不火地道。   “想必,三元已经跟你说了吧?”   “略说了些。”   “你怎么想?”   “大人若是用得着草民,草民定当尽力而为。”   “好,却不知你对这纸钞之事,有何看法?”   “朝廷怎么说,草民便怎么做,别的,草民不清楚。”   严思语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向来不喜欢没有主见之人,这种人容易在世上存活,却终究成不了大器。   秦三元瞅了眼他的脸色,心中已知其意,赶紧上来打圆场道:“大人,郭非他打得一手好算盘。”   严思语并没有言语。   听着两人的对话,郭非也明白了,当下朝严思语一鞠躬,不言不语地退了出去。   “大人?”   “罢了,你且送他一程吧。”   严思语说罢,走到桌边,开始批阅文书——银监使的事接连受挫,让他十分地懊恼,心头微微有些不快。   没一会儿,秦三元回来,垂手立在一旁。   严思语一边看文书,一边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十分随意地道:“你那个邻居,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他什么都没说。”   “三元啊,”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严思语将文书放到一旁,“我只是觉得银监使此职责任重大,不便轻与人,你心里可不要有什么想法。”   “大人多虑了。”秦三元躬身行礼,“小的,并不曾有什么想法,况且大人,也说的很是。”   “那就行。”严思语点头,“你且回侧耳房歇息吧,等有事,我再唤你。”   “是,大人。”   秦三元又行了个礼,这才去了。   严思语瞑目躺在椅子上,正欲小憩一番,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声:“请问,严大人在吗?”   “在。”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是你?”   “是,草民杨玄拜见大人。”   “你——”   “杨玄愿任银监使,为地方上出一分力。”   “太好了。”严思语顿时如释重负,起身招呼道,“来,坐坐,坐。”   杨玄走到桌案前坐下,严思语随即拿过卷宗,指点着上面的文字,细细地道:“这,这,这都是银监使的职责,杨监使你可要看清楚了,此等机要大事,可是不能随便支混的。”   “草……下官知道。”杨玄仔细浏览一番,“所有章呈草民都已经了然于胸,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没了。”严思语眼中满是微笑,“只要杨监使按照卷册上所言行事,大抵不会有什么过错,今日你回去之后,我会令人收拾一座院落,作为你单独的办公之处。”   “这个就没必要了吧?”杨玄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有必要,当然有必要。”严思语顿了顿,又道,“我看你家夫人颇有情绪,如此一来,她当会支持你工作了。”   “呃——”杨玄脸上浮起几许红潮,不由得抬起手来,搔了搔后脑勺。   “倘若再无别事,杨玄告辞。”   “去吧。”严思语摆摆手,目送他走了出去。   这次衙差办事的速度还算勤紧,很快将院落收拾出来,严思语把石州的事交代给杨玄,便带着秦三元折返京都。   秦三元是第一次离开小县城见世面,对于京都的种种繁华常常目瞪口呆,严思语带着他回到自己府宅,先行休息一番,换上官服往宫中递折。   次晨在朝堂之上,傅沧泓奖掖了严思语在地方的作为,并且赐赏,旁边蔡明捷心中暗暗窝火,却到底不敢流露出来。   可等严思语一进值房,蔡明捷便忍不住酸声酸气地发作起来:“哟,这攀上高枝的凤凰,还能飞回来说?”   严思语只是皱皱眉头,并不理睬,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过公文开始批阅。   “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能耐,便作威作福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倒霉得连过街老鼠都不理呢。”   严思语还是不说话,他本是一心为国之人,自然不愿意跟这起小人计较,况且他心中还担心着纸钞的事,不想把精力浪费在细枝末节的事上。   可是他不知道,偏是这样的性子,极容易得罪人。   只是严思语心知肚明,如今冯中枢新丧,皇帝急需要做实事,而非拍马屁之人,所以,他能确定,只要自己办好差使,地位自然固若金汤,边上人再怎么不满,却终究无法动他半分。   几天后,严思语根据石州一带的纸钞使用情况,又向皇帝递上一道奏折,呈请在京郊一带十二州郡开始使用纸钞,傅沧泓御批允准,自此,纸钞在北宏开始大兴于市,百姓们始信,原来朝廷发行的这种玩意儿,也是可以换来油盐柴米的。   见此风头,原先嘲讽、讥刺严思语的人,纷纷调头转向,朝他靠拢,都想沾一沾这位“皇帝驾前第一红人”的光,对此,严思语依然是那般淡定而从容,不为所动。   其实,傅沧泓一直在暗暗地观察着这位自己中意的上卿,他深知中枢一职位高权重,最好由有德有才之人接任,这样才可以保持朝廷一如既往朝着好的方面运转,只是这位严大人,是否真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经得起千锤百炼呢?   嗯,还得找个机会,多试他一试。   这日回到宫里,却见夜璃歌正埋着头做针线,傅沧泓甚少看她费这心思,不由过去细瞧了瞧,却见她正十分认真地往雪绢上纫着虎头,只是动作十分笨拙。   他一直屏息站着,直到夜璃歌抬起头来,朝他嫣然一笑。   “怎么摆弄起这个来了?”   “其实是姣杏儿做的,我看着觉得好,便拿过来自己做了,如今看来,只怕是要糟蹋了这块好生生的雪绢了呢。”   “不值什么,内库里有的是,糟蹋了,再让人取去。”   “且不说这个。”夜璃歌将绣绷放到一旁,站起身来,替他理了理衣袍,“瞧你这气色,外朝之事想必妥当。”   “嗯。”   “新中枢人选考虑得如何?”   “朕想着,令严思语为中枢。”   夜璃歌淡淡地“哦”了声:“夫君看着是好,那便是好吧。”   傅沧泓忽然不说话,只是拿眼定定地瞧着她。   “怎么了?”   “从前你总是很牵挂外朝之事,细细打听,如今怎么着——”   “这有什么,我知道夫君能耐大着呢,乐得享清闲。”   “这样才好。”傅沧泓将她抱入怀中,任她坐在自己膝上,细细描摩着她的眉眼,“你早该敛敛自己的性子,学着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   夜璃歌闻言,不由“嗤”地笑起来:“夫君很希望璃歌做个贤妻良母吗?”   “看你这话说的,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做个贤妻良母呢?”   “倘若,”夜璃歌将头倚在傅沧泓胸前,食指轻轻地划着圈,“如果璃一辈子,都做不了贤妻良母呢?”   “那也没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男人无限深情款款。   夜璃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总是待我这样的好,无论我做了什么,都这样……”   “不好吗?”   “好,很好,正是因为这样的好,所以让我对你,愈发地难舍难离。”   “那咱们订个约定。”   “什么?”   “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远做夫妻,好不好?”   “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你不嫌烦啊?”   “对你,我傅沧泓一辈子都不嫌烦。”   “那么,要是我转世投胎之后,再也认不得你了呢?”   “没关系,我去找你,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去找你,找到之后就守在你身边,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夜璃歌不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她说着,俯头衔住他的唇,细细地亲吻起来。   无限春光,风且住。   夜璃歌的性子明显地变得柔和了。   这是爱情,给一个女人带来的,最明显的变化吧。   我会很温柔,很温柔地陪伴着你,直到岁月老去,有一天整个世界都消失,单单只剩下你,和我。   ……   五谷丰登,百业兴隆,风调雨顺。   从各地呈上来的奏折上看,北宏如今已是大兴之象。   朝臣们屏息而立,静待着皇帝的旨令,可皇帝端然而坐,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都散了吧。”终于,皇帝抬起头来,话音异常淡冽。   “臣等告退。”   “天下如今无大事,看来我等,是无用武之地了啊。”   “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盼望着天下大乱不成?”   “天下大不大乱我不知道,只是这手,痒痒,痒痒。”   “王大人,能得享太平,那是多大的福气?何必好高骛远呢?”   “我好高骛远?要说这事儿,还真扯不到那上头,如今这朝里,好高骛远者大有人在,哪里就……”   他说着,蓦地打住话头,眼角余光却向后方扫去,众人转头,却见严思语正和几名年轻侍郎,说着钱币改制之事。   一名老派官员扯扯王福远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嗓音道:“人家现在风头正健,你何苦去招惹?”   王福远一声冷哼:“什么招惹,我只是想提醒他,千万别张扬过了头,否则,从云端栽到泥潭里,那滋味可是不好受。”   老官员见止他不住,只得咳嗽一声,拿起脚来自己走了。   严思语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钱币改制之事上,根本没有留意旁人的风言风语。   “大人,您真是宏论,让下官见识倍增。”   严思语谦逊地笑笑:“见识不见识,那倒是其次,只是,所有的见识,都要经过现实的考验,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   “大人言之有理。”   几人谈论着,缓步离去。   回到家里,一进门,秦三元便迎了上来:“大人,早晨有人来,递进几张帖子。”   “哦。”严思语转身朝屋里走,“你且随我到书房里来。”   待得进了书房,严思语入座,方伸手接过帖子,仔细看时,却都是京郊附近官员们探听消息的,严思语略沉吟了片刻,才提起笔来,凝思写信。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三封书信俱写完,严思语方将笔搁下,把信纸交给秦三元:“你且拿去封了,再送到邮驿去,按重要信函发出。”   “是,大人。”秦三元接过信,转头离去。   第五百零六章:男儿壮志   严思语陷入沉思。   纸钞发行得如此顺利,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而这顺利背后,是否又隐藏着什么危机呢?   但愿,他是杞人忧天。   提起笔来,严思语在宣纸上写下两行字:   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祸福趋避之。   写完,他搁下笔,定定地看着这两行字,不言,也不语。   脑海里却闪过冯翊那双满含信任的眼睛。   没有人知道,在冯翊病逝前,曾经让人,悄悄地来,叫他去了一趟府第。   “你跪下。”   油灯昏黄的光,映出冯翊那张已经完全枯黄的脸。   严思语一声不吭地便跪了下去——他这一生不服任何人,唯独对这位老师,五体投地。   冯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自负才高,多年以来并不服气,尤其是跟你一起新进的同僚,你总是显得处处高人一等。”   严思语略略吃了一惊。   他一直以为,自己将心思藏得很深,不料却被恩师一语点破。   “你才高是不错,能干是不错,可是在世为人,若想做成一件事,光靠才德是不行的。”   “老师?”   冯翊忽然笑了,眸中满是慈爱:“看到你,老夫便忍不住,想起年轻时的自己,狂傲自大,率性不羁,却被当今圣上一顿闷棍,打得有如落水野狗一般。”   “竟有这事?”严思语不禁瞪大双眼——在他看来,恩师权高望重,在朝中说一不二,有时候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没想到,却有这样一段掌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思语,你虽满腹经纶,却也需要今上作为你强有劲的后盾,才能实现治国安邦的抱负。”   “恩师的意思是?”   冯翊轻轻叹了口气:“身为臣子,察言观色是必要的,纵然不为自己避祸,也可使得事半功倍。”   “学生明白了,多谢恩师赐教。”   “你啊——”看着这个自己倾囊相授的弟子,冯翊眸中满是感慨,“到底是年轻,气盛,不过呢,现在虽是太平盛世,国家却需要你这样一股子锐气,只是你万万记住,要将这股锐气用在当用之处,不可与人置气,不可与人争锋,不到紧要关头,也不要与令上争执。”   “学生都记下了。”   “还有一点,今上虽不喜孤介梗傲之人,却更不喜唯唯诺诺,毫无主见者,是以,你在朝为官,除了要审时度势之外,该坚持的,也一定要坚持。”   “学生全都记下了。”   冯翊再没有言语,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严思语心中忽然掀起巨大的狂风惊浪,他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慨,只能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   “你走吧。”最后,冯翊眉宇间浮起几许疲惫,阖上了双眼。   严思语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在他床前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离去。   从此以后,每当他临事之际,冯翊那双眼睛总是会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告诫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那是一种神秘的,说不出来的力量,使得严思语的行为,始终不会脱离正轨。   是以,朝中人人开始觉得他奇怪,更冥冥中觉得,他越来越像曾经的中枢——冯翊。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格物,所以致知。   看着对面墙上那四句诗,严思语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老师教他,应该把自己的才华、胆识,都统统奉献给这个国家,只有这样,国家才能成就他。   老师教他,务必将民众导向善道,唯有如此,北宏才能兴亡发达。   是的。   他觉得老师说得很对,非常对。   他应当遵从。   尽管耳朵边有那么多的声音在争来吵去,可他始终禀持着心中的原则,与良知。   他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想匡扶社稷,经略天下。   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人生七尺躯。   他不想被小人束缚住手脚,愿以一腔热血祭平生。   这样的壮志情怀,让他与其他的官员确实不同,为他博得声望的同时,也为他招来不必要的忌恨。   祟拜他的人把他当作榜样,鄙视他的人将他骂得一钱不值,对此,他坦然接受,因为他知道,谁想登上那个巅峰,就必须要有这样的勇气,与胆略。   严思语不知道,悄无声息间,他已经成为整个朝野所关注的焦点。   朝廷里的人背后都在议论,说他将成为新一任的中枢,于是这些天来,到严府走动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秦三元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有些应付不来,严思语本不想理会这些俗事,但他却清楚,在朝为官,这些事根本避免不了。   不得已,严思语自己开门迎客,与各位大小官员闲聊,官员们来他这里,有讨官的,有寻门路的,有看风向的,总之,各形各色,只是,不管来客是做什么的,严思语一概大开中门,他于厅中待客,厅外来往人等,倒也能将厅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宾客们对此十分不解,严思语却丝毫不作解释,一笑带过,有宾客送礼,他也照单全收,并让帐房给一一登记在册。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皇帝始终没有发布新中枢的任命消息,朝臣们开始暗暗揣测——皇帝会不会是变心了?另择良臣了?   见风使舵者有些按捺不住了,京中也是物议纷纭,唯有严思语自己,却是安然高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黄昏日落,秦三元刚要关门,一名内侍缓步而来:“宣上卿严思语,入宫觐见。”   严思语心中“咯噔”一声响,虽然,脑海里已经猜测再三,但是那种兴奋的感觉,仍难以抑制,整个身体不由微微地颤抖起来,站直身子的刹那,下袍挂着衣角,“嚓”一声拉裂。   “三元!”   秦三元匆匆奔进:“大人。”   “去,给我取件新的衣袍来。”   “是,大人。”秦三元赶紧进内室,另取了一件衣袍来,严思语换上,深吸一口气,方才提步出了房门,往内宫而去。   一路之上,他的表现都相当沉默,引得内侍不由诧异地看了他几眼——他在宫中行走多年,见过无数的达官贵人,每逢皇帝单独召见,这些人心中总是像有一百面鼓在咚咚地敲,一面抹汗一面旁敲侧击,想要从他嘴里套出些口风来,眼前这位倒好,如此高深的定力,教人猜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这宫侍年纪虽不大,阅历倒不浅,深知不该他打听的,便半点不打听,只把严思语引到御书房外,方去了。   严思语整整衣衫,抬步进了御书房的房门,但见皇帝正手提朱笔,批理着奏章,听到声音,却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你来了。”   “微臣参见皇上。”严思语曲膝跪地,伏在那里便没起。   许久方听傅沧泓一声轻哼。   严思语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于是继续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严思语。”   “微臣在。”   “朕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朕为何将你召到此处,想来你也是心知肚明。”   严思语没有言语。   “这中枢的位置,不能久悬,满朝文武中看去,唯你是个可造之材,但是,在赋你中枢一职之前,朕还要你去办一件差使。”   “皇上请吩咐。”   “最近,肃州一带有百姓闹事,你且去查查,看到底怎么回事。”   “是。”   傅沧泓看了他一眼。   “皇上可是有话想吩咐?”   “百姓闹事,本是小事,倘若处理不当,就会变成大事,你可明白?”   “微臣明白。”   “嗯。”傅沧泓这才点点头,“你且去吧。”   严思语站起身来,慢慢朝外走,直到下了丹墀,他才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皇帝面前,他始终有一种莫明的约束感,纵然他满腹才华,性子孤傲,在皇帝面前却不敢使性子。   老师说得对,皇帝的城府到底有多深,这满朝上下,谁都摸不透,更何况,还有一个稳坐后宫的夜璃歌,那个女人虽然不露面,但对于外面的事,知道得却半点不比皇帝少。   唉,在这样一对帝后手下干活,容易做出功绩,但还是小心翼翼为妙。   一路思虑着,回到家中,严思语立即命秦三元收拾东西,即刻起行。   傅沧泓回到后宫之中。   却见夜璃歌躺在琼花树下。   他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   “孩子,快出生了吧?”   “应该快了。”夜璃歌脸上浮起少见的温和笑容。   “那我得让他们准备了。”   “我已经让他们准备了。”   夫妻俩相视一笑。   “孩子喜欢听琴,我去取。”   “好。”夜璃歌点点头,看着他起身进了大殿,取出弦琴,曹仁早领着宫侍排好桌椅,傅沧泓捧着琴,至桌边坐下,深吸一口气,弹奏起来,悠扬的琴声在院子里流淌开来,令人微微醺醉。   傅沧泓接连弹了好几曲,方才停下。   一时庭院里静悄悄一片,唯有枝上树叶,一片片飞下来。   傅沧泓站起身来,走过去,在夜璃歌身边坐下,拿起她的手,轻轻握住,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周围的宫人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把这个地方留给他们。   情不自禁地,傅沧泓拿起夜璃歌的手,贴在脸颊上。   对他而言,这一刻是最安宁,最温馨的,就想这样陪着你,直到天荒,直到地老,直到永远。   似是感应到他内心里的话,夜璃歌睁眸,噙着笑,扫他一眼。   无疑,傅沧泓是一头野狼,奔跑起来的时候狂纵千里,可是当他安静下来时,需要的,也只是她唇边淡淡一抹微笑。   只要看到她,他心里就会十分地踏实。   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落了地。   “璃歌。”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嗯。”   傅沧泓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讲,可送到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是她却已经懂了。   从她的眼神里,他知道她懂了。   于是他的心也就安分了。   当一个男人遇到对他而言正确的女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变得俯首贴耳,或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不得不说,男人和女人,是一对奇怪的组合,再怎么狂肆的男人,得到心仪女子的爱之后,都会很开心,很幸福,很快乐,他会淡视生命里其他一切不痛快。   因为有你,所以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因为有你,所以我愿收敛所有的锋芒,不再花心不再流浪,只是想好好守着两个人之间的温暖,如此甜蜜而醉人的温暖。   ……   马车在肃州城外停下。   还没下车,便听一阵喧哗声传来:“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是,咱们百姓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到头来就得到这个?”   “是啊,我还有一大家子人,怎么活啊,该怎么活啊。”   “三元。”   “小的在。”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大人。”   秦三元去了,不一会儿回转:“大人,是城里的百姓正在闹事。”   “为什么闹事?”   “好像,是为了今秋的赋税。”   “赋税怎么了?”   “百姓们说,官吏们克扣了赋税,中饱私囊。”   “克扣赋税?”严思语的眉头微微拧起——天下之大,这样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只是要克扣到什么程度,才能引起这么大的民怨?   “大人……”   “绕道,进城。”严思语压低着嗓音道。   悄无声息间,马车绕过乱哄哄的民众,驶进了肃州城,严思语并没有即刻往州刺史衙门亮明身份,而是选了家偏僻的客栈住下,然后换上身便装,带着秦三元出了衙门,百姓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了,街道上到处是破碎的纸屑、垃圾。   一名老翁正在旁边修理锄具,严思语走过去,十分随意地攀谈道:“老先生,请问您家今年上税没有啊?”   “怎么没有?”老翁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我家今年一共上了十石谷子的税呢。”   严思语微惊:“这么多?”   老翁摇头:“在这条街里,还算少的了。”   严思语沉吟:“朝廷规定,每年的税收只两成,十石,那是几成?”   “五成。”老翁抬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五成?怎么会是五成?另外三成是做什么使的?”   “鬼才知道他们做什么使。”老翁非常不客气地道,“总之,官府要收,老百姓就得给,不然怎么着?”   “是州衙的官吏要求收的?”   “鬼才知道。”老翁似有满腹怨气,说话十分地不客气。   严思语碰了钉子,却也不恼,带着秦三元离去,其后走访了好几家,都是如此,不是五成,便是六成,甚至有七成的。   税苛确也太严重,难怪百姓们的反响如此之大。   严思语还是那般慢条斯理,不去衙门,带着秦三元回到客栈,洗漱睡觉。   次日,严思语穿上便衣出门,前往州衙,却惊异地发现,百姓们挑着谷担,正十分有秩序地交税,旁边站着十多名冷面罗刹般的皂隶。   奇怪了。   昨天还吵吵嚷嚷地,今天怎么就这样乖觉了?   严思语立在一旁,看皂隶念着花名册,让一个个百姓交税,俗物装满一车又一车。   待百姓们散去,严思语方才近前,叫住一名皂隶道:“官爷,借步喝个酒,如何?”   那皂隶本是个打下手的,何时受人如此尊祟过?自然是满怀开心,抹了一把嘴唇:“走。”   严思语将其让进一家酒楼里,叫了最好的酒菜,两人便相对喝起来,皂隶见他出手阔绰,自然愿意奉承,于是两人便聊得极其投机。   严思语在话语间透露,自己想来肃州做点买卖,皂隶一听,双眼顿时变得贼亮:“兄台如果想做大买卖,这肃州却真是个好地方,在下可以为兄台引见。”   严思语要的正是这句,于是又塞了锭银子给皂隶,皂隶拿了银钱,话风更是满满,连连点头。   还别说,这皂隶虽贼滑,倒也是个说话算话之人,于是第二日,严思语便在州衙的后花园,见到了肃州刺史薛元涛。   第五百零七章:只手遮天   薛元涛是个朗眉星目的中年男子,隐约可以瞧见年青时的风采,待人接物也很客气,让严思语并无半点拘束感。   两人就地方上的风情人物交谈了一番,严思语方就着做买卖为由试探道:“观贵地的百姓们,生活似乎都格外清贫……”   “哪里。”薛元涛摆手止住他,“肃州的豪绅贵户多的是,只是阁下没有见到而已。”   “哦?这怎么说?”   “阁下无须忧虑,若诚心想在此处立一番事业,薛某自会大力相助。”   “薛大人一心为民,真让在下感动,那在下再四处走动走动,改日再来拜访大人。”   “好。”薛元涛脸上满是笑意,站起身来,将严思语送出了门,看着他离去,方才折回院中。   “阜洪。”   “小的在。”   “你去查查,这个严敬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大人。”   能在肃州城稳坐刺史之位数年,薛元涛自然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手中掌握着一套自己的信息网络,能在第一时间搞明白,跨进肃州城每个人的底细。   那个严敬,表面上看去温文尔雅,毫无杀伤力,眸中却总是跳荡着一股精气,绝非是底层老百姓。   莫非——   薛元涛心中一咯噔,额头上的汗嗖地便下来了,但他转念一想,又立即否定了自己刚才刹那闪过的念头——肃州离京城几千里地,料来百姓们掀起的这点风波,还不足以惊动朝廷,况且自己,况且自己……   薛元涛心中惊疑不定,盘算来盘算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师爷走过来:“大人。”   “何事?”薛元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道。   他很少这样,故而师爷自己倒是被惊了一跳。   薛元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一声道:“说吧,何事。”   “大人,流氓头目陆三在外面等着您呢。”   薛元涛“哦”了声,脸色显得很难看:“他怎么在这个时候跑来了?你去,打发了他。”   “大人,”师爷有些为难,“陆三是个什么角色,您又不是不知道,倘若他闹起来——”   “闹起来又怎样?关到大狱里去!”师爷顿时不作声了。   薛元涛显得很烦躁,来回走了两步,方有些咄咄逼人地道:“去,问他到底想干嘛。”   “他说了,要五百两银子。”   “什么?!”薛元涛差点跳起来,“五百两?!”   “嗯。”见薛元涛满脸难色,师爷压低声音道,“大人,我看还是给他吧,就当为自己消灾免祸。”   薛元涛默然良久,才哼了声,转头走了。   师爷知他是允可,也转身走了,自去办理。   阜洪回到衙门里时,已经是晚上。   “查清了吗?”   “没有。”阜洪摇头。   “嗯?”   “这个人,好像只是一个过路客,前天晚上坐着辆马车进城的,进城后住在来福客栈里,我找客栈的掌柜打听过,他们只有主仆二人,连日来走街串巷,似乎,真的只是准备开店做生意。”   薛元涛听罢沉吟,轻轻拈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不过他到底小心谨慎,吩咐道:“这样,你且带两个衙役去,作百姓打扮,仔细查看他们的一举一动,再来报。”   “是,大人。”   来福客栈内,严思语盘膝坐在床上,脑海里闪过在肃州城看到的一幕幕。   为什么闹事的百姓们突然消停了?   而薛元涛的肚子里,又藏着什么?   秦三元站在旁边,忽然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呵欠。   薛元涛抬头看他一眼:“如果困了,去睡吧。”   “大人……”秦三元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   “没事。”严思语摆摆手,“正好有些事,我想一个人静静,仔细想想。”   “那,三元告退。”   且说秦三元去后,秦思语苦不得计,看起来,还是得明日清晨再出去走动走动。   第二天,店伙计送来简单的饭菜,主仆俩吃了,严思语带着秦三元出了客栈,可没走多远,便感觉身后有人盯梢,他当即停下,走到一个摊子前,佯作细看上面的摆设。   背后那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去,严思语一思忖,索性带着秦三元进了茶楼子,坐下听起曲子来。   眼见着时光渐近晌午,盯梢的人终于忍不住,自己走了,严思语抬手让秦三元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吩咐了几句话,秦三元点点头,起身去了,严思语却仍然坐在原处听戏。   约摸过了两刻钟功夫,盯梢的人回来,见严思语还在,也就没在意旁的。   就这样,严思语听了一天的戏,眼见着天色擦黑,方才起身整整衣衫,慢条斯理地出了茶楼,哼着小曲儿去了。   回到客栈中,足等了两个小时,秦三元方才回来。   “怎么样?”   “大人,我打听过了,昨儿个有一批无赖,挨家挨户上门恐吓百姓,闹得百姓们鸡犬不宁,百姓们有苦难言,只能服从州衙的淫威。”   “原来是这样。”严思语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自古以来,民告官便要承受极重的刑罚,而现在,薛元涛很明显,已然控制了整个局面,只要没人闹,事情消消停停也就过去了,倘若自己打马虎眼,不追究此事,那——   严思语站起身来,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现在,他可是站到了两难之间——一方面薛元涛是不是贪污,还没有查实,另一方面,就算查实,没有人出来当被告,那薛元涛的位置还是稳如泰山。   也就意谓着,所有的风波,都已经平息了。   那么自己呢?是继续调查下去,还是就这样打道返回京城,向皇帝禀报?对于这样的结果,皇帝又是否会满意呢?   思索了一夜,仍然无结果,第二天起来,严思语决定到郊外散散心,一来引来跟踪者的注意,二来看有没有别的收获。   五月了。   郊外一片碧草青青,田地里的麦苗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严思语慢慢地走着,忽然听田垄之下,传来一阵十分微弱的呻吟,他蹲下身子一看,却见沟里躺着个面黄肌瘦的妇女,怀中还抱着个孩子。   严思语赶紧叫过三元,让他把妇女给背了上来。   那妇女已经命若游丝,严思语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赶紧急救。   没一会儿,妇女醒了过来,两眼仍然显得黯淡无光:“狗,狗儿……”   “你先撑着点,”严思语口吻温和,“我已经让人去寻牛车,把你们拉回城里。   妇女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黯淡无光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微光。   没一会儿,秦三元便寻来一辆牛车,主仆俩合力将母子俩抬上车,往城里而去。   待到了客栈,严思语又令人找来大夫,为其施诊。   大夫仔细瞅了瞅,摇头:“这不是病,都是饿的。”   “饿的?”   大夫的表情很麻木:“如今这肃州城里,十户有九户闹着饥荒,饿死个把人,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严思语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让秦三元付给大夫诊费,自己走到桌边坐定,等着那妇女醒来。   直到大半夜,妇女方才睁开眼,略略恢复了神智,一翻身,便要向严思语下跪。   严思语赶紧止住她,让秦三元去端饭菜。   那妇人见了饭菜,浑身顿时像凭添了无尽的力量,扑上去端起碗,竟连筷子也不拿,就用手抓着,大吃大嚼起来。   可她只吃了两把便停下,扶起孩子,用竹筷挟起菜蔬,一点点喂进他口中。   很快,孩子也恢复了力气,只是对眼前的一切很是迷茫。   严思语这才道:“你们是哪儿人?”   “肃州郡人,家,在方家巷里。”   “家里都有什么人?”   “就我和孩子。”   “孩子他爹呢?”   “他爹?”妇人一听这个,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爹……前两天丢下咱们娘儿俩,独自逃走了。”   “什么?”严思语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天下还有这么混帐的男人?   “这也怪不得他,咱们娘俩身子弱,走不得远路,他出去,说不定还能找条活路。”   严思语听她这么说,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家今年收的粮食呢?”   “都,都交了……”   “交了?一点都没留下?”   “是,”妇人垂眸看着地面,“因为咱们家,去年还欠了衙门赋税。”   “去年肃州衙收的几成?”   “三成。”   “前年呢?”妇人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直都是三成。”   “既然肃州衙的赋税如此之重,你们为何不上告?”   “告?”妇人凉凉一笑,“状子递到上面,全被打了回来。”   “那就去京城!”   妇人低下头,忽然不言语了。   严思语知道,这里面定有文章,但估计问这妇女,却也问不出什么来。   “你们且好好休息吧。”他说完,站起身来,走出了客房。   看起来,肃州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该怎么办呢?   ……   “三元。”   “大人?”   “收拾收拾东西,咱们离开这儿吧。”   “大人?”   “不要多问。”严思语摆摆手。   秦三元抬头朝楼上看了眼:“那母子俩呢?”   “我已经给了他们银两,让他们回家休养一段,再图他计。”   秦三元不再说什么,立即上楼收拾行李,和严思语出了客栈,坐进马车里。   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道,马车缓缓朝前走着。   “大人,”秦三元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记住,以后在外面,叫我公子。”   “嗯。”秦三元点头,“公子,咱们去哪里?”   “新州,那儿离此地不远,应该能探听得到一些消息。”   严思语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很快令他失望——肃州和新州看似距离不远,但两州之间却像是隔了道天堑,居然没有人搞得明白,在肃州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薛元涛真能只手遮天?   可是他坚信,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一桩丑行,必有磊白于天下之日。   只是,要如何找到这个突破口呢?   严思语的确是束手无策了。   也许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的出现,为严思语打开了一扇门。   此人是个算命先生。   按说,算命先生这类人物,是江湖上最不靠谱的——专以坑蒙拐骗为生。   说起来,也是个偶然事件。   无计可施的严思语又开始逛街,一句闲言碎语飘进耳里。   “这位仁兄,三天之内,你必会丢财。”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对方顿时不乐意了——向来算命先生,为了讨生活,必定巧舌如簧,百般讨好主顾,而这个测字先生,却触人霉头。   严思语便站在那里,想看个稀奇。   “我知道你不信,倘若应了我的话,三日后你到此处来找我。”   “神经。”那人却骂了一句,掉头离去,测字先生却也不恼,只是摸摸鼻子,笑唱道:“世人皆笑我疯,我却笑世人傻。”   测字先生一边唱着,一边迈步朝前走。   “先生,请留步。”   测字先生站住,转头看了严思语一眼:“阁下有何见教?”   “可否请先生移步?”   “好。”   两人进了路边一家普通茶铺。   “我可否请先生测个字?”   “你信这一套?”   严思语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你且写来。”   严思语便将手指伸进茶杯,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严”字。   测字先生捋着胡须,沉吟良久:“严?此字上实下虚,说明尊驾正为一件案子烦恼。”   “却是怎么讲?”   “此案乃阁下心中郁结,百思不得其解——阁下心知此案隐情重重,却有诸多顾虑,不敢贸然下手。”   严思语不言语。   “不过,我倒是可以为尊驾指点一去处。”   “哦?”   “天下诸事,皆有迹可寻,尊驾何不溯本逐源呢?”   “溯本逐源?”严思语听得有些糊涂——纵然他自负才高,可是此时却发现自己理解力仍然有限。   “对,尊驾且想想,凡事有来处,必有其去处,如此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方是万法归宗。”   “倒也是。”严思语点头,心中豁然开朗,站起身来冲测字先生鞠了一躬,“谢先生指点。”   “指点说不上,”测字先生的面色忽然变得郑重,“在下观尊驾天庭饱满,眉宇间隐有一股正气,必是栋梁之材,只是阁下命中还有一大劫,极凶,故此,在下想告诫阁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要轻言弃生。”   “啊?”严思语微微一愣——他自思自己位高权重,青云直上,未料却有如此一说。   测字先生却不肯多言,站起身来躬身作揖,扬长而去。   第五百零八章:无心插柳   轻言弃生?会吗?   罢了,姑妄听之吧。   现在最重要的,却是肃州的案子,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溯本逐源?   也就是说,要找到薛元涛加重税赋的缘由,还有,查明这些多征收的税赋到底去了哪里。   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个麻烦事——他又没有梁上君子的功夫,如何拿到机密帐本?   难办哪。   严思语不由重重地叹口气。   “大人。”   “何事?”   “方才卑职自河边码头路过,发现一队运载粮食的船只,似乎是打肃州城而来。”   “打的什么旗号?”   “没有旗号。”   “没有旗号?”严思语心头突突乱跳——有无数的猜测起起伏伏,却又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立即起了身,迈步出了客栈门,直奔码头,可到码头边一看,却见河面空空如也,哪还有半条船影?   严思语的眉头再次揪起,反复在码头边踱着步,最后找到一个垂钓的老翁,近前攀谈。   “大爷,您今儿钓了几条鱼了?”   老翁看起来挺和善,笑眯眯地道:“两条吧。”   “您一直在这儿?”   “是。”   “可有见着一队运粮的船只经过?”   “有啊。”   “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吗?”   “肃州来的。”   “知道他们往哪儿去吗?”   “这个就不晓得了。”老翁摸摸胡子,“不过,我认识一个船工,他常年帮这支船队做事,应该知道他们去哪儿。”   严思语心中顿时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过一时半刻,这人却回不来,得等到晚上。”   “没事。”严思语摇摇头,索性就在老翁身边坐下,看他钓鱼。   霞光把西方天空染得一片赤色,河面上漾动着点点鳞光。   老翁抬头瞅了瞅悬在天边的那轮月芽,捋捋胡子,收回钓竿:“该回家喽!”   严思语也站起身家,陪着老翁上岸,走到中街,老翁抬手朝其中一间瓦房指了指:“呶,这就是三娃他家,我从小看他长大的,挺老实忠厚一孩子,你问他什么,他一定都会跟你说实话。”   “谢谢大爷。”严思语做了个揖,上前敲门。   “谁呀?”没一会儿,里面响起个粗粗的男音。   严思语没有说话,继续敲门。   门开了,里面露出张圆圆的黑脸:“请问你是?”   “哦,对不起,打扰了。”严思语一抱拳,“在下是路过此地的客商,听说你长年跟船,所以想打听一下消息。”   三娃脸上这才微微露出几许笑意:“屋里请。”   严思语进得门来,抬眸朝四周看了看,却见桌椅器设都十分地简陋。   三娃也有些不好意思,搔搔后脑勺:“乡下穷地方,请先生不要嫌弃。”   “没事。”严思语摆摆手,走到桌边的条凳前坐了,“我有一批货,想联系船主,不知道你是否可以牵牵线?”   “行啊。”三娃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我们船东家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他在哪儿?”   “帮人处理些事情,还没回来。”三娃不知道是真想隐瞒,还是有人交代吩咐过,并不愿意说实情。   严思语倒也不逼他,只是很遗憾地道:“要是这样,那还真是可惜了。”   “不过,明儿个下午,咱们船主就会回来了,到时您可以和他细谈。”   “好。”严思语点头,“那我且等上一日。”   言罢,他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忽然扫到旁边柜子上放着的一物,不由站起身来,走过去拿起,细掂了掂:“这不是桂州的特产红橘吗?”   “哦,是。”三娃点点头,“正是此物,因为咱家婆姨爱吃这个,所以就买了些。”   “哦。”严思语若无其事地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桂州。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多征收的粮食没有上缴朝廷,也没有留在肃州,而是运去了桂州,而这里面,到底又隐藏着什么玄机呢?   看来,自己得亲自到桂州去一次。   次日凌晨,严思语悄悄结了帐,带着秦三元出了客栈,雇一辆马车,前往桂州。   桂州离新州约有一百多里地,马车晃晃悠悠行了一天一夜方到,严思语付过车钱,带着秦三元进了城。   街道两旁有很多店铺,看起来颇为零乱,严思语仔细思忖片刻,带着秦三元走进一家茶楼——道理很简单,茶楼向来都是打听小道消息最好的地方。   主仆俩在桌边坐下,严思语叫了壶清茶,并两碟果子,慢慢地吃喝着。   “哟,张老板,看这次做了笔大买卖,如此神色飞扬。”   “同喜,同喜。”张老板朝着四面团团一抱拳,“今天在座诸位的茶钱,张某通通请了!”   “张老板还真是豪爽,各位,有口福了,尽管吃,尽管喝!”   顿时,茶楼里便热闹起来,俗话说,鲜花织锦,烈火烹油,但凡见了财喜,没有人会不开心,更何况,嘴巴上多奉承两句,讨点零星儿便宜,也实是人之常性。   张老板走到特意为他留的方桌边坐下,小伙计赶紧拎着茶壶,异常殷勤地近前。   端起茶杯,张老板朝四面团团一示意,这才仰脖喝下。   “瞧瞧,人家这气派,这举止,才十足是个大老板嘛。”   一时间,谀美之辞纷纷扬扬,张老板自己脸上也不免浮起几丝得色。   “张,张老板,”这时,一名年青小伙子期期艾艾凑到桌前,脸上浮起几许讨好的笑,“张老板,小佟子家里穷,想在张老板手下讨口饭吃……”   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显出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   张老板微微眯起双眼,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瞧你这身板儿,倒也挺结实,是块干活的料,那你明天就去店里上工吧!”   “唉!”小佟子顿时乐开了怀,冲着张老板就是深深一鞠躬。   坐了大半个时辰,张老板方才站起身来,哼着小曲儿走了。   “嗳,”严思语转身,很随意地跟邻桌一位茶客道,“这个张老板,什么来历?”   “你连他都不知道?外地人吧?”   “是。”   “要说这位张老板,来头可是大着呢,把生意做到了全天下,各州各郡都有他开的米行。”   “哦?”严思语一脸寻常人的八卦,“说说,给好好说说。”   “早年间,他也是个落第的穷秀才,不晓得在哪里寻了门路,突然间就爆发了起来,盘下桂州城里最旺的几家铺子,做起了大买卖,听说,跟他交易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才财源滚滚。”   “是这样。”严思语沉吟。   “不跟你说了。”茶客一口把杯中最后的茶喝干,抹抹嘴唇站起身来,“伙计,结帐!”   “好咧!”伙计颠颠地跑过来,掰着指头算道,“您总共消费十个大子儿。”   “秆。”茶客点点头,从袖笼里摸出十枚铜钱,放到伙计手中,伙计又点头又哈腰,送茶客出门。   见他折回,严思语招招手道:“伙计,你且过来。”   “客官,有何吩咐?”   “嗯,”严思语脸上浮起几丝笑,“我也是个生意人,想和张老板做买卖,不知道能不能向你打听下?”   “要说这张老板啊,”伙计声调高扬,说了半句忽然停下,拿眼睛上上下下地瞅着严思语,严思语心下洞明,朝秦三元呶呶嘴,秦三元摸摸索索,好容易摸出几枚铜钱,还没等放下,那伙计已经变了脸色,严思语赶紧嗔道:“三元,咱们的茶还没喝完呢,你怎么就急着给茶钱?”   秦三元知道是自己小气抠门了,但他贫赛出身,纵然跟了严思语,在银钱上还是十分地计较,严思语笑笑,自己从腰包里掏出锭银子,放到伙计手里:“拿去给媳妇扯块上好的绸缎吧。”   伙计脸上这才有了喜色,嘴皮子也翻得勤快了许多:“要说这张老板,可是远近闻名,只因为他脑袋转得比一般人都快,就像算盘珠子似地,拨得叭叭地,世间凡百事情在他看来,都是清清楚楚。不过更深的窍门,估计没几个外人知道……”   “是吗?”严思语顿时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说说看。”伙计眼珠子一转,却打住话头。   这次,严思语足给了他五两银子,才听他接着道:“这张大人啊,还有一位聪明绝顶的夫人,这夫人虽在内帏,但出谋划策,胜得过诸葛亮,只有宅院里的人才知道,夫人说什么时候走货,那就什么时候走货,夫人说什么时候什么卖得,那就什么卖得,这张老板桩桩件件都按他夫人说的去做,才有了今日的万贯家财。”   “看起来,”严思语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这个夫人,却是难得一见。”   “是啊。”伙计点头,“这也是张老板命里火头旺,该着能娶一个这样的夫人,要是别人,上关帝庙求神拜佛,那还求不来呢。”   “那么,你可知道这位夫人的闺名?”   “这小的哪知道,只是偶尔见过两眼。”   “她既不出门,你如何得见?”   “这位夫人每过半个月,便要去城外的万寿寺烧香拜佛,每每上下马车时,小的方能得见一眼。”   万寿寺?烧香拜佛?贤内助?   严思语脑海里刹那闪过很多念头——这些百姓们不懂的关窃,他可是熟谙。   “三元,给茶钱。”   秦三元很不情愿地朝伙计翻了个白眼,方才放下铜钱,跟着严思语走了。   “公子,”一回到客栈里,秦三元终于忍不住,抱怨道,“大人您也太好骗了,居然如此大方地给他这么多钱。”   “你知道什么。”严思语嗓音沉凝,“这十几两银子,可抵得过数十万石粮食!还有几万老百姓的性命!”   “什么?”秦三元觉得自己不明白了——大人这是在说什么疯话?他怎么都听不懂啊。   严思语并不想多作解释,因为他要静下心来,好好地理清思绪,抽丝剥茧,分析案情,才能破了这桩无头无主的公案,让肃州百姓们脱离苦难。   第五百零九章:秘密通道   当然,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难处,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苦恼,世间之人往往看着近,其实相隔遥远。   秦三元永远不会搞得懂,严思明心中在想什么,他只是从一个下人的角度出发,觉得严思语亏了。   严思语并没有时间多作解释,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中,然后拟定一个详尽的计划。   “三元。”   “小的在。”虽然心中赌着气,秦三元还是赶紧应声答道。   “派给你一件差使。”   “什么?”   “这几日,你都去茶楼里坐着,若看到张老板的夫人出门,速来禀报于我。”   “小的遵命。”   由此,严思语便静坐在房中,像没事人似地,或读书,或写字。   “大人。”   “嗯?”   “张老板的夫人出门了,小的看见她上的马车。”   “好。”严思语点点头,并不急着动身,“三元啊,你且去外面买两件普通人的衣袍来。”   “是。”秦三元接过钱,走出门前,不一会儿便捧着长袍走回。   “穿上。”严思语简短地吩咐道,然后起身换上长袍,这才带着秦思语出了门,慢慢往万寿寺的方向而去。   主仆俩进了万寿寺,但见两旁绿树成荫,池里莲花亭亭玉立,端地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严思语带着秦三元,佯作一般游客,漫不经心地朝前走去,却听得女子娇柔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大师,官人最近风起,未知势头如何?”   “夫人可愿听贫僧直言?”   “大师但说无妨。”   “张施主虽说命主富贵,但俗话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每个人命里有的,实乃天数,所以,该止手时,还是止手吧,俗话说得好,给他人后路,也是与自己方便。”   张夫人秀眉微微蹙起:“妾身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官人他……只怕现在是骑虎难下啊。”   “这个么,就要看夫人的智慧了。”   “大师过喻,妾身不过一介妇孺,哪有什么智慧。”   “夫人过谦了,”大师的声音沉稳而平和,“夫人之智谋韬略,实在世间万万人之上,不需贫僧多言。”   “多谢大师。”   严思语正听得入神,不妨眼前人影一晃,却是那张夫人带着丫环自大殿里走出,严思语赶紧转开脸去,但是眼角余风,还是扫到张夫人那张淡然有如清水出芙蓉的面庞。   好一个端庄娴雅的女子。   “无量寿佛!”一声佛号忽然响起,严思语定睛瞧时,却见一须眉皆白的老和尚,已然行至他的面前。   “见过大师。”   老和尚打了个稽首,抬头朝严思语脸上瞅了瞅,语声平和地道:“施主好生面生,应当不是此地人吧?”   “在下只是个游客。”   “游客?!”老和尚眸中精光一闪,却没有追问,只是再次稽首,“施主请随兴。”   严思语点点头,走向一旁,佯作观看庭院里的景物。   “你看看你,才干了这么一点活儿,就累得两眼发黑,双腿酸软,走不动路,还能做什么?”   严思语略一愣,朝旁边走了两步,仔细看时,却见是两个小和沿,正在那里抱怨着。   “量一点儿活吗?”地上的小和尚不满地抱怨道,“那么多的麻袋,搬得我都快吐血了,能怪我吗?”   “好了,快起来吧,待会儿让胖师兄给你做点好吃的,算是犒劳,这行了吧?”   “还差不多。”躺在地上的小和尚这才慢慢地站起身,跟着那和尚转过回廊去了。   忽然,严思语目光一闪,但见方才小和尚躺过的地方,洒落着一些黄黄的物事,他走过去,弯腰拈起一颗,凑到眼前瞧了瞧——原来是谷粒。   谷粒。   居然是谷粒,那么适才小和尚说的麻袋,装的应该是——?严思语心中电光火石般推测着。   “大人。”秦三元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走吧。”   从万寿寺里出来,严思语并没有离去,而是在万寿寺四周慢慢地搜寻察看,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在后山山坳里,发现了一条长长的石板道,直通往远处的石板道。   沿着石板道前行,他很快发现,路边的草丛里,同样也洒着一些谷粒。   看来,这真是一条秘密的运粮通道。   粮食从肃州到新州,再到桂州,行了将近两百余里,而最后的归侨却是个谜。   严思语沉吟良久,觉得只有从张老板身上,方能打开突破口,于是,他带着秦三元折回了城里。   仔细备了份厚礼,严思语方带着秦三元,敲开了张家的大门。   张府管家看见他,脸色本不大好看,可见他礼送得重,是以把他让进屋中。   “先生请在此处等候。”管家说完,自入内室向张老爷禀报,没一会儿,张老爷便整整衣冠走出,看到安然坐在桌边喝茶的严思语,很是愣了愣,然后方抱拳道:“尊驾是?”   “哦。”严思语这才放下茶盏,也站起身来,冲张老爷一抱拳,“见过张兄。”   “不敢。”   “我本一外地客商,想来贵地寻点门路,昨日在茶楼里听人说,张兄能耐,做得好大买卖,故此,想来拜会拜会。”   “过誉过誉,却不知张兄打算做什么买卖?”   “张兄向来精于此道,却不知在张兄看来,眼下什么买卖最稳妥,又获利最多?”   张老板见他言谈之间,确有几分行家里手的味道,遂收了警戒之心:“要说这稳妥之道嘛,百样人便有百样人的看法,张某不敢乱弹,要是误诱他人,可是不妙。”   “张兄也太小心了,人在江湖飘,怎么能不担起风险,不吃些苦头呢?在下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罢了。”   “这话说得也确实。”张老板一手托着下颔,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严思语,仿佛在称量他的斤两,而严思语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天大的事落下来,他还是有这样一副大将从容的气度。   “不知阁下这次离家,带了多少本钱?”   严思语没说话,只是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   “两千两?”   “不。”   “两万两?”   严思语仍然摇头。   张老板顿时来了精神:“难不成,是二十万两?”   ——商人嗜利的本性立即显露无遗——这可是笔大买卖!   严思语顿时不言语了。   张老板站起身,来来回回不住走动,心里显然在作着艰难的抉择——一则,有这么大个金主坐在面前,显然是极大的诱惑,再则,他手上那批货,也确实急着出手。   不过,他很显然还在顾虑什么,并没有言语,严思语也不催促,而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最后,张老板终于拿定主意,咬咬牙道:“其实,我手上倒有一桩责成的买卖,利润丰厚,就是不知道严兄有没有这个胆魄?”   “哦?”严思语仍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张兄不妨说说看。”   “如今孟安一带,极缺粮食,阁下只要带六十万石过去,足以发一笔横财。”   “六十万石?”严思语略作吃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自然,”张老板也定下心来,拿眼看着他,“所以我说,得是个有胆魄有能耐之人,方可做得。”   “张兄看我还行么?”   “不好说。”张老板坦言。   “既然不好说,为何还想做这么大一笔买卖?”   张老板心头豁地一跳,脸微微往下一沉,便将手中茶盏搁回桌上:“听严兄这口气,并不想接?”   “接,当然接,”严思语淡淡一挑眉,“只是这眼下,怎么接?”   “简单,张兄一次性付给我二十万两银子,我会派人一路护送张兄和粮食去孟安,张兄到了孟安,可与城内最大的几家商号联系,他们自然会和张兄谈。”   “这法子听起来,倒也简单,既如此,张兄为何不自己做这笔生意,反而转给我呢?”   “瞧阁下这话,说得见外了不是?我不去,实是因为有事在身,二则嘛,”张老板摄着眉,仔细思考该怎么说。   “二则,我跟孟安那几位老板,确实闹了些矛盾,若张兄前往,反倒便利。”   “原来是这么个缘故,那张兄现在,可否带我去存粮之处仔细瞧瞧?”   “可以是可以,不过嘛——”   严思语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十分从容地搁在桌上,张老板这下就像吃了定心丸——他是商人,自然深谙商人的本性,倘若不是十分心意想要做成这桩买卖,出手也不会如此大方。   “严兄,请。”   在张老板的带领下,严思语穿过花园子,穿过曲折的回廊,走着走着,竟然出了张家宅院,进了后山。   直至一座山坟前,张老板停下,眯起两眼朝四周看了看,方才启动机关,急急招手道:“快!快!”   严思语满肚子疑惑,跟着张老板进了山坟,但觉脚下踩着坚硬的石板,眼前却是黑洞洞一片,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跟着我。”张老板小心道,然后伸手在石壁上摁了摁,严思语顿觉眼前明亮起来。   往下行了几十级石梯,双脚终于落到地面。   “好了。”   又是亮光闪起,严思语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真没想到,在这样隐蔽的地方,真地藏着如此多的粮食!   “严兄,这可是我保命的家底,全都在这儿了。”   严思语迅速平复心绪:“张兄果然精明,人所难以想见。”   “过奖。”   “只是,严某还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   “这地下,阴暗潮湿,张兄难道就不怕……蛇虫鼠蚁吗?”   张老板脸上漾起几丝得色:“这个吗,严兄就不必担心了,张某人保证,从这里出去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干燥饱满的,若不然,我倾家荡产也赔你!”   “张兄豪爽,我就接了这批货,只是要麻烦张兄给我人手。”   “没问题,”张老板满口答应,“我手底下的人,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行。”严思语点头,“那咱们就上去谈吧。”   第五百一十章:夫人手腕   重新回到大厅里,两人在桌边坐下。   “严兄考虑得如何?”   “行。”严思语异常爽快地点头,“只是严某还需要一点时间,筹措这二十万两银子。”   “哦?”   “能否请张兄宽容一两日?”   “没问题。”   “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请。”   张老板亲自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严思语离去,这才折身返回。   “老爷。”一名仆役忽然匆匆而至,“老爷,夫人有请。”   “我这就去。”   一听“夫人”二字,张老板立即像得了圣旨似地,赶紧加快步速,直奔内院。   且说后院厢房之中,魏夫人端坐在桌边,慢慢地品着茶。   要说这位魏夫人,可是大有来头——出身于江南名门,不但家世显赫,而且知书达礼,腹藏韬略,张老板的运营、决策,多数时候皆要听取于她。   “夫人。”一跨过门槛,张老板的脸上顿时堆满笑容。   “夫君。”魏夫人站起身来,蹲身福了一礼。   “夫人可是有话想说?”   魏夫人抬起头来,眸子里亮光烨烨:“听说夫君今日,谈成了笔大买卖。”   “哪里。”张老板摆摆手。   “不知道夫君,可有调查过对方的来历?”   张老板一怔:“不就是个生意人么?”   “夫君经商多年,对于这个圈子里的人,多半认识,可曾听说过这么一个家底深厚的商家?”   “这——”张老板沉吟,再细想今日所见那人的形容颜貌,果然是生疏。   “难道夫人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小心使得万年船,夫君,昨日妾身去万寿寺,住持大师也曾说,一得一失,命中皆有定数,夫君万不可太过心切,否则必有所失。”   “这——”张老板一听这话,顿时沉吟起来。   “看样子,夫君是舍不得那一笔财喜,但是妾身有句话想告诉夫君,于整个大局观来,再大的财喜,也只是小节,望夫君不要因小而失大。”   张老板这才下了决断,点头道:“好,我听夫人的。”   且说严思语出了张家大院,立即前往万通钱庄——在离京之前,傅沧泓曾给过他一面令牌,凭此令牌,可以在全国任何一家万通商号里,提出他需要的银两。   一进钱庄大门,便见一长溜柜台,开着六个窗洞,后面均坐了一名帐房先生,把算盘珠子拨得“啪啪”直响。   严思语走到第二个窖洞前,站定。   里边那人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阁下有何贵干?”   “请问贵老板在吗?”   “老板?”帐房先生抬头,仔细瞅了他几眼,“找老板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的事比较重大,必须要你们老板方能拍板。”   “赵三。”那人立即转头,喊了一声。   “嗳。”随着声应答,一名身形瘦高瘦高的年轻男子从内间里走出。   “引这位爷到楼上去,奉茶。”   帐房先生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拨打算盘珠子,不再理会严思语。   “这位爷,楼上请吧。”赵三弯下腰,十分客气地道。   严思语将双手背负在身后,拾级上楼。   却见这二楼布置得相当清雅,竟无丝毫普通钱庄的庸俗之气,而是蕴含着一股诗书气息。   “您请。”赵三将严思语请至桌边,恭恭敬敬地奉上香茶,然后退到一旁,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严思语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方听得外面有人拾阶上楼。   “老板,这位爷要见您。”赵三赶紧上前道。   “嗯。”钱庄老板点点头,目光已经落到严思语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撩袍在他的对面坐下,也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方才不愠不火地道,“兄台,敢问有何指教?”   严思语并不答话,而是朝赵三看了一眼,钱庄老板会意,略一摆手,赵三便退了出去。   钱庄老板再度转头,定定地看着严思语。   严思语这才一正脸色,从袖中摸出面令牌,轻轻搁到桌上,钱庄老板一看那令牌,脸色顿时变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站起身来,深深拜伏下去:“杜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见谅。”   “不必。”严思语摆摆手,“就叫我惠声吧。”   “不敢。”杜老板的神情还是十分地恭敬,“未知大人需要多少银两?”   “二十万。”   “二十万?”   “怎么?钱庄里没有吗?”   “有有有。”杜老板赶紧点头应承,“杜某这就给大人取去。”   杜老板说完,迈步走了出去,严思语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没一会儿,杜老板便重新走回,将两张十万两的大额银票,放在严思语面前。   “谢了。”严思语冲他一抱拳,站起身来,然后将银票揣进怀里,调头朝楼下而去。   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严思语再次来到张家大院,张老板依然彬彬有礼地接待了他,只是绝口不提生意的事。   “张老板难道是想悔约?”   “呃,严兄,事情是这样的,这批粮食质量不太好,在下怕损了严兄的声誉,故此……不如咱们,改日再谈,如何?”   严思语略一思忖,已然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也不强逼,只是站起身来:“既然如此,严某也无话可说,告辞。”   从张家院子里出来,严思语越想越气——这一伙人,果然个个比狐狸还精,让他半点捉不住把柄,眼见着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飞了,可能就这样飞了吗?依照生意人的习性,张老板断然不会将货物压在手里太长时间,如果不卖给他,自然会卖别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只是仔细观察动静便好。   想清楚这一层,严思语的心倒也定了下来,自己慢慢踱着步,返回客栈。   “大人。”   他回到房里刚刚坐定,秦三元便走了进来:“这是今天的邸报。”   秦三元哦了声,拿过邸报,视线从一行行字上扫过,然后沉吟着放下邸报。   “三元,你先出去。”   秦三元点头退下,严思语阖眸,靠着椅背——肃州之事如此难办,大大出乎他意料,倘若就此折返京中,必然会遭到政敌们的弹劾,纵然皇帝信任他,自己也难有立足之地,但肃州之事,此时看起来,不管继不继续调查,他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该怎么办呢?   此时的严思语,多么渴望有人能给他指点一条明路,可是,又有谁能帮他呢?   肃州府多征收的税赋,粮船、桂州、万寿寺、张老板,这明显,是一条倒卖粮食,靠榨取百姓血汗大发横财的链条,可麻烦的是,自己竟然捕捉不到任何证据。   按说世间之事,皆有据可查,有迹可循,只是这个——   严思语苦苦地思索着。   “大人。”   “什么事?”严思语的口吻显得有些不耐烦。   “是,是廖记米铺的老板,想,想拜会您。”   “廖记米铺的老板?”严思语微微一怔,继而坐直身体,“请他进来。”   房门开处,一名神情猥琐的男子小步走进,脸上满是讨好的笑。   “廖老板好。”   “见过严爷。”廖老板深深弯下腰去。   “不必。”严思语摆摆手,“三元,看茶。”   “廖老板,您做。”   廖老板谢过,方在严思语对面坐了下来,他神情十分紧张,双手抓着布袍,揉捏了好一会儿才道:“听说,严老板是来这儿做大生意的?”   “嗯。”严思语点头。   “在下的米铺里正有一批粮食……”   严思语略有些不耐烦——他可不是来做什么生意的,正想拒绝,可心里一闪念,又有了主意:“廖老板哪,要和你谈生意,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事,我想先向你打听打听。”   “严爷请说。”   “你平日里和张老板,可有过从?”   “做过几次买卖,不过人家财大气粗,看不上咱。”   “那你可知道,张老板的粮食一般来自哪里?”   廖老板忽然不言语了,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被缝上了似的,严思语知道触到他心中痛处,故和缓语气道:“我确实有一笔大买卖要做,就看廖老板有没有诚意了。”   廖老板低头,显出副沉思的模样,许久方才抬头:“诚意,小的当然有……不瞒大爷,那张老板,做的可都是官府的买卖,每日里银钱进得像流水似地,详细的内情,小的也不清楚,张老板口风太紧,就连他手下那些个伙计,也个个像是缝了嘴的葫芦似地。”   严思语略感失望,正想着要怎么打发他,却听廖老板又道:“不过,我倒是见过肃州府衙里那位师爷,到张宅里来过好几次,还听说,他跟张老板是拜把子的香火兄弟……”   严思语轻轻地扣住桌角。   心里的石墙像是被什么钻出条缝隙。   “廖老板啊,你且回去,把店里的粮食盘点一下,做成清单交给我,我自会打理。”   “是。”廖老板却也是个精明人,见严思语话中有了送客之意,并不虚留,起身离去。   薛元丰这只老狐狸,怎一个精字了得。严思语想着这一团乱麻麻的事,不由得叹气。   像这种利益链扣,除非是其中某一环出了问题,否则他们就会抱成一团,死死守住秘密,使得肃州一带,永远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第五百一十一章:聪明的女人   “璃歌,你在看什么?”   “人世间。”   “那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整个宇宙,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看到。”   傅沧泓也抬头朝空中看了看,可他只瞧见一片青格蓝蓝的天。   ——他着实很好奇,为什么她能看到的东西,他总是看不到?   但他聪明地没有多问。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老婆比自己聪明百倍。   幸好这个聪明的女人是自己的夫人。   “哇哇。”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传来,夜璃歌转身,走进寝殿,俯身将宇翩抱了起来,轻轻地拍哄着。   傅沧泓站在一旁,有些讪然。   “你今天没有朝务吗?”   “不想去,左右也没什么事。”   夜璃歌“哦”了一声,并不想多问,她向来说话与其他的女人不同,要么一语中的,要么半句都不肯多说。   傅沧泓很无趣——为什么她从来不撒娇,从来不向自己示好?从来不会流露出软弱的一面?让他可以近身保护?   “你怎么了?”夜璃歌清澈的眸光朝他看过来。   “没,没什么。”傅沧泓摇头。   夜璃歌转头,继续逗哄着孩子,直到她睡熟,她才轻轻地将他放进摇篮里。   “璃歌。”傅沧泓双唇蠕动。   “嗯?”   “我……”   “你怎么?”   傅沧泓看着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委屈,异样地委屈。   夜璃歌走过去,把他抱进怀中,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傻子。”   傅沧泓心头漫过丝丝甜蜜,心儿刹那像鲜花怒绽。   “去吧。”夜璃歌勾起唇,朝他微微地笑。   傅沧泓走了,却一步三回头,他觉得自己言犹未尽,可是她……   他悒悒不乐地走进御书房,呆坐在御椅中,很久没有回过神,满脑子想的,还是夜璃歌。   真奇怪。   他们夫妻如许多年,彼此间早已十分地熟悉,可他为什么觉得,还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皇上。”曹仁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声音压得很低,“蔡上卿求见。”   “让他进来。”傅沧泓的声音带着几许清冷。   蔡明捷迈步跨进御书房的门槛,曲膝跪倒:“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傅沧泓一肃面容。   “皇上,这严大人已经去肃州城一个月了……”   “是吗?”傅沧泓微微一愕,他的心始终悬在夜璃歌身上,倒把这些个给忽略了。   “六部里堆积了很多公文,都需要严大人批复……”   “都呈上来吧。”   “这——”蔡明捷一怔,很明显,他想不到,皇帝的反应居然是这般。   “怎么?”傅沧泓的嗓音还是那么冷,“有问题吗?”   “是,微臣这就去办。”   目送蔡明捷出了御书房,傅沧泓陷入沉思——肃州的事难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才派严思语前去,想以他的清正说明,撕开一个突破口,不过眼下看起来,严思语自己的处境,只怕也陷入重重危机中。   自己要不要,给他提一个醒呢?   ……   目前,有几件事令严思语倍感头痛:   第一就是,他心知以薛元丰为首的一伙人官商勾结,盘剥百姓,但是他苦无证据;   第二就是,倘若薛元丰背后还有人,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必定非常惊人,弄不好朝局震荡,就会让有些人觉得有机可趁,把水搅得更浑,到最后吃苦的,还是百姓。   如今看来,他要么前功尽弃,承认自己失败,赶快抽身离开此地,这样虽说对不住皇帝,但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官名,要么,再查下去?   就在薛元丰沉吟难决之时,“嘟嘟”的敲门声响起。   “谁?”   “大人。”外面响起秦三元的声音,“有人,递来一封书信。”   严思语“哦”了声,打开门从秦三元手里接过信,挥挥手:“你去吧。”   撕开封口,抽出信纸,严思语一行行看清上面的字,眸色沉了下去。   信纸上没有具名,但他明显已然将对方的来历了然于胸。   看起来,有人是巴不得他早走啊。   走到窗前,严思语的目光从那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屋宇上扫过——世间熙熙,世间攘攘,争的无非是利禄二字,自来人心思利,且无足尽,未料灾祸已近。   俗话说得好,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天下诸般事由,到头来皆会应验,自己又何必着急于一时?   想清楚这一层,严思语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三元。”   “大人。”   “收拾行装,明日启程。”   “是。”   第二天清晨,曙光尚未照彻天际,严思语便起了身,带着秦三元离开了客栈,坐着马车驶离了桂州城,他前脚刚走,后脚张府报信的人,便也上了路。   日头升上半空,点点光班穿过树叶,洒落在地面上。   “停。”   马车戛然而止。   “三元,下车。”   “下车?”秦三元不明所以——大人不是说,要返回京城吗?怎又在此处下车?   “不必多问,下车。”   主仆俩下了车,严思语令车夫将马车赶到僻静处,自己带着秦三元,再次折回肃州城。   肃州城的府衙里。   “走了?”薛元涛手里把着两个玉球,碰撞出细碎的响声。   “是。”   “你家老板,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吧?”   “请大人放心,绝对没有。”   “那就好。”薛元涛点点头,“给你家老板捎回一句话去,就说一切照常,让他不必有所疑虑。”   “是。”来传信的人毕恭毕敬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等他走了,薛元涛方才站起身,在厅中慢慢地踱着步。   “大人。”   “嗯?”   “没查出来。”   薛元涛双眼一眯:“倒没想到,这世上竟有比咱们更精明的人。”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小的便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他是朝廷派来的人。”   “哦?有何根据?”   “若是一般人,见到一州之长吏,岂有不生畏惧之心?可这个人,面对大人您,仍然一脸坦荡无畏,浑身上下透着股子说不出来的浩然之气,丝毫不为外物所动,大人您觉得,这是寻常人能有的气度吗?”   薛元涛拈须点头:“但是眼下,他已经走了。”   “是啊。”师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幸亏他走了。”   “大人,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   “世间的财货之物,往往不是一个人可以尽享的,该收手时,便收手吧。”   薛元涛微微沉下脸来,半晌拈须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等师爷离去,薛元涛方才转入内室,打开木柜,从里面翻出一叠子银票,一张一张地验看着。   为保万一,世人皆有藏私之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教任何人知晓,像薛元涛这样处处为自己着想的人更是如此。   三十万两黄金。   这是他为官十载以来,辛苦积攒的“私房钱”,有了这笔财资,在辞官归隐之后,他完全可以找个隐僻的地方,买一座大宅院,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   一辈子。   人这一辈子,有时候看起来很远,其实却非常地近。   师爷说得对,他该是时候收手了。   ……   严思语主仆俩悄无声息地进了肃州城。   街面儿上很安静,鸦雀无声。   摸着墙根儿,两人一路走到府衙外,衙门紧闭,四周一团漆黑。   难道说,真半丝破绽都没有?   严思语躲到墙后,探头张望着,直捱到夜半时分,方听得门板“吱”一声响,隙开一条缝儿来,从里面钻出个人,匆匆朝街角而去。   “跟上。”严思语压低嗓音道。   主仆俩跟着黑影,一路走街穿巷,至一座普通的小院外停下,看着那人进了院门。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那人才重新走出,侧头朝左右看看,迈着步子一径去了。   待他走远,严思语才上前叩门。   “谁呀?”里面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   “过路的。”   “过路的?”木门隙开一条缝儿,里面露出张略显浮肿和肥胖的脸,吊起两眼来,朝严思语脸上扫了扫,很不客气地道,“干什么?”   “想借个落脚处,行个方便。”严思语说着,递过去一绽银子。   那人撩起眼皮看了看,却没接银子,打开门扇:“进来吧。”   对方一直将严思语引到侧厢房前:“你们就在这儿歇着吧,可有一句我得先交代下,不许乱走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好的,好的。”   严思语连连点头,领着秦三元进了门,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好。   “三元,你先去睡吧。”   “大人?”   “去睡吧。”   秦三元不得已,走到炕边躺下,他到底是个下人,不一会儿便打着呼噜,很快睡了过去。   严思语屏声静气,默坐在黑暗中,直觉告诉他,这地方跟薛元涛,跟在肃州发生的事,肯定有关系。   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蒙蒙的晨光映上窗纱,外面有人开门,洒扫庭院,严思语站起身来,走到房屋角落的木盆前,撩起里面的水洗了把脸,修饰了一下容颜,方才走出,却见院子里一个满脸核桃皮皱的男子,正手执竹帚,一下一下慢慢地扫着,把院子里本就不多的落叶细细拢到一起。   严思语走到他面前,咳了一声,那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去扫别处。   这个人,到底是聋子,还是傻子啊?   严思语正想着如何答话,从另一间侧房里,走出来一个挽着双髻的丫环,将一盆水泼到院子里。   “姑娘。”严思语叫了一声,哪晓得对方根本不理不睬,转身又进了屋。   这真是奇怪了,难道这一院子里的,都是死人不成?   “阁下,昨夜睡得还好吗?”冷不防一个声音从斜刺里传来,严思语转头看时,却正是昨夜带他们进院子的那人,于是只得打迭起笑容道,“好,很好。”   “嗯。”那人点点头,走到一旁开始抚弄花儿,那意思不言而喻——明显是觉得严思语碍事儿了,要他走。   第五百一十二章:良知   严思语带着秦三元出了院子。   秦三元很是摸不着头脑,他是越来越不懂,自己大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了。   事情跟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很不一样,严思语心中确实有些懊恼了——自他出道以来,自负才高,况且又经办了税制改革等一系列大事,确实有些沾沾自喜,未料却在这肃州城里给栽了,看样子,这事情确实难办而棘手。   严思语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四堵墙壁之间,无论往哪儿走,都只会撞得鼻青脸肿,苦不堪言。   及至出了城门,走到河边,看着那缓缓向东流逝的河水,严思语不得不抬起头来,仰天一声长叹。   “哪里来的斯文秀才,何故在此长吁短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嗤。   严思语转头看时,但见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形容神态,与一般俗人完全不同,他赶紧双手一抱拳:“见过先生。”   老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瞧你这模样,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何故如此?”   “在下正为一事犯难。”   “何事?”严思语顿住,不知道当讲,还是不当讲。   “怎么不说话了?天下之事,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不就那么些么?有甚可忧虑?”   严思语心中略一思忖,道:“先生以为,人性为善,还是为恶?而世间万种,是否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这书生,说的话真是有趣——世间之人苦苦思索的,要么是金银,要么是美色,要么是权力,要么是田地豪宅,你这书生却问人性——那我也要问你,这人性善又如何,不善又如何?因因果果,果果因因,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照先生这样说来,那些为官作宰的,倘若不贤不能,反而欺压百姓,是不该去管的了?若世道混乱如此,天下人人活着,还有什么指望呢?”   “嗯?”老者定睛看了他一眼,捋须而叹,“你这人确有几分悟性,却不知越是聪明,便越会为自己招来祸患吗?”   “在下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严思语的脑海里,闪过冯翊那双眼殷切的眼眸。   老师,老师,我是该遵从您的教导,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还是庸庸碌碌,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呢?   “书生,世间之事,非善,亦非恶,非对,亦非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很多事情不能太较真,很多时候,也不能完全没有自己的原则,所以做人才难——但再难,却有一点,当是世人之根本。”   “什么?”   “但凡做人,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良知?”   “是。”老者说着,抬手指了指天空,“岂不闻,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吗?”   “听先生这意思,似乎是用不着道德、伦理、法律这些来约束人之言行,只要等老天来惩治他们就好了?”   “看来,我们是道不同,难相为谋啊。若阁下一意仗着心中之气,定然要禀公办事,倒也并不是不行,只是阁下怕是难免一场牢狱之灾啊,我观阁下的面相,与常人不同,当是经天纬地之才,阁下只要爱惜自身,定然会长展抱负。”   老者说完,向严思语一抱拳,转头步履从容地离去,没一会儿便没入葱葱郁郁的林间。   树林里静寂下来,严思语再度陷入思维困境——如果治不了薛元涛,他心中难过,但要治薛元涛,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谁都无法意料。   本来,这件事确实可以就此打住,他回京复命,上禀皇帝,就说肃州之事已然平息——自来朝中权贵,只要各地方没有人闹事,那就是天下太平。   息事宁人,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愤愤不平的同时,确实也于心难安。   就在严思语徘徊无计之时,头顶上方忽然嗖嗖两声响,一道黑影已然出现在严思语的面前。   严思语吃了一惊,猛地瞪大双眼。   “赦令。”黑衣人从怀中摸出面令牌。   严思语赶紧跪下:“微臣参见皇上。”   “严思语听令。”   “微臣在。”   “命你彻查肃州一事,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务使民无积怨,地方清明。”   “微臣遵旨。”严思语再次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接过令牌。   黑衣人闪身没入树林。   拿着沉甸甸的令牌,严思语陷入沉思——皇上啊皇上,这可是给我出了个极大的难题——且不说这个案子查下去结果如何,单就眼前,要抓到严思语的“证据”,那就已经“难如登天”。   不过,既然已接圣命,一切就须落到实处。   严思语挺直后背,抬头看了看天空:“三元。”   “大人。”   “你走吧,独自回京城去,看看府宅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己带上,找个地方安家,过平静日子吧。”   “大人?”秦三元明显吃了一惊。   “我这一次,实在是祸福难料,不定就拖累了你。”   “大人。”秦三元曲膝跪倒,“小的自从跟了大人之后,忠心耿耿,绝不敢有半点怨言,大人就算要小的死,小的也不会眨一下眼。”   听了这话,严思语略感惊异,不由转头看了秦三元一眼——这世道人心险恶,人人都是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未料——   看来,也算是上天赐给他的福分,三元这人虽然识见陋俗,却有一颗忠实之心,难得。   “你可考虑清楚了?”   “大人,小的已经考虑清楚了,今生今世,唯大人马首是瞻。”   “好。”严思语再没有多言,只是点点头。   “咱们且在这周围找个地方落脚。”   两人走向前方,穿过丛丛树林,找到一家很普通的乡下院子。   住在院子里的,是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妇,少见外人。   严思语自称是外地来的客商,来收粮食,问他们家里还有没有多余的存粮。   村妇摇头:“粮食?哪里还有粮食?全都交给官府了,如今家里的,还不够喂两只母鸡呢。”   “那你们——”   “呶,”村妇抖抖手中的野菜,“我们眼下,全靠吃这个为生。”   瞧瞧她满脸的菜色,严思语略觉不忍,继而道:“似乎你们这一州的人,对于州衙的做法,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啊。”   “那还能怎么样?他们是官,要治咱们一两个老百姓,还不容易吗?”   严思语摇摇头,再没说什么。   他在这一带呆的时间也不短,看来看去,瞧来瞧去,都是这般,老百姓们不管过得再怎么苦,始终忍耐着,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们不会贪求荣华富贵,更不会找事闹事,只能本分地在土地坑里刨食吃。   晚上,严思语在小院里,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农家饭”,米糠团子,野菜汤,还有几个糙玉米棒,饶他虽不是富庶之家出身,面对这样的食物,也着实有些难以下咽。   小夫妻留严思语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严思语起身告辞,带着秦三元在附近一带转了几圈,只看到一个个农民在地里辛勤地劳作,倘若就此瞧去,自然是瞧不出什么来。   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打开一个缺口呢?   没头没脑地,严思语走到一条河边,蹲了下来,看着清粼粼的河水发呆,透过安静的湖面,他隐约可以瞧见,那一条条鱼儿,自由自在地在湖底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显得异常活泼。   鱼儿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往往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却不知道,其实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四面八方都有眼睛……   薛元涛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就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下?他不相信,一点都不相信。   只是,自己要如何才能找到这些蛛丝马迹,并为自己所用呢?   首先,从薛元涛身上是无法打开缺口的,那么,所谓的缺口自然是在他身边的人身上。   很多事都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完美无缺,但只要突破其中一个口,其他的自然不在话下。   严思语苦苦地思索着,最后作出一个决定——他决定冒一次险,碰碰自己的运气。   做好一切准备后,严思语悄悄地进了城,在州府对门的茶铺里坐了下来,要了碗茶,慢慢地喝着。   州衙的门始终紧闭着,直到太阳快下山,衙门方才打开,一个男子从里面走出,严思语定睛看时,却见原来是衙门的师爷。   待师爷走出一段距离,他方才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跟着。   师爷的步态十分从容镇定,有如闲庭信步一般。   他先到一些铺子买了日常用品,最后走进一条巷道里,严思语闪身紧贴着墙壁,慢腾腾地走过去。   “你们,都出来吧。”   随着师爷的话音落地,从黑暗里钻出来几个小混混,一个个打扮奇特。   “刑师爷,你总算是肯出现了。”   “不是叮嘱过你们了吗?没什么事,别出来瞎晃荡,为什么就是不听?”   “刑师爷,咱们为了你们家老爷的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得罪了一郡的人不说,现在连家都不能回,你且说说,咱们不找你,还能找谁呢?”   “不是给过你们一百两银子了吗?”   “一百两?一百两银子顶什么用啊?”为首的一个小混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早就花光了。”   “那你们想要多少?”   “我说刑师爷,你们平日里昧心钱赚得那么多,怎么着也该掏几个出来,让大伙儿也开开荤不是?”   刑师爷的眉头拧了起来,不过,他到底没有发作,而是弯下腰,从鞋筒里摸出张银票,砸到为首的混混手里,压低嗓音道:“好好拿着,小心别被骨头梗住了喉咙!”   “谢谢刑师爷。”混混怪腔怪调地道。   严思语藏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样子,这些混混必定是帮刑师爷和薛元涛做过什么暗事,故此他们才敢如此要挟。   办妥当事情,刑师爷转身,重新向巷子口走来,严思语赶紧闪身让到一旁,目送他走远。   “彪哥,现在咱们有钱了,往哪里找乐子去?”   “是啊是啊,红鸾楼的小如意,肯定都想死你了……”   严思语本打算近前问个究竟,但他一人势单力孤,怕问不清楚反而打草惊蛇,因此仍然潜伏在暗处。   他深深懂得,自己不是武艺小生,此刻更莽撞不得,是以,他只是远远跟着那一群小混混,直到他们在大街上分散开来。   严思语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一个小混混喝醉了,抱着坛子摇摇晃晃地从酒店里走出来,方才凑上前去,伸手一拍对方的肩膀:“兄弟。”   小混混转过头,斜着眼睛扫扫他:“你,哪来的?”   “兄弟,喝好了吗?没喝好的话,我请你再喝两盅。   “不,不用。”小混混拍着怀里的酒坛,“这已经,很,很够了……”   “那,咱们去那边坐坐,我有点事儿,想请教兄弟您……”   “事儿?什么事儿?”   “就一点小事儿。”   “告诉你啊,在这肃州城里啊,就没有兄弟我办不成的事儿。”   “是吗?”   “当然。”   “那咱们就去那边坐坐吧。”   第五百一十三章:人心   严思语把小混混拉到一边,不停地灌他喝酒,不停地恭维他,小混混喝得兴起,把这肃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聊了个遍。   “哥们儿真是厉害,”严思语称赞道,“听说,哥们儿跟州府里的老爷,也有关系?”   一提到这个,小混混顿时警惕起来,斜瞥了他一眼,猛然住口。   “兄弟别多心,小弟我,其实是想跟着兄弟,也混碗饭吃。”   “你——”小混混上上下下地瞅着他,“看你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混饭吃的啊。”   “我怎么不像?”   “说不出来。”小混混言罢,打着酒嗝站起身来,抱着坛子便想离开。   “我说兄弟,你大概也不想,这样永远呆在暗处,见不得光吧。”   “什么见不得光?”   “俗话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难道兄弟就不想出人头地?”   “不,”小混混摇着手,“我啊,从来不求那些个,只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图个快活就行。”   “那,家里的人呢,你不管他们吗?”   “家里人?”小混混眼里闪过丝迷茫,“像我这种人,哪有什么家里人,一人吃饱,全家穿暖。”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话果然不假。   严思语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可怜。”   “可怜什么?”   “可怜你混混噩噩活了一辈子,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哦?”小混混转头,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我说你这个人,真是好生奇怪——那我来问你,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胸中抱负。”   “抱负?”小混混摇头,“这话你不该同我讲,应该去和那些私塾里的老先生讲,你还真是找错人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   “难道你背地里做下的那些人,就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有人知道吗?”严思语突然道。   “知道又如何?”小混混转头,淡淡地扫他一眼,“世间人人,难道都不是这样活?善恶?正义?公理?我可从来不信。”   小混混说完,一摇一摆地走了。   没有想到,又是劳而无功,严思语觉得,这大概是自己生平以来,受到的最大打击。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肯定想象不到,京城之外,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世间还有那么多人,甘愿像猪狗一样地活着。   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才活得如此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容易遭遇飞来横祸,遭遇种种挫折,慢慢地,人会变得麻木,会觉得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斯模样,没有今天,也没有明日。   严思语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天很黑,真地很黑,黑得看不到一点光明。   严思语,你的心死了吗?曾经的那些理想、信念,都荡然无存了吗?   应该是荡然无存了吧?   严思语觉得很悲愤,却又说不出,这悲惯是因何而起,又该如何让其消散。   生性柔弱的他,第一次挥起拳头,重重砸在墙上。   “大人。”秦三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后。   严思语转头看着他。   “大人,我找到了一个人,他说,他看到了很多事,或者可以帮到大人。”   “是吗?他在哪里?”   “就在前面一座破房子里。”   “好。”严思语点点头,“我们走。”   主仆俩行至一座破瓦房前,秦三元上前敲门,没一会儿,房门打开,里面露出一张苍白枯黄的脸。   “他叫杨小三,曾经在州府衙门里做过事,知道一些内情。”   严思明上下打量杨小三一眼,见他双眸黯淡无光,且双手双脚十分地纤瘦,像是常年不见外光,也不与外人接触,心里顿时一阵不舒服。   不过,再不舒服,该做的事,却一定要做。   “杨小三,”严思明清清嗓子,“你有什么,要对本官说的吗?”   杨小三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嘿嘿”地笑起来,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杨小三,你?”   “假的,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银子才是真的,真的……”   “杨小三?”   “我给你讲啊,”杨小三抬头,眼里闪烁着某种诡异的光,“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银子,只有白花花的银子,才是真的——他们说我是怪物,其实他们,才是怪物,一群可怕的怪物。”   严思语转头,看了秦三元一眼。   “他就是这样,总神神叨叨的。”秦三元解释道。   “谁说我疯了?”杨小三猛地站起身来,“我都看见了,看见了他们在喝酒,旁边放着好多的银子,他们说,只要有银子,他们可以做成任何事——买田,买地,买丫环,买……什么都可以买……你们知道吗?他们还说,如果钱足够多,就可以,买下整个天下……”   严思语一动不动,听着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议论,直到杨小三说完,他才沉声道:“他们,他们是谁?”   杨小三神秘一笑:“不,不告诉你!”   严思语的眉头拧了起来——就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也可以做证吗?   他不禁摇了摇头,转身欲走,杨小三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朝廷派来的人,你一定想知道,薛元涛的手里,到底有多少银两,是不是?”   严思语仍然不说话。   “你们都不是好人。”杨小三又道,“这世上没有好人。”   “怎么就没有好人了?”   “小鱼吃大鱼,大鱼吃虾米,其实个个都是疯子,疯子!”   从杨小三家里出来,严思语觉得,其实自己已经临近崩溃了,伸手摸摸后背,一片冰凉。   “对不起大人,没有帮到你。”   “不关你的事。”严思语摆手,他倒觉得,皇帝让他留在这儿,仿佛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是什么深意呢?   一连数日调查,却始终没有结果,严思语已然觉得,异常地疲惫不堪。   随便找了家客栈,他一上床,挨着枕头,便沉沉昏睡了过去,第二日起来,但见阳光已然映透窗纱。   严思语伸了个懒腰,披衣下床,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   “大人。”秦三元捧着一杯茶,走了进来,将茶杯递给他。   “三元啊,”严思语捧杯在手,视线在秦三元脸上淡淡地溜了圈,“你跟着我,当真不后悔吗?”   “不后悔。”   “那行,去睡吧。”   “大人也早点歇息。”   等秦三元离开,严思语方才阖眸往后一躺,靠在枕上,脑海里不断闪过在肃州城亲身经历,亲自看到的一幕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跟宏都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如此冷漠,人心如此黑暗。   到底是地域的关系,所以造成差异,还是什么呢?   严思语陷入痛苦而艰难的思索中,却找不到答案。   其后几天,一切仍旧是空洞而茫然的,毫无头绪,整个肃州城就像一座大大的笼子,困住了所有人的心。   人心。   走在长长的街道上,严思语所能想起的,便是这个——仿佛他所能看到的,都是一群没有心的怪物。   而这些怪物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正在努力地吞噬着什么。   不想则已,一想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迫过来,挤得他无法呼吸,想要逃逸。   他只是一个外来人,尚且觉得如此的痛苦不堪,那么这些满郡生活在高压政策下的百姓们,肯定早已经麻木不堪。   除了像狗一样活着,他们别无选择。   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吧,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帮自己,谁能帮自己呢?谁都不可能。   民众不觉醒,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倘若民众觉醒——其爆发的力量将是可怕的。   他并不想登高一呼。   只是心里这股憋屈,想着想着,严思语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书案前,抓起笔来,一阵疾书。   写完,严思语丢下笔,定定地看着这些黑色的字体,似乎觉得心里开怀了些,似乎又觉得,更加不快乐。   不过他到底是罢了手。   抬起头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然黑近。   严思语披衣走到屋外,站在廊下,看着院中黑色的树影,有什么东西,变得非常地清晰,也非常地明白。   严思语的心,骤然冷了下去。   ……   宏都城。   傅沧泓静静地坐在御案后。   “皇上。”蔡明捷跪伏于地,“肃州案件至今没有结果,严思语罪责难逃。”   “是吗?”   傅沧泓狭长双眼微微眯起:“那么你认为,朕该怎么做?是罢免了他,任命你为上卿,还是——?”   “微臣并没有如此奢望,微臣只是想,只是想,请皇上秉公而断。”   “秉公而断?”傅沧泓的唇角淡淡勾起一丝冷笑,“什么是秉公而断?什么又是公?”   蔡明捷顿时无言。   “你下去吧。”蔡明捷不得已,只得退了下去。   一回到东值房,他立即开始大发牢骚:“什么东西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干了,不干了。”   “什么不干了?”旁边两名侍卿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蔡明捷到底把心头的火气给压了下去,只是双手撑着桌面,不停地喘着气。   两名上卿知他必定是碰了皇帝的钉子,反而各自心里偷着乐——因为严思语的关系,蔡明捷一直不得皇帝信任,这是明摆的事,所以值房里的官员往往也明里暗里分成几派,或者支持,或者旁观,或者冷然,只是蔡明捷自己,心里必定异常难受。   他其实也想讨皇帝的欢心,甚至想和严思语搞好关系,但这两边都不买他的帐,蔡明捷仔细想,想了很久仍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是自己说话无意间得罪了皇帝,还是——因为自己曾坚持过己见,反对纸钞的发行?   可纵然如此,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能被人家惦记一辈子不成?   蔡明捷觉得自己很窝囊,从来没有过的窝囊,却有冤无处诉。   第五百一十四章:老狐狸   他甚至想过递辞呈离开,但却舍不得眼下的高官厚禄,所以即使厚着脸皮,也只能继续在这儿呆着。   本来,严思语在肃州处境困难,让蔡明捷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机会,可以扳回一局,可是瞧皇帝的神情,似乎压根儿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仔细想想也是,一则肃州之事,并没有闹出什么大的动静,二则皇帝心中,似另有打算。   所有的事情加起来,都让蔡明捷摸不着头脑——仔细一想很古怪,但这古怪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等蔡明捷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值房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在埋着头做事,并无一人理会他,蔡明捷呆了一瞬,也只得坐下,心不在焉地做着手头的事。   好容易熬到晌午,蔡明捷出了值房,走出老远后,一个侍卿方才慢腾腾地跟上来,轻轻拉拉他的袖子:“蔡大人,蔡大人。”   蔡明捷转头,见是进值房时间最短的少卿于少仁,本来不想搭理他,但心下一转念,淡然道:“有事?”   “下官知道大人心里不痛快,但眼下的情势……”   他的话尚未说完,蔡明捷唇边便浮起几丝冷笑:“你也是来劝我向严思语示好的?”   “不,下官当然没那个意思,”于少仁摇头,“下官只是觉得,蔡大人或许可以暂时收敛锋芒,静观其变,要知道,这天下之事,往往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蔡大人何不忍避一时呢?”   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令蔡明捷不得不刮目相看,半晌,他仰天一声叹:“罢了,你说得对,或许我真该如此。”   言罢,他又抬起手来,拍了拍于少仁的肩膀:“尔虽年少,但城府已如此之深,将来定然大有可为,且自珍重。”   两人在拐角处分手,各往一处去。   蔡明捷在宏都的处境艰难,而严思语则更不好过——让他痛苦的,并不是薛元涛一伙人的为非作歹,而是肃州一带人心之麻木,实在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看来,要想从此处取证,将会困难重重。   如果没有证据,要想让薛元涛一伙伏法,则更是等于痴人说梦。   难道这一州之中,竟无半个清醒之人吗?还是——严思语心中一咯噔,忽然有了主意。   “三元。”   “大人。”秦三元应声而入,“大人,何事?”   “你且去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哪户人家有犯了事的人口,被捉进州府大牢里。”   “大人,您这是——?”   “无须多问,”严思语摆摆手,“你只管照做便是。”   “是,大人。”秦三元领命而去,直到晚饭时间方才折回,“大人,小的仔细探听过了,这附近啊,共有三户人家,有人犯在牢里。”   “都是些什么罪?”   “一个是小偷小摸,一个是通奸,还有一个是倒卖假古董。”   “哦?他们家里的人,可有往牢里去探监?”   “这个小的便没有打听了。”   “行。”严思语点点头,“那你明日,且再听听打听,把三名犯人的家属关系弄清楚。”   “是。”   俗话说,只要你肯用心,天下便没有办不到的事,经过严思语一番精心的安排,三天后,他穿着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以探视为名,进了州衙大狱。   牢房里一片黑咕隆咚,阴暗潮湿,面无表情的狱卒将严思语带到一间牢房前,伸手一指,冷然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谢谢。”严思语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狱卒手中,狱卒掂了掂,转身走了。   “牛二,牛二。”隔着铁栅栏,严思语叫着犯人的名字,里面的人躺在一堆稻草上,一动不动,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反应。   严思语蹲下身,将刚买来的炊饼从铁栏杆的缝隙里塞了进去,轻轻搁在地面上,稻草丛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坐起一个篷头垢发的男子,转头看了看,然后手足并用地爬过来,抓起炊饼就开始狼吞虎咽。   “牛二,”严思语把声音压得极低,“你可想出去?”   “出去?”牛二抬头,往严思语脸上扫了扫,唇边漾起丝古怪的笑,“老子在这里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有得吃有得喝还有得睡,不比在外面受人欺负强?”   “难道,你就不想家里的人?”   “想他们作甚?如今这世道,只能各顾各。”   “那,你就不想过上体面的日子?舒服的日子?好吃好喝?”   牛二停住咀嚼,拿眼定定地看着严思语:“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只要告诉我,这里面,有没有人,是因为跟刺史大人作对而抓进来的,那就行了。”   “跟刺史大人作对?那有的是啊。”   “哦?”严思语双眸顿时一亮,“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那边。”牛二伸手一指,严思语转头看时,却只瞧见一片昏暗,他站起身来,正想移步过去瞧个究竟,外面已然响起狱卒的声音:“时间到了,出去!快出去!”   严思语不得已,只得向牛二递了个眼色后,离开了监狱。   之后的几天,严思语借口探监,把牢狱中的情形摸了个七七八八——果然如他所料,州衙大牢中关押着一批对薛元涛知根知底的人,或者是正直清谦,不肯与他同流合污者,敢有因利益分配不均而进来的,严思语心中有了底——   夜色深沉。   “阁下,请出来吧,我需要阁下的援手。”   黑影一闪,已然落在他的面前。   “不知阁下能不能替我跑一趟,去最近的渭河大营,调一支兵过来?”   “悉听尊命。”   ……   薛元涛瞪大双眼,看着屋顶——这些年来,他一挨着枕头,便立即呼呼睡去,可是今夜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像是有数十面鼓,在咚咚地不住敲响。   终于,他忍不住翻身下床,点燃烛火,再次走到红木柜前,打开铜锁,从里面拿出匣子,看到里面的银票,心里才觉安稳了些。   纵然事情真有什么不对……   正思忖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以及连串狗吠。   薛元涛心中骤惊,迅疾将银票掖入怀中,不及穿长袍,走到角落里,启开一道暗门,闪身避了进去。   等严思语领着人冲进后堂时,看见的,只是一副暖意犹存的衾枕。   薛元涛,竟然就这么跑了。   这只老狐狸!   严思语不禁暗暗跺脚,但事已至此,只得暂先搁下不提,他先命人仔细搜索了刺史府中的一切,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又让人把刺史府中的下人集合到一起,忙碌完毕,天空已然蒙蒙泛白,严思语穿上官袍,亮出钦差的印信,往大堂上一坐,便令将刺史府中那一干下人带上来,一个接一个仔细盘问。   让他微觉诧异的是,薛元涛虽然已经“倒台”,但这帮人里居然没几个说他坏话的,如此看来,薛元涛平日对他身边的人,着实不错。   严思语倒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当下命皂隶把这些人带了下去,然后从狱中提出被薛元涛关押的一干人犯,这下总算是打开了局面——仔细查去,薛元涛所犯罪刑数不胜数,查出来的结果令人瞠目结舌,光从帐面上看起来,他为官十载,大约收敛了近三千万两银子,看着手里的卷宗,严思语双眸深黝,并没有再审下去,而是立即宣布退堂。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然很清楚,皇帝特令自己来查这件事的原因——很多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薛元涛的所作所为触犯了众怒,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薛元涛某些举动,影响到了朝廷的利益。   摒去众人,严思语仔细查看着档案,越看越是心寒,越看越是胆颤——肃州一案已如此惊人,那么天下各州各府加起来,又有多少这样的贪民污吏呢?   他思忖再三,终究是拿起笔来,将肃州之事的前因后果,诸般细节记录明白,并写了一封奏折。   次日起来,严思语从被薛元涛无故关押的人里挑出一个来,让他暂时主管衙中之事——封存所有物品并帐目,等待朝廷的最后旨令。   收拾打点好一切,严思语方才带着秦三元,登上回程的马车,他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心里就像是结了个疙瘩。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办案了,如果说上次是轻松惬意,那么这次就是——心里的感觉难以形容——位高权重如何?富贾天下如何?总感觉有另一团东西,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让每个人不得自由。   马车驶进宏都城时,恰是傍晚,淡淡几抹斜阳涂在街道上,映出稚子奔跑归家的身影。   进得自己的府宅,严思语搁下心头事,卸了一肩风尘,洗沐一番后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穿上朝报入宫,官员们看到他,纷纷点头,热情招呼,严思语一一与之寒喧,直到上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们鱼贯进殿,跪于金阶之下。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启奏。”   皇帝的目光淡淡从冕后扫来:“讲。”   “皇上,肃州之事,微臣已彻查——肃州刺史薛元涛,为官十载以来,用各种不法手段盘剥百姓,数额之大令人触目惊心,具体案怀微臣已经一一登录在册,请皇上细览。”   “呈上来。”   曹仁降阶,从严思语手中接过卷册,复上丹墀,把卷册轻轻搁到桌案上。   傅沧泓拿过卷册,展开细览,然后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薛元涛这个天杀的,真是罪大恶极!他人呢?”   “启禀皇上,是微臣失察,让他给逃了。”   “逃了?传令吏部,立即发下海捕文书,无论如何,要将薛元涛逮捕归案!”   满庭寂然。   皇帝的目光像刀一般,从每个人头顶扫过:“朕知道,在你们中间,一定有人和薛元涛串通一气!不过,朕决定,从前的事,一概既往不咎,希望各位卿家好自为知!”   第五百一十五章:妙着   宏都西城,一座普通的院子里,工部侍郎赖明立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那株古柏树。   “官人这是在瞧什么呢?”小妾赖冯氏走过来,有些好奇地道。   赖明心中有事,并不回答。   赖冯氏在旁边小立了会儿,自觉无趣,于是走开了。   “我知道,在你们中间……”皇帝的话音久久在耳畔徘徊,赖明觉得有些气浊,胸口微微发紧,感觉自己那天夜里做的事,仿佛被人察觉了似的。   其实那夜,他只是接待了一个从肃州来的人,收了他递上来的礼单,把皇帝派了人去肃州的事,略略透了些口风而已。   仔细想来,这事查来查去,应该查不以自己身上才是,但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听说皇帝手下养着批暗人,专门调查这些没影子的事,赖明越是想,心里觉得越是不安,看来,自己最好找个人商议商议,可是这满城里大大小小文武官员近千人,谁才是跟自己贴心的?   一个都没有啊。   “唉。”赖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老爷。”夫人赖贺氏的声音忽然响起,“先吃饭吧。”   赖明转头看看她,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我记得你有个侄儿,是在严大人府上做事,对不对?”   “老爷怎么问起这个来?”   “是这样,你问娘家时,且见见他,问问严大人府上,最近怎么样。”   赖贺氏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好,妾身照办。”   赖明的心这才略略安定了些,转身走回堂屋里。   其实,在宏都城里,和赖明一样深感不安的,还有很多人,只是有些比赖明沉得住气,而另一个些,自然是通过许多的渠道暗通声气。   ……   “薛元涛……他留在这世上,终究是个祸害,倘若他的事情发了,牵扯到的人,可是不少。”   “你的意思是——做了他?”   “不。”窗户上靠左边的黑影摆摆手,“倘若真做了他,反而易被人察觉,不若让他就这样隐藏着,只要朝廷一日拿他不住,咱们便可安稳一日。”   “要是朝廷把他拿住了呢?”   “放心吧,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处置。”   ……   “牵一发,而动全身。”   后宫中,夜璃歌倚在榻上,手里攥着枚晶莹的棋子,轻轻摁在棋枰上。   “你说什么?”傅沧泓躺在她身侧,用手背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脸庞。   “我说,你的一举一动,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是在指,薛元涛的事吗?”   “很多事。”夜璃歌说完,放下棋子,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那幅天下御览图前——说实话,她一点,一点都不想再去思虑那些事情,可那些事情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骚扰着她。   “薛元涛……”傅沧泓欲言又止。   “薛元涛,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嗯?”   “倘若你真要拿他,他又岂能逃得掉?”   “歌儿为何这样说?”   “答案很简单,你是想借薛元涛之事,整顿一下朝风,看看朝堂之上,到底还有哪些人,跟薛元涛有关系。”   “歌儿。”傅沧泓苦笑。   “罢了。”夜璃歌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思虑这些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最好。”   夜璃歌轻轻呼了一口气:“今日外面阳光晴好,咱们去马场跑两圈,可好?”   当下,两个人便搁了一切,换上便服,出了龙极殿,让宫侍牵来两匹御马,一径飞驰着,往赛马场的方向而去。   施展开身手,两人一径飞奔,但觉那广天,那袤地,都让人身心俱醉。   “真想这样,跑到天边去,再也不要回来。”   “行啊。”傅沧泓点头,拉起她的手,“就让我带着你,飞到那天边去!”   马蹄高扬,迅猛的风从耳边吹过,可他们俩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日暮降临了,两人在小山丘上躺下,眺望着空中一颗颗闪烁的星子。   “璃歌,你在想什么?”   夜璃歌抬起手,指指天空:“我在想,那个地方,离我们到底有多远。”   “真奇怪,为什么你想的问题,总是跟别人不一样?”   “真奇怪,”夜璃歌学着他的口吻道,“为什么我想的问题,要跟别人一样?”   傅沧泓低低地笑了。   夜璃歌忽然翻了个身,趴到他怀里,于是,两个人便疯狂地吻起来,然后开始在草丛里打滚……   这片纯净的天地,让他们的感情得以升华,在这一刻,他们忘记了所有,尽情地享受着彼此。   ……   龙极殿中。   傅延祈已经来来回回,跑了很多次。   “曹仁,父皇和母后还没有回来吗?”   “启禀殿下,没有。”   “那你怎么不派人去找找?”   “殿下,小的只是个奴才,没有,没有这样的权利……”   “你,”傅延祈气得跺脚,“你不去,本宫自己带人去!”   “我说殿下啊。”曹仁赶紧伸手将他拉住,“您就自个儿回宫歇着吧,皇上和皇后娘娘在一起,会出什么事儿?”   “放开!”傅延祈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如此地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殿下。”姣杏儿的声音传来。   “嗯?”   “这样吧,请殿下耐心等到明天早上,如果皇上和皇后还没有回来,殿下再带人出去找寻,可好?”   傅延祈思虑了好一会儿,才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去办。”   姣杏儿和曹仁互相对视一眼,这才微微地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寝殿里,傅延祈仍然觉得,十分地焦躁不安,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这种情绪,不停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近身小侍微弯着腰,站在一旁,蠕动着双唇,很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最后,无可奈何的傅延祈,走到桌案后,沉身坐下,看着光洁乌亮的桌面发呆。   直到东方泛白,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傅延祈腾地起身,飞步冲出去,便见一身劲装的夜璃歌,与傅沧泓一起,神采飞扬地走进,看着那个女子堪比牡丹花一般的面容,他忽然间松了一口气,却只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人在宫侍的簇拥下,进了龙极殿。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傅延祈心中充满了无限懊恼,重重一脚踹中门槛。   “累了吧?来人,快上冰糖莲子羹。”   随着帝后的归来,龙极殿中骤然变得热闹起来,宫女宫侍们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母后。”会凑趣的乳娘把两位小公主也抱了过来,粉雕玉琢的两个孩子,围在两人身边不停地打着转儿。   “想母后了?”夜璃歌随手抱起一个,在她柔嫩的脸蛋上亲吻着。   “嗯。”小公主重重点头,也凑唇亲吻着夜璃歌。   看着活泼的孩子们,傅沧泓眸中也溢满了笑意。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呆了好一会儿,傅沧泓才让人带两个孩子下去。   稍作休息后,夜璃歌便恢复了精神,她今天的心情难得地好,因说要去御厨房,亲自指导厨子们做菜,傅沧泓不得已,只能陪她前往。   御厨们正在烹制晚膳,不想外面忽然禀报,说帝后驾临,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事,齐齐曲膝跪迎。   “都平身吧。”夜璃歌优美的音色响起,“大伙儿不必拘谨。”   御厨们这才敢站起,为首的掌勺道:“未知二圣驾临,有何宣示?”   “本宫只是想起几道好菜,想让你们烹煮了来,仔细尝尝。”   “原来如此,还请娘娘示下。”   “嗯。”夜璃歌点点头,把菜名、要用的料,烹制方法一一说清楚,掌膳一边听,一边用心记,他正愁着自己弄不清楚,旁边已经有人递上来一张记好的单子,掌膳喜出望外,把单子呈到夜璃歌面前,“娘娘请仔细瞧,可是这般?”   夜璃歌抬眸儿朝那记录之人看了眼,方才颔首。   掌膳不住地点头哈腰:“二圣请稍待,小的这就领着他们,立即烹作。”   傅沧泓和夜璃歌方退出御厨房,回转龙极殿。   没一会儿,掌膳领着宫侍们呈上御膳,果然道道色泽鲜亮,口感极佳,傅沧泓尝了一筷,不由连连咂唇:“不错不错,歌儿,看来你这一指点,可谓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有吗?”夜璃歌也挟起一筷来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但跟自己预想的,还有一段差距。   “怎么?”   “没什么,这也很不错了,姣杏儿。”   “奴婢在。”   “传本宫的话,打赏御厨房上下人等。”   “是,娘娘。”   ……   “今科大考,定于下月十六正式开院,主考官,严思语,副主考官,杜威,魏东平。”   听着曹仁宣读圣旨,百官们各自心中五味杂陈——   严思语任主考,这本在意料之中,可这杜威和魏东平?   “臣等谢恩。”   严、杜、魏三人出列,跪倒于丹墀之下。   傅沧泓淡淡眸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卿等俱是满腹韬略,才华过人,望卿等禀忠直之心,为国简拔人才。”   “臣等遵旨。”   “退朝。”   严思语一出殿门,百官们便纷纷围了上来:“恭喜严大人,贺喜严大人。”   “多谢,多谢。”严思语团团抱拳,“严某实不敢当。”   “听说今科人才济济,各地更是出了不少俊杰,想必此时已然齐至京师,只等开科,便高中红榜,名扬天下。”   “是啊,诸士子们苦心潜读多年,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天吗?”   “你我皆是科考出身,当知个中艰难,也不知今科有哪些士子,可连中三甲,拔得头筹,为天下众人瞩目?”   官员们说着,笑着,不管是否言出己心,总而言之,就算凑凑热闹,也是好的。   第五百一十六章:障眼法   这日下朝后,严思语和从前一样,步行着出了宫门,朝自己的府宅走去,还未到大门前,便见半条街人头攒动,堵得水泄不通。   这——   他便没有近前,只远远地站着,仔细察看着动静。   “我们要见严大人!”   “我们要见严大人!”   但听得人群里有人喊道。   严府大门紧闭,并不见人应答。   “这严大人也真是,架子挺大,也不知道,要多少银两才能叩开这扇门。”   “听说这严大人是个清官,怕和从前的主考官不太一样吧。”   “清官?天下哪有什么清官?凡是当官的,都一样,见钱眼开。”   严思语的眉头微微拢着,思忖半晌后,转身走进另一条小巷,从自家角门进入后院,再入正堂。   秦三元正在院子里,不住地徘徊来去,面色很是焦急,冷不防看见严思语出现,不禁唬了一跳,赶紧道:“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你看这,这,这——”   严思语把手一摆:“我都知道了。”   “门外的那些人——”   “让他们闹去,等他们闹完了,自会离去。”严思语走到石桌前坐下,一派神情自若。   眼瞅着天色渐渐黑尽,外边那些人果然都散了。   “三元啊,去取文房四宝来。”   秦三元点点头,取来文房四宝,严思语令他研了墨,仔细思索一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凡入此门者,今科皆不取。”   写完,搁下笔,将宣纸交与秦三元:“且去贴在门上。”   “是。”秦三元点头,接过宣纸,进内室寻来浆糊,整整齐齐地贴在门上。   果然,严府门前那条本就简陋的街道,再次恢复了平静。   科考如期举行,士子们鱼贯进场,遵守秩序,在主考官悬出考题后,奋笔疾书地作答。   科考一连进行了七天,收齐一千三百张试卷,三位主考官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阅卷室里,杜威和魏东平恭恭敬敬地将严思语让到主座上:“严大人,您请。”   “两位请。”   三人分席而坐。   严思语方清清嗓音道:“三位,这一千三百份卷子,咱们各自都要阅一遍,给出评判,再由书案根据平均成绩,择出最优良的一百二十份,进行第二次审阅,选出前四十名,第三次审阅,择出十份,送呈御览。”   “这——”杜威和魏东平均面现难色,心中暗自嘀咕——话说这主考官大人,似乎也太严些了个,其实这一千三百份卷子,完全可以分由三人审阅,根本不需要如此复杂的程序。   “我知道,如此一来,自然会花费不少的时间,可我也是不想因为个人取向偏颇的原因,而遗漏真正的人才,未知两位大人,可还有什么异议?”   “下官无异议。”   “下官无异议。”   无论如何,严思语终究是主考官,杜威和魏东平就算心怀不满,也仍然只能照办。   当下,严思语将试卷分成三份,三人便伏案细阅起来,一时之间,只听得笔尖游动的,极为细小的沙沙声。   ……   高高的凌天阁上,夜璃歌静静地站立着,眺望着苍茫的天空。   这段时间,《命告》似乎已经完全平息,也就意谓着,天下真地平静了。   也许那所谓的“皇考秘录”,只是——   只是一种障眼法。   是这样吗?   以她之聪慧,似乎,也无法完全看清这一层。   “凤兮凤兮莫奈何……”一声惊弦,忽然从高旷的云间传来,夜璃歌一怔,旋即抬头,但见缭绕云彩间,似有一只金光耀动的凤凰,正在展翅飞舞。   只是——   凤凰的身周,一直被一层看不见的网,死死地困着,而那凤凰却似浑然不察,只管一味挣扎,似要带着那张网飞向天空。   不好!   夜璃歌暗呼,身体里忽然涌起冲动,想要飞起,去助那凤凰脱围,但一切已经来不及。   凤凰尖鸣一声,周身忽然爆射出一团灼目的光华,继而炙烈地燃烧起来,把整片天空映得通红!   夜璃歌霍地瞪大双眼——那是某种喻示吗?   不过这景象,转瞬即逝,天空很快恢复清明,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夜璃歌久久地站立着,站立着,直到整片天空完全变得黑暗,方才迈着有些缓滞的步伐,下了凌天阁,慢慢朝龙极殿而去。   且说龙极殿中,傅沧泓正仔细审阅傅延祈的策论,读来字字精灿,让他都不禁赞叹。   “母后。”倒是傅延祈,先察觉了夜璃歌的归来,起身唤道。   “嗯。”夜璃歌点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璃歌?”傅沧泓微觉诧异,也站起身来。   “我没事,只是有些倦了,你们……继续。”   话说如此说,可见她如此,父子俩哪还有什么心思做学问,都围到她身边,神情关切。   “我真的只是倦了。”夜璃歌勾唇一笑。   傅沧泓仔细看了她一小会儿,向傅延祈使了个眼色,傅延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傅沧泓这才在她的身边坐下,拿过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细细地摩挲着:“说吧,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儿了?”   “只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怎么个胡思乱想法?”   “白日做梦,看到一只凤凰……涅磐了。”   傅沧泓的心却“咯噔”一声响,然后强打起笑容道:“果然是白日做梦。”   “我也知道自己是白日做梦,所以,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去吧。”   “那我陪着你。”   “好。”夜璃歌点点头,阖上双眸,傅沧泓起身倚到榻边,轻轻地,轻轻地把她抱入怀中,其实,他一直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想做什么,只是不愿挑明。   倘若你真爱一个人,便会心心念念只欲她(他)好,并不想看到他(她)有丝毫的不快乐。   夜璃歌呼吸均匀地睡着了,傅沧泓轻轻地把她放进被褥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很少这个模样,流露出心底的疲惫、无奈、沧桑。   傅沧泓的心里不由漫过几许疼惜。   傻瓜……   你总是这样,时时刻刻都在忧虑,却不知道这样很累,让看着你的人,也觉得累。   “母……”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嘘——”傅沧泓转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小妙儿噤声。   “父皇。”小妙儿踮起脚尖,慢慢走到傅沧泓跟前,半蹲下身子,奶声奶气地道,“母后睡着了?”   “嗯。”傅沧泓点点头。   “父皇,你说母后在梦里,会不会看到我们?”   “会,当然会。”   “父皇,我真想变成一小仙女,钻到母后的梦里去,和她说悄悄话。”   “你想说什么悄悄话呢?”   “我想告诉母后,妙儿很爱很爱她,父皇也很爱很爱她,还会告诉母后,她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善良的母后。”   傅沧泓不禁笑了,疼宠地拍拍小妙儿的脑袋瓜子。   “父皇,妙儿说的话是不是很好笑,你看你的脸,都快笑烂了……”   “是吗?”傅沧泓故作夸张地捏捏自己的脸颊。   “嗯嗯嗯。”小妙儿连连点头,“父皇,你应该多笑,俗话说,笑一笑,十年少,父皇笑起来,就像,就像——”   她乌溜溜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述自己想说的话。   “那是因为,妙儿是父皇的开心果啊。”傅沧泓把小妙儿抱起来,轻移脚步走出寝殿。   “父皇,妙儿想到花园里去扑蝴蝶。”   “好啊,”傅沧泓点点头,“父皇这就带你去。”   花园里碧草葱茏,五彩的蝴蝶在枝叶间飞来飞去。   一看到蝴蝶,小妙儿立即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傅沧泓只好轻轻将她放到地上,看着她挥舞着两条小胳膊,朝那蝴蝶扑过去,但是那些蝴蝶很灵敏,不等小妙儿靠近,便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蝴蝶,蝴蝶!”小妙儿气得跺脚,“你真坏!”   看着这样可爱的女儿,傅沧泓忍不住笑了,右手一伸,已然将一只蝴蝶抓在手里,递到小妙儿跟前:“丫头,你看看。”   “还是父皇厉害!”小妙儿小心翼翼地拎起蝴蝶的翅膀,来回转着圈,丝质罗裙随风轻漾,让此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徜徉在花间的精灵,傅沧泓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醉了。   浅粉色的霞光映上窗纱,夜璃歌坐起身来,姣杏儿赶紧上前伺候:“娘娘。”   接过巾帕,夜璃歌细细洗净面容:“皇上呢?”   “皇上在院子里,陪小公主玩呢?”   夜璃歌遂起身下床,穿上丝履,徐步出了殿门,透过半开的门扇望出去,果见傅沧泓正抱着小妙儿荡秋千,欢乐的笑声随着风四处飘漾。   “娘娘您瞧,他们玩得多开心。”   “是啊,”夜璃歌点点头——老实说,傅沧泓还真很少如此开怀。   “姣杏儿,去传御膳房备些糕点来。”   “是。”   直到小妙儿尽兴,傅沧泓方才抱着她,重新走回龙极殿里。   “母后,我好开心!”小妙儿咧着嘴笑着。   “嗯。”夜璃歌点点头,招呼父女俩近前,亲自替他们沐手,姣杏儿已经提着食盒走回,把糕点并几样精致的小粥,整整齐齐放到桌上。   小妙儿一手抓起块凤梨酥,一手捧起香梗米粥,吃得开心极了。   等她吃饱,姣杏儿立即上前,轻声细语地道:“公主,让奴婢服侍您下去歇息吧。”   “不嘛……”小妙儿摇头撒娇,可怜巴巴地看着夜璃歌,“我要和父皇,母后一起睡。”   姣杏儿不知怎生是好,只能用目光向夜璃歌请示。   “罢了。”夜璃歌摆摆手,“你且退下,就让她在这里呆着吧。”   “奴婢告退。”   待姣杏儿离去,夜璃歌方亲自给小妙儿洗手、净面,然后抱起她,走到床榻边,轻轻地放下。   “妙儿,乖乖睡。”她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母后,晚安。”妙儿唇边绽开朵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笑,微微打了个呵欠,阖上双眼。   夜璃歌替她盖好锦被,这才拖着长长的裙裾重新走出。   “睡了?”   “嗯。”   “想不到,这小家伙倒挺缠人的。”   “妙儿很喜欢你。”   “是吗?”傅沧泓搔搔头,异常开怀地笑了。   “以后,你多陪陪她吧。”   “这个自然。”   “但也别宠坏了她。”   “为什么?”   “我……”夜璃歌心中一阵酸涩,接下去的话,突然都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傅沧泓伸过手来,将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夜璃歌并没有言语,只是摇头。   她只希望,是自己太多心。   “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们。”   若是旁的女子,听到自己丈夫这样说,必定非常地开心,可夜璃歌只是抬头,淡淡地扫了傅沧泓一眼。   不是她不相信这个男人,而是世间有太多的变数,纵然傅沧泓再强大,也不可能掌控整个天下。   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依然很小,很小。   第五百一十七章:青梨   视线缓缓从手中的长卷上扫过,皇帝的双眼微微眯起。   严思语等三人垂首屏息而立。   “三位主考官辛苦了。”   “臣等不敢。”   “三日后,举行殿试。”   “臣等遵旨。”   合上考卷,傅沧泓站起身来:“朕另有一些事,想与三位卿家商议。”   “请皇上明示。”   “三位卿家觉得,眼下国家的要务乃是什么?”   乍然闻得此言,三人俱是一愣。   “严思语,你来说说。”   “微臣觉得,当下国内首要之务,是精简各地冗员,提拔真正有才学者,使其能为朝廷所用。”   精简冗员?   杜威和魏东平迅疾交换了一个眼色,心道,这严大人果然是胆子够大,什么事不好提,竟提这个。   要知道,凡能进入各个衙门任职之人,都有一定的关系背景,不是常人可以动的,虽说栽撤冗吏可以减轻国家的负担,更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却向来没有人敢真正提出来。   谁一说裁员,自会招来满朝谩骂。   傅沧泓定定地注视着严思语,半晌,摆摆手道:“杜威,魏东平,你们且退下。”   “臣等告退。”   既然皇帝开了口,杜魏两人自不敢多作停留,转头走了出去,待转过拐角,杜威方才压低嗓音道:“魏大人,你说严……严那个,他是不是疯了?”   魏东平从鼻子里挤出声轻哼,却没有接杜威的话,若是往常,他必定会发表几句言论,可是如今,严思语位高权重,又有皇帝替他撑腰,自己实在没必要去捋他的锋芒。   杜威瞅瞅他的脸色,已然度知其意,于是也住了嘴。   再说御书房里,傅沧泓与严思语一个立于丹陛之上,一个微弯着腰,默然站在下方,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   “严思语。”   “微臣在。”   “你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微臣明白。”   “那你又明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也许,会为微臣招来杀身之祸。”   “那你为什么——?”   “皇上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实话。”   “微臣在先师灵位发过誓,一生尽忠于朝廷,效命于天下,绝不会有任何一丝藏私。”   “哦?”傅沧泓微怔——很显然,这个答案确乎有些出他的意料。   “看来,冯翊把你教导得很好。”   “谢皇上谬奖。”   傅沧泓却深深叹了口气:“只是天下事,向来难为,纵然朕百般维护,却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严思语,朕,朕希望你能团结些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扎实做一番经天纬地之事。”   “微臣遵旨。”   “三天后的殿试,便由你主持吧。”   “微臣叩谢皇上隆恩。”   随着殿试的举行,严思语的个人声望达到最高值,尤其是新入朝廷的年青官员们,更是个个把他当作楷模,争相赞扬,此议当然引起其他官员们极大的不满,可也无可奈何。   自殿试之后,严府门前来人来车往,府中高朋满座,都是腹藏韬略辈,各个好论国事,指点江山,对于士子们的意气风发,严思语丝毫不加压制,反而有意褒扬,一时间,使得朝堂上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文兴街。   “大人。”   “何事?”   “马车过不去了。”   “为什么过不去?”   “前面的道……被,被堵住了。”   蔡明捷有些不耐烦地一掀帘子,果见前方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调头。”放下帘子,蔡明捷悻悻地道。   车夫依言调转马头,沿原路折回。   蔡明捷沉默地靠在车壁上,两手紧紧攥着袍摆——相形于严思语的光华荣耀,他蔡明捷可以说是被人彻底地孤立了。   论才,论势,皆不是严思语的对手。   回到府宅,蔡明捷下了马车,提步走进院内,立即吩咐道:“关门。”   走进书房,默坐在桌边,他拿过一本厚黑学,仔细看了两眼,到底心思烦乱,遂抛掷于一旁,靠在椅背上长吁短叹。   “大人。”   外面忽然响起个极低的男声。   “何事?”   “门外有客来访。”   “有客来访?”蔡明捷微愣——自从严思语发达后,他这门前便一日比一日萧条,今天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竟然——有客来访?   “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回老爷话,看模样,像个江湖术士。”   “术士?”蔡明捷一听,心中更火——他向来不喜欢什么术士啊,游医啊,神棍啊,所言所行纯属扯谈。   他正要说不见,门外的下人又道:“那人说,他有一桩天大的财喜,要送与老爷。”   “哦?”蔡明捷心内一动,“引他至侧厅。”   交代完毕,他方整了整衣衫,起身走出。   迈进侧厅,但见桌边果然坐了个披着一肩长发,形容很是落拓不羁的男子。   一见到蔡明捷,他立即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冲着蔡明捷拱手施礼:“田某见过大人。”   蔡明捷并不答言,而是拿眼上上下下地扫视着他,继而点点头,走到方桌的另一边入座,语气很是僵硬地道:“坐。”   他的态度虽然傲慢,姓田的术士却半点不以为意:“恕田某直言,大人最近,怕是过得很不如意吧?”   “哦?”蔡明捷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梢。   “大人可想转运?”   “怎么转?”   “听说城郊有座青阳观,里面的太上真君……”   他的话尚未说完,蔡明捷已然一声冷哼:“阁下只怕是找错了对象,我蔡明捷一生,向来最不信的,便是这鬼神佛道之说!”   田术士仍旧不恼:“那大人可知,前任中枢冯大人,原本不为皇帝所喜,为何后来却官运亨通?”   “为何?”蔡明捷几乎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田术士见他如此,知他心内已然动念,反而截住话口,把杯中清茶饮完后,便站起身来,作势欲走。   蔡明捷也不虚留。   按说,这两人也算是斗智的高手,一个知对方来此,必有缘故,断不肯入宝山空手而归,而另一个则有意想钓人胃口,端端架子。   但凡人与人合作,总是因为有利益共通点,否则便不能达成一致之协议,如果两方各打算盘,始终是力使不到一处去的。   田术士站在院里,抬头朝那华茂的树上看了两眼,连连叹道:“可惜,可惜。”   说完方才离去。   蔡明捷始终端坐不动。   他确实是想扳回一局,不过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怕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是严思语的对手,倒不如让着他些,自己潜伏,韬光而养晦。   至于那青阳观……   ……   人生很多事,倘若能退一步想,便会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忧愁。   这是梁玖此时的感慨。   作为一个从废帝时期至今,始终屹立不倒的元老,梁玖自然有其过人之处——那就是,深藏不露,不管朝堂上发生什么事,他始终不偏不倚,不慢不火,也不向任何人靠近,只是一板一眼地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也不与任何人争功。   因为他的这种性子,使得他可以平和地与朝内每一位“权贵”和平相处——不管是曾经个性狂傲,后来城府内敛的冯翊,还是眼下这位声势正隆的严上卿。   但,这并不意味着,梁玖对于天下的时势,没有自己的看法,相反,他瞧得非常清楚,当下确是北宏有史以来最兴盛之时,傅沧泓的宏才大略,夜璃歌的智谋卓越,都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反而显得他们这些臣子毫无用武之地。   而梁玖,却乐得做一个太平宰相,更何况,再过不久,他就可以从容地退出朝堂,把手中的权势交给年轻后辈。   想想真是,无官一身轻啊,从此以后可以放舟天涯,吟风弄月,再不过问红尘俗世的种种烦恼。   功名如何?富贵又如何?他梁玖见得,难道还不够多吗?   “大人。”管家轻轻走到他身后,立定。   “什么事?”   “周立和傅温两位侍郎来了,正在侧厅里候见。”   “嗯。”梁玖点点头,“呆会儿,你且摘两盘后院里的青梨送来。”   “青梨?”管家有些不明所以——那青梨并未熟,又生又涩,大人这是要拿它——   “别的,你不要多问。”梁玖摆摆手,转身慢腾腾地踱着步子,往侧厅走去。   “学生见过老师。”   周立和傅温同时起身行礼。   “嗯。”梁玖摆摆手,“你们且都坐吧,这个时候,怎么想到上我这儿来了?”   “学生来看望老师,本是人之常情。”   “你们能来,我当然很开心。”梁玖脸上浮起几许兹蔼的笑,“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今后一定要和衷共济,为国效命,天下如何,端地要看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老师。”周立脸上浮起几许迟疑。   梁玖淡淡扫了他一眼,口吻平和地道:“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老师,学生眼下有一事不明白。”   “且讲来。”   “老师觉得,眼下这光景,可否称得盛世?”   “依你看呢?”   “学生……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照实说来。”   “如今天下富足,一州一邑十户五丰,余者也可安然度日,确实堪称太平盛世,然则官制冗杂,军队则暮气沉沉,上层子弟皆沉溺于享乐,不思进取……”   周立的话尚未说完,却见梁玖用衣袖掩着唇,吭吭地咳,当下便打住话头。   “大人,小的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周立和傅温同时转头,但见一名仆役手捧一只瓷盘,徐步而进,恭恭敬敬地将瓷盘放在木桌上。   那瓷盘里,放着六只青梨。   “家下人已经用井水清洗过了,你们且尝尝看。”   周立和傅温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到底不便拂逆,于是各自拿起一个青梨,轻轻咬了一口。   好酸,好涩。   周立下意识地想吐,却到底忍住,蹙着眉头把梨块咽了下去。   傅温却从容自若地吞下梨块。   “滋味如何?”   “老师,请恕学生不明白。”傅温站起身来,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觉得难以下咽不是?”梁玖说着,也拿起一只青梨,凑到唇边,却吃得十分有滋有味。   直到手中的青梨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核儿,梁玖才把梨核轻轻搁在盘子里,细声慢语地道:“其实人生啊,很多时候,都像这梨一般,半生不熟,难以忍受,但是呢,出于很多方面的原因,你们哪,必须忍受,若是不愿意忍受……”   梁玖言罢,只是略略动了动手肘,旁边一只细瓷茶杯旋即掉落地面,“啪”一声跌得粉碎。   周立和傅温均是一愣神,他们隐隐有些明白,老师到底想对他们说什么了。   “谢老师指教。”两人随即站起身来,向梁玖深深鞠了一躬,“学生告辞。”   “嗯。”梁玖点点头,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这聪明人啊,你只需要稍作题点,就能让他悟透。   第五百一十八章:羽翼丰满   从梁府里出来,两人沿着种满梧桐的长街一路前行。   “傅温。”周立终于忍不住,出声将他叫住,“你且说说,老师这番举动,到底有什么深意?”   “你真不明白?”傅温站住脚,瞅了他一眼。   “真不明白。”   “老师的意思就是——眼下还不是咱们的出头之日,要咱们好好忍耐。”   “忍耐?”周立眼里闪过丝困惑,“我确实不懂了,眼下并没有什么,需要咱们特别注意的啊。”   “是吗?”傅温心底里觉得,这人还真是愚钝,但口里却淡然道,“那,你就随性自然吧。”   两人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周立站在大榕树下,看着傅温走得没了影,方才加快脚步,朝天和楼的方向而去。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想,想法不同,判断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就周立而言,他本非正统科考出身,而是家里花了大笔银子,方才捐了个贡生,又在京里四处寻求门路,最后投到梁玖门下,方有了今日的官职。   他和傅温从根本上不同,傅温是那种看起来脚踏实地,并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人,而周立对于自己现在的职位,则并不是那么满意。   换句话说,他还有更大的抱负,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原本想着,梁玖好歹是一国丞相,自然能提供给他这么一个机会,哪晓得梁玖先是被冯翊压低了一头,眼看着冯翊离去,又出来个严思语……   想起严思语,冯翊心中更是不服——这小子才多大年纪,怎么就那么能,居然升到了百官之首,还成为今科主考!   科举主考官,这个职位,看似没什么油水,其实不然,皆因此一科出身的官员,皆须拜在其门下,由之形成一股极其强大的势力,倘若这些官员或留京,或外放,将来门师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   也就是说,严思语也由原来的孤身作战,变成了现在的羽翼丰满。   ……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样的运气,能得蒙皇帝圣宠呢?   周立这样想着,已经进了天和楼。   “周爷,您来了?”穿着一身绸缎的店老板赶紧迎出来,满脸笑容地招呼道。   周立上上下下瞅了他几眼:“发达了?买这么贵的绸缎穿?”   “看周爷您说的,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发达不发达?左右混碗饭吃呗。”   周立不同他掰,举步上了楼,进了倒数第二间包厢。   包厢里已经坐了好几名士子,看见他进来,齐齐起身,作揖的作揖,寒喧的寒喧,周立一一应了,热情招呼道:“坐,坐,大家都坐。”   待众人落座,周立又叫来伙计,吩咐道:“上菜!把你们店里最好的菜,统统送上来!”   “您瞧好吧!爷!”伙计麻溜地去了。   “各位一路行来,可有什么精彩的见闻?不妨说出来,大伙儿分享分享。”   一桌子人顿时七嘴八舌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没一会儿,伙计送上菜来——鸡鸭鱼肉精美菜蔬皆有,尤其是那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火锅,更是让人馋涎欲滴。   揭开盖子,众人顿时开涮,把新鲜的肉啊什么的,统统下到锅里,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我说周大哥啊,小弟几个这可是投奔你来了,在京里有什么门路没有?”   周立听了这话,遂放下筷子,轻轻一叹。   “怎么?”见他不吃了,众人也都放下筷子。   “我周立啊,在地方上,或许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可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有多少风云人物?哪里轮得着我?”   “周大哥,这话不对吧?要说你的见识、气度,在咱们这一堆人里,可算是拔尖的,怎么着,也得有人赏识您不成?”   “你不懂啊。”周立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做京官啊,和地方官全然不同,地方官,只要有权,有势,手一挥,呼啦啦围上来一大群人,自然就把事儿给你办了,可是这京官……”   他说着,接连打了两个嗝:“这京官怎么说呢?它,它是需要看风向的,风向,知道吗?风向准了,你就立即唰唰唰,青云直上,可要是风向不准,你就算在这地方呆一辈子,还,还是没出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各自在心里划拉开小算盘。   有的人失望,有的人静观其变,有的人偷着乐,有的人无动于衷,唯有一人,像个真正的局外人,听了,也就听了,看了,也就看了,左右不过那么回事。   “不过,弟兄们既然来了,那就总得好好地乐上一乐,要吃什么,要喝什么,尽管说!哥哥我一定办到,就是想上那天下闻名的倚红楼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条,可千万,千万别惹事儿,在这个地方,若惹了事儿,哥哥也保不了……”   待到酒醉饭饱,周立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酒楼,和众人一一道别,这群人里头有穷的,也有富的,甚至还有个别,在京里头买了宅子的,或者有亲戚的,此时便纷纷作辞离去,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和周立一起折返周府。   一时间,众人风云散尽,唯有一人,在灯火阑珊里立了好一会儿,方才将两手操在袖子里,慢慢朝城郊走去。   他不是要投宿,也不是走亲访友,他落脚的地方,是一座十分破败,空无人迹的院子。   推开长满青苔的门扇,一大蓬蜘蛛网旋即垂了下来,身形单弱的书生不禁以袖掩鼻,咳嗽了两声。   从角落里找出把笤帚,他拂去那些蛛网,选了片干净的空地坐下,便从袖子里摸出本书册,拿在手里读起来,可他只看了两行,便将书扔到一旁,心里滋生出无穷无尽的烦恼——不一样,和书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都说京师是群英荟萃之处,风气与别处大为不同,可为什么他看到的,除了处处笙歌,富贵风流之外,再无其他?   所谓的励精图治,选贤任能,难道都只是一个幌子不成?   书生抱着头,开始用力地摇晃。   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这就是真的。   那么,他的理想呢?抱负呢?都只能付诸流水了吗?   他不知道。   枉他寒窗苦读数十载,原本以为,有朝一日可以出头,为官作宰,足踏青云,像前任中枢冯翊那般,一展抱负,可是此刻想来,方觉得自己是多么地荒唐,可笑!   该怎么办呢?   是就此黯然离去,归隐山林,任凭年华老去,还是,还是像那些世俗之人一样,蝇蝇苟苟,谋取进身之途?   一入宦海,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啊。   书生苦恼极了。   “吱吱,吱吱。”一只老鼠从角落里跑出来,围在他身边不停地打着转。   “连你都在讥笑我吗?”书生脸上浮起几许自嘲的笑,“人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果然不假。”   “吱吱,吱吱。”老鼠自然是听不懂人话的,见此地并无油水,转身摇晃着尾巴,滋溜钻进草丛里。   书生又闷坐了好一会儿,苦无良策,遂靠在墙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依稀恍惚间,他听到一个极其柔和的声音:“洛谨,洛谨。”   洛谨微微睁眸,但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位风姿绰约,眉目若画的女子,一时不由怔住,好半晌才赶紧低下头去,有些讪然地道:“小生,小生唐突,还请小姐见谅。”   “无妨。”女子摆摆手,声音依然宛约动人,“我知你眼下困厄,故此特来相告,阁下满腹诗书,只要进京投一名状,自会有转运之时,万万不可自暴自弃。”   “多谢姑娘。”洛谨心头漫过阵暖意,“小生一定好好努力,不负姑娘所望。”   女子嫣然浅笑,微微点头,转身杳然而去,唯留下洛谨呆立在原处。   “吱吱——”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老鼠的叫声将洛谨惊醒,启眸看时,但见四周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几对小小的眼睛,在不停地闪烁。   他不由抬手,拭了拭额头上的冷汗,再回想适才梦中所见之情形,历历在目——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进京?投名状?只是这满京里达官显贵,他却连一个人都不认识,如何投名状?   但,梦中女子殷切的目光,似含着不尽深意。   唉,且去试试吧。   洛谨思虑及此,站起身来仔细打理衣袍,从怀中摸出把半残的牛角梳,把满头青丝梳得整整齐齐,这才出了破院,慢慢朝城里走去。   天色已经微微放明,清冷的街道上也渐渐有了人迹,卖炊饼的、馒头的、汤面的,各自打开铺面,开始做生意,食物的香气在空中飘散着,引得洛谨不由努力地吞了口唾沫。   抬手拍拍空空的肚腹,他又有些茫然了——自己虽然站在天底下最富庶的地方,可是身上却连半个子儿都没有,该如何是好?   “秦爷,这么早就来给你家大人买早点了?”   “是啊,我家大人最爱喝你们家的豆腐脑,才磨的,刚出锅,又新鲜,又养人。”   “好咧,给您盛好了。”店主麻利地将豆腐脑装进一个大瓦罐里,盖好盖子,交给秦三元,秦三元付了钱,提着罐子往回走。   洛谨心里一动,趋前几步:“这位大哥,打,打听一下,刚才那位,是哪位大人府宅上的?”   “哪位大人?”店让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与你什么相干?”   “小生,小生……”洛谨虽然满腹才学,但嘴上却不怎么会说,脸皮子又薄,一时愣在那里,作声不得。   倒是旁边一位食客,有些看不过意,故此提醒他道:“您问刚才那位爷?”   “是,是啊。”   “他啊,就是严思语严大老爷府上的管家。”   “严大人?”洛谨心里一咯噔,顿时像看到了一线希望,连连向对方道了谢,转身匆匆走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为国尽忠   这就是严府?   看着面前这座破旧的院子,洛谨心中掠过几许疑惑。   即便如此,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破烂的衣袍,他还是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到底是进去,还是离开?   洛谨不由有些踌躇。   恰好这时院门洞开,走出一个弯腰驼背的仆役,手拿一柄扫帚,仔细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洛谨鼓足勇气近前:“老人家,请问,严大人在府上吗?”   仆役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严大人?”   “是。”   “严大人还没回呢,你等等吧。”他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扫地。   洛谨没奈何,只得退到旁边的树下,默然而立,等待着严思语归来,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也不知道,今天的选择,对于今后命运的走向,将有怎样的影响。   很多时候,人做某件事,只是本能。   洛谨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太阳升上正空,方看见一个身穿布袍的男子,慢腾腾地从街道那头走来。   说实话,洛谨根本没有把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跟什么严大人扯上关系,直到仆役放下扫帚,恭恭敬敬地道:“大人回来了?”   “嗯。”严思语点点头,步履从容地迈上石阶。   洛谨这才如梦方醒,紧赶着上前几步:“小,小,小生拜见大,大人。”   男子立稳身形,转过头来,视线淡淡地从他脸上扫过:“你是——”   “小生只是一名普通士子,久闻大人之名,故前来拜谒。”   “你想见我?”   “是。”   “所为何事?”   “小生……想有所作为,却,苦无门路。”   “有所作为?”严思语倒也不避什么,“你所说的作为,指什么?光宗耀祖,封妻萌子,还是呼奴唤婢,享尽无边富贵?”   “小生,小生……但求为国尽忠。”   “为国尽忠?若真只是为国尽忠,那在什么地方不可以?哪里又行不得此事,何必一定要来京城?一定要做官?”   洛谨语塞。   “宦海浮沉,不是你可以想象的,考虑清楚再来吧。”严思语说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方转身朝院门里走去。   院门在洛谨眼前缓缓关闭,他的心中,忽然一片冰凉,呆立了许久,方低下头,脚步缓滞地去了。   “三元啊。”   “大人。”   “你且照我的话去做。”   严思语叮嘱一番,秦三元点点头,走出院子。   落魄透顶,满怀凄凉的洛谨,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无数男男女女自他身边走过,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满世界的繁华,跟自己毫无关系。   是啊,这满世界的繁华,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一个红尘蹉跎,混得极不如人意的失败者罢了。   宏都虽大,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终于,洛谨在一堵矮墙根儿下蹲了下来,背靠着石壁,用手抱住自己的双膝。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偏生旁边有一个乞丐,跪在那里,冲着行人不住地叩头,每个打他面前走过的人,神情都那么冷漠,偶尔有一两个心存怜悯者,扔下些食物或者铜钱,乞丐的眼里顿时满是亮光,爷爷奶奶叫个没完。   洛谨心中无尽苍凉,唇边不由扯出丝自嘲的笑——枉他自负才高,自诩有一天,会大用于世,哪晓得竟会沦落到与乞丐为伍。   “啪——”一个冷硬的馒头忽然滚到他面前。   洛谨低头看了一眼,喉结滚动,干咽了一口唾沫,想伸手去捡,但作为一个读书人,骨子里独有的尊严,还是止住了他。   “当——”这次掉落到他面前的,却不是什么馒头,或者烂苹果,而是一锭白晃晃的元宝。   难道是自己饿昏头了?   洛谨抬头看看空中——太阳仍旧好好地挂在那里,路上的行人也来去如常。   他想了许久,方才把那银子拾起来,翻来覆去地看。   “喂,我说你这臭书生,不认得银子吗?那是元宝,可以买烧鸡,买酒,还可以上杏花楼,如果你不要,那就给我吧。”旁边的小乞丐高声擤了把鼻涕,扬声喊道。   “你要?”   “当然。”   洛谨看看乞丐,还真扬手把元宝给了他。   乞丐吃惊极了,不禁跳起来,大声嚷嚷道:“我说你这人,是傻了还是怎么着?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洛谨并不想跟他多说,只是有些疲倦地合上双眼——世人都笑他痴,可又有谁,解得他的心呢?   秦三元隐在树后,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称奇——这小子的傻脾气,倒跟老爷似有几分相投。   只是书生,希望你在转运之前,千万别被饿死了才好。   秦三元这样想着,转身走到街角,找到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如是这般跟他说了一通。   老板心领神会,出店铺朝洛谨走去,站在他面前,轻轻咳嗽一声。   洛谨睁开眼,上下打量老板一番,却并没有动弹。   “你这模样,像个书生,会算帐不?”   “会。”   “恰好我店里有单生意,需要人手,你可愿效力?”   “薪酬怎么算?”   “管你吃,管你住,如果做得好,每月还给二两银子,如何?”   “好。”洛谨拍去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   见安排妥当了他,秦三元心里这才踏实了,赶紧着回去向严思语禀报。   “他不要人家白给的银两,却愿意跟着杂货铺老板去做帐房先生?”严思语微微点头——这人,果然有骨气。   “大人,您看这——”   严思语摆摆手:“先不忙,京师繁华之地,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性,倘若他经不起诱惑,终非大材。”   秦三元并不明白,可却偏偏觉得,自家大人的话,说得甚是有理。   “你跟杂货铺老板相熟,时常去走动打听,把情况一一汇报于我。”   “是,大人。”   要说严思语嘛,也确有爱才惜才之心,但却深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磨砺,是不能为栋梁之材的。   ……   凤鸣六年九月。   金灿灿的天葵开满整个御花园。   产房前人潮穿梭如织。   傅沧泓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双手紧紧团成拳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产房门口。   深红色的门帘,遮去了房中所有的一切。   太阳缓缓朝西边的方向滑去,朵朵红云,炽烈燃烧。   忽然间,一道白光自中天划落,直坠向天定宫。   “快看!快看!“整个京城的人都惊动了,纷纷跑出门外,翘首而望,观看这不可思议的奇异景象。   “哇——”   产房里传出婴儿宏亮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产妇兴高采烈地冲出,不顾仪态地大声喊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皇子!皇子啊!”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顿时,殿内殿外响起一片恭贺声,傅沧泓几乎想跳上天去,形容不出心中的无限欣喜,他颤抖着伸出手,抱过那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粉嫩的脸庞。   凤鸣六年九月十八日,皇子傅延珏诞生,这个孩子,日后注定将成长为一位受争议的人物,暂且不表,单就眼下而论,他自一出娘胎开始,便成为了整个宏都,乃至整个天下的焦点!   他的父亲,是一代英明帝王,他的母亲,是名冠天下的炎京凤凰,而他一出世,就注定被光辉与荣耀笼罩。   无数人为他的到来额手相庆,东宫门外更是排起了长队,百官们陆续上表进礼,庆贺皇子降生,一向不喜欢这一套陋俗陈规的傅沧泓,也大开先例,令曹仁主理此事。   龙极殿外,傅延祈默默地站立着,黑色双瞳深凝。   不得不说,他的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撞击,脑海里不禁闪过母亲的影子——母亲,您当年生下我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仅仅因为一个帝王的恩宠与不恩宠,便使得一切,有这样大的区别吗?   是吗?   第一次,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权势是这般的重要,重要得超乎他的想象——也许一个男人,只有拥有无边权势,才能让他身边的人,让他想保护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是吗?   是这样吗?   “殿,殿下……”   傅延祈充耳不闻。   “殿下?”   终于,傅延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我们走。”   近侍知道他心里不高兴,并不敢多嘴,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回到寝殿里,关上房门,外面的喧哗,远了。   “小成子,你退下吧。”   小成子“嗳”了声,躬着身子退下。   傅延祈这才屏住呼吸,在黑暗里坐了下来。   静。   好静。   静得他能听到自己每一丝微弱的呼吸。   “母亲……”随着一声低呼,心中的思念忽如翻江倒海,然后,他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开始放声痛哭。   ……   “小皇子真可爱。”   “是啊,看看他的小眼睛,小鼻子,再看看这小手,小脚丫……”   夜璃歌慢慢啜着参汤,眸光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先是各宫掌事,然后是京中官员们的内眷,幸好傅沧泓没有三宫六院,否则她一定会被聒噪死。   她们不停地说着恭维话,称赞小皇子相貌堂堂,人人眉宇间都浮动着羡慕的神情。   至始至终,夜璃歌却依旧那样平静。   耳听得外面的钟声响起,花枝招殿的诰命夫人们纷纷站起,向夜璃歌躬身请退。   夜璃歌摆摆手,姣杏儿遂抱回傅延珏,早有旁的宫人上来,恭恭敬敬送那些尊贵的夫人们离去。   “把孩子给我吧。”   接过襁褓,看着那粉嘟嘟的孩子,夜璃歌眸中第一次,流露出身为一个母亲的慈和与温柔。   “珏儿。”她低低叫着他的名字,吻上那粉嫩的小脸蛋。   小延珏咕嘟吐出个泡泡。   “哈哈,哈哈。”傅沧泓宏亮的笑声忽然传来。   夜璃歌和姣杏儿一齐转头,却见傅沧泓大步流星,衣袂飞扬,整个人看上去开怀异常。   “见过皇上。”   “免礼,免礼。”傅沧泓挥挥手,俯身凑到小延珏身边,亲个没完。   “你今天喝酒了?”   “嘿嘿。”傅沧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住地傻笑。   “一边儿去,看呛到孩子。”夜璃歌故作厌憎地转开头去。   傅沧泓不以为意,往后退开,姣杏儿递过盏醒酒茶来,傅沧泓接过,慢慢地喝了。   “璃歌,你知道吗?今天是朕平生最开怀的日子,最开怀的日子!”   “哦?”   “朕从来没有想到过,老天,老天待朕如此不薄!朕这一生,可算是圆满了!歌儿,你说,你要什么?不管你要什么,朕都会满足你!”   “皇上,真地愿意满足臣妾吗?”   傅沧泓的笑蓦然止住——因为,夜璃歌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怎么?”   “如果臣妾,想……”   “你想什么?”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烟眉,傅沧泓心中忽然一阵突突乱跳。   “臣妾只是想——回司空府小住。”   傅沧泓脸上的笑刹那凝固,他一摆手,两旁宫人顿时退了下去。   傅沧泓这才侧身坐到床边,看着夜璃歌的双眸道:“这又是怎么了?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当然不是。”夜璃歌嫣然一笑,“我只是——想家了。”   “这——那至少等这个月过去,你身体复原再说吧。”   “是这么个意思,但我想,先跟你打个招呼,免得到时候,你乱了方寸。”   “那倒不会。”傅沧泓的声音愈发轻柔,“哪回你想做什么,朕没有依从?朕只恨不得,恨不得把你捧到天上去……”   姣杏儿在旁听见,不禁掩唇,吃吃一阵低笑。   第五百二十章:缘分   饶是夜璃歌向来豁朗,此时也不禁微微红了脸庞,轻啐一口转开头。   初为人父,其实不是,应该是再为人父的巨大喜悦,确实让傅沧泓格外开怀,这段日子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一种轻飘飘的,巨大的喜悦之中,无论看什么,做什么事,都是兴兴头头的。   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感激上苍赐给自己这样一个孩子,感激夜璃歌给他带来的一切。   他很开心,很开心自己能拥有这一切。   为了这一切,他可以做任何事,他可以把整个天下治理得更加太平。   ……   “娘娘。”   “嗯。”   “如今娘娘可是皇上心头的宝贝呢,哪怕是咳一声嗽,也能让皇上心头紧揪。”   “姣杏儿。”   “奴婢在。”   “你很想嫁人了,是也不是?”   “娘娘。”姣杏儿目光躲闪。   “思慕良人,乃是人之常情,倘若你看上了谁,不妨告诉本宫,本宫自会为你作主。”   “娘娘,没,真地没有。”   “真地没有?”   “真地……没有。”   “那好吧。”夜璃歌轻轻一叹,“倘若有了,一定要告诉本宫。”   夜璃歌言罢,转身朝御花园深处走去,姣杏儿站在原地,微觉错愕。   别说皇帝,就连她都觉得,娘娘真地好奇怪——明明已经拥有天下女子最最羡慕的一切,可她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开心。   娘娘,您在想什么呢?   终于,四周的一切安静下来,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些天被大把大把的人呱噪得厉害,她自己却深觉疲惫不堪。   随意在一棵树边坐了下来,她背靠着树干,抬头望着天空——   “爹爹……”   一声轻唤未及出口,泪水却已先渗出眼眶。   你在九天之上,可否看到了女儿的“幸福”?   女儿很幸福,对不对?   或许在世间每一个人看来,女儿都很幸福,对不对?   他们说,女儿很幸福。   可幸福是什么呢?   幸福就是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幸福就是爱他?也被他爱?幸福是生一个孩子,成为母亲?   我不知道……   父亲。   “臣女之志,不在后宫,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想起当初的信誓旦旦,夜璃歌忽然觉得很好笑,特别特别地好笑,什么志在天下,到最后,却也是这样庸俗收场。   只是……傅沧泓他把这方天下治理得很好,他——是一个出色的君王,我本不该苛求太多,不是吗?   或许,天命已经完结,夜璃歌也该离开了。   如果世上能有第二个选择,我会不会选择,自由地,像鸟儿一样飞呢?   傅沧泓……念及这个名字,心脏忽然一阵微微地扯痛。   原本只是以为,欠了他,只要还完,便不会再有任何干系,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原来夫妻之间的情感,根本不是欠或者不欠如此简单。   那么绵绵密密,千丝万缕,看不见,理不清,欲诉还休。   天,黑尽了。   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地往回走。   隔着长廊望见那人,抱着孩子在殿里不停地徘徊,时而转头看向殿外,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泪水忽然间潸然而落。   她默然良久,方才慢慢穿过中廷,走进殿门。   “你回来了?”傅沧泓的眼里刹那涨满惊喜,“快来瞧瞧咱们的孩子。”   夜璃歌走过去,接过小延珏。   傅沧泓顿时如释重负,心里那丝担忧也随之散去。   “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有。”   “那就让人传膳吧。”   “好。”傅沧泓点点头,转头对姣杏儿道,“传膳。”   “奴婢遵旨。”姣杏儿略蹲了蹲身子,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宫侍们流水价般呈上精美的晚膳,夜璃歌和傅沧泓相对而坐。   傅沧泓见碗里有夜璃歌最爱吃的山菌,便挟了两块,放在她碗里。   “娘娘,把小皇子给奴婢吧。”姣杏儿走过来,嗓音很轻很柔地道。   夜璃歌点点头,把襁褓递给她,姣杏儿抱着小延珏走开,让夜璃歌安心用膳。   “朕已让礼部筹备大典,庆贺珏儿百日之喜。”   “我看,还是推迟到他周岁时,一起吧。”   “为什么?”   “前次为妙儿庆生,这才过了多久?又庆生?百姓们该抱怨你奢靡浪费了。”   “哪有的事?”傅沧泓摇摇头,“我看是你想得太多了吧。”   “真的,”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虽然现在内库丰裕,皇室也不该过度张扬,就按我说的办吧。”   “好,听你的。”傅沧泓言罢,又挟起半棵人参放进她碗里,“好好补补。”   两人吃过饭,宫侍们上来收拾了碗筷,傅沧泓退去歇息,夜璃歌起身走到摇篮边坐下,一边轻轻哼着歌儿,一边慢慢地摇晃着。   “一只船儿摇啊摇,穿过小小桥,一只桃儿水上轻轻飘,飘啊飘啊飘……”   “唱什么呢?这么好听?”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男子淳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从男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幽幽的,像兰麝般的香气。   夜璃歌偏过头。   几缕湿湿的黑发从男子额前垂下,搭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末端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儿,灵巧地渗进夜璃歌的衣衫里。   气氛微微变得暧昧起来。   男子低头,两人便忘情地亲吻起来。   从身体里泉涌而起的快感,让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璃歌,我们,我们去……”   男子无比焦迫地道,然后俯身将夜璃歌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   锦被凌乱。   男子躺在枕边,不住地微微喘息着。   夜璃歌也没了往日那份清冷,而显得娇媚动人。   男子翻过身,把她抱入怀中,又开始亲吻她的额头、脸庞。   发现夜璃歌的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他把她的头掰过来,深深望进她的眼底:“在想什么?”   “没有。”   “告诉我,在想什么。”傅沧泓说着,把手伸到她的腋下,轻轻抓挠,夜璃歌顿时痒得受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快说实话,在想什么。”   “我在想——”夜璃歌眼珠子转了转,却无言可答——老实说,她什么都没想,再说这个时候,谁又能想得出什么来?   傅沧泓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歌儿,我刚刚在想——”   “你在想什么?”   “等珏儿长大了,我就把皇位传给他,然后咱们俩,或纵马江湖,或隐居山林,从此不再过问红尘俗事,你说,好不好?”   “传位?”夜璃歌黛眉微微挑起,“你好端端地,做什么提这个?再说,祈儿的表现,不是一直都很出色么?”   “我相信,珏儿长大了,会比他更出色。”   “沧泓?”   “难道你觉得,我说错了?”   “不是那个意思,沧泓……我是觉得,现在珏儿还小呢,这事最好搁下,以后再说。”   “好吧。”傅沧泓含含糊糊地答应。   夜璃歌已知他动意,可又不便深劝。   其实,她真不愿意动摇傅延祈的地位,可即便她不这么想,却保不齐,朝廷上其他人,当如是想。   接下来的日子,夜璃歌用心照顾小延珏,傅沧泓仍然勤谨打理政事,自统一钱币、科考两件大事后,傅沧泓又听从朝臣们的建议,整修了数个州郡的驿道,使得百姓们的来往更加便利。   仔细思之,似乎所有的事都走上了正轨,朝着他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   “皇上。”   “火狼。”   睁开双眸,看着那个慢慢朝自己走来的男子,傅沧泓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然——他老了。   “皇上。”火狼唇边第一次绽开无比真诚的笑容,“能看到皇上有今天,卑职很开心,非常地开心……”   “这,也是你的功劳。”   “卑职不敢居功。”   “卑职只是有一个请求。”   “你说。”   “卑职想……离开京师一段日子。”   傅沧泓并没有多问,只是淡淡点头:“什么时候走。”   “明晚。”   傅沧泓再次点头。   “皇上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告退了。”   看着那个身影有些萧索的男子走到殿门边,傅沧泓终于忍不住道:“你,你还会回来吗?”   火狼抬起的手僵在空中,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走吧。”终于,傅沧泓的声音再度响起。   火狼这才伸手拉开门,旋即,冷冽的风吹进来,卷得他的袍摆飒飒飞扬。   傅沧泓怔然地坐在椅中,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   然后他记起一个人来。   那个他始终不愿意直面的女人。   好奇怪,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见过她。   她去哪里了呢?是在宫外等着火狼吗?   ……   火狼慢慢地走着。   这是他所熟悉的地方,每一砖每一瓦,都倾注了他的感情,如今要离开了,心里却并没有半丝不舍,或者其它。   刀光、剑影、阴谋、仇杀、篡位、争权、夺利……他大概是最清楚整个故事前前后后的唯一证人。   可如今想来,那些被世人所津津乐道的情节,却被他悉数遗忘,唯一记得的,只是那个女子楚楚可怜的眸光。   飞烟。   飞烟。   这世间男女的缘分,要怎样才能梳理得清?倘若我能知悉后情,当初是否还会那样,将你推上一条不归的绝路?   试想当初,我竟那样冷漠地,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着她为他悲伤,为他落泪,为他苦苦挣扎,耗尽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年华。   那个时候我笑你痴笑你傻,而我自己又何曾不傻?   如今,所有的恩怨都已经了结,该放下的,都已经放下,我去陪你,我去陪你,我去陪你啊……   火狼迈出的脚步,忽然凝固,只因前方的道路上,立着抹楚楚的人影。   他不由屏住呼吸,半晌方才相信,自己并没有看花眼。   “娘娘?”   对方揭去风帽,露出绝美容颜。   “娘娘……”   “我来送你。”   “多谢娘娘。”   “把这个,给她带去吧。”   火狼伸手接过,但见是一枚同命锁,上面还镌着个“祈”字。   “娘娘,请多保重。”   火狼说完,蓦地转身,加快步伐走出浓密的夜色里。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夜璃歌方才飘身而起,飞向天定宫的方向。   ……   “他果是走了?”   才撩起纱帐,便听得男子淳厚的嗓音响起。   “嗯。”   褪去外袍,女子在他身侧躺下,见他一脸郁郁不乐,道:“你想留下他?”   “心不在了,纵留亦无益,不若放他自由。”   “你倒是豁达。”   男子笑笑,伸手揽过她纤细的腰,便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走了,这宫里的事——”   “你不必忧虑,火狼是个细心之人,临去之时,必定已然做了仔细的安排。”   “看来,你们还真是知己。”   “你不会懂得……”男子忽然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   “不会懂得什么?”夜璃歌还是头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吻说话,眼里不由闪过丝诧异。   “他……喜欢我。”   “什么?!”   “别那么惊讶,只是一种子侄辈的关切,火狼他,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其实他,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夜璃歌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确实也是。”   “可惜我却想不到,有什么法子,可以好好地报答他。”   “若你能好好地治理天下,便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好好地睡吧。”夜璃歌说着,凑唇在他的额头上,深深地,深深地,一吻。   第五百二十一章:天下   红尘……俗世……   什么是红尘?   什么,又是俗世?   就是世间那些男男女女,辛苦而又无谓的斗争与挣扎吧?   看得太多了,谁都会累。   其实,红尘是怎么一回事,俗世是怎么一回事,早已明了,只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而已。   曾经有段时间,她也渴望着解脱,从此以后心在千山之外,纵世间烟云滚滚,水流花谢,与她也是两不相碍。   傅沧泓,夜天诤,璃国,北宏……倘若一个人铁了心想抽出身来,那倒也是能抽出来的。   这个世界没有谁,都会按照它本来的规律不停运转。   他说,希望有一天能放下俗世中所有的事,与你一起携手同游红尘。   傅沧泓,你是不是,也觉得倦了,想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   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谬的存在,看似繁华其实云烟,我们从这之间穿梭而过,转眼南北东西,而谁,又该记得谁?   站在琼花树下,夜璃歌微微仰头,看着枝梢上那如玉的花朵,洁白得,好似蝶翼一般。   傅沧泓轻悄悄地走过来,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不敢上前惊动。   此时的夜璃歌,有一种恍惚离世的绝美,仿佛她整个人,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也从来不曾被这个世界点染,那些鲜血的气息,早已从她的身上褪尽,剩下的,只是一泓淡淡的清淳。   傅沧泓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的情绪异常复杂。   许久之后夜璃歌方移动身影,慢慢走进殿里去了,而傅沧泓仍旧站在那儿,站在那儿……   “璃歌。”   “嗯?”   “我想在御花园的南边修一座院子,你说好吗?”   “做什么要修院子?”   “那儿只有我们,没有别人。”   “在这里不行吗?”   “就想单独为你修一座……”   “那就修吧。”   当工部尚书接到皇帝赦令,在御花园的东边修一座庭院时,当下不由吃了一惊,没有多想,便乘轿匆匆去了严府。   “皇上想修院子?”哪晓得严思语的表情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大人?”   “皇上想修院子,那你就遵奉圣谕,好好地修吧。”   “这事……?”   “皇上多年操劳国事,是该享受享受了。”   “大人即如此说,下官便照办了。”   待工部尚书离去,严思语方陷入沉思之中——傅沧泓此举,倒也合情合理,只要他不过度奢侈,他是不会去谏言,或者其它的。   当天下足够富庶时,皇帝爱做什么,并没有人非议。   于是,这座命名为“琉华阁”的院子,在是年十一月开始动工,傅沧泓集中了京里一大批能工巧匠,定要打造一座别致的殿阁,给他最爱的女人。   喜事。   全是喜事。   二皇子一天天长大,公主妙儿出落得有如小仙女一般,新的殿阁正按照计划,慢慢搭建而起,五湖四海内人人安康,男婚女嫁,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   马车缓缓地朝前行驶着。   视线穿过窗帘,看着外面的繁华景象,吴铠心中也不禁浮出几许感慨——宏都城比起从前,可真是大为不同了。   在将军府外,马车停了下来。   “老爷。”立即有仆役迎出,站在车旁,毕恭毕敬地道。   吴铠打掀起帘子,从车里走出,踏上石阶,进入府门。   “见过老爷。”   “见过老爷。”   洒扫庭院的仆役纷纷停住手上的活儿,向吴铠行礼,吴铠目不斜视,径直走入书房里。   案头上放着一堆信件,吴铠仔细看时,但见大多是下头来的军报,还有几份京都简讯,吴铠一一看过,遂搁置在一旁。   “皇上有旨!”   门外忽然响起宫侍又长又细的声音,吴铠一怔,随即站起身来,整整衣袍,徐步走出书房,却见宫侍捧着圣旨,已自月洞门内走进。   吴铠躬身而立:“恭聆圣谕。”   “传大将军吴铠,明日午后入宫觐见。”   午后?为什么是午后?吴铠微觉诧异,但脸上却什么都没带出来,再次伏身:“吴铠遵旨。”   “吴将军,多日不见,你的气色一如从前啊。”   “过奖,过奖。”吴铠随口寒暄,一面掏出张银票递给宫侍,宫侍这才唱了声喏,转身去了。   是夜吴铠香汤沐浴,洗去一身风尘,次日午后坐着马车前往皇宫,傅沧泓在御书房里接见了他。   “吴爱卿,这些日子你在各地整顿军务,着实辛苦,朕已让礼部拟议嘉奖。”   “微臣谢皇上隆恩。”   “另外,朕还在九泉山下,给你置买了一座宅院……”傅沧泓只说了半句,便打住话头,仔细看着吴铠的脸色。   “微臣再谢皇上隆恩。”吴铠言罢,从衣袖里抽出本奏折,毕恭毕敬地拿在手里,曹仁降阶,接过奏折,复行至御案前。   “吴爱卿韬略过人,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此时离去,岂不可惜?”   吴铠心中微微冷笑,面上却声色不动:“谢皇上抬爱,微臣,微臣确实觉得倦乏了。”   “即如此,朕赐爱卿黄金千两,以作车资。”   君臣们你来我往,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就在傅沧泓打算结束对白时,吴铠忽然抬起头:“微臣有一不行之请,还望皇上允准。”   “哦?且不妨说说看。”   “出京之前,微臣想单独谒见皇后娘娘。”   傅沧泓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准。”   夜里。   “璃歌。”   “嗯?”   “朕今天……遣去了吴铠……”   “嗯。”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夜璃歌懒懒地翻了个身:“有什么好意外?他原本就是你手中的一把刀,如今四海之内战事皆平,这把刀,自然也该回鞘了。”   “你会不会觉得……”   夜璃歌摆手:“吴铠是个明白人,知进识退,从来不贪栈权位,再则,他满腔抱负皆得施展,纵去,也了无遗憾了。”   傅沧泓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   “战时用悍将,枭将,而和平时期,只要用一些守成之帅即可,可是自来民间多豪杰,你也须得留意,不能让真正有才之士埋没得太久,否则易生怨气。”   “朕知道了。”   ……   踏上凌天阁的最后一层,吴铠微微一怔,他万万料不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她。   那女子倚立在栏杆边,长长的纱裙随风扬起。   吴铠心中忽然漫过几许异样。   难以形容的异样。   “将军。”   夜璃歌转过身,让吴铠更加惊异的是,她竟然一身简装,丝毫没有一国之后的威仪,更像个普通的妇人。   “娘娘。”   “叫我璃歌吧。”夜璃歌言罢,走到桌边,提起酒壶,向杯中注满酒浆,举向吴铠,“将军,请满饮此杯。”   吴铠愣了愣,方才近前,端起杯子,手指却有些微微地颤抖。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不知吴将军,对于今日种种,可还称意?”   吴铠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将军雅量!”夜璃歌亲自执壶,再为他斟了一杯,吴铠依然饮尽。   “昔年夜某观将军,实乃一代英豪,笑谈风云间鼎定江山,能识将军,实乃夜某一生之幸。”   “吴铠能有今日,全拜娘娘所赐。”   “你这话,是怨言,还是谢语?”   吴铠仰天一叹:“还重要么?”   是啊,古今多少事,且付笑谈中,漫说他吴铠只是个将军,纵开国之君,一代雄主又如何?到最后终究是一场空!   “将军。”   “嗯?”意识到夜璃歌话音不对,吴铠顿时变得机警起来,似乎又成了那个沙场之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夜某有一样物事相托,望将军珍之,藏之……可传之于后代儿孙。”   当吴铠看见那个紫檀木匣子时,双瞳蓦地放大,同时浑身肌肉束紧——原本以为,他的心智早已超尘拔俗,绝不会为外物所累,哪晓得面对诱惑,还是不禁满怀激动。   “娘娘……”   “我交给你。”夜璃歌一只微微俯低身子,摁住他的手背,“我,交给你。”   吴铠站起身来,沉膝跪倒:“吴铠,不,吴氏子子孙孙,从此以后,誓死效忠皇后娘娘!”   “不。”夜璃歌摇头,“你要效忠的,绝不是我,而是——天下!”   吴铠什么都没再说,而是重重叩了一个响头,方才起身离去。   走出凌天阁后,吴铠未作丝毫停留,步伐矫健地直奔北宫门,乘车离开了。   离凌天阁不远的排云殿里,傅沧泓静静地坐着,目送一代名将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然后抬头,朝凌天阁顶看了一眼。   ……   夜璃歌呼吸均匀地睡着了,从来没有一天,像今日这般踏实。   似乎已经放下了尘世间所有的一切。   不再萦怀于心。   傅沧泓靠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   很多时候,他真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盘算些什么。   似乎将来要发生什么事,她都会未卜先知。   难道,这就是“天命之女”与众不同的所在?   可是他并不想理会什么“天命之女”不“天命之女”,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需要自己好好呵护的女子。   他时刻关注着她的一切,更希望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爱,从而留住她的心。   璃歌,我真地不想要什么,包括这帝王之位的尊祟,我只想我们夫妻和顺,只想我们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只希望你远离世间的纷争与血腥,只希望,你能一生平安。   你的平安,是我最大的牵念。   似乎感应到他的心理活动,夜璃歌翻了个身,轻轻偎进他怀里。   傅沧泓忽然一阵没来由地心痛,然后更加用力地拥紧她。   夜璃歌轻哼一声,睁开眸子,定定对上他的双瞳。   她抬起手,细细描画着他的眉眼,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   “你快乐吗?”   “什么?”   “你快乐吗?”   “我很快乐。”   “真的?”   “真的。”   “嗯。”夜璃歌再次合上了眼——   “璃歌。”傅沧泓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脸庞。   “嗯。”   “你跟我说话,跟我说话好不好?”   “你想听我说什么?”   “不管说什么都好。”   “你不觉得烦吗?”   “不烦,一点都不烦。”   “可是我现在有些累了,沧泓,我真地有些累了……”   傅沧泓愈发焦急,不停地摇着她的肩膀:“璃歌,你别睡,别睡,你睁开眼……”   夜璃歌被他聒躁得受不了,只得坐起身来,挑高眉梢有些懊恼地瞅着他:“你,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只是想跟你说话。”   “好吧。”夜璃歌抿了抿鬓边的碎发,“你说,我听着。”   傅沧泓却蓦地张口结舌——他确实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摆出这样的神态,准备认真听他说话时,他却发现,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成词句。   “不想说了,不想说了是吗?”   夜璃歌仰头打了个呵欠,重新躺下:“那我要睡了。”   “我也睡。”傅沧泓脱掉鞋子,也上了床,趴在她身边,可只看了她一小会儿,便控制不住体内的躁动,凑过去啄啄她芳香的唇瓣。   夜璃歌微睁双眸,拿手拍他,傅沧泓就势把她摁住……   第五百二十二章:操心   入冬了。   雪花零零碎碎在空中飞舞。   夜璃歌披了件雪裘,站在亭中,静静地看着那洁白的,轻盈飞舞的雪片。   “母后……”小妙儿裹着件鲜红的裘衣跑过来,拉扯着她的衣袖。   “嗯?”   “母后,抱……”   夜璃歌俯身,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拍哄着。   “母后,我好想吃糖葫芦。”   “行,”夜璃歌点点头,“母后让人给你做去。”   “好。”姣杏儿乖巧地点头,洁皙面颊上浮出浅浅笑窝,愈发可爱。   “娘娘。”姣杏儿提着暖炉走过来,“外面冷,回屋去吧。”   “也好。”夜璃歌点点头,抱着妙儿出了亭子,朝殿里走去,一打起腥红帘子,热气便扑面而至。   弯腰把妙儿放到地上,夜璃歌慢慢走到铜炉边,拿起铜钩,慢慢拨弄着里面的银霜炭。   “娘娘,让奴婢来弄吧。”姣杏儿赶紧凑上来。   夜璃歌把铜钩交给她,四下里看了看,因问道:“杏儿,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年货可曾备得?”   “齐禀娘娘,奴婢已经吩咐各司预备了。”   “嗯。”夜璃歌点头,“那你可得瞧仔细了,不但要预备这宫里的,还有外头官员们,及各位诰命夫人的赏赐,都得一一备齐了。”   “奴婢都记下了。”   夜璃歌这才走到火炕边,沉身坐下。   铜炉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姣杏儿放下铜钩,又过来给夜璃歌倒了杯香片。   “你这丫头,手脚倒是挺麻利的。”   “在娘娘跟前,奴婢不敢有丝毫差池。”姣杏儿脸上浮起乖巧的笑。   “看来,我得给你准备个大大的红包。”   “谢娘娘厚赏。”   主仆俩正说着话儿,帘子再次被人掀起,却是傅沧泓裹着一身的风雪走了进来,姣杏儿赶紧过去接了,把衣服挂在架子上,再用笤帚细细掸去上面的雪屑儿。   “好雪,好雪,这可真是好雪啊。”傅沧泓一行说着,走到桌边,端过夜璃歌手中的香片,就喝了一口。   “那是我——”夜璃歌的话送到唇边,却到底咽了回去。   傅沧泓当真半点不以为意,反而显得淡定而从容:“我听下头的人说,你在亭子里站了好一晌,可冻着没?”   “哪能呢?”夜璃歌摇摇头,“这点风雪,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如此说来,倒是我白操了这份心。”   夜璃歌笑笑——他若爱操心,她自是愿意领的。   傅沧泓站起身来,侧坐于她旁边,一只手很自然地拥住她的肩膀,目光仔细往她脸上瞅了瞅:“还好吧?”   “很好啊。”夜璃歌露齿微笑。   “我还寻思着,怕你没精神呢。”   “有什么事吗?”   傅沧泓拍拍手掌,曹仁即捧着个匣子,亦步亦趋地走进,面色恭谨地搁在夜璃歌面前。   夜璃歌淡淡地瞥了一眼:“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夜璃歌伸手揭开,却见里面放着一根长长的铜管。   “这是——?”   “试试。”傅沧泓挤着眉儿朝她笑。   夜璃歌伸手拿起,却只觉得沉甸甸地压手,原以为是件玩物,或者千里镜,可转来转去,仍然没有发现其关窍所在。   “来。”傅沧泓把着她的肩膀,握住她的纤腕,又带着她站起身来,走到殿门边,曹仁早已经打起帘子。   傅沧泓握着夜璃歌的手,将管口对准院里一张石凳,扣下某个机窍,却听“砰”地一声,那石凳竟然化成了粉末,几丝青烟袅袅散开,升上半空。   “这——”饶是夜璃歌见多识广,也不禁微觉惊讶地张大嘴,转头看看傅沧泓。   傅沧泓还是第一次见她流露出如此迷惘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得意,凑唇在她脸上吻了吻,才仔细解释道:“这个啊,叫作火铳。”   “火铳?”   “对,只要在这根管子里塞满炸药,然后把管口对准目标,再摁下关窍——你都看到了?”   夜璃歌没言语,把火铳拿过来,反反复复仔细研究:“这玩意儿,你是从北堂暹那儿得来的吧?”   傅沧泓微觉讶然:“你怎么知道?”   “北宏军人讲究实战,凡遇敌皆靠实力取胜,从来不在这些‘花架’子上下功夫。”   “到底还是瞒不过你。”   “不过——”夜璃歌眸中忽然疾光一闪。   “什么?”   将火铳还给傅沧泓,夜璃歌却并没有多作解释。   傅沧泓捧着火铳,站在那里,很有些莫明其妙。   接下来半日,夜璃歌仍然做着自己的事,打理一切宫内事宜,备办新年礼,倒是傅沧泓,至晚间再也忍不住,过来抢了夜璃歌手里的东西,缠住她道:“好夫人,你快告诉我,到底哪里不对劲?”   夜璃歌瞅瞅他,却不肯明言,撇下他独自往床榻的方向而去,傅沧泓凑过来,搂住她的身子又是蹭又是磨,又是软语哄逗。   “我的好夫人,你就老实招了吧,省得为夫心里着急。”   “你还别说,这事我还真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不能告诉,就不能告诉。”   “你——”傅沧泓心头蹿起丝小火,却到底没有发作,而是捺着性子道,“咱们不是夫妻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快说吧。”   夜璃歌还是摇头。   傅沧泓真急了,脸色略往下沉了沉,放开夜璃歌的手。   第二天,傅沧泓便召来几名朝中最聪明的官员,把火铳拿给他们看,官员们不明究竟,左瞧瞧右瞧瞧,只觉那火铳威力强大,确实非别的武器可比,于是交口称赞,却始终不见皇帝脸上流露半丝笑容,众臣莫明其妙,因为莫明其妙,便愈发小心翼翼。   傅沧泓心中暗骂废物,有些没好气地摒退了所有人,自己拿着火铳琢磨——他这次和夜璃歌卯上了劲儿,非要弄清个子丑寅卯不可。   “皇上呢?”   “启禀娘娘,皇上还在御书房里,没有回来呢。”   “还在御书房?”夜璃歌眸里掠过丝惊讶,遂出了龙赫殿,沿着回廊慢慢朝御书房走去,隔御书房尚有很长一段距离,她便透过半开的门扇,看见那男子手持火铳,不停翻来覆去地看。   唉。   夜璃歌不由一声轻叹——什么时候,他也变得如此执著了?   她倒是忘了,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但凡上了心,便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夜璃歌想着,正想迈步进去,却听“砰”一声响,数十粒铁弹呼啸着朝她激射而至。   饶是夜璃歌闪避得快,还是中了几颗,上好的锦裘立刻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璃歌!”傅沧泓抛了火铳,赶紧着冲出来,一把将她抱住,脸色发白,“你,你怎么样?”   夜璃歌运指如风,将身上的火焰弹灭,语气从容地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傅沧泓一行说,一行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就是手贱,没事瞎摆弄什么。”   夜璃歌抓住他的手腕:“回去吧,也该用晚膳了。”   “好。”傅沧泓点头,果然搁下火铳的事。   自从这次微小的意外发生后,傅沧泓再没有做那些危险的事,总是以照顾夜璃歌的感受为先,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   除夕夜到了,整个天定宫张灯结彩,朝廷命妇们来往穿梭如织,姣杏儿陪着夜璃歌,张罗接待,龙极殿上,排开御宴,傅沧泓和一干臣子们举杯欢庆。   酒宴直到午夜方散,官员和命妇们各自乘着马车,相继离去。   夜璃歌也微微觉得有些倦乏,于是吩咐姣杏儿道:“你且在这里看着他们收拾东西,本宫先回去了。”   “是,娘娘。”   沿着抄手回廊,夜璃歌慢慢往回走,快到龙赫殿时,却听里边传出阵异声:“来嘛,让朕好好亲亲。”   夜璃歌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冰凉,当即在门外站住,一颗心扑腾乱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姣杏儿跟上来,看见她立在门外,不由近前疑惑地道:“娘娘,您这是——”   夜璃歌忽然转身,低沉着嗓音道:“我们走。”   就着廊下的灯光,姣杏儿往她脸上瞧了瞧,已然明白七八分,不由跺脚,却又不敢说什么。   就在她们准备离去之时,一条人影子却从殿门里穿了出来,姣杏儿立即低声喝道:“谁?站住!”   那人影闻言,反而跑得更快了,几闪几闪间就没了影子。   不对。   夜璃歌适才的慌乱,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底里甚至浮起几许淡淡的欣喜,深吸一口气,这才抬步迈入殿中。   姣杏儿点燃烛台,然后知趣地退了出去。   傅沧泓静静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衣衫半褪,裸露着大片的胸膛,上面还印着口红印。   夜璃歌挽起衣袖,打来一盆水,细细替他拭净,又为他盖好被子。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傅沧泓忽然睁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为什么不生气?”   夜璃歌背对他,直直地挺立着,并没有答话。   “我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说呢?”傅沧泓猛地用力,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开始疯狂地吻她,“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似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是那样地冷淡,从容,镇定,有时候,我真搞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是你丈夫,你心里又究竟有没有我?”   “你疯了?”夜璃歌用双手抵住他的胸口,“傅沧泓,你疯了?”   “我是疯了!”傅沧泓紧紧攥住她的下颔,深深望进她的眸底,“我早就被你逼疯了!”   “我逼你?我怎么逼你了?”   “我不知道!”傅沧泓暴躁地吼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的女人那样……”   “其他的女人哪样?温柔吗?对你百般依从吗?或者,全身心地倚持你吗?我知道,傅沧泓,你觉得厌倦了,是不是?”   两个人忽然间顿住。或许世上的男女皆如此——当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习惯了彼此的相处模式,习惯了彼此的思维方法,习惯了彼此的存在,然后就会慢慢地产生倦怠,纵然对方是绝色美女,或者貌比潘安,抑或者才过子建,皆如此。   当两个人才刚相爱时,所能看到的,都是彼此的优点,当热恋期一过,展现在对方面前的,便全是缺点。   “如果你觉得厌倦……”   “不。”傅沧泓赶紧摇头,“是我糊涂了……”   “你没有糊涂。”反而,夜璃歌的嗓音显得愈发地温柔,“是我们都该给彼此一些空间……”   “璃歌!”当她站起身来的瞬间,傅沧泓忽然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她抱住,“你别走。”   夜璃歌的身子僵了一僵,然后慢慢地转回头。   “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对,我不会怪你。”   不知道为什么,看她如此镇定,傅沧泓心里反而扯得微微地痛,他宁肯她冲他发脾气摔东西,可她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她的表现总是那样完美,完美到无懈可击,完美到让人心碎。   傅沧泓觉得心里憋得难受,很难受,可却没有法子用言语表达出来。   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她根本不需要他,也不喜欢他在身边。   夜璃歌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俯下身子细细地吻他,很用心地吻他,傅沧泓这才觉得好了很多。   “傻瓜。”女子衔住他的耳廓,轻轻地道。   “傻瓜。”他也学着她的模样,如此说道。   情感的释放与满足,让两个人都觉得十分地快慰,于是适才小小的摩擦烟消云散。   毕竟,他们,是相爱的。   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爱吵吵闹闹,倘若分开,却又百般地思念。   ……   翠屏山。   山巅之上。   终日烟雾缭绕,一座草芦若隐若现,尤其是金色晨光的照耀,使这一切看起来,恍若仙境。   柴门开处,一名身穿布衣的童子走出。   “青璃哥哥,青璃哥哥,你等等我嘛。”后面响起一个稚嫩的,略略有些娇憨的童声。   男童立定身形,站在原地,等着那女童跑上来,方才抬手捋捋她散乱的发丝,脸上浮起几许温和的笑:“婷儿,你不用去的。”   “不嘛。”女童摇头,唇边浮起几许狡黠的笑,“我就爱跟着青璃哥哥。”   “为什么?”   “因为青璃哥哥会保护我,青璃哥哥,你说,是不是?”   “哦。”安阳青璃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仍旧那样笑着,“走吧。”   一路上,婷儿像只麻雀似地蹦蹦跳跳,说个没完,安阳青璃却显得很平静,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使得他的心性比一般的同龄孩子显得成熟而稳重,也许是——   “嗳。”婷儿忽然停了下来,抬手指着前方,“青璃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安阳青璃定睛瞧去,见是一只玉色的蝴蝶,恰恰停在一朵野花上。   “青璃哥哥,”婷儿眼里满是兴奋的光,“我要我要,”她一面说,一面拉扯安阳青璃的衣袖,“你帮我捉,好不好?”   安阳青璃看看她,略略往前迈出两步,抬手对着那只玉蝴蝶,只轻轻一招,蝴蝶便被他捉住,宽大的蝶翼还不住地颤抖着。   “好棒好棒!”婷儿忍不住叫了起来,脸上流露出天真而开怀的笑,“青璃哥哥,你好棒!”   十指拢起,圈住蝴蝶,婷儿脸上满是开怀的笑,许多年后,字阳青璃依然记得,那一刻暖彻心扉的感觉。   像潺潺溪水,自他的心房上淌过。   第五百二十三章:理智   那一天他们走了很远。   一直进了没有人的树林。   婷儿像个精灵,在树丛间穿梭来去,安阳青璃一面采着药草,一面分出心神照顾她。   最初的震荡之后,他的心情确乎渐渐变得平和,试图遗忘那些痛苦的,悲伤的过往,也试图遗忘那座繁华的宫殿,以及那个将他从大山底下带进红尘的女子。   她让他看到了人世间最顶级的富贵,可他的心还是觉得空落——他不属于那里,那里也不属于他。   以及傅延祈。   他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们的感情也很奇怪。   不过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终究会被遗忘。   时光更迭之后,谁都不会再记得他,他也不会再记得谁。   “咝——”指尖上传来的刺痛,让安阳青璃皱起眉头。   “青璃哥哥。”婷儿在第一时间飘了过来,低呼道,“青璃哥哥,你受伤了?”   不等安阳青璃回过神来,她已然拿起他手,把他受伤的指头放进唇间,细细吸吮起来。   安阳青璃定定地看着她——这是人世间,第二个对他如此体贴的人。   他飞速抽回手。   “青璃哥哥?”婷儿眼里闪过丝受伤。   “我没事。”安阳青璃站起身,背起药篓往树林里走去。   “青璃哥哥……”婷儿追上来,满怀委屈,眼里盈起星星点点的泪光。   “不要跟着我!”安阳青璃忽然转头,发出声戾喊。   婷儿不知所措,猛地僵在那里,愣住了。   安阳青璃强令自己不要回头,忽然发狂般奔跑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悬崖边缘,才一把扔掉药篓,立在山巅之上,看着那远远近近起伏不断的山峦,发出声痛苦而疯狂的呼喊!   火光……火光,又是火光!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有人试图闯进他的内心世界,他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当日撕心裂肺的情景——原以为时光的流逝能让他忘记一切,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总是不受控制?   为什么痛苦会如此剧烈?   是因为亲眼看着父亲被烧死吗?   还是因为幼小的心灵,遭遇了红尘最惨烈的伤害?   他站在山巅上,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是要把他托上天去。   “青……”   婷儿从山石后面探出头来,怔怔地看着那个男子,她强烈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烈的痛苦与伤悲——青璃哥哥,你很难过是吗?你很痛苦是吗?要怎么样,才能消除你的痛苦呢?   她真地想找到一种办法,靠近他,温暖他……   全身心贯注在安阳青璃身上的婷儿,全然没有发现,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正在缓缓地朝她靠近。   “啊……”   女孩儿的叫声让安阳青璃转回了头,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和烦恼,几步奔到山石后,握住婷儿的胳膊:“怎么了?”   “青璃哥哥……”婷儿的眉头微微蹙着,人已经变了脸色,可脸上却带着笑,“你,你不要难过……”   “傻子。”安阳青璃一声低斥,俯身把她抱起,一眼看见她小腿上的伤,当下顾不得许多,抽出小刀匆匆划开她的裤腿,在伤口上划了个十字,把污血一点点挤出来。   婷儿浑身不住抽搐,可还是紧紧地咬着唇瓣。   安阳青璃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低声说道:“如果痛的话,就喊出来,别忍着。”   “嗯。”婷儿眉宇间浮出几许倔强。   直到毒血完全排出,安阳青璃才从药篓里翻出几株治伤的草,放进口中嚼碎了,再吐出来,敷在婷儿的伤口上。   做好这一切,他再为她细细缠好绷带。   “青璃哥哥。”婷儿忽然张臂将他抱住,呜呜哭出声来,“青璃哥哥,你不要不理我,从此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不好?你去哪里我陪着你,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安阳青璃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目光那样诚挚,没有丝毫虚假。   他可以相信她吗?   人,说到底都是会变的。   就算不变,以他现在的能耐,可以保护她,可以给她这样的承诺吗?   “青璃哥哥?”   安阳青璃什么都没说,只是张臂将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婷儿,好婷儿……   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也许只因为,现在你的身边只有我,所以,你全心全意地眷恋着我,可若有一天,你发现了……他并没有多想下去,将来的事如何,没有人能料得准。   “走吧。”   终于,安阳青璃站起身来,背起药篓,扶着璃儿,一步步慢慢往山下走去,夕阳的光芒给大地披上一层金色……   也许这个世界很孤寂。   不管世间多么繁华,却不会属于我,也不会属于你,属于你,属于我的,只是,我们的心而已……   ……   傅延祈坐在树下,呆呆地看着一颗琉璃球——按说,凭他的身份,这样的物事,他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可却偏偏宝贝似地,珍藏着这一颗。   只因为,这是他临走前给他的。   当时他并没有多余的话,只简单地道:“送你。”   他收下了,一直好好地保存着。   他确实很想很想跟他做朋友,非常想。   他觉得他身世飘零,无父无母,需要人关心。   另一方面,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东西是息息相关的。   他去翠屏山之后,开始还有些书信来往,后来却渐渐地断绝了音讯。   想着这些事,安阳青璃不由抬头,朝高高的宫墙外看了一眼。   “祈儿。”   一阵淡淡的幽香,忽然飘进安阳青璃鼻中。   他下意识地收起琉璃珠,抬头:“母后。”   “这些日子,你似乎很不开心,能告诉母后,是为什么吗?”   “祈儿……没有不开心。”   夜璃歌伸手摸摸他的头:“祈儿如果不愿意说,母后不会多问,母后只是希望,祈儿按照自己的想法,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母后……”傅延祈忽然抬起头来,“有句话,祈儿一直想问母后,却怕母后生气,所以,不敢说,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   “那你说吧。”   “祈儿想知道,母后,你恨我的母亲吗?”   “你的母亲?”夜璃歌微微一怔。   “对,我的母亲。”   夜璃歌摇头。   “为什么?”   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因为,她爱你的父皇,很爱很爱……每一个心怀爱意的人,都不该受到旁人的指责,以及怨恨。”   “可是……”傅延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母亲……”遥遥想着那曾经的一切,夜璃歌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人世间,并不只有男女之情这一回事,别说纪飞烟了,就算傅沧泓有了其他女人,她也是不会恨的吧。   她爱,是她爱。   可这份爱,始终在尊严之后。   她是一个不依附任何人,任何势力的存在,正因为如此,才让傅沧泓觉得更加地无可奈何。   “母后……”看着这样的她,傅延祈的心情复杂到极点,情不自禁地道,“如果你不是我母后,该有多好……”   “什么?”夜璃歌微微瞪大双眼。   傅延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着闭上嘴,咳嗽两声,将头转向一旁。   “祈儿。”夜璃歌摸摸他的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快快乐乐地生活着,同时,要让你身边的人,也觉得高兴和快乐……”   “嗯。”傅延祈点头。   “你们在聊什么呢?”傅沧泓淳厚的嗓音忽然传来。   傅延祈立即直直站起:“父皇。”   “不必如此拘泥。”傅沧泓的心情似乎不错,也在石桌边坐了下来,“继续,也让朕听听。”   “并没什么事。”   “哦?”   “我瞧祈儿这些日子刻苦用功,也有些倦了,正想着向皇上请示,放他一段时间的假,让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是这样,那简单,明日我便知会姚太傅一声,暂行歇课。”   夜璃歌听罢,朝傅延祈挤挤眼,傅延祈也朝她挤挤眼,傅沧泓把他们两间的互动收在眼底,忽然就觉得别扭起来。   晚间。   夫妻俩躺在榻上。   傅沧泓挽过夜璃歌的青丝,握在掌中,轻轻地把玩。   凑唇在她额上吻了吻,他才温声道:“你最近,似乎很关心祈儿啊。”   “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我说,我吃醋呢?”   夜璃歌微微撑起身子。   目光扫过她淡黄抹胸下的隆起,傅沧泓忽然一阵热血沸腾,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一把抱过来,肆意狂吻。   他黑眸深漩,锁着她的双瞳:“我不允许。”   夜璃歌没有说话。   男人喘着气,沿着她的鼻翼、脖颈、胸脯,一路吻下去,最后停在她的胸口,嗓音含混地道:“夜璃歌,我不许你这里再有第二个男人,你听到了吗?不许……”   夜璃歌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专制?如此地……野蛮?   等他“发泄”完,夜璃歌立即起身,拿过衣服,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裹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傅沧泓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就那么想要逃开吗?”   “傅沧泓!”夜璃歌终于忍不住,翻身落地,“你不可理喻!”   男人抬头看她,眸色冰冷,有如黑色的深潭,囚着丝丝怒火。   夜璃歌本来就想这样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可一股奇怪的力量止住了她,使得她就那样站着,站着,等待他彻底地冷静下来,她希望他可以冷静下来,好好地冷静下来。   傅沧泓却那样倒了下去,用被子盖住身体,夜璃歌怔然地站立着,许久。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留下来,还是就此转身离去。   殿外的夜色黑了下来,风吹过,檐角的铃声细碎地响。   她转过身,朝殿门走去,抬手握住门把的刹那,一根簪子忽然自后方飞来,稳稳地钉在门板上,离她的指尖仅有半寸,尾部微微地颤动着。   “你试试。”   他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阴冷,仿佛瞬间变回很久以前那个,噬血而疯狂的男人。   慢慢转头,夜璃歌后背贴着门板,一脸冰色地看向那个男人。   ——这些年来的恩爱,让她忘记了他骨子里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让她忘记了他的手段,他的不可理喻。   焚没炎京城的烈火,躺在血泊里的父亲和母亲,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无比清晰。   夜璃歌笑了。   是那种冷得令人发寒的笑。   “你以为,我不敢?”   傅沧泓双眸微凝,隐隐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不!”他蓦地放声大喊,“不要!”   夜璃歌抬起的手凝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猛然朝自己扑过来,紧紧将自己抱住。   他浑身发着抖,所有伪装的坚强一瞬间支离破碎。   “我输了,你不要折磨我。”   夜璃歌叹了口气——这是谁,在折磨谁呢?   “我只是想你呆在我身边,可你为什么总是想离开?是我不好吗?我到底哪里不好?”   “你……你多心了……”夜璃歌难得地柔和语气,轻轻抚慰他,“沧泓,我的心里,除了你之外,不会有别人,真地不会有……”   “我相信你……”傅沧泓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不停地吻她,不停地吻。   第五百二十四章:无理取闹   小皇子满月了,模样儿越长越可爱,尤其是当他看到傅沧泓的时候,就会很开心地笑。   傅沧泓常说,这个孩子像他,因而愈发地宝贝,只要一下了朝,就会把他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百般呵护。   只是,对夜璃歌回璃郡一事,却绝口不提。   非但不提,这个男人有事没事,总找一大堆的麻烦扔给她,让她去处理,夜璃歌知道他耍心眼,却从来不肯揭破。   他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让她理解自己的感情,并慢慢牵绊住她的心,而在这个过程中,夜璃歌始终表现得游刃有余,她替他料理着所有的一切,偶尔带孩子们去游玩,闲下来的时候,就一个人静静地看书。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察不出什么来。   这天夜里,妙儿忽然发起高烧,哇哇哭个不停。   夜璃歌衣不解带,坐在摇篮边照看她。   傅沧泓也起了床,走过来道:“她,她是怎么了?”   “吵到你了?”夜璃歌俯身抱起妙儿,“我带她出去。”   “出哪里去?”傅沧泓挑高了眉梢——有的时候,他真搞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夜璃歌便重新坐下。   “我去叫御医。”   “不必了,”夜璃歌的表情依旧很淡然,“她只是受了点风寒,我开两副汤药,让她吃过就好。”   说完,她走到桌边,提笔写下两张药方,然后拿着走到门边,唤道:“姣杏儿。”   “娘娘。”   “把这个拿到御医院去,吩咐他们按方子抓药、煎了,送到殿晨来。”   “是,娘娘。”   做完这一切,夜璃歌复回到殿中,仿佛没事人似地,反倒是傅沧泓,站在那里,很有些手足无措。   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心里的感觉会那么奇怪,很奇怪。   按说,问题解决了,那便解决了,可他为什么反而不舒服呢?   “去睡吧。”   “嗳。”傅沧泓应了声,自己回到榻边,两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子。   “你瞧我做什么?”   “你是我妻子,我不瞧你,那还瞧谁去?”男人微恼。   夜璃歌淡淡地“哦”了声,走到香炉旁,往里边加了两块炭,然后走到桌边,就着烛火,开始静静地看书。   傅沧泓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就是没法子入睡,索性起身,走到夜璃歌跟前,一把夺过书册:“都这么晚了,看书多费神,你还是睡觉吧。”   “我睡不着。”   “那咱们说说话。”傅沧泓侧身在方桌对面坐下。   “想聊什么?”   “你爱聊什么,那就聊什么啊。”   “如果,我什么都不想说呢。”   “璃歌?”傅沧泓的火气不知道为什么,又腾地蹿了上来。   “你这段时间是怎么了?”夜璃歌瞅着他,“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我……”傅沧泓反倒被她说得无言可答——是啊,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所有人的日子,这天下男男女女的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你的意思是我无理取闹?”   “我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夜璃歌看看他,忽然笑了——这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你笑什么?”   “你想说什么,那就说吧。”   傅沧泓使劲想——他想说什么来着?   似乎,面前这个女人总有办法把他搞得无所适从——她确实没有什么错,仔细想来,觉不出她哪里不好,正因为她无懈可击,反倒显得他……有些多余。   于是,他只能气呼呼地坐在那里,闷着脑袋。   夜璃歌忽然掩唇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现在,我困了,我要睡觉去。”   言罢,走到床边,褪去外袍,侧身躺下,拥枕而眠。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笑颜,每走一步,每做一事,都透着一股行云流水,从容不迫的气息,教人叹为观止。   傅沧泓呆呆地看着她,有时候不免在想,她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为什么总是不见她哭,不见她伤心,不见她落泪,不见她……向自己求援?   求援?   这或许真是个好笑的词。   她为什么要向自己求援呢?   她有什么必要,向自己求援呢?   可他就是想着她,能救自己一次,像别的女人那样,偎在他的怀抱里,寻求他的保护。   只是……   他爱上的女人是夜璃歌。   天,亮了。   夜璃歌起身下榻,却见傅沧泓兀自坐在桌边,看着烛火发呆,便走过去,压低嗓音道:“你怎么了?”   “我……”   浑厚的钟声忽然传来。   “曹仁。”   “奴才在。”   “把皇上的朝服取来。”   “是,娘娘。”   曹仁赶紧着离去,没一会儿,捧着傅沧泓的朝服走回。   “沧泓……”   “我自己穿。”傅沧泓忽然站起身,一把夺过朝服,匆匆披上身,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皇上起驾——”   待他离去,姣杏儿方才走进,开始细细地收拾殿中的一切,夜璃歌走到妆镜边,放下满头青丝,拿过玉梳,开始细细地梳理。   “娘娘,让奴婢来吧。”姣杏儿赶紧沐了手,走过来。   夜璃歌“嗯”了声,把玉梳递给她,看着她动作细腻地为自己理顺发丝,绾成髻子,盘上头顶,再插上两根玉簪子。   “娘娘,您瞧瞧。”   “嗯。”夜璃歌点点头,又自己往额心贴了枚花钿。   “娘娘的容貌,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宫里再没人能比了去。”   夜璃歌未置可否,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到轩窗前,隔着窗扇,看着外面的庭院。   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庭院。   她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在刀光剑影中拼杀的日子,忽然间就觉得,过去了好远好远。   是很远吧。   远得已然模糊。   远得像是前生。   炎京、璃国、战争、司空府……那些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呢?或许没有吧,或许从来都没有吧。   姣杏儿屏声静气地立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喘。   娘娘的心思,她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皇上如此的宠爱,后宫三千,独宠一人,而娘娘,似乎仍然有些不开心。   她已经得到了天下女子最想要的一切,难道,不是吗?   她享尽无限风光,灵珠在握,不是吗?   “姣杏儿。”听到夜璃歌的声音,姣杏儿赶紧收敛心绪,“奴婢在。”   “这里,并无别事,你且,退下吧。”   “是。”   待姣杏儿离去,夜璃歌阖上殿门,进入内室,焚了一支香,盘膝坐下——这是她每日必行的功课,只为静心、诚意、致知。   很快,脑海里的杂念一丝丝摒去,她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纯净的,像琉璃般的湖泊边,四周是清泉吟吟,鸟语阵阵。   她坐了下来,散开一肩发丝——这是属于她的,最安全的角落,从来没有容许任何人踏进的,灵魂最深处的地方。   不管她是不是傅沧泓的妻子,北宏国的皇后,抑或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在这个地方,她永远都是——   “璃歌。”   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喊自己。   夜璃歌回头,却见一个男子,正慢慢从缭绕的雾气里走出。   “师傅?”   对方忽然叹了口气:“你没变。”   “师傅。”夜璃歌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你果然没变,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狂雨暴,不管他们是如何的伤害你误解你,你还是你。”   夜璃歌垂下了眸子。   “这是你的心之幻境,也是外面那个男人一直想进来的地方,只是可惜,他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俗念,所以……”   “师傅,您请坐。”夜璃歌一招手,一张汉白玉桌出现在六道的面前,六道潇潇洒洒地,撩袍而坐,动作从容至极。   “我一直在找师傅。”   “我知道。”六道微笑,“不过,在这事上,你怎么却也入俗了?”   “是啊,弟子愚钝。”   “嗯。”六道喝了口茶,“其实,直到现在,你仍然是自由的,只要能放下心中最后那丝牵绊,要离去,实在是容易之至。”   夜璃歌没有言语。   “如今他大业已兴,天下太平,你之宿愿亦完结,为何还要眷恋红尘?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   “不若归去。”   “不若归去。”   睁眸的瞬间,夜璃歌仍然喃喃念着这两句话——是的,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红尘本非吾家。   世间既是苦海,若肯一回头,万事皆休。   龙极殿。   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列立于两旁的臣子,傅沧泓袋里忽然一阵嗡嗡作响,居然头一偏,就那样晕了过去。   “皇上,皇上!”下头的臣子顿时纷纷乱作一团,倒是严思语,最为镇定,亢声喊道:“大家不要慌,选退去东值房,曹仁,传御医!”   曹仁这才回过神来,飞步抢出龙极殿,奔至御医院,一把扯住掌院蒋德,急三火四地折回龙极殿中。   蒋德胆战心惊地上了丹墀,伸指摁住傅沧泓的脉搏。   “怎么样?”   蒋德并不言语,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这龙脉如何,他哪敢明言?   严思语也深知个中利害,旋即令所有人退下,这才定睛看着蒋德道:“说吧,如何?”   蒋德还是不敢说,幸好他脑子转得快:“微臣,微臣要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一句话,提醒了严思语和曹仁。   严思语随即道:“本官和曹公公且守在这儿,蒋御医,你自去内宫叩阙吧。”   “是。”蒋德如蒙大赦,赶紧着一溜烟出了龙极殿,直奔龙赫殿。   姣杏儿正领着宫女宫侍们洒扫庭院,猛可里瞧见蒋德火烧火燎地闯进来,心头疑惑,遂趋身迎出:“蒋御医,您这是?”   “皇,皇后娘娘呢?”蒋御医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道。   “娘娘?”姣杏儿目光闪烁不定——自晨起那会儿之后,她也没瞧见夜璃歌,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快,快。”蒋德不停地催促道,“快告诉下官,娘娘在哪里,出,出大事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夜璃歌的声音淡淡从后方传来:“出什么大事了?”   蒋德一惊,差点被自己一口气给噎住,然后慢慢地回头——这一路上,他心里万分焦急,哪晓得当真见了夜璃歌,反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夜璃歌也不催促,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是,是皇上,皇上在大殿上,昏倒了……”   他话还没说完,姣杏儿先自变了脸色,失声叫道:“什么?”   “你替他诊过脉了?”   “是。”   “查出是什么缘由没?”   “下官……不敢说。”   “说吧,本宫赦你无罪。”   见她如此,蒋德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气恨,甚至还有几许不屑——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女人居然还如此镇定,难道那个在大殿上晕倒的,不是她丈夫?难道她就一点都不担心?   当然,这些话,当着夜璃歌的面,他是说不出来,也不敢说的,他只是据实禀报道:“皇上的症状,像,像是头风……”   头风?   “待本宫去瞧瞧。”   第五百二十五章:中风   当夜璃歌走进大殿的刹那,曹仁和严思语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踏上丹墀,也像蒋德那样,伸指搭上傅沧泓的脉搏,然后翻起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   她的脸色依然那样地平静,不起丝毫波澜。   “曹仁。”   “奴才在。”   “备辇。”   “是。”曹仁恍如大梦初醒,匆匆奔了出去,没一会儿折回:“娘娘,辇车已经备好。”   “嗯。”夜璃歌点点头,这才俯身扶起傅沧泓,慢慢地下了赃墀,走出龙极殿,上了辇车,辇车起行,穿过宽阔的广场,进了中宫门。   晌午,内宫里传出旨来,让严思语至德沛殿候传。   这还是严思语第一次入内帏,心里不由惴惴,只低头跟在曹仁身后,大气不敢多喘。   德沛殿位于龙赫殿的西侧,本是皇帝配寝之处,自傅沧泓当政后,甚少启用。   站在德沛殿外,严思语略整了整衣衫,方才抬步迈过门槛,但见夜璃歌一脸凝肃,端坐在椅中。   “微臣叩见娘娘,娘娘千岁。”严思语赶紧跪倒,叩头及地。   “平身。”   “谢娘娘。”   “本宫单召你至此,是因你禀性忠纯,深得皇上信赖。”   “娘娘过誉。”   “本宫已然确诊过,皇上此次,确是中风。”   “中风?”严思语吓了一跳——他在民间时,见过不少中风者,情况有轻有重,轻则嘴歪眼斜,行走困难,重则卧床不起,形同废人,谁想皇上如此年纪轻轻,竟然也——   “你不用胡思乱想,皇上的病势并不重,只需好好调养,不日自可痊愈,只是这段时间,你要多担待些,外朝的事务,便交于你全权处理了。”   “微臣——遵谕。”   “还有,”夜璃歌言至此处,眸色骤冷,“本宫不希望,外朝有任何对皇上不利的言论,倘若百官们猜疑,你该知道如何处置。”   “是,娘娘。”   “且退下吧。”   夜璃歌摆手,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纵然是严思语,也自叹远远不及。   待严思语离去,夜璃歌方才站起身来,出了德沛殿,回到龙赫殿中。   床榻之上,傅沧泓静静地躺着,面色和平时并无二致,也许是因为沉睡的关系,倒使得此时的他,看起来更显宁和。   夜璃歌侧身在床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傅沧泓突然中风,显然也十分出乎她的意外——她记得这些日子以来,她确乎一直有用心,替他调理,可是好好地,为什么会中风呢?   拿起棉巾,她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   “璃歌……”男子的嘴唇忽然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吟。   夜璃歌拿着棉巾的手,停在半空。   终于,傅沧泓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却是清明的。   “我在。”   傅沧泓咧咧嘴,像在笑,又像是在哭,亦像是,要努力地表达些什么。   “你别乱动。”夜璃歌柔声叮嘱道,“外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   “我知道。”傅沧泓嗓音沙哑,“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轻轻地,轻轻地点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傅沧泓合上了双眼,握着夜璃歌的手,也慢慢松开。   把他的手掖回被子里,夜璃歌方才起身,放下锦帐。   “姣杏儿。”   “奴婢在。”   “取笔墨纸砚来。”   姣杏儿点点头,转身很快取来笔墨纸砚,恭恭敬敬地呈至夜璃歌面前,夜璃歌略一思忖,提起笔来,写下一张方剂:“拿着这个,去御医院,让御医们按方子熬制,不得有丝毫差池。”   “是,娘娘。”   待姣杏儿离去,夜璃歌揉着太阳穴细思,一面把当做之事列成条款,悉数记录下来——什么人办什么事,她已经十分地了然。   皇帝虽然病倒了,但是无论内宫还是外朝,仍旧稳若泰山,那些想找岔生事的臣子们,也被严思语明里暗里给弹压住。   但,一些紧急的军政大事,以及过于巨大的开支款项,还是仍需傅沧泓批定。   户部尚书潘河捧着本奏折,满脸苦恼地走进东值房,还未站定,便开始发牢骚:“我说严大人,这修缮河堤用的三百万两银子,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批复下来?”   “不是让你等着吗?”   “我能等,可陇河上的工人不能等啊,要是耽搁一天,到了汛期,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把奏折给我。”   潘河呈上奏折,严思语打开来扫了眼,觉得情况确实有些严峻,便细问道:“眼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两?”   “四千三百多万。”   “哦。”严思语略一盘算——足够支付河堤上的银子,只是之前朝廷有过预算,估计在其他经项上还有开支,所以不能轻动。   “奏折先放这儿,让本官仔细想想。”   “是。”潘河应了一声,转身退出。   严思语先把所有奏折处理完毕,然后开始细思拨款之事——如今皇帝病倒,该去找谁?   思来想去,他并无主意,遂起了身,踱出殿门,来回走动着。   似乎,唯一能替他释难的,也只有那位皇后娘娘了。   当下,严思语便往内宫去,撞钟叩阙。   夜璃歌正在照料傅沧泓,蓦然听得钟响,遂抬起头来道:“什么事?”   “娘娘,奴婢去瞧瞧。”   姣杏儿出了殿门,片刻折回:“齐禀娘娘,是严大人。”   “哦,传他偏殿候见。”   夜璃歌说完,再次替傅沧泓拭去额头上的薄汗,方才站起身来,出了寝殿。   入侧殿坐定,夜璃歌方命人传严思语进殿。   “严思语,你有何事?”   “启禀娘娘,是户部请旨,要求拨发修缮河工的银两?”   “哦?可都核算明白了?”   “已经核算明白。”   “那就呈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呈上奏折的那一刻,严思语的心忽然有些发紧,不仅抬头偷窥了一眼夜璃歌的面容。   夜璃歌莹眸儿上上下下一扫,心里已然有了个大概:“自来修缮河堤,便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轻忽不得,严思语,本宫要你派个得力的人下去,到河堤上仔细察看,再将详细的情况禀报给朝廷。”   严思语心里一咯噔——暗道,莫非出了什么纰漏不成?但他并不敢多言,只得低头应了声是。   就在他准备退去之时,夜璃歌却又缓缓开口:“自来下面的人办事,便有不尽不实之处,或者只想着自家的利益,敷衍塞责,唐突了事,”夜璃歌说完,站起身来,“本宫知道,河工之事向来难为,纵然有真心想做事的,却总是被种种人事牵绊——所以,本宫需要一批精明能干,踏实做事的人,严思语,你如今贵为百官之首,手握任免天下官员的职权,本宫希望,你能禀承一颗忠正之心,兢兢业业,像你的老师那样……”   严思语正要说什么,夜璃歌接着又道:“本宫也知道,身在宦海,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一个人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心志,很多时候,是难以控制的,所以本宫希望,希望你记得,不管天下如何纷扰,终究会大浪淘尽沙砾,最后剩下的,才是真正的人杰——多少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却是百年身——权利、美色、贫病、灾难,责难,对你而言都是考验,只有扛得住这种种考验,才能做得成大事。严思语,你自负韬略在胸,有安邦定国之才,但却少经磨难,缺乏一股坚忍不拔的韬劲,倘若为世人所中伤,难免会自乱阵脚,而本宫,希望你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问问自己的良知。”   严思语怔然地站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从前,他只是听人说起,这个深居内宫的女人,与一般俗常女子有极大的不同,他向来不信,今日方知她的才华见识,实非红尘中俗众可及。   “娘娘,微臣,记下了。”   “去吧。”   待严思语离去,夜璃歌方一手支颔,陷入深思——潘河的奏折,看起来慷慨陈词,为国为民,只是——   她早年游历各方,深知民间事俱艰辛,官官勾结,官商勾结,盘剥百姓,以次充好,从中牟利之事,着实太多,纵然派一得力之人前去,若此人无操守,也很容易被拉下水。   世事难为。   世事难为啊。   ……   严思语一直在思忖着夜璃歌的话,及至进了东值房,仍旧没能回过神来。   “大人。”   几名年轻官员迎上来,个个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什么事?”   年轻官员们对视一眼,内中一人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大人,小的想问,这外放之事——”   “外放之事,不是有吏部安排吗?”   几名官员们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均很不是滋味——这严大人平时说话,可没这么——倔头倔脑。   他们哪里知道,严思语被夜璃歌“题点”一顿,心志震荡,到现在都还没平静,见了人说话,未免有些刺耳。   内中一名官员也瞧出来,时机不对,于是拉着其他几名官员告辞离去,严思语这才迈步走进东值房,却见蔡明捷双手环胸,倚立在门边,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瞅着他。   若是从前,严思语肯定会觉得十分不快,但是今天,他的表现异常平静,安然从蔡明捷身边迈了过去。   “我说严大人,你就算是要博得清正廉明的名声,也不必拿这些年轻士子撒气嘛,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清,则无徒,要是身边没有个信得过的人,怕是不好办事啊。”   严思语根本不加理睬,在桌边坐下,开始埋头治事,蔡明捷见他这般,倒也无他话可说,只得讪讪然退至一旁。   处理完政事,直到所有官员都退衙了,严思语才从值房里出来,思考着朝堂上的事,慢慢往回走——   “大人。”才进府宅,秦三元便迎了上来,“午饭已经好了,您——”   “送到我屋里去吧。”   严思语点点头,迈步进了自己的屋子,秦三元很快送来饭菜——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   严思语拿过一本《古今通览》,一面细看,一面吃饭。   他的习惯向来如此,但凡有丝毫时间,全部都用来思虑学习上。   饭后,他在屋子里走了数个来回,又安排了一些琐事,眼瞅着那头上的天,慢慢便黑了。   秦三元正要关门,外头忽然来了乘小轿。   “请问,这是严大人府上吗?”   “什么事?”   “故人求见。”   故人?秦三元不由挑起眉梢——这故人请见,为何不挑白日,却在夜里?   但他是个忠厚人,并不想深询,于是只点头道:“请跟我来。”   对方点点头,跟着秦三元进了院子,立在阶下,秦三元进书房禀报此事,严思语心头疑惑,起身走出,却见一个陌生男子立在廊下,相貌并不十分清楚,当下抱拳道:“请问尊驾是?”   “大人一看便知。”   对方并不道明身份,而是踏前一步,将一个信封递与严思语。   严思语撕开封口,里面顿时飘出缕缕幽香。   缓缓地,严思语抽出一条——手绢。   莫说是他,纵然是旁边的秦三元,也怔住了。   “你家主人,在哪里?”   “就在门外。”   “请她内堂说话。”   严思语说罢,将双手负在身后,转身复上石阶。   不多会儿,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自门外走进,慢移莲步,上了石阶。   “三元,你且退下吧。”   秦三元点头退出,复阖上房门。   一灯如豆。   严思语正襟危坐。   女子幽幽一叹:“大人如今身居高位,便不再记得当年之事了吗?”   严思语的面皮不可细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贱妾卑微,本不敢踏这贵地,只因心头一点相思未了,所以,想求见大人一面,若——”   严思语摆手:“你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   且说庭院里,秦三元不时抬头,瞅瞅房门,心中像是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按说,他是不会理论这些事的,只要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即可,可是这个女子——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仆从”,他那么安静地立在院子,就像一根木桩般,仿佛身周发生的所有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联。   这气氛,这情景,还真是诡异……   第五百二十六章: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这些年来,难道都未曾许人?”   “贱妾若说,此生心中只有大人一人,大人可信?”   严思语没有言语,只是心中微痛。   两人便不再言语,只有桌上的烛火,微微颤动。   “……倘若你愿意,便在此间住下吧。”   女子却站起身来,淡然道:“不用了,为大人声誉着想,贱妾还是离去较好。”   “可是——”严思语想了想,“那我替你安排个住处吧。”   “也好。”这次,女子却没有推辞,接受了他的好意,严思语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你且坐坐。”严思语说罢,站起身来,打开房门,“三元。”   “大人。”   “你且去找家干净的客栈,订一间上房,嘱咐店家好好照顾。”   “是,大人。”   “既如此,宛萍告辞了。”女子起身,朝着严思语款款一拜,旋即起身离去。   ……   “情况如何?”   “……这严思语,还真是个不通人情的狠角色,居然没有留下她,而是安排她去了外面的客栈。”   “哦?”站在廊下的男子捋了捋须髯,这却也在他意料之中——严思语多年未娶,朝中人人猜测,他必有一段陈年情事,料不到却是这般。   “大人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此事……”周立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玉球,“万万急不得,若是让严思语察觉出什么来,反倒麻烦,只能徐徐图之。”   “是。”   “你且下去吧。”   管家再应一声,退了出去。   周立回到书房,坐于窗案前,开始沉思——安排宛萍进京,是恩师的安排,却也是他自己的小意儿——倘若严思语不倒,蔡明捷只怕永无翻身的机会,而严思语如今圣眷正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倒台”的,于是周立思谋着,能不能借茹萍这根线,和严思语套套近乎,哪晓得,这位严上卿还真是水泼不进,怎么都无可奈何。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蹭蹬仕途多年的周立,也觉着自己,有些看不明白了。   而此时,严思语又是另一番心境——宛萍的到来,勾起他心中一段往事,那个时候,他在书院里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同窗们或斗鸡走狗,或八方寻求晋身之途,唯有他,只是抱着书本苦读,被时人讥为书呆。   而这宛萍,却是书院里一位夫子的女儿,生得体态娴雅,性情温顺,工诗书,善琴曲,是书院里不少男子爱慕的对象,可这宛萍单单只瞧上严思语。   她并没有像寻常陷入热恋的女子那样,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热烈的爱,只是偶尔守候在窗外,默默地看他一眼。   久而久之,严思语还是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丝毫回应,一则他潜心求学,实指望将来有一番作为;二来,对于这男欢女爱之事上,他确实比一般人“愚钝”。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也许两人今生都没有交集的机会。   那日恰是仲春,夫子放了假,满院的学子成群结队出去踏青,唯有严思语,仍然留在书院里伏案攻读,蓦地,他听得院中传来声惊叫,跑出屋看时,却见一只花瓶掉在地上,跌得粉碎,旁边站着手足无措的宛萍,一张脸像雪一般白。   “怎么了?”他赶紧上前。   “这……”宛萍眸光散乱,“这是爹爹最喜欢的古董花瓶……”   严思语瞅了眼地上的碎片,什么都没说,只是找来扫帚和竹箕,把碎片给清扫干净,淡然对宛萍道:“没事的,夫子心痛的,是你,而不是这只花瓶……”   可宛萍还是觉得很不安,不知怎么,一把将严思语抱住,呜呜哭出声来。   严思语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安慰道:“没事,一定没事,不然,我就说是我,是我打碎的。”   宛萍抬眸,眼里闪过丝惊诧。   那日,夫子回来,严思语果然说,是自己失手打了花瓶,夫子发了一通脾气,令严思语抄写三百本书,以抵偿花瓶,严思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从那以后,严思语连一点空闲的时间都没有了,除了完成功课之外,还得抄书,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比其他学子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而且练得一手好字,宛萍因为这个缘故,常常私下里做一些好吃的,偷偷拿给他,两人便如此相熟起来……   四年后,严思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且很快通过乡试、会试,准备入京应考,在临走前一天,他找到宛萍,许下终身的誓言,言说将来倘若高中,必定大红花轿相迎,而宛萍,以一条手帕,作为订情之物……   谁料世事倥偬,严思语进京之后,没来得及参加考试,却先招来一场无妄之灾,因在言语上得罪了几个官宦子弟,被投下狱,幸而后来为冯翊所救,并投到冯翊门下,待他自己稍稍安定,立即遣人去书院打听,结果传回的消息说,宛萍父亲病故,其母带着她,扶枢回了老家,尔后去向不明……   只是,自己当年这段情事,甚为隐秘,所知者极少,怎么会……怎么会……   倘若不是眼下京中形势复杂,他又身处微妙,倒是极愿意让宛萍住在自家,况且,他也并非是那起不守信诺之人。   “三元。”   “小的在。”   “你这几日,多去客栈走动,仔细留意,看有什么人,和宛萍来往。”   “是,大人。”   ……   手持银勺,舀了勺汤汁,放到唇边仔细吹了片刻,夜璃歌才轻轻凑到傅沧泓唇边。   他启开双唇,慢慢地咽了下去,夜璃歌这才拿了丝巾,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汁渍。   “你觉得怎么样?”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轻轻眨眨眼皮。   夜璃歌搁了碗,瞅着他嫣然一笑:“你只管歇着吧,外面的事都有我料理着呢,乱不了。”   傅沧泓仍然不言语,只是再眨眨眼。   “对了,我昨儿个,忽然有了新想法——沧泓,我想让祈儿学着处理政务,你觉得如何?”   傅沧泓先是微微瞠大眼,然后再点头。   “那你,好生歇着吧。”   夜璃歌站起身来,放下锦帐,徐步走出寝殿。   “姣杏儿,郡王殿下呢?”   “齐禀娘娘,郡王殿下这些天,一直在城郊的行宫里,到今儿个还没回呢。”   “这我倒是忘了,那,你先退下吧。”   “是。”   坐在桌边喝了盏茶,夜璃歌才想起什么来,起身进了内室,启动机关,闪入密阁中。   “龙七。”   “属下在。”   “这几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异象?”   “齐禀娘娘,一切如常。”   “哦。”夜璃歌点头——看来,严思语果然遵守了和她的约定,并不曾走漏傅沧泓中风之事。   “我记得,火统领临走之时,是不是把所有事务,都交与你了?”   “是。”   “那么,你应该很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   “是。”   “本宫希望,你能尽忠职守。”   “是。”   “传一道密诏给严思语,让他奉诏,自明日起,总领朝堂所有事务,凡文武百官,皆听其号令。”   “娘娘。”龙七沉吟,“这个职权,是不是太重了?”   “太重?”夜璃歌眸底闪过丝冷光,“难道凭你的能耐,还控制不了一个严思语吗?”   “属下……遵命。”   ……   次日。   百官们手持玉笏,依序进殿,却发现龙椅之上空空如也,再联想起前日发生的事,不由个个眸露猜疑。   “严大人到——”   陡然听得曹仁的声音,众人俱是一怔,然后齐齐转头,却见严思语在前,曹仁毕恭毕敬跟在后方,徐步入殿。   这——   众人脸上均是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却说严思语,稳稳上了丹墀,曹仁手一挥,即有两名宫侍,抬着把栗木嵌金,且铺着水貂皮褥子的座椅走来,放在严思语身后,严思语旋即沉身入座。   曹仁“哗”地甩响袖子,抽出卷黄绫抖开,随即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即日起,擢升上卿严思语为中枢,凡朝中事务,文武百官,皆遵其意,不得有违。”   众臣各各面面相觑,欲要哗然,却又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赶紧噤声,虽然心中百味杂陈,却只能隐而不发。   “恭喜严中枢。”   “恭喜严中枢。”   “恭喜严中枢。”   “严中枢,请治事吧,奴才就不打扰了。”曹仁把圣旨交与严思语,侧身慢慢退开。   严思语手捧圣旨,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声音清朗:“本官不才,蒙圣上隆眷,暂代中枢之职,自今日起视朝理事,还望各位同僚诚心协力,兴天下,富百姓,成大业!”   “臣……”众臣说了一个字,才觉口误,赶紧又道,“我等遵命。”   接下来,便是例行朝事,六部尚书将所有事务逐一禀报,严思语很快作了批复,条分缕析,处理到位。   约摸用了两个时辰,所有事务处理完毕,严思语宣布退朝,众臣鱼贯而出。   话说,对于此番“变故”,众臣们心中着实没有半点准备,很是有些“措手不及”,因而肚子里积了不少的话,可到底没法儿说,及至回到各自的府宅,那便什么牢骚都出来了。   尤其是蔡明捷府上,此时更是集中了一批不得志的官员——所谓不得志,一是没有真才实学,只想着走旁门左道者;二是跟严思语不对付的人——严思语确实有才,而且有德,只是他向来耿介,不愿与“乌合之众”来往,是以不免得罪些小人;三是跟蔡明捷本来走得近的人,虽然暗悔当初“投错门路”,但要想抽身,却很难,不得已继续向蔡明捷靠拢。   “蔡大人,如今这严思语,果然是风头正健啊,先是办了几件大事,现又升了中枢,看来这朝廷,怕是他一人说了算。”   蔡明捷端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严思语升任中枢,本在他意料之中,但事情真正发生,还是让他十分不快。   “诸位,诸位——”他抬手往下按了按,“诸位且静一静。”   众人顿时沉默。   “严大人的学问、人品,满朝里有口皆碑,所以,严大人擢升中枢,实乃名至实归,难道诸位觉得,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中枢吗?”   众人顿时缄默。   “本官承认,从前对严大人,有诸多偏见,不过自即日起,本官当全心全意,追随严大人,唯严大人之命是从。”   众人面面相觑——有不屑的,有惊讶的,有跺脚的,总而言之,难以形容。   “诸位能到这里来,是看得起我蔡某人,不过蔡某人也有句话,严大人纵有千般不是,但有一点却值得肯定——那就是他竭诚为国,从不存私,身为文官,难道我们不该学习他的精神吗?”   众人再次默然。   “今日暂且到此吧。”蔡明捷说着,端起茶盏,众官员顿时知趣地站起身来,各个离去。   周立走在最后,仔细留意着蔡明捷的面色,半晌才抽身而去。   ……   夜色深浓。   蔡府后院角门开启,一人匆匆而进,仆役随后紧闭院门。   书房。   蔡明捷一手慢慢抚弄着架上的花瓶。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恩师。”年轻男子先深深地行了个礼,“恩师真地打算,自今尔后,唯蔡明捷马首是瞻吗?”   “不然呢?”   “学生……”周立看着他,眼里有几许疑惑。   “严思语这个人……从前是为师把他想得简单了。”蔡明捷一行说,一行继续擦拭着花瓶,“仔细思之,他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其过人之处。”   周立沉默不言。   “你啊,你就是少了他那份定性,倘若你能心坚意定,成就早在为师之上。”   周立动了动嘴唇,并不言语。   “京师繁华地,容易人心躁动,都想着求名求利,离那名利,反而远了。”   “是。”   “为师知道,你年少气盛,有多少话,必定是听不进去的,只是以后人事经历得多了,自会明白这官场是怎么回事,只是眼下,为师奉劝你一句,多听少说,便不会给自家惹来祸患。”   “是。”   “你到这里来,必定是希望为师能给你指点迷津,再则,你的心志抱负,也确在我所有弟子之上——眼下我并无旁的窍门可传授于你,唯有一句话,你可要千万记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小不忍,则乱大谋,欲要成大事,忍耐和磨练,都是必须的。”   “谢老师指教。”   “去吧。”   第五百二十七章:真人不露相   说了等于没说。   走出蔡府时,周立不禁在心中抱怨了一句。   他确实想着,从蔡明捷这里讨一些为官之道,只是,他看得出来,这位老师子曰诗云大道理跟他讲了许多,终究于“现实”无半点益处。   看样子,他还是得靠自个儿,只有靠自个儿,才能在这京中立稳脚根。   眼下皇帝“卧病”,整个朝局完全由严思语把控,若想在此际晋身,得到严思语的认可,乃是上上之策,只是,严思语为来向来清廉,与其他同僚素来只有公事公办,毫无私交,自己就是想入其门,也不得其法。   思来想去,周立并无良谋,心中苦闷,于是便去珍味斋,随意叫了两个菜,并一壶酒,慢慢地喝着,酒楼里的人着实不少,但认真看去,不过一些寻常市井,并无出奇处。   周立更觉无聊,正想着结帐离开,却听旁边两人交谈。   “曹兄,你也是来这京里寻门路的?”   “是啊,男儿大丈夫,既学济世之途,焉能乞老于林下。”   “曹兄话虽有理,但京师繁华,却需货殖,方能通神。”   “陆兄,你这话可不对——如今天下吏治清明,虽有几个宵小辈,却已无伤大雅,况当今中枢严大人,乃前中枢冯大人之高徒,冯大人的文章人品,海内人人皆知,难道曹兄还信不过?怕只怕你我二人修行太浅,不得入严大人法眼。”   “纵然如此,我倒也甘愿。”   “既如此,咱们俩择个日子,便去拜会这位中枢大人吧。”   “嗯。”   周立听得这番言论,心里颇不是滋味——或许自己当初,也去投严思语,那倒好了。   及至二人起身出门,周立也会了酒帐,把手拢在袖子里,慢慢地出门而去。   路过雪珑轩时,他却停了下来,抬头朝里边看了看,店老板立即迎出来,满脸笑容地打招呼道:“周爷,多时不见,进来逛逛。”   周立心内一动,便抬步进了店,却见正面墙上,悬着四幅墨色酣畅的画,却是奇山秀水,灵气扑人。   “这是——”   “这啊,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隐于深山峡谷中,闲来无事时所作,周爷要是喜欢,便随意开个价吧。”   “难得,难得。”周立这人虽圆滑,却是个识货之人,略瞧了瞧,便知这画不凡,浑然一体,不显丝毫雕琢意,要多少年功夫,方才能养得成,“三千两银子,给我包起来吧。”   店主吓了一大跳——他只是随意从一名樵夫手中,用五十两银子购得此画,原想着能卖个一千两,也便知足,哪晓得这位爷一出手,便是三千两,真真儿让他始料不及。   他正要开口,周立却摆手止住了他:“‘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向来不是金钱可以估算的,端在‘知己’二字上,万不能轻没了它。”   店主也是头一次于市井之中,听见这样的“奇谈怪论”,先是略略怔愣了下,继而忙活起来,把那四幅画收了,十分小心地卷起,又用丝缎裹了,这才恭恭敬敬地递给周立,礼送出门。   却说周立得了这画儿,心里头却似敞亮了许多——他早闻得严思语精通字画一途,虽不痴迷,倒也深爱,而这画非世俗名家,不显珍贵,若他寻个由儿送去,想来……周立越是想,越是觉得偷着乐,脚步轻快地回转自己府宅。   为了选拔人才,严思语每月十九日,会在城郊的“萃玉苑”举办诗画盛会,诚邀青年俊彦,谈诗论词,也讲经济之道,故此每到这日,萃玉苑人来人往,笑语纷然。   且说十九日一大早,严思语便换了身朴素的便袍,带着秦三元徐步往萃玉苑去,不想半途中间,却遇上一群揎袖舞臂,气势汹汹之人。   “闪一边儿去,都给爷闪一边儿去。”为首的彪形大汉横眉怒眼,气势汹汹。   严思语并不计较,和秦三元避到一旁,偏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走过来,被大汉一把推倒在地。   “老不死的,你怎么走路呢?”   老汉趴在地上,揉着腰哼哼,大汉犹不知足,大声嚷嚷道:“别不知好歹啊,装死啊,你装死吓唬谁啊?”   “怎么回事?”终于,一名身穿华服的公子走上前来,很不耐烦地道。   “少爷,这个老头他,不识好歹。”   “老头?”锦袍男子淡淡地扫了一眼,“哪里来的老头?抬到一边去。”   两名仆役依言上前,正要去抬那老头,一道淡淡的声线传来:“慢着。”   仆役转头看时,却见是一个貌不惊人,穿着寻常衣裳,三十五六年纪的男子,便不以为意,冷然哼了声:“怎么着?”   “大爷上了年纪,只怕走不动路,你们最好还是,找辆舒适的马车,把他送回去吧。”   “你找死啊。”那仆役两只眼睛顿时竖了起来。   布衣男子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的双眼,仆役却微微有些发虚,气势也矮了下去,身子往后缩去,锦袍男子本想发作,可是瞅了眼布衣男子,顿时改了主意,吩咐仆役道:“还不,赶快按这位爷说的去做。”   没一会儿,仆役们果然找来辆马车,把老人家给搀了上去。   看客们纷纷散去,布衣男子转头欲走,锦袍公子却抢前两步,拱手相拜:“未知尊驾高姓?”   “姓严。”布衣男子倒也不拿大,平静而从容地答了一个字,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单留下锦袍公子,怔怔地站在那里。   严?   这京城里,有哪户高官显爵,是姓严的吗?   严?   锦袍公子从怀中摸出本册子,打开来看到第一个名字,赫然是:   严思语。   当朝中枢。   他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凉。   这才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   “大人。”   “大人。”   守在园门边的侍从略一躬腰,候着严思语走了进去。   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但严思语的性子,却和从前一样,并无甚更改,甚至显得更加地谦和冲淡,倘若不知他身份的人见了,还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上了小船,慢慢驶向湖中心的小亭,弃舟登岸,里面香茶、僮仆、座椅,无一不备。   严思语怡然落座,对旁边的侍从道:“可以开始了。”   侍从随即走到亭外,大声宣布道:“开始!”   继而,凉亭旁边的两根竹竿上,悬出考题——或诗或赋,令士子们当场做来,有拔得头筹者,便可入凉亭与严思语会晤。   这样的方式,抑郁让京中权贵没有任何操作的可能,也使得严思语的名声更是响彻大江南北,无数的人慕名而来,也在此找到了他们向往已久的灵源圣地。   严思语,用他独特的考核方式,简拔合格的人材,再将其安置到合适的位置上。   第一题罢,仆役们收上来答卷,严思语一张张检看着那些或词藻华丽,或气势恢宏的答卷,唇角不禁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不错,确实不错。   很快,亭前竹竿上悬出前三名的答卷,并人名——这也是严思语的匠心独到之处,他知依此方式简拔出人材,众人或有不服,但服与不服,公道自在人心,没有人,能把一个人才真正地埋没。   果然,只是瞬间之后,场外的议论声便平静了。   第二题,第三题,皆是如此。   最终获得入围资格的,一共有十名士子。   严思语让仆役乘舟登岸,将十名士子一一接过来。   这一关是面阅。   士子们或有玉树临风,或有相貌普通,或有肥头大耳,或有嘴歪眼斜者,并不影响其前途。   严思语会将每个人的特点、长处、品性一一登录在册,再让他们回各自歇宿的客栈等候消息。   只是让他微微意外的是,周立和那锦袍公子,居然也在列。   当严思语看着身穿常服,走进亭中的周立时,不由略略怔了怔。   “学生名唤贾浩。”周立竟执弟子礼斯见,严思语略怔了怔,便示意道,“请入座。”   他照旧以策论考之,而周立居然对答如流——这显然更出乎严思语意外。   至始至终,周立的表现完美之至,未露丝毫破绽,他的才识和见解,远远走出严思语的意料——难道,从前是他错看他了?   “嗯。”严思语最后满意地点点头,“贾浩,未知你想谋求何职呢?”   “学生……”周立迟疑了小片刻,才道,“学生别无他意,只有一愿——学生,也想有一番作为。”   “作为?”严思语正了正衣衫,“文官职司本位,对手上每件事善其始,亦能善其终,便是最好的作为。”   “学生领谕,谢先生指教。”   周立说完,退回原位,捧出一个长长的匣子,复折回座前:“学生初次叩见先生,特以书画四轴,聊表心意。”   严思语微微一愣,本想拒绝,但看周立态度诚恳,并无可指责处,于是接过匣子,放在桌上,打开匣盖,自里面拿出卷轴,铺在桌上展开,只看了头一幅,双眼便随之一亮,不禁拍桌赞道:“妙,果然是妙!”   “老师要是喜欢,便存放在老师处,细细玩赏吧。”   “好。”严思语点点头,裹起画轴,重新放回匣子里,周立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轻轻落到实处,退了出去。   再则,就是那白衣公子,见到严思语,未免有些拘谨,严思语确实不喜他态度轻浮,举止炮燥,故此面上便淡淡的,白衣公子也自觉讪然,只略坐了坐,便退了出去。   严思语将今日挑选出来的人才一一作了详细的登录,整理成册,看着这些成果,他也觉得十分地开心,不由站起身来,走到轩窗边,看着外面青山秀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倘若能使天下海晏河清,他严思语自可退隐林下,逐情于山水之间是也。   夕阳渐渐西沉,整个萃玉苑的景色可以用如诗如歌四个字来形容,士子们三五成群,或放声吟诗,或相邀游湖,或品酒或论禅,使得山水人文,相得益彰。   人生能得一番盛景,一生无憾矣。   眼瞅着天光渐尽,严思语方才乘船离开凉亭,仍然是慢步穿过市井,往自己的宅院而去。   ……   “皇后娘娘,中枢严大人叩见。”   “传。”夜璃歌坐在凤椅上,声音极淡。   姣杏儿打起帘子,严思语走进,躬身而立,并不敢旁视。   “你有何事要奏?”   “齐禀娘娘,微臣最近简选了一批人材,想外放至各州各郡,还请娘娘裁夺。”   夜璃歌点点头:“且呈上来。”   严思语递上奏折,夜璃歌打开来,仔细审阅,复颔首:“这样很妥当,你且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娘娘隆恩。”   “曹仁,赐座。”   曹仁随即搬了个春凳,放在严思语身后,严思语赶紧谢恩,斜签着身子坐了。   “外朝有你,本宫甚是放心,只要你禀承初衷,尽力于国事,本宫和皇上,自不会亏待你。”   “能追随皇上和娘娘,实乃微臣之幸,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夜璃歌点点头,“这样很好。”   接下来再无他文,严思语便起身退出。   自来一国之兴盛,不单要有圣明的君主,更要有简练能干之良臣,傅沧泓统御得法,夜璃歌暗中操控,再加上一干重臣,使得整个天下稳若泰山。   稳若泰山。   端起茶盏,夜璃歌慢慢啜完杯中香茶,方才轻轻地将杯子搁在旁边。   接下来,她是该抽出时间,好好治理傅沧泓的“中风”了。   起身步入内帏,见男人依旧好好地躺着,夜璃歌走过去,抬手试了试他的脉,平和,健劲,已无大碍。   仔细思虑半晌,她复又起身,进了秘阁。   “龙七。”   “属下在。”   “五天,五天时间里,你需要看好整个龙极殿,任何人不得靠近,明白吗?”   “是。”   出秘阁回到寝殿里,夜璃歌盘膝开始运功调息,不一会儿额上便烟雾缭绕,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到她深觉体内四肢百骸俱已打通,方才收功。   “姣杏儿。”   “奴婢在。”   “去御厨房取一壶参汤来,另外,五日之内,任何人不能出入大殿,违谕者,杀无赦。”   “是,娘娘。”   姣杏儿领命而去,不多会儿,提着食屉返回,夜璃歌接过食屉,随即合上殿门。   打开看时,食屉里不仅有参汤,还有几碟精致的干果,但她并没有心思细看,把食物一样样摆好,并列在桌上,然后退开。   将银针从粗到细一字排开,用特制的草药消过毒,夜璃歌方走到床边坐下:“沧泓,沧泓。”   傅沧泓微微睁开双眸,定定瞧着她。   “沧泓,你相信我吗?”   “嗯。”傅沧泓点头。   “我需要知道,你的病根到底在哪里,这会有点痛,你能忍耐吗?”   “嗯。”傅沧泓这才点头。   夜璃歌方才药囊里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递到他唇边:“张嘴。”   喂傅沧泓服下药丸,她方才伸指,快速封住他几处大穴,然后拈起最长的一根银针,缓缓地,缓缓地插入傅沧泓的小腹……   第五百二十八章:真爱   “痛吗?”   傅沧泓摇头——在她面前,他就算是痛死,也会微笑。   但夜璃歌下针却是小心翼翼的,   虽然她很有把握,还是不想他受太多痛楚。   终于,银针探触到傅沧泓体内的淤堵所在,夜璃歌不由轻轻皱起眉头——情况比她想象的要糟糕。   傅沧泓一直看着她,他喜欢她这样,为他担忧为他难过,只要她的心在他什么,他吃多少苦头都是愿意的。   感情这事,确实是天底下最难琢磨的。   “我,需要一点时间,你先睡会儿,好吗?”夜璃歌忽地嫣然一笑,于是傅沧泓整颗心都醉了。   手掌轻轻拂过傅沧泓的要穴,令她陷入昏睡,夜璃歌这才轻轻地,轻轻地抽出针来,她起身走到一旁,仔细思忖良久,方才提笔写下张药方,只是这方子里有几味新鲜的,需要她上山去采集。   “龙七。”   “属下在。”一道黑影笔直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你守在这儿,要寸步不离。”   “属下遵命。”   夜璃歌又向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拉开殿门离去。   大约是太久没出屋子,清亮的阳光让她竟然有些眼晕。不过夜璃歌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大步流星地朝宫外而去。   她从御马监里牵出马匹,翻身跳上马背,像飓风一般冲了出去,沿途站立的侍卫,只看见一抹浮光掠影。   连绵起伏的山峦,郁郁葱葱的树林,拨开一丛丛杂草,夜璃歌向峡谷深处行去,敏锐的目光扫过丛丛野草,寻找着目标,很快,她采到第一、二、三种草药,但第四种草药,却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峡谷里吹起呜呜的风,她的纱衣像云雾一般洒扬开来,而女子的眼眸,则更冷更沉,显出某种坚决。   ……   躺在床榻上的傅沧泓忽然艰难地动了动手臂。   一直静默守在门的龙七,赶紧一个轻纵,至床榻前。   傅沧泓额上青筋暴起,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像是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龙七想了想,从桌案上拿起只玉麒麟,轻轻放在他的掌中,傅沧泓立即紧紧地握住。   但他的情绪并不十分稳定,没一会儿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唇边缓缓浸出丝黑血。   传说,在这个世上,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是可以互相心灵相通的。   纵然在睡梦里,他依然是想着那个女人吧。   没错。   他深爱的女人此刻正站在悬崖边缘,独对着下方茫茫的黑暗。   浓郁的夜色模糊了她的视线,唯一可以凭借的,是自己敏感的嗅觉。   她需要的那味药草,就在下方,现在,她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冒险跃下去,可以采到,但非常危险;第二是呆在原地,静等明天清晨朝阳升起。   短暂的思索后,夜璃歌退离悬崖,飞身上了一棵极高的树,盘膝坐下,开始运功调息。   龙七半跪在床边,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帝王慢慢地安静下来,脸色渐渐变得红润。   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殿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异响,龙七浑身一震,蓦地直起腰,本来想出去察看,但是直觉告诉他,不可以。   于是,他只能静静地站着,站着,直到殿门外平静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火红的霞光在天边燃起,映出夜璃歌那张美丽的面容,她动作轻盈地从树上跃下,第一时间飞奔到悬崖边,仔细查看了片刻地形,纵身而下,几个起落间,已然把那株清新的,碧绿清透的,叶面儿上还转动着晶莹露珠的草药给取了手。   看着它,她不禁微微地笑了,那笑容,纵然是怒绽的花朵见了,也会黯然凋零。   齐了。   把所有草药都放进篓子里,夜璃歌轻盈盈跃起,以最快的速度飞下山,骑着马儿朝皇宫奔去。   看着“从天而降”的夜璃歌,蒋德蓦地张大嘴。   “按我的方子,马上熬制汤剂。”   “是,是。”蒋德忙不迭地答应着,捧着那些药草起身飞步冲出门外。   夜璃歌这才折回寝殿,她相信,蒋德会把这事处理得很好,很好。   寝殿中空无一人,傅沧泓仍旧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夜璃歌过去试了试他的脉,这才放下心来,又起身找来一个香炉,引燃一炉子香。   淡淡的烟雾在空中缭绕开来,使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娘娘。”蒋德的话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蒋德端着汤罐走进,然后将汤罐搁在桌上,再慢慢地退了出去。   夜璃歌揭开罐盖,让热气慢慢散去,再捧着药罐缓步走到床榻边,用银勺舀了汤汁,慢慢喂进傅沧泓唇中。   直到傅沧泓服下半罐汤药,她这才重新站起,把汤罐搁回桌上,起身走到软榻边躺下。   奔波劳碌一夜,她确实有些累了。   五天.   终于过去了。   当姣杏儿看见那一对互相搀扶着走出大殿的夫妻时,不由得惊怔地瞪大双眼——是她看花眼了吗?   他们的表情那样祥和宁定,是幸福,是淡然,是充实。   他们面对对坐在石桌边,一个字都不说,似乎,也用不着多说一个字。   姣杏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事呢?   倒是曹仁,看见傅沧泓的那一刻,不禁热泪盈眶,猛地扑跪在地,膝行向前,口中不住地叫道:“皇上,皇上,真地是您,真地是您啊……”   “起来吧。”难得见他如此真情流露,傅沧泓也不免感慨,“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皇上您安泰,那就是奴才的福气,是天下人的福气!”   傅沧泓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沧泓,你身子刚好,元气未复,还是去寝殿里歇着吧。”夜璃歌站起身,轻声言道。   “嗯。”傅沧泓点点头,顺从地站起身来,在夜璃歌的搀扶下,进了龙赫殿。   倚在床榻上,他却不肯放开她,反而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只要你好,我就好。”   傅沧泓再没有说话,张臂将她拥入怀中。   他爱她。   他真地很爱她。   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付出生命。   “睡吧。”夜璃歌轻轻抽出手来。   ……   傅沧泓再次出现在朝堂上,已是四日之后,目光清朗一如从前,只是多了分深深的内敛与平和。   “有事启奏,无事免朝。”   六部尚书依序出列,将所有事务上报。   太阳慢慢升到当空,朝事结束,曹仁宣布退朝,百官们鱼贯退出。   严思语回到东值房,刚坐下喝了半杯茶,曹仁便来了:“严大人,皇上请您呢。”   严思语怔了怔,方才搁下茶盏,起身跟着曹仁走出。   把他引进御书房,曹仁再次退出,轻轻阖上殿门。   “微臣参见皇上。”   傅沧泓点点头:“这些日子,你把朝廷上的事务处理得很好,朕很欣慰。”   “谢皇上夸奖。”   “你果然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腹纳乾坤万物,雍容谦冲,御下得法,倘若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朕。”   “微臣……”严思语并无他言。   自己能和帝后达到如此的默契,而天下能拥有如此明睿的帝后,已经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他严思语还有什么渴求的呢?   “朕想着,如今趁着天下清平,想办几件兴盛千年的大事,依你看,该当从何处着手?”   皇帝竟有此志?严思语不由一怔——不过,眼下九州政通人和,百姓安乐,正是着手办大事的好时机。   “皇上此议颇宏,能否允微臣好好想想?”   “嗯。”傅沧泓点头,“你且听清了,这几件大事,朕要取千万年之利,着实地为后人谋福祉,而并非只着眼于跟前,故此,你若搜罗有人才,尽可皆纳囊中,为朝廷所用。”   “微臣遵旨。”   走出大殿的刹那,严思语但觉心中鼓荡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让他蓄锐待发,就像多年伏翼的鲲鹏,找到了可以任意飞翔的天空……   可不是这样吗?   伏翼多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一展胸中奇才,为国为民吗?   上天,上天,你待我严思语终究不薄,赋我这天时地利人和之机,此时不飞,更待何时?   万里长空,等待着一只苍鹰矫健的身影……   ……   站在《天下御景图》前,傅沧泓久久地沉思着。   夜璃歌坐在桌边,慢慢地啜着茶,没有惊扰他。   她喜欢这样的他。   喜欢这样沉定的他,刚毅的他,自信的他,喜欢这样用一个男子的气魄与胸襟,去面对整个天下的他。   他是帝王啊,应该有一种逾越千年的目光。   他是帝王啊,是草原上奔跑的狼,是蓝天里翱翔的鹰。   更何况……   深层的忧虑,夜璃歌并不愿细想。   “璃歌。”傅沧泓忽然转过头来。   “什么?”   傅沧泓抬手指点着地图:“你说说看,倘若在这里,这里,这里,各修建一条分水岭,是不是能彻底根治整个天下的水患呢?”   根治天下水患?   夜璃歌一怔——什么时候,他竟然有了这般的眼界与识见?   她并没有立即答言,而是起身走到图前,仔细凝眸看了看。   “你的想法确实不错,但更详尽的措施,还是找六部的人商议下再定夺吧。”   “嗯,”傅沧泓点头,“如今天下民力财力皆已富足,朕想着,该是办几件大事的时候了,璃歌,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要说大事,自然不外乎简选人材,倡明文化,扶持百业,兴修水利,唯有一点,是眼下最欠缺的。”   “什么?”   “技。”   “技?”傅沧泓眸露困惑。   “凡百姓的衣、食、住、行,无不与技有关,民间多有身怀绝技者,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点顽石为精铁,但是这些人,却往往被列为三教九流中的量末一等,皇上应该提高他们的地位,并兴建专门的有司衙门,负责组织这些人,让他们的技艺能为大众所知晓,并广为流传,倘若有精于此道者,可给予相应的职位和薪俸,但不必入朝为官。”   傅沧泓越听越糊涂——这是个什么说法?怎么他从前就闻所未闻呢?   “譬如,海外的人能发明千里镜,我们为什么不能?海上诸岛皆能建造庞大而精良的船队,我们为什么不能?”   这是——傅沧泓确实理解起来很是吃力——就整个天下而言,那些醉心于此技的,确实不入流,朝廷向来注重的,是文可安邦,武可护国,至于冶金纺纱造船采矿酿酒,全是末技,却与百姓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傅沧泓沉默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个皇帝确乎是非常地失职。   “你想得比我更深,看到的问题,也是我无法看到的。”他终于由衷地叹道,“璃歌,或许你做这个皇帝,比我更合适。”   “谁做皇帝,重要吗?”   傅沧泓再次沉默。   耳际不由响起她昔日曾说的那句话——臣女之志,不在后宫,臣女之志,志在天下。   “璃歌。”他近前握起她的手,“我一定会听取你的谏言,听取百民们的谏言,励精图治,给天下万民,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希望,你可以做得到。”夜璃歌深深偎入他的怀抱,“因为,给天下万民未来,也是给你自己,给我们的孩子,未来。”   傅沧泓静静地拥住了她,抬头望向门外,更远更远的地方,很远的地方,那是他们看不到的未来,但是他们相信,他们的孩子,以及千千万万的人,可以看到——   人心都是向往光明的,而希望正是诞生于光明。   他是帝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品性和胸怀,就是一个时代的写照。   第五百二十九章:呈平时代   “严思语。”   “微臣在。”   “听说你门下俊杰云集,这样吧,你且找个地方,让他们谈一谈对天下时局的看法,凡有卓论者,俱可举荐于朕,朕必择优用之。”   “是,皇上。”   待严思语从大殿里一出来,百官们齐刷刷地围了上去:“大人,大人,恭喜大人,大人如今可是要鸿图大展了。”   饶是严思语一向冷静沉着,此时被众人一抬,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很随意地将手一摆:“那是自然,想我严思语数年苦读,为的是什么?自然是画登龙图,登高一呼,天下响应。”   “是啊是啊。”众臣们不乏有阿谀之辈,此际更是对他大肆吹捧,唯有一人,冷冷然站在旁边,静观着这一切。   “严大人,不知何时有空,赏光去登云阁一聚?”   “是啊是啊,严大人,您如今可是位高权重,身为天下士子的楷模啊。”   “好好好,”严思语拍着胸脯,满口允诺,“本官后日在登云阁设宴,还请各位同僚前往一叙。”   众人又寒喧了许久,方才各种散去。   严思语心情极好地进了值房,以简明果决的手法处理完所有事务,然后走出。   刚出宫门,一乘马车便迎了上来,户部尚书掀开帘子,满脸是笑:“严中枢,请上车吧。”   “这——”   “您就请吧。”   严思语却不过,只得上了马车,马车沿着宽阔的宫道一路前行。   户部尚书随口道:“中枢,这马车怎么样?”   严思语捋须点头。   马车在严府外停下,户部尚书恭恭敬敬送严思语离去,方才调转车头。   严思语甫踏进自家院门,便见礼物堆得满院子都是。   他当即愣了愣,站在原处,眉尖一挑:“三元。”   秦三元应声而出:“大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的……”秦三元很无措,“小的今儿一大早,刚开院门,便涌进来一群人,放下这些东西调头就跑,小的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严思语本想申斥他,未料秦三元摇着手道,“大人,这事可怪不得小的,您看看,咱家这院门——”   秦三元言罢,走到院门边,严思语定睛瞧时,果见院门被人弄得摇摇晃晃,残破不堪,几乎倒塌。   他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摆手道:“罢了,明日且再搬一座院子吧。”   哪晓得当天夜里,户部尚书便送来一辆新的马车,其他官员送丫环的送丫环,送地契的送地契,真金白银古玩玉器琳琅满目。   直到半夜里,严思语才送走最后一批人,独个儿站在院里,看着那些东西发呆——曾经几何时,他闭门书斋,刻苦攻读,那时无人问津,又几何时,他以一无名小吏,呆在京城,看尽各色人等的脸色,再几何时,他因顶撞上司,而被诬陷下狱,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来,历历在目。   世事真地如此滑稽?当一个人拥有权利之后,就能拥有所有的一切吗?   白日的志得意满,忽然间化作飞烟。   他原本只是想,扎扎实实做一番实事,他原本只是想,报答老师培养之恩,他原本只是想,不辜负帝后的识人之明,但事情的发展,显然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这世上不乏有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攀权附贵,投机取巧者。   严思语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是他变了?还是他身边的人都变了?   “大人……”   严思语摆摆手,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第二日,严思语很早便起来了,穿上朝服出了府门,慢慢朝皇宫大门走去,他的脚步很沉,很稳,坚定而有力。   一辆辆马车相继驶至宫门处,官员们从车里出来,因看见徒步前来的严思语,一时不由愣住。   钟声阵阵,从宫门里传出。   “诸位,请吧。”严思语言罢转头,大步流星地朝宫里走去,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跟在他身后,鱼贯进入宫门。   早朝之上,百官们依序奏事,一切井井有条,及至散朝,百官们退到东值房,户部尚书才悄悄凑到严思语身边,压低嗓音道:“严中枢,那个……”   “嗯?”严思语看了他一眼,户部尚书顿时不敢言语了,赶紧着把头给缩了回去。   三天后,百官们果然收到严思语的请帖,至登云楼一会。   严思语以各色菜根为席,款待了一番这些京官们,席后又分赠给他们一份礼品,嘱咐他们各自回家再看。   待百官们回到家中,打开细看时,方见原来竟是自己日前想尽办法送进严府的礼品,如此一来,有人心中惊讶,有人钦佩,有人感慨,但是从那以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这位中枢大人,绝对不会暗箱操作任何事。   天下,迎来了一个真正的呈平时代。   身为百官之首的严思语,以他的清正贤明,知人善用,不妒贤嫉能,不任人唯亲,不挟私报复,大度从容,在天下士林中,竖立了极佳的口碑。   凡投至严氏门下者,只要有真才实学,俱可得到相应的职位,宏都、天下,出现了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士子们争相学习,议指时弊,凡利国利民者,皆能被采纳。   严思语的门徒、故友、同乡,也渐渐在朝堂中,结成一股强大的势力,盘根错节,把控着京机各个重要的部门。   ……   “娘娘。”   “嗯。”   “您如此培植严思语,难道就不怕有一天,让他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吗?”   “倘若严思语连这点自控能力都没有,那么他就不配久居此位。”   “但,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他们掌握足够多的人脉、权利之后。纵然严思语没有异心,却保不住他身边的人。”   “这,就要看严思语自己了。”   “是。”   待龙七离去,夜璃歌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自小出身显贵,自然是见得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权势,能成就一个人,可也能毁了一个人。   严思语,你可懂得这个道理?   烈火烹油,鲜花织锦时,仍有冷眼旁观人。   世事如局,皆如是。   “当——”严思语轻轻地棋盘上,敲落一个子。   “大人,大人。”   “什么事?”   “有两位侍讲院的贡生来访。”   “请他们客厅奉茶。”   待严思语一进客厅,那两名贡生立即站了起来,齐齐躬身行礼:“学生见过大人。”   “免礼。”严思语摆摆手,“两位,请坐。”   两名贡生谢了座,方斜签着身子坐下,其中一名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学生来得唐突,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严思语摆摆手,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大人,学生终日在侍讲院中抄抄写写,深觉无味,故此想放一个外官的实职,办几件实事。”   “哦?”严思语点头,“却不知,你想外放至哪里?又要做个什么实职?”   “学生不才,愿到吴州府做一小小的通判。”   “通判?”严思语先是一愣,继而沉吟道,“这却也罢了,你在侍讲院习学多年,熟知我朝典章制度,通判这个职位倒也恰当。”   那名贡生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你呢?”   “大,大大人,”该名贡生看起来,有些心怯,故此说话也很有些结巴,“学,学学生只,只想做个地方学按……”   “学按?”严思语沉吟——这学按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因主管数州乡学、县学、州学之事,兼主持各级考试之责,可谓是位低权重,而且考试一径,也牵涉到各个学子的前途,是以对学按本人的要求,不但需博学多才,更需人品贤德。   “大,大人可是觉得学生蠢钝,不堪其用?”   “不。”严思语摆摆手,“这样,五天后京鸿书院开院,各方才子云集,你且先去主持主持。”   “是,大人。”   事情办妥,两名贡生站起身来,俱各掏出一个信函,恭恭敬敬地呈上:“大人,些微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且搁那儿吧。”   两名贡生这才完全地放下心来,十分踏实地离开严府,各自回家。   待院门阖拢,严思语这才起身,将那两个信封拿起,拆开看时,但见俱各是一千两银票,双眸不由跳了跳——再仔细思之,一通判一学按,月俸不过十两,年薪加起来也不过一二百两,要多少年,才能凑齐这一千两银子?他们在自己这里“支出”了一千两,将来只怕也是要向百姓们悉数要回的。   要想全国上上下下,一清如水,只怕是困难啊。   当下,严思语拿着那两封信进了内室,将其收进一个柜子里,再提笔在日志上记下——今日收某某,某某银两千两。   做完这一切,严思语瞑目细思,自己今日所行之事,可有上愧天地神明,下愧于己,中愧于友人者?   无。   自来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他严思语行事光明磊落,就算打开院门睡觉,也不怕有盗贼或者刺客。   话说不久之后,果有盗贼光临严府,可他在书房里翻找出的,却只是一本记满人名的帐册,以及另一本开支帐薄,所有银两的来龙去脉,记得一清二楚,此盗贼看了大受感动,非但没有再找严思语的麻烦,并且从此以后,发誓暗中保护严思语的人身安全。   世间君子,坦荡磊落如斯,着实难得,难得。   ……   “皇上,这是士子们对当下时世的看法,以及解决之道。”   “哦,呈上来。”   接过奏疏在手,傅沧泓细细观之,果见条分理析,言辞精妙,果然是字字珠玑,不落俗套,通篇无一句空话套话,全是抓住要害,一击痛处。   “照此看来,若逐条行之,天下可大兴矣。”   “正是如此,皇上。”   “严思语,你做得很好,从即日起,朕将赋予你任命三品以下官员的权利,凡各州各府的吏员,你可直接挑选任命之。”   “皇上?”严思语大吃一惊——任意挑选、任命朝廷三品以下的官员,这是多大的职权,皇帝竟然——   “怎么?”傅沧泓定定地看着他,“你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自己?”   “微臣……”严思语眼前闪过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他能够相信自己吗?能够相信自己,可以抵御来自外界的一切压力、诱惑吗?   “倘若,你觉得现在不是时机,朕……”   “不。”严思语立即答道,“微臣绝无此意。”   “那你——”   “微臣愿誓死效忠皇上,自此以后,竭尽全力,辅佐皇上成就霸业!”   “好!”傅沧泓点头,下了丹墀,伸手将严思语扶起,“自此以后,你就是朕的股肱之臣,整个天下的中流砥柱!严思语,朕希望你永远禀持当初入仕时的心志,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要放弃,绝对不要放弃,不要动摇,如果你不能为国为民,不能恪守你的诺言,朕,也会随时收回你的权利,你,明白吗?”   “微臣明白!”   “很好,严思语,你记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一个男儿应该去完成的壮志——天下真男儿者,不会把目光局限于一家一室,也不会只斤斤计较于眼前的得失,更不会和庸夫俗子一般,缠绵于儿女情事,誓要立一番伟业,垂名青史!倘若朕能做一代明君,你,将是后世千千万万人,引以为傲的良相!”   “微臣……”严思语心中刹那充满了无尽的热情,喉头哽咽。   “你不会是一个人。”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他,“只要你往正道上走,就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转过身,严思语一步步走了出去,他的心中,怀着莫明的热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生逢其时,他所畅想的鸿图伟业,正在他的眼前,慢慢地,慢慢地展开——   皇上,微臣一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微臣,会让整个天下,看到微臣是什么样的人!   第五百三十章:随缘   凌天阁上,夜璃歌静静地站立着,眺望着下方绵延千里的锦绣山河。   炎京、司空府、安阳涪顼,一切的一切,如今想起来,都好遥远好遥远。   父亲,您说得对,只有傅沧泓,才能承继整个天下,他确实是一个精明强悍的皇帝,他的萧杀凌厉,狂肆霸气,都远非一般俗常男子能及。   如今,他羽翼已丰,纵然不需要女儿的指点,也能成就一番乾坤盛世,而女儿……   她呆了很久,直到心里的郁气尽消,方才慢慢地,一步步下了凌天阁,回到龙赫殿。   殿中一切安寂,宫侍们,宫女们各守其职,见到她,纷纷退让到两旁:“皇后娘娘。”   夜璃歌拖着长长的裙裾,从他们之间穿过。   寝殿里空无一人。   “姣杏儿。”   “奴婢在。”   “皇上还未回宫吗?”   “是,娘娘,皇上近日来操劳国事,想必此时还在御书房与诸位大臣们商讨政事呢。”   “哦,既如此,你且去御膳房,让他们按照本宫往日开出的汤剂,熬制羹汤,以备御进。”   “是,娘娘。”   未料这日午间,傅沧泓仍然未能回来,夜璃歌倒也不催促,命宫人带来三个孩子,一起用膳。   “母后。”   “嗯?”   “母后,孩儿想去上林苑狩猎。”   “行。”夜璃歌点头,“膳后你稍作休息,自可去上林苑。”   “谢母后。”   “你们呢?还想要什么?”   “母后,”妙儿眨着黑漆漆的双眼,“妙儿要像哥哥那样,骑马打猎。”   “准。”   午膳后,夜璃歌任由三个孩子自由活动,自己并不加以干涉,而她自己,命人在院子里摆下书桌,阅览群书。   “皇后娘娘,你今日可是好大的阵势啊。”不知何时,傅沧泓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乍然见此情形,不由朗声笑道。   “皇上这可算是在责怪臣妾?”   “不敢,不敢。”傅沧泓摆手,就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拿过两本书册,“璃歌爱怎么样,那就怎样,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夫人最近又在学习什么?”   “一些,奇技。”   “什么奇技?”   “皇上有兴趣?”   “当然。”   “那好,请皇上坐在这儿,臣妾表演给你看。”   夜璃歌说罢起身,绕过桌案,走到院中树下,伸手一招,掌中忽然爆出一团火来,她凌空将那团火球抛向空中,火势借风,烧得愈发地大了,继而又凝成一团云,再化作几丝清亮的雨丝,纷纷洒落。   傅沧泓看得目瞪口呆:“夫人,你这是耍的什么把戏?”   “海外来的玩意儿,还有更精彩的。”夜璃歌又吩咐人拿来很多道具,接连不断的表演令傅沧泓眼花缭乱,把宫人们也齐齐引了过来。   “朕也来试试。”傅沧泓看得心痒难耐,自己站起身来,却被夜璃歌止住,“皇上,这些东西,虽然好看,却很危险,为免伤及龙体,皇上还是小心为妙。”   “噢?”傅沧泓看看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通神之技?”   “倒也不是什么通神之技,如果弄明白了,道理就和日升月落一样简单——皇上可知,太阳为什么会每日清晨从东方升起?星星的位置为什么每天会发生变化?为什么会刮风?为什么会下雨?为什么有电闪雷鸣?”   “这——”傅沧泓被她给说糊涂了,“这些事不是天天发生,习以为常了吗?”   夜璃歌摇头:“越是平凡普通的事物,愈是蕴含着无穷奥妙,只是世间凡俗人等被欲望蒙蔽心智,反而忽略了天地大道。”   “哦?你从前跟朕提过,要寻找一些奇才,难道就是这些悟得天地大道的人吗?”   “对。”夜璃歌点头,“这些人生来和旁人不同,旁人只知道油盐柴米饮食男女,但是这些人,他们对一些事物有着特殊的灵力、敏感,有时候,因为他们的言行过于诡异,反而被身边的人斥为异类,我们,应该好好地保护他们,免去他们的凡尘之忧,让他们静心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所以,臣妾想,皇上倘若有实力,可以在京中开设一座广博院,专收天下这种与众不同的人才,这样既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让他们为国所用。”   “确实不错。”傅沧泓点头,“你的建议非常好,况且,现在朝廷已有足够的实力,建立这样一个机构,朕会着人去办此事。”   “倘能如此,臣妾代天下千万人,谢皇上隆恩。”   “夫人不必如此,”傅沧泓伸手将她扶起,“这本是朕之职责,却时刻需要夫人提醒,夫人以后若有什么好的建议,只管告诉朕。”   “好。”夜璃歌脸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啊,”傅沧泓揉揉她的脑门儿,“就是凡事操心得太多,想得太多,却从来不肯为自己多想想。”   “为我自己多想想?”夜璃歌一怔,“我……”   “算了。”傅沧泓眼里闪过丝疼惜——老实说,他也不明白,自己这位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后宫闺阁中事,是半点不通,偏偏一提起天下大事来,便眉飞色舞,颇能敌得过数十万大军。   若说是将权利全部交诸于她,那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个丫头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   世事艰辛。   很多事,想象起来很美好,但是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夜璃歌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每当傅沧泓在前面做事时,她也总想着给他查漏补缺,就是怕万一不小心,出什么纰漏。   天下纷纭,很多事变化迅速,往往是人所察觉不到的。   不过呢,这些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却要看自己如何引导。   她唯一所相信的,便是,只要心性坚韧地活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希望,看到未来。   “母后。”   “嗯?”   夜璃歌恍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傅延祈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母后,你看我今天猎到了什么?”   傅延祈说完,将一条狼尾从身后取出,在夜璃歌眼前晃了晃。   “你打到野狼了?”   “嗯。”   “不错。”夜璃歌点头——若这孩子个性坚韧,将来倒是足可以交托整个天下,子孙贤,家业方可万世长青,子孙若不贤,万顷江山瞬间毁得一干二净。   “祈儿啊,”夜璃歌把他拉到跟前,深深地凝视着他,“如果母后教训你,你会觉得母后烦吗?”   “不会。”傅延祈摇头,“祈儿知道,母后教训祈儿,都是为了祈儿好。”   “那好,你听明白了,今后,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你都要坚强,哪怕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仍然要坚强。”   “祈儿知道了。”傅延祈深深点头。   “祈儿想做皇帝吗?”   “想。”傅延祈重重点头,   “那么祈儿,知道什么是皇帝吗?”   “……”   “皇帝,并不是像外人看起来那样,风光荣耀,皇帝的一举一动,关系着千万人的命运,是以不得不事事小心,时时刻刻如履薄冰,是以,从古以来成大业者,莫不是经过千锤百炼,因为,只有经过千锤百炼,尝尽人间疾苦,方知世事之艰辛,也方知肩上责任之重大,祈儿,若你以后做了皇帝……”   “祈儿一定会像父皇那样,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差池,不贪图权利,美色,金钱,不惧怕任何风险,危难,言必行,行必果。”   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这个孩子,果然有着极高的天分,也深深懂得了为君理政之道。   “祈儿。”她把他紧紧地抱进怀中。   傅延祈依偎在她的胸前,心中却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出来——母后,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愿意用整个天下,来,换你。   可是这样的话,他永远永远,只能藏在心底。   他敬重母后,在他心中,母后是一只真真正正的,九天凤凰。   ……   晚膳桌上。   傅沧泓拿眼看着三个孩子:“奇怪了,你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三个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似乎都怀着心事。   “怎么了?”   “父皇,”终于,延妙甜甜一笑,挟起颗肉丸子放进傅沧泓碗里,“您累了,我们只是想您好好休息。”   “哦,”傅沧泓挟起肉丸送进唇中,忍不住夸赞道,“妙儿,你也懂得体贴父皇了?”   “是啊,父皇每日操劳国事,妙儿看着好心疼呢。”   “妙儿乖。”傅沧泓揉揉她的小脸蛋,能得到女儿这样一句话,他纵然再劳累些,心里也知足了。   等吃过饭,宫侍们把三个孩子带了下去,夫妻俩相对饮了会儿茶,夜璃歌因道:“你身子虽说已经好了,可自己也要注意保养,朝廷上的事,多半可以交给严思语去——”   “说到这个严思语,”傅沧泓打断他的话,“其实朕担心,他会像冯翊一样……”   “应该不会吧?明儿个我让御医去,好好给他瞧瞧。”   “严思语实在也是个人材,这些年来,算是历练出来了,并没有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现在朝廷里,可还有暗中想牵制他的人?”   “嗯,至少明面儿上没有,俗话说,日久见人心,大家晓得他全力为国,经世济民,纵然有那起为私利计较的人,如今也慢慢地被他感化了。”   “我已经派了人,暗中保护他——怕就怕他这些年来大动干戈,改革时政,只怕要触及不少人的权益,倘若这些人想加害他,以严思语的性子,却也不是那么容易防范的。”   “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傅沧泓点头,“朕可不想再因为其他的缘故,而失去一位股肱大臣。”   “确实,”夜璃歌条分缕析道,“你用人的风格,却跟从前的帝王有所不同,尤其是傅今铎。”   “好端端的,你怎么拿朕跟他比?”   夜璃歌笑了:“如今朝里的老人也去了差不多了,傅今铎当政时留下的弊端几乎殆尽,但整个体制仍有很多不尽不实之处,需要各个部门通力协作,把朝廷的决策落实到位——不管遭遇多大的阻力,都要将其落实到位。”   “朕明白你的意思,”傅沧泓点头,“你是担心下面的人,搞欺上瞒下那一套。不过,朕想他们不敢。”   “敢不敢,这个却难说。”夜璃歌仔细思忖,她经历世事磨炼已久,对于世态人情,常有一种洞若观火的通透,什么人什么事,在她眼皮子底下一撩,通通就会现了原型,这也正是傅沧泓倚重她的原因。   ——她看人,一般不会错。   “再说严思语,无论是才,是德,都是无可挑剔,更难得的是,他不结觉,不营私,不搞旁门歪道,不会听人阿谀奉承……正因为他太完美,所以朕才担心……”   “你担心什么?”   “凡是人,都会有弱点,没有弱点的人,是不存在的。”   “那你认为,严思语的弱点是什么?”   傅沧泓没有言语——龙七确实传来了一条关于严思语的消息,但是他并不想因此而苛责严思语,况且那件事,也不值得苛责。   人不风流,枉少年。   ……   东湖客栈。   三层最里边的雅间里。   “他最近,有来看过你吗?”   “没有。”   “看样子,他是打算磨灭过去这段情谊,也难怪,如今他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会没有。”   “他不是那样的人。”   “哦?”   “他心里是装着我的,只是——他有顾忌。”   “顾忌什么?京中的物议?”   “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怎么了?”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乡野女子罢了。”   “这不是理由,当年你们相濡以沫,而严思语又多年未娶,想来,也是没有遇见令他心仪的女人。”   宛萍摇头:“我如今,确乎是看不懂他的心思了……外间人人都说,他千好万好,而他,似乎也和当年一样,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其实,我很为他高兴,毕竟他多年苦读诗书,为的还不是一朝出人头地,如今,他终于达成愿望,我,亦别无所求。”   “听你这口气,是打算放弃与他的情缘?”   “人生情缘,自有分定,往往是强求不来的。”   竹帘后的人沉默了。   “我很感谢你救我脱离苦海,并送我进京,但是我,却希望你能放弃计划。”   竹帘内的人仍然沉默。   “男人们争权夺利的事,我原本不想过问,也不欲过问,我只是心里还惦念着他,想见他一面,如今看他好好的,我这颗心也就踏实了。”   帘内人幽幽一叹:“你倒是,真心为了他好。”   “若你爱一个人,当然事事都会为他好。”   “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就半点不委屈?”   “我不委屈。”   “哦?”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我杜宛萍今生能爱过这样一个男人,死了也值,还有什么可抱怨?”   女子说着,脸上竟流露出无限欣慰的神情。   第五百三十一章:闲情   “好吧。”   过了许久,竹帘里的人才缓缓言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并不等于,我会放弃自己的计划——如你所言,人生在世,各有所求,你想的是成全。而我想的,却是——”   “宛萍知道了,对于您的选择,宛萍并无置喙的余地,宛萍只是想提醒您一句,不知您是否可以,看在天下人的份儿上,当留情处,且留情呢?”   帘内之人并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聪慧的宛萍立即明白,是她自己太过天真了。   她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蹲身福了一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爷,看来您的心思,只怕是白花了。”   “如果杜宛萍的心性那么容易改变,那么,她跟俗常女子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爷——”   “没有什么可是,我并非三岁小孩儿,知道这世间很多事,往往非人力可以强求,走吧。”   小轿慢慢地走着,杜菀萍双眸微阖,靠坐在轿内,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在书院里的种种——青衫薄袖,隔窗相望,两情互悦。   也曾经暗暗在心里描绘过很多次,再次相遇时的情景,却也和真实发生的相差无几,她唯一庆幸的,是他的不曾改变,还是那样磊落,淡然,从容。   这一路行来,她多多少少听说过他的事,才知道他为朝廷,已经办了那么多事,身为书院夫子的女儿,她亦知书达礼,通晓诗文,因之,对于自己入京后的遭际,非但不觉失落,反而发自内心地觉得欣慰。   是的,她很欣慰,非常地欣慰。   思语,你是鲲鹏,原本就该展翅飞翔,你是栋梁,原本就该立于朝堂,除了祝福,深深地祝福,我,还有什么渴求呢?   ……   “修撰《洪览博书》?”   “对,大人。”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我朝自开创以来,天下人文纷萃,学研之风渐浓,但迄今没有一部要典,可将其述录,倘若因年代久远而失传,岂不可惜?倘若成此大典,一来可传诸后世,引为佳话,二来可为广大士子提供便利。”   “你此言,甚是有理。”严思语点头,“却不知此典中,当收录哪些书籍?”   “学生以为,此典大可不必拘泥于从前的一地一域,一门一派,经史子集之狭见,凡有利于修身养性,天下民生者,皆可全收,编撰成册,以供后人博览。”   “此话倒也有理,你不妨,将你心中所想写成条陈,本官会呈禀皇上御览,若皇上允诺,此议便可行。”   “多谢大人。”   严府中门大开,严思语坐堂议事,接待各方士子,直到日暮时分,院中人等才俱各散去。   略略吃了几口晚饭,严思语复进书房,看着案头上的一叠文书,心中欣慰,遂倾身坐下,细细研磨,将连日所得梳理成一篇奏折。   次日,在朝堂之上,严思语递上奏折,中言撰修典籍,兴建观书楼、博艺苑、铺设新的驿路网等数件大事,傅沧泓一边看,一边点头。   “卿家所言极日,”傅沧泓脸上流露出笑容,“朕皆准了,卿家可与六部商议,将奏折内所言之事,划归各个部门辖内,由卿家统筹。”   “谢皇上。”   不得不说,严思语这一道奏章,可谓是轰动了朝中上下,而严思语的威望,也空前高涨,凡他一言,皆可立行。   严府门前整日车马喧喧,人来人往,且不论捞不捞得着好处,总是想一睹本尊风采。   秦三元渐渐支应不开,这日晚间,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向严思语禀告道:“大人,您知道,小的只是个乡下农民,没有读过书,也习不得字,现在府中人来客往的,小的实在照应不过来。”   “嗯。”严思语点点头,“这个我也想到了,明日便发文,寻几名实诚可靠之人。”   ……   御花园里,夜璃歌站在一株牡丹前,细细地观摩。   “你最近,倒是显得越来越悠闲了。”   “这样不好吗?”   “嗯。”傅沧泓点头,“确实该这样,我也希望你这样,别太劳心劳力。”   “我不会。”女子转头,看着他嫣然一笑。   傅沧泓近前携了她的手,两人在御花园里慢慢地走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掠过他们的鬓角眉梢。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隔着一带子碧水,忽有筝弦之声,并着清婉的歌喉传来,夜璃歌不由伫住脚步,黛眉轻轻颦起。   傅沧泓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喜欢?”   “听这曲子,倒也有几分意思。”   “那我去让人瞧瞧。”   “不必了。”夜璃歌摆手,“人生种种际遇,自有分定,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倒难得,”傅沧泓微微浅笑,“你从前,似乎不是这样的。”   “是啊,”夜璃歌微叹——曾经,她也是强行逆天,所以才——   “好了。”见她眉宇间浮起几丝怔忡,傅沧泓心知,必然是触动了她脑海深处那些不好的记忆,遂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那咱们,还是随兴吧。”   两人并肩,继续朝前走去,但见沿湖一带,碧柳青青,颜色实在是可爱。   “沧泓。”   “怎么了?”   “近日在宫中乏闷,我想——”   “想到宫外逛逛,是吗?”傅沧泓立即道。   “嗯。”   “这值什么,等料理完几日朝务,我便陪你好了。”   夜璃歌听了,却并不觉得如何高兴,反而黛眉微拧——为何傅沧泓给她的感觉,是越来越缠人了呢?   她哪里省得傅沧泓心中的懊恼——一则确实不愿她单独一个人跑出去,怕她遇上什么麻烦;二则他确实也存着私心,那就是夜璃歌的美貌,实在太招人眼,要是一不小心又触到什么桃花运……;三则虽夫妻多年,他对夜璃歌的眷恋却有增无减,只愿她时时呆在自己身边,须臾不肯罢手。   “今日有江南来的新鲜莲藕,我们回去尝尝吧,啊?”   “嗯。”夜璃歌本想同他闹,可仔细一转念,又没什么可闹的,只得垂下眼眸,和傅沧泓一起折返龙赫殿。   “哥哥,你给我,你给我嘛。”   两人才进院中,便听得一阵嬉闹之声传来,夫妻俩遂站住脚,却见傅延祈在前,傅延妙在后,正沿着回廊追跑。   忽然,延妙脚下绊着门槛,一跤跌倒在地,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傅延祈赶紧折回去,一把将她抱起:“怎么样?怎么样?”   傅延妙却趁势夺过他手中的木风琴,破啼为笑:“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傅延祈这才松了口气,疼宠地拍拍她的脑袋瓜:“这个做好了,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只是还差一点。”   “你骗我。”傅延妙嘟起小嘴,把木风琴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地瞧,“这不很好吗?”   说完,她把口风琴放到唇边,连吹几声,却没有动静。   “什么破风琴嘛。”小延妙的嘴唇顿时嘟了起来。   傅延祈揉揉她的额头:“傻丫头,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还没有弄好呢。”   “哦。”傅延妙坐在地上,看着傅延祈把口风琴拿过去,用小刀敏捷地削了几下,再递还给她,“丫头,好了。”   “哦。”傅延妙点点头,再次接过风琴,放到唇边一吹,悠扬的乐声响起。   “怎么样?”   “哥哥,你好棒好棒。”   “你要是喜欢,哥哥以后再给你多做几个,啊?”   “嗯。”傅延妙点头,然后抬高下颔,“啪”地在傅延祈脸上亲吻了一下,傅延祈的脸顿时涨得血红。   “我们走吧。”夜璃歌并不愿惊扰他们,拉着傅沧泓走进内殿。   “你对祈儿那孩子,似乎很包容啊。”   “祈儿是个好孩子。”夜璃歌提起瓷壶,往杯里注满茶水,“我是真心喜欢他。”   “那么赞儿呢?他可是你亲生的儿子。”   “沧泓。”夜璃歌伸出一只手去,覆在傅沧泓的手背上,“我真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对祈儿,总是挑剔良多呢?”   “我,我,”傅沧泓目光微闪,“我只是,心疼你罢了。”   “那么我再告诉你一次,赞儿是我的孩子,祈儿也是我的孩子,在我的心里,他们都是一样的。”   刚刚走到殿门外的傅延祈,把她的话尽收在耳中,胸中像有温泉水,缓缓地淌过。   傅沧泓不再言语了,但却也半点不为夜璃歌的“贤惠”而高兴,他总是觉得,很久以来他总是觉得,在夜璃歌的心中,天下,大局,始终在他之上,这,似乎不该是一个女人的胸襟,女人不都是小肚鸡肠的吗?女人不都是爱无中生有的吗?女人不都是楚楚可怜的吗?为什么她的夜璃歌,却跟其他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是的。   夜璃歌不一样。   在她看来,天下女人为了一个男人而斗得你死我活,完全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大好年华,完全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为什么要把人生的希望,和一个男人绑缚在一起?   她沉稳。   她刚毅。   她果决。   需要决断的时候,她比任何一个男人更有魄力。   面对任何一件事,她指挥若定,声色不动,即使面对凛冽刀剑,也没有丝毫的怯色。   有的人面对灾难,会恐惧地大叫,会骇怕,会惊战,但有些人面对困难,却只会考虑,该如何解决。   傅沧泓很是怔然。   以至于午后回到御书房,脑子里还是在纠结这事。   严思语条理清晰地禀报事宜,傅沧泓安静地听着,但注意力显然很不集中。   “皇上?皇上?”   “嗯?”   严思语静静注视了他小片刻,已然注意到,皇帝的心神并不在这里,于是打住话头。   “你刚刚,说什么?”   “微臣已经和六部商议过,由工部拆迁城中的地王庙,修建博艺馆,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准。”   “微臣遵旨。”   待严思语离去,傅沧泓仍然觉得意兴阑珊,心里那种古怪,着实难以用语言形容。   后来他才明白,是失落。   是深深的失落。   是,不被重视的失落。   他不由回想起病卧床榻的那些日子,她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用无限深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个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是最快乐,最幸福的。   大概,世间男女之情,才是最难琢磨的吧,不见她(他)时,日日思,刻刻想,见到他(她)时,满口里的话儿难成一句。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有多想你,有时候纵然你在身边,我还是感觉不到你的心……   傅沧泓暗骂自己没出息,为什么婆婆妈妈比个女人还像女人。   可他偏是这样的没出息,他控制不了自己,也不愿控制自己,想她想得心痛,再也容不下外物。   傅沧泓大步流星地出了殿门,他觉得他要去找她,要把心里的话说明白,可在踏进殿门的那一刻,他又定住了——倘若自己告诉她,她会怎样呢?冷冰冰的不理自己?还是置若罔闻?   他其实多么希望,她能从殿门里奔出来,像只小鸟那样扑进自己怀中,让自己好好地呵护她,宠溺她,可是这样的事,一次都没有发生过,一次都没有。   “沧泓,沧泓。”   直到夜璃歌的声音响起,傅沧泓才恍惚回过神来:“璃歌。”   夜璃歌往他脸上瞧了瞧,已然心知其意——这个傻男人。   “沧泓。”她近前一步,轻轻地拥他入怀,于是,傅沧泓满腔的误怨顿时都化作了飞烟。   她细细地噬他的耳垂,嗓音低黯:“傻瓜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摇头。   “是累了,倦了,乏了?还是想我了?”   傅沧泓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便疯狂地亲吻起来。   第五百三十二章:舍弃   “你不知道,你折磨得人有多难受。”男人嘶哑着嗓音道。   “唔——”夜璃歌难得没有跟他犟嘴——这世上很多事,都有是非对错,唯独感情,是说不清楚的。   “很多时候,你非要折磨得人家难受,你才甘心,是不是?”   “有吗?”夜璃歌微微嘟起嘴。   “当然有。”傅沧泓狠狠地咬她,“你就像一只小母狼。”   “那你是一头公狼……”   两个人在帐内嘻嘻地笑,外头宫女宫侍们默然而立,鸦雀无声。   闹腾了大半日,夜璃歌才掀帐起身,坐到妆台前,拈起梳子,理着满头青丝。   傅沧泓走过来,接过梳子,替她挽髻。   夕阳淡淡的光芒从窗格子里照进来,使殿中的一切更加暖谧。   宝髻妆成。   傅沧泓拈起钗子,缓缓插入她乌黑浓密的发中,左右仔细端详,又伸手去蘸胭脂。   “我自己来。”夜璃歌一把拉住他的手,把那胭脂取了过来,自己挑了一点,对着铜镜,轻轻在脸颊上晕开。   “美吗?”   “很美。”   傅沧泓慢慢蹲下身子,深深地看着她。   夜璃歌心中忽然漫过几丝异样,那是她从来没有体会的。   令人惊奇的感觉。   她不由抬手,轻轻地将他拥住。   偎在他怀中,她忽然轻轻地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   “没有。”夜璃歌摇头——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控制自己的感情,习惯了面对各式各样的危机,习惯了瞬息之间洞察人心,然后急速地作出决断,正是因为这份魄力和胆量,才让她得以从重重危机中杀出,辅佐傅沧泓成就霸业。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心里,确实比起一般女子,要少很多的柔情。   在腥风血雨之中,任何的感情,都是多余的。   情爱之所以令人难舒难离,应当就是因为它的缠绵悱恻吧。   只是,欲成霸业,就必须得有所舍弃。   ……   凤鸣十一年。   博艺馆动工,《洪览博书》开始编撰,各地士子云集京师,朝堂上下人才济济。   外朝通达,内宫和睦。   “哥哥,你在看什么啊?”   小妙儿走过来,扯了扯傅延祈的袍摆。   “我在看——凌天阁。”   傅延妙举眸望去,却见高高耸立的凌天阁,直插入云霄之中,几只鸟振翅飞过。   “哥哥,凌天阁上有什么啊?”   “咱们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凌天阁那么高,咱们能上得去吗?”   傅延祈蹲下身子。   “哥哥?”   “我背你上去。”   “哥哥你真好。”傅延妙张开双臂,趴在傅延祈后背上,傅延祈背着她,施展轻功,动作迅速地攀上凌天阁,直至顶层,方才将傅延妙放下。   “哇!”傅延妙不禁叫出声来,“哥哥,这儿的风景可真美。”   “是啊。”傅延祈点头——确实很美,壮丽河山尽收眼底,让人心中顿生波澜。   “哥哥——”傅延妙伸手,指着不远处的龙极殿,“那就是父皇上朝的地方吧?”   “嗯。”傅延祈点头。   “哥哥,你可不可以带我去那里啊?”   傅延祈摇头。   “为什么?”傅延妙不满地嘟起小嘴,“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傅延祈并没有答话。   他并不想告诉她,不能带她去,因为她是个女儿之身,纵然她不是女儿身,那个地方,离他们仍然很遥远。   虽然他是郡王,虽然他是皇长子,虽然宫中上下都瞩目,他将是未来的储君,但是,随着年龄的成长,傅延祈的心性也越来越坚定,他虽然无时无刻都在向往着那个位置,却拼了命地克制自己。   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   父皇不喜欢自己,朝廷中的大臣们,后宫的上下人等,对于他的出身——出身,那是他傅延祈今生今世的耻辱。   虽然他深爱自己的母亲,可是自己的母亲,始终名不正言不顺,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个男人。   他感觉,自己和他,不像父子,更多的,像是对手,在暗中较劲的对手。   那个男人隐隐地希望他强大,可似乎又忌惮他强大。   “哥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傅延祈摇头。   “哥哥,你不开心是吗?如果不开心的话,我们回去吧。”   傅延祈怔了怔,忽然蹲下身子,握住傅延妙的手:“妙儿。”   “嗯?”   “你喜欢哥哥吗?”   “当然了。”傅延妙用力点头。   “那么,无论将来,哥哥做了什么,你都不会责怪哥哥吗?”   “哥哥?”傅延妙的双眼里充满疑惑——哥哥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回答我。”   “哥哥,你弄痛我的手了。”傅延妙不满地嘟起嘴,抽回自己的手。   傅延祈眼里闪过丝失落——他疯了,他真是疯了,才会在这样一个小丫头身上寻找安慰。   是自己懦弱?还是害怕?害怕这宫禁森严,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会是一个人吗?没有人能够相信,没有人能够依赖,没有人……   会吗?   下意识地,傅延祈从怀中掏出枚玉扳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收起。   心,就那样安定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了,他还有他自己。   他,还有他自己。   他会为自己活着。   傅延妙当然不会懂这些,她只是觉得,今天的哥哥好奇怪,真地好奇怪。   ……   “祈儿?”   夜璃歌走进院子里时,却见傅延祈站在侧殿前,呆呆地看着那扇木门。   “祈儿你这是?”   “母后,你说这世间,有没有永远不变的感情?”   “嗯?”   “母后,你和父皇,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对吗?”   “祈儿?”   “我只是……胡思乱想罢了。”终于,傅延祈涩然一笑,转头朝院外走去。   “祈儿。”夜璃歌叫住他,“你是不是在想念青璃。”   “嗯。”傅延祈点头,“母后,你相信吗?大概这世间,只有他对我的感情,是永远不变的吧——只有当两个人之间,不搀杂任何的利益关系,感情才能长久,母后,我很想要这样的一个朋友。”   夜璃歌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今年才多大?十二岁,怎么会有如此深重的心思?   “祈儿,你——”   “母后,从前,祈儿一直不想说,也一直不愿意说——母后您知道,祈儿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在冷宫里长大,冷宫是什么地方,母后应该很明白,那个时候,除了母亲,还有……再没有人多看祈儿和母亲一眼,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只是每日里惶恐不安地躲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堵墙之外,就是金碧辉煌的皇宫,可是祈儿知道,那个地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母亲……”   夜璃歌忽然觉得手足有些发凉,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孩子——他和他的母亲,都是她和傅沧泓情感纠葛的间接受害者。   人世间很多事,往往无法用对与错来评判——当初纪飞烟想借着傅沧泓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纪家没落的命运,这原本无可厚非,而傅沧泓对她……   “你恨我吗?祈儿?如果没有我,或者今日站在这里的,便是你的母亲,而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傅延祈浑身一震,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他恨她吗?   答案是,不。   因为她,在他还未习得恨是什么的时候,就用一种温柔的感情,掳获了他的心,他留恋这种感觉,非常地留恋。   “母后……那您,为什么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难道看到我,不会令你想起母亲,想起那段痛苦的过往吗?每个女人,对于感情,不都是自私的吗?”   “不是那样的。”夜璃歌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到他的肩膀上,“祈儿,将来长大了,你会发现,人世间很多事,都比男女感情来得重要。”   “是吗?”   “是,尤其是对一国之君而言,他绝对不能被自己的感情所束缚和影响,否则,就会招致亡国亡身的命运。”   “那么父皇呢?母后,他那么爱你,可仍旧得到了天下,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吧?”   最幸福的男人吗?   夜璃歌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许,现在全天下的人都会觉得,傅沧泓是最幸福的男人,是最成功的男人,没有人看见,过去的那一场场腥风血雨,生死两难,所有的疮痍,都已经被时间抹平,剩下的,只是一条看起来光辉灿烂的大道。   似乎他是一步登天,便做了皇帝。   似乎他是天之骄子,终于坐拥四海。   那些事,那些挣扎、痛楚、伤害,说给任何一个人听,都再没有人相信。   而年仅十二岁的傅延祈,他,懂吗?   “母后?”   “祈儿,不管将来如何,珍惜眼前的一切吧,如果你想念青璃,可以随时出宫去看他。”   “母后。”傅延祈忽然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孩儿只想知道,这世间有没有比权利富贵,更值得追逐的东西。”   夜璃歌默了一瞬,才道:“有。”   “那是什么?”   “心。”   “心?”   “对,你自己的心,人心就像宇宙,很多事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很多。”   “孩儿明白了。”   拖着长长的裙裾,夜璃歌慢慢地走开了——祈儿,你真地是明白了吗?或许你什么都没有明白,你只是困惑,你只是对这世间很多事,感到困惑。   ……   “璃歌。”   刚刚迈进大殿,傅沧泓满含喜悦的声音便传进夜璃歌耳中。   “嗯?”   “快来看看,这是侍讲院撰写的《洪览博书》初稿,你瞧瞧如何。”   夜璃歌近前,拿起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书稿,捧在手里,翻开来仔细瞧了瞧,但见字字珠玑,所列名录十分地清晰,而且每一个论点都引证充足。   “不错。”夜璃歌点头,“只要他们认真校对,再加以刊印,推发全国,足称伟业。”   “连你都这么说,”傅沧泓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来侍讲院这一次,确实是下足了功夫,朕要好好地褒奖他们。”   “臣妾还有个建议。”   “你说。”   “想来编撰此书的讲士们,都是饱学之士,何不让他们留在京师,继续为国效命呢?”   “嗯。”傅沧泓点头,“这一层,严思语定然也顾虑到了,朕想他一定会有所安排。”   放下书册,夜璃歌绕着圆桌来回走了一圈:“如今天下之事,桩桩件件,皆往正轨上行运,但愿盛世久长,天下人人,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   “有朕在,你的良愿,一定都可以化成现实。”傅沧泓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语气十分坚定。   第五百三十三章:嫉妒   锦帐低垂。   夜璃歌微侧着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心里一时静极。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轻轻从傅沧泓身旁绕过,落到地面,穿上金丝软履,走到妆台边。   挽好发髻,戴上珠钗,正欲起身时,一只手忽然按落在肩头,他俯下身子,细细地吻她,带着某种缠绵不尽之意。   “去上朝吧。”   “我想陪陪你。”   傅沧泓索性将她抱起,走到旁边的软榻上,沉身坐下,拿起她的手,细细把玩着。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些癖好?”   “我一直都有的,你不知道吗?”   “哦?”   “对你,我总是有使不完的劲。”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笑他矫情,可是今日,她却深深儇入他的怀中。   直到曹仁在外边催了三次,傅沧泓方才放开她,起身去了,走到殿门边时,还回头眷眷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娘娘。”姣杏儿悄步走前,压低着嗓音道,“话说,皇上对您,还真是深情呢。”   “怎么?”夜璃歌斜了她一眼,“小丫头思春了,是不是想着出宫,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姣杏儿脸上不禁飞起几抹红霞。   “瞧瞧你,被我说中心事了吧。”夜璃歌难得地打趣她。   姣杏儿只好勾着头,揉弄自己的衣角。   “说吧,看上哪个小伙子了?本宫替你做主,好歹,你跟了本宫这么些年,一份嫁妆,本宫却是给得起的。”   “娘娘……”姣杏儿越性,撒起娇来。   “你真不肯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娘娘,要是奴婢说了,您真地,不会责罚奴婢?”   “不会,当然不会。”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奴婢,喜欢上了建福宫的侍卫统领。”   “建福宫?”夜璃歌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并没想起这么个人,转念道,“那他呢?他对你可有这心思?”   “嗯。”姣杏儿通红着小脸点头。   “既这么着,找个合适的时机,你且把他引到我这里来,本宫给你仔细瞅瞅,倘若合适,就……按你的意思办……”   “可是奴婢,奴婢舍不得娘娘。”   “有什么舍不得的?一个姑娘家,终归是要嫁人的,既然有了可心的人儿,那就嫁吧,难不成,你还能一辈子守着本宫?”   “如若娘娘肯答应,奴婢,奴婢倒真想一辈子守着娘娘。”   “嗯?”   “娘娘,是天下最尊贵,最骄傲,最杰出的女子,跟着娘娘这些年,奴婢也长了不少的见识,而且宫中上下,无不对奴婢尊奉有加,要是出了宫……”   “怎么?你担心他欺负你?”   “他我倒不怕,只是怕他家里人……娘娘您是知道的,现在外面的世界,可还是男人说了算。”   “没错。”夜璃歌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如今这个世界,确实仍然是男人说了算,也难怪你有这份担心,这样吧,你且只管嫁去,若真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可以随时回宫里来。”   “娘娘,真的?”姣杏儿的双眼顿时亮了。   “当然。”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你聪敏、机警、能干,一时离了你,本宫还真不习惯,所以啊,你只管收起你那些心思,不必想得太多,放开胆子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吧。”   “谢娘娘。”姣杏儿蓦地跪倒,冲着夜璃歌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再站起身时,眸中已经有了星莹泪光,“自打奴婢来到这世上,还从未有人,对奴婢这样好过,奴婢来生,来生的来生,都要跟着娘娘。”   “你啊。”夜璃歌也难得动情,走过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傻丫头,别说这样的话,咱们能在世上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你出宫以后,只要记着,脚踏实地地做人,相夫教子,本宫也就安心了。”   “娘娘,”姣杏儿脸上浮起几许俏皮的笑,“这可不像是您会说的话。”   “怎么?”   “娘娘您应该说,出宫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依靠自己,要坚强,要勇敢,要为自己的未来争取。”   “你呀。”夜璃歌不禁在她的额头上戳了一指——“我不这样对你说呢,实在是因为,争强好胜原不是女儿家份内之事,若你家男人精明能干,何须你强出头呢?倘若他不能干,又怎能入你的眼?”   主仆俩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各自觉得甚是开怀,眼瞅着外面的天色渐渐地黑了下去,姣杏儿方才退出,前往御膳房传膳。   却说几日之后,姣杏儿果然把那侍卫统领领来,让夜璃歌过目。   确实是个敦厚的男子,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如何出色,只是眉宇间浮动着一股精气,要比傅沧泓,自是万万不能,但放在普通男子中,却也说得过去了。   “姣杏儿,你且先下去,给本宫沏壶香片来。”   “是,娘娘。”姣杏儿侧身施个了礼,徐步退下。   夜璃歌这才坐直身体,定定地看着那男子:“你叫,谢敬安是吧?”   “是,娘娘。”   “你和姣杏儿,是何时认识的?”   男子的神情微微变得扭捏起来,好半晌才细沉着嗓音道:“回娘娘,卑职认识杏儿,已经,已经很久了……”   “哦?”夜璃歌眉梢微微朝上一挑,“想不到这丫头,嘴倒是挺紧的,竟从来没有跟本宫提起过。”   “从前,只是卑职单相思,姣杏儿,却是两年前,才对卑职上了心。”   “哦,你会对姣杏儿好吗?”   “自然。”   “会一辈子疼她爱她,保护她吗?”   “自然。”   “永远只爱她一个吗?”   “自然。”   “好吧,”夜璃歌微微点头,“谢敬安,本宫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在本宫面前说过的话,倘有违背,本宫一定重责不饶!”   “是!娘娘。”   姣杏儿捧着托盘,站在殿门外,静静听着殿内的一切,只觉胸中股股热潮漫过。   娘娘,娘娘,您待奴婢如此情真,奴婢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一二。   “十日后,本宫会安排你们成婚,你且回去,等待好消息吧。”   “谢娘娘。”许敬安重重叩了一个头,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退了出去。   夜间。   “听说,你把姣杏儿,指给建福宫的侍卫统领了?”   “嗯。”夜璃歌抬手摘下耳钉,轻轻点头。   “她可是服侍你的大宫女,她要是嫁出宫去了,这后宫里的事,谁管?”   “宫女里面还有几个伶俐的,我都相中了,你只管放心。”   “我也是怕你累着,这样,倘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我让曹仁帮你挑几个来。”   “这倒不必,要说曹仁,这奴才也挺中心的,服侍你这么些年,半点差错也没有,还是让他别太操劳了。”   “你啊,倒是挺体贴这些下人的。”   夜璃歌轻轻叹了声,并不言语。   ……   “你们听说了吗?姣杏儿姑姑要嫁人了。”   “她嫁人,你高兴个什么劲?难不成,你也想找个小女婿,赶快嫁出去不成?”   “呸,瞧你这小蹄子,也不知道害臊,我是说啊,姣杏儿姑姑这一走,那龙赫殿总管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吗?”   “这倒是,内宫总管,谁不羡慕?还能沾沾皇后娘娘的光,走到哪里,都受人奉承讨好。”   “可娘娘是什么人?一般的宫女,哪能得到她的赏识?”   “是啊是啊,真不知道,咱们这一群姐妹里头,谁有这样的好运。”   “不如,咱们说好了,将来无论谁升了职,都要互相提携,千万不要忘了从前的情分。”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却有一道影子,孤孤单单地隐在黑暗里。   “宣谕。”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长唱。   宫女们顿时个个身形挺得笔直,屏声静气,一动不敢动。   “谁是明姑啊?”   “明姑?”宫女们面面相觑——怎么会是她?   “奴婢在。”   “跟咱家,到龙赫殿走一趟吧。”   待明姑一去,宿房里顿时炸开了锅:“皇后娘娘把明姑召去了?奇怪,怎么会是她?”   “对啊,明姑平时看上去,不声不响地,只知道埋头做事,皇后娘娘怎么会挑中她了呢?”   “论家世论才貌,怎么也轮不上她啊……”   “怎么也轮不上她啊……”   ……   “你就是明姑?”   “回娘娘的话,是。”   “且抬起头来。”   立下玉阶下的女子抬起头。   那是一张长相普遍,且不施任何胭脂水粉的脸。   “这宫里的女子,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你为什么却素面朝天?”   “奴婢,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奴婢家世不好,上无兄长扶持,下无幼弟可以顶立门户,后来,后来奴婢听说了娘娘的事,故此托人寻了门路,想方设法进宫里来,就是想跟在娘娘身边,长一些见识,将来出宫后,就算不嫁人,也可以自谋一条生路,自食其力,故此,奴婢觉得,这容貌丑与美,倒在其次了。”   “你是这样想的,倒也难为你了。”夜璃歌轻轻颔首,“本宫见你平时为人谨慎,做事认真仔细,倒也是个可造之材,如今,便给你机会,跟在本宫身边。”   “奴婢遵命!奴婢叩谢娘娘隆恩!”   “且慢。”   “……”   “既要做本宫的人,就必须明白本宫的规矩,本宫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管什么时候,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帮的事,不能做,不可偷鸡摸狗,不可贪小便宜,不可乱嚼舌根,不可搬弄是非,不可搀和宫中任何权势斗争,对本宫和皇上,必须绝对忠心,如有违誓,不得善终!”   明姑当即跪下,举起右手,一字不漏地将夜璃歌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嗯。”夜璃歌点点头,“你此番回去,必定会受到昔日一帮姐妹的责难,记住,千万要好好地化解,不要让她们心中添了积怨,否则对你将来做事,将相当的不利,当然了,如果有那些着实不听使唤的,你也可以使用霹雳手段,明白了吗?”   “是,娘娘。”明姑蹲身行礼,退了出去。   ……   再次回到宿房的明姑,已是一身崭新装束,昔日与她同房的宫女们虽然心里不服,却并没有人敢流露出来,反而屏声静气,垂手而立。   “我知道,对于我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的,你们必定个个心存不满,我明姑在此,只想说一句,在宫里做事,就得遵守宫里的规矩,我虽然会惦念着从前姐妹们的情分,但是倘若有谁故意犯在我手里,我也一定重责不饶!”   “谢总管教诲,奴婢们记下了。”   “嗯,”明姑点点头,“那今日就散了吧,你们从前做什么,从今以后也照原样,我会随时抽查。”   “是,总管。”   两名宫女从宿房里出来,拿着扫帚和竹箕子,直到走出老远,其中一名宫女才道:“瞧她那得意的模样,这才攀上高枝不到半刻光景呢。”   “嗳,”另一名宫女凑到她耳朵边,压低嗓音道,“你说,要是咱们故意给她捣点乱,让她在皇后娘娘跟前出丑,她会不会,被打回原形?”   “这——”另一名宫女赶紧摇头,“这不好吧?要是被人发现了……”   “这儿就咱们两个人,怎么会被发现?”   “可是,你说这乱怎么捣?”   “对了……”两个人藏在墙根子底下,咕咕哝哝说了好一阵儿,终于拟出一条“妙计”。   第五百三十四章:心虚   “你们快来看,快来看啊。”   一大清早,庭院里忽然响起阵喧哗。   “吵什么吵?”曹仁黑沉着一张脸走来,“你们的胆子……”   他正想训斥那帮宫女,两眼忽然瞪得老大,呼天抢地地叫唤起来:“哎哟哟,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   却说庭院里,那几棵琼花树,不知为何,树叶儿竟掉了一半,剩下的也是片片枯黄。   “我的天啊,”曹仁绕着树,像只猴子似地跳来跳去,“这可是娘娘最喜欢的琼花树,怎么会弄成这样?”   立在一旁的宫女们个个噤声,没有一人敢言语。   “明姑呢?明姑在哪里?”   “明姑总管,一大早去御膳房了……”   一名宫女怯怯地答道,话未说完,明姑已经提着食屉,和另一名宫女走进院中,乍然看见院中的情形,也是一惊。   “明姑,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如今可都是归你照应,这才开始一天,怎么就成这样了?”   很快,明姑便平复自己的情绪,把食屉放到石桌上,什么都没说,迈步走到树下,拈起一片叶子仔细查看。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威严的声音忽然响起。   “拜见皇上,拜见皇上。”所有人等立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傅沧泓的目光越过众人的头顶,落到那几株琼花树上,倏然变色:“你们这群奴才,好大的胆子!”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如此雷霆大怒,众人一齐屏声静气,院中一时安静到了极点。   “怎么了?”   夜璃歌柔和的语气,适时抑住傅沧泓的怒意。   “歌儿,你怎么出来了?”   “听见外面吵……”   夜璃歌也看见了,但她的表现,却十分地镇定,收回视线,她的目光扫过一众宫侍,最后落在明姑头顶:“明姑,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情,娘娘可否容奴婢仔细查看?”   若是寻常的宫侍,定然已经吓得昏死过去,这丫头,倒是有胆色。   “当然可以。”夜璃歌微微眯了眯眸,“你且平身吧。”   “谢娘娘。”明姑站起身来,再次走到琼花树下,一会儿抓起把沙土,凑到鼻边细闻,一会儿拈起落叶细看,良久方才重新走回夜璃歌面前,蹲身行礼,“奴婢蠢钝,实在查不出,这琼花树因何枯萎,还请娘娘责罚。”   “哦?”夜璃歌眸色微沉,“既如此,那便免去你内宫总管之职,罚去禁室面壁思过六日,不许吃饭,不许喝水。”   “奴婢遵命。”   “曹仁,把她带下去吧。”   “是,娘娘。”   及至明姑被拖出院子,夜璃歌的目光环视一圈,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名宫女淡淡挑起唇角,略显得意。   “都退下吧。”   “奴婢/奴才遵旨。”   众宫侍这才敢起身,鱼贯退去。   “想不到,这大清早的,便出了这样的事,惊扰你的好梦。”傅沧泓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略带歉意地道。   夜璃歌摇头:“这些内廷琐事,我自会处理,你无须忧虑,且用了早膳,上朝去吧。”   却说曹仁已然折了回来,亲自捧过食盒,揭开盖子,将里面的点心、香粥、精致小菜一一取出,整整齐齐地搁在石桌上,傅沧泓正要举筷食用,却被夜璃歌一把摁住:“慢。”   “嗯?”傅沧泓转头看她。   夜璃歌自己拿了另一双筷子,从每碟里都挟起一筷来,先尝了尝,方点头道:“可以了。”   “璃歌,你这也——”傅沧泓眸中浮起丝痛色——纵然有什么危险,也该他试才是。   “我百毒不侵。”夜璃歌只说了五个字,便把傅沧泓腹中的疑虑给压了下去,他慢慢吃着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膳罢,曹仁撤去盘盏,夜璃歌因道:“沧泓,你快去吧,别让百官们等急了。”   “嗯。”傅沧泓起身,在曹仁的服侍下,朝龙极殿而去,心里却越想越不是滋味,穿过甬道后,停了下来。   “皇上?”   “你去,着几个得力的内侍好好儿盯着,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   “是。”   ……   夜里。   宿房里一片寂静。   红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就是昨夜因心生嫉妒,想要整治明姑的宫女之一。   今日,明姑果然受到惩治,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异常地慌乱。   终于,她忍不住,悄悄下了地,走到另一名宫女的床边,用胳膊肘撞撞她:“喜珠,喜珠。”   喜珠睡得正香,冷不防听见有人叫她,很不耐烦地道:“谁啊,半夜三更瞎嚷嚷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   “喜珠,我是红蕊。”红蕊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说,昨天夜里咱们做下的事——”   “嘘——”喜珠这下算是彻底醒了,一把紧紧捂住红蕊的嘴,拿眼使劲瞪她,“你做死啊?”   “可是……”红蕊把嗓音压得极低,“我这心里慌得很,你说娘娘,她那么精明一个人……”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咱们俩打死不承认,谁都没有办法。”   红蕊沉默了。   仔细一想,可不是这样?   这宫里头,有谁会知道,事情是她们做的?再则,她们平时跟明姑,也并无交恶。   “去睡吧。”喜珠轻轻推了红蕊一把。   不得不说,喜珠的话让红蕊的心平复下来,于是,她回到床边,往枕上一靠,片刻功夫便呼呼地睡去,倒是喜珠自己,却被红蕊的话搅乱了心神——其实,喜珠之所以和红蕊一起“谋害”明姑,自然有她的盘算——从前姣杏儿在时,她跟姣杏儿是走得最近的,也曾得过夜璃歌几回赏赐,因此她心下忖度着,若姣杏儿去了,升任总管的自该是她,不然,也得一个掌事的职位,哪晓得明姑升任总管后,对昔日的姐妹却并无半分提携之意,反而有意远离,她的“居高临下”,确实引起了众宫女们的不满,所以今日院中之事,并无半个人,为明姑说话。   只是——   喜珠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很不踏实,尤其是当夜璃歌的目光,扫过她脸庞的那一刻,她居然有种通体发寒的感觉。   这位皇后娘娘,平日里是不怎么打理事务的,从前的宫务,也多半是姣杏儿在操持,姣杏儿能干,且极会拉拢人心,所以宫女中很是平静——大家都知道,要想指望凭借相貌,飞上枝头做凤凰,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安安心心地领着每月五两银子的俸禄,准备将来出宫嫁人。   但喜珠不这么想。   民间的清苦生活,她从小已经过惯,所以,她也期盼着,自己至少可以像姣杏儿那样出人头地,将来被皇后赐婚,那是多大的风光荣耀?就算进入夫家之后,也断断没有人敢瞧不起。   按说,这丫头的盘算也不错,若她踏实勤进,没准儿还真能得到夜璃歌的赏识,只是,只是她对明珠,确实心怀不忿,故此把脑子动到了旁路上。   喜珠自己当然不会觉得那是什么错,在她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姣杏儿,也未必事事干净,经常是抢其他宫女在夜璃歌面前的风头,才让自己的位置稳若泰山。   喜珠这样想着,一颗心缓缓沉淀,慢慢合上双眼。   清晨,一阵密集的鼓点将宫女们从梦中惊醒,宫女们不知发生了何事,胡乱穿上衣服,匆匆跑出,却见石阶之上,夜璃歌一身凤袍,端然而坐。   “参见娘娘,参见娘娘。”宫女们赶紧乱七八糟跪了一地,冲着夜璃歌连连叩头。   “因明姑失职,从今日起,由本宫监督你们,完成宫内各项事务,张俊,且将本宫拟好的条呈,分发给她们。”   “是。”   夜璃歌身旁走出一名宫侍,手捧一叠宣纸,徐步下阶,按照上面标好的名字,将宣纸一一分发给各宫女。   “现在,你们且仔细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问。”   宫女们各自展开手上的宣纸,仔细看时,见上面不仅有字,还有图,那些不识字的宫女,也都明白各自的事务了。   “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   “那就去干活吧。”   宫女们起身,各自忙碌起来。   “红蕊。”   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红蕊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宣纸飘落于地,她赶紧弯腰拾起,忙不溜地转回:“娘娘,奴婢在。”   “戌时,等她们做完了,你便逐一检查,登记回禀。”   “这——”夜璃歌的话,让红蕊大出意外——监察之权,向来都是总管职掌。   “有什么疑问吗?”   “没,没有。”   “那就去吧。”   等宫女们散去,夜璃歌这才起身,回到寝殿里。   其实,对于宫女们当中发生的事,她早已洞若观火,只是不想明着处理。   跟她玩心机?这帮丫头,还真是胆大。   忙碌一天后,整个内宫门窗整洁,一切井然有致,红蕊按照夜璃歌的吩咐,一处处仔细查验,若有纰漏处,立即命宫女们补救。   宫女们累了一天,回到宿室时,个个腰酸背痛,难免有怨言。   “想不到,明姑总管一去,由皇后娘娘亲自掌管,活儿比从前多了一倍,以后要是天天这样,咱们该怎么活啊。”   “是啊是啊。”一帮宫女忍不住附和道。   “红蕊姐,”另一名宫女又道,“皇后娘娘让你监察咱们,是不是,准备升你做总管?”   “我只是暂代。”红蕊的面色却很平静。   “我在想,明姑总管在禁室里被关六天……会怎么样呢?”   “六天不吃饭不喝水,你们说,会不会死人啊?”   “是啊是啊,明姑总管真可怜,才当上总管一天。”   “谁让她那么轻狂,照我说,活该。”   “话可不能这么说,明姑总管平时对你们,也算不错,她吧,个性是倔了些,可从来不耍手腕,也不在背后嚼人舌根子,不像某些人,花花肠子老多了,就怕自己吃亏。”   宫女们七嘴八舌,越说声音越大,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梆响:“吵什么吵?这都深更半夜了,还不睡觉?”   宫女们这才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打着哈欠,钻进被窝里。   夜深人静,月亮升上半空,清圆清圆的一轮,   “吱呀”一声,宿房门隙开一条缝儿,闪出道小小的影子,沿着石甬子路,直飘到假山后面。   这儿,应该安全了。   红蕊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选了块干净的石头,侧身坐下,将双肘支在膝头上,手掌支着下巴,抬头望着空中的月亮,开始想心事。   阿娘,阿弟,乡下的屋子,这一切,似乎都变得很远很远……   第五百三十五章:女官   “红蕊姐。”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红蕊猛地惊了一跳,她蓦然侧头,恰好对上瓶儿那张尖瘦的脸。   “你怎么也出来了?”   “睡不着。”瓶儿说着,也在她身边坐下,学她的模样,露出很忧郁的神情,抬头望着天空。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红蕊姐,你想家里的人吗?”   “不想。”   “为什么?”   红蕊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没有言语。   她确实不想家里人——因为家里穷,爹爹收了州衙十两银子,把她卖进了皇宫。   她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自己生下来就是贱命。   身为女儿家已经很苦了,偏生还是个穷家小户,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天起,她就告诉自己,红蕊,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了,爹管不了,娘管不着。   “红蕊姐。”瓶儿似乎是体悟到了她的心境,偏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咱们都一样,是伺候人的命。”   “也不能这样说。”红蕊黑莹莹的双眼里,映着月亮的影子。   “红蕊姐。”   “嗯?”   “我觉得,你很奇怪。”   “怎么奇怪了?”   “你的心里,好像总是装着很沉重的事,红蕊姐你在想什么呢?”   红蕊也觉得,说不出来。   她在想什么呢?   “红蕊姐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官,帮助皇后娘娘处理后宫之事吗?”   女官?红蕊双眼一亮,可是那光芒却很快黯淡下去——女官,只是听说过,至于在北宏的皇宫,是从来没有的。   纵然后宫现在由皇后娘娘主持,但看皇后娘娘的意思,并不想设置什么女官,他们这些宫女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难不成,真地只有老死宫中,或者,等着出宫嫁人?   嫁人?   一想起自己在乡下那个破破烂烂的家,红蕊的心就一阵纠结——她甚至忍不住想仰天大吼,苍天啊,你为什么不长眼,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里,每时每刻都有机会出现,就要看你是不是能抓住这些一闪而过的瞬间。   红蕊有些扭曲的表情,让瓶儿怔了一下,她敏感地觉察到,红蕊心中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跃跃欲试,使得她跟其他宫女有很大的不同。   “红蕊姐,皇后娘娘今天不是让你管事了吗?”   “你不懂。”红蕊有些烦躁地推开她,站起身来——她心知,皇后这么安排,肯定有深层次的原因,但是她还形容不出来。   心思简单的瓶儿确实不明白,她不明白红蕊到底在苦恼些什么——大家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红蕊只要也如此,不就行了吗?   她打个呵欠,揉揉双眼:“红蕊姐,我要回去睡觉了。”   红蕊没有理她,而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瓶儿走了,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红蕊抬头看着月亮,眼里忽然开始大滴大滴地掉泪。   “哭,呵呵,我还没哭呢,你倒是哭上了。”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红蕊迅速拭去腮边泪水,蓦地转头。   “你今天干的那么卖力,是想在皇后娘娘面前出风头吧。”   红蕊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红蕊我可告诉你,我花那么大心思挤走明姑,并不是想把内宫总管的位置留给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要抢我的风头?”   “我没有抢你风头。”红蕊表现得异常平静。   喜珠自然不肯信她,重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音。   红蕊并不想跟她争执些什么,转身欲朝宿室走去,却被喜珠一把摁住肩膀:“红蕊你可给我听好了,别想在背后耍什么花招,否则——”   红蕊懒得理她,一甩肩膀,独自走了。   ……   第二天,夜璃歌让众宫女依然各负责各人份内的工作,仍旧安排红蕊做最后督查,倒也相安无事。   第三天,一名宫女不小心摔碎了一只御花瓶,按宫中规矩,是要打一顿,克扣三个月月例的,小宫女跪着向红蕊求情,红蕊一时心软,便把这事给瞒了下来,哪晓得到了第二天,另一名宫女却把这事在夜璃歌面前抖了出来,指责红蕊包庇营私。   “红蕊,可有此事?”   “齐禀娘娘,确有此事。”红蕊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并不欲隐瞒。   “既然如此,你可愿受罚?”   “奴婢认罚。”   “嗯。”夜璃歌点头,“那么,本宫便扣你半年的月例银子,并罚到浣衣局做苦力,你可愿意?”   红蕊的脸瞬间苍白,嘴唇蠕动,哆嗦了很久,仍然没能答出一个字来。   “怎么?无话可说了?”   红蕊委屈得泪珠子直在眼里滚来滚去,却咬着嘴唇始终一言不发。   “来人,把她带下去。”   众宫女们面色各异,只是言行举止间,愈发地小心翼翼,夜璃歌端起茶盏慢慢喝着,于不动声色间,已然将所有的迹象尽收眼底。   黄昏时分,一卷凉席从禁室里抬了出来,匆匆穿过御花园,朝皇宫角门走去。   几个藏在树丛后的宫女们看到了,怕得浑身发抖。   夜里,宿室里响起细细的哭声。   “今天被抬出去的那个,是不是明姑啊?”   “明姑,明姑她怎么了?”   明姑怎么了?   众人俱各怀着鬼胎——被送进禁室,能有什么好下场。   “睡吧。”终于,有人轻轻地道。   喜珠躺在枕上,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却总是闪现着明姑和红蕊的身影,往日,她们虽说不上如何好法,但也不至于你死我活,况且,凭空害死条人命——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凉风,喜珠顿时浑身发麻,赶紧扯过被子,把自己牢牢地裹住。   天亮了。   众宫女们梳洗齐整,聚在院子里,夜璃歌照常升座理事。   “你们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个个无精打采?难不成,是本宫虐待你们了?”   “请娘娘恕罪。”众宫女们齐齐跪下,冲夜璃歌叩头。   “也罢,要是觉得累着了,本宫今天放你们假,都回屋去吧。”   要是往常,宫女们定然欣喜异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却依然个个蔫头搭脑。   “散了吧。”   众宫女们这才站起身,各自离去,忽然一个小宫女跑回夜璃歌面前,满脸泪痕地道:“皇后娘娘,明姑她,明姑总管她是不是——?”   夜璃歌将手里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搁:“这话,是你该问的吗?”   两个宫女匆匆跑来,按住小宫女:“青雯,你找死啊?”   小宫女自知失态,刷地白了脸,被两名同伴给拖走了。   接下来几天里,宫女们都异常地安静,再没有人敢搞小动作,直到十天后——   “后宫总管之位,不可久悬,所以本宫打算,在你们当中再挑选一人,不知道你们,有谁愿意担任此职?”   宫女们个个屏声静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言语。   “怎么?难道你们都不愿意,倘若如此——”   “娘娘,奴婢愿意。”   却说宫女堆里,徐步走出一人。   “你,”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喜珠。”   “嗯,模样倒也干净,识字吗?”   “齐禀娘娘,奴婢自小跟着家兄读书习字。”   “来人。”   “奴才在。”   “且取文房四宝来,让这丫头写两个字,给本宫瞧瞧。”   “是。”宫侍答应着离去,不一会儿捧着文房四宝重新走回,递到喜珠跟前,喜珠先向夜璃歌施了一礼,才拈起笔来,仔细想了想,在宣纸上写下一首七律,自己觉得很满意,这才搁下笔,退到一旁。   “确实不错,字体飘逸,笔法灵透,果然腹藏诗书。”   “谢娘娘夸赞。”喜珠侧身福了一福,脸上难免浮起几许得色。   “其余人等退下,喜珠,你留下。”   “奴婢们告退。”   摒去所有人,夜璃歌方才起身,慢慢地走到喜珠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喜珠先时的高兴,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   “现在没有人,可以告诉本宫,你心里真实的想法了吧。”   “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不明白?”夜璃歌唇角微微勾起,“喜珠,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本宫喜欢什么样的人,不喜欢什么样的人,如果你说实话,本宫说不定还能成全你,倘若敢在本宫面前耍心眼,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娘娘!”喜珠扑通一声跪下,“喜珠,喜珠只是想,出人头地。”   “哦?出人头地?那,依你的意思,怎么才算是,出人头地呢?”   “请娘娘恕奴婢斗胆。”   “没什么斗胆不斗胆,你只管说来。”   “奴婢,想像妨娘那样,高高在下,睥睨四方。”   “哦?你的志气还真不小,如此说来,是想取代本宫?”   “奴婢绝对不敢!”   “这么着吧,”夜璃歌想了想,“现在朝中有十位年轻的将领,本宫准你从他们之中挑选一位夫婿,至于将来如何,那就要看你眼力了。”   “啊?”喜珠微觉意外。   “怎么?你觉得,还是不满意?”   “不。娘娘可否,听奴婢自承下情?”   “你说。”   “奴婢,想……出任织造司一职。”   “什么?”夜璃歌这一惊,非同小可,织造司不但掌管着天下诸州诸郡的织造之事,而且每年银钱出入有如流水一般,这丫头的口气,可真是非同凡响。   “奴婢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娘娘见识卓越,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织造司?你自忖有这个能力?”   “是,娘娘。”   “如果有所闪失呢?”   “奴婢愿携宫中三宝上任!”   夜璃歌再次久久地怔住了——难不成,是她久居深宫,竟然小看了天下女子不成?   来回踱了两步,她果决地道:“好,本宫答应你,不过,本宫有个条件。”   “娘娘请讲。”   “本宫要你,随时注意地方上的动静,随时向本宫传递消息。”   “奴婢遵命。”   “你,退下吧。”   就这样,天下第一名女官,就此诞生。   虽然,喜珠改名秦岚,并出任织造司一职,遭到了天下许多官员的弹劾,但是傅沧泓仍然用强大的行政力量,将此事落实,自此,天下女子获得了到地方各极机构任职的资质,尽管,这仍然非常,非常地困难。   但是一切,总算有了个好的开始。   ……   “明姑总管?”   看到那个稳步走进院门的女子,所有的宫女都惊呆了——这还是那个昔日安宁祥和,从不与人结怨的宫女明珠吗?   她的眉宇之间,浮动着一股威严的气息,让人不敢小视。   难道说,经夜璃歌调教的每个宫女,都会变得格外与众不同吗?   明珠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   自第二日起,内宫恢复了宁静,宫女们仍然各司其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歌儿,你这回啊,可是开了个先例。”   “哦?外朝的臣子们,为难皇上了?”   “哪有?”傅沧泓摇头,“那些大男人,早知道你手段厉害,自然不敢说什么。”   “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要知道,天下之人的资质,生来各有不同,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英明神武,也不是每个女子,都柔弱得不堪一击。”   “朕知道。”傅沧泓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瞅着夜璃歌,“朕时常在想,如果这皇帝换由你来做,情况会如何?”   夜璃歌并没有言语,只是淡淡地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内宫的女子经你一调理,倒个个都跟人精儿似的,将来放出宫去,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男人才敢娶。”   夜璃歌仍然只是淡淡一笑。   “不过,你也千万不要太过操劳,朕看着心疼。”   “我知道。”   第五百三十六章:中枢大人   “这是京城各个衙门所有的帐薄,大人,您可是要全部自己审核?”   看了一眼桌上那堆叠得厚厚的帐册,付真远不由略略皱起眉头——饶是他有多年管理钱庄帐薄的经验,看着这些帐册也颇觉头痛,更何况严思语本是文官,于经济之道一窍不通。   “不妨事。”严思语摆摆手,“不是让你给我推荐两个人吗?四个人一起查,便会快很多。”   “是,大人。”   ……   “想不到,严思语那个家伙如此的不消停,刚刚兴修了博艺馆,编撰了《洪闻博览》,如今又弄出什么新闻来,要查京中各个衙司的帐册,话说回来,哪个衙里没有一本烂帐,要是他查出什么来,蔡大人,蔡大人……”   蔡明捷坐在太师椅上,轻轻拈着胡须,严思语动作之快,确乎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原本想着前几桩事够他忙活一阵,哪晓得这个家伙还真是不消停,很会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居然又向皇帝请旨,要严查各级衙门的帐册。   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   为国库增加收益?博取皇帝信赖?还是借机安插自己的人手?抑或者——   蔡明捷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一般人为官,要么是求加官进爵,要么图个光宗耀祖,要么就是——可是这个人,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蔡明捷觉得自己想破脑子,也猜不透他的动机。   只是面前的人还在不停地嚷嚷:“蔡大人,蔡大人,蔡大人呐,您倒是给个话儿啊。”   “给什么话儿?”   “瞧您这说的,往常下官可是,下官可是……”   看着对方那张油光光的脸,蔡明捷眸里闪过丝冷笑——他知道他言下之意,只是,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严思语非要查,他也是挡不住的。   但是眼下,他却并不愿意这一帮子跟着自己的狗腿散了伙,再怎么样,得抚慰抚慰他们。   “好了。”   淡淡的两个字,便让对方沉默下来。   “你自己的家底,不也丰厚得很吗?不拘从哪里挪些银子过来,先填上这桩亏空,等他们查完了,你才挪回去,不就得了?”   “这——”对方那双小小的眼珠顿时一亮,“下官知道了。”   看着那消失在院门处的身影,蔡明捷眼里闪过丝不屑——话说也奇了怪了,怎么围着自己打转的,都是这起不入流的祸色?而严思语只凭着贤良的名头,便能聚集那么多的人材?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可他暗中调查严思语这么久,硬是一点把柄都没有。   严思语啊严思语,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世上小人多,故此对真君子的心思,反而愈发看不明白,因为看不明白,所以就会胡乱猜测,再说这世间之人,都习惯用自己的目光去评判人,岂不知这样,是最失水准的。   严思语确实什么都没想,他只是要全心全意地,完成心中那幅治国蓝图。   悉如傅沧泓所看到的那样,他的确是个治国安邦的绝佳人才,不管什么事,经他的手一打理,总是井然有序,分毫不乱,天下事桩桩件件,却能在他手里总出一个头子来。   ……   “圣旨到。”   “微臣接旨。”   “中枢严思语,勤敬国事,劳苦功高,朕特施恩,加赐紫光禄卿,世袭三代,再赐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   “微臣,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严大人,您请起吧。”宫侍近前扶起严思语,脸上满是笑意,“这再过一会儿,还有御赐的宴席,皇上还派了最好的御医,来给您瞧身体哪。”   “这,这就不必了吧?”严思语更加受宠若惊。   “没事,这都是您该当的,咱家从前,也常到冯大人府上传旨,已经觉得他,是人尖里的人尖了,想不到大人您,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严思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又将宫侍请进屋内,喝了会儿茶,严思语方才恭恭敬敬地将他礼送出门。   “老师。”一名学生走过来,略带不满地道,“学生真不明白,老师现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满朝官员,无不敬您三分,为何还要对一个宫侍如此客气?”   “你懂什么?”严思语看了他一眼,“世人不官阶,不分贫贱富贵,一律都是平等的。”   “啊?”学生觉得自己很是糊涂——平等的,是平等的吗?   从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纷纷扰扰,熙熙攘攘,无非为名为利,直到投入严思语门下,他方才相信,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是为了踏实做事,不虚夸,不矫饰,亦不会用权势压人。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中枢大人呢?   “做事吧。”   严思语仍然是那副谦冲平和的表情,仿佛他身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处理得有如行云流水,仿佛天下无论如何震荡,到得他的手里,都可化作小小的微澜。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大智大慧,只能令所有人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   看着手中干干净净的帐册,傅沧泓唇边绽出一丝笑容。   “严思语,你果然没有辜负朕的期望,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微臣不敢。”   “你连日操劳,可有倦乏之意?可需要一段时日休养。”   严思语仔细思忖了下,方道:“倘若皇上允可,下臣,还真有一事启奏。”   “你且说来。”   “微臣,想请皇上为微臣赐婚。”   赐婚?傅沧泓微微一愣,继而笑道:“这可是个新鲜事,朕可从来没有听你提起,有什么心上人。”   “从前微臣不说,是因为时机不到,现在,京中各部衙规模已初具,纵使微臣暂时抽出身来,也可运作如常,所以微臣,才想——”   “哦,”傅沧泓点头,“那你且说来,让朕听听看,是哪家的闺秀,如此好福气。”   “从前,她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过如今家道中落,又没有了娘家人,所以微臣——”   “朕明白了,你是想让朕,赐她一个出身,是也不是?”   “微臣叩谢皇上。”   “嗯,”傅沧泓点头,“这样吧,朕便下旨,赐封她为郡主,再赐婚与你,如何?”   “微臣,叩谢皇上!”严思语曲膝跪下,冲着傅沧泓深深地叩了一个头。   “你且回去吧,朕会命礼部再备一份厚礼与你。”   ……   “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   “我以为,严思语定然会否认当初那门姻事,因为当年不过是一句承诺,并无实据,而如今,想成为他夫人的,可是大有人在,可他却如此念旧情,确实难得,难得。”   “听你这口气,好像这严思语,比朕还要出色?”   “倘若他会武艺,又谙兵法,确实比你更强。”   “哦?”傅沧泓不由挑高了眉尖,“那朕要庆幸了。”   “庆幸什么?”   “庆幸没有让你们过多接触,若不然,你们要是惺惺惜惺惺起来,朕可受不了。”   夫妻俩说着笑着,确实,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比较顺利,内宫外廷,几乎再没有什么波折。   ……   “思语,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   宛萍抬起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胸口,她原本已经想好,何时寻个由头,向他辞别,悄悄回乡下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却没有料到,没有料到,会喜从天降。   “宛萍,若不是你当年对我不离不弃,一直鼓励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又怎会有今日的我?”   “思语……”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忘却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从前是我委屈了你。”   “不,”杜宛萍摇头,“思语,我知道你满腔才华未得施展,是以不愿有任何束缚,可是现在,现在你已经得到了全天下人的认可,对吗?”   “嗯。”严思语点头,“只要,再完成最后几件事,思语就算携你离去,归隐泉下,今生也无遗憾了。”   “思语,你真是这样想的?你真地,一点都不留恋权位?”   严思语摇头:“世间功名富贵,于我不过转眼飞烟,我只是不忍辜负当年老师的嘱托,所以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宛萍,就算咱们俩将来有了孩子,提起我这个爹爹,也不会让他觉得丢脸了。”   “思语……”宛萍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成亲?”蔡明捷将两只玉球拿在手里,转得“啪啪”直响,两只眼里闪烁着烨烨精光,“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看似声不出气不闻,温吞水似的严书呆,居然桩桩件件,都赶在我们前头。”   “老师?”   “嗯——”蔡明捷摆摆手,心思刹那间转得快极了——如今,这严思语外有贤相之名,上承天思下顺士林之心,地位权势简直稳如泰山。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怎么会有这样连条缝隙都没有的人呢?   难道他蔡明捷一生,注定了疲这人压在头上,永世不得翻身吗?   “哎——”饶是他自负聪明,此时也不禁仰头一声长叹。   “老师何必沮丧。”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人再强啊,也强不过天去,老师请仔细想想,严思语今年多大岁数了?”   “四,四十多了吧。”   “对啊,他都四十多了,膝下尚无一男半女,纵然赢得一身的荣耀富贵,也有谁来继承呢?再则,就算他是智多星转世,也有魂归极乐……”   “住口!”蔡明捷一声断喝,“你且下去。”   “是是。”   待学生离去,蔡明捷方才陷入沉思之中——他在这里议论严思语的命长或者短,却不知道,自己的命会葬送在哪一天,仔细想来,这人生盘算来盘算去,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纵然尊贵如皇帝,又能怎样?不过数十载光阴,也就完结了。   心里这样想着,不由有些灰黯,但蔡明捷是何等样的人?他这些年混迹官场,见惯了眉眼高低,成王败寇之事,深知一时的盛,或者一时的衰,皆不足取,要想家业长盛不衰,还是得经营些别的门路……   活着,就得活出个人样儿来,这是蔡明捷一生不变的信条……   第五百三十七章:我要他最心爱的女人   活出个人样来?   可到底,什么才是“人样”?   是官居一品,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还是身家万贯,偎红抱绿?   想着这些问题,蔡明捷自己也有些困惑——按说,他现在是京官,在一般人看来,已是富贵至极,而他还要奢求什么呢?   人生有时候,若能退一步,放下心头的执念,也许万事皆休。   要这样吗?   蔡明捷走到铜镜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瘦削的,中年男子的脸,额头上已经有了几丝皱纹,发际也已然斑白。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蔡明捷不由轻叹,回想自己这么些年,都做了什么?似乎,成天只沉浸于勾心斗角……确实,比不上严思语,他倒真是扎扎实实地,办了不少事情,如今,获得了朝内朝外,乃至整个天下的公誉。   难道,自己真不如他?   蔡明捷啊蔡明捷,你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自己日常的所作所为?   ……   严家府宅。   “相公,您累了吧?”宛萍轻轻地,将一盏香茶放到桌上,“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严思语搁下手中的笔,抬头朝她微微一笑:“夫人,夜已经深了,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夫君不必分神,”杜宛萍脸上浮起温柔的笑,“能为夫君效劳,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气。”   “夫人,”严思语站起身来,“以后在我面前,不必用妾身之类的话,只须‘你’‘我’直呼之。”   “那怎么成?夫君现在是朝廷一品大员,职掌天下百官,若是没了礼数,岂不为外人笑话?”   “外人笑话,那就让他们笑话去,我不在乎。”严思语轻轻拥住她的肩膀,“人生短短数十载,何必让自己活得太累?再则——”   “再则什么?”   “我严思语如今,宿愿已了,又得娇妻,人生应该知足了,就算此时死去……”   “夫君。”杜宛萍抬手轻轻捂住他的唇,连连摇头,“夫君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在一起,还有许多快乐的日子要过。”   “是吗?”严思语静静地凝视着她,在烛光下看去,杜宛萍愈发显得娇柔,楚楚动人,让严思语心中凭添无限的怜爱,不由将她拥入怀中,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倘若,倘若我真能,等到安然致仕的那一天,便与你携手归隐于山林,做一对神仙眷侣,可好?”   “嗯。”杜宛萍点头,眼中不禁浮起几点星莹泪光,却竭力忍住。   “好了,你且去睡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严思语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眸色温存。   “嗯。”杜宛萍温顺地点点头,转身去了,严思语这才折回桌边,继续处理文件,他先把最重要的事整理出来,写成奏折,搁在一旁,再把其他的事纷纷作了批复,眼瞅着桌上的蜡烛烧完了两根,这才搁下笔,起身回到卧房里睡下。   ……   “哦,珏儿乖,珏儿乖乖。”   龙赫殿里,夜璃歌轻轻逗弄着摇篮里的孩子。   “皇后娘娘,您看小皇子,长得越来越可爱了。”   “是啊,尤其是这两只又圆又黑又大的眼睛,真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小珏儿挥手舞脚,咯咯直笑。   “母后,母后。”傅延妙“咚咚”地跑进来,“弟弟弟弟,我要看小弟弟。”   “嗯,看吧。”   傅延妙两手把着篮边,冲傅延祈不住地做着怪脸,小延祈笑得愈发开心了。   直到宫侍们抬进午膳来,夜璃歌才让宫侍们替妙儿净手,再把她送到膳桌旁,没一会儿,傅延祈也步入龙赫殿。   “姣杏儿……”夜璃歌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才想起姣杏儿已经嫁出去了,正待再叫,明姑已经机敏地走上前来,应道,“娘娘,奴婢在。”   “你且往御书房去瞧瞧。”   “奴婢遵命。”明姑应着,正要离去,曹仁已经小跑步进殿,“齐禀娘娘,皇上今儿个在御书房和大臣们议事,不过来用膳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那你瞅着,让御膳房做几道皇上爱吃的菜,并香梗米粥送过去。”   “是,娘娘。”曹仁麻溜地答应着离去,夜璃歌这才安心用膳,乍一转头,却见傅延祈有些食不知味,因而关切地道,“祈儿,你这是怎么了?”   傅延祈一时没有回过神,并未应声。   “哥哥。”妙儿用胳膊肘撞撞他,“母后叫您呢。”   “母后。”傅延祈失态地掉了筷子,蓦然站起身来。   “你——”夜璃歌愈发觉得奇怪,“你这,你这好好地,到底怎么回事?”   “儿臣……”傅延祈低头,有些慌乱地道,“儿臣没事。”   “怎么没事?我看你失魂落魄的。”   傅延祈仍然把头埋得低低的——他的心事,哪里能对人说?   “这样吧。”夜璃歌想了想,“你且坐下,好好吃饭,等吃完了再说。”   “是,母后。”傅延祈重新坐下,打迭起精神来,非常“认真”地吃着饭。   膳后,夜璃歌让众宫侍撤去杯盏,又按养生之法,让两个孩子喝了杯消食茶,令其在短榻上稍作休息,妙儿年纪小,枕着玉枕很快睡熟,夜璃歌取了一床箪纱,轻轻覆在她的身上,这才站起身来,把傅延祈叫进侧殿。   “说吧,为什么郁郁不乐?是觉得宫里的日子烦闷了?还是有什么事,不顺心?”   “母后。”傅延祈看着自己的足尖,“祈儿,祈儿真地没事。”   夜璃歌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细声慢语地道:“现在,你父皇不在,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母后。”   听到她轻柔的声音,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缕缕幽香,傅延祈更是面红耳赤,心里怦怦乱跳,口中发苦发涩,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只是莫明有种向往——   “嗯?”   终于,傅延祈鼓足所有勇气:“母后,我可以抱抱您吗?”   “哦?就是这样啊。”   “嗯。”   “行的。”夜璃歌脸上绽出一丝微笑,她以为,他是想他的母亲了,其实这个,一点都不意外。   傅延祈偎入她怀中,紧紧地抱着她,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夜璃歌任他偎着,一时没有言语。   直到自己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傅延祈方才站起身,朝她深深地行了个礼,转头跑了出去。   “这孩子——”夜璃歌轻轻地摇摇头。   对于傅延祈异常的表现,她并没有深想,只以为他是一时的孩子气。   这一天,傅沧泓确实比较繁忙,很晚才回到寝殿,难得地倒头便睡,夜璃歌轻轻为他褪去鞋袜,除去外袍,把他挪进被窝里。   安置好傅沧泓,夜璃歌这才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龙赫殿。   站在檐下望去,清亮的月辉洒了一地,空气里氤氲着丁香淡淡的甜香,夜璃歌忽然来了兴致,轻飘飘出了殿门,向御花园深处而去。   杨柳绕岸,湖面上波光粼粼,夜璃歌飘身而起,婀娜的身影就像一幅画,她在湖面上轻盈盈地飞着,轻纱偶尔触及湖面,撩起几点水花。   就在她玩得正开心时,一道黑影忽地飞来,将她挟住。   “啊——”夜璃歌不由发出声轻呼,转头定定地看着那人,“你是谁?”   对方并不回答,只是加大手上的力量,紧攥着夜璃歌的腰身,把她带离了御花园。   在一片幽森的树林里,男子终于停下,将她轻轻放到地面上。   夜璃歌深吸一口气,正要运功,却听男子轻轻地道:“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嗯?”   “我只是一时没忍住——更或者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夜璃歌,你不该老是摆出这种倾国倾城的风姿。”   “我,我只是一个人自己玩……”   “对,”男子眸色深凝,“你确实只是一个人自己玩,那么,是你不该被我看到,被我看到,我就会很想要,很想要……”   男子的眼中忽然燃起簇火光。   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平静下来:“很想要?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给。”   “我知道你性子高傲,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女人的性子都更高傲。”男人踏前两步——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冷静自恃的他,一看到这个女人,心就总是控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就算他尽了全力,还是无法抑住那份对她深深的渴望。   两人就那样久久地僵持着。   男人慢慢地绕着夜璃歌打转,双瞳抖动,脑子里飞快地算计,如果强行发起进攻,有几分把握取胜。   那种狂热的向往,以致于让他忘记了身边潜伏的一切危险。   心里眼里,只有这个女人。   嘶厉的刀风从后方劈至,竟然深深刺中了男子的肩胛骨,他发出低低一声闷吼,方才一反手,抓住那锋利的刀刃,竟然用力将其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几丝血溅出,落在地上。   可他的两眼,仍然直勾勾地只看着夜璃歌。   男人火热的眼神,夜璃歌见得倒也多了,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男人一样摄魂追魄。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丝好奇,想要知道他是谁,可是理智控制住了她。   最后看了他一眼,她轻飘飘地飞起,瞬间消失。   直到她完全没了踪迹,男人方才收敛收心神,注意自己眼下的处境,方才还柔情脉脉的双眸,瞬间变得像千尺寒潭一样地冽。   刀锋。   龙七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犀利而狠绝的刀锋,只一道弧线,便将围上来的十余名龙卫悉数扫倒在地。   好快的刀!   好快的身手!   龙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奉命保护夜璃歌的每一个龙卫,都是经过了十年艰苦训练以上,他们不怕死,而且身手一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何任务,却在这男人手中,一招未过,悉数毙命。   龙七昏过去之前,所能记住的,只是那男人深冽的眼眸:“告诉傅沧泓,我要他,最心爱的女人。”   ……   第五百三十八章:传说中的夜璃歌   傅沧泓睁开眼,下意识地朝身边摸去,触到夜璃歌软软的身子,心里才安定下来。   他坐起身,凝视着女子娇柔的面庞。   她还是那样地美,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什么分别。   慢慢地,他探出指尖,落到她的脸上,轻轻地摩娑着,带着无佃无尽的眷恋,深深的,一生不会转移的眷恋。   男人不由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皇上。”垂落的珠帘外,响起曹仁低低的声音,“时辰到了。”   “嗯。”傅沧泓应了声,方才掀起被子下地,他的动作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梦中的佳人。   佳人。   璃歌,你是我这一生最永恒的牵挂,永远永远都不要放开的牵挂。   龙极殿,百官安静地列立两旁,静候着皇帝的到来。   升座,议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待朝政一结束,傅沧泓便迫不及待地赶回龙赫殿。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会如此急切,竟然有些像新婚之时,只想看到她,只想守在她的身边。   掀开水晶珠帘的那一刹那,她看清殿里的情形,床榻上空空如也,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傅沧泓的心微微往下一沉,放下帘子转身。   “皇上,是在找娘娘吧?”一向最会揣摸他心思的曹仁,嗓音低低地道。   傅沧泓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有宫女说,看见娘娘提着剑,一个人匆匆地出去了。”   “提着剑?”傅沧泓双瞳疾闪,“她一个人提着剑,去哪里了?”   “没,没人知道。”   傅沧泓的脑袋里不知怎地,轰地响了一声,浑身的热血猛然涌上来。   提着剑,提着剑……这皇宫是什么地方,还要她提着剑吗?   “皇上,皇上,”曹仁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赶紧劝慰道,“您不要急,一定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走开!”傅沧泓一声戾喊,压积多年的情绪再次爆发,一把推开曹仁,反身走到墙壁前,抬手摘下上面的佩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哪想他刚刚穿过中院,夜璃歌便步态从容地自院门中走进。   “你去哪里了?”傅沧泓根本顾不得旁边有人,几步抢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口吻里含着不尽斥责之意。   “我……”夜璃歌抬头看他一眼,但见他额上青筋爆起,双瞳深黝,心里不由微微一痛,“我只是随意出去走了走。”   “随意走走?”傅沧泓的目光迅疾在她身上扫了扫,已然捕捉到很多“破绽”,但眉宇间的神情反而松驰下来,“哦。”   “皇上。”曹仁赶紧上前打圆场,“午膳已经备得,您看是不是——”   “传。”   午膳后,傅沧泓一直陪着夜璃歌,寸步不离,夜璃歌却很安静,先是小憩了一会儿,然后看书作画,似乎傅沧泓在不在身边,都一样。   日落黄昏,斜阳淡淡的光投在珠帘上,夜璃歌将一个九连环拿在手里,仔细研究片刻,利索解开,自己看着,忽然莞尔微笑。   天色黑尽。   宫灯亮起。   宫侍们鱼贯进殿,摆好晚膳,明姑和曹仁侍候着几位主子用膳,膳桌上,几个孩子和夜璃歌夫妇都分外地安静。   一切就像是水墨画儿似地,缓缓向前流动。   终于,所有人都安置了,皇帝把心爱的女人搂在怀里,直到确定她睡熟,方才抽出身子,披上大氅走出寝殿。   “龙七。”   “卑职在。”   “你——”傅沧泓敏锐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你受伤了。”   “是卑职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傅沧泓眸色微寒——龙七是龙卫中的佼佼者,连他都说自己技不如人,那——   “怎么回事?”   “昨夜,有人闯入后宫,掳走了皇后。”   “什么?”傅沧泓的双眸霍地瞪大,抬手指着龙七的鼻尖,“你,再说一次!”   “昨夜有人,掳走了皇后。”   “什么人?”   “卑职,卑职不认得……”回想起昨夜的情形,龙七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你确定没有看错?”   “卑职确定。”   傅沧泓双眸疾闪——这天定宫他用心经营数年,早已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居然会有外人闯入,还劫走了夜璃歌!简直让他难以置信!   不过,他很快就令自己安静下来:“你,下去吧。”   “是。”龙七站起身,嘴唇微微动了一动,到底不敢把那个男人昨夜留下的狂言说出来。   在廊下伫立良久,傅沧泓方才悄步折回殿中。   他并没有立即上床,而是在床榻边坐下,就着灯光,细细看着被褥里的女子。   男人?   哪里来的男人?   凭夜璃歌的身手,又怎会被一个普通男人劫走?   他越想越想,觉得整颗心都纠了起来。   而夜璃歌却睡得很沉,直到天明,方才醒来。   枕畔空空,傅沧泓已经上早朝去了。   “明姑……”她刚轻唤一声,傅沧泓却撩开帘子走进。   夜璃歌不由一怔:“你——”   “起来吧。”傅沧泓脸上尽是柔情的笑。   夜璃歌却觉得怪异:“你,你怎么没去上朝?”   “今日按例罢朝,故此没去。”   “哦。”夜璃歌点头,自己掀开被子下地,傅沧泓已经提起锦衣,轻轻替她穿上。   当他的指肚抚过她颈项的刹那,夜璃歌明显地感觉到一阵颤栗。   不对。   她不由呼地转过身来,深深看进他的眼里:“沧泓?”   “怎么了?”   夜璃歌心里敏感,口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或许,一切是她多疑。   他低下头来,细细地吻她,并由此测探她的反应,如果昨夜发生的事跟她无关,那么,她应该全身心沉醉在自己的抚爱里。   可是——   可是傅沧泓似乎有些忘记了,自己爱上的,是怎样一个倔强的女人。   就算她错了,也绝对不肯低头服输,这种性子,真是让他气也不是,爱也不是。   “沧泓。”夜璃歌推他,“你去上朝吧。”   傅沧泓忽地来了气:“如果我不去呢?”   夜璃歌抬头看他,心里的感觉,着实难以形容。   “罢了,你若不爱去,那便不去吧,说说看,想做什么?我陪着你。”   “这就对了嘛。”傅沧泓点头,捏捏她的鼻子,“今天,就今天,你乖乖地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不好?”   “啊?”夜璃歌微愕——若是从前,她会觉得这样的要求很无礼,可是,“好吧。”   她难得地点头,于是,傅沧泓十分志得意满地笑了。   这一天,他始终呆在她身边,拉她去荡秋千,作画,观花,虽说是让夜璃歌听他的话,其实多半还是顺着夜璃歌的性子。   直到晚间,两人上了床,傅沧泓用被子将夜璃歌紧紧地裹住,用手臂护住她。   这男人——   夜璃歌阖拢双眸,心里却不住地嘀咕,这男人今天好奇怪啊,难道是昨天晚上的事被他知道了?可就算是他知道了,那,那也没什么啊。   但她声色不动,像只乖顺的小猫般伏在他怀里。   接下来几天倒也平安无事,那个诡异的男子再没有出现过,傅沧泓心里却又紧着一根弦儿,在龙赫殿周围又加派了人手,守得密不透风。   ……   “皇上,万福节将至,按制,皇上应携皇后登九凤楼与满城百姓同庆,未知皇上……”礼部侍郎一行说着,一行抬头看了看傅沧泓的脸色。   “嗯,一切都按礼部的章呈安排吧。”   “臣遵旨。”   后宫之中。   “娘娘。”   “何事?”   “万福节将至,娘娘是否要奴婢安排各司为皇子公主裁制新衣,再则,要准备给各位诰命夫人的节礼。”   “哦。”夜璃歌抬手抚了抚鬓角,“这我倒是给忘了,你且准备去吧。”   午膳时分,傅沧泓回到后宫,夜璃歌因说过节之事,傅沧泓点头:“确实如此,又要劳烦你了。”   “此乃臣妾份内之事。”夜璃歌温言答道。   傅沧泓甚少听她如此说话,不由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她神态可亲,于是站起身来,一把将她抱住,便往床榻那边走去。   把娇美的女子搁在被褥里,傅沧泓俯身不住地咬着她的耳廓:“丫头,我可真是爱死你了。”   “你说什么?”夜璃歌瞪大眼,不由往他胸脯子上戳了一指。   “我说我喜欢你。”傅沧泓的手不安分地探进她的裙衫。   夜璃歌双颊上浮起几朵红云,愈发娇憨动人,傅沧泓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里除了她,再容不下旁物。   及至万福节那天,夜璃歌穿上凤袍,戴了攒凤金簪,美得如同神女仙凡,傅沧泓携着她迈出殿门,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她的身上。   夜璃歌。   或许你的存在,注定让天下男子伤心恸魂。   怪乎那么多的人,都想得到你。   傅沧泓始终攥紧了她的手,一步一步,登上辇车,黄色的丝幔落下,蔽去夜璃歌那绝色倾国的容颜。   五凤楼四周,早已是人头攒动,百姓们各自盘踞有利的位置,只为一睹天家风采。   “来了,来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于是,所有人都转过脖子,但见一支长长的队伍正迤逦而来,前方是数百名手执长戟的官兵,结成方阵,后边是手捧各种器物的宫女,再后方才是宽大的辇车。   “真是天子气派啊。”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之声。   禁军们先至楼下,分列于两旁,清出一条道来,众人看见皇帝扶出皇后,慢慢朝前走,华丽宫装在他们身后拖得很长,很长……   终于,帝后在栏杆旁站定。   百姓们齐齐跪了下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待百姓们站起,傅沧泓方才转头看着夜璃歌:“歌儿,为他们赐福吧。”   “嗯。”夜璃歌点点头,从身旁的宫女手中接过花篮,伸手一抓,洒向下方,百姓们纷纷欢呼起来,争相去抢那自空中落下的金锞子。   第五百三十九章:夺爱   夕阳带着浓醉的金色,朝西边坠去,一簇簇焰火升上天空,在深黛色苍穹中四散开来,这幻彩流金的景象,让每一个人都深深迷醉于其间,不愿醒来。   然而,一抹影子,如幽魅般自蓬勃的流光间闪过,纵上高楼,一把抓住夜璃歌的胳膊,众人只看见身着凤袍的皇后娘娘飞了起来,转瞬间无影无踪。   “傅沧泓,这天下第一美人,我要了!”   那样张狂的声音,那样肆烈的笑声,和着风散开,吹进在场每个人的耳里……   皇帝的脸色瞬间铁青,而潜伏着的龙卫,也急速跃起,朝那魅影消失的地方追去……   “皇,皇上……”礼部尚书满头大汗地近前。   “滚!”傅沧泓的情绪难得失控,重重一脚踢在礼部尚书的膝盖上。   盛大的庆典不欢而散,出了这样的事,任谁都没有心情再继续,傅沧泓连辇车也不乘,甩开大步自己走回龙赫殿。   “大人,大人,这——”群龙无首,百官们不知所措,只得围向严思语。   严思语最能沉得住气,朝前走了两步,抬手往下方按了按:“冷静!冷静!大伙儿请冷静!”   人群安静下来,一个个看向他。   “这件事,会过去的,会过去的。”严思语的神情四平八稳,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叫过禁军统领,低声吩咐了几句,禁军统领点点头,率着禁军们维持现场的秩序,疏散百姓。   喧哗的大街很快恢复静寂,只有几拨儿好事之徒,嚼舌根地议论着此事,但毕竟涉及皇家,并没有什么人敢大胆议论,反是回到家里,掖在被窝里同媳妇儿碎嘴,说的无非是皇帝被人横刀夺爱,气急败坏之类。   都说皇帝极宠皇后,眼下自己的爱妻却在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这位向来心高气傲的皇帝会怎么样呢?   百姓们纷纷猜测着。   皇帝很气急败坏吗?   不。   相反,他很冷静。   冷静的皇帝回到龙赫殿后,立即阖拢殿门,急速换上一套夜行衣,提着宝剑纵身跃上高高的宫墙,转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   好奇怪。   自己自负内功一流,为什么遇上这男子,却毫无反抗之力?   夜璃歌侧头,想要瞧清这男子的脸,然而那张精致的银色面具,却阻碍了她的视线。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男子压低嗓音道:“美人儿,不要着急,会让你看到的。”   夜璃歌一声轻哼。   在一片湖泊边,男子停了下来,把夜璃歌轻轻地放在草丛上,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怕碰伤了她似的。   一甩鬓边的发丝,男子转头朝四周围看了看,确定没有异常,方才在夜璃歌面前蹲下,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很美,真地很美。”   “你劫走我,当真只是因为,喜欢我?”夜璃歌的眉梢微微朝上一挑。   “不然呢?”男子拿起她的手,细细把玩着。   “你让我想起一个地方。”   “哦?”   “在遥远的海外,有个地方叫作仙岛,那里的风俗很奇怪——一个男人抢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便是属于他的。”   “有趣。”男子勾唇浅笑,“这样的风俗,确实非常地有趣。”   “你既然喜欢我,难道,还害怕我看到你的真面目吗?”   “当然不。”男子抬手,摘去面具。   夜璃歌蓦地屏住了呼吸。   西楚泉的清逸脱俗,傅沧泓的英武帅气,傅沧骜的粗犷不羁,以及她曾经见过的,所有相貌俊朗的男子,在这张脸面前,居然都有些黯淡失色。   这个男人的容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勾魂摄魄。   是那种任何女人见了,都忍不住怦然心动的祸水型。   “怎么样?还能入你的眼吧?”   “我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   “如果你真地喜欢我,大可以用各种方式向我表白,说不定,我会答应你。”夜璃歌脸上漾起妩媚的笑意,“只是可惜,你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我有些难以接受。”   “哦?”   “男女之情,乃是世间最甜美的事,你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可以更浪漫一点?”   “哦。”男子点头,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躬身朝夜璃歌行了一礼,“是在下唐突佳人,请见谅。”   “既这么着,你且放我回去,说不定哪天我想通了,会跟你私奔呢。”   男子黑眸微凝,然后笑了:“当年炎京凤凰千里逐爱,确实非同凡响,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不会像傅沧泓那么傻。”   “嗯?”   男子忽然幽幽叹了声,重新在夜璃歌面前蹲下:“如果我今天夜里,就想与你一度春宵呢?”   夜璃歌也俯低身子,用挑逗的语气道:“我还以为你这么个人,会与俗常男子不同,孰料居然也是这般,倘若霸王硬上弓,岂不无趣?”   “无趣不无趣,要试了才知道。”男子说完站起身来,正要伸手去抱夜璃歌,后背忽然被尖锐的寒锋顶住。   他的身子瞬间一僵,继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两眼却只看着夜璃歌:“这个男人还真是爱你,如此的不管不顾,舍命逐来。”   夜璃歌没有说话,面容瞬间冷然。   “为什么?”   黑衣男子居然半点不恼,反幽幽叹道:“为什么当年就没有人告诉我,这世间有此等绝色且玲珑剔透的女子呢?”   夜璃歌转开了头,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男人,她的心里竟然没有半丝厌倦。   “说,你是谁?”   “我的名字,从来不告诉男人知道。”黑衣男子的嗓音瞬间冷冽如刀,“傅沧泓,你只要记得,这世间至少还有一个男人,能够得到夜璃歌的心就成,今天晚上的游戏,到此为止。”   眼前魅影一闪,黑衣男子竟然没了踪迹,傅沧泓蓦地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璃歌,你怎么样?”   夜璃歌缓缓地站起身体:“他的武功很奇怪,绝非中土一路,每当他握住我胳膊的时候,我浑身就会酸麻,动弹不得。”   “所以?”   夜璃歌定定看了他一眼:“你在怀疑我?”   傅沧泓蓦地转脸,语气很僵硬地道:“不是!”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应该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不会被他所控制,对不对?”   傅沧泓没有说话。   “我不想解释什么,如果你怀疑,我解释什么都是多余。”夜璃歌说完,转身便走。   “璃歌!”傅沧泓追了几步,抓住她的胳膊,“我信你!我信你,只是,只是我这心里,着实是气不过。”   “我知道。”夜璃歌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打击了你的骄傲,只是沧泓,我有一句话……”   “什么?”   “败在他的手里,很自然。”   “什么?”傅沧泓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   “那个男人的武功,是我从未见过的。”   傅沧泓本来想出语相讥,可瞧着夜璃歌那认真的神情,只是嘴唇略略动了动——若非亲眼见到,他也不敢相信,这世间竟然有人,可以在高天广地间如此地游刃有余。   “难道,”他重重咬牙,“难道我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   “他说他是为了我,可我却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嗯?”   “他要什么?”夜璃歌抬头看向深邃夜空,“他到底想要什么?”   “璃歌。”傅沧泓近前握起她的手,“我们,先回去吧。”   “嗯。”夜璃歌点头,两人肩并着肩,转回龙赫殿。   因为出了这档子事,接下来好几天,傅沧泓都心神不宁,在朝堂上经常流露出疲惫之态,夜璃歌也察觉到了,吩咐厨房熬制羹汤,替傅沧泓进补,然傅沧泓的问题并不是出在身体上,而是出在心上,所以,不管夜璃歌如何努力,始终不见好转。   黑衣男子的身影,就像一块沉沉的大石头,压在两个人中间,让他们片刻不得安宁。   ……   “还是查不出来吗?”   “是,皇上。”   傅沧泓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难道说,这普天之下,真有神通人物?”   龙七低着头,没有说话,他若非亲眼见过,也是断断不能相信的。   “如果启用必杀之阵,你有几分把握胜他?”   龙七双眸骤紧——必杀之阵,乃是龙卫的绝秘,杀伤力极大,然则数十年来,还从未启用过一次,只因为此阵太过血腥,就算成功,所有龙卫和被击杀者一起,也都会尸骨无存。   “你为何不说话?”   “皇上,一定要这样吗?”   傅沧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非万不得已,他何苦如此?   只是,他实在,实在丢不起这个面子。   “龙七,随时恭听令谕。”   “你下去吧。”傅沧泓摆摆手,龙七抱拳行礼,闪身退出。   密室里只剩下傅沧泓一人,他来回踱着步,一会儿深深吸气,一会儿抬头看向正中的墙壁——那里,深刻着一个血红色的忍字。   是他登基第二日,自己亲手刻上去的。   那天,夜璃歌不顾他的阻挠,一定要离开,返回炎京,他带着骑兵追去,在城外将她劫走,本欲把她强行带回,未料夜璃歌反手一箭,深深刺中他的小腹,那样的痛楚,几乎令他疯狂。   他是如此爱她,不计任何代价,放下一国帝王的尊严,结果得到的,却是她的冷落,和一再伤害。   那天,回到皇宫后,他把自己关进密室,不吃不喝,也不理睬任何人,只是看着石壁发呆。   是怨,是气,是怒,是恨。   可他最终,只是用惊虹剑,在坚硬的石壁上刻下一个“忍”字。   忍。   他一定要忍。   并且一定要得到她。   哪怕倾覆整个天下。   他确实做到了。   可是整个天下,除了火狼外,没有人明白,他到底为她付出了多少,是怎样痴心的等待,怎样执著的追逐,怎样艰苦的磨难,才能得到她的心。   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破坏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凡是会危及她的,他都会一一斩尽杀绝。   可为什么会凭空出来一个莫明其妙的男人?   第五百四十章:骄傲的男人   夜璃歌走进殿里时,瞧见傅沧泓一个人坐在桌边,目不斜视。   他真是难得如此安静,尤其当她出现时,他基本是第一时间就跳了起来,但是现在,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夜璃歌安静地注视着这个男人——说实在的,她很少花心思,去揣测他的心思,大多数时候,都是傅沧泓在想她。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他的心,有时候很大很大,有时候,又很小很小。   不过,大多数时间,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他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她的心上。   夜璃歌转过身,却听傅沧泓的声音响起:“璃歌。”   “嗯。”夜璃歌站住脚,却没有回头,耳听得他步声囊囊地走到她身后,张臂将她抱入怀中,他的胸脯紧贴着她的后背,让夜璃歌能感觉到,那一阵阵细微的震动。   殿中一时静寂到极点,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里。   夜璃歌转身将他抱住,细细亲吻他的脸颊:“傻瓜,不要难过。”   傅沧泓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抱着她。   “他不会威胁到你的。”夜璃歌嗓音轻沉,神情显得很镇定。   “我是不是很没用?”   “……”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她并不愿意骗他。   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很聪明的男人。   “你可以做到的。”她换了种方式。   “嗯?”   “想想看,你战胜了那么多困难,方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能阻拦你呢?难道,你会对他心生恐惧?”   傅沧泓摇头。   “也许,你只是累了。”夜璃歌眸中漾起浅浅的微笑,“如果累了,就去休息,我会帮你打理所有的一切,放心吧。”   傅沧泓也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她确实让他很放心,非常非常地放心。   只是,他空出这段时间来,并非是为了休息,而是积存力量——也许有一样东西,可以帮到他。   夜璃歌抽身离去,关上殿门,把男人留在屋子里。   傅沧泓对着殿门瞧了小会儿,折身走进内室,他启开秘阁,拿出一本用黄绢包裹的书册,轻轻搁到楠木桌面上,解开包裹,四个金色的字体映入眼帘:   天心秘藉。   很早。   很早他就知道,北宏皇室藏着一本汇集天下绝学的珍本,傅今铎正是因为修行了这本书册里的内容,方才可以长年隐居深宫,不问世事,却仍旧能操控整个天下,稳居帝位。   皇室里还有一个传说,只要修炼了《天心秘藉》,就会拥有通灵之眼。   只是,北宏历代,却很少有皇帝真去修炼这门功夫,一则因为修炼麻烦;二则因为,凡修炼此功,若是不成,便会招引反噬之祸。   至于这反噬的力量有多强,谁都不知道,也许那“皇考秘录”中所记载的灾劫,便是为了惩治帝王们的贪心不足。   要不要练呢?   傅沧泓陷入踌躇。   他本来并不是要变得极端强大,因为,夜璃歌已经在他身边,从前,只要他们两人联手,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现在——   他也可以不炼,因为他相信,夜璃歌的心始终在他身边,纵然她真被那个男人掳去,也不会背叛他。   傅沧泓陷入了深深的焦灼中,一方面,他很渴望自己变得强大,变得足以保护夜璃歌,保护他的天下;另一方面,他却也有些怯惧将要面临的危险——也许,他练不成这功夫,反而成了废人,一无是处;更也许,他练成这功夫,结果给自己招来灾祸。   人在面临是继续往前,还是守住原来的状态时,通常都是踌躇的——要精准地把握时机,很难,很难。   是真英雄还是假豪杰,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没有人会告诉你,未来会怎样。   未来。   未来。   对于未知的世界,胆小者总是本能地害怕。   纵贵为帝王,也一样。   傅沧泓到底是把那本书册放了回去,然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觉得自己是放下了什么,有一点轻松,但更多的是懊恼。   当他走出殿门时,看到了那个女人,安静地倚在琼花树下,双眸微阖。   他并没有靠近她,而是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看着。   她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他最想保护的——如果,如果他告诉她,想去修炼那门危险的功夫,她会如何?阻止?还是帮助?   就在他准备近前时,夜璃歌睁开了眼眸,对于他的出现,表面得极其淡然:“好些了吗?”   “嗯。”傅沧泓点头,忽然觉得,那些话说不出口了。   “别太累,会没事的。”女子冲他微笑。   “璃歌……”   “嗯?”   “我有件事——”   “皇上。”曹仁忽然匆匆跑来。   “怎么了?”   “是兵部,兵部急报。”   “兵部?”傅沧泓一怔——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兵部的急报?   “知道了,朕,马上去。”傅沧泓言罢,朝夜璃歌看了眼,却见她的眸光似瞧向别处,便再没说什么,匆匆地走了。   等他离去很久,夜璃歌才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希望……她希望他能更坚强,更勇敢,但是倘若,他自己不愿坚强,不愿勇敢,罢了,傅沧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我不该奢求太多。   夜璃歌迈开步子,走进龙赫殿,把佩剑挂在墙上,然后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细细研了一盘墨汁,用毛笔细蘸了,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元”字。   元。   万物之初。   是起点,也是终点。   看着这个“元”字,她陷入沉思,半晌搁下笔,站起身来,提着佩剑走出殿门。   “明姑。”   “奴婢在。”   “呆会儿皇上回来,且上禀一声,就说我出宫办点事。”   “是,娘娘。”   夜璃歌这才迈步,朝北宫门而去。   出了皇宫,她沿着笔直的御道,匆匆朝前走着,大街上人来人往,挑担子的小贩,摇着纸扇的公子,戴着帷帽的妇人,打她身边穿梭而过,夜璃歌目不斜视,直奔华景苑。   已经许久没来了。   华景苑还是和从前一样,门口立着两只石象,里边两行青松。   夜璃歌伸手推开院门,抬步走了进去。   静。   很静,是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安静。   难道没有人?   正堂、偏厅、客房,一间间地找过去,没人,没人,确实没人。   西楚泉不在,傅沧骜也不在,夜璃歌站在空屋里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走出,立在院子里,耳听飒飒的风声吹过,她忽然生出股无穷无尽的萧寂之感。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想寻找什么呢?   是找西楚泉这位旁观者,排解排解?还是——   不过,没人也有没人的好处,她走到石桌旁坐下,看着地上的太阳影子,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像。   什么都不用多想,什么都不必去盘算,脑袋里空空如也,反而最能见到本心。   为什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出来呢?   “那个男人惹你不高兴了?”一道粗沙的声音忽然传来。   夜璃歌蓦然一惊,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她的目光闪躲了一下,仿佛不愿意被对方瞧穿心事。   “说吧,要我做什么?”   “傅沧骜。”   “嗯。”   “你为什么不离开宏都呢?”   “为什么要离开?”   “我想,大森林应该更适合你吧。”   “如果我说实话,你可愿意听?”   “嗯。”   “我想常常见到你,所以留在这儿。”   “哦?”   “你似乎,并不意外?”   “嗯。”   “嗯。”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   “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   “喜欢别的女人。”   “别的女人?”傅沧骜一声冷嗤,“就是外面那些莺莺燕燕?或者是看到男人就开始大抛媚眼那种?”   “呃?”   “你要是过得不如意,”傅沧骜把脑袋凑到她跟前,“就跟我走吧,我们去森林,去草原,去哪儿都可以,把他甩了。”   夜璃歌沉默。   傅沧骜一把抓住她的手:“其实我知道,你从骨子里更喜欢那种地方,你讨厌陈规陋俗,讨厌贪生怕死的男人,讨厌一切束缚,对不对?”   这双黑色的眼眸里,充满着可怕的吸引力,渐渐地,夜璃歌觉得有些把持不住,慢慢地抽回手来。   傅沧骜并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没事,我的承诺一生有效,不管你什么时候答应,都可以。”   “沧骜……”   “嗯?”   “……”深深地凝视着这双眼睛,夜璃歌忽然失了言语。   他的神情如此坦诚,没有一丝虚假,正是这样的坦诚,让她不忍拒绝的同时还有些心痛。   “你不孤单吗?”   “孤单?”傅沧骜偏偏头,“什么是孤单?你觉得森林里的老虎,草原上空的苍鹰,会孤单吗?”   “但我希望……”   “收起你的希望吧。”傅沧骜再次握住她的手,“璃歌,我的心意,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不知何时,一抹身影出现在院门处,静静地看着里边石桌旁,那两个完全忘却外物的人……   第五百四十一章:历练   “皇后娘娘呢?”   这已经是傅沧泓第三次开口询问了。   明姑的头低垂着,烛光投落在地,再反向至她的脸上。   “朕问你,皇后娘娘呢?”   “娘娘她,还没回来。”   “你下去吧。”傅沧泓摆摆手,眉宇间浮起几许疲惫。   明姑福了福身子,默然退下。   她会去哪里呢?   在做什么?   是站在郊外的河畔,安静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还是躺在某棵树的树杈上,听着旷野的风吹过耳际?   她总是这样,心里搁了事,不是告诉他,而是一个人跑出去。   他倒不担心她被人劫走,而是……心里有些难受。   仔细想来,似乎她每次遇到麻烦,都没有主动找过他,而总是想着依靠别的法子来解决,偏生老天又很眷顾她,不管她怎么折腾,始终是可以解决的。   对于此,傅沧泓却半点都不开心,反而很难受,异常地难受。   他觉得很多时候,她并不在乎他,甚至没有把他当成最重要的人看待,他看不懂她的心,真地不懂。   他们是爱人,爱人是不该有任何秘密的,难道,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在她那里,不是这样呢?   想着这些事,傅沧泓的心微微抽痛。   珠帘碎响,他看见她提着剑走了进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径直走到墙边,将剑挂了上去,然后一侧身,在椅子里坐了下来。   安静。   殿阁里十分地安静。   两个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看到她回来,他应该很开心才对,但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浓郁的疏离气息,却让他觉得十分地不舒服,傅沧泓不由站起身来,试着向她靠近,直到他走到夜璃歌跟前,夜璃歌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璃歌。”终于,傅沧泓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胳膊。   “嗯?”夜璃歌抬头,眼里闪过几许恍惚。   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想从她眼里捕捉到他想要的信息。   没有。   那双眼很冷,非常地冷,是那种令人发寒的冷。   他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夜璃歌垂下眼眸。   傅沧泓好几次鼓起勇气,想说什么,千言万语涌到喉咙口,终究默然。   夜璃歌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仿佛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或许不是忘记,而是刻意地忽视。   这样的情况,通常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心情很糟糕,十分地糟糕。   傅沧泓本来想默默地退出去,但到底不甘心。   “是因为我吗?”   “啊?”夜璃歌抬头。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不能迎合你的期望,变得更加强大吗?”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傅沧泓忽然叫喊起来,“为什么你总是这样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你说出来啊!”   “……”夜璃歌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确实有非常多的话想说,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沧泓,咱们,咱们俩都静一静,都静一静,好吗?”   “嗯?”   “大概是有些累了。”夜璃歌抬手揉揉眉心,傅沧泓顿时不吵不闹了,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明姑进殿,给炉子里添进几片佛手柑,幽幽的香气扩散开来,两人的情绪果然一点点变得宁定。   长睫轻颤,夜璃歌睡着了,傅沧泓站起身来,将一床锦褥披到她的身上,疼惜地看着她。   也许,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收敛自己的锋芒,安静下来。   傅沧泓轻轻揉着她满头的青丝——璃歌,璃歌,你若不是那么倔,也许我们两个,都会让彼此好过些。   可是他知道,这样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一旦她醒过来,也许他们之间会继续剑拔弩张。   很多时候,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的累,而她似乎,又有些有苦难言,她的目光似乎总能看到很遥远的地方,洞察危机于前,却时常忽略眼下,忽略眼下那些本该享受到的,安恬的快乐与幸福。   在一起好好地,为什么要担心太多呢?   是我担心得太多吗?   傅沧泓,作为皇帝,千万不能被眼下表面的平和现象糊弄,一旦丧失警惕之心,你很快,很快就会废于自己骨子里的松驰。   她并不想说。   因为,她也不想他太累,更不想他时时刻刻紧崩着一根心弦。   很多事,如果自己足够应付,她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天色黑尽,檐角宫灯勾勒出殿阁的轮廓。   傅沧泓躺在床上,轻轻拥抱着夜璃歌。   她睡得很沉。   傅沧泓终于放下心来,侧身躺下,不一会儿也呼吸均匀地睡去。   早晨,傅沧泓醒来时,夜璃歌已经不在。   曹仁捧着铜盆走进,傅沧泓洗了手,用湿巾轻轻擦拭着脸颊:“娘娘呢?”   “娘娘在院子里,检查皇子的功课呢。”   “嗯。”傅沧泓点点头,“取朕的皇袍来。”   曹仁退开,不一会儿捧着皇袍走回,侍候着傅沧泓更衣,主仆俩出寝殿,登上辇车,却往龙极殿而去。   ……   “母后,儿臣背完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不过,要想真正懂得行军打仗之事,光是会背几本兵法是不行的,必须亲身经历,才能领悟。”   “儿臣明白。”   “祈儿,你怕苦么?”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注视着傅延祈。   “母后?”傅延祈很明显地感觉到,她话里有话。   “算了。”夜璃歌摸摸他的头,忽而住口——毕竟,这世上有些事太过残忍,纵然是想磨砺他的性子,她也不愿将他推到过于悲惨的境地。   傅延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挺直后背:“母后,您说吧,无论什么,儿臣都受得了。”   “你,你真受得了?”   “嗯。”傅延祈重重点头。   “那好。”夜璃歌敛去了笑容,“从明日起,你扮作普通百姓家子弟的妆扮,除了一柄短剑,不许带一分一文,闯荡江湖去吧。”   “母后?”傅延祈惊了一跳——他应该没听错吧?可是看夜璃歌的模样神情,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如果不是亲眼见识,亲身经历,你怎会明白世事险恶,怎会懂得,生存是怎么回事。”   傅延祈似懂非懂。   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到底是从小生长在宫廷里的孩子,虽然遭受了些冷落,但自封为郡王之后,他的境况已经和从前大为不同,那些苦难的记忆,也离他渐渐地远了。   这世间人人都害怕苦难,但很多时候,苦难却并不是什么坏事,相反,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忍力,耐力,以及一切,只要一个人心中始终存着斗志,就有彻底逆转命运的一天。   这些道理,她却并不能直接同他讲,而需要他一个人去体悟,其实,一个男人,在这世间辗转漂泊,受尽凄风苦雨,并非什么坏事。   “母后。”傅延祈虽然不太懂,但直觉告诉他,母后不会害他,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母后,儿臣愿意按照您说的去做。”   “好。”夜璃歌点点头,“母后也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只要最后还剩一口气在,你就得挺住,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坚守自己的信念,不要向困难低头,明白吗?”   “嗯。”傅延祈点头,“儿臣记下了。”   看着这样眉宇神情越来越像傅沧泓的孩子,夜璃歌心中忽然浮起几许异样。   “祈儿。”   “母后?”   “你会不会觉得,母后是在故意为难你?会不会觉得,母后这样做,是存了别的心思?”   “不会。”傅延祈摇头。   “即使,你会因此沦落街头,遭人耻笑,即使,你会遇上小偷、强盗、赌徒,杀人犯,即使,你会饿着肚子蹲在屋檐下,只能看着别人好吃好喝,你也不会吗?”   “不会。”   这一刻的傅延祈答得很坚定,可是,只有当他亲身经历过那痛苦的一切,方才明白,夜璃歌的话,是什么意思。   挺得住吗?   真能挺得住吗?   当寒夜凄凉,冷风萧瑟,一个人蹲在屋角,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当飞雪飘零,行人漠然的眼神有如钢刀。   当身处一群乱狗中,被狂吠噬咬,你真能挺得住?   也许这还不可怕,更可怕的是,被人四处追杀,时刻有失去生命的危险。   依然挺得住吗?   夜璃歌深深地凝视着这个孩子——她知道,现在的傅延祈,只能被称作是一个孩子,只有当他经过世间最冷厉的风雨考验,才能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母后,我,我走了。”傅延祈转过身,朝外走去。   “等等。”夜璃歌忽然叫住他。   “母后?”   “倘若,在外漂泊的日子里,你能遇到一个对你特别好的人,一定要珍惜,一定要珍惜。”   “儿臣记下了。”   “到了外面,若非万不得已,不许使用真名,不许曝露身份,不许……向任何人求援。”   对上她冷冽的眼神,傅延祈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才重重地点点头。   当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时,两点泪光,从夜璃歌眸中浸出。   “你很难过?”   夜璃歌没有答话。   “既然难过,为什么还要让他走?”   “小的时候,多吃点苦,对他没有坏处。”   “你啊。”傅沧泓轻轻将她搂住,“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很久以前,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是啊。”傅沧泓点头,“很多次,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撑不过来了,很多次我都觉得,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是胆战心惊,是穷途末路,是四面楚歌,是身临绝境……”   “你恨过吗?”   “……恨过。”   “现在还恨吗?”   “不。”傅沧泓紧紧地搂着她,“自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便再也不恨了。”   ……   第五百四十二章:安慰   傅沧泓再次拿起那本《天心秘藉》——到底要不要练呢?   如果练,就只能偷偷地进行,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夜璃歌,可是这样,他成功的风险会成倍地增加,弄得不好,有丧命之险,如果告诉夜璃歌,她肯定不会同意。   轻轻地,傅沧泓用黄绸布将《天心秘藉》重新包裹好,合上秘阁的门。   “龙四。”   “卑职在。”   “朕要你,替朕护法。”   “皇上?”   “你只需要,按照朕说的去做便行。”   “卑职遵命。”   龙四说完,退了出去。   傅沧泓又在秘室中呆了一会儿,方才抽身走出。   当回到寝殿里时,他的神情已然恢复镇定自若。   夜璃歌正坐在桌边沏茶,抬头淡淡看他一眼:“新焙的龙舌,要吗?”   龙舌?   不知道为什么,乍然听到这两个字,傅沧泓后背浮起几许冷意,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坐下,有些机械地接过夜璃歌手中的茶盏,慢慢喝着。   此后几天,傅沧泓的表现都十分地平静,只有每晚当夜璃歌睡熟后,他方才起身,进入秘室,开始修炼《天心秘藉》。   最初第一第二阶段,都异常地艰难,他始终掌握不了窍门,未免有些心浮气躁,好在他经历多番磨炼,慢慢让自己整个人放松下来,进入练功的境界,才初初有了些进展。   但是一件很小的事,打乱了他的计划。   午膳桌上,傅沧泓因想着《天心秘藉》的粗髓,微微有些分神,无意识地挟起一颗肉丸,送进唇中,机械地咀嚼着,咽了下去,忽然,他的胸脯一阵剧震,继而噗地吐出口鲜血——   “父皇?”   “父皇?”   三个孩子均大惊失色,唯有夜璃歌,极端沉得住气:“祈儿。”   傅延祈会意,立即安抚好妹妹和弟弟。   夜璃歌迅疾伸手,封住傅沧泓胸前几处要穴,扶起他进入内室。   “曹仁,服侍他们去外面。”   “嗳。”曹仁应了声,赶紧陪着傅延祈退出寝殿。   夜璃歌伸指搭上傅沧泓的脉搏,心下顿时了然。   “璃……”   “不要说话。”夜璃歌伏下身子,“我什么都知道,我会帮你。”   傅沧泓那颗焦躁的心,忽然就安静了。   “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是休息,等内息完全平和下来。”   傅沧泓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站起身来的夜璃歌,却陡地变了脸色——她没有想到,他居然真去做了这样危险的事,宁要一个男人的骄傲,也不要性命,这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可她的心中,却没有半丝欣慰。   她以为他不会,以为他至少会有所顾忌,孰料——   极其迅速地,夜璃歌做了决断,检查殿中各处,确定十分安全,这才拉开殿门走出。   “曹仁,你看着,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是,娘娘。”   夜璃歌折回殿中,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准确地说,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守着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夜阑更静。   夜璃歌稳稳坐在椅中,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以为这样,我就进不来吗?”   黑影一闪,已然直直地落在大殿中间。   夜璃歌脸上的神情一丝未改:“我知道,拦不住你。”   “那么——”   “但是我相信,趁人之危,绝非阁下的品性。”   “那可不一定。”对方微微冷笑,“不要把我想得太善良。”   “但你应该知道,如果你敢怎么样,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对方的呼吸微微一窒:“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如果里边那位在两个时辰内可以醒来,我就自动离开,等待下一次的机会,如果他不能……”   “如果我不愿意赌呢?”   对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龇龇牙,然后,他再次摘下面具,把脸转向夜璃歌:“你好好看看我。”   夜璃歌瞅了他一眼:“我看到了。”   “我哪一点,不比他好?”   “你很好,很出色,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对方的脸微微变型——要知道,这世间的女人,他见过千千万万,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坚定,果敢,刚毅,不屈。   他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傅沧泓,你还真他妈娶了个极品。   “你走吧。”夜璃歌的声音像冰一样冷,“我绝对不会,给你任何可趁之机。”   男人有些恼羞成怒,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嘎嘎”直响。   他嘴唇轻轻地抖颤着,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而是一挥衣袖,忿忿而去。   摇曳的烛火,把夜璃歌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当淡淡的晨光映上窗纸时,傅沧泓终于醒来,他迈着轻轻的脚步走出内殿,静静地看着那个立在窗边的女人。   她,似乎也是一夜未眠吧。   他本来想靠近她,可是她的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他们俩之间,塑起一道无形的墙。   直到夜璃歌收敛那股威势,转过头来。   她的双眼,像北极星一样闪亮。   熟悉的痛楚在傅沧泓的胸膛里裂散开来,他忽然间有些无法呼吸。   “沧泓。”夜璃歌几步走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扶住,关切地看着他的面容,“你觉得如何?”   “我……”   “不要急躁,循序渐进,你会成功的。”   “可我怕——”   “你怕什么?”夜璃歌深深地凝视着他,“我在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着你,你还怕什么?”   傅沧泓沉默了。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他在里边听得一清二楚——夜璃歌身上那股庞大的镇定,令天地间的一切都为之失色。   他不禁摇摇头。   “进去休息吧,我已经吩咐曹仁,今日免朝。”   “好。”傅沧泓只得无条件地服从。   “倘若,你心中有计划的话,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中止,我,会安排好的。”   “嗯。”傅沧泓点头,再次进入密室。   龙赫殿里。   望着空空的龙椅,朝臣们再也忍不住,议论纷纷起来。   就在他们互相交换眼色之际,曹仁长长的唱声忽然传来:“皇后驾到——”   身着凤袍的夜璃歌,徐步迈入殿中。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官们屈膝跪倒于地。   “平身。”夜璃歌踏上丹墀,稳稳而立。   百官们站起身来,却听夜璃歌异常冷静地宣布道:“自今日起,所有朝政,皆由本宫执掌。”   “什么?”百官们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你们有意见?”   “臣等不敢。”   “那就好。”   曹仁端了把椅子放在龙座旁,夜璃歌稳稳落座,双手平放于两侧,锐冷目光从众臣眼上扫过:“奏事吧。”   百官们依序出列奏事,夜璃歌简洁利落地处理,不到一个时辰,所有朝务便结束了。   “退朝——”   金钟鸣响,百官们鱼贯而出。   “严大人,严大人。”礼部尚书在拐角处扯住严思语,“你看这——”   “这什么?”   “皇后娘娘就算要监国,也得,也得有皇上的旨意不是?可是这,可是这不是不成体统吗?”   “体统?”严思语淡然一笑,“自来天下,有能者居之,不需要什么体统。”   礼部尚书瞬间哑口无言。   ……   傅沧泓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天心秘藉已然修炼到最紧要的关头,万万不能受到任何骚扰。   他几乎能感受到一股汪洋恣肆的气流,在四肢百骸里蹿动,渐渐汇聚成一条奔腾呼啸的江河,怒吼着寻找关窍,透体而出。   丝丝热气从他全身上下冒出,在密室里扩散开来……   密室之外,夜璃歌像一尊雕像似地站立着,她似乎能感应到,傅沧泓身上发生的每一丝变化。   她只能,默默地为他祈祷。   忽然,后方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整个宫阁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宫人们看着龙赫殿上空无数瓦砾飞起,只着长裤的帝王赤裸着上身飞出——   这,这是怎么回事?   每一个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帝王久久地立在屋顶上,似乎在吸纳天地间的沛然正气,过了许久方才睁开眸子,黑色双瞳中闪过两道金色的光华,令人不敢直视。   “皇……”   曹仁哆嗦着两条腿,还未靠拢,便扑通一声软倒在地。   他变了。   身上那股浩荡磅礴的气势,有如风云奔雷,惊天啸地。   夜璃歌抬头看了眼苍穹。   是非祸福,向来不是那么分明的。   一成暗伏一败,一得伴同一失,万物造化,向来都是非常公平的。   很公平。   只是世间人往往只看见成,看不见败,只看见失,看不见得。   傅沧泓,你练成了天心秘藉,同样,也将为自己招来必然的灾劫。   天地造化,不会允许一个强者存在太久。   只是现在,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异变所惊呆,还没有从这样的巨震中清醒过来。   ……   没有惊喜。   没有欢呼。   当傅沧泓飞回地面时,夜璃歌只是手捧龙袍近前,轻轻替他裹上身。   他们之间的一言一行,都是那样地默契,完美得不容任何人踏足。   “进去吧。”   当傅沧泓重新走进大殿时,他发现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变得畏惧,变得惊颤,变得惶恐,只有她没有变。这个一直陪着他的女人,没有变。   他失败,她可以冷静对待,他成功,她也可以坦然接受,似乎,不管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看来,都是再自然不过。   傅沧泓不由握紧了她的手。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许沧海会变成桑田,也许滚滚红尘,会在你我的身后淡成一抹烽烟,也许岁月流逝,人事纷纭,也许一切的一切,可是我们,仍旧能强烈地感受到,彼此的心。   永恒的心。   她以她的沉默和坚定,兑现她的感情。   第五百四十三章:人生得意须尽欢   “练成了,哈哈哈……”   黑衣男子仰天大笑——那个男人居然练成了!   傅沧泓,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原以为你怕死,你怕死所以护不住自己的女人,你怕死所以不配拥有天下之主的名号。   原来你——   笑罢,他只是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天空,浩渺无穷的天空,蕴含着无穷变化的天空,是那样深沉的天空,湛冽的天空,风云雷电的天空。   长期以来,他自负狂傲,谓天下人虽众,能与他比肩者却廖廖无几,可梦魂深处,他也觉得寂廖,是那种刻骨的寂廖,靠近夜璃歌,除了被她的美貌所吸引,更重要的,是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遗世独立的气息。   也是一种不罢休。   为什么拥有她的那个男人,是傅沧泓,而不是他?   现在,他终于有些懂了——那个男人,果然为肯为她舍弃世间所有的一切,甚至是性命,自然,也该得到她的爱。   看来他独孤穹这一生,注定是要黯然销魂了——有谁解得他心头那种绵延的悲凉与寂寞?有谁懂得,他夜立中庭,清露满肩的萧索?   就这样悄悄地离开?当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独孤穹啊独孤穹,你还真是个没用的废物!   浊酒一壶,暗自销愁,眼望着月轮慢慢爬上柳梢头。   “来——”独孤穹朝着月亮举起酒杯,眼神很是恍惚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地缩回手,把那杯酒给咽下。   第一次,从醇美的酒中,体会到苦,体会到涩,体会到一种寡淡无味。   相比之下,天定宫里却是一片灯火辉煌,傅沧泓显然很开心,大摆宴席,拉着夜璃歌的手,又说,又笑。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概当以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趁着酒兴,傅沧泓命人抬了大鼓来,自己握锤,重重地敲击,满殿的宫侍们也一时忘了形状,跃跃欲试。   “赐酒!”傅沧泓一挥袖,即有宫侍,抬着大缸大缸的美酒走来。   “来!”傅沧泓将龙袖一拂,“喝酒!今晚不醉不归!”   这样的机会可是千古难得,宫侍们个个早就乐开了花,有的接过杯子就往口中灌,有的却小心翼翼地找东西,把酒倒进去,等着离开后慢慢细品,也有那猴急的,一气饮完,又想趁便宜再要。   夜璃歌微微一挑眉尖——她本来想劝阻他,可是傅沧泓难得高兴,还是让他尽兴吧。   “璃歌,你也来!跳个舞给朕看!”趁着酒兴,傅沧泓扑到桌前,去拉扯夜璃歌的衣衫,一听皇后要跳舞,整个大殿顿时都安静下来——要知道,皇后娘娘的舞姿,那可是天下一绝,如能得见,不知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缘。   笙歌起。   夜璃歌轻轻跃入场中,曼转腰肢,舞步轻盈,鬓边璎珞微微晃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傅沧泓一边饮酒,一边大笑:“哈哈,何以解忧,唯有璃歌!朕的璃歌!”   他的眼角眉梢飞扬着得意,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得意,是带着深深宠溺与眷怜的得意,是忘却了所有凡尘俗事的得意。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想来这世间,纵然贵为帝王,生命也不过刹那弹指,有如烟花一瞬,良辰美景虽好,可有谁能留得住?若能销魂一刻,那便是一刻吧?   酒尽,樽空,傅沧泓方才扶着夜璃歌,摇摇晃晃往寝殿而去,不消说这一夜,自是夫妻恩爱,非同寻常。   只是次晨,傅沧泓醒来时,头不免微微地痛,夜璃歌亲自替他净脸,用手指轻轻揉着他的额头,想要令他舒服些,又让御厨房煮了醒酒汤送来,亲自喂傅沧泓喝下。   “璃歌……”傅沧泓醉眼朦胧,那些往日不敢说出口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滚出来,“你知道吗?我,我真地,真地好爱你,好爱,好爱你……”   他说着,有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浸出。   夜璃歌拿着丝绢的手轻轻颤了颤,方才落到他的颊边,将那丝泪水拭去。   爱。   很深很深的爱吗?   深得不能再深的爱吗?   就算放弃生命,也无法舍掉的爱吗?   是吗?   男人忽然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她。   夜璃歌默了一瞬,很轻很轻地,将柔软的丝巾覆上他的面孔,遮住那双黑漆漆的眸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竟然有些乱。   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开得正灿烂的秋芙蓉,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心绪平静下来,才折回床边,见傅沧泓始终没有动静,她才抬手,把那方丝巾给揭开,却见傅沧泓仍然瞪着两只眼。   这个呆子!   夜璃歌伸指在他的额头上戳了一记。   “嗯?”傅沧泓这才回神。   “昨儿晚上的酒还没醒哪?”夜璃歌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略含几分嗔意,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显得无比地娇媚动人,傅沧泓眨巴眨巴眼,但觉小腹处忽然蹿起丝丝小火苗,不由分说噌地坐起来,一把抱住夜璃歌,滚进帐内。   两人尽情地抚慰彼此,直到大汗淋漓,方才坐起身来,傅沧泓拍拍手掌,曹仁遂领着宫侍,抬着热气腾腾的汤桶推门而入,把汤桶放下,又悄悄地退出去了。   “璃歌。”傅沧泓这才将佳人搀起,看着她白玉般的身子浸入水中,自己挽了衣袖,用丝缎轻轻擦拭着她的后背。   等夜璃歌洗完,裹着一身雾气站起,颊边绽出朵笑花:“夫君,请。”   傅沧泓受宠若惊,当下褪去衣袍,迈进木桶中,夜璃歌也拿了丝缎,替他轻轻揉搓着,傅沧泓不禁惬意地吸了口气。   “舒服吗?”   “嗯。”   “要不,你今儿个好好歇着?”   “算是奖励?”   “愿意怎么着,你就怎么着。”   “好啊。”傅沧泓阖上双眼,“就是觉得有些累,想睡觉。”   “那就继续睡。”   “可是——”   “没有可是。”   “好吧。”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夜璃歌替他拭去身上的水渍,取来寝袍给他裹上,看着他上了床榻,方才自己抽身离去。   “娘娘……”站在殿门外的曹仁瞅见夜璃歌,立即迎了上来。   夜璃歌摆摆手:“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不要进去惊扰圣驾。”   “好。”曹仁点头。   “本宫,想四处走走。”   “娘娘请。”   沿着开满秋芙蓉的御道,夜璃歌慢慢朝前走着,她本来只是想随意地散散心,然而,步出花丛的瞬间,她却突然顿住。   只因湖边柳树之下,直直站了一人。   “想不到,大白天你竟然敢在这里出现。”   对方慢慢地转头,死死地盯着她,那眼里的神情,竟跟傅沧泓并无二致。   “你——”   “为什么?”   “嗯?”   “为什么最初遇到你的那个人,不是我?”   “?”   “我也可以为你死的。”   “?”   “我也可以为你死,可是上苍为什么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夜璃歌转开头,看向对岸的树影。   遥遥地,她想起当年,那个拉着她手腕,飘飘然落在桃花林中的男子,那时他还很年轻,眉宇间浮动着隐隐的傲气。   “我喜欢你。”   他这样说。   “喜欢我的人很多。”   她这样回答。   “可是他们所有的人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个。”   是那样的执著,让她有了倾心一试的念头。   他们的感情经历了多少麻烦,大概只有上苍知道。   “你很孤独?对不对?”   男子没有说话。   “因为孤独,所以你很迫切地,想要一个爱你的人,对不对?”   “虽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明白,你是一个好男人,很好很好的男人,卓而不群,绝不愿意,对这世间的庸脂俗粉多看一眼。”   “可是,人生情缘,向来自有分定,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   “傅沧泓能强求,为什么我就不能?”他忽然喊道。   “可是我只有一颗心。”   男子再次沉默,空气微微有些凝滞。   “你走吧。”夜璃歌浅浅一笑,“天下女子千千万,总有一个,是你看得上眼的。”   男子定定地瞧了她许久,是懊恼,是愤怒,是痛苦,还有绝望。   原本,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情场上的对手,是傅沧泓,这一刻才恍然明白,是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变心,就像当初她“离弃”安阳涪顼选择傅沧泓,那么,这世间无人可挡。   他有些萧索地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开了。   在没有人看到的角落里,另一个男人缓缓地,缓缓地松开紧攥的双手。   他想笑,却也想哭,想狂吼,想奔跑,想唱歌,总而言之,一瞬间甜酸苦辣咸齐齐涌上心头,可他却强自忍耐着,在夜璃歌回身的瞬间,快步消失。   ……   夜璃歌回到寝殿。   殿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都没有。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双臂膀忽然从后方伸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夜璃歌的身体一阵轻颤,很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靠近她的那一刻,她依然会有奇异的反应。   “我爱你……”傅沧泓的嗓音有些颤抖,眼里忽然落下泪来,如果不是轻耳听到,他不会相信,那些话是从她口中说出。   夜璃歌却没有答言,心下却有些苍凉。   “怎么?”傅沧泓意识到她的异样,轻轻扳过她的身子,望进她眼眸深处,“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爱我?”   “不。”夜璃歌摇头,“怎么会后悔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件件桩桩都记在心头。”   “那你——”   “我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我记得他的眼神,那是一种遗世独立,足以撼天拔地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外界改变的男人。”   “嗯?”   “如果一个男人,不管面对什么都不肯放弃自己所要坚持的,这个男人会很可怕。傅沧泓,他很可怕。”   “你的意思是,他是我潜在的威胁?”   “是我小看了天下人。”   “嗯?”   “我一直以为,能窥破天机的,只有我,西楚泉,你,几个人而已,然则江山代有英雄辈出,不屈于俗流,不泯灭其志。”   “那——”傅沧泓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你这算是——?”   “惺惺相惜吧。”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古——”   她的话尚未说完,已经被傅沧泓一把给抱过去,他用力地吻她,想让她忘记所有的一切,只记得他,他如此疯狂地索取,仿佛想证明什么,那么着急,那么炙烈……   第五百四十三章:改天逆地   “你已经很强大,不必担心,再有什么人,可以威胁到你的地位。”她捧着他的脸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傅沧泓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她面前,始终有种噤若寒蝉之感,她的心里蕴藏着更多的玄机,是他还未能窥破的。   他好着急。   好着急地想跟她同呼吸共命运,好着急地想跟她分享生命里所有的一切——痛苦、悲伤、愤怒、怯懦,他无时无刻都想看到她,有时候,这种强烈的思念折磨得他近乎疯狂。   即使她就在他身边,即使她跟他说着话,即使她的眼睛看着他,可他却始终感觉,她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并没有对他敞开,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常常揣测她的心思,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的心思飘忽不定,就像天空中的一朵云,树林里的一只鸟儿,瞬间就没了踪迹。   他有时恨得牙根痒痒,有时候就忍不住偷乐。   他喜欢看她微笑的模样,喜欢看她眉宇间偶尔浮起的冷色,当然,他尤其喜欢她偶尔的依恋,那会让他倍觉真实。   真实地感觉到,她也在乎他。   如果这种在乎消失,他会受不了。   所以,如果她某个时刻不理他,他就会主动凑上去骚扰,除非她对他有反应,他才能确定,自己走进了她的心底。   这种游戏,非常地美妙。   而傅沧泓渐渐地,乐此不疲。   只是,夜璃歌的心浩瀚宽博得难以想象,很多时候并不是傅沧泓所能掌握的。   所以,他更加地不安,想要找点什么依障,来证明他们是一体。   “好了吗?”夜璃歌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没有。”傅沧泓嘟哝一句,更加用力地抱紧她。   “别腻歪了,去上朝吧。”   “不嘛。”傅沧泓难得地撒娇,“我就是想守着你。”   “我又不会跑掉。”夜璃歌轻嗔地瞪他一眼。   “还说不会跑掉?”傅沧泓撇撇唇,“成天呆在这宫里,都给我招惹了一棵烂桃花。”   “烂桃花?”夜璃歌难得地勾唇轻笑,“不是一株很艳冶的花吗?”   “哼哼!”傅沧泓冲她瞪眼,强烈表示自己的不满。   “好了。”夜璃歌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快去吧。”   “你真不想让我陪着你?”   “你是皇帝,怎么能总在后宫呆着?”   “那,”傅沧泓想了想,“你跟我一起去御书房吧?”   “为什么要一起?”   “看着你我才比较放心。”   “这什么理论。”夜璃歌瞪眼。   “走嘛,走嘛。”傅沧泓继续撒娇。   “拿你没辙。”夜璃歌只好答应,两人手牵着手,一起朝御书房走去。   “参见皇上,参见皇后。”沿途宫女们,侍卫们纷纷躬身下拜。   “平身,平身。”傅沧泓快活得像个小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夜璃歌在他身边,他就异常地开心,很开心,做什么事都有劲。   两人进了御书房,却见书桌上的奏折已经堆起一尺来高。   “开工吧。”夜璃歌绕到桌后,开始动手清理那些奏折,她的目光十分敏锐,只淡淡一扫,便能厘清轻重,把那些紧急要处理的拿出来,其余的暂时搁着。   “我的好皇上,您怎么还不动呢。”夜璃歌把傅沧泓摁进椅子里,将朱笔塞给他,“快。”   “璃歌,”傅沧泓伸手把她抱入怀中,“你行行好,帮朕把这些公务都处理了吧。”   “这怎么行?”夜璃歌站起身来,“要是让朝臣们知道……”   “这有什么?”傅沧泓唇角微微扬起,“你的治国之才,他们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没有人会多嘴。”   “你就是想偷懒吧。”夜璃歌伸手在他的胸脯上戳了一指,“皇帝也当得太舒服了。”   “有你在,我不用操心啊。”傅沧泓笑得愈发开怀。   “算了,不跟你胡闹。”夜璃歌的目光已然被一封奏折吸引,但见那奏折笔法流畅,有如行云,恍若流水,且言辞清丽,带着股磊落天地之气……   “看什么如此出神?”傅沧泓劈手将奏折夺了过去,细读几句,“不过一酸腐书生的痴言呆语,也值得你如此费神?”   “不。”夜璃歌摇头,“此子定非池中物,沧泓,你该好好地接见他。”   “非池中物?”傅沧泓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拿过奏章细细一阅,黑眉也挑了起来——确实有几分才华。   “好。”他点点头,“朕便依你所言,传旨召见他,倘若他真有治国之材,朕定当重用。”   夜璃歌并不答言,又去细看其他的奏折——她向来是这样,一旦用心做事,便是全神贯注,忘却所有的一切。   傅沧泓也安静下来。   把所有奏折细览一遍,用红笔批注,然后搁于一旁,直到批完最后一本,夜璃歌方才挺起胸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她将目光转向傅沧泓时,傅沧泓知道,她又有话要交代。   其实,他挺烦这个时候——偶尔,他还是有大男人的心态作祟,觉得女人只要安静地呆在后宫便好,只是,自从跟夜璃歌在一起之后,他已经越来越学收敛这种意识,而开始尊重她的意见。   “沧泓,我知道,我说的话,有时候你并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   “你说吧。”   “身为一国之君,万万不可因为任何原因而荒疏朝政,帝王乃是全天下人的表率,必须时刻明心净志,为国简拔人材——上所好,下必所效也,楚王爱细腰,所以宫中多饿死,如果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喜欢财物,民多贪癖,如果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提倡道义,民风必淳朴。”   傅沧泓怔怔地听着,直有种振聋发聩,混沌初开之感,他立刻站起身来,下了丹墀,朝着夜璃歌深深拜倒:“谢夫人赐教。”   夜璃歌一时并没有回神,而是定定地看向某处——有些道理,她也并非从前明白,而是渐渐悟出来的。   天下之运转,万物之轮回,自有其道,非人力可逆转,得道者昌,失道者亡,纵贵为帝王,若失其道,为祸不远矣。   任何一个朝代的建立,在其早期,也就隐下了覆没的根源,如不时时如履薄冰,而只是穷奢极欲,迟早必败,若能存警惕之心,时时慎查己过,自能避免灾难的发生。   所以,慎独,警心,是一个帝王随时应该禀持的。   帝王之道,乃是世间诸道的上乘者,然而又有多少人,能深谙个中玄机呢?   殿中一时静默。   “沧泓,我需要一段时间安静。”   “好。”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倘若想到了什么,只管告诉朕,朕必行之。”   夜璃歌将自己关入密室,望着石壁陷入深思——如何才能使一个国家强大?一个民族兴盛?如何才能使五湖之内亲如一家?如何才能让红日当空,普照万物苍生?如何才能顺应天命,让一切生生不息?   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所亲眼看到的一切,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格外清晰。   可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贯穿于其间,呼之欲出。   那是什么?   那是改天逆地的绝秘所在。   刀斧加身而不泯其志,众敌环伺而无所惧色,是故圣人不以誉所动,不以诽而自毁,是以明明德以天下,取身教而非言传,是故君王持道以顺民心,是故洞察先机于瞬息之间,相时而动。   是故守诚——   守诚而致意,致意而明志,志之所在,金石为开。   君王之志,乃是天下众望所归。   试观古今,凡流传于世者,无不是经历种种磨练,而贯一始终者。   取心之坚。   取魂之明。   取道之难。   取千年不变之律……   是故天地生万物,万物循轮回,是故圣人体察人情世故,而不为之所惑。   万年之利,为大利。   大利者,乃人心。   奋笔疾书,夜璃歌成其千言,乃是后世史书所传:定国策。   当这篇奇文在朝堂上宣读,并传之五湖四海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些冠盖男子,他们实在难以想象,此篇奇文会出自女子之手,而毫无闺阁之气,其纵横犀利,笔锋劲健,远胜过诸男儿。   言罢,严思语第一个拊掌赞道:“好文,确是好文!”   “诸位爱卿,若有什么意见,可详呈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默然。   “你们堂堂一帮男人,每日里拿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高官厚爵,为世人所推祟,脑袋里盘算的,却又是什么?是一己之安危?是妻儿之荣封?还是——”   皇帝冷厉的目光自所有人脸上扫过:“你们一个个成日里饱读圣贤之书,可曾细思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众人一个个呆若木鸡,甚至有人抬手,轻轻擦拭着额角的冷汗。   “你们以为,你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可以一生保有的吗?不,自古以来,天下者,有能者居之,若只是安于眼前富贵,而无半点进取之心,当变故或者灾劫来临之时,你们便全无半点应对之策!”   众臣默然。   他们实在不知道,自己的错到底在哪里,但皇帝的话,确乎非常有道理。   居安思危,奋发向上,这确实才是世上万事万物的真正道理。   “回去想想,都回去好好想想。”   皇帝最后说道。   众臣鱼贯退出。   “严大人。”几名吏部官员快速跟上严思语,想听听他的高论。   “本官也没有想到。”严思语拈须而叹,“当年市井盛传,皇上能得天下,泰半乃皇后娘娘之功,本官颇不以为然,今日方信之。”   “大人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严思语摇头,“这天地造化,世间大道,人人可行之,人人可修得,只叹吾辈男儿,确实不如凤驾。”   连才高八斗的严思语都这么说,众人皆沉默。   是年九月,皇帝接连推出数道政令,开始革弊兴治,从民间广选青年才俊,或破格提拔为各级机构要员,   凡民间有所进言者,可以通过一定的程序,直达天听,以使政通人和,兴民所向之利,去民所恶之弊——   傅沧泓亲笔题了四个字,悬在御书房的匾额上——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   此乃天地间至圣之道。   亦为王道。   第五百四十四章:不舍不离   搁下笔的瞬间,傅沧泓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夜璃歌走过来。   “谢谢你。”傅沧泓转头看着她。   “谢我?”   “对,你让我明白了太多,懂得了太多,能娶到你,是我傅沧泓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不。”夜璃歌摇头。   “怎么?”   “倘若你没有坚持,也许我们还是没有今天,你也不会成为天下之主,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当年我为救你,而夜闯傅今铎的寝宫,你千里奔袭,不惜造反起兵——那个时候,你明明知道时机不对,也很清楚,那时造反,弄不好会粉身碎骨,可你却没有一丝迟疑——沧泓,我很想知道,那个时候,当你身陷重围,是否后悔过?”   “没有!”傅沧泓答得异常坚决,“一丝都没有!”   “那就对了。”夜璃歌脸上漾起丝丝笑容,“世间人都说,是我成就了傅沧泓,其实,有几个人能看到,你的坚持,你的付出,你的不舍不离?”   他们久久地看着彼此,不言,亦不语,所有的狂风暴雨,在他们身后凝成一幅极淡极淡的风景。   血腥、杀戮、痛苦、挣扎、煎熬、等待……他的身上鲜血淋漓,却始终执著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一生不悔。   一生不悔?   也是傅沧泓发自本心的需要吧。   他需要她。   尽管他已经非常地强大,但任何一个强大的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   所以,他需要她,那么急切,那么热烈地需要她,不管她带给他的是什么,他都依然想靠近,哪怕明知道前路艰险,而他却无所畏惧。   有时候,男女之间的感情犹如罂粟,倘若真爱上一个人,心理上就会有一种奇怪的瘾,戒是戒不掉的。   所以,当一对男女相爱的时候,旁边人看着都会觉得傻,而他们却浑然不知,沉浸于其中,从彼此身上汲取温暖,当他们看到彼此的时候,就会异常地开心,当他们失去彼此的时候,就会异常地痛苦。   这个腥风血雨的世界,永远充满着未知的风险、磨难,也许下一瞬间就会粉身碎骨,然而这一瞬间我还和你在一起,于是,便有种天堂般的幸福。   如果苍天可怜见,会让世间每一对真心相爱的人,都终成眷属,赐他们在这冰冷尘世,一点微弱的温暖。   只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大,每天里都会发生很多的事,冲击他们的感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些人无法再坚持,也失去当初相见瞬间,那一刻的完美,于是分手,或者,是误会,亦或者,是其他种种。   相爱容易,相守难,从古到今无数男男女女,是可以“从一而终”的?   他们确实很相爱,然而这份爱情,也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方能在这刀山火海间,开成一朵奇葩。   ……   夜晚。   明月高悬。   傅沧泓令所有人退去,自己携了夜璃歌的手,坐在秋千架上。   “璃歌。”   “嗯。”女子静静地倚在他怀中,神态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你想象过吗?”   “什么?”   “你有想象过,有一天,我们放下尘世间所有的一切,隐归山林,或者,到边疆塞外,开一个小小的客栈,朝看日出,晚对日落,如何?”   “好啊。”夜璃歌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傅沧泓贴近她的脸颊,“我们说好了,等珏儿长大,我们就离开——”   “为什么是等珏儿长大?”   “如果珏儿太小,难道你就不担心他,不担心他受人欺负,不担心他孤独无依?”   “可是,珏儿有祈儿,有妙儿,他们会相亲相爱的。”   “你就那么相信祈儿?”傅沧泓的黑眸变得深邃。   “我很奇怪。”夜璃歌坐直身体,“你似乎对祈儿,长期以来都有某种成见,难道你觉得,他会伤害他的弟弟妹妹?”   “他是我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傅沧泓加重语气道。   “我还是不相信。”夜璃歌摇摇头,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不相信祈儿会是那样的人。”   “璃歌!”傅沧泓的声音略略变得高亢,想说什么,却到底咽了下去——难得一个清静的夜晚,他并不想和她吵闹,只愿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他想让她开心,想让她忘记所有的烦恼,想好好地保护她,纵然夜璃歌很强大,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他的保护,可他依然想如此。   “好吧。”夜璃歌也体会到了他的心意,重新走回他的身边,摁着他的肩膀,“我们不吵,我们不要吵,也许,事情不会变得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嗯。”傅沧泓脸上重新漾起微笑,将她抱入怀中,细细地亲吻着。   侧殿中,傅延祈望着桌上的灯火,陷入沉思——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里最近像是潜伏了一头野兽,嘶吼跳跃,似乎随时要冲破他的胸膛,咬得他五脏六腑七零八碎地痛。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站在窗边,远远眺望那个人的身影,为什么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激动,为什么一见到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他就会浑身不自在?   他说不清楚,也难以形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于是这些天,他总是跑出去,骑马、打猎,尽情宣泄着,可是这些远远不够,远远不够抵消他心头那份焦躁。   思来想去,最后只有一个法子——出宫。   他要远远地离开这儿,流浪江湖,去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去看这世间其他的风景,或者,他会遇到不一样的人,然后,可以忘了她,可以忘了她……   因为她已经渐渐成为他心中的魔魅,控制着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早晨,傅延祈醒来,两眼还微微有些红肿,他向着铜盆,用冷水洗了洗脸。   侧门“吱呀”一声开启,宫女走进来,侧身蹲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早膳已经备下了。”   “不去。”傅延祈几乎是下意识地道。   “是。”宫女十分安静地退下。   等殿门一阖拢,傅延祈把整张脸都浸入水中——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不去,是不想见到那个人,可心里却又向往,他想看到她笑,只对他笑。   他像一只困兽般,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着地上阳光的影子,一寸一寸往上移。   “祈儿。”   陡然传来的声音,让傅延祈浑身一抖,他的胸膛里刹那涨满惊喜,瞬间又平伏下去。   “祈儿。”外面再次传来声音。   深吸一口气,傅延祈方才走上前,打开门拴,却见夜璃歌披着一身阳光,亭亭地立在门外。   “为什么不出来吃早膳?”夜璃歌手中托着一个漆盘,里面搁着两碗香粥,并几碟子精致的小菜。   傅延祈不说话,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夜璃歌从他身边迈过,进了内殿,略扫一眼那有些凌乱的床榻,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将漆盘搁在桌上,转头道:“祈儿,来吃吧,别饿坏了身子。”   傅延祈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一直深埋着头,让垂在鬓边的发丝,遮去那星莹的泪光。   “你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傅延祈摇头。   “那,是宫里的人又说你什么了?”   傅延祈还是摇头。   “那——”   “母后,您别问了。”傅延祈忽然搁了筷子,抬起脸来。   只是短暂的对视后,傅延祈便匆匆转开了头——他不想让她窥破他的心事,因为,这只会让他觉得很愧疚,十分地愧疚。   “好吧。”夜璃歌站起身来,“我不问了……母后也知道,若你不痛快,自然有不痛快的缘由,其实,母后只希望你开开心心的,祈儿,若什么事能让你开心,那你就去做吧。”   “母后——”   “嗯?”   傅延祈霍地站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他可以说吗?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母后会怎么做?而父皇呢,父皇又会怎样?立即把自己拉出去,砍了?杖毙?还是什么?   他到底是再次垂下头去,紧紧地攥着衣角。   还是让这件事,成为他心中,永恒的秘密吧。   “或许,我只是烦闷了,想出去走走。”   “好。”夜璃歌点头,抬手探入怀中,取出只锦囊,搁到他面前,“拿着这个,说不定,你会需要。”   “这是什么?”傅延祈眼里闪过丝异色。   “拿着吧。”夜璃歌并没有多作解释,转头朝外走去。   “母后!”傅延祈忽然叫住她。   “嗯?”   傅延祈浑身的血液骤然冲到脸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冲上前去,一把将夜璃歌给紧紧地抱住,在她的脖颈上,印下火热一吻。   夜璃歌蓦然瞪大了眼,身子僵在那里,感觉傅延祈正松了手,缓缓,缓缓地退开。   她平静了许久的心湖,忽然间涌起狂风巨浪,不等自己回过神,身体已然有了反应,一步跨了出去。   院中,悠风飒飒,吹得满庭的树叶儿,沙沙沙沙地响……   ……   晚间。   膳桌之上,傅沧泓难得地环视一圈,道:“祈儿呢?祈儿怎么没来?”   “祈儿他……出宫散心去了。”   “是吗?”傅沧泓瞅瞅夜璃歌的脸色,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淡然道,“出宫走走,那也是好的,男孩子嘛,不能老是呆在宫里,是该历练历练。”   夜璃歌拿着筷子,慢慢挑着碗里的饭粒,傅沧泓本想再找点什么话来说,可见夜璃歌的意兴有些阑珊,当下便打住了。   这顿饭吃得很是有些无味,饭罢,宫侍们上来撤去残羹冷炙,奉上香茶,夜璃歌手捧茶盏,慢慢地啜着,心里却像掂了件什么事似地,压得有些难受。   “曹仁。”傅沧泓略一摆手,曹仁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亲自服侍着傅延祈和傅延妙,退了出去。   傅沧泓扶起夜璃歌,两人进了内殿,傅沧泓方道:“你这是怎么啦?不开心?”   “……没有。”   “是因为昨儿晚上的话?”   “不是。”   “那是为什么?”傅沧泓不禁有些焦燥起来——他已经很长时间不这样了,最不想见到的事,就是她难过,最不想遭遇的,也是她的冷落。   “沧泓。”夜璃歌的黛眉微微扬起,“你能不能别问了?”   “我……”这还是傅沧泓第一次遭受拒绝,不由有些懊恼,一拂衣袖走向一旁,他本以为,只要过上一会儿,夜璃歌就会主动靠过来,向他示好,哪晓得他等来等去,始终没有动静,转头看时,却见夜璃歌已经躺上床榻,安然睡去。   这丫头——   傅沧泓心中叹气,走到她身边,拿起被子,轻轻替她盖上,又在她身边闷坐了小会儿,他确实有些想不透——要说自己对傅延祈,确实有些芥蒂,而这芥蒂因何而起,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延祈这孩子心机深沉,尤其是他那双眼睛,隐藏了太多的东西……   再则红尘滚滚,总给人一种把握不住的飘忽感,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可以一生一世属于谁的?所以,他才希望等到珏儿长大,就算不传给他皇位,就算给他一个铁帽子王,那倒也行。   可是璃歌,为什么你就不懂得,我的这番苦心呢?   第五百四十五章:坚强   夜璃歌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清晨方才醒来,傅沧泓已经不在。   明姑打起帘子,捧了银盆进来。   “娘娘。”   “嗯。”夜璃歌点点头,活动了一下身子,轻轻跳下地,明姑早将丝巾浸进水中,濡-湿了再给她,夜璃歌把脸庞细细地拭净,再向那妆镜前坐了,敷一层薄薄的粉,拈起螺黛手绘纤眉。   等她收拾妥当,明姑早铰了两朵白色的芙蓉进来,夜璃歌对镜照照,拈起其中一朵,插入鬓中。   “明姑,你瞧瞧怎么样?”   “奴婢,奴婢嘴笨,说不上来。”   夜璃歌笑笑,不再为难她——这明姑和姣杏儿,确实不同,姣杏儿的嘴甜着呢,人前光捡好听的说,明姑实诚,只会做事,不会说话,所以从前老受宫女们欺负。   “今儿个晨起,皇上用早膳了吗?”   “启禀娘娘,用了。”   “哦。”夜璃歌点点头,“小皇子和公主呢?”   “乳娘抱着,在外面玩呢。”   夜璃歌便起身出了殿门,却见两名乳娘各自看着延珏和延妙,站在院里看锦鸡。   “母后,母后。”延珏拍着小手儿,颠着两条小腿跑过来,一把将夜璃歌抱住,小小的身子不断往她怀里蹭,“母后,咯咯蛋,咯咯蛋,珏儿要咯咯蛋。”   “什么咯咯蛋?”夜璃歌的眉头微微拧起。   “是,是乳娘教我的……”   傅延珏的话尚未说完,服侍延珏的乳娘已经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扬起巴掌不住地抽着自己:“是奴婢嘴贱,奴婢罚自个儿。”   “起来吧。”夜璃歌面容极淡,“这也不算什么,想来是你无意间,把宫外的玩意儿,告诉皇子了吧。”   “是,是。”   “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不合礼的,别在皇子公主面前,带出一星半点。”   “是,是。”乳娘连声答应着,已是出了一头的汗。   “嗯,你们且退下。”夜璃歌挥退乳娘,自己抱着珏儿,走到石桌边坐下,又招手把妙儿也叫到近前。   “母后,母后。”两个孩子像小兽般,趴到她身边,这里嗅嗅,那里嗅嗅,看着他们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儿,夜璃歌心里快活极了,种种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亲亲这个,抱抱那个,一时间竟舍不得撤手。   珏儿用两条肥肥的小胳膊,紧紧搂着夜璃歌的脖颈,在她脸上蹭啊蹭,口里不住地道:“母后香香,母后好香香……珏儿要香香……”   夜璃歌轻轻揉着他的小屁股:“珏儿不能要香香。”   “啊?”延珏微微瞪大双眼,撅起小嘴,“为什么?”   “珏儿是男孩儿,男孩儿长大了,将来是要列立朝堂,封疆执土的,怎么能要香香呢?”   “哇……”傅延珏却非常不满地哭起来,不停地踢蹬着小腿,“珏儿就是要香香,就是要香香嘛。”   夜璃歌微微皱起眉头——他是自己跟傅沧泓生的孩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个性?莫非是在深宫里呆久了?   再说傅延妙,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下去,自己拿了几块石子,在地上摆弄。   “妙儿?”夜璃歌定睛瞧去,却微微震了震——那居然是个小小的阵法,“妙儿,这是谁教你的?”   傅延妙抬头,眼里浮起几许得意:“是大哥!大哥教我的!”   “你大哥,你大哥什么时候教你的?”   “大哥常常在自己的寝殿里摆阵法,好几次我偷偷跑进去,看见他对着桌子发呆,我问他做什么,大哥说他在练习统兵之法,见他好奇,就教我了。”   “你,你弄得明白?”夜璃歌愈发惊讶。   “是啊。”妙儿得意地一扬下巴,“母后,您不知道,这些日子,妙儿还经常偷偷跑去演武场,看那些禁军们操演,可有趣了,母后,妙儿将来长大了,也要做个大将军!”   “做将军有什么好!”傅延珏朝她龇牙,“野孩子,野孩子,乳娘说,只有野孩子才会舞刀弄剑!”   傅延妙脸上那得意的神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默默地蹲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两个孩子间的对话,显然大大出乎夜璃歌的意料,她沉吟了好一会儿,心中做了个决定。   于是,傍晚傅沧泓回到寝殿里时,便发现殿中多了两张小床,夜璃歌居然把两个孩子都抱了来。   “璃歌,你这是——”   “我要亲自教导他们。”   “哦?”傅沧泓的眉头微微挑起,“是,是下头的人惹你不高兴了?”   “我怕再过不久,珏儿只怕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   “那——好吧。”傅沧泓当即表示赞同,但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吃味,毕竟,这两个小家伙一进来,就表示夜璃歌今后,不会有太多时间陪他了。   果不其然,从那以后,夜璃歌把泰半的精力都放到了教养两个孩子身上,每天教他们习文练武,妙儿的进度始终要快延珏很多,而且延珏对于兵书、行伍打仗,有着明显的厌恶,却喜好跟宫女们混在一起,好几次夜璃歌忍不住,想把他拖过来揍一顿,却到底不忍下手,但她实在想不透,为何傅延珏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这日夜璃歌因事外出,转回宫时,却见延珏正将几支钗环往头上插,而且脸上抹了粉,唇上涂了胭脂,夜璃歌压抑多时的怒气终于爆发,走过去一把扯散了他的发髻,拿起戒尺重重在他的手心上打了几记,傅延珏立即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夜璃歌扔掉戒尺,将他放到墙根下,不再理睬。   傅延珏哭了一小会儿,竟然蹲下身子,搭拉着脑袋昏昏睡去。   眼见着快到午时,傅沧泓走进寝殿,看见这情形不由一愣。   “璃歌,你这是——”   夜璃歌的脸色有些难看。   “生什么气啊,你。”傅沧泓走过来,揽过她的肩膀,轻声劝慰。   “沧泓,你跟我来。”夜璃歌将他拉出殿门外,“我想把珏儿,寄养到一户普通百姓家里。”   “什么?”傅沧泓大吃一惊,“珏儿可是咱们俩唯一的……男孩子。”   “正因为他是咱们俩唯一的男孩儿,我才要把他送到宫外去,让他多吃些苦头。”   “不成。”傅沧泓果决地摇头,“我不同意。”   “你为什么不同意?”   “虽说现在京中家家户户安居乐业,但是,但是……”   “你是怕他饿着累着,还是怎么着?”   “其实,让他在宫里呆着,咱们两个好好教导就是——”   “不行。”夜璃歌立即否决,“就因为他是咱们俩的孩子,所以这宫里人人都宠着他,顺着他,由着他的性子来,可是,可是将来一旦咱们不在了,他只怕连生存都不能。”   “你想得太多了。”傅沧泓柔声哄她,“朕会安排人保护他的。”   “难道,你还打算保护他一辈子吗?”   “有什么不可以?”   “纵然如此,延珏将来长大,也不过只是个废物!一无是处的废物!你希望他变成那样吗?”   傅沧泓皱起了眉头,老实说,他一点都不希望见到她此刻牙尖嘴利的模样,可夜璃歌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   “好吧。”傅沧泓终于妥协,“这件事,我让你安排,只是,你一定要告诉朕,把延珏送到了哪户人家,好吗?”   “嗯。”   却说延珏,完全不知道他的父母,此刻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今后命运,甚至是一生命运的重要决定,不过这决定是好是坏,却也难讲。   第二日,一辆马车驶出皇宫角门。   傅延珏趴在夜璃歌怀中,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衫,小脸上泪痕斑驳,喉咙里还不住发出咽声。   夜璃歌面色霜冷,没有理睬他。   没多久,马车在一座十分普通的小院前停下,夜璃歌抱着孩子下了马车,踏进半敞的院门中。   “娘娘?”那从屋内走出的妇人,乍然看见夜璃歌,面色骤变,刚要下拜,却被夜璃歌抬手止住。   “姣杏儿,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托娘娘洪福,奴婢很好。”   “嗯。”夜璃歌点点头,“我今日此来,只为有一事嘱托。”   “娘娘请讲。”   “我想将延珏,暂时寄养在你们家。”   “什么?”姣杏儿吓了一大跳,“这这这——”   “你放心,很多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延珏的供养,每月会由宫中按日子送来,你们只要以平常心对待他就好。”   “这——”姣杏儿仔细瞅瞅夜璃歌的脸色,随即跪下叩头,“奴婢遵命。”   夜璃歌把怀子稚子轻轻放到地上:“延珏,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不许闹脾气,知道了吗?”   傅延珏将一根手指衔在嘴里,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想哭却又不敢哭。   “回宫。”夜璃歌硬起心肠,转身朝院门处走去。   待她迈出院门的瞬间,后面终于响起傅延珏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手把着石墙,夜璃歌站了小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气,上了辇车。   辇车缓缓地启动,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夜里,夜璃歌躺在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傅沧泓留心着她的动静,坐起身道:“心里难受了,是吧?”   夜璃歌捂着胸口,没有言语。   “早说了,你非要把孩子送出宫去,现在看不到,心里又想……”   “住嘴!”夜璃歌一声轻喝,傅沧泓的语声顿时戛然而止。   “睡吧。”   重新躺下,夜璃歌强令自己收拢思绪,辗转好一会儿,方才迷糊睡去。   清晨,一家三口坐在桌边用膳,傅延妙好几次看着夜璃歌,欲言又止。   夜璃歌往碗里加了一勺糖,用银匙调匀了,淡淡地道:“怎么了?”   “母后,我,我也想去宫外。”   “哦?宫里不好?”   傅延妙偏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并不是宫里不好,只是,宫里……没有真正的男人。”   “什么?!”旁边的傅沧泓差点被口里的粥呛道,然后抬手拍拍她的小脑袋瓜,“丫头,你才多大点,就想什么男人。”   妙儿小脸微红,吐吐舌头:“父皇,人家不是这个意思,人家是觉得,这宫里的人啊,都跟纸做的一样,无论说话语气神态,看着就让人不舒服……而且,而且……”   妙儿左思右想,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总是觉得,围在身边的人总是讨好巴结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说实话,实话,这天底下的实话,到底是什么呢?   “咱们这丫头啊,”傅沧泓的眼里充满了疼宠,目光却转向夜璃歌,“倒是像极了你,璃歌,你看怎么着?”   “妙儿,你是真地想好了?”   “嗯。”延妙重重点头。   “可是外面,会有很多坏人,他们不会巴结你,不会奉承你,也不会讨好你,甚至,他们会嘲笑你,会辱骂你,会打你,会伤害你,你也不怕吗?”   “那母后,你怕吗?”   夜璃歌摇头。   “母后不怕,妙儿就不怕。”   “好吧,”夜璃歌摇摇头,“就让你去见识见识,这世态人情是怎么回事,也是好的,不过,母后有句话可说在前头,要是吃了亏,可不许哭。”   “妙儿才不会哭呢,如果有人敢打妙儿,妙儿就会狠狠地揍回去。”   “如果妙儿打不赢他们呢?”   “妙儿,妙儿会开动脑筋,认真地想办法。”   “好,很好。”夜璃歌点头,“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首先要懂得的,就是怎样活着,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希望,你像世间普通女子那样,不能经受风雨的磋磨。”   “母后,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妙儿抬头,脸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   一时,待妙儿离去,傅沧泓禁不住道:“璃歌,你这又是何苦?妙儿还那么小,你怎么能忍心?再说,她一个女孩子家……”   “女孩子怎么了?我就是要让她多长点本事,将来不至于受夫家的欺负。”   傅沧泓摇头:“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妙儿是咱们俩的孩子,怎么会有人敢欺负她呢?”   “不管怎么样,我依然希望她自己坚强,可以独立地面对这个世界一切的风风雨雨,要知道,纵然你贵为天子,也有照管不到的地方。”   看着自己的娇妻,傅沧泓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为什么她总是那么犀利,为什么她总是事事先人一步,为什么她……   坚强,一个女子需要那么坚强吗?   需要吗?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说,细想过去种种,倘若不是夜璃歌足够大智大勇,他们确实有很多关隘,根本无法闯过,看起来,确实是他这个丈夫,有些不够称职。   他想保护他们,想好好地保护他们,可是他们每一个,似乎,都有意在摆脱他的控制范围,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第五百四十六章:碎灭   “你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咱们的孩子,即使丢到乱草丛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啊?”傅沧泓吃惊地瞪大双眼——丢到乱草丛中?   夜璃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沧泓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待傅沧泓上早朝去了,夜璃歌方才走到花圃边,定定地看着那些仙人掌——世间很多道理,往往不是“普通人”能够想明白的,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但凡心中一点微光不灭,便总能看到未来的,所谓逆境也即生境,顺境也即灭境,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就是这样。   一物降一物,一灾傍一福,一得伴一失,上苍实在公平,既不会少给人,也不会多给人。   所以,她并不为自己的孩子们操心,相反,在她看来,自己的孩子和他人的孩子并无不同,倘若他们学不会如何自己努力,将来也是无法立足于世的。   父母给予的一切,可以保有,也可以失去。   得失,往往由心不由命,更不由天。   “明姑。”   “娘娘有何吩咐?”   “你这几日,好好照料皇上的饮食,不能有任何闪失。”   “……奴婢,遵命。”   夜璃歌这才点点头,迈步朝外走去。   “娘娘。”明姑想说什么,到底却没有开口,毕竟,夜璃歌的身份和权位,都是她不敢侵犯的。   出龙赫殿后,夜璃歌沿着御道,一径向偏僻处而去——这些日子,因为照顾孩子和傅沧泓,她已经有多日未曾练功,颇感内力有些分散,故而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进行修练。   清然殿。   这是一座极其荒凉的殿阁,偏僻萧索,形同冷宫。   伸手推开殿门,映入眼帘的尽是半人高的蓑草,满地枯叶,夜璃歌倒不觉得什么,关了殿门慢慢朝里走,她找了间相对干净的屋子,盘膝坐下,开始运功。   凝神,灭欲,静心,去尘,万物空灵,见乎本心。   就在她练功进入一个境界时,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极细的话音:“你,你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我,我想你,阿月,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接着就是一阵衣料抖动的声音,还有男女急促的呼吸。   若情况只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倒也还罢了,毕竟,夜璃歌是过来人,对于此等事情不会计较太多,可他们接下去的对话,却让夜璃歌心中一怔。   “阿月,咱们得想法子,多弄银子,将来出宫,也好置办田产,好好过日子。”   “话是这样没错,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三等宫女,去哪儿弄银子?”   “你不是在御厨房吗?只要将那名贵的食材,像那些什么人参啊,鹿茸啊什么的,偷偷拿一些出来交给我,我再拿去变换银钱,不就行了?”   “这——”阿月摇头,“要是被总管查出来,我这差事可就砸了。”   “你啊,就是胆子太小,不过拿一些出来,哪里就这么严重?”   “还是不成。”阿月仍然摇头。   “那你还跟不跟我过了?”   “跟,当然跟。”   “既然跟,那就得照我说的去做。”侍卫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几分恐吓。   “可,可要是我出了事……”   “傻丫头,不会有事的,如果真出了事,最多我带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好,好吧,我就试试。”   两人又你侬我侬地亲热了好一会儿,方才分飞而去。   夜璃歌收敛心神,继续调理内息,直到感觉丹田中再次充盈,方才缓缓收功。   又一阵脚步传来,夜璃歌不由屏住了呼吸。   来人却在门外停下,久久凝立不动,夜璃歌疑惑起来,启唇道:“沧泓,是你吗?”   “嗯。”   细细理了理衣褶,夜璃歌站起身,拉开房门,果见傅沧泓长身立在门外。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张臂将她抱住。   “走吧。”   两人肩并肩回到寝殿,宫侍们奉上晚膳,夜璃歌定睛看时,却见多是益气补元的,不由感激地看了傅沧泓一眼,傅沧泓勾唇一笑,舀了碗汤递给她:“快喝吧。”   夜璃歌接过碗,慢慢地喝完一碗汤,把空碗放回桌上,站起身来,明姑已经领着宫女,奉上栉沐之物。   “以后,如果你要调息,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夜璃歌怔了怔,“你要处理朝务。”   傅沧泓摇头:“你比什么都重要。”   “好吧。”   夫妻俩这才并肩睡下,傅沧泓仔细查看她的脸色,果然觉得比从前好很多,于是点头道:“看来这些日子,是我耽搁你了。”   “没有。”夜璃歌摇头,“我只是不想分神,这样进阶会快些。”   从那之后,夜璃歌每隔几天,便会进入内室修炼,而傅沧泓亲自替她护法,有时候,傅沧泓自己也要吐纳,便由夜璃歌暂时处理外面的事务。   这日正午,傅沧泓和夜璃歌正坐在厅中用餐,外面忽然传来曹仁的斥骂声:“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让她寻短见了?”   傅沧泓搁了碗,正要出去,夜璃歌已站起身来:“你且等等,我出去瞧瞧。”   言罢,夜璃歌迈出殿门,却见曹仁站在一簇碧竹下,正在训斥几名宫侍。   “怎么回事?”   “娘娘。”曹仁一看夜璃歌来了,顿时打住话头,脸上继而浮起笑意,“是一个犯了事的宫女,昨晚投井,今天早晨被捞上来了。”   “犯事?犯了什么事?”   “偷窃,偷窃御厨房的食材。”   “哦?”夜璃歌心中一闪念,便想起前些日子在清然殿撞见的事来,“那宫女可是叫作阿月?”   “正是阿月。”曹仁眼中掠过丝惊讶,“娘娘您怎么知道?”   “她……死了吗?”   “这丫头实在是命大,已然救活过来。”   “她现在在哪里?”   “就在禁室。”   “好,”夜璃歌点点头,“你且叫几个人,把她给看牢了,再则,派人去禁军营里放放风,就说,御厨房里有宫女犯了事。”   “这——”虽然不明白夜璃歌的用意,曹仁还是照办。   吩咐完这一切,夜璃歌便回了龙赫殿。   “外面怎么回事?”   “你不用理会,去处理朝务吧。”   “好。”傅沧泓点头,并不细究。   整整三天时间过去,禁军营里却丝毫没有动静,夜璃歌揣摸着时机成熟了,便去了禁室。   看守禁室的宫侍将门打开,夜璃歌一脚踏进去,一股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饶是她目力过人,也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瞧清楚里边的情形,但见阿月一身破衣烂衫,目光呆滞,正双手抱膝,坐在稻草堆里。   夜璃歌走到她面前立定,轻轻地喊了声:“阿月。”   过了许久,阿月方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了夜璃歌一眼,又埋下脸去。   “阿月,你后悔吗?”   “后悔?后悔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肯说出实情?”   “我,我没有实情。”   夜璃歌摇摇头:“如此说来,你是甘愿接受惩罚?”   阿月的身体轻轻一颤,然后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   夜璃歌再看了她一眼,折身走出禁室。   “娘娘……?”掌事的迎上前来。   “给她送些食物和衣裳,不要虐待她。”   “是。”   按说,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依夜璃歌的身份和地位,完全可以不予理会,而那个小宫女,她的命运只好自生自灭,但是不知为何,夜璃歌的心中,却起了丝淡淡的怜悯。   不过很快,她便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毕竟,宫里每天都要发生许多事情,需要她处理,如果不是几日后,曹仁再次来禀报,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曾关照过一个小宫女。   “娘娘,阿月她招认了。”   “阿月?”夜璃歌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有这么个人,“她招认什么了?”   “她招认自己,偷了御厨房的食材,想拿出去换些银子。”   “她一个三等宫女,身处内宫,禁卫重重,就算偷了药材,要如何才能拿出去?”   “这……奴才也问过了,可这丫头嘴紧,死活不肯说。”   “不肯说?”夜璃歌一转念,已然有了主意,“既然查无对证,那就把她放了吧。”   “放了?”曹仁一怔。   “对,放了。”   “奴才遵命。”   当阿月走出禁室的瞬间,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天空,她愣怔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慢腾腾地朝前走去,直到进了自己的屋子,她紧绷多日的心弦方才放松下来,扑倒在床,抱着枕头呜呜大哭起来。   从这件事发生的最初到最后,始终没有人理会她,直到她哭够了,才起身把脸洗干净,和往常一样做事、吃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月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夜晚,偷偷潜至禁军营房。   她趴在草丛里,学虫子唧唧地叫,等了许久,方才看见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从营房里走出来。   “阿德哥。”一看到他,阿月心中顿时涨满了惊喜,先时的恐慌和悲伤,也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从草丛里跳起来,扑进男子怀中。   可男子却一把推开了她。   “阿德哥?”   “我不是你什么阿德哥。”朦胧夜色里,阿德的神情很冷,很冷,“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啊?”阿月顿时懵了,她实在想不到,自己的阿德哥竟然会翻脸不认人。   “你走吧,最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阿德转过身去,甩步走向营房。   阿月站在那里,夜风冷冷地吹来,她浑身的血液忽然冰凉。   这就是她的感情?   这就是她所信任的人?   曾经的山盟海誓,居然禁不起任何一点撞击。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神情凄凉而绝望……   第五百四十七章:夫复何求   阿月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对于她而言,对于一个在深宫里时刻胆颤心惊求生存的女子而言,感情是她生存下去的唯一寄托,可是现在,这份寄托没有了,消失了。   活着。   活着还有意义吗?   阿月瞪大双眼,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帐顶。   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人瞧她。   两天两夜过去了,还是没有人瞧她。   也许,就这样死了,被一条薄薄的席子裹着,抬出去,朝某个坑里一扔,也就完事了。   像她这样的人,命贱如蚁,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人在乎的。   夜,慢慢地黑尽。   头晕眼花的阿月爬起来,扶着墙壁慢慢朝外走,院子里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她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想到哪里去,只是下意识地朝前走。   最后,她走到一方池塘边,停了下来。   月亮又大又圆,高高地悬在天上,抬头朝天空看了看,阿月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恍惚,没有真实感。   要是跳下去,感觉会怎么样呢?   阿月这样想着,果然抬起脚来。   后面,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   “谁?”阿月蓦地转头,却见一抹淡淡的影子,站在深郁的夜色里。   “我不会救你。”很冷的一句话,飘进阿月耳中,“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救你。”   “我知道。”阿月的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出奇空明。   “如果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   “活着……太累。”   “活着太累?也是,那么,你就去死吧。”对方似乎存了心要给她添堵,竟然这样说。   阿月本来就绝望了,她再次转头,一缕歌声忽然悠悠传进她的耳里:“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阿月怔怔地听着,听着,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美丽的景象,求死之心也渐渐地淡漠了。   待她真正回神时,四周寂寂,哪里还有什么人?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就在刚才那短短片刻里,这个女孩子心中发生了惊涛骇浪般的变化,她从此将变得勇敢,坚强,无畏,只是,从外表上看起来,她和从前一样。   阿月静静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静静地等待着黎明到来,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她走出屋子,和所有宫侍一起干活。   日出日落,星斗转移,这世间不会因为少了谁,便停止运转,也不会因为多了谁,就更加精彩,活着的人,将继续活下去,不管有没有希望,而过去的一切,也已经成为过去……   ……   “今岁户部存银已达四千万两,皇上,这是帐册。”严思语说着,恭恭敬敬将帐本呈递御前。   傅沧泓接过,只很随意地略作浏览,目光却转向户部尚书:“朕想知道,今岁各州郡增添人口多少?可有老弱贫病而无依者?”   “皇上真是仁德,微臣替天下百姓深谢皇上,经户部核实,现全国各州郡有人口一亿四千八百五十一人,凡老弱贫病者,皆有所依,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户部尚书踌躇。   “你为何不说?”   “微臣有个大胆的想法。”   “且说来。”   “在各州郡广设济善堂,援助那些需要援助之人,再则,便是惠民署、清净斋,也需要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嗯。”傅沧泓点点头,“那你便会同各部仔细核算,然后上呈于朕,朕希望,朕希望有一天,民无怨声,路不拾遗,匪盗不兴,天下大治。”   “臣等遵旨。”   待众臣退下,傅沧泓又伏案批折,处理完所有政务,方才返回内宫。   进得殿门,绕过屏风,却见夜璃歌正端坐在桌后,提笔挥墨。   傅沧泓走过去,在桌边立定,仔细看时,却见她绘了幅千里江山图,其浩荡辽阔,气象万千,令人叹为观止。   “歌儿心中,果然藏着千沟万壑。”傅沧泓忍不住赞道。   夜璃歌并不理睬他,直到最后一笔画完,方才搁下笔,深吸一口气:“沧泓,这是我为你画的,你看看如何?”   “为我画的?”傅沧泓略吃了一惊。   “是啊,再过些时日,就是你的生辰,我也无别物可赠,所以手书一幅,你看看,如何?”   “妙啊。”傅沧泓连连点头,“这可比什么都强。”   夜璃歌点点头,走到旁边的寿山炉旁,揭开盖子,往里面加了几块香炭,袅袅的烟丝在空中弥漫开来。   “沧泓,你处理了一天朝事,想必也累了,先歇着吧,我给你沏壶茶。”   傅沧泓心里乐不可支,自然依从,走到一旁坐下,目光跟着夜璃歌打转,看着她亲手沏了杯香片递过来,他伸手接住,送到唇边,慢慢地饮下,双眼却始终凝在夜璃歌的脸上。   “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是我夫人,我不看你,看谁?”   “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没有厌倦?”   傅沧泓摇头:“我永远都不会厌倦,永远都不会。”   两人便沉默下来,一时谁都没有言语,任由时光静静地流淌着。   其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时候,也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   弹琴、下棋、赋诗、论政……夜璃歌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才智,足令天下万万男子臣服,傅沧泓自然是偷着乐。   他很愿意陪着她,很愿意看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很愿意尽自己的可能宠她,很愿意……总而言之,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做什么都愿意。   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从前,夜璃歌牙尖嘴利,锋芒毕露,可是,现在她越来越安静,就像一帧淡淡的画儿,无论安插在哪里,都足称完美。   傅沧泓开始了他一生最恬静的时光,每日里上朝议政,下朝后回到后宫,便陪着夜璃歌,两人郎情妾意,片刻不忍分离。   庭院里的琼花开得愈发地娇美,尤其是清晨时分,沾了露珠的花瓣,就像一位婀娜的佳人,不胜娇羞。   夜璃歌爱去了凤袍,着少女时的长裙,亭亭立在栏边,每每这个时候,傅沧泓望见她,便会怀疑,自己是否看走了眼——初见她时的犀利,杀伐果决,似乎都被另一种韵致所取代,是经历了风霜洗练之后,对于人世的一种沉淀。   她越来越娴静了,只呆在后宫里,哪儿也不去,而过去的那一切,也从来没有发生过。   “娘娘,好奇怪啊。”   一名宫女不禁向明姑耳语道。   “好好做事,别乱嚼舌根子。”明姑瞪她一眼。   不过,倘若下面人以为夜璃歌这模样,便是很好说话,却是大错特错,对于普通人,她只是懒得理会,一切教给明姑去处理。   眼见着渐渐入冬了,夜璃歌命明姑开始打点各宫里的用品,以及各色对外官的赏赐。   只是,年关将近时,夜璃歌却忽然病了,说是风寒入体,傅沧泓的心一下子便悬了起来,每日里守在床榻边,片刻不肯离去。   “沧泓。”夜璃歌倚在床榻上,面容微微有些泛白,“我这身子不要紧的,你还是去御厨房吧。”   “你住嘴。”傅沧泓第一次发了火,“乖乖躺着,别说话。”   夜璃歌只好不言语了。   傅沧泓柔和了脸色,又道:“你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让下边的人办去。”   夜璃歌看着帐顶想了一会儿:“那么,就让御厨房做几道南边的小菜吧。”   不等傅沧泓说话,曹仁早应了,忙忙地办去。   夜璃歌这才阖上双眼:“沧泓,我有些累了,你,你也先出去吧。”   “好。”傅沧泓站起身来,提起被子轻轻覆上她的身,“我先出去,你好好躺着。”   锦帐落下,遮蔽了夜璃歌那绝色的容颜。   殿阁里安静下来,夜璃歌侧耳倾听着四周围的动静,确定所有人都离开了,方才坐起身来,从枕下摸出面镜子,拿在手里,对镜端详。   镜中的女子还是那样美,仿佛十数年来从未有过任何改变。   夜璃歌啊夜璃歌,你这一生,也可称完满,该得到的,你都得到了。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或许,她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抽身离去之事。   她不知道,傅沧泓一直屏息立在外面。   他的手心里,紧紧地捏着一把汗。   似乎每次都这样,每当她“出现异常”时,他就会有所反应。   夜璃歌,你知不知道呢?   知不知道我在惦念着你?   知不知道……我是如此恐惧失去你。   如果失去你,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是如此地荒凉。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那未可知的结果。   心头惴惴,就和多年前相遇之时一样。   就在他等得快绝望时,殿门终于开了,他一眼看到她,不禁扑上去,紧紧将她抱住,眼泪夺眶而出,滚进她的衣衫里。   夜璃歌方才的计划再次被打乱,忽然间有些明白,只怕此一生此一世,她是难以摆脱这个男人了。   他不用权势压制她,不用陈规陋束缚住她,只用一根极细极细的线,牵绊住她的心。   那根线,叫作——情丝。   人世间最脆弱,也最坚韧的一根丝。   夜璃歌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难道世间,真有所谓命数,真有所谓前缘注定?   是啊,上苍造物,有谁能完全看懂?   刹那相逢,也许会注定一生。   是嗔,是怨,是恨,是悲伤,是痛苦,是绝望,是温暖彼此,还是深深相爱?   爱与恨,是与非,从来就没有那样分明的界限,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有太多的机会,可以置他于死地。   她有太多的机会,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   她有太多的机会,改变整个人生。   只是,只是啊只是——   “璃歌。”他紧紧地抱著她,拼了命地去感应她的所思所想。   “沧泓。”夜璃歌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庞,“你乖乖的。”   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两个人不由同时失笑,先前那紧张的气氛也为之淡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   “……”夜璃歌沉默。   她无法告诉他,自己想要离开,亦无法告诉他,有时候心情会很糟糕,想离开这个世界,去往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却总是惦念着这个男人,怕他孤单,怕他难过,怕他吃不饭,怕他睡不好觉……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   所以,才回来。   第五百四十八章:所谓相思   傅沧泓却只是紧紧地抱著她,说不出话来,或许,他心中有着千言万语,却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口。   他是如此急于见到她,因为见到她,人生就会很有希望。   说来也奇怪,他贵为天下至尊,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却如此贪恋,或者奢求一个女子的感情,说出去会非常地丢脸,可是他不怕丢脸,他只想要这份爱,只想永远守护着这份爱。   夜璃歌,我爱你,每时每刻,他都在心中同样地重复。   夜璃歌不禁轻轻地叹气——他的喜怒哀乐,他的痛苦悲辛,确实也已经深深植入她的心中,成为她的牵念,她紧紧地抱著他,开始深吻。   于是,之前的种种裂痕,在这一瞬间化归虚无。   或许我们的命运,早在多年以前便已经绾定,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倘若失去谁,对另一个人而言,都会鲜血淋漓。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而落,院子里的琼花已经开败,只是覆满雪的枝梢,琼装玉裹,看上去格外清新。   殿里烧了泥炉,炉子上放着汤锅,嘟嘟地冒着热气,傅沧泓正把一棵棵新鲜的菜蔬放进锅中,等烫熟了,再挟出来,搁进油碟里涮涮,再递给夜璃歌。   “这雪,下得真大。”夜璃歌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怕城郊的地上,已经积了几尺厚了。”   “嗯。”傅沧泓点头。   “往年这个时候,总有破旧的房屋被压坏,沧泓,你——”   “我知道。”傅沧泓点头,“会让巡城司留意这事,你不要担心。”   夜璃歌细想了想,确实并无什么可担心的,如今朝廷里这一批官员,倒都是办实事的,并无阿谀奉承,曲意讨好的宵小之辈。   “倘若天下能人人安乐,父亲大人在天之灵,想必也可含笑了……”   傅沧泓的手略略抖了下——父亲大人,夜璃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提璃国,不提炎京,不提司空府,冷不丁乍然说出口,倒像是前世之事,十分遥远了。   “眼瞅着快过年了,璃歌,我,我想把珏儿和妙儿都接回来。”   “嗯,”夜璃歌喝了口梅子酒,轻轻点头,“是该这么着,还有祈儿,也一起叫回来吧。”   夫妻俩商议妥当,午后便着人去办这事,次日傍晚,便有马车将珏儿和妙儿送进宫中,比起从前,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许多,尤其是妙儿,一身短衣短裙,腰悬一口云吞宝剑,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江湖小侠女的妆扮,夜璃歌因问她这些日子闯荡江湖的观感,妙儿黛眉一扬:“母后,出去走了一圈,妙儿方才知晓,原来这世界真是大得很,比皇宫可是有趣多了。”   “怎么个有趣法?”   “有,那个强盗,土匪、山贼,对了,还有……青……”妙儿说到此处,话音戛然而止。   傅沧泓的眉头早拧了起来,把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连那种地方都敢去?”   傅延妙并不骇怕,反拿眼看住自己的老爹,那眼神令傅沧泓顿觉不妙:“你,你什么意思?”   “父皇——”延妙把嗓音拖得极长,“妙儿流连花街柳巷时,听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嘿嘿。”延妙涎着脸皮,只是笑。   傅沧泓知她要揭自己老底,赶紧摆出一家之长的尊严,本想喝斥延妙,可看看夜璃歌的脸色,却到底把送到口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延妙却很乖觉,并没有捋胡须,转而言道:“不过母后,妙儿这次在江湖,却发现了一件奇事。”   “什么奇事?”   “近来百姓们很推祟一位夫子,说他是圣人转世。”   “哦?”夜璃歌的眉梢微微朝上一挑,“那你可有去见过这位夫子?”   “妙儿去见过了。”   “如何?”   “倒有些意思,妙儿扮成男孩子,进去听他讲课,课后他单独留下妙儿,为我看了一回相,说我出身显赫,非寻常人可比,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我将来的真命天子,是个异世之人。”   “真命天子?异世之人?”夜璃歌面现沉吟。   “母后。”妙儿看着夜璃歌,眨巴眨巴眼,“什么,是真命天子啊?难道,就是父皇?可,这天下,不是只能有一个真命天子吗?”   夜璃歌当然知道,此位圣人口中的“真命天子”,指的绝非是皇帝,而是——   罢了,孩子还小呢,却说这些个。   “妙儿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喜欢读书呢,就正经找家书院读书去,你要是喜欢闯荡江湖呢,也可以闯荡,只是千万别入了歪门邪道即可。”   “妙儿不会。”傅延妙嘟起小嘴,心思却仍然还在“真命天子”四字上打转,她觉得这四个字,隐隐触动了她的心思,可又说不明白内中缘由。   “母后。”她忽然将小嘴凑到夜璃歌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那么父皇,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听了这话,夜璃歌不禁抬头,朝傅沧泓看了一眼,彼时这男人正挟起一颗肉丸放进汤锅里,佯作并没有听见她们母女俩的悄悄话。   “当然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傅沧泓手一抖,那颗肉丸“咚”地掉进锅里,溅起好几朵水花。   “哈哈,哈哈。”傅延妙拍手大笑,“父皇害羞了,父皇害羞了!”   夜璃歌定睛细看,傅沧泓确实红了脸。   “死丫头,敢拿你父皇开涮。”傅沧泓抬手在傅延妙的脑门儿敲了一记。   “痛!”傅延妙捂着脑门儿,夸张地痛喊。   “母后。”却说傅延珏,也走了过来,夜璃歌定睛看他——他的个头已然拔高不少,眉宇间也变得粗朗起来。   “珏儿。”夜璃歌嗓音柔和,“快坐下来,吃吧。”   “嗯。”傅延珏点点头,在桌边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   夜璃歌的目光环视一圈,抬头叫道:“曹仁。”   “奴才在。”   “去接郡王的人呢,为何到现在还没回来?”   “奴才,这就去瞧瞧。”   待吃完饭,一家人偎在炉边,随意闲聊,眼瞅着殿外的天色黑沉下来,傅延祈还是没有出现,夜璃歌不由有些担心起来,可瞧瞧几个孩子,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直到傍晚时分,殿中再次摆开膳席,一身风雪的傅延祈方才大步流星地步入殿中。   乍然看见他,夜璃歌忽然怔了。   莫说她,其他人都怔住了。   才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已经挺拔得像棵青松,下巴上长出淡淡的茸须,尤其那一双黑眸,似极了傅沧泓,顾盼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大哥,你真帅!”傅延妙竖起右手大拇指,由衷赞道。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回来了。”傅沧泓的面色很淡很淡,似乎对他的到来漠不关心,“入座吧。”   “谢父皇。”傅延祈面色沉稳,十分安静地在夜璃歌身旁坐了下来。   “大哥。”延妙立即把一个喷香的调料碟并碗筷推到他面前。   傅延祈低低道了声谢,却不吃菜,先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   “今儿个天也晚了,用完膳就各自歇息去吧,有什么话,以后再慢慢说。“   “是,父皇。”   接下来的时光很安静,一家人默默地用膳,又稍坐片刻后,三个孩子各回自己的寝殿。   “祈儿那孩子,愈发像你了。”夜璃歌一面替傅沧泓脱去寝衣,一面随口说道。   傅沧泓沉默,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傅延祈的归来,他非但没有半点惊喜,反而心怀芥蒂。   “你怎么了?”   “没什么。”傅沧泓摇头,“大概,是上了年纪。”   “上年纪?”夜璃歌失笑,“我看你正是英姿勃发,华年正盛,怎么会上了年纪?”   “真的?”傅沧泓眼中顿时充满惊喜,把先时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任何人的赞誉,甚至朝政上的极大成就,都着实抵不过夜璃歌一句轻轻的赞美。   “当然是真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傅沧泓朗声大笑,一弯腰将夜璃歌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床榻的方向而去。   云起殿。   傅延祈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漆黑的夜空——原本以为,自己只要离宫呆上些时日,就可以忘掉那个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看到她,仍然有种心如鹿撞的感觉?尤其是时间愈长,这种感觉反而愈强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相思吗?   相思,自己才多大年纪,懂什么相思?   只是这份愁绪,要如何排解才好?   他一直痴痴地站着,站着,看着龙赫殿的方向。   天刚蒙蒙亮,傅延祈便起了床,其实,他睡的时间很短,只是在宫外养成了习惯,只要天一放亮,自然会醒来。   拉开殿门,他迈步走出,洒扫庭院的宫女宫侍看见他,纷纷蹲身行礼:“参见郡王殿下。”   “免礼。”   傅延祈一行说,一行走到香樟树下立定,阖拢双目,盘膝而坐,开始运功调息,直到整个人精神抖擞,方才停下来,拭去额头上的微汗。   “皇上起驾——”院墙外忽然传来宫侍长长的唱声,傅延祈心内一动,站起身来,疾步走出院门。   “郡王殿下,您这是?”明姑正立在殿门外,抬头瞧见他,于是问道。   “本宫来给母后请安。”   “殿下请。”   进得内殿,却见夜璃歌侧躺在湘妃榻上,未作梳妆,神情慵懒,不知道为什么,偏是这样的她,眉宇之间更有几分妩媚,让傅延祈无法挪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女人,体内情不自禁地起了反应。   少年的脸颊变得通红,赶紧转开头去。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醒来,猛可里瞧见他,便徐徐坐直身体:“祈儿?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儿臣参见母后。”傅延祈这才蹲身行礼。   “不必拘礼。”夜璃歌摆摆手,“明姑,还不快看座,奉茶。”   明姑一叠声地答应着,赶紧入内服侍。   傅延祈撩袍坐了,转头看着对面的木屏风,双手不由抓住袍摆。   “昨儿睡得还好吗?”   “谢母后挂怀,儿臣歇得还好。”   “唔。”夜璃歌点点头,仔细端详他,“这些日子,你倒是清减了不少,且说说看,在宫外都学到了些什么——”   “儿臣——”傅延祈只说了两个字,便顿住,他向来不善言辞,尤其是在夜璃歌面前,更何况,他口里说的,和心中想的,完全对不上号,又怕自己言多有失,所以拼命克制。   “嗯?!”   “儿臣在民间,见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且商社、茶馆、食府,无不兴旺发达,百姓们还说,当今皇上是圣明之君,皇后更是千古难觅的奇女子……现在民间的风气也开化了许多,儿臣见到很多女子,如男子般经商、讲学,甚至……”   傅延祈却蓦地止住话头,一阵突如其来的燥热自五脏六腑间燃起,就像燎原的野火般。   “你怎么了?”夜璃歌奇怪地瞧瞧他的脸色。   “请容儿臣告退。”傅延祈说完,十分狠狈地“逃”了出去,一径飞奔至玉液湖畔,才完全地冷静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抬头看向那白云袅袅的天空,忽然间想仰天大吼。   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挑起,脑海里晃来晃去的,还是那个女子巧笑倩兮的影子。   不该回来!   不该回来啊!   傅延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他一拳一拳击打着树干,直到御柳树树承受不住,发出嘎嘎的碎响。   “殿下……”   “小侯子。”   “奴才在。”   “你说,”傅延祈极目望向对岸那淡淡的树影,“你说我该怎么办?纵然尽了全力,我还是忘不掉她,忘不掉,我忘不掉……”   “殿下。”小侯子努力咽了口唾沫——殿下的心事,他自然明白,可是这事儿犯忌讳啊,要是皇上知道了,殿下的处境可就——   “殿下,外面那么多姑娘,难道您,您就没有——”   “没有!没有!”傅延祈重重地一挥衣袖,“外面那些女人是什么货色,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我这嘴,你一个宫侍,我怎么跟你说女人……”   小侯子摸摸脸颊,那儿光溜溜的,一根胡子都没有。   殿下的话,他确实似懂非懂,可他好歹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傅延祈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很危险,十分危险。   “你走吧。”傅延祈挥挥手,“让我一个人呆着。”   “奴才……告退。”   第五百四十九章:嫌隙   拾起地上的石头,一块块往水里扔,看着水花四溅开来,傅延祈仍然无法摆脱心里那种蛛网似的东西。   蛛网的另一头,缚在另一个人身上,她的喜怒哀乐,痛苦和悲伤,无不牵扯着他。   要怎么做,才能将你忘记?   傅延祈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在这宫里,要做什么,才会不被人察觉呢?对了,去静禅院,或许在那里,可以求得解脱,想清楚这一层,傅延祈立即朝静禅院而去。   静禅院里很安静,古柏吟吟,宝相端严,这样的环境,的确平息了傅延祈内心的焦燥,他盘膝坐下,开始进入冥想,心绪终于慢慢地变得宁静,淡和。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傅延祈才重新睁眼,院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下来,他站起身,慢慢朝外走,可刚刚步出院门,那尘世的烦恼便如影随形而至,他毕竟年纪太小,无论抗拒外界的一切,尤其是,和她相关的一切。   傅延祈茫然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   他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两步,其实是准备出宫,可是走着走着,他又出现在了龙赫殿前,远远瞧着那里温暖的灯火,他的呼吸就不由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走,却走不掉,想逃,却逃不开,他于是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殿下?”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幽幽从旁侧传来。   “唔?”傅延祈回头。   “殿下为什么不进去呢?”   “我……”傅延祈摇摇头,终究是转头,慢慢地走开了。   小宫女摇摇头,自己进了内殿。   烛火摇曳,夜璃歌坐在桌边,正与傅沧泓、延珏、延妙用膳。   “奇怪了,延祈这孩子,怎么还不来?”   “他啊,大概是在别的地方吃饱了吧。”   夜璃歌瞅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到底打住,等延珏延妙都退去了,方道:“为什么你对延祈这孩子,总是不冷不热的?”   “我……”傅沧泓也觉得自己有口难辨,一个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往往是掩藏不住的,尤其是在最亲最近的人眼里,更是透明得有如一张纸。   “我只怕,确实很难同他亲热。”傅沧泓坦然道,“因为每每看到他,我就忍不住想起过去……这也是人之常情,对不对?”   夜璃歌默然——没有一个人的人生,会是完美的,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完美无缺,可是自他们降生到世上的那一刻起,就存在着种种的缺陷,就像傅沧泓,他本性并不喜欢血腥,不喜欢斗争,不喜欢厮杀,可是他的出身,却决定了他必须要面临那残酷的一切,从而养成冰冷的性格,这种性格让他能够从容有度地应付一切险恶的形势,却相对而言,漠视感情。   他们两个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是同类型的人,一样冷心冷情,熟谙最高级别的生存法则。   那一瞬间的辨察,有时候,电光火石,却也是千里之遥。   恐怕,他们父子俩之间的嫌隙,这一辈子,是难以解开了。   说不定将来,随着傅延祈年龄的增长,这种距离会越拉越大,越拉越大,最后撕裂。   “那么,你至少表面上,像对待其他孩子一样吧。”   “我试试。”傅沧泓点头。   之后几天,傅延祈却再没来过龙赫殿,小侯子报说,他去禁军营里了。   “本宫知道了。”夜璃歌点点头,“眼下在这宫里,你与郡王殿下,是最亲近的人,你觉得,郡王殿下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   小侯子偷眼看看她——郡王心里的事,他如何敢说出来?   “本宫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   小侯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奴才想,奴才想,郡王爷大约,大约,大约……”   他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浑身抖索大汗淋漓,夜璃歌看他模样可怜,倒也不忍为难他,将衣袖一挥:“下去吧。”   小侯子重重叩了一个头,起身一溜烟地走了。   殿里安静下来,夜璃歌令明姑带着所有人等退下,自己来回踱着步,心里却也有几分焦燥——人的感情,有时候确实是极难琢磨的,和傅沧泓对傅延祈的冷淡全然不同,她却是发自内心地欣赏傅延祈,觉得他是几个孩子当中,最堪造就之材。   至于他是不是自己生的,她向来不怎么介意。   这大概,是夜璃歌与其他女子,最大的不同,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来不会受自己感情驱使。   因为她明白,要想担起整个天下,非一般俗男子能够。   所以,她想培养傅延祈,成为下一代储君,不过,从傅沧泓的角度看来,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皇帝与储君,是一对极难处理的关系,如果储君势太大,必定威胁君位,如果储君势太小,皇帝一旦有事,储君的地位便岌岌可危,要如何,才能在这中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呢?   但这个问题,眼下还不是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是,他们父子俩之间,已经隐隐有了矛盾,而这矛盾要如何化解呢?   左思右想了许久,夜璃歌重新坐下:“明姑。”   “奴婢在。”   “你且去云见殿看着,什么时候,郡王爷回来了,请他来龙赫殿。”   “是。”   待明姑离去,夜璃歌方才走到桌边,伸手拈起颗棋子,轻轻地放在枰上。   直到天色擦黑,才听珠帘一阵碎响,傅延祈长身而进。   “祈儿。”夜璃歌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欣喜。   “参见母后。”傅延祈把脸庞压得极低。   “你这是怎么了?”夜璃歌奇怪地看着他,“自打回宫之后,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傅延祈垂着头,不愿说话。   夜璃歌深吸一口气——也罢,原本叫他来,也不是为了聊家常。   “祈儿,你天资聪慧,堪为帝王之才,本宫不希望,你因为旁的事分心,况且,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需要学习很多的东西。”   “祈儿明白,祈儿会……努力的,祈儿不会让母后失望。”   “好。”夜璃歌点点头,“桌案上有几本我新近编撰的书册,你且拿去,好好看看吧。”   “谢母后。”   傅延祈说完,似长长地松了口气,抬步走向桌案,俯身拿起那些书册,转身朝殿外走去。   “祈儿。”   “嗯?”   “你心里,怨恨你的父皇吗?”   傅延祈的身子,猛地震颤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傅延祈忽然重重一声冷哼,然后缓缓地转过头来,定定地瞧向夜璃歌,黑色邃眸中掠过丝冷光,“母后,你觉得父皇他,有把我看成他的亲生孩子吗?”   “你说什么?”   傅延祈重新走回桌边,放下书册:“很多话,祈儿一直想说,却……”   “你说吧,我听着。”   “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母亲,觉得当年的事,对不起你,这我可以理解,就算父皇对我冷淡,我也可以……不计较,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夜璃歌心中忽然警铃大作,觉得自己就要触到问题的关键。   “可是——”傅延祈刚要说什么,后面却传来一声震喝,“祈儿!”   傅延祈脸上的肌肉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萎顿了,似乎瞬间又变成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连书册都没拿,掉头便走。   “沧泓。”夜璃歌不解地挑起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当面对她的时候,傅沧泓的表情却变得柔和:“没,没什么。”   夜璃歌心中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你,你难道背着我,对祈儿做了什么吗?”   “你多想了。”傅沧泓立即矢口否认。   “沧泓!”夜璃歌冲动了(她可是难得地冲动一次),她近前一把抓住傅沧泓的手,有些没来由地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儿子!你不能一错再错!”   傅沧泓的面色瞬间冰冷,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勾起一丝薄笑:“那你以为,我会对他做什么?”   夜璃歌呼吸一滞,脑海里不由闪过当初,自己浑身鲜血,跳下悬崖的那一幕——原本以为,过去的那些事,可以统统忘记,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能吗?   可能吗?   可能吗?   当初,只是为了要娶她,他什么事没有做过?百万大军兵临城下,那样的咄咄逼人,血溅千里,这个男人的心狠手辣,她不是没有领教过。   他能冷酷到什么模样,她也是亲眼所见。   “你怎么了?”很明显地,傅沧泓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眸光瞬间冰凉,“你在怀疑我?”   夜璃歌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好。”傅沧泓终究松开她的手,“你怀疑我,你因为……他而怀疑我,夜璃歌,你听着,我再告诉你一次,傅延祈是我的儿子,没错,可是他,绝不像你看起来的那样‘志在天下’,怕只怕你养虎为患,将来难以收场!”   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可是,这个庞大的帝国也需要一只老虎,不是吗?”夜璃歌迅速作出反击。   “沧泓,你是一国之君,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在家与国之间,如何抉择,没错,珏儿是我们俩的骨肉,可是你也看到了,他禀性柔弱,将来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重责大任!可祈儿不同,他虽然个性有所缺失,可是至少,他意志坚韧,这是一国之君不可或缺的!”   “我说不过你!”傅沧泓转开头去,过了许久才缓缓地道,“或许,我们还有第三个,第四个孩子呢?”   “什么?”夜璃歌摸摸自己的小腹,“你还想再生?”   “难道不可以吗?”   “我不明白,不明白储君,为什么一定得是我们俩的孩子?”   “因为——”   “因为?”夜璃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事情不是如此简单。   傅沧泓的心机何等深沉,她怎么就——   “你跟我来。”傅沧泓再没有多言语,只是拉起她的手,进入内帏。   殿门外,傅延祈静静地站立着,殿中两人的争论,一字一句,皆传入他的耳中,让他浑身的血,阵阵冰凉。   他知道。   他从小就知道。   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只要他们稍有动作,自己那小小的世界就会彻底颠覆。   自保,求存,乃是每个人天生的本能,即使他(她)在面对亲情、爱情、友情、道义……这些事的选择之前,想的也是先保护自己,所以这世间的争斗,才永无休止。   也许,这个孩子对于夜璃歌,确乎有一种眷恋,可当他面临生死一线的瞬间,也会动摇。   父皇……应该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那个秘密,和自己息息相关,现在,自己该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利用”夜璃歌对他的爱?   傅延祈的心中第一次感觉到丝丝慌乱。   但是他很快,又镇定下来,毕竟,在这世上他无所牵挂,生,或者死,也不再重要。   一个没有人在乎,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活不活着,有什么关系呢?   他默默地回到偏殿,关上殿门,走到床榻边,连衣服鞋袜都没脱,便扑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五百五十章:疯狂的男人   “《皇考秘录》。”傅沧泓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据《秘录》记载,只有帝后嫡子继位,国祚才能长久安定,否则必生祸患。”   “这——”夜璃歌大大地吃了一惊,若是从前,她断然不肯相信。   “所以,”傅沧泓深深地凝视着她,“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一直全力反对,你栽培傅延祈了吧。”   “可是,倘若我们的嫡子才智不足……”   “这个,我已经想过,以祈儿的能力,将来完全可以封王拜将,有他辅佐,新君就算能力不足,亦可保江山,只是,祈儿的势力绝不能太大,否则必会威及新君之位。”   夜璃歌深深咝了口气:“若是这样,对祈儿可是大大的不公平。”   “公平?”傅沧泓唇角勾起丝冷笑,“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你且想想看,安阳涪顼从一国之君到阶下之囚,杨之奇自诩用兵奇才却难得施展,世间有多少才华出众者被埋没,岂是‘公平’二字所能形容得尽的?”   夜璃歌摇摇头。   她不想多说什么,尤其是延祈那双漆黑的眼睛,蕴含着太多的东西——疯狂,炙烈、压抑……就好像一座火山,只要稍一震动,便会大规模喷发。   他现在的情绪,倒和多年前的傅沧骜如出一辙。   一个男人发作起来到底有多厉害,谁都不晓得。   如果控制不好,很容易导致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导引他呢?   “你在想什么?”   “我想,和祈儿好好谈谈,听听他自己的想法。”   “嗯。”傅沧泓点头,“确实有理。”   两人从秘室里出来,夜璃歌替傅沧泓细细整理好衣衫,口吻轻柔地道:“你去御书房吧。”   不知道为什么,傅沧泓心里却有些躁乱,非但没离开,反而一把将夜璃歌给抱住。   “沧泓。”夜璃歌推他,“你快去吧。”   “晚上,今天晚上……”傅沧泓在她脸上用力亲吻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头离去。   夜璃歌自个儿留在殿中,把所有的物事细细地整理了一遍,方才步出殿门,她慢慢走到云见殿前,见殿门紧阖,于是便抬手扣门,轻声唤道:“祈儿,祈儿,祈儿你在吗?”   过了好一会儿,傅延祈方才打开门:“母后。”   “我……能进去坐坐吗?”   “母后请。”傅延祈侧身让到一旁,恭迎夜璃歌进殿。   “祈儿,”夜璃歌深深地看着他,傅延祈却转开头。   “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兵马刀弓,好几次偷偷跑到龙极殿外,听你父皇和大臣们谈论朝政,一转眼,你却都长这么大了……”   傅延祈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祈儿,母后想知道,你是真地,想做一个皇帝吗?”   “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傅延祈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如果,你想做皇帝,我会帮你。”   “像帮助父皇那样,帮助儿臣吗?”傅延祈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果,”夜璃歌面容一肃,“如果你决心如此,我帮你。”   傅延祈屏住呼吸,从夜璃歌眸底流露出的那份坚定,深深地镇住了他,让他发自内心地坚信,她会帮他,并且有足够的力量帮他。   “可要是,要是父皇不同意呢?”   “我会说服他。”夜璃歌毫不迟疑地道。   “其实,做不做皇帝,祈儿无所谓……祈儿,祈儿只是——”   “只是什么?”   “祈儿只是,只是想让母后开心!”傅延祈终于把压在心中多日的话说出口,“母后,或许您不相信,但在祈儿心中,您是祈儿最亲近的人,最相信的人,所以,祈儿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您。”   “祈儿……”夜璃歌也不禁动情,踏前两步,抬起手来,指尖落在傅延祈的脸颊上。   “母后。”傅延祈深深望进她的眼底,“虽然,我也是父皇的孩子,可是这宫里人人,都在背后议论我,议论我的母亲,议论我的出身……只有您,还有青璃,从来不这样,所以,对我来说,你们是我傅延祈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那么,是不是母后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   “是。”傅延祈无比肯定地点头,“不管什么事,只要母后您说,祈儿一定照办。”   “那么,你告诉我实话,你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事?”   一提起这个,傅延祈顿时目光闪躲。   “你如果不说实话,我也没有办法。”   “如果祈儿说了,母后不生气?”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祈儿,祈儿,祈儿……”傅延祈的脸瞬间变得血红,他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把一样东西塞进夜璃歌手中,然后匆匆地跑了出去。   嗯?   夜璃歌低头,但见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玉梳,上面镌着自己的闺名。   天!   夜璃歌几乎难以置信——原来,这就是他目光躲闪的原因?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祈儿才多大,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   如果真是这样,夜璃歌心中翻涌起阵阵巨大的浪花,良久无法平息。   ……   辽阔的草原上,傅延祈策马狂奔,任由呼啸的风吹过耳际。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按照自己真实的心意去做了。   风啊,雨啊,刀啊,剑啊,都冲着自己的胸膛来吧!   如果上天要诅咒他,那就让它诅咒!   他可以上刀山,也可以下地狱!   直到太阳完全从天边坠落下去,傅延祈方才回到殿中,可是一切如常,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而接下来,他的生活更加平静,所有人都不来打扰他,仿佛他在这宫里,是个完全独立的存在。   傅延祈也并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他的世界。   只是这天,傅沧泓忽然让曹仁来传话,说让他去御书房,傅延祈心中暗自惴惴,但又不得不去。   一迈进御书房的门,曹仁便将房门给关上了。   “父皇。”   “嗯。”傅沧泓点点头,从成堆的文书里抬起头来,“你来了。”   “是。”   “那边坐吧。”   他和蔼的态度,让傅延祈很是意外。   后退几步,他沉身入座,双眼平视前方。   “如今天下虽然太平,但俗话说,居安思危,太平时期也不忘记战事,才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所以,朕打算让你去原城戍边,自古以来,好男儿志在四方,向来不该只呆在宫阁之中,享受富贵安乐,你觉得呢?”   傅延祈只觉一记闷雷重重地砸下来,可又不能反驳,只得点头道:“是。”   “记住,”傅沧泓抬头看他,“凡我傅姓男儿,都是刀光剑影里拼打出来的江山,断无坐守祖宗成业之理。”   傅延祈再应:“是。”   傅沧泓这才站起身来,慢慢步下金阶,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去了原城,一定要继续修研兵书,学以致用,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是!父皇!”傅延祈身体里忽然涌起阵阵热血,如许多年,大概也只有这句话,最合他心意了。   “记住,对一个男人而言,人生在世,重要的,不仅仅是,儿女私情。”傅沧泓像是意有所指。   傅延祈沉默良久,方才抬起头来:“父皇。”   “嗯?”   “儿臣有一事不明。”   “什么?”   “听说父皇当年,曾经多次为了母后,离宫远游江湖,以致……朝局震荡。”   傅沧泓怫然变色,却并没有当即发作:“是。”   “那——”   “你母后是朕心头至爱,非他人可比。”   父子俩面面相对,沉默良久。   “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也会遇上一个,能让你怦然心动的女子。”   傅沧泓说完,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是,父皇。”   傅延祈调头出了殿门,心中却升起无穷无尽的失落,是苦,是涩,是甜,是咸,还是什么?他难以形容,只知道从此以后,自己要很长一段时间,再见不着她了……   他很清楚。   从很早就清楚。   自己跟她之间,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他……   傅延祈回了云见殿,从那以后,再没有露面。   几天后,傅延祈将自己的常用之物打成包袱,提了剑走出殿门。   “殿下。”明姑迎面而至,手里捧着个匣子,“这是皇后娘娘,嘱托奴婢交给殿下的。”   傅延祈“哦”了声,伸手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放着面镜子,他拿起镜子,翻过来一看,却见背后刻着个“心”字。   “心”?   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呢?傅延祈抬头朝龙赫殿的方向望了望,然后把镜子放回匣子,重新盒上盖子,揣进锦囊里,大步流星地朝外面走去。   天高云阔。   少年一人独行。   自此后关山重重,云烟淡淡,多少相思之意,都随流水逝去。   ……   凌天阁上,夜璃歌久久地站立着,目送傅延祈的背影渐行渐远。   祈儿,我希望你解得人心之奥妙无穷,更希望你悟得天地大道,唯有如此,你才能摆脱男女之思的尘俗之念,作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帝王,必须要面对千古永恒的孤寂。   当你面临真正的抉择时,没有人能够帮你,没有人可以帮你。   我和你父皇,只是一对异数。   当然,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这世间,有一个真正配得上你的女子,可以温暖你那颗孤寂的心。   第五百五十一章:帝王将相   “你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开心?是因为祈儿?”   “我相信他。”夜璃歌忽然说。   “嗯?”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祈儿这孩子,将来定然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或许吧。”傅沧泓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口,“只是他还欠磨炼。”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夜璃歌忽然伸手,抓住傅沧泓的指尖,“我希望你,在他有困难的时候,出手帮他,让他有机会成材。”   “这个自然。”傅沧泓点头,“若他能成器,我自当重用之。”   “嗯。”夜璃歌这才放下心来。   夫妻俩正想再聊些杂事,妙儿吵闹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父皇,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曹仁,让她进来。”   珠帘掀起,妙儿穿着一身短衣,腰悬小剑闯进来,一把抱住夜璃歌的腿,气鼓鼓地道:“母后,你,你怎么把大哥给赶走了?”   “瞧你说的。”夜璃歌摸摸她的头,“我怎么会把你大哥哥给赶走呢。”   “那,那——”妙儿依然嘟着嘴。   “我说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母后你不知道,”妙儿跺脚,“大哥一走,这宫里都没人陪妙儿玩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夜璃歌笑笑,“我还以为怎么着了呢,宫里不好玩,那就去外面,没有人拦你啊。”   “不,”傅延妙摇头,“这京城里啊,妙儿早就玩腻了,妙儿想去原城!”   “什么?你也想去原城?”   “是啊,母后,妙儿想去原城,很想去!”   “好好好,那就带上几个侍卫,去吧。”   “不。”妙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妙儿不要侍卫,妙儿想一个人去。”   “你说什么?”   “母后,妙儿已经闯荡过江湖了,其实这江湖也没什么,只是一些小角色,妙儿不害怕的。”   “呵呵,咱们女儿的志气可不小。”夜璃歌朝傅沧泓瞧了一眼。   “母后,怎么样嘛?”   “行。”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就让你去。”   “谢母后。”妙儿说完,甩着发辫异常活泼地跑了出去。   “这妙儿的性格,就是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到江湖上多走动走动,将来什么事自己也有个主张,只是,你得派几个人暗中跟着她,保护她。”   “是,夫人。”   “祈儿走了,妙儿也走了,现在啊,我得去看看,珏儿怎么了。”   晚膳桌上。   “珏儿,现在你哥哥和姐姐,都离开了,你呢?你打算怎么样?”   傅延珏却埋着头,只顾吃饭。   “母后问你话呢。”傅沧泓在一旁提醒道。   “我……我想呆在宫里。”傅延珏抬起头,怯怯看了夜璃歌一眼。   “哦?觉得外面不如家里好?”   “是啊。”傅延珏点头,“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玩的,而且,院子外面,经常飘来一股很臭很臭的味道……”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忽然默默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世间之事,大多不如人意,若妙儿是个男孩子,那该有多好,她定然不反对傅沧泓,将皇位传给她,可是为什么?   傅沧泓显然也瞧出她的心思,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延珏啊,你要是想呆在宫里,母后并不反对,只是有一件事,你千万要想清楚——倘若你一辈子都呆在这宫里,就不会打仗,不会骑马,不会很多事……”   “我为什么要学骑马打仗?”傅延珏抬起头,“大哥会骑马,大哥会打仗,以后让大哥去做这些事,不就好了吗?”   “那你呢?你做什么?”   “我……”傅延珏目光闪躲,“珏儿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夜璃歌的脸沉了下来,她生来最讨厌没出息的人,哪晓得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   傅沧泓赶紧再次将她拦住,转头叫道:“来人,先服侍皇子下去歇息。”   “是,皇上。”   待宫侍领着延珏下去,傅沧泓方柔声劝慰夜璃歌道:“你别气,珏儿还小呢……”   “小?”夜璃歌其实很想骂人,瞧瞧傅沧泓的脸色,却到底忍住,她知道,傅沧泓着实是好心,并不想她太过操劳,只是,自己的儿子……   说来也奇怪,自己和傅沧泓,也堪称一世英明,怎么会生出如此脓包的儿子?   “璃歌。”傅沧泓凑近了她,脸上依旧带着笑,“要不,咱们另外,另外再生个孩子吧?”   “再生?”夜璃歌黛眉一扬。   “嗯啊?”傅沧泓眼里全是渴盼。   “不是生不生的问题。”夜璃歌摇头,“看来,这天生万物,皆有其命,半点不由人——从前我总认为,但凡生在官候卿相家的孩子,自是比普通百姓人家强些,现在看来,还是师傅说得对。”   “你师傅说什么了?”   “师傅当年说,自来帝王将相,岂有种乎。”   “璃歌!”傅沧泓神色大变——这样的话,寻常人等说得,可出自常常一国之后口中,那就——   “难道我说错了?”一提到这些大是大非之事,夜璃歌便显出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来,“试想想看,你为什么能从傅今铎手中夺得江山?傅今铎为政乖虐,自取灭亡,只是其一,而你的隐忍,你的蓄势已久,却也是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再则,天下之主这个位置,你傅沧泓坐得,你的子子孙孙坐得,难道他人就做不得?”   “好了好了。”傅沧泓也有些起火——一提这些事,她反倒滔滔不绝振振有辞,是,他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可他却不愿意听,或者不是不愿意听,而是下意识地想回避。   “再怎么说,珏儿也是咱们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是你要求太苛刻了。”   “我要求?苛刻?”夜璃歌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却不想跟傅沧泓多作争辩,“好吧,就算我要求苛刻,但至少,也该让珏儿学一样立足于世的本事,总不能让他一世做个庸人吧。”   “这倒是。”傅沧泓点头,“我会给他找个师傅。”   夜璃歌轻轻吁出一口气——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不再过问外朝的事,但就三个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她和傅沧泓确实有些不同,傅沧泓觉得,只要孩子们自己过得开心就好,而夜璃歌却认为,作为皇室子孙,自该习得一些本事,将来不管做什么,都会有所裨益。   “累了,先休息吧。”傅沧泓说完,走到外面,让曹仁准备香汤,两人洗栉完毕,方上榻歇息。   之后不久,傅沧泓果然找了几位师傅,去教习傅延珏,然而傅延珏的资质,显然令这几位师傅颇为头痛,但师傅们碍于帝后颜面,没有一人敢多说什么,反纵得傅延珏胡作非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傅延珏这孩子,还当真就这么给毁了。   话说有一天,傅延珏在书房里斗蛐蛐儿,玩了好几个时辰,觉得疲倦了,于是悄悄溜出书房,却往御花园的荒僻处而去,走到一个岔道口,他忽然听见假山石后,有一阵奇异的声音传来,傅延珏屏住呼吸,绕过石头一看,却见几个小宫侍,正围着一个孩儿,踢他,打他,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   傅延珏微微一愣,他本不想过问这事,可见那小孩儿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只是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既不喊痛,也不求饶,他心里觉得奇怪,于是就很随意地叫了声:“住手。”   那几个小宫侍停下来,转头看向他,偏生这日傅延珏只是穿了件很寻常的袍子,以那几个宫侍的眼力,如何知晓他的身份?故此,他们只以为,是别处的宫侍。   为首的小胖子伸指朝他脸上一戳:“你,新来的?”   “啊?”傅延珏微愕。   “你一新来的,不懂规矩啊,捣什么乱?”   “我?”傅延珏抬手指指自己的鼻尖。   “别理他。”另外一个浑身蛮肉的宫侍摆摆手,“大伙儿上,揍死这个穷小子。”   “好咧!”一群宫侍正要围上去,傅延珏发火了,呼地站起身来:“我让你们住手,没听到吗?”   “嘿嘿。”一个满脸麻子的小宫侍转过头来,咧嘴笑了笑,“你他妈的还站在那儿啊?知不知道小爷是谁?”   傅延珏一愣:“你……是谁?”   一瞧他那傻样儿,所有的人都乐了。   “不知道是吧?”麻子小宫侍一面捋着衣袖,一面走回傅延珏跟前,忽然抬手,重重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让小爷教教你!”   傅延珏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先是一怔,继而,鼻梁上传来的剧痛,让他蓦地放声大哭起来:“父皇!母后!呜呜!”   父皇?母后?那一群准备围殴他的宫侍们齐齐一怔,满眼疑惑地互相看看彼此。   就这么会儿功夫,那躺在地上的男孩子忽然一跃而起,几个扫趟腿把所有的宫侍都踢倒在地,然后疯狂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衫,傅延珏呆住了,所有的宫侍们也呆住了,他们一则想不到,这个倒地不起的男孩子,居然还有还手之力,二则,就是他眼中那噬血而疯狂的烈芒,让人胆战心惊。   宫侍们一个接一个爬起来,灰溜溜地跑走了,最后只留下男孩子和傅延珏,男孩子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居然看都没有看傅延珏一眼,就那样甩手甩脚地走了。   瞧着他的背影,傅延珏心中第一次,涌起奇怪的感受。   他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是一股子奇怪的力量。   是一种原始勃发的,想要粉碎整个世界的力量。   后来,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股力量,叫——尊严。   自那以后,傅延珏变得沉默,开始学会思考,常常翻出从前那些摸都不摸的书册,仔细研读上面的文章。   书上说,只有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强大,才足以摆脱命运的束缚,创造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书上说,只有纯净的信念,才能让一颗心真正变得坚强。   信念、理想、志气,这是他从前一直不明白的,可是,自打见过那个男孩子后,他觉得自己懂了。   他的枭傲。   他的野蛮。   他的狂猛。   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似乎,和大哥很像。   从前,他一直觉得大哥很傻——为什么放着宫里花天酒地的生活不过,偏要去外面奔波闯荡呢?   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   是。   他还是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他依然喜欢留在父皇和母后身边,因为有他们保护着,他可以什么事都不用想,而且,没有人打他,没有人骂他,没有人嘲讽他,相反,所有的人都会听他的话,因为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子,在这宫里,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   过后几天,傅延珏仍然常常偷跑出去,在御花园里到处寻找那个奇怪的孩子,后来,他终于弄清楚,那是一个刚卖进宫不久的男孩子,家里很穷,大家都欺负他,把他该得的银钱、果子都瓜分了,在那些“精明”的宫侍看来,这个人不但穷,而且傻,因为他总是躲在角落里,手里紧紧攥着枚破戒指,而那戒指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只是用铜皮包的,上面镶嵌了一朵很小的银花。   所有的人都叫他“草疯子”,说他有病。   傅延珏愈发好奇,有一天,他又看见这“草疯子”蹲在池塘边,于是,他慢慢靠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草疯子低垂着头,怔怔看着手里的戒指,根本不理会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草疯子还是不说话。   “这只戒指,很漂亮。”为了逗他开口,傅延珏第一次说了违心的话。   “真的?”   草疯子终于转过头来,咧着嘴笑了。   “真的。”傅延珏眼中流露出真诚的神色,“它,它是你的宝贝?”   “嗯。”草疯子点头。   傅延珏转开注意力:“他们每天都欺负你?”   草疯子不说话。   “要我帮你吗?我,可以让你离开这儿?”   “离开?”草疯子眼里闪过丝迷茫。   “对,离开。”   “不。”草疯子摇头,“我不离开。”   “为什么?”   “她……说了,只要我在这儿,呆上,三,三年,她就会来接我。”   “她是谁?”   “我……”草疯子唇边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我阿姐……”   “她为什么要你呆在这儿?”   “我……不知道。”   “难道,”傅延珏左右瞅瞅,“你就不怕,被他们,被他们打死?”   “不……怕。”   傅延珏抓抓脑袋——他真不明白了,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每天晚上,都会,来,来看我,给我好吃的。”   原来这家伙在做梦。   “那,好吧。”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叫——阿珏。”   “阿珏?”男孩子眨巴眨巴眼。   “对,阿珏。”   “好。”男孩子点点头,抬起一只很脏很脏的手,和他握了握,“我叫小豆,豆子的豆。”   傅延珏并不知道什么“豆子”,只是觉得这人跟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愤怒起来的时候像一只野豹子,安静时却又十分温顺。   两个孩子就那样坐在池塘边,直到天空的颜色逐渐黯淡下来。   第五百五十二章:怕   从那以后,傅延珏经常跑去找草疯子,不过,他也长了心眼,只穿寻常孩子的衣服,并不显露自己皇子的身份。   两个孩子渐渐成了心无芥蒂的好朋友,草疯子还是常常被挨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可他眼里那丝光芒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偶尔,傅延珏也带一些好吃的糕点给他,草疯子接过就吃,也不问那是哪儿来的,他们的情谊,就那样一天一天地增厚。   直到有一天。   傅延珏再去找草疯子,却四处寻不着人,哪里都没有草疯子。   他心里着急,找啊找啊找啊,最后终于在一堆杂草丛里找到了草疯子,可他已经死了,七窍流血,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草戒指。   看到他尸体的刹那,傅延珏浑身的血刹那冰凉,然后放声大叫起来。   他的叫声很快引来一群侍卫。   就在两名侍卫近前,准备抬起草疯子的尸体时,傅延珏陡然一声暴喝:“不要动他!”   所有的侍卫都惊呆了,后退一步,呆呆地看着他。   慢慢地,傅延珏走到草疯子跟前,蹲下身体,轻轻用手合上他的双眼,然后,他取走他手里的草戒指,非常仔细地收进腰间的锦囊里。   侍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尊贵的皇子,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记住你的,我会帮你完成心愿,我会——尽我的力量,保护天底下所有善良的人。”   然后,他蓦地站起身来,一甩袍服,大步流星地朝龙赫殿的方向而去。   当傅延珏大步流星迈进龙赫殿时,夜璃歌的手蓦地抖了一下,书册“啪”地落地。   “母后。”傅延珏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要变强!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   他眼里的烈芒,令人魂惊。   夜璃歌一摆手,侍立两旁的宫女便退了下去。   夜璃歌这才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傅延珏跟前,深深地看着他:“你说,你要变强?”   “是,母后。”   “那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吗?”   “我……请母后教导。”   “那你,想要变强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想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所爱的人?孩子,你也有自己所爱的人吗?”   傅延珏摇头:“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夜璃歌沉默。   曾经遇到的那些人,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忽然排山倒海般朝她压过来。   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不会觉醒,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微小的改变,却唤醒他沉睡的力量。   心的力量。   “很好。”   夜璃歌点头。   当一个男人意识到他自己的力量,那便是他成长的开始。   “只是,一个人若想变强,很难,非常难。”   “我不怕。”   “你真地不怕?”   “是。”   “即使是下地狱?”   “即使是下地狱。”   “即使是死亡。”   “即使是死亡!”   “好。”夜璃歌点头,“你跟我来。”   带着这个孩子,她进入密室之中。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昏暗,傅延珏瞪大双眼。   夜璃歌深深注视着他——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愿意看到他成长,但她仍然觉得,那样的过程太过血腥。   “疾电。”   她转过头,轻轻地唤了一声。   “属下在。”   “从今日起,这个孩子,交给你了。”   “是。”   转身步出密室的瞬间,夜璃歌的心蓦然一阵绞痛,她很想转回身去,把那个孩子给拉出来。   但是她明白,不可以。   任何一个铁血男子的成长,都伴随着绝对残忍的训练。   如果他不是足够坚强,将来非但不能领袖群伦,反而会毁家误国。   傅延珏,这条道路,是你自己选择的,就不要怪母后心狠。   “璃歌。”傅沧泓走出大殿,乍然看见夜璃歌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晃晃,不由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无比关切地道,“你,你怎么了?”   “我……”夜璃歌看了他一眼,有些软弱地道,“我把延珏,交给疾电了。”   “什么?”傅沧泓大惊失色,正要冲进密室去,将延珏“夺”回来,却被夜璃歌一把扯住,“你做什么?”   “我,我……璃歌,”傅沧泓看着她的目光里难掩责备,“你也太狠了,他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   “狠吗?”夜璃歌凉凉一笑,“你以为我愿意?可是傅沧泓,你好好想想,安阳涪顼为什么会输给你?璃国为什么会灭亡?炎京城为什么会被毁?为什么?”   “你——”傅沧泓的眉头紧紧地揪了起来,“可,珏儿他不需要——”   “他需要!”夜璃歌加重语气喊道,“如果他想成为一个出色的储君,就必须经历绝望、痛苦、挫折,甚至死亡!一个面对风雨只会胆怯后退的男人,你如何指望他成为一国之君?”   傅沧泓后退了两步。   “如果,如果他甘愿一生平庸,那也还罢了,我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祈儿的身上,但是他觉醒了,既然觉醒了,我就有必要磨砺他!”   傅沧泓仍然摇头——回想他自己人生前二十年,也是血腥弥漫,刀光剑影,烈火重重,阴谋、仇杀、拼搏、守护……难道所有的一切,要再度重演吗?   “你这样,珏儿他会恨死我们的,他会变得没有人性,会像魔鬼一样,他的心中会充满冷漠与麻木……”   “冷漠?麻木?这是一国之君所必须的。”   夜璃歌说完,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剩下傅沧泓一个人,立在殿里,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知道她说的有理,可是,可是他的心中为什么却嗖嗖地发冷,很冷,非常冷。   ……   宁。   盘膝坐在蒲团上,夜璃歌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字。   这是父亲一生的希望,天下宁定。   可是父亲,这世间也有很多事,不是人力可以掌控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兴,亡,成,败,往往只是转瞬间的事。   而我能做的,只是尽全力而已。   深深吸了一口气,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出密室时,却见那个男人坐在桌边,正看着手中的书册沉思。   夜璃歌并没有打搅他,而是走到床榻边开始收拾东西,铺床叠被,等她打理好一切,褪去衣袍躺下,傅沧泓也走过来,上了床榻。   “璃歌。”   “嗯。”   “……”傅沧泓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好,而且,他发现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对不太上夜璃歌的心思。   他索性坐起身来,把她抱进怀中,俯身细细地亲吻着她。   夜璃歌顺从地回应,于是两人被翻红浪,锦帐溢香……   ……   “如何?”   “启禀娘娘,皇子体质太弱,只怕承受不住。”   “他……求饶了吗?”   “这倒没有。”疾电眼里闪过丝异色——他一直觉得,像傅延珏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了那样痛苦的折磨的,但让他非常吃惊的是,他居然撑了下来,每到崩溃边缘,仍然咬牙强撑着,到底是什么,使他的意志力如此顽固?   “倘若他没有求饶,那你就继续。”   “是。”疾电点头。   “下去吧。”   待疾电隐入暗影,夜璃歌方一步步走到角落里,凝视着那个躺在草丛里的男孩子——细想他这一生,大概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从来都是高床软帐,锦衣玉食,而今却像个乞丐似地,躺在这杂草丛中。   “延珏,延珏。”夜璃歌蹲下身子,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傅延珏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喘,慢慢睁开沉重的眼帘。   “珏儿,你后悔吗?”   “不。”傅延珏摇头,“珏儿不后悔,相反,珏儿要谢谢母后。”   “为什么?”   “珏儿这几日虽然吃了很多苦,但精神上,却异常地充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和从前完全不同。”   “哦?”夜璃歌默了一瞬,继而道,“但是珏儿,皮肉之苦,只是修炼的第一步,你还得到人世间去走一遭,像你的哥哥们那样,真实品尝一下人生的种种辛酸,见识各种世态人情,方能练成真正的帝王之心。”   “帝王之心?”傅延珏眼里闪过丝迷茫,“母后,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心?”   “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智若遇,静若处子,动似脱兔,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夜璃歌的话像涓涓细流一般,缓缓渗进傅延珏的脑海深处。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那样地仔细,怕错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孩子,这还不是帝王之道的上乘境界。”   “嗯?”   “帝王之道的上乘境界,便是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迷惑其心智,动摇其信念,帝王的目力远胜世间万万人,帝王之道,乃天下大道,大道无形。”   “我……”   “现在,你才开始接受最艰难的训练,接下来的每一件事,都会非常地辛苦,直到你面对天下最锋利的宝剑,仍然毫无惧色,最美丽的女子,仍然不动心魂,最丰富的财宝,仍然无动于衷,总而言之,什么都不能改变、影响你的决策,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算是修成了帝王之心——帝王不能出错,一旦出错,整个计划就会全盘大乱,从而影响千万人的命运……”   “为什么?”   “嗯?”   “母后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孩儿这些?”   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世间凡俗人者众,每日都在同油盐柴米打交道,自然无法接受这些上乘精深的智慧,又怎会有人同他提及?   “母后。”傅延珏脸上漾开丝丝笑意,“从前,父皇和宫里的人都常说,您是天下间最聪慧的女子,珏儿从来不信,但是今天,珏儿相信了,母后,珏儿愿意按照您说的去做,一点一滴,从小事开始。”   “这不重要。”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珏儿,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夜璃歌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记住,永远保有你的初衷,必要的时候,它会救你脱离危难。”   傅延珏呆呆地看着她,夜璃歌的话,现在或许还很深奥,要多年以后,要经历很多很多的事之后,才会明白。   第五百五十三章:有眼无珠   一殿薄光。   傅沧泓端坐在椅中,静静看着那个步入殿中的女子。   她脚步那么轻盈,好像是踩在云里。   傅沧泓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回来了?”   “看你这模样,珏儿的进展,应该不小吧?”   “嗯。”夜璃歌点点头。   “如此,也算是称了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夜璃歌的眉梢微微朝上一挑,“沧泓,难道你不希望珏儿他——”   “我自然是希望,但是璃歌,你,珏儿,妙儿,都平平安安地活着,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会的。”夜璃歌无比肯定地答道。   “先休息一下吧,我去让人传膳。”   夜璃歌点点头,走到一旁坐下,她确实也有些累了。   没一会儿,晚膳送了上来,夫妻俩一边吃,一边聊着家常话儿。   用过饭,宫侍上来撤去盘盏,奉上香茶,夜璃歌捧着茶杯,慢慢啜了小片刻,因道:“沧泓,最近内宫外朝,俱各太平无事,所以,我想,回璃郡一趟。”   “回璃郡?”傅沧泓微怔,“为什么?”   “……大约,是离开得太久,想回去瞧瞧。”   傅沧泓沉吟:“不然这样吧,等我召回祈儿,让他监国,我陪你回去。”   “让祈儿监国?”夜璃歌一怔。   “嗯,”傅沧泓点头,“祈儿这两年来修文习武,大有长进,不妨让他历练历练,再则,有严思语等一帮臣子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倒也行。”夜璃歌仔细想了想,点头,“就按你的意思办。”   傅沧泓不由兴奋起来,近前亲亲她,方才起身离去。   ……   “儿臣遵旨。”   看着面无表情,十分平静接过圣旨的傅延祈,傅沧泓不由微觉惊讶:“祈儿。”   “父皇。”   “你就不问问,为什么吗?”   傅延祈沉默不语。   这个孩子,最近是越来越……有气度了。   傅沧泓不由微露赞赏之意——大智若遇,厚德载物,真正胸有成竹的人,外面愈是不会显山,也不会露水的。   他的隐忍功夫,也算是有了几分火候。   “你难得回来一次,就在宫里好好歇息吧。”傅沧泓的口吻也显得平和了。   “谢父皇。”   倘若傅沧泓冷言冷语,傅延祈或可淡然相对,偏他这句关切之语,却让傅延祈眼里起了几许泪光。   “下去吧。”   老实说,这几年,傅沧泓的心态也苍老了不少——或许夜璃歌说得对,毕竟孩子是没有错的。   更何况,傅延祈一直都非常努力,非常非常地努力。   他相信,将来他一定可成大器。   傅延祈脚步从容地走出御书房。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路之上,所有的宫侍、宫女,纷纷朝他施礼叩拜,而傅延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从前他们是怎么对他的,他可半点都没有忘记。   在这宫里,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回廊转角处。   “你们说,殿下他会不会——”   “会不会——”   想起各自从前做的那些恶事,一众人等各个心里胆寒,傅延祈的性子他们越来越不明白,从前,不管他们怎么奚落他,羞辱他,糟蹋他,他总是默不作声,悄悄儿走到一旁去,仿佛身边就算发生天大的事,也与他不相干。   所以,宫里很多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柿子只捡软的捏,只因为他是个不受宠的主儿。   可是今儿个,风向忽然转了,皇帝竟然将监国之权赋予他,那,那以后——   “要不,咱们齐齐备份礼,去跟殿下赔个礼吧,他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咱们一般见识的。”   “这……这妥当吗?”   “妥当,非常妥当。”   如果不是曾经过,如果不是曾经经历过太多的事,如果不是在民间看尽世态人情,傅延祈不会相信,这一帮跪在殿外的人,就是那些曾经戳着他后脊梁骨,耻笑他羞辱他的人。   如今,他们屏声静气地跪在那里,一声不吭,就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如果是从前,他大约会把他们狠狠地折磨一番,然后统统撵出宫去,可是今天,他却显得那么平静,异常地平静。   母后,您说得对,自古人情薄如纸,世间之人,有真性情真血性者,少之又少。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作为帝王,就必须驾御这些人,就必须懂得,如何鉴别这些人,这些人,该用的时候当用之,不该用的时候便弃之,不必理会。   “都起来吧。”   “谢殿下。”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   “以后,在这宫里,该做什么,仍然做什么,只是记住,为自己多积些口德,也就是了。”   “谢殿下教诲。”   众人这才低着头,各自离去。   等所有人都散尽,傅延祈方才站起身,转入内室,在一张长条几案前立定,看着置于其上的灵位,沉默良久,才在桌前的薄团上跪下,朝着灵位一个接一个叩下头去。   “母亲,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吗?孩儿终于等来出头之日,孩儿……会有更大的出息……”   ……   “母后。”   “你来了?”方桌对面的女子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坐吧。”   待傅延祈坐定,夜璃歌执起茶壶,给他斟了一杯:“尝尝看。”   傅延祈端起杯子,轻抿一口,眉头随即往上一皱。   “很好。”夜璃歌点点头,“你已然懂得,如何品这苦,这涩。”   轻轻搁下杯子,傅延祈并不言语。   “你……”夜璃歌看看他,“将要执掌整个天下,以你看来,治国者该当如何?”   “广施仁政,使老有所养,幼有所倚。”   “如何广施仁政?”   “起用贤材,顺应民心。”   “何为贤材?”   “贤材者,不忧己贫,而忧天下之大道,贤材者,存信义,薄财货,贤材者,自强不息。”   “很好。”夜璃歌点头,“这些日子以来的学问,果有长进。”   “谢母后教诲。”   “那么,你可有自己的想法?”   “我……自己?”傅延祈微怔。   “对,你自己。”   “我……”傅延祈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可以说吗?能够说吗?   “说吧,母后听着。”   “母后……”傅延祈只哽咽了两个字,泪水便大滴大滴地坠落下来,啪嗒砸在桌面上。   “祈儿?”   “为什么?为什么这天下间的人,就母后对祈儿不一样?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背后说……”   “我知道,”夜璃歌轻轻拍拍他的头,“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母后都知道,可是祈儿,你要相信,你的真心最终能改变一切。”   “可以吗?”   “可以。”夜璃歌重重地点头。   傅延祈却沉默了——母后,倘若真心真能改变一切,那为什么?   “将来,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遇到真正爱你的人,那个时候,不要错过。”   “真正爱我的人?”傅延祈喃喃,然后蓦地抬起头来,“那么母后,你爱父皇,你很爱父皇,是不是?”   “是。”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道。   “不管父皇遭遇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他,包容他,是不是?”   “是。”   “我明白了。”傅延祈再次低头——如果是这样,他无话可说,他真地无话可说。   他站起身来,向夜璃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母后,儿臣会记住您的话,儿臣会一生一世,做一个秉性正直的人。”   “好。”夜璃歌点头,从旁边拿起一卷书册,递到他手里。   傅延祈接过一看,顿时怔了:“《天道》?”   “是,《天道》。”   “儿臣多谢母后。”   傅延祈接过书册,转头慢慢地走出大殿。   ……   “你此时授他《天道》,难道不觉为时尚早?”   “祈儿悟性已高,不可误他青春。”   “我只怕他太聪明,将来反被自己困住。”   “人生际遇,皆有份定,非人力可强求。”   “也罢。”傅沧泓轻叹。   “收拾东西吧。”   “看来,你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瞧瞧。”   “或者是,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吧。”   “但愿这一路,能够如你所愿。”   夫妇俩略作收拾,第二日一早,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悄悄地出了皇宫,一路往城外而去。   天色渐渐地明朗了。   淡薄曦光映出两旁的山影、树影、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马车。   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一对衣着普通的夫妻。   他们的步履很沉,很稳,表情从容而淡定,仿佛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可以坦然地面对。   “大爷,行行好,行行好吧。”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怀着一个孩子,簸着右腿走过来,将沾着泥土的手伸向每一个路人,眼中流露出乞怜的光,路人们纷纷走避,谁都不肯理睬她。   女子低下头,难过地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走到一旁,她正要坐下歇口气,一条恶犬忽然匆匆跑来,冲着她汪汪狂吠,女子只好再朝一旁去,终于,她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掏出干瘪的乳房,塞进孩子口中。   夜璃歌看了傅沧泓一眼,提步走到那女子跟前:“大妹子。”   女子抬头,目光痴呆地看了她一眼。   “大妹子是哪里人?”   “安,安平人……”   “为什么……出来乞讨?”   “没法子啊,没法子啊,”女子连连摇头,“我家男人死了,他兄弟就把我们娘儿俩给撵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官呢?”   “告官?”女子摇头,“衙门有规定,女人是不能上公堂的。”   女子不能上公堂?   夜璃歌怔了怔,随即转头向傅沧泓瞧去。   傅沧泓点点头。   “那这样吧,我给你写封信,你到城外的清灵庵暂住吧。”   女子眼里闪过丝亮光。   而夜璃歌已然走到街边一个字画摊前,提起笔来便在纸上挥就几行书,然后将宣纸叠起,重新走回女子跟前,将叠好的方胜交给她。   女子接过,感激涕零地去了。   夜璃歌这才走回字画摊前,正准备付给那摊主银两,谁晓那摊主竟然摆摆手,道:“不必了。”   “好。”夜璃歌点头,正要离去,却听摊主又道:“贵主写得好字,想来出身不凡,不知能否留下墨宝?”   “好。”夜璃歌再次点头,拿起笔来写下一个斗大的“仁”字,然后搁笔离去。   那摊主看看“仁”字,再看看夜璃歌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忽然悟出什么,不由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真是有眼无珠,竟然,竟然白白放跑了一个好机会!   第五百五十四章:宁静   青山如画。   碧绿江面上,一只小舟缓缓地飘荡着。+   很久了。   很久再没有过这种舒心的日子。   仿佛将尘世间的一切,都放下了。   傅沧泓来了兴致,取了碧箫站在船头,手指轻快地拂动,一缕悠韵轻轻地飘漾开来。   夜璃歌不由微微眯缝起双眼——她喜欢看他此时的样子,温文尔雅,完全没有半点萧杀气息。   是另一个傅沧泓。   男子的眸华淡淡飘过来,那一瞬间的对眸,忽然就看进了彼此心最深处。   也许。   也许这个世界破坏唯美的东西实在太多,亦或许,所谓的完满本就不存于世。   一阵肆无忌惮的嘻笑声蓦然传来。   船主面色微变,赶紧将小船调头,本想着可以与大船擦肩而过,哪晓得对方船上忽然有人喊道:“喂,那个开船的。”   船主暗暗叫苦,却只得停下。   “把船靠过来。”   船主只得把船靠过去。   “交过江税了吗?”   “回,回大爷的话,交,交了。”   “哦。”对方点点头,目光忽然落到夜璃歌身上,从头到脚将她一瞅,“小身段还不错。”   “爷——”两名花枝招展的女子立即靠了过来,手持酒盏朝他口里灌,“您啊,还是这般地贪心不足,吃着碗里的,却还看着锅里的。”   “宝贝儿。”男子立即展臂,将两人拥入自己怀中,左右各亲了一口,“瞧你们说的,爷只是随便看了看。”   船主一直不敢搭话,只那样沉默地立着。   “走吧,走吧。”对方挥了挥手,船主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船给划走了,眼见着就要与船擦肩而过,大船上忽然飞出一条爪钩,深深扣入小船的船舷。   “萧老三,你好大的胆子,以为这样便可以蒙混过关么?”   船主的身躯震了震,却未显慌乱。   须臾间,大船上已经飞来三条人影,稳稳落在小船上,个个用刀一样锋利的目光看着船主。   船主还是那般镇定。   “萧老三,如今落到我们手里,看你还敢往哪里逃!识相的话,赶快交出金舵令,不然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辰!”   船主缓缓摘下头上的竹笠,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没想到,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对方嘿然冷笑:“被我们飞镝帮盯上,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断断躲不过去。”   萧老三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冲傅沧泓和夜璃歌一抱拳:“两位,对不住了。”   夜璃歌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看着。   然后,萧老三转头:“多说无益,我们去大船上解决吧。”   “嘿嘿,”对方冷笑,“你现在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还为他人着想,萧老三啊萧老三,你可真是——”   “废话少说!”萧老三浑身上下,忽然爆发出一股威如泰山般的气势,“我萧老三再怎么说,也是江湖上已成名的,响当当的人物,岂会跟你们这帮下三滥的货色一般见识!想要金舵令是吧?有本事的,自己来取!”   萧老三说完,抬手一抛,一道金光自怀中飞出,而萧老三自己,也腾向空中,船头三人对视一眼,也跟着飞起。   “想不到,”夜璃歌黑眸微沉,“这萧老三,倒真是个人物!”   傅沧泓沉吟,他心知夜璃歌又动了惺惺之意,但眼下情势未明,也不好插手。   “不如,咱们且先远远避开,看看情况再说。”   “好。”夜璃歌点头,看着傅沧泓走上船头,拿起木桨,将船一点点撑远。   且说大船之上,人影飞腾,竟是数十名男子齐齐围攻萧老三一人,而萧老三也堪称强悍,面对环伺强敌面无惧色,利用各种有利地形,进行反攻,不出数十个回合,已然有十余名攻击者倒下。   蓦地一声锐哨,船舱里冲出数名弓箭手,拿着连弩,对准包围圈里的萧老三。   夜璃歌目光微动。   在弓箭手们扣动箭弦的刹那,从面前的茶盘里抓起一把花生粒儿洒了出去。   弓箭的啸声势如破竹!   就连萧老三自己,也觉得必死无疑。   然而奇迹,却这样发生了——那些射出的箭,竟然莫明其妙地偏转方向,跌入湖水之中!   大船上的人均是齐齐一愣,尤其是坐在船头拥着美女看好戏的男人,更是以为,此次萧老三必死无疑,哪晓得——   “给本大爷再射!”男人冷声发令。   弓驽手们发动第二轮射击,然,令他们惊讶的事再次发生了——所有的箭矢又一次坠入水中。   “有妖怪!有妖怪啊!”内中一个胆小的弓弩手,不由喊了一声,扔下手中的弓箭转头就跑。   大船上一阵静默,就连萧老三自己,都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以为是上苍在眷顾自己。   “他妈的。”终于,踞坐船头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推开两个美女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向前方。   萧老三全身的肌肉蓦然绷紧——对方是如何心狠手辣的人物,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男人右手一扬,五指间已然多了一柄血红色的,五棱怪刀。   “毒蝎子。”   虽然隔得很远,但因为阳光晴朗,夜璃歌还是瞧得分分明明,朱唇间淡淡吐出三个字来。   “你认得他?”   “嗯。”夜璃歌点头,“昔年闯荡江湖时,曾经见过一次,不过,这个人,应该是毒蝎子的传人才对。”   “连你都知道……”傅沧泓微微沉吟,“看来他的功力……”   再说大船上,惊变已起,一错身之后,萧老三的身子晃了两晃,下盘已然空虚。   毒蝎子身形甫动,稳稳落下,背对萧老三沉声道:“你已中了我的蝎毒,活不过半个时辰……”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阵水响,萧老三竟然投入湖中!   毒蝎子面色甫变,立即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追!”   立在船上的男子一个个“扑通扑通”跃入水中,湖面上顿时漾开圈圈波纹,然,他们折腾许久,却一无所获。   “他妈的!”毒蝎子面现阴骛,重重跺脚——难道这萧老三命不该绝?   ……   小船儿悠悠荡荡,渐行渐远。   轻轻的摇晃中,萧老三睁开眼来,却见自己平躺在船板上,他惊讶极了,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在自己周身上下摸了一圈——竟然没有丝毫不适的反应。   难道苍天真地眷怜他?   慢慢地,萧老三坐起身来,却见那对乘船的男女依然坐在船头,斟茶慢饮,纵然他再傻,也明白过来——定然是这对“神秘游客”救了他。   “多谢两位,两位对萧某的再生之德,萧某必然结草衔环以报。”   那姿势优雅端庄的女子并不言语,只是将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   萧老三默忖片刻:“两位请稍待,萧某这就去撑船。”   直到小船靠岸,那两名客人再没对萧老三说什么,而萧老三也不多问,他明白一个规矩——人在江湖,随缘适分,凡事绝不可强求。   就在萧老三的心渐如止水时,那女客人忽然停了下来,转头淡然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执念于一时一地之失,非但对大业无益,还可负了尊师十数年教导之恩。”   萧老三大惊,当即跪伏在地,重重叩头,待他抬头时,对方已经没了人影。   奇哉!怪也!   他哪里知道,夜璃歌昔年闯荡江湖时,英名赫赫,雷霆贯耳,此际不过略露锋芒尔。   但这一点星光,也足以让萧老三醒悟了。   ……   “这次,你又算是积了点德。”   “万物有灵,有造化者,自有其造化,这萧老三能遇上咱们,也算是一场缘分。”   “如今你这性子,倒是愈发淡然了。”   “这世间,还有咱们瞧不破,堪不透的事吗?”   “那倒也是。”傅沧泓微微颔首,“只是璃歌,你这一出手,看似不要紧,却不知,要惊起多少风浪来,就像这——”   傅沧泓说着,抬手指向前方,却见芦苇丛中,飞起几只白鹤,掠向湛湛青空之中,姿势甚是优美。   夜璃歌瞧了一眼。   “此处甚雅,”傅沧泓往四周看看,忽然道,“小栖数日,可好?”   “嗯。”夜璃歌点头。   于是,傅沧泓便把那小船给拉到岸边,作为他们暂时的家。   从帝王到百姓,似乎,只要他们在一起,哪里便是他们的家。   昼观浮云,夜对群星,他们的胸怀,就同这万物宇宙一般,浩瀚无边。   “真希望。”   夜里,傅沧泓在船舱里悬了颗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映出夜璃歌美丽的面庞。   “真希望,再没有人来打扰我们。”   “不会有了。”夜璃歌唇边难得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但野物就难免了。”   “不管它。”傅沧泓放下酒盏,起身坐到夜璃歌身旁,揽过她的脖颈,细细亲吻。   他爱极她此时的柔和,恬淡得好似天边一抹流云,没有丝毫世俗的气息。   “我好喜欢你。”衔着她的耳垂,他一字一句地道。   也许是这儿夜太静。   也许是尘俗已远。   夜璃歌放下所有的心防,偎入这个男人怀里。   忽然间发现,天下再大,都没有他的怀抱大,世界再精彩,都没有他的臂弯更温暖。   傅沧泓笑了。   他很少见她这样。   更希望她这样。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生活……”他拿起她的手,细细地看着。   “你不喜欢吗?”夜璃歌轻轻摩娑着他的脸庞,“其实我知道,你也喜欢的,对不对?没有人会喜欢血腥,喜欢休杀戮,喜欢阴谋,喜欢彼此伤害、算计……从内心深处而言,我们,是一样的人……”   傅沧泓震惊地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却一字字洞穿他的心腑。   “璃歌。”他不由用力握紧她的手。   夜璃歌的笑容却有些飘浮,仿佛魂魄正在脱离躯壳。   “璃歌!”傅沧泓一把握紧她的手,有些惶急地叫道,“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我没有走啊。”夜璃歌微微地笑,“你在哪儿,我就和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我就和你在哪儿。”   傅沧泓稍觉安定,然后轻轻地抱住她,将头伏在她怀里。   也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最安全的,不必防范什么,猜忌什么,也不必动用一份一毫的心机。   “傻瓜。”夜璃歌轻轻地拍拍他的头,在他的颈侧印下一个淡淡的吻痕。   他们缠绵了很久,才眷眷不舍地分开。   “我真希望,这一刻就是永远。”   “我也一样。”   第五百五十五章:无所谓   再强大的人,都有累的时候,都会强烈地盼望平和与宁定。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相守着,每分每秒都呆在一起,忘却了凡俗的忧虑。   这儿,只属于他们,只属于他们的心灵,只属于他们的生命。   “真不舍得离开啊。”   “那就不离开吧。”   “你看那朵花,真美。”   他们常常说着一些像孩子般傻气的话,再不必摆出帝后君临天下的气势,其实,君临天下又如何?这人世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牵挂,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世界,不是与自己利益十分相关的事,并没有什么人真实去在意。   所以,所谓的帝后风光,在普通人看来,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既然遥不可及,便没有必要再去理睬它。   直到他们觉得一切已然足够,才动身离开这桃花源般的世界——其实世界很大很大,足以让任何两个相爱的人,找到属于他们的栖息地。   “又要进入红尘了。”   站在山谷口,傅沧泓轻轻握住夜璃歌的手。   “无所谓。”夜璃歌淡然一笑,“只要有你在,去哪里都无所谓。”   傅沧泓笑笑,习惯性地把她抱进怀里。   爱煞她一低头的温柔,触动他心里最敏感的那根线。   他们并肩而行,走出了山谷。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村落   ,青石铺就的路上,只有些年老之人,拄着拐杖缓步徐行。   看起来,一切都很和平。   “璃歌,我们进去喝杯茶吧。”   在一家小小的茶铺前,傅沧泓停住脚步。   “嗯。”夜璃歌点点头,于是,两人进了茶铺。   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两人左等右等,半天才有一个瞎了左眼的老头子走上前来,吭吭咳了两声道:“客官,想要点什么?”   “有山泉水吗?”   “有。”   “那便沏壶茶来。”   “好。”老人转身走开,进厨房倒腾良久,方才提着壶茶水走回,“两位客人请慢用。”   傅沧泓向桌上的茶盘里取了杯子,先用茶水涮了涮,然后才斟满一杯递给夜璃歌:“来,喝吧。”   就在他也举起茶盏时,夜璃歌忽然向他使了个眼色。   傅沧泓会意,饮下杯中茶水,却悉数含在口中。   “沧泓,我有些困。”夜璃歌打了个呵欠,伏倒在桌,睡了过去。   “璃……”傅沧泓伸手作势要拍她,自己也跟着“昏睡”过去。   瞎眼老头摸摸索索出了柜台,先凑到两人跟前仔细看了看,确定两人都已经“中招”,这才点点头,踱到房门边,拍了拍手掌。   不多会儿,两名年轻男子走进来,伸手去夜璃歌怀中摸东西。   可那手只伸到一半,便被另一只大手铁钳般夹住。   年轻男子嗷地叫了一声,然后瞪大双眼,看着突然坐起身来的傅沧泓,满脸不知所措。   傅沧泓本来以为,对方会求饶,哪晓得对方的神情却像是很无辜,另外一名男子转头冲瞎眼老头喊道:“你不是说,一切都搞定了吗?”   “我……”瞎眼老头搔搔后脑勺,好像也是头一遭儿瞧见这样的“怪事”,然后,他很随意地挥挥手,“算了,算了,就当今天这趟买卖白做了,你们走吧。”   “放开。”年轻男子用力地抽自己的手。   傅沧泓稳如泰山,目光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你们这店,就是这样开的?”   三人莫明其妙:“你们不懂江湖规矩啊?这叫‘生财有道’。”   “‘生财有道’?”傅沧泓还是头一遭儿听见这样的事,不由有些啼笑皆非,“难道,你们这里便没有官府?”   “官府?”对方看看他们,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官府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咱们做咱们的事,官府做官府的事,这青天白日,大路朝天,老鹰有老鹰的活法,毒蛇有毒蛇的活法,臭虫有臭虫的活法……”   “有理,确是有理。”傅沧泓放开他的手,三个年轻人咕哝一声,转头便出去了。   “老板,再沏一壶来,这次,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手脚。”   “是。”那老板也“奸滑”得很,居然当作什么事都没有,依然去忙活。   傅沧泓啼笑皆非,只得摇摇头——江湖走多了,什么样的人都会见过,什么样的事都会碰上,倒真是不出奇。   走出这村子时,傅沧泓转头朝后看了一眼,忽然道:“璃歌,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你难道不觉得,这村子里的人……”   夜璃歌仔细回想了一下他们的眼神,遂点头道:“确实,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息——”   “那是——?”   “是冷漠,见惯了世态人情的冷漠。”   傅沧泓一怔,继而疑惑道:“我倒是奇怪了,这些年来,我好歹也是令各州各郡广设州学、县学、乡学,对百姓们进行教化,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事?”   夜璃歌轻轻一叹。   “你叹息什么?”   “自来教化人心,便是世间最难的——再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来到这世界,其实原本不懂什么是是非善恶的,他们看多了善,便会为善,看多了恶,便会为恶,要恶人为善,故然艰难,然则,要善人为恶,也同样不易。”   “这样的话,我倒是从未听过。”   夜璃歌又道:“只是世间万万众,皆难摆脱诸相诸欲,是故难见本心,而见本心者……”   她正想接着说下去,却听后面传来一阵怒斥声:“你滚!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逆子!滚出去!”   “爹爹,你听我说,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怎么能靠骗哄他人的钱财,来维持生计呢?”   “又不光是咱们家骗,所有的人都骗,偏你清高,你清高怎么样?三十岁了,还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   “我宁愿娶不上媳妇儿,也要做人清白!”   “清白值几个钱?啊,我问你,清白值几个钱?”   “钱,难道你们眼里,就只有钱吗?”   “是!我们眼里只有钱,如果不是为了钱,我们养你做什么?吃闲饭啊?你这个死东西,赚不到钱,还敢指责你老子的不是!”   吵骂声很久才停止,夜璃歌沉默地看着,看着一个模样落魄的男人走过来。   “两位好,是路过这里的吗?”男人走到他们面前时,脸上难得地浮起几丝笑,语气非常平和地道。   “嗯。”夜璃歌点点头。   “两位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些吧。”男人说完,再笑了笑,又转头离去。   这人,有些意思。   夜璃歌存心要试试他,运功将一锭银子弹到离他不远的地方,男人果然看见了,俯身拿起银子,有些茫然地左顾右看,然后倒退回来:“两位,这银子是两位的吗?”   “不是。”夜璃歌摇头。   男子的神情更加疑惑,不由咕哝道:“奇怪了,这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银子呢?”   夜璃歌也不答言。   男子默了一小会儿,自己走开,将银锭夹在双手间,合掌于胸,口中喃喃低语,然后才转头朝前走去。   “咱们且跟着瞧瞧。”   两人不着痕迹地跟在男子身后,看他下了山,走进一座庙里,片刻后出来,夜璃歌和傅沧泓这才也进了庙,却见里边只有两名老和尚,正手持念珠,敲打着木鱼。   “师傅好。”夜璃歌打了个稽首,“请问适才那位男子,进来做了什么?”   “两位问的,可是陆施主?”   夜璃歌略一思忖,随即点头:“是。”   “他是来布施的。”老和尚轻叹道,“按说这位陆施主,却也是这一带少见的善人了,奈何我佛无眼,竟然不佑善人。”   “佛,怎会无眼?”夜璃歌微微笑道,“只是世人混沌,欲望太多,看不见罢了。”   老和尚瞪大双眼,吃惊地看着她,然后接连念了几声“阿弥驮佛”:“施主的根基,实在我等之上,倒是我等,凭白在佛前服侍如许多年了。”   “未知这庙里,可有笔墨。”   “有的,有的。”老和尚点头,“二位请跟贫僧来。”   夜璃歌提笔,写了一封信柬,叠好后交给老和尚:“下次陆施主来时,请师傅将此转予他,于他必然有莫大的益处。”   “善哉,善哉。”老和尚深深施礼,“陆施主果然福泽深厚,愿我佛佑助善人。”   “佛佑善人。”夜璃歌也稽首,又在佛前敬了三柱香,方与傅沧泓联袂而去。   ……   市井繁华。   秦楼楚馆,歌舞喧哗,车水马龙。   夜璃歌静静地站在窗边。   “你在瞧什么?”   “瞧这世间芸芸众生。”   “哦?”傅沧泓也往下看了一眼,“众生都在你眼里,还有何可瞧?”   众生都在你眼里?   夜璃歌闻言微怔,脑海里忽然电闪般蹿过很多东西。   “怎么了?”傅沧泓关切地道。   “说不清楚。”夜璃歌摇摇头。   “老板,请你再多宽限我几日,就几日,好吗?”   “几日?”另一道粗嘎的声音响起,“这都多少日了?啊,你自己说说看,都几日了?我说穷秀才啊,你要是没钱,那就别住店啊,往外面随便找一地儿,卧倒就睡,岂不省事儿?何必还在这儿摆阔气?真没见过这样的人。”   “……好吧。”听话音,像是那秀才终于服软,“我马上,就搬走。”   夜璃歌和傅沧泓依然站在楼上,不多会儿,果然看见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子,拖着一个大大的包袱走出客栈大门,沿路之人纷纷走避。   傅沧泓转头瞅了夜璃歌一眼,却见她面色沉定,看样子,并不想过问这件事。   当下他转回头,叫来伙计:“结帐吧。”   “嗳。”伙计点头答应,接过傅沧泓手中的银子,转身很快找来零头,傅沧泓将银钱搁回囊中,很随意地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客官,您不知道。”一提起这个,店伙计立刻像水笼头开闸似地,“那黄秀才啊,原先也是个中等人家的子弟,只因一味死读书,不善经营,故而被人诓了好几次,以致于家道中落,最后只得卖了房子,住进咱们这客店,偏他又好面子,仍然摆着以前读书先生的款儿,不肯出去谋事,只在房间里读书,说是将来必定大有用处——客官您说说,这话谁会信?难道书里能变出白花花的银钱来?我们掌柜忍无可忍,这才将他教训一顿,撵了出去。”   傅沧泓听罢,也不置可否,只摆手道:“你且去吧。”   店伙计连连点头,退了下去。   “咱们也走吧。”   夫妻俩下了楼,只在街道上随意逛着,渐渐出了镇子,往郊区行去,走出没多远,却见那适才被赶出客店的黄秀才,竟然稳稳端坐在一棵树下,仍然手捧一本书册,时而蹙眉,时而慨叹,倒真是一副书痴模样。   夜璃歌向傅沧泓递了个眼色,傅沧泓随即踏步上前,先冲那书生一抱拳:“小兄弟。”   书生一时没听见,仍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傅沧泓并不以为意,再轻唤一声:“小兄弟。”   书生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放下书,也站起身来,敛袖躬身:“见过兄台。”   “兄弟在郊外尚且如此用功,令人敬佩。”   “惭愧,惭愧。”书生脸上浮起几丝窘色,“不瞒兄台,小弟因身无长物,被店主撵出,如今连立锥之地尚无。”   “大丈夫在世,最重要的是行得端坐得正,便不会没有出头之日。”傅沧泓正色道。   “兄台这话……”书生面现讶色,“倒甚是振聋发聩,只是世间像兄台这样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你我既然相见,也算有缘,这样吧,兄台且收拾行囊,和我夫妻二人到前面的城邑,寻个地儿共饮一杯,如何?”   “好。”书生毫不迟疑地答道,俯身背起书篓,便跟在傅沧泓后面上路了。   第五百五十六章:一念之差   进城找了家清雅的客栈,三人登楼在桌边坐下。   傅沧泓因问道:“看兄弟的谈吐,也并非俗流,为何会沦落至此?”   黄秀才淡然一笑,却并不以为意:“世间人皆重黄白之物,唯我看重的,乃是世道人心。”   “哦?”   “黄白之物可满足一己私欲,却难逆天地大道。”   傅沧泓和夜璃歌对视了一眼。   “那你说说,何为天地大道?”   “大道者,曰信,曰义,曰礼,曰庙器,曰圣法。”   “说得好。”傅沧泓不由亲自执壶,替他斟了一杯,“小弟果然是个得道之人,但人生在世,总得以一长技立身,否则岂不被世俗辈轻看了去?”   “世俗辈愿意轻看,那便任他们轻看,我只要一心自在耳。”   “好个一心自在,小弟,望你将来飞黄腾达后,须时时谨记此言,勿忘勿忘。”   “请兄台放心,小弟绝不会忘。”   “却不知兄台打算如何入世,施展胸中抱负?”   黄秀才执杯不语。   “这又是怎么了?”   “不瞒尊兄,其实小弟所学未能得尽精髓,此时入世,恐非但不能一展长才,反有牢狱之灾。”   “哦?”傅沧泓眉头微微朝上一挑,“莫非,兄台还会窥命不成?”   “窥命不敢当,只是略略通晓一些周易卦算类,不敢在两位面前献丑。”   “既如此,那也不强求小弟,在下这儿有一物,小弟只管拿着,将来如有需求,可执此物前往任何一处州衙,州官必应之。”   傅沧泓言罢,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黄秀才。   “且慢。”黄秀才却伸手挡住,两眼定定地看着傅沧泓,“阁下竟如此信得过我?难道就不怕我信口胡诌,或者拿这信物去做不良勾当。”   傅沧泓摇头:“阁下若是想做不良勾当,只怕也不是眼下这番情景,我敬服阁下的为人和胸襟,故赠此信物,实是想为天地间存一美质良材,也望阁下,不要失却今日之心志。”   “兄台知遇之恩,小弟没此难忘。”黄秀才站起身来,朝着傅沧泓深深一揖,这才非常恭敬地接过扳指,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傅沧泓点头:“人生相逢,际遇有如浮萍,贵在相知二字,今日能相逢,也算有缘,我夫妻二人另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且去了。”   “恭送两位。”黄秀才站起身来,执礼相对。   傅沧泓颔首,携着夜璃歌站起身来,飘然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一面行走,一面结识了各色人物,凡有敬天正心者,必给以相应指引。   这日,已行至泷水边,极眸望去,但见烟波浩渺,景色令人胸怀顿开,傅沧泓不由意气风发,慨然长吟道:“望苍穹万里,白驹过隙,弹指间风云变色,笑谈纵论古今,多少豪杰……”   夜璃歌静静地站立着,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曾经,他冷血无情,亦曾经,他自私冷漠,然而,经过岁月的更迭,血火的洗衣练,他终于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真正的帝王,不会畏惧人世间任何一种苦难。   真正的帝王,观世间芸芸众生事有如观火,真正的帝王,宠或者辱,兴或者衰,在他眼里,都不会有什么颜色。   帝王。   是帝王啊。   帝王的心,就像苍穹一样浩渺无极,插上翅膀便能飞上九天,跌入深海仍然能够从容安渡。   “哈哈!壮哉,壮哉!”   傅沧泓笑语未落,后方忽然传来几声击掌,两人蓦地转头,却见一白衣负剑男子正洒洒然信步而至,极其豪迈地冲傅沧泓一抱拳:“尊驾的万丈豪情,果非世间俗男子能比。”   “敢问阁下是?”   “英雄不问出处,要的,不过是个意趣相投而已。”对方摆摆手,从腰间解下个精致的葫芦,“既然相逢,且饮一口。”   “好。”傅沧泓接过,抬手便朝口中灌过,末了一抹唇,“好酒,果然是好酒!”   “兄台果然爽快。”对方伸手一拍傅沧泓的肩膀,“后会有期。”   说完,人影一闪,便没了踪迹。   “这人,好快的身手!”夜璃歌不由赞叹道。   “看来,这草莽之中,果然藏龙卧虎,可惜不为朕所用。”   “江湖人物,在江湖久矣,不惯受朝廷约束,倘若真让他们去做官,只怕与同僚,上级,都搞不好关系,还不若放他们自由的好,只要他们一心向善,不存恶念,也一样有稳定邦国之益处。”   “还是你豁达。”   夜璃歌笑笑:“身为王者,当胸纳万物,腹如海川,要知道,普天之内,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啊,应该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深远,想得更深远。”   “谢夫人。”傅沧泓长身而立,朝着夜璃歌深深一揖,“为夫受教了。”   女子微微地笑着,任江面上吹来的风,拂动她的衣角。   那么美好,那么美好,就像从九天之上降落的神姬,带着神秘的使命,落入这凡尘俗世,却不沾染一丝烟火的气息。   傅沧泓又忍不住动情,想要上去动手动脚,却被夜璃歌用眼神止住,他讪讪一笑,摸摸鼻子,只好退到一旁。   “船上两位,是要过江吗?”一声长唤忽然传来。   “是!”   “好咧!”船家答应着,将船驶至岸边,放下跳板,傅沧泓和夜璃歌踩上跳板上了船,却见这是一艘画舫,建造得十分精致。   “船家,这渡江的银子,怎么算?”   船家却但笑不语。   夜璃歌和傅沧泓对视一眼,便这里头定有缘故。   果不其然,稍顷,舱门洞开,里面走出一褐衣男子,身后随侍着数名美婢,他步伐稳健地走上船头,冲傅夜二人当胸抱拳:“两位圣驾光临,洪某使十万两银子都请不来,哪还敢收什么渡河银两。”   说完,遂曲膝跪下,叩头及地:“虞郡皇商洪欣魁,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   “洪欣魁?”傅沧泓微微颔首,“难怪你竟认得朕,平身。”   “谢皇上。”洪欣魁再次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傅沧泓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眸中微微流露出几许赞意。   “厅中已备茶水,两位,请。”洪欣槐侧身退到一旁,恭候两人迈入舱门。   舱中一切布置得极为考究,每一个细节都追求完美。   待傅沧泓和夜璃歌入座,即有美婢上来,注入、烹茶,斟茶,观其手法,也是相当地娴熟。   这是个极会享受的人,夜璃歌心中作出这样的判定。   “小民有几个件宝物,随身带着,还请两位品鉴。”   洪欣魁朝旁递了个眼色,四名美婢退回内舱,不多会儿捧着四个朴素无华的盒子走出,夜璃歌是懂行的人,深知越是稀奇的珍宝,越要用不起眼的套盒装盛。   “小民斗胆,可否请两位猜猜看,这盒子里装的,乃是何物。”   傅沧泓只拿眼去瞧夜璃歌,他虽是一国之君,对这些稀世奇珍,却知之甚少。   “不知洪老板,可否让璃歌一试?”   “不敢当,不敢当。”洪欣魁连连摆手,“娘娘可直呼小民的名字。”   “人在江湖,随风入俗。”夜璃歌淡然一笑,即有美婢递过来第一只匣子,夜璃歌用手掂了掂,略一思忖,便道,“可是九色琉璃麒麟?”   洪欣魁微微变色,心中轻慢之意瞬去,而变得谨慎:“回……夫人话,正是九色琉璃麒麟。”   “嗯。”夜璃歌点点头,伸手接过第二个匣子,黛眉微微颦起,傅沧泓在旁看了,便欲伸手拿开匣子,却被夜璃歌用眼神止住。   “这一件,难是难了些,却也不难猜,是——天蚕羽衣。”   洪欣魁的面色是真地全变了——要知道,所谓天蚕羽衣,用料乃是全天下最轻最软的,寻常人等拿在手里,根本毫无感知,而夜璃歌竟然能够一语道破。   第三个匣子。   掂着这个匣子,夜璃歌沉吟良久,才道:“这是九仙泉的泉水。”   洪欣魁还未置可否,傅沧泓已然奇道:“泉水也是宝物?”   夜璃歌淡淡地斜了他一眼,傅沧泓立即不作声了——似乎,在很多事上,他都不及夜璃歌知事之明,因而只有干瞪眼的份。   “夫人所言确实不错,这匣内盛的,确是九仙泉的泉水,小民斗胆,想请问夫人,这九仙泉水,为何是天下奇珍?”   “只因这泉每逢百年才从石缝中浸出少许,极难采集,却又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故此确是天下奇珍。”   “起死回生?这——”傅沧泓不禁接过那匣子,细细把看,光从这木头匣子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谁能想到,里面装盛之物,竟是如此精贵。   洪欣魁完全沉默了,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宝物,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探查夜璃歌的识见,想知道她是不是如天下盛传的那般神奇,未料——   第四只匣子,端端正正地摆到了夜璃歌的面前,但她只瞅了一眼,便淡然答道:“我猜不出。”   “哦?”傅沧泓与洪欣魁同时一怔,只因夜璃歌之前的猜测过于精准,是以此时听她这么说,反倒愣住。   “洪老板前三只匣子,可谓已是集天下奇珍,心思之巧妙,璃歌从前见所未见,可知这第四只匣子……”   夜璃歌忽然笑了。   洪欣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很久以前,璃歌曾经听说了一件轶事,今日且说来,如有不对,请洪老板指正。”   “夫人请讲。”   “话说三十年前,有个身负赌债的小混混落魄街头,眼看着就要饿死,不得已伸手向路人要饭,然过路者虽众,却无一人愿伸手相助,那混混已然绝望,本想咬牙一头撞死,未料,一小块枣泥糕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夜璃歌言至此处,略顿了顿,却见两个男人都瞪大了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于是她轻咳一声,接着道:“话说这小混混哪顾得上许多,一把接过枣泥糕就往口里塞,直到吃剩最后一点,才瞧见给自己枣泥糕的,是一个比他穿得更破烂,且面黄肌瘦的小乞丐。”   船舱里鸦雀无声,连那些站在旁边的美婢都怔住了。   “那一刻,小混混的心被彻底震撼了,他忽然间觉得,自己从前做的事是多么荒唐——因为沉迷于赌博,不但输光了所有家产,还欠下一身债务。小混混看了一眼手中的枣泥糕,本想还给小乞丐,可转念一想,他却选择把这块枣泥糕给收起,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小混混对小乞丐许下承诺,将来,他会买很多很多的枣泥糕给他……”   夜璃歌的话尚未说完,洪欣魁的双眼已然变得湿润——   “也许,在每一缕世人可见的辉煌背后,都掩着无尽辛酸。”夜璃歌言罢转头,静静地看着傅沧泓,“你,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夫人。”洪欣魁离座,朝夜璃歌深深地拜了下去,“欣魁谢夫人教诲,欣魁以后当竭尽所能,将自己所知所学,奉献给整个天下。”   “这就对了。”夜璃歌颔首,“佛家有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在天堂者并非在天堂,在地狱者也并非在地狱,只因其一念之差而已,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第五百五十七章:价值判断   画舫靠岸,傅沧泓与夜璃歌联袂登岸。   目送画舫远去,傅沧泓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人生际遇。”   “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感慨?”   “我也说不上来。”傅沧泓笑笑,“或许世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运行轨迹,就像每件事,有其始,便有其终,往复运转不息。”   “呵。”夜璃歌轻笑,“我的夫君,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聪睿了?”   “难道在你眼里,我一直都很傻来着?”   “你不是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在明辨是非上,还差了些。”   “明辨是非?”   “对。”   “换句话说,就是——价值判断。”   “价值判断?”   “对。”夜璃歌言罢,俯下身子,从草丛里拾起一枚野果,又从怀中取出颗夜明珠,打开来伸到傅沧泓面前,“你且说说看,这两样东西,哪个更有价值?”   “这——”傅沧泓沉默。   “倘若,在普通人看来,肯定是选夜明珠,对不对?”   “这个……自然。”   “那么,对一只鸟儿而言,是野果更有价值,还是夜明珠更有价值?”   “当然,是野果。”   “再则,对整个天地造化而言,又是谁更有价值?”   “自然是野果。”   “是的。”夜璃歌把野果和夜明珠都收进了锦囊里,“庸人眼中所见,只是黄白之物,是以,夜明珠可以售至黄金万两,而野果一钱不值,世人皆是趋利者,是以取夜明珠不取野果,若取野果者,非大愚,便是大智。”   “照你这样说,洪欣魁此人,又是什么?”   “他如今富甲天下,却仍旧不忘当年一饭之恩,这悲天悯人的性情,将是他一生最大的财富。”   “看来,天道轮回,自有其理。”   “确实。”夜璃歌极目望向浩渺天地,“世人皆以为,权利、财势、美色、名望,乃是天地间最难得之物,然则宇宙包容四海,一草一木,星月轮转,皆蕴含了极大的能量,以凡俗人等的智慧,怎能窥得天道?纵观从古至今大贤大智者,也不过知其亿万分之一而已。”   “是故英雄顺时势而生,应时势而潜,是故帝王御万民,乱世当用重典,盛世当施仁道,如此方才福泽绵长,江山永固。”   “嗯。”傅沧泓点头,“我都,记下了。”   “走吧。”夜璃歌淡然一笑,“倘若能寻到一个清净地儿,我还真想摒却凡尘,静心悟道去。”   “若你静心悟道去了,那我怎么办?”   “你啊,就是始终一缕尘虑萦心,难得见本元。”   “本元?”   “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本元,这个本元与其所身处之世界未必等量观之,只是有些人的本元会被外界所毁,而有些人的本元却因其纯净,最后终究能强悍地留存于世。”   “你这些言论,我以前倒是从未听过。”   “当然,世间亿兆人,皆迷于外物,失却本心,身边发生的事太多,就会干扰其心智,使其茫然无措。”   “那么,有什么好的办法,可以改变呢?”   “冥思、阅读,教化、政令、风俗、道德,皆可改之。”   “哦。”傅沧泓再次点头。   如许谈论间,两人已行至一碧波荡漾的水潭旁,却见一老翁正执竿垂钓,旁边立着两名童子。   “师傅,您在这儿,已经整整坐了三天,却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难道,您就一点都不着急?”   “为什么要急?”   “师傅,师母在家,天天盼着您提鱼回去做饭呢。”另一名童子也道。   终于,老翁转头看了童子一眼:“怎么?你们也饿了?”   左边的童子脸上浮起几许红霞,伸伸舌头道:“师傅,徒儿确实,有些腹中饥馁。”   “好吧。”老翁用力一扯钓竿,一条两尺来长的鱼儿凌空飞起,“啪”地掉在地上,扭着身子活蹦乱跳。   “拿去吧。”   左边的童子开心极了,弯腰抱住鱼儿,就十分开心地走了,但右边那童子,却仍然静静地站立着。   “你怎么不去?”   童子腹中发出一阵“咕咕”的叫声,他努力咽了口唾沫,面色却不焦不燥:“师傅,徒儿想知道,您是怎么……钓上鱼来的?”   “你在这里看了三天,难道还不明白?”   童子摇头:“徒儿觉得,师傅想要的结果,似乎,并不在鱼上。”   “那在哪儿?”   “徒儿蠢笨,说……不上来。”   师徒俩的对话清清楚楚传进傅沧泓和夜璃歌耳中。   “璃歌,你说这人,如何?”   “有几分意思,不过其智如何,还需得再试一试。”   “哦?”   “尔非鱼,焉知鱼之欲?”夜璃歌忽然放声长吟道。   “生息。”老翁亦答道。   于是,夜璃歌纵声大笑,趋步向前:“老先生,小女这厢有礼。”   老翁仍然手执钓竿,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你我能在此相遇,亦算缘分,你贵则贵矣,然却须知,世间福祉,终有止处,若想无止处,须经磨难,方能损一增一。”   “谢先生指教。”   “指教不敢当,还望你珍惜己身,造福万民,万民之福,将成为你之福,万民之祸,将成为你之祸。”   “是。”夜璃歌的神情愈发恭谨。   老者又钓上来一条鱼,这次却没有将其甩上岸,而是拿在手里仔细看着,悠悠叹道:“鱼儿啊鱼啊,若想活得自由自在,千万别贪他人手中的饵食。”   夜璃歌听在耳里,有如一阵轰然巨雷,在心底炸开。   她沉默良久,方才道:“可是先生,世间人皆追逐财货,若无财货,又该如何立足于世?”   “财货者,天下人人皆爱,然则取之无道,则天必惩之,是故智者度己之付出,而得财货,付出多而获得少,天必代偿,付出少而获得多,天必损之。”   “哦。”夜璃歌点头,“如是说来,世间万物之运转,冥冥之中已有道可循?”   “正是如此。”   “未知老者以为自己,可是得道之人?”   “老朽在这潭边,观风观云已有一百五十载,而谷外朝代更叠,人世兴衰,凡此种种,岂有逃脱天道哉?”   夜璃歌肃然起敬,再次躬身:“请先生赐教,人若要循道而行,可有准则?”   “敬天,警心,爱命。”   “谢先生赐教。”   “哈哈!”老翁忽然大笑起身,竟将鱼竿往潭中一抛,“小澈儿,还不赶快拜见你的新主人!”   夜璃歌和傅沧泓尚未回神,童子已然双膝跪地,向傅沧泓和夜璃歌重重叩头:“木夕澈见过主人!”   傅沧泓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夜璃歌伸手拉住。   老翁两手空空,已然甩开大步朝前走去,只留下一句余音,在空中盘旋:“此子已得老夫五分真传,其余五分须得入世磨炼,若他心志不坚,为外物所迷,为灾厄所阻,终将一事无成!”   三人定定地立着,目送老翁远去。   夜璃歌这才将视线转到木夕澈身上,微微一笑:“此处青山好,何必远行?”   “鲲鹏志在千里,岂能为一小小峡谷所困?”木夕澈朗声答道。   “然世事多艰辛,红尘多磨难,非你所能尽知。”   “夕澈只要一心坚定,红尘能奈我何?”童子眸光坚定,没有丝毫迟疑。   “罢了,且携你去,跟我走吧。”   从此,这个名唤木夕澈的男孩子入红尘,先从酒店伙计做起,尔后自经营三家茶楼,又再入户部任侍郎,再升迁至户部尚书,最后官至宰相,史称“太平宰相”,观一隅而知天下。   当然,此乃后话。   现在,木夕澈跟着他的新主人,一路往南,见尽山山水水,也看惯各种世态人情。   这日至石州县衙,傅沧泓正欲寻个酒楼歇息,忽听前方一阵吵闹声,仔细看时,却是两个男人捋着袖子打成一团,其中一个头发花白,另一个年纪尚青,边上有一群人围观,间或议论几句,却没有人出面劝阻。   忽然,年老男子抓起一块板砖,重重拍在年青男子头上,顿时鲜血如注。   年老男子因骂道:“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打死你!”   年青男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昂起下巴,眼里闪过一丝阴骛而噬血的光:“不孝?我就是不孝,怎么着?难道还由着你,把我的家产都败光不是?”   奇哉,向来世间都是成家父亲败家儿子,难道还有败家老子成家儿子的?   夜璃歌尚沉吟,木夕澈已经走上前去,断喝一声:“住手!”   那父子俩一齐朝他看过来,先是一愣,继而道:“你个小娃娃,懂得什么,滚一边儿去!”   “若你们心中有积怨,或者争议不休,大可上公堂,何必在这里厮打?再则父子人伦,本该相扶相助,岂有互相攻讦之理?”   “呵呵,”那年老男子扯开嘴皮笑了笑,胡须抖个不停,“衙门?衙门自古朝南开,有钱无理莫进来,再则,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一家门里的,谁管得着?”   “虽情属父子,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纵然是他的父亲,难道还能大得过国法?大得过君王吗?”   众人一阵静默,显然没有想到,这看上去才几岁的孩童,竟然有如此见识,于是便有人帮腔道:“是啊是啊,真有什么,就去衙门吧。”   青年男子抹了两把眼泪,站起身来:“爹爹,我敬你是父,故此一再相让,不管你从家里拿多少银两出去吃喝,孩儿从来不敢过问,但你实在不该,不该把房契也给抵押了,现在要我们这一大家子人,上哪儿住去啊?”   众人也唏嘘。   年老男子显然理亏,恨恨瞪了青年男子一眼,转头离去。   “各位街坊邻居,大家请散了吧,散了吧。”年青男子团团一抱拳,众人方各散去。   “小哥儿。”年青男子又走到木夕澈跟前,深深长揖,“谢小哥儿仗义执言。”   木夕澈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父亲既然有花天酒地的习惯,不若你将此处的家产悉数与他,自己带着家眷,且往外地谋生去,将来他孤苦无依,自会后悔,到那时你才来接他,他自然不会再做这些蠢事。”   青年男子愣了愣,再次下拜:“谢小哥儿,李青明白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往事如烟   “主子。”木夕澈回到傅沧泓面前,身形挺得笔直,“请示主子,夕澈处理得如何?”   “很好。”傅沧泓点头,“御了天道,也从了人伦,看来你师傅,果然将你调教得极好。”   “谢主子称赞。”   “从这件事上看来,你可以持中而论,不偏袒任何一方,也不会被舆论所导,确实是个经世治民的好料子。”傅沧泓拍拍他的肩膀,目露赞许。   一行三人再往南边而去,然沿途所见,无非是鸡毛蒜皮的争执,或为争夺家产,或为横刀夺妻,如有人命打杀要案,傅沧泓也会前往衙门听审,若官员所判适当,他会暗暗记录下来,若官员所判有冤情,他会立即知会当地潜藏的暗人,让他们与官府沟通。   立在栏边,夜璃歌目不转睛地看着木夕澈那个孩子。   “你怎么了?”   “你看看他,小小年纪,不惊不惧,不慌不乱,做起事来头头是道,看来老先生在他身上,的确花费了极多的心血,沧泓,如此良材美玉,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打磨他,使他最终成材,万勿让他走到邪路上去。”   “嗯。”傅沧泓点头。   夜璃歌又将视线转向楼下:“然则世间纷纷扰扰,名利,财色,皆可惑乱人心,移其定志,再有困境、逆境、贫穷、衰老、地域……诸般不一,是以世间从始至终都能追逐自己志向的,真是少之又少,而志不立,则世间无一事可成,唉——”   她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傅沧泓也沉默不语。   从前,夜璃歌一说这些,他就会觉得有些烦,可如今再听,分明字字句句,金玉良言。   纵观古今,真正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是什么?   凡人以为,是权利,是金钱,是名望,是家族背景,是“贵人”,然则只有少数人才懂得,真正能改变他们命运的,是他们的心志。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心正,则行正,心乱,则行乱,心有所属,则神魂颠倒,心有所思,则夜,亦有所梦。   只需要一个很小的细节,便能观测出人心,而滚滚红尘,最后能留下的,也是那些最干净,最纯正,并不会为任何利益而动摇的心。   又数日后,他们终于进入璃郡境内,风景渐由粗犷而转向秀丽,而南方人柔和的语音,也让夜璃歌倍觉亲切。   昔时种种过往,忽如潮水般,悉数涌上心头。   “璃歌。”傅沧泓忽然碰碰她的胳膊,抬手朝前一指,“你看那儿。”   夜璃歌定睛看时,但见青山掩映间,一座红墙灰瓦的寺庙若隐若现。   “是般若观音庙。”她喃喃道。   “你从前去过?”   “是。”   “那——”傅沧泓并不想她记起从前的事,于是转念道,“那,咱们还是走吧。”   “不,”夜璃歌摇摇头,“我想去看看。”   “……好吧。”   当下三人便沿着小径一路向上,行了约一个时辰,终于走到庙门前。   青石铺就的空坝上,长满青苔,还有些碧绿的草儿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于风中不住摇曳。   伸手推开虚掩的庙门,却见院中空无一人,正殿殿门大敞,里边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像满是蛛网,像前的香案桌、鼎炉中,也积满了灰尘。   “想不到,竟然会变成这样。”夜璃歌的目光有些怔忡,不由回想起当年,六道师傅第一次带着自己,前来此处与慧净师太讲法的情形。   犹记得那夜,师傅与自己盘膝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三人默默无语,却奇妙地能感应到彼此的所思所想,那种感觉,真是奇妙极了,而她冥想的功夫,也是从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   当她离开之时,慧净师太问她:歌儿,你知道这世间最强大的是什么吗?   十岁的自己微微仰头,神情眩惑。   “是这儿。”慧净师太伸指点点她的胸口,含笑不语。   “这儿?”那个时候,夜璃歌也不明白,但她到底是个聪慧的孩子,尤其与六道行走世间多年之后,更是如此。   渐渐地,她能通透地辨析人心,更能通透地达观天地,天地万物,瞬息间微妙的变化,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这样的力量,让她有些乐此不疲,也让她数次化险为夷。   可是如今,往事情形历历在目,寺庙却破败如斯。   “璃歌,你在想什么?”傅沧泓不禁伸手碰碰她。   “沧泓,我想静一静。”   “什么?”   “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啊?好吧。”傅沧泓朝木夕澈招招手,两人轻移脚步,走了出去。   夜璃歌这才动手,将佛像上的蛛丝一一拂去,然后盘膝在佛像前坐了下来,阖拢双眸。   依稀间,她仿佛看见师傅六道微笑着走来,在她面前立定,嘴唇一张一合。   “弟子,明白了。”   ……   庙门外,傅沧泓静静地站立着,眺望着层层叠翠的树林。   木夕澈却屏息而言,面对庙门而站。   傅沧泓转头,注意到他奇怪的动作,本想开口,却又止住。   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木夕澈终于松驰了神经,唇角甚至隐隐浮出几许笑意。   庙门打开,夜璃歌走出,傅沧泓随即迎上去,握住她的手。   “好了。”夜璃歌微笑点头,“没事了。”   “嗯。”傅沧泓也不深究,转身朝外走去。   三人很默契,是那种没有一丝缝隙的默契。   途中,夜璃歌指指路边的野花:“夕澈。”   “夕澈在。”   “真在?”   “真在。”   夜璃歌便笑了。   “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旁边傅沧泓忍不住道。   “你不懂。”   “我不懂?”   “是。”夜璃歌点头,“这孩子的悟性,远在你之上。”   “啊?”   夜璃歌笑笑,继续朝前走。   直到山下镇上客栈,傅沧泓还是摸寻不着头脑,待木夕澈睡了,便上来缠住夜璃歌,央告道:“歌儿,好歌儿,你告诉我,是什么吧。”   “那孩子的心,就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无论你投什么进去,都激不起半点波澜,和平常人的心,全然不同——常人之心,放的全是自己,不管是身边人的喜怒哀乐,笑嗔怒骂,或者贫穷富贵,都足以让他们心中生出惊涛骇浪,可是那孩子……炼心能炼得如此境界,实在非常人能及。”   “你是说——”傅沧泓搔搔头,“可是我的心,亦能如此啊。”   “不行,你尚有太多尘虑,尤其是——情关,那孩子现在还不懂情,所以世间一切,在他看来皆是虚幻,丝毫困他不住。”   “如此说来,他也不适合入世啊。”   “非也,心如此明净,正是入世的绝佳材料,因为不管什么事,在他们眼里看来,都是通透的,通一理,则通万理。”   “哦,”傅沧泓点头,“通一理,则通万理,我知道了。”   “嗯,睡吧。”夜璃歌说完,动作轻柔地为傅沧泓褪去外袍。   “你呢?”   “今晚月色极佳,我想到外面吸收日月精华,好好调理内息。”   “嗯。”傅沧泓点头,自去榻上睡了。   夜璃歌启门走出,但见外面月华如银,铺泄一地,将地上的树影照得分分明明。   她选了块空地,盘膝而坐,开始吐纳调息。   旁边的厢房里,木夕澈站在窗前,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月华下的女子美得就像一抹幻影,头顶上蒸出丝丝热气,身子缓缓离地,悬浮于空中。   天下竟有如此神功!   他无比艳羡,只恨不得马上为自己所有,但他向来沉得住气,知道愈是高人,愈是心性怪异,除非得到夜璃歌亲允,否则他是万万不会习练此功的。   夜璃歌的身体愈飞愈高,渐渐升出院子的瓦檐,然后再缓缓地落回。   一阵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令人神清气爽。   然后,她慢慢站起身来,似有意无意般,朝侧厢房看了一眼,方才抬步迈入客房之中。   ……   躺回床上,木夕澈脑子里一片混沌,夜璃歌的影子不停晃来晃去,他一向平静的心湖像是刮起旋风。   他暗叫不好,赶紧走到床边坐下,盘膝而坐,进入冥想。   少言,少语,少思,少动,少喜,少怒,少悲,少嗔。   从前师傅教他的十二少,他一直有练习,是以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他都能从容应对。   心澜微平。   ……倘若,自己向夜璃歌苦求,她会怎样呢?会答应自己这不合理的要求吗?会嘲笑自己吗?还是把自己给赶回去?   一阵忐忑不安之后,木夕澈终于决定,先捺住自己迫切的心,旁观一阵再说。   时令已经进入初夏,来往行人薄衫轻裳,时有年轻美貌的女子路过,不过行止却十分地端庄,但男子则不然,时时有人将视线投向夜璃歌。   前面,便是炎京城了。   夜璃歌停住脚步,只远远地瞧着。   昔年血战的痕迹,已然被抹平,四围一带新城,显然精心修缮过。   夜璃歌不由转头,看了傅沧泓一眼,傅沧泓并不言语,只是近前握住她的手。   夜璃歌的神态略有缓和,莲步轻移,自城门间穿过。   两旁林立的商铺映入眼帘,和往昔的记忆并无不同。   三人自熙攘人潮中走过,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东柳巷的尽头,司空府夜家。   漆黑大门紧闭,两尊石狮各踞一侧。   夜璃歌拾级上阶,抬手欲叩门,胸中忽然一阵微痛。   傅沧泓赶紧扶住她。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方才推开房门。   迎面是一堵照墙,上面镌着燕赵十二峰图,云蒸霞蔚,令人胸怀大开。   夜璃歌却在那图前久久立定。   一入这院子,似有很多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下子塞满她的心。   夜璃歌阖上了双眼,再次睁开时,已复清明。   “沧泓,我,我想在家里小住些日子。”   “好啊。”傅沧泓点头,“你愿意住多久都行,我陪你。”   当下,三人绕过照壁,顺长廊一路往后院。   忽然,傅沧泓脚下踩着的地板一阵轻颤,旁边的假山中立即飞出几支铁箭。   “小心!”夜璃歌低呼一声,将铁箭抄在手里,“跟我走!”   傅沧泓赶紧打起精神,跟在夜璃歌身后一步步往前。   及至平安抵至碧倚楼下,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拍胸脯道:“好险,好险。”   夜璃歌并不言语,眸光却落到木夕澈身上,却见他一脸平静,且衣衫齐整,丝毫不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五百五十九章:往事全非   故楼尚在,往事全非。   将傅沧泓和木夕澈引入楼中茶室,却见室中陈设纤尘不染,夜璃歌便让他们坐了,自己提了铜壶,往院子里汲了井水,又引燃银霜炭,煮水煎茶。   袅袅茶香在空中弥漫开来。   “你们要是累了,可往二楼上歇息,我去楼上了。”夜璃歌言罢,将铜炉搁到旁边的木架上,转头走出茶室,踏着木梯脚步轻盈地往楼上而去。   饮了一杯茶,傅沧泓便站起身来,也往楼上去,木夕澈仍在原处坐着。   一夕无话。   三个人大约都有些累了,于是各自歇息,直到第二天清晨,夜璃歌方才下楼,却见傅沧泓负手立在院中,正瞧着那开得大朵而灿烂的天锦葵。   听见夜璃歌的脚步声,他方才转头道:“昨夜,睡得还好吗?”   “好。”   “嗯。”傅沧泓便点点头,将视线转向别处。   “好久没练剑了。”   “你有兴致?”   “嗯。”   当下,两人便取剑,于庭中起舞,清风飒飒吹来,拂动他们的衣袍,使二人一招一式,看上去就像幅唯美的图画,果然妙不可言。   一套剑法舞完,两人方才齐齐住手,持剑各立于一旁。   夜璃歌从怀中掏出方锦帕,近前拭去傅沧泓额上的汗珠,口吻温柔地道:“夫君,且在这里候着,待我去做些可口的饭菜来。”   “饭菜?”傅沧泓略略一愣,“厨房里有吗?要不,我去外面买吧。”   “不用。”夜璃歌摇摇头,“我去便好。”   这样说着,她唇边的笑意更浓:“且让我们试试,寻常人家夫唱妇随的日子,好么?”   “好。”傅沧泓点头微笑——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渴望着如此,只是——   “主人。”木夕澈忽然走上前来。   “你不必叫我主人。”夜璃歌摆摆手,“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木夕澈点点头,“夕澈大胆请问夫人,是否可以观看二楼的藏书,和,试试旁边药房里的药草?”   “可以。”夜璃歌微笑,“但凡是这院子里有的,你都可以随意取用。”   “谢夫人。”   目送夜璃歌出了院门,傅沧泓方才将视线转向木夕澈:“你这性子,倒是与她挺投缘。”   “夫人,是个神仙一流的人物。”木夕澈说完,朝傅沧泓敛袖施礼,转身再次走进碧倚楼中。   约摸过了两盏茶功夫,夜璃歌便掂着菜蔬走回,自己进了厨房,没一会儿便整治出一大桌精美的菜肴来。   在碧倚楼的底层,三个人相对坐在桌边,细嚼慢咽地吃着饭菜。   饭罢,夜璃歌刚要起身收拾,木夕澈已然抢先一步,动作麻利地拾掇起来,夜璃歌倒也不阻止他。   “沧泓。”   “嗯?”   “我想说。”   “说什么?”   “谢谢你。”   “谢我?”   “对,”夜璃歌点头,“谢你把炎京治理得如此良好。”   傅沧泓沉默,若是从前,他必定沾沾自喜,可是如今的他,确实内敛了太多——更何况,夜璃歌能看到他的付出,他已经非常开心了。   “炎京人杰地灵,我只不过,是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人才罢了。”   “纵然如此,我还是要谢谢你。”夜璃歌深深地凝视着他,眸中是从未有过的真诚,“更让我吃惊的是,百姓们竟然对你的统治,没有丝毫的逆反之心,这才是最难得的。”   傅沧泓摇摇头:“他们又不是你,对于身边发生的事,从来不会想得太多,只要有人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自然不会闹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们夜府里那一批人,我,我实在——”   “我知道,他们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必然一生一世感念父亲的恩德,纵然你如今,已贵为天之主,仍然难以让他们臣服,所以沧泓,不若让他们自由吧,让他们愿意去哪里安身,便去哪里安身,好不好?”   “人各有志,我不会强求。”   说话间,夕澈已经走回,垂手立于一旁,神色甚是恭谨。   “夕澈,”夜璃歌转头,眸光温煦地看着他,“你愿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跟我们在一起,不必过分拘束。”   “谢夫人。”夕澈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子。   两个人默坐片刻,目光忽然撞到一起。   “你想说什么?”   夜璃歌摇头。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心里纵然很多很多的感慨,但到了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天,我们去父亲坟上看看吧。”终于,夜璃歌轻轻地道。   次日清晨,两人便动身前往郊外。   夜天诤的墓修得很朴实,墓前一条笔直的青石板道,道路尽头,是一块花岗岩石墓碑,话说这块墓碑,还是夜璃歌亲自刻的,上面只写了夜天诤三个字。   她心里很清楚,其实父亲这一生,本来也想过过终老于泉下,清平祥和的日子,不招惹是,也不招惹非,只守着她和母亲,哪晓得世事纷纭,偏将他推往权利场中,最后,未得善终。   夜璃歌在墓前跪了下来,傅沧泓亦然。   遥遥回想起很久以前,在琉华城里的深深一跪,恍然有如前世。   “你是这世上,唯一制衡他的武器。”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倘若有,我必杀之,倘若没有,我必友之。”   昔日种种,言犹在耳,可是旦夕间风云剧变。   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   也许,从她诞生之日起,一场关于命运的绝杀就已经开始了。   安阳涪顼,傅沧泓,这两个男人,到底谁更堪为天下之主?   是非,对错,抉择,很多时候,只是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让安阳涪顼失去了整个璃国,一念执著,让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得到了天下。   天下,和她,他的心始终是偏向她的。   父亲,父亲,当年的你,何等明智。   “璃歌。”过了许久,傅沧泓方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我们走吧。”   “你先走吧。”夜璃歌摇摇头,“我想在这儿,再多陪陪爹爹。”   “好。”傅沧泓也不再强求,站起身来,默默朝远处走去。   待到四周完全沉寂下来,夜璃歌望着墓碑,忽然间泪如雨下。   这纷争的人世,有时候让人疲惫……但是世间种种,只有真实地经历了,方才懂得,什么叫作刻骨铭心。   爹爹……   夜璃歌跪了很久,直到双腿酸麻,方才重新站起,转头慢慢地朝后方走去。   夫妻俩在司空府里呆了十来天,生活相当地平静,每日里闲对云卷云舒,那些血腥的痛苦和过往,都被潜意识地压止了。   也许,属于他们那一段烈火燃烧的青春,终于谢幕。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有起,有落,有悲,有喜,有愁,有苦,有痛,有泪,有一切意想不到的事……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要经历多少磨合,最后才能悟得,到底是对,抑或是错。   更或许,世事本没有对,也没有错,有的,只是选择而已。   选择了一个,必然得放弃另一个,命运是公平的,不会让你全部得到,却也不会让你全部失去。   “沧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怎么?你觉得……满意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看到炎京城物富民丰,家家户户祥和安宁,我就放心了,想来父亲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   “若然如此,那咱们明天清晨,便起程回北宏吧。”   夜。   深深。   夜璃歌静静地躺在枕上。   自与傅沧泓成亲之后,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了。   他总是喜欢呆在她身边,仿佛离开一秒都不习惯。   而今夜,夜璃歌特意让他离开,就是想重温一下昔日的少女情怀——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少女情怀,因为她从小跟着师傅行走江湖,见惯险风恶浪,后又从军,刀口舐血,反倒是嫁给傅沧泓之后,日子确实一天比一天安宁,反倒娇惯出些女儿习气来。   此刻,听着窗外萧萧瑟瑟的风声,她的心中出奇地宁定——上苍,上苍,我夜璃歌的宿命已经完成,是不是该——   窗户纸上忽然传来“嗒”一声响,夜璃歌蓦地坐起身来,心中骤然翻起波浪。   她屏息坐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下地,打开窗扇,却见外面的树枝上,站着一个人,黑色的袍角随着夜风飞扬。   “你是——”   “想知道我是谁,就跟我来——”对方的话音像冰一样冷。   只是稍一迟疑,夜璃歌便飞出窗外,跟在对方身后,迅疾朝远处掠去,丛丛树影在她的下方闪过。   “还记得这儿吗?”黑影忽然朝下方坠去,稳稳立在一根石桩上。   “当然记得。”夜璃歌也停在一根石桩上,“这是我习练武艺之地。”   “很好,”对方点点头,“那你还记得,当初自己许下的诺言吗?”   “诺言?”夜璃歌略一挑眉,“你是说——”   “发誓一生一世,守护璃国。”   夜璃歌倒抽了一口寒气!   “怎么?”男子踏前一步,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她,“你真忘记了?”   夜璃歌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白——虽然她现在的身份奇贵无比,但是对于璃国,她确实心存愧疚,不过这愧疚,也因为傅沧泓出色的“政绩”,而渐渐地湮灭。   “我知道。”男子从她身边走过,“直到现在,你非但不觉得难过,而且还为自己找了个‘出色皇帝夫君’而沾沾自喜,但是夜璃歌,你以为,傅沧泓真地像你看起来的,那样光明磊落吗?”   夜璃歌沉默。   “你自己想想看,哪一个帝王是真正能够不手染血腥的?哪一个帝王是可以不动用杀戳便成就霸业的?岂不说当年,他发动一场滔天巨战,杀我子民,掠我山河,即使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停止,对璃国的横征暴敛!”   “你撤谎!”夜璃歌忽然喊道。   “我撤谎?”对方微微冷笑,“是,或许在你看来,一切就像现在的市井繁荣这般,百业兴隆,也或者,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夫君,动过任何一次刀子,但是你明不明白,对于一个掌握权势者,倘若他真要除掉谁,或者真做什么,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一个眼色,一句话,或者什么都不要,自然有人替他做!”   那人犹不罢休,继续道:“的确,这天下有很多不信邪的人,但更多的,却是那些屈服于权势的人——他们为了谋求生存,会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去讨好,巴结你那位高高在上的夫君,揣测他的心意,按他的想法行事!你知不知道,璃郡每年有多少税收,流入了宏都的国库?又有多少人,在暗中操控着一切,不让璃郡的世家大族强盛,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有人的力量足够强大得与他作对!”   “夜璃歌,你不要太天真了!不要以为你的男人,真真实实地是为了你!”   “那又怎样?”夜璃歌还想辩解,然而底气却略显不足,“至少,璃国的百姓们,不必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因为,他们有一个强大的君王!”   “好一个强大的君王!”对方微微冷笑,“夜璃歌,那么,我们换个角度考虑,难道你努力多年,就是,想为他人作嫁裳?”   “你什么意思?”   “傅沧泓强大,难道你就不够强大?他能掌控整个天下,你为什么不能?要知道,帝后,帝后,皇帝和皇后,仍然是有区别的!”   “我没看到,有什么区别。”夜璃歌的面色,很冷很冷。   “你没看到区别?那我问你,倘若有一天你不在了,傅沧泓会像现在这样,对璃郡的百姓‘仁慈’吗?倘若他的儿子做了皇帝,会对璃郡的百姓仁慈吗?你真地以为,一国之君,可以坦荡地对待任何一个子民吗?”   夜璃歌一声冷哼:“照你这样说来,换哪一个男人做皇帝,是完全没有私心的?纵然我自己成为九五至尊,将来也是要后继有人的!”   “但是你,可以自由选择继位人选!这就是差别!”对方蓦地吼道。   第五百六十章:忧伤   “不管你说什么,我相信傅沧泓!我就是相信他!”夜璃歌忽然转过头来,大声喊道。   她洁白光滑的额头上,根根青筋爆起。   对方忽然噤声,然后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悲凉:“夜璃歌,你,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我就是愚蠢,愚蠢得不可企及,怎么样?”   对方的笑声戛然而止。   呆呆地看着她。   “你说够了吗?”夜璃歌唇边浮起一许极淡的笑,“说够了那就走。”   “好,我走,我走。”男子喃喃低语着,转头朝远处走去,眉宇之间尽是深深的失落与惘然。   夜璃歌站在原地,任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动她的衣袍,眼里忽然一片酸涩。   怎么会,有种无限凄凉的感觉?   直到情绪完全平复下来,她才慢慢地往回走。   一踏进院门,便闻到丝丝甜香,夜璃歌不由一怔,却见傅沧泓端着粥碗从厨房里出来,动作细致地把饭菜搁在石桌上。   竟然,是那样地沉静。   非常地沉静。   夜璃歌走到石桌旁坐下,一双筷子递到她面前。   她端起碗来,慢慢地喝着——也许有时候,女人想要的,不过是一碗温烫的粥而已。   一顿饭三个人都吃得很沉默,饭罢,仍然是木夕澈收拾了碗筷,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朝屋子里走去。   “璃歌。”傅沧泓叫住她。   夜璃歌站住。   两人都沉默着,一时没有言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长得已经可以敏锐地捕捉到彼此的心思,哪怕对方身上一丝微小的变化,亦能引起另一个人心头剧烈震荡。   木夕澈悄悄地走开了。   傅沧泓的嘴唇轻轻蠕动着——这是他想有所表达的前兆。   “没事的。”夜璃歌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很多时候,都是她抢在傅沧泓前头,发现危机,抢在傅沧泓前头,完成很多的事。   傅沧泓想说什么,到底沉默,看着夜璃歌一个人走进了卧房。   阖上房门,夜璃歌忽然觉得全身酸软——她原以为,可以把那些有如箭矢般的话,悉数挡在心门之外,却料不到,它们却依然那么深,那么深地扎入心脏之中,留下深深的血痕。   很深很深。   已经很久不再这么痛了。   她并不愿意自己这样地痛,并不愿意自己如此地受伤,并不愿意听到任何一句,诋毁那个人的话。   不管他做了什么,她并不想追究,一点都不想。   过去的很多年里,她都活得很清楚,很明白,因为清楚明白,所以非常地痛。   那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一般人能够体会到的痛,都是非常浅层次的,只要心爱人儿几句温存的话语就能抚平,可是她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也许有一种情绪,被压在心底太深太深,只要是开了闸口,就会如洪水奔流。   爱,恨,情,仇,有时候她真地不愿意多想,不愿意多看,看得越是多,越是心寒,知道得越多,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或者,对未来,便愈绝望。   傅沧泓静悄悄地在门外站立着。   他只能等。   在她作出“判决”以前,他只能等,只能捺着性子等。   很久以后,夜璃歌打开门走出,朝着他微微一笑,傅沧泓紧绷的心弦顿时松驰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风吹来,院墙上空的树枝,微微地颤动着,颤动着。   一场风波,过去了。   ……   “沧泓。”   “嗯?”   “明天,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看看,可以吗?”   傅沧泓沉默——他实在是有些担心,又有什么事故发生,只是再怎么担心,表面上绝不能带出来。   “好,那我在家里,做好饭,等你回来。”   听他这么说,夜璃歌不由微微一愕——做好饭,等她回来?   “我会的。”   她抱住他的肩膀,在他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次日清晨,一身普通装束的夜璃歌走出院子,踏着青石板道慢慢地朝前走去。   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却也是她不熟悉的。   故国依旧,人却全非。   也许沧海桑田,便是这般吧。   “您,您是夜小姐吗?”   突然,一声低哑的呼声传来,夜璃歌一怔,旋即立住脚步,定睛看去:“你是?”   “小人,”对方目光有些闪躲,“小人只是炎京城中,一个普通书生。”   夜璃歌淡淡地“哦”了一声。   “小人,曾经在城楼下,见过小姐身穿凤袍,平举双臂。”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夜璃歌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或许吧,”对方脸上浮起几许怅色,“对于夜小姐而言,这压根儿不值一提,可是小人,小人却会铭记一生。”   “哦?”   “因为小姐,实在是……是璃国人心中的希望啊……”   夜璃歌的心弦一阵震颤。   “曾经,”对方脸上浮出几许迷醉的笑,“小人曾经以为,有了如此贤明的皇后娘娘,璃国一定会走向繁荣富强,于是,小人在祖宗灵前发誓,一定要刻苦努力地读书,考取功名,谁想——”   “想什么?”   对方打住了话头。   “现在,你一样可以考取功名,施展抱负。”   “不。”对方摇头,“小人命虽贱,但宁愿一生清平,也不会为他国人效力。”   “他国?”夜璃歌的眉头微微挑起,“现如今天下一统,为何还说是‘他国’?”   “天下一统?”对方微微冷笑,“倘若真是天下一统,那为何我璃郡的俊才,始终无法进入朝廷的机要部门任职?倘若真是天下一统,为何璃郡的税赋,远远高出他郡数倍?”   夜璃歌怔住。   她已经,已经很不想过问其他的事,可是为什么,这些事却无端端地冒出来,搅扰她的思绪?   “所有的一切,只是暂时的。”终于,她压低声音道。   “夜小姐,小人并不想打碎您心中那个美梦,但是小人想提醒夜小姐一句——这个天下,并不是小姐说了算,也不是——那个人说了算。”   夜璃歌越听越别扭,正当她想是当场拂袖而去,还是继续跟他厮磨时,街道那头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夜璃歌头皮一炸,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去,却见越来越多的人从街尾跑过来。   是司空府!   未作多想,夜璃歌已然飞步奔去,到得院门前,果见门前一大滩鲜血,横躺着十数具尸体,看样子,都是城里的普通百姓。   这——   夜璃歌一步迈入院中,搜寻傅沧泓的身影,但院中却空空如也,连木夕澈都不在。   没一会儿,院门前便围了一大堆人,个个指指点点。   “这,这不是司空府吗?要是王爷依然还在,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夜璃歌一言不发,面如冷霜,转头走出。   她在四周围仔细搜寻了一下,便朝南郊的方向追去。   直奔出好几十里,才看见木夕澈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竟然还捧着一本书册。   “他呢?”夜璃歌走到他跟前,低沉着嗓音问。   “朝那里去了。”   “你为什么没跟他一块儿去?”   木夕澈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那种眼神,非常非常地奇怪,仿佛洞悉了所有的一切,但却深深埋在心底。   只是略微一愣,夜璃歌便朝他指的方向追去。   又行了好几里地,却见傅沧泓手持一把血淋淋的剑,披头散发地站在一块草坪上。   很多年了。   她再未见过这样的他,一身煞气,噬血疯狂。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立即转头走开,可是这次,她却轻轻移步近前,从身后将她环住。   “嗯?”傅沧泓猛然回头,眼里闪过一丝冷芒,直到看清是她,方才重新变得柔和。   “一切,都过去了。”夜璃歌的嗓音,很低,很沉。   傅沧泓合上眼,往后倒进她怀里:“你相信我?”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知道。”   “如果,我在骗你呢?”   “我,仍然选择爱。”   傅沧泓笑了,完全松懈了自己。   夜璃歌伸指,搭上他的脉搏。   好奇怪的脉息。   似乎有两股力量,正在互相冲撞,一股是傅沧泓本身的内力,另一股,则是外部强行撞入的。   怎么会这样呢?   不过,她眼下来不及追究此事,保两人无虞,方才是最紧要的。   左右环视一圈,夜璃歌将傅沧泓扶到几块山石后,让他靠坐着,然后起身复出,移动周围的草木和岩石,布置成一个强大的阵法,这才重新回到傅沧泓身边。   “沧泓。”她俯下身子,贴近他的脸庞,低声轻唤,“你觉得怎么样?”   “我……”   “说实话。”夜璃歌微微提高了嗓音。   “我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   夜璃歌立即从锦囊里,取出一枚药丸,塞进他的唇间,低声嘱咐道:“快咽下去。”   傅沧泓努力咽下药丸,夜璃歌这才绕到他身后,盘膝坐下,将双手抵在他的后背上,默运功力。   源源不断的内力输入傅沧泓体内,将那股躁动的气息给强压了下去,但夜璃歌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办法,真正的融解之法,是让那股外力,与傅沧泓本身相融和,但这一点,显然是非常非常地困难。   “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她轻轻将他抱进怀中,嗓音轻柔地道。   傅沧泓双眸微阖,并没有作声。   其实,好不好起来,无所谓,甚至生,与死,也无所谓,只要她在自己身边,那就比什么都强。   我是如此渴望。   尽管过去了很多年,还是无法抑制那份对你的渴望,我甚至不明白,它来自哪里,也许,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轮盘便开始运转,你的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   深深地,夜璃歌将面庞埋入他怀中,嗅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静冽的气息。   十分舒适的,像冰柠一样的气息。   月光下男人的面容安宁得像个孩子,柔软的睫毛又黑又长。   夜璃歌伸出手指,一遍又一遍细细地摩挲着,傅沧泓不由惬意地深吸了口长气。   他爱极这样的感觉,爱极呆在她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爱极她微笑的模样,流泪的模样,冷漠的模样,每一种神情,都是他的最爱。   也许男女之间的感情,是这世间最没有办法解释清楚的。   只有疯狂地爱过,才晓得“无非公子与红妆”,这句话背后的细腻与渴望。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所以人们才拼命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只为求得内心的安宁。   爱的渴望。   也是每个人发自内心的渴望。   没有人喜欢受伤,也没有喜欢,见到自己所深爱的人受伤。   第五百六十一章:锻心之术   “明天,我们就启程回北宏吧?”   “什么?”傅沧泓惊愕地睁大眼,显然有些难以置信,夜璃歌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不去皇宫了?”   “不去了。”夜璃歌摇头。   “好。”傅沧泓阖拢双眼,鼻息微鼾地睡去。   次日清晨,夫妻俩便动身离开了司空府,走出府门时,天刚蒙蒙亮,四周的一切都还笼罩在淡淡的薄雾里,夜璃歌在大门前凝立良久,方才转身:“走吧。”   他们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前行,在他们身后,炎京城的轮廓逐渐模糊。   回去的路途比较平顺,只用了十来日功夫,他们便再次回到宏都城。   夫妇俩带着木夕澈,悄悄地进了宫,但见宫中一切秩序井然,丝毫不乱。   “看来,祈儿把一切管理得很好。”   “皇,皇上……”曹仁的声音传来,“娘娘……”   “奴才参见皇上,参见娘娘。”   “平身吧。”傅沧泓一摆手,“奴才,奴才这就去通知各宫各院。”   “不必了。”傅沧泓摆摆手,“朕连续赶了几日路,颇觉困乏,只想清清静静地歇着,宫里若是无事,便不必来打扰朕。”   “是,皇上。”   “歌儿,我们走。”   拉起夜璃歌的手,两人一齐步入龙赫殿,放下包袱。   “夕澈,你跟我来。”夜璃歌言罢,转头朝外走去。   在侧殿门前,夜璃歌停下脚步:“从今以后,你便住在这里,每日只需用功读书,不必理会外面发生的任何事。”   “是,夫人。”安顿好他,夜璃歌这才折回大殿,却见傅沧泓已经阖眸躺在短榻上,她也不去扰他,自己将屋子收拾一番,又细细地清洗干净面容,向里边屋子去了。   直到傍晚时分,延祈方得到消息,自前殿而来,拾级上阶,在殿门外跪下:“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   默了一会儿,曹仁打开殿门,神情恭谨地道:“郡王殿下,请起身吧。”   傅延祈这才站起,却只垂手而立,直到听见傅沧泓的声音,方才迈步进殿。   傅沧泓端坐在椅中,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如今,倒是愈发有出息了。”   “谢父皇谬奖。”   “这些日子,可有烦难之事?”   “齐禀父皇,并无烦难之事。”   “嗯。”傅沧泓点头,“这便好,朕跟前却也用不着你,且回去吧。”   “……是。”   从殿里出来,傅延祈心中却难掩失落,他瞧得出来,不管自己做得多好,与父亲之间,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而且,没有看到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心扑在政事上,一面是想为将来治国打下基础,另一面,也是想,博得她的认同……只是——   “郡王殿下。”候田迎上来,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脸色。   “我没事,”傅延祈摆摆手,“你不必到跟前侍候,让我静静。”   “是,殿下。”   傅延祈进得殿内,反身阖上殿门,一步步走到书桌旁,先两手撑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绕到桌案后,沉身坐下,拿过书册一本本翻看,时而提笔加以批注,他强令自己集中所有的注意力,然——   ……   站在御案前,翻看着奏折,傅沧泓眸色沉凝——傅延祈的能力,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想。   “严思语。”   “微臣在。”   “你,觉得如何?”   “微臣不知,皇上所言是指——”   “当然是郡王殿下的治国之才。”   “郡王殿下才智聪慧,洞察幽微,且无论什么事,皆胸有成竹。”   傅沧泓淡淡地“哦”了一声:“听你这口气,他完全可以,独挡一面了?”   严思语默了默,并不言语。   “你且,退下吧。”   待严思语离去,傅沧泓沉身坐入龙椅,瞑目细思——难道说,自己真错误判断了那个孩子?   而这把龙椅——   他的手指,在腾云龙纹上,轻轻地摩挲着——他并不是个眷恋权势的男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把辛苦打下来的江山,传位于人,尤其是传位于傅延祈,他就觉得别扭,非常别扭,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倒不是傅延祈不好,也不是忧虑自己失去权势后会如何,只是——该怎么说呢?   “皇上,该用参茶了。”   “搁那儿吧。”傅沧泓仍然没有睁眸。   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龙七。”   “属下在。”   “你在这儿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是,皇上。”   安排好一切,傅沧泓方站起身来,徐步下了丹墀,走到屏风后启动机关,闪身没入秘室之中。   夜明珠柔和的光,映出一堵漆黑的石壁,上面空空无物。   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傅沧泓割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石壁旁边一根青铜灯柱中。   黑色石壁上,渐渐显出一个个金色的字体。   傅沧泓双眸邃黑,屏息不动。   ……   永清湖畔,夜璃歌静静地默立着,任从湖面吹来的风,拂动她的裙衫。   隔得不远,傅延祈藏在假山后,静静地看着她。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身上,似乎总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隔绝所有人靠近。   “夫人。”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孩子,走到夜璃歌身旁。   “准备好了吗?”   “嗯。”   “你确定,要学?”   “是。”   夜璃歌转过身来,与这男孩子面面相对而立,凝视他许久,方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倘若受不了,可以叫出来。”   木夕澈一言不发,只是满脸坚定。   于是,夜璃歌抬起身来,傅延祈远远瞧去,隐约只瞧见她指尖闪烁的针芒。   木夕澈转过身去,夜璃歌一掌拍落在他的后背上,男孩子的身体立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可他垂在身侧的手十指紧攥,强令自己忍受那噬心之痛。   这是——   “锻心术?”   傅延祈吃了一惊,游历江湖时,他曾经听闻,有些门派的弟子,为了习得上乘功法,不惜以各种方法折磨自己的身体,以强化意志,提纯定力,他一直以为,那是假的,没有想到,居然——   可是母后,她为什么挑中这个男孩子,而不是他呢?   “针刑”进行了半个时辰,夜璃歌方才停手:“这套针法共分七阶,每一阶增长半个时辰,到第七阶时,需要忍受四个时辰的噬心之痛,不过那时,我不会在你身边,一切,得由你自己去完成。”   “夕澈明白。”   “嗯,那你,先回去吧。”   “夕澈告退。”   这个男孩子的一言一行,皆中规中矩,带着安分从时的豁达,似乎无论顺境逆境,他都能处之泰然。   直到木夕澈的身影消失,傅延祈方从假山石后走出,一步步走到夜璃歌面前:“孩儿见过母后。”   “祈儿。”夜璃歌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听说这些日子,你做得很出色。”   “谢母后夸奖。”傅延祈默了默,终究忍不住道,“母后,孩儿大胆,想问——刚才您是不是,在给那个孩子脱胎换骨,凝神培元?”   夜璃歌先怔了怔,然后才点头道:“是。”   “祈儿不明白,为什么母后……只挑中他?”   “难道,你也想——”   “嗯。”傅延祈重重点头。   夜璃歌捕捉到眸中的那丝不服,什么都没多说,只淡淡道:“你转过身去。”   傅延祈转过身。   “准备好了吗?”   “好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尖锐的痛楚瞬间侵入他的后背,在五脏六腑间扩散开来。   “啊——”傅延祈不由发疯般喊了一声,后背的痛楚继而消失。   “如何?”   冷汗如流水般从傅延祈全身上下各个毛孔里涌出,他浑身抖个不停,许久方才停下。   “还要再继续吗?”   傅延祈面色惨白,转头看着夜璃歌,只觉眼前一片眼花缭乱。   “这世间很多事,在你看来,就像这湖水中的影子一般,清晰可见,但如果,你能静下心去看,方能察觉出其中微异——每个人面临困境时,处理的方式,处理的态度,都会完全地不同,因为这不同,所以造成不一样的结果,也许在你看来,我选择木夕澈,是出于偏袒,但想想看,如果同样的针法施在你身上,结果如何?”   傅延祈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祈儿,你要记住,如果想在这世上立足,就必须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纵然强求,也不见得会是你的。”   “祈儿,明白了。”   ……   明白了。   真能明白吗?   夜璃歌摇头——世人都以为自己明白,只是事到临头,会发现其实一点都不明白。   纵然明白,也难免不动心。   若是动心,后果难料。   是以,一念起,万念皆起,一念灭,万念皆灭。   就像傅延祈,满心想习练最高的心法,却忽略自己是不是那块材料。   就像木夕澈,宛如深涧里藏着的美玉,越是打磨,越显珍贵。   回到殿里,傅延祈愈是想,愈是懊恼,他思忖了半晌,再次走出寝殿,前往御医院,跟掌院要了一袋子银针,再次折回寝殿,阖拢房门,屏息在里间坐了,先凝聚丹田之气,使之运行五脏六腑,松驰肌肉,然后拈起一根银针,慢慢扎进自己的穴位里。   不一会儿,数十根银针尽皆入体,傅延祈非但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在全身上下扩散开来。   约摸半个时辰后,傅延祈方将银针一根根从自己身上拔下,细细放进盒里,他站起身来,正要下榻,胸口忽然一阵血气翻涌,不由张开嘴,哇地喷出口鲜血来。   这——   扶着床柱,他但觉满眼金星乱蹿,额上青筋爆起。   糟糕,难道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来不及多想,傅延祈跌坐于地,正要运功调息,恰好这时候田推门而入,一见他的模样,顿时吓坏了,赶紧上前将他扶住:“郡,郡王爷?”   “没,没事。”傅延祈摆摆手,“我没事,你,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奴才知道。”候田早已变颜变色,“郡王爷,您这又是何苦?”   “你,你不懂——”傅延祈摆摆手,努力地喘息着,“去,去给我煮碗红参茶来……”   第五百六十二章:输赢并不重要   候田“嗯”了声,赶紧离殿而去。   傅延祈静静地坐在地上,感受着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煎熬。   在这个时候。   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候,他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帮自己一把,而那个人,最好是——   眼前一花,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   傅延祈抬起头来,却感觉所见景象有些模糊。   “你,你是——”   对方幽幽一叹,弯下腰来,将他抱起,朝床榻的方向而去。   当候田再次回到殿里时,看到的便是傅延祈赤裸着上半身坐在帐中,夜璃歌双手抵住他的后背,正在帮他疗伤。   候田吃惊地张大嘴,继而赶紧退了出去,重新阖上殿门。   傅延祈但觉丝丝凉气渗入四肢百赅,把血脉里蹿动的小火苗给压了下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夜璃歌方才收功,将他的身体平放到榻上,柔声吩咐道:“你休息吧。”   “母后。”傅延祈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母后,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是贪功心切,记住,练体容易,练心难,想要肉身与元灵相融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母后,可以教儿臣吗?”   夜璃歌转过头来,眼里闪过丝冽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练这么高深而艰难的功夫?”   “儿臣,儿臣只是不想将来,受任何人的欺负,做一个真正的王者,顶天立地,叱咤穹苍!”   “……”夜璃歌默默地看了他许久,确定他没有任何更改的意念,方才点头道,“这也罢了,但我有句话得先告诉你,这套功法相当复杂,练起来见效缓慢,且急躁不得,倘若中间稍有差池,或者你坚持不下去,那么你之前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哪怕是十年,二十年,抑或三十年,都得付诸流水,你能面对那样痛苦的打击吗?”   “我……”   “如果你不能,那就放弃吧。”夜璃歌的脸色,像冰一样冷——自来江湖上各门各派,想修炼这套功夫的人何止千万,然最后成功者,廖廖无几,要么是中途被他人所毁,要么被俗务所累,要么自己迷失心智,要么为眼前的困难所阻。   美色、权利、财货……太多的东西摆在那里,成为陷阱,或者鸿沟。   “如果你不练这门功夫,至少可以做个平安王爷,倘若你硬要修炼,弄不好成个废人,岂不平白惹人笑话?”   傅延祈重重一咬牙:“不!儿臣愿意修炼!”   “你可想清楚了?”   “是!”   “好。”夜璃歌点头,“那么从明日夜里,我便教授你最基本的心法。”   当夜璃歌步出殿门时,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天边风云静止,世界和从前一样,但又,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夜璃歌便多了两项“隐秘”的任务,就是悄悄教授两个孩子,以不同的心法,而傅延祈和木夕澈,也学得相当地用功,只是木夕澈的进阶明眼可见,而傅延祈却进展缓慢。   倘若是一般的孩子,肯定已经怨责夜璃歌偏心,然而傅延祈自己心里清楚,母后教授自己的这套心法,虽然练起来困难,但对自己将来必定大有益处,所以,他始终一丝不苟地习练着。   夜,静寂。   傅延祈屏息坐在床上,忽然间感觉,有很多微小的声音,从四百八方一齐涌上来——院子里草虫蠕动的声音,万物悄悄生长的声音,甚至是……一些微小的呼吸声。   啊!他的心里忽然充满无穷无尽的喜悦,差点大叫起来——他,他竟然通过了一般的官感层,进入宁心境界,下一境界,是魂灭界,据母后所言,修炼到最高级别的,乃是无形界,万物宇宙为一体,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迷惑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可以阻碍自己,意识在宇宙中自由来去,不受任何一丝束缚。   好希望,自己能尽快达到那样的境界,如果那样,如果那样……傅延祈一颗心,忽然间怦怦乱跳起来。   可以那样吗?可以那样吗?   清晨。   候田迈进殿门的刹那,看见他的主子默默面壁而立,整个人仿佛化成了尊石雕,候田没敢近前打扰,只是垂手立在一旁。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傅延祈方才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好像如梦初醒般,转身朝殿外走去。   坐在龙椅上,傅沧泓的目光时而扫过立在下方的傅延祈,心下愈发感到惊奇——他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纵然在这大殿之中,却也能自成结界。   “祈儿。”   “儿臣在。”   “工部尚书适才的奏议,你可都听到了?”   “齐禀父皇,儿臣,都听到了。”   “那,你觉得如何?”   “请恕儿臣直立,工部尚书所奏,与事实并不相吻合。”   “哦?”   “自来浔州一带,多山脉,坡势陡峭,故驿路通行困难,儿臣觉得,与其损耗大量银两铺设新的驿路,还不若,改用信鸽更为妥当。”   “信鸽?”殿上众臣均微微变色——这个想法,可谓大胆至极。   傅沧泓咳嗽一声,将所有人的吸引力给唤回:“众位卿家,以为如何啊?”   “微臣觉得,可以一试。”   “对对,不妨一试。”   众臣纷纷附和。   “既这么着,”傅沧泓将手一摆,“六部且联合讨论一下,若能实行,那便实行吧。”   没想到,困扰工部尚书许久的问题,竟然就这样一下子解决了,众人心下均有些意外,尤其是几名本就对傅延祈寄予深望的臣子,更是对他的才德心服口服。   待众臣离去,傅沧泓方才站起身来:“祈儿。”   “儿臣在。”   “你是如何,想到用鸽子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因为,儿臣知道,在浔洲城一带,有人大量驯养野鸽子,用以传递消息。”   “哦,”傅沧泓点点头,继而又忍不住道,“可你人在宏都,又如何知道浔州之事?”   “……”傅延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父皇可以允许儿臣说实话吗?”   “可以。”   “儿臣,不但可以感应浔州之事,还可以感应天下任何一州一郡之事。”   “是吗?”傅沧泓微愕——他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厉害了?   “父皇若然不信,可以小试孩儿。”   “小试,这就不必了,但是,父皇并不喜欢,你在人前随意透露这手本领,在这个世上,无论做人还是做事,低调一些地好,免得招惹不必要的祸端,明白吗?”   “儿臣明白了,多谢父皇教诲。”   “下去吧。”傅沧泓摆摆手。   傅延祈告诉离去,傅沧泓方看着屏风上的那幅山河谱,陷入深深的沉思中——难道说,这个孩子,真是天下之主?   回到后宫里,傅沧泓便将这事与夜璃歌说了,夜璃歌听罢沉默不语。   “你怎么看?”   “这是祈儿自己的造化,我为他高兴。”   “他自己的造化?难道这里边,便没有你半分功劳?”   “我只是教了他入门的窍门而已,至于修行结果,全得看他的悟性,和个人努力。”   傅沧泓“哦”了声,将手枕在脑后:“你既有这套功法,当初为什么不教给我?”   “你,可愿意听实话?”   “行啊。”傅沧泓点头。   “因为你当时年纪已经大了。”   “什么?”傅沧泓一口气呛到嗓子眼,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什么叫作‘年纪大了’?我当时年纪才多大?”   夜璃歌拿眼看着他,傅沧泓只好乖乖闭了嘴。   “看看这个。”夜璃歌从旁边拿起幅白绢,在他眼前抖开。   傅沧泓有些莫明其妙。   然后,夜璃歌又拔下头上的发簪,在白绢上东一划,西一划,白绢很快变得破破烂烂。   “这——”   “每个小孩子,就同这白绢一样,当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就开始对他们施加影响,有的影响深,有的影响浅,有的影响能伴随其一生,傅沧泓,想想你人生前二十年的经历,是不是这样?”   “可延祈他——”   “没错,延祈小的时候,是倍受宫人冷漠,所以养成他孤僻的个性,无法轻易与人接近,但这也有好处,就是能让他能够深入自己的内心,蕴积外人所不知道的力量,而我教授给他的功法,不过是将这些力量凝聚起来,创造属于他自己的奇迹而已。”   “属于他自己的奇迹?”   “是的,世间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彼消此长,上天是非常公平的。”   “那么,你如此尽心地培养祈儿,想来,定然有自己的目的,对吗?”   “没错。”夜璃歌点头,“我,想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储君。”   “你还想得真深远。”   “你不乐意?”   傅沧泓摇头:“有你这么个贤内助,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如果,你觉得我的安排不够稳妥,可以另作其他打算。”   傅沧泓没有作声。   按说,夜璃歌这样做,确实恰当之至,可是他,却说不出来心里那种奇怪的感受,只是翻了个身:“睡吧。”   ……   “今天,把你们俩叫到一起,是想让你们比试一下,看看对方的进展。”   “是。”两个孩子齐齐拱手,亮声答道。   “看到对面那两棵树了吗?”   “看到了。”   “你们各选一个,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用自己的意念将其拔起,就算谁赢。”   拔起?   傅延祈和木夕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以用意念拔起?这可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夜璃歌后退一步,面沉如水:“试试看。”   傅延祈与木夕澈各自退开两步,屏息而立,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目标。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两棵树始终一动不动。   两个孩子额上均已见微汗,但表情却十分地镇定,丝毫不显慌乱,颇有大将之风。   夜璃歌转身走开了。   事实上,她……   没等她脑海里的想法成熟,后方突然传来阵异动,夜璃歌一转头,但见傅延祈所瞄准的那棵树,已然被连根拔起!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禁大声喊道。   最初的诧异后,夜璃歌很快恢复平静,口吻淡然地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你的道路,还很长很长。”   “是。”傅延祈立即收了眼中的得意,躬身施礼,“请问母后,祈儿接下来,还该做什么?”   “回去吧。”夜璃歌的表情依旧那么淡然。   “是。”傅延祈居然半点不恼,转身便走。   直到他离开很远,夜璃歌方才走到木夕澈身旁:“可以了。”   木夕澈淡淡地“嗯”了声,站起身来。   “你明明已经赢了他,可为什么?”   “输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是过程。”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世间之人往往只重结果,而忽略过程,是以,太多最简单的道理,反而看不明白。   结果只是别人努力的显象,而过程,则是能量累积、突变、聚核,裂变,要想悟透这个,却并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夜璃歌什么都没说,转头离去。   第五百六十三章:我会保护你   “你在看什么?”   “果实。”   傅沧泓抬头朝树梢上看了一眼,那儿确实结着一咕嘟一咕嘟的果子,他于是凑到她的脸颊边吻吻她:“想吃吗?想吃我就给你摘去。”   夜璃歌眼里闪过丝亮光。   下一个瞬间,傅沧泓已然将一串颜色漂亮的果子,递到她面前,夜璃歌微微踮高脚尖,衔住其中一枚果子,轻轻咬破,那甜津津的液体立即在唇齿间浸染开来。   “好吃吗?”   “好吃。”夜璃歌正准备再尝一颗,脸已经被傅沧泓掰过去,他的吻深沉而细腻,略略有些颤抖。   夜璃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红色的叶片从枝梢上纷纷而落。   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都应该好好地品味。   缠绵了好久,他们才分开。   “璃歌,你就在这儿,我去让他们把饭菜送来?好吗?”傅沧泓的嗓音很轻,带着几丝魅惑。   “嗯。”夜璃歌点点头,微微仰起头来,朝天空深处看去,微微吹过的风,拂起她的裙衫,让她整个人似乎都要飘起来……   飘起来……   到云里去,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她可以像鸟儿一样奔跑,欢笑。   傅沧泓再次迈进院门时,蓦然怔住。   他知道他的妻子很美,可是她的身上,总流露出一股奇怪的气息,似乎这尘世之间,并没有什么,是可以留住她的。   纵然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偶尔,她还是给他一种抓不住,摸不着的感觉。   傅沧泓看了她许久,他难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有些时候,他渴望她能回到地面上来,这样他可以牢牢地把她绑在身边,一生一世都不会失去她。   可有些时候,他也更宁愿她这样飘忽着,因为他清楚,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是最快乐的,也是最像她的时候。   完美得像一个精灵,单纯得像孩子,不沾染这世上任何一粒微尘。   “我会保护你。”他听到自己在说,“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夜璃歌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树枝上飘然而落。   赤裸着双足朝他走过来。   “沧泓。”   她喊着他的名字,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她细细地亲吻他,含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炙烈。   于是,他们吻得更加疯狂。   傅沧泓飞起来,把他最心爱的女人带入密林深处,他们激烈地拥吻着,忘却了整个世界。   也许,对一对真正相爱的男女而言,一生再长,也觉得很短。   倘若并不相爱,纵然只相对片刻,也会是一种煎熬。   爱或不爱,更多的时候,只是出自本心。   曹仁提着饭菜走进院里,将食屉搁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他已经熟悉了这一对帝后相处的方式,也知道他们在什么时候,需要真正的安宁。   六天六夜,没有人去打扰他们,傅延祈稳稳地驾御着整个朝政,而后宫,则是安宁的。   也许,一段真正的感情,真地可以创造奇迹,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安宁的局面,不管内宫外朝,再没有利益之争,所有人各安其位,做着属于自己的事。   “璃歌。”男子仰面躺在树杈上,右手轻轻地抚弄着夜璃歌满头乌丝。   “嗯。”   “你还想去哪里?”   夜璃歌翻了个身,懒懒地趴在他怀中,把脸孔深深埋进他的怀抱里。   “我现在很懒,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好好。”傅沧泓口吻宠溺,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只要他力所能及,都愿意满足她。   “累了。”夜璃歌像蚊子一样小声哼哼。   “什么?”   “我累了,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安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管,每天只看看林子里的鸟儿,这里逛逛,那里逛逛,沧泓,你说,好不好?”   “好,如果你想这样,那就这样吧,等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江湖,游荡江湖去。”   “真的?”夜璃歌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丝亮光。   傅沧泓抬手刮刮她精致的鼻梁:“小傻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啊。”夜璃歌唇瓣微微隙开,露出几颗晶莹而洁白的牙齿,“你什么时候骗过我?还真没有呢。”   “那,”傅沧泓抬手,捏捏她的鼻子,“我是不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对,你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是我夜璃歌,一生最爱的男人。”   傅沧泓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所想得到的,也只是这个罢了。   他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当她的心完全属于他,他们的感情才会是安全的,而他所贪恋的,也只是这一刻的宁静。   多少年来风雨无悔,只是想要你心中的完美。   ……   傅延祈十指紧攥,将那轴圣旨揉成一团——走了,他们又走了,把这座宏伟的宫殿留给他。   如今,他已是这天下的半个主人,可心里却并无半点快乐,更多的,是失落,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缓缓地,他走出寝殿,沿着长廊走到龙赫殿前,伸手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在大殿正中坐下,姿势散漫,目光游移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这是她住过的地方,到处都弥漫着她的气息。   傅延祈忽然傻傻地笑起来——他这段心事,要如何才能让人知晓?又要如何,才能释怀?   想忘却不能忘的忧伤,想见却不能见的痛苦,夜璃歌,夜璃歌……   终于没有人了,终于,他可以放纵自己的情感,大哭,大笑,大痛,大悲,没有人会把他当成疯子,也不会有人嘲讽他,他可以把自己的心从胸膛里拿出来,捧在手里细细地看,那里面,装了一个人,叫作——夜——璃——歌——   ……   “阳春面,好吃的阳春面……”   石头山道旁,搭着一个简易的木棚子,里边灶台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挥舞着铁勺,熟练地将煮熟的面条捞进碗里,再洒上香油、葱花,浇上酱醋、肉馅……   “阳春面来呐!”男孩子一面喊,一面将一大碗面条端到桌上,在围布上擦擦两只油腻腻的手,脸上流露出憨实的笑,“客官,您的面好了。”   客人一般会放下七八个铜子,然后操起竹筷开始享用,倘或有同路的,便会说一些掌闻见故。   “客官,您要的面条。”小伙子刚把面碗搁到桌边,旁边一个眼尖的大汉将手中竹筷往桌上一拍,粗着嗓子叫道,“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碗里有荷包蛋,我们的没有?”   “这位客官,”小伙子赔着笑脸道,“他们的面,价钱跟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汉子瞪大双眼,不依不饶。   “他们的面,是十二个铜子一碗,您的,只要六个铜子。”   若是寻常人,倒也还罢了,可这汉子似乎有些浑不讲理,厚厚的嘴唇抖了抖:“也给爷加一个蛋来。”   “那这——”小伙子搓搓手,眼里的意思很明白。   汉子两眼再次竖起:“怎么着?你小看爷,怕爷给不起你银子?”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小伙子连连摆手,虽然有些不情不愿,还是回到灶台边,很快煎好一个荷包蛋,搁在碗里,再重新端到汉子面前。   汉子这才作罢,用竹筷挟起那荷包蛋,塞进嘴里,三口并作两口,咽了下去,又飞快地吃完大碗里的面,喝了面汤,将竹筷一搁,放下几个铜子,便站起身来,甩开步子朝外走。   “嗳!”小伙子追出来,“大哥,您的面钱,您的面钱——”   大汉哪里理他,自顾自走得飞快,转瞬间便没了人影,小伙子只好自认倒霉,自己回到桌边,把那大碗给收了。   旁边人冷冷看着,并没一个人吱声。   客人们三三两两散去,那一对并不引人注意的夫妻也站起身来,走出木棚。   “客官!客官!”小伙子追出来,“您的钱,您的面钱给多了。”   男子站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当是,打赏你的,结个善缘吧。”   “这——”小伙子眼中却也未见喜色,立了好一会儿,才向傅沧泓深深地弯下腰去,“谢谢客官。”   “倒是个实诚人。”行出一段距离,夜璃歌方才淡然道。   “确实是个实诚人。”   不提防后方忽然有个人接话。   傅沧泓转头看时,却见一个高眉朗目,背着褡裢的汉子,瞧其模样,像是出门在外做生意的,遂朝对方淡然一笑。   “只可惜这年头啊,实诚人是永远都发不了大财的。”   “兄台这话说偏了,却不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倘若得之不义,非但不能为自己积福,反会招祸,倒不如平平安安地好。”   “这位是——”汉子的视线落到夜璃歌脸上,暗赞好一个清俊的公子,心中遂起了亲近之意,踏前一步抱拳道。   “此乃吾弟。”傅沧泓抢着答道。   “贵昆仲是——”   “旅客,我们只是寻常游山玩水的。”   “那倒是清闲,怪道乎没有一般人的顾忌,只是如今,这天下并不太平,二位还是小心些为妙,特别是钱财,千万别外露。”   “谢阁下提醒,却不知阁下这是——”   “我啊,就一个药贩子,在这一带的山里收些药材,卖到各大药铺。”   药贩子?   夜璃歌眼中闪过丝光芒,本来有心想同他攀谈,却接收到傅沧泓阻止的眼神,于是只得打住。   “偶尔路遇,也是一场缘分,不过萍水相逢,该聚时聚,该散时散吧。”   “尊兄倒是个爽快人。”对方勾唇淡淡一笑,“那就,后会再叙。”   三人各自散去。   傅沧泓与夜璃歌走得极慢,一则并无要事在身;二则他们尘心已泯,实在泰然得很。   日暮时分,两人走进一座小小的城邑,寻了家极小但却清净的院落栖身。   半夜里,却听得前院小儿啼哭,接着便是大人说话的声音:“当家的,你快看看,咱家小虎子这是怎么了?”   “我瞅瞅。”男人瓮声瓮气的话音传来,“像是受了寒。”   “看着不像,别不是什么怪病吧?”   “瞧你这婆子,尽乱说话,什么怪病不怪病。”   “只是,你倒想个法子啊。”   “这夜半三更的,你让我怎么想办法。”   “我的天啊,我的娘啊,我苦命的儿啊。”女人顿时呼天抢地地哭起来。   夜璃歌不由皱了皱眉头,本想下地,却被傅沧泓轻轻摁住。   “要是孩子有什么闪失……”夜璃歌到底不忍,犟着起来,傅沧泓拗不过她,也只得起身。   两人到得前院,夜璃歌先抬手敲了敲院门,妇人丧声恶气的话音从里边传来:“谁?”   “大夫。”   一听“大夫”二字,里面的动静立刻大了,院门打开,媳妇子并着男人都披衣站着。   “真是天神菩萨保佑。”媳妇子望天拜了两拜,赶紧侧开身子,把夜璃歌给让了进去。   油灯昏沉的光,映出孩子赤红的脸。   “快抱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夜璃歌言罢,接过孩子,伸指搭上其脉搏,微微沉吟,然后从袖中摸出文房四宝,开了一张药单,交给那男人:“且按这方子,去抓一剂药来,熬成汤汁给孩子服了,明日便好了。”   男人拿着药单,面现迟疑:“可是这分儿功夫,上哪儿抓药去?”   “这城里没有大点的药铺?”   “有是有的……”   “那你便敲门去,按说,是会给开的。”   “那——我且试试。”男人说罢,又转头叮嘱媳妇子道,“你且留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   媳妇子点点头,用衣裳裹紧孩子,目送自家男人出去。   第五百六十四章:潇洒江湖行   这媳妇子看着,倒像是个知礼数的,因道:“两位客人请稍待,我去厨下烧一壶茶水来。”   “大嫂不必费心照看我们。”夜璃歌摆手止住她,“只在这儿坐着便好。”   媳妇子愣了愣,眉宇间的神情也变得安泰,坐回椅中,用手掌轻轻地拍着怀的孩子。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男人回到院里,后面却跟了一人。   “两位客人,这位,这位——”   “原来是你们!”   对方却先行认出了傅沧泓和夜璃歌,上前匆匆一抱拳:“竟不知道,两位原来是通晓医理的,失敬失敬。”   “未料能在此处相见,也算是种缘分。”夜璃歌淡然一笑,朝对面一指,“阁下请。”   那人甚是洒脱,行至对面坐了,便一挥手道:“二槐,你只管去煎药吧,别耽搁孩子的病。”   二槐连应数声,转身去了厨房。   那人眸中精光一闪,便对上夜璃歌的双眼:“却不知这药方,是谁开出的?”   “正是在下。”夜璃歌脸上带着一缕极淡的笑。   “看来阁下,定然出自名门。”   “阁下为何这般说?”   “此药方甚是行险……”那人说罢,又朝旁边的妇人看了眼,见她正凝神听着,便打住话头,改言道,“不过阁下,自然有十分把握。”   夜璃歌仍然只是笑。   半个时辰后,男子将煎好的药端上来,夜璃歌吩咐他,用小碗盛了,搁凉,再拌了蜂蜜,喂与小孩子吃。   咽下两小碗药汁后,小虎子便沉沉睡去。   夜璃歌夫妇便作辞出来,而那男子依然留在屋里。   次日清晨,夜璃歌刚刚起床,便听外面传来几声激动的叫喊:“好了,好了。”   夜璃歌却声色不动,向铜盆里用清水洗了脸,方才走出去,却见那男子拍手大笑着走进:“尊驾果然是国手,小虎子那样的杂症,都给治好了。”   “那就好。”夜璃歌的神情还是那么淡然。   男子站在院里,并未离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这个人,还真是让人看不懂。”   “哦?”   “既然深怀歧黄之术,为何不悬壶济世呢?”   “这世间悬壶济世者众,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可这——不是暴殄天物吗?”男子显然意犹未尽。   这人——还真是罗嗦。   “人各有志,且随缘适分吧。”   “好个随缘适分。”男子慨叹,“可惜我虚元子行走世间数十年,还是头一次见此等人物,真心想与尊驾结交,不知尊驾——?”   “抱歉,我与兄长萍踪浪迹,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长住,阁下的诚意,只能心领了。”   虚元子连叹“可惜”,良久方眷眷不舍地离去。   收拾好行李,扮作弟兄的“夫妻”二人,向二槐结算了房钱、饭钱,从从容容地离开了院子,沿着青石板小道一路向前。   此次出来,和从前全不一样,没有目的,没有束缚,也没有什么时间限制,路上遇到什么想看的景致,便去观赏,有什么志同道合的人,便谈论一番。   总而言之,是潇洒江湖行。   这一日,又进了一座城,却听前面忽然一阵锣响,接着丝竹之声大作。   夜璃歌和傅沧泓齐齐对视一眼——他们俩都对江湖不陌生,也知道那丝竹的起处。   说来实在是俗气得很——赛花魁。   他俩人本不想凑这趣,故此让到一旁,本想等人潮过去,再往前行,不提防两匹高头大马过来,左边一人朗声道:“张少,你就看着吧,此次那雪娘子,非本少爷莫属。”   另一名男子也微微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雪娘子岂会看上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回去抱你那黄脸婆吧。”   “你——”右边马背上的男子气得浓眉倒竖,本想当场发作,可碍着两旁行人,只好重重一哼,打马往前冲去。   在他们身后,无数男女蜂拥着跟去。   “咱们走。”   夫妇俩正要挑个清净的地儿而去,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忽然走来,手里端着个破碗,可怜巴巴地道:“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我都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嘻嘻。”旁边跟着几个小孩子,扮着怪相,朝小乞丐吐唾沫,还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他,一块石头砸中小乞丐的额角。   他的额头上,立即破了条长长的血口,小乞丐的神色依然那么平静,更或者说,是麻木,只是抬手擦擦血迹,便继续朝前走去。   “乞丐蛋,乞丐蛋,一辈子穷得只配要饭……”小孩子们不肯放过他,还有小孩子把自家的狗放出来,指着那小乞丐的背影说,“咬他,咬他……”   直到小乞丐走进一条小小的胡同里,看不到了,孩子们方才罢休,嬉笑站三三两两地散去。   夜璃歌和傅沧泓仍然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行出没多远,却听角落里传出一阵“呜呜”的,令人心碎的声音。   夜璃歌站住脚步,轻叹一口气,绕过墙角,却见那孩子蹲在一堆破砖烂瓦里,用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   “你就算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沉浸在无尽悲伤里的小乞丐,忽然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他蓦地抬头,却见一个身穿华丽裘袍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眼里顿时闪过丝怯惧,悄悄往后退去。   “我不会伤害你。”夜璃歌蹲下身来,定定地看着他,“相反,我会帮你。”   “帮……我?”男孩子有些口吃,眼里甚至闪过丝难以置信。   “是。”   男孩子却摇头。   “你不相信?”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男孩子的声音带着几丝泌冷,眉宇间浮起几丝坚毅,与适才大不相同,“阿姐说,这世上没有人,值得相信。”   “哦?”夜璃歌环抱双手,“看来,在你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所以——”   “不是我可怕,是这个世界可怕,是——人,很可怕。”男孩子说着,把头凑到夜璃歌跟前,“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人更可怕的吗?”   “……没有。”   夜璃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你总是个人,是人就得活下去,是人就得同其他人打交道,是人就得——”   “我不用。”男孩子果决地打断她,“我只要每天有那么一点粮食,填饱肚子就成。”   “那,你也可以去别人庄子上,帮他们做事。”   “帮谁?”男孩子眼里闪过丝戾光,“那些老爷们?他们也配?”   “为什么不配?”   “你知道什么?”男孩子一瞬间,却变得十分老成,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那些老爷每天花天酒地,吃饱喝足了……就……”   他说着,眼里终于盈起泪光。   夜璃歌心中忽然一阵酸涩。   他的年纪还这么小,便经历坎坷,因而冷凉了心。   “我曾经很想,”男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曾经很想出去拜师,学一身武功回来,给阿姐报仇,杀了那些老爷,自己做老爷,然后呢?”   男孩子冷冷一笑:“然后我会变得和那些老爷一样,就算我不会变,我的儿子孙子也会变——他们会觉得,他们生来看到的一切,都是他们该得的,他们会放纵自己的欲望,用尽各种手段维护自己已经得到的一切,不顾他人的死活……你说,如果那样,我又跟现在的老爷们有什么区别呢?”   夜璃歌深深地震撼了——这些想法,她的脑子里从前也有过,只是没有如此清晰,没想到,却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   “曾经,我只想和阿姐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可是他们抢走了阿姐,他们抢走了阿姐……阿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男孩子说着,眸中有晶莹的泪水一颗颗浸出,冲去他脸上的污垢。   夜璃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站起身来,猛地甩开大步走了。   她沿着石板道,一直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傅沧泓跟上来,扯住她的衣袖道:“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夜璃歌一下子挣开他,加快步伐往前走,她走得那么快,却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   那个小乞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钢针,深深地刺进她的心里。   放眼望去,这个世界,无非声色犬马,功名利禄,压迫,受压迫,推翻,被推翻,似乎,永无休止地轮回,没有谁能够挣脱。   成为至尊至贵又如何?同样也会被颠覆,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直到前方没有路了,夜璃歌方才停下,望着那不断向东流去的江水,忽然纵声大笑:“哈哈,找不到,找不到,我找不到……”   傅沧泓跟上来,一把紧紧将她抱住,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间闹情绪,不过,他清楚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有原因的……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安静下来,阖上双眼,靠进傅沧泓怀中,傅沧泓轻轻地抱着她,就在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天空的云随着风慢卷慢舒,流水潺潺,一切,安静极了。   “沧泓。”   “嗯?”   “有时候……”   “什么?”   “有时候,我真想离开这个世界,很想很想,有人的世界,就永远有争斗,而争斗的结果,从来都是一样的——从前我总以为,天命之女,可以更改所有人的命运……原来不能……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什么?”傅沧泓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呼喊着她的名字,“璃歌你在说什么?”   第五百六十五章:思索   夜璃歌抬起手来,指向天空,她湛黑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魅光:“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沧泓?”   “看到什么?”傅沧泓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天空,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蓝天,飘浮着丝丝流云。   “原来你不懂。”夜璃歌转过头,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懂,太多的时候他都不懂。   “我……”傅沧泓抓紧她的手,并没有放弃,“你可以告诉我,我试着去理解,行么?”   夜璃歌摇头,心里的那种痛苦和绝望,连她自己都说不出来。   “帮我找个地方。”她紧紧抓住傅沧泓的手,呼吸急促地道,“帮我找个地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需要安静,绝对地安静。”   “好。”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答应,旋即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地朝远处走去。   这是一座很破旧的小院,傅沧泓走进屋内,拂去桌面上的灰尘,轻轻把夜璃歌放上去。   “好了。”夜璃歌点头,推开他的胸脯,“你走吧,到外面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来。”   “好。”傅沧泓点点头,走了出去。   阖拢的房门,遮去了外面所有的亮光。   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入冥想的世界——   “父亲?”   她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立在渺渺云雾间的男子。   男子转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温文的笑,和从前一样,抚平她内心的痛苦与焦躁。   “父亲……”   “看来,你又遇到困惑了。”   “是。”   “那么,不妨说说看。”   “我以为,整个世界已经改变,可仔细一想,却什么都没有改——似乎,不管女儿怎么努力,仍然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始终笼罩在这片大地的上空,操纵着每个人的生死,抉择,际遇,父亲,您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是你想得太多了。”夜天诤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歌儿,你是比一般聪慧,故而,你的烦恼也比一般人更深更广……但你要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尽头的,你不可能修改这个世界,即使你是天命之女,因为这个世界,先你而存在,所以,它已经预先替你,决定了很多事……”   “父亲,您的意思是,冥冥中自有力量,决定我会遇上傅沧泓,决定安阳涪顼会失败,决定我会成为皇后?即使如此,我的生命,傅沧泓的生命,甚至是我孩子的生命,对于这个浩瀚无穷的宇宙而言,也只是沧海一栗而已,对吗?”   “对。”夜天诤点头,“就是这样,我亲爱的女儿,你不能把自己看得太轻,可另一方面,也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把自己看得太轻,你将失去自己,可如果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将失去整个世界……”   “那么父亲,女儿想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到底是可为,还是不可为呢?”   “世事当然可为——因为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自有其终极意义,当一个人完成自己的使命,生命也就会结束,而其灵魂,会重新回到宇宙深处,等待下一次转世轮回……”   “父亲的话,确实很有道理,行走世界的这些年,女儿也发现,似乎世界总在——”   她忽然打住了话头,而对面,夜天诤唇角含笑,身影却越来越淡。   世界总在——一个圆里运行。   是的。   这是每个生命的终极呈象——生命从其其始,到其终,就是一个圆,不过有的人是小圆,有的人是大圆,但再大再大的圆,也逃不出宇宙去……逃不出宇宙去,所以,我们都是带着某种诅咒,某重使命而诞生,一灾应一福,一福伏一祸,环环相扣,永无止境,没有谁是在完全地得到,也没有谁,是在完全地失去。   只是,这样的世界,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如果生命只是永远机械地重复,轮回,那么生命存在,有意义吗?   “父亲——”夜璃歌大喊一声,想问什么,然而天地苍茫,已经只剩她一人。   她想问他——父亲,既然早知宿命,为何还要赐我以生命?   难道夜璃歌来这世间,就是为了帮助一个男人统一天下,然后,这个天下却终将被其它的力量所颠覆,再重建?再颠覆?再重建?   如此不断地破坏不断地重建,世界才能继续存在下去?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又是否有意义呢?   当夜璃歌睁开双眼时,门外的天色已然黑尽,她挺了挺后背,站起身来。   昏沉夜色中,那人的背影却愈发清晰。   “沧泓。”夜璃歌近前,将他抱住。   “璃歌。”   “嗯?”   “虽然,我懂的,没有那么多,但却明白一件事。”   “什么?”   “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希望,和爱。”   “嗯?!”夜璃歌不由微微瞪大双眼。   “也许,”傅沧泓拿过她的手,紧紧握住,“你了解得太多,看得太多,所以觉得这个世界很绝望,但是你——”   “什么?”   “但是你却聪明地选择,向所有人隐瞒事情的真相,这,也是你的仁慈,你总是希望,给身边的人带来光明,尽管那光明是如此微弱,但你既然已经尽力,就算事情没有按照你想象的发展,也不该懊恼,不该痛苦,而要,心怀希望继续向前。”   “沧泓?”夜璃歌不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怎么了?”   “我突然间发现,你今天好可爱……”   “是吗?”傅沧泓脸上也流露出纯真的笑容,“我真地很可爱。”   “当然。”夜璃歌连连点头,“我从来没有发现,你如此可爱,傅沧泓,你是个可爱的男人,更是个可爱的皇帝。”   “那么,看在我如此可爱的份儿上,你是不是应该做得什么,来表示你的欣赏和鼓励呢?”   “那,你希望得到什么?”   “自然是——你——”   ……   有的时候,不要太清醒,这样人生才会幸福。   纵然眼前就是地狱,就是刀山火海,但是因为心中有爱,所以仍然能开出最洁白美丽的花来。   也许这才是,生命真正的意义吧。   第二天,夜璃歌特意去找那个男孩子,想把自己想到的话告诉他,告诉他不管这个世界如何,不管他人怎么看待他,至少,他应该为了自己,好好地活着。   只是,那个小男孩儿却不见了。   夜璃歌尽力地寻找,确实没有发现,才回到破院里。   “沧泓,我们走吧。”   傅沧泓已然收拾干净桌子,把早点一一摆放好:“来,快来坐下吃吧。”   夜璃歌走过去坐下,拿起一个包子放进口中,慢慢地咬着,任那香甜的汁液溢满唇齿。   “味道真不错。”她真心赞道。   “是啊。”傅沧泓点头,“你看看,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以及好心的人,怎么能说生命没有意义呢?生命的意义,就是把你最好的一切,展示给人看,把你最好的一切,留在这个世间。”   “沧泓?”夜璃歌不禁张大了嘴——   “怎么?你吃惊了?”傅沧泓眼里不由闪过丝得意。   “确实有些,”夜璃歌颔首,“看来从前,我把事情想得有些悲观了。”   “傻丫头,你就是太喜欢追求完美,什么事都往最好处想,一旦发现现实与你的想象有出入,就接受不了,如此而已。”   “你——”夜璃歌双手撑着下巴,就像瞧怪物似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比我自己,更了解自己了?”   “当然,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嘛。”傅沧泓伸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丫头,你总是不长记性。   夜璃歌难得地吐吐舌头,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很搞怪的念头——要是从今以后,把决定所有事的权力都交给这个男人,情况会怎么样呢?   他会不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他会不会揣透自己的心意?她会不会……   这样想着的时候,夜璃歌不禁“扑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有。”她又迅速地板起脸,然后离座而立,侧身做了个万福,“妾身见过夫君,从此以后,妾身的命运,就全系于夫君一身了。”   傅沧泓失笑,也故意板起脸来:“夫人可要说话算话,别出了这个门,却又忘了。”   “不会不会。”夜璃歌连连摆手,“妾身只愿与夫君长相厮守,至于其它,全凭夫君安排。”   用过早点,两人略作收拾,便再次上路,夜璃歌果然不再拿什么主意,凡傅沧泓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反倒教傅沧泓很不习惯。   却说这日,行至一座满山苍翠的山下,极目望去,却见山腰上隐有一座山庄,两人都甚有兴趣,于是联袂沿着石级朝山腰上行去。   快接近山庄大门时,几只野狼忽然从树林里蹿出,直扑向两人。   傅沧泓倏然变色,当即将夜璃歌护在身手,抬手将恶狼给打飞。   少顷,却听庄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个手执拂尘的中年道士,冲两人稽首:“不知何方来客至此?”   夫妻二人这才定下心神,踏前一步,还礼道:“我兄弟二人一路跋涉至此,只因贵地风景灵秀,故而想暂住些时日。”   “原来是这样。”那道士上上下下将二人打量一番,但见他们衣衫虽整洁,但却是普通装束,料来身份并不如何显赫,于是颔首道:“二位能驾临此处,也算是一种缘分,且请入内奉茶。”   夫妻俩微微点头,抬步迈进殿中,一路行去,但见花草树木,绕院清流,无不清雅,看来确是处修心养性的绝佳之所。   道士将二人引入内厢,奉上香茶,自己陪坐,闲聊了会儿当地的风俗人情,因道:“此地甚偏僻,故多有猛兽出没,还望二位小心。”   “多谢居士提醒。”   “蔽观简陋,只有些粗衣素食,待贫道吩咐厨下,整治停当,再来相约两位,另前院有三清法像,及一些旧时遗留下来的绘图,二位可随意观赏。”   道士说完,便起身走出。   夫妻二人饮完香茶,遂站起身来,步出厢房,沿着廊下慢慢行去,不多会儿至正殿,果见殿中塑着三清法像,像前有一张香案,香案前摆着几个蒲团。   夫妻俩至法像前,沉膝而跪,虔诚地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旁边过来一青袍道士,手持签筒,作揖道:“无量寿佛,二位施主,可愿随喜?”   傅沧泓接过功德薄,写下自己的名字(当然是化名),并所捐银钱数额,然后将薄子和笔都递回给道士。   “无量寿佛!”道士见了财喜,那嗓门也就高了数度,“施主,这边请。”   道士将他们引至殿门边的一张几案前坐了,指着桌上的签筒道:“且请一根试试。”   傅沧泓刚要伸出手去,夜璃歌却挡住了他,自己两根手指一伸,抽出根竹签来。   “且让贫道解解看。”   那道士言罢,接过竹签,可他只瞧了一眼,便神色遽变,然后将竹签夹在两掌之间,冲夜璃歌和傅沧泓深深地拜伏下去:“是贫道有眼无珠,不识得金镶玉,还请两位见谅。”   “居士言重了。”傅沧泓摆摆手,“居士乃修道之人,不该有尘俗之念才对。”   “谢贵人赐教,贵人,里边请。”   第五百六十六章:夫妻   比起大殿,内室却又是别有洞天,清一色的绿玉,使得一切看起来,格外清透,飘飘然有出尘离世之感。   “两位,请用。”   那道士托着个洁白的盘子,毕恭毕敬送到桌上,夜璃歌定睛看时,见是颜色十分鲜亮的红果子,饱满而圆润,仿佛是用玛瑙雕成,她遂拈起一颗来,噙笑问道:“这可是,长生果?”   “贵人果然好眼力。”道士点头,“此物,正是长生果。”   夜璃歌将一枚长生果送进口中,细细地品了品,点头道:“果然不错,看来这山中人杰地灵,确是出产佳果的好地方。”   “贵人要是有兴致,可以在此地小住。”   夫妻俩对视一眼,均觉此议确实不错。   道士也看出来他们的心道,赶紧着道:“小可这便去为两位贵客收拾屋子,还请贵客稍待。”   夫妻俩便一直安坐于室内,目送道士离去。   “此地倒也清雅,正合静养。”傅沧泓微微笑道。   “嗯。”夜璃歌点头。   没一会儿,道士重新走回,将两人引进一间干净的雅舍内——木榻、布帐、桌净窗明,虽然十分地简朴,然则,却正合了夜璃歌心中所想。   “劳烦居士了。”   “哪里哪里,贵人若无别的吩咐,小可这便退下了,倘若贵人有什么需要,只扯动这根绳子,小可自会前来。”   “好。”   待道士离去,夫妻俩才相对着在桌边坐下。   傅沧泓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中注满水,口内言道:“想不到此山之中,却还藏着这么一个离尘避世之地。”   一时没听到夜璃歌答话,他不由抬头,略感奇怪地朝她看了一眼,却见她正瞧着墙上一幅悬垂的画儿发呆。   “怎么了?”傅沧泓仔细看了两眼,却并未发现什么关窍。   天色快黑尽时,外面再次传来敲门声。   傅沧泓打开房门,却见先时那道士立在门外,合掌稽首道:“两位,斋饭已备得,两位请。”   “好。”傅沧泓点头,退回房内,叫上夜璃歌一起往前院而去。   进得斋堂一看,却见十来个道士并排列立于墙边,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贵人,请。”道士将傅夜二人引至主位上坐了,亲自用小碗盛了青梗米粥,双手捧着,递到他们面前:“二位,请慢用。”   “那——”夜璃歌转头朝那排道士扫了一眼。   “贵人不必理会。”   傅夜二人只好端起碗来,细品之时,无论粥、菜,均有一股子奇异的香味,令人脾胃大开,夜璃歌不禁多吃了几碗。   直到他们食毕,道士过来收了碗筷,傅夜二人作辞离去,方听得里面略有动静,似是那些道士坐在桌边开始用饭。   夫妻俩回到客房时,傅沧泓因道:“路远迢迢,璃歌,想必你已经累了,且睡吧。”   “好。”夜璃歌褪去鞋袜,上榻侧躺而眠,耳听得傅沧泓除去衣袍,也在她身侧躺下。   月色如霜,从棂窗里透进,均匀地洒在地上,傅沧泓的鼻息渐渐酣沉,夜璃歌却愈发清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召唤她,使得她坐起身来,走到窗前,极目往外看去。   越出围墙,便是起伏的山脉,尽管是夜间,但凭着她的目力,仍然能看见一棵棵茂盛的树。   夜璃歌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幅画——根据画中所绘——   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   她闭上了眼睛——理智告诉她,不要去想,不要多想,然而好奇心却渐渐占据上峰,毕竟,她也很想知道,世间究竟有没有,师傅所描绘的地方。   蹑手蹑脚地,她回到床榻边,俯身看了看傅沧泓。   他睡得很沉,很沉。   夜璃歌轻轻地松了口气,再次朝窗边走去,脚尖略一点地,便飞出了窗外,在房顶上一跃,瞬间没了人影。   夜色苍茫,女子发足狂奔,就像是丛林里的一抹幽灵,轻灵,飘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快慰,她的脚步愈发地快了,快了……   最后,她停在一处悬崖上。   俯头往下看去,是一片黑黝黝的深涧,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让人遍体生寒。   她不由合上双眼。   心中默运神决三遍,再次睁眼时,却见对面亮起一团白光,夜璃歌心中大喜,遂抬足踏了出去,脚踩虚空,却有一种落在实地的感觉。   一步一步,她那么坚定地走着,仿佛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头。   就在她将要走到尽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缥缈的呼喊:“璃歌……”   夜璃歌定住了身形。   天地间一片静默。   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自己就可以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另一个所在——那里没有爱,但是,也没有恨。   也许,从降临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每个人也渴望着解脱,没有人懂得,当灵魂离开身体,也是一种真正的解脱,今生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璃歌……”男子嗓音颤抖,让人心碎。   夜璃歌站了很久,就在她准备作出决定时,那团白光消失了,而她的脚下顿时一空,整个身子旋即朝崖底坠了下去。   没有丝毫迟疑,傅沧泓从悬崖上跳下,直追向她。   然而他们彼此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太遥远……   “扑通——”   “扑通——”   水花四溅,两人分别坠入崖底的深涧,刺骨的寒意瞬间洞穿五脏六腑。   “沧泓!”清醒过来的第一瞬间,夜璃歌就赶紧四处寻找傅沧泓。   “我在这里……”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夜璃歌急速游过去,一把将男子抱住。   他伏在她怀中,紧紧将她抱住,整个身子抖得厉害。   “我带你上岸。”夜璃歌尽力用柔和的嗓音道。   “别动。”傅沧泓伏在她的颈窝里,“璃歌,你别动。”   夜璃歌只好不动了。   足足过了半刻钟,傅沧泓却先动了,带着两人飞上岸去,稳稳落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他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沧泓。沧泓。”夜璃歌不断摇晃着他的肩膀,见他始终不肯醒来,心中不由微微发急,伸指搭上他的手腕,却见他脉息零乱。   “傻子。”她轻嗔一句,再也顾不得许多,几把脱掉他的衣服,将双手贴在他的胸膛上,开始运功。   天,渐渐地亮了。   女子把男子抱在怀里,静静地斜倚在山石上。   男子面容苍白,眉头微微皱起,夜璃歌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不由唱起歌来,悠扬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引得无数鸟儿鸣叫迎合……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子唇角边浅浅地浮起几许笑漪。   歌声戛然而止,女子始终抱着男子,一动不动,直到一线阳光从头上泄下,直落到岩石上,她才俯身亲亲他的额头,把他平放在岩石上,然后自己跳到地面上,朝水潭边走去。   水潭里有很多鱼儿在游来游去,她几乎没废吹灰之力,便捉了好几条鱼,把它们扔到草地上,任它们跳来跳去,然后,她再四处去寻找枯枝、树叶。   篝火升了起来,烤鱼的香味在空中飘散开来,直到串在树枝上的鱼儿都成了金灿灿的黄色,女子才拿着树枝,重新走回到岩石边。   “饿了吧?”她俯低身子,嗓音异常轻柔,男子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熟。   “不饿吗?”女子调皮地眨眨眼,“真地不饿吗?”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于是,女子就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烤鱼送到唇边,一口咬了下去,两只眼睛随即弯成月芽形。   “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就把所有的鱼都吃掉。”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女子眼珠转了转,弯下腰去,用舌头翘开男子的嘴,将鱼肉喂进他口中,男子开始慢慢地咀嚼。   于是,一个喂,一个吃,总算是把一顿午饭给对付过去了。   “够了吧。”终于,女子伸手戳戳男子的胸膛,“就算生气,也够了吧。”   男子坐起身来,却不看她,反将目光转向一旁,唇间发出声冷哼。   “你真地,不愿意理我?”女子站起身来,还没走开,已经被男子一把给拽了回去,他带着她翻进草丛里,用力地亲吻。   一地零乱。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女子趴在他的胸口上,神情慵懒。   男子用手,细细梳理着她的发丝:“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容易地心软?”   “因为你喜欢我啊?”   “所以,你就可以任性胡来?”   “我……我只是好奇……”   “好奇吗?如果昨天晚上我没追到悬崖边,你是不是就打算,一去不回头?”   夜璃歌沉默。   男子忽然发了火,掰过她的脸,深深望进她的眸底,低声咆道:“夜璃歌,你说啊,你说实话,是不是?是不是想那样?是不是想扔下我,一去不回头?”   夜璃歌想摇头,却被他眼底卷起的狂涛巨浪骇住——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带着一种令人震颤的疯狂。   “我可以放纵你,”他揉着她的头发,一字一句,“可以放纵你做任何事,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夜璃歌,不可以……”   他本来是想发怒的,可不知怎的,却突然变成了流泪:“夜璃歌,你不可以,不可以不负责任,不可以不爱我……”   “我没有不爱你。”夜璃歌赶紧把他抱住,像哄小孩子一样,“真的,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要你,不是,都不是……”   “真的?”傅沧泓忽然咧开嘴,笑了。   “傻瓜。”夜璃歌的心忽然痛得像刀割一般,伸臂将他抱住——傅沧泓,你最有本事,这个世界上成千上万的男人,只有你最有本事,把我的心看得死死的,纵然我逃去天涯海角,飞升成仙,也还是没有办法,把你从我心中完全抹去。   “我会让你记得我,不管用什么方法,就算让你痛让你难过,我也要让你记得我。”男子说完,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夜璃歌,你知道吗,自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你当作自己人生的全部,一路风风雨雨走来,我们早已血脉相溶,休戚与共,就算上天入地,又怎么能,将我们两个残忍地分开?   “我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终于,女子这样说。   傅沧泓没有答话。   就算你不愿意陪着我,我也有别的法子,让你一生一世,留在我的身边,不许你离开我的视线。   第五百六十七章:性情中人   一颗流星向天际坠落。   执棋的手凝在半空,叹了声,便退了回去。   “老友,你这是?”   “这一局,已经罢了。”   “罢了?”   “是啊,罢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世间芸芸众生,每逢三十年,便是一大坎儿,而世道每逢六十年,必然一大变,只是你想那纷繁红尘,凡夫俗子之命薄,能有几个三十年?更遑论六十年?”   “老友这话言之有理……看来老友,是要弃棋归隐了?”   “是啊。”须发皆白的老者一指将棋子摁入山石之中,“下次再见,只怕得三十年之后了。”   “好。”另一名老者也站起身来,“三十年,那便三十年,刚好我也寻了一极佳的风水宝地,准备长眠去,待一觉醒来,也去山下转转,说不定哪,也可收上几名好弟子,以传衣钵。”   “再会。”   “再会。”   两人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飘然而去,独余一盘棋,在那山石之上。   ……   “啊——”   站在高高的山峦上,看着下方层峦叠嶂,夜璃歌蓦然发出声高喊。   傅沧泓环抱双臂而立,看着那样的她。   看着那样朝气蓬勃的她。   那样神采飞扬的她。   他爱极这样的她。   潇洒,不羁,就像一只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仿佛每一声清鸣,都能震清寰宇,荡尽这天地间的浊气!   直到胸中闷气散尽,夜璃歌方才走回,拉起傅沧泓的手:“夫君,咱们下山去吧。”   傅沧泓微笑点头,夫妻俩双双执手,朝山道下而去,沿途但见草木繁茂,清泉吟吟,飞鸟在树林间蹿动。   “真好。”   “什么?”   “其实,我好希望,好希望这世间每一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本心活着,不会有杀戮,不会有争执,不会有痛苦,不会有错过,不会有分离。”   “璃歌。”傅沧泓抬手摸摸她的脸颊,“你太傻了。”   “是吗?”夜璃歌莞尔一笑,“也许吧,我是太傻了,原以为嫁了天下至尊,就可以改变千万人的宿命,没想到……”   “人有人道,马有马途,人世间很多事,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可——”   “好了,我不跟你争执。”傅沧泓知道,她的犟脾气又发作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只能让步——因为,无论争辩的结果是什么,都会伤及他们夫妻间的感情,那可是得不偿失,他并非傻子,故此更多时候选择包容。   夜璃歌也领会得他的意思,于是朝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甩开傅沧泓的手,一蹦一蹦地朝山道下而去——在这个时候,她又变成很多年前那个女孩子,心无城府,天真活泼。   傅沧泓不禁摇了摇头——他这位夫人啊,心眼多的时候,没一个人看得明白,可有时候,却清澈地得荷叶上一颗露珠,散发着熠熠的光芒。   再入红尘。   俨然的屋舍,一垄垄的土地,农夫、商贩、小偷、强盗、乞丐……他们都看得太多。   只是随性嬉玩罢了,若是有那些看得顺眼的,便帮上一帮,若是瞧不上眼的,便暗地里收拾一下子。   这日进得青州界面,却见街道两旁建着清一色的木楼,男女老少个个笑语纷然。   “此地的风俗,看上去倒与别处,浑然不同。”夜璃歌不禁赞道。   “看来此地的父母官,御下实在有方。”傅沧泓也赞道。   “且寻一处茶楼,闲坐坐。”   两人一径往前行去,在长街正中的一座茶楼前停下。   刚迈进厅门,小二便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两位,喝点什么?”   “有干净的雅间吗?”   “有有有。”小二连连点头,“两位,请跟小的来。”   上得二楼,果见桌椅干净整洁,夫妻俩相对在桌边坐下,小二递上水单,傅沧泓点了壶碧螺春,小二麻溜地去了,夫妻俩方转头,朝楼外看去,却见一座座庭院皆尽收眼底。   不一会儿,小二送上茶水,傅沧泓给夜璃歌斟了一杯,自斟一杯,端起茶盏正要喝时,却听谈话声从隔壁传来:   “如今世道倡明,正是我等经世之事,朱兄何必做妇人之叹?”   “世道倡明?”   “难道不是?”   “我朱某人行走天下,见惯各种风俗人情,按说这青州一郡,确实比其他地方强太多,然而放眼天下,若说已大治,则其谬不然。”   “哦?”众人纷觉惊奇,一个个竖起双耳。   “诸位皆知,今上一统天下,至今十余载,朝中先有冯翊,后有严思语,这两位均是当世之奇才,且身居高位,仍能持节守志,实在难能可贵,然除此两位外,均是坐食俸禄者居多,今上简拔人才,取贤取德,也实乃天下人之福,然则各州各郡之官吏,却实在昏庸者多,只计较个人安危者众,有多少是实在将百姓的苦难放在眼里的?”   “是啊是啊。”一众人等纷纷点头。   “朱某人自行商数十载以来,所经各州各衙,都需要打理人情,否则一朝不慎,便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别说买卖不成,就是身陷囵圄,那也是可能的。”   众人再度沉默。   “又则,世间庸碌者,趋炎附势者甚众,当你得势之时,自有一帮人跟随你,摇旗呐喊,伪虎作伥,倘若你失势,众人又是另一番嘴脸,虽说人人为了生存,有时候不得已如此,然而英雄落于此等境地,却不得不说,甚是寒心。”   “可,若因寒心,便乞老于林泉之下,又怎是英雄所为?”   “英雄者,不过虚名尔,”姓朱的商人慨叹,“聪明人岂有瞧不破的理,只是苦了那些寻常百姓,常受官府的涂毒罢了。”   “只是这天底下,一心为民的官员,确实是少之又少。”   “是啊。”   “我倒是觉得,倘若今上能设清廉司,以彰天下官员,只怕世道还会好嘴。”   “不然。”另一人道,“大家都是人,也知道是人便有私心,便存私意,纵然真有那起正人君子,无私心,无私欲,无私念,只为天下百姓着想,也保不齐下面的人,有没有那起坏心眼,这人一多了,各种花样也就多了。”   “所以,做人是难的,要想一世做个清白的人,更难,毕竟,人有七情六欲,要想一世圣贤,却又上哪里去找?”   “不过话说回来,朱兄,你的生意也算做得极大,纵然各州各郡打理人情,只怕也是绰绰有余,何必介怀这两个小钱?”   “不是钱的问题,”姓朱的男子叹息道,“我朱某人立身于世,本想求个堂堂正正,不管穷也好,富也罢,皆能泰然以处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则这世道人心,有时候确实教人……”   他没有把话说完。   傅沧泓放下茶盏,和夜璃歌对视一眼——看来,这姓朱的商人,也像是经历了百般沧桑,故而有此一叹。   傅沧泓站起身来,撩起竹帘,忽然道:“人间正道是沧桑,朱兄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必怕他人说什么?纵然一时蒙受不白之冤,也自有洗清的一天,难道天道昭昭,还会屈杀尊兄不成?”   众人不提防突然冒了个人出来,于是齐齐起身,向傅沧泓施礼。   “朱兄适才一番言谈,真听得人热血沸腾,单只为这,且敬朱兄一杯。”傅沧泓言罢,走到桌边,提起酒壶来,向杯中斟满,送至朱姓商人面前。   那姓朱的男子个性倒也洒脱,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痛快!阁下果然是个性情中人,实在不多见!”   “那是你没见识。”傅沧泓咄咄逼人地注视着他,“自来干大事者,皆要经历千般磨难,有谁见过太平一生,能够成就风云的!”   “阁下豪情,果非一般男儿能比!”姓朱的也喝得兴发,越性几杯灌下去,便与傅沧泓称兄道弟起来。   傅沧泓的到来,恰似一轮朝阳,把这群人的心都给照暖了。   “朱兄,你且放心,只要你所行之事属正道,无论到何时到何地,自会有人助你,只是望朱兄谨记一句话,切莫欺心。”   “好!”朱姓商人重重点头,“士为知己者死,就冲兄台一句话,朱某人就算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看着这一张张充满了希望的脸庞,傅沧泓胸中热血翻滚,就像当年,与火狼结成生死至交,就像当年,与夜璃歌在炎京街头相遇——擦肩而过之时,不定就会遇上与自己意气相投者。   倘若想在这世间有所成就,很多时候,的确需要来自各方面的援助。   世间热血男儿,必经苦难,方能成就伟业。   “干!干!干!”   直喝到兴尽,傅沧泓方才告辞离去,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堆里。   夜璃歌扶了他,下茶楼结算酒钱,然后出了茶楼,在街上寻了间客栈住下。   “高兴,今儿个真高兴!”傅沧泓躺在枕上,不住地挥手舞脚,夜璃歌也难得高兴——倘若傅沧泓因别事醉酒,她定然不乐,但今日听那群人笑谈江山,确实也是做事之人,但愿他们行正道,真真正正兼济苍生。   是啊,兼济苍生。   兼济苍生,从来不是帝王一个人的事,只有天下间浩然正气行于乾坤,只有人人都看到属于生活的希望,这个世界才有希望。   第五百六十八章:本心二字   傅沧泓醒来时,阳光直直射入窗内,映入他的眼帘,手扶枕头撑起身子,他不由咧咧嘴。   头,很痛很痛。   “来,喝点醒酒汤吧。”一只碗凑到他唇边。   傅沧泓衔住碗边,慢慢咽下那甘甜的液体。   “快些躺着。”夜璃歌用绢帕拭去他唇角的渍痕,柔声言道,“过一会子就好。”   “嗯。”傅沧泓依言躺下,眸中忽然浮起丝丝笑意,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你今儿个,怎地如此温柔?”   “是么?”   “嗯。”   “那你……喜欢吗?”   “很喜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好好躺着吧。”夜璃歌俯下身子,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却被傅沧泓伸手揽住,翻进被窝里。   他用力地亲吻她,两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直折腾到兴尽,傅沧泓方才罢手,拥着她躺在被窝里,一面摩娑着她光滑的胳膊,一面道:“这趟还真没白出来,至少认识了些人物。”   “是啊。”夜璃歌点头,“倘若世间人人都懂得行正道,走正路,那会少多少的麻烦与纷争。”   “你啊,也别想太多,”傅沧泓把她往怀里拢了拢,把玩着她垂在鬓边的青丝,“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总会有结果,自然该得到属于他(她)的一切。”   “嗯。”夜璃歌微微点头。   “丫头。”傅沧泓看着她,心里越来越乐,于是又开始亲她。   “沧泓。”夜璃歌撒娇,朝他怀里拱拱,“听说这青州城附近有座芙蓉岛,你陪我去散心,好不好?”   “嗯。”傅沧泓捏捏她的鼻子,“反正也没什么事,便陪你去好了,从此以后,你爱上哪儿,我就陪你上哪儿,好么?”   “嗯。”夜璃歌伸指,在他胸口上连画了几个圈,撅起嘴唇。   他们在客房里呆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夫妻俩收拾齐整,至楼下用罢饭,便出了客栈,在大街上找了个路人,打听明白路径,且往芙蓉岛的方向而去。   到得岛边一看,却见环岛一片碧水,岸边停泊着数只船儿,无数男女正相携着,或观花或赏柳,衣香鬓影,景色宜人。   傅沧泓雇了只船,夫妻俩人慢慢划着,且往岛上而去。   却说那岛上,确是各色芙蓉开遍,更有那各色禽鸟,叽喳地叫着,或在林间穿梭来去,或振翅从丛丛枝叶间穿梭而过。   两人游了大半个岛,正有些乏累,想寻个地方稍坐,忽见前面亭内,有一男子正端坐运笔。   “沧泓,我想去瞧瞧。”   两人遂也进了亭,在桌边立定,但见那男子正凝神静气,全力作图,而那纸面上,朵朵芙蓉盛开,宛然若生。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男子方搁了笔,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腕,抬起头来,不提防恰恰对上夜璃歌的面容,顿时怔住,好一会儿方回过神,退开一步,朝夜璃歌深深施礼:“见过兄台。”   夜璃歌还礼:“尊驾这一笔丹青,可真是出神入化。”   “过奖,过奖。”对方摆摆手,“只不过戏笔,偶尔自娱,入不得法眼。”   “尊驾过谦了,不若,再题上几句诗,如何?”   男子略一沉吟,便提起笔来,在画幅的左上角,行云流水般写下四句诗,并落了日期,铃上印章。   夜璃歌仔细辨认时,见是四个小篆:“龙山散客”。   不由颔首道:“这意趣倒也雅得很,看来尊驾,是位不拘于俗事之人。”   “俗,或者雅,不过一念之间,而我存于这世间,求的,不过是本心二字。”   “说得好。”夜璃歌颔首,“却不知,这本心二字,却到底比其它的,都难太多了。”   “看来兄台,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男子微微一笑,却把那画卷起来,搁到一旁,另铺上一张干净的纸,“兄台若不见弃,可略抒胸臆。”   “好。”夜璃歌并不推辞,走到桌边坐下,略略沉吟,遂拿起笔来,但见她时而挥洒,时而点染,时而浅钩,很快,一幅青山绿水图便跃然纸上。   “妙哉,妙哉。”男子不禁拂掌而赞,“看来阁下,也是胸有沟壑之人。”   夜璃歌不言语,在纸的边角上题了两行诗:“人间奇景天地心,神秀造化毓灵境。”   “人间奇景天地心?”男子看罢,再叹,瞧向夜璃歌的目光,已然不是钦佩,而是深深的孺慕了。   傅沧泓见不是事儿,赶紧将夜璃歌给拉开,朝那男子一揖道:“告辞,告辞。”   说完,拉起夜璃歌就走。   “嗳——”男子追出来,“兄台,可否留下名姓?”   傅沧泓哪里肯理他,拉着夜璃歌已然没入花丛之中。   “你这是做什么?”夜璃歌甩开他的手,眸露浅嗔。   “你们俩倒是越谈越投机了,”傅沧泓脸上略现薄怒,“却把我撂在一旁。”   “可你,可你压根儿不懂这个啊。”   “我,”傅沧泓瞪眼——想来也是,昔年他身处重重危机,自保不暇,哪里有功夫研习这些个,再则诗词画赋,在他看来,都是毫无用处的,不及刀兵剑阵来得实用。   “好了。”见夜璃歌真地生气,傅沧泓只得近前轻声哄她道,“等回到客栈里,我便陪你画,你想画多少都成,好么?”   夜璃歌睨了他一眼,本想说你又不懂,陪着也没趣儿,但她自是不愿伤了傅沧泓的心,于是便只得默然,倒是那亭中男子,在桌边凝立许久,遥想着夜璃歌玉树临风的绰约神姿,一时间不由得痴了——世间竟有此等人物,为何自己竟从未得见?   不提男子,却道傅沧泓与夜璃歌二人乘船回到州里,傅沧泓果然去租了一座清静的院子,又置齐所有画具,他本是帝王,不必计较银钱,只图让夜璃歌开心。   因见庭前花开花落,景致异常优雅,又有心爱之人陪在身侧,夜璃歌确实来了兴致,便在桌前坐了,拈起笔来,蘸墨细细在宣纸上挑勾抹画,眼见着一幅画快绘就,她却搁了笔,眉尖微微蹙起,一声轻叹。   “这又怎么了?”   “凡琴棋书画一道,皆需知音,倘若无知音,便少了忒多意趣。”   傅沧泓只好赔小心:“不然,我吹奏笛子如何?”   “嗯。”夜璃歌侧头抚腮,“与其吹笛,不若舞剑的好。”   “舞剑?”傅沧泓双眼大亮——这可是他拿手的,当下,傅沧泓便进屋取了剑来,于庭中挥剑起舞,一时但见剑光星莹,男子身姿矫健,夜璃歌终于开怀,依照傅沧泓的剑势,很快挥就一幅石竹图。   日薄西山,夕阳淡淡的光芒将整个小院涂染成淡淡的金色。   “沧泓。”夜璃歌终于放下笔,站起身来,“你累了吧?”   “没有。”   夜璃歌近前,用丝绢细细拭去他额上微汗,露齿一笑:“歇息一下吧,我去煮壶茶来。”   “好。”傅沧泓收剑,在桌边坐下,瞧着夜璃歌取来红泥小火炉,并水壶、茶具,她动作曼妙地煎茶烹茶,一时间令傅沧泓看得失了神。   夜璃歌将一碗碧澄的茶汤放到他面前,掩唇轻笑,在傅沧泓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呆子。”   傅沧泓便“嘿嘿”地笑了。   在她的千娇百媚中,他最爱的,便是她这种似嗔似怒的模样,风情无限。   是夜二人刻意温存,那闺房中的风情,自不消细说。   晨起。   夜璃歌起身,手执木梳,走到院中,在石桌旁坐下,解散了发丝细细地梳理着。   傅沧泓自披了件外袍,也即走出,站在夜璃歌身后,接过发梳,轻轻地梳理着。   “沧泓。”   “嗯。”   “你觉得闷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着你过惯了宫中锦衣玉食的日子,怕是不习惯民间的萧索。”   “那你就错了。”傅沧泓绕到她面前坐下,将木梳放到石桌上,深深地看着她,“比起皇家的富贵,我更喜欢,这种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真的?”夜璃歌微觉意外。   “当然是真的。”傅沧泓深深点头,“再则,有你在身边,我便一切足够。”   “那么,我们从此以后便萍踪浪迹,再不过问红尘中事,可好?”   “若你愿意,我自然没有别话。”   “嗯。”夜璃歌点头,深深偎入傅沧泓的怀中。   ……   农庄。   黄土道路。   有黄牛拉着车,哞哞低鸣着走过。   一间草庐。   看着换上村民装束的傅沧泓,夜璃歌不禁掩唇轻笑:“瞧你这小模样儿,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   “扮?”傅沧泓的眉头微微挑起,两手往腰间一叉,“你还真把我当戏子了?”   “玩笑,玩笑。”夜璃歌摆手,“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千万别当真了。”   傅沧泓哼哼。   从此以后,夫妻俩便在这小村庄里,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   其实,所谓“男耕”,不过是傅沧泓扛着锄头,去外面挖挖地,撒上些菜种,所谓“女织”,也不过是夜璃歌,养了些蚕儿,任其吐丝。   这是一种诗意的生活,全无计较心,全无谋利态,不卑不亢,安分从时。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发生,他们很想,他们真地很想,就这样一辈子,平平静静到老。   但,这个世界终究不是属于他们的。   这天一大早,木板门便被人拍得震天价响。   傅沧泓打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男子。   “请问两位,有何贵干?”   “自然是收税。”   “收税?”傅沧泓微微一怔,“什么税?”   “青苗税。”   “哦。”傅沧泓点点头,“多少银子?”   其中一名差役竖起两根指头。   “二两?”   “二十两!”   “二十两!”傅沧泓的嗓音顿时提高了八度,“青苗税何时如此贵?”   那差役斜眼看他,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直都这么贵,难道你不知道?”   傅沧泓面色微沉,却不言语,仍然是掏出二十两银子交给差役,差役掂了掂,见确实不差,这才哼着小调儿离去了。   傅沧泓回到院子里,坐在桌边开始生闷气。   “这件事,”夜璃歌沉吟,“确实非常地蹊跷,不如沧泓,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吧。”   第五百六十九章:肥鼠   “也好。”傅沧泓点点头,站起身来——本想着在这小小的农家院内,可以过一些舒心的日子,哪晓得竟也出了这样的事,的确让他心里十分地不舒服。   出院门后,傅沧泓一路前行,却见到处一片荒寂,偶尔听得草屋中有女子的哭声传出。   傅沧泓想了想,行至一户人家前停下,抬手敲敲门。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子拉开房门,十分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的?”   “这位大哥,我想请问,本地的青苗税——”   “我不知道。”不等他把话说完,男子已经砰地一声阖上房门。   傅沧泓心中微觉恼火,但细想那男子的表情,却也可以体谅,于是,他调头走开,又往下一户人家,接连打听了好几家,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告诉他:“这青苗税啊,是县里特定的,每户人家都必须上交,倘若不交,他们就会让衙役践踏良田,让农户根本无法栽植……”   傅沧泓恨得牙根儿直痒痒,他原本是个铁骨刚肠的男子,向来容不得这起龌龊之事,乍然闻得,只觉血气阵阵上涌。   好容易寻个偏僻地儿,想着过几天太平日子,哪晓得竟会如此!   愤愤回到院门前,傅沧泓好容易抚平心中的怒气,方才推门而入。   夜璃歌一见他脸上表情,已然明白泰半,却并不着恼——她虽时而“单纯”,然于这人情世故上,却也极是通透,心想傅沧泓必然吃了瘪,但以他的性子,是绝对不肯说出来的,于是,她只起身,从屋里端出饭菜来,柔声劝慰道:“夫君,且歇歇吧。”   傅沧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碗筷来吃饭,到底没能忍住,便把在外面打听到的事告诉与她听。   “这件事,夫君打算怎么处理?”   傅沧泓沉吟:“倘若这事发生在州里,必定已有暗人通禀与我,可偏偏发生在县里,却是不太好办。”   “此事,夫君最好不要亲自出面。”   “哦?”   “倘若夫君并不想惊动官府,并且引来朝廷的关注,那就先隐上一隐。”   “可是这件事——”   夜璃歌微微一笑:“不妨做个梁上君子。”   傅沧泓双眸顿亮,重重一拍脑门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不是夫君没有想到,而是夫君……”夜璃歌掩唇,似笑非笑,那样的媚态,顿时让傅沧泓从心里甜到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末梢。   ……   夜里。   下安县县衙。   后堂。   “一千两,两千两,三千两……老爷,咱们发了,发了!”   “砰”地一声,县太爷将茶杯盖重重扣落,将茶盏搁到桌上,“什么发了不发了?说得如此难听!”   肥胖的妇人顿时噤声。   县太爷咳嗽一声,再道:“说吧,进项多少银两?”   “五,五万两……”   “什,什么?”县太爷自己也吃了一大惊,脸上顿时满是笑容,忍不住站起身来,迈着方步,来回哼着歌儿,“小妹子你水个灵灵……”   妇人听得不耐烦,重重一跺脚,县太爷的歌声顿时戛然而止。   “相公啊。”妇人翘着兰花指,凑到县太爷身边,把个软绵绵的身子往他身上靠,“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可是十万雪花银啊,你只要再做个三年,咱们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到乡下去,买一块肥美的地,盖上个庄子,好好地过咱们的日子。”   “嗯。”县太爷拈须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还可以多买几个院子,多蓄几房年轻貌美的小妾,省得每天对着这黄脸婆,浑身肥肉,爱唠叨不说,还成日家把他的钱都搜刮干净了,一个子不剩地锁进柜子里,让他看着街上那些水灵灵的大姑娘,只能干咽唾沫星子。   夫妻俩在这里盘算属于他们的幸福生活,不提防房梁之上,一身黑衣的男子屏息而卧,将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所谓的青苗税,都进了这赃官的口袋!   不过,这赃官在下头搞出如此多事来,竟没人过问?也没人上访?   看来,背后只怕隐藏着太多的机密。   直到县官夫妇熄灯睡觉,傅沧泓方才溜下房梁,从半开的窗户里溜了出去。   “怎样?”   回到院里,他刚撩开纱帐,一只玉臂便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   “还没睡啊?”   “嗯。”   夜璃歌把他裹进被里,主动偎入他的怀中:“等你呢。”   傅沧泓满怀的怨气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只要能与她肌肤相亲,他纵然是死,也值得了,哪还会记得旁的个?   “那县官果然是只肥鼠。”   “那夫君打算……?”   傅沧泓嘿然一笑,捏捏她的俏鼻:“这次你夫君我打算来个黑吃黑,夫人意下如何?”   夜璃歌扑嗤一声笑:“要说黑,天下间还有谁能同你比?”   “多谢夫人夸奖。”傅沧泓“啪”地在她脸上亲了口。   几天后,县衙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接着便是县令夫人那呼天抢地的哭声。   “天啊,我的钱啊,我的钱啊。”   无数百姓纷纷上前细观,却没有一个人作声。   “走开,都走开。”终于,几名衙役出来,挥着大棍,将百姓纷纷给赶开了。   原本打算好的一切,旦夕间荡然无存,这对于县令夫人的打击显然异常强大。   郝县令来来回回地走着,鼻中不断地喷着气:“哭,就知道哭!你他妈就知道哭!”   “你厉害!”县令夫人抬起红肿的双眼,“你要是厉害,怎么不去把咱们的银子要回来?”   “我怎么知道是谁偷了银子?”郝县令瞪大双眼——按说,这件事倒也奇怪,银子一直好好地藏在他们家中,怎么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那怎么办啊——”郝夫人顿时又哭开了。   郝县令心里也急得像猫抓似地,脑子里急速地想着办法,可一时之间,却又去哪里想办法呢?   他当然万万想不到,自己得来的“不义之财”,此时全在离此不远的院子里。   “夫君,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些钱财?”   “自然是看城里哪些人需要,便散与哪些人了。”   “这可不妥。”夜璃歌摇摇头,“从天而降的财货,得之未必是幸事。”   “哦?”   “我仔细看过,此地民风已坏,人人皆有争利之心,搞不好,会弄出血光之灾来。”   “那你的意思是?”   “其实,”夜璃歌站起身,“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世间很少人想过,认真靠自己的努力去创造一切,总是希望着天上掉馅饼,或者——”   她摇摇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或许此地的风俗,完全不是金钱的问题所能解决。”   “那是什么?”   “是信任。”   “信任?”傅沧泓微愣。   “对,你看那些百姓的眼睛,充满了生存的麻木,以及对于彼此的防范、恐惧,人与人之间有着一层无形的樊篱,这才是症结所在。”   “夫人?”傅沧泓大觉惊讶。   “那,依夫人所言,该怎么做呢?”   “最好是从外郡调一名精明强干的官员来,让他重新竖立法度,让百姓们有法可依,有法可守,并让百姓们通过合法的劳动,得到相应的报酬。”   “嗯。”傅沧泓点头,“夫人所言甚是,我这就去做。”   “此事在最开始时甚难,那名官员必然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所以,请夫君慎重挑选,若不然,甚至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我知道了。”傅沧泓再次点头。   待他离去,夜璃歌陷入沉思之中——按说,如果她亲自动手,确实能将这一郡完全治理好,然而她更深深地懂得,地方上发生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波及朝廷和中央。   要想完全将一个郡,一个国治理好,往往并不是某个人能完成的,而是一国之风气使然。   想了许久,忽然失笑——说好了不再理会这些红尘俗事,哪晓得身在红尘中,俗事却天天发生着,原本以为各扫门前雪,便可安然度日,可叹,纵然是皇帝,也无法在自己的国土上,来去自如啊。   快近傍晚时,傅沧泓终于归来。   “事情如何?”   “不日,岳州县令将至此处上任,想来可改民风。”   “一个干吏虽能安一方,却难定一国。”   “你的意思是——”傅沧泓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治国无方?”   夜璃歌摇头:“那倒不是,皇帝所能做的,只是决策,然而这决策是否落到地方,却要看下面人的办事能力。”   “那你的意思是,应思语简拔人才有误?”   “也不是。”夜璃歌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或许,只有我们多走走,多看看,才能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好。”傅沧泓点头,“那就全当咱们这次,微服私巡了。”   “那咱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一早吧。”   是夜,夫妻俩稍作收拾便睡下,次日天明后,带着行礼悄悄地离开了。   这次又走了三四天,已至虞郡边缘。   “大家都听好了!庄主已经说过了,只要将这块地开垦出来,咱们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每年上交一成的粮食就成!”   “好咧!”扛着各种农具的青壮年们亮声答应着,然后分散开来,各自埋头劳动。   “兄台。”傅沧泓上前作了个揖,神情十分谦恭地道,“兄台你们这是——”   “垦荒啊!”男子脸上满是笑意,转头从簸箩里抓起两个馒头,塞到傅沧泓手里,“这是今年的新麦子磨面做的,你且尝尝看。”   傅沧泓接过馒头来,掰下一块来,放进唇间细细地咀嚼着,但觉味道甘甜异常,不由点头。   “兄弟,你是外地人吧。”   “是啊。”   “是路过还是投亲?”   “想寻个地方暂住。”   “那您还真是找对地方了。”男子脸上满是真诚的笑,“只要你勤劳,在咱们这个地方,就能过上好日子——开块地,建个院子,娶房媳妇,舒舒服服,实实在在。”   “多谢大哥。”傅沧泓微微一笑,“适才听大哥说,在这个地方种地,每年只上交一成粮食?”   “对。”男子毫不迟疑地点头。   “却不知,这地是哪位东家的?”   “弘州蓝家,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晓得?”   “缘何他家的地租子,比别处便宜?”   “你这人——”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看怪物一般,“难道便宜,不是好事?”   “那倒不是。”傅沧泓摆摆手,“好奇,好奇而已。”   “不单是这样,倘若遇上灾荒年,东家不但免租,还会给庄户们分发救济粮、食物等……”   “哦?”   “但有一条,庄家不喜欢懒汉,如果有那等不肯勤劳耕作,只想坐享其成的,庄家就会收回其地,好言请其离开。”   “这倒是新鲜。”傅沧泓言罢,不由朝夜璃歌瞧了一眼。   “不跟你们说了,我还得干活去呢。”男子说完,弯腰拿起自己的锄头,也下地去了。   “璃歌——”   “我想,去拜访一下那位蓝庄主。”   “我也正有其意。”   第五百七十章:大智大勇   两人沿着田垄一直向前,向路人打听明白途径,便朝山庄的方向行去。   到得庄门前一看,但见是一带粉墙黑瓦,开着两扇朱漆大门,望进去便是正厅门,堂上一切居然一览无余。   傅沧泓上前扣响门环,不多会儿,里面走出位气度从容的中年男子:“两位远道是客,里面请。”   傅沧泓和夜璃歌不由对视一眼,他们行走的地方极多,还从未见过这样开门见山将陌生人引宅入室的。   至客厅坐下,即有仆从奉上香茶,傅沧泓两人方告了座。   那男子端起茶盏示意,方温言道:“瞧两位这打扮,想必,是远道而来吧。”   “正是。”   “路过?还是投亲?”   “不瞒尊驾,却是想寻个地儿,好好地住下来。”   “哦。”男子点点头,“既如此,恰好我这庄子东边有一座空院,两位要是不嫌弃,只管住下。”   傅沧泓与夜璃歌更觉意外——而今日所见之事,更大大出乎他们的想象。   “两位请勿惊疑,是这样,在下略通易理,观二位面相尊贵,想必腹藏经纶,是以诚意相邀,早晚相见请教,倒也是好的。”   夜璃歌暗暗捏捏傅沧泓的手,傅沧泓已知其意,因而颔首道:“多谢庄主抬爱,那我兄弟二人便在此间小住——”   “贵昆仲说哪里话。”男子摆摆手,“再则,我也只是个访客,并非此间主人,不过代主留客而已。”   傅夜二人心中惊讶更甚——若不是与主家关系亲厚,对方怎好随意邀约?   “今日主家进城查看商铺,少时便归,两位,请稍待。”   当下,傅沧泓与夜璃歌便留在了庄里,快近午时,仆从送来简单但清雅的饭菜,三人相对而食,席间三人通报姓名,傅夜二人方知那男子姓崔名汝诚,是岳州城中一家书斋的老板,只因与庄主蓝晋向来交好,故此到庄上拜访,已小住了些时日。   饭后,三人又对坐聊了会儿闲篇,却听得门外车轮辚辚,旋即,有人甩开步子,迈入院内,朗声大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三人旋即起身迎出,但见那迎面而来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面若冠玉,眸似晨星,真正是清俊人物,让人一见顿生亲切之感。   “蓝庄主。”   “蓝庄主。”   傅沧泓和夜璃歌齐齐抱拳。   “两位好!两位既然来到此处,便是我蓝晋最尊贵的客人,倘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请尽管言明!”   “请!请!”   四人再入厅中,相对而坐,那蓝晋谈吐风雅,诗书满腹,畅论天下,与傅沧泓颇为相投,几席话间已然引为知交。   是夜蓝晋开席,与诸人把酒言欢,夜璃歌惊讶地发现,蓝晋不但才华出众,心胸豁达,而且丝毫不计较名利,与人相交处处透着诚意。   “想不到,此处竟伏有卧龙。”   “什么?”蓝晋忽然转过头来,含笑看向夜璃歌。   “没有。”夜璃歌微微一笑,朝他举起酒樽,“阁下在地方上的举动,确实令人称誉,我夫妻深为感动。”   “人生在世,贵在活得潇洒如意。”蓝晋淡淡挑高唇角,“我观二位,也非红尘中锱铢必较之辈,实有心结交之,望与二位能成为挚友。”   “酒逢知己,千杯少!”夜璃歌朝蓝晋举起杯子,两人相对饮尽。   酒席的气氛很是欢洽,一个个喝得酩酊而醉,伏案而眠。   再次醒来时,但见厅外月华皎皎。   夜璃歌站起身来,徐步出了厅门,在院中树下倚着,仰头望向天空。   未几,傅沧泓跟出,在她身旁立定。   “如何?”   “世外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你的意思是——这蓝晋,果然是人物。”   “这人心地光明磊落,鬼神远之。”   “能得你如此赞誉,实属难得。”   再说厅上其他人,直睡到次晨日上三竿,方才一个个打着呵欠醒来,相视一笑。   “蓝庄主。”夜璃歌主动近前。   “夜兄弟有何话讲?”   “我与兄长欲在此地小住,未知蓝庄主意下如何?”   “欢迎,欢迎之至。”   “只是我兄弟二人,暂无谋生之技。”   “不值什么。”蓝晋摆摆手,“蓝某仍以上宾之礼相待。”   夜璃歌眼里闪过丝异色,决定再试试他:“不过,我与兄长却是出身显贵,用惯了上等物件,只怕庄上——”   蓝晋先是一怔,继而很快恢复常色:“既如此,两位且至书房,将所需之物开列清单,蓝某立即吩咐仆从买去。”   “等等,我二人每顿必食燕窝鱼翅,山珍海味,还须美婢俊僮服侍。”   “这个——那,请二位至主房歇息吧,凡我蓝某有的,皆归两位。”   “好。”夜璃歌点头,竟不介意自己“鸠占鹊巢”,坦坦然然地朝前走去。   蓝晋果然依言,将他们引入主室。   “我这屋子虽然简陋了些,但公卿大夫也可住得,不知两位……?”   夜璃歌扫视一番:“也还罢了,只是劳烦蓝庄主勤谨些儿。”   “是。”   说话间,夜璃歌竟然把这蓝晋当成自家下人使唤了。   “两位若无他事,蓝某先告退。”   待蓝晋走出去,傅沧泓方走到夜璃歌身边,压低嗓音道:“你这是做什么?”   “且试他一试。”   “倘或他恼了,把咱们打将出去……”   “那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夜璃歌淡然一笑。   ……   “庄主。”看着手中的流水单,管家里眼中满是不解,“您,您这是——就是去年向郭大小姐下聘礼,也不曾有这么多……”   “不值什么。”蓝晋摆摆手,“你且按我说的,照做便是。”   “这——”管家满头雾水——他实在是有必要怀疑,咱们这位庄主的脑袋是不是被板砖砸了。   “你干嘛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庄主。”管家叫苦,“您把地租收得那么低,庄上又常年养着那些人,如今又添了这么两位佛爷,小的我,实在难为无米之炊啊。”   “无米之炊?库里不是还存着些字画吗?都拿去变卖了,估计能支撑好些年呢。”   管家脸色大变:“庄主,那可是老爷留给您的家底儿!”   “钱财宝贝,皆乃身外之物,何必过于计较?”   “这——”管家无言以对,只是转头去了,而蓝晋自去抱了张琴,走到园中石桌前,挑钩细弹起来。   却说傅沧泓与夜璃歌二人,在蓝府中一住十多日,蓝晋果然日日好茶好饭相待,并无半点不悦,而夜璃歌对于送上门来的一切,倒也怡然享之。   第十五日。   夜璃歌一人出了房门,至前院,见蓝晋坐在桌边喝茶,便走了进去,也不等他招呼,便在他面前坐下,自顾自开口道:“蓝庄主,我这有一笔大买卖给你,你做,还是不做?”   “大买卖?”蓝晋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笑道,“夜兄不妨说来。”   “是这样,我仔细看过蓝庄主庄边的土地,极适合种植天桑,至于这天桑有什么用,蓝庄主心知肚明,就不需在下多言了。”   蓝晋霍然起身,立了小片刻方才慢慢地坐下去,那面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夜兄,请明言。”   “其实这法子,蓝庄主必然早已想过,只是一来不知种植之法,二来不知能够卖去哪里,三来,没有官府开出的药引。”   蓝晋一动不动,稳如泰山,然而那眼中的欣悦之光,却与先时的沉稳大为不同。   夜璃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到桌上:“蓝庄主所顾虑之事,信中皆有解答。”   就在她准备起身之时,蓝晋终于忍不住道:“这天桑的种植之法,向来不外传,缘何阁下——”   “别问我是什么人,也别问我从哪里来,只当酬谢蓝庄主这些天来,相待之诚。”   夜璃歌言罢,起身朝门外而去。   “夜兄!”蓝晋追出,却见夜璃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外。   ……   “天桑?什么是天桑?”傅沧泓微觉惊讶。   “是一种树,只长在翠屏山上,原本乃野物,只因其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是以天下各大药铺争相购之,凡制成之剂,每一斤售价往往可至千金。”   “嗬,”傅沧泓低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试了他这么多天,就是想给他这么一大桩财喜?”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桑虽价格昂贵,但种植起来也甚烦琐,如果不是足够有耐性之人,是万万得不到这桩富贵,反而会赔得家产荡尽。”   “那,你这是在坑他,还是在帮他?”傅沧泓也疑惑了。   “世间祸福,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若贪欲太重,福亦成祸,若心存至善,祸亦成福。”   “妙哉!”傅沧泓拍手,“可叹世间众生,只见其果,不见其因。”   “正是如此。”夜璃歌点头,“得之也好,失之也罢,千万不要存妄念,万事万物存于这世间,总有其存之理,真正大智大慧者,随缘适分,反可以得到意料不到的惊喜,倘若一味强求,后果,却往往适得其反……”   “哦。”傅沧泓点头。   夫妻俩慢慢朝前走,傅沧泓却仍然在琢磨着夜璃歌的话。   这日又到得一清净无人的空谷,但见两边绿树成荫,野花丛丛。   傅沧泓因道:“璃歌,不若我们便在此处,结庐小住如何?”   “正有此意。”夜璃歌点头。   二人一齐动手,伐来树木,削去多余的枝丫,很快搭成一间简易的木屋,傅沧泓又去捋了些树叶,铺在“床”上。   再寻了些野味,简单吃过饭,两人便合衣而眠。   看着屋顶,男人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夜璃歌戳了他一指头:“你笑什么?”   “昨日咱们还高床软枕,哪晓得今天,便落到这般‘凄惶’的境地。”   “这世间,哪还有什么,是你没有看过的,没有享受过的?”   “那倒是。”傅沧泓阖上双眼。   夜璃歌微微撑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不得不说,有时候,她倒是爱极他这个模样,与世无争,恬淡谦冲。   真正的大智大勇,往往都是最近于平淡的。   人世种种,在他们眼里皆如浮云,并不会引起他们多少贪念。   不是自己的东西,便不该去强求。   倘若人人都这样想,世间便会少很多的纷争。   第五百七十一章:心事   只有两个人的日子,轻松而自在,不需要考虑太多,搭配默契而自然。   有时候,夜璃歌想做什么,只要一个眼神,傅沧泓便能心领神会。   好几次,在傅沧泓“做活儿”的时候,夜璃歌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亲亲他的脸颊:“夫君,你是不是我肚里的虫啊?”   “什么肚里的虫?”   “要不,我想什么,你怎么都知道。”   “我只是——”傅沧泓笑笑,抬手刮刮她的鼻梁,“太习惯你思考的方式而已。”   “是吗?那你说说看。”   “你的确很聪明,是这世间最聪明的女子,总是看到事物的第一眼,便能判断其内在的实质,但是——”   “但是什么?”   “不告诉你。”   “你说嘛。”夜璃歌推他。   “我偏要卖个关子。”   夜璃歌只好做怪相,然后转头跑开。   “啾啾,啾啾……”两只鸟儿鸣叫着,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夜璃歌张开双臂,在树林间开始打转,她飞扬的裙裾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圆,就像一朵洁白而美丽的昙花。   傅沧泓静静地看着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任世间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个女子,会在战场上杀伐果决,弹指间取人性命,然而,在这样清新自然的环境里,她却能快活得像个幽灵。   真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合体。   但是,无论世人如何评价她,那都不重要,他爱上她了,就是爱上她了,不管她是恶魔也好,天使也罢,他都愿守在她的身边,和她共同面对世间所有的一切。   贫贱富贵,生老病死,极顶风光,千尺深涧,在他看来,只如履平地,他始终追逐着她的身影,不屈不挠,从未放弃。   如果有一种爱,可以执著到天长地久,那么你在想什么,我自然,一清二楚。   心,无芥蒂。   ……   月光如水,照在他们的身上。   俩俩相倚,横卧在树杈之上。   “如果一生一世就这样,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傅沧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丫头,你怎么总爱胡思乱想?我们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吗?”   “是啊。”   经历了太多,种种沧桑历尽,最后慢慢地沉淀下来。   “沧泓。”   “嗯?”   “我忽然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什么?”   “如果你对红尘,真地再无牵挂,不如,我们去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等着变老,直到哪儿都去不了,就长眠在那个地方,好不好?”   “好。”傅沧泓点头——或许,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也是这样想的吧,将余生最后的时光,都守在她的身边,与她同喜同悲,共同感受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直到呼吸最后停止。   “那等我们把这里的风景都看遍了,就离开,找一个属于我们的桃花源。”   “嗯。”   他们哝哝着,一只只鸟儿鸣啾着飞过……   惬意。   轻松。   愉快。   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形容他们当下的日子,没有丝毫的纷争,更没有利益的攻杀,没有勾心斗角,不会猜忌,不会怨恨,不会痛苦,也不会寂寞。   有的时候,夜璃歌会用自制的颜料绘画,而傅沧泓会吹箫,他们也会结网捞鱼,上山采果,小屋上的茅草一屋屋加厚,傅沧泓本来还捕了几只老虎,本想用它们的皮做褥子,可夜璃歌到底不忍,是老虎是百兽之王,如此死法实在是作践它们,傅沧泓无可奈何,只得把老虎给放了。   但他们善意的举动,也给自己带来福慧——从此以后,那几只老虎都成了他们的好朋友,总是在小木屋附近的树林里活动,默默地保护着他们,夜璃歌甚至“收”了一只老虎做宠物,经常和它亲亲抱抱,以至于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老虎们倾巢相送。   “人们常说,养虎为患,可是如今我看来,养虎却是比养人强多了,至少,老虎不会反咬你一口,更不会落井下石。”   傅沧泓什么都没说,只是拍拍她的头。   ……   宏都。   凌霄阁上,傅延祈默默地站立着。   他的个头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眉宇之间,浮动着几许刚毅。   极目望去,整个宏都城尽收眼底。   近来,那个人的身影渐渐淡了,只是偶尔想起,还会漾开丝丝疼痛。   她和父亲……现在一定很快乐吧?   傅延祈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地旋身,朝楼下而去。   “殿下,殿下。”曹仁一溜小跑步跟上来,“您这是要去哪里?”   “宫外。”傅延祈淡淡地扔下两个字,脚步愈发地匆促。   曹仁无可奈何,只得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   出宫门外,傅延祈牵了匹马,匆匆直奔城外,街道上有不少年轻女子走过,纷纷偏头,用含羞带俏的目光瞧着他,而傅延祈却丝毫不曾留意。   青山迢迢。   这样的空旷和清远,让傅延祈的胸怀顿时为之一开——看来,父亲和母后喜欢游山玩水,果然是有道理的,或许,只有在这山水之间,远远离开喧哗的人世,才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和。   白云袅袅,青山隐隐,几丝雾气间,隐约可见丛林间的草庐。   弃了马匹,傅延祈沿着青石道一径向上。   “相公,你尝尝这个。”   “味道挺不错。”   在草庐外,傅延祈停了下来,默默地站立着,耳听得里边句句细语。   安阳青璃,看来你在此处,真地找到属于自己的平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安阳青璃的身形顿时一凝。   数年时光过去,对于彼此,他们都有些生疏了。   “婷儿,煎壶山茶来。”   “嗳。”   屋内女子答道,旋即走出,往草庐一边而去。   “坐吧。”   安阳青璃走到石桌旁,自己先侧身坐了。   傅延祈也走过去坐下,将他上下一番打量:“想不到你——”   “觉得我这身打扮,很古怪?”   “不不不。”傅延祈摆手,“只要随心适意就好。”   “对,脱得本心自在,如今,”安阳青璃侧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说实话吧,除了婷儿之外,我已经再无别的牵挂。”   “难道,你就不打算要个孩子?”   “孩子?”安阳青璃淡然一笑,“想过了,到时候我们会去山下抱一个,或者有那起无辜的小生命,被弃荒野的,我们拾来养着就是。”   想不到他居然如此豁达,傅延祈不由怔住。   “你呢?觉得如何?”   “不知道。”   傅延祈摇头:“我现在心里十分地茫然。”   “哦?”安阳青璃提起茶壶来,且往他杯中注满茶水,“如何茫然?不妨说说看。”   “真地……要我说?”   “在此处,话出你口,再入我耳,此处天知地知,再无其他。”   “那我告诉你,我,喜欢上了夜璃歌……”   尽管是在这山野之中,当“夜璃歌”三字出口时,傅延祈还是有些小心翼翼。   “我看出来了。”   “什么?”傅延祈微微吃了一惊——这件事他从来藏在心中,没有告诉任何人知晓,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安阳青璃十分平静地看着他,“或许,凡俗人等无法发现,但是我却能从你的眼里,读懂你所有的心事——长期以来,你都深深地恋慕着夜璃歌,却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倾诉。”   “正是如此。”   “但你这段心事,永远只是心事罢了。”   “我也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样?难道说,这一辈子便形单影只了吗?”   “又有何不可?”   “可惜你不是我,如你不肯纳妃,只怕朝臣们难免议论,再则——”   “你不必多说,”傅延祈摆摆手,“很多时候,我也只想从心。”   “那就随缘吧,反正,不管怎样,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   “嗯。”傅延祈完全松懈下来——他想要的,无非是这个,一个可以坦诚相交的朋友。   “你呢?你打算长居此山中,与婷儿一起终老?”   “嗯。”安阳青璃也点头,“红尘俗事的纷纷扰扰,与我再无半点干连。”   “这样也好。”傅延祈点头,“其实世间很多人,很多事,都自有其道,过去了,那便过去了,就让一切因缘而聚,因缘而散。”   闲聊间,婷儿已经送了茶水来,又送上一碟子炒熟的乡野小果。   “此地简陋,还请你见谅。”   “哪里的话。”傅延祈笑笑,一边举杯喝茶,一边吃果子。   “刚好这草庐后,还有几间小木屋,你只管挑一间住下,每日来此处用饭,我夫妻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自然。”   就这样,傅延祈住在了山里,每日过着闲看流云,坐观晚霞的日子。   其实,世间本无纷扰,庸人自扰之。   万事万物的运行,自有其道,得道者即可顺乾坤而动,凡事不必强求,从心便可。   ……   傅延祈静静地坐在山石上,看着下方深涧里丝丝流云翻卷。   他面目安宁,再没有往日的萧杀之气,而那份对夜璃歌的缠绵悱恻,也慢慢地淡去,淡去。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没有什么是斩不断的,一念灭,万念皆灭,一念起,万念皆起,红尘俗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很值得牵念的,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痛苦也罢,悲伤也好,绝望,惆怅、甚至贫穷、富有……好梦,恶梦,只是过眼云烟。   傅延祈忽然微微地笑了。   只觉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松快。   “看来,他已经顿悟了。”   站在草庐前,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安阳青璃淡淡地道。   “这么早顿悟,对他好吗?”   “凡顿悟者,皆能持天地大慈大悲之心,对待万物众生,便没有杀意,而以上善若水,必能泽被苍生。”   “夫君……”   婷儿不由拉住安阳青璃的胳膊,轻轻偎入他怀中。   “我们进去吧。”   第五百七十二章:新的奇迹!   仿佛有一股充盈的力量,渗入体内,在四肢百骸间扩散开来。   “啊——”他不由向着深涧底,发出声狂喊,体内浊气全然泄尽。   顿时,日月天地的精华,悉数涌入他的肺腑之间。   傅延祈整个人神清气爽,仿佛曾经所有的痛苦、伤悲,刹那间都消淡了。   他站起身来,望着下方的烟云渺渺,只感觉自己是那样地微小,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傅延祈,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生命里一定会有新的奇迹发生!   对!新的奇迹!   回到茅庐里,却见安阳青璃一脸淡然,坐在椅中,手里慢慢转动着两个木球。   傅延祈一言不发,在他对面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   “空。”安阳青璃忽然说。   “幻。”傅延祈只是怔了怔,便立即答道。   “起。”   “伏。”   “定。”   “乱。”   安阳青璃终于睁开眼来:“看来,你果然是悟到了,但愿尘世间的一切,再不足以困扰你。”   “或许吧。”傅延祈唇角微勾,“其实,像你这样,很好。”   “自然。”安阳青璃也笑,“在这世间,再没有比顺从本心地活着,更有意趣。”   “嗯,恭喜你。”   “也恭喜你。”   也许在俗人们看来,升官发财,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娶妻生子,才是值得追求的,然而,也有另一类人,能够窥破现实世界的一切,单单去追索灵魂的丰满,他们隔这个世界很远很远,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却是最接近于真实的人。   从俗之人,看着风光,其实很累,从心之人,看着简单,其实丰满。   “明日,我便启程了。”   “好走。”安阳青璃还是那样地坐着。   是夜,傅延祈睡得格外安枕,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摆脱了那种恼人的梦境,看到的尽是青山绿水。   天未明,傅延祈便打马下了山,他虽然破了情关,然则,却也另有一番天地男儿的豪情壮志欲酬……   ……   闹闹嚷嚷的街市。   “豆腐脑哎,豆腐脑。”摊主一手拿铜勺,一手拿个瓷碗,正卖力地叫着。   “老板,来两碗。”   “是,客官。”摊主动作麻利地盛好两碗豆腐脑,搁到小木桌上。   “璃歌,快吃吧。”傅沧泓拭净筷子,放到碗上。   两人埋头慢慢地喝着。   镗——镗——   几声锣响忽然从后方传来。   两人转头看去,却见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正缓缓而来,而车中的囚犯居然面不改色,仿佛身边正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干系。   夜璃歌搁下手中的瓷碗。   傅沧泓瞟了眼摊主:“这,怎么回事?”   “昨儿官府便贴出了告示,说这人犯了杀人重罪,要砍头呢。”   “杀人重罪?他杀什么人了?”   “这——”摊主摇摇头,“好像是……杀了他媳妇儿。”   “做什么杀他媳妇?”   “这个便不清楚了。”摊主摇头,又开始忙活去了。   夜璃歌和傅沧泓对视一眼——那个人,瞧上去怎么也不像,会犯此恶刑的啊。   “不如,咱们去看看,要是弄成什么冤案,那就不好了。”   “老板,结帐。”搁下几枚铜子,夫妻俩站起身来,却往菜市口的方向而去。   到得菜市口一看,那囚犯已然被押上刑台,旁边围了一圈瞧热闹的百姓。   “这李屠夫平时看着挺老实的,怎么会……”   “按说,他那个媳妇也太刁钻了些,明知道家里没钱,还天天上胭脂水粉铺去买东买西,如果李屠夫不给她钱,就吵就闹,还带着孩子回娘家。”   “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杀妻啊。”   “那谁知道?”   夜璃歌把这些闲议论尽收耳中,再看那李屠夫的表情,仍旧一脸淡定,仿佛马上要砍的,不是自己的脑袋,更奇怪的是他那双眼睛——   “午时三刻到,开斩!”   监斩官凌空掷下令牌,刀斧手立即挥起亮闪闪的钢刀。   “等等!”   一声清亮的喊声,止住了刀斧手的动作。   监斩官一怔,旋即眯起双眼瞧向人群之中,却见里边缓缓走出一个青年男子。   “你——”这监斩官的脾气看起来挺不错,并未发火,“年轻人,你为何阻止本官行刑啊?”   “大人,按例,死囚就刑前,都应该由其亲人送上断头饭,是也不是?”   “是,”监斩官摸摸下巴,“但据下官所知,这死囚家中,再无亲眷。”   “那么,可否由小民代劳?”   人群里顿时传出窃窃私语之声——见过争抢银两的,见过乱攀高枝的,也见过这样那样的,偏还真没见过,这种代人送断头饭的。   监斩官也愣了很久,仔细打量这后生,心中暗道他脑子是否烧坏了,但见夜璃歌一脸正色,于是皱起眉头,略有些不耐烦地道:“快,快点。”   “谢大人。”   夜璃歌转头,傅沧泓已然送来一个竹篮,里面盛了米饭,和两碗菜。   夜璃歌端起饭碗,慢慢走到那囚犯跟前,蹲下身子,用勺子舀了勺米饭,送到他唇边,柔声道:“吃吧。”   李屠夫显然很出乎意外,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启唇衔住饭勺,将米饭一点点咽了下去。   几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眼中滑下,落入碗中。   “谢谢……”   “俗言道,鸟之将亡,其鸣也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子?”   “她——”李屠夫微微启唇,想说什么,可是突然间,他又打住话头,埋下脸去,“我无话可说——”   “你确定?”   夜璃歌心中一紧:“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知道。”李屠夫的嗓音有些嘶哑,“感谢苍天有眼,让我李二今日得遇贵人,别的李二不敢奢求,只求贵人,在我死后,将我和妻子葬在一起。”   夜璃歌站起身来,注视他良久,转身走下高台,一步步朝监斩官走去。   “什么?”监斩官吃惊地看着她,“这个案子,你要我停止行刑。”   “对,”夜璃歌一手撑在桌案上,“大人,您应该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冤杀好人,只怕对大人您,也没什么益处。”   监斩官微微变色:“只是,只是这事,本官,本官也……”   夜璃歌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袖中摸出块令牌,在监斩官面前一晃,监斩官的脸色顿时变了。   “暂缓行刑——”   “奇怪,这怎么又不斩了。”   “是啊,怎么又不斩了?”   甚至有人不禁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儿个太阳,似乎并未从西边出来啊。   无论如何,李屠夫刀口逃生,但他似乎也并不感激夜璃歌,而是被两个皂隶给拖了下去。   “尊,尊使。”那监斩官这才站起身来,朝着夜璃歌拱手而拜,“请问这——”   “我要调看所有的卷宗。”   “是,是。”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唯有傅沧泓,始终站在原地,静默地观望着。   ——无事还罢,倘若有事,她到底管不住自己,又干起这巡案御史的差使来了。   果然,一头扎进卷宗里的夜璃歌,把旁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很快,她就把所有的案情都分析得一清二楚——那李屠夫,只是城里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屠夫,靠杀猪为生,虽不与人交恶,也不与人交厚,故此一城之人也不见有谁与他过从很密,只晓得得安分守时,并无逾规之举。   但对于他的妻子徐氏,却十停人有九停知道,是城里出了名的美人,最好梳妆打扮,按说这样两个人,怎么也凑不到一起,不知为何,徐氏的亲爹偏是看上了李屠夫,故此一定要做这桩亲事。   婚后两人头几年还好,之后徐氏便愈看李屠夫愈不顺眼,觉得自己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又欺负李屠夫老实巴交,每日里对李屠夫吆三喝四,也不做家务,只打扮停当了去城里闲逛。   按说,就这么些事,以李屠夫的性格,倒也不至于弄出别的事来。   “这里头,肯定有缘故。”   “我的夫人呐,”傅沧泓实在看不下去,上来劝阻她道,“你也太较真了些,想想看,那人是个屠夫,手下没个准头,而徐氏娇弱,死在李屠夫手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夜璃歌摇头,“如果真是如此,李屠夫为何不说实话?再则,过失杀人和故意杀人,那罪名和判刑的结果都完全不同。”   “那,你说还有什么缘故?”   “我也想不清楚。”夜璃歌托着下巴道。   傅沧泓忍不住笑了:“我聪明的夫人,原来你也有想不清楚的时候。”   “我说正经的,你却来打趣我。”夜璃歌不禁白了他一眼。   “好好好,你且在这里琢磨,夫君我出去找些吃食来。”   却说夜璃歌枯坐屋里,把那案卷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仍然瞧不出个中端倪——难道说,那李屠夫真地因为忍受不了徐氏胡乱花钱,故此动了杀心?   “感谢苍天有眼,让我李二今日得遇贵人,别的李二不敢奢求,只求贵人,在我死后,将我和妻子葬在一起。”   李二的话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夜璃歌猛然一震——不对!他那样的眼神,绝不会是伪装的,肯定有别的缘故!   “璃——”当傅沧泓捧着饭菜重新走回屋里时,却发现夜璃歌已经没了人影。   “这丫头!”他忍不住嗔道——总是这样,一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连饭也顾得吃了。   他只得放下漆盘,出去寻找。   却说夜璃歌脚步快速地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脑海里电光火石般捕捉着什么,但就是没个头绪。   “哎,小娘子,多会儿没见了,想不想爷啊?”   一个男人浪里浪气的声音忽然传来。   “你个死鬼,要不是那个狐狸精没了,哪里想得起我来?”   “瞧你说的,我这不是来了吗?”   狐狸精?   夜璃歌追上两步,本欲细看,但那一对男女闪进一道小门中,瞬间没了影。   夜璃歌近前一看,但见是只是墙上两道门,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什么来,她正想离开,另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忽然弱柳扶风般走来,伸出柔软的手,搭上夜璃歌的肩膀,媚眼如丝:“爷,可是来寻开心的?”   原来这地方——   夜璃歌心中一阵嫌恶,正想推开这女子,可转念一想,遂微微笑道:“小娘子,告诉我一句实话,这袋银子,便全是你的了。”   女子双眼大亮,“啪”地在夜璃歌脸上亲了一口:“心肝宝贝,要问什么话?”   “刚才进去那一男一女,你可都瞧见了?”   “你说他们啊——”女子眼皮往上一翻,顿时显出丝不耐来,“这小百花就是死性不改,贱,贱,贱得掉渣……”   “她怎么贱了?”   “那姚少爷早就腻烦着她了,她还偏往上凑——真是苍蝇碰上烂桃子,刚好一对儿!”   苍蝇?烂桃子?   夜璃歌不由掩唇,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两声:“那么,这只苍蝇可曾打过你的主意?”   “瞧你说的,奴家生得如此花容月貌,他哪有不爱的?”   “看来这位姚大少,是你们的常客了?”   小百花“嘻嘻”一笑,抬手往夜璃歌的心窝处戳了戳:“公子,你是路过的吧?”   “怎么了?”   “这满城里的漂亮媳妇,有谁是他没上过手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世情   夜璃歌心中“咯噔”一声。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公子,公子。”小百花把软软的身子偎入她怀中。   “这锭银子,归你了。”夜璃歌掏出锭银子塞进她手中,又叮嘱道,“若是能找得着一个好男人,就嫁了吧,如果找不到好男人,就找个平庸老实的。”   “啊?”小百花显然大大出乎意料,怔怔地看着她——要说她在这城里,干这行不入流的生意,也有好些年,凡来的男人,无不是贪图她的美色,何曾见过这样的人?   直到夜璃歌走远,小百花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璃歌。”看到夜璃歌一迈进屋子,傅沧泓立即迎上来。   夜璃歌却沉吟着,没有理他。   傅沧泓心知,她一定遇着什么事了,便也不去吵她。   思忖良久,夜璃歌转头又往外走,傅沧泓跟上去,道:“你做什么?”   “去牢中看看。”   “牢里?”   没等傅沧泓反应过来,夜璃歌已经走了。   黑暗潮湿的牢房里,夜璃歌扫了一眼铁栅栏,对旁边的狱卒道:“把牢门打开。”   狱卒掏出钥匙,哐啷一声打开铁锁。   “你先出去吧。”   夜璃歌迈进牢房,走到李屠夫跟前,半蹲下身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李二。”   李二抬头,目光昏浊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很麻木。   “你很爱你妻子,对不对?”   李二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可是——”夜璃歌的话已经送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心态,她已然洞悉,却不知该怎么说。   “你,后悔吗?”   李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两根手指不住地抠着石板,直到指尖渗出血来。   “你依然坚持求死?”   李二点点头。   “那好。”夜璃歌站起身,“我会让官府维持原判,后日午时将你斩首示众,然后将你和你的妻子合葬,只是你的冤情——”   李二摇头,很猛烈地摇头。   夜璃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   “这都一晌午了,你怎么还是不说话?”傅沧泓奇怪地看着她——他实在没有见过她那样的表情,像是困惑,像是沉思,像是叹息,又像是心痛。   总而言之,她不开心。   夜璃歌看看他。   “有什么事你说啊。”   夜璃歌摇头。   傅沧泓迷惑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内里又有个什么缘故。   岳州城再次哗然了,李屠夫仍然被判死刑。   只有最用心的人,看到了大刀落下时,他眼角滑下的那滴泪光。   城郊。   垒起一堆新坟。   无论生前如何,谁死后,都不过是睡在黄土垄中而已。   一身白衣,夜璃歌默默地站着,耳听得丧幡索索地响。   弯下腰,她将一对同心锁,轻轻地摆放在石台上:“希望来生,你们能做一对真正的同命鸳鸯。”   傅沧泓远远地看着她,只觉她的举动,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沧泓。”   “嗯。”   “我们去溪边走走吧。”   “好。”   两人便沿着僻静的小路,慢慢前行,夜璃歌捋下一片叶子,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直到确定四周完全无人,她方才转头,看着傅沧泓道:“他只是想保全心中的一个梦。”   “啊?”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梦,不管高贵也罢,贫贱也好,人人都有向往诚挚感情的权利——人人都想爱,都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只是这个世界太过复杂,往往并不属于相爱的双方,或者,只有当他们埋入坟墓,才能真正心无旁骛地相守吧。”   “你这话——我怎么听着,糊涂啊。”   “很糊涂吗?”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男人不想女人在其死后,仍然背着骂名,所以——”   傅沧泓似懂非懂。   “这世间男女的感情,有很多种,有的因爱而相守,有的因爱而别离,有的因爱而成痴,有的因爱成憎……李二,只是一个想拥有温暖感情的男人罢了,心爱的人背叛了他,男人因此动手杀了爱人,却又痛苦后悔,所以,对他而言,与其孤单活在这世间,还不如陪自己的爱人一起下地狱……世间男女的感情,从来不会是平等的,不是谁爱谁多一点,谁爱谁少一点,就能算得清。”   傅沧泓怔住。   也许这李二真是个傻子,为了个不忠的女人也值得这样,然则世间有些事,确实无理可循。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然而当事的公子与红妆之间,又有一段怎样缠绵悱恻的过往,又岂是旁人能够看透的?   “我们走吧。”   “好。”   傅沧泓知道她必定要伤心难过一段时间,暂时又没别的能让她开怀,只得试探着道:“不若,我们先离开此处,可好?”   “也行。”   夜璃歌点头,两人便再次打包好行李,离开了岳州。   这日到得一座小镇上,但见街道两旁的建筑古朴,来往人众一个个都很闲适,仿佛在自己家行走一样。   “沧泓,你且先去找家客栈,我想,到处走走,看看。”   “嗯。”傅沧泓点头,提着行李自去,而夜璃歌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她的脑海里,还在想着李二的事——谁说天下男子皆薄幸?   “滚!给我滚!就当我没有生过你这个不孝子孙!”   “娘,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一个年轻男子踉踉跄跄跌出门外,后方飞出把扫帚,重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门板“砰”一声关上。   男子猛地坐在旁边的石坎上,看着天空发呆。   在民间,这种事倒也常见,夜璃歌本不想理会,正打算从他身旁走过,男子忽然站起身来,朝大街另一头飞奔而去。   “宏元哥,宏元哥!”斜对面一户人家里,忽然跑出个年轻女子,朝男子追去。   “拉面!正宗拉面!”   旁边挑起的布幌下,忽然传出个豁亮的声音。   夜璃歌略略一怔,旋即抬步迈进面馆里。   “客官。”伙计立即麻溜地过来收拾桌面,“您是要吃打卤面,辣子面,杂酱面,还是什锦面红烧肉面?”   “有特色的吗?”   “特色?那自然是荷香鲫鱼面。”   “荷香鲫鱼面?”夜璃歌点点头,“那就来一份吧。”   “好呐!”伙计响脆地应答着,转头自去忙碌。   夜璃歌从筷筒里抽出双筷子,细细拭净,等伙计送上面来,便埋头慢慢地吃起来,这面果然十分特别,一股清幽的荷香,夹杂着鱼的鲜美,让人食而难忘。   “救人啊!快救人啊!”街道上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尖锐的喊声,顿时,面馆里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匆匆凑到窗边。   “那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月梅吗?她这是——”   “阿婶!阿婶!”却说小月梅跑到一户人家前,用力拍响板门,“阿婶您快出来!”   “什么事?”好半天才听得有人应声,一名中年妇人打开房门走出,“小月梅,你这是——?”   “阿婶,”小月梅满脸焦急,“宏元哥,他,他跳湖了!”   “什么?”那妇人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这是遭了什么孽哟!”   “阿婶,您,您还是赶快叫人去救宏元哥吧!”   “好,好。”那妇人这才起身,央告了好些邻居,往湖边去。   夜璃歌喝完一碗面汤,这才搁下银钱站起身来,佯作随意地向伙计打听道:“这,怎么回事?”   “各人各户的事,街面上也不好说。”伙计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到底怎么个情形,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夜璃歌“哦”了声走出,在附近几个铺子里随意地逛了逛,正欲买些糕点,忽听街上又是一番响动。   出来看时,却是几个年轻男子抬着副担架,其上卧着一个人,正是宏元,此时他上身赤裸,腹部鼓胀,面色发白。   “曾大夫,您就给看看吧。”其中一名男子从店铺里拉出个穿长袍的男子,“请您看看,仔细看看。”   “我说您呐,别拉,别拉。”曾大夫拽开他的手,下了石阶,俯下身伸指往宏元胳膊上一拉,脸上顿时变色,抽手便走。   “曾大夫,曾大夫。”男子赶紧伸臂将他拦住,“您倒是说说,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啊这是?”   曾大夫不说话,只是摇头。   宏元的母亲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开始嚎哭。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白衣女子缓缓走到近前,也弯下身去,探了探宏元的脉,然后从怀中掏出针袋,取出一根银针,缓缓扎进宏元胸口的穴道里。   众人皆屏息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没一会儿,宏元便有了反应,脑袋往旁边一转,“哇”地吐出口污水。   “活了,活了。”众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谢谢神天菩萨,谢谢神天菩萨。”妇人跪在地上,朝着天空连连叩头。   “我说卢大嫂,你也别太苛刻自家儿子。”   “是啊是啊,要是弄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   众人议论一番,便各自离去。   只有月梅仍然留在原处,一面淌眼抹泪,一面用绢帕细细拭去宏元脸上的汗渍。   卢宏元两眼死死地盯着天空,一言不发,似乎并不为自己复生感到开心。   这却是奇了。   “月梅,你先把你的宏元哥,给扶回去吧。”   “谢谢大哥,月梅替宏元哥谢谢大哥救命之恩。”月梅说完,扶起卢宏元,起身朝屋内走去。   夜璃歌也不想多说什么,转头走开。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刚踏进房门,傅沧泓便迎了上来。   “出了点小意外。”   傅沧泓瞅瞅她,忽然勾唇浅笑。   “你笑什么?”夜璃歌奇怪地瞅瞅他。   “似乎,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总是能遇到意外。”   “那倒也是。”夜璃歌点头,“谁让这天下熙熙攘攘,偏每日里,都有这么多的事故呢。”   “你就是心太好,偏爱管闲事。”   “是吗?”夜璃歌一皱眉头,忽然脸色一正,“傅沧泓,你不是在民间呆久了,果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吧?要知道,天子天子,可是代替上天行道的,而上苍有好生之德,是以万物繁衍生息……”   “罢了。”傅沧泓赶紧摆手,“我说不过你,总之,你做什么都好,做什么我都支持,做什么我都赞成。”   夜璃歌轻哼一声,这才把买回来的糕点轻轻搁在桌上。   第五百七十四章:命案   天黑了。   夜璃歌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数星星。   傅沧泓端着盘水果走出,把盘子搁在石桌上。   侧头看看夜璃歌,他正要说什么,夜璃歌却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嘘——别吵。”   “嗯?”傅沧泓抬头朝天上看看。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收回视线,看着他莞尔一笑。   傅沧泓顿时心花怒放。   说来也奇怪,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夜璃歌对他笑,他就会异常地开心。   “那颗星星不见了。”   “你说什么?”傅沧泓没有听明白。   “它消失了。”   “这说明什么吗?”   “还记得《皇考秘录》吗?”   “你还想着这事?”   “嗯。”夜璃歌点头,“后来,我到凌霄阁顶仔细看过,在帝星旁边,伴着一颗灾星,与帝星寸步不离,但是今夜,它却——消失了。”   “这是好事啊。”傅沧泓拉起她的手,“你不是正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是。”夜璃歌眨巴眨巴眼,忽然展臂将他抱住,口吻变得极其温柔,“沧泓,你知道吗?其实我真地好想,好想安安静静地生活,让那些风暴都远离我们,我不想看到你受伤,不想你痛苦……”   “我知道。”傅沧泓紧紧地抱着她,眼里忽然溢出一串串热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   “是吗?”夜璃歌凉凉地笑,“可是当初我对你并不好,一点都不好,可你为什么要坚持爱我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这就是宿命吧,也许是我前世欠了你,所以今生注定要还——”   “那么沧泓,你后悔过吗?后悔过跟我在一起吗?”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吗?”   “一丝一毫都没有。”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夜璃歌把男子从怀里拉出来,捧起他的下巴,深深望进他的眼底——这是一双黝沉的,看不到底的眼睛。   曾经,它盛满杀意,盛满对这个世界的仇恨,盛满冰凉。   但却从来没有过一丝恐惧。   夜璃歌用力吻上他的唇,就像很多年前,在琉华城的那一夜,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傅沧泓忽然惊颤了一下,然后用力收紧双臂。   这一刻,他们的心贴得那么紧,很紧很紧,紧得没有一丝缝隙……   当月光   洒满山岗   我会看见自己   变成另一个模样   不离不弃   跟在你的身旁   不管你去往何方   想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多少无奈和悲伤?   ……   清晨起来,枕畔已空,傅沧泓起身走出屋外,却见夜璃歌坐在桌边,正提笔写着什么,他凑过去一看,不由扑嗤笑了:“你这是干嘛呢?开杂货铺?”   “当然不是。”夜璃歌摇摇头,“准备出去买一些东西,回来做饭。”   “做饭?”傅沧泓顿感惊奇,脱口而出,“你还会做饭?”   “你似乎很吃惊?”   “当然了。”傅沧泓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几乎没有关于“自己夫人会做饭”的信息。   “那今天就尝尝看。”   “我帮你。”傅沧泓立即道。   “这样吧,”夜璃歌偏偏头,“今天我们互换一下角色,你在家收拾院子,我去采买,好不好?”   “行。”傅沧泓点头,可又忍不住叮嘱一句,“可千万别去管闲事。”   “什么叫作‘闲事’?”夜璃歌一手把门,不禁回头瞪了他一眼,“该管的事,自然得管啊,怎么说是‘闲事’?”   傅沧泓知道自己劝阻无效,只得叹了口气,转头忙活手上的事。   却说夜璃歌出了门,便朝市集而去,到得市集一看,却见卖菜的、卖鸡蛋鸭蛋,卖水果的,五花八门,无所不有。   夜璃歌挑了几样傅沧泓爱吃的菜,又买了些特殊的,装在菜篮里,慢慢往家走。   “大家快来看,大家快来瞧,西域宝石,五两银子一颗,五两银子一颗。”   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围在摊前,不时拿起一颗,夹在食指和拇指中间,对着太阳光照。   “我说小哥,你这宝石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假一赔十!”   “那……”其中一个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毕竟,五两银子,还是要花掉她好几个月的积蓄。   就在小姑娘准备付银子时,旁边站出来一个人:“等等。”   货摊边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陌生人身上,但见他拿起一颗所谓的“西域宝石”,在手里掂了掂,双眼微微眯起,瞅瞅那个摊主:“你说,这是真的西域宝石。”   “当然。”摊主说话的声音仍然很响亮,但听着却已经有些发虚。   “听说真的西域宝石,质地非常坚固,就算用锤子,也未必砸得碎,不如,我们试试。”   “你——”摊主的脸色顿时微微变了,“你这个人——”   “怎么?发怵了?怕我揭穿你啊?”陌生人脸上浮起几许冷笑,摊主见不是事,赶紧从摊子后绕出,把那个陌生人拉到一旁,低三下气地道,“兄弟,大家都是在江湖上讨口饭吃的……”   那陌生人也把话音压得极低:“你若是不冒充,我也不会揭发你,这样吧,我介绍你个去处,你且把这些宝石卖去那里,这件事就算作罢。”   摊主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沉吟半晌,只得自认倒霉,重新回到摊子后,对那几个小姑娘媳妇团团一抱拳:“对不住,对不住,这宝石啊,暂时不卖了。”   “不卖了?”小姑娘小媳妇颇觉失望,不过也没怎么,放下手里的“宝石”就走了。   摊主这才收拾好家什,对那陌生人道:“哥们儿,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却朝街东头而去。   这也是小事一桩,故此,夜璃歌并没放在心上,提着菜走回小院,推门便闻见一股子花香味,却见傅沧泓把一切收拾得利索而整洁,还在院中石桌上摆了一大篮鲜花,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璃歌,你回来了?”   “嗯。”夜璃歌点点头,先把菜提起厨房里,又将买来的水果给切开,盛在瓷盘里端出来,摆在桌上。   两人相对着坐下,拿起水果慢慢吃着。   “怎么样?今天可又有新的见闻?”   “没有。”夜璃歌摇摇头。   听她这么说,傅沧泓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去。   夜里,夜璃歌果然做了一大桌精致的饭菜,吃得傅沧泓精神大振,于是不免夜里跟着折腾……   第二天,三天,倒也安静,第四天上午,夜璃歌出去买菜时,却见十字路口的大石碑上,张贴出一张榜文,说是城郊发现一具无头男尸,要百姓们去认。   “认尸?”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道,“连脑袋都被人割掉了,怎么认啊?”   “是啊。”另一名背着竹篓的妇人也道,“也没听说谁家不见了人啊?”   “去凑凑热闹吧。”   这件事原本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夜璃歌也真没理会,买好东西就返回院子,却不见了傅沧泓。   这个家伙,平时不是最不爱出去吗?怎么今儿个如此好心情?   夜璃歌倒也没放在心上,自己把菜提起厨房,挽起衣袖摘菜、洗菜,又把菜清洗好,搁在灶台上,她准备好调料,正要炒菜,却听院门“吱呀”一声响,傅沧泓身影一闪,便进了院子。   “璃歌,今天城里出了桩命案,你知道吗?”   “命案?你是说,那具无头男尸?”   “是啊。”傅沧泓点头,“原来你知道?”   “嗯。”   “却又奇怪了,往常你不是最爱管这样的闲事吗?”   “话是这样没错,可这儿不是有官府吗?”   “要是官府破不了案呢?”   “再说吧。”   “哦。”傅沧泓点点头,便也不理论。   两人像平日一样,做菜,吃饭,涮洗,休息。   却说那案子,很快便破了,死者是一个外地来的客商,凶手则是洛记珠玉铺的伙计,说是因为伙计误买了客商手中的假宝石,被老板查知后,前去向客商讨要钱款,客商说已经花光了,两人便争执起来,伙计实在气不过,便动手杀了客商。   案子很清楚,而且条理分明,毫无可质疑之处。   开审之日,夫妻俩因无事,便往衙堂听审,只见那县官将惊堂木一拍,便开口问跪在堂下的犯人,但不管他问什么,犯人始终一声不吭。   多番询问无果,县官便作出判决,说伙计因争执杀人,判处流刑,三日后刺配边关,两名皂隶上前,将那犯人扶起来,给架了下去。   “退堂——”   守在门外的百姓逐一散去。   “你在想什么?”见夜璃歌若有所思,傅沧泓开口问道。   “我在想——那个伙计为什么一声不吭?就算是真地犯了杀人重罪,也断断不会,不为自己辩白一两句吧。”   “这倒也是。”傅沧泓点头,“但并非人命案,是不会提交州府、刑部司三审的,只能由地方官判决,而且你瞧那个县官,似乎也并非见事不明之人。”   “确实。”夜璃歌点头,“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确实非常地蹊跷。”   “那你是打算细查,还是怎么着?”   “搁搁吧,天下从来没有不起风的浪,倘若内中果有冤屈,定然会彰显的。”   “我倒不这样认为。”傅沧泓摇头,“话说这天地间,每年的冤死鬼不知有多少,谁能管得过来?”   “这话别人能说,但你不能。”   “我知道。”   “暂时就这样吧。”   烈日曝晒。   看不到尽头的黄沙道上,皂隶们挥舞着鞭子,驱赶着一群囚犯。   “走!快走!”   “相公,相公……”一声微弱的呼唤,忽然从后方传来。   囚犯们中间起了阵小小的骚动,个个转头看去,却见一个模样秀气,穿着身白衣的女子跌跌撞撞追来。   “干什么的?”   未及近前,她便被两名凶神恶煞的皂隶给拦住。   “两位大哥,行行好,行行好吧。”女子连连作揖,又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分与他们,皂隶这才摸摸下巴,退到一旁去,仍旧有些不耐烦地说:“有什么话快说,别磨蹭。”   第五百七十五章:布棋   妇人连连点头,才踉跄着走到其中一名囚犯身旁,一把将他抱住,满脸泪水地道:“相公,相公,你这一去,奴家,奴家可怎么活?”   囚犯眼中满是泪水,张臂将妇人抱住,两人哭成一团。   旁边两名囚犯目光在妇人身上扫了扫,见她生得略有姿色,遂起了歹意,互相使了个眼色,猛然朝妇人扑上去。   “唔,唔……”妇人的相公眼里满是惊恐,拼命用身体去撞那两名囚犯。   一旁,不管是囚犯、差役,都用极端冷漠的目光看着,丝毫不加阻挡。   两名囚犯将妇人摁翻在壕沟里,动手去撕扯她的衣衫。   “都给我住手!”   囚犯堆里,忽然响起声怒吼。   两名囚犯一怔,还真爬了起来,大概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妇人扑进自家相公怀中,“呜呜”地大哭起来。   两人抱成一团,哭得好不伤心。   旁边一个差役走过来,将他们给拉开,瞪眼道:“哭,哭什么哭?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反正你媳妇又没被糟蹋!”   “相公……”妇人叫声凄切——没了男人,这日子以后要怎么过?   差役们挥动皮鞭,驱使囚犯们前行,妇人的相公一边走一边往回看,眼里不住落下泪来。   直到所有人消失无踪,妇人方才站起,踉跄着往回走,行至一方水塘边,她忽然停下,篷头垢发地,看着水中的人影发呆。   丝丝绝望在心底弥漫开来——这样的日子,要什么时候,方是尽头?   还不如——   就在她准备跳水自尽时,一条白练忽然从后方飞来,缠住她的腰身,把她给拖进树林里。   妇人倒进草丛中,惊骇至极地看着这陌生的男子,慢慢朝后退去。   “我不会伤害你。”男子的嗓音很冷。   妇人动了动嘴唇。   “为什么想不开?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   “奴家……”妇人目光惊疑不定,那人倒也没有理睬她,自顾自走到一旁,站在一棵树下,双手环抱手臂,极眸往对岸瞧去。   过了许久,妇人见男子确实没有丝毫伤害她的意思,方才慢慢爬起,走到男子身后,怯怯地蹲了个万福:“奴家佟秦氏,是城中徐记珠玉店伙计佟三福的浑家。”   “哦?”   “还请恩公,搭救我家官人!”妇人忽然跪了下来,冲着男子连连叩头。   “你家官人杀人在先,伏法在后,有什么冤屈?”   “不是,不是那样,”佟秦氏连连摇头,“恩公,我家官人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是。”   “哦?”   男子脸上的表情依然很淡。   “恩公,我家官人向来老实,平时与人绝不交恶,怎会,怎会去杀人?”   “那为什么,在公堂之上,他不为自己辩驳?”   “我家官人的嗓子,嗓子哑了……他,他说不出话来。”   “嗓子哑了?”男子顿时怔住——其实,就这一点而言,她早已瞧出来,只是,没有往里深究。   “恩公,救命啊恩公!”妇人见男子面色有所松动,遂更加用力地叩头。   “起来吧。”男子伸手示意,“如果你家相公果然冤枉,天理昭昭,绝不会错杀好人,你且回家去吧。”   “是。”妇人拭去面上泪痕,站起身来。   “现在家中只你一人,记住,千万要锁好门窗,看管好家中财物,还有,你自己。”   “谢恩公。”   想起自己的遭迹,妇人便忍不住泪水汪汪,此刻也只得强忍住。   男子看看她,实在心中不忍,故而道:“你可还有什么亲戚?”   妇人摇头。   男子心中叹息,从袖里摸出根竹管:“拿上这个,倘若遇上什么事,只管吹响,自会有人前来搭救于你。”   “多谢恩公。”妇人拿过竹管,再拜了一拜,将竹管纳入袖中,转头离去。   男子这才慢慢地沿着池塘走开。   “你果然又管闲事了不是?”   “啊。”女子脱下外袍,“要不,咱们比比看,谁先把这个案子给调查明白。”   “想不到,如今我流浪江湖,倒成了捕快。”   “相公。”女子走过去,偎进男人怀里,捏捏他的鼻子,“好相公,凭你的聪明才智,查这个案子易如反掌,对不对嘛,相公?”   “行。”男人一口答应,“能得你一句赞赏可不容易,单为这我也得使尽浑身解数。”   夜半三更。   夜璃歌躺在枕上,耳听得傅沧泓跳出窗外,自己十分安然地闭上双眼——相比于从前种种,这样的案件对他而言——   “嗖!”   夜璃歌霍地睁眼,动作迅速地拔出枕下短剑。   “炎京凤凰就是炎京凤凰,虽然时光已过了数载,但风度却与当年,并无任何不同。”   “南宫篁?”   但对方的出现,显然大大出乎夜璃歌的意料。   “想不到吧?”坐在桌边的男子翘起二郎腿,“看来这些隐遁江湖的日子,你的确过得很轻松,因为轻松,把老朋友都给忘记了。”   夜璃歌起身下床,沉声道:“你既然一路跟踪至此,想必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吧?”   “对。”南宫篁丝毫没有隐瞒之意。   “我夫妻二人已有归隐之意,再则,天下大局已定,南宫篁,我真不明白……”   “单就咱们这一代而言,确实,天下大局已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咱们的后代子孙呢?”   夜璃歌先是一怔,继而冷然:“你们南宫家虽然曾人才辈出,然则现在也多半凋零,不会是延祈的对手。”   “看起来,你倒是对那个并非己出的小辈甚为放心。”   “是。”   “那么,”南宫篁眯眯眼,诡魅一笑,“我如果让一个和你很相似的女人,混进天定宫去——”   夜璃歌心中剧震!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对女人而言,男人是她最大的弱点,对男人而言,女人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等她想说什么时,南宫篁已然消失了。   夜璃歌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一点灯火在房中亮起。   “你怎么了?”傅沧泓已然调查清楚案子,正准备回来向夜璃歌请功,不提防乍然见她如此模样,心里顿时一揪,遂凑上前来。   “刚刚,南宫篁来过了。”   “他?”傅沧泓显然也大出意外。   “他又开始布棋了。”   “哦?”傅沧泓倒也不觉得意外——他这一生经历的风雨太多,所遇诡诈之事数不胜数,南宫篁只是其中之一。   “美人如花,隔云端。”夜璃歌轻轻地道,“只是不知道这一局,谁输谁赢?”   “别想太多。”傅沧泓伸手拍拍她的后脑勺,“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不。”夜璃歌摇头。   “嗯?”   “让祈儿自己去面对吧,他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也有理。”傅沧泓点头。   夜璃歌很快平静下来:“对了,案子调查得如何?”   “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怎么说?”   “那个伙计,只是个替死鬼,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什么人?”   “没查出来。”   “啊?”   他的回答,显然出乎夜璃歌的预料。   傅沧泓提起桌上的茶壶,往杯里注了杯水:“这个人,隐藏得很深,似乎,他所操作的,并不是徐氏珠玉店这一家,应该是一桩很大,很大的买卖。”   “大买卖?”   “对。”   傅沧泓笑笑,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夜璃歌一眼:“说不定,还跟你一位旧相识有关。”   “我的……旧相识?”夜璃歌快速在脑海里搜索着——她有什么旧相识呢?   “难道是——唐涔枫?”   “不是直接跟唐涔枫,而是唐家,”傅沧泓瞅瞅她,“唐家现在的少东是唐涔枫,然而唐家其他的产业,却并不全在唐涔枫手中,而是由唐氏其他几个直系子孙掌管。”   “我知道。”夜璃歌点头。   “这个人,应该是唐家其中一个。”   事涉唐家,那就小不了,可是这人,为什么要杀了一个跑江湖卖假宝石的贩子呢?内里又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要继续查吗?”   “查。”   “如果查出来对唐涔枫不利,你会怎样?”   “我相信他。”夜璃歌脑海里闪过那男子翩翩儒雅的风姿——她怎么会怀疑他呢?她怎么可能怀疑他呢?   傅沧泓的脸却微微往下沉了沉——老实说,如果不是唐涔枫那个小子够清白,他实在很怀疑,对方始终不娶妻,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又在想什么?”   “没有。”   夜璃歌侧身坐在他膝上,偏头咬咬他的耳朵:“夫君,你这个表情,奴家会怀疑你吃醋哦。”   傅沧泓淡淡一挑眉:“那你想个法儿,去了我这醋意,好不好?”   “哼哼。”夜璃歌捏捏他的鼻子。   “哼哼。”傅沧泓也朝她做怪相。   夜璃歌软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脖子,于是,傅沧泓整个人都乐疯了。   他很想要,很想要她这样,但却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夜璃歌的性子向来是冷冰冰的,非常刚锐,寻常男子根本近不了她的身,除非她自己愿意褪去那层铠甲,听听其他人的声音。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耳鬓厮磨了很久,傅沧泓方才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朝内室走去。   ……   湖中。   画舫在湖面上轻轻地荡漾。   一张长条几案上,摆放着几盘水果,并点心,其后的软榻上,坐着个华衣美服的男子,后边一名婢女正轻轻替他揉捏着大腿。   “唐公子,这——”   几案前,徐氏珠玉店的老板徐德彦,正毕恭毕敬地站立着。   “不要叫我唐公子,没听到吗?”男子转头瞧他一眼,目光像冰一样冷。   徐德彦赶紧道:“是,六爷。”   “那批货,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备齐。”   “嗯,只要你按照约定,把这批货送到指定的船上,银两我会悉数照付给你。”   “不是银两的事。”徐德彦擦擦额上冷汗,“徐记和唐家,是签的长约,如果这次的事,被唐……唐公子查出来……”   “你怕什么?”唐涔槿淡淡扫他一眼,“他已经没机会,行使当家人的权力了。”   徐彦德却是一脸惴惴,他多次跟唐家打交道,也见过几次唐涔枫,他虽然看上去全然温文无害,但凭徐彦德的老精明,总觉得唐涔枫那双澄澈的眼眸里,隐藏了太多的东西。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唐涔槿一声冷哼,“这次我的计划完美得无懈可击,任谁也瞧不出来,再说,如果我掌控了整个唐家,你能拿到的,又何止今日这些?”   “但是,但是——”   “好了!”唐涔槿猛然一甩衣袖,“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做,也得做,如果不做,我有办法让你的徐记马上关门,而你多年努力,旦夕间化为乌有!”   “是,是!小的一切听从六爷安排!”   “下去吧。”唐涔槿往后重新躺到枕上,朝旁边的婢女抬了抬下巴,那婢女赶紧拈起一颗葡萄,送进他唇间,唐涔槿咀嚼着咽下,又掰过婢女的脸颊,往那朱唇上重重亲了口。   “公子,你好坏哦!”婢女顿时嗲嗲地撒娇。   “嘿嘿,呆会儿,我会更坏,有你好受的。”唐涔槿挑起她的下巴,语声浮浪。   第五百七十六章:怅然一叹   “铮——”   弦声颤颤地止住。   “公子?”   “罢了。”帘内一声轻叹。   “要喝茶吗?公子?”   “不必了,你且退下吧。”   “是。”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立定,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琼花。   琼花,那是她最爱的花。   原本以为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之后,会慢慢将她忘记,可是心啊,往往是最不由自己控制的。   不过她现在,应该很好吧,那个男人待她如珠如宝,肯为她弃皇权富贵。   他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那里,直到天色完全地黯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不喜欢接触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喜欢只单独跟自己在一起。   也许,人只有单独跟自己在一起,才是最简单最自由的,可以放纵地思念任何人,可以不掩藏悲,也不掩藏喜。   走出屋子,踩着薄碎的灯光慢慢朝正厅而去。   桌上的饭菜早已齐备。   唐涔枫坐下,拿起碗筷慢慢地吃着,他一直是个考究的人,很考究。   饭罢,又用丝巾细细拭去唇边的汁渍,一丝不苟。   有仆人从外面出来,静悄悄地撤去饭菜,唐涔枫这才道:“进来吧。”   管家捧着帐薄走进,轻轻搁在唐涔枫面前,拿过帐册,唐涔枫的目光像蜻蜓一般掠过那些数字,微微扯扯眉头。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他向来看得极淡,再则唐家的资产,已经足够他过上富足得令世人称羡的生活。   只是,一则他有经商的才能,二则也是为了打发时光,所以,随手做做。   管家一直屏声静气地站着,一动不动。   半盏茶功夫过去,唐涔枫合上帐册。   “外面铺子里,都没什么事吧?”   “回公子的话,无事。”   “董员外订的那批珠宝,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妥当。”   “好。”唐涔枫点点头,“你下去吧。”   管家站在那里,却并未离去。   “还有什么事吗?”   “公子……有些话,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如果想说,那就说吧。”   “小的听街坊传言,说六爷,六爷他——”   唐涔枫摆手打断他:“踏实做好自己的事就成,至于坊间流言,不要理会。”   “是。”管家上前捧起帐本,默默地退了出去。   夜深,院静,风起。   男子持一根长箫,站在树下慢慢地吹奏着,箫声空旷而清远,带着股淡淡的忧伤。   月光下的世界,如此美好,仿佛不染一丝尘埃。   真想就留在这儿,一辈子都离开。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滚落,啪地掉到地面上。   这是世间人永远看不到的一面。   世人只知道唐家三公子高贵儒雅,淡得就像一朵出岫的云,却甚少有人走进他内心最深处。   那个地方,永远是清冷的,只容一个人伫足。   以他的聪睿,怎会不知世间人心险恶,又怎会不知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只是他从来不计较,也不爱计较。   唐家家主?万贯家财?   他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谁想要,其实完全不必费那心机,他可以拱手相让。   以有心算无心,往往是虚空的。   若能散发踏一只扁舟,离开这浮华人世,想来也是好的吧?   种种的人世纷争,一场场春花凋零,他早已经冷凉了心。   心——   心脏的位置,忽然一阵微微抽动,唐涔枫不由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唇角缓缓浸出缕血丝,滴落在月白的衣衫上。   “公子。”   一双柔软的手,从旁侧伸来,轻轻搀住他。   强行将唇中那口鲜血咽回去,唐涔枫直起腰。   “公子,您这是何苦呢?明儿请个大夫,好好瞧瞧吧。”   “我这病,是断断好不了了。”唐涔枫摇头。   “那,我扶您回去。”   “也好。”   绿蝉搀着他,把他送回房中,看着他合衣在房中躺下,方才转头离去。   步下石阶的瞬间,绿蝉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拭去腮边的泪水——公子这病,满府里上下,唯有她清楚——昔年公子为救那个人,胸口挨了一掌,自此后常犯心痛之疾,却偏偏不肯就医。   为什么呢?   为什么公子会如此倔强?   她一直不懂,直到,直到自己也犯了病。   才深深领会到,那一种无法言喻的缠绵悱恻。   可是公子,你纵然在这里痛上一辈子,她又会不会知道呢?   ……   一早起来,却不见她的影子,傅沧泓自己收拾好院子,便出了门,往四下里看了下,只有大街上零星几个人影。   她会去哪里呢?   傅沧泓很奇怪自己心里的感觉——为什么老是记挂着她,怕她吃不好,穿不好,被人欺负了,他知道以夜璃歌的身手,足以解决一切麻烦,可就是惦记,一会儿不见了她,就心里发闷。   这丫头也真是的。   夜璃歌在哪里呢?   她正躺在一艘小船里,望着天空发呆。   假玉石——被谋杀的摊贩——替罪伙计——珠玉店老板——唐家六爷——唐涔枫?   这一连串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呢?   难道说,唐家六爷想用这批假玉石,栽赃唐涔枫?可能吗?   唐涔枫……那个男人的面容从她脑海里闪过。   他应该会没事的。   懒懒地翻个身。   一双手突如其来地,搭上她的腰。   夜璃歌转过头,恰好对上那男双深邃的双眸。   “你——”   她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不等她回过神,男子温柔的吻已然落在她的唇角,辗转深入。   她不由扣紧他的后背。   两人静静地卧在船里,任由小船缓缓顺水流淌。   初夏的阳光很澄净,让夜璃歌不由添了几分睡意,遂像只懒猫儿似地,往傅沧泓怀中缩了缩。   傅沧泓则捏捏她挺俏的鼻子。   他们竟就那样睡了过去,直到霞光洒满整个湖面,夜璃歌才轻嘤一声,睁开眼来。   “饿了么?”   “是。”   “你等着。”   傅沧泓“嗖”地飞起来,不一会儿,提着个纸包飞回,打开看时,里面竟放着烧鸡、枣糕,和两个红红的苹果。   “你从哪儿弄来这些的?”夜璃歌奇怪极了。   “天上掉下来的,快吃吧。”傅沧泓说完,撕下一块烧鸡凑到她唇边。   夜璃歌轻轻咬了口,但觉唇齿留香,果然甘美异常。   “再来。”   “你不吃吗?”夜璃歌也动手撕下一块,喂到他唇边。   傅沧泓张嘴咬住,“啊呜”一声全咽进肚里。   他们一个喂,一个吃,很快把一只烤鸡消灭殆尽。   夜幕沉落。   傅沧泓携着夜璃歌飞上天空,踩着树梢朝小院飞去。   拥着夜璃歌躺入被中,傅沧泓满足地吸了口气,忍不住咕哝道:“还是逮着你在身边,比较踏实些。”   “你说什么?”   “没有。”傅沧泓赶紧否认。   “不老实。”   “啊?”   “你不老实。”   “我怎么不老实了?”   “哼。”   “夫人?”   夜璃歌不说话了。   没一会儿,傅沧泓睡熟,鼻中传出微微的鼾声,夜璃歌偎在他怀里,想着许多的事。   很多的事。   一会儿炎京,一会儿父亲,一会儿璃国,一会儿杨之奇……   “你怎么了?”   傅沧泓碰碰她的胳膊。   “没有。”   傅沧泓索性坐起身来:“有心事?”   “没有。”   “真没有?”男人抬起她的下颔。   “真没有。”   傅沧泓有些疑惑。   但是他知道,凡是夜璃歌不想说的事,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于是,他只好将疑问藏在心底。   他们再次睡了过去。   淡淡的晨光从窗户纸外透进。   夜璃歌坐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身旁男子的脸庞。   很柔和,很恬静。   她不由俯下身子,轻轻地吻吻他,然后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子。   天空很明净。   像湖水一样。   夜璃歌走到水缸边,弯下腰去,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   还是和从前一样美。   其实,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外表,纵然知道自己很美,很美,因为她相信,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也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或者其他爱上她。   他们有着相同的灵魂。   从来不会因为任何外物而改变的灵魂。   就像天空中的两颗恒星,看似离彼此遥远,其实一直定定地守在那里,辉映着彼此。   用双手环住手臂,夜璃歌静静地倚靠在树干上,望着天空——世间之人不会相信,有天理存在,有天命存在,然而冥冥之中,在这块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每个人所做过的事,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件,也会被天空中某种神秘的力量记录下来,成为他们的命运轨迹。   上苍是公平的,从来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段坎坷背后,都潜伏着巨大的给予。   就像傅沧泓,幼年巨大的阴影,锻炼了他的心智,那是他成为至尊的基础,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变得坚忍而果决,一步一步,登上他想要的高峰。   就像她自己,年幼之时,被父亲送进江湖,亲眼看到那么多的事发生,学到了很多。   天下至尊,这是人人都向往的,然而很多人一生,都到达不了那样的高度。   没有人看得清命运转瞬之间的变幻,除非是那些,长年踩在生死边缘的人。   紧绷的弦会让他们承受巨大的压力,然而压力背后,则势必赋予他们不一样的人生。   一国之帝,和一国之后,注定是一组传奇。   第五百七十七章:震撼   “你,决定不插手这件事?”   “你指什么?”   “徐记珠玉店假玉石的事。”   “没有插手的必要。”夜璃歌摇摇头,“这天下,还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你还真瞧得上他。”   “是。”夜璃歌毫不掩示自己的赞赏,“他是这世间的奇男子。”   “当着我的面你就敢这样说,难道就不怕我多心?”   “我若不说,你会更多心。”   “好吧。”傅沧泓终于服软,摸了摸鼻子,“那咱们接下来?”   “昨天晚上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收几个弟子。”   “嗬,”傅沧泓低笑,“你的弟子,将来定然是一代人物。”   “是啊,”夜璃歌心内一动,不禁想起自己的几位师傅来,每一个都是绝世英才,倘若他们传授给自己的,不能再流传于世,岂不是可惜?   “沧泓,不如,咱们打个赌。”   “什么赌?”   “咱们各收几名弟子,把自己最精纯的一切教给他们,然后等将来,约定个时间,比拼一下。”   “听着还不错,你打算教他们什么?”   “师傅教授徒弟,也得看徒弟的资质。”   “不。”傅沧泓摇头,“我倒是觉得,一个人是否成材,跟他的资质并无多大干连,最重要的,是心志。”   “耶。”夜璃歌双眼大亮,不禁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夫君,你总算是学有所得了。”   “什么嘛?”傅沧泓不满地撇撇唇,“其实你夫君我向来都是非常英勇神武的,只是你从来没注意罢了。”   “我没注意?”夜璃歌搔搔自己的后脑勺——是自己没注意吗?   “那咱们可说好了,各自去收弟子,教授他们武艺、心法、药理,将来约定个时间进行比拼。”   “这不公平。”傅沧泓立即嚷嚷起来。   “怎么不公平了?”   “你有很多,我都不会,怎么去教人家?”   “那,”夜璃歌勾勾唇角,“你认输?”   “我……”傅沧泓确实很憋闷,但到最后,他还是十分诚恳地点头,“为夫不及娘子,为夫认输。”   “这倒难得。”夜璃歌点头,“好吧,那咱们就约定好,只比武艺,如何?按说夫君的武艺,在世间也是出类拔萃的。”   “比武艺……”傅沧泓的脑子转得飞快——比武艺,还是算了。   老实说,虽然跟夜璃歌呆了很多年,但她到底有多少本事,他还是不清楚,只感觉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是难得倒她的。   “算了,我不跟比。”傅沧泓很识相地选择了低头认输。   “没关系。”夜璃歌拍拍他的肩膀,“夫君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真的?”傅沧泓眨眨眼。   “真的。”   “那——”傅沧泓于是很努力地想——自己还想干嘛呢?   “难道这么多年,夫君便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愿,想完成的吗?”   “……就一个。”   “哪一个?”   “能让我说实话吗?”   “当然可以。”   “娶你。”傅沧泓定定地看着她,毫不迟疑地道。   “你不是已经娶到我了吗?”夜璃歌眨眨眼。   傅沧泓忽然红了脸。   “你又怎么了?”   傅沧泓开始用两只手,在身上不停地擦来擦去,擦来擦去。   这个男人真可爱。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夜璃歌勾过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一吻。   世间的事,还真奇妙。   也许,有的男人向往铁马金戈,一生征战,而有的男人,则只想找个心爱的女人,安安稳稳渡过一生。   “沧泓,你真的,是打心里没有想过,要成为天下之君吗?”   “没有。”   “我信你。”   ……   唐宅。   宽阔的厅堂里,唐涔枫和董老板相对而坐。   “唐公子,还不知我这货……”   “董老板请放心。”唐涔枫淡然一笑,“凡我唐家出来的货品,绝不会有分毫差池。”   “自然,自然。”董老板连连点头,“唐家乃天下商贾之首,声誉四海皆知,在下断断不会怀疑。”   “董老板,还是当面查验吧。”   “好,好。”董老板说着,朝旁边一个伙计点点头,那伙计立即走到旁边的红木箱边,打一盖子,一件件查点起来。   半晌,他走回到董老板身旁,点头道:“不错,所有的玉石成色干净莹润,确是上上之品。”   “哦——”董老板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出笑容,起身冲唐涔枫一抱拳,“麻烦唐公子了。”   “董老板客气了。”唐涔枫站起身来,“咱们合作多次,向来没有差错,只希望彼此互利,长好交谊。”   “是的,是的。”董老板连连点头。   “后园已备得茶饭,董老板,请。”   两人进了内室,客厅里安静下来。   另一进院子里。   端坐在木椅中,唐涔槿的脸色格外难看:“你不是说,都弄好了吗?”   “公,公子。”面前站着的人,双腿微微有些打颤,“小,小的确实弄好了,可,可,可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嗯?!”唐涔槿重重一拳打在桌案上,那茶杯立即跳了起来,“当”地一声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六爷。”   “滚出去!”   喝退手下,唐涔槿方站起身来,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走动着,神情气急败坏——明明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明,唐家家主的位置唾手可得,整个唐家啊,那是多少资产?怎么能让唐涔枫那小子一人独占鳌头?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啊。   黄昏时分。   唐涔枫亲自提着灯笼,将董老板送出院门,看着他坐上软轿,这才折身返回。   整个唐宅,依然是安安静静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夜里。   唐涔枫屏声静气地躺在床上。   窗棂忽然一阵细响,明晃晃的刀尖挑开窗棂,有人跳了进来,持刀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就在大刀准备落下的时候,床上之人忽然开口:“就这样迫不及待吗?你家主子,就这样迫不及待吗?”   刺客愣了一下,猛然怔住。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纵然杀了我,他的野心也无法得逞,因为他从来都不懂得,唐家之所以能家大业大的根本所在。”   “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   “很好。”唐涔枫点头,“那么,你告诉我,一条人命值多少钱?”   刺客的手抖了一下。   “你再想一想,今夜若真地杀了我?能拿到你想要的赏钱吗?你能保证那个人,不会杀你灭口?”   “你——”刺客再抖了抖,却听床上的人慢慢道,“这世间,谋生的方法有很多种,想改变命运的方法也有很多种,但你偏巧,却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   刺客沉默良久,再没说什么,转头从窗外跳了出去。   屋内,唐涔枫依然静地坐着。   清晨,太阳的光芒洒满整个院落,男子披散黑发,一身素衣,慢慢地走出屋外,阳光给他轩朗的身影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尊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神祗。   “他居然没死!”隔壁院里,唐涔槿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一丝恐惧油然而起——他真是瞧不明白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仿佛连老天都在保护他。   这些年来,他暗暗给他使了多少绊子,然而唐涔枫的地位非但没有动摇,反而越来越稳如泰山,在唐家人的心里,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仿佛他所到之处,没有什么事不能解决,没有什么事是他所逆转不了的。   难道说,这个家里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永无翻身之日?   “来人!”   “爷……”几名下人立即像哈巴狗一样凑了过来。   唐涔槿看看他们,眼里忽然浮起几丝厌恶,不过他到底将那厌恶给捺了下去,一拂衣袖:“本少爷要出去散心!”   “是,是。”   走出院子,坐上马车,车帘儿轻轻地颤抖着,马车缓缓朝春香阁的方向而去。   一进春香阁的大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便围了过来:“六爷,您怎么这会儿才来,真是想死我们了……”   “想我?”唐涔槿微微冷笑,一行往里头走,凑嘴儿在其中一个女子唇上咬了口,“小坏蛋,当真是想我?”   “瞧六爷说的,不是想您,那还是想谁?”   唐涔槿却也是个老于人情世故的,知道这帮粉头们看重的,无非是他口袋里的银子,当此下逢场作戏而已。   况且,他到这里来,也是寻开心的。   快走到楼下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一身素缟的女人。   唐涔槿一怔,当下收住脚步,有些惊奇地道:“楼上那个是谁?”   其中一名粉头翘首看了看,朱唇儿微撇:“那啊,是个疯子。”   “疯子?”唐涔槿眨眨眼——这春香院的老板,是何等精明的角色,怎会养一个疯子在这里,还让她出来丢人现眼?   “六爷,快走吧。”旁边几名粉头不停地推他,要是往常,唐涔槿或许还真迫不及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身上似乎有股特殊的魅力,黏得他动不了身。   “松手,松手。”他仿佛着了魔一般,从一群粉头里挣扎出来,朝那幢楼奔去。   很快地,他冲进楼上的房间,就在他快到达阳台时,却看见那女人忽然跃起,竟飞出栏杆之外!   唐涔槿大惊,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扯住那女子的裙带,拼着最大的力量,把她给拉了上来。   老鸨子闻讯,带着一帮人赶来,其中一名粗壮汉子,近前扯住女子的衣襟,劈头便是一顿痛骂:“你以为你还是巡府家的千金小姐不是?既然到了这地方,那就是个婊子,是个婊子,明白不?”   那女子紧闭着双眼,面色雪白如纸。   唐涔槿仔细看时,却也真是个美人,只是那眉宇间的冰冷,让人难以亲近。   老鸨骂了一阵,因见女子半点反应也无,正要让人把她带走。   唐涔槿忽然低声喝道:“等等!”   “六爷。”   “你们给我下去。”   “六……爷?”   老鸨一帮人不明所以——这唐涔槿常年在春香院里走动,他喜欢什么样的口味,他们都是一清二楚,可是为什么?   “都给我下去!”唐涔槿忽然一声咆啸!老鸨打了个哆嗦,倒真地下去了。   唐涔槿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她的脸庞,却又畏惧什么似地,单跪下右膝,语气有些艰涩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动不动,似乎心冷如灰。   “你放心,”唐涔槿将嗓音放得很柔和,“只要我在这儿,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任何人都不会。”   听了这句话,女子方才睁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   女子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些很破碎的声音。   唐涔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重重一拳砸在地上:“这帮畜生!”   “你等着,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跟他们交涉,我带你走。”   女子双眼眨了眨,浸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第五百七十八章:可心的人   老鸨正在拨拉着算盘,不提防唐涔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立即起身道:“六爷,六爷你要做什么?”   “多少银子?”唐涔槿右手一拍桌子,不住地喷着气,“多少银子?”   “什么多少银子啊?”老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多少银子,我可以带她走?”   “谁,谁啊?”   “就是那个,穿孝衣的女子。”   “你是说她?”老鸨眉头往上一扬,“原来唐公子喜欢这口,按说,她的身价银子可不低。”   “你说多少。”老鸨的目光快速地闪着,盘算着能赚取多少,“四,四千两。”   她本以为,唐涔槿会讨价还价,哪晓得他直接扔下一句话:“到唐家钱庄取银。”   便转头匆匆地去了。   “唉!”老鸨追出门,大声喊道,“我说唐公子唉。”   “还有什么事?”唐涔槿转头,眼里闪过丝不耐。   “那个——”老鸨脸上浮起几丝讨好的笑,期期艾艾凑到唐涔槿身边,故作神秘地道,“唐公子,那个,她,她可不是什么完璧之身……”   老鸨话未说完,脸上已经“啪”地挨了一记耳光。   老鸨顿时怔在那里——她说错什么了吗?她只是不想他花冤枉银子,如此而已,难道也错了?   唐涔槿急三火四地上了楼,一把抱起白衣女子,返身下了楼。   坐上马车一径回到府中,他立即让人找来大夫,仔细为女子诊治。   “怎么样?”   “六爷,这——”大夫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倒是说实话啊。”唐涔槿也开始吹胡子瞪眼。   “我们出去说吧。”   ……   耳边的声音都消失了。   夏菁微微睁开双眼,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   很华丽。   就像她曾经的家一样。   可是转瞬之间,那强烈的痛楚便在四肢百骸间扩散开来。   爹爹、娘亲、弟弟……脑海里的影像好乱,好乱,她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你别乱动。”   一声低语止住了她。   夏菁微微动了动嘴唇,却听那男子继续道:“我已经让他们去熬药了,你且再等会儿啊。”   院子里。   “你们说,公子他是不是中魔了?”   “是啊,从来不曾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没一会儿,偏院的事,便也传入了唐涔枫耳中。   下头来禀报的人描绘得绘声绘色,但唐涔枫的表情却很淡,十分地淡。   “公子,你说六爷他这是——”   “且下去吧。”   唐涔枫摆摆手。   屋子里安静下来,唐涔枫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很快绘就一幅肖像。   或许,在每个人的命里,都注定有一段魔症,只是有些人,遇不到而已,而有些人,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便遇到命里最贵的那个人。   所谓的“贵人”,并不是地位尊祟,也不是家世富有,而是对你最重要的那个人。   因为对你重要,所以显得特别。   至于会在什么时候遇见,以怎样的方式遇见,往往是无法预料的。   遇见了,就是遇见了。   唐涔槿静静地在屋子里坐着,一直守着那个女子,他偏着头研究她的表情,心里暗暗揣测着,在她身上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身在青楼,却穿着孝衣,宁愿跳楼,却不肯伏低示人,她的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女子却一直静静地躺着,声息俱无,偶尔醒来,也只是两眼空洞地盯着帐顶,仿佛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感知。   晚间。   唐涔槿端着一碗粥,凑到女子唇边,压低嗓音轻唤道:“姑娘,姑娘。”   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   唐涔槿舀了一勺粥,轻声哄道:“你且吃些东西吧。”   女子还是不理睬他。   依着唐涔槿的性子,早就发了火,但不知为何,一看到这女子,他的性子却变得十分地细腻。   许久,他叹了口气,换用极小的勺子,慢慢将粥液喂进女子口中。   一连过了好些日子,女子的气色方才复原,能够坐起身来,在唐涔槿细心的照料下,她容光日渐焕发,眉目间流露出那种大家闺秀特的端庄典雅。   到此际,唐家中人方才惊觉,她真地是个美人,比唐涔槿从前那些姬妾,实在要强上太多。   更为奇怪的是,自打这女子入唐家后,唐涔槿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管外边的人说什么,他只守着她。   “公子。”   这天傍晚,他刚要起身出去,女子忽然出声叫住他。   “啊?”唐涔槿站住脚步,目光中满是惊喜,“你,你——你会说话了?”   “是。”女子抬头,目光楚楚,“公子不嫌弃我么?”   “为什么嫌你?”唐涔槿几步走到她身边坐下。   女子垂下眸去。   “他们……”唐涔槿问得很小心翼翼,“他们欺负你了?”   女子惨然一笑。   “如果,如果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洗个热水澡,除去这一身的污垢。”   “行,”唐涔槿立即点头,“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待他离去之后,夏菁合上眼,重新躺回枕下。   纱帐落下,蔽去她美丽的容颜。   整个院子的人都忙碌起来,替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准备洗澡水,准备饭菜,唐涔槿更是把自己想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都拿出来,只为博她欢心。   夜间,夏菁洗过澡,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甚至也没有想过未来,或许,她只想这样一个人呆着,好好地疗伤。   也许有一天,身上的伤会彻底地好,但是心上的伤,却永远无法愈合了。   脑海里闪过爹爹慈爱的面容,闪过自家的庭院,那些时候书香弥漫,她就像一只不谙风波的小鸟,快活地在树林里栖息,从来没有想过,外面的世界会如此险恶。   记得那一日,大队的官兵忽然冲进家门,把爹爹带走,母亲却一向是刚强的,安排老管家立即带她离开,远去乡下避祸,哪晓得没过多久,父亲冤死狱中的消息传来,母亲上衙门投诉,却被押进大牢,她身穿素缟,四处求助无门,反被心怀歹意的叔父,卖进了青楼……   她想过死。   想过一了百了。   但每每念及冤死的父亲,和身陷囹圄的母亲,却到底于心不忍,所以才强撑着活下来。   该怎么办呢?   要怎么样,才能让父亲陈冤得雪,才能让母亲平安脱险呢?   她苦苦地思索着。   次日清晨,夏菁走出屋子,当每个人看见她的刹那,都不由一惊。   从来没有想过,世间女子可以美成这样,浑身上下不带有一丝烟火气息,宛若仙姝。   唐涔槿整个人僵在那里,不错眼地看着她。   夏菁进得屋子,先向唐涔槿深施一礼,方才慢慢地道:“小女多谢公子相救之恩,小女是特地来告辞的。”   “告,告辞。”唐涔槿将杯子搁回桌上,有些吃惊地抹去唇角的茶渍,“你你,你这是要去哪里?”   “多谢公子收留,只是夏菁心中余愿未了,定要离开此处。”   “小,小姐,小姐想做什么,唐,唐某一定鼎力支持。”   唐涔槿觉得自己的喉咙微微有些发紧,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一颗心会那么地慌,很慌很慌,怕一错眼她就不见了。   夏菁垂下了眉,对她而言,这实在是个很不错的机会,唐家家世富有,只要她开口,显然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是,只是——   略一转念,她便拿定了主意。   “小女什么都不需要,只要公子遣一辆马车,将小女送回和溪夏家。”   “好。”唐涔槿毫不迟疑地点头,“我这就让人办去,你,你当真执意要走?”   “是。”   “那,你先回后房歇息吧。”   “多谢公子。”   夏菁行了个礼,转身离去,却说这厅唐涔槿心里,却像猫抓似地难受,他当然不希望夏菁离开,可又找不着理由。   思来想去,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叫来管事,沉声吩咐道:“你去准备一辆马车,送夏小姐回和溪夏家,路上小心照料着,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有你好看!”   管事连连点头,转身去了。   唐涔槿走回屋中,心里仍是惦念着这事,倒像是三魂走失了两魂似的。   没一会儿,管事来报说马车已然备得,唐涔槿怅然若失:“这么快?”   “六爷。”   “我知道了。”   唐涔槿摆手让管事的离开,自己走进后院,抬手扣扣厢房的门:“夏小姐。”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夏菁走出。   “马车,马车已经备好。”   “多谢公子。”夏菁侧身福了福,抬步便朝外走。   “夏小姐!”唐涔槿忍不住喊了一句。   夏菁站住脚,转头看他:“公子?”   “我叫唐涔槿,小姐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是,唐……涔槿。”   “嗳。”唐涔槿答应,一时心里十分地欢快,见夏菁又要走,他十分地着忙起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夏菁走了。   仍然是那样一身素衣,坐上马车,离开唐家。   自那夜起,唐涔槿每天失魂落魄,牵肠挂肚,青楼不去了,酒也不喝了,甚至连跟唐涔枫斗法的精神都没有了。   这日他母亲来看他,一见他没精打采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槿儿,你这怎么回事?从前不是老爱蹦达吗?怎么——”   “娘亲,你不知道。”唐涔槿抬手摸着胸口,“我这心里,难受得紧。”   “怎么难受了?”   “说不上来。”唐涔槿摇头,“我也不明白,那天明明只看到她——”   只看到她,只看到她一身冷然地站在栏杆边,通身的幽怨与绝望。   按说,他在女人堆里长年打滚,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唯独夏菁,她实在,实在跟其他的女人完全不同。   “你——”他娘到底是过来人,一瞧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心下顿时了然,“莫不是,想成亲了吧?”   “啊?”唐涔槿自己也吓了一跳——从前他只觉得那些女人实在是——如何形容呢?跟她们肌肤之亲,他确实很快乐,却从未想过,要把自己跟某个女人拴在一起,那样的生活,实在不是他能忍受的——   在他看来,女人都是一样的,无聊,琐碎,爱吃飞醋,见钱眼开。   这样的女人,只要肯花银子,他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   见他两眼发直,郭氏心中就有底了,故而抿唇一笑道:“说吧,是哪家闺秀,娘亲代你去办这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唐涔槿摇摇头,“娘亲,这件事,还是让儿子自己决定吧,好么?”   “行行行。”郭氏点头,“这院子里的事,哪桩哪件,不是你说了算?只要是你可心的人就成。”   可心的?   唐涔槿胸口忽地一阵咚咚乱跳。   第五百七十九章:心事   一缕筝音,在空中盘旋几圈后,猛地止住。   “想不到。”唐涔枫住弦轻叹,“一个女人,竟然能止息他的恶念。”   “公子?”   唐涔枫的唇角忽然挑起一丝笑:“绿蝉。”   “奴婢在。”   “从明日起,你便去长泰街,独自掌管三家商铺吧。”   “公子?”绿蝉怔住。   “你向来十分机敏,为人干练豁达,惯于与各色人物交接,是块经商的好料子,何必屈在我身边呢?”   “公子,绿蝉跟着公子,每天都能学到很多的东西,绿蝉丝毫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绿蝉愿一生一世服侍公子。”   “傻丫头,一生一世太长了,再说女孩儿家,总是要寻个归宿的。”   绿蝉却淡淡地笑了:“公子向来非俗流,如何这般说法?难道女儿家,就立不得大志,成不得大业么?”   唐涔枫一怔,遂抬头看看她。   “那么,你想立一番什么样的事业呢?”   绿蝉俏脸微红,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最想做的,便是陪在他的身边,让他开心,让他快乐,可是,公子的心思,似乎一直都在那个女子身上。   她也不嫉妒,毕竟,那个女子确实该得到公子全身心的爱恋。   只是,她的心事呢?   她反复想过很多次,最后决定,设若得不到那个可心之人,倒不如,自己创一番事业去,或可为世间女孩子竖立个榜样。   “不瞒公子,婢子想成立自己的商行,专事经营磁器。”   “磁器?”唐涔枫一怔,“你喜欢磁器?这里头学问可大。”   “嗯。”绿蝉点头,“不瞒公子,婢子已经细细研究过,磁器分青瓷、白瓷、汝瓷、红瓷、金丝瓷……每一种烧制的方法都有所不同,而价格也从高到低,各个不同。”   “确实。”唐涔枫点头,“你说得十分有理,这样吧,你且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交给我仔细审阅,若我觉得可行,再告诉你。”   “多谢公子。”绿蝉异常开心地转身离去。   唐涔枫的唇角也不禁淡淡扯出一丝笑——这丫头的心思,他早已明了,如果他不介意,以他的身份,自然可以把她收在身边,可是他真地不愿辜负任何一个人,更不愿负了任何一颗真心。   丫头啊丫头,世间男子众多,总会遇到你心上的那一个。   一念至此,唐涔枫的目光重新落到琴上。   漆黑的琴身,上好的丝弦,寄托了他无尽的思念,只是他这份相思,今生只怕难有所终了吧。   ……   市集喧嚷。   夜璃歌站在一个布摊前。   摊主拿着一块布,正往她身上不住地比比划划。   “夫人,瞧您这身材,这气质,这脸蛋,要是穿上这块布料做的衣衫,一定美得跟天仙似的。”   夜璃歌淡然一笑,从怀中掏出锭银子放到摊上:“包起来吧。”   摊主顿时乐得满脸开花,动作利索地将布料给卷裹起来。   夜璃歌拿上布料,朝前走去。   “夫人,夫人,请留步。”   一个摇着幌子,颔留长须的男子忽然凑上前来。   “这位夫人,您前额饱满,双眸熠熠有神,主大富大贵,定然出身非凡。”   “是吗?”   “不过夫人,您最近,会有一场劫数。”   “什么劫数?”   “会有一位男子爱上您。”   “是吗?”夜璃歌笑笑,“只可惜,小女已经嫁人了。”   “夫人一生桃花运极多,不知天下间,有多少男子为夫人伤神,而夫人却浑然不觉,抑或者,已经心有牵绊。”   “桃花劫,原本也并非什么劫数,有劳先生提醒了。”   算命先生眼珠子乱转,他本就是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原见着夜璃歌出手阔绰,故此想凑上来讨点彩头,可是他又不太敢卖弄——虽然他瞧不出面前这女子的来历,但是她的身上,有一股子和俗常女子不同的地方,让人见之生畏。   所以,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   “先生,我给你题两个字吧。”   “啊?”   “或者先生,我给你二十两银子?”   算命先生的眼睛顿时亮了。   “看来先生,是打算要银子?”   “呃——”   夜璃歌便没有言语,从怀中掏出银子递给他,自己挟着布匹走了。   算命先生手捧银子,乐得像开了花似的,很多年后,他才晓得后悔,才晓得自己当初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   一国之后的两个字,可远不止二十两银子,只是世间众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二十两银子而已。   夜璃歌走了。   她走得很安静。   这世间滚滚红尘,她早已阅尽,再没有什么喧扰,能入她的法眼。   ……   “你回来了?”   “嗯。”   “买这么一匹布回来,做什么用?”   “做件新衣服吧。”   “哦?你还有这闲心思?”   “就当玩吧。”   “行。”傅沧泓点头,“中午想吃什么?”   “有野菜吗?”   “有,我在溪边拔了些。”   “那就炒野菜吃吧。”   “好。”傅沧泓点头,“你等着,我这就弄去。”   夜璃歌便坐在石桌边,打开那匹布,她仔细用手量了量,心里已然有数。   忽然又把手里的东西给扔了,到一边躺着去。   没一会儿,傅沧泓做好菜,端着盘子出来,见她不收拾,却也不责怪,自己把布匹裹了拿到屋里去,然后将饭菜摆到桌上,等她弄好一切,夜璃歌已经跳回桌边,像个小女孩儿似的。   “你啊。”傅沧泓忍不住在她脑门上戳了一指,“还是那么任性。”   夜璃歌撅撅唇:“我高兴。”   “好吧,你高兴就好。”傅沧泓倒也不指责她。   两人坐下来开始吃饭,天南地北地乱吹。   “沧泓。”   “嗯?”   “听说这个月底城里会放花灯,咱们去瞧瞧吧。”   “行啊。”傅沧泓点头,把一筷子菜挟进她碗里,哄她道,“乖乖吃饭。”   等吃完了饭,夜璃歌又开始裁衣服,要说,她拿刀拿剑却是利索的,于这女工上头却是欠缺,做了许久还是不成,末了把剪刀一抛,叹气道:“真是糟蹋了一块好料子,看来我这一辈子,到底是做不成贤妻良母。”   “这话说得奇怪。”傅沧泓手撑着桌面,“为什么要做贤妻良母?这样不是很好?”   夜璃歌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   傅沧泓于是低头看看自己。   夜璃歌把所有的针线都收了起来,因道:“明天,我且去城里裁缝铺,请教一下师傅吧。”   “你要是不乐意,那就别做。”   “没事的。”   夜璃歌站起身来,拿起所有东西折回房间。   等她出屋子时,傅沧泓忽然问:“前儿个你和我说打赌那件事,还算数吗?”   “算数,自然算数。”   “我今天看中了一个孩子。”   “哦?”   “是乡下一个放牛娃。”   “觉得他怎么样?是适合修文,还是习武?”   “以他的资质,适合修文,可他自己却说,愿意习武。”   “哦?”夜璃歌微觉惊讶,“那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愿意习武?”   “他说,想保护自己的妹妹。”   “他家里没有大人?”   “没有,父母都去世得很早,只有他与妹妹相依为命,从前村里的人老是欺负他妹妹,他又打不过别人,所以想习武。”   “那你不妨试试他。”   “我也正有此意。”   傅沧泓看了她一眼——其实,说这件事,只为让她开心,他知道她不喜欢做女工,所以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璃歌,你可有看好的孩子?”   “还没有。”夜璃歌摇头,忽然一勾唇角道,“夫君,如果我去找两个男孩子教,你有意见没有?”   “男孩子?”傅沧泓怔了怔,“为什么,为什么要——”   他们俩正说着,院门忽然被人退开,走进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脸上笑意飞扬:“爹爹!娘亲!”   傅沧泓和夜璃歌一齐愣住,转头一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丫头,你什么时候跑来了?”   “爹爹!娘亲!”疯丫头咚咚跑到他们身边,先抱住夜璃歌,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下,又转身抱住傅沧泓,也重重地亲了一下。   乍然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夜璃歌自然也开怀异常,一把将她揽进怀中:“妙儿!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今天我在市集上,看到娘亲你了。”   “什么?”夜璃歌吃惊不小,“你看到我了。”   “是啊是啊。”傅延妙连连点头,“娘亲,你可不知道,那一条街上的小伙子,可都盯着您看呢。”   “瞧你这张嘴。”夜璃歌伸手在她的腮上拧了一把,“就知道瞎说。”   “哪有,是真的嘛。”傅延妙晃动着脑瓜子,“娘亲,你和从前一样美。”   “现在你来了,所有的小伙子都盯着你看了。”   “娘亲。”傅延妙朝她怀里拱拱,“娘亲,我好想你,娘亲。”   “哦。”夜璃歌轻轻拍着她的背,“想不到,我的妙儿还会撒娇。”   “娘亲,”傅延妙贴在她的耳边,“我有好多话想说,娘亲,我们去屋里好吗?”   “嗯嗯。”夜璃歌点点头,站起身来,被傅延妙拉进房间里。   傅延妙把房门关好,又朝外看了看,确定她老爸没有偷听,才坐到夜璃歌身边。   “丫头,做什么这样神秘兮兮的?”   “娘亲,这次出京,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事?”   “好多郡府在选拔漂亮的女孩子,把她们集中到一起,说是要送到皇宫里去。”   “哦?难道,是你大哥下的旨意?”   “才没有呢。”傅延妙摇摇头,“我已经飞鸽传书问过大哥了,大哥说,他从来没有下过这样的旨。”   “那老百姓们的反应如何?”   “自然是欢天喜地。娘亲,你不知道,上次大哥骑马巡察京机大营,可威风了,一条街上全是大姑娘,不停地对他抛媚眼。”   第五百八十章:怪才   “哦,”夜璃歌淡然一笑,“那,你大哥有没有看上哪家闺秀?”   “这个么。”妙儿双眼乱转,“母后猜猜。”   “我猜不着。”   “娘亲。”妙儿扯着夜璃歌的衣袖,开始撒娇。   “别闹了,你难得出来一次,就到处看看吧,还有,”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她,“丫头,若是遇得着能看上眼的男子,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娘亲?”妙儿惊讶地瞪大双眼——母后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能遇得着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固然是最好的,倘若遇不到,那就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吧。”   “娘亲?”妙儿嘟起嘴,“好端端地,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娘亲也是为你好……不过,”夜璃歌站起身来,“当你准备要嫁给他的时候,可以先试他几试。”   “哦。”   “我的妙儿,你爱怎么着都好,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世间天大地大,你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千万不要随意糟蹋人,更不能伤人家的心。”   “哦。”   “娘亲的话,或许你现在不太懂,但将来,你会明白的。”   “嗯。”妙儿点头,把夜璃歌拉过去,偎进她怀中,“娘亲,妙儿好久都没见到你了,妙儿只想陪在你身边,安安静静地呆几天,只做您最听话的宝贝,好不好?”   “行。”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点头——再回想从前的日子,似乎有些遥远了。   “从宫里到民间,你有什么感想?”   “人多。”妙儿想了想,道,“好多好多的人,娘亲,我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么多的人。”   “哦。”夜璃歌本想教她点什么,但妙儿的性子,她却是自小清楚的,本事学了倒也不少,世间要说谁算计她,怕是难的。   “罢了,娘亲也不愿约束你,你爱怎么玩闹都行,再有,你爹爹着实牵挂你,你好好陪陪他吧。”   “才不呢。”妙儿撅着嘴,“爹爹心里只有娘亲,从来不看顾我们。”   “是吗?”   “是啊。”妙儿转动着眼珠子,“想想看,这么多年来,娘亲叫爹爹往东,爹爹何曾敢往西?虽然表面上看去,爹爹是皇上,但宫里的人却都知道,是娘亲在后面操控着所有的一切,娘亲,您实在太厉害了。”   “好吧,不讨论这个。”夜璃歌摇摇头,“你出去吧。”   “是!娘亲!”妙儿一蹦一蹦地跑了出去,夜璃歌坐在床榻上。   各州郡挑选漂亮女子——这似乎,并非出自祈儿的授意,那么,难道是南宫煌启动了他的计划?不对,南宫煌向来行事诡异,就算要做,也不会在面上带出什么来,那么,会是谁呢?   不管它。   她相信祈儿。   相信那个孩子,有和他父亲一样敏锐而犀利的思维,他绝对能够清晰地判断出,什么对他有害。   院子里。   “爹爹。”妙儿抱住傅沧泓的肩膀,撒娇。   “你啊。”傅沧泓看着她,只是笑——这个女儿,眉目与夜璃歌有七分相似,但那一双明亮的黑眸,却是他的“嫡传”。   “爹爹,你这段日子一定很快活吧?”   “还好。”   “娘亲,”妙儿眼珠子一转,“娘亲她……算了,娘亲肯定舍不得的。”   “哦?”   “算啦。”妙儿摆摆手,“爹爹,家里谁做饭?”   “我做。”   “哈哈。”傅延妙忍不住失笑,“任谁都想不到,堂堂天下一国之君,还得做饭。”   “这有什么好笑,是人都会做饭,不过你爹爹做的饭,确实比不上御厨。”   “爹爹你自谦了,依妙儿看来,爹爹做的饭菜,是最最好吃的。”   “那好。”傅沧泓站起身来,“爹爹这就去做饭。”   父女俩进了厨房,立即开始忙碌起来,很快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一家三口过上一段十分平和的日子,与在皇宫里完全不同。   但妙儿到底是呆不住的,很快就离开“家”门,四处晃荡去了。   “沧泓。”   “怎么?”   “明天,咱们也走吧。”夜璃歌站在空前,静静看着外面的芭蕉树。   “为什么?”   “既然妙儿能找到这里,只怕其他的人很快也会……”   “所以?”   “是。”   “想不到,咱们……”   傅沧泓的话尚未说完,外面便传来一阵锣响。   “我出去瞧瞧。”   傅沧泓打开房门走出,拉开院门,但见一名中年男子跪在门口,后面还有一大帮人,鸦雀无声地跪在那里。   “起来吧。”   一到得人众跟前,傅沧泓的脸色就变得紧凝起来。   “是。”中年男子赶紧一溜烟地爬起来,屏声静气立于一旁。   “你这是做什么来?”   “下……小的,小的请……上人,移驾……”中年男子语无伦次。   乍然闻得龙驾在此,他也是吓了个半死,暗思自己平日里施政,似乎并无不检点处,但还是带着人赶紧便衣来了。   这红尘俗世的烦扰,到底是避不开的。   “你且等着。”   傅沧泓交代下一句,便折回屋中。   “歌儿,你猜测得没错,咱们的行踪已然暴露。”   “且走这一遭儿吧。”   夜璃歌倒也不见任何不悦。   夫妻俩遂出了屋子,乘着轿子往衙门里去。   路上中年男子不停用衣袖拭汗——我的老天呐,他这运气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大人。”也穿着便衣的师爷凑到他耳边,本来想出什么主意,却被中年男子一个耳刮给掴开去。   一众人等各个跟着轿子,心里打的算盘却各个不同——有想这下可捞着大机会的,有想现在要出气那就出气,要申冤那就申冤。   也有消息不灵通的,压根儿不知道里面坐的那位是谁,只是看着身边的人战战兢兢,自己也跟着敲小鼓。   “璃歌。”   轿子里,傅沧泓握了握夜璃歌的手。   “嗯。”夜璃歌的表情很平静。   “你说咱们——”   “一切顺其自然。”   “哦。”傅沧泓点头。   很快,轿子在衙门外停下,有人揭起帘子,恭迎两人下轿,皂隶、差役分列两旁。   进得衙内,衙门合拢,郑应桐丝毫不敢松懈,至始至终陪着傅沧泓和夜璃歌,生怕有任何闪失,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至后堂奉茶,郑应桐方退至一旁,拱手道:“请上人赐谕。”   “罢了。”傅沧泓摆手,“此乃民间,不必如此拘礼,你平日里如何行事,也便如何行事吧,只要问心无愧,自然无灾无祸。”   “是,是。”郑应桐用手抹着脑门上的汗——问心无愧,这件事,自己倒要回去好好地想想,想想。   “再则,”傅沧泓摆手,“便是你手下的人,可曾管理妥当?行为有否失检点处?”   “是,是,小的一定去查明白了。”   “且退下吧。”   傅沧泓摆摆手。   却说郑应桐,回到后院中,脑子里无数个念头疾闪——这些年自己有没有偷摸,偷拿,有没有贪赃,枉法?   估计大的坏事没有做过,但是小的事,确也有不少。   仔细清算清算,够不够杀头呢?   杀头应该是不会的。   那么免官呢?   或者其它?   要是朝廷派来的,是什么钦差大臣,他或可用什么法子支应,可这来的,是帝后,其实帝后也好,如果皇上爱美人,他也有法子,倘若皇上爱财宝,也行,但仔细想想,根据京里传来的消息,皇帝一不爱色,二不嗜财,三不赌四不喝,好像,整个一个铁人,却教他无处下手。   而皇后,更是英名远扬。   “怎么办?怎么办?”郑应桐团团乱转。   “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女子穿着件大花褂,从房中走出。   “你来凑什么劲?”郑应桐一看她,立即火往上冒——平时就是在她的撺掇下,自己没少吃,没少拿,要是下面有什么人捅到前院那两位耳中,自己可是——   “老爷,这是怎么了嘛?咱们的太平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郑曲氏只是个没见识的妇人,成日里想着盘算几个银子,能买几样贵重的珠宝首饰,在那些妇人面前显摆显摆,也就是了。   郑应桐知道,这会儿找她商议肯定是没门儿,心里更加嫌恶,暗道自己当初怎么就娶了这么个没识见的妇人。   郑曲氏是不会看人脸色,只道府中又来了上官,于是道:“要不,让我去兄弟家,摆上几桌子酒菜?”   “什么酒菜不酒菜?”郑应桐心里光火。   却说他这里两头抓姜,而前院里,又有了事故。   “穷秀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随随便便就往里闯,你以为你是谁?”   “苍天应明金龙现,大道光华赤诚灵。”穷秀才大声嚷嚷着。   那些个衙役自然不知道他在叫嚷什么,正要把他叉走,院门却忽然开了。   衙役们齐齐住手。   “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任昌星,参见上人。”   “何故在此喧哗?”   “只因小民心中有怨。”   “何怨?”   “小民苦读诗书三十年,一心想报效家国,却因为当年在科场辱骂学官,被削了学籍,至今无法应考,故而穷病篱下,遭人耻笑。”   “辱骂学官?你为何辱骂学官?”   “学官收取学员银两,透露考题。”   “可有实据?”   “并无实据。”   “既无实据,为何空口说白话?”   “此事城中人人皆知。”   “人人皆知?”傅沧泓一声冷笑,“如此说来,倒是上苍负了你?”   任昌星怔了怔,忽然站起身来,仰天大喊道:“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还有天理吗?”   “住口!”傅沧泓低喝,那声音宛若龙吟,教人胆颤,“任昌星,你自问有多大才能?欲求何职?”   “小民,小民自幼时起,勤学苦练,通经史子集,博闻广见,自负有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行,”傅沧泓点头,“也别说什么宰相之才,现这衙门的档库里,共有旧年存案一百六十四宗,倘若你能在十天内斟办完成,即日起便可进京!”   “不需十日!”任昌星倏地站起身来,“五日便可!”   “好,五日便五日!”   第五百八十一章:异士   “天哪,天哪。”郑应桐暗暗叫苦——好死不死,怎么让任昌星那个杠子头冒出来了?   这些年来,任昌星为了恢复学籍之事,频频来衙门找他,都被他推委过去,原想着这家伙没有学籍,到哪里都没有门路,谁晓得偏偏——   任昌星的真才实学,他自是知道的,将来他要是得了势,后果实在难料。   郑应桐满脑袋冒烟,真有一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笃信的某个信条,似乎瞬间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给摧毁了,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任昌星想不明白。   前院里。   “任昌星?”夜璃歌仔细想了想,“这个人确实非常有名,大闹考场,讥刺上官,愤世嫉俗,他还写过一本书,叫作《现世录》,确有才情。”   “如此说来,他确是人才?”   “人才是人才。”夜璃歌笑笑,“却不知你能不能用他?”   “怎么说?”   “其实世间亿兆生灵中,自是藏龙卧虎,一个人,是狼是羊是虎是龙,很难断定,尤其是对于初备龙形者。”   “龙?”傅沧泓微惊,“难道说,这个什么任昌星,竟生有反心?”   “你若用得好,他自然不会反你,倘若用不好,他自然会反你。”   “那什么是用得好,或者用不好?”   “不好说。”夜璃歌摇头,“用人一途,却也有许多的讲究,譬如冯翊,虽说狂傲,但所作所为,只为一展长才,并无别的贪恋,而严思语,则是一半为报师恩,另一半为济苍生,而这个任昌星,我希望你,纵然不用,也放他归去。”   “会不会养虎为患?”   “你多心了——此人视金钱名利为粪土,更视世俗约成为无物,乃天地一奇材,凡奇材者,必渴遇知音,愿为知己者舍命,但帝上御人,是不能完全待之以诚,却又不能不待之以诚,是故难把握,倘若他通过检试,可让他进京一试,我相信,祈儿能够好好地驾驭他。”   “你相信?似乎你一直很相信祈儿?”   “是的。”夜璃歌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相信祈儿,非常地相信。”   “为什么?”   “直觉。”   “哦?”   却说五日后,任昌星果然将积年的案件完全料理得一清二楚,满衙里上下个个臣服。   就连任昌星自己,也微有几分得色,如此一来,傅沧泓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把他交给我吧。”   这日傍晚,任昌星接到一封信函,让他在天黑前去后山山林。   任昌星走进树林里,天光已明,他正疑惑地寻找那个约自己前来之人,旁侧里忽然奔出一只野狼,猛地扑向他。   任昌星大惊,侧身抱住一棵树,嗖嗖地爬了上去,野狼跟着上树,任昌星不得已,攀住树枝朝外跳,野狼始终紧跟不舍,任昌星只好撒手,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地面,他就势一滚,后背碰到一块石头,顿时有了主意,随即从怀中掏出火熠子点燃,然后一手抓起石头,紧紧握住,双目炯炯地盯着那只野狼。   一人一狼久久地对峙着,喉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在野狼准备发起攻击的瞬间,任昌星却先动了——他拔了一把野草点燃,远远扔向野狼,野狼畏火,故而步步后退,任昌星丝毫不敢松懈,一边盯着野狼,一边在四下里迅速搜罗可点燃之物,在自己身周筑起一道火墙,直到确定自己真地安全了,方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高高站在树上的夜璃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若说衙门理事,是看他的文才,那么今夜之试,便是他的胆魄和应急能力。   不错。   虽然是文弱之身,但面对如此险境,却毫无惧色,反而应对从容,实在令人震惊。   不过——   任昌星瞪大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执利刃,对准他脖颈的女子。   她就那样看着他,一言不发,浑身的冷煞让人从头寒到脚。   任昌星努力咽了口唾沫,然后一点点镇定下来。   “不怕死?”   “死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并非死得其所。”   “那,你想为什么而死?”   “宿愿。”   “你的宿愿是什么?”   “鲲鹏展翅,一啸九天。”   “鲲鹏展翅?”夜璃歌露出丝微哂,“看看你现在,一文不名,身无长物,还说什么鲲鹏展翅?”   “可我腹藏诗书万册,志比金坚,只要一息尚存,自能笑傲人间!”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然后笑了。   “记住。”她俯下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不管你身边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有多少人在嘲讽你,羞辱你,看不起你,怀疑你,践踏你,甚至身陷囹圄,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按你心中所想,光明磊落地活着!”   “是!”任昌星翻身爬起来,冲着他重重叩头,“多谢侠女赐教!”   “天生你奇才,可你不该逞才傲物,不该目中无人——就算知道学官有不义之举,也不能因此而口无遮栏。”   “侠女的意思是?”   “天道昭昭,不会埋没任何一个人——强大你自己,等待时机。”夜璃歌说完,纵身飞上树梢,瞬而不见踪迹。   任昌星怔怔地站着,犹觉她的话尚句句在耳边盘旋。   ……   “看来,你今番又点醒了一个俗子。”   “有才,有志,只是欠缺一点容人之量,此劫完后,当还他一片晴天。”   “遇上你,倒还罢了,只是他那臭脾气……”   “天下真正有才学者,哪个没有脾气?你再想想朝中里着的那些卿贰大臣,若是只会做好人,每遇时机,可否出来担责任?”   傅沧泓沉默——夜璃歌所言,确是事实。   “也许,”夜璃歌柔和了口吻,“我们俩判断人才的观点完全不同,你喜欢服从你的,能揣摩你意思办事的人,但我喜欢开拓进取,能够脚踏实地,解决难题的人,至于这两种人,哪种更有‘价值’,还是由君王自己来掌握吧。”   “不。”傅沧泓一把抓住她的手,“璃歌,我听你的。”   “你啊。”夜璃歌不禁嗔了他一眼——“总是这样。”   “不是。”傅沧泓摇头,“我知道在很多事上,我说不过你,也做不过你,你说的是对的,一个国家如果想一直壮大,是必须要有擎天支柱的。”   “嗯,不过任昌星此人,需要一定的打磨,方能使之附合要求,为国所用。”   “嗯,我会写一封信给延祈。”   ……   大街上。   “任秀才,听说你前日闯衙门,可有结果?”   “是啊,任秀才,你平日不是挺闹腾吗?嚷着说自己如何才高八斗,如今结果怎么样?还不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吧?”   “就是啊任秀才,何必折腾呢?老老实实娶个媳妇,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别瞎闹了,你一个酸腐秀才,怎么是老爷们的对手?他们两根小指头就把你捏死了。”   任昌星默默从这些人面前走过,一言不发。   若是从前,他一定会同他们理论,可是如今却不同了,那个女人的话,总是在耳边回荡——曾经,他也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这样落魄一生,不过现在,他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   得意,或者失意,在他看来亦没什么意义。   回到家里,任昌星倒在床榻上,拿过一卷书册便看。   “看书,你就知道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冲进来,抢过他的书册扔在地上,用力地踩,“让你娶媳妇,你不娶,让你学一门养生的手艺,你也不学,成天只知道捣弄这些莫明其妙的东西,我受够你了!”   任昌星一言不发,俯下头拾起书册,拍去上面的灰尘,仔仔细细放回桌上。   “镗——镗——”   数声惊锣传来,接着街上有人跑动:“任老爷,任老爷在家吗?”   任昌星和他的老姐姐齐齐一怔,已经有人挑起破毡帘进来,脸上满是笑意:“任老爷,恭喜你如今苦尽甘来,转日便要大好了。”   “嗯?”   “大老爷,适才衙门贴出告示,已经复了您举人的身份,并且直接举荐进京,任吏部堂官。”   “什么?”别说任昌星,就连他姐姐,也是瞬间化成了泥人,作声不得。   预料中的狂喜却没有出现,心里很空,很空,就像期待了很久的一个梦,忽然间化成现实。   “天哪!”任昌星的姐姐一下子跪在地上,朝着天空重重地叩头,“我的天哪,老天保佑啊,祖宗显灵啊,我任家总算是时来运转了。”   她不停地磕头,又爬起来哆哆嗦嗦地给任昌星整理衣服:“星子啊,你可千万别怪姐姐,你是咱们家唯一的读书人,又曾经中过举人,这方圆百里地,那可都是出了名的,将来要是飞黄腾达了,可要想着家里的人。”   飞黄腾达?任昌星扯扯唇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星子,你?”   “我没事。”任昌星摇摇头,“姐姐,我当官不是为了富贵,而是为了——”   看看自家姐姐那双昏浊的老眼,他到底打住了话头——说什么她都不会懂的,这个在穷人堆里挣扎了一辈子的人,是不会明白庙堂之谋的。   定国、安邦、达礼、明道,这些,对成天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老百姓而言,实在太遥远太遥远。   自己只有一个人离开家,从此天涯漂泊,一展雄才了。   也许若干年后,他的名字会被记载在史册之上,为后人敬仰,而之前那一段贫寒的历史,则被风尘掩埋。   第五百八十二章:天道   当郑应桐走进侧院时,惊了一瞬——里面空空如也,竟没有人影。   这——   倒也简单,想那两位的身手都异常非凡,哪里是寻常人等能“看”得住的?   桌上留下八个字:天道昭昭,好自为知。   天道昭昭,好自为知。   一条笔直的道路,直通向远方。   两匹马儿,得得地往前走着,并没有确定的目的地。   “璃歌。”傅沧泓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的日头,“我们且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也好。”夜璃歌点点头,两人便跳下马背,走到一棵树下,坐了下来。   傅沧泓拿出水囊和干粮,两个人对坐吃了。   “这太阳挺毒的,要不,咱们到树上躲一阵儿再走?”   “也好。”夜璃歌点头,两人便一齐跃上树,刚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得树下索索地响,傅沧泓低头,从树叶的间隙间看去,却见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正踏过草丛,向傅沧泓的白马靠近。   就在那偷马贼将手伸向缰绳时,白马忽然咴咴地叫起来,一撅蹿子,将那男子踢翻在地,男子立即倒地不起,夜璃歌这才从树上跳下来,凑到男子眼前,但见他脸色灰白,怕他死过去,故此捏开他的下巴,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唇中。   过了好一会儿,那男子醒过来,奇怪的是,看见夜璃歌,也不如何惊慌,只嘿嘿笑了两声,搔搔后脑勺,说声“告罪”,起身便离开了草丛,朝着黄土路一阵飞奔,转瞬便没了影儿。   “这人还真有意思。”夜璃歌摸着下巴道。   “走吧。”傅沧泓神清气爽地走到马匹边,一手揽过缰绳。   两人跃上马背,再次朝前方飞驰而去。   “荒唐镇”?   看着草丛里那半截石碑,傅沧泓不由抬手摸摸下颔:“这倒挺有意思的。”   两人进了镇子,却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来人往,便随意挑了家清静的茶楼坐下。   很快,伙计便送上了水牌,不外乎是些点心、茶水之类,夜璃歌点了两壶茶,因道:“小二哥,却不知这个地方,为何叫作‘荒唐镇’?”   “客官。”伙计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道,“这个您就不明白了吧?所谓荒唐镇啊,其实是一个个故事构成的。”   “哦?”   “这个镇子里的人,都扮着不同的角色,这不,您瞧,”伙计朝对面一指,“那一位啊,扮的是颜将军,另一位,扮的是何丞相,那边那位,您可瞧清楚了,扮的是前朝璃国的帝君……”   夜璃歌和傅沧泓心下微惊——要知道,这事若放在其他地方,那可都是明令禁止的,在这里,居然有人公开地扮角色,难道他们——   “您一定很奇怪。”伙计的笑容忽然变得诡魅,“其实这儿的每个人,都有好几个身份,有些人甚至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是谁,在‘荒唐镇’外,他们都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人生,但是在这儿,他们是一张白纸,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看来,这确实是个‘荒唐’的世界。”   伙计又是一笑:“其实,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荒诞,谁又能完全分得清,梦境和现实的距离?”   “是啊。”夜璃歌点头,“谁又能完全分得清,梦境和现实的距离。”   是夜,夜璃歌站在楼上,耳听得四面八方各色声音传进耳里,果然是才子佳人,灯红酒绿,许许多多的故事都在上演。   “璃歌,你在想什么?”   “没有。”夜璃歌摇摇头,转回身来,“沧泓,咱们进房歇息去吧。”   “好。”   两人退进卧房内,洗漱睡下,耳听得傅沧泓鼻息渐浓,夜璃歌方才起身,换上一身夜行衣,跃出窗外,恍若魅影般,急速掠过重重屋脊。   白日里那种喧哗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静谧的世界。   在空中选了个极佳的位置,将一切览尽,夜璃歌方朝某个地方跃去。   那是一座极小的院子,建在孤岛之上,如果不是深谙卦算之法,根本瞧不出那四周布有相当严密的阵法。   夜璃歌很快发现阵眼,穿过重重设置,落在房顶之上。   “南宫篁,是你吗?”   许久,房内方传出一个幽涩的声音:“夜璃歌,你果然足够聪慧。”   “你费心劳神布下这个局,不就是为引我们前来吗?”   “正是如此,夜璃歌,你想不想看一出好戏?”   “好戏?”   “对。”   夜璃歌默然。   对于南宫篁此人,她向来就没有完全猜透过。   “如果你有十分胆量,那就跳下来。”   “行。”   轻轻跃过窗户,夜璃歌稳稳落地,但见南宫篁正坐在一颗水晶球前,两手环着球体,掌心处发散出微微的红光,而水晶球中的情形则清晰可见。   “你要我……”   “嘘——”南宫篁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唇边,“你仔细看。”   夜璃歌定睛细看,却见那水晶球里浮出幅图景,正是她先前和傅沧泓呆的那家客栈,不过,半开的床帐里,似多了个人影。   “南宫篁,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南宫篁摊摊手,“这荒唐镇上发生的一切,反正只是一出戏,夜璃歌,如果你耐性够好,就可以继续看下去。”   夜璃歌便在他对面坐下来,和他一起盯着水晶球。   球里的影像慢慢变得明亮起来,似乎是太阳升起来了,锦帐撩开,先露出一张女子绝美的容颜——是自己?再是傅沧泓慵懒的面容,他伸手把她抱了回去,细细地吻她,动作是那样地轻柔,眉宇里洋溢着无尽的爱恋。   夜璃歌看着他们起床、梳洗、一起用餐,到外面散步,就像是在看一个故事,心里并不起什么波澜。   “如果,这个人能完全取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你觉得怎样?”   “很好啊。”   “真地很好?”   “是。”夜璃歌微微地笑了,“南宫篁,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像世间普通女子那样哭闹?不会,慢说这水晶球里只是一场戏,纵然是真的,那又如何?人生本来就只是一场戏,痛过恨过爱过,也就结束了,再则,你觉得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能迷惑我的吗?”   南宫篁怔住,开始努力地思索——确实,这世间只怕已经没有什么,还能搅动她的心湖了。   “那么,我就把你永远留在此处,如何?”   “行啊。”夜璃歌笑得更欢,“其实,在外面的世界,我早已觉得非常疲倦,如果你想把我永远留在这里,我会如你所愿。”   南宫篁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方才慢慢地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做成的。”   “南宫篁,”夜璃歌悠悠一叹,“说好说歹,你也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人,对于这世间的一切,还有什么看不懂,看不明白吗?所谓红尘滚滚,无非名利财色,还有其他什么吗?”   “自然有。”   “什么?”   “情。”   “情?”   “是,夜璃歌,你也不是因为眷恋傅沧泓的那一缕柔情,方才始终留在他身边的吗?如果那丝情尽了,只怕你早已遁入深山了吧?”   “遁不遁入深山,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南宫篁诡魅一笑,“当你真正死心之后,我会——”   看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睛,夜璃歌心中忽然一寒。   《皇考秘录》……   灾星……   原来傅沧泓命中的那一劫,还是应在自己身上!   “你懂了?”南宫篁幽幽一笑。   夜璃歌忽然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割断所有的一切,傅沧泓与自己之间那根息息相关的弦就会断裂,哪知道命运竟然会如此强大,转瞬之间,仍然会将他们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摧毁。   天命。   往往是人力无法完全窥破的。   不过转瞬间,她便有了主意。   “南宫篁,随便你吧。”   “你说什么?”南宫篁有些惊讶地瞪大双眼。   “我累了。”夜璃歌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道,“这些年来日夜悬心,我实在太累了,从今日起,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傅沧泓,至于外面那个世界,荒唐也好,真实也罢,都跟我再没有任何关系。”   南宫篁愣住。   大约,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个人一旦心死,无论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引起她(他)丝毫的反应,而他的计划,也就完全崩溃。   以不变,应万变。   这才是最可怕的。   “你做不到的。”   “你可以试试看。”夜璃歌说完,当真向对面的石床走去,平静地侧身躺下,闭住呼吸。   水晶球的影像熄灭了。   只有南宫篁自己才清楚——水晶球里的影像,其实与夜璃歌的心理活动息息相关,若夜璃歌还牵挂着傅沧泓,自然能看到他,若她心中那一念已灭,那水晶球的功能就会完全消失。   ……   傅沧泓站在栏杆边,任由晚风,簌簌吹过自己的脸庞。   “沧泓。”一双柔臂从后方伸来,环住他的腰。   “不许叫这个名字。”傅沧泓的嗓音像冰一样冷。   “沧泓?”女子水灵灵的杏眼里满是惊诧——昨夜他们还肆意温存,怎么今天就——   “我再说一次,不许叫这个名字!”傅沧泓真地火了,猛地摔开她。   “好,不叫就不叫。”女子小心翼翼地抽回手。   “你走吧。”   “我……”   “没有人可以取代她,即使是影子。”   “啊?”女子微愕——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傅沧泓再没有说什么,转头朝楼下而去。   大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仍然很多,可他的心里却空落落地,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   忽然间发现,没有她的日子竟然如此难熬,仿佛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受罪。   更让他痛苦的是,纵然用尽全力,也感觉不到她的所在。   从来不是这样的。   以前,不管她离自己有多远,始终能觉出她的所在,可是这一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竟然不给自己丝毫信息?   第五百八十三章:凤凰   南宫篁心里生出无穷无尽的挫败感。   他万万没有料到,夜璃歌可以这样狠,非常狠,竟然可以弃她最爱的男人于不顾,最毒妇人心,这句话,果然是真的。   夜璃歌,你不担心你的男人移情别恋吗?你不担心……   她什么都不担心。   一念起,万念皆起。   一念灭,万念皆灭。   其实,人世间很多事,便是随这样的念头,起,灭,灭,起,每个人就像大海中的浮萍,生在哪里,长在哪里,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很多时候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由他们自己控制的,总是很少很少。   如果一个人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事,那也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就像夜璃歌,拿定了主意封尘绝爱,便可以封断整个世界。   傅沧泓也好,皇权富贵也罢,她统统可以舍弃,丝毫不留恋。   夜璃歌,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如此的冰冷而绝情,难道你的身上,就没有半丝弱点吗?   这样的人,无疑是可怕的。   南宫篁甚至动过最狠的念头,就是杀掉她。   ——杀掉她?!   南宫篁眼里闪过丝魅光——夜璃歌,你可以不在乎傅沧泓的生,傅沧泓的死,可傅沧泓不一定会不在乎。   傅沧泓很在乎,非常在乎,如果你死了,他一定会疯狂。   想到这里,南宫篁笑了,转身朝外走去。   这座孤岛上到处是机关,只要轻轻一触动枢纽,整座岛屿就会不复存在。   夜,慢慢地安静下来,大街上变得异常荒凉,白昼里所有的喧哗都消失了,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异响,傅沧泓整个身子一动,猛然飞向前方,等到赶到那片雾气朦胧的湖湖边时,一切已经恢复平静,湖面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呆呆地站立着,甚至想不到,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好好地。   在没进这座镇子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他们曾经渡过了那样一段快活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却恍如一场梦。   难道人生,真地只是一场梦吗?   他们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到底……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胸膛里翻滚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迫使他需要宣泄,却又没有宣泄的目标。   男人发狂般冲下石堤,跳进水里,开始四处寻找。   他爱的人呢?   他爱的人在哪里呢?   “璃歌,璃歌……”他不停地叫着,朝前走去,湖水渐渐漫过他的胸脯、腰际,可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平静的湖面开始剧烈地动荡起来。   南宫篁站在岸上,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传说,这个男人会为了夜璃歌去死,难道,是真的?   若非亲眼所见,他万万不能相信——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傻的男人呢?   “傅沧泓……”他试着喊了一声,那男人却充耳不闻,执著地向前寻找。   “傅沧泓!”南宫篁提高了嗓音。   傅沧泓还是没有感觉。   “傅沧泓!你爱的人已经死了!”   傅沧泓的身子僵了一下,还是向前。   这男人,真是没得救了!   他的计划就要得逞了——可是他半点都不觉得开心,而是有一种恐惧,慢慢在心中弥漫开来。   是那个男人的感情过于执拗,还是什么?   他真地不要性命了吗?   他真地打算抛弃所有一切?   傅沧泓,那只是个女人罢了,你用得着这样吗?   南宫篁手足冰凉,却依然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沉入黑暗的湖水之中。   一颗流星从天空中陨落,大地瞬间漆黑,而整个荒唐镇,也荡然无存。   ……   西凉台。   几只乌鸦飞起,掠过丛丛树梢,消失在远方的天空中。   一名背柴的农夫从远处走来,将柴捆放在台上,抬手拭了拭脸上的汗渍。   风微微地卷起,乌云自四方而来。   所有的景象,和从前并无任何不同。   但是转瞬间,整个大地忽然颤抖,农夫扑倒在地,柴捆也分散开来。   凤鸣十二年,龙始帝与凤元皇后双双失踪。   宏都。   “启禀殿下,帝后久游未归,臣等以为,殿下应当安排仪仗,亲自出迎。”   龙椅上的傅延祈端然不动,双眸沉黑。   “殿下?”   “本王知道了。”傅延祈摆摆手。   退出大殿后,他并未回寝宫,而是走进龙赫殿。   殿中所有陈设,和以往并无任何不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   “母后……”傅延祈不由低低地喊了一声。   这些日子,他派出很多人去,却始终得不到和他们有关的任何消息,他的父亲,和夜璃歌,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会有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吗?   他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而这,对自己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殿下。”   曹仁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进来。”   曹仁步进,手中捧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呈到傅延祈面前:“殿下,这是皇上临行前留下的。”   傅延祈接过匣子,启开匣盖,却见里边放着一卷黄绸,他抖抖衣袖,伸手拿起黄绸,慢慢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子延祈,少年英武,性格坚毅,且有隐龙之姿,若朕逾年未归,当即位为帝,望文武众臣,悉心辅佐之。   傅延祈的心,“咚”地一声沉了下去。   静,很静,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殿,殿下?”曹仁压着嗓音喊道。   “没事。”傅延祈摆摆手,“你且先退下。”   “是,殿下。”   即位为旁?即位为帝?从此,整个天下都将是自己的?   傅延祈小心翼翼地将那卷黄绸放回匣中,然后走了出去——他需要静一静。   湖心亭。   眺望着四处的景致,傅延祈安然如山。   “凤兮凤兮归故乡,邀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一阵悠扬的歌声忽然传来,傅延祈怔了怔,旋即飞起。   当他看清那个坐在柳树下,缓操弦琴的女子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巨大的惊喜瞬间在心中激荡而起。   母后?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这个人,并不是母后。   比现在的夜璃歌年轻,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   巨大的怒气忽然间化成了飞烟。   他屏住呼吸,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一曲罢,女子站起身来,抱着琴调头就走。   “等等。”   女子站住脚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傅延祈问出一句很蠢的话。   “湛雪。”   女子扔下两个字,轻飘飘地走了。   傅延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   后宫中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位美人?为何从前他都不知道?   ……   “曹仁,曹仁……”   “殿下,什么事?”   “那——”傅延祈不知该怎么形容,可是那女子的身影,却仿佛生了根,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怎么也拔不去。   “殿下?”曹仁一看他的表情,已然心知大半。   “算了。”过了片刻,傅延祈又一甩衣袖——这种事,跟一个宫侍说,有什么趣,况且那个女子……他觉得自己不能想,一想就全身难受。   夜里。   傅延祈躺在床上,脑海里晃来晃去的,全是那女子的倩影,尤其是她眉宇间那一丝淡淡的霜然,自傲得像是——凤凰?   对,就是凤凰。   一只光华灿烂的凤凰。   他忽然抖了起来。   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朝门外奔去。   月华如练,照着他茕茕的身影,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能往哪里去。   她是谁?   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一颦一笑,都有那样强烈的魅力,搅得他的心像火烧一样。   傅延祈紧紧地握起拳头,觉得要做点什么,可他该做点什么呢?   是立即去找她?可是这半夜深更,从何找起?   姑娘啊,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轻轻一顾,只留给我一抹淡淡的身影?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我真地很想你?   当然,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声音。   年轻的男子觉得,他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人,如此急切地想要守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分享人生的痛苦和欢乐,甚至,往日里生机勃勃的一切,都失却了颜色。   他只想看到她。   无论她是悲伤流泪还是开怀而笑。   这样的感觉,竟比见到夜璃歌时,更来得急切。   老天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抹白影在树林间闪过。   傅延祈毫不迟疑地追了过去,却见她在一棵琼花树下立定,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枝上大朵如玉的花儿。   他只往前踏出一步,便顿住了,她的身上仿佛有一股奇怪的魔力,生生将他镇住,让他无法近前。   就那样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她收回视线,朝他瞧过来。   “湛雪……”   傅延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女子勾起唇角,淡淡笑了笑,便转向树后,傅延祈当即迈步追去,树后却空空如也。   “湛雪!湛雪!”他不禁提高了嗓音,却只在树后拾到一根雪白的丝绫。   男子拾起丝绫,仔细揣入衣袖中,这才怅然若失地朝寝殿的方向而去。   ……   “看来这个法子,果然管用,霁烟,你要用最短的时间,将傅延祈的心,牢牢地掌握在你的手中,让他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为你而疯狂。”   “霁烟遵命。”   黑暗中,男子慢慢地转过身来,视线在霁烟脸上扫了扫:“还别说,上苍赐你这幅绝色容颜,千万别浪费了,或许,你能成为第二个凤元皇后。”   “霁烟定然不会辜负主人所托。”   待男子消失后,霁烟方才转头,慢慢地朝回走。   这是一座荒凉的,破败的宫殿,女子静静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   确实很美。   每一个见过她真容的人,都说她和当年的凤元皇后一样美,甚至,比凤元皇后还美。   可是,美与不美,她却全然不在意。   因为,她的心是冷的。   犹记空谷幽兰,相思红豆零落如雨,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之后,她已经冰冷了心,发誓今生不再爱,不管对方的身份是高贵还是贫贱,相貌是英俊还是毫不出色。   君纵有水流花谢之意,然妾,却已然无心。   就像被冰封冻的湖面,再激不起任何一丝波澜。   傅延祈,一国帝君吗?威加四海吗?   她忽然笑了,拿过桌上一朵红花慢慢攥紧,任由那血一般的汁渍,从指间流出来……   第五百八十四章:雪狼   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见到她。   傅延祈像抹孤魂似地在宫殿里飘来荡去,从来没有像这样,失魂落魄过。   可是她,偏偏有意和他捉迷藏一般,往哪里一躲,就没了影子。   傅延祈觉得,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甚至想过,一个宫一个宫地去寻找,不过最后,到底止住了自己这种荒唐的行为。   夕阳缓缓地往西边沉落,丝丝缕缕的金色在天边铺染开来,傅延祈倚在树下,微微眯缝起双眼。   一抹人影自门缝间飘过,几乎是第一时间,傅延祈便跳了起来,飞步奔出。   “湛雪!”   这次,他没有容她走脱,上去伸开双臂,挡住她的去路,眼里闪动着炙烈的光。   湛雪后退一步,稳稳立住。   “终于看到你了。”帝王眼里有着疯狂的热切,不等湛雪回神,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胳膊,猛然将她带进自己怀中。   湛雪眼里没有丝毫慌乱,甚至与其他女子全然不同,那么安静,深黑的双瞳就像一汪明净的湖水。   而帝王早已意乱情迷。   他俯身将她抱起,大步流星走向寝宫。   湛雪没有挣扎,也没有丝毫意外,只因一切,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你是我的。”   锦帐落下,帝王的吻变得细腻而温柔,含着无限的深情。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极大的满足。   这一夜,年轻的帝王极尽缠绵之能,只为博佳人一笑。   原来,所谓温柔乡英雄仲,诚如是也。   “我好吗?”   湛雪一直没有说话,从下体传来的疼痛,清晰地告诉她一个事实,自己已然不是往日那个清纯女子。   但清纯,本身也离她很远很远,远得就像天边的一抹彩云。   “你会珍惜我吗?”   她到底忍不住问出口,纵然是棋子,内心深处也藏着一丝渴望吧,希望被人好好地珍爱,怜惜。   “会的。”傅延祈毫不迟疑地答道,“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   “不管我要什么吗?”   “是。”   湛雪却聪明地闭上了嘴,她深知,该在什么时候提出自己的要求,才最为合适。   “那么,抱着我好好睡一觉吧。”   傅延祈点头,深深地把她拥入自己怀中。   他终于觉得,这个世界不再冰凉,而开始有了另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   看着宫人流水价般将珠宝玉器往殿里搬,湛雪却似乎淡淡地不为所动。   服侍她的几名宫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们实在想不明白,这位皇帝新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似乎不管身边发生什么事,都跟她全无半点关系。   优雅,高贵,安静,就像空中一朵出岫的云。   但她们并不懂得,出岫的云是什么。   她们只是奇怪罢了,满宫里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只为博殿下青睐,但是她——   可,她们没法儿比啊,看见她那张脸就来气。   从前有一个凤元皇后,夺了满宫里所有女人的风采,如今又来了这么一位,看来这后宫里,她们是没有什么盼头了。   “湛主子,新来的茶。”   “搁那儿吧。”湛雪拿起一张雪绢,细细拭去唇上的胭脂,“你们都出去。”   “是。”   待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湛雪方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是她吗?   或者并不是她?   昨天夜里的一幕幕,不停在脑海里闪现,如果是别的女子,一定会觉得十分地开怀吧,可是她呢?心动了吗?   是否他每一缕笑,每一句话,都能勾动她的心思?   能吗?   “在想什么?”耳畔忽然响起男子的柔声细语。   湛雪没有说话,拿过他的手,将脸庞贴在他的掌心上。   于是,傅延祈也屏住了呼吸,然后在她身后坐了下来,把她抱进怀里。   湛雪抿抿唇,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怎么了?”傅延祈顿时慌了,把她腮边的发丝都理到耳后,轻声问道。   “一会儿就好。”湛雪靠进他的怀里,柔软得像只小猫。   傅延祈拿着她的手,细细地摩娑着。   真地很爱她,怎么也不够,想呵护着她宠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这一夜他们缠绵了很久,傅延祈觉得自己的魂魄正一缕缕从身体里被抽出来,绕在她的身上,就像藤蔓一般。   ……   “实在料不到,你如此快就得手了,傅家男人,还真是情种。”   湛雪的脸像冰一样冷。   “怎么?”   男子走过来,用手挑起她的下颌:“动心了?”   “霁烟没有心。”   “那就好。”男子收回手,“柳霁烟,你听明白了,你只是我手上的一颗棋子,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   “霁烟不会。”   “回去吧。”   黑衣男子摆摆手,看着柳霁烟走远,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他微微眯起双眼——老实说,纵然是他,也瞧不清这个女人的心。   任傅延祈的家世、条件、长相,以及那一腔柔情,怎么着也能征服这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却始终不为所动。   奇怪了。   世间女子最希望的,不就是一个男人全身心的爱恋么?   可柳霁烟,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的,柳霁烟要的,任何人都看不明白,甚至是傅延祈。   正因为看不明白,所以更是急切地想要靠近,想要去了解。   “湛雪。”倚在榻上,他轻轻揉弄着她的发丝,语声柔软。   “嗯。”湛雪合着眸儿躺在枕上。   “雪雪。”傅延祈凑过唇去,细细地亲吻着她,他很希望,如此急切地希望,这个女人能从身到心都属于他,迷恋他贪恋他,甚至向他撒娇,甚至索取点什么,可她却始终那么平静,似乎他给她什么,她就要什么,如果不给她,她也不会吵,不会闹。   “雪雪。”傅延祈坐起身来,将她抱进怀中,“你跟我说话吧。”   “那,雪雪给殿下唱支歌,好不好?”   “嗯。”傅延祈点头,两眼眯成一条直线。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现,会向瑶台月下逢……”湛雪的嗓音很清,很浅,就像甘甜的晶露,浸润着傅延祈的心田。   本来一首细腻的歌,却被她唱如此凄凉宛转,像是浸透着无尽的哀伤。   “雪雪。”傅延祈不禁拿起她的手,“你心里一定藏着个故事吧。”   湛雪的歌声戛然而止。   “可以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殿下想知道?”   “不用叫我殿下,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延祈……”   湛雪喊了一声,傅延祈顿觉自己整个人神痴魂迷,忘记了所有一切——父皇,父皇,这就是相爱的感觉吗?这就是你从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的人吗?   我明白了。   我真地明白了。   明白了当年你为什么不惜一死起兵造反,率领大军强攻璃国……   父皇,是为了倾世之力而得偿心愿吧?   倘若这世间有一个人,让你想尽所有去维护,便是真爱吧?   “你,可以告诉我吗?”   “如果我说实话,殿下会相信吗?”   “会,当然会。”   “从前,在一座很偏僻很偏僻的村子里,一户农家生下一个女孩子,因为生她的那天,满山里忽然开出很灿烂的花,当天又谢了,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妖孽,要把她拿去活埋,她的父亲听信谣言,打算把她交出去,可是她母亲却舍不得——那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于是,她娘亲带着她,半夜里逃进了山里,从此过着野人般不见天日的生活……”   傅延祈怔怔地瞪着眼。   “殿下。”湛雪摇晃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我没有想到。”傅延祈拿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没有想到你竟然,有一段如此悲惨的童年。”   “不过,”他淡淡一勾唇角,“我小的时候,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怎么会呢?”湛雪眼里闪过丝异色,其实,她早已对傅延祈的过往了解得一清二楚,只是,这是个绝佳的时机,消除傅延祈心防的绝佳时机。   “等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嗯。”湛雪点点头,柔顺地偎进他的怀中。   真爱也罢,假爱也罢,两个灵魂孤独的人遇在了一起,便渴望着一生一世的携手,心与心之间,不愿意有任何的间隙,只想你守着我,我守着你,如此而已。   ……   烟雾缭绕。   雾池中央是一块水晶,里面封着个绝美如画的人儿。   沙沙沙……微现亮光的洞口里,跑进一只通体雪白的狼,凑到水晶旁,鸣声凄哀地叫着,不时伸出舌头,去舔那冰块。   它舔一会儿歇一会儿,再舔一会儿,再歇一会儿,又用爪子轻轻地去挠。   可是水晶始终静静地,一动不动。   雪狼垂下头,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呜,转头默默地走开了。   天黑了。   雪狼坐在洞外,呆呆地仰头看着天空,时而站起身来,不安地走动着。   远处,几声狼啸起伏,雪狼竖起双耳,本想离开,却回头朝洞口看了眼,眸中满是眷恋不舍,而四周的狼啸声愈发清晰。   终于,雪狼忍受不住诱惑,一步步离开了石洞。   山林里有很多狼,奔腾,嬉戏,跳跃,可雪狼却始终觉得不安和烦躁,好几只年轻漂亮的母狼凑过来,想要和他亲热,都被雪狼给拱开了。   它默默地退到一棵树后,盘膝蹲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总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自己——沧泓,沧泓。   沧泓?沧泓是谁?谁是沧泓?   为什么那么嗓音如此熟悉,带着无尽的魔力。   雪狼摇摇尾巴,转头朝狭窄的山道上冲去,直奔回岩洞。   可是,水晶里的女子消失了。   雪狼如遭雷击,呆呆地蹲在那里,然后叫了一声,冲向水晶,不停用脑袋撞它,直到头上渗出血来。   “阿狼。”   一声柔软的呼唤,成功阻止了他愚蠢的举动,雪狼蓦地转身,呜了一声,跑到女子身旁,用身子擦着她的小腿,表示亲昵。   “阿狼。”女子蹲下身,轻轻揉着他的额头,“你这个小傻瓜,做什么呢?”   雪狼不停地摇着尾巴,甚至朝她张开双臂。   女子俯身将他抱了起来,亲吻着他的脸颊:“阿狼,你很想我,对不对?”   雪狼眼里满是亮光,不住点头。   “真乖。”女子亲亲他,抱着他走到水晶旁,刚要躺下,雪狼却凶狠地叫起来。   “阿狼?”   他伸出舌头舔她,用牙齿细细地咬她,但都十分地小心翼翼。   “阿狼不想我睡觉?”   雪狼点点头。   “那我就不睡觉,我陪阿狼好不好?”   雪狼顿时可劲儿地摇着尾巴。   第五百八十五章:惊魂   女子坐在悬崖上,旁边蹲着一只狼。   画面很诡异,却也很安宁。   似乎,只有当他们在一起,整个天地才会静谧,静谧得就像一首诗。   “呜呜——”   悬崖下狼啸声此起彼伏。   “嗷呜——”   雪狼站起来,甩甩尾巴,昂着头一声长啸,整个山谷顿时静悄悄。   女子不禁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它的头顶,雪狼顿时乖乖伏下。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会开心,才会觉得满足,才会有一种快乐,悄悄在心底弥漫开来。   一朵朵晶莹的雪花自天空中飘落,女子抱过雪狼,轻轻地抚摸着他光滑的皮毛。   雪狼惬意地闭上眼,神态慵懒。   但这样安祥的时光并不长,他突然再次睁眼,却见女子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嗷嗷——嗷嗷嗷——”雪狼箭一般从女子怀中冲了出去。   “阿狼!”女子旋即起身,却见雪狼已经和一只体型庞大的无极熊开始打斗。   “阿狼!阿狼你回来!”女子提高嗓音叫道。   却说无极熊用爪子把雪狼扫倒在地,并不理会他,而是抬头看着女子。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女子的声音显然半点不客气。   “当然是,娶你。”   “娶我?”女子一声冷笑,“无极熊,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一生不会嫁给任何人。”   “那么他呢?”无极熊双眼微微一眯,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雪狼。   “他……”   “你没有话说了吧?”无极熊向前走了两步,“表面上始终拒绝我,背地里却和他……”   女子转开头,看向远处:“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是我的自由。”   无极熊瞅瞅她,心里忽地一阵痒痒,还别说,他就是爱极她此时的模样,清冷孤傲,绝不会像这山里其他妖精那样,向他献媚讨好。   尤其是这小身段……无极熊咽了口唾沫,正想扑上去,小腿上忽然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却见雪狼尖尖的牙齿上全是鲜血,正拼命地撕扯他的皮毛。   无极熊最爱的,便是自己这一身毛,当下仰天嘶吼,一掌拍下,抓起雪狼揉了揉,扔向高空之中,雪狼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笔直从空中坠落,直坠向山崖。   “阿狼!”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已然跃起,飞向深崖,展臂接住雪狼,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朝着下方坠去。   “雪荧,我警告你,不要太顽固,好好考虑下我的话,你不过只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历经万年修炼,好不容易才成得女体,我想娶你,是看得起你,你不要太不知趣!还有,你也别指望身边那个小玩意儿能保护你,在我眼中,他不过是只玩具!”   崖底一片深寂,良久不闻声息。   寒冷的流水哗哗地淌着。   女子坐在石头上,用丝布蘸了水,细细拭去雪狼身上的血迹,眼里忽然落下泪来。   “呜呜——”雪狼艰难地转动着眼珠。   “对不起……阿狼……”   雪狼动动爪子,他真想拥抱她,不想看她难过,不想看她伤心,是他不够好,不够强大,竟然打不过无极熊……   他要什么时候,才能打过无极熊呢?   “阿狼,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雪狼瞪大双眼看着她。   “我们去一个无极熊找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过我们的生活。”   雪狼点点头。   “阿狼,你睡吧,我带你走。”女子说完,把雪狼绑在胸前,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这是一个漂亮的山谷,鸟语花香,清泉吟吟。   雪荧轻轻地落在草地上,她手指一弹,一座漂亮的小木屋出现在树下,雪荧走过进去,把雪狼放在床榻上,又走出屋子,找来草药,敷在雪狼的伤口上,再盖上丝绸被子。   好幸福啊。   雪狼觉得,自己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过,他再也不觉得痛,更不觉得难过,世界在他眼里,似乎完全变了另一个模样。   “阿狼。”雪荧披着一身阳光走进,手里捧着两枚红红的果子,雪狼一看那果子,顿时兴奋起来。   “阿狼,这是红参果,对你的伤很有好处,快吃了吧。”雪荧把红参果送到他嘴边。   雪狼伸出粉粉的小舌头,卷起两枚果子,咽入腹中,舌尖上的小刺儿刮过雪荧的掌心,微微地痛,雪荧不由缩回手,嘟起嘴——   但是——   是她看花眼了吗?为什么床上的雪狼不见了,变成个——赤身裸体的男子?雪白的头发,漆黑的眼睛,面容俊雅?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直到一双手伸过来,捧起她的下颔,他濡湿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一点点深入,带着泉水般清甜的气息。   女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就在两个人都有些失控时,女子忽然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你的伤还没好呢。”   “没事。”   “还是等伤好了再……啊?”   “嗯。”   女子的视线慢慢低下去,落在他光裸的胸膛上:“看来,我得去给你织件衣衫。”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害羞地笑了。   “你躺着。”雪荧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起身飘了出去。   男子倚在枕上,双眸慢慢变得深冽。   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修得人体,是机缘,也是福报。   可是曾经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并没有因此而消除,而是变得更加清晰——他记得自己生下来是一只花狼,在狼族里,花狼是最低贱的,因此处处受到其他狼的排挤,就连父亲母亲,也不喜欢他,因为他,父亲怀疑母亲的忠诚,而母亲只能出走,剩下他孤零零一个。   从幼时起,他就在森林里流浪,一面躲避着其他凶兽的袭击,一面找些小老鼠来填充肚子,对他而言,那是一段痛苦而残忍的岁月。   有一天,他饿得奄奄一息,再也走不动路,躺在草丛里,呆呆地看着从枝叶间洒下的阳光。   一只荧火虫飞来,把翅膀上的露水抖进他唇中,说也奇怪,那露水仿佛有特殊的魔力,让他整个顿时恢复了气力。   不但如此,荧火虫还把他引到一个很安全的山洞,这才拍着翅膀飞走了。   小狼开始独自生活,只是,时常想起那只萤火虫,她在哪里呢?她好吗?   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悄悄跑出山洞,却在溪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她光着脚丫坐在树枝,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小狼看呆了,怔怔地站在草丛里,直到女子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小心!”   小狼赶紧闪进草丛里,看着一只很大的熊从他面前踩过,走向那个女子。   “雪荧。”   他听见那只熊粗鲁地叫她的名字,眼里闪着光:“你可想好了?”   雪荧转过头来,瞳色清冷。   雪荧不理睬,再次转开脸。   无极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从地上拾起块石头,扔向雪荧。   小狼看见雪荧飞起来,后背上两片亮闪闪的翅膀,有五彩华光。   无极熊绕着树奔路,跳跃,却始终够不着,最后只得跺着脚走了。   等它离开,雪荧方才飞回,仍然轻轻地落在树枝上。   小狼这才从草丛里走出来,站在树下仰望着她,眼里是惊羡,是恋慕,还有很奇怪的感情。   他好想见到她,好想她能飞到自己身边,好想……   雪荧似乎真听到了他的声音,振动翅膀慢慢地落下,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那一瞬间,两颗心里都抽出芽儿来,慢慢长大。   但是雪荧,并不怎么重视它——也许在她看来,他只是一只丑丑的狼,皮毛混杂,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而且很弱,这森林里任何一只动物,都能把他吞吃掉。   雪荧飞走了。   小狼默默地走开。   他还是那么孤独,没有朋友,也没有伴侣。   小狼走到一条小溪边,静静地看着溪水中的自己——确实很丑,其他的狼要么黑,要么红,要么灰,没有一只狼像他。   小狼叫了一声,开始用力拔自己身上的毛,把那些黄的、黑的、灰的都拔掉。   他的脑子里全是雪荧的身影,为什么她那么高贵,为什么她可以有亮闪闪的翅膀?为什么她的眼睛宛若月光?   他不要。   下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他不要如此狼狈,不要还是这个模样。   可是,尽管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还是那只丑丑的狼。   “你们看,你们看——”   几声狼语从身后传来:“那不是丑狼吗?真丑,他在做什么啊?他发疯了吗?”   “嘻嘻,他大概是想变成纯种黑狼吧。”   “就他那个样子,可能吗?血系都是先天遗传的,贱种就是贱种,怎么可能变得高贵呢?”   “是我们狼群里最没出息的呢。”   “走吧,别看了……”   小狼呆呆地站着,从四面吹来的风,呼呼刮过耳际。   “血系都是天生的,怎么可能改变呢?”   天生的,天生的,天生的……这三个字有如惊雷一般,从他的胸膛上碾过——真是天生的吗?   他生下来就是贱命吗?无法变得高贵吗?   小狼痛苦地闭上双眼,往前踏出一步。   “你干什么?”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小狼哆嗦了一下,像做错了事般退回去。   “黑狼灰狼有什么了不起?只有雪狼,才是最高贵的!”   “什么?”小狼转过身去,看见一只锦鸡站在石头上。   “雪狼?什么是雪狼?”   锦鸡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雪狼,是狼族之神,通体雪白,姿态高雅,而且,它们可以修成人。”   “人?!”小狼更加惊讶,脑海里闪过雪荧的影子,它觉得一股奇怪的力量在胸膛里蹿起,跃跃欲试——或者,它也可以变成人?可能吗?这可能吗?   “请问——”他才刚说了两个字,锦鸡就拍着翅膀,十分骄傲地飞走了,剩下小狼呆呆地站在原地。   不过,那一道光,却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他要变成雪狼。   不管用什么样的法子,都要变成雪狼。   他想象着自己变成雪狼之后,站在她面前的模样,她一定会很惊喜吧?   森林里没有谁知道,一只小丑狼有了“雄心壮志”,尽管这“雄心壮志”,在他们看来分外地可笑——仍然没有谁理睬他,可是小狼开始努力地寻找,变成雪狼的方法,后来,他终于从一只病得奄奄一息的黑狼口中得知,想要变成雪狼,就必须去摩云山九泉洞修练,每天喝九泉水,吃百灵果,吸食天地日月的光华,这都不算什么,最痛苦的是,不能再吃肉,一点儿荤腥都不能沾,否则全功尽弃。   “迄今为止,一千多年过去了,还没有一只普通的狼,能修成雪狼,那是……狼,狼神……很多年狼都试过,但是中间抵制不了诱惑——因为那个山谷里,除了有九泉水,还有最鲜美的麋鹿,它们从来不会躲闪,只要狼一扑,就能喝到最新鲜的血,吃到最鲜美的肉,所有的狼都放弃了,它们会选择大吃大喝一顿,然后返回,继续过普通狼的生活,因为修不成雪狼,它们还会大肆嘲讽那些妄想修成雪狼的狼……你……你……”   黑狼没有把话说完,便断了气,小狼怔怔地站立着——麋鹿肉啊?还只是在传闻中听过,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一方面是麋鹿肉,一方面是遥遥无期的“修成雪狼”,选哪个呢?   小狼自己也意志不坚定。   虽然,他很想修成雪狼,出现在她面前,可是,麋鹿肉……他也很想尝一尝啊。   当鱼与熊掌不能两全,该如何选择?   小狼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思索中——   第五百八十六章:狼神   小狼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山洞里。   它蹲在那儿,看着墙壁开始思索——是选择做一只快乐的丑狼,可以随意吃肉,还是经历痛苦修炼,变成一只真正的狼神?令大地惊颤,乾坤变色?   只是,自己能修成狼神吗?   小狼也迟疑了。   迟疑的小狼准备去找雪荧,听听她的意见。   可是,他在林子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雪荧。   任何一段空闲时间,都会发生很多的事,影响某一个生灵的决定,因而决定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   没有找到雪荧,小狼心里疑惑极了,也很失落,他想自己是不是该放弃脑子里那个愚蠢的想法,安静下来,找一只母狼,像其他的狼一样,随便地过日子。   恰好这个时候,有一只小黑狼找上了他,表示自己的爱意。   小狼带着黑狼,准备找地方搭窝,可途中他看到一丛白色的蝴蝶花,就扔下小黑狼跑走了。   小黑狼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狼跑到河边,终于开始放声大叫:“雪荧!雪荧!雪荧!”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心上人的名字,热切而激动。   雪荧飞来了。   她悬在空中,宛如一抹流云,晶莹的翅膀轻轻拍动着。   “怎么了?”   “雪荧……”小狼本来有很多的话,但当他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还能说什么呢?可以说什么呢?   说他很想她?说他有非常多的话想跟她说?   不,当真正看到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变得十分地笨拙,什么都说不出来。   更让他非常难过的是,雪荧根本没有理他,就那样飞走了,仿佛真地只是一抹云。   小狼傻了,他感觉自己心中有个东西,正在慢慢地破碎,破碎,再也无法恢复原样——雪荧,你是我为之努力的全部目标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雪荧之所以急着离开,是因为看到远处有火光,她必须通知所有的动物,让他们离开。   沮丧的小狼找了个很僻静的地方藏起来,看着外面黑糊糊的世界想,自己要不要坚持呢?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雪荧都看不到,那还要不要坚持呢?   他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也许,做一只丑狼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引人注意,可以过太太平平的日子。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阵阵喧哗,小狼跑出去,却见森林里到处是火光,他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撒腿去找雪荧,他要保护她,要告诉她自己很担心她,要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平安……   但他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雪荧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小狼心里乱糟糟的,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动物们四下奔逃,再没人顾得上旁的,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任何人都是弱小的。   小狼终于看到了雪荧,她站在高高的山崖,似乎在跳舞,也似乎在唱歌,上苍似乎听到了她的召唤,缓缓地,一朵朵云彩飘过来,悬在她的头顶,零星的雨飘落下来,熄灭地面上的火焰。   “雪荧!雪荧!”小狼大声地叫着,可雪荧压根儿没有理他,她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大地上的火苗终于熄灭了,而雪荧,也不见了,小狼呆呆地看着山崖,那一刻,他的心中作出一个决定——他要去九泉山,他要成为雪狼,他要拥有强大而神秘的力量,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不管她是否接受他的保护,他相信,只要他努力,不断地努力,她一定会看到的。   就这样,小狼重新树立了自信,迈着欢快的步子朝九泉山而去,一路之上,有很多漂亮的母狼跑来跑去,还有可口美味的兔子,可是小狼始终目不斜视,直奔向目的地。   九泉山。   是一座神秘的山,也是一座美丽的山,山上常年长着各种奇花异草,而那九泉水,却是隐藏在深深的树丛里,很不容易找到。   小狼进山的前十天,什么都没找到,没有泉水,也没有果子,甚至没有那麋鹿肉,到第十天,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睁眼看着天空,眼神绝望。   原来,自己到底是变不成一只雪狼。   真的吗?   难道自己这一生,真地无法变成雪狼吗?   或许自己什么都不是吧。   贱种就是贱种,怎么能够改变呢?   那些讥讽的声音,一句句传进耳里,变成扎心的刺。   夜,慢慢地黑了。   其实,小狼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也许,上天有好生之德,当他醒过来时,几滴清凉的液体落到脸上,小狼立即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甘露。   啊,他终于又一次恢复了力量,慢慢地站起身来。   天空渐渐变得明亮,阳光洒满山谷,眼前的景象和从前完全不同——柔和,斑谰,五彩缤纷,宛若仙境。   这——   小狼惊讶极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这一切和他从前见过的,完全不一样。   而且,一草一木似乎都充盈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让人一呼一吸之间,舒畅极了。   小狼爬上一块山石,蹲在上面,开始按照老黑狼说的那样,吸收天地日月的灵气。   “嗖——”   一只幼嫩的麋鹿忽然从草丛里蹿出来,自草地上跑过。   听到动静,小狼睁开眼,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对于食物的渴望,暂时性压倒了想要继续修炼的愿望,小狼开始磨爪子——哧哧哧,哧哧哧,两眼定定地追随着麋鹿,舌头不停地舔着唇瓣。   就在小狼准备去捉麋鹿时,一声清啸忽然从空中传来,小狼一怔,随即抬头,却见一只五彩斑斓的灵凤自头顶飞过。   他浑身蓦地一激灵。   灵凤?   这世上真有灵凤?   那可是传说中的神鸟。   灵凤的出现,让小狼那已经松懈的意志重新变得坚凝,他开始屏息凝神,修炼自己的元魄——根据老黑狼的说法,只要彻底去除元魄里最后一丝杂念,他浑身的毛色就会变得雪白如云,跑动起来有如惊雷闪电,清啸一声可以震慑百兽。   渐渐地,小狼觉得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小腹中慢慢凝聚,变成一团光华,汩汩的力量在四肢百赅间扩散开来,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和整个天地溶为了一体。   太阳落下去了,整个山谷静谧下来,月亮破开云雾,淡淡月华洒落,使得山谷中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静谧而柔美。   小狼步态轻盈地下了山石,走进树丛里,在一条清净的瀑布前,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杂色的皮毛中,如今已长出一撮撮白的,像雪一样白。   啊,原来老黑狼说的,都是真的,只要自己潜心修炼,就可以变成雪狼,整个狼族里最高贵的雪狼。   小狼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充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悦呢?   似乎,比看到雪荧的那一刻,比雪荧温柔对他的时候,更加完满。   小狼的意志坚定了——无论如何,它都要变成雪狼!就算不为雪荧,只为它自己!   从此以后,小狼开始最艰苦的修炼……   ……   冻结成透明冰块的湖底。   男子静静地躺着。   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身体沉睡着,脑中却格外清晰,前世、今生,一幕幕地闪过,是对,是错?   或许,无对亦无错,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就拿定了主意,不舍不离地守护你,璃歌,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不管你遭遇了什么,我始终是爱你的。   男子的指尖开始慢慢蠕动,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水块也渐渐融化。   他坐起身来,惊讶地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十分奇怪的地方——四周是凝滞不动的水,然而,他却丝毫不觉得呼吸困难。   这是哪里?   自己明明,是沉入了荒唐镇的湖底,然后失去知觉,然后看到一只很丑很丑的狼——世间怎么会有那样丑的狼呢?可是为什么自己,看到它的时候,却是真实地心痛?很心痛?   男子静静地坐着,似要将很多很多的事串连起来,想明白。   森林、小狼、动物、荧火虫、老黑狼、九泉水、无极熊、雪狼……是什么?   冥冥之中,上苍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吗?   但男子很快终止了这些纷乱的思绪,大脑重新变得清晰——璃歌。   仿佛,那个女人是他命中魔魅,只要他一醒来,一恢复知觉,就会想起她。   想起她就会心痛。   想起她就会呼吸困难两眼发昏头重脚轻……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他也想控制自己,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于是,男子站起来,四面寻找。   ……   南宫篁静静地站立在竹屋前,隔着窗户看着那个容颜安静的女子。   曾经,他垂涎于她的美色,后来,他惊讶于她的胆魄与智慧,再后来,这个女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无不让他心惊肉跳,仿佛每次见到她,都会被她震撼。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随湖心岛一起“粉身碎骨”的瞬间,他的心忽然剧烈颤动,然后箭一般射了出去,把她给“捞”了出来,带到这里。   但奇怪的是,夜璃歌似乎失去了心魄,双眸紧阖,面容雪白。   南宫篁不由转头看了眼天空,自己“嗤”地笑了声——话说自己这是在干嘛呢?费力不讨好不是?精心策划一切的目的,就在于除掉夜璃歌和傅沧泓,为什么却心软了?怎么会心软呢?   连南宫篁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动机,只是觉得诡异,十分地诡异。   抑或许,是出于对夜璃歌难言的钦慕?   罢了。   抬头看了看天边愈来愈密集的乌云,再转头看了看木屋的位置,南宫篁心中已有决断——夜璃歌,一切,就看天意吧,如果天意让你活下来,你便活下来,如果老天要收你,也算不得,是我南宫篁的罪过……   第五百八十七章:希望   噼啪——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天地之间顿时一片混沌。   雨势,越来越猛了。   小木屋渐渐变得模糊。   那小小的一隅,仿佛与世世隔绝。   没有知道,呆在里面的,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她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像,亦仿佛,对于世间的一切,再没有半点感知。   一道人影,在天地之间匆匆地奔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只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向前,向前,再次向前……   他站在山脚下,抬头望去,隐约瞧见葱茏树影间,有一座小小的屋子。   啊。   男子的心顿时欢跃起来,他跑得更快了,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他——沧泓,沧泓……如此急切,带着深深的渴盼。   傅沧泓发足狂奔。   然而,一切还是没有来得及,画面瞬间变换——他眼睁睁地看见整个山峰瞬间坍塌,吞没了整个小木屋。   “璃歌——”傅沧泓发出声惨叫,猛然跪倒在泥浆中——还是来不及吗?一切都来不及吗?   哪怕是给他一丝希望也好啊。   忽然,他的双眼亮了起来,猛然冲过去,从奔腾的泥浆中扯住一角雪白的衣衫,把夜璃歌给拉了出来。   “璃歌。”他把她抱进怀中,拼命拍打着她的脸庞,不住地呼喊着,“璃歌,璃歌,你睁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我啊……”   夜璃歌始终毫无动静。   傅沧泓就那样抱着她,坐在奔腾呼啸的泥河之中,悲痛欲绝。   褐红色的,汹涌翻滚的泥浆,夹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却没有伤及他们分毫。   不是帝王。   不是皇后。   也和整个世界没有关系,纯粹是一对痴男怨女之间,最零距离的灵魂接触。   终于,傅沧泓哭累了,仰头呆呆地看着天空——是天意吗?一切都是天意吗?是老天觉得,他爱她的心不够赤诚,所以要将她,从他的生命里夺走吗?   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璃歌,我该怎么办呢?   他颤抖着抬起手来,轻轻拭去她面的泥浆——她还是那么美,和当年第一次在炎京城头相见时一样,美得惊魂摄魄。   傅沧泓俯下头去,慢慢亲吻着她的嘴唇——不再醒来了吗?是这个世界让你难受吗?   可是,这个世界还有我啊。   璃歌,这儿还有我。   如果你不在了,这个世界该多么荒凉,多么孤寂……你总是这样的自私,这样的任性,想理我就理我,不理我的时候就一个人藏起来,不给我一点点消息。   璃歌……   男子终于精疲力竭,伏在女子身上,昏睡过去。   “师傅。”   “嗯。”   “那山石之上,似有一对男女。”   迢迢山道上,远远行来两人,僮儿背着竹篓,老翁大袖飘飘,逸有神仙之态。   师徒非常从容地走到山石前,立定。   “师傅,”僮儿眸底闪过丝深光,“这两人,好面熟啊。”   “是啊,一世痴缠。”老翁言罢,伸指在傅沧泓额上戳了一记,“不肯醒吗?还是不肯醒吗?”   傅沧泓睁开眼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久久没有回过神。   “如今,十数载光阴已然过去,傅沧泓,你左手江山,右手美人,该得到的,都已得到,为何仍不肯罢手?”   “江山?美人?”傅沧泓摇头。   “怎么?你还不知足吗?”   “非是沧泓不知,其实沧泓这一生,最想要的,便是和自己心爱的人,白头到老,难道我这个愿望,却很难实现吗?”   “缘分缘分,世间之人,相遇、相逢、相离、相别,都各有定数,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强求无益。”   “您的意思是——我与璃歌的缘分,只有十数载吗?”   “得夜璃歌者,既得天下,你可还记得这句话?”   “记得。”傅沧泓点头,“当然记得。”   “反言,失天下,既失夜璃歌。”   “啊?”傅沧泓大惊,“这天下,我何曾失去?”   “不是你是否失去天下,而是——”老者抬手,指了指天空,“人世间每个人的命数,看似无定,其实有定,与个人的努力,干系并不十分地大。当年,你执意追求夜璃歌,故此造下无边杀孽,无形中破坏了你们的姻缘,也消减了夜璃歌的寿命。”   “不会的,不会的,”傅沧泓站起身来,用力摇头,忽然一把抓住那老者的衣袖,“求您,这件事是我的错,与璃歌无关,纵然要消减,就消减我的寿命吧,我愿意折寿十年,不,二十年,只为与她好好相爱……”   老者捋须叹息:“傅沧泓,你这又是何必?花开花谢,缘聚缘散,人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贫贱富贵,也只是一场梦而已……到头来,终究是空啊,你何必执著呢?”   “我……”   “其实,你现在完全可以将她放下,杳然而去,想这茫茫天地间,何愁,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又何必,一定要耽于儿女情思呢?”   傅沧泓似有所悟,然又未能悟——那些花前月下,柔情蜜语,耳鬓厮磨,难道都是假的吗?   都是假的吗?   老者摇头,知道他一生耽于此事,只怕永不能开悟。   “老朽言尽于此,望你好自斟酌之。”   老者说完,飘然而去,独留下傅沧泓,怔怔地站在那里。   日色慢慢往西边沉去,四野空旷,悠风荡漾,呜呜的风声刮过耳际。   他再次坐下身,抱起女子,搂在臂中,深深凝视着她的面容——你真不再醒来了吗?纵然我们那样炽烈的感情,也唤不醒你的心吗?   不会。   他拿起她的手,圈在掌中,紧紧握住,然后俯身将她抱起,朝山道下方而去。   ……   “父皇?”   看到一脸沧桑的傅沧泓,傅延祈瞬间怔住。   傅沧泓看了他一眼,抱着夜璃歌走进龙赫殿,将她轻柔地放到榻上,傅延祈默默地跟进来,十分安静地看着,看着他为她褪去衣衫,细细地盖好被子。   “母后这是——?”   傅沧泓摆摆手,嗓音嘶哑:“从今天起,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进殿打扰。”   “是。”傅延祈应了声,目光在夜璃歌脸上转了几转,方才退出去。   殿门阖拢,再次见着阳光的傅延祈,觉得自己有些头晕,遂立在檐下,一动不动。   “殿下。”   女子身影婀娜地走过来,嗓音轻柔。   傅延祈有些迷幻,抬头很恍惚地看了她一眼。   “殿下这是?”   “湛雪……”傅延祈拿起她的手,嗓音呢喃,“我母后回来了。”   “哦。”湛雪点点头,面容还是那般安静。   “湛雪,”傅延祈转头,定定地看着她,“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殿下为何这般说?”   “我也说不上来。”傅延祈摇摇头,他心里的感受,的确难以用言语形容——在你皇和母后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心,移到湛雪的身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再次看到夜璃歌,昔日种种却浮上心头,原来他还是控制不住,原来她在他心里,始终是无法取代的。   “殿下?”湛雪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心理活动,往他怀里凑了凑。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热情忽然间淡去,傅延祈只希望,只希望……只希望,他说不出自己希望什么。   那是一种奇怪的力量,难以言说的力量。   “你先回去吧。”   “是,殿下。”湛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转头离开。   傅延祈走到琼花树下,抬头看着那清湛的天空——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跳得如此厉害?为什么还有那么浓沉的喜悦?   她的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吸引着他靠近,一探其里,是其他女子无法完全代替的。   只是——   傅延祈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方才回到龙赫殿前,屏息而立——她在里面,她在做什么呢?她会好起来吗?父皇那么爱她,一定不会让她有事。   ……   宫殿里静静地。   傅沧泓守在床边,深深地凝视着她。   璃歌,你快醒来吧,我们到家了,这儿有你最爱的琼花,有我们往昔最美的回忆……也许世间人都说我痴缠,可谁又知道,我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一切?   我不会允许你离开。   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允许。   他静静地守在那儿,无论谁来敲门,都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傻了。   宫里的人都说,皇帝傻了。   他真傻了吧。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   他只是全身心地盼望着她能醒来,哪怕是对他笑一笑,多说一句话,一个字都好。   可是夜璃歌,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说话?   “你说话啊。”傅沧泓忽然伸手,抓着她的肩膀不住地摇晃,“璃歌,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   女子一动不动,面色冰冷如雪。   傅沧泓终于忍不住了,连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拔出短匕,深深一剑,插入了夜璃歌的胸膛!   鲜红的血渍在夜璃歌的胸前大片浸染开来,傅沧泓手中的短匕“当”一声落地——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床上的女子发出一声低吟,睁开眼来,先看看傅沧泓,再看看自己胸前的匕首。   “我……”傅沧泓慌乱地摇手,“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女子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把匕首拔了下来,轻轻搁到床边的桌上,然后疲惫地阖上双眼。   “璃歌……”傅沧泓凑上前,嘴唇不停地哆嗦。   “我只是想安静地睡会儿。”女子柔软的睫毛轻轻颤抖著,“沧泓,你也出去休息吧。”   “我,我在这儿陪你。”   夜璃歌看了他一眼,再没有言语。   ……   这一夜,很长很长,长得几乎没有尽头。   就在傅沧泓以为,夜璃歌再也不会理睬他时,床上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眼,傅沧泓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坐直了身体。   “沧泓。”夜璃歌虚弱地叫了一声。   傅沧泓立即起身坐到床边:“你要什么?”   “你——”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探手摸摸他的脸颊,“你瘦了……”   单单这样一句话,便让傅沧泓眼里落下泪来,璃歌,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   “傻瓜。”夜璃歌的唇角微微朝上挑起,“为什么不放弃呢?如果你放弃,不是要轻松很多,快乐很多吗?”   傅沧泓不说话,只是摇头,其实,他心里有很多话,很多的话,到了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这样定定地看着她。   她是他的宝贝,是他的一切,是他整个世界的中心和重心。   看着这个傻男人,夜璃歌忽然笑了。   有一种奇怪的幸福,在心头点点漾开。   原来,这就是她留在这尘世间,唯一的牵念吧,她是如此希望,他能幸福,他能快乐,他能活得更加真诚,更加接近于自己的本性。   “璃歌!”傅沧泓忽然扑上前来,紧紧地抱着她,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进她的脖颈里。   夜璃歌也抱着他——不管他们俩之间,有过怎样的折腾,可是因为爱,他们到底彼此原谅了彼此,彼此接纳了彼此,彼此深爱着彼此。   哪怕一瞬间就好。   哪怕一瞬间,知道你爱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那就比什么都强啊。   璃歌,你知不知道,我宁可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   看着这个疯狂的男人,夜璃歌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第五百八十八章:固执   “你居然,放过了那两个人。”   “不是我放过他们,而是老天有意成全。”一身黑衣的男子,唇角淡淡挑起一丝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痴情的男人,居然,面对死亡亦毫无惧色,我就算杀了他,只怕他的怨魂也会日夜徘徊,让人不得安宁。”   “什么?”对面的白衣男子微微一惊,“傅沧泓居然如此厉害,连冷凉无心的南宫篁都能改变。”   南宫篁没有说话,只是极目看向远方——或许,这个世界真地很荒凉,然而却有那么一些人,偏能逆转世俗的一切定律,创造属于他们的奇迹。   曾经,他也以为,傅沧泓和夜璃歌的感情,逃不过命运的羁绊,最终会在尘世的刀光剑影中,失却他们当初的完美,然而,那个男人却用他自己的坚执,证明了他永不放弃的固执。   如此的固执。   固执得令人心碎。   纵然前方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悬崖深谷峭壁寒渊,他却始终朝着自己心爱女子的方向,前进,前进,从来没有丝毫的迟疑。   这样的男人,自然是苍天之主。   “我们认输吧。”   “哈哈哈哈。”白衣男子仰天长笑,站起身来,“南宫篁,我很高兴能听到你这句话,也很高兴,你——”   他的眼里闪过丝微痛。   认输,弃子,从此离开这局棋,那女子跟他,也再无干系。   夜璃歌,夜璃歌,或许今生今世,你真地只是我唐涔枫心中的一个梦,一个永远无法圆的梦。   而我对你的痴情,你的眷恋,从此以后只能寄予幽风。   那个男人爱你太深,倾世无比,他会是你一生一世的福星。   ……   “沧泓。”   “嗯。”   “我们去山上住一小段日子,好不好?”   “去山上?哪座山?”   “随便哪座山都好,我只想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   “真的?”傅沧泓顿时开心极了——这大概是他平生,最乐意听到的一句话。   “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当然不,那好,我马上让人去准备。”   “不用。”夜璃歌摁住他的胳膊,“我们哪,只要一匹马,你带着我,悄悄离开皇宫,好不好?”   “好,好。”傅沧泓连连点头,捏捏她挺俏的鼻梁,“就按你说的办。”   “沧泓。”夜璃歌偎在他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傅沧泓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更加用力地拥紧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宠她才好。   “我们先睡觉吧。”   两人并肩而卧,面面相对,夕阳淡淡的光芒从窗外透进,洒在他们的身上,一切是那样完美,那样和谐,再没有了任何遗憾。   我只愿和你天长地久,从此以后比翼而飞,再没有任何隔阂。   ……   青山掩映,碧草吟吟。   山腰上,一座简陋的小木屋。   女子一身简单的布衣,坐在屋中纺织,男子拿着锄头,在外面种地,任谁都想不到,他们会是曾经那对叱咤天下的龙帝凤后。   偶尔,女子停下针线的瞬间,会极眸看向远处白云缭绕的山谷——其实,皇帝也好,皇后也罢,退却那无限荣光,其实得到的,也只是一种寻常和淡然。   当你看尽人世间的沧桑与风云,当你洗却所有的浮华,也许最最想得到的,只是内心的恬淡和宁静。   没有人喜欢争斗,也没有人会特别地恨谁,或者特别地爱谁,也许人人都想按照自己所想,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曾经,夜璃歌想拥有整个天下,曾经夜璃歌想保住整个璃国,而当一切风流云散,夜璃歌想要的,只是这一隅宁静。   我只想守着你,你也只想守着我,而整个世界,浮华如何?起落如何?炎凉如何?我始终会守在你的身边,静静握着你的手,看那高天浮云,山川锦绣……   ……   月光洒下来。   女子赤裸双足,在草丛里轻轻地走着,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几步开外,傅沧泓提了个灯笼,默默地跟着她,他爱极她此时的模样,清纯得就像荷叶上的一颗露珠。   似乎。   不管多长多长一段岁月过去,她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吸引他朝她靠近。   他想抱住她,想亲吻她,想爱她,似乎没有她,他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   如今,整个世界跟他都没有关系,他想要的,只是她。   忽然间,夜璃歌在一棵野树下停了下来,弯腰拔起一棵草,放到唇边闻了闻,细细理掉草根上的土,揣进腰间的布囊里。   她这是要做什么?   傅沧泓始终跟着她,看她重复相同的动作,把草整理好,放进布囊。   直到布囊变得鼓起来,夜璃歌方才往回走。   “苍泓。”   “嗯。”   “从明天开始,我想下山行医。”   “行医?”   “对。”   “这个——为什么要行医呢?”   “或许不是行医,只是随便逛逛,如果看到有需要救治的人,我就救治,没有就算了。”   “这样啊。”傅沧泓点头,“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嗯,那你早些睡吧。”   等傅沧泓睡下,夜璃歌把药草清洗出来,一一剁碎,制成药膏,盛在瓷瓶里。   傅沧泓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倒不是反对夜璃歌下山替人治病,只是她的美貌……   清晨,傅沧泓醒来时,夜璃歌已然离开了,桌上有一张小笺,廖廖数字:沧泓,我下山了,你好好在家里,种菜,吃饭,我会很快回来。   拿着纸条,傅沧泓整个傻住。   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一颗心总是挂在她的身上,明明知道她不是小孩子,明明知道这世间已经没什么事,可以难得倒她,可他就是想呆在她身边,时时刻刻地不分离。   为什么会这样呢?   都已经夫妻多年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一旦看不到她,心里还是会难受,还是会猜测,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淋着雨,会不会被风吹到,会不会……   傅沧泓终于没能忍住,草草扒了口饭,拿上斗笠就离开了屋子。   喧哗的集市上,夜璃歌慢慢地走着,无数男女从她身边走过,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饰普通的女子。   她好安静,呆在那里就像一朵云,十分地不起眼。   “滚!滚开!”一声粗暴的喊声忽然传来,街上众人纷纷转头,但见一个男人,正飞脚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给踢开,小男孩儿滚了几滚,直到墙角边。   路人纷纷转开头去,不予理睬。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夜璃歌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男孩子身边,把他扶起来,拿过水囊,拧开塞子,往他口中灌了一些水。   “谢谢。”男孩子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她。   “他为什么打你?”   “他说我脏,还说我穷。”   “你恨他吗?”   男孩子摇头。   “为什么?”   “人们都说,他家里很有钱,我,我惹不起他……”   “你也这么觉得?”   男孩子定定地看着她——他觉得,这个人跟他从前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力量。   “你想过要变强吗?”   “啊?”   “想过要变得很强大,让任何人,都不敢再欺负你吗?”   “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夜璃歌眼里浮起丝丝笑漪,“只要努力,你一定可以。”   “嗯。”男孩子重重点头,“谢谢你,我记住了。”   夜璃歌这才站起身来,转头朝旁边走去。   “善者难善了,恶人无恶报,天道天道,天乎?道乎?”一个苍凉的嗓音忽然传来。   “先生。”夜璃歌走过去,先向他做了一个揖,“请问先生从何处而来?”   老者看了她一眼,忽然点头:“善哉,善哉。”   “先生为何言善?”   “为善而不图回报,是乃人间至善,夫人您命中带煞,论理当绝,然昔年所积福报,厚泽天下,是以天续其命,夫人,您可是大富大贵之命啊。”   “谢先生吉言。”夜璃歌深深颔首,“可先生为何却言,善人难善了,恶人无恶报呢?”   老者捋须而笑:“夫人多年行走江湖,见惯种种世态,以夫人所见,这世界如何?”   “人善,虽被人欺,但天却从不欺之;人恶,虽为人怕,但天却从不畏惧,是以,人道之上,还有天道,人行恶事,天必罚之,人行善道,天必佑之。”   “善哉,善哉!”老者大笑,“倘若滚滚红尘中,如夫人这般智慧者多,也许世界便会太平,清明。”   “善哉,善哉。”夜璃歌也合掌于胸,伏首而拜,“在下虽不才,但一生愿奉善道,以善道始,以善道终。”   老者颔首,步态优雅地离去。   “善道?”当夜璃歌抬起头来时,旁边忽有人言道,“何为善道?”   “守其分,从其时,爱人,敬业,持家,是为善道。”夜璃歌脸上浮起温煦的笑容,她忽然间悟得了——医病只是末,医心却是本,倘若人心坏掉了,空有好皮囊,又有何益?   “夫人,喝口水吧。”旁边一个老妇人,托着碗水凑过来,夜璃歌接过,毫不犹豫地一口饮下,泉水清甜而甘冽,让人的身心顿时松快。   “谢谢您。”夜璃歌将碗重新还给老妇人。   人群慢慢地散开,或许今日之事,对他们的心理,都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一念之善,原来可以改变这么多。   改变这么多的人,改变这么多的事,原来,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璃歌!璃歌!”男人的唤声,忽然从长街那头传来。   夜璃歌转过头,微微勾起唇角。   “璃歌!”男人跑到她跟前,微微地喘着气,额上略见微汗。   “你做什么跑来了?”夜璃歌抬手拭去他额上汗渍。   “我……”傅沧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不出话来。   “我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   她虽然如此说,但傅沧泓心中却依旧乱七八糟。   “还是让我陪着你吧,我陪着你,比较安心。”   夜璃歌耸了耸肩膀:“难道你觉得,这世上有大野狼,还会吃了我不成?”   “我……”傅沧泓搔了搔后脑勺,憨憨地笑。   “这是你相公吧?”旁边有路人言道。   “对。”夜璃歌拉着傅沧泓的手,朝边上人点点头——“这是我家相公。”   “这位公子,你真是好福气,有如此通情达理的夫人。”   傅沧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夜璃歌的好,他自然心中明白,正因为如此,他爱她是以更深。   “璃歌,我们回去吧。”傅沧泓一把拉起她的手。   “我,我想去店里买几匹布。”   “好。”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拉起她的手,朝前走去。   第五百八十九章:大结局   “我很奇怪。”夜璃歌偏头看着自己的男人,“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傻头傻脑的模样?”   “哦?是吗?”傅沧泓搔搔自己的脑袋,“傻就傻吧,只要你不介意就好。”   夜璃歌摇摇头:“去休息吧,我把手上这些事做完。”   “我陪着你吧。”   “去睡吧,有你在我身边,我怕自己分神。”   “那……好吧,你也早点睡,别太累了。”   “嗯,会的。”   等傅沧泓一走,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眼下这局棋,已到尾声,是可以全盘结束的时候了,将整个天下交给傅延祈,然后他们——   就这样吧。   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不带走任何一丝云彩,其实,这世间恩恩怨怨,滚滚红尘,她早已了然于心,并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千山之外,烟云浩渺,灵兮归处,早得脱得尘虑,复位本原。   放下手中的针线,夜璃歌起身走出屋外。   月光像水银般洒落下来,四下里纤毫毕现,夜空里浮着花儿淡淡的馨香,然而夜璃歌脑海中浮闪着的,却是白天里在集市上看到的一幕幕——   不能避免吗?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吗?   这个红尘俗世,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利益之争,为了利益,人们可以争相出卖所有的一切——亲情,友情,仁爱,纵然她曾贵为一国之后,能够修改的,还是那样地少。   “你在想什么呢?”傅沧泓从后方走上前来。   “你怎么又起来了?”   “你不在身边,我实在……不习惯。”   “不习惯?”夜璃歌转头看他,眼里忽然闪过丝异色,“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怎么样?”   “啊?”傅沧泓张大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纵然是一世情缘,也终究有离散的一天。”   “璃歌!”听她这么说,傅沧泓胸口忽然一阵剧痛。   是千年的沧桑,亘古的寂寞,是一种浮华散尽之后的了然。   是的。   不管爱得如何轰轰烈烈,到最后,也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无踪。   男欢女爱,只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你,你以后能不能,别说这样的话?”   夜璃歌沉默。   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欺骗人的人——其实世间,很多事实明摆在那里,只是人不愿意相信,却活在自我欺骗之中,而那些不肯自我欺骗的人,往往却被视为异类。   世间男女,是为了相爱才在一起,如果彼此厌倦,还不如分手,各自离去。   “璃歌。”傅沧泓把她抱进怀中,“你,你想得太多了,至少,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我相信你。”   ……   碧草青青的湖畔,夜璃歌安静地躺着,傅沧泓忙上忙下,找来一大堆树枝树叶,开始准备生火。   空气真新鲜。   夜璃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浑身舒爽。   很快,傅沧泓就找来一堆野果,放到她身边,就在他准备再次去找野果时,夜璃歌伸手拉住了他:“先歇歇吧。”   傅沧泓抬头朝天空中看了一眼:“我,我怕呆会儿下雨。”   “下雨有什么关系?一顿不吃,又不会饿着我们。”   “我,我不是怕你……”   “我没事。”夜璃歌摇头,“你就坐着吧。”   傅沧泓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你似乎,很不喜欢这样?”   “不是。”傅沧泓摇头,“只要跟你在一起,怎么都好。”   “是吗?”夜璃歌从旁边拔了根野草,衔在嘴里,“就算我要你去跳湖,你也跟着?”   “当然。”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   夜璃歌眯缝起双眼,在脑子里认真思索了片刻——确实没有。   “傅沧泓。”   “嗯?”   “人家都说你傻你知道不?”   “我傻吗?”   夜璃歌摇头,朝前方走去。   他们之间经历的事,已经太多太多,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不需要再证明了。   或许,遇到他真是上苍赐予的福祉,而她夜璃歌……   真是爱上了。   因为爱上了,所以逃不掉了。   青山隐隐,绿水淙淙,让所有的爱恨,都随风散去吧,她如今要的,也是他陪在她的身边,双宿双栖。   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   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吗?   都过去了。   所有的风波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   沧海桑田,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也许转瞬之间,就是沧海,转瞬之间,又是桑田,但不管是沧海还是桑田,重要的,是我们的心,永远永远,都不会变。   我爱你的心,如同这绵延千里的山脉,永恒地静伏在苍穹之下。   ……   宏都。   市井依然繁华。   茶楼之中,说书的先生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却说那一日,炎京城头,炎京凤凰自花车中跃出,倾世容光,震惊了所有的人。昔年龙始帝还只是一个不被世人所重视的王爷,奉废帝之命出使璃国,站在倚凰楼上,眸光淡淡,恰恰捕捉到那女子倾世的容颜,龙心大悦……可炎京凤凰是什么身份?她是璃国司空夜天诤的女儿,是天下第一美人,生性聪慧,博学多才,通诗文晓地理,绝色惊人,天下诸男子皆慕之。龙始帝为逐爱妻,千里奔走,始终不离不弃,终于左手江山,右手美人……今日大伙儿,且听我将这段帝后传奇细细叙来……”   雅阁之中,白衣公子静静地坐在茶桌旁,耳听得那一句句抑扬顿挫,一阵阵鼓点敲响。   夜璃歌,夜璃歌,如今你身在何处?是隐遁于江湖,还是携着他驻于某处山水之间?   炎京城的一战,璃国灭亡,夜府,虞国……如今都已风云散尽,你肯为他收了惊天艳华,只做个普通的妇人?   只是可惜,你的倾世风姿,将令多少人深慕之?   端起茶盏,再浅浅地啜了口,却苦得发涩,苦得难受,苦得一颗心里尽是怅惘。   抬眸望出去,街道上物华依然,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众生依然会默默地行着其道。   直到外面的夕阳一点点沉下来,白衣公子方才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徐步走出。   “公子,您走好呐。”店伙计迎上前来,热情地招呼道。   白衣公子就那样飘飘地走出去了。   出茶楼后,他上了一辆马车,一声长吁,策马前行,马儿撒开蹄子,得得地穿过一条条小巷,漫无目的地地奔向前方——山川、河流、树木、房屋,很多的光影从车窗外闪过。   唐涔枫放纵着自己。   尽自己最大的兴致——他是这一场惊艳情事的旁观看客,曾经,他想出场扮演男主角,可是命运始终没有允许。   那个女子,就像高空中的一抹流云,林间的一缕微风,刹那间就没了踪迹,让人追寻不着。   也许数千后,所有的公子红妆都会被荒草埋没,而他们的情深似海,也只在史书中绘成淡淡的几笔。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爱了,恨了,坚持了,追逐了,此生,余愿已了。   ……   我只是想在那山花烂漫的深处,大喊一声“我爱你”。   让苍天听得见,让大地听得见,让我的灵魂飞上高空,始终追随着你的所在——   你所在的地方,对我而言,就是天堂。   我爱你。   我爱你。   夜璃歌,不管你是天下第一美人,还是红颜祸水,不管是要我倾家还是倾国,我仍然爱你。   至死不渝。   期待着你回头的那一瞬间,山花红艳艳,忽然开满我的眼帘。   期待着你微笑着给予我相同的情感完满。   期待着我们的感情可以逾越红尘的沧桑,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丰满。   我怀着那样深切的期待,希望我写的每一个故事,都能完满。   我亦怀着那样深切的期待,希望能得到每一位旁观者的认同。   我怀着对这个世界最深切的爱,希望我的人生与众不同。   我一直奔走在这尘世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风景,不离,亦不弃。   那一瞬间,原来花开已满,只要诚心渴求,一定会得到你的所爱。   心诚,则天动地灵。   番外:   傅沧泓。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得到她的爱吗?   倚在树下的男子,抬头看看枝上啾啾鸣叫的鸟——因为,我是她最爱的男人,不是吗?   世间男子千千万,她为什么会爱上你?   自然是——傅沧泓眼里也闪过丝惑色,是啊,世间男子千千万,他的夜璃歌,如此骄傲的夜璃歌,为什么会单单爱上他呢?   “是因为你的至诚,还记得当年,司空府中发生的一幕幕吗?当时你说,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我心诚。”   “是。”傅沧泓点头,唇边浮起丝丝笑漪——纵然全天下所有男子加起来,也不如他心诚。   “你是一个真诚的男人,也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我知道。”傅沧泓再次点头,“我会一生一世爱她,好好地呵护她,爱她如珠似宝,绝不敢有丝毫背叛。”   风吹过,云,散开了,太阳钻出来,清朗的光芒洒下,给这男子身周裹上层暖色。   他爱。   对这个世界,他有着深沉而热烈的爱,尤其是那个女子,是他这一生的最爱。   他爱她出尘傲世的灵魂。   爱她倾国倾城的风姿。   爱她所有的一切。   然而,最爱最爱的,却是她那一颗心。   包容天地宇宙,体察万物生灵。   在山野间盘亘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往回走,离山巅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已然看见那个女子,立在草庐前,抬头望着天空,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荡她的衣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什么时候,都那样地美,没有一丝尘俗可以浸染她。   她飞上九天,便是凤凰。   她收敛羽翼,就连万物,都会哭泣。   我最心爱的人。   傅沧泓捂着胸口,微微地笑了。   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不管你遇到了什么,我爱你,我始终如一地爱你,我万年不渝地爱你。   “沧泓!”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女子低下头,惊喜地叫了一声,美丽的面容上浮出丝丝笑颜。   她飞了起来,长长的纱绫在身后漾起。   那一刻天地静寂,对于他们,便是一生一世的完美。   他们紧紧地抱住彼此。   “再也不会分离了吗?”   “是的,再也不会分离。”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是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傅沧泓捧着女子的脸庞,点点深吻——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他们,倘若有,他会一一地扫荡干净,见神杀神,遇佛灭佛。   夜璃歌怔了怔——曾经以为,这个男人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而,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锐光,却依然说明了他的本性——倘若此时旁边扑出一只老虎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傻瓜。”夜璃歌不禁笑了,深深将他拥入怀抱,“我不会再离开了你了,不会再任性,不会再闹脾气,不会不理你,不会对你视而不见,不会……”   “那我傅沧泓,真是天下间最幸福的男人。”   “我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一个深深的吻,落在傅沧泓的额头。   ……   苍山,大地,风云暗卷。   夜璃歌屹立在山崖上,眺望着下方翻卷的云海,遥遥想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际。   她可以无爱。   纵然无爱,天下间也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也以为自己可以无爱,这一生只为履行天命而来,然则那一日,炎京城头,就那么一错眼的功夫,却让他认定如此之深,不舍不离,持之膛逐之。   再没有见过如此痴情的男人。   刀山火海一往无惧,纵然带着沉重的镣铐,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前进,前进。   “歌儿,你是这天底下,唯一能制衡他的武器。”   天命之女。   天命之女。   如今回头再瞧,夜璃歌,你可瞧得清楚命,看得清楚运?知道命运在哪一瞬间,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是她自花车间跃出,勾动他的心弦?   是他黑邃深眸中,那一瞬的电光火闪?   是他怦然心动之后,劈荆斩棘所向无敌?   他攻城掠地,她步步后退。   曾经以为,他会放弃。   可是啊可是,纵然面前九幽深堑,尸山血海,他那一双夺魂摄魄的眼,却始终只看着她所在的前方,一直前进,前进。   终于让她胆颤心惊。   是。   她也曾经想过,断情绝爱,只为承担家国之命而生,男欢女爱,对于她不过是小节耳。   若得吾爱,可相携一生,若非吾爱,可逍遥于天地世间,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只是,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他呢?为什么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始终像一根钉子似地扎在那儿,撵也撵不走呢?   这就是男欢女爱吗?   拥有如此强大的魔力?   这就是所谓心与心之间的交集吗?可以穿透整个世界直达心底?   她曾经,是那样地不相信感情,以为世间俗众男子,所追逐的,无非是名利财色,看得多了,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行走江湖数十年,见惯人心险恶,谙识人情事态,她不相信世人会有最纯净的感情,凡夫俗子,床第之欢,只求一夕欢好,哪里懂得,两心相悦的真谤?   可是傅沧泓,你怎么会选择了我呢?   为什么呢?   “璃歌——”   山谷之中,忽然传来傅沧泓气壮山河的喊声:   “夜璃歌,我爱你!我傅沧泓爱你,至死不渝!苍天在上,明日为证!”   夜璃歌屏住了呼吸。   不用苍天在上,也不用明日为证,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间男女之爱,绵衍不息,是以生命延绵不绝,万物有灵,集天地之精华,辉映日月。   夜璃歌阖上了双眼——恨过,怨过,痛过,到如今,已然全部平息,我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傅沧泓。   感谢你给予我如此洪大的感情,感谢你,带给我关于生命全新的体验。   我,一定会珍惜。   俯下身去,夜璃歌撷了一朵野花,运力一弹,那野花朝傅沧泓飞去,傅沧泓腾身接住,望着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无比欢快地笑了。   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你,我最爱的人。   无论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我会始终守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   不要问我为你付出多少   我愿意跟着你直到天涯海角   不要问我为什么痴心如许   也许相见那一刻起   就是永恒   我爱你   一心一意   如果你听到我的心跳   请对我笑一笑   如果你觉得我足够好   请温柔地投进我的怀抱   我会爱你如珠如宝   今生定不辜负你的妖娆   上苍生我便是为了将你遇见   从此以后风雨同道   ……   是的。   从此以后风雨同道。   苦难也好,绝望也好,挣扎也好,我会爱你,很爱很爱你,纵然站在死神面前,也无法阻止我对你的思念。   倘若这世间真有什么力量,可以穿透生死,那就是爱吧。   是你,是我,是世间无数人尽一生心力,也要去维护的。   是爱。   世界,因爱而存在。   就算全世界反对,我也不会遗弃你。   就算全世界赞誉,我对你的心,也依然和从前一样。   ……   苍茫云山之巅,清清瑶池之畔。   传说,这是龙始帝与凤元后,最后归隐之处。   地形龙潜凤伏,乍然看去只是格外幽静,只有极具慧眼者,方能瞧出个中乾坤。   随着时间的流淌,他们的故事,会渐渐被世人遗忘。   车马喧喧,红妆妖娆,世间纷纭,你来我往,不过是些名利中事,已然再无人,悟得破那天地之间的玄机。   而世间男女,名为相亲相爱,然则枕畔生隙,或贪他人色貌者,实众,如何能得悟爱之真谛?   又一日。   烟柳满京华。   竹车咿咿,从长街那头而至,风撩起窗纱,露出车中人清秀的侧面,引得路边一男子,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追出去。   “小伙子,你这是想做什么?”旁边一个摇着拨浪鼓的货郎,笑嘻嘻一把将他扯住。   “我……”小伙子面皮涨得通红,眼瞅着那竹车已然转过街角,好不着恼,甩袖欲走,那货郎却攥得愈发地紧了,“你若是给我十两银子,我便将一切细细告诉于你。”   “十两银子?”小伙子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下来,“好,十两就十两,你且细细说与我听,那是谁家的小娘子?可曾许人?”   “是今年新晋吏部沈侍郎的千金,小伙子,你还是别想了。”   “沈侍郎的……千金?”小伙子怅然若失,一颗心忽然变得空落。   货郎嘻嘻笑了声:“也不必如此沮丧,听说那小姐最好诗文,爱惜有才之人,倘若你腹蕴诗书,却可往沈府一试,或许就雀屏中选了呢。”   “谢谢您。”小伙子二话不说,掏出十两银子递给货郎,自己发足匆匆朝前奔去。   “那厮……”一大腹便便的男子忽然从路边的茶铺里出来,朝货郎摇摇头,“你可知如此一来,会弄出多少故事?”   “什么故事?”   男子但笑不语——世人只晓见钱眼开,哪知道背后祸患无穷,且不说这公子上门去,自会与沈府结下一段恩怨,而数年后,璃郡、宏都,甚至整个天下,又会因这段情事,而频生多少波澜?   爱而不得,心为之伤,或嗔或恨,甚至造下冤孽。   孽。   有情便有孽。   是以,情可覆山河,爱可改苍天。   --------------------   本书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