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京兆尹 作者:云雪扇 文案: 女扮男装了太久,遇及女子倾心,她能面不改色地郑重劝服;碰到长辈许婚,她会老道地拉尚未成婚的义兄世子躺枪。 可眼下,居然被个男人告白了! 而且,对方还是那位才冠天下、风华无双的少师陈聿修?! 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郭临总算堪堪挤出一句:“原来,少师大人……是个断袖?!” 他笑若风拂玉树:“阿临,你可以试试。” 惜宁幼女,家破人空,琼关一战,护驾有功。 赐为兆尹,入朝堂中,波谲云诡,爱恨情浓。 世子如兄,子毓从容,皇七情痴,寻雪恨涌。 而今一点朱砂凤瞳,并肩朝堂万里为宗。 谁能慧眼辩雌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主角:郭临 ┃ 配角:陈聿修,赵寻雪,世子,七皇子,白子毓, ┃ 其它:女扮男装,复仇,狗血,女将军 ==================   ☆、第1章 楔子 夏末的清晨,对于地处大齐国西北的琼关而言,已是清冷得如同深秋,空气中弥漫着似乎能渗入肌肤的冰冷。 新桥大街旁一个不大起眼的巷口,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两匹拉车的马儿不断地刨着地上浑浊湿润的泥土。尘沙和细雨弥漫的晨雾中,一盏悬在巷子深处的灯笼,闪着微弱的光晕,隐隐约约映出一个“楚”字。 一阵凌乱的脚步由里及近,只听“吱呀”一声,灯笼下的小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从内走出一个身量挺拔的皂衣公子。他拽着个仅穿了件白色中衣的人快步走出,一路将他拖到巷口。 “这大冷天的,啊嚏……世子爷,卯时都没到啊?” “闭嘴!”皂衣公子不耐烦地塞他上马车。这时,一个青衣小婢背着硕大的包袱,跌跌撞撞地从门口奔出,一面跑一面喘着粗气:“爷,我来了……”可还未停稳脚步,眼前一花,背上的包袱已被那皂衣公子扯下。随后他跃上车头,手起缰落,马儿扬蹄而起,只留给青衣婢女一脸飞尘灰土。 “王爷,”胡管家立在门口,垂手禀报,“城门处来人说,世子带着郭校尉一个时辰前已从东城走了。” “哟,这个兔崽子,去给我追回来!” 胡管家暗自嘀咕,世子不仅弄走了府里最好的两匹马,还把其他的马都下了泄药,马厩已经臭翻天了,这可怎么说呢……他一面斟酌着,一面抬头。恰好看到府中的侍从一脸焦急地朝这头赶来,他的后面,跟着两个面庞无须、身着灰青宫袍的人。 胡管家轻轻叹口气,这下全如世子所愿了。他低声道::“王爷,您快起身,公公们来了……” —————————————————————————————————————————— 两日后,京城丰乐坊楚王府。 “开门!开门!” 李管家揉揉眼,慢吞吞地披上外裳从门房走出,小声嘀咕道:“大清早的,哪来的聒噪货……” 谁知门外那人耳朵极尖:“哈哈,你家世子爷,还不快来开门!” “啊,世子爷!”李管家一惊,快步跑来拔了门栓。 大门一开,朝阳便将满脸英气的皂衣公子照进院里,逆光勾勒出他鲜明的眉眼。纵然脸颊和发髻都是灰扑扑的,衣服也脏旧了些,但那股子英气却是没变。浓眉下的俊目笑得咪起,一口大白牙闪闪发光。他嘿嘿一笑,拍拍呆立原地的李管家:“少爷我回京了,以后需你多照拂了李伯。”他步履轻快地走进门,猛地一拍脑门,“啊对了,先帮我照顾一下后头那家伙。昨夜拖着他骑马赶了一宿的路,这会子功夫估计睡熟了。” 李管家低头望去,门口的青石台阶上,一个衣衫几近褴褛的少年呈大字型地趴着,嘴角流了一地哈拉子,早已睡得不省人事。 李管家急忙跑下台阶,轻轻拍他:“郭少爷!郭少爷!” 一个时辰后。 “世子爷,”郭临就着丫鬟们端来的水狠狠地擦把脸,温热的水刺激着惨遭风沙蹂/躏的脸,又疼又酸。待毛巾放下,一张端秀的俊脸上,硕大的两团乌青围着眼角。郭临恨恨地瞪着他,“你再不告诉我这一路,又换车又换马、兼程不休赶来京城的缘由,我绝对要和你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呃?” 劈手接住世子腾空抛来的卷轴,上面两个庄严大黑字顿时震得郭临睡意全无:“圣旨!……你哪来的?” “打开看看。”世子挥挥手,催着一旁的丫鬟帮他正冠束发。 “原来你升官了啊,户部侍郎。”郭临笑着瞟了一眼世子,继续看下去顿时惊得哑口无言。世子早有预料,吩咐丫鬟找出包袱里郭临的朝服。 “京兆尹?世子爷,你亲王世子升官也就罢了,我一个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一下越到从三品,那帮子御史不是要几本子参死我。” 世子对着铜镜看着他:“护驾之功哪里担不起一个京兆尹之职,你就好生受着吧。” —————————————————————————————————————————— 红漆马车延着朱雀大道一路向北,车窗兜不住的凉风轻柔拂进车厢。郭临掀开车帘,遥遥望见前方的朱红高墙,正中大门上刻着威严洪武的“朱雀门”三个大字。琼关的黄沙仿佛在眼前缓缓融进了朱墙,转眼消散不见,只余京城的清风温和灌入鼻尖。 在朱雀门下了车,领事的太监命了两个小太监来给他们带路。走过一会儿,盯着眼前不停晃动的两顶扁乌纱,郭临被困意侵扰的脑子终于稍稍回了神,他伸出胳膊一捅世子肋下。世子一个激灵,只听郭临附在耳边细声发问:“你说我们好端端地奉旨回京任职,怎么不曾见去琼关传旨的公公?” 世子面色微红,故作镇定地轻咳两声,指了指前面带路的两小太监,示意现在不好说。郭临不为所动,并指作势要去戳他腰。世子怕痒躲开,见实在糊弄不过,只好叹口气,凑过来小声道:“我是准备随那太监一道上京的,可……可宣旨后,我无意间听到父王和先生们商议,说让我一人来京,请旨你留守琼关,我进去与他理论,他反倒把我骂了一顿。没办法,我只好偷了圣旨拽着你来了。” 郭临听完,简直无语凝噎。 世子得意地拍拍他的肩:“看我说话算话吧,咱兄弟俩就是要有福同享。” “是有难同当才对吧!”郭临没好气地扒下他的手,“我看你啊,是不愿一人在京任职才拖我来的。” “大丈夫不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夫复何求?”世子仰头看向前方朝阳映照下的威严庄肃的钟鼓楼,心绪澎湃,“既然琼关的仗打完了,那自然是该来京城。” 郭临正欲辩驳,余光瞥见不远处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二人,赶紧拽了拽世子。世子反应过来,随即扬起满脸笑容迎上前去:“堂兄!” 当先那人身长七尺,伟岸魁梧。一身真紫团花朝服,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金冠连着飘带从耳侧垂下。他面庞端正,剑眉星目,可谓风姿灼灼。正是朝中红人,三皇子德王君意元。 世子一撩袍子,单膝行礼:“意非见过德王、庆王。” 郭临跟在他身后行礼,待德王亲切地拉起世子,才偷闲瞟了眼德王身后单薄削瘦的少年。少年头上戴了个白玉金冠,头发略微有些枯黄。面上有些苍白,细眉弱目的。虽然穿着和德王一样的朝服,但实在不及德王风流之姿,给人一种柔弱病态之感。回想着半个月前的事件,这个庆王君意苏因为养病去了行宫,丝毫没被牵连。观他今日之样,倒也确如其分。 德王寒暄几句后,便有意先行:“意非你去宣政殿吧,父皇命我与四弟前去含元殿门接五弟呢。” 世子皱眉:“赵王?” “我揣测着,父皇沉寂了这么久,是要给废太子一案做个了结吧。五弟在牢狱中不肯认错,听狱卒说常常出语辱及父皇母后,言辞恶鄙,父皇也是头疼了好久。”德王说着摇摇头,看起来似乎很惋惜。 “皇上宅心仁厚。” “是啊,不与你多说了。”德王拂拂袖角,带着庆王一道离去。 郭临瞧了瞧远处背对这边的几个小太监,方才德王他们过来说话,两拨领路的小太监们就自发地躲远了,这会子连自己要带的主子走掉了都不知。 “唉,成王败寇。”世子发出一声轻叹。也不喊那些太监,径直朝钟鼓楼走去。 郭临知道他是在说赵王,快步跟上,笑言道:“你说,皇后亲生的皇子,直到皇后薨前,都养在身边。居然会在皇上处决了太子和安郡王后,在牢中大骂。尤其,还骂了皇后。” “他要是能躲过这劫,对于其他人来说,可比如今的皇太孙难对付多了。” 待走得远了,庆王才开口道:“三哥,那个郭校尉就是下任的京兆尹?” “是的。”德王沉声道,“这么个位置原本父皇也不会让我或老七的人插手。只是我也没想到竟是这个郭校尉,听说虚龄才满十六。” “父皇竟然选择这个人,”庆王灵光一闪,“三哥,我听说这人在楚王府地位不低。太子谋反那日,楚世子在宫门口迎战五弟,那么想来,被楚王爷安排贴身保护父皇的,恐怕就是这个郭校尉。” “他还有点儿本事。”德王望向前方的宫门,微笑道,“来日方长。” 钟鼓楼下已候了不少大臣,与楚王爷或是世子本人交好的,都过来打了个照面,对郭临也有点头示意的。原本远在琼关的人突然来到京城上朝,聪明点的已经嗅到了苗头。 不远处倒是有个人玩味地瞧着这边,因那目光实在扎眼,搁在身上实在难受。郭临瞟了一眼,竟是个熟人——七皇子君意沈,她只好远远地冲他拱拱手以示尊重。 “吱呀——”一声,宣政殿殿门缓缓打开,众大臣们各自整理袍袖,并排站好。两个小太监推开殿门,垂手立在两侧,一只小小的皂色靴子迈出门槛,小小的身板站在旷大的门前,克制的童声中透露着成熟:“皇爷爷请诸位大臣进殿。” “臣等领旨。”   ☆、第3章 京城暗潮 楚王带军在西北边境战的正酣,清城却是战事已了,只剩几件修城事宜。朝廷也已经派来了新任太守。郭临与世子驻守清城的这几日,城中一切安好,算是圆满完成了楚王爷的任务。 太守府内,郭临推开书房门,见世子正坐在主位与一旁的新任太守卢成仲说笑:“方才去牢里看了那个瘸了腿的魏将,确实长得丑,本世子没白骂他。” 郭临撇嘴,不理会他这恶趣味,将一封简报丢过去:“王爷三日前就已经进了草原,你我还是回琼关吧。” 世子听了埋头思考。卢成仲看看郭临又看看世子,犹豫道:“下官有句话不知……” “卢大人直说无妨。”郭临早看出他有话要讲。 “清城现下虽说是兵危已解,可前任太守贪污又加上兵事,城中人心不稳,以下官之才实难应对。” “这点卢大人可以放心,朝廷那边有消息,已经再派人来了,左右不过这几天。” “多谢校尉提点,那,下官这便告退了。” 目送卢太守出门,世子不满道:“这么急着回琼关干嘛?” 郭临给自己倒了杯茶:“想我家活泼可爱端庄贤惠的婢子不行。” 世子一口茶水喷出老远,郭临不正经时,插科打诨远胜于他。他想了好久憋出个正经理由道:“这个……清城还没稳定……” “皇上下旨由德王来处理清城事宜。” 后路封死,世子叹口气:“好了,我知道了。唉,本想这次捎带你立个更大点的功的。”世子表情颇有些遗憾。 郭临不禁若笑:“世子爷你还是放弃吧,我真不想升官。” 十日后,边关大捷传来。楚王爷这次出兵可谓全力击之,毫不手软。时隔十年之久,魏国再一次成了战败国,上书与大齐互通友好。皇上龙心大悦,下了旨意,命楚王带着魏国降使回京。楚王回到辅国将军府呆了一晚就启程了,照旧是世子随行。 今日凉风习习,郭临带着姚易和贴身婢女阿秋,一路往兴泰郡上最有名的香满楼而去。街边的民众张灯结彩,庆祝楚王大捷。 按理说像楚王爷这样功绩累累,又是当朝亲王的人,应为皇上不喜,但皇上与他之间却从未有过这样的芥蒂。楚王一向潇洒,与当时的皇室格格不入。年轻时喜欢隐瞒身份行走江湖,娶回来一位江湖女子做王妃,姻亲上不曾沾染半分权贵。扶持圣上登基后,便一直领命镇守琼关,甚少回京。郭临觉得这才是楚王聪明之处,娶江湖女子定然被皇室不喜,但却是直接且明确地远离了那个位子,也让皇室放下戒心。而后的领军职,离京城,便是不卑不亢,既不夺权也不少权,既可成皇上之助力,也不与之造成威胁。十几年如一日的态度,才让他无论有多大兵权领了多少将士,皇上也总能安心。 掀开雅间帘子进来的小二,手里端着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牛肉,上面淋了新鲜的酱汁。郭临马上起身接过盘子,深吸一口气赞道:“香啊!” 小二笑道:“郭校尉这般喜欢酱牛肉,可要再多切几斤带回去?” “不了,”郭临夹起一筷子牛肉放入口中,“熬上一锅上好的猪骨汤带回给王妃就成,还麻烦小二哥去瞧瞧我那婢女阿秋可回来了。” 小二正要应下,一串银铃般地笑声就打断了他。一个穿着上襦下裙的圆脸小姑娘袅袅地走进来:“少爷,你叫我啊?” 郭临努嘴道:“新衣服啊!”跟在阿秋身后的姚易也掀帘进来,手里提着抱着的一点儿空隙也没有。郭临看着那堆东西咂舌道:“买了这么多!” 阿秋挑挑眉,扯了扯肩上黛色的披帛,拉开椅子坐下,手指捻起一小块牛肉放入口中,口齿不清道:“仗打胜了,胡商的脂米分就便宜了不少嘛。”她吃得急,手指上和唇边都沾了不少的油,早上出门涂的口脂也被弄花了。姚易已经是一副不忍看下去的表情,还把手边的买来的布匹拿远了点,生怕簇新的料子被阿秋弄脏,郭临忍着笑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丢过去。 阿秋今年不过十四岁,是郭临来到王府那年楚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鲜卑人。王爷见她独身一人也不好生存,而且她是个女孩,便问她可否愿意做郭临的贴身婢女,用以弥补姚易这个护卫的不足,好贴身照顾她起居。阿秋自从知道了郭临是女扮男装,就处处帮她做好掩护。世子只知道郭临有个偶尔胡闹甚至喜欢偷穿郭临军服的婢女,却不知道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身边兄弟的性别。 郭临走近窗边,街旁的商铺大小不断的吆喝、宣讲楚王功绩的说书人的话语声,伴着骡马的铃铛脆响悠悠入耳。这幅情景,仿佛和六年前楚王又一次获胜后的边关诸城一模一样。她缓缓闭上眼睛…… “小姐,快走,他们要抓的是你,奴婢不会有危险的!快走!”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人声鼎沸、驼铃阵阵,还是一样的街道。她深吸几口气,眼间的戾气渐消。回过头来,阿秋已经消灭了大半盘的牛肉,桌上的帕子沾着油印,姚易则提着酒楼赠的清花酒招呼郭临喝一杯。郭临上前收了帕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 下了早朝,世子与王爷在朱雀门上了马车,回丰乐坊的楚王府。 世子忍了又忍,见楚王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样子,按捺不住道:“父王,我不理解,您为何总是压下阿临的功劳。这次出战清城,他军功该胜于我,怎么就只从七品升到了六品。” “你以后会明白的,”楚王也不解释,“总之我不会害了她。” 世子虽然不爽,总想为兄弟讨份功。但楚王却有另一番想法,眼看郭临如今已快十六了,换做女孩也快及笄。官职小,到时卸职也易,一个姑娘家,要那大的官做甚。 马车一路进了王府,李管家匆匆跟来,道:“王爷,方才太子殿下派人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楚王一愣,道:“他动作倒快。” 方才朝议结束,皇上留楚王唠嗑几句,说是十多年未见皇弟墨宝,如今战事大胜,让楚王写副字,晚上宫宴时正好带来君臣共赏。楚王笑言长久不回京,府内的笔墨都要去新买才好。眼下不过刚刚到府而已,太子就已经送来了笔墨纸砚。 楚王一路走进书房,李管家已经将那些文房四宝一一摆在了案上。楚王接过世子递来的茶,轻抿一口:“意非,近日上朝你有何发现?” 世子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才道:“儿子瞧着太子有些古怪。” “哦,哪里古怪?”楚王拿起桌上的笔细细端详,世子抬袖在一旁帮他研磨。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太过积极了。” “怎么说?” 世子看王爷摆出了长谈的架势,略一思索,这才缓缓道:“太子从出生起,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同胞弟弟五皇子赵王与他也亲。世子妃出身镇国候府,身份尊贵。府内子息也昌盛。而其他皇子中,二皇子生母低下早已去往封地,三皇子前些年也去了封地,四皇子体弱,六皇子已夭,七皇子还未建府。这种情况下,太子的地位可以说是最为稳固的,没有可以威胁到他的存在。可是这几日儿子观太子的态度,却是事事都要做得极致完好,热情慎重地过了头……” “不错,”楚王赞道,“此次来京,进步不少。” 说话间,楚王走笔疾书,落纸如飞,挥毫间想起此次大战后,被派往清城处理事宜的正是德王,难不成太子是在意这事。他沉声道:“看来今晚之宴又会发生点什么。”话音刚落,字已写好。世子凑过去看,“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他不由赞道:“父王乃是能书不择笔。” 楚王失笑:“你小子,太子送的笔能差么!” —————————————————————————————————————————— 宫宴设在了麟德殿,楚王方一靠进太液池就碰到了常家的两兄弟,在老国公爷卸任后袭承爵位的郑国公常继和太子少傅常兴。两兄弟年幼时曾得楚王指点武艺,关系算不上疏离。 老国公在世时是个有勇有谋、性情温和的人,与楚王同为武将却极少因意见不合而起纷争,深得楚王尊敬。冲着这点,楚王对常家的小辈也得稍稍亲切些。 互相寒暄后,双方一齐走进麟德殿,碰到了在此等候的太子。太子长相并不如他父皇那般俊美,但锦袍绣衣,乌发玉冠,还是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太子妃贺氏伴在身侧,一身银红大袖纱罗衫,五官秀丽,端庄娴雅,与太子甚是般配。太子妃身后站着侧妃常氏,穿了件鹅黄的半臂襦裙,比起太子妃容色稍显不及,但胜在身姿窈窕。常氏瞧见了兄长,向太子妃低声请示后走过来,站到楚王面前盈盈一拜:“早听太子讲楚王爷在战场上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真是百闻不若一见。今日得见楚王英姿,实乃妾身之幸。” 楚王哈哈一笑,瞧着常继道:“老国公竟还有个这么能说会道的女儿。” 一句话众人皆笑,太子妃笑得有些僵硬,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表情,恭敬地道:“皇叔快些进去吧,父皇方才还在念叨着您呢。” 宴席上,皇上坐在御座之上,正满脸笑意地看着内侍们呈上来的坛子里装着的荷花,是一株并蒂莲,含苞待放,正是美态。皇上瞧见楚王,招手道:“二弟快来看,这是意沈从太液池中发现的。” 七皇子正站在皇上下首,笑道:“儿臣贪凉,划了只小舟躲到太液池中,却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东西。”他年仅十六,十岁前都养在君山的皇觉寺,接回宫后倒是颇受荣宠。虽然性子没几个哥哥那般稳重,皇上却也没拘着他。 只听皇上哈哈大笑:“你贪玩还有理了,也罢,这次就不罚你了。” 有了并蒂莲这个好兆头,看得出皇上心情很好,一时间君臣尽欢。楚王注意到七皇子坐在了太子的下首,而德王坐在他的下首,可见皇上确实是十分喜欢这个天资聪慧的七皇子。尽管如此,德王面上却看不出丝毫不满,时不时与七皇子交谈两句,十足的兄友弟恭。德王下首是五皇子赵王,二皇子晋王身在封地宁远,四皇子庆王一直在卧龙行宫养病,所以都没出席。剩下一个奶娃娃的八皇子,年岁太小也没到场。 七皇子生的明眸皓齿,清新俊逸,结合了他母妃的美貌和皇上的英气,像极了皇上年轻时的样子。年轻时的皇上是个白面书生样的美男子,与楚王粗犷的气质刚好相反,如今蓄着胡须,岁月和帝王的尊严在他身上揉和,玉质金相,不怒而威。皇上身侧分别坐着舒贵妃和箫淑妃,都是如今后宫中的风云人物,一个育有德王和庆王,一个育有七皇子。自从皇后薨,皇上十多年来不曾再立皇后,后宫大权都交给了舒贵妃。舒贵妃是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嫁入府中,以温婉敦厚闻名。而另一边的箫淑妃有闭花羞月之容,看起来十分的年轻,七皇子都这么大了,她却一点也不显老,单就这份容貌已经可以傲视后宫。 众大臣赏过莲后,齐声向皇上敬酒恭贺战事大胜,国泰民安。觥筹交错间,歌舞已经开始了。一群身着水红色烟纱广袖舞衣的宫女簇拥着碎步行来,乐起,宫女们散开,露出了里面绯色罗衫华裙的女子。那女子云鬓高梳,头顶的珠串分外耀眼,一张俏脸笑靥如花。高台之上的箫淑妃“咦”了一声,恰好伶人合奏,盖过了她的声音,皇上顾着看歌舞,也没有注意到。 世子坐在楚王身边,本来只是埋头品尝宫里的糕点。听到身边一众惊叹声,这才抬头看向领舞的女子。这女子容貌并不算绝色,但是她的舞姿十分优美,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世子也多看了几眼,不经意间瞟到对面的脸色苍白的德王,德王紧紧盯着舞女,神情僵硬。世子有些奇怪,凑到楚王耳边问道:“父王认识领舞的人吗?” 楚王瞪他一样:“你以为我谁都认识啊?” 世子更奇怪了:“那德王干嘛那副表情?” 楚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注意到了德王的不对劲,父子俩相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一曲终了,领舞的女子遥步上前,柔柔地躬身道:“环儿恭祝父皇福泽苍生,四海升平。” 皇上一愣,细细思索却没想起这是谁。倒是太子身边的太子妃离得近看清了,惊讶道:“这不是三弟家的徐氏吗?” 德王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那女子身边跪下,沉声道:“是儿臣的侧妃徐氏,冲撞了父皇,还请父皇恕罪。” 女宾中,德王正妃严氏也慌慌张张地奔过来,跪在一边,使劲拿眼剜着那侧妃,口中道:“是儿臣御府不严,才让这不知礼数的东西污了父皇的眼,父皇恕罪。” 德王妃一席话叫整个宴席都静了下来,德王简直快气死。徐氏虽然是没经通报就登堂跳舞,但皇上原本心情好,多少也没生气。他虽然一直知道府内严氏与徐氏水火不容,却没料到严氏眼看徐氏可能遭殃,不管不顾就要来踩一脚。这可是御前,皇上还没表态,她就敢发话越俎代庖,蔑视皇威。见严氏张口又准备说话,德王忍无可忍轻叱道:“还不闭嘴。” 皇上“哼”了声,扭头问箫淑妃:“歌舞不是你负责吗,可知此事?” 箫淑妃一愣,继而柔柔地笑道:“臣妾才疏学浅,做不来这些事,都是交给女官们做,臣妾也就是到场看看,确实不曾注意到她怎么进来的。”说罢,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官,“梅女官,这是怎么回事!” 梅女官刷地跪下:“都怪奴婢,今日伶园来来往往的,奴婢失察,没能注意到不是原先的舞女,请皇上降罪。” 下面的徐氏此时后背已经湿透了,她不知道来跳了个舞,居然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她本想辩驳,一侧头看到德王的眼神,吓得赶紧咽了回去。 皇上看看了地下跪着的三人,招了招手,让他们都起来,德王舒了口气。皇上剥了颗龙眼,缓缓道:“老三。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事。” 德王跪下磕头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这事就算了了,皇上没打算追究下去,在场官员都安了心。楚王适时从下人手中接过裱好的字,朝皇上笑道:“皇兄要看臣弟的字,臣弟可是带来了。” 皇上这才又起了兴致,脸色转晴,大臣们察言观色,也都纷纷说笑起来,仿佛刚才那一场风波根本不存在。   ☆、第4章 不祥之兆 宴席结束后,离宫门下钥还有些时间,德王领着家眷送舒贵妃回宫。 到了嘉庆宫,何女官遣走无关的婢女,殿门一关上,舒贵妃就重重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也为之一颤。 “跪下!” 德王斜瞟了一眼跪下去的严氏和徐氏,径直坐到一旁去了。 “母妃,都是这个小贱人,方才宴席中她借口胸闷说要出去走走,半天都没回来,儿臣还以为她迷路了。哪知道她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躲过了淑妃的眼睛,跑到席上去献舞。”严氏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瞪着徐氏。徐氏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严氏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母后……” “住口!”舒贵妃指着严氏,“非要活活气死本宫吗!” 严氏只得住了嘴,犹自不忿。整个殿里就剩下徐氏的抽噎声。舒贵妃伸手指向她:“你,给我好好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徐氏吓了一跳,断断续续道:“大概十天前,在大公主的宴会上,吕侍郎的夫人问妾身准备了什么礼物恭贺父皇,见妾实在准备不出像样的好礼,又听闻妾出阁前曾拜墨娘子习过舞,便提议妾身舞一曲献给父皇。但宫廷歌舞都是伶园一早备好了的,妾身没法上场。还是吕夫人,她认识伶园的管事娘子,帮妾打了掩护,这才去献了舞……”说到这里,她突然大声起来,“母妃,妾身根本不知道会这样啊,妾身只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 “惊喜?”严氏讥讽道,“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凭你也配!” 舒贵妃瞪了严氏一眼,严氏缩了缩头。舒贵妃继续问徐氏:“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跟王爷商量?” 徐氏低着头,小声道:“妾怕王爷不同意……”这回她没敢再推卸,事实上,她胆子不大,只怪那吕夫人说的太诱人。说皇上心情好,她跳的又是歌功颂德的舞蹈,断不会被皇上责怪,只会大加奖赏,到时候就连德王也会对她另眼相看。其实别的她都不在意,只有最后一句说到她心坎里了。徐氏家境不高,即使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嫡出小姐,到底比不过官至四品的严家嫁来的嫡女。 “王爷不同意那自然是有他的理由,若是可行他又怎会不同意。”舒贵妃轻揉眉角,语气已经没有开始那么强烈。 徐氏赶紧磕头认错:“妾身知错,请母妃责罚。” 舒贵妃看向严氏:“若是再这么不知尊卑,乱吼乱叫,以后,就不要出王府去丢人现眼了。” 这是极严厉的批评,严氏吓得一哆嗦,哭喊道:“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何女官带着哭哭啼啼的两位妃子去偏殿等候。听不到脚步声了,德王才道:“是太子做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肯定,“吕侍郎一直没站队,现在看来已经是太子的人了。”舒贵妃嗤笑道,“吕侍郎是个硬骨头,他夫人却不是。难怪他被下放了那么久还能够回来,看样子是夫人暗地里出了力啊。” 德王轻笑道:“不过是探探底而已,今日之事闹再大,也只是女人之间的事。” “可你的正妃叫本宫很失望。” 德王答道:“儿臣明白,回去后定会好生教导。” “意元,楚王爷今日可是帮你解围了。”舒贵妃盯着这个最爱的儿子,眼中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德王抬头看向舒贵妃,笑了起来:“儿臣明白。” 呆在京城的世子一直无所事事,便想着出门游玩。昨日去了宫宴回来后,世子对太子和德王这些权高的皇子都没有什么好感,推了他们的帖子,反而只派人回了五皇子赵王的帖子,第二日去到卢江旁边的清风楼赴约。 这清风楼临江而建,风景优美,主人家品味独到,每一处的装饰都是尽显名贵却又恰若其分,格高而不世俗,在京城是个极为清雅的去处。赵王是皇后最后生的皇子,也是因为这一胎落下了病根,养了没几年便病逝了。赵王自小便不曾受到诸多约束,不耐看四书五经,偏爱刀枪棍戟,皇上也就由着他习武多于习书。楚王还未去琼关时,赵王便常常跟着皇上来楚王府,他又与世子年岁相近,二人倒是颇为投机。 赵王订的是个靠江边的雅间,世子推门而入时,他正望着江边之景细细地品茶。赵王穿了身石青银纹袍衫,高束金冠。生的眉高眼阔,一派武生气质,连皇上都曾笑言此子或可为将。赵王见是世子便招呼他坐下,给他斟了杯茶:“这是今年新进贡的大红袍,特意带来给你尝尝。” 世子狐疑地端起茶杯,他记得赵王酷爱饮酒,最出格的一次举了个坛子就喝,何时竟改好茶了。他看出赵王神情有些不对,可他有实在想不出以赵王的身份,能有什么烦心事。 赵王幽幽地叹了口气,忽然说道:“意非你知道贾康弑母的故事么?” 世子一愣,低头思考了好久才记起这件事来。说起来这还是先帝爷在位时,发生在永昌郡的一件大事,永昌郡的郡守贾良彦有一妻四妾,连生了五个女儿,硬是没能生下半个儿子。把他和他老母都急坏了,又纳了好几房妾,直到后来,大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事才算消停。贾良彦为官甚得民心,当日得子,郡内百姓们还都上门庆贺。贾良彦给儿子取名贾康,甚是疼爱。几年后,大夫人又生了个儿子。按说这贾康即是嫡子又是长子,就是多个把弟弟也不会影响什么。可就是这么怪,大夫人偏宠小儿子,连着贾良彦也有些忽视长子,贾康渐渐没有原先那么得宠。十五岁时,贾康无意间听到了大夫人和她的心腹丫环说话,他才知原来他并不是大夫人的儿子。当年生产时贾良彦不在府中,大夫人活活挣扎了两个时辰生了个死的女婴,而同是当天生产的一个小妾却生了个儿子。大夫人担心自己的位子受到威胁,便叫嬷嬷去换了孩子,还下了药让那个小妾看起来是难产而死。生了死婴本就是不吉利的事,又是不得宠的小妾,在大夫人得子的喜庆中,没有人去注意小妾的死,贾康听到了这个惊天的消息后,却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偷偷派人去找了当年的产婆,确认了一切属实后。当晚,就拿了把刀子冲进了大夫人的院子。 贾康算不上凶恶之人,他只杀了嫡母和当年帮着她害死他生身母亲的奴仆,并没有迁怒到其他人身上。后来贾良彦赶到,贾康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直言为母报仇无错,但自己已是一介罪人不可连累老父,于是自刎。 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朝堂,连先帝都知晓了。最后大夫人一族家产充公,全族流放,贾良彦也被贬官千里,这事才算了结了。 世子回忆完,不由说道:“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个,还记得先帝爷提起这事总说娶妻娶贤,莫非你是因为……”他想起来赵王从小就订了一门亲事。 赵王失笑:“怎么会是这个!你多想了。”世子追问,赵王只是说了句:“你不会懂的。”便不再多语。更加弄得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世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恰巧一艘画舫划过,画舫上站着个褐衣轻衫的公子,正好抬头与世子视线相对。世子不禁奇道:“德王?” 赵王闻声看去,果然是德王,此时德王也笑着冲他们招手:“五弟,意非堂弟。”世子无意间瞟了眼赵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德王,表情有些复杂,不待世子细看他已经起身下楼:“走,一起去坐画舫。” 世子跟着赵王上了船,船内还坐了一个身形宽大的公子,一袭花素绫长衫,肤色较黑。面上蓄着胡须,浓眉凤目,看着比德王要年长许多。世子心底一猜便知,这是刚从宁远回来的二皇子晋王。晋王见了世子,很开心的样子,起身走出船舱:“这次楚皇叔大胜,听说堂弟也是大显身手,怎么样,第一次上战场?” 虽然这并不是世子第一次上战场,可在京城这边看来确是如此。晋王语气和蔼,目光真诚,看得世子心头一热。这场仗世子本就打得过瘾,乃是平生得意之事,最愿与人分享,当下便坐在画舫侃侃而谈。 画舫顺江而下,江上微风拂面,惬意之极。世子从琼关出行讲到清城战事,滔滔不绝。三人中,德王望着他们面上含笑,赵王心事重重瞭望江上风景,只有晋王紧紧盯着世子,不时地问上一句“后来呢?”“然后呢?”神情之中对世子讲的事那是真的感兴趣,说到激动之处恨不得拿笔记下来。一直讲到天色渐晚,船也靠岸。德王笑指着晋王摇头道:“二哥你都把堂弟吓着了。”说完看向世子,“咱二哥别的提不起兴趣,就这诗词话本他听到就不走了,在宁远也是天天换身衣裳就能窝在茶馆听上一天的书,副将抱怨了几次,他就是不改。” 晋王呵呵直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德王的话。相比宫中有母妃庇护的其他皇子,只是个宫女所生的晋王,生下来就与皇位无缘。曾有传言说他先于太子出生,可是硬生生成了太子的弟弟。晋王倒是秉性豁达,一直寄情山水,看上去就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子。不过世子倒是颇为喜欢这个人,不禁笑道:“二堂兄,回琼关我让人给你带一套话本来。” 晋王喜出望外:“一言为定!” 世子还未答话,就听赵王清声道:“二哥,三哥,意非,我府中还有事,这就先走了。” 德王道:“不如一起吃过饭了再走?” 赵王摇摇头:“不了。”说罢也没再多看他们一眼,径直下船走了。晋王看着他的背影,奇道:“上次回来老五还没有这么别扭,这是怎么了?” 德王摇头表示不知,他掀起前摆走下船,回头望向世子:“今晚在城外庄子为二哥接风洗尘,不知意非可愿同去?” 世子眼前一亮:“那是自然。” 御书房内,楚王正在陪皇上下棋。内侍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点上烛火,皇上揉揉眉心,道:“还是老了,天一暗,看棋子就有些眼花。” 楚王放下一颗黑子,笑道:“那臣弟可要乘人之危了,在皇兄没看清楚前出招。” 皇上招来太监收走棋盘,楚王无奈,只得撤了手。皇上拍拍他的肩:“下次回京再来陪朕下。” 皇上看了眼身边的徐公公,道:“先不忙着摆膳,朕要和二弟走走。” 楚王随着皇上一起在御花园散步,他知道皇上今日肯定有话要说,皇上不开口,他就静静地跟着。 “意非这孩子朕瞧着不错,定亲没?”皇子突然道。 “皇兄忘了么?三年前定下了谢太傅家的幺女,算起来那姑娘还未及笄,左右也就这两年了。” “朕想让他来京城,你可舍得?” 楚王盯着皇上的背影,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来,他笑道:“皇兄不嫌弃劣子愚笨,臣弟还有何不舍得的,孩子们的路也该他们自己走。” 皇上听了这话摇头笑道:“你还是老样子,朕有时竟还有些羡慕你。” 楚王一时没咬准这话的意思,只能含糊道:“皇兄若是国事不急,可以出宫散散心。” 皇上不置可否,挥手示意楚王不必伴驾,径直走了。 绕过荷花塘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扯了扯徐公公的衣袖,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徐公公神色严峻,从小太监的手里拿过折子,快步走到皇上身边,低声道:“皇上,刘御史刚刚递了个折子。” “明日看。”皇上不予理会。 “是关于清城的事……”徐公公看到皇上转过身,他把头伏的更低,“刘大人说请您务必要看一看。” 在京城已经呆了十多天,楚王决定启程返回琼关。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正要入睡,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王爷。”李管家推门进来,老脸上有一丝肃然,“宫里来的信。”说着,他递过来一只黑羽鹰。楚王大惊,从榻上一跃而起,快步走来,从鹰脚上解下一个黑色的绢条。 楚王拆开绢条,一目十行地看完。良久他长叹一口气,将绢条放到烛火上点燃。 李管家问道:“王爷,可要回信?” “不必。”楚王走到房门口,接过鹰将它放飞。 楚王此刻看似神色平静,实际上心里已是破涛汹涌。他吩咐道:“去把意非叫来。” 第二日楚王如期出发回琼关,出城时,路旁的百姓只看到了高头大马上魁梧威严的楚王爷,没看到同来的世子,一问才知,楚世子前夜受了点风寒,此时坐着马车。 回到琼关的辅国大将军府,楚王迈进府门,目光复杂地扫过院内前来迎接的众人,最后定在郭临身上:“到书房来。” 书房内,定远将军徐蔗也在场,郭临默默走到他身后站着,心底微微感觉道了一丝异样。世子并未在楚王的队伍中,可是先前传信的人却说他也回来了,可见这其中是有文章的。楚王蹙着眉在屋内来回踱步,并不说话,郭临只好和徐庶一起等着。一阵推门声传来,胡管家托着一个包袱和一把剑走进屋内。楚王接过包袱和剑,望着它们谈了口气,递到郭临手中,郑重道:“阿临,即刻出发进京,通关文书都已备好了。包袱里有一封信,一切按上面说的做。” 郭临木然地接过包袱,目光瞟去,看清了包袱上面的那把数年未见的剑。 楚王沉声道:“这是只有你才做的到的事。宁儿,叔父拜托你了。”   ☆、第5章 京府兆尹 “……昭武校尉郭临于废太子一案中近身护朕八日,事事俱细,挡宵小于三丈之外,护驾有功。特赏黄金五百两、白银千两,兹调回京升任京兆尹一职……” 徐公公尖细的嗓音传响在大殿中,听到“京兆尹”这三个字后,大臣们的表情或多或少起了变化,他们都把目光落在了殿中跪听圣旨的郭临身上。 那是一个年轻健壮的身姿。单腿跪立在中央的她,有一张细致干净的脸。墨描般笔直的黛眉,黑白分明的杏眼。挺直的鼻梁下是微抿的唇。与朝中的官员们相比是扎眼般的年轻。却又相当沉稳,圣旨一宣完,便规矩周全地跪谢皇恩。 刘御史已经忍不住要说话了,只是当他刚迈出一步,就听皇上在御座上笑道:“郭爱卿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过的可还习惯?” 郭临一怔,随之答道:“回圣上,一切尚好。” 皇上捋捋胡须,一副追忆的神情:“朕听说你前年跟随二弟出征,军营里难得可以洗澡的时候打好的水被意非这小子抢了,气得你夜闯魏营,跑到人家的湖里借水洗了个澡才肯回来。” 此言一出,不止大殿中人愣住了,就连郭临自己也是无比的惊讶,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事? 世子了然一笑,接道:“皇叔可别错怪臣侄,明明是郭校尉瞧上人家湖水清澈。”郭临恨不得回头瞪上他一眼。 刘御史思虑再三,最终收回了脚步。他已经发觉了皇上话里的用意,这些看似拉家常的闲话,却是在道出郭临的实力。变相地告诉所有人,提拔这位京兆尹,并不单单只是卖给楚王的人情。 满堂之上,除却世子,也就一人不意外。七皇子微提唇角,似乎早有预料。 殿外的小太监高声道:“德王殿下到——庆王殿下到——” 郭临起身退到一旁,随着太监的声音落下,德王和庆王带着身后一个穿着囚衣的人走进来,眼尖的已经看到皇上的神色变冷。赵王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头发散乱在肩上,根本看不出是以前那个风光皇子。 “儿臣参见父皇。” 皇上摆摆手,示意德王他们起身。 赵王却像被这个场景刺激到一般,猛地向前冲,大喊:“父皇!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不是逆贼,儿臣是被大哥给骗了,父皇……” “给朕把他的嘴堵上。”皇上厌烦道。拉着赵王的侍卫赶紧塞了个布团到赵王嘴里,赵王呜咽着被按倒在地。 刑部侍郎万辰走上前,开始宣读赵王的罪状。 郭临一条一条地听着,崇景五年六月廿五,清城太守贪污一事传到朝廷。而这件事正是太子一手策划,选好了时间让清城大乱。他私下派人通知魏国,魏国马上调兵攻打清城,替太子转移了朝内诸多视线。而太子早已暗中联合了五皇子赵王、已故华阳长公主之子安郡王,准备一道逼宫。七月末,安郡王秘密离京前往徐州围杀德王。八月十五,久未等到安郡王回信的太子,情急之下派出刺客刺杀皇上。刺杀失败后,担心败露的他带着亲信逃离京城去调皇后娘家萧家的五万府军。赵王在掩护他逃离后,和京兆尹带着京兆府军围困皇宫。 兴师动众了这么大的一场动乱,结局却是安郡王被德王生擒,赵王被世子爷带领的宫内羽林军击退而逃,在京城郊外被捕。太子的五万府军还未抵京,就碰上了楚王麾下将领徐蔗化整为零带来京城的两万人马,萧家养在京城的酒肉将士怎可能是琼关精兵的对手。八月廿二,太子败走白马坡泰安寺,于寺内携太子妃自焚,至此太子逼宫,完败。 整个事件都可以说成一个“险”字。如果郭临和世子配合不当,导致清城失守,只怕太子准备的时间会充裕上不少。如果安郡王成功杀死德王,那么徐蔗的军队根本无法在没有德王的帮助下三天内抵达京城。如果不是郭临被派到皇上身边,那些太子花费半年之久精心准备的刺客,恐怕早就已经杀了皇上。如果世子没能潜进羽林军,那么突然投靠赵王的京兆尹和手下的京兆府军只怕都攻破了皇宫。 好在这样一出逼宫大戏没几天便圆满解决,可好端端的太子为何突然要逼宫,如今却没有人去管这件事,因为他的的确确,是逼宫了。篡权谋逆,无可饶恕。此案牵扯之广堪比当今皇上登基的那次,听说午门口的树叶都染了一层褪不去的红,血腥味直到如今都没能散去。京城的官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换血,这半个月来,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反倒是在这场动乱中居功甚伟的郭临与世子呆在京城百无聊赖,二人商量一下就禀了皇上先回琼关,等朝廷论功行赏时再来。 郭临微微抬头看向御座之上的皇上,对他而言这场动乱真正伤得是他那颗为父的慈爱之心。郭临想起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的情景,她避开了所有的宫内侍卫,独身一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上寝宫内。皇上正就着榻旁的烛台翻看着一本书,见是她便笑道:“听底下的人说你特别年轻,朕还以为二弟把朕的话当作了玩笑,如今看来,你确实当得起朕的护卫。” 郭临单膝跪下:“某将求见圣上不得,无奈夜闯寝宫,还望陛下勿怪。” “本就是朕试探你,你何错之有,起来回话。” 郭临还记得那晚皇上和她说过的话。 “不管是哪个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妄图动太子的位置。趁朕还有几年,就替太子清扫干净。” 可谁也没想到这次的主角就是太子本人,甚至连嫡系的赵王也牵扯其中。 万辰一条条念下来,大约是本身的罪过已经足以将他摞到,所以也没有人管新添上多少。听万辰念到“出言辱皇上皇后”时,赵王拼命挣扎起来。可惜他早已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判了秋后问斩,侍卫们把形如疯癫的赵王拖了下去。皇上撑起额头,身姿颓唐。一旁的皇长孙目透担忧,小声道:“请皇爷爷保重龙体。” 皇上没有接话,过了会儿便叫徐公公宣布退朝,皇长孙快步走上前扶住皇上。 大臣们陆续走出宣政殿,已有几个挨着郭临自报家门。郭临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应付他们对“朝中新贵”的讨好。 望着朝臣们越走越远,皇太孙立在宣政殿侧,对身后一人说道:“少师,你怎么看?” 那人轻声应道:“年少,有为。” 皇太孙眉头一皱,正要责怪他说得不得力,可仔细一想,如今能看清这位新任京兆尹的地方,除了年少有为,也确实不再有其他。一旁的太子少傅道:“这京城之内想探他的人太多了,咱们静待便好。” 而被许多人惦记着的某人,在朱雀门上了回府的马车后便酣然入睡。 —————————————————————————————————————————— 这一觉结结实实地睡了个一天一夜,若不是郭临傍晚起身出恭,李管家险些要去叫大夫。 第二日老实地起了个大早,先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因为郭临三日之后就要正式走马上任,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实在没有多少空闲,便先去看看新宅。这新宅也是皇上亲赐,宅子很大,位于安仁坊西南隅,离丰乐坊的楚王府不过两条街。原来在废太子一案中被城中大火牵连,烧了个院角,这半个月来修修补补也复原得差不多。 郭临骑马前去,管事的监工知她是如今新贵,特意问了她不少喜好,郭临随意嘱咐几句,便独自绕着宅子转转。待她走回大门看到新做出来的匾额上大大的“郭府”两个字,一时之间居然有了些感慨,如今的自己居然也有了府邸。 升任户部侍郎的世子,比起郭临要更为忙碌,不仅忙户部的一堆事,还要忙着应付京城豪门权贵的邀约。毕竟这是那位位高权重却甚少在京城露面的亲王唯一的儿子,再加上世子如今任职户部,有意结交之人如过江之鲫。郭临呆王府这两日都没见他回府吃饭过。 隔天,阿秋和姚易还有世子的贴身小厮安子赶来了京城。本来世子好不容易与郭临同桌吃早饭,听闻下人来报后,迅速放下碗筷,一言不发躲进书房。郭临看着好笑,也不阻止,只在安子来问世子时帮他指了个方向。 阿秋愤愤不平,找把凳子坐下就开始数落:“我说世子爷一大清早发哪门子的疯呢,原来还是是瞒着王爷的,少爷你放心,王爷问起时,我已经一五一十地说了。” 郭临点点她的额头,笑道:“可别再提了,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抗旨呢。好了,王爷是不是有书信?” 姚易闻言,从衣襟里掏出几张信笺,郭临仔细读完。信中,王爷虽气世子偷了圣旨,但事已至此,也只盼他们在京城能过的顺利。所以,骂了世子一页纸后,就点明了几位与楚王府交情好的京城官员,让他们平时多联络,必要时可以帮忙照应。 等到郭临推开房门时,世子已经脸不红气不喘了。捧着一本文集,举着茶杯装模作样地轻抿一口:“父王与你说了些啥?” “有此劣子,实乃家门不幸,望尔代吾灭之,务必毫不手软。” 世子一口茶水喷到书页上,连咳数声,安子赶紧上前替他擦拭。郭临哈哈大笑,走过去拍拍世子的肩:“王爷再气也还是关心我们的,他嘱咐我们,小心行事。” 世子这才开怀,一双明眸灼灼异彩,拍拍胸脯:“他可以好好放心,我必有一番作为给他看。” —————————————————————————————————————————— 刑部大牢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守门的牢役望着来人,躬身堆起满脸的笑容:“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偏着身偷瞄跟在刑部左侍郎刘大人身后的两人,可惜这二人都穿着披风,风帽把面容掩的紧紧的。刘大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先下去,把钥匙给我。” 牢役看出刘大人神情不耐,不敢再造次,赶紧从腰上解下钥匙,转身走了。刘大人翻了翻钥匙,找出了其中一把,递给身后的人:“这把,最里面的那间,二位要快点,我在外面守着。” 当前一人接过钥匙,便径直往里面去了,后面一人紧紧跟上。刑部大牢里面阴暗潮湿,两个人的布靴踩过积水发出的声响,传到了大牢最里间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的耳里。那人披头散发,盖住了覆满血迹和灰尘的面孔。他转过头,看到来人用钥匙打开了牢门,浑浊的眼眸迸发出一丝希翼。 进了牢房后,后面的那人再也控制不住,取下风帽一把扑上来:“殿下!”他胡乱地用手扒开赵王面上的头发,颤抖着掏出帕子拭去血污,梗咽道:“殿下,是奴才,奴才来看您了。” 赵王仔细地盯着眼前的人,好半天才认出是自己的随侍玉川。他一把抓住玉川的胳膊:“是不是父皇知道真相了?知道我是被骗的了对不对?” “赵王殿下。”站在一旁的另一人卸下风帽。赵王抬头去看,那人面容陌生,玉川解释道:“这是王大人。”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赵王警惕地看着他。玉川续道:“没时间了,王大人,我们开始吧。”说着便开始脱衣服。赵王惊道:“干什么?” 王大人蹲下来安抚赵王:“殿下不要怕,我们是来救你的。玉川换了你的衣服呆在这里,下官带你出去。” 赵王木然地任他们动作,过了好久脑袋才有了一丝清明:“川儿,你代替我……代替我去斩首吗?” 玉川听着这熟悉的称呼,险些落泪。赵王跟着太子造反逼宫的那天,他被打晕了倒在死人堆里没有被人发现,醒来后知道赵王被捕,只恨当时没有跟在主子身边出力。辗转了好久,一面躲着追捕一面找人,如果不是碰上了能帮忙的王大人,只怕还见不到主子。他涩声道:“川儿的命本来就是主子的,为主子而死,是川儿的荣幸。” 赵王嚎啕大哭起来,王大人皱了皱眉,也过来帮赵王换好玉川的衣服。玉川穿好了赵王的囚衣,从包裹里找出梳子,把赵王的头发大致梳好。又找出事先浸湿的帕子给他擦脸,直到赵王的脸上除了伤口,其余的地方都能见人了,这才罢手。赵王哭到后来没有了声音,只是嚎着嘶哑的嗓子,用那双流泪的眼盯着玉川。玉川不忍对视,偏过头道:“殿下,奴才最后一次服侍您了,请您以后……多加保重。” 王大人手脚麻利地拉起赵王,给他系上披风,再把风帽掩好,推着他就往外走。赵王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忠仆,抬起袖子擦干眼泪,转身朝外走去。玉川含着泪跪在牢里向他走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赵王和王大人走出刑部后,王大人掏出斗笠给他带上,然后一路走到一间订好的客栈。客房门一关上,赵王转身便拜:“不知恩公是何人,请受小王一拜。” 还未跪下去,王大人就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万万使不得,下官也是奉命来救殿下。” 赵王疑惑地看过来。王大人不待他发问:“下官在中书省任职,前来营救殿下也是受人所托。” “谁?” “恕下官无法奉告。”王大人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事先备下的银两,摆在桌上,“今晚会有人来送殿下出城,殿下届时跟着那人走便是,出了城自会有人接应。” 赵王蹙眉道:“出城?你让我逃离京城?” 王大人一惊,不知道赵王这句问话是何意。 赵王眼前闪过昔日里太子那和煦亲切的笑容,那笑容如今在他看来是无比的讽刺。 朱雀门前的混战,身边的部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副将把他一推“殿下快走!”;京城郊外,孤身一人躲避楚世子的追兵时的绝望;牢里玉川送别时含泪的神情……他忍住眼眶里泛起的泪,咬牙摇头道:“我不会走,我要留下来找出证据,向父皇证明我的清白。” 王大人皱眉,颇觉得赵王有些不自量力,但想起那人的吩咐,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问道:“殿下此话怎讲。” 赵王眼里充满了悲愤,他直视着王大人,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老大,表情几近扭曲:“太子欺我,他说我不是母后亲生的,其实他才不是母后亲生的。” 王大人此时,已经不是震惊可以形容的了。   ☆、第6章 再见皇七 阿秋与姚易既来,私宅就有人打理,郭临从善如流,搬进了新建的郭府。达官贵人们为了讨好这位新贵,送了不少仆从过来。郭临也不拒绝,统统收下,但只让阿秋安排杂活给他们,近身的还是用楚王府拨来的人。 阿秋从前在琼关,顶多只是打理郭临一个人的小院子。头一回做了管理全府的大丫鬟,手下一堆使唤的仆妇,忙活起来异常兴奋。姚易因为是贴身侍卫,自然还是每日跟随郭临,做不了郭府的管事。楚王府的李管家便送来他的侄子李延,原本就一直跟着李管家学习打理王府的,管家之才不说贯通,也有七八分了。郭临得了可信的人管家,心下更是轻松。看着府内洒扫庭除,仆从们摆放着各式古玩字画,越来越有个家的样子。郭临心中大满,心情甚好地去上朝。 早朝上皇上便下旨,涉及太子逼宫一案中官员的刑判,交由刑部与京兆府共同参决。 太子与赵王定罪后,谋反的皇亲国戚中如皇后娘家的箫将军府、太子妃娘家镇国候府还有安郡王身后的华阳公主府,都已经各自判了刑,只剩下牵扯其中的官员。这事儿一直拖到今天,不过是因为刑部不少的官员也被抓了。郭临瞟了一眼身边的刑部右侍郎万辰,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和自己一样,都是新官,而且前一任都参与了逼宫,这么想想倒是好笑。 下了早朝,郭临跟随刑部尚书一行往刑部。涉案中人关系错综复杂,郭临看着刑部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她虽是协助,实际上却没什么事做,坐了小半个时辰后,便告罪请辞。 这是郭临第一次身着京兆尹的正装领着一队府役巡街,她虽然没有摆出仪仗,前无清道,后无戟阵。可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自发地停下了脚步望着她,甚至正在做生意的商家,都只顾盯着她,连手中的活都放下了。 实在也怨不得他们好奇,要知道,破格提拔不是没有,但如此年少的京兆尹,放眼整个中洲大陆都是头一个。在茶坊中,最受欢迎的就是郭临力战刺客的话本。话本里,郭临耍着一把三尺青锋宝剑,身形魁梧,面目狰狞,天生蛮力。而今日大家亲眼见到的真人,却又是个眉清目秀,身材修长的俊俏公子,一时间不少姑娘都看红了脸。 郭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投来的目光,难免有些紧张,只顾着挺直身板走好路。自然没能注意到路旁,刚刚走出脂米分铺的一个小丫鬟,瞪圆了眼睛盯着她,惊掉了手中刚买的胭脂。 随行的京兆少尹金真是今年开春武试中选出来的子弟,本来在羽林军中。世子奉楚王之令潜进羽林军中等待事变时认识的,觉得此子不错,便用了点手段将他举荐到郭临身边。金真是京城本地人士,对京城十分了解。而且年纪不大,不过十七八岁,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看着这个说话还会脸红的家伙,郭临倒是明白了几分世子的用意。如果身边的副官年龄大自己太多,为人又老练,那她为官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京城西部的光德坊东南隅就是京兆府的所在地,郭临走进大门,府役们立在门内两侧,时不时偷眼打量她。直到金真咳嗽一声,他们才立马目不斜视地站好。金真赧然道:“大人,您请。” 郭临提起前摆,迈进大门,冲府役们挨个点头微笑。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一路往书房走去。金真跟在身边,有些犹豫,觉得郭临似乎不是难相处的主,便壮着胆子问道:“大人,京兆府除了您外,还有京兆少尹两名,功曹参军、司录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司仓参军、司士参军各一名。” 郭临点点头:“是这样。” 金真局促道:“可下官清点人数,没有看到另外一个京兆少尹,不知……”他知道这个少尹循制是由眼前的这位京兆尹来举荐。 郭临反应过来:“哦,这个。是有这么个人,我已经跟吏部打过招呼,此人进京后通过了考核便能当值。”说罢她拍拍金真的肩,“这几日就先多麻烦你了。” —————————————————————————————————————————— “小姐!小姐!”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惊得屋内正在抚琴的姑娘一下站起身。 “烟儿,如何这般没规矩。”那小姐轻喝道。 “小姐。”唤作烟儿的丫鬟喘了口气,赫然就是方才在街上惊掉了胭脂的那位。她快步走上前,凑到她家小姐耳旁轻声急语,那小姐原先愠恼的神色顿时化为惊喜。 “你们都先下去。”她转头吩咐立于门口的几个婢女。 婢女们应声离去,她这才开心地抓着烟儿的手,连声道:“烟儿,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小姐,奴婢绝对不曾看错。今日是新任的京兆尹大人第一次上朝的日子,方才他巡街时经过了奴婢身边。奴婢看得真切,确确实实是小姐您那一日见到的少年将军。” “太好了。”小姐双手合十,喜不自胜。 “小姐原先还担心他是楚世子,身份在那,咱高攀不上。这回确定了那是郭大人,如今的从三品京兆尹。老爷又是正四品上的中书侍郎,小姐你啊,与郭大人那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你这张瀵嘴儿,净瞎说。”小姐嗔道,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中娇俏少女双颊红晕,却是蒙也蒙不了人的。 烟儿也不接话,只是含笑望着她家小姐。不枉小姐苦苦相思了半个月,终究还是把这位郭大人从琼关盼来了。 —————————————————————————————————————————— 世子爷坐在新制的楠木椅上,环顾着郭府这间刚刚装扮好的书房。一溜上好漆色的书架,几件古董也摆放得错落有致。他品着手中德阳新瓷装着的雪顶含翠,咂舌道:“阿秋,你把这书房整理得如此风雅,阿临那家伙只怕还没看上一眼吧。” 阿秋放下手中的抹布,歪头想了一下道:“是耶,最近少爷忙得很,据说前头那位京兆尹留下了不少案子没审,牢里头有些人都关得延期了。少爷啊,昨夜都宿在京兆府了。” “乱来。”世子正声道,“那些个案子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审完的,何以事事亲力亲为,不是让姚易去做京兆少尹的吗?” “姚易这个大老粗,怎么做得好京兆少尹啊。少爷早就挑好人了,就等人来呢。我还听说最近击鼓鸣冤的也不少呢。” “哦?”世子一下来了兴趣:“怎么,近日冤情很多。” “切,派人去瞧了的,都是些看热闹的,瞅着咱家少爷去的。” —————————————————————————————————————————— 郭府的管家李延亲自跑了趟京兆府,送来楚王爷的第二封信。郭临很是赞许,王爷的信不假手他人,是个精明人。 王爷这封信比起上封要啰嗦不少,言辞中再三隐晦地交待,不要介入皇子之争。 当今皇上的年事虽然不高,但是身体却不如以往健朗。郭临想起贴身保护皇上的那几日,飞霜殿内甚至还有日夜轮班的太医。这种情况下,朝堂中怎么可能没有皇子之争呢。 郭临将手中的信烧掉,信步走进庭院。这几日上朝时碰见过那位十岁皇太孙,无论何时见他都是一派与稚龄不符的成熟。据说太子自焚于泰安寺的消息传入宫内时,这位皇长孙正跪在武德殿中,身后跪的是他的母妃,和常家几个当权者。常家确实整个都没有参与逼宫,但他们顶多保住性命,荣华富贵是肯定没有了的。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原本该成为罪人之子的孩子,却坐上了储君之位。听说皇上站在他面前,问他可愿意成为皇太孙,而这个问题也只有一个答案。 泰安寺的大火还未熄灭,太子携着正妃、嫡子消失在了火海中,而这位一直不受他重视的庶长子却承接了他的位置。 可惜区区一个皇太孙,就算有国公府常家在后头顶着,人们也还是将目光放到了几位皇子身上。比如刚从封地徐州回京任职的德王,他与庆王同是舒贵妃所出,身份尊贵,没了太子他该是有力人选。还有最近任职羽林郎的七皇子,他乃是皇上最宠爱的萧淑妃所出。听闻他天赋异禀,文识武功都是翘楚,就连大安宫里那位久不问世事的皇太后也是极为偏爱他。 吃过午饭,郭临带着人出门巡街。西市的午后颇为热闹,郭临命人排成一队走,尽量不惊扰到旁人。刚走过西市,转到一条巷子,突然横穿出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了路:“这位可是郭大人,我家主子有请!”他稍稍侧身让郭临看清身后停着的马车。 那马车账帘下是皇家的标志。郭临奇道:“你家主子是哪位?” “七皇子殿下。” 郭临拔腿转身便走。 “哈哈……”一阵张扬的笑声从马车里传来,七皇子掀帘跳下马车,几步蹿到郭临身前,摇着扇子笑道:“怎地,郭大人见到本皇子就要走么。”七皇子剑眉星目,笑起来更是俊美无匹,可是看在郭临眼里,就是个狡诈无赖的厚脸皮。 她转过身,神色如常地下拜:“下官见过七皇子。” 七皇子一面摇着手中的折扇一面笑道:“本皇子难得出宫一趟,竟然就碰到了郭大人,好巧!” 郭临心里腹诽,她几日没出京兆府,这回不过是第二次巡街就碰上了七皇子,那还真是巧之又巧。想到这里,郭临干笑几声:“确实巧!” “今日二哥邀我去他在城郊的别院游玩,既然碰上了郭大人,不如同行?本皇子久闻郭大人大名,早就想结识。” 这家伙说得跟头一次认识一样,郭临正色道:“京兆府还有不少积压的公务案子……” 七皇子突然拉过郭临的手,诚恳道:“我知道郭大人断不会拒绝我的。” 如果忽视那越来越大的手劲,这话也许还真是“诚恳”。郭临叹口气,突然扬起满脸的笑容,双手紧紧回握七皇子,感动道:“得殿下如此厚爱,下官怎好再拒绝?” 只有七皇子近身的侍卫,看出了他一副忍痛想要抽手却又抽不出来的怪异表情。过了好一会儿,郭临才潇洒地放开手,径直朝那辆马车走去,顺便吩咐姚易:“你们先回京兆府,不用管我。” 马车内壁是一溜水绿的棉缎,坐垫底下不知道垫了什么,坐起来十分清爽舒服。七皇子放下帘子,瞟她一眼,道:“你也莫怪我插人在京兆府门口蹲你,要不是你不接帖子,我又何须如此。” 郭临不接话,索性闭目养神。 “听说三哥四哥也下了帖子。”七皇子继续道,“好歹我也曾帮过你,莫把我同他们比一块啊。” “你到底有何居心?”郭临实在忍不住问,“那天击杀刺客后,我几次要和圣上禀明是你提前示警,我才能顺利解决刺客,可你却每每打断我的话。……让我受这个功对你有什么好处?” 七皇子摇头:“不管我是否示警,杀刺客的也是你不是?” 这人,看起来放荡不羁,实则心细如发,狡猾得很。偏偏她正是因为护驾有功升官到了京城,无论如何也欠了他一份人情。 马车行至平康坊一带,一阵阵香气随风袭来。郭临掀起车帘望去,道旁是一座雅致的酒楼,水红色的烟纱在打开的窗户边随风而动。她仔细看了眼酒楼的招牌,有些似曾相识。郭临慢慢念出来:“碧春阁。” “扑哧!”七皇子听到不禁大笑,“郭大人年纪轻轻,不想居然对青楼有兴趣。”郭临干脆白他一眼。 七皇子每每挑起话头都被郭临不软不硬地压了下去,这位郭大人显然是如此的难以讨好,他也不恼,仍旧面色如春。 不多时,就过了春明门。城外没有鳞次栉比的房屋,只有大片的草地与树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马蹄踩踏着落叶,林中惊鸟啼飞,空中飘散的叶子打着旋儿飞舞。 郭临轻微地皱了下眉头,右手渐渐扶上腰间。 “咻咻”地几声,拉车的马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射击蹶了蹄子,马车猛烈地晃动了几下。只听侍卫们大喊道:“殿下,有刺客!” 几道破空声传来,郭临忽然扑上前揪住七皇子的衣领将他按到坐垫上,右手迅速地拨出腰刀,一把劈开车壁并几只飞来的羽箭。转身又一刀划开后车壁,右脚踏上坐垫转身一个后旋踢,马车顶盖整个掀翻,砸落身后袭来的箭支。 动作之连贯,连被抓着的七皇子也惊了好一会儿。他没有见过郭临动武,何况若是只见过一个人平静如常的一面,自是无法想象她动若脱兔的样子。 树丛中跳出十几个蒙着面罩的刺客,侍卫们立刻拔出刀,将马车护在身后。郭临知道七皇子会武,放开他转头去对付其他刺客。来的刺客虽不多,但配合有序,尤其是路旁的树林里两个放冷箭的,何况树上稀疏的枯叶根本掩藏不了刺客的身影。 她拿过马身上的弓箭,蹲在近旁的树影中,对准刺客的位置三箭连发。刺客抱着树枝侧身避过,低头看到郭临已经奔至树下,正欲往上爬。刺客稳住身形,举弓瞄准。可惜一下秒,在马车处接过郭临的弓箭的侍卫张弓射中了他。郭临看着栽下树的刺客叹一声:“难不成我会送上门让你招呼?” 刺客们陆续被侍卫们制服,除了逃掉另一个放冷箭的刺客,已经尽数抓获。然而还没等七皇子和郭临审问,几个刺客相继一阵抽搐,一股黑血从嘴角冒出。郭临没好气地对七皇子说道:“这要杀你的人到底什么意思,派来的刺客功夫心机菜到如此地步,赴死倒是挺坚决的。” 此时侍卫们已经搜完刺客们的身,什么都没搜出来,侍卫长羞愧道:“殿下,属下失职,无法查出刺客的身份。” 一直不言不语的七皇子突然笑起来:“你急什么,这里是郭大人的辖区,查刺客是郭大人的事。” 郭临一下子变了脸色,抬头看向七皇子,对方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郭临咬牙道:“下官这就进宫禀明圣上。” “何需如此,这不是打草惊蛇了么。”七皇子截断她的话,微微一笑,“自然由我来禀告父皇,郭大人不必声张,与我一道引蛇出洞,说不准不日便能抓到真凶,立下大功。” 这话的意思就是连刑部也不通知,只由郭临和他一起查刺客。明明是个无理要求,可偏偏今日和他一起遭遇了刺客的是郭临,根本无从推脱。郭临憋出一脸僵笑:“下官自然听从殿下吩咐。” 七皇子走向侍卫牵来的马匹,郭临快步上前扶他上马,在他翻身上马的一瞬间极快地在他耳边狠声道:“君意沈,你等着!” 七皇子一怔,继而爽朗笑道:“好说,好说。” —————————————————————————————————————————— 遭遇刺客,别院自是不去了。郭临护着七皇子回到春明门,命一队护卫护送七皇子回宫,一队去城外搬回尸首,自己独身返回京兆府。 “金真,牢里是不是有个快被问斩的强盗头子,杀了一队济南商旅的?” “是有……”金真从一堆公案中抬头,看着推门进来脸色不霁的上司,“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刚才碰到了刺客。”郭临答道。想了想,又道:“你给那个强盗添上一笔,就说不满我的处置,纠集了残余人手想要刺杀我。” 金真犹豫道:“可是大人,那个强盗的案子是前一任京兆尹办的。” 郭临续道:“从今日起,京城三日宵禁。” 金真疑惑不解,郭临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刚七皇子在城外遭了刺客,刺客身份不明。我等需要配合他暗中调查,宵禁嘛,做做样子。” 金真咂舌,不敢再问,赶忙起身去办理这事去了。   ☆、第7章 道尽真相 连着三日,郭临每到晚上,都带着府役全城巡逻。一时间京城都在传,说这位年轻的京兆尹被刺杀给激怒了,誓要找出“余党”。只有世子爷清楚,气着郭临的,是天天被她借口京城不安全而堵在皇宫门口的七皇子。 因为下了宵禁,本来准备马上就来的碧春阁,也过了三天才来。郭临摸摸唇上贴的小胡子,转头问姚易:“怎么样,看不出破绽吧?” 姚易点点头,顺手也摸了摸自己贴的胡子。主仆俩近日露脸得多,不能叫人认出来。可是,姚易只觉得越来越弄不懂少爷的心思了。他自小跟随郭临,当然知道她是女扮男装。可这般站在青楼门口,却是以往没有经历过的。他左思右想,或许少爷是为了更了解京城风情?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郭临清清嗓子,抚了抚衣袖,大摇大摆地迈进了碧春阁的大门。她为了今日来青楼做足了准备,这一身梅子青的袍子,用的是沧州流云缎,只在袖口领襟处绣了点银色花纹,低调之中透着通身富贵,正是前几日从世子的衣柜里顺来改了改的。门口处的老鸨一双精细的眼老早便注意到她,这可不就是个金主儿吗? 她刚一进门,老鸨便移到她身边,堆着满脸媚笑招呼道:“瞧着这位公子面生,许是头次来碧春阁,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姚易上前一步,掏出一锭大银,听到郭临轻笑着回道:“鄙姓姚。”他握着银子的手顿时抖了三抖。 “原来是姚公子。”老鸨得了银子,笑容又开颜了三分,一面收下银子,一面亲热道来:“姚公子这般风神俊朗的人物,自然是要那如花般的俏娘子来陪,妾身这就……” 郭临“唰”地展开手中的折扇:“去叫沁云姑娘来。” 老鸨神色一时有些古怪,迟疑了半晌才拖长了声调道:“原来公子也是知道奴家的沁云有“碧云娘子”的美称,是咱们的头牌……” 郭临不耐听她罗嗦,看了眼姚易,姚易立马又甩了两绽银子出来。 见了银子,老鸨这才重新堆起笑:“沁云姑娘前些日子生了点风寒,妾身使人去帮她打点打点,公子这边稍等。”她一边说着一边招手,唤来仆役领郭临去二楼雅间。姚易一脸纳闷,实在不知郭临何时居然认识了什么沁云姑娘。 雅间内燃着香烛,郭临刚刚斟上一杯酒,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婢女们拉开雅间的门,立在门口的是一位削肩细腰的美人,她方才偏着身子咳嗽,此时转回身,一只芊芊素手捻着帕子轻按唇角。一双细眉斜飞入鬓,眼睑低垂,睫如蝶翅般微颤,落下一片剪影。一身天水碧的衫子外罩了一层烟纱,纱上金线绣了几簇祥云,腰间盈盈绕了几层雪缎,玲珑身段隐隐显出,不胜娇怯。 饶是这女子进了雅间后,烛光之下的脸庞略显得蜡黄,一双美目下也有些许乌青,面颊也不甚丰满圆滑,可就是抵不住她那天生温婉柔和的美。如同一汪清澈的泉水,不经意间将人潺潺围绕。 姚易一时看呆了,举着的酒杯还停在半空。他常年在边关,见过最美的顶多是丰胸翘臀的西域舞娘,何曾见过这般细致温婉的美人。 郭临哈哈大笑,手中折扇“啪”地一收拍到姚易头上,姚易捂着头,侧过身掩着脸上的红晕。 郭临乐不可支:“云娘,你这一出场就把我的人迷得找不着北了,我可要罚你。” 云娘掩唇而笑:“阿临总是这般爱拿奴家开玩笑。” 姚易一愣,唤郭临“阿临”,可见两人关系匪浅。再看郭临果然笑嘻嘻地应了,他不禁更加困惑。 云娘坐下后,又抑制不住轻咳数声,郭临瞧着她瘦削的臂膀,皱眉道:“月前还好好的,怎地如今如此严重。” 一个翠衣婢女端来痰盆,云娘转过身子轻吐,这才勉强笑道:“不过是风寒,倒叫阿临你担心了。”那婢女闻言猛地转过头。郭临冲她做个鬼脸,那婢女惊道:“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云娘低声道:“阿熏,要叫公子。” 郭临冁然而笑,“刷”地打开折扇,起身风度翩翩地走过去,笑道:“一个月未见,熏姑娘可还记得在下啊?” 阿熏“扑哧”一笑:“好你个郭公子,婢子怎敢忘了您啊!”除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姚易,满室皆笑。云娘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郭临见她如此,便叫阿熏给云娘加了件披风,也不让她抚琴了,只坐着和郭临聊些民间有趣的见闻。阿熏在一旁斟酒,云娘时不时轻声细语应上几句。姚易在一旁默默地喝酒,他看得出郭临兴致高昂。 时至入定,郭临想着云娘应早些就寝,便起身告辞。走至门口却停住了脚,回头道:“云娘,我如今人在京城,安仁坊西南隅郭府,若有事可来找我。” 云娘低声应了,起身送郭临下楼。 回府的马车上,姚易时不时瞟下郭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郭临好笑道:“有话就说。” 姚易吞吞吐吐:“少爷,你不怕这位姑娘到时候真上郭府找你,被人知道了京兆尹新官上任就逛青楼,岂不是……其实,就算是为了杜绝有人怀疑你的身份,那也不必……” 姚易居然以为自己是为了更像个男的才去青楼,郭临抚掌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完了她才拍拍姚易的肩,压低声音解释道:“云娘她救过我一命,也知我是个女的。” 姚易瞪大了眼睛,有些不信。 郭临续道:“你只知月前我来京城是为了入宫保护皇上,但事实上,我刚到京城时根本没能进宫,我便暗探太子府,不小心被太子府里的狗发现了。护卫们一路追我到平康里,机缘巧合之下,我躲进了云娘的浴桶,云娘掩护我瞒过了追兵。” 姚易虽然想到这经过可能不简单,却没想到这么不简单。尤其听到“浴桶”这么个香艳词,一时脸又红了,便偏过头不再问。 —————————————————————————————————————————— 嘉庆宫内。 德王轻缓地放下茶杯,望向主座上慈眉善目的宫妃道:“母妃近来身子可好?” 云鬓高梳的舒贵妃轻抚额角,笑道:“不过夜半贪凉,就把你们兄弟惊进了宫,还真是……”说着,嗔怪着瞟了一眼身旁的何女官。 庆王笑着接话道:“母妃可莫怪何女官,若是不知母妃身子康健,儿臣们岂可安枕。” “知道你们孝顺。”舒贵妃莞尔一笑,偏头示意,何女官转身带着殿内的宫女们出去了。 “刑部那边似乎还是没有进展啊!” 庆王听舒贵妃这样一说,明白是指太子一案定罪之事。便道:“那镇国候老奸巨猾,居然藏得这般深。贺家嫡系旁支,儿臣与三哥也在派人查,都有人盯着,或许这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舒贵妃不由看向德王,德王也点头道:“母妃放心,这回不会让镇国候府翻身的。” 出了嘉庆宫,庆王系紧披风,跟着德王走出内廷。 “听说最近京兆尹把老七堵了几次门。”庆王说道。 “嗯,”德王自然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不知七弟如何与他有了来往,真叫人意外啊。” “三哥!” 德王摇头笑道:“四弟,你没有看清这个人。”庆王不解地看向德王,德王续道,“郭临是楚王的养子,从小与楚世子一块长大,他的态度不重要,楚世子的态度才重要。” 庆王这才明白过来,了然一笑。他转头望向东宫的方向,面上浮出一阴冷:“三哥,那黄毛小儿如今已经住进了东宫。父皇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你真的不担心吗?” “你都说了是黄毛小儿,又有何惧。”德王转头看了看急躁的弟弟,笑道,“放心,我不会容许他住多久的。” —————————————————————————————————————————— 作为太子妃贺氏娘家的镇国侯府,因为这层关系,全府都被羽林卫圈禁,已经有半月之久。 镇国侯府的后门,两个羽林卫坐在门口聊着天,远远地看到有人推着装满恭桶的推车朝这边走来。因为每日此时是挑恭水的时间,所以他们麻利地打开了门后,便捂着鼻子躲到远处,不再多问。 推车一路进了府内,那人四处观望了下,确定没人后就将推车往一旁空地上一放,扯下裹在头上的布巾,赫然就是前几日才出了大牢的赵王。 赵王熟门熟路地摸到镇国候的书房。他戳开窗纸向里面望去,房中空无一人。正准备到别处时,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来,他推开书房的门躲了进去。 门外的镇国候轻叹了口气,说道:“为父再想办法。” 接话的是镇国候长子贺殷:“父亲,如今是没有法子,不然孩儿也不愿柔儿嫁那么远。” 赵王浑身一震,柔儿……镇国候的小女儿贺柔,他的未婚妻。他之所以没有和那位王大人打招呼就偷偷逃出客栈,千辛万苦地找来镇国侯府,就是因为这里是他未来的亲家,自小就亲厚。而且死在泰安寺的太子妃都被定了罪后,镇国侯府却还能保住命,可见皇上还是信任他们的。如果自己把真相告诉了他们,说不定大家都能得救。 可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贺殷已经准备把妹妹另许他人了。难怪那位王大人说,或许镇国侯府也参与了逼宫,只是他们没有亲自出面,朝廷也没有找出证据而已。不管怎么说,贺柔还没有嫁他,而太子妃和太子伉俪多少年了,他凭什么这么自信镇国候府会帮他,说不准人家正恨他没有成事呢。 赵王想起牢里的最后一个忠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硬憋着不让它掉下来。镇国候和儿子说完话,走进书房,站在壁挂前,凝视着图上的山水。赵王躲在书桌旁边的书柜后面,透过书缝看着他。 就在这时,镇国候突然抽出壁挂下悬着的剑,转身对准书柜,喝道:“出来。” 赵王慢慢爬起来,绕过书柜,一双愤恨地眸子死死地盯着镇国候。 镇国候一愣,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殿下……” 赵王冷哼一声:“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 镇国候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查看,确认他真的是赵王,一时间老泪纵横。赵王抽出手,疑惑不解地看着他。镇国候突然醒悟过来,跑到窗前环视四周,再小心翼翼地掩好窗户。转身拉着赵王走到书桌前坐下,问道:“殿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赵王看着镇国候没有说话,镇国候知道他躲在这儿必然听到了贺殷的话。他缓缓地叹口气:“你不要怪贺殷,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们都遭受了无妄之灾啊。” 赵王心中腾出希翼,问道:“侯爷你难道……事先不知道吗?” 镇国候答道:“我年轻时扶持皇上,老了身有候位。长女环儿又是太子妃,除非被废,那就是未来的皇后。我还有何好求的,又怎么会去逼宫?我到现在都不知太子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就那么等不及要坐上皇位?而环儿,环儿又为何要陪着他冒险……”说着说着他注意到赵王的眼神,“难道殿下你知道?” 赵王恨声道:“我不仅知道,而且我也被骗了。如果不是在牢里,太子的贴身太监想靠着我活命,把一切统统都告诉了我。不然,哼,我只怕到了地府,还要感激大哥的一番恩情呢。” 原来太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个消息,得知自己不是皇后亲生的孩子,而是当年还是太子的皇上身边一个地位低下的妾室所生,那个妾室刚生下他就去了。皇后把孩子调了包,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在身边。 太子如今二十有六了,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各方势力早就根深蒂固,若不是皇后的亲儿子,怎么会到了现在都没人发现?这本来被当成个闲话,太子也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可后来他无意间居然发现了那个妾室的坟,一路摸索下去甚至还找到了妾室的亲人。怪就怪在那妾室的弟弟居然和太子有八分相似,太子被吓了一跳。他偷偷把那家人藏起来,找了个名医,让他来替自己操作滴骨亲法。那医者将太子的血滴到妾室尸骨上,结果居然融合了。太子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如遭晴天霹雳。他强撑着,杀了名医,暗地里处理了除心腹外所有参与行动的人。 这时的太子已经完完全全地相信,他不是皇后亲生的了,从那之后每日上朝他都是胆战心惊,因为他不能肯定皇上不知道这件事。皇后在世时,与皇上之间的感情是相当亲厚的,若是皇后因为入府几年都没能生下孩子,抱一个妾生的当做自己的,皇上很可能是知道甚至默许的。而后来皇后生的赵王,因为天资不强,只爱习武,对治国之道又不感兴趣,他这个太子才稳坐了这么多年。 太子看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皇上因政事对他发怒,他会仔细观察皇上的神色,揣测着会不会因为他终究只是个妾室生的孩子,所以皇上有意要换掉他。面对从封地调回京的德王,他又担心皇上认为对方比自己优秀,做事处处都要压下德王。心思用的重了,手上的事就开始频频出差错,他不得不花费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做到更好,好让人知道,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皇上自今年来,特别喜欢召集去了封地的皇子们回京,一到这个时候太子就会显得十分焦虑。他担心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于天下,到时候自己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他盼着皇上驾崩,甚至都想好要给皇上下毒。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他的手下突然发现德王也在派人寻找那个妾室的娘家。 太子担心他漏掉了什么会被德王发现,实在承受不住日夜的猜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他联合了自己的铁杆追随者安郡王,谋划着刺杀皇上,然后嫁祸给德王。安郡王是个没脑子的,原本华阳公主和皇上之间兄妹和睦,连带着公主死后皇上也对安郡王多加照顾。可是再怎么照顾也比不上扶持太子上位后权倾朝野来的强,所以他同意了。 而赵王,原本太子和他确实是兄友弟恭,可自从太子得知自己不是皇后亲生的后,越发看不爽赵王嫡出的身份。又担心他知晓了真相,干脆张冠李戴,一番准备后,将自己调查出来的一切安加在了赵王身上。赵王心思单纯,早年跟在他身边的嬷嬷去世了,所以真相如何他并不清楚。竟然就信以为真,终日恍惚。看到太子为了替他隐瞒下来,策划出这么大的一出逼宫,帮他杀掉“知情”的德王,头一热决定和太子一起作战……   ☆、第8章 皇宫花宴 镇国候颤抖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孩子……你和太子都叫人给骗了……” 赵王迷茫地看向镇国候,镇国候道:“你和太子是货真价实的嫡亲皇子,都是皇后生的。” 赵王瞪大了眼睛:“侯爷,你为何这般确定?” 镇国候叹口气:“皇后生太子时曾落下了妊辰斑,愁得不敢出门见人,当时贺琳刚刚选入皇上的府中为侧妃,和皇后颇为要好,还让我派人四海寻可靠的方子。” 赵王犹豫道:“也有可能是生了死胎,然后刚好有个妾生了孩子,给换了过来,就和先帝时永昌郡贾康弑母一样。” 镇国候摇摇头:“皇后那时候身体康健,又有太医们悉心照料,怎么会产下死胎。更何况萧家是实打实的军功,虽然箫老将军去世后,萧家仅存一个不出色的儿子,但那也是人人敬畏的人家。皇后身份高贵,容貌美丽,和皇上琴瑟和谐,就算真的一时没生下皇子也根本不会动摇她的地位,她没必要这么做。” 赵王愣了半响说不出话来,镇国候看着他,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他也明了了环儿为何不肯向自己透露这些,就与太子一道逼宫了。贺环理智上是知道逼宫难以成功,但情感上她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那么痛苦,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的母家避开。 赵王心中五味混杂,他先是一腔热血跟随太子逼宫,掩护太子离京调兵,甚至把跟随自己的京兆尹也给说动了,带领了京兆府军与楚王世子为敌。兵败被捕后却得知自己是冤枉的,伸冤无门几近绝望之时,又突然得救……可是现在,镇国候告诉他,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这个骗局是这样的精明,一把将最接近皇位的人全都拉了下来,将整个朝局改变。 赵王越想越气,心中的怨恨无限增长,喉咙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昏迷之前他只看到镇国候朝他惊慌地大喊。 —————————————————————————————————————————— 阿秋打开衣柜,拿出浆洗好的新衣服。她满意地抖了抖手中的袍子,转身朝郭临道:“少爷,就穿这身。” 郭临循声望去,阿秋手里是一件绀蓝色的交织绫长袍,领口和袖口用软银线绣了几只寒竹,既显得富贵又不失高雅,正适合今日宫中的赏花宴。她朝阿秋竖起大拇指:“眼光不错!” 阿秋得意的一仰头:“那可不,少爷穿着这件出席宫宴,想也知道会迷死多少贵族姑娘。” 郭临猛地呛了一下,她摇着头放下茶杯:“又乱说。” 阿秋笑嘻嘻地走过来,郭临突然挑眉道:“像你家少爷这般英俊的,何须衣裳点缀?”一边说着她还一边抚了抚鬓角,做了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阿秋斜睨了眼她,捧着衣物转身朝门外走去。 郭临赶忙拉住她:“阿秋,秋大姐……小的错了。”她朝阿秋深深鞠了个躬,故意眨眨眼。阿秋“扑哧”一笑,把衣服扔给她。 待郭临换好了衣服,正好了发冠走出内室,看到李延局促地站在院门口来回踱步。李延远远地瞧见郭临赶紧跑过来通报:“府里来了位贵客。” 也不怪他这时候才通报,郭临在内室的时候都是不让人近身的,除了阿秋和姚易以外,没有人可以接近。姚易刚刚出门办事了,李延不敢进来,又怕怠慢了贵客,这才如此着急。 郭临问道:“贵客?” 李延说道:“是太孙少师陈大人。” “少师?”郭临一路走一路想,终于想起这号人物。 到了前厅,郭临带着满脸笑容拱手道:“下官招待不周,让少师大人久等了。” 座上之人闻声抬头,他一袭素色的广绫衫子,托着光可鉴人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肩。两抹浓淡相宜的剑眉簇拥着眉心一点朱砂,增一分太浓,少一点却淡。一双杏眼落在郭临身上,突然一弯,脸上就带了笑意:“是聿修冒昧前来,郭大人不怪罪才好。” 连院里开的最美的木芙蓉都要惭愧地合上花瓣,眼前这人的气度风姿竟让人找不出言语描画。他只是普普通通的坐着,就生生将庭院、座椅、摆设都衬成了俗物。 郭临不禁暗自感叹,琼关军中那些豪气冲天的汉子,也有不少五官俊美的,可那气质风度却是截然不同的。太孙少师陈聿修,原来是这般风华的人物。 阿秋跟在郭临身后,也看呆了。郭临轻咳数声,走上前坐下,瞅见陈聿修跟前的茶盏都饮了一半,可见人家在此候了有些时候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劳少师久等了,下官实在失礼。” 陈聿修扬眉一笑:“郭大人过虑,贵府的茶水不错。” 郭临僵笑几声,见对方好说话,不由也放松了下来:“不知少师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陈聿修含笑看向郭临,看得她一阵心虚:“朝中传闻京兆尹郭大人性情孤僻,不喜与人来往,除了楚世子外,从不接他人的请帖。”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郭临是否在认真听,“今日宫中盛宴,皇太孙担心你误了时辰,会殿前失仪,特此派我前来,携郭大人一同前往宫中。” 郭临尴尬得要死,朝中居然还有这种闲话。好在她厚脸皮惯了,被陈聿修呛了也不恼,笑眯眯地回道:“下官正巧不识得宫中的路,还要劳烦少师了。” 陈聿修笑道:“乐意之至。” 秋日的百花以菊为首,兰桂伴之。因为近日宫中花开的极好,皇上为了表示皇恩浩荡,下旨由舒贵妃操办一场百花宴,召群臣一聚。一来扫除太子一案带来的阴霾,二来更要向天下表明,即使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朝廷依旧固若金汤。 而郭临不知道的是,这种百花宴,女眷亦可参加,往往变相是朝中贵族们的相亲宴。她跟随陈聿修步入席间,放眼望去。女眷席上花红柳绿,倩女如云,真是人间好景色。她这厢在惊叹他人,殊不知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她与陈聿修一路走来,已经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两个公子,都是少年为官,惊才风逸,丰神俊朗。一文一武,立在花间,格外赏心悦目。相比自小长在京城的陈聿修,第一次在贵族间露脸的郭临得到的关注更多一些。原本郭临身世不高,一些人还瞧不上她,可现在她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又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公子。不少贵妇人心里都打着算盘,小姐们偶尔抬眼偷瞄他们俩,不一会儿又娇羞地低下头去,好不热闹。 郭临望见了远处冲自己打招呼的世子,便与陈聿修说了一声。陈聿修点头一笑,径自去了。郭临走到世子身边,却见世子盯着陈聿修的背影,低声道:“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郭临不由苦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啊。” 世子哼道:“这个老学究,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京城,父王总喜欢要我和他比诗词书画。老天,他们家几代学士,我怎么可能比得过。偏偏我年纪比他大,你说气不气人。这要是比武,哼,看我还不把他打趴下……” 郭临惊道:“你比他大?”光那份气度,没有些阅历的人是做不到的。 世子努努嘴:“貌似和你一般大……”说着他看向前方,表情一变,“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介绍个人。”说着便拉着她向前。郭临抬头看去,德王和庆王正缓步走来。世子满脸带笑地迎上去:“三堂兄,四堂兄。” 郭临一下子被推到了德王跟前,世子道:“这是我义弟郭临,以前见过的,还未曾好好的和堂兄们打招呼。” 不知道世子吃错了什么药,郭临心中叹气,面上却是无懈可击的微笑:“下官见过德王、庆王。” 德王儒雅地笑道:“父皇常和我们兄弟夸奖郭大人武艺非凡,一直不得缘一见。” 郭临笑道:“下官初来乍到,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德王柔声道:“郭大人不必如此,我兄弟二人本就有心和你结交,日后多亲近亲近不就好了。”说完他看向世子,世子点头接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以往除了赵王,皇子中谁都不怎么交好,怎地现在和德王如此亲密?看来很有必要和世子谈一谈了,郭临看着和德王相谈甚欢的世子,心中想着。 不多时皇上便到了,众人纷纷行礼,皇上道了句免礼,笑容很是和煦:“今日百花盛宴,君臣同乐,大家不用拘礼。” 跟在皇上身后的七皇子怀中抱着三岁的八皇子,正拿了个小玩意逗着他玩,八皇子咯咯直笑。这笑声仿佛有着传染力,疏散了大家心中些许的紧张。郭临挨着世子坐下,碰碰他的肩,问道:“怎么不见六皇子?” 世子古怪地看着她:“你忘了,早年六皇子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啊。” 郭临“哦”了一声,世子摇摇头,叹息道:“可怜贺妃娘娘膝下无子,太子逼宫又牵连了镇国侯府,你没见今日她都没出席么。” 原来是这样,郭临一面吃着糕点一面想着,现在镇国候一家子还在禁足,宫里唯一的这么一个贺妃也无法指望,不知道日后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皇太孙越众而出,双手捧着一个卷轴。他虽然才十岁,但无论身姿还是神情都显露出不输于皇子们的气度。他走到中间,扬起笑脸:“孙儿有礼物要献给皇爷爷。” 郭临看着他乖巧地献画,祝福话说得皇上龙心大悦,招他上来坐到自己腿上,一幅祖孙温馨之景。好像逼宫的太子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皇上的儿子,众人仿佛也都忘了。太孙的母妃,原太子侧妃常氏在一旁温柔地笑着,脸上一片满足,似乎自己也不曾死去一个丈夫。皇上下首附近的位置本来是轮不上她一个小小侧妃的,可她现在是皇太孙的母妃,风光无限地坐在这儿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太子一案最终的受益者居然是郑国公常家,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如果太子一案是有心人策划,常家会做这种事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怎么说也是太子的姻亲,一个不小心自己也要被搭进去。 不过话说回来,按理太子折了,顺位继承就该是他的弟弟,略去出身不高的晋王,天牢中的赵王,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德王。郭临看向皇子那边,他正和郑国公常继交谈甚欢。 世子敲了一下郭临的头:“想什么呢,喊你半天都不应。” 郭临这才回过神,问道:“什么?” 世子指指不远处的女眷,笑得很是促狭:“方才五公主提议,今日花开得这般好,不如让贵族小姐们献上才艺,陛下也点头同意了。”说着他长叹一口气,“从小就只看你和阿秋玩的好,不见你对什么姑娘倾心,今日美女云集,可要给你好好挑一个。” 郭临放了一块桂花酥到口里,细细品味了一番后才悠悠地道:“仔细瞧,仔细挑,看看谢太傅家幺女来了没。” 世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指着郭临“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得扭过头嘀咕一句“竖子难与”。 郭临瞧着好笑,小时候王妃说给他定下这门亲事,他当天就躲在房里不出来,半夜里红着脸跑来找郭临,别别扭扭地说大丈夫如何能被一女子束缚,嚷嚷着不娶。第二天又闹着要看谢小姐的画像。每次提到这个谢小姐,他准是吃瘪。   ☆、第9章 生死难回 贵族小姐们,或是弹曲或是献歌,人美花娇好一番景象。永宁侯府的孙小姐一把好嗓子,唱的婉转动听。秦侍郎家的小姐一曲《沾花平乐》,琴声美妙。武威将军鲁家小姐别出心裁,舞了一段剑。几段表演下来,各有千秋。郭临身旁的世家公子们一阵阵叫好,更有甚者,拿出笛子给献歌的孙小姐伴奏,传出一段佳话。 坐在回秦府的马车内,丫鬟烟儿犹豫地瞅了瞅她家小姐。那小姐笑道:“烟儿有话说?” 烟儿点点头,道:“小姐,前些日子你苦练《长风歌》,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展示出来,郭大人一定会注意到的。” 这位小姐正是秦侍郎家的独女秦慕樱,她自小学琴,秦侍郎为她还请了宫中有名的乐师,如今一手琴艺京中无人出其右。加上她性子模样都是极好的,在京城贵族中是颇有才名的小姐。 此时她抿嘴一笑,摇了摇头。《长风歌》是琼关的曲子,她也是打听了好久才知道郭临常常在军中吹奏这首曲子。 “我原本确实打算演奏这曲的。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 烟儿疑惑地看着自家小姐,秦慕樱道:“今日是赏花宴,我若是弹了《长风歌》不但不应景,与其他的小姐们选的歌曲区别太大,过于引人注目。” 烟儿不解,小姐练曲不就是为了引起郭大人的注意吗?秦慕樱知她心中所想,浅笑道:“如此引人注目,不光是郭大人,满园的人都会注意,反而得不偿失。何况你今天看到了,周围不少小姐都在瞧他,我又何必操之过急,失了风度,反倒不美。”所以她只弹了一曲《沾花平乐》,应景而且低调,凭她的技艺,既出彩又不会盖过别人的风光,恰到好处。 烟儿知道小姐定有自己的想法,只好道:“小姐,咱们还是抓紧点,我都听到好几个夫人在打听郭大人了。” 秦慕樱了然一笑,不再说话。 —————————————————————————————————————————— 赏花宴一结束,郭临婉言谢绝德王相送的提议,带着世子上了回楚王府的马车。世子喝多了酒,有些不清明,被郭临搀扶着进了内室,听见她连声发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和德王走的这么近了?” 世子伸手去够茶盏,舒服地喝下一杯凉茶:“哎呀,你别急啊。” “我不信王爷没给你写信,叫你不要掺合这些皇子的事。” 世子耸耸肩:“父王?那都是他陈旧的想法,他年轻时扶持皇上登基,才得了如今这般的荣耀。我为什么不可以?” 郭临示意安子,安子心领神会,出去关上门,守在了屋外。她这才说道:“你有意德王?” 世子点点头:“最有可能登上帝位的只有他。” 郭临道:“你不看好太孙我理解,可是你也不要忘了还有七皇子。” 世子不以为然:“七皇子不过是母妃受宠,他年纪轻根基浅,人都还没有封王。皇太孙嘛,虽然有常家,可若皇上身体硬朗,过上几年说不准还有些可能。可是就算这样,他有德王这么个德高望重的皇叔,只怕还是难。” 郭临叹口气:“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太子没了,朝臣们都在重新站队。你当皇上是瞎子注意不到吗?德王确实有超过皇太孙的迹象,可只要皇上在位一日,这些都不是你我可以揣测的。太子逼宫这样的事,你觉得皇上还会允许它再次发生吗?” 世子一惊,细细想了会儿,才沉声道:“上次我跟着父王参加宫里的晚宴,德王的侧妃跳了舞被斥,今日宴上献艺,就没有一个小姐跳舞。” 郭临点点头道:“你知道轻重就好。”见世子看起来有些疲惫,便出门叫安子进来服侍。世子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情她能理解,既然身在京城做了官,这趟浑水是无法避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赵王在一阵刺鼻的药味中缓缓转醒,他睁眼看去,这是一间简单的厢房。床边坐了一个身段纤细的少女,正弯着腰准备叫他。见他醒了,惊呼了一声,便镇定下来,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接过汤药,端到唇边轻轻地吹了吹。 赵王扭过头不去看她,涩声道:“你不是又要被许人了么,还来看我作甚。” 贺柔捧着药碗的手轻轻颤抖,她强忍住泪,说道:“你好歹先喝药,府里被禁足,不能给你找大夫,父亲翻了些预备的药草,你得恢复点元气。” 赵王慢慢撑起身体,从贺柔手里接过药碗,看也不看她一眼,仰头喝下,将空碗递回给她。 贺柔知他不愿和自己说话,摸摸地收了碗就带着丫鬟们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赵王心疼不已,他何尝不想和她痛诉哀肠。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苟延残喘地活着都很艰难。 门外传来些声响,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赵王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贺殷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后面跟着贺殷的弟弟贺楠,还有一路小跑回来的贺柔。贺楠的表情十分尴尬,他伸手拉贺殷,被贺殷一把推开。贺殷恶狠狠地盯着赵王:“你还有脸在这里给柔儿脸色看?我们一家子落到这种田地怪谁。就算你说你是被太子给骗了,你也参与了逼宫。害我们的,你也有份!” 赵王看着贺殷不说话,贺殷也恶狠狠地瞪着他。贺楠急得团团转,他努力冲赵王笑笑,可惜那笑容比哭还不如。贺柔挡在赵王身前:“大哥,你非要逼死他才安心吗?” “柔儿!”贺殷脸上青筋暴起,他几乎忍不住要冲上来揍赵王一顿,贺楠死死地拉住他。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怒吼:“都在这里干什么!” 镇国候迈步进来,他扫了贺殷一眼,贺殷缩了缩头,但心里实在是气不过,指着赵王又要说话。 镇国候怒道:“你是要把府外的禁军都招来吗?” 贺殷这才闭了嘴。镇国候对管家吩咐道:“把人都带下去。”管家赶紧将屋子内外的仆从清走。贺柔看出镇国候有话要说,正要往外走,“柔儿留下,”镇国候道,“你也听着。” 贺家的三个子女并排站好,镇国候在赵王床头坐下,静默半晌才说了一句话:“今日早晨传来消息,赵王在牢里自杀了。以面撞壁而死,死后根本无法看清面容。” 赵王一瞬间瞳孔收缩,他几乎以为说的是自己。再想到那是玉川时,一股巨大的悲怆充满了他的心肺。他垂下头,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眼睛。镇国候接着说道:“殿下,你能把你被救出来的过程告诉我们吗?” 赵王干硬地讲了一切,镇国候听完长吁一口气。即使他一开始不信,现在他也信了。他肯定地说道:“殿下,派人救你出来的,是皇上。” 贺家兄妹全部惊在原地,赵王看着镇国候,眼底全是不信。镇国候道:“那个王大人是谁我不清楚,但是能说动刑部的只可能是皇上。而且代替你在牢里的人,无论是谁,到了斩首那一日都会露陷。只有‘畏罪自杀’这个由头,可以让所有人闭上嘴。” 赵王激动地跳下床,一把抓住镇国候的手臂,连声道:“父皇还是相信我的对不对,他一定相信我是无辜的,所以才让人救了我。” 镇国候看着他,这个孩子快要被这件事情逼疯了。可他还是要说出伤他的话:“殿下,无论太子有没有骗你,你参与逼宫是事实。皇上即使原谅你,也不可能抹杀掉这件事。而且现在,‘赵王’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赵王怔怔地看着他,两行泪水顺着脸上的伤口流下,他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镇国候扶起他,继续说道:“殿下,皇上饶了你一命,已经是最后的仁慈了,以后就好好地活着吧。” 镇国候关上房门,往内室走去。贺家兄弟跟在身后,贺殷追上来问道:“父亲,皇上是不是也知道赵王是被骗的?” 镇国候摇摇头:“皇上若是知道,此刻肯定会开始彻查了。有人敢用这样的名头祸乱皇室,使得太子逼宫,怎么能让他继续活着。” 贺殷急切道:“那我们要不要告诉皇上?” 镇国候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自己的长子,他不知道贺殷什么时候长了个这么愚蠢的脑子。贺楠拉了拉贺殷:“大哥,我们去向皇上说明这些,难道要告诉他是赵王告诉我们的,赵王在我们这儿吗?” 贺殷大声道:“那我们就这样禁足着等死?你知不知道刑部到处在搜罗着证据,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如果有人在这时候添上一笔,我们就只能去死。他赵王,凭着皇子的身份,就算跟着逼宫,犯下天大的错事,皇上也饶了他的性命。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去送死!” 贺殷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镇国候气得横眉怒目。贺楠小声道:“我去劝劝大哥。”就赶忙追过去。 贺柔怯怯地看着镇国候:“父亲,现在怎么办?” 镇国候仰望着天空,叹道:“想我一生尽忠竭力,为国为君,不曾怠慢分毫,竟会落至如此境地……” 贺柔跟着抬头看向天空,她惊呼道:“下雨了。” —————————————————————————————————————————— 庆王一路走进德王府,身后的仆从举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花园池塘,看到德王正坐在凉亭里赏雨。桌上摆了三两点心水果,惬意之至。 庆王走进凉亭,脱下雨衣,笑道:“三哥好兴致。” 德王微微一笑:“看四弟这样子,是有好消息了。” “那是自然。”庆王走过来坐下,“端看三哥是愿意给刑部一个人情,还是……那位京兆尹?” 德王轻轻一笑,看向雨中池塘细碎的水面,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刑部那个老尚书,太子之事失察,父皇早就不待见他了。” 庆王一愣,问道:“三哥的意思是……?”难道是要让刑部尚书重新在父皇面前站稳脚跟吗? 德王回头轻轻一笑:“只有深得父皇信任的人,对我,才有用。” 庆王这才反应过来,笑道:“这下,京兆尹上任以来的第一件大功,也就立下了。” “四弟,还有一件事。” “我知道三哥要说什么,”庆王竖起手指,“赵王在牢中自杀了对不对。” 德王捻起一颗葡萄,笑着摇摇头:“这种谁都知道的消息我又怎会提……”凉亭周围的仆从都被德王的贴身小厮带的远远的,亭子周围一片空旷,只剩德王庆王在其中。 “五弟没死。” 庆王猛地转头看向德王镇定的面孔,知道这必定是一条确切的消息。他小声问道:“怎么回事?” “还能有什么,父皇舍不得皇后生的最后一个皇子,要保他一条性命,有什么奇怪的。”德王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冰冷一片,“牢里的尸体是面孔撞上墙壁死的,你觉得寻死,会做到这地步吗?” “可是,”庆王犹豫道,“那也不能确定死的就不是他……” “我派了人每日盯着刑部,已经查到救他出去的人带着他从后门走了。但是追到了客栈,没有找到人,他已经藏起来了。” 庆王皱眉:“三哥,要不要把他搜出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斩草不除根,给他留一线生机,日后说不准添上多少麻烦。 德王摇摇头:“不必,父皇也是伤透了心,明面上赵王就是死了,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再说,他人还在京城就被人杀了,父皇该有所怀疑了。现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不会让他逃掉的。” 庆王点头:“我都听三哥的。” 德王看向天空:“这雨,明日也该停了。”   ☆、第10章 在劫难逃 郭临穿着皮靴,踏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一圈圈波澜。金真正好抱着一叠文书从库房出来,见了她便行礼道:“大人!” 郭临点点头,继续往书房走去。金真叫住她:“大人,方才刑部传了消息来。” “什么事?” “太子一案相关官员的定罪不是交给了刑部和大人您嘛,刑部那边请大人帮忙搜查京城郊区的小城镇。” 郭临皱眉:“他们不是一早就查过了么,我还去查什么?” 金真也是这么想的,但皇上既然命京兆府协助刑部,那京兆府就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劝道:“大人,还是去一下比较好……” “我知道了,去清点两队人马,你也跟着。” 金真点点头:“属下明白。” 骑马走在三河庄的街上,村子的道旁种了不少桂花,雨后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桂花的香气。身边的府役正挨个询问村民是否看到过萧家、华阳公主府、镇国侯府的人,还有一队人马跟着金真去找附近是否有那三家的据点。 郭临看到不远处站了不少村子里的孩子,都一脸好奇地瞅着她。她一时兴起,跳下马来,走到孩子们面前。孩子们并不怕生,争先恐后地靠近她。一个扎着小花辫的小女孩伸手扯了扯她的披风,一下子印了一个泥爪印上去,远处站着的村妇险些吓晕,正要冲上来拉走孩子时,却见郭临笑眯眯地抱起小女孩,还摘了一丛桂花别在她发间。 村民们看郭临这样和煦,心中都稍稍松了口气。孩子们一个个闹着要抱,一个村妇捧了一篮子柿子过来请郭临品尝。郭临谢过,拿了一个递给小女孩,一个自己咬起来。柿子入口是微涩的香甜,可见是挑了好的来,郭临心里满满地开心。不过她还是记着自己的官职,硬是让姚易塞了一块碎银给那位村妇。 “上个月可见过什么可疑的人么?”她抹了抹唇边的柿子渍,问道。 村妇迷茫地摇摇头。郭临想了想,这样问法确实问不出什么,于是她换了种说法:“有没有什么人,突然花上大笔的银子找你们买很寻常的东西?” 村妇想了想,依旧摇了摇头:“大人,若是有这样奇怪的事,全村人都会知道的。” 郭临点点头,余光中突然瞟到一个花蓝褂子的村妇,像是避开她目光一样地往后缩了缩。郭临心生警觉,越过众人朝那个村妇走去。村妇吓得连连后退,一下子脚跟碰上了石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一时间在场众人全都看向她,她惊恐地环顾四周,连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郭临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她:“不知道什么?” 村妇被她的目光骇得直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这时村长也走了过来,他皱眉道:“这是城东的史家娘子,是个寡妇,有两个孩子。” 史娘子连连摆手:“大人,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郭临突然笑起来:“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怕什么?” 人群里窜出一个黑黝黝的少年,指着史娘子大声嚷道:“大人,她前些日子从城里的绸缎庄扯了一匹上好的料子,还来我家炫耀了一番呢。” 史家娘子掉头瞪着他,吼道:“你胡说。” “我娘也可以作证。”少年直视郭临,“史娘子说,是她的远亲给她留了一笔财产。” 村长“咦”了一声:“这史娘子自小长在村里,不该有什么远亲啊!” 史娘子蜷成一团,不敢看郭临。几个府役上前架起她。郭临一扬手:“去搜。” 府役们把史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找出一箱黄金外,也没有翻出什么别的。郭临想了想,问村长:“这家可有什么田地庄子吗” 正巧这时里正也赶来了,他翻了翻自己手中的册子,眼睛一亮:“有有有,这家有个庄子在后面的山上。” 郭临带着人跟着里正上山,山上因为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不堪,甚是难走。里正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解释道:“这山上啊一下雨就不好走,就因为这样,没有人家愿意把庄子建在这上头,好几家都弃了。就史家娘子偶尔上来挖点药草什么的,所以就她一家还在用山上的庄子。” 郭临点点头,她生气不是因为路不好走,而是因为这么明显的事情居然都没有发现,刑部搜查时都查了些什么。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里正说的庄子上。郭临站在门口,府役们跑进去翻找,一炷香后,前来回话:“大人,什么都没有找到。” 郭临对里正说道:“这山上还有几个庄子,都带我去看。” 这一搜就从正午搜到了下午,中途几个村妇上山来送了饭,才让郭临他们没有饿着。搜到第三间废弃的庄子时,终于找到了痕迹。府役撬开地板,地下室的角落里,堆着几把兵器。郭临捡起一只□□握在手里掂量掂量,这分量大概是和朝廷军用的差不多。 “大人,您过来看一看。”顶上有衙役跑过来喊道。 郭临走到庄子后院,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庄子破烂的屋顶掩盖着巨大的窑,旁边好几个坩埚堆在旁边,还有后院几排铸剑台。郭临看了看手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回到京兆府,金真只是稍稍恐吓了史娘子,她就如同竹筒倒豆一股脑全说了。 傍晚时分,郭临和刑部侍郎万辰紧急入宫,在御书房汇报此事。皇上的声音仿佛能把人冻僵:“去查,是谁。” 两人领命,一路行至朱雀门。残阳血红的光辉在人身上罩出一层红晕,二人的影子在青石地面上拉出老远。万辰长喘一口气,仿佛终于摆脱开御书房中压抑的气氛,他叹道:“郭大人,你说会是谁?” 郭临摇摇头,不管是谁,都在劫难逃了。从三河庄回来,她反复地想这件事,总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运气可以好到这种地步,随便一搜就能搜出刑部找了好久都没找出的罪证。这些话她不能当着万辰的面说,方才去刑部,刑部尚书面色相当差。明明是搜过一遍的地方,交给郭临后却立刻让她找到了,刑部不能居功,却还得为了这事忙得团团转。 金真根据史娘子的口供,安排了画师画出找她重金买下庄子的人。如今已经清楚的是,有人找到史娘子买下一个破旧的庄子,就是为了不让她再上山去,这样在山上设了兵器工坊就不会有人发觉,而那地段又离京城较近,运输也方便。山上搜出来的那些兵器,经过鉴别,和逼宫时萧家军用的是同一批。 郭临叹口气,仰面坐在书房内的太师椅上。金真和姚易都已经带着大堆人手连夜出去按画像找人,也许没多久就能够顺藤摸瓜扯出一个大势力。郭临就着烛光翻阅着案上的卷宗,但事实上她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格上渐渐映出晨曦的微光。有人敲了敲房门,推门走了进来。郭临抬头望去,是世子。世子扬了扬手中的食盒:“去郭府没看到你,才知道你一晚上都没回府。” 郭临接过食盒道:“刑部也在连夜搜人,我这里自然要随时等消息。”她顿了顿,手按在食盒上,感受着里面饭菜的温度。她犹豫了半响,却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 世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怕冤枉了人,可是想想你找到的证据,那都是做不来假的,放心吧。” 郭临苦笑:“说的也是。”她起身打开窗户,窗外的树叶清澈碧绿,叶片上蓄满的雨水顺着叶脉流到叶尖,聚成一滴后不知掉落何处。 “呯”的一声,房门被金真用力撞开,他顶着满头汗珠,喘着气道:“大人,查出来了。” —————————————————————————————————————————— 镇国候扯了扯衣领,将朝服的襟口对正。他转过身看向跪在堂下的一家老小,贺殷眼含热泪,双眼已经红肿了,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抖,可是撑在地上的双臂仍然不住地抖动。贺楠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贺柔一身素色衣衫,反倒是最为镇静的一个。庶子庶女,还有几个侄子都在嚎啕大哭。镇国候一步一步从他们中间走过,不去看那些带有期待的眼神。 贺殷猛地站起来在他身后喊道:“父亲,您三思啊!贺家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镇国候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声道:“都跟我去前厅吧。”说完迈出了房门。 廊旁的梧桐树洒落了一地的落叶,连廊内也有不少,只不过此时再无人会在意这些。管家快步踩过落叶,走到镇国侯身后。 镇国候见是他,低声问道:“都安排好了?” 管家点点头:“赵王昨晚就已经离开了。还有的……也俱安排好了。”说到这里,他有些不放心地抬头,“侯爷,您真的觉得,那个叫郭临的会……那样做吗?您只是看他年轻,涉世不深,可万一……” 镇国候说道:“他是楚王的义子,又姓郭,若我猜的不错,他应该是江湖剑客郭景云的儿子。” 管家想了想:“那位剑客在江湖中名气很大,不过听说六年前去世了。” 镇国侯叹口气:“是啊,若是能早些结交,今日之事就保险了。” 管家吃了一惊,侯爷跟人家父亲根本没有交情,居然就……他不敢再想下去,原来,这竟是一场豪赌。 郭临已经带着府役在前厅候着,她换了一套干净的官服,面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神仍旧清明。镇国候向郭临行了个礼,郭临也施以回礼。镇国候观察着眼前这个被自己赋予最后希望的少年,而郭临也审视着这个历经风雨的老人。 最后,她平静地说道:“候爷,下官身负皇命而来,还请见谅。”她手一挥,“带走。” 府役们上前挨个铐住贺家人,贺殷突然拼命地挣扎起来,他大喊道:“我不走,我不走,我是无辜的。”他甩开抓住他的府役冲到郭临身前,牢牢地拽住她的袖子,“大人,我有话要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皇上!” “贺殷!”镇国候大吼一声。浑浊的双眼中一瞬爆发出厉色。贺殷无力地转头看向父亲,好一会儿,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父亲,为什么你要如此的愚忠,哪怕被冤枉了也什么都不肯说,你根本不心疼我们……哈哈哈哈”他冲天长笑数声,后退几步,盯着镇国候,“父亲,你会后悔的!”说完他突然朝着门口的柱子上撞去。 未等大家反应过来,贺殷已经一头撞上了柱子,大股的血从他的额头喷涌出,贺殷至死都瞪着双眼,额上留下的血液染红了眼白,看上去尤为可怖。女眷们惊叫起来,吓得瘫软在地,贺柔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郭临心中叹息,语气还是依旧平静:“继续带走,来两个搬尸。” 镇国候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他怔怔地向门口走去,经过郭临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她,嘴唇颤了颤,似乎有话要说。押着他的府役不忍心,便停在他身后想让他说完话,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郭临一眼,就走了出去。 阖府的人都被悉数带走,郭临最后看了眼漆红的柱子上殷虹的血迹,抬脚迈出。一个府役跑来向她耳语:“内院厨房藏了个妇人,被我们发现后,拿菜刀砍伤了金少尹。” 她皱了皱眉头:“你们那么多人制服不了一个女人?”府役尴尬道:“那妇人已经自杀了。” “那就抬出去。”郭临顺口回道。刚走了几步突然转头盯着那个府役,府役不敢抬头看她。这名册上要送审的人,如果抓捕时死了,是要问责的。如果是这种情况,底下的人有时会谎报犯人自杀。想到这里,她转身朝内院走去。 那间厨房外,金真正坐在地上由旁人替他包扎,看到她歉意道:“大人,属下失职……”郭临示意他不必说下去,上前察看了金真的伤势,伤在右臂,入肉颇深。看样子那个妇人真的要杀人,这也怪不得府役们了。 厨房门口的地上,躺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女尸,就连一旁的落叶上都沾染着腥红。府役们用担架抬起尸身,郭临抬头看向厨房内,片刻,她眯了眯眼。金真跟着望去,没看到什么异常,疑惑道:“大人,怎么了?” 郭临却摇摇头:“无事。”说完她便朝外走去,金真不明所以,只好带着府役跟上。刚刚走到内院门口,郭临突然“啊”了一声,右拳锤向左手:“我好像掉了什么东西。金真,你和姚易先行一步,把镇国侯府的人带到刑部。随审就交给姚易,你受了伤就先回去休息。” “大人!”金真喊着,可惜郭临早已快步消失在拐角。 她径直回到厨房,跨过门口的血迹,环视着整间屋子。角落的篓筐内还有些时令蔬菜,案板上的刀也似乎才擦过一般明亮,但这些都不是她要找的。她几步跨到灶台前,掀起灶台上的大锅锅盖,锅里空空如也,连锅底都擦得很干净。 她放下盖子,暗笑自己太多心。下一刻,她突然怔住。 这次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猛地将整个锅抬了起来,灶台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把锅放到一旁,蹲下身把灶台里面的柴火往外拿,刚拿出一些,再伸手进去时果然就摸到了。 一个触手温暖的布包。 屋外划过一阵轻风,卷起满地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昏暗的室内,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特别的清亮,仿佛能照到人的心底。他脸上沾了些柴灰,双手握拳缩在襁褓中,眨巴着眼睛瞅着郭临,嘴上还系了一面沾了奶水的布条。如果郭临不是自小习修武功,断然和府役们一样,因为踩着满地落叶的嘈杂声而听不到这个小家伙的呼吸。 郭临看着怀中的婴儿,脑中充满了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1章 难得救命 这个婴儿,难不成是镇国候的孙子?可是,刚刚已经清点过人数了……郭临将他抱到眼前仔细打量,婴儿似乎刚刚足月,脸盘儿不大,小小的鼻梁,嘟嘟的嘴唇,甚是可爱。郭临看到襁褓里还夹了一封信,她翻出来,信上写着“景云兄之子亲启”。 郭临吃了一惊,镇国侯居然认识父亲。难道,他这是在拜托她保护这个孩子吗……郭临抱着婴儿走出厨房四处查看。厨房后面的院墙处有一棵梧桐种得靠近墙角,虽然叶已枯黄,但现在的天色,不细看,应该难以看到树上多出了什么。她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攀着树身,飞快地上树,找了一处稳妥的树杈,把婴儿放下。 郭临拍拍襁褓:“要想活命,可别哭哦!” 小婴儿眨巴着水晶般的大眼,好奇地瞅着她。 郭临跳下树,将掉在头顶的树叶摘下,拂了拂衣袖,步履轻盈地向外走去。出了镇国侯府,郭临打马朝东,过了拐角便弯进巷口,径直朝厨房后面那颗梧桐行去。 好在镇国侯府刚刚查封了,院落的四周的羽林军也撤走了。郭临环顾一圈,确定巷子里没人后,轻手轻脚地爬上树。小婴儿静静地躺在树杈中,已经睡着了。不知该感叹他镇定自如,还是福大命大。郭临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慢慢爬下树。 解下披风将他裹住系在胸前,郭临一路策马缓行,不想因为颠簸太大吵醒了他。从镇国侯府回到郭府,居然花了小半个时辰。 没想到有朝一日回自己家也要翻墙啊,郭临心中暗叹,幸好院墙建的不算高,她一手护着婴儿,一手攀墙,顺利地翻进了院子。待她跨进内室,和正要往外走的阿秋撞了个正着,阿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她胸前的婴儿。郭临把婴儿放在床上,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还好,没着凉。吩咐阿秋道:“先来帮我照看孩子,记住,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有什么是不让任何人发现的?”门外突然传出一声高喝。 郭临诧异地回头,世子猛地推开门,脸色相当严峻。阿秋耷拉着脸:“少爷,世子爷来了一会儿了,我还没来得急说……” 郭临上前拉住世子,嗔怪道:“你鬼叫什么,要惹多少人听到啊!”她摆摆手让阿秋先退下,掩好房门后,走到桌前顺手给世子倒了杯茶。 世子不接:“刑部那边会审,京兆府中唯独你没有来,多少人在议论,我还正奇怪呢。金真说你在镇国侯府找个东西,结果呢,是这个孩子吗?” 郭临叹口气,从怀中掏出襁褓里找到的信,递给世子。 “这是?” “从孩子身上找到的,景云是我父亲的名字。”郭临解释道,“金真带人走前,都是对过户籍名册的,镇国候府一共三十六人,一个都没有差。我虽然是在镇国侯府找到这孩子,但他不在名册上。” 世子哽了一下,惊道:“你以为这样就没有人能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吗?” “现在知道的就你一个。” “郭临!” “君意非!” 两个人如斗鸡一般互相瞪着,世子气急:“你就不怕罪及欺君,为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准备送死吗!” “意非,”郭临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我父亲生前为人清高,甚少结交朋友,得罪过不少人。”她转头看向别处,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如果是父亲的朋友,那一定是个品性高洁的人,就像楚王爷。镇国侯如果真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他最后的一点血脉,我能帮忙就一定会保下来。” 世子一怔,他从楚王那里断断续续知道一些郭临父亲被陷害追杀的事,而这些,都不是他这个身处王府这种安逸环境的公子哥能体会得到的。 “世子爷,安心吧,祸及自家的事我才不会干。”郭临转过头来浅浅一笑。 世子撑着头静坐了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朝门外走去:“随便你。” 郭临笑了,她知道世子这是答应了。看着世子走远,阿秋拍拍胸口走进来:“少爷你怎么说服世子爷的啊?刚刚他进来的时候,脸色跟要吃人一样。” “不管这些了,你先来照顾这个孩子,是不是要换尿布什么的……”阿秋瘪瘪嘴,依言去取些布巾。 郭临走到床边给婴儿在襁褓外盖上一层棉被,回头瞟见给世子倒的茶水旁那封镇国侯写的信,想起还没有看一看,便伸手拿了过来。 阿秋取了不少干净的布条,顺便还拿了块毡毯。刚刚回到房门口,就听郭临低声骂了句:“咄,这老狐狸!” “怎么了?”阿秋问道。屋内,郭临双手撑着膝盖坐在床头,那封拆开的信躺在地上。 “被算计了。啊……”郭临仰天翻了个白眼,哀嚎一声。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间。刚刚还在世子跟前信誓旦旦说要保护父亲旧友的血脉,这下可真是有口难辩了…… 阿秋蹲下身捡起信,才看了个开头,就掩着唇笑起来:“哈哈,‘贤侄阿临’……这镇国侯连少爷你的真名都不知道,居然就敢……” “镇国侯这老狐狸,先是猜我的身世,再是算准我没时间当场看信,居然就用信封上寥寥几字把我给唬住了。”郭临苦着脸看着床上的婴儿,长舒一口气:“也罢,就算是为父亲多做件善事,府里偷偷养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可是……”阿秋皱着眉,“少爷,孩子这么小,肯定要请奶娘的啊,请了奶娘,别人都会知道了啊。” 郭临一愣,她确实忘了这茬。正在此时,突然一股恶臭伴随着婴儿的啼哭传来。主仆两人一齐后退几步捂住了鼻子,看着哭闹起来的婴儿,面面相觑。 —————————————————————————————————————————— 刑部右侍郎万辰担忧地看了眼郭临,关切道:“郭大人昨夜没睡好么?”他年岁不大,比起刑部一帮老迂腐,反倒是与郭临更投缘些。 郭临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掩着嘴又打了一个哈欠,冲万辰摇摇头表示没事。钟鼓楼下,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议论着镇国侯一案,时不时有人偷偷看向郭临。原以为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可上任没几天就找到了被刑部忽略的重要证据。如今朝中风头最盛的,非她莫属。郭临倒是不在意r他们,她早就被京城街头各种大胆□□的目光锻炼出来了。世子在她身侧长身而立,无形中支持着她。郭临心中一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她抬眼注意到前方,怔了怔。 七皇子独身一人,站在一堆交头接耳的大臣中,面色微峻,目光紧盯着宫门。郭临不由奇怪,印象里这个人总是玩笑不恭,如今居然露出了这么严肃的神色。 早朝上,万辰向皇上禀明了问审的结果。 镇国侯府在太子逼宫前三个月就派人出去买下了史娘子的庄子,让她不要再去后山,为了封口又多给了些银两。原本史娘子一直藏着捻着,可看到几个月过去,也没什么事扯到自己头上,一时心痒,拿出银两买了上好的东西跑到邻里炫耀,这才被郭临给揪住了。刑部接手继续查办后,找出了与史娘子交涉的人,确定他是贺家旁支的人。那人已经抵不过刑罚全部招供了,包括他是怎么得到镇国候的命令,怎么去安排人在山上打造兵器,怎么和萧家接头。 皇上龙颜大怒,豁地起身,拿起案上的折子摔在地上。 朝臣们匍匐在地齐声高呼“陛下息怒”。皇上厉声问万辰:“逆贼呢?” 万辰赶紧答道:“押在殿外,陛下可要召来审问……” 皇上大喝:“不见,即刻处斩。” 大殿上满堂愕然,大臣们面面相觑。镇国候原是朝中重臣,为官多年清廉明正还是有口碑的,可现今皇上连当堂会审都免了,直接处斩。可见着实被私制兵器一事气得厉害,他是宁肯错杀千万也不会放过一人。这时候,皇上早已忘了当年,正是因为镇国候的功勋,他才会娶了他的妹妹做妃子,还放心地让太子娶他的女儿贺环做太子妃。 若只是受到太子牵连,定罪时顶多发配边关,可私制兵器,就再难活命。大臣们都不再多言,刘御史见状,适时越众而出,鞠身一拜:“吾皇三思。” “说。” “太子一案,杀戮已然太多。镇国侯虽罪无可恕,但请陛下看在他往日功绩上,改判除主事者、壮年男子斩,女眷充军,男丁十四以下没入贱籍。三族之中,参与谋反者斩,其余没收全部家产。” 庆王稍稍朝旁边迈了一小步,就看到身前的德王朝他侧了侧头,示意他不要多事,他只好忍住了进言的想法,收回了脚步。 刘御史的提议确实是我朝法律通常情况下的判决,原本皇上也不会真灭了全族。几个年老的官员跟着附和了几句,皇上便冷着脸准了。 镇国侯跪在宣政殿外的青石板上,花白的胡子随风飞舞。从方才听到宣政殿中隐约传出皇帝的怒吼时,他已经知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看着捧着圣旨朝这边走来的万辰等人,将手掌郑重地地撑在膝前,朝着宣政殿磕了最后一个头。 —————————————————————————————————————————— 下朝后,郭临随着人流向外走去,世子小跑着追上她,正要说话。 “不好意思啊,堂哥。”郭临突然被一股蛮力拉住胳膊,七皇子朝世子歉意一笑,“借京兆尹一用。” 世子尚未反应,七皇子已经拉着郭临走了老远。郭临扒下他的手,没好气道:“又怎么了?” 七皇子道:“跟我去朱雀大街,镇国候父子会从那儿游街后再去午门。” 郭临惊道:“你一个皇子去看游街?” “所以才要带着你啊,说和你一块查案,父皇就不会怪我私自出宫了。”七皇子回头催道,“跟上!” 好吧,正好见见算计了自己的镇国侯,想到这儿,郭临加快了脚步。二人匆匆骑马行至郭府,换下朝服,直奔朱雀大街。 囚车缓缓驶上街道,道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街头立牌上张贴着刑部列出的镇国侯罪行,不少看过的百姓心中愤恨,纷纷指着囚车中的人破口辱骂。这场动乱让京城不少百姓损失惨重,尤其是那晚烧了西市近百家商户的大火。在他们眼中,定罪为私制兵器的镇国侯,就是损害了他们利益的元凶。其他理智些的百姓,则对镇国侯投以惋惜的目光,叹息一代好官晚节不保,以致全族覆灭。郭临一路听着人们的议论,不知不觉中已经和七皇子赶到了朱雀大街。前方的囚车徐徐地移动,镇国侯盘腿坐在车内,表情平静。 眼看打头的刑部尚书越来越近,郭临侧过身问七皇子:“要不下马吧,马上太显眼了,万一你被刑部认出来……?” 七皇子“哼”了一声,道:“你放心,那老头还没有胆子说出去。” 听他这么讲,郭临也就不再多言。她继续看向囚车,不妨居然与车内的镇国侯目光撞了个正着。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镇国侯静静地盯着郭临。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成功了,郭临救下了那孩子。他释然一笑,一直撑着的那股气势仿佛在一瞬间崩塌了。他朝着郭临微微点头,说了句话。 郭临看着那嘴型,眉头皱成了结。七皇子拍拍她:“喂,他刚刚是不是说话了,说了什么?” “谢……谢。”郭临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紧紧地盯着囚车,想要从镇国侯眼中看出更多的讯息,可镇国侯已经闭上了双眼,不再理会他们。 “谢谢?谢什么,”七皇子不满地嘀咕,“亏本皇子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本以为这老侯爷能给点什么线索,唉……” “线索?”郭临奇道。 “呵呵。”七皇子嗤笑道,“撞大运的郭大人,你真以为事实如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吗?你这官运快要把满朝的人都得罪了。” 郭临自然清楚她能那么顺利的找到山上的兵器工坊,背后必然不单纯。可她也不愿听信七皇子之言,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她调转马头,朝他拱手:“多谢殿下提点,热闹也看完了,下官恭送殿下回宫。” 回到郭府,郭临急匆匆地赶往内室。屋子里,奶娘刚把孩子放进新买的摇篮,听到动静后回头,见是郭临,赶紧下拜行礼。郭临细细地打量这个奶娘,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有些圆润,面容还算干净,穿了件灰青的袍子。郭临示意她起身,走到摇篮边,看着孩子舒坦的睡颜,不由伸手去晃动摇篮,让他睡的更舒服。 他居然成了镇国侯全府唯一逃出判罪的生命。镇国侯父子一死,这孩子的身世就死无对证了。可是现在,她却反而不知道,救了这孩子究竟是好是坏。   ☆、第12章 收养孤子 养大一个孩子,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郭临心中几番盘算,望向旁边的奶娘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 “奴婢乃京城人氏,是城东宣平坊开包子铺的李家妇俞氏。” “你丈夫现在还在卖包子吗?” 俞氏红着脸答道:“秋姑娘找上奴婢时给了奴婢些银两,让当家的这些天不要出来摆铺子。” 郭临摇摇头:“你回去收拾收拾,带上换洗的衣服住到郭府,叫你丈夫继续摆摊,和往常一样。” 俞氏赶紧连声应下。 “仔细照顾小公子,自会有厚赏。” 俞氏心中一喜,赶紧道:“奴婢晓得的。”便匆匆往外走了。 阿秋端着盘子走到拐角处,俞氏经过她身边,行了个礼,风一样地去了。阿秋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却想着郭临脱口而出的“小公子”,这么说来,少爷已经定下了这孩子的名分,他是真心要收养这孩子了。 郭临想起刚刚下朝时,世子似乎找他有事。被七皇子这么一耽搁她都差点忘了,急忙提了马鞭准备赶往楚王府。刚刚走到内院门口,突然横着窜出一个人,郭临本能地侧了侧身,那人尖叫一声“啪”地摔在地上。 郭临被这声尖叫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去搀扶。入手的臂膀触感圆润,那人微微抬了抬头,见是郭临顷刻变了颜色,柳眉紧蹙,一双美目蓄满了泪水。她怯怯地匍匐在地:“奴婢……奴婢不知道是大人,惊扰了大人,奴婢……”说话间,地上已有了滴落的水渍。 郭临简直倒吸一口凉气,眼角余光扫到了旁边打翻的木桶和摊在地面的湿衣物。那婢女仿佛也注意到了,急急忙忙扶正木桶,一双芊芊素手捡起衣物放回木桶,伤心的直掉眼泪:“怎么办,待会儿秋姐姐又要说我了。”说完不经意地看了郭临一眼,像是察觉失言一般,捂着嘴重新跪下,轻声抽噎。 真是好一副梨花带雨,泣下沾襟的美人落泪图。动作眼泪一气呵成,无论演技段数都比只会在王妃面前装装贤惠的阿秋高出许多啊。郭临心中好笑,她握拳放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掩住笑意。眯着眼打量了下眼前的婢女,确实生了副好面容。她伸手拉起她,声音轻柔:“你叫什么?” 侍女擦了擦眼泪,温婉妩媚道:“奴婢名唤鸳儿。” “鸳儿?好名字。”鸳儿闻声偷瞧了郭临一眼,微微红了脸。 郭临放开手,对她说道:“你快去把衣服洗了吧,阿秋不会怪你的。”说完转身就走。 “大人!”鸳儿连忙回身大喊。见郭临停下脚步,情急之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道:“奴婢多谢大人。” 李延正站在内院门口迎接,他跟上郭临的脚步,低声道:“鸳儿是庆王送来的婢女之一。” 郭临脚步不停:“庆王?原来他们打这种主意,那婢子身段窈窕,肤白貌美,放到我这儿真是可惜了。” 李延问道:“可要遣出府?” “不用,暂时不动,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李延点头应是。二人刚走到正门口,就看到一辆漆红的马车稳稳地停在路中,车帘上是熟悉的“楚”字。 郭临哈哈大笑,一手撑着车辕跳上马车。车厢内的世子正准备下车,被窜进来的她吓了一跳,奇道:“怎么,你知道我要来?” 郭临故作玄虚:“本天师掐指一算……” 世子“哼”了一声,问道:“七皇子找你作甚啊?” 郭临摆摆手:“别提了,拉着我去看镇国侯游街,他好像怀疑这件事另有隐情。”她不耐烦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现在是去哪个慈幼局?有刚好足月的么?” 世子道:“楚王府出资的慈幼局有好几个,肯定能找到,手续一办,那孩子就是你郭家人了。”郭临听了嘿嘿一笑。 世子斜乜她一眼,啧道:“你说你,还没满十六呢,孩子都有了,这以后哪还有姑娘肯嫁给你。” 郭临摊手道:“那还不好,婆娘都不用讨,孩子就有了。” —————————————————————————————————————————— 最近的京城,除了镇国侯府因私造兵器父子斩首外,还有一个小道消息在悄悄地流传。 李延听到门房来报,匆匆迎出:“不知大人要来,有失远迎。” 来人笑道:“无妨。” 李延皱眉道:“可惜我家大人此时不在府中。” “不在?”来人顿了顿,复又笑道,“那我就在贵府,等他回来。” 郭临和阿秋带着从人伢子处专门挑好的仆妇和奶娘,浩浩荡荡地回府。养孩子,一个奶娘是不够的。但楚王府那边,因为王妃年轻时习武伤了身体,生了世子和郡主后就没再怀胎,楚王府都十多年不曾见过小孩了,自然是添不了人手,郭临只得亲自去选人。 刚进府,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李延候在一边,郭临问门房:“管家呢?” “在前厅接待贵客呢。” “贵客?”郭临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有认识哪位可被称之贵客的大人物,只能遣阿秋带着仆妇先回内院。 她急匆匆地赶到前厅,待看清屋内之人后,不禁扶着门框张大了嘴巴:“少师大人……什么风又把你给吹来了。” 陈聿修扬眉一笑,眉心一点朱砂随之而动,丝毫不在意那个刻意拖长的“又”字,说道:“我来自然是要找你的。” 郭临迈进屋内,候在一旁的李延便行了礼告退。郭临没好气地坐下,掏出娟帕擦拭额上的汗珠,道:“那又是何等大事让少师大人连帖子都不下就独自登门呢?” 陈聿修也不看她,只是转悠着手中的青瓷茶杯:“近来有个传闻,不知郭大人可知晓?” “什么传闻?”郭临漫不经心地问,捻了块茶点往嘴中送去。 “人说如今大齐最有名的京兆尹,上任前,一把三尺青锋剑杀退刺客。任职后,不仅矜业亲民,而且喜做善事。虽未成家,仍在慈幼局收养了个孩子,还是个才足月的婴儿。不由让人猜想,这孩子莫非,与京兆尹有什么亲缘……” 郭临险些被口里的茶点噎死,她猛烈地咳嗽几声,拍拍胸口,目光直直地盯向陈聿修。而对方却只是轻轻抖了抖衣袖,浑若不觉。 确实,如果只是发了善心要收养个孩子,挑个年纪稍大的就行,何须找个奶娃娃,弄来满府的仆妇奶娘。更何况她还没成家,府里连个女主人都没有,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郭临这才意识到,她那自以为的思虑周全,其实满是漏洞。如若放任那种流言,日后传出的只会更加难堪。她盯着眼前的茶水默默出神,额上已经又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陈聿修突然拍了拍手,郭临诧异地抬头。几个小厮抬着个硕大的檀木箱子走进来,轻手轻脚地将箱子放到地上。陈聿修悠然一笑:“恭贺你喜得孩儿,这些是送给小公子的贺礼。” 郭临怔怔地回了句:“劳您费心……”见陈聿修起身欲走,便跟上送他出门。一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对方说了三句听到耳里的也不过一句。 等送走了人才想起他最后好像说了句“十日后请郭大人过府一叙,不知意下如何?”。郭临一把抓住李延,急道:“方才少师邀我我是如何答得?” 李延莫名其妙:“您不是点头称好,说必会准时抵达吗?” —————————————————————————————————————————— 几日后,刑部将关于太子一案定罪的全部案宗呈上。意味着自此次早朝后,□□羽尽皆清理完毕。这一页,终于能翻过去了。 皇上也好似放宽了心,高坐在御座之上,神态和煦。待到刑部尚书禀报完,便宣布无事退朝了。 郭临刚刚迈出宣政殿,拢了拢衣袖,就看见徐公公小碎步地从一边绕过来,精明的双眼略微眯起,面上一派亲切温和:“郭大人留步。” “徐公公,”郭临恭敬地拱手,问道:“可是有事?” 御书房内,皇上伸手接过徐公公递来的茶水,缓声道:“听说爱卿最近,收养了个孩子?” 郭临一愣,转而笑道:“陛下连这都知晓了啊,微臣确实收养了一个孩子。” “爱卿尚未娶妻吧?” 郭临还未作答,一旁的徐公公浅笑着接道:“陛下,楚世子和郭大人常年在琼关,都是未成家的少年郎啊。” “哦?”皇上看向郭临,“那为何……” 郭临轻轻叹口气:“说来话长,微臣得陛下慧眼赏识,破格提官,心中感激不尽。想尽臣之所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前几日沐休,和世子一同去南明山游玩,偶然拜访了南明寺的玄弘住持。住持发觉微臣初为官,周身火气甚重,怕是会受小人干扰,有损官运。微臣询问解救之法,住持便命微臣收养个生辰八字中水旺的孩子。” 皇上“哦”了一声:“这么说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孩子?” 郭临尴尬地笑笑,仿佛很是无奈:“正是如此,微臣在慈幼局中找来的,只可惜是个奶娃娃,还需请上乳母、仆妇照料。微臣也是头一次照顾小孩子,正手忙脚乱呢。” 皇上捋捋胡须,朗声大笑:“那爱卿就好好养着吧,日后成了亲也都熟手了。” 一时间君臣尽笑。走出御书房,郭临长舒口气,后背的中衣微微有些汗湿。方才那些话,半假半真,好在事先做足了准备。她探了探衣袖里的一块小木牌,就是凭着这件小玩意,说通了南明寺的玄弘住持帮忙。当然,若不是本身她做的就是□□的善事,那和尚也不会轻易点头。郭临摸出木牌上刻着的一个“白”字,心中感叹:姓白的,沾了你的光啊,谢了! —————————————————————————————————————————— “啊……阿嚏!” 运河的水面上,逆流而行的一艘乌篷小船,随着盘坐在船头的襕衫青年一声脆亮的喷嚏,船身震了震,水面划出深浅不一的波纹。他揉揉鼻头,不满道:“定有人在议我。” “诗云‘寤言不寐,愿言则嚏’,白兄,当有人思恋你才是。”低沉中带了些磁性的嗓音,是另一个坐在舱内的青年公子说的。 那白公子闻言,起了兴致,转头挑眉道:“不然,《容斋随笔》有云‘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说我’,妇人尤甚。’,则,定是有人在说我闲话。”他停了停,小声嘘道,“妇人,长得像妇人的竖子也有可能。” “《燕北录》中有记:‘戎主太后喷嚏,近侍臣僚齐声呼‘治夔离’,犹汉人呼‘万岁’也。’所以啊白兄,也说不得是有好事将临呢。” “好事?”白公子浑身一阵哆嗦,想起此行终点要见的那个人又是一阵哆嗦。他紧了紧领口,转进舱内。一杯温好的热酒适时地递到了面前,端着杯子的手,红润光滑,细长有力,指甲边缘修剪得干净齐整。白公子闻着那酒里淡淡的药香,伸手接过,叹道:“有一大夫随行,正是上上之选啊。” 那青年公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 世子与郭临连番思考了数日,依然解决不了孩子的取名问题。世子想出的郭临认为太酸,郭临取来的世子又觉得太随便。书房里,两人针锋相对,大吵小吵不断,连阿秋都懒得理他们。 “你郭家就没有个族谱辈次吗?” “武林中人,不兴这个。” “那要不干脆到国子监找个学士来吧,真麻烦。”世子厌恶地扔下《北堂书抄》。 “唉,学士?”郭临愣了愣。   ☆、第13章 郭家玉锵 到了十日之约那日,郭临束发修容,精神满面地前往陈大学士府登门拜访。 一双乌黑亮丽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他,圆润白嫩的小指头还含在口里,下巴上满是晶莹的口水沫子。陈聿修目光上移,看向提着婴孩的本尊,端容的脸上难得一丝苦笑:“郭大人,你这是?” 郭临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塞进他怀里:“啰,你和他亲近亲近,顺便给他取个名。” 陈聿修一袭墨色的长衫,怀中抱着团花锦缎襁褓包裹着的婴孩,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风韵气质。襁褓的艳丽花色融在他素净的衣袍里,袍角随风而动,反倒是出奇的和谐。府内的仆从目不斜视,看来都是见多了这般容色锻炼出来的镇定。反观自己身后的姚易和阿秋,一个眼神中满是敬慕,一个干脆面容痴呆。姚易从在琼关起就分外敬仰文人,他还好说。阿秋……郭临第一次为有个太过大咧的婢女而感到羞愧。她暗地叹口气,难怪世子讨厌他,原来还真是不无道理。 陈聿修微微一笑,眉间的朱砂在阳光下也显得格外鲜艳,他侧过身:“请。” 绕经学士府的花园,青石小道旁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玉簪花,花色如玉,幽香四溢。郭临不由深吸了几口气,阿秋在身后小声叹道:“好香啊。” 玉簪花丛旁是一条人工修造出来的,类似小溪一样弯弯曲曲的流水,但仔细一看,这条流水的弧线却是另有蹊跷。陈聿修见他们好奇,便笑道:“以往每到三月初三上巳节,祖父喜欢与几位好友齐聚沐溪山,举办流觞曲水宴。后来祖父的一位至交离京后不知去向,祖父不愿再去沐溪山,便找了工匠在府内建了一条水道,自酌自饮,怀念故友。” 阿秋听着这样的故事,简直听呆了。这种带着忧伤缅怀气氛的文人故事,和她从小到大所接触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构想出一个衣袂飘飘的白发老者,踞坐在亭内,对着皎洁的月光孤独品酒的画面。等她再看向这条流水时,目光中便多了一丝仰慕。 不一会儿,就听见陈聿修说道:“到了。” 郭临抬头望去,竹影稀疏,斑驳的阳光点缀在古朴的凉亭上。亭中坐着三两个衣着素雅的公子,似乎正在对弈。此时听到他们的响动,都起身看了过来。有公子指着陈聿修抱孩子的样子笑弯了腰,其他人虽然仍保持着风韵气度,脸上憋笑的表情却将内心暴露无遗。 陈聿修转身将怀中襁褓递给阿秋,侧过身抬臂请郭临先行。这人真是好脾气,那厢笑得如此大声,他居然不恼。郭临心中如此想着,与他客套一番,便跟在他身后走进凉亭。 那位笑得直喘着气儿的俊秀公子,捂着肚子走上前,扶着陈聿修的肩膀继续笑道:“聿修,你可别怪我笑你啊……实在是,我还以为你这回办的是你孩子的满月宴。” 此话一出,亭中众人皆尽破功,朗声大笑。连郭临也忍俊不禁,偷偷拿眼瞟向陈聿修,心中却想着他拖家带口的样子。还没想上一会儿,就听那公子续道:“我还想,难不成你身边站的就是你的夫人。” 郭临瞬间变了脸色,那公子被她凌厉的目光吓了一跳。陈聿修这才道:“苏兄,你想错了陈某无妨,可是想错了京兆尹,那可就罪过了啊。” 众公子们登时都转头看向郭临,表情各异。他们没见过郭临,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传奇人物,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不想今日就撞上了。那位开了郭临玩笑的苏公子更是吃惊得嘴巴都可以塞上一个苹果。郭临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觉着好笑,一时也没了生气的劲头。苏公子仔细地打量了下郭临的脸,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夸张道:“瞧我这眼神,隔着竹林居然就把骁勇善战的郭大人看成了个女人,真是该死。”说着他还大步走到郭临面前深深地鞠上一躬,“还请郭大人恕小的无理。” 亭中众人见他故作姿态都笑起来,郭临也是面带微笑,她伸手拉起苏公子,和煦道:“苏兄折煞我也,何须如此客套。下官的长相确实有些女气,以往在战场上也曾被蛮子这么说过,然后我一生气,就把他们斩于马下了。”她语调轻松,言语却甚是骇人。苏公子听完,险些没站稳脚,又感觉郭临扶着他的手臂处如遭芒刺。顿时蹭蹭地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郭临“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近旁的陈聿修也掩着唇直笑。几位公子看了看郭临,又看了看吓得脸色都变了的苏公子,反应过来后也是一齐捧腹大笑。郭临几乎笑出了眼泪,心中想着,这苏公子若是知道自己还真就是个女的,那该有多懊悔。想到这里,更觉得好笑起来。透过竹林间的阳光照映在她肆意大笑的脸上,无论是少年郎特有的英气还是秀丽五官的俊美,在她脸上柔和得天衣无缝。苏公子一直盯着她,瞧得真切细致,甚至连她面庞轮廓上细细的绒毛都印进了眼眸里。 陈聿修冲她道:“郭兄,不如坐下聊。” 郭临点点头,刚和几位公子客套着坐下,就看见苏公子急急地拉住了陈聿修,压低了声音道:“陈兄,借我纸笔。” 陈聿修一愣:“你这是?” 苏公子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嬉笑的神情,他严肃道:“我要作一幅画。” 陈聿修还未回话,亭中几位公子看了看郭临,纷纷相视一笑,其中一位褚衣公子解释道:“苏逸这是老毛病又犯了,见到美人就一定要画下来。” 另一位公子不由奇道:“他不是只画姑娘的吗?” 那位褚衣公子努努嘴:“哪里是只画姑娘,你忘了,眼前就有个被他画过的人啊。”他用眼神示意陈聿修,这下子亭中众人都捂着嘴闷闷地笑起来。苏逸朝这边撇撇嘴,“哼”了一声就跟着丫鬟去挑笔墨了。 陈聿修这才在郭临身边坐下,将亭中众人一一介绍给她。 那位说笑苏逸的褚衣公子是杨家二少爷杨争,明眸皓齿,面盘如玉。生的风流倜傥,举止潇洒横溢,一看就是富贵中养出的子弟。他和苏逸是表兄弟,两家都是京城巨贾。另一位身形高大的公子是香城秦家之子秦正卿,阔眉长脸,相貌堂堂。听陈聿修介绍,他叔父在礼部做员外郎,家中为了让他上国子监,便将他送来京城叔父家中寄住,这二位公子都是有意日后入朝为官的。剩下两位不怎么说话的公子,年龄偏小,才十四、十五岁。是户部曹侍郎家的两个儿子,大的名唤曹瑜,小的名唤曹珏,二人容貌颇为相像,皆生的十分清秀。大概因为性格内敛,看起来不及扬、秦二人的风采。 郭临一一打过招呼,虽然她不是很清楚这样的文人聚会,陈聿修为何要邀请上她,不过一来大家年岁相近,二来他们暂时都不算官场中人,说起话来也无须忌讳太多。 苏逸命婢子给他架了一个画台在亭子外面的竹林里,从那个方位可以刚好看到亭中的众人,尤其是坐在当中的郭临。他一边提笔作画一边不时地张望,看得郭临浑身不自在。杨争见状笑道:“郭兄,你可得多担待。我这个表弟啊,生的是一表人才,气度翩翩。可他有一大癖好——平日里最喜欢看美人,喜欢到无美不欢的地步。他房里的婢女都是他换了几批人后挑出的顶尖儿的美人。不止如此,以前他听说平康坊的烟花女子长得好看,还带着笔墨偷跑上门去,差点被我舅舅给打断了腿。不过啊,别看他这样,他那一手丹青在京城里还是很出名的。” 秦正卿也跟着笑道:“不过啊,他眼界高,如果没有美到让他有动笔的想法,他是绝对不肯画的。以前还曾闹得京城传言‘能使苏君作画者,方为真美人’,结果不少大家小姐专程打扮好了拦在他去国子监的路上,吓得他险些不敢出门。” 这个苏逸确实好玩,郭临对他倒是多了几分好感,不由问道:“那他画陈兄,又是怎么回事?” 秦正卿与杨争对看一眼,都一脸古怪地笑起来。郭临看这表情便知其中大有文章,目光瞟向陈聿修。后者倒是十分淡定地答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苏兄眼神不好而已。” 杨争忍不住笑道:“他呀,在郑国公夫人的寿宴上第一次见着陈兄时,就为了仔细地偷看他,潜进了陈兄更衣的厢房。” 陈聿修淡然一笑:“可见苏兄眼神向来是不好的。” 阿秋刚刚抱着孩子去奶妈那里换了尿布,此时刚好抱回凉亭。郭临远远地看见,想起此行的目的,碰碰陈聿修的胳膊,道:“还没给我的孩子起个名字呢?” 秦正卿被一句“我的孩子”吓得手中糕点都没拿住,掉了一身。杨争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郭兄,听说最近你收养了个孩子,可是真事?” 郭临点头:“自然。”看到他们惊讶的眼神,她微微一笑,娓娓道来:“前些日子去了趟南明山上的寺庙,听住持说我火气太旺会官运不顺,必须要找个生辰八字带水的孩子养在身边,可令我远小人,近君子。找遍了慈幼局,就得了这么一个奶娃娃。” 众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陈聿修不露声色,仿佛早有预料。郭临暗暗看他一眼,上次他来府中提点,这个人情,她算是记下了。 阿秋抱着孩子走进亭中,杨争便道:“那起名之事就看陈兄了。” 陈聿修俊眸含笑,声音清脆动听:“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郭兄以军功入仕,在琼关时为保我大齐江山而战。不如给这孩子取名玉锵,郭兄意下如何?” “郭玉锵?”郭临低头默念几遍,开怀道:“好名字。” 说话间,陈聿修已经接过小厮递来的纸笔,在石桌上挥毫写下“玉锵”二字。秦正卿看去,拍手叫道:“好啊,好名字,此中暗含一个‘将’,金玉之将,确实独到。”说着他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块玉玦,递给身边的仆从,仆从得令,将玉玦系在襁褓上。“此行不知得遇郭兄,未曾提前给小公子准备见面礼,一件俗物还请收下。” 郭临一愣,忙道:“秦兄客气。” 杨争道:“‘玉’字取义温婉如玉,这孩子长大必成一翩翩公子。在下恭贺郭兄。”说罢,他从侍从手中拿过一把扇子,双手呈与郭临,“这是在下近日完成的山水扇面,刚刚做好,头一次拿出便遇上了好主人。一点敬意,还望郭兄替小公子收下。” 二人礼数周全,言语妥帖,郭临心中感激,拱手回礼。曹家的两位公子也跟着表示了下。阿秋抱着挂满礼物的襁褓,朝亭中众位公子福了福身。小玉锵在襁褓中睁着黑亮的眼睛,不知道大人们为何这般开心。 回府的马车上,阿秋坐在郭临身边,低头瞧着怀中的小玉锵的睡颜,轻声地嚷着:“玉锵,小玉锵……”郭临看着这幅情景,心头一阵阵的暖意。她轻声道:“阿秋,回去我们做个族谱吧。” 阿秋惊讶地抬头看向她:“少爷,那是不是把……老爷也写进去?” 郭临知道阿秋是指她的生身父亲,点了点头:“自然,反正江湖里的那些人又不会来查我的族谱。”她低下头,沉声道,“如今也,甚少做那些噩梦。我想,玉锵他的出现,或许就是来让我重新生活的。” 阿秋此时已是眼角带泪,她冲郭临灿烂地笑道:“好啊。”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第14章 风雨欲来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月,京城街道上挂满枯黄叶子的树木,如今也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郭临踩着厚厚的皮靴,朝服内穿着阿秋为她赶织的贴身夹袄。这夹袄裹在身上厚厚的,看不出身型。她便将裹胸的布条拆掉,没了紧要的束缚,周身轻松了不少。 这一个月,对于郭临而言,重要点的事情不过几件。一是小玉锵胖了不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二是半月前世子奉命去了南下巡查,没他在身边嘀嘀咕咕,近日朝中人心惶惶,郭临也过得甚为舒坦。 她夹在一批朝钟鼓楼前进的大臣中,听着身边两个中书省的官员小声的议论。 “陛下今日能上早朝,可是身子骨复原些了?” “唉,可不是。我听说钱太医昨晚一夜都在飞霜殿,到现在家门都没回,可算是将陛下给治好了。” “谢天谢地,几日闲在家,我这心里啊怪虚的。” 前些日子是立冬节,皇上带着文武百官在京城北郊设坛祭祀。当天虽然艳阳高照,可映在脸上的阳光却没甚么温度,反倒是北风呼啸,那咄咄逼人的寒意直往人衣缝里钻。饶是健壮如郭临,回去后也打了好几个喷嚏,更何况原本身子就不强健的皇上。撑了数日后突然晕倒在了御书房,一连五日没能早朝。好不容易从太子一案中缓过气儿的大臣们,又被惊得提心吊胆了数日。 这一病虽是突然,但京城内各方势力都还沉住了气。反倒是街头上的一众宵小,趁着临近年关,经常惹是生非,骚扰良民,京兆府抓了一批又一批。郭临手里,头一次捏了个折子,就是预备奏请将牢中的几个混混头领重罚一顿,杀鸡儆猴。 高坐于御座上的皇上,面色红润,神态雍容,看着并非病重五日的样子。朝中众人见状,纷纷在心底大大地舒了口气。唯独郭临瞧见皇上眼皮浮肿,双目中血丝繁多,可见区区五日实难休息得好。病去如抽丝,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要好起来没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在皇上简单处理完朝臣们的奏报后,徐公公缓步移到殿中,高声宣道:“陛下将于三日后移驾汤泉宫疗养御体,诸卿听令随行。”说着,他摊开手中的卷轴,循字念道,“命皇太孙奉行监国,留守东宫。” 皇太孙迈出列,跪下接旨。 “德王、庆王伴驾随行。” 德王庆王应声而出,跪于皇太孙之后。 “右翊卫中郎将护卫随行。” 七皇子一愣,面上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着从殿外走进来的一个青年羽林军将。他刚升职左翊卫中郎将,可圣旨却刚好漏掉了他。他瞟了眼面前庆王微微晃动的背影,眼神一下变得戏谑。 徐公公接下来又点名了不少的文武官员,随着皇上一道前往汤泉宫。这么一来皇太孙的奉行监国,实际上只是让他用东宫的官员练手罢了,行政仍然是以皇上为中心。但皇太孙眼下最要紧的事务正好就是熟悉东宫,可见皇上是有心照顾。 “臣等遵旨。” 小玉锵圆滚滚的身子趴在铺着绒毯的地板上,他裹了件靛蓝的薄棉袄,小脸白里透红。地板下是这个月才挖好的地龙,从地龙里散发出的热气,盈满着整个屋子,热烘烘的好似春天。阿秋蹲在他身前,手中拿着一个彩绘拨浪鼓,正逗着他向前爬。小玉锵奋力地朝拨浪鼓伸着小手,口中咿咿呀呀地叫唤着。阿秋便引导他:“小玉锵,叫义父,义——父——” “秋姑娘,小公子这么小,学不来复杂的称呼。您不如试着教他喊爹爹。”俞氏掩着唇笑道。 阿秋从善如流:“爹爹,爹——爹——” 郭临推开门,寒风“呼啦”一下窜进屋。阿秋一把抱起玉锵,将他护在怀中,转头嗔道:“你这厮,也不敲门,冻着玉锵了怎么办!” 郭临扰扰头:“不好意思,我方才在门外听你唤人‘爹爹’,一个好奇就直接进来了。没想到,原来阿秋你想做我孙……” 一个“子”字还未说出,阿秋已经将玉锵递给俞氏,抡起米分拳扑向郭临。郭临在房内左躲右闪,引得阿秋奋力直追。仆妇乳娘们笑歪了身子,连小玉锵也挥舞着手臂咯咯直笑,一时间好不热闹。 临近熄灯,阿秋替郭临铺上新被,弯腰将被角打理齐整:“钦天监说今晚或许会落雪。” “是啊,今年冬天来得早。”郭临解开发髻,将满头的乌发放下,“明日要送陛下銮驾出城,得起得早些,这就先睡了。” 阿秋将水盆端起,轻轻阖上门扉。 窗外静静地飘着雪,细腻的雪花甫一落入地面便融成一滩雪水,渗入地间。冰冷潮湿的空气中,传来一丝轻微的焦味。郭临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起身摘下一旁的披风,冲出房门。 不远处的一间屋子,火光之中冒着浓浓青烟,在漫天细雪中甚为醒目。 郭临一边跑一边大喊:“来人,走水了!” 她着急地跑到屋前,就看见门口处摞了一层燃烧着的稻草,大量的青烟滚滚涌出。木窗上抵着一块燃着的十字形横木,火光冲天。 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困住房内的人。郭临气沉丹田,大声喝道:“里面有人吗?” 隔着熊熊的火光,屋内传出细小而熟悉的声音。 “小姐,你使劲儿啊!” “不行,我胳膊短了够不着。细腰你先上去,再来拉我。” 下一瞬,郭临突然置身于浓烟翻滚的屋内,却感觉不到一丝火花的气息。她看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将抗在肩头的小女孩放下,暗提一口气,蹬地跳起,一把扒住高处的天窗。然后撑着窗沿,将双腿探到窗外,固定住身体。底下的小女孩抓住她伸来的双手,脚踩在墙面,二人齐心合力,顺利地爬出房间。 郭临愣在原地,看着画面又一次切换到屋外,两个少女喘着粗气,手拉着手往院内逃窜。 这个院子,根本不是京城的郭府,而是六年前,杭州近郊乡下的,郭家小院。 仿佛有一阵风沙拂过,让郭临看不清六年前的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牵着细腰的手,带着她无畏地朝前奔跑。而细腰,她却还是记忆中的面容,抽出腰间软剑握在手里,全心全意跟随着自己的主子。 她们刚跑进旁边的院子,细腰扬声大喊:“老爷……” 郭宁迅速捂住她的嘴,轻声道:“你仔细听。” 四周兵刃相戈的声音清晰入耳,二人对视一眼,郭宁道:“去厨房,走地道,给老爹留个记号。以老爹的武功,这些人还伤不了他。” 眉间一丝刺痛传来,郭临捂住额头,眼前一片模糊。再次睁开眼时已是此生最难以忘掉的场景。细腰长身而立,堵在厨房门口,月白的裙摆上印满了鲜血。她的目光尖锐凌厉:“不错啊,崆峒派,华山派,峨眉派,来了不少嘛。就为对付两个还未及笄的柔弱少女,你们连脸都不要了。” 不大的院子里,围满了手握兵器的江湖客。被细腰点明了门派的人们红了红脸,马上又被正义凌然的神色取代,一个黑脸汉子提声喝道:“妖女休要胡言,若不是你们做了天理不容的恶事,我等又何须与你为难。” 细腰唾了一口,讥讽道:“天理不容,呸,你他娘算哪门子的天。老娘不过十四岁,你倒是按个罪行看看。不敢去会我们老爷,就跑来欺负幼女,简直恶心至极。” 那汉子恼羞成怒,抡起大锤朝她冲去。江湖客们对看几眼,加入了战局。 厨房内,郭宁左手抓着一把长剑,用剑尖掏着灶台。她的右臂垂在身侧,上臂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汨汨地流着鲜血。从后院到厨房短短的距离,居然又埋伏了一批人,与放火烧房的是一伙,她们根本躲不过。好在已经到了厨房,只要进了地道就好办了。 剑尖桶上了机关,一声轻响,灶台中吹出一阵微风,地道门打开了。郭宁欣喜地扔下长剑,起身欲要通知细腰,还未站稳,眼前就是一黑。一只细长有力的手捏住了她的胳膊,将她的身形稳住。郭宁睁眼见是细腰,余光瞧见门口一团白色的烟雾,喜道:“你放了迷烟?刚好地道打开了,咱们走。” 细腰深深地看了郭宁一眼,忽而灿烂一笑。她猛地将郭宁推进地道,退到门口急声道:“小姐,快走,他们要抓的是你,奴婢不会有危险的!快走!”说着,她朝远方奔去…… 下一秒,眼前一花,景色再次变换。郭临怀中一沉,低头看去,小玉锵窝在襁褓中,睡得正香。 怎么回事?她抬眼看去,四周是一片宽广的树林,脚下落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她听到一个低沉虚伪的声音:“郭公子如愿奉还鄙寺之物,老衲可替公子求情,诸位江湖正义之士也会饶恕公子之罪。” 这里是她和父亲藏身的无欲峰,郭临看向出声处。一个白眉佝偻和尚,领着各色江湖人,站在一间洞口的不远处。郭临霍然起身,她仿佛透过山洞瞧见了身负重伤的父亲。他窝在一块岩石后,面上几无血色,右腿膝盖处缠着厚厚的绷带。和尚连问了数声,父亲均不作答。 这是父亲被那群人带走时的画面,她那时恰好去取水回来,躲在了树林里没有被发现。郭临心乱如麻,她的心里急切地想要去救父亲,可是脑中一道声音不断地提醒着她,你打不过他们,你只能去送死…… 小玉锵突然哭闹起来,郭临慌乱地捂住他的嘴,担心声响太大会引人注意,又担心洞里受伤的父亲。那和尚蹙眉盯着洞口,郭景云名声太响,他不敢贸然动作。他对后面的一个小僧吩咐道:“把那孩子带来。” 不要过来……郭临张嘴狂喊,可是她根本没法发出声音。整个人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小僧牵着一个破衣光脚的小男孩朝这边走来。 小玉锵越哭越响,郭临心急如焚,眉间清晰的刺疼一遍遍辗压着她的神经。 和尚低头眉目慈祥地问道:“那个受了重伤的中年人和小姑娘就在这个洞里对不对?” 不要! 小男孩点点头:“就在里面。” 郭临蹭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浑身是汗,额上的碎发黏在脸颊,汗湿的中衣贴在着后背。她起身推开窗户,院里已是鹅毛大雪。 一声高昂的啼哭声打破了落雪的平静。 乳娘轻手轻脚地抱起哭啼的玉锵,听到背后“吱呀”一声,门梁上灯笼的烛光顺着被打开的门口在地上印出长条的光斑,一条人影被拉得老长。她吓得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她战战兢兢地回身,漫天的落雪中立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剪影。乳娘仔细地瞅了半天,才认出是只穿了件披风的郭临。 “老爷?” 郭临一愣,眼前猛然浮现出细腰高喊“老爷”的情形。她闭了闭眼,神色终于渐渐平静。她冷声问道:“玉锵为何哭?” 乳娘哆嗦着答道:“小、小公子傍晚奶水喝多了,这会儿吐奶,就、就有些哭闹,奴婢罪该万死。”她害怕到极点,仓皇跪下。 等了许久不见回音,乳娘壮着胆子抬了抬头,门口处静静地飘着雪花,哪还有什么郭临。 后院东北角一处偏僻的厢房,是郭临布置的一个小型祠堂,正中高位上摆放着父亲和母亲的牌位。下排中只摆了一个,上面刻着“郭细腰”。 郭临跪坐在蒲团上,黑发垂在脑后。她抬了抬眼睑,望着细腰的牌位,轻声呢喃:“你总说郭这个姓氏太土,古板又沉重,一听就不是大美人的姓。还是你的柳姓好,柳细腰,杨柳细腰,再配上你的长腿,不论容貌,身姿已是绝色。……细腰,抱歉,将你以郭家义女的名义刻了这个牌位。你的名字,还在朝廷钦犯的名册上。你就是再不喜欢这个姓也忍忍吧,谁让我这么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 她缓缓附身,额头贴上冰凉的地面,仿佛就能再次感受到曾经鲜活的生命传递而来的温度。 “少爷!少爷!”屋外传来阿秋的大喊。郭临轻轻叹息一声,扬起头。一场噩梦,带来的不过是片刻的回忆,但是这些,已经够了。 郭临起身推开门,朝四处张望的阿秋走去。阿秋见到她,冻得红彤彤的小脸写满了焦急:“少爷,宫中来了急令。”   ☆、第15章 白家少爷 落了一夜的雪被晨曦的阳光一晒,通通化作了没影的雪水。待到太阳升至头顶,地上已近无积雪。一辆装扮华贵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道上,溅起些许雪水,路旁的行人纷纷侧头注目,悄悄议论这是哪位大户人家出行。 马车里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何伯,您老不能再慢些?” 坐在车前的车夫听到,灰白的胡子抖了抖,揶揄道:“少爷,再慢,您不如直接步行。” “嘁。”那人哼了哼,不再多语。 马车渐渐靠近安仁坊西南隅,前方不远的一座府邸,门口上高挂着“郭府”二字。车夫抬头瞧见,偏头道:“少爷,到了哦。” “啊啊,知道了。”马车里的人嘀咕几声,掀开车帘。马车还未停下,他已经潇洒地跃下车,稳稳地站在地面。 走到郭府门口,准备敲门的手刚刚抬起来,他又犹豫了。回头望向车夫,车夫一脸“你太墨迹”的表情。他脸一红,转过头来“咚咚”地敲起门。 一个小厮拉开门,抬头看向他,一句“您是哪位”说到一半,突然瞪大了眼睛,震惊到拿手指着他抖了好半天。不待他反应,迅速说了声:“您稍等!”转身就朝府内跑去,大喊着:“李管家!李管家!” 他愣了半响,气愤地收回手,哼道:“所以说啊,这粗人府里的下人也是粗人,没什么规矩。”居然就把客人晾在门口。 车夫立在身后,无奈地笑笑。 李延匆匆赶来,手中还拿着一卷画像。他走到门口,朝门口的公子施了一礼,说道:“失礼了。”张开画像与眼前的公子对比着,直到确认后这才客气道:“看来您正是白风流白公子。” “什么白风流,爷名为白子毓。”白公子怒气简直攒到了临界点,“你们郭府就是这么待客的?叫你们主子出来” 李延尴尬地笑笑,实际上郭临从没告诉他白公子的真名,这一个多月她取了不下十个绰号骂这位白公子,一个比一个难听,“白风流”还算好的。不过他马上清了清喉咙,说道:“我们少爷说了,从苏州行至京城,您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想来是吃好喝足,风光俱赏,美人也享。叫我们见到您来拜访,通知您即刻上任京兆少尹。” 白子毓被噎得满脸通红,正欲分辨,却听李延续道:“可惜现在少爷已经奉令护卫陛下前往汤泉宫,您看要不您现在就启程去追少爷吧。” 白子毓脸都要气歪,他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虽说时间是晚了些,结果居然连郭府门都没进就要去追赶那家伙,简直想想都气。 李延没有理会他的表情,自顾自地看了眼他的马车,摇头道:“您这马车太过招摇,中看不中用。少爷想着您可能会在他离京的这几日来,替您备下了马车,好让您追上他。”他说着转身招来廊下的小厮轻声吩咐,小厮得命一路小跑着去了。 李延敞开大门,躬身道:“您请进屋更衣。” 白子毓哼了一声,刷地摇开扇子,一撩襕衫袍角,迈进了大门。 郭临给白子毓备下的马车确实不错,外观看起来普普通通,一点也不起眼,但内里做工相当精致,不仅铺设的都是上好的锦缎,连炭炉都备好了。最为奇特的是车轮,轮外面裹了一层厚厚的皮革。白子毓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皮革里面硬硬的,还有些弹性。李延笑道:“木轮外面还有一层牛筋绑在皮革内,这样马车驶起来既快又稳,白公子,这可是我们少爷特地为你准备的。” 白子毓满不在乎地撇开眼,实际上心中却是极其满意。他什么富贵的东西没见过,但这个心思确实巧妙,还是专门给他准备的,一下子就让他方才进门的那点闲气消得七七八八了。 李延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影儿了,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后背全部都汗湿了,整个黏在了背上。身旁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对,小声道:“管家……” 他摆摆手,转身往府内走去。他刚才居然对闻名天下的苏州白家长房嫡子出言不逊,虽然这些话都是郭临事先教好让他这么说,目的就是教训教训迟到了一个多月的白公子。那可是闻名天下的白家,大齐首富的白家啊。不仅商铺分号开在了全国各地,手中握着最大的漕帮和镖局,而且国境内大半的寺庙都是白家出资修建的。他打了个哆嗦,方才拼尽全力才没露怯,要不是听郭临说话的口气看起来和白公子十分熟悉,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这样和白家人说话。白家虽然没人做官,可上一代的当家不知和先帝立过什么协议,居然保了白家泼天的富贵延续了近百年。有时候,太有钱就和有权一样,白家有着无上的富贵,又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皇帝的保护,这天底下敢动他们的人,放眼大齐,只怕都找不出十个。 李延突然疑惑起来,少爷又是怎么认识白子毓的呢?他知道郭临是楚王收养的孤儿,却什么时候熟识了白家那种身份的人……他想了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有些事知道的少些说不得是好事。他记起郭临的吩咐,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白子毓真正的身份。仔细回忆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应该没有仆从听到他和白子毓的对话,这才安下心来。 —————————————————————————————————————————— 马车又一次驶过朱雀大街,白子毓百无聊赖地掀起车帘,人群中,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仔细地望了望,大叫起来:“赵兄!” 被喊到的青年公子闻声四处张望起来。白子毓跳下马车,几步过去招手道:“赵兄,又见了。” 说罢他看到对方手中提着的药箱,不由问道:“怎么,赵兄,求你上京医治的那户人家你没找着吗?” “不是。”青年公子颔首笑道,“只是那位病人刚好出门了,也不是特别急的病,晚些再看也不迟。只是那府中的仆人没有接到命令,不敢随便安置我。” “这京城里的下人确实甚是无礼。”白子毓颇有同感,又问道,“那你现在预备去往何处?” “先找个客栈住下,白兄你呢?” “我要见的那人刚好也不在府中,正要去追……”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赵兄,你不如与我同行。” 那青年公子一愣,疑惑地看向他。 “我正要去往汤泉宫,赵兄你要治的病人横竖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干脆和我一道去汤泉宫,我介绍你给我那朋友认识,你一个大夫,也好安置。” “……不好吧?” “这有什么。”白子毓想着,郭临堂堂京兆尹怎么会安排不了一个大夫。他拉着青年公子朝马车走去,“就这么定了!” —————————————————————————————————————————— 郭临骑着马,并行在七皇子身旁。七皇子坏笑着看着她,轻声道:“哎呀,我前几日说什么来着,郭大人这羡慕死人的官运……” 郭临白他一眼,压下心口的闷气。 今日早晨,宫中突然传令,命她和中郎将一齐护送皇上前往汤泉宫。她简直是无比的惊异,她一个管理京城治安的官员,怎么可能随意离京呢?可这确实是皇上亲口下的旨意,她只有遵从。 从她出现在随行的队伍里,周身的冷嘲热讽就没有断过,这些人丝毫不顾及地直接在她跟前议论。 “我看陛下都快要把他当羽林军统领在用了。” “那还不如直接将他调派羽林军,当什么京兆尹啊……” 她这一早上过得真是如芒刺在身般难受,直到她看到本来也该留在京城的七皇子。 “我与父皇说,生这么大,还没去汤泉宫玩过几次,那热汤什么滋味我都快忘了。刚好四哥担心他母妃的身子,自请留在京城,我就填上了这个空位。”七皇子说得煞有介事。 郭临不语,七皇子笑道:“你信不信,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三哥他们也会让我随行,从而留下他们中的一个人,看着宫里的那个小娃娃。” 郭临不耐听他讲这些,可是放眼整个队伍,实在找不出比七皇子身边更清净的地儿了,她不禁长叹一口气。 —————————————————————————————————————————— 傍晚,队伍就到了汤泉宫。宫女太监们穿行在马车间,将主子们的东西都卸下摆放好。这次虽然没有宫妃跟来,但还有朝中两个风头最盛的皇子,都是怠慢不得的。郭临想找到徐公公打听一下她可否立即回京。毕竟她是京城地方官,离开久了不好。金真本就一人担了两人的活,现在还要替她打理整个京兆府,弄得她都不忍心。心中又把白子毓拖出来骂了几遍,这个家伙上个京居然能花上两个月,能拖就拖,真是厚颜无耻。 徐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回报,他们公公正陪着皇上在御池宫中接受太医们的诊治。郭临见状,实在不好去打扰,只好先回到安排给自己的殿中。 殿内忙碌着的两个婢女,一个名叫青鸾,一个名叫红缨,都是阿秋从人牙子处买来后一直带在身边的。郭临突然离京,阿秋本想跟着,可郭临看她和玉锵处得那么好,想着把玉锵交到旁人手里也不安心,横竖只是护送,皇上到了汤泉宫她就能回去了,便让阿秋留下了。阿秋便荐给她这两个婢女,起居上,郭临只要不让她们近身就没什么大问题。 红缨整理好床铺,轻步移到郭临身边,柔声问道:“大人,可要先沐浴?” 郭临摇摇头:“天色还早,我需要了再唤你。” 红缨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青鸾此刻从门口一个太监手里接过一封信,走来递给郭临:“楚世子爷来信了。” 郭临拆开一看,世子还有两日就要回京了,当然他也接到了皇上前往汤泉宫的消息,现在直接朝这边行来。 一身靛蓝锦袍的七皇子推开门,看到坐在榻上擦拭着剑身的郭临,扬眉笑道:“郭大人,还未吃晚饭吧,不如一起?” 郭临闻声望去,七皇子身后,一个墨色的身影也跟着走进来,正是陈聿修。她放下手中的剑,惊道:“陈兄?”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的? 陈聿修眉眼含笑,微微冲她点点头。七皇子不禁眉头大皱,郭临何时见他都是一声疏远的“殿下”,怎么反倒和这陈聿修称兄道弟的…… “既然来了,不如就在我这里摆一桌。”郭临将剑插回剑鞘,高声喊道:“青鸾!” 精致的饭菜摆了满桌,三人礼让一番,便坐下就食。饭过半旬,姚易敲门进来,禀报道:“少爷,外面有一位姓白的公子,拿着您的令牌求见。”说着,递上一面铜牌。 郭临接过一看,正是她叫送信的人带给白子毓的令牌。当下便道:“去请他进来。” 七皇子奇道:“这是什么人?” “我儿时的玩伴,头脑聪明,武功勉强,我请他来做京兆少尹。” “另一个京兆少尹?这么说这两个月,一直是你那个属下金真担的两份差事?”七皇子颇为同情,“唉,可怜啊!” 郭临心里想的和他一样,可是此时不便给姓白的拆台,只能干笑道:“他家中有些事,耽搁了。” 七皇子一愣,低语道:“家中,姓白……?喂,他是哪里人?” 白子毓甫一进门,就听见郭临的声音平静沉稳:“他是襄城白家的嫡长子白飞。” 他抬起头,看清了座上两位气势不凡的人。随即扬起得体的笑容,拱手行礼:“庶民白飞见过七皇子殿下,陈少师!” 七皇子上下打量着门口的青年,他身量欣长,浓眉朗目,直鼻朱唇,肤色白皙。七皇子想到襄城白家上一代是出过武将的,不由笑道:“你也不算完全的庶民……”后来襄城白家没有再出个武生,渐渐有些从文的迹象,看这青年的样貌,倒是恰如其分。 与七皇子不同,陈聿修却一直在注意着郭临,见她眉眼间流露些许狡黠之色,不知何事居然如此开心,他心里想着,移开了目光。 郭临此时正为着白子毓的身份能够敲定而高兴,他到来的时机真是太好了。别人说到襄城白家或许不认识,但是七皇子恰好是知道的,因为他的外祖父萧阁老曾经给那位白将军写过一幅字,颇有些交情。有了七皇子这个见证人,再加上襄城白家那边白子毓已经全部打点好,他以后以白飞之名在京城为官,就不会有任何人存疑。 白子毓看了看饭桌上面的饭菜,知道此时不是继续打扰下去的好时候。他和郭临目光一对,心中明了,正要出声退下,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白衫青年走了进来。 白子毓见是他,便笑道:“这位是在下来京路上同行的一位大夫,医术精湛。在下见他暂无去处便带他前来,指望大人能帮他找一处医馆……”他胡乱地编了个理由,抬头看向郭临。 郭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身后的青年公子,脸上带笑的表情还未收起,已经含了一份狰狞,看起来诡异无比。 青年公子躬身行礼,低沉的嗓音一如其人那般平静:“在下赵寻雪,见过诸位大人。”   ☆、第16章 杀父之仇 郭临全身的肌肉紧绷,瞬间迸发出剑拔弩张的杀气,几乎笼盖了整座宫殿。 殿中众人在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刀剑相戈、血肉横飞……白子毓屏住了呼吸,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他急切地看向郭临,却发现根本看不透,她此时的表情。 那仿佛是从地狱归来的人。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失陪……”郭临突然快步朝那位赵公子走去,一把将他拉出了殿门。姚易眼见不对,紧紧跟上。 郭临扯着那人的衣领,一直走到院角的偏殿里。 “姚易,给我死死地守住门,没我的命令,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是!”姚易慌张应着。 偏殿的门“砰”地扣上,昏暗的殿内,只有些微月光透过窗格,笼在殿中的两个人影上。 郭临盯着面前的男子,她一半的面容隐在阴影中,被月光照亮的那只眼眸中,燃烧着数不清的汹涌的情绪。她的右手还抓在那人的衣领上,白皙的手背上骨节乍现,青筋暴起。 “赵,寻,雪……”她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抬了抬眼睑看向她。 “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你。”郭临偏了偏头,冷笑道,“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救过你赵寻雪。” 他抬起头,月光印出他的唇角,和一截勾勒承转的下颌线:“不错,因为你救了我,所以我才能害了你父亲。” 郭临猛地朝他腹上重击一拳,右手松开他的衣领,抬臂横肘抵住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往后推去。 赵寻雪踉跄后退,整个身子重重地撞上墙壁,闷哼一声。郭临的右臂紧紧压迫着他颈间寰枢,他似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颈间的血管挨着那根骨头,猛烈的跳动。只要郭临再稍稍用点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压断他的脖子。 赵寻雪艰难地张了张嘴,表情痛苦:“你,杀不了我……” 郭临怒极反笑:“哦?” “我……是朝廷招进的……御医……死在汤泉宫……你没法交差……”赵寻雪死命地晃了晃被郭临钳制的双臂,一块铜牌从他的衣袖中掉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时间仿佛停住了一般,大殿内除去赵寻雪轻微的抽气声,静得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良久,郭临缓缓松开手。赵寻雪双手捂着脖颈,拼命地喘着粗气。郭临后退几步,弯腰拾起那块铜牌,上面串着的石青色绶带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郭临背对着月光,声音冰凉:“正五品的御医么……” 她转过头,看向兀自喘气的赵寻雪,“你有备而来?”不等他回答,她已嗤笑一声,心中确认了答案。 她将铜牌朝他丢了过去,站起身,神色之间已然恢复成那个冷静谋算的京兆尹。 “赵寻雪,你记着,我郭临迟早要亲手,取了你的性命。” 说完,她便转身走出偏殿。皮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一声,敲打在赵寻雪的心底。他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垂下了眼帘。 “你会有机会的。” —————————————————————————————————————————— 白子毓坐在下首,正和七皇子客套寒暄。这样的场景他在脑海中演练过不下千遍,可现在看上去,他的面上仍浮现出一丝的不自然。方才郭临出去时的神情实在太过奇怪,叫人无法不在意。七皇子也是神游太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话。陈聿修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 郭临迈步走进殿内,姚易跟在身后。她望向座上诸位,神态平静,歉意地拱手道:“抱歉,下官方才见了故人,一时失态,还望殿下、少师海涵。” 七皇子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郭临,却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任何不正常的情绪。郭临吩咐红缨:“快去将殿下和少师的披风拿来。天色已晚,若是二位大人回殿时受了风寒,可是下官的罪过了。” 七皇子张口欲言,白子毓已经先一步起身,冲他施礼:“殿下,请。” 七皇子不情不愿地走了,而陈聿修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仅是看着郭临轻飘飘一笑,便也跟着走出殿门。 见人都走了,郭临从衣袖中掏出一面小木牌,朝白子毓一扔。白子毓劈手接过,一眼看去,顿时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京兆府养不起你这尊大佛。”郭临哼道,她走到茶几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刚端到唇间,她却突然猛地把茶杯掷下。 茶杯落地“砰”的一声碎成碎片,殿外守着门的姚易被吓得一哆嗦,殿内的白子毓则是怒气上涌:“何必阴阳怪气,有事直说。” “你千里迢迢把我的仇人带来,需要我谢你吗!”郭临挑挑眉,冰冷的目光慢慢移到白子毓身上。 白子毓微微一窘,叹了口气,盘坐在地上:“你放心,我并未告诉过他真名。” “脑子还没白长。”郭临取过茶盏,重新倒上一杯茶。 “到底怎么回事,你和赵……”他小心地观察着郭临的神情,“若是不愿提你就别……” 郭临摆摆手,她决定将白子毓视为心腹时,就打算告诉他这些事情:“你知道我父亲是郭景云,”她见白子毓点了点头,于是续道,“他被人诬陷偷了少林寺的几本武学心经。武林里几个自称正义的门派便联手前来剿灭我们全家。我的婢女为护我逃走死在了家里。后来我沿着父亲留下的记号找到了无欲峰,在上山的路上救了一个跌下山崖的药童。” 白子毓似乎听到了关键:“那个药童……” “就是赵寻雪。”郭临目光灼灼地望向远方,“我将他与父亲一道安置在一个山洞里照料。后来他的伤好些,担心他爹寻他不到急着下山,我便让他去了。结果……” 白子毓看向郭临,与她的目光正好相对。 “结果他遇见了少林寺那帮人,向他们透露了我们的行踪。” 白子毓在心中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和那位青年大夫同船时的谈心交流。他自小就是家中的神童,文学才识就连长辈也输于他。可赵寻雪一介医者竟也通晓古今,论博闻强识,和他旗鼓相当。他几乎要引为知己,便存了将他荐给郭临的心思,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敌人。 “将他带来汤泉宫是我思虑不周。”白子毓低声道歉。他将手中一直握着的白家令牌递向郭临,“这个令牌你收回去,我们之间的约定,照常作数。” 郭临蹙了蹙眉,道:“老白,你们白家上一代的当家可是和先帝立下了‘苏州白家永不入仕’的誓言,你当真不怕?” 白子毓了然一笑:“若是怕,又岂会应君之邀?” 郭临轻抿一口茶水,不再多言。 —————————————————————————————————————————— 姚易搬着被褥朝郭临所在的宫室的侧门走去,预备卧在侧殿里守夜。他看了眼灯下垂首疾书的郭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索性放下手中物品,移步到书案前。 “有话说?”郭临头也不抬,问道。 “少爷,今天那位赵公子……?”姚易小心地问。 “仇人。” “那白公子……?” “同伴。”郭临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他。 姚易支支吾吾道:“我听李延说那位白公子是苏州白家的……” “不错,嫡长子,可以说是白家的少主,未来的当家。” “那怎么会……”怎么会愿意屈尊来做京兆少尹? “呵呵。”郭临低声笑道,“他从前才高气傲,专找人比试打赌。又身资颇丰,赌的起也输的起,于是愿与他比试的才子武生纷纷找上了门,结果无一例外输在了他手下。我去年去到苏州时无意间和他手谈一局,运气太好赢了他。他不服输,和我又比试了一盘,结果将号令白家的令牌输给了我。” 姚易闻言朝案上一块古朴的木牌看去,那块木牌正中刻了一个“白”字,看着毫无奇特之处,甚至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是边角圆滑,像是一件古物。 “白家不知用了多少人,打通关系跑到琼关求我归还令牌。”郭临提醒道,“还记得去年琼关物价飞降吗?” 姚易猛然醒悟过来,能让一个地区的商户统统降价,除了白家,整个大齐没人做得出来。 “我最后答应他们,只要白子毓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奉还令牌。”郭临将写好的信纸折起来,“于是,白子毓就来京城做我的下属。” 姚易有些懵懵懂懂,他心底有一丝怀疑,可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这是一场双赢,凡事可不能只看表面。”郭临玩味地笑起来,“这个条件是白子毓私下找我谈的,他借着这个条件脱离白家,而我得到他的助力。”当然,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不止这些,只不过她是不会再过多透露了。 “姚易。”郭临突然喊他的全名。姚易循声望去,郭临的眼神和以往命令他时不一样,他有预感她要说出很重要的事。 “你是不是准备将这件事告诉王爷?” 姚易浑身一震。 “果然啊。”郭临低笑一声。姚易听了这句话,心中突然极为难受,忍不住说道:“不是……” “你回琼关吧!”郭临站起身,见他变了颜色,摇头解释道,“我并非驱逐你。” 她背着手朝殿中漫步:“姚易,如果我和楚王府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 姚易迷茫地看着她。 “从将我提为京兆尹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希望楚王府再是我的靠山。” 一个管理京城治安,一个镇守西北边境。如果将郭临现有的权力算在楚王爷的身上,那么原本楚王与皇上之间维持的那道微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姚易愣在原地,一颗冷汗顺着他眉角滑下。 “我不会与楚王府决裂,所以,还是拥有自己的势力,不再依靠王爷,才能不给他添麻烦。”郭临一字一句地说道,“姚易,你原本就是楚王府的家将,做我护卫算是委屈了,现在回到琼关发展更好。”郭临转过头,歉意一笑,“当然,还希望你看在主仆这些年的份上,白子毓之事就不要拿去惊扰王爷了。” 姚易听着郭临生疏客套的话语,眼角止不住的酸涩。他从郭临进府的那一天起就被派到她身边,知道她一直想要替父报仇,但是从来没有求过王爷。这次被世子爷拖到京城为官,虽不情愿却也毫无怨言。如果不是这些束缚着她,她本会如她父亲那般鲜衣怒马,快意江湖。一直以来大家都觉得是楚王府在照料她,可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许多人的依靠。他们都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姚易紧紧地握着拳头,心里仿佛有一处地方陡然迸开,一股热流涌向心间。他朝郭临跪下,朗声道:“姚易此生只有一个主子。”说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郭临心中一暖,好似春风拂过,她轻声笑道:“起来吧!”将手中封好的信笺递给他,“去找人送到府里给阿秋。我那个仇人是知道我身份的,为了避免意外,还是让阿秋赶来服侍我。” 姚易接过信,应了声“是”,转身飞快地奔出。 —————————————————————————————————————————— 世子风尘仆仆地赶到汤泉宫,才喝了一口热茶便指着旁边一人问道:“他是谁?” “京兆少尹白飞。”郭临将炭火往世子那边推了推,“你在信上说急着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 世子眼睛一转,郭临心领神会,吩咐殿内的婢女退下,姚易关上殿门,守在门口。 世子再次不满:“他怎么也留下!” 被指着的白子毓微微一笑,郭临赶紧解释:“他是可信之人。”见世子一脸的不乐意,她适时补充道:“他是襄城有名的才子,特别仰慕世子爷你在清城之战中的雄姿。” 世子眼睛一亮。白子毓忍着笑,拱手道:“楚世子为护国而战,保卫我国疆土,在下崇敬已久!”所谓蛇捏三寸,郭临简直摸透了世子的脾气。 世子在文才之事上长期被陈聿修压着,最希望有文人崇拜自己,眼下看白子毓就顺眼多了:“叫白飞是吧,嗯。” 白子毓笑而不语,郭临催促道:“快说吧。” 世子表情恢复了严肃,他再次察看了一下四周,才凑近郭临小声道:“我在京城附近的官道上见到了赵王。” “怎么可能?”郭临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17章 危机乍现 寒风凌虐,官道上尘沙阵阵,偶尔路过的寥寥数骑,都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 世子和户部的一位员外郎骆祥,坐在在官道旁的一个茶棚中。马匹被牵了去喂草,他们两个和随行的护卫们便在此歇脚,顺便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从这里出发后,就要折道赶往汤泉宫了。世子咽下热酒,这股热流一下子从胃部扩散开来温暖到全身。 世子这桌的人虽然并未穿着官服,但腰间的跨刀大咧咧的放在桌上,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更何况其中还有像世子这种上过战场的人,普通人见到他压根不敢靠近。坐在近旁的客人都缩了缩脖子,再进来的就挑远离他们的位置坐下。 让世子注意到的一群人,进来后就坐在了他们斜前方。 这群人一共三个,都穿着厚厚的棉袍,脚下踩着斗牛皮靴,头上围了一圈布巾,看不见头型。斜前方的桌子距离世子这边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恰好足够世子将其中一人尽收眼底。 那人背对着世子,正小声和对面一个猿背蜂腰的汉子讲话。身材均称,坐姿稳健优雅。世子虽然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但这人的背影,却是越看越熟悉,可就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是谁。 不错,一个人不论相貌怎么变,他的身形,他的姿态,甚至他的习惯动作都是很难改变的。世子在脑海中拼命地回想着,心中的疑虑不断叠升。他看见那些人吩咐小二打包食物,似乎准备走人。于是轻轻拍了拍骆祥的肩,小声吩咐他在此等候。 世子回马车上取了一件不起眼的披风穿上,戴好风帽,从另一边重新走进茶棚,恰好与走门的三人插肩而过。 就算是用围巾掩盖住了下半边脸,世子也一眼认出了,走在中间的人,那双高眉阔眼,正是赵王。 他几乎转身就要去确认,可茶棚里面,骆祥正站起身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 “你确定你看到的真的是赵王吗?”郭临沉思道,“或许你只是觉得相似但又没能再次确认,以至于越想越觉得是……” 世子细细地思索一遍,斩钉截铁道:“我敢肯定。”他并不是因为脸而觉得相似,他是从那个背影开始就怀疑。这世上哪里会有从脸到背影都相像的人。 “如果你看到的是真的,那么死在天牢里的那个‘赵王’又是谁呢?”郭临道,“当初听说是以面触壁而亡,这么一看,还确实蹊跷。” 白子毓沉吟半响,道:“还有一个问题,能从天牢里面救下赵王的人,是谁。” 郭临与世子对看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跟在赵王身边的两人,大约也是从宫中出去的。” 世子沉默不语,他与赵王之间元贝还有那么一丝友好的情谊。他不由想起那日的朱雀门口,他在羽林军的队伍中与带着京兆府军的赵王对峙。 他尤记得他颤抖着问道:“赵王,为什么……” “意非,你不会明白的,你退开,我不会为难你。”赵王的神色十分悲绝,但却执意要与他为敌。 世子也抽出了剑:“既然如此,那便各自为战吧。” …… 郭临拍拍他的肩,知他心中所想:“没事,虽然无法动用京兆府的力量,但是我们可以偷偷的查。”她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白子毓,那殷切的目光看得白子毓冷汗直落,他赶紧岔开话题:“大人,试想如果是陛下救下了赵王,那么是否表示他对太子逼宫一案还有所存疑呢?” 郭临和世子都沉默了下来。世子叹了口气:“白飞,这件事不能再提,太子一案是无法翻案的。”因为盖棺定论的就是皇上本人。 “慢慢来吧,”郭临将世子的披风递给他,“你这会儿还是先去陛下那里禀报你南下巡查的结果吧。我这几日还会继续呆在汤泉宫。” 世子奇道:“为何?” “因为有一个不得不处理的人。”郭临的眼神冷了下来。 世子不由看向白子毓,白子毓神情有些尴尬,但他还是答道:“大人说的是一位名叫赵寻雪的……” “啊,那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啊!”世子嗤笑一声,神色间一派不以为然,“你救了快死的他,他却将你和你父亲给卖了。说起来我以前也派人在无欲峰那块帮你寻过这人,一直没找到。现在既然碰上了,直接砍了不就得了。” 白子毓一抖,却听郭临笑道:“人家是朝廷命官,正五品的御医,如何砍得。” 白子毓吃了一惊,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可观郭临的神情却不是在说谎。 “不止如此呢,”郭临讥笑一声,高喊道,“姚易!” 殿外姚易应声而入,朝众人拱手道:“昨晚少爷回殿后,属下派人看着赵公子,发现他被德王殿下的人带走了。” 白子毓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 赵寻雪跟随着侍从来到一座奢华的宫殿,此殿挨着温泉而建,宫殿的后面就是一弯不大不小的天然温泉,因着这个缘故,整个殿室格外令人感到温暖。殿内铺着厚厚的一层金丝地毯,梁上悬着华贵精致的八角宫灯,殿内的柱子旁摆设着盘龙香炉。他方一走进便是一阵暖风扑鼻,夹杂着淡淡的麝香。 缭绕的雾气中,坐了一个华服公子,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拢在玛瑙玉冠里。他姿态优雅地熏香,净手,随后,抬手将一旁炉子中烧好的沸水倒入茶壶中,再迅速地倒出。 赵寻雪静静地在他面前跪坐,目光好似在欣赏他的茶道,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侍从轻手轻脚地掩好殿门,留下殿中二人。 德王瞟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停,只是淡淡地问道:“见过了?” “是。” “是她吗?” 赵寻雪抬眼看向他,毫无表情的面上只剩印在眼眸中的炉火在微微跳动。他说道:“是。” 德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连殿外的小太监都能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他的志满意得。待他笑完,才缓缓说道:“谁能想得到,堂堂三品官员,大齐最年轻的京兆尹,”他抬眼看向赵寻雪,“居然是个女人。” 赵寻雪已经垂下了眼帘,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这可要谢谢你啊。”德王用茶盖拂去壶口的茶沫儿,轻笑道,“如果没有你,我怎么会得到如此有用的消息。” 他似乎不准备等待赵寻雪的答话,自顾自地叹道:“这样的女人,本王从未见过。似她这种特别的女人,最希望得到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仿佛是问别人又仿佛在问自己,德王微微摇头,神色中充满了愉悦。他决意收服郭临的心情,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强烈。如果说在他人眼里只是个年少有为的公子郭临,对他而言的价值就仅是她深受皇恩,又是楚王义子。但是现在,她的价值显然远远不止这些了。他看了眼赵寻雪:“她还恨你吗?” 赵寻雪平和的呼吸为之一窒,并拢的指节将衣角压出了一道横印。他想起那只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眸中,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的恨意。他答道:“恨。” 德王满意地笑道:“那就好。你的用处比我想象的要大。”他将盛了茶汤的茶杯递向赵寻雪。 赵寻雪没有伸手去接,因为他已经听到殿外凌乱的脚步声。 “殿下!”德王的贴身太监何康猛地推开殿门,喘着粗气,“刚刚御池殿传来消息,陛下昏倒了!” 德王将手中的茶杯伸到唇间,微抿一口,看向赵寻雪:“现在,是你派上用处的时间了。” —————————————————————————————————————————— 郭临带着一队府役,从漱琼室巡回御池殿。世子和一众官员聚在殿门口,偶尔三三两两说上几句话,都是声音不大的。 皇上昨晚突然昏倒,把整个汤泉宫的人都给惊住了。不仅郭临和羽林军中郎将临时加强了巡查,周丞相还号召大臣们给皇上祈福。据说现在所有从京城带来的太医都聚集在御池殿,从昨晚到今日日中,一直在诊治中。大臣们放心不下,自发地聚集在了殿门口。 郭临正要绕过御池殿,还未走过拐角,忽然听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一阵人声鼎沸。她回头望去,大臣们全部围在了阶前,紧紧地盯着走出来的一个小太监,那个太监满脸喜色,激动地宣道:“陛下醒了!” 大臣们个个喜形于色,郭临暗暗也舒了口气,转头准备继续巡查,却听那小太监又说道:“多亏了新来的那位赵御医……” 郭临浑身一震,她猛地回头。视野之中,赵寻雪跟在钱太医身后迈出了御池殿,身上穿着靛蓝的五品御医官袍,容色平静,眉目俊朗。他年轻的面容曝露在阳光下,看起来有些苍白。 近旁的小太监被周丞相一把抓住了胳膊:“这位……就是赵御医?” 小太监笑逐颜开:“可不就是。” 赵寻雪回过身朝周丞相施了一礼,周丞相不由叹道:“有道是少年有为,我朝如今真是青年才俊倍出,将来必定千秋鼎盛。”说罢他又问道,“吾皇御体可好?” 赵寻雪沉声答道:“如今病根已除,断不会再次昏迷了,只要按方用药,不日便可痊愈。” 殿门口围着的大臣们纷纷瞪大了眼睛,连钱太医都没有保证过可以完全治好皇上,这个新来的居然就敢大放厥词,说已经除了病根?就用了一晚上? 七皇子站在人群的后面,眯了一双眼,不露过赵寻雪的每一分神色,可惜却什么也没能看出来。他转而看向身边的德王,笑道:“三哥,我听说赵御医是你举荐的,你是从哪找来这么一个神医的呢?” 德王微微仰头,看向正和周丞相说话的赵寻雪,脸上浮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答道:“七弟,你可知道百里药王谷。” 七皇子一怔,只听德王继续说道:“这位赵御医,正是药王谷的弟子。” 德王说完,突然侧了侧头,朝远处停住脚步的郭临看去。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早就清楚,以郭临的耳力,必然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 郭临注意到德王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身后的府役见状,连忙齐步跟上。 太诡异了! 郭临几乎是全身戒备,腰背稍稍躬起,步伐稳健有力,每一步的姿态都变得可守可攻。跟在她身后的府役不知不觉被感染,握着腰刀的手都在发抖。 从杭州乡下小院的那场厮杀开始,在她独自一人寻找父亲的路上,那些担心她会去给父亲找帮手的江湖中人,不知安排了多少陷阱和刺杀来对付她。她对于危机的直觉,从那时起锻炼得敏锐无比,一如现在。 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收拢,而处在中心的她却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才能击破。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   ☆、第18章 寻因非果 雕花漆杆的廊下,残红斜阳的光辉将梁上精致的花格印在那人的身上,将一身靛蓝的官服分化成了无数个光斑。这人欣长的身姿立在药房的门口,衣袍袖口用白布条扎起。修长的手指捻起竹筐中的药草,放到鼻下轻嗅,随后对捧着竹筐的侍女吩咐几句,那侍女红着脸不住地点头。 郭临怀抱着腰刀,靠在院门上,看着被太医署的下人团团围住的赵御医,不,现在应该叫他赵医正了。他对皇上的病用药大胆准确,比起以往太医们的保守治疗,效果好了何止一倍。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在行宫,皇上只怕会将他连升好几级。 不仅是他,就连举荐他的德王,也因此被皇上召唤,赏赐了好些东西,赞许他不拘一格发掘人才。赏赐的多少无关紧要,唯独那句称赞,才是最有用的东西。 郭临看向头顶梁上斑斓的壁画,想起她在无欲峰山脚的溪水边发现的那个药童。一身破旧的粗布衫,脚上的草鞋不知是掉了还是被水冲走了,只剩脚缝中夹着的几根枯草。脸被溪水泡得发白,凌乱的短发漂在水中。背上的药框被摔变了形,只有一根完好的带子挂在他的右臂上。身上不知有多少被药框上断裂的竹子戳出来的口子,都已经浮肿了。彼时狼狈的孩童,如今衣着光鲜地立于堂上受人崇敬。 而那时的郭宁,也许是被追杀了太久,难得有了一时的安宁。也许是同病相怜,看见遍体凌伤的他,想起了自己糟糕的命运。她脱了鞋子跳进溪水,将挂在水中溪石上的赵寻雪拖上了岸。 她给他的伤口撒上药,他因此疼醒了过来。郭宁问清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百里药王谷的仆人的儿子,这次他和他父亲跟随药王谷中的弟子出门采药。他独自一人采摘悬崖上的一株石斛时,脚下一滑,跌进了山涧…… 郭宁给他包扎好伤口,准备离去。可是赵寻雪的脚扭伤了动弹不得,将他留下他也活不了,她只好继续把他带在身边。 那年的无欲峰,只有林间飞过的鸟儿看见了,一个因为日夜奔波而灰头土脸的小女孩,背着一个扭了脚、被溪水泡得发白的小男孩,哼哧哼哧地爬上山。 郭临收回了目光,转身朝院外走去。 不远处的院角,一颗繁茂的香樟树下,立着一个清雅修长的身影。一身素色长衫,托着垂在肩头的乌黑长发,发间掺了几片落叶。眉间的朱砂隐在树荫间,一双柔和温润的眼眸,看向的正是失了一个身影的院门。 —————————————————————————————————————————— 阿秋从马车上卸下大包小包,忙活出了一身汗。见到正往这边走来的郭临,连忙扬手招呼。 “阿秋。”郭临接过阿秋递来的热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少爷。”阿秋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脚边的垫子上坐下,“我都听姚易说了,你别担心,一定可以报仇的。” 郭临握着茶杯,眉头却越来越紧锁。 那年的秋天,她在无欲峰被楚王找到,有楚王在,那帮江湖人没敢来动她。但是楚王和他们交涉了很久,依然不能带回她的父亲。等到她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时,她父亲身亡的消息也传来了。 楚王动用了关系夺回了尸身,派人将尸身带回她父亲的故乡安葬,随后带着她回了琼关。 从她进了楚王府之后,楚王就再也没有提起一句有关她父亲的事情。她也懂事的缄默,从没有说过要报仇,也从没要求过谁来帮忙报仇。楚王将她送入军中,一是不荒废武艺,二是希望让她没时间瞎想,她也从善如流,没有丝毫的不愿。 可是谁都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郭临怎么可能忘记那刻骨铭心的深仇。 这些事情,阿秋从来比谁都清楚,因为她也是在战乱中没了父母。可是她不曾体会过郭临那亲眼目睹父亲被仇人带走时的无助,她只是一个被大势抛弃的人,在历史奔腾的潮流中失去亲人,被楚王捡回后就获得了新的生命。她曾经近乎卑鄙地用郭临的痛苦来消除自己的痛苦,可在这其中,她又无比的心疼将一切埋在心底的郭临。 “阿秋,我很犹豫。”郭临垂下头,说出了数年来禁锢她的思虑,“我不止一次梦见那时的场景,我恨赵寻雪,恨他曝露了我们的行踪。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救下了他,恨我识人不清,恨我贸然将他放走……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救他,我的父亲就不会死。” 阿秋无法宽慰她,只能站起身将她环在臂弯里。 “我看到他出现在我眼前时,无比的想要杀掉他。但是我又觉得,比起他,更应该死的人是我……”郭临将头深深地埋在阿秋的怀里。阿秋轻拍她的背,感受着她心底无助的叹息,眼眶跟着湿润了。 —————————————————————————————————————————— 天色渐渐暗下来,郭临沐浴后,阿秋拿出从京城带来的白棉布替她缠在胸前。这些布条拆成了一掌的宽度,是专门给郭临缠胸的。因为赵寻雪知道她的身份,郭临特意嘱咐阿秋带来裹胸布,小心为上。 郭临走到汤泉宫宫门处,羽林军中郎将蒋穆正站在门口的石阶上。他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郭临,点头招呼道:“郭大人来早了。” 郭临一笑:“无妨,蒋大人还未吃晚饭吧,郭某早些也不妨事。”何况,她实在想要找些事做。 蒋穆闻言不再客气,朝郭临拱拱手往宫内走去。在经过郭临身边时,他小声地说了一句:“郭大人近日似乎心绪不顺?” 郭临诧异地看向他,他却大步朝前走掉了。 看来,赵寻雪带给自己的影响,比想象的要大。郭临伸出手拍了拍两颊,活动活动脸上的肌肉,让自己挤出自然的笑容。身边正和羽林军交班的京兆府府役听到声音都奇怪地看向她,她也不在意,点了一个人问道:“白少尹在做什么?” 府役答道:“在梳理案宗,这几日都在书房里忙这事。” 郭临点点头,这是一项大工程,也是一项要紧的活。只是以往金真要做的事情太多,案宗的梳理便放在一边。可如果皇上或者御史台要查阅,没有梳理的案宗是难以上呈的。白子毓果真是说到做到,京兆少尹做得一点不含糊。 夜里静悄悄的,郭临站在宫门墙角的一处长廊的屋顶,从这里刚好能看见守着宫门的府役。她盘腿坐下,从腰间抽出一支九节紫竹箫。这是楚王去与那群抓走了父亲的江湖人交涉后带回来的,据说是父亲拜托他交给她的。郭临将萧放在唇下,试了试音,徐徐吹出一首《平沙落雁》。 她会的曲子不多,也没有别的舒畅心扉的法子。就连这首《平沙落雁》也是吹得断断续续,调不成调。 郭临微微叹了口气,将萧放下,却忽然听到一声琴弦拨动的声响。她循声望去,一袭月白衣冠的陈聿修,坐在对面的长廊下。盘起的膝上放着一架古琴,指节修长灵动,抚在琴上随意地拨挑,却是在将她方才停下的《平沙落雁》柔和地接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着白衫。印象中不多的会面,陈聿修总是一袭温雅的素色或是沉静稳重的墨色。如今衣冠胜雪,好似一个莹白的身影点缀在月色笼罩的长廊中,将他黑白分明的眼眉和额上细小的朱砂衬得更如画中仙人。可见苏逸从未违背自己只画美人的初衷,这样的容态身姿,不论那飘渺清丽的琴音,已是美中之美。郭临不由抱着萧,饶有兴致地看他弹奏。 无边的月色下,一身真紫云鹤银纹官袍的少年撑着一只膝盖坐在屋顶上,怀中抱着一根九节紫竹箫,静静地看向对面廊下的白衣少年。而那白衣少年衣袖轻动,手指在琴弦上随心弹拨,划出流淌在心间的曲音。似乎整个世界都跟着侧耳聆听。 一曲终了,郭临不禁轻轻拍掌,拍了几下猛然反应过来这动作有轻视陈聿修的意思,像是将他看做了伶人。她尴尬地收手,绕了绕后脑。见他收了琴,便邀请道:“陈兄既然未睡,不如上来一道赏月。” 陈聿修扬眉一笑,欣然答应。 郭临看了看身边的人,又望了望头顶的残月,不由叹道:“好曲好月,就差好酒一饮啊!” 陈聿修笑道:“郭兄值夜饮酒,不怕被人说道?”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郭临看着远方,思绪已经不在这里。 陈聿修也感觉到了,但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连和郭临没甚么交情的中郎将蒋穆,都能发现她心绪不顺,旁人又怎么可能毫无察觉。郭临也知道这一点,汤泉宫中甚至又有传言她因为被赵寻雪抢了风头,心情不好。可她实在太累了,无法在面对所有的人时都摆出一张无害的笑脸。 郭临突然伸手拍了下脸颊,“啪”的一声脆响,脸上起了一道红印。陈聿修淬不及防,被她这个猛烈的动作吓了一跳。郭临回头望见他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唉,陈兄,”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肩膀,“问你个问题。” 陈聿修的脑袋几乎挨到了她的肩膀,他轻声笑道:“知无不言。” “若是日后我取了一房媳妇,而这个媳妇嫁进府后发现我娶她前收养了玉锵,为了日后她生下的孩子的地位,采取了各种手段对付玉锵。”郭临顿了顿,“如果有这样的事情,那么,是她的错,还是在娶她之前收养了玉锵的我的错。” 郭临对赵寻雪这份犹豫的心思无法去问世子、白子毓,因为在他们看来郭临和赵寻雪早就是死仇。她也没法问阿秋,因为阿秋根本无法回答她。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曲音后,身边这个为她弹曲的陈聿修,不由自主地令她想要知道他的答案。 陈聿修垂首低笑,他抬头看向郭临:“你娶这个媳妇又不是为了让她去对付玉锵,你,何错之有。” 郭临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已经回过头,看向无边夜色:“郭兄这几日神思不宁的,若是叫那些好事的人知道你是为了这种事情烦恼,恐怕要笑掉了牙。” 郭临看着他侧脸优柔的弧线,内心中原本一直尖锐地刺着她的一处慢慢地开始消融。 她板起脸,竖起一根手指,正经道:“陈兄你是未成婚所以不知,这大宅之中妻妾子女的事可从不轻松。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是提前为我家玉锵做打算。” 陈聿修眨了眨眼,弯起了唇角。 郭临站起身,立在屋梁上,摇头叹息道:“可惜没有酒啊,陈兄,回京了请你来寒舍一聚。” “随君所愿。” —————————————————————————————————————————— 德王从内院的宫门走出,迎面碰上了带队巡查的郭临。他不由偏了头去看身后跟着的赵寻雪,面上浮出玩味的笑容。 郭临上前几步,朝德王施了一礼:“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免礼。”德王亲切地扶起她,神色温柔得几乎令人如沐春风,“郭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不敢当不敢当。”郭临皱了皱眉,不太适应他这般亲密的态度。不过她马上扬起了笑脸:“德王殿下为陛下找来神医,才是立下了大功劳,臣等感谢殿下。” 说着她朝赵寻雪施了一礼,仿佛没有看到德王微微诧异的神情,歉意道:“下官还有事,这便先行了。” 她大步地走过赵寻雪身边,目光笔直向前,没有一丝犹豫。   ☆、第19章 悲乎阮云 冬月初二,黄道吉日,庚午时,冲鼠煞北,宜出行。 皇上顶着艳阳寒风,骑在金甲御马上,面色红润康健。他抖了抖马鞭,兴奋道:“朕可有好些日子没呼吸这外头的空气了。” 徐公公赶忙劝道:“陛下,莫要吹久了寒风。” 皇上闻言哈哈大笑,看向身旁马上的青年:“有赵爱卿在,朕何以为忧。” 那青年拘谨一笑:“陛下若是再也不需要微臣,才是微臣心之所愿。” 皇上一愣,转而抚须大笑。 随着中郎将的一声“起行”,整个队伍开始缓缓地动起来。 中郎将蒋穆和几个羽林卫打头而行,身后数丈就是皇上的御马。徐公公跟在皇上身后,而赵寻雪却骑行在皇上身旁,可见他眼下的盛宠。侍卫们抬着的御座金辇跟在御马之后,金辇两旁站着手执荷殳戟的侍从和执曲柄黄盖的侍从,还有四个执净鞭者跟在其后。华盖之间,除十匹仪仗的马外,骑马的羽林卫近数千余人,将文武官员护在其间。 回京的仪仗比起来时大了一倍之多,显然,是为了给京中百姓一个祛除病气凯旋而归的形象。皇上原本就不是个铺张的帝王,来汤泉宫前还特地下了诏书,陈述自己御体欠安,是为了国事才不得不暂且修养,但仍不会贪受享乐。就如现在,身子才好便下旨摆驾回京。 白子毓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整个人也跟着晃动。这是辆属于郭临品级的宫制马车,与他来时郭府的那辆普通却耐用的马车比起来,却是中看不中用。可这是御赐之物,他也不能有什么不满。撑着看了会儿案宗,便觉得有些头晕。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文书,揉了揉脑袋。 坐在他对面的郭临,双手拢在衣袖里,缩着脖子,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浮气躁,开口道:“休息一下吧,案宗迟早能看完的。你这么勤快,金真估计高兴死了。” 郭临说的完全没错。白子毓第一次见到金真,就被他充满感激和崇拜的眼神,看得几乎汗毛倒竖。金真握着他的手,连声道:“大人果真没有骗我,白大人之能超我百倍,不,是千倍。以后还请白大人多予指教。”说着,朝他施了一个大礼。 白子毓连道“不敢当”将金真拉起。他在汤泉宫时,就将郭临接手京兆府以来没有整理过的案宗理好了一半,并且将府中诸多不清楚的账目一一清算了出来。这些天已经把跟去汤泉宫的府役个个都惊呆了眼,心中对这位白少尹崇拜不已。金真站在一旁看着白子毓现场整理诉状,列明疑点和证据,细致又迅速。他打心底的敬佩:“白兄,看了你做的这些,我以往的公务简直都不值一提了……”金真一向是个谨遵辈分的保守青年,对于和他平级一样的人向来都是喊声“大人”,可面对白子毓,没几句话就直呼为兄。郭临暗笑不已,无意间撞见金真投向她的感激的目光,她也禁不住浑身一抖。 将在汤泉宫中处理的案宗完全整合到京兆府的仓库后,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郭临挂念府里的小玉锵,便打道回府。 策马拐进安仁坊,没走一会儿,就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郭临一惊,赶忙朝出声处奔去,居然就在自己的府门口。 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摔倒着一个翠衣袄衫的姑娘,梳着两小鬟的婢女发髻。她捂着胸口,咳嗽几声,爬起身来,再次跪下。朝着门内哀求道:“求求你们,让我见见郭大人,我真的有急事求见,不是在胡闹啊!” “呸!”一个桃红长裙的漂亮姑娘迈出门槛,唾道,“你一个平康坊的妓子居然敢说攀认我们大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似我们大人那般少年才俊,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不要脸……”她倏地噤了声,看清了慢慢走过来的人影,吓得说不出来话。 翠衣姑娘没有觉察她的异常,只是不住地哀求:“我真的不是来纠缠大人的,我只是请大人帮忙,再不快点,我们小姐就要死了……” 郭临走到台阶下,望向靠着门框一脸惊恐的女子,方才还威风神气的很。如果她没记错,她就是那个假摔到她面前的丫鬟鸳儿。鸳儿触到郭临的眼神,吓得浑身直抖。她原本很有自信自己在郭临眼里已经有些不同,可是现在不知为何,恐惧得不敢靠近。 郭临高喝一声:“李延。” 李延应声从门内走出,面上的表情十分尴尬。他见到这个平康坊来的姑娘时,以为她是想要告状缺找错了地方,他好心地劝她去京兆府找人,可这个姑娘只会哭着哀求他,放她进去见他们大人,让他委实为难。他确实有怀疑这会不会是郭临去妓院贪欢留下的祸根,正苦恼该如何解决。闻声而来的鸳儿见状,说女人间的事交给她就行。他也是没办法,才让这婢女出面。可观郭临现在的神情,他是大错特错了。 翠衣姑娘此刻也转头看去,见是郭临,面上欣喜万分。却见郭临沉下了脸,对李延说道:“关柴房五日,不给饭食,之后就打发出去。你自己去账房记下,扣除两月的例银,如果还有下次,让府内下人行泼妇之能,欺辱来客,你就滚回楚王府去。” 李延直挺挺地跪下,浑身冷汗直冒。鸳儿站在一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郭临说的前段处罚是针对她的。她猛地往郭临脚边扑去,可还没能靠近一分就被郭临一脚踹进了院子。她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郭临伸手扶起翠衣姑娘,柔声问道:“你可是阿熏?” 翠衣姑娘含着泪冲她直点头,她正是云娘的贴身婢女阿熏。 郭临眉头紧锁:“你刚才说你们小姐……?” 阿熏哭喊起来:“郭大人,阿熏实在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啊,小姐她病的很重,妈妈不让请大夫,她快死了啊。” 郭临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一把抓住阿熏的胳膊,连声问道:“怎么回事?她不是你们的头牌吗?怎么会……”怎么会连大夫都不让请,她离开京城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临当机立断,将阿熏抱上马。随后翻身上马,朝李延吩咐道:“去内院把姚易喊来,叫他找个大夫去平康坊的碧春阁。” 李延连声应是,再抬头时,郭临已经策马奔出十丈之外。 郭临跟在阿熏的身后,从碧春阁的后门一路走进。 阿熏一路走一路说道:“您来京城之前,小姐就已经和一个富家公子情投意合,只等那魏公子前来将她赎出。但前些日子,魏公子的家人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因为是高攀,所以魏公子就说等人过了府,再来接小姐。可没想到,那家的小姐极为霸道,听说魏公子与我们小姐曾经来往,就跑来碧春阁痛骂小姐,带来的人连小姐的琴都砸了……那家势大,妈妈不敢得罪,就将小姐关了起来。小姐近日觉得身子不适,请了大夫来看……小姐,已经怀了那位魏公子的孩子,快三个月了。” 郭临眉头大皱:“你家小姐不是卖艺不卖身……” 阿熏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意思不言而喻。郭临真是又忧又怒,又担心云娘的身体,又气她识人不清还害了自己。她记得她进宫保护皇上前,无论走在哪条街,都能听到人谈论云娘的美貌和琴艺,想见她一面的权贵不知有多少。她将一颗真心相付,却哪里知道,她所喜爱的枕边人就是那戏文中薄情的男子。 楼梯下方有一个窄小的木门,因为没有栓口,合都合不上。阿熏打开那扇们,冲进去扑到床边,喊道:“小姐,小姐,你醒一醒,我把郭大人找来了。” 昏暗潮湿的室内,云娘卧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上是病态的潮红。一只手臂露在棉被外,早已不省人事。 郭临上前握住她的手,刚一接触,便发现那手是冰凉的刺骨。郭临看着那张毫无黯然无光的脸庞,想起云娘的清音丽容。她猛然察觉不对,这样平和无欲的面容,只怕已是生无可恋。她喊道:“云娘,云娘!” “阮云!”她直接喝了一声全名。阿熏跟着摇晃云娘:“小姐,小姐!” 郭临隐隐闻出一丝血腥味,她看了眼潮湿沉重的棉被,轻轻掀起被角,云娘中衣的裤管上一片腥红,还有血在不断地涌出。她大吃一惊,连着棉被一把抱起云娘,吩咐阿熏道:“快去找老鸨要一间干净屋子。” 阿熏起身快步地冲出房门。 郭临抱着一脸病容的云娘,走上楼梯。她一出现,就惊呆了过往的客人妓子。老鸨闻声赶来,却又被郭临的眼神骇住,不敢出声阻止,只能看着她抱着云娘走进厢房。郭临刚把云娘放到床上,就听到姚易在前院的喧哗声。 姚易哼哧哼哧地闯进厢房,见到床上憔悴虚弱的云娘。他喘着粗气道:“少爷,大夫我已经找来了,但……” 郭临打断他:“那就让大夫快些进来!” 一个身姿欣长的褚衣青年提着药箱,缓步走进厢房。修眉俊目,面色沉静。 郭临转头瞪向姚易,姚易哭丧着脸道:“少爷,那些大夫听说要来平康坊死活不愿意,我出再多的银两都不肯。我又不能……”又不能使用武力,不然到了明天,只怕全京城都知道京兆尹郭大人为了救心爱的妓女,为难强迫医者,这会遭人耻笑唾骂的。 事实上那些大夫怎么可能面对大笔银两而不愿治病呢,可偏偏当时,赵寻雪这个朝中红人医官恰好就在那间医馆。大夫们为了表现自己的清高,便表示不愿给妓女看病。所以最后,赵寻雪说他愿意前来时,姚易只能郁闷地带着他赶过来。 郭临摆摆手:“算了,就让他看吧。” 赵寻雪坐到床边的凳子上,给云娘把脉。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摇摇头:“这娘子本就有没治好的风寒,身子极虚,就是没有被人下红花,腹中的胎儿也是活不了……” 郭临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熏,阿熏哭道:“今天下午那小姐带了些蛮横的仆妇过来,硬是给小姐灌了红花。小姐出血之后她才走,还给妈妈塞了银子让她把小姐关到柴房去。妈妈给了些药把小姐的血止住了,可她还是一直昏迷不醒,我没有银两去找大夫,这才去郭府找您,……” 郭临急道:“可我刚刚看她又出血了……” 赵寻雪突然出声:“她是心力憔悴,又没有求生的念头,才靠近了鬼门关。”低沉的嗓音无形之中让阿熏停止了抽噎,“我能救她。”他抬首看向郭临,似乎在等她同意,郭临别过头,涩声道:“那就拜托你了。” 郭临和姚易避到门外,老鸨站在一旁的楼梯口,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姚易横眉一声冷喝:“还不滚过来!” 老鸨腿一软,跪到郭临身前。她就是再愚蠢也看得出郭临不是个能惹的人。她不禁连连感叹自己的霉运,原本还能赚几个钱的“碧云娘子”,现在却跟个催命符似的…… “说罢,沁云这是怎么回事。”郭临转过身看向窗外。 老鸨苦着脸道:“奴家是真不知道这死丫头……这沁云在想些什么,那魏公子确实一表人才,又家财万贯,是个好前程。可是人家既然订了常家的婚事,咱们这样下作的人哪里还能去招惹呢。大人,您可千万别怪奴家啊。常家势大,奴家还有一园子的姑娘要养,得罪不起啊……”她缩着头,不敢往下说去。垂下的目光刚好看到郭临靴面精致的银丝绣纹,肠子都快悔青,早知道沁云还认识这样的大人物,她又何必教她去讨好那魏氏商贾之子。 说到如今有权有势的常家,只有一个——当今皇太孙的母族,郑国公常家。姚易不由出声道:“少爷……” 郭临摇了摇头,她笑道:“郑国公府的嫡系小姐不可能配给商贾,姚易你多心了。”弄伤云娘的常家小姐,应当是旁支中的人。 阿熏一趟一趟地将血水从屋里端出,一炷香后,听到云娘猛烈的咳嗽声。郭临赶忙开门进去,云娘抬眼看清是她,连忙摆手:“阿临,到外边去,这不干净……” 那声音沙哑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阿熏在一旁宽慰道:“小姐别怕,郭少爷是堂堂京兆尹大人,轻易不会生病的。他还能帮你惩罚那个嚣张的小姐,对不对?”她转头充满希望地看向郭临。 云娘虽然诧异郭临居然有官职,但仍然坚定地摇头:“不行,常家不是好惹的,阿临更无须为了我这样的人……”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郭临叹了口气,看向一旁正收拢银针的赵寻雪:“她现在……?” 赵寻雪将针具放下,接过姚易递过来的纸笔,道:“暂且无事,但还需好好静养。”他低头在纸上写下药方,转身交给姚易。姚易看了眼郭临,见她点头,这才出门去抓药。 “你若是疑心我,可再请位大夫,看一看方子。”赵寻雪低声道,他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药箱,思绪似乎飘到了远方。 “我不吩咐,姚易也会这么做。”郭临道,“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两次。” 赵寻雪一怔,面上浮出一丝隐忍的苦涩。云娘离他近,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神色间的变化,一瞬间仿佛有同样的痛苦也揪住了她的心。 “你我都出去吧,让云娘好生休息。”郭临转身朝门口走去。 “郭宁。”赵寻雪突然起身,在她身后叫住她,“我有话和你说。”   ☆、第20章 何求何求 白子毓将书案旁烛台上的烛芯挑了挑,让光线变得更加明亮。他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写下“德王”、“赵寻雪”、“郭临”。 他静静地盯着这三个名字,脑中飞快地思量着。 赵寻雪既然是德王找来的,那么他在上京的路上遇到自己是不是有意为之呢? 白子毓原本十分肯定这是巧合,他会去做京兆少尹这件事情连白家的族长都不知道,德王那边更加不可能。 可是现在,赵寻雪以御医官职进入朝野,凭借妙手回春的医术,短短几天就医治好了皇上,立下了大功。让人不由怀疑这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 以赵寻雪如今的身份地位,郭临想要杀了他报仇,就得掂量好了再行动。 白子毓放下笔,叹息一声,心里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他轻易地将赵寻雪引为知己,却没想到人家利用了他顺利地见到郭临示了威。虽说就算他不好事地将他带来汤泉宫,赵寻雪自己也会寻来。 可是不对,不对劲。白子毓心烦意乱地站起身,在书房间来回踱步。 无论是听取京城各处线人的密报还是从郭临那里直接了解的情况,德王一派一直都在努力和郭临套近乎,绝对不可能现在就和郭临反目。 京兆尹一职之所以每一次有宫变都会被扯入其中,正是因为其权利的特殊性。与京兆尹有着相似职能的羽林军,分布在京城的周边及皇宫内外,人数高达数万人。他们镇守着皇城,护卫着皇室的安危。这其中的每一代统领都是在任的皇帝最为信任的人,所以,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羽林军。就算是世子,当初也是因为有皇上的密令,才能够在太子逼宫前顺利地混进羽林军。 无论如何都想要获得京城的力量的话,只有瞄准拥有府军的京兆尹。前朝曾有深受皇恩的京兆尹拥有上万府军,那时的京兆尹初次上任,出行都是前有府兵清道,后有戟阵追随。刀盾弓槊成列,枫鼓金钲成行。仪刀团扇,僚佐相随,鐃吹横吹。连京师三大恶之首的神策军都敢随意收拾,何其嚣张威风。而这些年经过了两次政变,时任的京兆尹都站到了失败的一方,直接导致皇帝有意无意地削减掉了京兆府的力量。就算是像郭临这般得帝心的京兆尹,手上也只有五千府军。 可是府军的数量原本就不是那些人所看重的,掌管京城治安的京兆尹能给予他们的帮助从来都不在兵力上。白子毓停下脚步,是了,若是想要在城中偷偷设下据点,有京兆尹帮忙掩饰,只怕谁都不会发觉。诸如此类的便利之事,他仅仅是看了京兆府的案宗,头脑中就能想出不少来。 思考到此时,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赵寻雪既然专程找上了郭临,那么作为他身后靠山的德王不可能不知道他和郭临之间的关系。德王既然想要拉拢郭临,为什么又要举荐和郭临有仇的赵寻雪? 白子毓闭上眼,假如我是德王,我要收服恨着赵寻雪的郭临,那么……他浑身倏地一颤,猛地睁开眼睛,朝那张写了名字的纸看去。 答案一目了然。 —————————————————————————————————————————— “你说什么!”郭临瞪大了眼睛,猛地将茶水扫落在地,转过身看向面沉如水的赵寻雪。 “如果,你愿意追随德王殿下,”赵寻雪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是赠予你的谢礼。” 郭临仿佛看不清身前这个躬身站着的青年,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嗓音还萦绕在耳边:“我的命,届时任你处置。” 室内陡然静了下来,满室之中除了窜动的烛光,似乎一切都静止了。良久,郭临冷声道:“什么意思?” “我如今是当朝医正,你想杀我报仇,除非我被陛下降旨入狱,你才有机会。所以,在你效忠德王之后,我便会犯上罪行。当然,你若是不喜欢这样的处置,我还可以辞官,之后任你……” “赵寻雪!”郭临怒发冲冠。她一脚踹开茶案,冲上去揪住赵寻雪的衣领。而对方还是一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这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郭临大吼道,“你把你这条命当做什么了!礼物?难道我在无欲峰救你,就是为了今天你能拿着你自己的命替人办事?”她猛地将他往地上一掷。赵寻雪滚落到了地毯上。 他慢慢爬起身,头上的发髻散了,凌乱的长发垂在耳边,胸前被弄乱的领口也不去整理。他只是抬眼看着扶着墙柱,大口喘气的郭临。 冷静,我一定要冷静。郭临深吸几口气,终于堪堪压下了心口的愤怒。她低头看向赵寻雪,嗤道:“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的事,还可以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来办,可惜我太高估你了。赵寻雪,你听好了,是我郭临要取你的性命,而不是叫你让给我。那么轻贱的命,我不屑杀之。” 她理了理衣袖,朝门口走去,走到门扉处又停下脚步,侧过头:“你好歹也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这条命多少有些价值,德王居然也舍得……”她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 不,我是心甘情愿的。赵寻雪垂首坐在地上,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在你手里,对我而言,才是一种解脱。 —————————————————————————————————————————— 白子毓提笔在“赵寻雪”上画了一个圈,随后将他划掉。 德王想要让郭临臣服,但权财美色都不会打动她。只有将那个令她恨之入骨却又无法轻易动手的赵寻雪送给她,才是一份上上的好礼。就连在汤泉宫,赵寻雪顺利地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也是为了增加这份礼物的份量。好像在说,看,我连这么重要的棋子都愿意送给你,你该知道我的诚意了吧。 白子毓将这张纸伸到烛火上,纸慢慢地燃烧起来。 这世上,众人皆愿意用美好光鲜的事物来送予人,何曾想过仇人也能被当做礼物。这场精妙绝伦的心思铸就的大礼,换做是谁都无法轻易拒绝。 白子毓惋惜地叹口气,德王千算万算,却还是算错了郭临。 郭临身上,有一件可以说是最无用却也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继承她父亲而来的侠义之气。 郭景云在世时是个清高固执的侠客,从来只结交看得上眼的人,对于厌恶的人永远都不假辞色。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让他在获得了为数不多的至交后得罪了数不清的人。就连造成他死去的那场追杀也是疑点众多,不排除有人刻意陷害。郭临虽然一直将自己掩饰得世故通达,可骨子里的那股侠义却是从来不曾改变过的。 白子毓看着白纸燃尽,心中暗笑德王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种做法只怕反倒将郭临深深地得罪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近乎明朗的局面,他却隐隐有了一丝的不安呢? —————————————————————————————————————————— 第二日下午,郭临刚刚处理完一天的公务,听到府役来报,楚世子正在门口等她。她想起早朝时和世子约好回楚王府一同吃晚饭,于是吩咐姚易去牵马。 二人策马缓缓行在街头。世子这几日虽然没得空闲来和郭临碰面,但他也看到了汤泉宫中发生的事,多少还是能体会她的心情。仇人近在眼前,却偏偏碰不得。他担忧地看向郭临,却发现根本读不懂她的神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郭临远远地瞧见前方的路口处,围了不少百姓在那儿堵得水泄不通。她不禁奇道:“这是怎么了?” 因她此时没穿官服,路人见她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俊俏公子,便好心告知:“有个去西市的菜商打翻了货物,一大车白菜呢,刚好堵在了路口。” 世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见郭临已经拍马向前。 她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番,跳下马将一个府役衣装的人从熙熙囔囔的人群中拉出。府役胡乱地扯下头上挂着的菜叶,看清是她,施了礼后赶忙解释道:“大人,这菜商带了几马车的货物,不知怎么弄的,车轮磕破了整个车都翻了,连着后面几辆都没幸免。属下已经吩咐人去把附近街上的府役都喊来帮忙,方才的哄抢已经给控制了。只是这道路暂且不通,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清理完。” 郭临点点头,心中却疑惑这大冷天的,怎么会有商人肯带了这么多菜出门。可看到路旁那位菜商涕泗横流,只能同情地苦笑了下。她走回到马边,对世子道:“此路不通,我们从通义坊走吧。”世子自然无异议。 二人刚弯进通义坊,就听到一阵婉转的琴声。 时而急促如同千军万马行过,时而悠扬如万木丛中风吟,时而豪气冲天,时而惋叹英雄。郭临不由扯住缰绳停下了马,伫立在墙下。这种激昂的曲调,几乎将她带回了琼关马背上奔波战场的日子。 世子也是同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惊道:“这是《长风歌》?” 郭临点点头:“是啊,来京城后再没听过这首曲子,还以为无人识之。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用琴来弹奏。如今听来,琴声不像箫声单薄,倒有了一点不同的味道。” 说到这里,郭临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时在琼关,她的心中总有万丈豪情,她甚至会将其寄于箫声之中,自怡自乐。而如今的她,却只能靠着这熟悉的曲调,捡回一丝曾经纯净无瑕的心绪。 郭临抬头仰望天空,明明头顶上是一样浩瀚的蓝天,可这一片繁华地界上的人们,却愿意蜷缩在高耸的朱墙内,争个你死我活。 世子聆听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奏琴之人确实是个中高手,有机会,不如结交一番。” 郭临微微抿唇,却遽然想起了在汤泉宫的夜晚,月光下独自弹奏的陈聿修。她点头道:“好主意。” 烟儿一路小跑奔回花园。石桌旁,秦慕樱正拿着一块细布专注地擦拭着琴面。烟儿几乎是喜不自胜:“小姐真是神机妙算,郭大人和楚世子方才经过,还为小姐的琴声驻足了呢!” 秦慕樱手上一顿,还是克制住心中的激动,嗔道:“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烟儿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奴婢虽然听的不是很清楚,但是奴婢敢保证,绝对听到了郭大人夸小姐的琴声,好像……好像还说有心结交呢。” 秦慕樱脸上一红,将手中的细布扔过去:“你这小妮子,尽胡说。” 烟儿笑着躲闪:“奴婢才没有胡说,不信,小姐现在就出门去问问郭大人。” 秦慕樱作势要敲她的脑袋,但是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 夜里,洗漱完毕的白子毓回到他在郭府的厢房准备入睡。方一进门就被一身夜行衣的郭临吓了个正着。他拍拍胸口,嗔道:“你这厮夜闯他人内室,也不害臊。” 郭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有什么可看的吗?” 白子毓挑了挑眉,正要言语反讥,却见郭临扬手丢过来一个包袱。他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一套一模一样的夜行衣。 “你这是……?” “少装蒜。”郭临端把凳子坐下,翘着二郎腿,“在汤泉宫你可是答应过世子,要查一查赵王之死的。” 白子毓心中腹诽,明明是你自个答应的,关我甚事。他拿起夜行衣,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要……?” “除了这么做还有别的方法吗?”郭临理所当然道,“要确定赵王死没死,最好的法子就是看看他坟茔里埋着的尸身,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白子毓苦着脸:“你还真不怕……鬼啊。” 郭临侧头笑问道:“鬼?”她啧啧嘴,“这世道,活人可比死人难对付多了,不怕小鬼作祟,就怕小人难缠啊!” 白子毓翻了个白眼:“也是,等你日后修成煞神,阎王见到你都怕……” 他说着走到桌边坐下,将夜行衣扔在桌上,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郭临不由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 白子毓叹了口气:“我就猜到你要掘坟,”他顿了顿,“所以回京后,我已经偷偷派人去了……” 他瞧见郭临一副早有预料的神色,心中更加郁闷,只好续道:“我重金买了个外地的老仵作,让他验了尸骨。” 郭临知道他近两年用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了一小股不属于白家的势力,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是相当容易。她也不管这些,追问道:“然后呢?” 白子毓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他支吾了好久才道:“赵王可有龙阳之好?”   ☆、第21章 行装纳妾 郭临瞪圆了双眼,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确认:“龙阳……之好?” 因着烛光昏暗,白子毓没有发觉她此刻已经窘得面红如酡。他点了点头,道:“虽说赵王下葬,宫里还是给了口薄棺,但过了两个多月,尸首也腐烂得差不多了。能查出来的东西,唯独一处有用。据那仵作说,尸身的魄门处,和正常的男尸有些不同……” 阿弥陀佛啊……郭临恨不得扑上去拿东西堵住白子毓那张嘴。这种难堪尴尬的场面,就是再给她几层脸皮她也禁不住啊。她一个清清白白姑娘家的,大半夜里居然和个男的讨论魄门…… 那厢的白子毓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解释道:“正常的魄门只是排出五谷残渣,径口大小都是……咦,你怎么了?” 郭临捂着脸,偏过头,有气无力道:“没事,你继续。” 白子毓莫名其妙地看了她几眼,口中续道:“尸身虽然腐烂了,但是还有些腐肉残留。也正是靠着这点腐肉,仵作查验后推测出尸体生前的魄门比正常的男子大些。若那真的是赵王,那他不仅是个断袖,还是个有着独特癖好的断袖,喜欢在下面……” 郭临“嚯”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要想知道赵王是不是个断袖,我肯定是查不出来的,对!去问世子,啊不对,世子和赵王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怎么可能知道这种秘辛,那要问谁呢问谁呢问谁呢……” 白子毓皱了皱眉:“你冷静点。” 可是我一冷静下来就会想到方才和你谈话的内容,就会发现我居然作死地在晚上独自一人跑到你房里来听你说赵王的龙阳之癖……郭临简直欲哭无泪。她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你先歇息,咱们明日再议”,转身迅速地走出房门。 苍天啊,虽说她确实不曾想过嫁人之类的事情,可是也不用当真把这条路给断死了……郭临沮丧地奔进自己的房间,一把扑在柔软的床上。 —————————————————————————————————————————— 原本以为很难解决的问题,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了答案。 金真看着表情一模一样的两人,诧异道:“干嘛瞪着眼看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没有,你继续说。”郭临连忙摇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一旁的白子毓也是连连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金真清清嗓子,道:“我原先在羽林军里也就只是听都校尉讲过,他有次护送赵王去嵩山,一路上亲眼看见赵王同他的贴身小厮调笑,那小厮好像叫玉什么的……” “玉川!”白子毓近期才将有关太子一案入狱的犯人案宗通读了一遍,尤其是赵王那部分,所以对这个在名字上标示“失踪”的玉川很有印象。 “对对对,是这个名。”金真回忆道,“都校尉回来后,还和我们学来着,学赵王唤他‘川儿’。”金真意识到自己这话妄议死者,赶紧捂住嘴。 白子毓问道:“那这个玉川的样貌,你见过没?” 金真摇摇头:“我官职小,近不了殿下们的身,不过倒是听都校尉描述过,说他身材孔武,看着几分能打的模样。就是生得肤白唇红,像个娘们。又跟赵王不清不白的,让人打心底地瞧不上。” 这都校尉真是个八卦的汉子,不过也幸好他八卦,才让他们得了这么重要的信息。郭临与白子毓不约而同地对看一眼,相视一笑。 金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探问道:“大人,您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白子毓拍拍他的肩膀,一脸认真严肃:“那玉川现在还是在案的‘失踪’人口,你想想万一这人还活着,那圣上他……” 金真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大人,那我再找些消息,也给底下的兄弟也提个醒。太子案好不容易了结了,再出岔子可不行。”他说着给郭临行了个礼就快步退下了。 郭临眯着眼看向白子毓:“你怎么看?” 白子毓扬眉一笑:“还用说吗?” 郭临看着他走回书案前提笔疾书,不禁轻轻叹口气,突然道:“老白,和你商量个事。” “说吧。”白子毓头也不抬。 “之前我告诉你的那些赵寻雪说的话,是他在碧春阁时和我说的。”郭临道,“我请他来救了一个姑娘。” 白子毓神色不变,这些事情他早就从姚易那里知道了。 “我想请你帮忙,给那姑娘一个容身之处。” 白子毓放下笔,抬头看着郭临。 “我原先看她过得潇洒顺心,也跟着忘了那里其实是个狼虎之地。”郭临涩声道,“她不该被如此对待。” “晚了。”白子毓突然道,“如果那日你没有亲自前去救她,现在想要把她弄出来,什么法子都使得,而且不会有人注意的到。” 他叹息一声:“可惜现在,虽然因为是赵寻雪去看的病,这件事才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是那日,在那间妓院,真的会没有认识你的人在场吗?就连那个老鸨,她多去问问也能问出你的身份。” 他看了看郭临的神色:“当然在你看来,这些都不重要。可是你想要带走她,你的身份却是种阻碍。那老鸨看出你想赎她,必然会夸大她的价值,狠狠赚你一笔。钱财我是有,出多少都没关系。但是一旦你重金买了个艺妓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会有多大的影响你真的清楚吗?” 郭临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白子毓说的都是事实。 “当然,也不是没有法子……”白子毓狡黠一笑,话音一落就看见郭临瞬间变了颜色,他笑道:“只是稍微麻烦了一些。” 郭临喜笑颜开地朝他扑过来:“好兄弟!” 白子毓挨了她的虎扑,闷声一笑:“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大人赶紧准备纳妾的帖子吧。” “唉,纳妾?”郭临不解道。 “不然呢,你还准备赎出了阮云,将她放到别处?”白子毓伸出手指点在桌面上,“只要有人知道是你救出了她,那她就是你的软肋。她势单力薄,连自己都护不了。这种软肋,当然是放在自己的院子里最安全。” “等等,”郭临堪堪地回过神,“你的意思是要我纳妾?” “怎么,你不愿意?”白子毓疑惑起来,“你不是喜欢那姑娘吗?”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郭临哀怨地看了眼他,心下觉得他简直是专门来跟自己作对的。她正色道:“我救她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将她占为己有,而是不忍心这么一个玉质兰心的姑娘就此毁灭。” 白子毓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没料到郭临居然会说这么……这么“正直大义”的话。他打趣道:“都是男人我理解,爱美之心难免的……” 郭临却摇了摇头,不自觉放低了语气:“这世上所谓的贵人总以为践踏了他人性命自己就能更加高贵,可我偏偏不会如他们的意。”她的目光仿佛透过了白子毓看见了另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白子毓以为她在说欺辱了阮云的常家,挑了挑眉:“正是因为有这种上蹿下跳的亲戚,太孙殿下才过的如此艰难。往深了想,未尝不可能是有人去挑唆了那位易怒的常家小姐,想要弄出点丑闻。” 皇家的阴谋算计真是没完没了。郭临没有兴趣听下去,摆了摆手走出了书房。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新年。 白子毓用了这一个月的时间,将阮云悄悄地赎出了碧春阁。 郭临一个月没去看阮云,原本还盼着能把她抬个好价钱诈一诈郭临的老鸨,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失了宠”,心里都快气死了。正好有个外地来的小商人看上了阮云,她立马想都不想,就收了钱撕了契。 白子毓在京城的地下势力将这一切掩饰的很好,至少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了,只不过估计是瞒不过精明的人。 当然,世子是不属于这一类的。他今日打扮一新,亲自到郭府来接郭临,一道前往宫中的除夕盛宴。 郭临穿了一身靛青祥云鹤纹锦袍,脖子上围了一圈红狐毛皮,头上戴着貂蝉冠,披了件墨色大氅。英武俊秀之余又唇红肤白,更显得眉目如画。世子不由多看了几眼,咂嘴道:“不知道的估计要以为,你是个披了男子外衣的女人。” 郭临熟练自然地接口道:“这就是为啥琼关的姑娘普遍更看得上我的原因。” 世子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郭临低头窃笑,换做旁人,她可不敢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开玩笑,只有世子这个愣子,才能数年来什么都没觉察。 马车一路到了朱雀门,郭临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方一抬眼便看见了前方的一个乌青色锦衣的青年,正是一个月不曾见到的赵寻雪。 郭临是外朝官员,赵寻雪是内廷医官,没有机会碰面也算正常。郭临原以为德王一计不成定会有下招,不想这一个月来竟是风平浪静。她遥遥地看向那个身影,赵寻雪的侧脸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 世子也看到了他,不禁皱起眉头,不愿让郭临和这人碰面,将她一拉:“我们走。” 郭临微微一笑,跟着世子一道走进宫门。 麟德殿内摆着金龙大宴,所有的桌子都用金龙纹的桌布围着,上面摆放着各种新鲜的蔬果,看上去娇艳明亮。 世子坐到户部那一桌,郭临则和金真坐到一起。金真第一次来麟德殿的宫宴,神色之中十分拘谨,他小声地问郭临:“白大人怎么不来啊?” 白子毓再大胆也不会自个凑到皇上眼前,那不是找死么。郭临轻抿了一口屠苏酒,笑道:“他吃坏了肚子,现在还躺在府内歇息呢。” 太常寺卿安排的傩舞,大张旗鼓地在殿中摆开了架势,意味驱除邪魔瘟疫。直到舞蹈完毕,才有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呈上,开始了宴席。周丞相端着酒杯站起身,席上众臣见状皆默契地随着他一道起身。周丞相朝皇上躬身施礼:“恭庆吾皇国泰民安,千秋鼎盛!” 众臣齐声道:“恭庆吾皇国泰民安,千秋鼎盛!” 皇上拿起酒杯,遥遥一举:“今年我大齐虽有几件不平事,但经过在座诸卿的努力,全都顺利踏过。朕心中感激,不尽言语中。望诸卿日后齐心协力,永卫我大齐江山。”见皇上饮了酒,众臣也纷纷掩面仰头,将杯中酒喝下肚。 酒过半旬,殿内一派祥和热闹。皇上兴致极高,多喝了几杯,要不是徐公公适时地将赵寻雪叫来劝慰皇上,皇上只怕还准备畅饮。舒贵妃见皇上面色酡红,昏昏欲睡,便吩咐人将皇上移到偏殿稍作歇息,酒醒后再来守岁。 殿中一时只剩下了满朝臣子,便都离了席,互相敬酒祝福。 郭临提了一壶酒,和金真一道在席间礼尚往来。不知多少杯屠苏酒下了肚,郭临虽然没醉,但依然被辣的满脸通红,唇色更是鲜艳欲滴。 陈聿修坐在不远处的御座下首,和一旁的太子少傅周泉光有一搭没一搭的敬酒。目光却不知怎地看向了殿中那个一脸假笑与众人杯光交错的身影,他扬唇一笑,端起手里的酒杯,起身朝郭临走去。 才离开自己的席位,一个乌青锦衣的青年挡在了他的身前。 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殿角,郭临看了看空荡荡的身旁,知道金真已经被对方的人隔开。她只好恭敬客套地朝德王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郭大人似乎不愿见我?”德王转了转手中的酒杯,一双深邃细长的眼眸牢牢地盯住她。 郭临听着自己的假笑声:“怎么会,殿下多心了。下官近些日子公务繁忙,不然早就和世子爷一道前去拜访贵府了。” “我府中有一个形如美玉的湖泊。春时有湖鸟嬉戏,冬日结上一层薄冰,好似镜面一般漂亮。”德王垂了垂眼睑,声音更加魅惑,“我刚刚给它改了个名,叫做君临湖。” 郭临眉头越皱越紧,她抬眼看向德王,眼神中已经撤掉了伪装的笑意。 “郭大人喜欢小孩,何须从镇国侯府里抱一个,喜欢美人,又何须跑到碧春阁买一个。”德王眼中含笑地看着她,伸出酒杯和她碰了一下。酒杯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我思前想后,想要猜出你到底喜欢什么。可惜似乎是失败了,不论什么都无法打动你,就连赵寻雪也不够……” 郭临浑身紧绷,目光好似利剑一般划向德王。 德王依然笑若春风:“我愿以正妃之位迎娶你,你可愿嫁给我?” 郭临手中的酒杯“啪”的一下掉落到了地上。   ☆、第22章 吾有三问 陈聿修敛了敛神,唇上挂起含蓄的微笑:“不知赵医正有何指教?” 赵寻雪提起手中的酒壶,往自己的杯子里面倒满酒,说道:“说指教不敢。早听闻陈大学士家的长子陈少师大人文才兼备,才华横溢。五岁便通晓五经,六岁能上殿庭试,舌战群儒。被圣上金口玉言封为神童。”他顿了顿,端起手中的酒杯,“寻雪不才,有三个问题想要请教。” “凡在下力所能及者,必予答之。”陈聿修微微一笑。 “第一问,愿在弓而为箭,嗜寇仇之腔血;悲素人之轻信,终失亲而无见。是为何也?” —————————————————————————————————————————— 郭临飞快地回过神,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握紧成拳。她望着德王,缓声道:“德王殿下,下官耳朵不好,没能听清您说了什么,您可是想要求娶下官之妹?” 德王淡淡一笑:“郭大人没有听错,我愿与你结为亲家。” “那我需要回去问问妹子的心意了。”郭临垂下了眼帘,让德王看不出自己的表情。 可她那轻颤的睫毛,好似挠在了德王的心间,他目光温柔地望向郭临,眼角的笑意更深了。 —————————————————————————————————————————— “是为恨也。”陈聿修的声音清越如金石。 赵寻雪举起杯,仰头喝下,道一声:“痛快。” 说着又斟上一杯,道:“可愿听寻雪之二问。” 陈聿修扬眉一笑。 “第二问,愿在天而为阳,逆升落于三春;恨弱己不经探,梦时故而求变。是为何也?” —————————————————————————————————————————— “下官有一事不解。”郭临沉声道。 “但说无妨。”德王言笑晏晏。 “像赵寻雪这种忘恩负义,反复无常的小人,殿下也愿举荐。是只看其医术,不识其人品吗?”郭临慢慢抬起头。 德王“噗嗤”一笑,仿佛这问题真是愚不可及一般。他突然伸过手将郭临耳旁的碎发撩至耳后,温热的指尖甚至触碰到她的脸颊:“份若蝼蚁,何足挂齿。与你比起来,他不及你的万分之一。”话说到最后,亲密得近乎呢喃。 —————————————————————————————————————————— “是为悔已。”陈聿修的目光,轻轻地放在大殿角落的郭临身上。 赵寻雪见到,也不多言。只是抬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多谢陈兄。” 他将空酒杯丢到地毯上,扬起手中的酒壶,朝陈聿修一敬:“还有最后一问。” “请讲。” “愿在地而为石,承纤足作基踏;嗟隔靴之温存,时三生乃得见!是为何也?” —————————————————————————————————————————— “身如蝼蚁,人品下贱,确实不值一提。”郭临突然嫣然一笑,那带着酡红面颊的笑颜几乎晃花了德王的眼。 她突然俯身,捡起地上的酒杯。眯眼笑道:“殿下久居深宫可能不知道,南朝有一种蚂蚁,擎天大树都能被其驻空。” 德王的笑意凝结在脸上。郭临却徐徐而笑:“当然,咱大齐的境内并无这种蚂蚁,不然就该上书陛下派遣钦差去控制虫患了。” 郭临满脸遗憾地摇了摇酒杯,叹道:“可惜下官方才惊落了杯子,如今殿下有酒,而我却无。不能与殿下痛饮一杯,实乃遗憾啊。”她朝德王恭恭敬敬地一鞠,“不如下次邀殿下于下官府中一聚,必当尽兴。” 说完转身便走,可没几步,就被一个身形瘦弱、面色阴狠的少年拦住了去路,正是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庆王。 庆王正要出声呵斥,却见一只宝蓝竹纹锦袍的衣袖伸过来抓住了郭临的胳膊。七皇子俊目修容,面带微笑,将郭临拽到他身后,才朝德王庆王朗声笑道:“对不住啊三哥四哥,父皇方才酒醒了,正召集大臣们去殿外同赏烟火。郭大人身边的副官几次想来提醒他,却怕打扰了你们谈话,急得都快哭了。我瞧着怪可怜的,这才帮了他一把。” 郭临朝席间看去,殿内的大臣已经走了大半。金真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神情焦虑地望着这边。 庆王暗自一惊,这么个小角色,手下的人居然只拦住了一会儿。他心中不快,面上更加的阴冷。 “既然如此,那七弟你们快些去吧。”德王突然出声道。庆王一愣,抬头见德王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言,这才不甘不愿地站到一旁。 七皇子挑眉:“多谢四哥。”说罢拉着郭临就朝殿门走去。 “郭大人。”德王叫住她,眉目和煦,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依然一派雍容,“不要忘了你的邀约。” 郭临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凌然:“那是自然,还请殿下放心。” 陈聿修看到郭临和七皇子走出殿门。眉目一转,唇角含笑,说不尽的顾盼生辉。他轻声道:“赵大人既然已经心知肚明,又何须来问聿修呢?” 他一挥衣袖,径直走过赵寻雪身边。 众人散尽的筵席,只剩下凌乱的杯箸残羹。赵寻雪孤寂的身影在殿中孑然而立,他抬起胳膊,将手中的酒壶扬起,壶口冒出的酒水一点一点倾流进口中。 他此刻清楚地知道盈满唇舌间的屠苏酒,浸制了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可他却无法明了,此刻复杂而痛苦的心扉,是被什么填装。 —————————————————————————————————————————— 郭临离开宫中时已经将近丑时,姚易在朱雀门口接到了她和世子。郭临将醉得不省人事的世子推上马车,吩咐道:“你把他送回楚王府吧。” 姚易奇道:“那少爷你呢?” “不用管我,我自会回府。”郭临翻身上马,一声喝驾,已经奔进无尽的夜色之中。 阿熏披上一件袄衣,瑟瑟缩缩地提着灯笼开了门。看清门外站着的郭临后,开心地大喊起来:“是郭大人啊!”她自从在郭府门口知道郭临是当朝官员后就再没敢唤她公子。 郭临只是略一点头,阿熏赶紧让到一边。等她进们后,掩上门栓,抢先往屋里冲去:“小姐,小姐,郭大人来了!” 郭临跨进烧着炭火的屋内,温热的空气直接贴上她苍白的面庞。她解下披风递给阿熏,快步走到阮云的榻前。阮云刚刚起身,披了件外衣坐在床上,见到她过来,伸手拉住她的手。 触手之间皆是冰凉,阮云心中一颤,默默地将被窝里的汤婆子拿出来靠在郭临的手上。 阿熏见她们似有话要说,便轻手轻脚地掩上门走了出去。 “云娘,我……”郭临蹙着眉头,仿佛有很多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阮云突然冲她微微一笑,轻声道:“阿临,我已不再是碧春阁里的那个云娘了。你已经给了我新的生命。”她抬手抚上郭临的脸,“被那郎君背叛的时候,真的是生不若死。我既然无法拥有那孩子,不如随他而去。我曾是这般傻傻地想过。” 郭临看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怜惜。 “阿临,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你无须同情我。虽然我心中仍有未愈的情殇,但已经想明白了很多,得之我辛失之我命。我只是担心,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对那位御医大夫欠下了人情……” 郭临摇头苦笑:“云娘,你能想开,我很高兴。可惜,偏偏是这么好的时刻,我却无法在你面前将英雄做到底了。” 阮云抬眼疑惑地看向她。 郭临艰难地开口:“云娘,因为朝堂之事,我需要你……嫁人。” 阮云眼睫一颤,但她还是微微地笑起来:“好,嫁给谁?” 只有全心全意信任着她的阮云,才会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就答应了……郭临几乎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但她还是告诉她:“嫁给我。” 她望向瞪大了眼睛的阮云,涩声道:“以我妾室的名义,来保护我的身份。” 阮云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她抬起纤细的小手,拍在郭临的肩上:“阿临,你真是……不要吓我嘛,这么简单的事情直接说就行啊!” 郭临皱起眉:“云娘,你想清楚,你做了我的妾室,日后就无法寻觅真心的良人……” 阮云摇了摇头:“从我全家被充公流放开始,我就没有这个念头了。何况唯一动了一次心,就落得那般下场。阿临,我何其幸运能遇见你,你亲自带人来救我的病,又千方百计将我赎出碧春阁。我比起很多落魄的官家小姐,已经好得太多了。何况,日后住到你的府中,也不会孤单,这么好的日子,就连苍天也会羡慕我的。” 郭临听她这么一说,原本郁结于心的地方,也都豁然开朗,如潺潺泉水流淌而过。她望着云娘,将感激埋在心底:“云娘,新年安康。” 阮云展颜一笑,见她此时神色疲惫,便道:“这么晚了,阿临不如就在隔壁厢房休息一下吧。” 郭临想了想,遂道:“我只能休息上半个时辰,卯时就要去含元殿集合,给皇上拜年贺喜。”她喊来门外的阿熏吩咐道:“你找个人带信给郭府,让姚易寅时三刻带着我的朝服过来。” 半个时辰后,郭临穿着崭新的真紫云鹤银纹官袍,睡眼朦胧地走出小院。姚易牵着马站在门口候她。郭临冲他点点头,转身对阮云道:“云娘你这几日只专心养好身体,我打点好了就把你接进府。” 阮云柔柔地一笑,伸手帮她理了理衣领:“阿临只管做你的事,无需担心我。” 郭临点点头,翻身上马,和姚易一道朝朱雀门而去。 —————————————————————————————————————————— 看着两骑骏马绝尘而去,巷口角落处,一辆马车的帘子也被轻缓地放了下来。烟儿劝道:“小姐别看了……” “给我掀起来,我要看看那个女人。”秦慕樱坚持道。 烟儿只得再次掀起车帘。从这里往外看,那间小院的门口,一身胭脂锦袍的女子凝望着郭临离开的方向,眉眼中尽是满足的笑意。虽然面上仍是苍白得不见血色,可无论怎么看,这一头顺直的长发,这玲珑的身段,哪一处不是美。她身边的婢女不知说了什么,令她嗔怪地蹙起眉头,扬起小手朝那婢女打去,更将原本不完美的一丝病态也去掉了。独独剩下了清灵淡雅,娴柔可人。 秦慕樱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着阮云,哪怕她一点点的神态变化都不肯放过。良久,她闭上了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姐,今儿个是大年初一,您不能叹气的啊!”烟儿急得团团转,心里头连郭临都怪罪上了。她们这么好的小姐不去结识,居然瞧上个妓/子,连新年的晚上都在这女人的院中渡过。烟儿低声劝慰道:“小姐,您别往心里去。老爷也说了,郭大人年纪轻,被一些狐朋狗友的带到那种下/作的地方玩,一时被这些艳/女蛊惑也是情有可原的。您想,以郭大人的身份是不可能娶她们的对不对?” “烟儿,我不怪他,也不怪这个妓子。他到现在都不曾认识我,又怎么会对不起我。”秦慕樱的声音有了些微的颤抖,“我只是怪我自己,太过于安心,以为慢慢来总能一点一点地占据他的心,可却忘了,他不是木头,不会站在原地等我……” “小姐……”烟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秦慕樱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淌下泪来。她原以为她会爱上郭临,只是因为那惊鸿一瞥的回眸,因为他居于高位的身份。他与她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是这些而已。可早在不知不觉间,从旁人处问来关于他的每一件事,听父亲讲起他在早朝时稳重妥当的发言,如现在这般偷偷跑出来瞧他的身影。他的身姿他的话语,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间,再也拔除不掉了。 “烟儿。”秦慕樱抱住烟儿的胳膊,烟儿轻轻地环住她,感到袖口上一阵温热,秦慕樱的眼泪无声地流淌着。烟儿刚要出声宽慰她,却听她低声呢喃:“我一定要嫁给他。” 她抬起头,氤氲的双眸却是比任何时刻都还要坚决的神情:“烟儿,爹说得对,我不能再沉浸于那些飘渺的想法中。我一定要嫁给他,我要成为他的正妻。” “姚易。”离开小院后,并行在朱雀大道上。郭临沉声道,“昨夜听云娘讲起她被流放卖到妓院,让我想起一件事。” 姚易问道:“何事?” “镇国侯府被抄家后,侯爷及长子贺殷、次子贺楠,还有府中成年的庶子皆被斩首,府中其余子女流放,我没记错吧。” 姚易想了想,点头道:“是这样,少爷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郭临扬唇一笑,俊秀的脸庞在微微泛白的夜色中显得流光溢彩。她竖起一根手指:“有一个人,到现在都被我们给遗忘了。” 姚易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贺柔,镇国侯的小女儿。”郭临道,“她是嫡女,也是赵王的未婚妻。但因父罪不及女,被额外开恩流放了。” 姚易猛地反应过来:“不错,虽然刑部会审时镇国侯什么都没说,但身为他爱女的贺柔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我们把她找来问……”说道这里,他皱起眉头,“可是少爷,她是被流放的,你又不能擅自离开京城,这要怎么才能……” 郭临轻轻地摇了摇头,笑容更深了:“因为她的流放地点,就是我们的大本营……琼关。”   ☆、第23章 赠画风波 大年初一的贺岁庆典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上举行,郭临站在自己官阶的位置上,随着众臣下跪朝拜。 陈大学士和虞大学士一道宣读了贺岁祝词。祝词之后,是对崇景五年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的一个总结。虞大学士是萧阁老的学生,这一年才升格为大学士。年龄不过三十来岁,面冠沉稳,风度闲雅。因为辈分小,宣读完祝词后,便退让于一旁,由陈大学士颂读总结。 这位陈大学士就是陈聿修的父亲。郭临顶着凌冽的寒风望去,陈大学士虽然人已中年,但那周身的书生气质仍能一眼望出。他约莫近五十岁的年纪,双眉微垂,眼角几道含蓄的皱纹。相貌儒雅,气质清逸。让人不觉得他是常在国子监教学的老学究,倒更像是明月清风下的诗客。 庆典结束后,大臣们便各自离开。七皇子穿过重重人群跑到郭临身边,将她带出人群。 “昨日三哥可是为难你了?”他的语气略有些担忧。 郭临瞟了他一眼,叹口气道:“我说七殿下,下官很感谢你昨晚解围。可是能不能不要顺便害我的副官。”她真的是不知道该不该承这个情了。那时,七皇子明明自己就可以带走她,偏偏话里话外还要将金真扯进来。以庆王那种锱铢必报的性格,日后必然会给金真使绊子。 七皇子哈哈一笑:“这可不能怪我,我只是实话实说。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三哥昨日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此时走在陈聿修身边的太子少傅周泉光也在问:“那个赵医正昨天拦着你又是说话又是喝酒的,都说了些什么?” 陈聿修斜眼瞄他,淡淡地道:“念了首情诗。” 周泉光被吓了一跳,脚下步子不稳,生生把自己绊了一跤,险些出个大糗。待他站稳后,不禁咂舌道:“我知道你的美色吸引过很多人,但就是豪放如苏逸者,也不过是去偷看你更衣。这赵医正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还迷倒了宫里不少姑娘。看着也是一本正经的,居然对你……”他目光在陈聿修身上转了一圈,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不知想到何处去了。 陈聿修挑了挑眉,停下脚步,转身静静地凝视他。周泉光被他森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只得告饶:“小人错了,小人文才太差,不该用‘美色’来形容大人……” 陈聿修轻轻一笑,继续朝前走去。周泉光见他没生气,这才嬉笑着跟上来。 “他念情诗,不是给我的。”陈聿修解释道,“他爱慕一个人,却无意间和她有了深仇大恨,无法倾诉。” 周泉光“哦”了一声,低头思考了下,又问道:“那他为什么告诉你啊?” 陈聿修微微仰头,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出那个正和七皇子走在一起的真紫官袍身影。他笑道:“或许,他是希望我可以转告给她。” 周泉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认识那位姑娘喽!” 陈聿修突然掉头看向他,冷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喜欢的就是个姑娘呢。” 周泉光被这个劲爆的消息炸得愣在原地,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陈聿修已经走出了老远。 这厢郭临应付七皇子,比陈聿修简单粗暴多了,她只回了句:“您去问您的三哥不就知道了。” 七皇子吃了瘪,却不放弃,涎着脸道:“不如去清风楼一聚,我请你和你那位副官吃一顿。” 郭临断然拒绝:“不要。” “你看你现下又没有事……” “谁说我没有事。”郭临随口接道。 七皇子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事。” “我……” “她要随下官一道前去赴约。”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横□□来。 郭临和七皇子回头看去,一身茶青色锦鸡祥云官服的陈聿修闲庭信步地朝这边走来。身姿卓越,容色绝伦。瑟瑟寒风之间,衣袂翩飞。 七皇子迟疑地看着郭临,神色间尽是不信。郭临满脸真诚地说道:“殿下你要是不信,不如一起来啊。” 他自然是不会自找没趣,只好客套一番,径直走了。 郭临憋着笑,看着七皇子走远了,才拍拍陈聿修:“谢了啊,陈兄。” 陈聿修微微一笑:“我可没有说谎,是真有一个邀约。” 郭临疑惑地看向他。陈聿修笑道:“可还记得苏逸,他为你作的那幅画,今日刚好是荣宝斋装裱完,通知我们去取的日子。” 郭临一听是这事,心中放松下来,便也仰面而笑:“那便随你一道去吧。” 她跟着陈聿修上了陈府的马车。陈府不愧是大学士府,这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内里样样都是精致无比,颇有心思在其间。郭临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就连一个可以控制窗口大小的精巧窗格也上下拨玩了好几遍。 陈聿修见她有兴趣,便讲解道:“这里有一个木杆,上面有一个弹片,所以无论你将窗格停在中间哪一处都能固定柱。” 郭临惊叹不已,本以为自家那个做给白子毓看的“高等”马车已经是样奇物,却没想到方外有人啊。 陈聿修注视着近旁言笑随意的郭临,心中默默回想起赵寻雪的那番话。他伸手将那块吸引了郭临全部注意的窗格扣下,郭临转头看向他,却见他缓缓说道:“昨日除夕宴上,赵医正和我说了几句话。” 郭临脸上的笑意敛在了眉梢,她沉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愿在弓而为箭,嗜寇仇之腔血;悲素人之轻信,终失亲而无见。”陈聿修静静地看着她,补上下一句,“愿在天而为阳,逆升落于三春;恨弱己不经探,梦时故而求变。” 郭临凝眉垂首,在心里将这两句话默念一遍。待到读懂,面上已经挂了一丝嘲讽。 陈聿修轻声说道:“我虽然一知半解,但是也想明白了不少。剩下的部分,你可愿详细地告诉我,阿临。” 郭临嗤笑一声:“出卖一次,自然还有第二次。何须沽名钓誉,还妄想博个君子之名。”她说完抬眼看见陈聿修安静真挚的眼神,不由笑道:“告诉你也无妨。” 她往车壁上一靠,说道:“我会恨他,因为他害过我父亲。我救了原本受伤的他,待他痊愈后放他离去。他却恩将仇报,带了贼寇过来抓走了我父亲。”她不想提起父亲的姓名,连累到楚王,只是含糊道,“你也知道那时候魏蛮子总和我国打仗,边境都不太平。” 陈聿修了然地点点头,却含笑道:“可他言语之中却向你表述了悔意。”而且对于自己的背叛的原因,只用了短短的一句一笔带过,不愿过多分辨。在这一点上,姑且还算君子。 郭临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何尝不希望他悔过了,我也能原谅他了……”她的神色冷下来,“可这世上,本就有不死不休的仇。而我运气不好,碰上了。” 这句话中的悲伤确实不是陈聿修能理解体会的,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郭临靠坐垫上的手背,便不再多言。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百年字画老店荣宝斋的门口。郭临下了马车,还未走进店门,便听见苏逸的大嗓门:“我说了多少遍了,绢用苏绢,绫用杭绫,不要乱来。你看我这笔墨、这浓淡,是你们挑的这种花绫能托裱出来的吗?” 郭临和陈聿修走进店间,看到苏逸气不带喘地说着:“我不是瞧不上你们从济南弄来的名贵花绫,只是我这幅画要不用我选的布料来托裱,整个气韵都变了。” 一旁的掌柜陪着笑脸躬着身,连连点头:“您说的是,都是这学徒糊涂,看那料子名贵,觉得定能配得上苏公子,便自作主张没按照您的意思来。”说着,转过脸凶狠地朝一个少年唾道:“还不道歉!” 那少年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朝苏逸福了福身:“公子,对不住。” 苏逸鼻子都要气歪了,正要再说,却听到一阵轻笑。他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已经进来好一会儿的二人。随即开怀道:“郭兄,陈兄。” 郭临止了笑,走上前去,嗔道:“你多大的人了,还和一小孩置气。” 苏逸垂头叹息道:“唉,你不知道,我好多的画都是放在这间荣宝斋托裱,回回都满意。唯独这次出了岔子。虽说看在今日是新年第一日,掌柜的都还开门让我来拿画,我也不想生气。可这小子,明明是看那花绫比我挑的名贵,想多赚点就偷换了这布料。害得我的画观赏起来大打折扣,你说气不气人。” 那少年瞟了苏逸一眼,眼底尽是不屑。苏逸被那轻蔑的目光一瞥,怒气上涌:“大爷我不是出不起那几个小钱…… 眼见又要吵起来,郭临真是好气又好笑,劝道:“算啦算啦,画呢?我看看……” 苏逸看她朝着案上的画走来,突然伸手,飞快地将画作卷起,递给掌柜:“去帮我重新裱吧,按我说的来,再坏事就要毁了你家百年声誉了。” 那掌柜赶紧接过,拍着胸脯打包票:“苏公子您放心,再裱不好,小店愿摘了这招牌。”说着,拽着那个不服气的少年下去了。 郭临一脸的遗憾:“苏兄,干嘛不让我看看。” 陈聿修闻言微微扬唇,笑道:“他啊,最是严苛。这画裱得不如意,他自然是不肯让旁人看到,更何况是准备赠予的人呢。” 郭临愣道:“准备赠予?……送给我?” 苏逸点点头,哼了一声:“那天你带着小玉锵到陈府和我们一会,我表兄和秦兄他们都给送了见面礼,唯独没喊我。我又画得专注,也不曾注意,结果当日就我一人失礼。”他说着,不满起来,“陈兄你也该提醒我……” 居然为了这种事就耿耿于怀到现在……郭临不禁轻笑出声,伸手拉过苏逸:“苏兄的心意,我在这里受下了,不尽感激。” 苏逸畅然一笑,抬头看向陈聿修,提议道::“此行既已无法赏画,不如一道去小酌一杯?” 陈聿修笑道:“甚好。” —————————————————————————————————————————— 秦慕樱提着裙摆,迈入店门。立马就有热情的小厮迎上前,堆着满脸笑容:“不知这位小姐是想要买些字画笔墨呢,还是有作品需要装裱?” 秦慕樱看了眼堂中挂着的各类书画,略一点头道:“我想买幅扇面,用来作画。” 小厮抬起手臂,躬身道:“您这边请,小店的扇面都在里间。” 秦慕樱跟着他朝里间走去,正行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才收你做学徒……你知不知道那位苏公子在京城的名声,他可是作画的名家,多少人求他一幅画而不得。他对这幅画有多重视你也是见到了的,三天两头就要来看看。要不是他前些日子回乡祭祖,几日不在,怎么会被你这蠢货转了空子……” 原来是教训学徒,秦慕樱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她推开身前的小厮,快步朝摊在案台上的那幅画走过去。 一片错落的竹林,一间怡然的小亭。少年长身玉立,站于亭中。身姿挺拔欣长,姿态怡然闲韵。一张如玉似壁的脸庞,俊眉入鬓,盼若琉璃。不论周遭有多少美景,此刻都被那张朗逸神飞的面容给比了下去。 而且这幅画作,与寻常含蓄温雅的人物画像不同。这上面的郭临,表情竟是欣然大笑。也唯有这恬适自然的大笑,才将画中之人浑然天成的俊美收入其中。 秦慕樱的心中似乎也被少年开怀的笑颜感染,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的小厮看她如此专注,不好出声阻止,又见自家掌柜拼命朝他摆手示意,正为难间。一个俊俏公子伴着他那大嗓门步入厅内:“掌柜的,刚才有一事我忘了提醒提醒你……” 此人正是去而复返的苏逸。掌柜连忙绕过案台,走到苏逸身前:“您说。” “我的那幅画啊……”苏逸这时才注意,那厢一个芊芊身影,正痴痴地盯着他的画。 “这是?”他不禁转头看向掌柜问道。 掌柜左右为难,只能尴尬地摇摇头。又怕苏逸不满,快步跑到秦慕樱身侧,小声探询道:“小姐,这幅画……” 秦慕樱突然转过身,看着苏逸,秀美的双眸间满是焦急:“敢问公子,这幅画可是你所作?”   ☆、第24章 贵妃指婚 苏逸呆立在原地,整个人一动不动的。一旁的贴身小厮见他如此,抬眼瞅了瞅厅中的秦慕樱,就知道他家主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连忙伸手推了推他。 苏逸这才缓过神来,又偷眼瞟见秦慕樱的容色,只觉得那张娇俏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显得她丽色生春,令人不敢逼视。他瞬间红了脸,掩饰着拱手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秦慕樱莲步生辉,轻盈地移到他身前,施了一礼,柔声道:“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子应允。” 独属于少女的幽香飘然萦绕在苏逸的鼻端,他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去瞧她,便低垂下头,却又恰好看到秦慕樱的一截海棠红裙摆,甚至还有裙摆下若隐若现的绣鞋。心中不由怦怦而动,险些魂不知所在。 良久,他才定了定神,道:“不知姑娘所言是何事。” 秦慕樱嫣然一笑:“我恳请公子教我习画。”她转头看向案台,“不求他日丹青妙手,只要所作之画的工笔能有那幅一半的精妙,也就足够了。” 苏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画上的郭临神采飞逸,容光照人。而此刻秦慕樱俏脸娇羞,盈盈美目遥遥凝视着画中人,似有无限深情。 地底的地龙烧得正旺,厚重的幔帐隔绝掉屋外的寒风冷气。小玉锵挥舞着小胖手,“啊啊哦哦”地叫唤着。乌亮的大眼一眨一眨,瞧着近旁的几个大人,咧嘴直笑。 阿秋一脸得意地道:“二位大人,请稍后,马上就能看到咱们小玉锵的实力啦!” 她说着,将玉锵手中的小玩意拿走,凑到他脸前,问道:“玉锵乖,告诉姨,爹爹在哪。” 玉锵的目光从玩具上收回来,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扫视着面前的二人。最后,定定地看向郭临,咿咿呀呀地朝她伸手。 郭临朗声大笑,接过玉锵抱在怀里。一旁的白子毓啧啧嘴:“你小子就是好运,捡个儿子也能捡个聪明的。” “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郭临那洋洋自得的神情看得白子毓恨不得给她一拳才好。 郭临伸抚摸着玉锵头顶软软的毛发,心中却想起德王的话来:“郭大人喜欢小孩,何须从镇国侯府里抱一个,喜欢美人,又何须跑到碧春阁买一个……” 云娘之事不能瞒过他们,她心里有数。横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传开去也就一场风月闲事而已。可玉锵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郭临自信自己数年来坚持不懈练功造就的功力。以她的耳力和警觉,那晚从镇国侯府抱走玉锵,确实不曾感觉到周围有动静。 白子毓见她愣神,便问道:“在想德王的事?” 除夕宴发生的事金真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只是还没从郭临这里得知德王找她谈话的内容。 郭临点点头道:“德王他知道玉锵来自镇国侯府。” 阿秋原本专心地逗弄着玉锵,听到此言,登时一愣。神色不由紧张起来:“少爷,德王知道了,那玉锵不就……”不就活不了了,他可是罪臣之子啊。 郭临安慰道:“别担心,他暂时没打算和我撕破脸皮,玉锵还是安全的。只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白子毓瞧了眼她俩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个道理在商场,可是无往不利。” 郭临揉了揉玉锵的小脸,闷声一笑:“正是这个理。” 阿秋看看郭临,又看看白子毓,实在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 楚王府的外院,一个小厮匆匆跑到账房门口,敲了敲门,说道:“李管家,宫里来了封信。” 李伯放下手中的账本,高声道:“进来。” 小厮呈上那封金紫缎皮裹住的信,信封上写着“京兆尹郭临启”。李伯诧异地抬头看向小厮,小厮苦着脸道:“小的和您一样奇怪,还问了那送信的小太监是不是送错了地方,可人家斩钉截铁,说他得来的命令就是将信送来楚王府。” 李伯抬起信左右翻看了下,这才发现信上根本没封口。他思虑片刻,迟疑地拆开信。待到他粗略地扫视完,脸色却慢慢地缓和开了。 他捋了捋胡须,脸上是一派欣慰的神色:“郭少爷现在官也做顺了,人又年轻。不说大齐,就这京城内心仪他的小姐也是不少。原本王爷说,等他成年了再议亲,我便将上门的那些媒人都给推了。可你看,这姻缘来了啊,就是挡也挡不住的。”他一张老脸是满是笑意,把信重新合上,递给小厮,“快派人去郭府通知郭少爷入宫一趟吧!” 烟儿望着铜镜里她家小姐秀丽清灵的容颜,将手中的花钿对准额上正中,细细地贴好。 秦慕樱对镜左看右看,意兴阑珊地道:“算啦算啦,反正只是去宫中和小姐郡主们会会,不用这么隆重。”说着伸手就想要将花钿取下来。 “唉!”一个花团锦绣衣裙的妇人挽了帘子快走进来,扬声阻止道:“别取,任你哪日想要素面朝天,娘都依你,就今日不行。” 秦夫人拿起妆台上的胭脂,抬起秦慕樱的脸端详一阵,在她两颊轻轻地铺了一层。 秦慕樱奇道:“娘,您不是一贯吩咐孩儿出门在外少刻意露脸吗,怎么今日……?” 秦夫人抿嘴一笑:“那是娘为了让你的美名越来越神秘,只有看不到的美人,才会有人愿去追崇。不过如今不需要了,你再过一年啊也就及笄了。此时出门让贵妇们见见,刚刚好。”她放下手中的胭脂,满意地拉起秦慕樱。 秦慕樱羞涩地垂下头,突然又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秦夫人,秦夫人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独自呢喃:“一转眼你就要嫁了,娘真是舍不得……” “娘……”秦慕樱神色有些焦急,她思慕郭临阖府都是知道的。可今日她娘这么积极,像是要带她去相看哪家的公子,却不肯说是谁,让她惴惴不安,担心对方万一不是郭临…… 见秦夫人已经转身朝屋外走去。她只好压下心中的忐忑,快步跟上。 马车在后宫西侧的角门口停下,秦慕樱搀扶着秦夫人,随着前来迎接的宫女,顺着青石子路朝着殿落走去。 不多时,一座寰宇厅楼的宫殿出现在眼前,殿门口上高挂着的三个大字“嘉庆宫”。 秦慕樱心中一惊,连脚步都跟着有些絮乱。怎么会是嘉庆宫?不是要去给宫里做昭仪的姑姑请安吗? 她挽着秦夫人的手臂不由慢慢缩紧。她是知道住在嘉庆宫的舒贵妃娘娘在后宫中和姑姑交好,顺带也对她家格外关照。可如今,难道也要把她关照到她儿子身边吗? 德王大她太多,又有正妃侧妃数人。她若是指给他,最好也不过是个庶妃。她家是不会让她做妾的,那么,难道是哪个病怏怏的庆王,庆王年岁确实是与她相近,而且还没娶妃…… 她不禁紧紧拽着秦夫人的胳膊,秦夫人感觉到胳膊处的紧绷,偏头一看,自己的女儿此时一脸的不安。她微微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秦慕樱的手背。 嘉庆宫殿内,坐着不少贵妇。秦慕樱偷偷瞧去,尚书右丞府的严夫人、定远将军府的左夫人都在,还有的几位她不认识。不过她好歹能舒口气了,那位严夫人,正是德王正妃严氏的母亲。既然她在场,舒贵妃总不会当着她的面就将她许给德王吧。 她的目光转向殿中高座,舒贵妃端坐在上。头上梳着反绾云鬓,一身翠色大袖衫,腰间系着蹀躞带,整个人显得雍容婀娜,华贵逼人。在她身旁坐着个肤色白皙、俏颜明目的美人,正是她的姑姑秦昭仪。秦昭仪和她目光相碰,朝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秦慕樱这下安下心,幸好姑姑也在,就是万一有什么也能帮忙说上话。 众位贵妇人看到秦慕樱,眼前俱是一亮。秦家将这个女儿藏得这般的好,直到如今传出来的声名也不过是她一手琴技冠绝京城。可见了真人,才会发现,连这容貌也是生的明艳动人,秀雅文静。 严夫人眼珠轻溜一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知道舒贵妃一直在拉拢秦家,不止是坐在一旁的那位秦昭仪,还有她两个在朝为官的兄弟。眼下特意召来秦慕樱,可不是就要亲自给她指婚么。如果自己能和秦家攀上这门亲……她主意一定,就准备开口。身侧的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她,她转头看去,是她嫁到太史令府的亲妹子。小严夫人没法直言相劝,只能悄悄地冲她摇了摇头。 舒贵妃细细地打量着秦慕樱,一双美目笑得弯起。抬起手臂招呼她上前,口中叹道:“早就听说秦夫人家的长女生的好,一直没能见到。瞧着模样,可不就是个顶顶的美人么,本宫欢喜极了。” 秦慕樱眉头跳了跳,但仍是神色不变地给舒贵妃下跪请安。 “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舒贵妃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轻轻摩擦,“这样的孩子,也不知会被哪家娶了去。” 左夫人接口笑道:“娘娘既然这般喜欢她,那定要亲自做主,给赐上一门好亲事了。” 舒贵妃轻抚云鬓,一双细挑的凤眸望向秦慕樱:“本宫这儿啊,恰好就有这么一个适婚的好儿郎,无论样貌人品,都是挑不出话的。”她顿了顿,拍拍秦慕樱的手,“不知你们两个有没有这个缘分。” —————————————————————————————————————————— 郭临撩了撩衣袖,抬手解下腰间的佩刀,交给候在门边的侍卫。那侍卫接过刀,朝她恭敬地福身,转身退下了。 她抬头看了看这座秀致端庄的宫殿,长舒一口气,稳步迈入殿门。 殿内,舒贵妃娴雅和煦地坐在高位上。见到郭临进来,放下手中的茶盏,语气温柔:“郭大人来了啊!” 郭临踏入殿中后才发现,殿内的两侧几乎坐满了贵妇。一个一个地拿眼瞧她,这目光比起京城街头有过之而不及。郭临吞了口口水,走上前单膝跪下行礼:“下官见过舒贵妃娘娘!” “快请起。”舒贵妃抬手示意她起身。嘴角含着笑意,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瞧着她。 高位上另一个宫装美人察言观色,见此情景,打趣道:“娘娘真是好眼光,郭大人一表人才,又年纪轻轻。连陛下也是极为看重他,将来定然还有大作为!与我那侄女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啊!” 舒贵妃这才浅笑道:“我也是着实喜欢阿樱这孩子,不然也不会想要亲自来给她指上一门婚事。等来年过完年,阿樱也要及笄了。现下瞧中了合适的人选,定下婚事,正是个好时机啊。” 众位贵妇纷纷附和道:“娘娘说得是。” 舒贵妃见郭临面色疑惑,便缓声道:“郭大人不必拘礼,本宫宣你入宫,就是想和你说说你的婚事。虽说你是楚王弟的义子,这婚事我该先通知他一声。可琼关离京城好几日的路程,一来一去都得费些时候。想着不如就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秦慕樱躲在里间的帷帐之后,急得都快哭了。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回事。这个阵势,分明是在逼迫郭临答应结亲啊! 她向往的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她想和他两情相悦,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嫁与他做正妻。她希望他能知道,她也是有才有貌,是足以匹配上他的人。可并不是要向现在这样逼着他来娶她啊!这样促成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 虽然心中万分的不情愿,可当真身在此情此景,她又矛盾地希望站在殿中的那人,能够扬起他那张丰神俊秀的笑脸,坚定地说上一声“愿娶”。   ☆、第25章 请君入瓮 郭临堪堪愣在了原地,她是真的愣住了。来之前她原以为舒贵妃会邀她入宫,实际上就是德王换了种方式见她。却没想到舒贵妃居然想给她指婚…… 这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德王明明知道她是女的,却没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告诉他母妃。 郭临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口中却是极为顺溜地答道:“回禀娘娘,微臣因是楚王义子,也就是世子的义弟。如今世子还未把谢家小姐娶进门,微臣这做弟弟的实在不好意思议亲啊。”这一类应付好事的妇人的说辞从琼关开始就伴在追边,郭临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舒贵妃这下也愣住了,没有料想到郭临的反应居然如此的迅速。她一开始觉着,像郭临这样的小人物根本无需费什么心思。再怎么和楚王府亲近,也不过一个义子,又不会入皇家玉牒,说白了不过是属于楚王府的一支力量罢了。可儿子们不这么认为啊!眼看皇上越发的倚重他,庆王又和她说起德王最近也特别地在意他,还搜罗了不少珍奇宝物派人送去郭府。她才起了心思拉拢这个少年。不想人家立马就回绝了她,而且回绝得这般自然妥当,让她根本找不出理由再去质问。 左夫人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冲她道:“娘娘,郭大人这是重孝亲兄啊。” 舒贵妃一怔,捻着帕子轻按唇角。她倒是想踩着这个台阶下,可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她往日管理六宫,威风荣耀惯了,何时碰到敢当面就对她说不的人。一时不忿,竟没有理会左夫人,径直道:“难不成意非一日不成亲,你也就一日不议亲?” 众夫人顿时噤声,她们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舒贵妃口气中的不快。里间的秦慕樱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丝毫不怪郭临方才没有答应结亲,只担心他这样会惹怒了贵妃娘娘。 事实上,以郭临三品大官的身份,身为宫妃的舒贵妃根本不能奈何她什么。但秦慕樱关心则乱,又一直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不通时事,才会如此焦急。 却听殿中一声悄然的叹息,郭临浑若未觉舒贵妃的不满,只是面带遗憾地说道:“娘娘,实在并非微臣不肯领情。只是,楚王妃娘娘说过要亲自来处理微臣的婚事,还有……”她竟然脸色微微泛红,声音也低了下来,“昌荣郡主……” 舒贵妃一惊,迅速地反应过来,脸上已经重新挂起和气的笑容:“瞧我,久在宫中无事,见你年少丰修,便起了做媒的心思,都忘了这婚事啊原就是该由你义母做主。说起来本宫也好久未见弟妹了,这年关已经过了,不知她们何时会来京城?” 舒贵妃只是一时的不服气,比起郭临话里潜含的意思,这点不服气,就根本不重要了。 郭临特意提到的昌荣郡主,便是楚王府唯一的嫡女,世子的亲妹。舒贵妃从她暧昧的口气中,听出他们交情匪浅。尤其是当郭临提到郡主时那微红的脸颊,更让她觉得,说不准郭临就是人家楚王妃给自己定好的女婿。她这么横刀一搅和,岂不是坏了人家的姻缘,引得楚王妃不喜,那可就丢了大的了。 这下她看郭临的目光比起开始还要柔和,因为郭临浅浅的提示,既全了她的颜面,又让她下的了台,可见是个明事的人。她横竖也不是非要和郭临结亲,这世上拉拢人的方法多了去了,一个不成还有下个。 郭临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嘴角噙了一丝含蓄的微笑。众夫人见娘娘心情变好,心底也皆松了口气,殿中的气氛再次活络了起来。只有坐在舒贵妃身边的宫装美人,眉头皱了皱,微微地叹息。 —————————————————————————————————————————— 郭临弯腰退出宫殿,礼行完毕,转身朝宫门走去。候在一旁的郭府小厮见她出来了,连忙快步上前,递过披风。 这小厮生得额宽鼻窄,面如傅米分。模样秀气倒是秀气,就是那副战战兢兢的神色实在上不来台面。以往有姚易,也没觉着一个优秀的贴身小厮有多重要。可现在他不在身边,郭临才感叹姚易的作用之大,不可不缺啊。 她抬头看向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姚易在琼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能不能顺利地把那人带回来呢…… 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从宫门拐角处传来。郭临听见这不疾不徐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一个玄色身影迈进宫门。郭临放眼望去,他身披着貂毛金线披风,走动时,披风飘到身侧,露出里面华贵锦袍的衣袖。头上是一顶昭华玉冠,插着一根纯金的衡笄,更显得整张脸丰神俊朗。 德王这身打扮确实是文雅毓秀,又高贵无匹。只是此时看在郭临眼里,却觉得像是一只特意开屏的孔雀,说不出的好笑。 郭临面向他正要跪下行礼,德王已经大步迈来拦住了她:“无需多礼!” 他俊眸含笑,低声道:“我方一进宫来给母妃请安,就听下人们说你也在嘉庆宫,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郭临低垂着头盯着他的靴面,脸上却没有恼怒的神色,只是一片安静。 她身边的郭府小厮也被德王的贴身太监拉走了。见四周再无人打扰,德王心中愉悦。看了眼郭临交握的双手,忍下了想去牵她手的念头。只是柔声说道:“方才母妃没有为难你吧,我不知母妃居然想给你指婚,都是我不好……” 郭临突然出声打断他:“殿下没有将下官的身份告诉贵妃娘娘吗?” 德王一怔,继而和煦地笑道:“事关郭大人的性命,我又怎会胡为。” “看来,”郭临扬了扬语调,突然朝德王一笑,“殿下对下官真是情深意切啊!” 德王虽觉着这句话有些阴阳怪气,可郭临现在对着他没有除夕宴上的杀气重重,已经让他万分惊喜了。他心念一动,就要伸手去拉郭临的胳膊,却被她轻巧一闪。 郭临眨眨眼,唇角一弯:“下官不知殿下那日许以正妃的承诺是何意,殿下的正妃不是还好端端地待在德王府中吗?” 德王神色一松,正要脱口而出,却又马上清明过来,清咳数声,方道:“郭大人尽可放心,本王之言,自当作数。对你,是势在必得的。”说到“势在必得”四个字时,他眼中精光四射,仿佛郭临已是囊中之物。 “那还要真要多谢殿下厚爱了。”郭临轻飘飘地移步到近旁的梅树下,抬起手臂轻轻掰下一根梅花枝,“只是下官生有两愿,一是不与人同伺一夫,二嘛,”她回眸嫣然一笑,“是不嫁鳏夫。” 德王闻言睁大了眼睛,忽而又咪了咪眼,不动声色地瞧着她。这种目光,如果对上的是他府中的幕僚,只怕早就吓得脚下一软,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了。而面前这个穿着一身真紫官袍的少女,却像是丝毫不曾感到这股威严一般,独自欣赏着手中的梅枝。 也就是她的这种大胆无畏,才让他另眼相看。德王的眸光嗔视似有情,语气无奈地笑道:“你啊!”他走上前面对着郭临,“既如此,那么我就答应你,决不让你嫁鳏夫,也决不让你与人共事一夫,如何?” 郭临抬头看向他,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盈满了灿烂的笑意。德王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道:“你平时也当多对我……” “下官见过德王妃娘娘!”郭临突然单膝下跪行礼。 德王一惊,猛地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正妃严氏和侧妃徐氏正朝着这边轻步莲移。他刚才全副精力都在郭临身上,也没侍卫过来提醒,此时竟险些失态。 他惊魂不定地低头看了眼郭临,对方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状。他这才定了定神,朝严氏走去:“你们怎么过来了?” 严氏本来正在高兴,像郭临这样的大官那么远就朝她行礼,给足了她颜面。此时猛地被德王一问,堪堪反应过来,断断续续道:“妾身听说母亲也来嘉庆宫了,这才……殿下,妾身是不是打扰到您和郭大人谈事了?”她说着看了眼前方,这才发现郭临还在原地跪着。她被德王一问,都忘了叫郭临起身。 严氏急急忙忙奔过去,虚抬郭临的胳膊,快声道:“快请起,郭大人无需如此多礼。”她这时是真急了,生怕因为这事得罪了郭临,王爷又要怪她。 郭临淡淡一笑,就地朝德王躬身:“下官还有事,就不打扰殿下和娘娘,这便告退了。”她站直身,朝德王意味不明地瞟了一眼,转身走了。 德王被那一眼看得心尖直痒,他暗自压下这股浮躁的思绪。看向严氏,面色不虞,问道:“不是叫你们晚点过来吗?”他心里怀疑是七皇子在阻扰他和郭临会面,郭临被召进宫后,待在宫里的七皇子应当比他更早得到消息。 严氏一脸委屈:“妾身在飞霜殿候了许久,父皇休息,不好打扰。徐公公便建议妾身先来嘉庆宫请安。妾身因着殿下的吩咐,便带着徐妹妹去御花园。恰巧听到有宫女议论,说嘉庆宫来了许多夫人,妾身听见有母亲,这才赶了过来……”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德王皱了皱眉,那就有那么凑巧。早不议论晚不议论,偏偏在这个蠢女人过去的时候议论。他已猜到是七皇子在搞鬼,便也不再去想。心中只盘算着怎么除掉眼前这个碍事的女人。 德王封王前,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三皇子。因为年龄到了,便由皇上做主赐婚,娶了尚书右丞府的嫡女严氏。他原本想着女人只要安分守己,在府里相夫教子掌管内院就行,也不求她能在朝堂给什么助力。可等他再纳了几房妾室后,这个女人就越来越让他不喜了。不是在府里与妾室吵闹,就是跑到舒贵妃那里告状,弄得他和舒贵妃烦躁不堪。他想要换掉她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舒贵妃隐隐也发觉了儿子的想法,不过她什么也都没说,间接地摆明了态度。 原本想让她在府中自然死去的,德王暗自想着。他有赵寻雪在身边,让人看不出死因的药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有人怀疑,又怎么可能从他的后院找出线索?只是……现在稍稍有些麻烦了。 他想起郭临的嫣然巧笑,还有她那句任性的“不嫁鳏夫”。眼神顿时玩味起来,这可是她头一次提出的要求。为得美人芳心,他当然会说到做到。严氏这条命,就算她福大命大了。 郭临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哆嗦着将身上穿的官袍脱下,套上一件崭新的棉袍。仍然觉得浑身难受,仿佛被虫子咬了一般。 她不由叹口气,阿宁啊阿宁,叫你孤身犯险,去挑衅德王。这下知道后果了吧!她一想到德王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身上就发麻,更加难受了。 不过,这趟险路还是走出了价值。 以德王的个性,如果不是成竹在胸,怎么敢在除夕宴上直言,会将正妃的位置送到她手上,可见他早就备下了严氏的死路。 严氏若是死在德王府,她就是带着全部的京兆府役去德王府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找到证据。但如果德王要将严氏处理掉的同时留下她的命,那就很难没有破绽了。 郭临面上浮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她已经“先下手”,就看最后是谁“遭殃”了。 —————————————————————————————————————————— 秦夫人目送着舒贵妃和众夫人往院中走去,连忙快步行至里间。只见秦慕樱瘫坐在地上,靠着柱子,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我的儿!”秦夫人低呼一声,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生怕秦慕樱这幅模样会惹得舒贵妃不快,又着实难受女儿的一片芳心玉碎。她蹲下来,将秦慕樱搂在怀里,叹息道:“儿啊,娘说什么来着,你想要自己和他认识,然后相爱,最后成亲。娘也愿意依你,才没叫你父亲直接去楚王府议亲。可是你看,他和你全无交集,根本不认识你,身边却有个一道长大的昌荣郡主,这其中的情意,又怎么能是你比得上的!”她虽然心疼秦慕樱,但还是要将事实告知她。 秦慕樱抽噎道:“娘,我原先打听过,也知道昌荣郡主,可他在琼关那么久,一直没和郡主订婚,我还以为……”如果今日不是亲眼见到郭临微红着俊脸,暗示昌荣对他有意,她是打死都不信的。 “儿啊,这天下的好儿郎……” “不!”秦慕樱突然坐起来,一双泪目看向她的娘亲,“娘,我……我只想嫁给他。”说到最后几字已是涕不成声。 “娘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娘亲。”秦夫人慈爱地替她拭去泪痕,“不要再孩子气了,一切听娘的吩咐,娘必会让你开开心心地嫁给他。”   ☆、第26章 上元惊游 屋外淅沥沥下着的小雨,隔着一层微薄的窗户纸,将雨声传入室内。 提笔在砚台边缘斜斜着一滚,墨汁将笔尖浸透得匀匀的。笔落在刷了一层水的宣纸上,晕开一圈柔和渐变的墨像。 苏逸将笔放下,凝视着整幅已完工的画。却总感觉有那么一两处让他不甚满意,又不知该如何修改。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他听见贴身小厮的声音:“少爷,表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推开门扉走了进来。苏逸正要将画卷藏起来,哪知杨争和他关系太好,小厮一通报完就让他带进来了。 杨争一抬眼,就发现了苏逸微窘的神色,还有他此刻的小动作。他不由促狭一笑,道:“我可是打搅到你了?” “唉,不是……”苏逸连忙摇头,撒手将画卷放下。这动作一快,画卷便顺着桌沿直接滑落到了杨争的脚边。 杨争见他难得一脸的惊慌,忍住笑弯下身将画卷拾起。 只见上面画着一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一身海棠红的睡罗裙。脚边的裙摆轻纱用了一层水色铺就,朦胧地显出一双婵娟绣鞋。 画上的女子侧着头,似是在看向远方。眼澄似水,樱唇可人。 杨争不奇怪这个女子的美丽,如果不美苏逸压根都不会动笔。他诧异的是,苏逸居然画的是这女子的侧面。他记得有一次苏逸在清风楼评画时,和他说过。没有美到一定的程度的人,请人作画时喜挑侧脸,因为这样能掩盖自身五官的不足。所以他画美人,就一定要用最俗气的正面,将对方整张完美的脸全部展现。 杨争直拿眼去瞅苏逸,瞅得他招架不住,恼羞道:“还不还我!” 杨争一面笑一面递给他:“这是哪家的小姐,竟能让阅美无数的苏公子另眼相看?” 苏逸听了这话,却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调侃,只是微微地叹息一声:“表兄,我如今才知,世上也有难以画出的美人。” 杨争奇道:“竟有这样的事?”他望向苏逸,见他低头沉思,思绪已不在此间。 “少爷,有您的信。”屋外的小厮叩门轻声道。 苏逸一愣,连忙急道:“快拿进来。” 杨争心知此信必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他不愿窥人之私,便径直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苏逸匆匆接过信,抖开来细细地看。直到一张信面看完,他才长舒一口气。虽然知道今日下雨,她大概是不会出行了。可当真接到消息,还是有一丝丝的遗憾。 正惆怅间,一张小纸条从信笺中掉了出来。 屋内气氛有些沉闷,杨争蓦地想起此行的初衷,放下手里的茶杯,道:“险些忘了,后日就是上元节,你可要与我们一道去江上玩?” 苏逸呆呆地盯着手里的纸条,被杨争一问,愣了愣神,才道:“上元节么?” “是啊!”杨争点点头,“不仅秦兄会来,陈兄我也邀请了,只是曹氏兄弟二人那日要陪同从本家来的兄弟,不能同去。” 他们这几人,除了身为太孙少师的陈聿修,其余都是国子监的同窗,师从陈大学士。又因家世相近,是以关系亲密,常常结伴出游。 苏逸静默一会儿,忽然道:“能邀请郭兄吗?” “郭兄?”杨争皱眉,“你是说之前在陈府见着的京兆尹郭大人?” “不错。”苏逸点点头,“我刚好能将给他作的画送他。” 杨争想了想,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敢保证我的帖子他就一定会接,但是若是陈兄去请,大概就八/九不离十了。” 苏逸道:“那我这就给陈兄传个信。”说着直接就走了出去,将杨争晾在了一边。 杨争哭笑不得:“也用不着这么急吧……” —————————————————————————————————————————— “姚易已经去了十五日,可有消息传回?”白子毓搬着一堆案宗,放到自己的书案上,揉了揉酸软的胳膊,问道。 郭临放下手中的笔,眉头微皱:“他走前,我给了他三种法子带走贺柔。就是想着万一不能直接把人带走,那就先将善后之事妥当做好,再暗中行事。而且为防走漏消息,也准他成事前不与我联络。可怎么算,十五天也当是足够了,莫非遇上了什么意外?”她的表情变得苦恼起来。 见她如此,白子毓不由宽慰道:“那就安心吧,琼关可是楚王爷的地盘,料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郭临苦笑着摆了摆头,没有说话。 白子毓伸了个懒腰:“今日就好生歇息歇息吧!” “今日?”郭临奇道。 “你不会忘了吧?今日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啊。”白子毓笑话道,“你也学那贵人忘事?我可是记得,你昨日还答应了人陈少师,一道去江上赏灯。” “啊!”郭临长大了嘴巴,一拍额头,笑道,“确实忘了!”她这几日花了不少精力,冥思苦想怎么去对付德王,平日里都有些食不知味了。 昨日下朝后,陈聿修问她上元节可有空。她忆起汤泉宫中轻渺的琴音,便戏谑道,若是少师大人肯以琴相邀,那她就却之不恭了。因为世子这一天是要入宫赴皇室之宴的,而且节庆之日由羽林军巡逻全城。她大可好好休息一下,便一口答应了。 想到这里,郭临将手中的案卷收好,站起身来,道:“那便好好休息一下吧!老白,你也是!” 白子毓唇角上扬:“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在内室换下官服,一同走到京兆府的大门,在门口上了马。郭临看见白子毓策马掉头而走,扬声喊住他:“老白,不如同去?” 白子毓摇头笑道:“不了,我这铜臭中爬出来的假书生,去那监生书客之中,被人一闻就现了形啦!你还是让我也找找自个的温柔乡吧,就许你有阮姑娘,还不兴我有个……” 郭临见他插科打诨,便不再多言,大笑着转身驭马走了。 有钱总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逢年过节之时。郭临看着岸边这艘巨大豪华的画舫,连连咂舌。 陈聿修也在问秦正卿:“杨兄这是怎了,往日可没见这般阔气。” 秦正卿摇摇头,笑道:“随他们去吧,反正苏杨两家都不缺这点钱,咱们做了享乐的宾客,就别管主人家的手笔到底有多大啦。” 陈聿修轻轻一笑,招呼身后的书童,把他的琴搬上船。 秦正卿瞪大了眼,看着那用上好的锦缎裹着的古琴被人抬着进了船舱,回头道:“陈兄,你不会是准备……弹琴吧?” 郭临闻言,问道:“怎么,很奇怪吗?” “何止奇怪!”秦正卿用一种不可思议地眼神盯着淡然的陈聿修,“陈兄你不是向来不肯在外面弹琴的吗?” 居然有这种说法?郭临看了眼陈聿修,正要发问,却恰好看见不远处苏逸和杨争,正信步朝他们走来。 杨争一身竹青锦袍,手里一把玉质折扇。端的是脸如冠玉,丰神俊秀。一旁的苏逸,一身宝蓝银纹锦袍,相貌俊雅。手中捧了一个长方盒子。 待到走进,苏逸将手中的盒子递给郭临:“此画姗姗来迟,还望郭兄不要见怪。” 郭临连忙道:“苏兄言重了。”她接过盒子,交由身后小厮收好。 杨争摇开扇子,偏头道:“诸位,上元节之美景,我等游遍江上一览,如何?” 秦正卿大笑道:“甚妙!”说着打头朝画舫走去。 众人坐在画舫船舱之中,围着炭火,听着江水流动之声,喝着温好的酒,挨个出着谜语。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解不出来,就罚酒!”秦正卿朗声笑着,将一杯热酒塞到郭临手里,“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字。” 郭临苦着脸,就要将酒往嘴里送。横地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只听陈聿修清雅的嗓音徐徐而道:“毕方有青翼,无毛形单只,去其脊梁骨,谜底君自知。” 秦正卿愣了愣,拍了拍案桌,不满道:“陈兄,你这可不算。” 陈聿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郭临却哈哈大笑,反将手中的酒递到秦正卿面前:“只许你欺我,不许人来帮吗?少废话,喝酒!” 秦正卿郁闷地喝下杯中酒。杨争见状,端起另一杯酒摆到郭临跟前,目光却是看向陈聿修的:“走在上边,坐在下边,挂在当中,埋在两边。打一字。” 陈聿修一笑:“王不戴帽,丰立水中,问谁最像,士不相让。” 这下杨争也只好喝下自己倒的酒。他犹自不忿,嗔怪道:“陈兄,你到底算哪边的?” 陈聿修微咪了眼:“我与郭兄同朝为官,自是一边的。” 郭临仰头大笑:“正是正是。杨兄,还有什么招只管使来。” 杨争憋着气,推了推身边的苏逸:“阿逸,你来。” 苏逸一下子被他打断了思绪,将将回过神,问道:“什么?” 杨争皱着眉:“你今日是怎地,心不在焉的……” 苏逸平日里,确实是他们之中最活跃的一位。方才他们顾着猜谜没注意,现在一看才发觉,他自上船以来一直是心驰远处,默不作声的。 苏逸见大家都在看他,红着脸,连忙摆手:“无事无事,我只是在专心想一幅画。对了……陈兄不是搬了琴上来嘛,不如一面闻陈兄奏琴,一面去舱外赏月。” 秦正卿不由接口道:“好主意!”遂起身拉了杨争一道钻出舱门。陈聿修看了眼郭临,神色似笑非笑,吩咐书童道:“取琴来。” 郭临也跟着杨争他们走上甲板。江上虽是寒风瑟瑟,但岸边一圈的灯火璀璨,还是看得人心情舒畅。一旁的秦正卿拿了块镇纸压住飞舞宣纸,提笔在纸上飞龙舞凤,畅舒情怀。 心驰神往之间,一阵悠扬又豪迈的琴声,随着江风远远地飘来。 郭临与杨、秦二人同时一怔,互相对视几眼,均感到疑惑。郭临弯腰挽起船帘,见舱内的陈聿修刚刚停下了试琴的动作,正一脸不解地看向她。 “不是你在奏琴?那是……”郭临起身往江面上望去。 几点微弱的光辉慢慢靠近,变成水上摇曳的灯光。随着那时而激昂时而清逸的琴声,一艘精致秀雅的小画舫越来越近,让众人逐渐窥见全貌。陈聿修与苏逸也来到甲板上,望向那艘画舫。 杨争轻笑道:“看来是有人与咱们不谋而合。” 郭临仔细听了听被风吹得声音时大时小的琴声,惊呼道:“这调子,像是《长风歌》?” 秦正卿问道:“郭兄识得此调?” 郭临点点头:“这是由琼关军中将士的一腔热血铸就的曲子。不过我在京城,有一次路过通义坊,也曾听人弹奏此曲。想来是个有着不俗情怀的人,只是未能一见。” 苏逸听了这言,脸色白了白,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那我们不妨去结交一下,或许能得一知音呢。” 杨争一向最爱此道,当下就立于船前,朝那画舫躬身一礼,扬声道:“在下姓杨名争,乃是京城学子。如今有幸得闻居士琴音,还望请一见。”他理所当然的想着,能奏将士之歌的人,该是个诗书满腹、阅历深厚的老者。 琴声嘎然而停。杨争见那画舫久无动静,心中一阵忐忑。却见一个米分衣小婢钻出船舱,远远地朝他们行礼道:“我家小姐有请诸位公子过船一叙。” 秦正卿见到那婢女,似乎有些熟悉。离得远,又不能确认是否认错了。见小厮们已在两船间搭上了木板,便道了声“有礼”,率先踏了过去。 郭临随着众人一同走到那艘画舫上,还没进舱,就听秦正卿一声高喝:“三妹?你怎么……” 郭临抬眼望去,一个身穿水绿罗衫衣裙的女子,端坐在舱中,身前摆着一架古朴毓秀的琴。她面若桃红,秀若芝兰,身段窈窕。十指葱葱抚在琴弦上,说不出的动人曼妙。 秦正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本家的堂妹,排行第三,名唤慕樱。素来有美名,只是有些爱胡闹,没想居然在这里碰上了。”他说着示意秦慕樱起身见礼,走过来替她一一介绍众人。 秦慕樱举止端庄有礼,颇有气质。秦正卿每介绍一个,她便微微福身,身姿优雅,恰到好处,一直到行至郭临身前。 秦正卿笑着说道:“这位你可能就看不出来了。他虽然年纪轻轻,但却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我朝的京兆尹大人。” 秦慕樱双眸若秋水一般盈盈,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近在咫尺的郭临的脸,神色仿若痴了。 —————————————————————————————————————————— 秦府内,桂嬷嬷从丫鬟手中接过花灯,挂在梁上。转身见秦夫人立在廊下,神色不宁,便宽慰道:“夫人,小姐既然有她的想法,您也允了,就别再多想了。” “唉!”秦夫人摇头叹了口气,“我也是荒谬了,才会同意让她去做这样不合礼数的事。明明按照我说得来,请上身份贵重的夫人去楚王府保媒,她就能如愿嫁给那位郭大人了,你说说。唉,我也拗不过她,她既然想做便做罢,只盼着今晚能够一切顺利。” 桂嬷嬷将元宵端来,放在花园的石桌上,浅笑道:“夫人宽心吧。”   ☆、第27章 画舫诉情 秦慕樱静静地盯着郭临,也不福身见礼。眼波盈盈,眸光似水。郭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皱着眉疑惑地看向秦正卿。 秦正卿表情十分尴尬,他清咳数声,想要提醒提醒堂妹,可惜秦慕樱依然一动不动。 他几乎就要开口呵斥,胳膊却被人拉住了。 苏逸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说道:“秦兄,我们出去赏月吧。” “唉?”秦正卿莫名其妙。 这僵持的当头,还是杨争看出了蹊跷。他走上前和苏逸一道拉着秦正卿,憋着笑说道:“正是正是,秦兄,我方才可是看到你在船头写诗了,也让我们读一读你的诗作吧。” 秦正卿稀里糊涂地被二人架了出去。杨争临出门前,还不忘转过头,朝着郭临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落在后面的陈聿修微微一笑,竟也跟着走了。一时间,船舱内除了候在墙角的一个米分衣小婢,就只剩下郭临和秦慕樱。 郭临愣了愣神,转头见秦慕樱的眼神里似有话要说。想起方才众人走时的怪异神色,猜测着大概这位秦小姐,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要单独说与她听。毕竟她是当朝京兆尹,能帮忙的地方还是有不少。 想到这里,她便宽了心,和颜悦色地对秦慕樱笑道:“秦小姐可是有事,只要是在下力所能及的,必然倾力相帮。” 秦慕樱微微一怔,凄凄地轻笑了下:“这种事,如何帮得了……”她转身朝着那架古琴走去。郭临看着她的背影,觉着她大抵有大事要长谈,便自个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秦慕樱轻叹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首《长风歌》,是我特意托人,从琼关带回的乐谱。自我练会,只弹过两次。”她抬头看向正在斟茶的郭临,微微一笑,“一次是在位于通义坊的秦府,我的小院里。一次就是今日的这艘画舫……” 郭临手中端着的茶杯将将碰到唇,却在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呆怔着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正中的那道水绿罗衫身影。 秦慕樱朝着她嫣然一笑:“为了让君能聆听到我的琴音,我着实费了些气力。”她其实无须说出这些私底的事,这种小女人心思,往往会让男人们反感。可不知怎么的,只要目光接触到这个朝思暮想的人清亮的双眸,她就只想将自己的一切,坦诚地诉说给他。 郭临已经放下了茶杯,满脸的不可置信。 秦慕樱却毫不在意,接着轻声道:“而我最希望,你能听到的,却是这一曲。”她跪坐在琴前,芊芊素手抚上琴弦,长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郭临,“恳请公子,附耳倾听。” 那双玉手仿佛片刻间就找准了弦,悠然地弹拨几下,低沉的琴音轻缓地流出。 此时的郭临,已全然再无一贯的镇静。 “哦,居然是《凤求凰》?”杨争咂咂舌,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扬折扇掩住唇间笑意,用胳膊撞了撞秦正卿,“想不到你的妹子,还是个胆大的哟!” 秦正卿羞红了脸:“莫再说了,我哪里知道她会……”要是早知道,他一见到秦慕樱时就把她带走了,免得在这儿丢人显眼,回去还要被二叔责骂。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啊,这个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三妹,据说是秦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女儿,怎么会就敢在人前直接诉情呢? 相比秦正卿的羞恼,杨争倒是颇为欣赏秦慕樱。他自小富贵,身边莺莺燕燕见的不少。但像秦慕樱这种敢抛掉女孩子家的矜持,当面给郭临告白情意的女子,实属难得。不过,他不愿让秦正卿太难堪,不再多言,转身朝苏逸走去。走得近了,却见苏逸低着头,呆呆地盯着漆黑的河面。 杨争今晚屡次见他这样,心中早就有些不满。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询问,脑海里突然闪过苏逸前日画的那幅画。那上面的女子,不正是今日碰到的这位秦姑娘? 想到这里,他急忙拉过苏逸,走到船的另一边。确定秦正卿他们听不到他们说话,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喜欢秦姑娘?” 苏逸猛地抬起头,涨红着脸,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摆手摇头道:“表兄你胡说什么……” “还待骗我?”杨争气不打一处,“你那日急着让我邀请郭兄一道来,也是因为秦小姐写信麻烦你这么做的吧?” 苏逸没想到他全然说中,一时间心中一直压抑的酸楚又涌了上来,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杨争一口气哽在候间,轻喝道:“你既喜欢她,便和她说罢,又将她送到郭兄身边作甚。” 苏逸期期艾艾地答道:“可是,她说她恋慕郭兄,我怎能……” 杨争这下子却被他给问倒了,如若郭临没有接受秦慕樱的情意,那还好说。可万一郭临也瞧上她了,他总不能让苏逸去和郭临争女人吧。 画舫甲板的两边,分立着的四人。一人懊恼,一人心酸,一人沉思。唯独剩下的那人,扶着船边围栏,低声和小厮轻语几句后,便悠然地赏着江边的灯火,细听着耳边的曲调。 琴声戛然而止,江上骤然变得静悄悄的。众人一愣,心中俱是想到,这下该有结果了。 郭临修长的手覆按在琴弦上。她缓缓蹲下身,正面对着秦慕樱,抬头专注认真地看着她。 “秦小姐,你的心意,”她温柔地说道,“我深为感动。” 秦慕樱看见近在咫尺的郭临,她漆黑的眼眸中印出了她的身影。 “对不起。”郭临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我,有不能言语的苦衷,无法接受你的情意。” 秦慕樱这一刻,仿佛听到了心中一道清晰刺耳的破碎声,一遍遍地回响在她耳边。 郭临见她神色遽然间凄凉无比,心中只能苦笑。她从见着秦慕樱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钟灵毓秀、才情兼备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这一番心意,只从那含着无限相思的琴音中便能得见。这种无比真诚而又单纯的情感,美好得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保护。 她为了见自己,独自一人用尽了女儿家能做的所有努力,一心只想在她面前将心思托出。 郭临第一次后悔自己是女扮男装。即使再不愿伤害她,有些话,也还是要说清楚。 秦慕樱哀哀地静默了半响,才回神涩声问道:“可是因为,你的身边,已经有了一朵解语花了?” 郭临一顿,猜到她说的是阮云。正想点头,用这个绝佳的理由让她死心,可她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秦慕樱眼眶中泪水盈盈,顺着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 郭临心中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她不忍看到秦慕樱伤情痛心,伸手轻轻抚握秦慕樱的手。却又猛然想起自己还是个“男”的,连忙撤回。 她硬下心,站起身背对着她,沉声道:“秦姑娘,实在对不住。我郭临愿在此立誓,以己之力护你一生无虞。若你愿意,可与我结拜为兄妹。只是,这男女之情,你还是放下罢。” 她说完径直朝舱门走去,不再回头。 一直候在一边米分衣小婢,突然快步奔至郭临身前跪下,抬起泪眼连声道:“郭大人,请您三思,我们小姐是真心恋慕大人的。您在京城护驾有功,离京出城时,小姐在阁楼上看了您一眼。自那一眼,就再也无法忘记您了啊。您不能……” “烟儿。”秦慕樱声音轻柔梗咽,却含着一丝不可反驳,“让郭大人走罢。” “小姐!”烟儿哭喊着,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起身站到一边,不再拦着郭临。 郭临愧疚不已,低着头走出船舱。 画舫上的杨争等人看见郭临是一人走出,心下都猜到了答案。苏逸站在甲板的另一边,远远望着郭临的身影,目光复杂艰涩。 郭临现下真是十分的窘迫,她不知是该过去那边船上面对秦慕樱的兄长,还是该留在这首船上继续伤人的心。这时的她,简直没有立足之处。 像是老天知道她的难堪似的,一艘乌篷小船徐徐地绕过俩艘画舫,划出一大圈水波,出现在众人面前。船头摇摇晃晃的灯笼,瞬间疏散了她面上的为难。船上的蓑衣船夫朝着她连连摆手,高声喊道:“郭少爷就等啦!” 郭临惊奇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却是不认识的。正要开口询问,一股竹林清香飘至鼻端。陈聿修轻盈地走至她身侧,翩然道:“秦兄想必还有话要和妹子说,我们便不打扰了。” 郭临愣神间,已被他拉上小船。杨争见状,才知方才陈聿修吩咐自己的小厮竟是为了这事,果然是料事如神。他推了推秦正卿,摆手道:“快过去吧,时候不早了,你妹子一个人在外,怕不安全。我们便就此散了吧。” 秦正卿呆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连声应是,踏着木板移到小画舫上。站稳脚步后,他转头望向郭临离去的方向,却见那艘乌篷小船已经划出去了老远。 郭临长舒一口气,靠在船壁上,面色有些黯然。她尴尬地轻声道:“多谢陈兄解围。” 陈聿修但笑不语,知她惆怅自思,也不打扰,只是吩咐船夫快些靠岸。 不远处的西市大街,依然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从这里看去,还能看到人头耸动,热闹非凡。可在郭临眼里,已没有方才江上远望时的畅快情怀。她与陈聿修告了辞,独自一人沿着江岸默默地走着。 她女扮男装,原为自保,无意间却有女子因此而伤情。真不知错在何处,又是谁的错。 罪不在我,但我仍需为此负责。她的心中如是想着。 她虽然同为女子,却不能很深刻地体会秦慕樱的心情。就连阮云那时也是,她只是觉得她警惕不够,被人骗了,还害了自己的身子。 若自己还是那个乡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也许会和细腰一道嬉笑怒骂间长大。细腰会先她而嫁,嫁之前必然要和她一道去捉弄新郎官,将人弄得个灰头土脸。然后父亲又会去给人赔礼道歉,再捉住她们训斥一遍。等到细腰嫁掉,再就轮到她了。 这些想象,如同水面上粼粼倒影着的岸上灯火,比虚无更虚无。从赵寻雪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在楚王的羽翼下无忧生活的六年,已然成为过去的平静。这世上诸多的因果,有时必然需要决出个对错。 一支竹竿遥遥地伸到岸边,“啪啪”地拍打在青石板上。郭临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朴素的小船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岸边,那船夫躬着身子,将撑船的竹竿够到岸边,拍出声响。见郭临回头,连忙欠身笑道:“公子,不好意思,小人唤您半天了,您也不应,只好……” 正说着,船帘被一只白玉般的长手挽起,此时此刻,郭临最不想见到的人走了出来。 赵寻雪站在船边,抬头看见郭临一副见鬼了的神情。目光微闪,脸上依然是不变的平静。 郭临暗叹一声说曹操曹操到,又觉得这人真是阴魂不散。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找我?” 赵寻雪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是。” 郭临皱了皱眉,虽不怎么情愿,但对方既然有话要说,为了知己知彼她也还是要听听。 船夫察言观色,早就将船固定在岸边,架好了木板。 郭临背着手走过去,前脚刚刚踩上木板,就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大人!” 这是金真的声音。郭临猛地回过头,夜色中一人驭马狂奔,瞬间就到了身前。 金真连滚带爬地下了马,神色是无比的惊惧焦急:“大人,不好了!白大人被羽林军抓走了!” “你说什么!”郭临瞪大了双眼。 “说是酒后当街闹事,已经被关到牢里去了,我怎么求也没用……”   ☆、第28章 夜闯王府 郭临一手搭上金真的肩膀,暗暗用劲将他提站起来:“冷静点,慢慢说!” 金真的肩胛骨被捏得有些疼痛,可是咚咚直跳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咽了口口水,道:“今日城中羽林军巡逻,就是因为……宫里有人微服出行。白大人酒后闹事,正好惊了这位贵人的驾。” “哪位贵人?” “……五公主。”金真不敢抬头看她。 原以为郭临会大发雷霆,却不料她只是紧锁着眉头,立在原地不断地思索。片刻后,她问道:“他被关在哪儿了?” 金真道:“羽林军衙门。” “多久了?” 金真满脸忧色:“属下不知大人在哪,也进不了宫找楚世子。已经耽误了好一会儿了。直到刚刚碰到了少师大人,这才找到了您。” 郭临走到马前,翻身上马,吩咐道:“你先回去稳定府内的情绪,我这就去羽林军衙门。” 赵寻雪目送着她远去,微微低下头,眸光有些黯然。而此时他却又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你若是投诚,便去玉来客栈的天字三号房,自会有人来通知我。”郭临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如若是示威,那便紧闭尊口吧!” 赵寻雪望向她重新离去的背影,乌黑的秀发随风飘起,盖住了他的面容。随后,他转过身,弯腰钻进船舱。 —————————————————————————————————————————— 羽林军衙门口站立着的守卫,借着街边微弱的灯笼光,看到远处一骑人影,直朝衙门奔来,连忙上前提戟拦住:“什么人!” 郭临翻身下马,朝他们一拱手:“京兆尹郭临,求见武卫将军!” 守卫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郭临一身常袍,确实看着年轻,但是他们也不敢仅凭这点就断定她是京兆尹本尊。那守卫想了想,道:“请大人在此稍候,小的即刻去禀报武卫将军。” “呵!”郭临嗤笑一声,“羽林军就是这样待客的?”她这一笑威严迸发,守卫不由一阵发虚。她走上前推开他们,道:“本官还是在衙门内等候将军吧!” “郭大人!”郭临刚刚走入院中没多久,就有一个人带着侍卫从一旁一路小跑着赶来。郭临虽然不认识,但观他服色,正是羽林军的武卫将军。 “下官知道郭大人为何而来,这边请。”他弯腰谄笑道,仿佛抓了白子毓只是一件小事。郭临不露声色,跟着他朝前厅走去。 这位武卫将军姓郝,体型微胖,烛光照出他略显肥腻的脸。他殷勤地给郭临递茶,道:“这白大人的事嘛,下官也很为难啊!白大人冲撞了五公主的鸾轿,以致马匹受惊,险些颠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命下官抓人,下官只能从命。” 郭临接过茶杯,微微一笑:“郝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语。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属下白飞,向来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的酒量半杯就会倒,因此立誓不碰酒,以免他人笑话。您要是说别的我还能信,可这酒醉发疯,我是一点也不会信的。” 郝大人愣了愣神,皱着眉道:“下官绝不敢欺瞒大人,白大人确确实实是当街闹事了。您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羽林军卫,或是街头围观的百姓也成。” 郭临默默地抿了口茶水,听这一番话,看来是真事了。不然无论怎么捏造,也不可能迫使白子毓在大庭广众之下胡来。想到这里,她一时间紧蹙眉头,一言不发。 茶杯轻轻叩在了茶案上,郭临站起身,拱手道:“不知郝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本官见一见白飞。” “这没有陛下的命令,下官不敢如此啊!”郝大人眼珠子转了转,脸上浮出一丝贼兮兮地笑容,突然朝着郭临低声耳语道,“不过呢,大人想要救他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郭临猛地抬头盯向他,他却看向别处,面上一派意味深长:“下官明日还要去拜访德王殿下,郭大人若是没有事,这便请回吧。” 郭临掀起袍角,道一声“告辞!”转身快步走出。 德王殿下……五公主……郭临骑着马行在街道上,脑海中慢慢理顺关系。她想起世子曾和她八卦过,五公主自幼失母,十二岁时被接到嘉庆宫,直到十六岁及笄后下嫁出宫,这中间的四年都是由舒贵妃来抚养。 看样子,此番必须要去一趟德王府了。郭临压下心口勃发的怒气,策马直奔而去。 宫中的上元筵席散后,德王陪着舒贵妃说了会儿话,才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回到府中后,便有下人来报:“方才武卫将军派人来过了。” “哦?说了什么?” 小厮上前几步,凑到德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德王微微一笑:“如此,便看她还能沉住气多久。” 他直行到内院,解下披风递给下人,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顷刻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幽幽地散发着冷气。 德王一怔,却没有丝毫慌乱,不疾不徐地说道:“阁下是何人?” “殿下邀下官明日前来,可惜下官等不及,这便前来打扰贵府了。”郭临从暗处走出。手上的长刀随着她的走动,在德王肩头轻轻地移动。 德王叹道:“好俊的功夫,我竟不知郭大人有如此好的身手,能避开我府内众多的侍卫潜进内室。” “身手再好也不及殿下下手迅猛。”郭临轻笑道,“敢问殿下为何要对付我的副官?” 德王缓缓地转过身,虽然刀锋仍是挨着他的脖子,但他依然气派雍容。此时居高临下地望着郭临:“他与你太过亲密,我只是教训教训他。怎么,郭大人这就心疼了?” 太过亲密?郭临想了想,实在不知此话从何说起。德王冷哼一声:“即便他不知你的真身为女子,我也不喜他靠你如此之近。” 郭临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居然就为了这种荒唐的理由,所以德王要……?她对眼前的这个人鄙夷到了极点,但面上还是丝毫地不为言语所动的样子:“殿下可是派了人在京兆府的门口盯梢?” 德王抿嘴一笑:“不错。” 郭临看着他的目光扫落在自己身上,一阵阵的恶心感上涌。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我与白飞之间确实是同僚之情,你想多了。如今你串通五公主陷害朝中官员,这说出去不好听吧?” 她虽然不知从不沾酒的白子毓为何会发酒疯,但整件事绝不简单,和德王是脱不了干系。 德王闻言,却不否认,只是笑了起来:“郭大人若是再不收刀,被我的侍卫瞧见了可不好。” 郭临耳朵微动,已经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她一扬手,将刀送回刀鞘,退后一大步,姿态优雅地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保护殿下!”侍卫们齐唰唰地闯进门,跟在后面一个小厮还在惊魂不定地叫喊着:“那刺客拿着刀呢,不知躲在哪里!”他挤开侍卫跳进屋内,眼前的场景却让他目瞪口呆。只见堂中,郭临跨腿坐在左首的椅上,静静地品着茶。而另一边,端坐着他的主子德王,正一脸不满地看着他。 那小厮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殿下恕罪,小人不知……” 德王皱眉,厉声道:“还不快滚!” 一大股人连连应“是”,齐刷刷地退了出去,室内重归平静。德王笑吟吟地转过头:“让郭大人见笑了。” “殿下好气魄,”无论刀是否在脖子上,他这份镇定从头至尾都未变,郭临斜眼看他,“不知殿下如何才能放过我的副官?” “看来,郭大人真的很在意他啊。”话音到最后,冰冷的如严冬冰窖。德王的脸上殊无方才的笑意,“副官没了本王再送你个便是。何况,白大人惊的是皇妹的驾,这恐怕会由父皇亲自发落。” 郭临垂了垂眼睑,没有回话。德王的心思果然狠极,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然要一击必中。白子毓如果只是普通的酒后闹事,羽林军多少看在京兆府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他。可是惊扰了皇室,被五公主下令捉拿的话,那就没有半分回旋余地了。 德王见她沉思,循循诱道:“郭大人果然是在庶民中呆久了,殊不知这碍着本王的眼了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当然,若是郭大人肯拿出些诚意,本王也并非不能放过他。” 郭临简直恶心到了极点,她目光锋利地盯着德王,一寸一寸地绞着他。但是,片刻后她又收回了视线,扬声平静道:“那便交由陛下审判吧。我倒想知道,从不沾酒的人是如何会突发酒疯的,这等新鲜事,想必陛下也会十分感兴趣。” 德王神色不变,语气却已轻了下来:“这么说,郭大人是势要一争喽?” “不错。”郭临扬唇一笑,双眸间流光溢彩。 实际上,她此时的镇定,完全是因她拼命地压制着本该颤抖的身体而来的。白子毓如果出现在皇上面前,不止他俩,白家和楚王府说不准都逃不过天子一怒。白家因为富贵,代代都招上位者猜忌,几近灭门。不得已之下,上一代的当家才去与先帝定下了约定:白家的商铺永远不得开到北方,每年上贡盈利的三成,且白家人世代不为官。如此,才保得了白家百年。 若是事发,这场无谓的小事引起的腥风血雨,就再难收场。郭临自己没什么,但若连累了白家数百族人和楚王府,她万死难辞其咎。 此时此刻,她不仅在赌德王仓促间的暗算并不是完全没有破绽,还在赌德王不敢,也不能在现下就拿这种小事去叨扰皇上。 时间一点一滴地走过,窗格上的窗户纸被屋外的灯火照亮。屋内狴犴烛台上的香烛下,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烛泪。 郭临额上的汗珠流到眉峰处,顺着眉尾滑进鬓角。她闭了闭眼,虽然可惜了严氏这条路子。但若是最后德王非要针对白子毓,那她只能将最近查出来的关于严右丞的情报,去交换白子毓的命了。这是最后一招了。 “呵呵,”德王突然轻笑数下,打破了平静,“本王糊涂了,竟与郭大人争执了如此之久。” 郭临衣服里汗湿裹胸布紧紧地覆贴在身上,她僵直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偏了头:“殿下的意思是?” “我一时忘了郭大人是女流,这种心软的事本是寻常。就像赵寻雪,连仇人你都愿救下。”德王啧啧嘴,有些不死心,“既如此,为何独独不对我开颜?” 郭临已经厌倦了和他虚与委蛇:“你……” 一句话还未说出口,房门猛地被人撞开,那人跪在地上大声道:“殿下,羽林军衙门传来消息,白大人在牢中口吐白沫,怕是不好了!” 郭临一瞬间瞳孔紧收,她几乎以为是德王要灭口。但迅速冷静下来后,想到德王出了宫就回了府,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况且他还想用白子毓来讨点便宜,应当不会这么快杀了他。 她定了定神,站起身朝德王冷冷一笑:“殿下是想让我的副官死在牢中吗?那就不能善了了,下官无论如何都要请陛下来主持公道。” 德王皱了皱眉,不满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但他此时仍是和煦地笑着道:“郭大人别急,本王这就派人去救治。” “恐怕等到殿下的大夫过去,他早就死了。还是让下官将他带出就医吧。” 德王想了想,摇头道:“带出来是不能,但本王可以让你去看看他。”事到如今,他只能妥协一步。说着转过头,吩咐道,“去把赵医正唤来,与郭大人一道去牢中。” —————————————————————————————————————————— 羽林军衙门内,牢役们将不断抽搐着的白子毓从地牢中抬出,搬到一处客房中。看着他两眼翻白,口中不断抖出白沫子。牢役们个个心中都在发颤,白子毓怎么说也是个四品官员,若他真死在这里了,他们可担待不起啊。 “大夫来了,里面的快让!”一个领军拉着一个白须老者大步走进屋,将屋内围着的人全都赶了出去。老大夫颤颤巍巍地捏着白子毓的手腕,过了一会儿,满脸惊惧地看向领军:“大人饶命,老朽医术不精……” “老东西,有话直说!”领军不耐烦地吼道。 “这人怕是活不了了……”老大夫哆嗦道。 领军瞪大了眼:“怎么会,他方才还好好的……定是你瞎说!”他心虚得不行,又惊又怒,扬手就朝这个老大夫打去。 “我的副官可是被你们关在这儿了?”屋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凛的高喝。领军停下手,松开老大夫的衣领,朝门口走去。 郭临和赵寻雪被一圈牢役围在中间,但她气势凌人,语话轩昂。见门被打开,也不瞧那领军一眼,径直带着赵寻雪走进去。 赵寻雪默默地上前给白子毓把脉,片刻间,目光闪了闪。郭临急道:“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我救不了。”但他马上轻笑了一下,低声道,“白大人自己可解。”说完便起身走向房门口,站到门外,将门扉阖上。 郭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缝间,不解其意。待她低头看向床上的白子毓,却见这个原本病得快死的人,颤抖着抬起右手伸进左手衣袖,从里面掏出一颗小药丸,塞到嘴里。 随着药丸下肚,白子毓停止了抽搐。他擦掉脸上的白沫,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 郭临长舒一口气:“我虽猜到是你自己作怪,但是还是被吓了一跳。” 白子毓咳嗽数声,将口中白沫吐干净,这才答道:“不这样,恐怕一时半会都见不到你。”他的声音异常嘶哑难听,可见是这装病的后果。 郭临拍拍他肩:“没事就好,我已经知道是德王做的。但你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子毓惭愧地叹息道:“我自诩精明,没想到一时失察,被人在茶水中下了药,那药能使人如醉酒般发疯。等我清醒一点时,已经在大街上被羽林军架着了,只听到一个女声命令着,要将我关入大牢。”   ☆、第29章 混沌一团 白子毓一句话说完,喘了口气,抬头左右观望了一下周围,道:“我可是还在羽林军的衙门内?现在什么情况?” 郭临叹道:“因为你惊了公主的驾,所以这几日还不能轻易将你救出。不过横竖事情不算大,你且安心。” 白子毓点点头,显然心里有数:“你能来看我,说明我至少能换一间好点的牢房。” 见他还有闲心调侃,郭临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微微有些愧疚,她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性别告诉他,打算独自对付德王,却没想到害得他受此牵连。 白子毓突然拉过她的手,口中说道:“去找五公主求求情,和世子殿下一起。” 郭临慢慢瞪大了眼睛,转而微微点了点头。白子毓在她的手心上写了一个“柔”字。 不错,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能够得到贺柔的情报。不然,无论是她还是白子毓,都会处于被动。 郭临看着窗格上人头耸动,知道无法多留,叮嘱白子毓多加小心,便起身离去。 —————————————————————————————————————————— 接下来的几天,京兆府都是人心惶惶。但郭临和金真还是正常的办公,丝毫没有因为白少尹的缺席而有所异动。 十天后,瘦了一圈的白子毓被世子送回了郭府。 阿秋给他添上一碗饭放到一边,等他吃完手中的那碗顺手就能取。郭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有戚戚道:“怎么,牢里没饭吃?” “不是没有,是太难吃!”白子毓一边嚼着口中的食物一边说道。 直到他放下最后一个空碗,满足地长嘘一口气,才问道:“说罢,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我在牢里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本来就是小事,只要五公主不追究了,也没人会真的审你。”郭临笑道。 “不止这么简单吧?”白子毓拿眼瞅她。 郭临耸耸肩:“嗯,还有一件事,德王废妃了。” 白子毓一愣,叹道:“太早了。”他在惋惜郭临将好不容易到手的情报就这样用掉了。 郭临无所谓地一笑,口气冰冷:“我可受不了只能挨打不能还击。” 白子毓问道:“怎么做到的?” “严右丞收受贿赂,被陛下革职查办了。”郭临眼眸精亮,笑得如同一只护你。她手中握有的严右丞收受下级的贿赂的情报,并且也找到了证据。这可还多亏了郭临是京城治安长官,有遍布全城的府役。只需从他们那里听来的街头消息加以分析筛选,然后再由白子毓布下的人集中打探。也不费多大的气力,便查出了严右丞受贿之事。这也是郭临第一次发觉京兆尹这个职位的关键,难怪各方势力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将她收入囊中,实在是因为她可以掌握到的京城情报,基本上等同于陛下所能看到的。 当然,严右丞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受贿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能稳做官位这么多年,与他本人的小心谨慎是分不开的。郭临虽然有了证据,但是如果他受贿的数额不多,那最终的结果也也就不痛不痒。只是郭临猜到德王要向严氏下手,必然会先撂倒她的父亲,而受贿自然是最好的把柄。 不过郭临并没有把握,她纯粹就打算恶心恶心这帮人。 却不料德王刚好在此时做了些安排,将下级献上的一件原本只值二十两的珠宝,替换成了三百两黄金。而且他还不止做了一次,这金额堆积起来,那就不是小数目了。 德王原是准备由自己来揭发严右丞,不仅可以一箭双雕地借机废掉严氏,还可以为自己争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虽说这个大义灭亲一旦把握不准,很可能被人说成冷血无情。但以德王的个性,想必已经谱写好了完美的剧本。只是郭临这么一搅合,却叫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白子毓听完,了然一笑,瞬间抓住了重点:“这件事,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办成的。” 郭临捧着手中的热茶,眯眼笑道:“你猜?” 白子毓眨了眨眼:“让我想想,你是绝对不希望世子扯进来的。所以呢,明面上你只是请世子帮忙给五公主求情,暗地里却将严大人的事告诉了七皇子。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郭临呵呵一笑。离开羽林军衙门后的半夜里,郭临再一次做了梁上君。偷潜进宫,躲在七皇子的寝宫内。 七皇子当然是乐意看到德王倒霉,郭临只做了初一,他连十五都做了。严右丞不仅被查出了受贿,还被揪出曾向德王行贿。德王原本为了维护他孝顺的形象,还在皇上面前替岳丈求情,不料这火眼看着都烧到自己身上了。 “德王会查到你身上来吗?”白子毓问。 郭临摇摇头:“应当不会。”因为除了泄露情报给七皇子,她就再也没有直接行动了。 白子毓看着郭临脸上的黑眼圈和眼角内的血丝,心中微微叹口气。郭临说的轻松,可这些事儿执行起来一步都不能错,想来她这十天也是完全不曾放松的。 “对了!”白子毓突然一合掌,说道,“想起一事要告诉你,我在牢中,发现了一个人。年约五十上下,虽然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但我还是能看出,他的长相与那赵寻雪有五分的相像。” “你是说?”郭临皱起眉头。 “我在想,赵寻雪不会无缘无故地听德王的吩咐。如果他的目的是成为首屈一指的御医,获得权力与名声,那他现在已经做到了,陛下对他的宠信你也看在眼里。可为什么他还是对德王言听计从,就连命也愿意舍弃?” 郭临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一股古怪不适的感觉涌上心间。她扭头看向旁边:“你难道想说,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赵寻雪的亲人,被德王抓了起来,迫他就范?”说着,她嗤笑了一声,“正是感天动地啊……” 白子毓知道触及她的不满,否认道:“我并非此意,只是想提醒你,你至今的用计从不往赵寻雪头上动脑筋。却没发现,既然赵寻雪和德王之间关系不寻常,分化他们逐个击破,甚至加以利用,比起你现在直接面对德王不是要方便容易许多吗?” 郭临回过头看着他,一脸的目瞪口呆。白子毓鄙视道:“你这人就是死脑筋,一条路走到黑,完全不懂变通。” 郭临挠头苦笑,讨好地笑笑:“小的错了,白少爷您继续说。” 白子毓“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 三日后,郭府。 “阿临呢!”世子大喊着冲进府内,见到李延慌慌张张地奔过来,随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阿临人呢?” “在……在内室。”李延颤抖着答道,话音刚落,衣领一松,世子已经大步朝里跑去。 “阿临!”世子“砰”地一声撞开门,朝着屋内喊道。 回应他的是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阿秋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摇篮边,抱起小玉锵在怀中哄着,回头埋怨地瞧了世子一眼。 “哎呀我就在这儿,别吓唬孩子!”郭临掀开帘子,从里间走出。 “你别吓唬我才好!”世子上前几步,将一个信笺递到郭临身前,“这是什么?” “请柬啊!” 世子剑眉直皱:“我说你啊,纳妾不是小事好吗,怎么可以就这么随便的决定!这成婚前先纳妾,对你名声多不好你知道吗?何况,”世子瘪着嘴朝一边看去,“我听人说你弄了个青楼女子在身边。” 郭临尚未回话,只听门口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阿秋放下玉锵,走过去开了门。一个棠罗春睡青衫的女子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削肩细腰的身段,一头乌黑的长发绾在后脑,垂下一丝发辫在胸前。朴素大方,秀美温婉。她将托盘放于桌上,轻声问道:“玉锵怎么哭了?” 阿秋指了指世子,她转过身来,这才看到屋内多了一人。连忙福身行礼:“奴妾见过公子,公子与阿临这般亲密,想必便是楚世子殿下吧!” 好一会儿,郭临憋着笑,张开五指伸到世子眼前晃了晃:“回神!回神!” 世子堪堪转过头,问道:“她是?” 郭临双臂环胸,靠在柱子上,努努嘴:“你口中的‘青楼女子’。” 那女子听了这话,却一点也没有难堪或是不适,眉眼弯弯地再次朝世子行礼:“奴妾阮云,见过世子殿下。” 世子原本劝慰的话语哽在喉头,一时怎么说都不好。他愣神了半响,一把拉过郭临朝屋外走去。阮云与阿秋对看一眼,均不知何故。 “你要娶的妾就是她?”世子拉着她走到不远处的围廊。 “是啊!”郭临点头笑道,“确实是很好的姑娘吧?” 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日后议亲的话怎么办?哪有姑娘愿意嫁一个有妾室的人啊。”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啦。”郭临刚说完,眼前一暗,却是世子伸手点着她的脑门,恨声道:“你先想想怎么和父王交代吧!”说罢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晚上,郭临在府内摆了几桌筵席前倾来宾,算是对纳妾一事的庆祝。纳妾算不得大事,所以除了几个关系较好的同僚外,郭临也还请了秦正卿等人凑热闹,陈聿修不得闲便没到场,只是派人送来了贺礼。 席上,苏逸怔怔地看着穿行在人群中一身团花锦袍的郭临,她正挨个挨个地敬酒寒暄,脸上的表情十分愉悦。她身边站着刚刚遭了牢狱之灾的白子毓,也是神采飞扬,没有半点颓色。杨争抬起杯子侧过身正想邀他喝酒,却看见他直愣愣的目光。连忙将他拍醒,凑到他耳边低声警告道:“我知道你同情秦姑娘,可今日,别说郭兄只是纳妾,就是人家娶妻你也管不着,知道吗?” 苏逸低下了头,他很想像表兄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在意,面对郭临时如同初识般单纯,可是他做不到。他看到秦慕樱一笔一划地,学着他的笔墨勾画出郭临的模样,甚至连眼角淌了泪也不自知。他对于秦慕樱的感情虽然无法得到回报,但他希望至少那个占据了她全部心思的人能够了解这一切。 筵席渐渐近尾声,郭临安排下人们送客。等到官场上的同僚们尽皆散去,秦正卿适时率众地走上前贺喜。他看起来喝了不少酒,面上红彤彤的。冲到郭临面前一声高叹:“我虽比郭兄痴长几岁,却不想是郭兄先行娶妻啊!”说着打了个酒嗝。 苏逸突然冷冷地插话:“秦兄错了,郭兄此次是纳妾!” 杨争猛地回头瞪了他几眼,苏逸却不理会他,径直走到郭临面前:“郭兄,我有话要说,可否借步?” 郭临看了看杨争无奈的神色,又看了看苏逸坚定的神情,点了点头。 “……秦姑娘每日都在外面的画馆找我教她作画。”苏逸一面沿着池塘边走着,一面闷声道。 郭临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苏逸为何会提起秦慕樱,她只能淡淡地答道:“那很好啊。” “一点都不好!”苏逸停下脚步,转过身,“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她的心意呢?她每日练习作画,画得都是你啊!” “苏兄。”郭临定定地看着他,“我与秦小姐的事,在上元节的画舫上,我已经和她说明白了。” 苏逸转头看向池塘:“你肯纳一青楼女子为妾,为何不肯娶秦姑娘。她与你无论才貌家世都是相当,又对你一片痴情……” “苏兄,”郭临皱着眉打断他:“我不知你这番话是何意!” “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娶了秦慕樱。苏逸张着嘴,却没有下文。 郭临叹了口气,她就算再迟钝,也能从苏逸的反应中看出一二了。 “苏兄,缘之一事,不能勉强,你也是知道的。”郭临负手走到池塘边,望着夜色中的水面,“你所见着的我官至三品,肆意光鲜。但却不知我身边有着无数看不到的危险。秦小姐跟着我未必是个好选择,”郭临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她值得更好的人陪在她身边。” 苏逸和她对视良久,终于还是黯然地转身走开了。他一向是个聪明人,只是再聪明,碰到情字,仍是一塌糊涂。郭临凝望着他的背影,心底一片叹息。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后,郭临揉了揉酸软的胳膊回到内室。看见正收拾床铺的阿秋,问道:“怎没见阮云?” 阿秋抿嘴直笑:“少爷,你这日后得改口称她阮娘啦。就算是假的,你也得装装样子啊。她现在在你给她安排的院子里呢,刚刚还派人来说,有惊喜给你,少爷你快去吧!” 郭临捧着衣服,走到阮云的小院,径直推开房门。只见屋内一人背对着郭临,披散着长发,坐在梳妆台前。郭临笑道:“云娘?” 那人转过身来,“噗通”一下匍匐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罪女贺柔见过大人!”   ☆、第30章 罪女贺柔 郭临表情有些惊奇地盯着地上这个纤瘦的身影,心思一下没能转过来。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推开。烛光照在他那黝黑刚硬的脸庞上,莹莹发亮。 郭临又气又笑:“你小子!”冲上去便是一顿拳脚相加。 姚易笑着左躲右闪,身上还是挨了几拳。郭临的掌风挥向他的肩头,眼看躲不过,姚易一脸难看的忍痛表情。却不料手掌的力道骤然变轻,肩上被轻拍几下。郭临的笑声入耳欢畅:“做得好。” 姚易憨笑着站直身,转头看到匍匐在地上的贺柔,便上前拉起她:“不用这么拘礼,我们大人不会伤害你的。” 纵然这话贺柔在路上已经听他说了无数遍,但此刻面对嬉笑玩闹间浑然都有一丝威严的郭临,手脚还是在不断的发颤。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带兵捉拿了她一家。大哥撞柱惨死,父兄斩首,颠沛流放……那仿佛噩梦般的回忆,全在她看到郭临的这一刻迸发出来了。 姚易见她神情怯弱,微感不解,但也没去细想,只将她拉到身后的凳子上坐下,道:“待会,我们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知道了吗?” 贺柔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姚易见状,满意地转身欲走。却不料下摆骤然一紧,他回头看去,贺柔的芊芊小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服。 姚易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郭临。郭临见状轻轻一笑,对贺柔道:“贺小姐,我请你来不是要治你的罪。不然也不会是我的贴身侍卫独自一人去找你,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对吗?” 贺柔呆呆地看着她,慢慢松开了手。她整个人滑落下凳子,跪坐在地上,容色凄凉地道:“大人肯帮我们平反吗?” 姚易冲郭临微微点了点头,走出去阖上门,守在门口。 郭临的目光从门扉处收回来,她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先起来吧!” 贺柔重新坐回凳上,双手拢放在膝上,声音哽咽:“如果大人肯为我父兄平凡,我愿意……愿意将一切都献给大人!”话到最后,已经有了一丝决然。 郭临摇了摇头,她表情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如尖针扎在了贺柔的心上:“你现在,还剩什么可以谈条件?” 贺柔浑身一震,晶莹的泪珠顺着干皱的脸颊流下。郭临静静地说道:“贺小姐,我不愿骗你,才说了实话。如果我现在说帮你平反,从你口中套话,再将你丢弃。你同样无法奈何我什么。” 贺柔抬起泪眼,目光晦涩凄然。 “所以,我希望你能冷静一点。如果我们共同的敌人倒下了,那时你镇国侯府的平反就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果我们揪不出任何把柄,那么一切都只是空谈。”郭临定定地看着她,“你懂了吗?” 贺柔对着她的目光,纷乱恐惧的内心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白子毓推开门时,正好撞见屋内此刻平和安宁的氛围。他和郭临对视一眼,唇角一弯,快步走上前去。 —————————————————————————————————————————— 赵寻雪提着一个食盒,穿过潮湿狭窄的甬道。皮靴踩在积水的地面,溅起一串串水花。 坐在矮凳上打盹的役卒听到动静,侧过头。见是他,揉了揉眼,起身招呼道:“赵大夫又来了啊!” 赵寻雪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地抬手在那役卒摊开的掌心放下一串银钱。役卒掂了掂重量,这才有了丝笑意:“您安心着吧,尊大人这几日过得挺好。”他说着偏了偏头看向赵寻雪手中的食盒。 那赤裸贪婪的目光实在叫人恶心欲呕,而赵寻雪却仿佛浑然不觉,他躬身问道:“可否行个方便?” 他一介四品的医正,在这种卑贱粗鲁的役卒面前,却是客气恭敬。而这役卒也似乎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从他那一脸倨傲的神情就能看出。 役卒等了半天,想让赵寻雪再表示表示,然而赵寻雪却纹丝不动。他心下气恼,但又知道,赵寻雪能来这儿,必是德王殿下准许了的,他也不能做得太过。他轻蔑地瞟了眼赵寻雪,才不耐烦地摆摆手放他进去。 赵寻雪低头道了声谢,转身往牢内走去。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最里间的牢房中传来。赵寻雪走近,用手中的钥匙打开牢门,轻手轻脚地跪坐在那人面前。 这人,正是白子毓所提到的和赵寻雪有五成相似的人。 他之所以说这人看上去五十上下,完全是因为他一头花白的头发,不仅蓬乱地用根麻布条系在头顶,还有一部分从前额垂下来,挡住了面容,看起来又老又憔悴。实际上凑近了看,这人的脸上并无多少皱纹,眉眼也还算有神,单看脸年龄应当约莫四十。但由于他长期不曾说话,如今一开口,声音便是十分的沙哑难听,仿若老人。 郭临和世子施加的压力,促使羽林军将白子毓,从最初阴暗脏乱的牢房,移到了这里的牢房,并且就关在距离这中年人的不远处。也是机缘凑巧,德王忙着应付七皇子,无暇顾及牢里一个小小的白子毓。而牢役们又不知郭临和赵寻雪这其中复杂的关系,才让白子毓平白捡了个便宜情报。只可惜他为了逃避刑罚装病不能说话,不然他一定会用无数种方法,从这人的口中套出有用的东西。 赵寻雪看了看面前这个和自己相似的面容,从食盒的底端抽出一格,将里面的湿布巾和梳篦递给对方。 中年人伸手接过,不徐不疾地打理自己。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赵寻雪将食盒摊开,摆放在地上。 中年人整理完仪容,这才端起碗筷。下筷前问道:“你弟弟可好?” 赵寻雪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他从袖口中掏出几封信,“这是他近期着人送来的信。” 中年人放下筷子,拿在手中细细地读着。读完之后,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愉悦,语气中微微带了点笑意:“帮他脱离了神医谷,这点你做得很好。只要他不再碰医,日后就不会有人为难。” 赵寻雪轻轻应了声是,便跪坐在原地,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 中年人又吃了几筷子,才注意到他。看他太过沉默,便语重心长地道:“寻雪啊,不要怪为父。你和你弟弟,我只能保全一个啊。” “我明白。”赵寻雪低声说道。那中年人细细地看了看他的神情,确定他并不在意,这才续道:“为父造的孽,确实苦了你了。不过你身为我的儿子,代父受过,也是应当的。” 二人都不再说话,牢房内只剩下中年人吃饭时的咀嚼声。 隔着老远,那守门的役卒喊了一声:“赵大夫,时候不早了!” 中年人一听这话连扒几口饭,吃得急了,不由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赵寻雪拿起杯子,倒上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中年人一杯热茶下肚,舒服地长嘘一口气:“饱了。”他把碗筷一推,抬眼瞧着自己的长子。 他似乎比起月前来的那次更瘦了些,也更加的沉默了。整个人仿佛一潭死水,找不出一丝活气。 他便想要叮嘱他几句:“别太拘着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便去做。”他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在他眼里赵寻雪确实是快死的人,可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不是?他便又找了些话,“顺着德王的意思来吧,不要反抗他。我和你弟弟的命还在他手里。” 赵寻雪道:“我知道的。” 居然又说成这样了。中年人稍稍有些懊恼,看着赵寻雪阖上牢门走了出去,那孤寂欣长的背影,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他心里稍稍有了点愧疚,可是很快又被其余的不安所取代。 “这都是什么日子哟!”他垂头低声嘟嚷道,“老子居然要靠儿子的死来活命。”说到这里,心中悲哀更盛,他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都怪你,年轻时眼皮子浅,做下那等坏事,结果报应来了吧!”他说着痛哭起来,将脸埋在草堆中干嚎。 不一会儿,一阵鼾声传来,他已经抱着干草睡着了。 —————————————————————————————————————————— 白子毓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看了眼蒙蒙亮的天空。郭临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顺手带上门。 阮云在偏房守着也一直没睡,此刻听见响动,便走过来。郭临道:“云娘,你去安顿下贺小姐,就把她……”她一时还没想出如何安排,话到一半堪堪停住了嘴。 白子毓一笑,接过话头:“你若是想叫人不察觉,那还是不要把她当做客人。”他说着看向阮云,“阮姑娘,你新入府内,又是侍妾,多个个把奴婢也是可以的。” 阮云连忙摇头,她虽然不知道贺柔的身份,但看郭临和她秘密谈了一夜的话,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物,她不敢随意造次。 郭临撑着下巴思虑片刻,点了点头:“这是个好法子,云娘,你就暂时将她当做你的婢女。” 白子毓见她领悟,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郭临换上朝服,和姚易一道往宫中赶去。 马车内,郭临拢着袖子闭目养神,整个人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地摇晃。姚易大胆地瞅了她几眼,见她并无反应,稍稍安下心来。 “呵呵,”郭临突然笑出声,“姚易,回了趟琼关,胆子变大了,敢不说实话了?” 姚易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少爷……” “你这一趟去了二十来日,真的没有见到王爷吗?”郭临依旧闭着眼,但是语气已经促狭起来。 姚易苦着脸告饶:“少爷,小的真的很努力了。就连搭上线的军中弟兄,我也拿刀架着人脖子,叫他不可通知王爷。可是,我把贺柔从军营中换出来后,没几步路就被人给埋伏了,实在是没办法啊……” 郭临睁开眼,奇道:“埋伏?” 姚易连忙点头:“是啊,我一人力敌三人,坚持了好久。直到守卫军赶来。” 郭临伸指点在他脑门上:“蠢啊!那是王爷诈你的!你也不想想,王爷在琼关呆了多少年了,什么风吹草动他还会不知道?除非是前几年就潜伏在琼关的人。可是贺柔才被判刑了多久,怎么可能会有潜伏了几年的老手去对付她?王爷这是试探你,如果你立马投降,他只觉得你是来抢一个军妓。但你誓死抵抗,就证明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姚易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垂头丧气。他一向是直肠子,战场上用点计谋还行,推敲人心什么的实在太为难他了。郭临看他夸张作态,好气又好笑:“算啦,我也没想过能瞒住王爷,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偷出来。”事实上,她也在试探。若是王爷不同意他们淌这趟混水,必然会将贺柔扣留在琼关。但现在让姚易将她带来,说明王爷还是决定,相信她的判断。 郭临朝姚易伸出一只手,姚易愣了愣,无奈地从衣领间掏出一封信。 信封上还是王爷龙飞凤舞的字迹。郭临展开,匆匆看完,长舒一口气,眼角竟泛上些许泪光。 以前任何时候都不曾觉得,有一个人站在身后,愿意用他强大的力量做你的后盾,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郭临在京城几尝冷暖,无时无刻不敢放下警惕,将自己看做擎天的柱子。就算刚刚从贺柔那里得来了天大的情报,她也不见有多开怀。唯有此刻,那薄薄的信纸上寥寥几句言语,却仿佛给予了她前进的巨大力量。 但是,我是不会将王爷扯进来的!郭临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展颜而笑。她的力量,足够与之一战!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车夫在外面小声通报道:“大人,到宫门了。” 郭临把信放在姚易的怀里,吩咐道:“回去烧掉。”说完转身跳下了马车。 前方一人黑裘朱袍,身姿健硕欣长,玉树临风。郭临瞧见,快步走上前,朝他拱手躬身:“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德王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看不出喜怒:“郭大人精神这般好,想必昨晚美人相伴,甚是快活吧!” 这种接近下流的话,德王也能直接说出,足以见得他最近的心情实在不好。明知道郭临一介女流,纳妾又不为真,却偏偏要呛她一呛。 横竖郭临现在心情好到流油,当下便笑着答道:“承殿下吉言。”她客套完转身便走。 “郭大人。”德王突然出声叫住她,“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他一语双关地警告着,“若是太过放肆了,会跌得很惨。” 郭临徐徐转过身,神色恭敬而又从容:“多谢殿下教诲。”她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一张雌雄莫辩的脸上神采飞扬,流光四溢,“下官乃大齐京兆尹,这一点,莫不敢忘。”   ☆、第31章 琼关访客 本以为对德王那番近乎宣战的话语,会招来一阵猛烈的回击。却没想到,接下来的这几日,完全是风平浪静。 阿秋拿着一尺宽的白棉布,在郭临的身上一圈一圈地裹着。郭临裸露的双臂朝上抬起,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少爷,”阿秋担忧道,“你确定要裹得这么紧吗?”她手中的白布缠在郭临的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 郭临欲哭无泪:“你以为我愿意啊,我现在每天多说半句话都要吸气好久,难受死了。可是想到万一德王发了疯,四处传播‘京兆尹是女的’这种话,我最起码还能面不红心不跳地从容……面对,松点松点……”她被勒得直喘气儿。 阿秋好气又好笑,替她稍稍松了松胸部的白布,轻巧地打上结。 看着郭临束好的胸,阿秋突然“呀”了一声。郭临疑惑地看向她,见她托着腮沉思道:“少爷,看着这布,我记起一事忘了和你说。” 郭临一面穿衣一面问:“什么事?” “上次去汤泉宫,你不是特意吩咐我带上这裹胸布嘛。我到了后,在你住的地方搬东西下来时马车的车轴断了,车内的五品掉了一地。之前来过咱们府中的少师大人,正好路过,还帮了我一把呢!” “哦。”郭临点点头,没放在心上。 阿秋笑道:“那时带去的白棉布,被他拿在手里问我是做什么用的,可让我费神了好久。” 郭临一愣,转头问道:“那你怎么答得?”那家伙可不是一般人啊,她心里不禁有些发怵。 阿秋眨眨眼:“我说给你做中衣用的,哈哈,就把他给骗过去了。” 郭临仔细想了想,觉得这姑且也算是种合格的答案。只盼她平日里没露出什么马脚,不至于让陈聿修从一卷白布就能看出什么。 —————————————————————————————————————————— 二月的春风踏着徐徐冒出的碧绿新枝走来,京城的气候虽然仍旧潮湿寒冷,但好在没有元日里那种呼啸的寒风。一件大氅套在外袍上便已足够,冷得格外善解人意。 庆王带着几个随从,朝德王府的书房走去。一路上被冷风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伸手把披风捂得更紧了一些。 “三哥。”庆王推开门,看到屋内烧着的瑞炭。知道是德王特意为他的病体准备的,面上微微露出笑意,但又马上被严峻的神色取代,“没查出来。” “这么说,盯着严右丞的另有其人?”德王放下手中的书卷,朝庆王看去。 “不过,就算查不出来,多半也是老七搞的鬼。”庆王不忿道,“三哥,我们不该把目光放在那小娃娃头上,应当先把老七干掉!” 德王很清楚这个四弟的脾气,闻言只是一笑:“干掉了他,让常家坐收渔翁之利吗?” 庆王愣了愣,答不上话来。 “老七还没封王,此时是他势力最弱的时候,干掉他确实是个好选择。”德王话说到一半,就看到庆王逐渐欣喜的神色,他笑道,“可是这样,日后对付常家,我们就处于下风。所以暂且留着他,一来能牵制常家,二来又可以分散他们的视线,何乐不为?” 庆王低头思考了半天,赞同道:“也对,等到小娃娃没了,三哥的优势才是最明显的。” 德王轻轻一笑,不作回答。庆王沉默半刻,又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想到三哥因他名声受累,心里还真是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外面,连庶民都在议论……”他没有说完,那些议论德王冷血、抛弃发妻的话,他怎么好意思在德王面前继续说下去。 因为皇上并未将严右丞受贿的罪行牵连到子女头上,一般说来,德王只要将身为严右丞之女的严氏废妻为妾,也就足够了。甚至如果他有心,还能保住她的正妃位子。可是德王偏偏要将她休离,这在庶民们的眼中,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德王这样做虽然残酷冷血,但在皇家,却是直接了当地向皇上表示了忠诚和清白。哪怕外面流言蜚语再多,皇上已不疑心,便是最好的结果。 德王拿起一旁挂着的笔,在砚台上沾了墨,细细地书写着。只有他心里明白,休掉严氏的理由,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项,就是那个披着一身官袍的女人。 庆王小心地观察着德王的神色,貌似无意地道:“三哥,你最近不会还在在意那个京兆尹吧?”见德王没有说话。庆王皱着眉,语气委婉地劝道:“三哥,那郭临不过是个小人物,干涉不到大局的。” 德王笑了笑,道:“我心里有数。” 庆王适时地刹住嘴:“那就好。” 德王放下笔,将书卷阖上:“四弟,老七费尽心机,送了这么一件大礼。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 —————————————————————————————————————————— 这一日,天气大好。郭临和白子毓,来往穿行于京兆府的地牢和书房间,忙得昏天暗地。过年时期落下的案件,如今该判刑的判刑,该收押的收押,一个都不能出错。 然而,纵然是如此的忙碌,金真也还是将她从案宗中拖了出来。 “什么事啊?”郭临不满道。 金真苦着脸:“大人,我前前后后喊了您三遍了,您再不听我说就真的迟了。” 郭临虽惦记着案子,听他这么说,还是回了回神,道:“说吧,我听着呢。” “方才您府上有人来报,楚王妃带着郡主来了,叫您快些回府。” “什么!”郭临瞪大了双眼,半响没能反应过来。 “这不可能!”她摇摇头,“王妃娘娘一封信也没来,怎么会突然间就……”她看了看金真的神请,声音低了下去,“真的来了?” “属下会骗您吗?”金真摊了摊手,无奈道:“所以才这么急着喊您啊。” 郭临抬手捶捶额头,终于清醒一些。她吩咐道:“那剩下的案宗交由你和老白处理,我就先回府了。” 郭府门口,一个打扫着门扉的小厮听到一阵轻微的马蹄声,抬头远远地看去,郭临骑着马正朝着这边而来,他连忙招呼道:“少爷!” 郭临行至门口,下了马。见小厮还是一如平常的笑脸,心中松了口气,叹道:“果然是骗我……” “王妃娘娘和郡主殿下在花厅等您好久啦!您快去吧!”小厮喜气洋洋地说道。 郭临倒吸一口气,静默半响,对小厮笑道:“你就当没看见我啊。” “唉?”小厮不解地看向她,却见她已经转身牵着马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临哥哥——”一声娇媚的大喊从府内直线传来,越来越近。 郭临停住脚步,将将回过头,一个鹅黄的身影径直飞扑到她身上。 浓密的发丝几乎挡住了她的视线。郭临抱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原地转了几圈,将少女扑来的劲道消除,这才稳稳地把她放到地上。 一双俏皮的眉眼弯弯的,望着她直笑:“临哥哥来京城这么久,可想我?” 郭临低头看向别处,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想。” 那少女一听,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门口的小厮看着她两,已经完全地呆傻住了。 放眼全京城,谁不知道他们郭大人最不喜欢被人触碰。平日里内室除了大丫鬟阿秋姐,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入。可眼前的这个少女,不但猛扑直抱,而且她问话郭临居然不得不答。 难怪宫里有传言他们少爷和昌荣郡主关系十分密切,如今看来,连男女之妨都忽略掉了,何止是密切啊! 郭临拉着昌荣一路走到府内,看到四周终于没有了下人,这才停下脚步,板起脸来:“你还要不要你的闺名了,有点郡主的样子好吗?” 昌荣脑袋一偏:“哼,我那闺名,不是被某人给破坏的七七八八了吗?” 郭临脸上微红,小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昌荣竖起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宫里一有这传言,我大哥就写了信回去。话里话外都在揶揄你,还说让我抓紧点,干脆将你变成他妹夫。” 郭临语气无奈:“你可死了这份心啊,休想嫁给我了,我就能带你去江湖中玩。而且,你明明知道我是女的,女人嫁给女人,呃……好恶心。” 昌荣确实从小就知道她是女的,并且经常和郭临一起,骗她那呆头鹅般的兄长,玩得不亦乐乎。她从小在王妃讲述的江湖故事中长大,特别向往江湖,偷偷练了一身花拳绣腿的功夫,打算去闯荡一番。楚王夫妇自然是不同意的,她便来磨郭临。后来她又听说皇室女子必然会婚配给权贵子弟,心中厌恶至极。便想出个主意,打算假装嫁给郭临来逃离这些。到时候郭临在琼关卸了职,就能名正言顺地随她闯荡江湖。郭临哪里不知道她的小算盘,只是没料到,她都来京城做官了,这妮子还不死心。 昌荣听郭临这么一说,不满地撅起嘴:“那你纳的那个妾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可告诉你,我出来寻你前,我娘已经和她讲了半天的话了,要是我娘不喜……” “这就不劳大小姐操心了!”郭临哈哈一笑,“娘娘在江湖中时那是有名的女中豪杰,她呀,估计比我还喜欢云娘呢。” 二人刚刚行至花厅,就听见里面一声拍桌怒吼:“什么!居然有这等负心汉!” 郭临心疼自己府中的桌椅,连忙走进去。只见内室中,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美妇立在椅前。她一身藕色内衫,外罩着秋香色的织锦比甲,腕上还系了层护腕,脚下瞪着牛皮快靴。端庄中夹带着干练,优雅中蕴藏着豪气,整个人风采灼灼,神色非凡。她此时一手叉腰,一手拍放在桌面上,正看着阮云愤愤道:“阿临那小子就是软蛋了些,换做我早把那种负心汉给打废了去!” 郭临心中一片哀嚎,但嘴上不敢吭声,只能小声提醒道:“娘娘,形象啊!” 王妃心知自己又口无遮拦了,这亏吃了多年也没改掉。她面色一红,眼角余光却瞟见郭临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自己拍过的桌子。心中顿时来气,揪着郭临的耳朵,道:“你小子在京城学坏了啊,居然敢不去迎接我们!” “我的娘娘啊,您好歹给我来封信啊,不然我找钦天监掐算去?”郭临夺回自己的耳朵,嘟囔道。 王妃一愣,想了想,回头问昌荣道:“我不是给阿临写了信的嘛?” 昌荣答道:“是写了,结果当天使者被父王遣出去了,您懒得去一趟驿站,当天就没发出去。后来您没有再寄吗?” 后来?绝对忘了。郭临忍住笑,立直了身板,后退几步,朝王妃正经地下跪行礼:“义子郭临见过王妃娘娘!”阮云见状,连忙移步跪在她身后。 王妃回过头,望着郭临叹了口气,柔柔一笑:“好啦阿临,起来吧。” 王妃年轻时闯荡江湖,与楚王结识,成为人人称赞的眷侣。尔后,认识了楚王的朋友、郭临的父亲,郭景云。郭临并不知道他们那一辈的友谊深厚到了何种地步,她只是在住进了楚王府后,私下询问过奴仆。才知那时得到郭景云被追杀的消息后,楚王因为琼关战事脱不了身,心急如焚。王妃便在此时站了出来,穿上铠甲顶替他出战,让他有时间赶往武陵救援。郭临能在无欲峰被楚王救下,也有王妃的一份功劳。 这些年来,王妃对她的关照,有时甚至超过世子郡主。郭临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是牢牢记着的。 她走上前给王妃续茶,问道:“您这次来京城是打算入宫问安吗?准备呆上多久?” 王妃微微一笑:“意非今年就要及冠,我来是和谢家商量婚期的。” —————————————————————————————————————————— 清风楼上,七皇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了眼江上寂寥的风景,抬手将窗扉掩上。屋内没了寒风,炭火的热气顿时涌了上来。他朝着身边站着的随从看了一眼。 那人布衣长冠,看装束是个谋士。此时接触到七皇子的目光,他便看向前方一人,不满地说道:“你说的那人怎么还不来,平白浪费我们主子的时间。” 对面那人勉强一笑:“快了快了。” 正说着,一阵轻微有序的敲门声传来。对面那人忙起身过去开门。 从门口走进来的两人,均穿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包裹着布巾。脸上也围了一层,遮住了面容。 当先一人径直越过旁人,走到七皇子面前,与他对视。七皇子眼眸微咪,似乎在思索为何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那人微微一笑,伸手解下头上的布巾,望着七皇子道:“七弟。” 七皇子瞬间捏紧了手中的折扇,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王?”   ☆、第32章 克妻之说 坐在回宫的马车里,七皇子仍在沉思。 一旁坐着的谋士谭公,见七皇子还在想方才的事,便将盘在自己心中的疑问问出:“殿下,那真的是赵王殿下吗?” 谭公是他外祖父萧阁老的学生,跟随他已有好几年了。七皇子见他如此发问,笑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五哥,怎么还问这个?” 谭公道:“这赵王的样子和他以前实在差别太大了。” “那是自然,以前的他是身份高贵的皇子。现在,不过是个庶民,不,应该说比庶民还不如。他必须不让自己被认识的人发现,才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谭公皱起眉:“可他刚才的那番话,怎么听都是想要恢复身份才……” “我虽然和五哥并不亲近,但我至少知道一点。”七皇子看向谭公,“若是只能以一个庶民的身份不见光地活下去,他宁愿选择一死。” 谭公嗤道:“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又来找死么。殿下,您索性就当做不知道……” 七皇子摇了摇头:“他能活命,自然是父皇默许了的。我不帮他,他也会去找别人。咱们还是接下这个麻烦,做得好,还能从中得利。” “看来,您果然还是很在意赵王说的话。”谭公叹道,“关于他手中握有德王罪行的证据。” 七皇子淡淡一笑:“是啊,实在是太诱人了。” —————————————————————————————————————————— 郭临这日沐休在家,早起刚刚练完功,就听人来报,世子殿下来了。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跑到花厅,世子已经托腮发愣,候她半天了。 “你没进宫?”郭临奇道。 “我娘来了?”世子不答反问。 郭临点头道:“是啊,我也是昨儿个才知道的。娘娘看到玉锵后,欢喜的不得了,就给楚王府传了话,昨晚歇在了我府里。怎么,你不知道?” 世子昨天出城办事,回来时都快半夜了。连澡都没洗就直接睡了,下人们哪敢叫醒他和他说这些啊。 “那我娘进宫是去请安?”世子试探地问。 “当然不止。”郭临笑道,“娘娘估计还要去贵妃娘娘那里商议和谢家的婚事,这毕竟是规矩……” 世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郭临走上前,促狭地碰碰他肩:“喂,你不是一来京城就说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吗?这没妻没子的,你封谁荫谁去啊?你看看京城的权贵子弟,哪个在你这岁数还没娶妻的啊?” 世子涨红着脸,半天不吭声。 郭临摆摆手:“好啦好啦,你害羞了这多年了,也该是个头了。你只管说,什么时候‘偷偷’去瞧瞧那位谢小姐,兄弟我自然奉陪……” “陈聿修!”世子突然仰头,大声喊道。 郭临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你刚刚不是问,还有谁在我这个岁数也没娶妻的吗?他陈聿修就是一个!” 郭临被世子故作镇定的模样弄得啼笑皆非,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又猛然想起什么,惊道:“不对,你原来不是说他和我一样大的吗?” 世子哼道:“他啊,出生时难产,学士府就请了张天师过府看相。天师说他本不该在此时出生,应当是向天借了两年的寿命才活下来。为了防止小鬼作祟,天师便要求陈府对外把他年龄少说两年。我那时一急忘了这事,才和你那么说的。实际上他大你两岁,只小我一岁。”世子很快把话题转到正道上来,“所以说,他也算在没娶妻的人中!” “啊,还真是离奇的故事啊!”郭临叹道。 世子不再纠结于此,捻了块茶点,往口里放去。环顾一圈四周,没见到其他的人影,便问道:“我妹妹呢?” “自然是和娘娘一道进宫了。”娘娘的主意,是最好能在办完世子的婚事后,把昌荣也给定下来。 世子看了看郭临,一脸贼笑:“你不急吗,不怕昌荣给人抢跑了?” 郭临回头望想兀自直乐的世子,心中对他的独乐乐唏嘘不已。当然,这也不能怪世子少根筋。全家人一起瞒他一个,他就是再长颗脑子,也难以察觉郭临的性别。 日中之后,在宫中用完午膳的昌荣先一步出宫,回到了郭府。郭临刚刚看着奶娘们哄玉锵入睡,正拿着书卷阅读,抬头见昌荣推门走进,眼珠都快被惊掉下来。 “你这是什么打扮……”郭临哭笑不得。 昌荣一身青衫长袍,发上束着玲珑玉冠,面上不施米分黛,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少年公子。 只是这个“公子”身段太过娇小年幼,加上眉目如画般精致,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娃在扮男装。 昌荣将手中的折扇一展,故作风流姿态:“怎么样,小爷我看上去是不是玉树临风?” “何止,简直是羞花闭月,人间绝色!”郭临不阴不阳地损她,“郡主大人,您这是准备干嘛?” “当然是出去逛逛喽,你不是沐休吗?” “你穿成这样,谁都看得出来。我跟你走一起啊,保不齐人家也怀疑我是女扮男装!”虽说本来就是……郭临板着脸,义正言辞地拒绝。 “哎呀不会的……”昌荣撒娇道。 “少爷!”阿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师大人到访。” 陈聿修?郭临一愣,复又觉得来得好。她一把拉过昌荣,在她耳边说道:“京城中最为貌美的世家子弟你还没见过吧!怎么样想不想见?” 昌荣眼前一亮,显然是很感兴趣。 二人穿过长廊直到前厅,陈聿修还是坐在他每次来时坐的位置,优雅娴熟地品着茶。 光是只看了个身影,昌荣就呆住了。郭临满意地点点头,果然第一眼见到他会失态的人不止我一个。想到这里,她心中更加开心了。 二人走进屋内,陈聿修闻声回头,目光扫过满脸愉悦的郭临和身边目光呆滞的昌荣。他深邃的杏眼微咪,片刻后便反应过来。起身走下座位朝昌荣行礼:“下官见过郡主殿下。” 昌荣呆呆地伸出手指指着自己,她看了看郭临,又看了看陈聿修,疑惑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不知这话是问陈聿修如何认出她是女扮男装还是认出她是郡主。陈聿修只是一笑:“郡主丰容盛鬋,端庄文雅,一看便知。”这回答简直太万金油了。 郭临招呼他坐下,再拉着昌荣一道坐在对面。问道:“不知陈兄到访,所谓何事啊?” 陈聿修微微一笑:“之前苏兄赠予郭兄的那幅画,还未能好好欣赏一番。所以,为此而来。” 郭临“啊”了一声,歉意道:“这是我的不对啊,收到画后就该宴请各位一道前来观赏。”这本是礼节,郭临理应如此。只是苏逸赠画后,就遇上了秦慕樱那一出。尔后她又在和德王见招拆招,无法顾及这些。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纳妾筵席上苏逸的表现。她看得出苏逸喜欢秦慕樱,也因为她拒绝秦慕樱的事对她有了些生分。这种情况下,郭临还真不好意思去邀请众人,以免徒增尴尬。 “郭兄不怪我不请自来就好。”陈聿修拱手笑道。 “怎会!”他此次之所以独身前来,也是顾及到了这一点吧。郭临一面想着,一面吩咐阿秋去取画。 昌荣看着郭临小心翼翼地将一卷锦绫装裱的画从古朴雅致的方盒中取出,而一旁的阿秋已将桌上的茶水杯碟全部端走,郭临将画轻手轻脚地放在桌上。 待到画卷徐徐打开,昌荣看到画上的人,再也移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才开怀地笑道:“这是你啊,阿临……哥哥!”她一激动险些忘了改口。 郭临此时注视着这幅画,心中也在无限感慨。她的容貌,算在女人中有些刚硬,算在男人中又有些柔弱。而苏逸却能将两者结合,画出了一个风姿绰约、神采飞扬的少年。 事实上,郭临身着男装多年,又是在军营中成长。身上女子的气息早就糅合进刚强英武的性情中,成为一种区别于其他少年人的秀美。这种秀美,若是一般人,也就只会道一声“女气”。唯有对美浸淫深刻、有着独特见解的苏逸,才会抓住她朗声大笑时,那一瞬间的光彩。 郭临看着画,心中想到和苏逸之间的误会,不知何时才能解开,不由轻轻叹口气。 陈聿修站在一侧,细细地凝视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直到整幅画都观赏完,才赞叹道:“苏兄的画作果然是完美至极。从下笔、勾线到上色、装裱,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断地苛求完美,才有了我们面前的杰作。他这种态度虽说近乎苛求,但也让人敬佩!” 郭临点头表示赞同,她同样十分佩服苏逸。 昌荣看过了美人也看完了画,兴致重新回到了逛街上,拉着郭临连声哀求。陈聿修见状,便提议三人一道出行。郭临无奈之下,只能同意了。 —————————————————————————————————————————— 楚王妃坐在上首的左侧,几位衣着华贵的贵夫人伪在她的下首。她的脸上挂着适宜的假笑,面面俱到地应付着她们。事实上,她心里早就烦开了,巴不得早点离开。 她早年嫁给楚王时,因着家族无权无势,在京城的贵妇圈中备受冷落。就连圣上的嫔妃,她也只和皇后交好而已。皇后是个仁慈祥和的人,怜惜王妃和楚王一路走来的不易,总是格外宽待她。 自皇后仙去,王妃便不喜欢再回京城。尤其是在楚王的功劳越来越高后,京中心怀鬼胎前来巴结的人数不胜数,让她越发的厌烦。一年中不得不来的日子,也就到和楚王关系亲近的臣僚家坐坐。这宫中,如果不是必要,她是绝对不肯来的。 舒贵妃坐在右首,此刻亲热地挽着王妃的手,盈盈而笑道:“弟妹尽管放心,本宫会派遣妥帖的人去谢家说项。虽说这是早先定下的亲事,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样一样都得做的最好。意非这孩子从小我瞧着便喜欢,没想到一晃都是娶妻的时候了。” 舒贵妃言笑晏晏,说起儿女婚事眉开眼笑,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德王,刚刚“被迫”休离了正妃。楚王妃暗道一声不简单,面上仍是恭敬有礼:“那就多谢贵妃娘娘了!”舒贵妃如今掌管六宫,是后宫中最大的一个,世子的婚事必须要请她出面。 坐在右下首的左夫人笑着问道:“臣妇听说昌荣郡主也回京了,不知能否有缘一见啊!” 舒贵妃柔声道:“昌荣还是孩子脾性,中午和在宫中用过膳后就求着出宫玩,陛下怜她久未回京,便恩准了。”她说着,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楚王妃,“弟妹,昌荣如今也有十四了吧?” 楚王妃点点头:“正是。” “那不是也到了指婚的年龄。”舒贵妃掩着唇笑道,“弟妹,你可别舍不得啊,姑娘家的还是早些定下的好。” “那是自然,臣妾正有此意呢。” “昌荣那孩子活泼俏皮,配个稳重点的公子比较好……”舒贵妃一面说一面蹙眉思考着。 左夫人听了,笑着接道:“王妃娘娘,就臣妇所知,如今适婚的青年才俊,有郑国公家的嫡次子常成轩,罗将军家的长子罗傅还有秦中书令家的侄子秦正卿。都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个个都是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楚王妃微咪了眼,不露声色。这三个人选,除了摆在第一个的常家是旗帜鲜明的太孙党,其余的只怕或多或少都和舒贵妃这边有点干系。她不想牵涉其中,便答道:“臣妾倒是想给昌荣找个书香门第,也好收敛下她的性子。” 她说着望向左夫人笑道:“臣妾记得王爷有说过和陈大学士交好,他家如今可有适婚的儿郎?” 左夫人一怔,表情登时有些古怪,却没接话。楚王妃微感诧异,转头去看舒贵妃,不料舒贵妃也同样是一脸古怪的表情。 “弟妹啊,陈府确实是有两个适婚的儿子,大儿子陈聿修和二儿子陈宜春。只是陈宜春年龄尚不足十三,委实太小。” 楚王妃闻言,转而笑道:“那不是还有大儿子陈聿修吗?臣妾记得十多年前在京城,还听闻此子神童之名。本想着陛下如此喜爱他,定是早就指了婚的,没想到他至今没娶。那不正好,陈大学士硕学通儒,他儿子也是栋梁之才,与昌荣不是天作之合吗?” 舒贵妃和左夫人对看一眼,对楚王妃尴尬一笑:“弟妹啊,不是本宫不愿举荐这陈聿修。陈家这位长子确实也是才貌双全,德识过人。可他实际上已年有十八,而之所以一直未能成婚,乃是因为……” 楚王妃好奇地看着她。 舒贵妃叹口气:“乃是因为他克妻的名声。”   ☆、第33章 女人之争 “这是真事?”走在宫中的长廊里,楚王妃问身边的长史夫人。 长史夫人算是楚王妃愿意说上话的夫人之一。她听到楚王妃的发问,环顾一圈四周,才小声道:“确有此事。那陈聿修已经订过三次婚了,头两个都是未过门就病了,病得下不了床。最后一个是成婚前晚突然中风,后来就那么去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楚王妃实在有些不信,“那是多好一儿郎啊。” “是啊,”长史夫人叹口气,“那孩子,模样又俊,文识过人,陈府好不骄傲。长到十岁,就已有人上门说亲,可不想却是个克妻命。前两个小姐啊病得只能躺在床上靠人喂食了,都不肯退婚,心心念念的都是他,还是父母逼着给退掉的。陈府也是没办法了,这才找了第三家。” 她顿了顿才续道:“那家身份不高,原本陈府是看不上的。可当时已经没有家族敢把女儿许配给陈聿修了,这才草率地说了亲事。谁知这也是个短命的……” 楚王妃皱了皱眉,她惯来是不太信这些的:“你别瞎说,不一定就是他克的。” “确实也有人这么认为。”长史夫人唏嘘不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孩子风头太盛,有人看不过眼,也是情理之中。” “哦,我说嘛。”楚王妃笑了笑。 长史夫人将她往旁边一拉,避开身后跟随的宫婢,悄声道:“也有传言说,这些都是六公主做的。” “六公主?”楚王妃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骄纵跋扈的身影,“那位公主,今年都十九了吧?” “下个月就是她年满十九的生辰了。”长史夫人犹疑片刻,道,“据说六公主至今未嫁,也是为了陈聿修。” 楚王妃对那位公主的印象并不好,一听此言便嗤道:“那第三位小姐好端端地,居然中风死掉,其中肯定不简单。听你这么一说啊,倒是能看出些什么了。” 长史夫人吓了一跳,急道:“娘娘,这话您可别在外边说啊!” 楚王妃当然清楚,她点点头,抬脚继续朝前走着,长史夫人快步跟上。 “唉,要是没这出,那孩子与我家昌荣,也算是登对。”楚王妃虽然不像京城中的贵妇那般在意“克妻”的说法,可牵扯到自己的骨肉,也没法子完全淡看。 长史夫人掩口一笑:“您家里不是还有个文武双全的郭临嘛。臣妇可是听人说,昌荣和他的关系非常好呢!他为了昌荣,都拒绝了贵妃娘娘的指婚。” 楚王妃轻笑数声,心里想到,如果京城的局面太过复杂,那还真不如把昌荣假装嫁给郭临,借此脱离这场纷争。 —————————————————————————————————————————— 自从昌荣来了京城,郭府上上下下可以说是一片“热闹”。 昌荣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在京城又没有朋友。楚王府中的楚王妃和世子每天都有事,她身边没有人陪,便天天都往郭府跑,这里至少还有个玉锵可以逗逗。殊不知她的这番做法,更让她和郭临的绯闻在京城传得漫天飞了。 阮云作为郭府中掌权的主母,这几日天天都陪着昌荣。自从她“入”了郭府,府内大大小小的事物便渐渐转移到她的手中。她虽然身子还未好全,但在繁忙的生活下,每日都有事做,人是越来越健康,整个人都焕发出新的朝气。 昌荣抱着玉锵左奔右跑,将他颠得咯咯直笑。跑累了,便坐下来歇会儿。抬头看见窗外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是难得的好天气。她心头一动,便和阿秋提议,带着玉锵出府玩玩。 阿秋自是无异议,阮云却有些担忧,没得郭临同意就带玉锵出门怕会有什么不好。昌荣见状,直爽道:“安心啦,咱们这么多人带着他一个,能有什么事。再说了,还有我在呢!” 她们浩浩荡荡地出了门,一连三辆马车,几乎晃花了行人的眼。 昌荣坐在车内,看到道旁房屋的间隙中露出波光粼粼的江面,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她从小见得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难得看到一条宽大的河渠。她转身拉住阿秋的手,激动得连声问道:“能去坐船吗?” 阿秋看了眼怀中的玉锵,为难道:“郡主,江上风大,恐怕……” 昌荣歪着头想了想,眼角的余光瞟到掠过车窗的一幢清贵雅致的阁楼。 “啊!”她叫起来,“那就去酒楼坐坐吧!” 既然不能坐船,那就坐在江边的酒楼里,赏赏江景也是不错的。昌荣的想法十分简单。 马车停在了清风楼的门口,昌荣步履轻快地跳下车。她一身华贵的大袖衣群,头上戴着样式简单却价格昂贵的金钗。身后跟着阿秋、阮云等人。 “掌柜的,还有临江的雅阁没?”昌荣面色如春,甫一进屋就高声喝道。 掌柜不疾不徐地从柜台后绕出来,恭敬道:“有的,小姐里边请。” 昌荣乐呵呵地朝前走去,还不忘回头示意阿秋她们跟上,掌柜带着她们朝楼上走去。这时,从二层南侧的一间雅阁中,走出几位妙龄少女。 “阿樱。”一个容长脸的少女低声惊呼,伸手将身前的一位少女拉了回来。她的目光,直直地望向走上楼梯的众人。 被她拉住的少女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再回头瞧去。却猛地被惊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那厢,昌荣负手信步在前,阿秋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回过头看上几眼落在最后的阮云。阮云怀中抱着玉锵,满脸的疼惜和温柔,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幸福模样。 这边的少女们看到这幅场景,便有人忍不住了。 “阿樱,那个就是迷惑了郭大人的妓子是吧!你等着,看我如何教训她。”站在她们最前便的一位黄衫少女说着就朝前走去。 秦慕樱阻拦不急,连忙和容长脸姑娘一道赶上。 “喂!站住!”黄衫少女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一跳胳膊伸得老长。眼看就要够着阮云的肩膀,却堪堪收了回去。她临到头想起对方身份低贱,不配她触碰,便缩回了手。停住脚步,大声嚷道:“说的就是你,那叫什么云娘的!” 阮云疑惑地回过身,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似在回忆是否认识。但对方却仿佛受辱了一般地大叫起来:“看什么看,你这下贱妓子竟敢直视我!” 昌荣此时也注意到了这番动静,她拉开阿秋,走到阮云身前:“怎么回事?” 阮云呆呆地摇了摇头,她是完全不清楚。 “你装什么无辜!”黄衫少女虽然被后来赶过来的两位少女拉住,但仍是一脸的不忿,“你坏了人家的大好姻缘,还敢出来乱晃,是想耀武扬威吗!” “大好姻缘?”昌荣莫名其妙。 “我们阿樱哪一点不比你个妓子好,郭大人定是被你迷昏了头才会……” “噗——”昌荣闻言,忍俊不禁,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黄衫少女被她打断了话,又羞又恼:“你笑什么!”她说着冷笑一声,“看你和这妓子一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 容长脸的姑娘大步冲上前,及时地捂住了黄衫少女的嘴。 昌荣擦掉笑出来的眼泪,道:“你方才说,她迷昏了郭大人?” 黄衫少女正欲再言,却被容长脸姑娘死死地按住:“小女姐妹性子直爽,有些口无遮拦,想来是方才玩闹嬉戏多喝了几杯的缘故,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昌荣挑了挑眉:“哦?” 黄衫少女扒开捂着她嘴的手,不满道:“为何不让我说,这等下贱的妓子难道我还奈何不……” “够了!”一声清喝声止住了所有的话语。 黄衫少女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惊叫道:“阿樱?” 秦慕樱凄苦地看着她:“缇姐姐,这是阿樱自己的事,您就别管啦!” 原来,这黄衫少女名叫傅缇,旁边容长脸的姑娘叫卫堇,二人都是秦慕樱的手帕交。见她最近总是容色黯淡,便带她出来散心。傅缇脾气火爆,尤其是听说样样都好的秦慕樱居然败给了一个妓子,浑身上下都是气。本就想见着阮云了给她点教训,没料到立马就给碰上了。她那火气一点就燃,片刻间见谁咬谁。 相比之下,年龄不大,但却沉着稳重的卫堇就明事理很多。她一眼就看出昌荣衣着不凡,担心傅缇冲撞的是个贵人,千钧之际拦下了她。 昌荣望着她们三个,突然冷冷一笑,道:“你们说我临哥哥昏了头看上了阮云?”她身后的阮云抱紧了玉锵,微微地下了头。 傅缇听了这话,“哼”了一声,表情鄙夷。卫堇却暗道一声不好,会叫郭临“哥哥”的恐怕只有一人…… “在我看来,你们三个加起来,都比不过她。”昌荣伸手指了指阮云,对着她们嗤笑道,“不怪我临哥哥看不上你们,说他人不是前,也先看看自己的斤两。” 傅缇柳眉倒竖,正欲呵斥,却被卫堇硬生生拽至身后。 “敢问这位小姐,可是楚王府的昌荣郡主?”卫堇躬身道。 昌荣嫣然一笑:“正是。” 秦慕樱一惊,呆愣地立在原地,望着昌荣。昌荣身形亭亭玉立,容貌如琬似花,看起来活泼可爱。 原先她比起阮云便自惭形秽,现在看到昌荣更是无地自容。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些什么,秦慕樱低垂下头。明明已经打好主意要好好去对待阮云,和她亲近,好让郭临看到自己善解人意的一面,说不定就能回转心思。 可她如今看到了什么……郭临喜欢的昌荣郡主,不但身份尊贵,容颜秀丽,而且和阮云相处得这么好。她拿什么去胜过人家。 秦慕樱的心里,第一次对这段遥不可及的恋情生出一丝绝望。眼眶里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纷纷滑落。 傅缇此时此刻才是如坠冰窖,身不知何处。她刚刚居然吼了郡主…… 傅缇哆哆嗦嗦地跪下:“罪女不知是郡主殿下,多有得罪,还望郡主饶恕。” 她总算还是清醒了些。卫堇松了口气,拉着秦慕樱一道下跪行礼。 昌荣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见状也就摆摆手让她们起来。回头看见弯腰垂首的阮云,抬起手臂一把拍上她的背。阮云被她吓了一跳,瞬间挺直了背,惊疑不定地回望她。 昌荣哈哈一笑,从阮云怀中接过玉锵抱在怀里,径直朝着前方的雅间走去。清风楼的掌柜,已经站在门口候了她们多时了。 傅缇呆呆地攀着卫堇的手站起来,尤自有些不信:“她就这样……放过我们了?” 卫堇叹道:“昌荣郡主在琼关长大,性子豪爽,同那些贵女们不同。”她转头看向秦慕樱,眉头微皱,“阿樱,你要胜过阮云不难。可是要胜过这位郡主,实在不容易。论样貌你尚能比得,可这性子……郭大人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在他眼里,怕是更欣赏郡主这种的个性,你得警醒些啊。” 秦慕樱怔怔地点了点头。卫堇不能确定她听进去了,但也理解她此时纷乱的心境,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 “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宿?”小二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公子,他明明看起来不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为何要来这京城郊外的客栈呢? “这是玉来客栈吧?”那人声音低沉清晰,无波无谰。 小二点点头:“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那便是了。”那人道,“我来是要找在天字三号房的客人。” 小二猛地睁大了眼睛,他静静地盯了对方几秒,见对方镇定如斯。才又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儿了,低声问道:“敢问公子大名?” “在下赵寻雪。”   ☆、第34章 失之交臂 “既然如此,那我便去吧。”郭府的书房内,郭临端坐在书桌后,拢了拢衣袖,说道。 立在堂中的陈聿修莞尔一笑道:“多谢郭大人成全。” 郭临略微有些疑惑不解:“这南安候和你有什么交情啊,你居然会替他来走这一遭?” 三日前,南安候的嫡次子何正奇和友人一块骑马踏青。不想一个兴起,踏坏了农家的庄稼。这本来对于京城一干贵族子弟来说,不算什么大事,赔几个钱就行了。偏偏何正奇小气,当着友人的面给了,后来又暗中派人来把钱要走,有个不从的农民还被他们教训了一顿。这才一份状纸告到了京兆府。 郭临也不客气,直接让金真带人去拿下了。 这就是为何,近来城里常有人说,自从换了京兆尹,京城周边的庶民胆子大了不止一倍。 郭临如今堪称是史上背景最好的京兆尹,既有楚王府的背景,又有皇上的宠信。一般被她盯上的达官贵人,冲着这两点也就认了。只不过偶尔上几张折子,参她做事鲁莽,刚愎自用。 陈聿修摇头笑道:“自然是没有交情的。只不过今日是南安候的嫡长子大婚,若他次子还在牢里,平白给婚宴蒙上一股怨气。你横竖过两天也要放他出来,择日不如撞日。” 陈聿修这番话说得颇有水平,又正中了郭临的心思。何正奇已经关了两天,南安候也把赔偿的银两如数上交京兆府,请京兆府转交给那些农民。这多两天少两天关押的日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怎么看陈聿修都不是个愿管闲事的人。郭临歪着头,一脸古怪地瞧着他。 陈聿修挑挑眉,笑道:“今日的喜宴,苏兄及杨兄他们都会出席。” 郭临一愣,这才恍然大悟。 她和苏逸之间因为秦慕樱而有点嫌隙,除了一向心思大咧的秦正卿,剩下的杨争和陈聿修一定看出来了。她自问坦荡,并不愧疚于苏逸,但也能理解苏逸的心情。本想要上门和好,又担心苏逸见着她了尴尬。 “听杨兄说,苏兄这些日子想起对你说得那些无礼的话,羞愧不已,躲在府中不肯出门。此次也是为了能向你表示歉意,才鼓足了勇气……” “怎么听着像在说个小孩子……”郭临啼笑皆非。 陈聿修唇角一弯:“在这点上,他的确算是个孩子。” —————————————————————————————————————————— 一个灰衣小仆绕过安仁坊熙熙攘攘的人群,弯进一个小巷。走到一处小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守门的小厮打开门,看见他递上来一片木牌,惊了一惊,便让那人先进来。 “怎么回事,白少爷今日出城办事,你们做下属的不知道吗?”小厮问道。 “小的不是来找白少爷,是来找郭少爷的。” “可是我们少爷现在去赴宴了,南安候嫡子的婚宴。”小厮皱着眉道。 灰衣小仆迅速地下了断决:“麻烦小哥让李管家给个信贴,让我能到南安候府上见到郭少爷。” 竟然是这么急的事?小厮连忙点头:“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管家,请随我来。” 南安候府内,张灯结彩,四处挂着的红绸,窗格上都是红彤彤的喜字,仿佛让来宾也染上了喜气。 南安候走上前迎接到二人,他感激地看了陈聿修一眼,转身朝着他身边的郭临深深鞠一躬:“多谢大人体恤。” 郭临赶紧回以一礼:“侯爷言重了,下官也是就事论事,还望侯爷不要介怀。” 苏逸和杨争走进宴厅内,一眼就发现了席间的郭临,他不禁有些局促不安。杨争拍了拍他的肩,劝道:“你是自己要来给郭兄道歉的,那就不要言怯。” 苏逸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朝着郭临走去。 郭临抿了一口酒,回头望见了他们,脸上浮出笑意。她站起来招呼道:“苏兄,杨兄,这边!” 苏逸一愣,原本备好的话一下子不知忘到何处了。郭临走下席位将他拉过来:“方才还和陈兄说呢,你们来得也忒慢了。” 苏逸愣愣地看向陈聿修,后者只是抿唇朝他微笑。他心头一热,站住脚步,郑重地拱手躬身:“郭兄,之前是我太过冲动,口不择言,望郭兄能原谅。” 郭临回头展颜笑道:“只是小误会,苏兄无需如此。”她伸手将他拉起来。 杨争看着相视而笑的二人,心中一颗大石落地,他快步上前,大笑道:“今日何兄大喜,我等定要好好喝上一杯!” 杯觥交错,不知多少佳酿下了肚。坐于席位正中的郭临,和杨、苏二人有说有笑,那灌进去的酒液,化作了她脸庞上的酡红。唇上沾着的晶莹的酒水,在烛光下隐隐而亮。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酒杯,托着腮凝望着她。郭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冲他扬起酒杯:“陈兄,别只顾着发呆,也来喝一杯啊!” 一席一席地敬着酒的新郎官终于行到了他们的席上。新郎已经醉得满脸通红,一旁的南安候陪在他身边一脸的喜气接受众人的祝福。 郭临正要将回敬的酒送到唇边,突然肩上一沉,只听杨争一声惊呼:“陈兄?” 她疑惑地回头看去,陈聿修的脑袋靠在她的肩头。挺直的剑眉下,是闭合上的双眼,当中一点朱砂红得发亮,耳畔间他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郭临禁不住缩了缩脖子,被他的呼气弄得浑身一抖。 “看样子陈兄是醉酒了。”苏逸摇头笑道,“往日也见过一次,陈兄一醉酒就睡着了。” 南安候见状,连忙吩咐下人来扶他去厢房就寝。郭临想了想,阻拦道:“侯爷还是不麻烦了,待会儿我送陈兄回府就行。” 儿子新婚之夜,府上还歇一个客人确实不大好。南安候虽然过意不去,但还是点了点头。 敬完他们这一席,整个婚宴也接近尾声了。众人纷纷向南安候辞行,陆陆续续走出大厅。 郭临将陈聿修背在身上,因着陈聿修比她高上半个头,背在身上稍有些吃力。杨争见状,问道“不如换我来吧?” “杨兄你的府邸离陈府太远,送他反倒不方便,我这不打紧。” 正说着,却见厅门口突然冲进一个小厮,跑到南安候身旁耳语了几句。南安候一愣,不敢相信地望了望小厮,随后反应过来,竟然连还未送行的宾客都丢下了,径直出了门。 苏逸见状,便和新郎官打了声招呼,四人便先告退。 陈聿修的双手垂在郭临的两侧,随着她的走动左右摇摆。靠在她耳畔的脸,时不时地呼出一阵酒气。郭临走到半路,不禁莞尔:“怎地别人成亲,他喝了这么多?” “你有所不知。”苏逸揶揄道,“他见到此景,自然是……”他突然捂住嘴。 杨争怨他口无遮拦,暗瞪了他一眼,正欲岔开话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站住!” “六公主殿下!”这是南安候焦急的声音。 “你退下,其他人也是,都给本宫闪到一边去。” 一个衣衫华贵的女子提着裙摆快步朝这边走来,身后的宫婢和南安侯府上的奴仆不得不躬身后退。郭临转过身望去,那女子面容秀美,看不大出年龄,只觉得尚还年幼。一身雪青的半臂长衫,额上是朱红的花钿,发髻富贵又雅致。容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如出水芙蓉般,秀丽动人。 苏逸和杨争呆呆地望着她,猛然反应过来,俯下身去,行礼道:“见过六公主殿下!” 郭临背着陈聿修不便,但还是蹲了蹲身,和他们一道行礼。 六公主也不理会,只是拿着一双丽眸上下打量着郭临,忽而冷声道:“你,抬起头来!” 郭临闻声抬头,只见六公主眼神锐利,看向自己的目光面带不喜。她不禁疑惑不解,这位六公主她从未见过,可现在怎地像是结了仇似的。 六公主见郭临眉目俊朗,略带英气,是个正派的公子的模样,不由一愣。随即捻起帕子抚在唇角,掩饰住自己的失态,眉眼一弯,柔声道:“这位公子,敢问你背着的可是陈少师大人?” 郭临道:“正是。” “那便好,”六公主一甩衣袖,环抱双臂,嫣然一笑,“太孙此时有要事询问少师大人,本宫来带他进宫。” 这么晚了,太孙居然还有事找他?郭临皱起眉头,目光略一下移,便看见杨争的手背在身后冲她拼命地摆动。 郭临心下了然,答道:“这个……不知公主殿下可有太孙的手令?” 六公主一怔,柳眉微压,冷声道:“怎么,你要抗拒本宫的命令不成?” 郭临歉然一笑,道:“据下官所知,非沐休之日,朝中文武官员自申时开始便可归府。若陛下及太孙有事相招,需得下道手令,官员见令行事。所以,下官并非抗拒殿下的命令,实在是规矩所定,遵照实行罢了。” 六公主浑不在意,抬额俯视。却见郭临气态沉稳,无畏无惧,她不禁奇道:“你是何人,敢这样与我说话。” “回六公主殿下,下官乃京兆尹郭临。”郭临抬头看向她,面上是一派得体的微笑。 六公主一怔,堪堪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住。她虽然不关心朝政,却也知道朝中如陈聿修一样,也是青年做官的京兆尹郭临,乃是父皇颇为宠信的人物。 想到此处,六公主厉色转柔,轻声笑道:“原来是郭大人,本宫有礼了。只是,这太孙着急召见陈少师,情急之下,并未给本宫手书,你看……”她面上一派和气,想来也不会有人真的驳了她的面子。 却不料郭临朝她坦然一笑:“既如此,殿下还是速速将手令取来,再来寻少师吧!” 六公主气急:“你!”她涂满鲜红豆蔻的手指笔直地指向郭临,目光如炬。可郭临的眼神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六公主僵持数秒,终是一甩袖子,转身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望着她的背影,杨争站直了身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天呐,这公主真是……”他说着转头看向郭临,“幸好今日有郭兄在,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苏逸也是同样的感受,唯有郭临一脸的不解:“这么晚,太孙不可能要找陈兄。这六公主急匆匆来,急匆匆去,为的是什么啊?” 苏逸与杨争对看一眼,叹息道:“君子不议人是非,这些事情说来话长,郭兄若实在想知道,还是等有空了问陈兄吧。” 南安候躬身送走六公主,直到公主的马车越走越远,他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六公主不知哪来的火气,几乎把他吓得一身冷汗。好在宫里及时传令来,将她唤回了宫。现下二儿子归府了,六公主也安然送走了,今日的大惊大险终究是过去了。 他转过身,正要朝府中走去。抬头却看到府里的管家正快步而来,他心下不禁又有些忐忑。 “侯爷,郭府的管家已经在侧门候了半个时辰了。” “郭府?”南安候问道,“是京兆尹郭大人的府邸吗?” “没错,那李管家说有要事找郭大人。原先他们派了个小厮来,门口的守卫以为谎报就没给通传,那小厮回府后,管家就亲自来了。” 这明显是有大事啊,南安候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呵斥道:“怎地一直没人来提醒?” “方才六公主驾到,府里羽林军戒备……小的也是才知道。”管家的声音越来越低。 “蠢货啊蠢货!”南安候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刚承完郭临的人情,转眼就耽误了人家的要事。这万一还是皇上命令的事,那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他瞪了一眼管家,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去告诉那位管家郭大人的去向啊!” 出了南安侯府,郭临和苏、杨二人告别后,背着陈聿修静静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她此行是直接坐上陈聿修的马车出门的,姚易和白子毓出门办事,她便也懒得带随从。只是陈聿修的小厮也先行回府了,说是马车坏了,重新驾一辆来。此时便独剩下他们两人,倒有了一丝奇异的宁静。 郭临颠了下身子,把有些滑落的陈聿修背得更稳一些。只这一个动作,她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微微一笑:“什么时候醒来的,还不下来?” 陈聿修微微收紧双臂,清越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声轻笑:“方才为何不将我交给六公主?”   ☆、第35章 谜终有底 郭临停下了脚步:“杨兄给我示意了……话说,你和那六公主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嫌隙啊?” 陈聿修松开手,站到地面上,余下一只胳膊搭在郭临的肩膀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靠了一半在她身上。 郭临皱眉:“怎地,酒还没醒?”她扶着他,慢慢朝前走去。 陈聿修抿唇一笑,脚步随着郭临的步伐而动。他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斜斜地看向她。 “少爷!少爷”倏忽从身后传来一声声呼喊。 “这是……李延的声音?”郭临疑惑地回头望去。 在他们身后,李延骑着马飞奔而来。到了近前,他跃下马,望着搀扶着陈聿修的郭临,面上神色疑豫不定。陈聿修看了眼李延,知趣地松开手臂,站到一边。 李延走上前,凑到郭临耳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郭临的神色迅速地变了,她诧异地瞪着双眼,向李延确认:“此话当真?” 李延点了点头,尤自还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急着寻来的。 郭临低头思考了几秒,目光迟疑地抬了抬,看向陈聿修。 “你既然有事便去吧!”陈聿修坦坦笑道。 郭临从他略一点头,吩咐李延道:“你去将少师大人送回府邸。” 她走到李延的马匹旁,翻身上马,利索地喝驾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余下的二人才收回了目光。李延转过身,朝着陈聿修躬身一鞠:“请少师大人稍候片刻,小的立马唤来马车送您。” “不必了。”陈聿修一扬手,“我府上的马车也快到了。” 正说着,便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从巷口拐了出来,车上那人冲着这边大喊道:“大少爷!” 陈聿修朝李延行辞,转身向马车走去。 —————————————————————————————————————————— 玉来客栈里,小二将堂中的最后一张桌子擦抹干净,抹布一把甩在了肩头。他走回到掌柜的身边,看着掌柜熟练地拨弄着算盘,小声地好奇道:“那位公子,好像从下午一直待到了晚上,现在还在啊?” 掌柜也不抬头,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拨动:“你去送些茶水点心,主子们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小二打着哈,转身走去了茶水间。 那间天子三号客房内,赵寻雪端坐在凳上。身子微微靠着圆桌,一手撑住额头。目光一动不动,细看之下,却是飘渺得不知落在何处。 他的面上仍旧是那张平静无痕的脸,似乎从很久开始,就习惯如此了。 又过了片刻,他转了转眸子,盯住桌上燃了半截的红烛。 她果真不愿见我…… 他如是想着,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这一声轻柔的叹息,却遽然将那沉睡于胸腔底的痛苦顷刻间唤醒,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得让人窒息…… “这位公子,咱们小店真的没您要找的人!”门外传来小二焦急的声音。 一声“呯”的巨响,似乎是什么瓷器砸落到了地面上。赵寻雪站起身,转头看向门扉处。 “哼,一介贱民,也敢挡本公子的路,你知道我是谁吗!”一个年轻傲气的嗓音怒骂着,随后就是小二摔倒在地不断呼痛的叫喊。 房门被人用力地踹开,一个富贵装扮的少年公子走了进来。他看到赵寻雪,勾起唇角,忽而一笑:“我的好哥哥,你竟然躲在这儿?” “寻礼,你怎么会……?”赵寻雪难得一脸吃惊。 小二也讶异地抬起头,看向这个满脸骄纵的公子哥。怎么看他都和一直闷声不语的赵寻雪不像兄弟啊。 赵寻礼啧了啧嘴:“哼,我说大哥,你既不让我学医,又把我弄出谷放到一个鸟不拉屎的乡下,自己却跑来京城做官享福,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他说完冷笑一声,突然转头瞪着地上的小二厉喝道,“还不滚,想要偷听爷说话,仔细你的耳朵。” 他那尖刻狰狞的模样吓得小二浑身直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后,连碎了一地的茶壶都不管了,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 赵寻礼带来的随从将房门掩上,守在了门外,室内便只剩下了久别重逢的兄弟俩。 “见到我很意外吧!”赵寻礼突然欣悦一笑,自顾自地坐在桌前,提起茶壶翻过倒扣的杯子倒水,口中还顺带着招呼道:“大哥,坐啊!” 茶壶中的茶水只剩了个底子,连一个杯子都没能倒满,反积了满杯的茶叶末。赵寻礼微拧眉头,抬手就将茶壶茶杯扔了出去。 瓷器落地,一阵阵的脆响。赵寻雪抬眸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有大把的话要训我,”赵寻礼耸肩嗤笑道,“不是只有你,会投靠德王殿下升官享福。” 赵寻雪神色微变,他上前一步,右手几乎要揪住赵寻礼的衣领。然而那手伸在了半空,堪堪地缩了回去。他背过身去,低声道:“我和父亲不让你来京,是为了保护你啊。” “这种鬼话,骗死人去吧!”赵寻礼冷声道。 “你知不知道,父亲还在牢里……” “直说吧,他还有几日好活!” “你……”赵寻雪转身瞪着他,一双眼中满是压抑的苦色。 “大哥,我要是你,我压根不会管这老头的死活。”赵寻礼望向他,面色嘲讽,“你愿做圣人,我不拦你。但要让我担下他杀人犯下的罪过,做梦!” 他看着赵寻雪颓然的神色,站起身,在屋内悠闲地盘桓漫步:“我知道德王不是什么好鸟,不然也不会过了这么多年,还把那些成年旧事拿出来要挟人。只不过,横竖只要你死了,我和老头就得救了,这点上我还是蛮赞同的。” 赵寻雪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赵寻礼看到他那张状若平静的脸,耻笑道:“比起大哥你被人救了反将恩人给卖了,德王这行为,还是好一些的。起码是明码交易,童叟无欺。你说是不是啊,大哥?” 赵寻雪那张脸终于维持不住,微微有些抽动。赵寻礼心中愉悦,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也有不敢被人提到的事啊!”他的目光尖锐刻薄地盯着赵寻雪,“收起你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吧,真叫人恶心。” 他说完,理了理衣袖,朝门口走去。打开了门,又偏头道:“德王殿下见你从正午道现在都没回去,怕你出了什么事,这才让我来找你。怎么,你是要在这儿会相好?”他冷笑数声,负手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赵寻雪跟着走出房门扣上门扉的响动,郭临才缓缓地呼出一口凉气。 她长时间保持着一个艰难的姿势,却几乎感觉不到身上关节的僵痛,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手何时抚盖在了眼上。直到寒风让她的手指变得冰凉,她才勉强冷静了下来。 小二在整个客栈周边晃了一圈,确定没有人了,这才跑到二层的客房,将头从窗户上探出去,轻声唤道:“少爷?少爷?还在吗?” 郭临搓了搓手,沿着屋瓦移步道屋檐处,利索地翻身转进了二层客房的窗户。 待她站定,小二适时地递上手炉和披风,关切道:“您还好吧,刚才……?”他不敢逾越问出太多话。 郭临微微点头,道:“听到了很多有用的,你们这次做得很好,传下去,都有赏。” 小二喜笑颜开,连连躬身:“多谢少爷,多谢少爷!”说着他看了看郭临,请示道:“少爷可要备车回城去?” 郭临略一思虑,摇头道:“不了,现在赶去,定然会在城门处碰到他们。”她看向小二,“给个干净的房间,我就在这儿过一宿,明早进城。” 她的这个“他们”便是指刚刚走掉的赵寻雪和赵寻礼。小二会意地点头:“小的这就去准备。” 郭临转身朝房门走去,在门槛处,倏地一个不稳,歪了歪身子,靠在了门棂上。跟在身后的小二一惊,忙问道:“您没事吧?”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站直身子。欣长的身影,缓缓走进长廊。 上元节那日,你乘船寻我,可是为了揭开这残酷的谜底? 空无一人的长廊中,郭临靠着墙壁坐在地上,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 “太狡猾了。” ————————————————————分割线——————————————————— “你真的没心软吗?”白子毓端着酒杯,走到半路,回头问道。 “怎么可能,”郭临低笑一声,见他一脸不以为意,恼道,“你还不快去。” “好好,知道知道。”白子毓摆手笑道,“只盼等我出来后,你知道了真相,还是一如现在这般的坚决。” 他立直了身子,朝着前方一间喧闹的雅间走去,轻轻叩响了门后,里面便有人道了一声“进来”。 白子毓满面春风地推开门,忽地张大了嘴巴,一脸惊诧地笑容:“哎呀,果然是钱太医啊!久仰久仰,没想到竟然在这清风楼碰上了,在下京兆少尹白飞……” 以白子毓的交际手段,不愁不能从钱太医的口中套出话来。郭临轻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又在叹息什么,平白有着满腔的郁闷,只想出去走走。 她骑着马沿着卢江慢悠悠地晃着,冷冽的江风拂过她耳边的碎发,将她披风的衣角吹起。 一路行过,江边的房屋渐渐变低,前方的市集里更是传来络绎不绝的叫卖声。不知不觉她竟已行到了西市。 倏忽一阵轻笑声从身后传来。 郭临循声望去,一个笑容轻佻的少年公子哥,骑着一匹毛发光黝的骊马,缓缓行来。那张俊朗的面容虽然还很年幼,却能看出和赵寻雪有着三分相似。 “阁下可是京兆尹郭大人?”赵寻礼语气一扬一抑,怪异至极。他策马行至郭临身侧停下,一阵江风拂过郭临,又吹向了他。他遽然一脸满足地闭眼,面朝着郭临深吸一口气,叹道:“这就是德王殿下求而不得的女子的芳香,果然是……” 他的话生生被郭临的拳头结实地拦住了。 赵寻礼一声惨叫,整个人从马上滚落在地,连翻了好几圈才停下来。他哀嚎着,一手捂脸,一手捂着膝盖,可明显不够,浑身都在疼。 他慌乱间抬眼看到下了马信步走来的郭临。她的面容隐在了背光的阴影中,根本看不出表情,可无端更叫人生惧。他急忙吼道:“你……你敢当街打人!” “下官路过此地,见到尊驾调戏民女,怒而拔刀相助,想来是没人会怪我的。”郭临偏了偏头,脸上浅浅的笑容被灯火照亮了个侧脸,在赵寻礼看来,尤为可怖,几乎被吓破了胆。 他只是知道这人是个女人,便来调戏调戏逞个威风。本以为一个女人,战战兢兢地坐于官位上,如履薄冰地活着,自然是个怕事的怯弱女子,哪里知道……这根本就是个煞神啊! 他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惊惶得连心都在打颤,勉力壮胆道:“你不敢的……这里可没什么民女,要是被人看到了……” “爷我在京城为官半年,叫个人还不容易,这民女什么的……多的是,”郭临一脚踩在赵寻礼撑着地上的手上,听着他杀猪般的惨叫。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微笑道,“可是像你这样撞上门来的蠢蛋却少,机会难得啊。” 赵寻礼悚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郭临,在她的目光中,自己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他再也绷不住面上的冷静,惊恐地大叫起来。   ☆、第36章 星火渐明 窗外细细绵绵的春雨轻轻敲打着窗楞,夜色一旦笼罩下来,室内就只剩了一片黑暗。 等贺柔注意到撑着下巴的胳膊已经酸痛无比时,整间房内已经昏暗下来了,她又一次从早坐到了晚上。房门口的窗纸上映出了一个身影,似朝着一边走去。 “可是阿秋姐姐?”她冲过去打开房门,喊道。 阿熏停下脚步,回过头。她的手中端了个托盘,里面放了一个小瓮。贺柔微微一愣,微笑道:“是阿熏姐姐啊。” 阿熏应了一声,转身欲走,但想了想,还是柔声嘱咐道:“……你呆在房里,别乱跑。”她至今不知道贺柔叫什么,郭临既然什么都没说,她们也不敢随意称呼。 贺柔微微蹙眉,问道:“阿熏姐姐可是要去郭大人那儿?” 阿熏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起阮云的吩咐,不要随意和这位小姐透露府中的事。 却不知她的这点迟疑马上让贺柔确定了心中所想,贺柔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并不是打算乱跑,只是呆在这儿也有月余了,心里实在有些不安。只烦望阿熏姐姐帮我问询大人,他预备如何安置我,好让我有个准备。” 阿熏惊诧地看向她,连忙摇头道:“这种事万万轮不到我们做婢子来问。郭少爷他自有安排,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呆着吧。”她说完后退几步,急急忙忙地跑掉了。 贺柔颓然地步入屋内。她在阮云的小院子住了这么久,自然是知道阮云时不时就会亲手煨汤给郭临送去,那阿熏端着托盘,定是要去郭临那儿的。 可是,就算她再怎么不安,再怎么恐慌,她也不敢违背他们的命令,就像郭临当日说的话一样,她的命运都在人家的一念之间。 只是……她抬手捂上心间,此刻,这颗心惴惴不安,却不全然是为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她抬头望向阿熏离去的方向。 —————————————————————————————————————————— 白子毓看着地上堆积的礼品,大箱小箱的,几乎占据了房屋里大半的空间。 “真奢侈。”他感叹道。 “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还瞧着上这些?”郭临笑着走过来,蹲下身打开一个箱子,露出里面的檀香木雕,“何况他也不敢送来什么贵重的东西。无论是常家还是宫里的七殿下,都在找着他的错处呢!” 白子毓啧啧嘴:“这德王好不容易消停了会儿,怎么又来给你送礼了?” 郭临抿唇一笑,面色微冷:“他养了条不长眼的狗,我出手帮他教训了一下。这些,当然是谢礼。” 赵寻礼不过是个小角色,仗着德王撑腰就看不清自己的分量。她无法对官居四品的赵寻雪动手,不代表不能对付他。所以,即便她将他揍得十天半月下不了地,德王还得过来替他收拾残局。毕竟双方尚未真正地撕破脸,这微妙的平衡还是要维护一下的。 “不说这个了。”白子毓转身走到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住在阮云院子里的那个小姐,可是被关得快发霉了。” 阿熏刚刚靠近郭临的房间,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猛地一震。瓮盖磕在碗沿,发出一声低低的脆响。 “什么人!”姚易突然从屋子一角冲出来,大吼道。 阿熏吓得“啪”的一声跪在地上。郭临和白子毓走出房门,看到跪在不远处的阿熏,俱是一笑。郭临道:“是阿熏啊,姚易,你又吓着人家了!” 姚易面色微窘,走上前从阿熏手中接过托盘,将她扶起来,歉然道:“抱歉啊,我这一声吼,定把你吓到了。” 阿熏垂着头,连连直摇。朝郭临福了福身,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姚易端着托盘走过来,郭临将小瓮端过,凑上去闻了一闻,喜道:“是鸡汤!” 白子毓看一旁看了,语气不免有些酸溜溜:“郭大人正是鸿福齐天啊!可怜老哥我孤家寡人……” 郭临将小瓮放到一旁,笑道:“哎你还别说,每日我从京兆府回来,看着阮云抱着玉锵在院子里嬉戏玩闹,还真是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啊!”难怪你们男子总想着成家立室,坐拥娇妻幼子,也不是全无道理。她一面想一面瞅着白子毓呵呵直笑。 白子毓瘪瘪嘴:“这不存心刺激我……”他转头看到门口的姚易,嗔道,“你的贴身侍卫、婢女,都是孑然一身,你也不为他们想想。” 郭临看见姚易羞红了脸,利索地替他们掩上门扉。她不由笑道:“他们啊,其实我也一直想着,阿秋要是能和姚易在一起挺好的。不过若他们自己有了心上人,我也会着力成全,端看其人其意吧!” “哦?”白子毓似笑非笑,没有接话。 “你呢?”郭临道,“白家不会一个新娘人选都没给你挑吧?” 白子毓挑眉一笑:“还是先担心一下贺柔的处理吧,你真不打算将她交给七皇子?” 这话题转的真是够生硬,不过郭临本不是个好奇之人,当下便笑答道:“贺柔交出去,我和他都是抗旨的一员喽。”将流放的朝廷钦犯带回京,本身就是在刀尖上行事了。 白子毓斜着眼看她,倏忽道:“你不过是动了恻隐之心,不愿她日后惨死罢了。”什么抗旨,如果贺柔所说的话属实,太子的死全是有心人策划,皇上知道了这些,哪里还会管得上什么抗旨,捉拿祸乱皇室宗亲的罪犯才要紧。 郭临面上一红,没料白子毓说着这么直白,她轻叹一声,道:“你我都知道,将她交给七皇子,事成之后她必然活不长。当然对我而言,她是生是死无所谓。但看在她是我儿子亲姑姑的份上,能救一点就救一点吧。” 白子毓摇了摇头:“阿临,康庄大道你不走,非要走鼪鼬之径。你这心肠放在江湖上是义气,放在官场上是致命,你还是好生注意一下吧!” 郭临知他所言诚心诚意,便也郑重地点头应下。 白子毓却突然望着她,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的微笑。 郭临不由一愣,他这个笑容,她曾在和他对弈时见过。那是他算出了她的所有后招,稳操胜券时才会有的表情。 —————————————————————————————————————————— 谭伯撑着伞,一路行至七皇子的宫殿。进了殿,他将湿漉漉的披风递给侍从,换了鞋,才朝七皇子的书房走去。 七皇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是他,便问道:“有新消息?” 谭伯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压低声音道:“这是那人给您的。”身在宫中,他不敢直接说出“赵王”二字。 七皇子不疾不徐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顺手就把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了。 他的面上显出一丝冷笑。谭伯一时捉摸不透,不知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让七皇子露出这样的神情。 “和我想得一样。谭伯,你肯定想不到。居然有人如此大胆,又如此细心,创造了一个让太子自以为是真相的世界,然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谭伯不明所以:“您是说?” “我的好三哥,人在封地,却能将一切握于掌心。”七皇子摇头叹道。 赵王此番历经生死坎坷,兄弟背叛。原本和他毫无关系的骗局,却因为他对太子毫无保留的信任,害得他从天之骄子落魄成过街穿巷的庶民。他眼见自己复仇无望,亲人尽失,本欲就此了断一生,却不想被宫中从前服侍皇后的宫人找到,给救了下来。 如果说这样大起大落的变故,还不能让赵王快速地成长起来,那么他根本就不值得一救。七皇子虽不清楚那些宫人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但知道是他们将一个毫无生意的赵王,重新打造回了野心勃勃的皇子。不仅如此,还将他变得更加沉稳、内敛。 把赵王救下后,等到他心态恢复如常,他们便着手追寻真相。 虽然可以说这是一场近乎完美的骗局,但还是有那么一处两处的缺陷,给了他人突破的口子——既然“太子是小妾生的”这一消息本就是假的,那德王为何能在关键时刻,适时地知晓了呢?况且,也正是因为他知晓了,才使得太子狗急跳墙,仓促逼宫。 上回在清风楼,赵王的人在将他们议事的那间雅间旁,上下左右的房间全部包下后,才全盘托出了他所知道的真相。七皇子一听完,就迅速地怀疑了德王。 除去突然冒出的太孙,整件事情最大的获利者,就是皇子中最年长、身份地位最高的德王,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皇上突然而然地封了个太孙,无意间却恰好让朝中大部分的视线都没有朝德王看去。这一点,连他也是。 他如何能想到,德王在从被赶出京城去往封地时,就开始着手布下这个局,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太子逼宫的事宜,一件接着一件,不到半年就能调兵遣将,直入皇宫。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他身边,也有德王布下的死士。只为了关键时刻的一句话,让太子迅速决然地下达错误的命令,一步步走向死路。 七皇子想到无辜被整个计划连累的赵王,也许他的落败对德王来说是一份意外之喜。 不,也许不是。想想看,凭太子多年来的唯我独尊,一旦知道自己身份下贱,亲弟弟才是身份贵重的天命之子,必然心生嫉恨。即便自己日后无法登上大位,也要将他拖一道下水。越是以往关系亲密的兄弟,在这个似乎越是愤恨异常。如果德王连这一点都算到了,那他的心思实在是太可怕了。 若是常人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如德王这般心肠歹毒、手段毒辣的人,必然会先惧上一惧。然而七皇子此时此刻,一张清俊的脸庞上神采飞扬,眸中精光四射,隐隐带着一股兴奋。 谭伯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唏嘘不已。但他还是有些担忧:“殿下,您不能全然相信赵王啊,德王既然筹划了这些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赵王找到证据?这万一……” 七皇子粲齿一笑:“谭伯,正因德王筹划了多年,有些证据才没有那么容易清理干净。而赵王想要恢复他皇子的身份,希望可全都依仗在这些证据上,他只怕是日夜不休,也要全数找出。此时造假,平白失掉我这个合作者,呵,他不会这么做的。” —————————————————————————————————————————— 此时子时已过,正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茕茕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上,然而近旁还是伸不见五指的漆黑。 远光不如近火啊,郭临和世子一齐收回看向月亮的目光。郭临掏出一个火折子,微微一晃。 此时的二人,都是一身从头发武装到脚的夜行衣。除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和手中燃着的火折子,几乎看不出这是两个,融在夜色里的少年郎。 世子蹲在郭临的身后,随着她的步伐缓缓地移动,不期然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郭临何等敏锐,瞬间就停住了脚,将火折子熄灭。先四周观察了一遍,才看向世子,悄声道:“昨晚没睡好?” 世子凑到她耳边:“我娘这几日,天天都拿着不同的布料来问我,用哪种做婚装,烦闷至极。” 郭临捂唇偷笑,抬手轻轻拍拍世子的肩膀,意思是:爱莫能助,你还是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烦恼吧! 世子突然伸手揪住郭临的衣袖,俊眉紧皱,低声道:“万一待会见到了那个谢小姐,长得和画像不一样,我……我没看上,那办?” 郭临不耐烦地瞟他一眼,做了个口型:“看不上再说!”   ☆、第37章 芳华腐朽 二人动作轻缓,一步一步,终于移动到了白日里看好的谢府管理最松的院墙旁。郭临轻功好,先行挨着墙壁蹲下,让世子踩着她的肩膀翻过去,她再自行跃过院墙。 他两配合得当,未花上多大的功夫,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谢府。 本来夜闯姑娘闺房,着实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是世子和郭临都不是京城中虚文缛节的世家子,反而是在民风开放的琼关长大,自然不会在乎。 郭临身形较小,走在前面,看到前方道路安全了,再招手让世子跟上。二人虽不知那个谢小姐闺房在何处,但想到她乃是谢家嫡女,地位应当不低,院子捡大的去瞅就是了。 二人猫着腰一路行至一间内院门口,郭临细听之下,发觉门后有脚步声,赶紧拉着世子闪到院门旁的一棵树后。 只见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小婢率先走出,后面紧跟着一个面容清秀,肤若凝脂的姑娘。她一身浅红衣裙,步履颇急,片刻间就随着带路的小婢走得远了。 待到四下没人,郭临才走出树下阴影,回头眯眼瞧着世子。世子支吾道:“瞧我作甚?” “那小姐和画像上起码六成的相似,只是比画像更为成熟风韵些。可见当年送往琼关的画像不是作假的,方才那位小姐,正是我未来的大嫂。” “大……大嫂!?”世子瞬间红了脸,别过头去,“别乱说啊,谢小姐姊姊妹妹的多,万一你认错了呢。” 郭临低声笑道:“那跟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二人尾随着那位姑娘,一直跟到了一间较为宽敞的屋子。郭临和世子爬上屋顶,这里视野开阔,一眼就能看见那姑娘正站在廊下和人说着什么。 “许大夫,我爹怎么样了?” “令尊此次伤风确实有些来势汹汹,多半还是平日里操劳所至。谢小姐要多加劝慰令尊,注意养生休息之道啊。” 站在谢小姐对面的老大夫说完,就随着下人一道去煎药了。谢小姐听见房内一阵咳嗽声,知道是父亲醒了,赶忙跑了进去。 却听房内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道:“英芙啊,难为你大半夜的还过来。你大哥呢?” “女儿已经遣人去叫他了,也许哥哥睡得有些熟,方才没听到……” “你不必替那小子掩护,不过就是晚饭时批了他几句,他心中不服。可我也没想到啊,他居然连老父生病了也不肯来过问。这要是在本家,可该被家规处置。” 郭临听到谢太傅说到本家,想来当是江左高门的陈郡谢家。谢太傅虽然不是本家正统嫡脉,却也以己之能成为一朝太傅,其才能可谓博高广远。 世子想了想,记不起谢家这位大哥是谁,便低声问郭临:“她家有几个兄弟?” 郭临白他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你未来的老婆的亲人,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世子无奈收回头,静卧了会儿。但身在高处,只能听声,无法见人,颇觉不耐。他便轻轻推了推郭临,示意往下面移一点。 郭临也有此意,二人蹑手蹑脚,往屋檐边角爬去。待到终于能看到屋内的情形了,复又趴下。 屋内内室间的床榻上侧卧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只看他那形容,绝对无法想到他是谢小姐的父亲,和楚王爷乃是同辈,只觉得连做谢小姐的祖辈都有余。郭临不免有些心惊,不知这位谢太傅何以苍老至此。 谢太傅拍了拍爱女的手背,缓声道:“为父编纂《崇景丰乐典》,那是为民为国的大事,你莫要再劝了。” “女儿不是要爹爹放弃修书,而是要爹爹多注意修养。若是爹爹您倒下了,这本书该怎么办?您可是编集大臣中的核心啊!” 谢太傅听了女儿这暖心的话,面上一片欣慰,叹道:“若是你大哥能有你半分的懂事,我也无需如此操劳啊……” “爹爹,大哥只是玩闹了一些,日后成亲自然能走上正途的。” “说到成亲,你未来的亲家都已经和我们走了纳彩、问名,待到选定了黄道吉日,你可是算一半嫁到楚王府喽,为父当真舍不得……” 世子偷听墙角一时爽,冷不丁被人说到自己头上了,老大一阵脸红。 而一旁的郭临,看着由谢英芙伺候喝药的谢太傅,却想起了白子毓说的话,关于赵寻雪的父亲。 那日钱太医醉酒之后,和白子毓聊起赵寻雪,便不住地拍腿叹息:“幸好,幸好。” 白子毓奇道:“为何要说‘幸好’?” 钱太医道:“你只知寻雪那孩子来自号称‘天下神医尽出’的百里药王谷,却不知他的父亲,乃是我刚入太医署时带我的师傅——赵太医。” 白子毓心下微惊,面上还是一派醉酒姿态,状若随意地问道:“那么说来,赵医正是师从他父亲才有这一手精妙的医术么?” “不,”钱太医摇摇头,“寻雪的医术更胜他父,想来该是谷主亲自教导。唉,当年他父亲突然辞职离京,我和同在赵太医手下的学生感念他的培育之恩,心中都好生挂念。好在回来了个寻雪,也让我有了报效恩师的机会。” “难怪钱老您这么看重他。”白子毓轻轻一笑,随即瞬间抓住了要点,“您说赵太医当年是突然辞职离京,可知是为了何事?” 钱太医叹道:“左右不过就是回乡照顾父母或者娶上一门媳妇吧,他去得突然,太医署当时又非常的忙碌,上头既然批准了,也就无人多问。好在出了寻雪这么个青年能才啊!”说着钱太医端起酒,往白子毓的酒杯上一碰,笑道:“当然白老弟也是青年才俊,不遑多让啊!” 白子毓知道如今再把话题引到赵寻雪的父亲头上,太令人起疑。便只一声哈哈大笑,仰头将味如白水的酒喝下。 郭临此刻看着谢家父女温馨儒雅,心中回想起赵寻礼的那句“横竖只要你死了,我和老头就得救了”。只觉得造物主甚怪,世间有残害手足、以子抵命的冷漠家庭,也有互相勉励、处处为他人着想的美满家园。 不过,赵寻雪的父亲若是如他弟弟所说,曾杀过人,那为什么德王能拿这件事要挟于人,而钱太医丝毫不知道呢? 郭临兀自沉思,不觉间,发髻被人揪住了。她猛一抬头,只见世子那张脸在眼前无比巨大,靠得甚近,一脸的焦急:“他们出来啦,你往里面去一点。” 郭临被他鼻唇间呼出的气吹得耳脖一痒,面上不禁微红。她轻轻移动上肢,整个人朝里挪动了一点,世子随后跟上。 在那屋檐正下方站着的谢英芙,似乎沉寂了片刻,又转回到了房门口。隔着房门恳切道:“爹爹,您在府内修撰《崇景丰乐典》时,可否允了女儿随侍在一旁,为您分忧。” 屋内的谢太傅轻叹一口气,说道:“英芙,你文采虽好,但毕竟身为女子,还是不要想这些事了,专心绣你的嫁衣为上。” 郭临虽然佩服这位谢老爷子为了修书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上,但是对于他的迂腐实在不以为然。 谢英芙自知无望,便低声道了声‘是’,带着奴仆匆匆走了。 世子在冷风吹不到的这处屋檐,卧得太舒服了,仰面朝外,又徐徐张大嘴要打哈欠。 一只手掌适时地伸来捂住了他的嘴,郭临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们这当口一不留神发出点声音,就会被底下照顾谢太傅的奴仆们发现,一世英名瞬间即毁。 好在谢太傅喝了药,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奴仆们也按部就班的守夜,不再来来往往。郭临抓起世子的后领,将他提起,几个飞纵跃出墙外,找到事先备下的马儿,一溜烟离开了谢府。 —————————————————————————————————————————— 德王这日早晨醒来,正常地洗漱更衣后,坐在了去宫中早朝的马车上。 直到马车一晃一晃地将他的思绪拉远,他才回忆起昨晚的梦境。 这个梦境很熟悉,虽然是他很小的时候的事,但他直到如今都还曾多次想起,可谓记忆犹新。 但不知为什么,昨晚梦见竟然有些别样的清晰,仿佛历历在目。 那是他六岁时的事情。那时候,当今的皇上还是太子,他也只是太子府上一个地位不高不低的庶子。之所以说是不高不低,是因为高于他地位的,是年岁最大的嫡长子,而低于他地位的,是和嫡长子出生时日差不多的二哥,贱妾的孩子。他作为太子府上的幺子,生母舒侧妃肚子里又还有一个。说起来,那时候,他还是颇为受宠的。 已故的皇后,也就是当年的太子妃萧氏。有一次打算回萧将军府探亲,夫妻二人带着他们的嫡长子一齐去岳家探访。正当他们要出门的时候,独自一人玩耍的德王,被嫡长子大哥给看见了。大哥心疼他没有伴玩,便和父母提议,将幺弟也带上,一道去将军府。太子夫妇见长子仁爱,乐得成全。 而就在萧将军府上,他看到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他的父亲,当时的太子,在将军府后花园一个隐蔽的小湖边,搂抱着萧家二女——他名义上的姨母,太子妃的亲妹。 二人诉说着甜言蜜语,一时郎情妾意,好不快活。 太子提起要将她娶进府,那萧氏二娘踌躇道:“君郎,我心恋你,自是什么也不顾了,便是清誉被毁也无妨。只是,姐姐从小就待我情深意重,我与她之间,绝对不可有相互仇恨的那一日。若是如此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心安的。” 太子笑道:“我还不知你心中所想,所以眼下我会与你说这,自然是你姐姐允了的。” 那萧氏二娘一愣,不敢相信地道:“真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太子一笑,将她搂入怀中,“我从前看上的是你,但阴差阳错先娶了你姐。但大婚当日我便和她说了,并言明惩罚任凭。结果你大姐只是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我自知是无法与心爱的人长相守,才认了命。结果碰上个你,却肯对我妹情痴。也罢,只要我考验你一番,你经得住。那么日后你可向我父亲提出娶二妹为侧,我自会相帮。只是我这身份无法变更,需得占了你的正妻位。’后来,她也如她所说,分布了几项陷阱考验我是否对你真心。原本这个考验也不过几年之期,只是朝中动荡,才生生拖到了今日,累你等了我十年。” “君郎……” “这十年间,你大姐辛劳辅助与我,我俩相谈之间亦师亦友,她确实是我平生的知己,是我珍惜敬重之人。我爱的是你,她也肯成全,姝儿,他日你入我府中,需得同我一道感谢她的美意。” 萧氏二娘低垂着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太子有事走开了去。萧氏二娘便独自一人闷闷地坐在湖边发呆,目光直愣愣地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时只是个稚子的德王,虽然并未全部听懂他们对话间的意思,但是看到父亲抱着这个女人,多少也明白了些。对他而言,太子妃对这个女人怎么看根本无所谓,他只知道,每当父亲来到母亲房间时,母亲都会很高兴,父亲看起来也很高兴。可是父亲的表情,远远不如刚刚抱着这个女人时高兴。这种差距,在他幼小不成熟的内心里,引起了滔天的不满。 父亲明明是属于母亲的,这个贱人凭什么来抢父亲。 “贱人!”他低声对着近旁的一棵大树咒骂着。他彼时已稍有些心智,不会傻到直接跳到别人面前去骂。但是当时心情万分郁闷,不宣之于口实难平息,便对着那无辜的棵树,不断地低声叫骂:“贱人!贱人!” 直到有鞋靴踏在枯叶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回头看去,猛然间被吓得心都快跳了出来——那个正被他咒骂的萧氏二娘,此刻就站在他身后,一脸迟疑地盯着他。 德王不记得当时他是怎么逃离那个小湖边的,只知道他不但一路狂奔,后来甚至还撞到了一个小厮,那小厮没见过他,将他揪住了一顿好问。 再后来,就是随着太子夫妇一道和萧将军告辞时,见到了萧氏二娘。萧氏二娘虽然没有再看他,但他一身的骨头都在打颤。他那时才意识到,他不仅骂了父亲最宠爱的女人,而且还被那女人给听到了,万一,她告诉了父亲…… 他打了个寒颤,朝父亲看去。 父亲看向他的眼光,直到如今依然如芒刺在身。他后来多次回想,又常常觉得是自己太过心虚看花了眼,因为那目光实际上是毫无情绪的。只因他太过害怕,以为父亲在警告自己。 可几个月后,父亲仍然不曾惩罚与他,叫他忐忑不安。 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否就这么揭过了……但有一件事,却是永永远远,也无法达成了。 因为那位萧氏二娘,突然去世了。   ☆、第38章 设局中局 羽林军衙门内的地牢中,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道飘到守在过道口的牢役的鼻中。这味道越来越浓,那牢役吸了吸鼻子,闻得不耐,坐起身朝着里间大吼道:“死老头,烧什么呢你,还不停下!”说着,就要往里走去。 “唉!”一旁的另一个牢役拉住他,劝道:“上头说了,他爱做什么就让他做,咱们不去管他就行了。” “哼”那牢役惺惺折回,老大不爽,“好端端的日子,烧什么香啊,没的晦气!” 顺着过道向最内间看去,里面星星点点的火光,正是竖着的几根已燃的香。那牢役闻到的味儿,便是从此处散发出去的。 香的正前面跪着一个一头蓬乱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他不断地朝着香火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萧姝小姐,您行行好,莫要再来看我了。” 他又作揖又磕头,回头看了看牢门口,没人注意,才又继续道:“我当年一时糊涂,见银子眼开,害了你的性命。这十八年来日夜煎熬,我也不好过,现在也因为这事给人知道了,被抓起来关了好些年。” 他望着那几柱香,倏尔呵呵笑道:“好在我儿子的命对那人有用,他死了我就能自由。但是你不放过我,我在哪都难受。”他又抱拳,恭恭敬敬地磕头起来,“请你看在他和我长相相似的份上,等他日后到了阴间,你只管找他,莫要找我了。” 他说完后,长叹一口气,跪坐着。直愣愣地盯着那香烟飘动的形状,眼光锐利,不放过香烟的一点变化,生怕他祭奠的那人会在此刻显灵。 —————————————————————————————————————————— 郭临这几日一直盘算着,如何将贺柔口中的情报不着痕迹地透露给七皇子。这事实在难办,贺柔的那番话只是镇国侯生前的猜测,无凭无据的,哪怕当真和真相八九不离十,也难以取信于人。 这也不怪白子毓会提议将贺柔交给对方,如果是对方得知了这一切,就会亲自去探寻。那搜罗证据的任务,至少就不会落在郭临的肩上。 郭临在书房内室间来回踱步,白子毓在一旁静静地做着手札,整理最近读过的书卷。 正当郭临冥思苦想时,有小厮敲门来报,七皇子到访。 郭临和白子毓相视苦笑,没料到对方居然先一步找上门来。 “请他来书房议事吧。”郭临吩咐完,转头看向白子毓,“你说他此次前来,会是为了什么?” “我们和他之间的同盟,是消息共享,说不定他是得了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们。” 郭临沉吟片刻,蹙眉道:“我有些担心他是冲着贺柔来的。”虽然从琼关带走贺柔之事神不知鬼不觉,但是如果旁人有心,只需派人去上一两个月,在琼关详探一番,也不难发现充为军妓的贺柔已经被调包了。 “姚易!”郭临将他唤来,吩咐道:“你去贺柔的屋子里守着她,如果有什么万一,带着她跑掉,不要让人捉住。” 姚易有些微的诧异,但还是点点头,转身径直朝阮云的院子奔去。 “走吧。”郭临理了理衣衫,掀开门帘,招呼白子毓道,“且看他要说些什么。” 七皇子进入书房后,并没有对着郭临他们直奔主题。而是立在堂屋中,对着房间雅致的书架,错落摆放的古玩,好一阵欣赏。 郭临和白子毓坐在一旁喝静静地茶,不动声色。 “郭兄,我有一事请教。” 七皇子静默了半晌,竟是这么一句话。郭临道:“但说无妨。” “以你对我父皇的了解,假如,他明面上定了一人的罪,私底下却放了他。但那人还是违背了他的意愿,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时,我父皇会怎么做?” 郭临闻言一怔,转头看向白子毓,白子毓此时也正看向她。二人心中所想均是一事,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赵王活着的消息。 “殿下此话何解?” 七皇子回过身,笑道:“无须顾虑,若有话但说无妨。” 郭临正欲开口,白子毓突然扬声打断她:“恕下官无礼,敢问殿下,那人定的可是死罪么?” 七皇子微愣,随即道:“不错。” 白子毓轻笑道:“那就要看陛下肯不肯为了他坏了自己的声誉,为帝者一言九鼎,陛下既然让他在人们心中死了,那他再‘复活’就是公然打陛下的脸。殿下若是认得此人,才是要多多劝慰他,莫要贸然行事才好。” 七皇子缓缓抬眼看向白子毓,良久,才眯眼笑道:“多谢白大人解惑。” “不敢。”白子毓重新端起茶杯,不再多言。 七皇子原先是准备安排个时机,将赵王引入皇宫,在众人面前揭露德王的罪行。一来不给德王反应的时间,二来,他也是担心,怕父皇因为连番失去太子和赵王两个儿子,对于剩下的儿子都会稍有留情,不愿白发人再送黑发人。是以直接在群臣面前,让父皇无法容情。只是这么一来,势必要开罪父皇,赵王的生死他自是不在乎,但若因此连累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 七皇子心下已定,已不再纠结于此。转而看向郭临:“郭大人可还记得你刚刚上任时,我邀你一道出行,在京城郊外,碰到了来刺杀我的刺客?” 郭临想了想:“记得。”虽然后来追查刺客的事她是一点都没出力就是了。 “那便是我三哥赠予我的厚礼,不瞒你们,后来我又碰上了几次,只是地点不如郊外那般宽大,所以来的刺客也少,均未得到什么线索。” 郭临听着他这话,似乎有什么别的想说。 “所以,我想请你和我一道布下一个局,将那帮刺客一网打尽。论对付刺客的经验,想来还是你最为丰富。”七皇子的表情狡黠诡诈,那一张清逸的俊脸,又一次露出了狐狸般的神情。 郭临一看到这个表情,就想起在皇帝寝宫他三番五次地堵她的话,让皇上对她另眼相看,以致今日,不禁有些微恼。但眼下二人合作抗敌,哪还能拘泥于旧日嫌隙! 白子毓看了看七皇子,又看了看郭临,突然一拍手,笑道:“七皇子有何妙计,愿闻其详。” —————————————————————————————————————————— 三日后,七皇子和皇上请示,以父皇母妃祈福为由,前往南明山的南明寺上香。 正午一过,七皇子的马车就从宫中出来了。他一路南行,快到城门口时,马车忽然弯进朱雀大道旁的一个小巷子里,不多时又拐了个弯重新行驶在大道上。 马车一路出了明德门。车内,一身灰布褐袍,打扮得如同普通庶民的郭临,正坐在七皇子的对面,胸有成竹地笑道:“我看得很清楚,进入巷口时,后面有三个人跟着。我从他们视线的死角上来,速度很快,是不会被他们看到的。” 七皇子笑了笑:“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功夫。”他将一旁的包袱拿起,塞在郭临的怀里,“换上这个。”郭临抬手拆开包袱。 马车突然晃动了几下,一阵闷哼声从车内传出。赶马的车夫听出是七皇子的声音,不由探问道:“殿下?” 只听七皇子突然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喘了喘气,才道:“无事,你继续驭马,不用理会我。” 车夫点点头,专心驭马,不敢多问。 马车内,七皇子吃力地偏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苦笑,艰难地做着口型:“还要打下去吗?” 此时的七皇子整个人趴在马车地板上,虽然地面上也是一层厚厚的毡毯,但仍然能感觉到肋骨硌得慌。他的左手被郭临的左膝盖压住,右手臂蜷曲在背上,被她的左手按住。郭临跪坐在他的背上,余下的一只右手,正紧紧地掐着他的喉咙。 一件海棠红的宫女装摊开在旁边的座位上。 “君意沈,不给你点苦头吃,你就不知道你郭大爷是做什么营生的。”郭临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你在我府上说得好好的,让我扮作你的侍卫混在其中,怎地变成了宫女?” 七皇子忍住笑,道:“比起侍卫,还是宫女与本皇子亲近不会遭人怀疑。你想想,一个柔弱的宫女,会有人提防吗?” 见郭临不回话,七皇子循循善诱道:“你一个宫女,和本皇子同坐在马车内。刺客们定然以为你是本皇子看上的女人。这样一来,他们的大部分力量都会去对付随车的侍卫。你刚好能杀个措手不……及,痛痛痛!” 郭临松开手,长叹一口气,仰天翻了个白眼。她翻过包袱,知道那里面除了一件宫女装还真的什么备用的衣服都没有。七皇子是打定主意要让自己扮女人。 这人……虽然一直是友非敌,但总在关键时刻暗算一下自己。他的这些暗算,尽管并不影响大局,但……实在是影响她的心绪,简直烦透了。 如果不是为了共同的目标,郭临真想把他按在地上好好地揍一顿。 她重新坐回座位上,拿起宫女装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居然大小还刚刚好,正是哭笑不得。七皇子一得她松开,便侧了侧身活动肩膀,见状调笑道:“这衣服还挺适合你的嘛。” 郭临气急,手上拖鞋的动作为之一滞,猛然抬起刚刚脱了鞋还穿着罗袜的脚,一脚踩在七皇子的后脑上。七皇子淬不及防,整个人又一次“咚”的一声撞回车板上。 “喂……”七皇子的脸面向另一边的车壁,郭临的脚牢牢地踩在他的头上,让他动弹不得。 “本‘宫女’换衣服,七殿下是正人君子,当然是不能偷看的。”郭临咬牙切齿道。 七皇子闷闷地笑:“如果你是个姑娘,这芊芊玉足踩着我那是享受。可你是个汉子,唉……”他的脑袋被郭临轻轻踢了一下,正要抬手按捏,却听郭临在身后淡淡地说道:“好了。” 七皇子闻声回头,一个明眸玉肤的宫女,正俏生生地坐在对面。这乍一看去还是那么回事,只是再看便会觉得,这宫女眉毛又长又直,一脸的肃杀英气,姿势又如男子般豪放粗犷,实在和身上的衣服没半点相称。 他不由撇撇嘴:“至少装的像一点嘛。”他伸手指着郭临的男子发髻。突然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个簪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插进了郭临的发髻中。 “得寸进尺!”郭临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扬手在七皇子额上一弹。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把那簪花拿下。 七皇子吃痛,不敢再撩老虎须。转身侧着脸,只是时不时转转眼珠看向郭临,又偷笑数声。 郭临正要呵斥,忽地耳朵一动,刚刚抬起的手变拍为抓,一把按在七皇子的胳膊上,在他耳边小声道:“来了。”左手顺势抽出了坐垫下的刀。 七皇子猛地伸手将刀推回坐垫内,他看到郭临疑惑的表情,低声解释道:“你现在是‘柔弱的宫女’,等下和我一道与侍卫‘失散’,懂了么?” 他此时的脸上已尽去了方才的嬉笑促狭,端的是一派镇定谋算,仿佛在等待猎物入陷的最后一刻。郭临心知她从“侍卫”变为“宫女”,计划自然随之有变,也就不再多言。 随着侍卫长的一声大喝“有刺客!”,刀剑相戈与人声呼喊瞬间萦绕在了身边。 郭临听声辩位,知道马车左侧一道刀光砍来,拉着七皇子滚落到另一边。只见马车框架俱断,木屑横飞。七皇子一只胳膊护住郭临的头,没让木屑飞到她的脸上。见马车顶已经被人劈开,索性抽出佩刀,站起身,与飞身而来的刺客对战了起来。 因着郭临此刻扮演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倒也一时无人想到去对付她。如此一来,反倒是武功最高的她,身处战场静观其变。她目光所及之处,已经看出了来人共二十四人,马车前后左右分袭各是五人,再加上剩下的四位在其中乱斗,意在打乱侍卫们的阵脚,好冲至七皇子近前。 七皇子一人对付两位刺客尚可,但余下两个乱斗刺客,一股脑地猛攻马车左面,左面的侍卫顿时对敌七人。阻挡不过,一连被杀好几人。马车被飞过来的尸体一撞,登时不稳。和七皇子对战的刺客眼疾手快,一把将车轭斩断跃下。 马车此时正好行在靠近南明山的一座无名山的山腰上,道路的一旁,是一个斜长的陡坡。车身刚翻,七皇子一把抓住近战的一个刺客,另一只手拉住郭临,从山腰处滚落下去。靠近马车的几个刺客对看一眼,飞身追下。   ☆、第39章 一场疏忽 窗外起了大风,呼呼地吹过树丫,“沙沙”的响声不停,一直传进了屋内。 姚易此时正披着郭临惯常穿的那件墨色大氅,坐在郭府的书房内,让人以为郭临人还在府内。这种偷梁换柱的做法,以往在琼关,郭临想要和阿秋或世子出门玩,而王爷不许时,他也多次帮她这样瞒过。只是今日,坐在这儿,他尤为的有些不安。 并不是担心自己会被人发现,而是……而是因为三日前七皇子前来商议要事,他奉命去阮云院子里保护贺柔时,出了点状况。 他在军中多年,一直不曾想过男女之事,只等王爷给他赐了婚,他也就有了夫人。因此……当看到贺柔穿着一层轻纱,隐隐显出曼妙酮体出来见他,想要委身于他时,他的愤怒几乎多过震惊。 她言之切切,说她一介罪臣之女,如他不肯接纳,那她的命运只会和从前一样。 这一切让姚易心乱如麻,他并不喜欢贺柔这样彻彻底底的官家小姐,可他也确确实实没能推开她…… “砰”的一声,书房的门被人用力撞开。姚易慌张间抬头一看,却是满头大汗的白子毓。 白子毓手里拿着一张信笺,看到屋内端坐的是姚易,急得直跺脚:“我就知道,阿临啊阿临,我让你调查下再行动,你怎么这么心急,就是不听呢!” “怎么了?”姚易的神经迅速地紧张了起来。 “方才七殿下的谋士紧急送了封信来,七殿下和阿临去深入刺客虎穴,是对方设下的陷阱,想要拖住他俩。那些人真正的目标,是活着的赵王啊。” 姚易失声道:“这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赵王在哪?” “七殿下和赵王联手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白子毓恨声道,“消息走漏了,赵王被人掳走了,当下只怕有性命危险。”他虽然一直认为赵王一个“死人”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此刻对他们而言,赵王活着的价值远远大于死了。 白子毓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闭上眼蹙眉细思。 “白少爷,我听少爷说,七殿下的手下都被安排在南明山那边了。不如我现在带着京兆府役去找赵王吧。”姚易沉声道。 白子毓沉吟半晌,只得叹了口气:“也好,你带京兆府中我的人手去,以免叫不相干的人认出了赵王。唉,只盼对方觉得赵王尚有用,一时片刻没有灭口。”他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姚易叫住他:“白少爷,您要去哪?” “宫中,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白子毓说完,快步走掉了。 姚易解下大氅,走出房门。行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意识到,白子毓是白家少当家,怎么能出现在宫内…… —————————————————————————————————————————— 郭临用了股巧劲拉着七皇子,二人踩着被七皇子带下来的刺客的身体,稳稳当当地从坡上滑下。 眼看就要撞到一棵大树,她抓着七皇子猛地一跃,攀在了树枝上。而那个垫背的刺客一把撞上树干。郭临从树上跳下,走过去翻了翻那个刺客的身体,筋骨寸断,已经死绝了。 七皇子皱了皱眉,道:“走吧,死人什么好看的。” 郭临翻动着刺客的衣衫,头也不抬:“你不是要找出刺客是德王派来的证据吗?” “要是能找到,前几次刺杀就能发现了,还需要等到今……”七皇子满不在乎地说着,无意低头瞟了一眼,瞬间瞪大了眼睛。 郭临看着手中翻出来的铜牌,脸上的笑容也是僵僵的:“哦,‘京兆府尹’?” 七皇子一怔,接过来看了看,那面铜牌上果然刻着‘京兆府尹’四个字。他干笑两声:“哈哈,害我的人是你啊,穿成宫女的样子来杀我,牺牲真够大的……” “噤声!”郭临听到脚踩在落叶上的动静,按住七皇子的嘴。二人就地一滚,躲在了树丛中。 “大哥,令牌被拿走了。”一个刺客搜了搜地上的刺客尸体,回头向后喊道。 “搜!”另一个声音说道,“看脚印,应该没走远。” 郭临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戳了戳脚下的土地。果然,虽然地上的落叶是干的,但地是湿的,她方才一个疏忽没能注意到。 事已至此,她索性沉下心,仔细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敌人踏进可攻可守的范围,就要一跃而起…… 腰上突然一紧,七皇子一把揽住她,猛地站起身,仰头大笑道:“本皇子在此!” “刷刷”数声,刺客们拔出了腰刀,聚拢过来围成了一个圈,将七皇子和郭临的退路全部堵上。 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笑道:“七殿下果然是皇子龙孙,如此境地也不忘怀中美人,真叫在下佩服。”听这声音正是方才说话的那位大哥。 七皇子笑了笑,径直道:“你们是何人手下,为何要截杀于我?” 刺客们对望了一眼,这才说道:“七殿下既已拿走了令牌,何必明知故问。” “哦?”七皇子似笑非笑,“这么说,你们是郭大人的手下喽!” 郭临竖起耳朵,听到那首领笑道:“正是,只不过兄弟们是郭大人江湖上结识的,并非京兆府中人。” 简直放屁!郭临气得险些岔了气。七皇子感觉到了她的愤怒,将她搂得更紧了点,以免露出破绽,抬头道:“那敢问郭大人为何要针对本皇子,本皇子可不记得有得罪过他?” “良禽择木而栖,七殿下,得罪了。”那首领拱了拱手,扬声道,“带走!” 郭临抬头和七皇子对看一眼,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且看这群人要将他们带往何处。 “大哥,这女的太碍事了,砍了吧。”一个刺客提着刀,一边说一边朝郭临走来。 七皇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不许你们碰她。” 那首领沉吟片刻,低声道:“也罢,就带着吧,有贴身宫女跟着,更可信……” —————————————————————————————————————————— 白子毓和金真穿着同色的官服,站在朱雀门前垂手候立。 不多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先向金真作揖,道:“老奴见过金少尹,敢问少尹今日入宫所为何事?”他说完,才发现金真身边同样官服的白子毓,不禁问道:“这位是?” “同僚,白大人。”金真简短地解释了句,正色道,“下官有事去太医署,还麻烦通融下。” 老太监点点头道:“那小的现在就吩咐人去替您唤来太医,您稍候。” 金真突然抬手抓住老太监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笑道:“下官有点顽疾,想亲自去找找赵医正,您也知道,他医术高明……”他把白子毓事先教他的话,含糊暧昧地说了出来。 老太监还未开口,就感到手中一沉,一个锦袋被金真塞到了他手里。他掂了掂里面的份量,心下了然。 “既如此,大人便去吧。可需着人领路” “不用不用,我自会走!” 终于摆脱了那位太监,金真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 “做得好。”白子毓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您还说,那老太监定然以为我有什么隐疾,这要是传将出去,我可怎么见人……”金真埋怨道。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宫中这些老家伙能活这么久,该说的不该说的还不清楚吗?”白子毓回身将落在后头的金真拉住,快步朝前走去,“咱们还是快些走,若真有什么状况也能提前扼杀。” 金真听得越发糊涂,不过他向来佩服白子毓,眼下也不再多言,加快了脚步。 —————————————————————————————————————————— 郭临和七皇子被刺客们反绑了双手,头上套了个黑布袋,丢在一辆马车里。马车急速地行驶着,按郭临的推算,此刻他们正在从南明山回到京城的路上。 总感觉有些不对劲,郭临想着。那刺客说“郭大人良禽择木而栖”,应是指她投靠了德王。既然他们伪造了她的令牌,这种话语也说得通。 可为什么会说“有贴身宫女跟着更可信”?什么东西需要“可信”? 以前那次碰到的刺杀,可是招招都在要七皇子的命,今日却是活捉,这本身就有问题。只怕前方不是他们想象当中的德王巢穴,而是铺好了死路的嫁祸现场。 郭临用肩膀撞了撞七皇子,小声问道:“你带的香呢?” 七皇子出发前带了一小瓶特殊的香在身上,这种香人闻不太出来,但狗却能在数里外就闻得。是以,七皇子在南明山脚下事先布置了一路羽林军,牵着十多只犬,远远闻着这道香气,好跟着他俩。 “在我衣领中。” “好,我……” 郭临忽地住了嘴,整个人一动不动。却是听到外面有马蹄声由前而来,似乎有人在和押着他们的刺客首领小声说话。 断断续续地听到首领的惊呼:“什么……不是郭大人……殿下已经进去了?那就行……” 有马蹄声靠近了马车,那首领突然扬声道:“七殿下,刚刚得到消息,你的人私自袭击了替郭大人巡逻的姚大人。啧啧,幸好我们庆王殿下路过,救了他一把。您说您怎么能这样,就算我们郭大人不肯选择您,那也是有理由的,您何必怒而伤人呢?” 正在这人说话的同时,马车内,郭临已经飞快地将手从绳索中滑出,摘下了头上的布袋。转身去解七皇子的绳索。 “好在您仓促行事,伤的不是我们郭大人。庆王殿下已经带着姚大人回到了郭府,请了上好的医者来救治,您的这番谋划算是落空了。” 七皇子怔怔地揉着被松开的手腕,显然完全无法理解外面那人在说什么。郭临从他怀中掏出香,塞到他手里,小声道:“一会你看准机会,把香洒在那个刺客首领的身上。” “七殿下,您在说什么,小的听不见。”车外那首领的语气近乎调笑。 “我在说,”七皇子忽然高声笑道,“你死期将近了。” 那首领一愣,却见马车的帘子突然从中横断。那张被整齐切断的布帘还未落地,一道剑光从车内闪出。他惊愕之下,拉紧了缰绳,跨/下骏马扬起了前蹄。 只看着一道亮光从马脖颈上掠过,接着右耳一疼,一股凉意顺着耳畔流下。他伸手去摸,右耳已被斩断了。在这剑弧中砍到的马颈,也在这时喷出献血,马身轰然倒地。 郭临剑尖一挑,又划上了这首领的左臂和腰腹,鲜血顷刻间蔓延了衣袖。 首领哀嚎着滚落在地,郭临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冲进了刺客们的包围圈。 七皇子从车窗上探出一只胳膊,把手中小瓶里的几滴香水滴在犹自打滚的首领身上。等他抬头望去,郭临身若惊鸿游龙,与剩下的数人对缠斗,在她身后,只剩一地的哀鸣。 七皇子不禁暗暗喝了声彩,看着郭临干净利索地解决掉对方,几个飞纵跃回马车。 “驾!”郭临坐在车前,一掌朝马臀劈去。马儿吃疼,撒腿朝前狂奔起来。 “没想到你还会使剑。”七皇子扶着车壁,低头看着郭临腰间重新缠回的软剑,“我一直以为你只用刀。” “殿下,我在琼关军中用得是戟。”郭临说完,摆了摆头,“不说这个。你快发道信号,叫带着犬的羽林军偷偷跟着那首领,看他会跑回何处报信,若有巢穴一举抓获。” 姚易受了伤,庆王居然去了她府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0章 宫闱陷害 芳华殿内,宫女们架着一个小炉子,烧着热水。待到水开,便用厚布裹着水壶把,将里面滚烫的开水倒进一旁的水杯。莹绿的茶叶飘在杯中,煞是好看。 那宫女将茶杯端起,走向殿中一处书案,轻声道:“娘娘,请用茶。” 书案之后的宫装女子抬起头,盈盈一笑:“就放上面吧。”她一身水绿长裙,外面罩着樱色半袖。一双蛾眉浓淡相宜,凤眸含春,樱桃朱唇,真真是个清泠绝色的美人。 宫女多看了她几眼,心下便一叹,放眼整个宫中,论及容貌,只怕再无人能及得上我们萧淑妃娘娘。 这位美貌妃子,正是七皇子的生母萧淑妃。她此时正垂着头,研究着手中的绣图。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精力总是有些无法集中。她抬手按了按眉角,看到案上热气腾腾的茶水,便伸手去拿。 那白玉般的手刚刚握上杯壁,却听到一丝细微的响声,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样。萧淑妃低头看去,那盛满茶水的杯子已经从杯底裂了数条细缝蔓延到了杯口。 殿中的宫女注意到萧淑妃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个个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连连颤声:“奴婢该死……” 萧淑妃静默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从早晨到现在,我总有些心神不宁,看这杯子,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立在她身后的刑嬷嬷连忙劝慰:“娘娘宽心,这话可说不得啊,没得晦气!” 萧淑妃摆了摆手,示意宫女把这茶杯收拾了。宫女们这才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么大的事主子也没怪罪。 殿门处走进一个小太监,行到萧淑妃面前,躬身道:“陛下派人来传话,请娘娘前往御花园。” 萧淑妃笑道:“今日又不是节庆佳日,陛下怎地兴致颇高?” 那太监回道:“德王殿下和晋王殿下入宫请安。晋王殿下前些日子云游江南,带回了不少好东西,来献给宫中诸位娘娘。陛下便想着办个家宴,算作给晋王殿下接风洗尘。” “烦请公公回复陛下,妾身更衣后便即前往,请陛下稍后。” 萧淑妃带着人刚刚走到御花园,隔了老远就听到园子里的欢声笑语,可见她还来晚了一步。她面上浮出明媚的微笑,仪态端庄地顺着小路走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一旁的树影间窜了出来,萧淑妃未及反应,被那人撞了个正着。身后的宫女七手八脚将她接住,好歹没有摔在地上。 “你个瞎了眼的蹄子,居然敢撞我们娘娘。”萧淑妃身边的宫女呵斥道。 萧淑妃稳住身形后,抬眼望去。一个娇小的宫女跪在地上,正是方才窜出来的人。 那宫女不断地磕头,口中哭喊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萧淑妃看了眼贴身宫女,宫女会意,转头俯视着地上的宫女,道:“娘娘仁慈,饶你一条性命,自己去内侍省领罚去。” 那宫女泪水涟涟,谢恩后跟着人往内侍省去了。经过萧淑妃身边时,萧淑妃注意到她脸上红彤彤的,那印子看上去像是被人打过。看来这宫女犯错被打后,慌张间又一不小心撞到了自己。萧淑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继续整理自己的仪容。 直到一切完美,她才重新朝园中走去。 “妹妹,就等你了。”一进园子,就听到舒贵妃亲切的声音。 萧淑妃低眉浅笑着给皇上行了礼,这才笑应道:“方才被个冒失的工宫女撞了,耽搁了些。”她走上前,坐到舒贵妃的下首。 在她下首,是正抱着八皇子的秦昭仪。秦昭仪正给八皇子喂食,见她望过来,便笑道:“文儿刚刚还嚷着要找七哥玩呢,好不容易才给劝安静了。” 萧淑妃笑道:“等意沈从南明山回来了,就让他去接意文出来玩。”她说着弯下腰逗弄八皇子,“文儿,好不好呀?” 八皇子开心得直拍手:“好啊!好啊!” 舒贵妃听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笑了笑,依然留神着皇上和德王父子间的谈话。晋王虽按照辈分长幼,坐在德王与皇上之间。但他的目光却是看向他的母妃——坐在秦昭仪下首的吴昭容。 吴昭容原先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虽然只比舒贵妃长两三岁,但她容颜平平,既不会保养,又不会献媚,是以多年来也只升到个昭容,还是因着晋王封王的关系。 她此刻望着晋王,眼中隐有热泪,她很久没见到儿子了。因她身份低微,皇上不愿她连累皇子,几乎是不准晋王去看她。如果不是皇上心血来潮办家宴,只怕晋王这次回京也照旧难以见她一面。 晋王将从江南带回的珍宝一一交到各宫婢女手中。这些礼物价值不等,个个都非凡品。 例如送给萧淑妃的正是上古名琴“焦尾”。萧淑妃接在手里,爱不释手。 舒贵妃见状,轻笑道:“看妹妹这样子,想必是见到‘焦尾’,技痒了吧!” “姐姐又取笑臣妾。”萧淑妃低嗔一声。 舒贵妃望着焦尾,若有所思地说:“臣妾见着琴,就想起秦侍郎家的长女慕樱。她那一手琴艺虽及不上妹妹,但在同龄人中当是佼佼者。” 萧淑妃微微一怔,却听下首的秦昭仪笑道:“臣妾那侄女儿愚笨,哪有您说得这般好?” 舒贵妃转头看向皇上,柔声道:“那孩子生得美,又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稳重人。臣妾真心疼爱,想给她指上一门婚事,不知陛下允不允?” “哦?”皇上起了兴致,“不知你属意哪家?” “京兆尹郭大人……” “啊!”萧淑妃突然一声尖叫,猛地将手指从焦尾上缩回。定睛一看,中指肚已经凝了一大块血。 一时间众人都望向她,皇上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舒贵妃从婢女手中接过帕子,亲自给萧淑妃擦掉血,再小心翼翼地包扎上,样子亲密得宛如亲生姐妹。 秦昭仪探身瞧了瞧,皱眉道:“许是焦尾上有木刺,划伤了淑妃姐姐的手。” 晋王连忙跪伏在地:“是儿臣督管不周,竟将瑕疵之物先给娘娘,还请父皇责罚。” 他认错得如此迅速诚恳,倒叫皇上没法忍心呵斥。吴昭容见状,连忙跟着儿子一起跪下。 萧淑妃歉意道:“惊扰了陛下,是臣妾的不是。这等古物,想来晋王得之后不曾随意把玩,才未能发现琴面的木刺。” 她一句简单的话,既体现了晋王送礼的真诚,又帮他求了情。心思之细腻,可见一斑。毕竟这是给晋王办的洗尘宴,想来他不会那么傻,拿自己送的礼物害人。 只是……萧淑妃有些疑豫,秦昭仪说她被木刺划伤,那是她没有看到的缘故。萧淑妃自己清楚,方才她的手是抚在琴弦上的,难道这琴弦有古怪?她默默凝视琴弦。 “被妹妹这一吓,险些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舒贵妃浅浅一笑,“郭大人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正是佳婿。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萧淑妃面上维持着微笑,心中却微觉怪异。她知道她儿子和德王他们都在争取这位京兆尹的投靠,也知道郭临当面拒绝了舒贵妃,因此传出了他和昌荣郡主的事。眼下楚王妃还在京城,舒贵妃为何要在皇上面前旧事重提呢? “妹妹这话可不对了,怎地会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当是陛下说的才是一言九鼎呢!”舒贵妃妩媚地笑着,抬头望向皇上。 “看来,你确实是希望朕来保这个媒了啊!哈哈,待朕和弟妹商议一下,再给你个答复。”皇上大笑道。那话语语态温和,不软不硬,却是并未给出明确的表示。 萧淑妃偷瞟了舒贵妃一眼,暗笑她竹篮打水一场空。舒贵妃却仿佛浑不在意皇上说的话,嗔道:“陛下可真偏爱您的臣子!” “听说郭大人接手京兆府以来,京城中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他的才能,儿臣也是十分佩服啊!”晋王适时地赞了一句,“可见父皇知人善任。” 皇上抚须大笑,似乎心情甚好。 徐公公得了令,吩咐宫女们奉膳。一个个菜肴摆上了食案,萧淑妃仰头望去,终于在一个个鱼贯而入的宫女后,看到了自己宫中的人。她转头看向皇上笑道:“先前臣妾吩咐小厨房做的芙蓉汤好了,臣妾这就给您端上来!”说罢起身,朝园口端着芙蓉汤的宫女走去。 她当年刚入宫时,因思念母亲做的芙蓉汤,便自己动手在宫中的小厨房中做了一些。恰好皇上初到她的宫中,便与她同喝了这芙蓉汤。清丽脱俗的美人,和一碗简单温暖的芙蓉汤,在皇上心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是以这么多年来,萧淑妃偶尔做上一碗,都是亲自端给皇上,这其中含着的,是二人浓情时不可外言的甜蜜。 皇上看着端着托盘莲步走来的窈窕身影,仿佛见到了第一次入宫的萧淑妃,那时的她,也像如今这般清秀可人…… “咦,那是什么?”秦昭仪突然说道。 萧淑妃将托盘稳稳地放到御案上,和皇上深情对看了一眼,这才回身看去。原来宫女们散去后,地上却躺了封信笺。萧淑妃脑海中还是和皇上的那段美好回忆,见状便笑道:“也许是方才奉膳的宫女粗心,家人的信笺掉了也不知。” 她话一说完,却看到众人都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正惊奇间,只听舒贵妃尴尬地道:“妹妹,那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 萧淑妃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再看向秦昭仪、吴昭容,还有坐在更后的宫嫔,她们的眼神却都在肯定舒贵妃的话。萧淑妃摆手道:“怎么会,姐姐莫要诓我……”她已经感觉出了不对劲,轻步上前,就要捡起那封信。 “慢着。”皇上突然道。他朝徐公公微微示意,徐公公抿着笑,走到园中拾起信笺。心道萧淑妃艳绝后宫,盛宠不衰,果然是有缘故的。端看人家将一封诉情的信传给皇上,都用上了这般玲珑的心思。 萧淑妃看着徐公公将信呈给皇上,心下突然隐隐有了些不安。 皇上拆开信,满心欢喜地阅览着,可看到后来,脸色却越来越阴沉。那张威严宝相的脸变得无比的阴冷,这哪里还是方才雍容温和的帝王!园中众人全都僵住了身子,动都不敢动。 皇上缓缓地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眼萧淑妃。突然嗤笑了一声,扬手将那信笺扔下:“朕还不知道朕的爱妃,这么喜欢淫词艳语。” 萧淑妃“扑通”一声跪下,园中众人一齐匍匐在地,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臣妾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萧淑妃急忙道。 “听不懂?”皇上面色发红,青筋暴起,“是啊,叫你相好来说,你便懂了!” 相好?!萧淑妃茫然地看着皇上,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柔弱无辜的目光,在以往看到,皇上必然会好好怜惜,可他现在见着,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你死性不改,与朕的肱骨之臣通奸,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告知朕吗?”皇上一拍御案,怒吼道,“来人,去给朕把京兆尹抓起来!” 萧淑妃打了个哆嗦,猛地伸手将掉在前方的信笺拿起。展开一看,开头是“亲亲萧凝儿……”。她快速地翻到信尾,那落款,果真是个“郭氏子,临”。 这怎么可能,简直太可笑了!萧淑妃扬起头正要辩驳,却听见有侍卫来报:“陛下,园外有一京兆府役,说是来送信的。见了属下转身要跑,被属下派人拦下了。” 送信?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京兆府的人来送信?萧淑妃瞬间明白过来,她坠入了一个圈套。 “把他押进来。”皇上的声音直若寒冰。 事到如今,萧淑妃反而镇定下来了。她倒要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那府役被侍卫绑着带了上来,口里不住地叫着:“小的冤枉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从侍卫手中接过信,粗略地扫了一眼,手一扬又扔了下去,目光阴森地盯着萧淑妃:“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淑妃只一眼,就扫到了信上落款处同样的文字。她抬头望向皇上,眼神中满是坚定和不屈。她和皇上情深多年,她不相信皇上会因为这么拙劣的陷害而怀疑她。 可时间一分一厘地过去,皇上眼中的厌恶却没有丝毫的改变。萧淑妃渐渐有些慌神,她猛然记起,皇上从前也曾这样看过她。那时就是因为有传言她和宫中侍卫不清不楚……原来,敌人是看准了这点,才策划出了和当年同样的一幕…… 德王跪在案旁,微微地抬起头,看向园中对视的二人,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第41章 破解难局 当年萧淑妃作为萧文士的独女,以美貌闻名京城,被选入宫,不久便得圣宠。也正因为她的美貌,才让人以此为机,编了首打油诗传诵,暗讽她恋上年轻英俊的侍卫,给皇上戴了绿帽子。 皇上纵然天人之姿,英伟不凡,可他已年有四十。每每望见身边的妃子年轻貌美,心中时常隐隐担心。只是这种担心很浅,平日里根本不会显在表面,直到被萧淑妃的事给逼了出来。 被人陷害与萧淑妃有染的那个侍卫,正是她儿时的玩伴,对她颇有情意。只是萧淑妃入宫后,那青年便将这份情意深藏在了心底,入宫做了羽林军侍卫,默默地守护她。可这段纯洁的单恋最终还是被人利用。耿直的侍卫,只有自尽以证清白。 案子闹得很大,后宫中连死三个昭仪并一个德妃,才将此事消停。 再后来,便是萧淑妃顺利产下七皇子,晋封四妃之一的淑妃。 在旁人看来,萧淑妃成功洗刷冤屈,获得了清白,也因此恩宠更胜从前,可谓因祸得福。其实不然,皇上如若打心底相信她,就不会在七皇子满周岁后,派人将他送到了君山的皇觉寺,由高僧抚养。 谁能想得到,七皇子在皇觉寺养到十岁,竟是这么个原因。萧淑妃心中苦涩,却无法对人言,只能将这份屈辱埋在心底,更加小心翼翼地在宫中生存。直到十岁的七皇子第一次被接回宫,皇上亲眼见到这个儿子,竟是所有子息中与自己最为相像的那个。欣喜之下,才去了心底的最后一份怀疑。 萧淑妃原以为这件事已经算是完全揭过了,可她此刻看到皇上的眼神,才知他从未真正忘怀。 她不由轻叹一口气,这些事其实并不怨皇上,他老了,必然有些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她都能理解。但是她绝对不会放过设计这一切,重新揭开他们过往伤疤的那人! 她正平息心绪,理清思路。身旁却有人膝行过来,跪在一旁,朗声道:“陛下三思啊,淑妃妹妹不是这种人,她与郭大人年龄相差如此悬殊,这定是有心人的陷害!” 萧淑妃微微一惊,她万万想不到竟是舒贵妃替她求情。只是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仰头直视皇上,诚恳道:“陛下三思,臣妾至今都未曾见过郭大人一面,何来通奸一说。诚如贵妃姐姐所言,郭大人和臣妾的儿子一般大,臣妾又怎会起这般心思!” 听到萧淑妃提及七皇子,皇上一怔,却略微镇定了下来。他实在是被那信笺上龌龊的言语给气糊涂了,待到此刻细思一番,确实发现了其中诸多可疑之处。 德王离席跪在园中,拱手道:“父皇,儿臣敢担保,郭大人并非浪荡轻浮之人。他是朝廷官员,平素又不出入后宫,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请父皇明察” 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在求情,可德王却清楚,若要出入后宫,旁人或许不行,但郭临那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随意出入,而且不会惊扰到任何人。他相信这一点,他的父皇比他更清楚。 果不其然,皇上听了这话,面上并没缓解,反而重重地哼了一声。园中众人心中戚然,直道这事恐难善了了。 皇上从方才开始镇定下来后,对于萧淑妃与郭临之间会有苟且,确有几分不信。毕竟年龄摆在那儿,真要有什么,那简直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丑闻。可当他看到萧淑妃那宛如少女的容颜,又会觉着,她和郭临站在一起还真看不出什么差距。 徐公公突然轻声道:“陛下您忘了,听闻郭大人自收养一子后,又纳有一妾室,平日的生活适宜美满。这事京城里都传遍了呢。” 皇上这才舒了口气,心中的疑惑少说也去掉了三分。徐公公察言观色,不等小太监行动,便亲自去将地上的两封信笺拾起。 皇上接在手里,重新认认真真看过后。表情豁然舒展,大喜道:“朕险些错怪了爱妃和郭卿,这不是郭卿的字。” 局面顷刻之间大变,萧淑妃一瞬从地狱重回人间,几乎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妹妹,太好了!”一旁的舒贵妃欣喜地抓着她的手。 怎么会这样?萧淑妃迷茫地愣在原地,明明就是有人用尽了心思陷害她,怎么会连信笺的笔迹,这么大个疏忽都没处理好? 皇上大喜过后,便是浓浓的怒气。有人敢在他面前冤枉他的爱妃和忠臣,其心可诛!此刻,因那件往事带来的戾气一散,心思一片清明。他的目光看向地上被绑着的京兆府役。 侍卫长反应极快,迅速将那府役押到御前。府役眼看自己成了众人的中心,顿时慌了神,直道:“陛下饶命,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早不送信晚不送信偏偏此时撞上门来,你还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皇上怒目而视。 那府役抖若筛糠,深深地低着头。 舒贵妃原本正在拉着萧淑妃站起身,看到那府役,却突然一愣。隔了片刻,她走上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府役听了这话,吓得将头更深地埋了下去。德王见状,便走过来亲自将他的头掰起来。 舒贵妃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倒退两步,突然转过头看向萧淑妃,涩声道:“妹妹,枉我这么信你,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背叛我和陛下!” 她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萧淑妃心中一紧,涌起不祥的预感,忙道:“姐姐这是在说什么?” 舒贵妃没有理她,急行几步重新跪在御前,哭啼道:“臣妾纵然想要袒护妹妹,可也不能糊弄陛下。陛下,臣妾治理六宫不周,以致淑妃失德,还望陛下惩罚。” 她转身离开那府役后,正好让他的脸曝露在皇上的眼前。只见那府役形容俊朗,丰神斐然,十足的美男子。最重要的是,他的相貌像极了以前被人冤枉和萧淑妃有私,自尽而亡的那个侍卫。 皇上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脸涨得通红,徐公公赶紧上前扶住他。只听舒贵妃还在说道:“臣妾总算想通了,为何会有署了郭大人的名,却不是郭大人字迹的情信在你身上。原来,你与这人通奸,却让他写信借着郭大人的名号,就是有朝一日被人察觉,也可将这污水泼到不相干的人上。萧淑妃,你这心思真狠,不检点不说,还欲嫁祸朝廷重臣,你可知罪!” 萧淑妃好不容易得了清白,却重新掉回地狱,这番的陷害比起之前更猛更狠。她几乎是语无伦次:“不是这样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人……” “你当在场的都是傻子吗?这人的容貌,只怕都刻在你心底了吧!”舒贵妃一脸的痛心疾首,她回头看向皇上,哭喊道,“臣妾失职,请陛下责罚!” “爱妃……何错之有,全是这个娼妇……”皇上捂着心口,这话似是从牙缝中挤出。 就算是方才被发现和郭临的情信,皇上惊怒之下,也没叫她“娼妇”。萧淑妃脑中一片空白,根本说不出话来。 德王捏了一下那府役的脖子,甩手将他放开。府役一个机灵,手脚并用爬到前面,磕头喊道:“陛下饶命,都是萧淑妃勾引小的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德王走回自己的席位,重新跪下,面上看上去只是一片凝重。但仔细地瞧他的眼睛,才能看出那里面深埋着的算计和阴谋。 这才是这场陷害的全貌,萧淑妃和郭临私通什么的,只是一层轻薄的假面而已。当那层假面揭穿,掀开更为残酷的后招,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为了找到这个和死掉的侍卫八分相像的美男子,足足花费了他三年的时间。这场阴谋,顺利的话就能废掉萧淑妃,使七皇子蒙羞。德王原本是想以后拿出来对付七皇子,可七皇子近日给他添了无数堵,他实在看他太不顺眼了,纵然不能真正断掉七皇子上位的路,也要提前将这份大礼送还给他。 园中一时静谧无比,皇上盯着萧淑妃,冷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萧淑妃历经大起大伏,连眼泪都不会流了,只是不住地摇头嘀咕:“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皇上深吸一口气,正要下旨定罪。却听园外一侍卫急行入内,单膝跪礼道:“陛下,京兆少尹金真大人求见。” 皇上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他其实不希望郭临再和这件事扯上什么关系,在他心里,一个未来的肱骨之臣怎么着也比一个行为不检的妃嫔重要。可是这事涉及京兆府,若是处理不当,京兆府的声誉也会受影响。他这么一想,便扬声道:“请他进来吧。” 金真拢着袖子快步入内,直走到御前,下跪行礼:“下官见过陛下。” 皇上摆了摆手,他此时的心情太糟,连“免礼”二字都懒得说了。 金真站起身,从袖间掏出一张折子,双手上呈,缓声道:“臣无意间得知园中之事。为了不让陛下被奸人蒙骗,特此前来呈上真相。” 此言一出,园中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望向他。他一个刚刚进园来的官员,只怕连事情的全貌都没弄清,怎么会知道什么真相。一时间,众人都好奇起来,不知道他那份折子里写着什么。 徐公公上前接过,交给皇上。皇上望了台下的金真几眼,满腹怀疑地翻开折子。 这折子甚是厚,但皇上看了个开头,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全然变了。他将折子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那架势,竟是在逐字逐句地翻阅。园中众人不由屏声静气,生怕干扰到了皇上。 这一看就看了近半柱香的时间。萧淑妃跪在地上,被冷风吹得都快没了知觉。 皇上终于缓缓地阖上了折子,面上的表情平静无澜,叫人读不出他半点心思。众人惊疑不定,心中皆想,这京兆少尹信心满满地进来,难道竟是个无用的? 皇上静默了良久,突然冷哼了一声,手中的折子“啪”的一下摔在了舒贵妃身上:“爱妃,你果然厉害。” 舒贵妃倏地被砸了一下,不禁满脸的疑惑。她望着皇上,显然不知道这把火怎么烧到她身上了。 “还要朕说出来吗?你自己看看!”皇上勃然变色。那怒气比起方才,犹过之而不及。 舒贵妃浑身一颤,她蹲下身,捡起折子,打开一页看去:“乙未年廿月十八,王翰午时三刻私出府,未时半回,问其去向,答曰回家探老母。实为去德王府,由府役张和记。乙未年廿月十八,无异。乙未年廿月二十,王翰随京兆少尹金巡逻时报腹痛离队。实为街头玩耍,由府役周平记。……” 她只看了一页,便已满头大汗,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折子。 皇上冷笑一声:“金真,你告诉她,这是什么吧!” 金真拱手道:“臣遵旨。”他转身面对着舒贵妃,朗声道,“折子里写着的,是这位被缚的京兆府府役近一个月的考勤信用记录。本府内有一不外传的制度,凡进府者,需经过一个月的考察,这考察便是记录其人于任职时期的行动,以便日后决定是否将其留下。当然,被考察者是不知道这个制度的,只有在经过了考察之后,才会将此事告之。心怀坦荡者,便无惧任何考察。” 德王刷地一下白了脸。他急着给七皇子一击,忙中出错。这人被他安插进京兆府还不满一个月,便拿来用了,谁料到会在这上面露出了马脚。只不过……他吸了口气,抬头向舒贵妃望去。 舒贵妃虽然没有回头,但却与儿子心有灵犀一般,梗着脖子喊道:“陛下,萧淑妃私通之事刚刚查出,京兆少尹就将这记录呈上,却也太及时了点吧!” 金真仿佛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疾不徐地道:“臣有事进宫奏请皇上,才寻来了御花园。听宫女告知此事后,便直接将这份记录默写出来。以免陛下被人蒙骗,冤枉了忠良,叫人以为我京兆府尽是些浪/荡/淫/贼。娘娘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京兆府中,将那份记录要来,看看这其中可有一笔之差?” 他言下之意是说,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他把这冗长繁复的记录,一字不差地默写了下来。园中众人一听,全都瞪着眼睛看向他。这青年貌不惊人,竟然有如此记忆。连皇上都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想自己何时错过了这么一个能人。 “陛下,臣妾绝无害人之心啊,这定是有人诬陷,陛下明察……”舒贵妃吓破了胆,连声哭喊道。 “哦?”皇上不怒反笑,“这么说,这府役哪儿也不去,偏偏隔三差五去老三的王府坐坐,还跟着他的马车进宫。这些,都是别人在陷害你喽!” 舒贵妃无言以对,再不知如何辩解。皇上眯眼看向德王:“老三,你可有话要说?” 德王跪伏在地,连磕几次头,那声音听着端的是悲痛欲绝:“儿臣有错,未能及时规劝母妃,请父皇责罚儿臣。”他这话说得精巧,叫人不知道他到底有没参与其中。德王和舒贵妃都清楚,皇上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针对他,正是看在德王一介皇子,怎么着也不会和萧淑妃有仇,所以只认定是舒贵妃设下的圈套。不过,德王到底参与了多少,他既然不问,就是放了一马。眼下舒贵妃保不了了,至少德王要全身而退。 “传旨下去,舒贵妃德行皆失,行为恶鄙,不配协理六宫,收回其协理之权,交予萧淑妃、秦昭仪。念其为二王生母,不予废除。遂降为婕妤,迁入蟾和殿闭门思过。德王,罚奉半年。”皇上宣判道。 看到大局已定,金真心中一松,脚下险些不稳。他勉力站直身子,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白子毓站在园门口,听见园内皇上最终的宣判,长舒一口气,面上浮出得胜的微笑。事实上,府役记录之事是真,但那折子之中所写的诸多事项却是真假参半,纯靠唬人。白子毓下笔之时便打好了算盘,无论何种局面,都教给了金真万全的应对之法。众人皆知是金真镇定自若的辩论,和那封默写详尽的折子,将毫无回旋余地的局面生生扳了回来。却不知这些杰作的作者,另有其人。 他抬头看向渐渐昏暗的天空,宫中的危机是解决了。阿临,你那边又是怎样一番凶险呢?   ☆、第42章 兵行险招 时间临近日落,德明门守城的侍卫正在交班。此时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朝着城门绝尘而来,速度飞快,似要闯门。侍卫们都是一惊,连忙竖起长枪,欲要拦下查问。 “闪开。”驭马之人大喊道。 “郭大人?”侍卫长疑惑道。待看到那越来越近的马车,和车上年轻矫健的身影,他不由惊呼:“确是郭大人,放下枪,放下!” 马车冲进了城门,奔行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停下。郭临跳下马车,急忙回头问道:“可有快马,牵一匹来。”侍卫长接到命令,赶忙叫人去牵马。 七皇子掀开走出车厢,奇道:“既要骑马,方才干甚么杀了那些刺客的坐骑?” 郭临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听到七皇子如此问,挑了挑眉,耻笑道:“坐敌人的坐骑,才是最愚蠢的行为。”她翻身上马,“七殿下,我要回府中一趟,由侍卫们送您回宫,可好?” 七皇子还未说话,却见一骑从大道上飞奔而来,马上那人看到了他,大呼一声:“殿下!”他踉跄跌下马,连声哭喊道:“殿下,您……回来了?小的正要找您,淑妃娘娘她……” 郭临微微蹙眉,看来宫中也出事了。她冲七皇子略一点头,策马朝城中奔去。宫中的事就交给七皇子去头疼,眼下庆王在她府上,这才是最需要解决的事。 眼看着郭府大门越来越近,先前心中压抑着的担忧也越来越大。郭临一路上心事重重,或许待会见到庆王,他其实没有发现贺柔,但她太过紧张,反叫他起了疑心。 可一想到庆王暴戾乖张的性子,要是他真的发现了贺柔,只怕当即就灭了口。 刚刚行至府院的墙角,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郭临猛地抬头,那好像是阮云的声音! 她顿时心急如焚,一拍马鞍,整个人腾空而起。直接越过高墙,翻进了府内。她急急忙忙地朝出声处窜去,却发现整个府内静悄悄的,居然连个下人都看不到。 郭临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府,可这里面一花一木,都是她熟悉的样子。没时间细想了,再晚云娘就有危险了,那个阴狠的庆王,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抽出腰中的软剑,浑身戒备,一步一步朝着出声的房屋走去。那是位于会客用的花厅旁的一间茶水室,郭临屏息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心中着急万分。云娘明明是后宅妇人,怎么会被人掳来前院,难道是庆王命人绑了她……这魔王般的皇子,非得给他点教训! 郭临几步窜上屋顶,轻手轻脚地搬开几块瓦片,正下方一个青白锦袍的青年,正朝着内室走去。她盯着那人头顶的玉冠,再无犹豫,举剑冲下,大喝道:“休要欺人太甚!” 事实上,距离这么近,便是武林中的高手,也是要有数十年苦功的人,才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可偏巧,郭临喊话之际,这人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捂唇弯了下腰,正好把脖颈送到了郭临的剑下。郭临大惊失色,生生变了剑道,剑锋微颤,削下了那人玉冠上的一颗珠子。 郭临左手撑在地,轻巧地在地上腾身站起。右手软剑一扬,回身就要刺去…… “怎么是你!”郭临瞪目哆口,堪堪停住了剑。 那锋利的剑尖笔直地对着秦正卿的胸口,骇得他呆立在了原地,连躲开都不会了。郭临收回剑,站直身子,试探地问道:“秦兄?” 秦正卿怔怔地抬起头,想挤个笑容,可嘴角完全不听使唤……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人声,听得有人喊话道:“伤了姚大人的那贼子定然就在这里面,我听到刀剑的声音了。” “难道他还在伤人?大家快进去,救人要紧……” 郭临一把拉过秦正卿:“跟我来。” 她打开屋内一处堆放杂物的小隔间的门,里面是一个半人高的长方矮柜。入耳的人声越来越近,郭临扯过秦正卿的衣袖,一手撑在他的背上。突然弯下腰去,右胳膊弯住他的腿,将秦正卿打横一举,径直放到柜子顶上。秦正卿淬不及防,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你……” 郭临无瑕理会他,下一刹那,她双手撑着柜格边缘,双脚蹬地,灵巧地跃上柜顶。脚刚落在柜上,房门就被人推开了。 柜子上的郭临跪靠着秦正卿,右手捂住他的嘴,左手伸到隔间的门中间,将两片槅门合拢的地方紧紧地捏住。 进屋的众人吵吵嚷嚷地搜寻开来。郭临和秦正卿对视一眼,皆静静地听着众人说话。 “奇怪,我方才明明听到动静的……”打头的一个汉子嘟嚷道。 “你怕是听错了吧,哪有毛贼敢上我们郭少爷的府邸。”说话的这人声音有些熟悉,想来该是郭府的下人。 “你说什么……” “别吵别吵,庆王殿下到了!” 听到众人纷纷退让的脚步声,一个阴冷的声音由远及近:“叫你们来逮捕贼人,不是让你们来吵架的。郭大人御下随和,不代表就没规矩。” 这番话指桑骂槐,明里在训自己人,实际上是在骂郭临府上没有规矩。 被训的汉子低笑了几声,才装模作样道:“属下知错。” “庆王殿下,可有找到贼人?”这个声音是李延。 “惭愧,我的手下浮躁,与贵府下人吵了几句,我这一急,险些都忘了正事。你们几个,还不快把房间搜一搜。边边角角都别放过,若是闻到什么血腥味,那就错不了了。” 郭临心底一紧,她就知道庆王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方才若不是秦正卿打了个喷嚏,她收剑快,只怕血溅当场后,就再难不给人撞破。 好在她身上沾了血的那件宫女服早就仍在京城数十里外了,郭临的目光凝视在她捏着的槅门上。那槅门底部悬空,能看到行过来的人的脚影子。手上忽然一紧,有人正在试图拉开槅门。 秦正卿此刻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槅门,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可过了一会儿他就发现,他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拉,那门仿佛熔铸在一起了般,一动不动,就连回弹都不曾有过。他看向郭临,之间她神色冷峻,双眼直直地锁在那只捏住槅门的手上。秦正卿到此刻才感受到,郭临能成为朝中大官,真不是浪得虚名的。 外面的人耗了半天,一连换了好几个人都打不开。郭临整个人纹丝不动,只是全身心都专注在那只左手上,任由外面的人试了又试。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埋怨道:“李管家,这门是不是被锁了?”他以为门上有什么隐藏的锁眼。 李延哼了一声:“小的不记得这门有锁,只知道,这门似乎坏了好久,我们早就不用了。” 站在槅门前的汉子接口道:“那还怕什么,干脆拿斧子砸开!” 此言一出,庆王的手下又是一阵窃笑。满室的笑声中,是李延不卑不亢地驳斥:“庆王殿下,郭府感谢您对姚大人的救命之恩。可是您不仅带了大把的随从入府,还将我府中的下人耍得团团转,数次戏弄小人……这些也就罢了,但您并非我府的主人,却要大张旗鼓地拆我房屋。这种玩笑,小人奉劝您还是不要乱开的好。” “放肆!”庆王大喝。郭临几乎想象得出他那副尖刻暴戾的嘴脸。 李延“咚”地一声跪下,依旧扬声道:“小人不敢,可这府上的客人,不止您一位。若您执意如此,小人愿将他请来主持公道!” 客人?居然还有人在她府上? 有急促的脚步从门外而来,有人在庆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是走了出去,接着脚步声越来越多,连原本站在槅门前的汉子也跟着走了。郭临听见堂中李延幽幽地叹口气,站起身追了出去。 郭临和秦正卿对视一眼,郭临冲他点了点头,缓缓地将捂着他嘴的右手移开。秦正卿轻轻喘了口气,看着郭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面上微微泛红。 直到周围再无声息,郭临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将左手从槅门上松开。方才用力过久,这手拿开了都没有什么知觉,还僵在捏门的姿势上。 “刷”的一声,一大片光亮照进隔间。郭临暗叹一声“不会这么倒霉吧……”她和秦正卿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打开槅门的那人。 长长的剑眉微蹙,中间一点朱砂鲜红。陈聿修看着他两,突然伸手,将郭临拽了下来。 郭临一面揉着用力过猛的左手,一面惊疑不定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闲来无聊,到了你府上,结果碰到了庆王发疯。”陈聿修面无表情地说道。 “发疯……”郭临闷声一笑,这形容倒是贴切。 陈聿修斜乜着她,冷声道:“你府上的管家急得快哭了,拼着得罪庆王也要帮你守下宅子,你还有闲心在这儿躲猫猫?” 郭临就是神经再粗,也听出他心情不好。可怎么想,自己也没得罪他啊!这一天下来,又是扮宫女,又是杀刺客,又是暗算……她才很恼火好不好! 陈聿修将秦正卿扶下地,秦正卿站稳后,就伸手去揉小腿。郭临和他躲在柜子上时,一条腿压在他的小腿上,只是当时太过紧张,根本没有察觉。现在只要微微移动那只腿,便麻得分外难受。 但是比起这个,更难受的是他心里。刚才明明是两个男人靠在一起而已,我为什么要脸红?秦正卿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隐隐有些厌弃那时的自己。 他不由抬眼望向郭临,只见她正不满地和陈聿修拌嘴。那张侧脸上柔和的弧度,和发髻上一朵簪花,如若是个女子…… 他还未想下去,陈聿修已经抬手将郭临头顶的簪花拔掉,问道:“这是什么?郭大人的新爱好?” 郭临腾地一下红了脸:“这个,这个……”她光记得脱掉衣服,这头顶看不见感觉不到的簪花却被她给忘了。 陈聿修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总算是放过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以为庆王在这屋子里欺辱阮云,一时冲动想给他留下几道口子。结果这屋内的人却是秦兄,我险些失手伤了秦兄,心中抱歉得紧啊……”郭临叹口气,迅速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大致解释了一遍。 陈聿修听完,抬眼看向秦正卿:“秦兄今日为何会在此?” 秦家一直隐隐有站在德王一边的倾势,可眼下都威胁到了自己的性命,秦正卿也不会轻重不分。他坦白道:“是庆王带我来的。他今日约了我在清风楼上小聚,中途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就告诉我他救下了郭大人的侍卫,要将他送回郭府医治,叫我一同前来。我本来觉得无端造访太失礼数,可他说送了人就走,我这才……” 陈聿修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秦兄心里早已清楚了不是?” 秦正卿纠结片刻,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郭临奇道:“清楚什么?” “庆王这人,杀气太重,却又是病弱之体。除了自己的命,其他人的都不会放在眼里。他以秦兄的命为饵,诱你留下把柄,供他们驱使。你是伤了秦兄也好,是杀了他也罢,他们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秦正卿浑身一震,没想到几乎从来不介入任何阴谋算计的陈聿修,一旦认真,短短时间内,就能比任何人都看得通彻。这个事实残忍而又明了,秦家依附了德王算什么,在人家眼里,他们不过是成功路上尚能一用的道具罢了。 “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问题。”陈聿修看向郭临,面色微微有些沉峻,“你要怎么正大光明的出面,去将庆王赶出府。不然,以你这幅才打过架的样子,我只怕他会剑走偏锋,做出伤害……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   ☆、第43章 巧计换衣 郭临望了望陈聿修,又望了望秦正卿,突然唇角一弯,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来。 陈聿修眉尾一挑:“看来,郭兄心中已经有盘算了。” “是啊!”郭临笑道,“只是,还需请二位帮个忙。” 秦正卿看了眼陈聿修,见他全然没有异议,便也点头道:“你说。” “陈兄虽然比我高,但远看身形还是差不多的。我想请陈兄和我互换衣裳,借你的势出府。至于秦兄,庆王现在肯定还在找你,就麻烦你暂且躲避一下,让他多忙活上一会。” 陈聿修愣了愣,突然笑出来:“你这法子,可是连我也被困在你府上了。” 郭临朝他长鞠一礼:“陈兄大恩,小弟铭记在心。我等下绝对会亲自送你回府。” 陈聿修看了她半晌,答应道:“也好,这个人情你就先欠下,等你日后再还。” 唉,我好像没说要欠他人情?郭临微微有些疑惑。可眼下他确实帮了大忙,欠个人情也不算什么。这么一想,便也释然了。她转头面向秦正卿,从怀中摸出一个木牌来:“想来就算是庆王,也不能进我居住的内院。如果你们能一路避开他,就到我的院子里稍候片刻。” 秦正卿怔怔地接过木牌,有些后知后觉地想道:郭临从进屋到现在,都没有向他询问过一句关于姚易的事情。就连姚易被庆王安置在她府上何处,她都不关心……不,也许不是不关心,只是她更相信她的推测,而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回答。他秦家上到做昭仪的姑姑,下到为官的三位长辈,或多或少都在向德王靠近。原本以为这些不会妨碍到他结交好友……可没想到,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已经无法阻止地蔓延到了他们这一辈…… 郭临没有察觉他的想法,转头看着陈聿修:“都没异议,那就开始吧。”说完便自顾自地解腰带。 秦正卿愣了一下,想起方才郭临头上的那朵簪花。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手,微微有些好奇。 “你到里面去换吧,我不习惯有人看我脱衣。”陈聿修双手拍上郭临的肩,推着她到刚才躲藏的隔间中,“脱下的衣服从门底下递出来就行。” “额,哦。”郭临呆呆地看着他关上隔间的门,光线一暗。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又好像并没什么。 陈聿修将隔间的门阖上,转头看见秦正卿的目光还在那门上。秦正卿被他这么一瞧,登时有些心虚。陈聿修却只是笑道:“还请秦兄转过身,容小弟换衣。” 郭临穿上了陈聿修的白衣,将流金的腰带束好,头发披下。从背影上看,已有三分陈聿修的风姿。陈聿修取下头上的发冠,别在她头上。 郭临感受着绾发的那只手在头顶上轻柔的动作,听着他在耳旁问道:“怎么这么短?” 知道他说的是头发,郭临伸手撩了撩发尾,长度不过刚刚过肩,比起一般的男子确实还要短些,她轻笑道:“头发太长,不利于军中作战,所以一直没留长。”她想起陈聿修那一头光可鉴人的长发,有心要比比长度,便转头朝他看去。 可惜陈聿修已经将满头的头发束起,用她的皮革发带系成了髻。郭临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一番,陈聿修虽不再是衣袂飘飘,但一身武打劲装,发髻高束,清逸中透着英武,剑眉星目,飒爽英姿。连一旁的秦正卿都啧啧叹道:“陈兄,我一向觉得你是个文人墨客,可现在看来,你倒有成为一代大侠的风范。” 郭临闻言微微一愣,再眯眼细看去,果真是越发感觉这样的陈聿修,很像她的父亲…… “是吗……”陈聿修突然叹了口气,神色凝重,“阿临,我看你还是快去快回……”他的目光瞥向别处,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你这衣服上的血腥味还真不是一般的……” “啊……”郭临满心愧疚,连连点头“一定一定!”说着,就直奔到门口,唤来陈聿修的侍童,耳语几句。那侍童见陈聿修点头,便带着郭临走掉了。 秦正卿走到陈聿修身边,望着远去的两个身影渐渐隐入日落的余晖中。他忽地问道:“陈兄为何要对郭兄这般好呢?可是太孙殿下……” 如论立场,他是德王一派。陈聿修身为太孙少师,那就理应是太孙一派。这样一来就能解释陈聿修对郭临的照顾。往日,他们以文会友,这些朝中派别根本不会套在个人身上。可今天,从不沾染是非的陈聿修忽然这么积极,他不由地想要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太孙授意,那就是陈家的意思了…… 陈聿修偏着头望着他,眸光中没有一丝情绪,仿佛在嘲笑他的疑问。过了良久,他才别开眼。说出来的话语虽轻,却一字一句地敲打在秦正卿的心口:“秦兄与其关心这些,不如想一想,你作为郭府的客人,却独自进到下人才会出入的茶水间。这么大的一个疑点,郭临却没问过你,不知是她疏忽呢,还是不愿挑明呢?” 秦正卿完全说不出话来。 陈聿修续道:“总不会是庆王直接叫你来茶水间送命的,或许他是下了个套子让你往里钻。可怎么看,不经过主人同意,在其府上随意出入……庆王也就算了,对你而言,这是相当失礼的行为呢。” 秦正卿沉默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陈兄,庆王说郭兄有将名器藏在茶水间的习惯。郭兄家渊尚武,我就想看看这里是不是真的藏有名刀利器。你知道的,我虽然听从家里的吩咐从文,骨子里还是喜欢舞刀弄枪的。”这也是他最开始见到郭临就觉得亲近的原因。 “秦兄需要解释的人可不是我。”陈聿修突然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吧,再待在这里,说不准又碰到庆王。” 秦正卿微微发愣,不知道陈聿修为何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方才明明是收服他的大好机会。庆王想用他的命作陪,陈聿修只要多劝他几句,他未必不会倒戈投靠太孙。可他,可他居然什么也没说…… 秦正卿此时,是真有些看不透他了。 —————————————————————————————————————————— “回禀殿下,找遍了前院都没能看到秦公子。”一个侍卫跑进花厅,拱手道。 庆王眉头一皱,手中还有热茶的茶杯被他直接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脆响。李延站在一旁,心中有气,却也只能忍下。 庆王看到了他的表情,讥笑道:“你们郭府还真是好玩,一个大活人都能找不到。不要待会儿连陈少师也不见了。” “殿下,方才看到陈少师出府了。好像他府中有事,先走了。”又一个侍卫跑了进来。 “哦,走了?妙极。”庆王站起身,“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郭府招待不周,得罪了陈少师。”他说着哈哈一笑,“本王还有些担心郭大人的侍卫姚大人,这便去看看他伤得怎么样了。” 他这话冠冕堂皇,不过是找个理由再次去到内院。李延实在按耐不住了,他几步上前,跪求道:“殿下,您已经去过内院一次了,还是不要去第二次。内院里还有郭府女眷,这传出去于您颜面有损,请您慎重。” 庆王玩味一笑:“这有什么,郭临的女人,纳到我庆王府难道不是好事一桩?”此言一出,周围的侍卫全都暧昧地笑起来。 李延呆傻地跪在原地,本来以为用皇室颜面压一压他还有些希望,却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在乎。 庆王瞪了他一眼,见他还不让道,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一边,大喝道:“走!”李延捂着腹部爬起来,召集家丁跟着后面。 进入内院大门后,庆王望着领路侍卫手中提着的灯火,细细地思索着。他的人确实是看到郭临单骑靠近郭府,才故意制造惊叫引诱她去茶水室,可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这怎么可能?假如秦正卿不在茶水室,那进去的郭临见到他们搜查房间,肯定藏起来了。只是他两都躲到哪去了,怎么会找遍了前院都找不出来。难不成,是去了内院? 庆王唤来侍卫长,低声吩咐道:“你带人分头去找秦正卿,看到了直接杀掉。记得一定要做得像郭临的手笔。” 侍卫长点头:“明白。” 庆王摩擦了下双手,想起郭临这人重江湖义气,姚易受了伤她一定会来看看。想到这里,他得意一笑,径直朝姚易的住处走去。 刚刚走到了院子门口,庆王还没入内。墙角有红影一闪,侍卫们立马拔刀大喝:“什么人?” 见庆王点头示意,身后几个侍卫一齐冲出,跑到院角将那人团团围住。李延阻拦不及,只能跟上去看看情况。 一个桃红的身影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侍卫收回刚刚擎着她下巴的手,啧啧嘴:“居然是个俏娘们,郭大人好福气啊。” 李延停下了脚步,瞪着地上的身影,已经震惊得完全忘记了呼吸。那侍卫调笑两句却不见他发怒,便觉无趣。转身去庆王身边报告,留下一个侍卫看守。 李延艰难地移动脚步挪到那婢女的身边,蹲下身,猛地抓住她的肩膀,脸色已经是铁青。他用只有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婢女不敢抬头,连回话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只要她稍稍露出了些许面孔,庆王就会发现,她是镇国侯的小女儿,赵王的未婚妻——贺柔。 贺柔已经惊骇得无法正常思考了。她只是听说姚易受伤了,昏迷不醒,心急之下,第一次违背了郭临的命令,跑出了房间……可怎么会,怎么会碰到庆王?庆王一个外人能进内院?如果被他发现了自己,那么她、郭临、所有相关的人都会完蛋!怎么办! 贺柔吓出的眼泪汇聚在瞳孔中心,凝聚成滴,掉落到地面上。她看清膝盖旁的地面上有一个尖锐的石子,她怔怔地盯着那石子,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突然伸手,将石子握在手里。李延防备着身旁的侍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什么?长得很漂亮?”庆王颇有兴致地问道。 “是的。”侍卫笑得有些下流,“不过小的觉得,一个女婢哪能长这么好看,说不定不是什么婢女,而是郭大人藏得美人呢!” “美人?”庆王微微眯了眼,他知道郭临是个女人。那么,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还要藏个美人在府里?庆王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把那婢女带过来。” 侍卫暧昧一笑:“遵命。” 李延看着那几个侍卫重新从庆王身边走来,只看那样子就知道是来带走贺柔的。他抓着贺柔肩膀的手不由收紧,额上淌下了汗珠……该怎么办? 衣袖忽然一紧,李延低头看去,是贺柔扯了扯他的袖子。见他望来,她蓦地展颜一笑。李延还没有什么反应,就见她抬起右手,手中握着的尖锐石子在脸上用力一划…… “哟,庆王殿下居然在这儿?”一个清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延僵直着脖子回头望去,一个劲装身影从树荫中走出,渐渐曝露在灯光下。那身姿欣长有力,赫然就是郭临……不对!李延仔细地瞧着那人被灯光照得发红的脸,眉目清逸,俊朗绝伦,还有那眉间一点朱砂,不会错,是少师大人! 陈聿修轻步走向庆王,庆王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可置信地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你、你不是走了吗?” “唉?有这样的事?”陈聿修偏头道,模样是十足十的疑惑,“我一直在郭府啊,因为和郭大人有约,不能先行离开,所以便来内院换身衣裳,借郭大人的武场练练伸手。怎么,有人向殿下说我走了吗?” 庆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样子中看出他说得是真是假。事实上,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他的手下怎么会将子虚乌有的事情汇报给他,那么真正出府的人,是谁呢? “也许是弄错了,不过少师大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府,留待人家府上内院,不太好吧?” 陈聿修望着他,古怪一笑:“殿下,我们貌似是彼此彼此……” “那可不一样,”庆王正色道,“本王此行是专程慰问巡逻中负伤的姚大人,这可不是闲事。” 陈聿修微笑道:“既如此,还请殿下自便,不必理会在下。” 庆王闻言淡然一笑,朝着另一边的小路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回头道:“不知陈少师可有看到随我一同前来的秦兄?他在郭府里失踪,可真让人着急啊。万一被来郭府寻仇的宵小给伤了,那该如何是好……” “啊——”内院大门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众人都被吓了一跳。那是秦正卿的声音!陈聿修猛地转头看向庆王,却看到一脸嘲讽的微笑。 没想到,他真的会……陈聿修紧锁着眉头,飞快地思索着退路。 窸窣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越来越近。庆王冲陈聿修得意一笑,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脸上已经开始整理出一个悲痛的表情…… 一身真紫云鹤银纹官袍的郭临披着墨色大氅,绕过石墙,健步走来。她的身后,是消失了许久的秦正卿。 “听说庆王殿下驾临寒舍,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抱歉得紧啊……”   ☆、第44章 千钧一发 庆王瞪大了眼睛,显然没能从郭临突如其来的现身中回神过来。站在郭临身后的秦正卿抬头望了他一眼,眼底是一丝压抑的愤怒。 他没想到庆王当真是这么狠的心思,秦家明明依附于他,他想也想都不想就要他的命,仅仅就是为了嫁祸郭临。要不是郭临恰好赶来,他这条命此刻就不保了。 “你,你……”庆王指着郭临的鼻子,猛地一甩袖子,厉喝道:“大胆郭临,你可知罪!” 无论如何,费了这么大的功夫,绝对不能半途而废,今日怎么着也要拿下郭临的把柄。庆王一双阴豫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她。 郭临看了眼他急切暴怒的样子,忽而莞尔一笑。扬声道:“公公,请进。” 大门口走进一个面容干净的太监,他前行几步,先向满脸惊愕的庆王跪拜行礼:“小的见过庆王殿下。”再朝着陈聿修一礼:“见过少师大人。” 庆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公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是认得这个公公的,姓陆,和徐公公一样是父皇身边的人。可怎么这会儿到了这儿? 白子毓跟在陆公公身后走进院门口,扫了眼院中的众人,心下已经明了了几分。他走到陆公公身旁,轻声道:“劳烦公公宣旨吧。” “应该的,”陆公公展开手中一直捧着的圣旨,清清嗓子,朗声道:“门下:敬兢务民,忠精扶翼。京兆尹之侍卫姚易,为业负伤,朕深感其忠勤恳至,特封四品侍卫。虽不升礼闱,但禄赐并同职事。” 陆公公阖上圣旨,递给郭临:“请郭大人代姚大人接旨吧!” “臣代姚易叩谢皇恩。”郭临跪下接旨。她握着手中的圣旨,漫步到愣在原地的庆王面前,挑眉道:“殿下,天色太晚了,殿下还是早日回府吧。殿下对姚易的一片关心,臣会如数转达的。” 陈聿修看到这儿,多少也猜到了这出戏的由来。郭临坐着他的马车出府后,碰到了带着传旨的公公回郭府的白子毓。有皇上的人在场,庆王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不过……他看向站在角落不声不响的白子毓。这人能未雨绸缪,请道圣旨才回府,不偏不倚解了当下之围,是个人物。 陆公公不知道眼下是剑拔弩张的局面,笑着劝道:“陛下听说贼人光天化日就敢对京兆府的人行凶,已下了旨,要加派人手注意京城的治安。这几日,庆王殿下还是早些回府吧!” 庆王看了眼郭临,又看了眼白子毓,阴冷一笑:“很好,既如此,郭大人该知道后果吧。” 陆公公有些迷茫,不知庆王为何要说这么一句话。此刻,却听郭临回话道:“那是,加派人手搜索全城,定能找到加害我属下的贼子。” 原来是为了这事,陆公公舒了口气,为免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急忙道:“小人先去外头候着,庆王殿下出来时唤小人一声即可。” 庆王哼了一声,望着陆公公走出去的背影,冷笑道:“郭大人好本事,本王佩服。” 郭临瞟了眼白子毓,这才笑道:“不敢,下官可不比庆王殿下的母妃,运筹帷幄,思虑周全。” “你说什么?”庆王惊道。 “殿下。”郭临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不要以为我郭临就是这么好算计的,你们想陷害萧淑妃娘娘,顺便侮辱下我。这如意算盘打得是好,可惜却是一盘空。下官奉劝您一句,有这闲工夫在我府上撒野,不如早些去看望您那被禁足的母妃吧。” 庆王瞪得圆滚的双眸满是血丝,在烛火光的映照下格外狰狞:“郭大人这么说,本王就安心了。”他低头俯视着郭临,“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郭临猛地一震,一时占了上风,却忘了她是女人这一欺君事实还握在他们的手中。 庆王面露得色,仰头大笑。他朝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李延只觉得浑身猛地冒汗,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庆王那如毒蛇一般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这边。而贺柔那鲜血直流的半张脸,在他的臂弯中若隐若现,他几乎头皮一紧…… 郭临顺着庆王的目光看去,登时如遭雷击。她全神贯注对付庆王,根本没发现,贺柔也在这里! ……怎么办?只要庆王走出郭府,欺君罔上和私藏罪犯的罪名就会被落实。不仅她会死,她身边的人会死,楚王府也会被她牵连! 要在这里杀了庆王吗?杀了他如何清理现场?陈聿修在场,门外还有个太监……我该怎么做? 右手突然被人捏住。郭临惊讶地望去,才发现她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长刀上。白子毓站在她身边,嘴唇微动:“不要冲动。” 郭临猛地一震,握在刀柄上的右手微微松开了。 —————————————————————————————————————————— 庆王打发掉陆公公,驾着马车拐了一个弯,走到另一条道上。他气急败坏地吩咐道:“去宫里。” “殿下,皇上此时定还在气头上,您不如先去和德王殿下商议商议。”驾车的心腹侍卫劝道。 “蠢货!”庆王喝道,“事没成,三哥和母妃肯定一起被斥责了。我现在去看望母妃还算‘孝顺’,去三哥府上,那就是‘心有怨忿,对父皇的处置不满’。” “是,小的明白了。”侍卫不敢再劝。 庆王想起今天在郭府的一番闹腾。明明一开始打伤姚易,进入郭府,甚至骗秦正卿到茶水室都很顺利。偏偏就是这个郭临不按套路走,害他白白忙活了一天,真是混账。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庆王想起那个宁愿划伤脸也不想被他看到的婢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女人应该是太子妃的妹妹,赵王的未婚妻。郭临胆敢窝藏罪犯,就这条罪名,今日母妃和三哥受的辱也能全数报回来。 他想到这里,嘴角噙了一丝冷笑。正在这时,马车突然猛烈地晃了一下,庆王一时不觉,额头在窗橼上磕了一下。车外侍卫正拔刀大喝:“什么人!” 庆王阴着脸掀开车帘,冷冷地瞧着前方。 道旁灯笼的光辉从这人身后照来,只能看出个身形。直到这人越走越近,熟悉感越来越强。庆王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心中一股莫名的冲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兴奋,连声音都在颤抖:“五弟……” 赵王停在离庆王十步之外的地方,一双沧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笑道:“四哥,别来无恙啊。” “五弟,你还活着啊!”庆王跳下马车,上前几步,激动地说道。他实在是太兴奋了! 他们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知道他攀上了老七,昨晚计划周全了去袭击,却连影子都没摸着。本以为他又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没想到他居然肯自己送上门来。 “我活着,是不是很碍眼!”赵王的脸上,仿佛有一只手突然将平和的表面撕去,露出面具下狰狞的面孔,“你们这些庶出的贱子,想谋害我夺得皇位,做梦!” 赵王的身边突然涌出不少的黑衣人,手中握着兵器,护着他慢慢逼近庆王。庆王这边的侍卫也纷纷拔出刀,警惕地盯着对方。 “我本想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再让父皇亲自处死你们。可你们欺人太甚,昨晚又来暗杀我,那就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了。杀你的这一笔,就是父皇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赵王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意。 庆王闻言,讥讽地笑道:“真相大白?真相就是你和太子逼宫谋害父皇,被我和三哥阻止了。” “住口!”赵王呲目欲裂,“如果不是你们设计陷害,太子那厮会中计拖我下水?你们一个一个都该死!” 他一声令下,黑衣人以雷霆之势冲进了庆王的侍卫中。厮杀声顿起,街道上,血肉横飞。 庆王隔着厮杀的人群,冷冷地望着赵王。赵王看着庆王周围的侍卫越来越少,面上浮出一丝得色。 庆王突然一掌拍在马车车板上,“咻”的一声,马车后一只炮仗直飞上天。道旁的小巷子里顷刻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不少。 居然有埋伏……赵王顿时有些慌神,他左右环顾,从巷子里涌出的侍卫,几乎堵住了所有的路口。 “想来五弟在我进郭府后就一直候我吧。”庆王懒散地笑着,“可惜啊,你三哥今日进宫,他的侍卫都在我这儿,就等着你上钩呢。” 人数差异倒转,赵王的优势登时没了。黑衣人拼尽全力坚持,且暂且突围。硬扛了一炷香后,眼看就要被围死。其中两人窜回赵王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喝道:“走!” “哪里逃!”庆王大手一挥,马车后的一队侍卫迅速拉弓围射。黑衣人一把弯刀连劈箭光,舞得密不透风。力战了半刻,终于气力不济,被射中了右肩。近旁的侍卫眼疾手快,一刀劈在他脖颈上。 赵王看着那颗圆溜溜的头颅滚落到脚边,一滩腥红蔓延开来。压抑在心底的,逼宫那日随从被追杀至尽时的绝望,再一次蔓延出来,须臾盖过了理智。他猛地双手抱头,跌跪在地,大声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 庆王远远地看到,皱了皱眉:“疯了?” 侍卫长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七弟啊七弟,任你机关算尽,却连翻盘的本都落到我手上了。”庆王负手嗤笑一声,望向郭府的方向,命令道,“抓起来。” —————————————————————————————————————————— 白子毓重新请了医师,看过了划伤脸的贺柔,又看了看姚易,回话说姚易受的只是外伤,卧床静养就好,郭临这才松了口气。 贺柔的脸上裹着一层绷带,嘴唇发白,面无血色。但却执意要照顾姚易,白子毓看着她,只觉得头疼。 郭临送陈聿修出府。他已经重新换过了衣服,变回了白衣翩翩的公子。一路上,两人皆没有说话。 眼看府门就在前方,再不说就开不了口了。郭临轻叹一声,打破沉默:“陈兄,今日之事,我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是……你还是不要常来上门了,有些事,我不想你被牵扯进来。”她抬起头望向他,“也不想……被你牵扯……” 陈聿修微微一怔,偏头笑道:“你是担心我背后是太孙殿下?” 郭临不料他立马就挑明,一时张口结舌,竟不知道如何回话。 “你觉得,我一直以来对你的帮助,”陈聿修突然上前一步,靠近她,“都是为了将你,拉拢到太孙殿下这边?” 郭临触到他灼灼生辉的目光,分外尴尬:“这个……” “你认为,我对你有所图谋?”陈聿修又跨了一步,这才停下。此时他与郭临之间的距离,已不满一尺。他微微眯眼望着郭临,忽而偏头一笑,声音低沉,“嗯?” 郭临闻着他身上的青竹气息,心中不免腹诽地想着:就算是这么温和的人,一旦认真起来,也是相当难缠啊…… 其实认真算算,陈聿修帮她何止这次。只是她当时想着总能找机会还,可直到今天,除了回绝六公主的那次,她似乎还真没为他做过什么。 好像来了京城后,脸皮变得更厚了,居然心安理得的受人恩惠到现在……郭临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她装模作样地掩着唇咳嗽几声,心中盘算着如何回话。 她此时已经是奔波紧张了一天了,面色憔悴,风尘仆仆。可是尽管如此,她那双眼眸,还是一如往常的明亮动人。 陈聿修望着她,突然“噗嗤”一笑,道:“逗你玩的。”他后退一步,轻摇折扇,含笑而行。那悠然的身姿,长身玉立,绝对风华。只是这样一个背影,却让郭临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马车临走时,陈聿修拉开窗帘,冲她微微一笑:“帮太孙殿下做事?……阿临,你小瞧我陈家了。” “啊?”郭临迷茫地望去。陈聿修却已经放下了帘子,吩咐车夫起行。 小瞧陈家……这是什么意思?郭临望着远去的马车,久久未能回神。   ☆、第45章 庆王之死(上) 窗外黑夜如幕,门口的灯笼被夜风吹动,摇摇晃晃的光晕在窗纸上一左一右地晃动着。 书房内,郭临撑着头坐在正堂的书案后,白子毓捧着一本书卷坐在左间。一个奔波城中拼杀了一日,一个在宫中绞尽脑汁化险为夷,都已是累不堪言。但同样他们也知道,此时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这么说来,德王是想把先对付了萧淑妃,以此来削弱七皇子的力量?”听完白子毓详细讲述了宫中发生的事后,郭临问道。 “很突然吧?”白子毓也不抬头,“可是你想,赵王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京城,既然能搭上线联手七皇子,就说明他被德王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德王知道了,自然会给七皇子一点苦头吃。” “可污蔑我和萧淑妃……有什么用?”郭临很不能理解,“也太牵强了吧?” “连环计嘛。”白子毓合上书卷,“开胃菜漏洞百出,才能引人去发掘最后的大餐。” “真是无聊,横竖都要扯上京兆府。便没我们什么事也要淋上一身脏水。” 白子毓看了看她,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明白就好。 “后来呢?做了这么一件大好事不收点利息可不像你的作风。”郭临笑问道。 白子毓挑了挑眉:“那是当然,也许淑妃娘娘原本对于七皇子和我们的联盟只有三分意思,现在也全然支持了,或者可以说,是相当的积极。她邀我前去宫中一坐,给我讲了很多事。” 他明明可以更早就去解决此事,偏偏让金真在最后关头出现,存的不就是这么个心思。郭临心中暗想,不过她可没打算揭穿他。 “因此,我得到了一条了不起的消息。”白子毓眯眼轻笑。 郭临专注地看向他。 “我想我们需要改变计划了,即使赵王不出面,也能扳倒德王……”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端着点心茶水的阿秋推开了门。 郭临想起今日庆王在府上的一番大闹,不知道有没有波及到她们。张口正欲问,却发现阿秋面上的表情似乎是心情不好。她只好试探地问道:“阿秋?” “是,少爷。”阿秋干巴巴地回了句。 郭临转头看了眼白子毓,见他眼珠滴溜溜地转。随后一想,顿时明了:“阿秋,你是在气贺柔?” 阿秋一怔,连忙解释道:“少爷,我不是……唉!”她一顿,干脆跺脚道,“好啦,我是讨厌那个贺大小姐!擅自走出房间不说,还险些被人看到,连累少爷。现在还纠缠姚易……”她脸一红,没再说下去。 郭临心下了然,却也只能安慰道:“阿秋,我们和你想的一样。”阿秋闻言看向白子毓,见他点头,这才继续听郭临说。 郭临续道:“看在她因此毁容,也看在她还有点用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动她。但我会和姚易好好谈谈的。”说着她有些促狭地望向阿秋,见她脸皮有些挂不住了,才转移话题道:“今日之事,你们没受影响吧?” 阿秋摇摇头,答道:“少爷你放心,我带着玉锵躲起来了,就是他们闯进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我们的。” 郭临点点头。阿秋见无事了,便也下去了。 “白兄,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郭临看着重新阖上的门,思虑了良久,道,“不知你手下的人在京城市井搜罗消息这么久,可知道陈府在朝中算是什么地位?” 白子毓抬头看她,“噗嗤”一笑:“你说的是陈大学士府?可是因为陈聿修今日又帮了你?” 郭临微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老占便宜,说起来真是不君子:“是啊,无功不受禄。我有意向他提起这些,他却说我‘太小瞧陈家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子毓一怔,站起身走到堂中踱步,凝神思考片刻道:“陈家一直行事低调,你不特意提起,我也不会去注意。不过阿临,他能说这话,至少是友非敌。” 郭临心中便是这么想的,听白子毓也是如此,这块大石便算放下了。 白子毓走回书案,想起一事:“阿临,府上的安全得加强了。” 郭临闻言不由叹了口气。以往在楚王府,有楚王爷的权势,没有人敢在王爷的地盘上撒野。可她一个小小的京兆尹,今日庆王就是在她府上杀人,她也奈何不了他。 “至于贺柔,短时间内最好不要放在府上了。你有没有注意到庆王的眼神……我总觉得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白子毓神色凝重。 郭临点了点头,她也在思考如何把贺柔送出去。现在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郭府,一有动静对方就会察觉。 “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对了,你刚刚说不用到赵王也能对付德王的法子,是什么?”郭临揉了揉太阳穴,说道。 “啊——有贼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突然传来,郭临猛地睁开眼。 “这是……姚易在的方向传来的。”白子毓说道,他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难道庆王要灭口?”话音刚落,郭临已如道幻影一般冲出了房屋。 她提着剑跑到姚易的房间,门口横倒着一具尸体,一刀毙命,看服饰是玉锵的奶娘中的一个。郭临头皮一紧,她没时间察看尸体,迅速地跳进房内,床榻上似乎还躺着人。她全身戒备、缓缓地走过去,定睛一瞧,榻上之人却是睡得正香的姚易。 怎么回事?对方不是冲着姚易来的?她惊讶之余环顾四周,发现床头的地上,倒着一个洒了的药碗。 是贺柔!他们的目标是贺柔! 简直欺人太甚。郭临一脚蹬上窗台,翻上屋顶。眯眼四处张望一番,果然看到远处西南方向有人影。她不再犹豫,飞身追去。 白子毓快步赶了过来,一眼看到门口的尸体,跺脚叹道:“这庆王阴魂不散,真是晦气!来人!” 下人们陆陆续续地赶来,白子毓指挥他们搬走尸体,将姚易抬到另一处隐蔽些的房屋,加紧戒备。做完这些后,他召来郭府中自己的属下。 “我下午和你们说的那些事,现在就行动吧。”白子毓望了眼夜空中的明月,蹙眉道。 属下们吃了一惊,忙道:“少爷,现在行动太快了,陛下会觉得是我们京兆府对德王的报复……”毕竟京兆府今日才被德王一伙下套,马上就是德王遭殃,明人眼里不是一眼就能看出? 白子毓摇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阿临武功是高,可整个宅邸只有一人厉害管什么用,抵不住人家轮番来袭。再不早些行事,只怕更难收拾。”他也是真怒了。 属下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劝:“请少爷吩咐。” 白子毓从袖口掏出一个卷轴递给其中一人,道:“明日早朝前,要把这个放到京兆府的文案库房中。记住,是放在十八年前的十月十六日的档案中。”那属下接过,转身去了。 “接下来,”白子毓回头看了眼忐忑不安地穿行在院间的下人们,难得露出一丝冷笑,道,“可不是就他们会抢人了!” —————————————————————————————————————————— 掳走贺柔的两名刺客,因为带着一个打昏了的女人,跑起来自然比郭临慢上许多。郭临不多时便追上了他们,不由分说挺剑刺去。 其中一人侧身闪过,背上贺柔,径先逃离。另一人拔出腰刀,拦在身后。郭临也不啰嗦,攻势凶猛,一连几招快剑刺去。黑衣刺客反应不及,身上顿时数处都破开口子,鲜血直流。 郭临手上这把剑,不是白日里的软剑。而是她来京城护卫皇上时,楚王交给她的那把父亲的遗剑。最是削铁如泥,又坚硬无比。黑衣刺客手上的大刀原本是能克住软剑的,现在却成了鸡肋。他艰难地舞着刀,每每撞上郭临的剑,都被震得虎口发麻,险些脱手。 郭临本想留个活口好日后审问,可眼看贺柔那人越跑越远,迟恐生变。她心意一定,剑花一挽,佯攻其胸口。对方中计,举刀回护。郭临猛地后退一步,腰肢下弯,手中之剑迅速地挑断了对方的脚筋。 “啊……”黑衣刺客一声哀嚎,几个起落滚下了屋顶。郭临只是瞟了一眼,便提剑向前追去。 越跑她感觉越不对,庆王掳走贺柔,目的是什么?他们应该不知道贺柔口中的情报,况且就算知道,只要杀了她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地掳走她? 郭临渐渐慢下脚步,装作跟丢了的样子,远远地尾随在其后。凡事总有目的,先看看对方的意图再做行动也不迟。 黑衣刺客发现身后没人跟踪,开始有些慌张,担心郭临是伺机埋伏偷袭。待前行了好一段时间后都没发现郭临的身影,这便安了心,径直朝目的地奔去。 这一路长奔,刺客越过了城门,直到了京城郊外,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邸门口。他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敲门。有人打开了门,与他低语了几句,便放他进去。 郭临看到大门关上,才悄无声息地贴上墙壁,凝神静听。 “……殿下在里面?” “……在休息,……把女人弄醒,放到那间屋子里去。……等下再说……” “是。” “没人跟踪吧?” “被我甩掉了……” 郭临听见有脚步声过来,显然是开门那人不信刺客的话,要亲自察看一番。她急忙环顾四周,这门口的街道空空荡荡的,一处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探出头来,睁着一双精细的老眼四处观望。良久,才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大门朝外的屋檐,郭临抓着衣摆,横躺在上面。听着底下的关门声,她心底长舒了口气。好在这人只是看了看,如果他再多疑些走了出来,她很有可能就暴露无遗了。 二人脚步渐渐走远,郭临又在夜风中吹了好一会儿,确定门口这一片地确实没有人声了。她才慢慢翻过屋檐,跃进墙内。 这个院子看起来不大,但是沿着小路走去,会发现里面一重又一重都是屋子。那么,他们说的“那间屋子”是什么地方? 郭临突然停下脚步,瞬间闪身进一旁房屋的阴影中。对面房屋的屋顶上坐着一个黑衣人,正监视着四周。 竟然这么森严?郭临心下一惊,暗觉自己似乎又冒进了。孤身潜入敌营,一丝一毫的疏忽都不能有。 她悄悄移动,从墙角望去,那个黑衣人环顾一圈后,目光便只盯着一个地方。郭临顺看去,那是院中一处较为矮小的房屋。难道……?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屋角的另一边,抬头望去,果不其然。这边的屋顶也有人在盯着那间屋子,可见多半就是这里了。 左侧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郭临攀上屋檐,蜷缩在一处房梁后。一群人转过墙角,出现在廊下,正朝那间矮小的房屋走去。为首的人,正是庆王。 郭临屏息静气,直待他们再次拐角之际,无声地跃下。左胳膊一把圈住走在最后那人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嘴,将他往后拖去。 “咦,老五呢?”队伍后头的人发现了不对劲,倒退了几步看向刚刚拐过的回廊,却是空无一人。 “哎呀走啦。”有人过来拉他。 “可是……” “他喝得有些多,估计又去茅房了。殿下在这里,哥们打个掩护。”拉他那人小声道。 “你们……”说话之人望了望庆王,见他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只好甩手做罢。 不一会儿,穿着同样的黑衣的郭临,出现在回廊上。她理了理衣袖,将头巾拉得更低了一些,这才大大方方地朝那个被监视的小屋走去。 “君意苏你这个禽兽,你不得好死!”刚刚靠近,屋内就突然传出一声厉喝。 郭临不禁微怔,这个声音她不认识。可“君意苏”是庆王的大名,这世上敢直呼皇子姓名的人不多,会是谁呢? 她此时已经走到那边屋顶上监视的人看不到的死角,站着一个黑衣守卫。那人见了她一脸不悦,正要开口训斥,下一秒已被突然近身的郭临锁住了脖颈,再也发不出声音。 郭临将他拖到屋后的杂草中,然后回到他方才的位置站着,凝神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 只听里面几声闷响,似乎有人被木棍猛击了几下。庆王愉悦的笑声响起:“五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看,你想见她,四哥我不是帮你把人带来了吗?” 郭临浑身巨震,这人……这人是赵王?!   ☆、第46章 庆王之死(下) 屋子内,赵王顶着满头满脸的血,缓缓爬起身,望着庆王大吼道:“你这个下等庶子,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乱吠!” 庆王高坐在上方的太师椅上,撑着头望着下面的二人,啧啧叹道:“五弟,你看看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一个是‘死人’,一个是军妓。难怪天生一对呢!不过,四哥我心肠好,虽然救不了你,但还是能救救你的未婚妻。你信不信,只要我一个眼神,下面的人就会把她完好无缺地送到我床上来。”他这话说得下流又乖张,已全然不似皇子之尊。 赵王登时火冒三丈,站起身就要扑上去。没几步,他脚上拴着的铁链就绷直了,他又重新摔回了地面。拽着铁链的侍卫想要邀功,故意往回拉铁链,赵王只能无力地挣扎着。 看着地上被拖出来的一条血印,庆王脸上的表情果然变得更高兴起来。 赵王恶狠狠地盯住庆王:“你有本事冲我来啊,对付女人算什么。” “啧啧啧!”庆王咂舌道,“你们这对苦命鸳鸯,生生世世都是一对,我当然要一视同仁啦。你说是不是啊,贺小姐?” 赵王只是恨恨地瞪着他,可过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见贺柔出声,他不由回头望去。靠墙蜷成一团的贺柔看到他满脸是血的脸,上面一双未及收回恨意的眸子。简直是地狱来的恶鬼,哪里还有以前雍容高贵的赵王的影子。她吓得放声尖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柔儿,是我啊,我是意南。”赵王连声道。 “不,滚开!滚开!我不要见你!”贺柔将头缩进臂弯,双手直摆,整个人害怕的不住后退。 “柔儿?”赵王大叫一声,见贺柔还是如此,不禁转头怒吼道:“你做了什么?!” “呵,你不如问问你的未婚妻,她做了什么。”庆王懒洋洋地回道。 赵王惊疑不定地看向贺柔,看她哭得凄惨害怕的样子,心中又觉得是庆王在挑拨离间。 “不妨告诉你,这丫头原本在琼关的军营里,被郭临带回京,藏在府上。可你知道我是在郭府的哪儿找到她的吗?”庆王微微抬眉看向发愣的赵王,轻笑道,“在郭临侍卫的房中……” “你胡说!”赵王怒目而瞪。他膝行几步爬向贺柔,哀声道:“柔儿,他在胡说对不对……” “你不要过来!”贺柔大喊一声。她颤抖着抬起头看向赵王,神情异常凄苦:“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 赵王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以前我们有婚约就算了。”贺柔哭涕道,“可是现在,你害死了我的父兄啊!” 赵王猛然扬手指着高座上的庆王,一双充血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是他,是他们害了侯爷,不是我啊!” “可你要不去逼宫,他们会死吗?”贺柔猛地摇头吼道,她喘着气看着赵王,“就算你没害死他们,你与侍从苟且,有那种……断袖之癖。我怎么可能,还和你……” 赵王哑然跪在原地,久久不能反应过来。贺柔还在哭诉着:“以前哥哥劝我,说你成了亲就会回头,我才逼着自己……赵王哥哥,你放过我吧……”她说到最后,已是捂脸呜咽。 庆王看到这儿,仰头大笑:“哈哈,贺小姐,你还没说你与那侍卫的事呢。嗯,想来人家千里迢迢将你从吃人的军营中救出,一路又细心护着你来到京城。你芳心顿失,抛掉闺阁礼节,与他珠胎暗结……” “姚大人不是这样的人,你休要侮辱他!”贺柔转头喝道。 “五弟,你看到了吧。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和你有牵连的人,心也不在你这儿了。我要是你啊,早羞得抹脖子了。”庆王得意洋洋。 “君意苏,我就是死,也要拖你下地狱。”赵王的声音犹如厉鬼索命,让人听了浑身难受。 “我说过,你当年怎么害我的,我会一笔一笔的还回来。”庆王笑看着他,可那笑意里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杀意。 “我害过你?”赵王冷哼一声,“你们欺蒙太子,陷害于我,现在还想反咬一口!?” 庆王突然不笑了,他冷冷地盯着赵王,看着他那张狼狈不堪的脸。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思绪也飘到很远去了。 屋内顿时诡异地安静下来,能听到耳里的只剩贺柔的抽噎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当年生了场小病,你故意在父皇面前咳嗽几声。骗父皇说是我把病传给了你,让他把我送到行宫。”庆王忽而开口道。 赵王一愣,渐渐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他那时瞧庆王细皮嫩肉,像个娘们似的让人看不上眼,便故意整整他。后来他被皇上送走,他也就淡忘此事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冷笑道:“你本来就有病,去行宫养养是为你好。” 庆王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突然变得分外狰狞,他几步跨下高座。一旁的侍卫见他要动手,连忙上前用铁链将赵王牢牢锁住。庆王扬起手,连抽了赵王几个大耳光,打得他口鼻喷血。那“啪啪”的声音回响在屋内,每一声都让人胆战心惊。贺柔埋着头捂住耳朵,吓得浑身直抖。 “殿下!”有人轻轻叩门。 门口的侍卫过去拉开门,门一开,一串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登时传进鲜血暴力的房内。庆王停下手,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本来嗅了迷香睡得挺好的,方才不知道怎么醒了,哭得不行。殿下,这孩子您要还有用,得找个法子安置啊。” “好端端抓什么婴儿。”庆王被扰了兴致,又被那哭声吵得烦躁无比,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 “属下是听您说过,郭府里的婴儿是镇国侯的孙子。抓人时刚好碰到抱着孩子的奶娘,想着估计有用,就顺手……”那侍卫小心地解释道。 贺柔猛地抬头望去,从她这里只能看见侍卫手中花团锦绣的襁褓。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心中想道:他说这是爷爷的孙子…… “哦?”庆王起了点兴趣,伸手道,“拿过来。” “咚咚咚”的叩门声再次响起,站在门口的侍卫不耐烦道:“又是谁啊?”他打开门。 “砰”的一声巨响,开门的侍卫被一拳重击直接掼进屋内,连滚数圈,人事不省。 “谁……”庆王喝声未起,屋内几个侍卫接连倒地。 郭临双脚一蹬,持剑翻身轮圈划去,削向抱着玉锵的侍卫的手臂。那侍卫反应极快,反手举剑相抵。二人一触既分。 方才郭临的手已经堪堪摸到了玉锵的襁褓,差了一点没能夺回,她不禁暗道一声可惜。走到贺柔身前,将她拉起。 “郭临,你……你胆子不小啊!”庆王这时才看清是她。余下的三五个侍卫围成一圈将庆王护在身后,竖着武器,警惕地盯着她。 郭临回头望向他们,冷声笑道:“庆王殿下,不妨告诉你,我郭临自八岁起就在刀尖上过活。从前不出手,是不想和你们闹得太僵。可你们三番五次的挑衅,是真当我不敢吗?” 贺柔的脸上还挂着泪,呆呆地看着郭临,眼中不知是欣喜还是畏惧。 “你可是在等外头的侍卫进来救急?”郭临转过身,望着庆王一声轻笑,“不用等了,他们都不会来了。” “你把他们……?”庆王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他们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屋外那么多侍卫就已经被郭临解决掉了? “房子周围十四个,屋顶上两个。”郭临左臂合拢,剑横在关节处一拉,将剑身上的血擦净,“至于这院子里还有几个,都无妨,来一个杀一个就是了。” 围着庆王的侍卫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颤,虽然他们都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武士,可和郭临根本无法比,段数差距实在太大。眼看郭临悠然自在地一步一步逼近,他们竟然哆哆嗦嗦地后退起来。 庆王发觉了属下的异样,连声命令道:“就一个人,怕什么,全都给我上!” 他注意到前面侍卫手中的婴儿襁褓,一把夺过,大笑道:“哈哈,郭临,你不是很喜欢这小子的吗?那你最好还是束手就擒,不然……”他说着,就要把襁褓举起。 说时迟那时快,郭临一声大喝:“赵王!”赵王应声而起,一脚踹开左边的一个侍卫,转身径直扑向庆王。 赵王常年练武,身躯魁梧高大。虽然年纪比庆王要小,但那重躯的一扑之力,却不是庆王这种弱质病体能扛得住的。庆王连连后退,可却不慎被脚下的铁链绊倒了。赵王满怀恨意的一扑,直将他压得狂吐鲜血。 庆王手中的襁褓抛在了空中,翻滚着,那一瞬离近旁的刀光剑雨,只有一厘一微的距离。贺柔紧紧地盯着襁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着赵王踹开侍卫换来的一条缝隙,郭临几乎是以人类的极限速度贴地奔了过去。背上微感一凉,似有刀剑划伤,但她根本顾及不了了。她的眼里,只有玉锵的襁褓。 “砰”的一声,郭临的后脑撞上墙壁,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出,淋在襁褓上。她喘了喘气,慢慢将襁褓移开,露出玉锵的小脸。玉锵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瞅着郭临。也许是被入眼的一片腥红吓到,也许是见到了熟悉的人,他竟一时停住了哭啼。 郭临将口中的血吐到一边,杵着剑站起身。发髻被撞散了,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左手环着婴儿,右手持剑。哪怕这已经是和方才威风凛凛的模样有天壤之别,可那瘦削身躯爆发的力量与气势,还是让面前的侍卫个个心惊不已。 侍卫们不敢直面郭临,见赵王正压着庆王,便挺剑上前救援。郭临身子一动,挡在了他们面前。 侍卫们对看一眼,其中一人壮胆说道:“郭大人,你就是再强,也是一个人,又受了伤,手里还有个孩子。你是打不赢我们的……”他虽然觉得道理如此,可却说得没什么底气。 郭临呵呵一笑:“你们好像忘了,我乃是掌管京城治安的京兆尹。既然是来捕抓乱党,我会一个人来吗?” 侍卫们吓了一跳,算起来,他们不是庆王正儿八经的护卫,没有官秩。如果京兆府役真的来了,他们被冠上乱党的名抓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为首的侍卫萌生怯意,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其他几个侍卫也跟着他退后了几步。之前抱着玉锵走进来的那个侍卫见状,连忙喝止道:“喂,你们几个,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们一齐上……”他的声音在一片溅血声中戛然而止。 他心中着实是觉得郭临强弩之末了,便放松了警惕,一心只顾回头劝说。哪料郭临当即一个快剑刺进他的咽喉,顷刻间已取了他性命。 那还犹自张着嘴说话的脸下,是穿过喉咙滴着血的剑尖。这幅画面实在太过吓人,侍卫们再也禁受不住,纷纷惊叫着奔出了房门。 郭临立在原地,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艰难地从侍卫脖颈中拔出剑。身体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她猛咳几声,吐出大把鲜血。贺柔这时终于敢走上前来,问道:“大人,您……还好吗?” 郭临没有力气回答她,只管将憋了半天的血尽数吐出,这才勉强能站起身来。赵王此时也走了过来,那边的庆王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赵王问道:“你是京兆尹?” 见郭临点了点头,他便笑道:“好,等本王恢复了身份,定要父皇重赏于你!” 郭临心中苦笑,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简直将她吓得魂飞魄散。满脸是血的庆王,站在赵王的身后,正举着一把大刀,眼看就要砍下。 几乎是一瞬间,郭临扑身而上,右臂撞开赵王,右手中的剑径直刺向庆王心脏。 她的左手正抱着玉锵,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去挡下这一刀,只能围魏救赵。如果庆王的刀非要落下,那么很可能两败俱伤,将命丢在这里。 郭临的剑凝在庆王胸前,悬而不动,她的意思很清楚。只要庆王有收手之意,剑就会划向上方的锁骨而不是穿透心脏。她毕竟是朝中官员,不可能真的杀掉庆王。 果然,庆王有些犹豫,举起的刀滞空了一瞬。郭临暗松一口气,正要凝神将剑尖挑上—— “噗嗤”一声,这是剑刺入肉体的声音。 庆王低头看了眼插进自己胸口的剑,艰难地抬起头。 他那瞪得圆滚的眼珠里,印满了郭临不可置信的神情。 赵王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郭临的剑,把它推进了庆王的胸膛。 时光似乎凝滞了。直到郭临的右手颤抖着松开了剑柄,庆王的身躯没了支撑,轰然倒地。 满室扬起的尘埃中,赵王看了眼死去的庆王,缓缓抬起双手,左右翻开。 片刻间,他的脸上溢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杀了他了,我杀了他了……哈哈哈哈,我为自己报仇啦!”   ☆、第47章 以剑指敌(上) “咚咚”几声脆响,一只手轻轻地叩在门扉上。过了一会儿,屋里亮起了灯。隐约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吱呀”一声,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探出头来。他举起手中的油灯,照了照门口。 门口站着的是个发髻凌乱的青年,一身绸衫,怀中抱着一个花团锦绣的襁褓。清秀的俊脸显得有些疲惫,但表情还是一片柔和。只听他低声问道:“冒昧打扰,敢问可否借些食物?”他看了看怀中的婴儿。 汉子一愣,随即仰头喊道:“孩子他娘,快来快来!” 屋子并没有多大,但修得结实牢靠。坐在屋里,隔绝了屋外阵阵冷风,温暖得有些不可思议。 眼前的妇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体态略显丰腴。一双圆润的臂膀,正在熟练地给玉锵换尿布。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这孩子生的就是个福气样儿,瞧着小脸,真俊。” 郭临接过汉子递来的茶杯,捂在手里。听到妇人夸奖玉锵,心情微微一松,笑道:“谢谢!” 汉子在郭临的身边坐下,望了她好几眼,才犹豫地问道:“公子,你是不是遭了强盗,和家人走散了啊?” “嗯?”郭临喝茶的动作一顿。 汉子笑道:“别看我只是个樵夫,冬日里偶尔也会上山打打猎。你身上的血腥味我闻得出来,可是受了伤?” 郭临一怔,笑着摇了摇头:“打斗时,溅的。” “这世道啊,就算官政清廉,也难免有这样的事。不过没事儿,你是前来上京的人吧?等天亮了,进城到京兆府说一声就成。我们这儿虽然是郊外,但京兆府的那位郭老爷还是会管的。听说郭老爷来头大,又肯为我们这种小民办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你找他,绝对能把那伙强盗一网打尽。”那汉子说着,还做了个挥拳的姿势,嘿嘿直笑。 在这种情形下听人夸奖自己做官之道,还真是讽刺啊!郭临不禁苦笑起来。 一个时辰前,在那间隐蔽的小院里。 杀了庆王的赵王仰天狂笑几声后,就用一双阴霾的眼紧紧盯着庆王的尸身,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贺柔站在他身后,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几乎傻掉。 郭临则蒙住玉锵的眼睛,走到离庆王的尸身远些的地方,不想让他也受到这些血腥的影响。 此刻,她的面上勉强还能维持着冷静,实际上心中早已是波涛汹涌。 庆王死了,死在她的剑下。 虽然那时的她并没有要置庆王于死地的念头,而且这一击是赵王出的手,可这里没人能给她作证。以贺柔所站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如果赵王日后重回皇宫,他咬定是郭临杀的庆王,那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务之急,就是要将这里,任何能造成这一说辞的可能,都给抹去。郭临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思考该如何行动。 其实她现在浑身上下都在疼,背后被划的那道口子,经过刚才抬臂的大动作已经又裂开了,撞到墙壁的后脑还在隐隐的阵痛。她从白天和七皇子一路奔波,直到现在半夜里的几番厮杀,早已是精疲力竭。 可她此时不能倒下,眼前的贺柔和赵王,都不是能信任和依托的人。 门外渐渐响起脚步声,郭临和赵王同时一惊,却听有人小声喊着:“赵王殿下!赵王殿下!” 赵王顿时欣喜若狂:“安叔!” 他径直迎到门口。郭临趁机上前,把还插在庆王胸口的剑抽出。 一个黑衣的魁梧汉子走了进来,他激动地一把抓住赵王,上下打量:“殿下,您没事吧?” 赵王笑道:“一点事也没有!安叔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们寻到这里时,刚好碰到了从这个院子逃出去的几个庆王手下,知道您在这里。您……没事就好。”这个被赵王称为安叔的汉子还想多问几句,但看了下周遭环境,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和赵王一道走进屋内,扫视着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看向屋子中央,死不瞑目的庆王。微微一惊,回头望着赵王道:“是您做的?” “是啊!”赵王的面上闪过一丝狠绝,这是他今日做得最爽快的一件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我终于替自己报仇了!” 郭临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手下微动,不动神色地擦干净了剑身上的血。 那安叔却是一愣,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郭临和贺柔。眼下他们还在场,赵王就亲口承认了自己杀人,万一……他想到这里,神色平常地扬头问道:“这二位是?” “这位是京兆尹,是他赶来救了我。”赵王很欣赏郭临的武功,语气上便颇为讨好,想要将和她打好关系。他继而望着站在郭临身边的贺柔,声音一哽:“这是我的前未婚妻。” 贺柔闻言一颤,赵王刻意地加重了那个“前”字,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她心中惊惧,不由自主地往郭临身边靠了靠。 郭临见状,看了眼赵王,正要开口。安叔却先她一步,呵斥道:“殿下的孩子脾气还是不肯改,今晚的苦头没吃够吗?” 赵王恨恨地瞪了贺柔一眼,却没再说什么了。郭临暗暗一惊,没料到这个安叔对赵王的威慑力如此之强。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多说了。”安叔朝着郭临拱手一礼,“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救殿下。眼下这形势,还望大人指点指点?” 这就是要我出主意了。郭临摇头笑道:“指点不敢当。只不过,庆王一夜不归,恐怕不到天亮德王就会察觉。几个时辰后,就会有人搜到这里。” 安叔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郭临,片刻后,他抿唇一笑:“在下明白了。”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郭临深吸几口气,感觉到周身渐渐敏锐起来。她缓缓说道:“还有一事,望赵王殿下帮忙。” 赵王看了眼安叔,点点头道:“你说。” “贺柔是我偷偷从琼关带回来的证人,她于殿下回宫之事也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因她是罪臣之女,眼下无法跟随下官进城。还望殿下能暂且将她带在身边,保护她的安危。” 贺柔顿时大惊失色,一双秀美的眸子瞪向郭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王的表情比她更不满,正要开口拒绝,却听到安叔在耳边轻咳了数声。他咬了咬牙,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直到最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才笑回道:“好啊!” 贺柔望着他,只觉得更加惊恐,她紧紧抓住郭临的衣袖,拼命地冲她摇头。 郭临第一次对她有些不耐了。虽然她躲在屋外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知道贺柔彻底得罪了赵王。如今跟着他行动定要吃些苦头,可她现在也确实是没法带着她回京。 她还在赵王面前这样的不情不愿,只能让赵王更加厌恨在心,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郭临轻轻挣脱她的手,叹了口气,朝门口走去。路过贺柔身边时,小声说了句:“想想你镇国侯府吧!” 贺柔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郭临心知她这样做是有些残忍,可想要得到自己期望的东西,却连付出代价的决心都没有的话,那还不如一早就放弃。 安叔目送着郭临出门,直到她的身影再看不到,才吩咐屋外候着的属下进来。正在这时,却听耳边一声尖叫。他猛地回头看去,贺柔正惊恐地瞪着自己抬起的双手,十指芊芊上,是一片血染出腥红。 “郭大人的……血。”贺柔颤抖着道。这是她刚刚抓着郭临的衣袖时,弄上的。 安叔远远地望着她的手,不由叹道:“是条汉子!”郭临说话行事,自始至终都正常如斯,丝毫没露出受伤的样子,连他这个老江湖竟也没看出来。 “去把这个院子上上下下都清理一遍。侍卫的尸体留下三五个,其余的全部带走。”安叔捋了捋胡须,看向庆王的尸体,缓声吩咐道,“至于屋里……流寇入侵,庆王不幸遇难。你们明白了吗?” 属下们对视一眼,玩味地笑起来:“明白!” ------------------------------------------------------------------------------------ “公子要不到榻上歇一歇,等天亮了,俺再陪你进城去?”汉子见郭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色,建议道。 郭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玉锵,摇了摇头。 虽然那个安叔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此时应该已经把庆王的死布置成了另一种样子。可她毕竟不清楚他们的能力,不知道他们做的是否可靠。晚一刻回到京城,周身遍地都还是危险。 汉子挽留不住,只好拿了件自己的长袍,说什么也要郭临披上。 郭临谢别樵夫夫妇,抱着玉锵,朝着京城的方向行了片刻。天色微有些蒙蒙亮了。 来往的行人多了起来,多数都挑着担子,看着像进城去赶早市。郭临混在人群间,慢慢地往前挪着。 “让开让开!”一队马蹄脚步声须臾间靠近,郭临随着人流退到路旁。眯眼望去,从这些人穿着的服饰就能看出,他们正是羽林军。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郭临低头,仔细回想着整件事情的经过。 她虽然没将那个院子里所有的侍卫都杀掉,但在出手前,她就先去马厩杀了马。因此,以人的脚力,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辰内,跑回京城通报德王他们的。 有两个羽林军快步上前,和领头的那人耳语了几句,领头的不耐烦地摆摆手,那两个羽林军点头哈腰地恭维一阵,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郭临灵机一动,不着痕迹地走在他们前方,凝神听两人说话。 “又不是陛下交代的事,干甚早就出勤……唉!”说话这人的语气颇为不满。 “嘘,噤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头儿是向着谁的。还敢这么大声!” “本来嘛,不就是牢里不见个人吗?在城里找找就行了。德王殿下说人跑到城外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当城门口的侍卫都是摆设啊!” “殿下也是你能乱评说的,还不住口,你这猪脑子。”这人猛地敲了敲同伴的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说,头儿进殿下书房时,我偷偷听了下。” “啊,什么?”同伴顿时来了兴趣。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拉着你,和头儿说肚疼要出恭吗?”这人顿了顿,应该是警惕地环顾了下周围,才继续道,“羽林军衙门的牢里是跑了个犯人,但我们出城不是来抓犯人的。” “那是干什么的?” “德王殿下是叫头儿去抓京兆尹郭大人。他说京兆尹涉及了什么案子,跑到城郊了。要头儿装作不知情,偷偷地抓捕他。” “什么!”同伴大叫了一声,叫声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 “那头儿怎么没和咱们说啊?”好一会儿,同伴重新出声道。 “问题就在这里。头儿没说,那么很可能是郭大人并没有犯什么事,只是殿下想要抓他。他之所以单独嘱咐头儿,就是让头儿在找到了郭大人后,不容分说就一声令下,直接叫咱们冲上去抓人。这种情况,你说你抓是不抓?” “当然是……抓。郭大人不是咱们上司,得罪了他不要紧,得罪了头儿就惨啦!” “是这个理。可是你再想想,郭大人深得陛下信任,当官以来从没差错……万一这事儿就是个乌龙。下命令的德王殿下是没事,但亲手抓他的我们,难道不会遭殃?” “……有道理。” “所以说,咱们不如避……等等,老兄,你看看前面那人……?” 郭临微微一怔,心道一声不好,只听得身后那羽林军大喊一声:“站住!” 郭临瞬间下了决断,止住拔腿狂奔的冲动,继续保持着相同的速度朝前走着。 “说你呢,站住!”那两个羽林军吼完,接着便是“唰唰”的两道拔刀声。 郭临头皮一紧,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脑海中一片混乱。 就在这一刻,她的胳膊被人抓住了。她几乎是条件反射正要回肘一击时,却听到身旁这人轻柔低沉的声音。 “二位军爷,是在喊在下吗?” 郭临浑身巨震,这声音……居然是他?!   ☆、第48章 以剑指敌(下) 两个羽林军顿时愣在原地,二人对看一眼,齐齐摆出讨好的笑颜:“小的眼拙,竟没能看到赵医正在此。” 赵寻雪淡淡一笑:“无妨。” 郭临背对着他们,听着耳边赵寻雪低沉的嗓音,心中一阵阵的厌烦。她用力挣了挣胳膊,却没能挣脱,赵寻雪反而拽得更紧了。 “敢问赵大人为何会在此地?”其中一个羽林军斟酌地问道。 “是殿下派我来此。”赵寻雪缓声道,“还有问题吗?” “呃……”问话的羽林军心中不禁有些发虚,眼前的这位赵医正是皇上面前红的不能再红的红人,那才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可他的目光一触到郭临的背影,职责使然,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句:“这位是您认识的人吗?” 郭临的神经一瞬间绷紧,然而下一秒赵寻雪就回话了:“是我的病人。” “原来是这样,小的们冒昧了,这就告辞。”两个羽林军心底一松,收好刀,互相拉扯着,飞快地跑走了。 直到那脚步声渐渐听不见,郭临才缓缓转过身,抬头看向赵寻雪。 他一身浅竹青的长衫,手里还提着个药箱。唇角微抿,俊眸低垂,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是皱着眉说道:“怎么,血都透到衣服上了,自己不知道吗?” “嗯?”郭临吃惊地侧头看去。赵寻雪将她披背后的袍子扯起来,给她看那上面的一小块腥红。 原来是因为这块血迹暴露了!郭临恍然大悟。她还在想到底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竟会被那两个羽林军喝住。原来是樵夫送的灰青袍子颜色太浅,把后背上的血渐渐渗了出来。 可是那也不管你的事。郭临冷眼瞧着他说道:“赵医正怕是忘了,你我阵营相反。” “可我刚刚也帮了你。”赵寻雪微微一笑。 “怎么,想来邀功?”郭临挑眉。 赵寻雪朝前方看了一眼,抓住郭临的胳膊,低声道:“跟我来。”说着,拉着她朝路旁的巷口走去。 郭临也注意到了身后走来的一队羽林军,抬眼瞅了下赵寻雪的侧脸,随着他一起行动。 赵寻雪拉着她穿过一幢幢民居,最后停在另一条道上一栋较大的房屋面前。他松开郭临的胳膊,上前去敲门。 他这一松开手,郭临身子不自主地微微一晃。她连忙把玉锵更抱紧了些,此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的伤口正往外渗血,看来不处理是不行了。 “赵大夫?”屋子里的人打开门后惊叫起来,“您……您怎么在这儿?” “劳驾给我一间客房。”赵寻雪也不多解释,飞快道,“我有个病人。” “唉……好好。” 客房?郭临这时才仔细瞧了瞧大门,只见上面高挂了“常丰客栈”四个大字。 原来如此,躲在客栈,倒是个好选择。郭临暗想道,可惜白子毓旗下的玉来客栈不在这片区域,不然…… 玉来客栈?郭临的脑海间猛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横竖只要你死了,我和老头就得救了……” 这是……她在玉来客栈,趴在屋顶听到的,赵寻礼对赵寻雪说的话。 赵寻雪转过头,微笑道:“阿宁……郭大人快进来吧。”陡然间说错了话,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 郭临垂眼望着客栈门口的青石台阶,低声道:“这里没有阿宁。”她说完,抬脚走进屋。 赵寻雪苦涩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进了客房,郭临将玉锵放到床榻上,展开棉被裹住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确定没有发热,这才返身走到桌前坐下。扔开披着的外袍,伸手开始解腰带。 赵寻雪微微一怔。 “你不是要给我疗伤吗?”郭临头也不抬,径直问道。 “你不怕我趁机下手?”赵寻雪沉声问道。 “呵,”郭临低笑一声,“要下手,刚才就可以了。现在,不嫌晚吗?”说话间,她已经脱掉了上身的外衣,露出染得一大片血红的中衣。 赵寻雪将医药箱放在旁边的桌上,坐在郭临身后。 眼前这个纤瘦有力的身姿,披着被血染红的衣裳。 这幅画面,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时不过是稚龄的孩童,背上却横七竖八有着许多狰狞的伤口。而他是药王谷下人的孩子,彼时医术并不精良。上药时手没有轻重,总会把她弄得泪眼汪汪。 “哎,你轻点哎!”她疼得直囔。转过头,盈满泪珠的秀眸一闪,狠狠地瞪上他一眼。 那时的他与她说了些什么呢? 若是早知道如今陌路至此,当初不如不曾遇见。可若不曾遇见,那么没有她出现的生命,他会如何过下去,竟是一点也想不出来。 赵寻雪抬起手,轻轻地捻起浸血的衣料,用小剪刀沿着伤口边缘剪开。衣料随着剪刀不断的咔嚓声,一点点脱离伤口。剪掉的中衣下,是厚厚的一层裹胸布条,布条上的血一层一层,鲜红覆盖在干了的深红上。布条下露出的些许肌肤,也尽是凝固的血渍。 他就这样慢慢地、轻柔地替她清理着伤口。背上狰狞的血块被他一点点擦掉,偶尔触碰到伤口断开的嫩肉,郭临也仍是一声未吭。 屋内静得可怕,这种静,似一道沉甸甸的枷锁,压在二人心间。 “你变了很多……”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破了平静。 他想了很久,他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她。可即使是在这样危机的时刻,挣来的微薄的独处时间,他也只敢,只能,轻轻地问上这样一句话。 隔了好久,久到他几乎以为时间静止时,耳畔传来了郭临的声音。 她说:“我扮男装已经快七年了,自然是变化很大。” 她大概知道赵寻雪想要说什么,只是不愿去想。 赵寻礼说的那些话,这些日子她常常会在心里咀嚼上好几遍。 白子毓也是如此,可不同的是,他是为了从这些话中,找出对付德王的突破口。而她是为了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无论是在汤泉宫、庐江水畔,还是现在。其实要了赵寻雪的命很简单。她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将他暗杀,将他毁尸灭迹。 然而犹豫了再犹豫,借口一个接一个。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 “是啊,以前给你疗伤,你总会喊疼。现在……你比男子更厉害了。”赵寻雪将药米分一点点倒在伤口上。 郭临闭上了眼睛,感到伤口沾了药米分,火辣得厉害。而身后那只手迅速干脆地将净布盖在上面,温热的净布缓解了药米分的刺激。 不止是她,他何尝不是变了。 “因为有人需要我去保护。”她浅笑道。 是因为失血太多,难得安宁,才不愿破坏气氛,郭临对自己解释。 屋内重新恢复了宁静,静得呼吸可闻。可现在这种静,之于赵寻雪,却似一捧温泉水,融在伫立冷风的心间,温暖得不可思议。 “阿……临,”赵寻雪缓缓说道,“今天早上,羽林军衙门的牢狱里不见了个犯人。那人……是我父亲。” 郭临稍稍侧了侧头。他终于还是亲口告诉自己了,她心中想着。 “他在宫中为医时,配错药害死了一个人,因此逃离京城入了药王谷。不过,过了十八年,这件事还是被人翻出来了。所以……” 所以你被德王威胁,用你的命来交换你父亲。郭临在心中将他未说出口的话补完。 赵寻雪哽了片刻,涩声道:“白大人在牢狱时,见过他,我想……” 郭临猛地睁大眼,她几乎是在一瞬间站起回身。一直握在手中长剑轮了个圈,笔直地对准赵寻雪。 赵寻雪正拿着白布往她伤口上绑去,一时不觉,手背被剑尖划出一道口子。 “赵寻雪,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向我求饶?”郭临冷声道。为了救出他的父亲,他连刚刚那一点点的温情,也要拿来利用吗? 赵寻雪怔怔地望着她,渐渐垂下眼。左手握着白布,径直在右手上绕了几圈,包扎住伤口。 隔着幽幽反光的长剑,他重新抬眼看向郭临,脸上还是一贯无波无谰的表情。 而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悲哀。这样的眼神,却出现在这张平静的脸上。 到底是悲哀淹过心扉,还是麻木隔绝了悲哀,至此,已是分不清楚了。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在德王手上的把柄,是什么。”他顿了顿,续道,“阿临,他是罪人,我也是。”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我不会逃,也不会躲。我的命,自始至终都是你的。” 郭临紧紧地凝望着他,手中的剑也依旧对准他的胸膛,纹丝未动。然而她的眼眶,却在这须臾间,越来越湿润。 哪怕她有再大再强的自制力,能忍得身上万般的痛楚,却也无法止住此刻滑落面颊的泪珠。 “赵寻雪,我杀了很多人,为了给我父亲报仇。”郭临望着他,渐渐梗咽,“可是我没有去找你,你知道吗?” 赵寻雪心中大怮,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紧张、忐忑,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 “赵寻雪,”郭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原谅得了你,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你懂吗?” 赵寻雪定定地看着她,蓦然笑了。 “我懂。”他朝她走过来。胸前的剑尖已经划破了他的衣服,他却毫不在意。郭临一惊,连忙撤手。而下一秒,她就被赵寻雪牢牢地揽在了怀中。 他在她耳边闷声笑着,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的开怀,仿佛找回了遗失多年的宝物般。他一声一声地在她耳边重复着:“我懂,我懂。” 郭临靠着他的肩膀,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叹得是什么,她已不想去探究。 “寻雪,告诉我,你会把我们的行踪说出去,是不是有苦衷?”这个她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终该在此,得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赵寻雪缓缓松开她,温柔的笑意一直挂在脸上。他凝视着她,似乎想告诉她很多事。 门口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二人同时一惊。郭临猛地后退一步,靠着墙壁,偏过头去。 “谁?”赵寻雪回头问道。 “赵大夫,门外来了一队羽林军,说是找您……” “让开!”一个尖锐的男声突然插进来,那人似乎还将小二推了一把。隔着沉重的木门,都能听出语气中的不耐:“赵医正,殿下听说你在这儿,派小的们接你。” 殿下?……是德王殿下? 郭临的神经瞬间绷紧,她轻脚走到榻旁,抱起玉锵。 “知道了,请你们在外面稍候片刻,我马上就来。”赵寻雪走到桌旁,垂首收拾药箱。耳畔的发丝盖住了他的侧脸,让郭临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羽林军终于走开了。 郭临靠在窗边,小心地观察着外面的环境,计划着退路。赵寻雪望了眼她的背影,将一卷包裹好的干净白布放在桌上。 “阿宁,”他在她身后唤着,郭临没有回头。 “我没有苦衷,泄露你们的行踪,只是因为我怕死。”他的声音依然低沉,“所以,我是你的敌人。” 屋内静了静。郭临轻轻道:“我知道了。”她望了眼窗外已然升起的太阳,“你的命,终究会结束在我手上。” 仿佛有一声轻微的叹息,过得片刻,响起了门开阖的声音。 赵寻雪走出客栈大门,望见一旁蜷在角落,被羽林军吓坏的客栈小二,心中道了声抱歉。他看向面前的羽林军头领,沉声道:“走吧。” “等下!”头领伸手拦住他,慢慢抬起眼,上下打量着他。 赵寻雪的右手不由往袖里缩了缩。头领低头看见他胸口衣裳的破口,玩味地笑道:“殿下的猜测果然没错。赵医正啊赵医正,你被人挟持了怎么也不说一声!”他的表情好像万分担忧一样。然而下一刻,他就大声宣道:“来人,进去查查看,若有乱党,一律抓起来问罪!” 赵寻雪额上青筋暴起,右手握成了拳,手背上的伤口微微渗出血来。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羽林军身后停着的一辆华贵马车。 德王……原来你之所以让我出城,是要以我为饵,引出她。 客栈内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去搜查的羽林军已经回来了。 赵寻雪闭上了眼,不敢去看。 只听羽林军提摆下跪,报道:“殿下,什么都没有发现。” 什么?他猛地睁开眼,跪在地上的羽林军正一脸忐忑地望着马车。 原来如此,赵寻雪的脸上微微扬起一丝笑意。   ☆、第49章 告白于君 锦绣铺就的马车内。指节分明的手里,握着一把香檀折扇。折扇一下扬起,一下敲在另一只手上,轻微的碰击声在沉寂的马车内,一声一声敲得人心悸不已。 坐在德王身边的随侍正是这样的心情,他都不敢抬头去看德王的脸色。从听到羽林军汇报说客栈里没找到人时,他就感到马车内温度骤降,几乎寒冰刺骨。 眼下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去瞅瞅德王敲扇子的手,从这频率中推断他的情绪。 敲击声突然停住,随侍心中一紧。只听德王轻笑一声,问道:“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隔着车帘,外面羽林军怯弱的回话声依旧清晰:“属下无能,但确实是什么都没发现。” “算了。”德王微有些不耐,他用折扇挑开车窗上的帘子,瞟了眼跪着的羽林军,看向前方,“那是谁家的马车?” 羽林军回头望去,客栈斜前方的不远处,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外观倒是普通,只车轮有些奇特。与寻常的木轮相比,轮外还裹了一层皮革。 “啊,那是城中商贾苏家的马车,属下方才就派人问过了。”羽林军心中大舒一口气。心下觉得这事提前做到了,德王殿下该不会觉得他办事不利了吧。 须臾,德王收回折扇,冷声道:“带上赵寻雪,继续找庆王。” “是!” —————————————————————————————————————————— “咚咚咚”的响动,这是自己的心跳声。略有些急促,因为已经失血太久了。 可这身后同样急促的心跳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做坏事,心有不安吗? 郭临听着屋外渐行渐远的列队脚步声,知道客栈外的羽林军们已经退去。她没好气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身后之人的胸膛,示意他可以放开了。 “啊,抱歉。” 一直捂在郭临嘴上的大手终于移开。郭临迅速转身,一把揪住这人的衣领。 “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郭临一字一句地狠声道。 “嗯……”他想了想,面露不解,“哪里危险?” 郭临刷地竖起手中的长剑,搁在二人之间:“看到没,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是备战状态。像你那样突然捂住我的嘴,把我拖出窗外。要不是千钧之际我闻出了你身上的味,你就被我的本能反应给斩在剑下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少师大人——”郭临拖长了语调。 眼前这个坐在地上的人,一身青蓝梅纹纱袍,墨色金丝长衣。官帽高束长发,眉心一点殷红。可不正是陈聿修么! “哦,”他听完郭临的抱怨,眸中含笑地问道,“我身上什么味?” “不就是你家那竹子的……唉,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郭临一手抱着玉锵,一手猛地挠头。好一会儿,思绪才算回归了正道。 “你,怎么在这儿?”这问话听起来真是熟悉,哦是了,赵寻雪也被羽林军这么问过。 “今日早朝你请假未来,我本欲去你府中探访。秦兄报信给我,说庆王和你一块失踪了。” “就这?话说一半,不诚不实。” “好吧!”陈聿修无奈地叹息一声,“我跟踪了赵医正,所以,就找到了你。” “你跟踪他?”郭临心道原来如此,可是再想不对,“你干嘛跟踪他啊?他又不一定会来找我……” “他既然喜欢你,知道你失踪了,自然会来找你。” “……” 郭临顶着一张涨得通红的脸,艰难地干笑道:“郭某堂堂男儿,竟……竟不知道,赵医正……是个断袖,啊哈,啊哈哈哈哈……”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竖起一根手指,对着陈聿修,无比认真地说道:“我还听说,宫中传言赵医正倾心于你。所以嘛,这些话都是不可信的,你就别拿来开玩笑……” “宫中的那个传言,大概是我的同僚,周泉光传出去的。”陈聿修点头道,“此人生性八卦,他的话,基本上是不能信的。” 郭临这才长舒一口气,面上马上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是啊,这种喜欢嚼舌头的人,最讨厌了。” 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解释过去……郭临偷偷瞟着陈聿修的神色。心中的忐忑,直如鼓捶。见陈聿修没有再多说,这才心下稍安。人一放松,一个喷嚏就忍不住打了出来。 原来自己还穿着中衣,背上被血浸染的位置已经被赵寻雪剪掉,成了个大破洞,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直接触着春日早晨的凉气。 陈聿修这时也摊开了手中的白布,正是赵寻雪放在桌上的那卷。 “先把伤口绑住吧,万一裂开了,我可没药。”陈聿修淡淡地道。 郭临点点头,侧身将玉锵放到一旁的床榻上。这时候她也没有扭捏的权利,只是……貌似身后中衣的破洞,连裹胸布都露出来了。不会被眼前这个精明的人看出什么吧? 郭临不禁冥思苦想,想起以前阿秋说她把这布解释为受伤时用的绷带,嗯,很好,就这么说。 然而左等右等,陈聿修却再没说些什么。他的头挨着郭临的肩头,双手时不时环住她的腰身,将白布一圈一圈缠在她的伤口上。 郭临嗅着鼻端的青竹气息,想起在他突然把她拖出窗户的瞬间,她就已经反应出是他了。 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对他这么熟悉了呢? “唉,陈聿修,”郭临喃喃地问道,“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来寻我?” 陈聿修上身前倾,将她整个人环住,双手轻柔地在白布的尾端打上一个结。 “因为,”他说道,“我也喜欢你。” “……” 她绝对是幻听了,绝对!如果不是,那就是失血太多,已经神志不清了! 郭临的脸,二度涨成了猪肝色。她现在就是有无穷的理由,也不知该对着眼前这张笑吟吟的脸作何解释。 这段沉默,足足有近半柱香的时间。郭临挖空了心思,终于堪堪接上了一句:“原来,少师大人……也是断袖?” 陈聿修抬手撑着下巴,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声音清越若金石:“我从前也听说过不少与人告白诉情的故事,但还是头一次知道,告白之后,会被人问是否断袖……” “等等等等……”郭临一手捂着脸,一手横在陈聿修面前,“让我静一静,我的头好像有些昏……阿嚏!” 陈聿修微微一笑,转身打开搁在地上的包袱,从中拿出一件长衫。抓住郭临对着他的那只手,往里面套去。 郭临垂着头,整个人沉浸在纠结的思绪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他一连往身上套了两件衣服都不知。 直到陈聿修帮她系腰带时再次环住她的腰身,她才注意到此时两人挨得如此之近。心中“咯噔”一下,猛地伸手把他推开。 陈聿修一脸不解地望着她。郭临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我自己来。” 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腰带,往自己身上系去—— “等等等等……”她痛苦地捂住头,“我绝对是眼花了……” “你没有眼花,”陈聿修微笑着道,“你身上穿的,确实是女装。” “陈聿修!”郭临猛地跃起,双手撑在他的肩头。她一双眼珠简直要冒火,“你是不是看我一夜不曾休息,又失血过多,便要趁机戏弄于我!” 陈聿修一脸莫名其妙:“怎会?你不知道外面的羽林军都在找你吗?”他突然啊了一声,“是了,我忘了告诉你。” 他的笑容依旧是如清风明月般轻雅悠然,可看在郭临眼里,却变成了极端的可恶。 他笑言道:“秦兄说,德王见你与庆王一同失踪,心下觉得是庆王终于抓到了你的把柄,便压而不报。以巡视为由,带了麾下的羽林军过来,封锁了这片城郊。” 郭临想到庆王的死,目光怔怔地垂了下来。 “所以,”陈聿修将手中的织锦皮毛斗篷披在她的肩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点,阿临还是明白的吧。” 道理说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可做起来,怎么就……郭临撑着额,她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陈聿修拉着她站起身,弯腰抱起玉锵。经过之前那番颠簸,玉锵早就醒了。不过他一来不饿,二来没尿裤子。便只是含着手指头,好奇地注视着周围。 陈聿修望着他的小脸微微一笑:“自取名之后,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小子呢。” 他转头望向郭临,却见她兀自摇头叹息,埋怨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喜欢让别人穿女装呢?”她想起七皇子那恶趣味的宫女装,直打了个寒颤。 手中突然一重,郭临定睛瞧去,却是玉锵被放在她怀中了。 “唉,你怎么……”郭临视野一歪,下一刻,她整个人已经被陈聿修打横抱在怀里了。 陈聿修没有去理会她三度通红的脸,只是沉声道:“注意盖住你的脸。”他说着,抬脚走出房门。 “喂……” 屋外明媚温暖的阳光眨眼间倾泻下来。郭临隔着覆在脸上宽大的衣袖,体味着阳光的温度。 明明能感受到后背那只刻意避开伤口的手,搂着自己时坚硬的力度。明明是怀春少女心如鹿撞的体验。而此时的郭临,却在极煞风景地想着:陈聿修,也是蛮有力气的啊…… 行了几步后,郭临的脚便挨上了马车辕。她迅速低下头,钻进马车。 甫一进入,便看到马车内布置精致,铺设着上好的锦缎,脚下还有个金丝炭炉。 “喂,这不是我府上的马车吗?”郭临惊道。她虽没看车轮,可从这里面的布置就能看出,这是她以前为迎接白子毓,特意准备的马车。 “不错,白兄说,这辆马车速度快。即使绕道从延平门出来,也能赶在德王之前找到你。”陈聿修眨眨眼,“另外,御车的是苏府的车夫。” 连车夫会被人查问这点,也想到了。这缜密的心思,郭临心有戚戚地望着他,心道幸好不是对手,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安华门守门的侍卫,远远地看到门口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飞快地行来。 但他们却不能前去查问,因为站在他们之前的,是一排排玄衣铠甲的羽林军。 “来者何人?”两根长戟横在马车之前,长戟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打马的车夫陪着笑脸,道:“小的是城南永安坊苏府的人,车里坐的是府上公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腰牌,讨好地递过去。 羽林军看也不看,径直朝着车厢喝道:“车上之人,速速下车!” “军爷,您……”车夫皱着眉,正要说话。目光却立马触到羽林军斜横凌厉的神色,顿时吓得不敢多言。 羽林军冷哼一声,望着纹丝不动的车帘,厉声喝道:“再不下车,休怪我无礼了!”他说着,也不等人回应,伸手就要掀车帘。 唰地一下,车帘已被人挽起。帘后之人墨色长衣,容色绝尘。正眉眼冷峻地望着他,道:“你现在可还要无礼?” 羽林军惊得手中一松,长戟“咣当”一声落地。他连忙单膝跪拜:“末将见过少师大人!” 守在门口的众羽林军迅速跟着他一块跪下。陈聿修摆摆手,不愿声势太大,让他们赶紧起身。 这回,换车夫没好气地翻着白眼,瞧着一旁舔脸赔笑的羽林军了。 陈聿修朝着羽林军轻声道:“我知道你职责所在,不为难你。”他说完,侧身让开,露出马车内间。 羽林军抬眼瞅去。里面一个华服女子,头发松垮垮地披在肩头,正垂首逗弄着怀中的婴儿。 隔了好一会儿,陈聿修才敲了敲呆若木鸡的羽林军,微笑道:“记得,可别在外乱说哦。” 羽林军僵着脖子点了点头,目送着马车缓缓朝城中驶去。 这个消息实在太劲爆了,他到现在都没能回过神来…… 不是听说少师大人是“克妻”命么?怎么刚刚明明看到他有妻有子……这么说来,果然是因为六公主倾慕少师,接连害死他的数位未婚妻,才让他背负了“克妻”的名声。 想到这里,羽林军不禁微微摇头,长叹一声:“高啊!” 一旁的军士见了,忙问道:“头儿,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少师大人实在高明。”六公主不让他娶妻,他就干脆另置外室。既能做到明面上无妻,又能暗地得一麟儿。这还不高吗? 只怕这会儿,便是急着带外室去见父母,借了苏府的由头掩人耳目。头领已经在脑海中将整个故事条理理清,随便连接下来的进展也补充完毕。一旁的军士见他久不明释,无趣地走开了。 不过,少师大人虽然说不可在外乱说,但告诉宫中他同僚少傅大人,总是可以的吧!头领乐呵呵地想着,光这条劲爆消息,就能换得少傅大人几顿好酒了。   ☆、第50章 白子毓番外之归藏篇(一) 苏州城中贵,潮生碧海天。 这句话在苏州城中,哪怕是一个小孩子,都能随口颂出。若有外来人寻问含义,他们就会伸手指向商户繁多的城中街,答案就在那里。 最近这一个月来,来往城中街的人多了不少。那句话总会被人问起,然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播出去。 这样一来,碧海天阁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响。不错,“潮生碧海天”,说的就是苏州城中最富贵的酒家——碧海天阁。 这座酒家的盛名并不止是因为它华丽锦绣的装潢,还有那回廊壁面、琼楼阁宇上悬挂着的名家字画。 若是以前,人们还能归结于东家有钱,所以再名贵的字画也能弄到。而现在,却有无数的文人墨客,自动自发地将作品送上门来。这一切,都是月前碧海天阁的大东家——大齐首富白家发出一封帖子后,开始的。 此时碧海天阁的牌匾下,正立着两个面目干净的年轻公子。 “吴兄,可是带了你拿手的画?”其中一个肤色白净,看起来年岁较小的公子开口道。 一旁的襕衫公子听了,憨厚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公孙兄莫要取笑我了。我昨日刚到城中落脚,便听说白少爷把芍玉三子的百花图给扔出来了。我这画技连三子的尾都算不上,哪敢再献丑!”他扰扰头,憨笑道,“但此番来了,也不好空手而归,累及师门颜面。所以花费一晚时光,写了一幅对子,希望能警示白少爷,望他知错能改,停下战帖这等荒谬之举。” 那公孙公子听了,颇以为然地点点头:“吴兄说得对,我们来到此处,为的不是什么富贵,而是劝人归正,尊我文门。” 二人互相推就一番,抬脚迈进了碧海天阁的大门。 门口的迎宾侍从迎上来,面无表情地道:“二位跟我来。” 两个公子被他这生硬的语气扰了客套恭维的兴致,神情均有些不豫。 只不过,实在不能怪侍从没有好脸色。 自从他家少爷下了战帖,与全天下文人武士打赌,无论形式,凡胜过他者皆可得白家赠银。一时间,无数才子武生找上了门,险些踏破白家门槛。 武生那边倒还好,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各家来的壮士在白家精英护卫手上输了,也就二话不说,爽快地认了。一来二去,反叫白家结识了不少武林英豪。 而观文人这边,却着实让人伤透了脑筋。且不说那些本为求财而来的虚名儒生,他们没啥才学,不过赖皮些,想混点财物,也好打发。反倒是这些确确实实略有才学在身的真文人,种种作为,才无比的叫人心中膈应。 战帖放出后,文学名家大儒言道文学不为财使,不肯应战。众多书生便纷纷响应,大骂白家少爷商户低见,不懂书中万千颜如玉,岂是铜臭能比得。然而过了不到十日,便陆续有文人远道而来,揣着作品,踏进碧海天阁。一说,要用真才实学震震白家黄口小儿,二说,为劝白家人尊重文道,特此献上警世之作。 实际上他们就是为了能拿到白家的赏金。毕竟有比试过的武生传言,虽未能赢,却也依照武功高低得了白家的馈赠。 这么一来,登门的文人就更多了。只不过,他们定是要在碧海天阁的门口,高谈阔论,装模作样地讽刺少爷,然后正气凌然地宣言自己不求财,再一脸惋叹地走进来。这样的嘴脸,迎宾侍从看了好些天了,再好的涵养,面对这等道貌岸然者,也都没了。 二人一道上了楼梯,走过一段回廊,停在一间厢房门口。门口立着一个褚衣侍从,正从迎宾侍从手中接过二人的作品。 那侍从天庭饱满,眉目俊秀,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朗少年。他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与迎宾侍从低语几句后,转身进了厢房。 迎宾侍从走回到他们面前,躬身请二人进后方不远处的一间客房静候。 直到侍从带上门出去,客房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一直绷着的情绪,终于稍稍缓解。吴公子整个人一松,才发现自己方才已经紧张到连背都挺得笔直。 公孙公子环顾了一圈四周,凑到吴公子耳边道:“你看到厢房门口那个侍从没?那长相气度,站出去被人认作少爷公子也不一定。” 吴公子叹道:“侍从都是这般人物,不知道那传说中的白少爷,又是怎样的风姿。” 公孙公子瘪瘪嘴,正欲嘲讽几句。但转念想到眼下身在对方的地盘,而非人来人往的门口,话一出口就得罪了主人。想来想去忍住了,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吴兄,你刚才说芍玉三子的画被丢出去了是吧?” 吴公子蹙眉,点了点头。公孙公子望着他,神秘一笑:“我听说,并不是因为他们画得不好,而是因为,他们犯了白少爷的忌讳。” “什么忌讳?” “你不知道?”公孙公子悄声道,“那位白少爷,名为子毓。‘毓’、‘玉’同音……” “咚咚咚”,突然响起的节奏有序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门外传来人声:“少爷已阅览完二位的作品,派在下来请二位公子。” 公孙公子连忙轻咳一声,暗道自己鲁莽,万一刚才的话被门外侍从听去,报给他们少爷,那可不好。 吴公子走在前,打开了门。见到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位俊秀的褚衣侍从。这般近距离地一看,确实觉得这个少年英俊非凡。二人心中均是一个想法,白家卧虎藏龙,他们到底还是小看了。 三人一道往那间厢房行去,走在半途,便听见一个慵懒却又十分清朗的声音说道:“‘落雨渗柴湿为悟,繁花连粕竟长生。’啧啧,董兄你瞧,这对联乍一看狗屁不通,实际上却是意义非凡啊。人说这一旦下雨,干柴变湿,便是怎么捂(悟),也不能用。讥笑我一个领先祖堆积的柴火的人,只会点火烧柴,悟不出学问。第二句呢,又在感叹繁华(繁华)的白家,有我这种糟粕,还能得以长存,那真是笑话。” 吴公子的脚步顿时一顿,他万万想不到。他还没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白少爷,就已经被人连讥带讽地将他的作品品论了一遍,而且还是说给房中这个外人听的。 这简直是万分的羞辱,吴公子转身就要走。胳膊一紧,却是被公孙公子给拉住了。公孙公子冲他摇摇头,示意忍耐。他才长吸一口气,冲着厢房朗声道:“正是小生拙作,还望白少爷赐教。” “不敢,一粒糟粕罢了,岂敢言教。”屋里的那个声音笑嘻嘻地道,“落繁语化炼诗葩,才识精为悟长生。这位兄台,我借你的字音换换,还你一对如何。你文人讲铜臭,我商人论文识。不错不错,这算是今日里还有些开心的事了。” 那声音随后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旁还有个醇厚的声音小声地劝着。直到笑声偃旗息鼓了,才扬声命令道:“白鹤,送他们出去吧!” 褚衣侍卫应声“是”,转身便欲送二人出门。公孙公子一急,连忙拽住吴公子示意。却见他还在独自呢喃“落繁语化炼诗葩,才识精为悟长生。”,竟似痴了。他不得已,只得高声喝问道:“白少爷,还有我的作品您未言之高下。我等远道而来,您起码予些尊重吧!” “唉?”里面的声音一转,“还有作品吗?”然后便是一阵纸张的摩擦声。公孙公子按住白鹤拉他的手,焦急地盯着厢房门。 “哎呀,董兄你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就是刚才那张屎一样难看的牡丹?我天,我府上丫鬟都不会穿那种图案……唉,找不到了,估计我顺手扔了。”那声音满不在乎地道。 “什么!”公孙公子一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竖子……” 下一刻,他的脖颈就被人捏住,声音戛然而止。他张张口,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助地看向眼前面无表情的俊脸。 “这位公子,出口之言请您注意。”白鹤的眼光冷飕飕的,声音也是冰冷异常。公孙公子看吓得直哆嗦,再不敢乱来,连连点头。 这时,一直独自念叨那句新组成的对子的吴公子终于发现了身边的异样,他不由惊道:“这是做什么?” 白鹤瞟了他一眼,也不做声,默默地收回手,朝着楼梯,冲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吴公子虽不忿公孙公子受到的冷遇,但他知道方才论文采,自己已是输了,没什么好再明辨的。便拉着受惊的公孙公子,转身下楼。 “哎呀白鹤,你是不是又吓到人了啊?”吱呀一声,一直隔着门扉的声音,终于清晰听入耳里。 吴公子一个忍不住,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一旁的公孙公子也是一样的反应。 只见那扇金漆木雕梨木门门框上,靠着一位锦衣毓秀的少年公子。那身菊纹缕金挑线纱袍,轻易地将华贵和清俊结合在了一起。但再看到这公子的容貌气质,就觉得衣裳如何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本就玉树临风的容貌,再加上生而富贵造就的器彩韶澈。若说白鹤已是他们看到的难得的俊美,那么眼前的白少爷,可以称得上人中龙凤。单这一个照面,便让二人自愧弗如。 吴公子此时心中尤为羞愧,他的那些文人好友将白子毓描述得恶俗不堪,他便义愤填膺地来闹一闹。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清雅风度的公子,自己独断偏见,却造成了自己对人的大误会。 白子毓俊眉微挑笑道:“这位吴陌公子,听说你以画技专长。那何须弃长扬短,做出这种酸句子。不如等后日,再带你的画来,同赏一番。只不过,一不看鱼,二不观斧。” 吴陌本是满心愧疚,又倍受打击,猛然间得白子毓这样一句有意无意的邀请,心中顿时大喜。他连连点头:“好的,好的,必当准时拜访。”一旁的公孙公子见了,眼里嫉妒得几乎都要冒出火来。 吴陌心中欢喜,正要告声辞,却突然一顿,迟疑道:“冒昧问一句,白少爷所言‘不看鱼,不观斧’所谓何意?鱼和斧总不会画到一起去……” “呵呵……”身后的楼梯处,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所谓‘鱼’、‘斧’,鱼斧迂腐,他是叫你不要像今日一般,拿出这种迂腐的作品,看得人眼累,听得人耳酸。” 白子毓听得这话有趣,不由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走上来一个身姿挺拔修长的玄衣少年,他轻巧地绕过吴陌公孙二人,瞟了白鹤一眼,径直朝着厢房走来。 面如冠玉,睛似点漆,唇若涂朱。乍一看上去,竟是一种雌雄莫辩的俊美。待到再一眼,便能分明出眉眼间的肃杀英气,灼灼逼人,又岂会是娇弱女子能有的。 那玄衣少年望也不望白子毓,偏头朝着厢房喊道:“董嘉禾,你父亲在找你呢,还不快出来!” 白子毓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瞅向正慢吞吞挪出屋子的董嘉禾,低声问道:“董兄?” 董嘉禾低着头,走出房门,好一会儿,才抬眼瞟了瞟门口的玄衣少年,红着脸道:“阿……阿临,是父亲请你找我?”   ☆、第51章 白子毓番外之归藏篇(二) 三人落座在碧海天阁的厢房,经过董嘉禾的一番介绍,白子毓才知,眼前的这位玄衣少年。姓郭,单名一个临字。 董嘉禾说这少年是他父亲的客人。虽说是客人的身份,可总也让人想不通,为何要说他是父亲“请”来的。白子毓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二人,心中揣测着,莫非这少年的身份较之其父还要贵重几分。 董嘉禾介绍完郭临,便转而为郭临介绍白子毓。听说白子毓是白家少当家,郭临面上也就浮出了一丝平和的笑意,简单地招呼道:“幸会。” 招呼完他又看向董嘉禾,面露不解:“董伯说你昨晚没吃饭就睡下了,今早又匆匆出了府,都没和他打声招呼,这是怎么了?” 白子毓一听,也转头看着他。董嘉禾被二人的目光吓了一跳,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用眼神示意白子毓。 “啊……”白子毓眼珠一转,会意出声,“董兄是来找我的。” 郭临闻言微微一笑,似信非信,:“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着站起身,“嘉禾记得早些回府。” 眼看他要走厢房,董嘉禾一个忍不住,站起身急道:“阿临你去哪?” “我?久未来苏州城了,随意逛逛。白兄,先行告辞了。”郭临回身客气地冲白子毓拱了拱手,随后走出房门。 董嘉禾怅然若失地望着关上的门,整个人缓缓地跌回椅子上。 “怎么了你这是?”白子毓关心道。 “唉,老弟,”董嘉禾一手攀住白子毓的肩,俊朗的脸上泛起一丝苦色。他提起酒壶给二人的杯子斟满酒,“如果有一个人,你从小到大都以为,未来她会成为你妻子。结果长大后……却没法娶她。你会怎么做?” 白子毓盯着酒杯里晶莹剔透的酒水,思绪似乎漂离了很远,又似乎就在眼前:“指腹为婚吗……” 董嘉禾放开他的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不是的,只是她父母双亡,我父亲从前受过她父亲的恩惠。所以从小就和我说,要我以后照顾她一生一世。我也就,也就……唉!”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白子毓神色一转,面上含了一丝促狭的笑:“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你看上那姑娘了?” 董嘉禾红了脸,静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奇怪啊,”白子毓撑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董兄你一表人才,家世颇丰。虽说你董家是农民出身,但你父亲的种植能力,全天下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既发展了自身又造福于民,家族口碑如此之好。全城的姑娘都在盯着你呢,怎么还会有姑娘不愿嫁?” 往常听白子毓说出夸奖的话,那多半是在反讽某些人,讥笑他们不自量力。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年近十八的俊朗憨厚少年,他还是存了真心结交的意思在里面。 董嘉禾,之所以叫嘉禾,就是因为他父亲的发迹,是从田里的禾苗开始的。 他父亲原名叫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发迹之时起,他便改名为董湛。原本是苏杭附近的一个偏僻小乡村中的农民,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种的田里收获突然就变成了普通人家的好几倍。几年间便发展迅猛,买下了乡间所有的田地。眼见家产渐丰,便起了做生意的念头。带着儿子一道来了苏州落户,开起了铺子。 事实上,白家作为大齐首富,一向是看不上董家这种农家出身的暴发户。但偏偏董湛的种植之术实在太过厉害,这种能力已经不能算作普通的运气,而是众人未知的某种农作方面的学识技术。董家也因此曾被官府和村民们先后上门过问,要他交出种植之法。他甚至还在这场争斗中失掉一条腿。可就算面对如此的逼迫他也要紧了牙关,不肯说出种植之法。 官府不得已还上报过朝廷,但不知为何中途被人打了回来。几次都是如此,可见是有人护着他。苏州知府不敢再多生是非,只能不了了之。此事一处,乡间的传言就传得越来越神,说是董家遇上了田间之神,方法是神明赏赐的,不可外泄,泄露了就要遭天谴。 这种传言一出,官府是彻底没辙了。若是硬逼……就算杀了董湛也拿不到方法,况且他真的死了,那田里就再也没有那么大的收获了。 在这般传奇的名声中,董湛一步步跻身进苏州的富贵圈。 对于这些传言,白子毓只是听说过,并不很感兴趣。他只是觉得董嘉禾是个难得老实良善的人,结交起来轻松自在,不似他族中那些狡猾难缠之辈。是以这些年来,二人交情越来越深。 见董嘉禾只是一味地摇头叹息,什么话也不说。白子毓反倒真对董嘉禾的意中人起了兴致:“她样貌如何?” 董嘉禾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脸上就有了羞涩的笑意:“甚美。” 白子毓突然冷笑了一声:“那说不准就是她在待价而沽。等遇到比你更好更有钱的,她就能安然抽身。” 似他们这样的富贵少年,承载着家族的富贵和荣耀。身边的女子,有小心思,他们也不是没碰上。 “不,不是。”董嘉禾望了眼白子毓,肯定地道。其实,他思考了一夜,所得的结论和白子毓一样,他总觉得她是瞧不上自己才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是那位大侠的女儿,而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所以……所以他今日特意躲到白子毓这里,就是为了让她寻上门。想亲眼看看她见到了大齐首富的少当家,才识过人又英俊多金的白子毓后,会有什么反应。 “唉!”想到这里,他再次幽幽地叹了口气。连见到子毓她都仍是一身男装,客套疏冷。那他,还有希望吗? 就算白子毓文曲降世,再多上十个八个心眼,也不会知道,刚刚见过面的那位玄衣少年,就是他眼下正谈论的姑娘。 此时的他,正同病相怜地望着董嘉禾:“董兄,你是有喜欢的女子而不得。我呢,是根本无法去选择成为我妻室的人。” 董嘉禾一听,也想起了最近白家的那些事。心头连着白子毓的份一块儿酸楚,索性猛地提起酒壶,朝白子毓一扬:“来,不醉不归!” —————————————————————————————————————————— “你们没给少爷的酒水里加上酒脱?” “奴婢加了的,不知为何会……” “一个一个干什么吃的!要不是少爷念旧,你们这些人早被我轰出府了!看看大公子做少当家时身边的人,个个都比你们精明能干……” 迷糊间听到这尖锐的中年女音,白子毓只觉得头疼欲裂,心情也跟着烦躁不堪。他奋力挣了挣,右手一扬。“哐当”一声,似乎打落了什么铜器。接着便有人开了门,扑到他床边。 “少爷啊,您终于醒了!”近旁的人都不敢说话,只有那个女声摇摇曳曳地摆进屋。 “白鹤,给我把瞿娘扔出去。”白子毓捂着头,慢慢爬起身,声音嘶哑,“她要是再能进这个院子,你们统统都给我滚!” 被唤作“瞿娘”的妇人顿时花容失色,她怯怯地望着阴冷着脸渐渐靠近的白鹤,慌张地指着他道:“你要做什么,我可是老夫人的人……啊!” 白鹤一把打晕她,扛起就走。 终于清静了。白子毓回了回神,睁眼看着四周。床边趴着的是婢女悦儿,堂中躬身站着的是奴仆句伯,还有一位车夫何伯正在门口驱散无关的下人们。 还好,都是信任的人。白子毓撑着额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怎么会在家中?” 句伯道:“子时刚过。少爷您醉酒后,我们本是将您安置在碧海天阁。但,瞿娘带着老太太的命令上门来,我们……不敢不从啊。” 白子毓冷哼一声。是啊,一旦他不能反抗,那些人就会想尽法子把他拉回白家。 估计瞿娘装模作样地说下人们未加的酒脱,也是她们自己做的手脚。 白子毓年幼之时被族人发现是沾杯即倒的体质,只此一项,便被白家视为不能接班的人。庶出的大哥成了少当家,十几年来接受着家族中最优质的教育。 只可惜大哥最后还是因为骄纵犯了大错,被本家贬黜到乡下的庄子去了。 本家挖空了心思,把他重新接回。为了让他能顺利接班,甚至还花了大价钱研制出一种千杯不倒的药——酒脱,只要将此物放入酒水中,喝上多少,也直如白水。 但可笑的是,所谓的沾杯即倒,不过是当年,大哥为了不让白子毓挡路,刻意引诱年幼的他做出的举动。 这府里,人人都活得虚妄。他离府多日,头一次真起了兴致与董嘉禾一醉方休,也就根本没去注意入口的酒水。现在看来,老太太的人一直在身边监视着自己呢,不达到目的他们就不会罢休。 “这次不知要多久才能出门了。”白子毓叹口气,“扶我起来,我去见老太太。” “少爷,”句伯突然出声,“少爷宿醉未醒,此时面见老太太,恐怕会应付不当。” 白子毓抬起头静静地盯着他,句伯仍是垂首躬身,伫立在原处。 “你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了。”白子毓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实在太想离开这里,哪怕多待上一瞬都觉得浑身难受。 门“吱呀”一响,白鹤走了进来。白子毓望着面无表情的他,忆起在碧海天阁的酒席,忽然一合掌道:“对了,今天董兄有告诉我,董家后日要去重元寺礼佛小住。白鹤,你帮我送封信给他。” 白子毓跳下床,醉意未过,险些站不稳,悦儿连忙上前扶住他。他走到书案前,提笔飞快地写下一封信。包好后递给白鹤,吩咐道:“别让任何人发现,必须亲自交到董兄的手里。” 白鹤领命:“是。” 望着白鹤奔出门的身影,句伯蹙眉迟疑道:“少爷此举何意?” “呵,”白子毓冷冷一笑,“老家伙们明明瞧不起董家,还一直看着我和董兄交好不阻拦,不就是眼红人家的种植之术。”他接过悦儿倒来的茶水,轻抿一口,“等董兄邀请我同去重元寺的信笺一到,老家伙们心中一盘算,就会把我和那女人的婚事推后了。” 句伯静默半刻,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才道:“但愿如此。” 窗外黑夜如瀑,白子毓立在窗前凝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满月,微风拂过他的衣领,吹起肩上的几缕碎发。 “少爷,您快些休息吧。”悦儿劝道。怕他还要多站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在衣架上取下披风,轻柔地往他身上披。 “不必了。”白子毓拿下披风,转身朝床榻走去,“你也早些去睡吧。明日还有一场好战呢!”最后一句自言自语,是说给自己听的。 悦儿默默地将披风放回,走到房门处,回首望了望床榻上谦谦玉质的贵公子。垂下了眼睑:“少爷,好梦。” 随着酒意和困意,白子毓渐渐沉入了梦乡。 梦里的他,终于离开了形同牢狱的白家,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跃。天下之大,再也没有能困住他的所在。他心里几乎是无与伦比的畅快,连迎面扑来的冷冽的寒风,都不觉…… 唉,等等,寒风……? 白子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是一间房屋屋檐的一角,离得如此之近,眼看就要撞上。而下一瞬,他已经腾空掠过这间房屋,稳稳地停在另一个屋顶。 扑面的寒风吹开他披风上的狐毛,挠在脖颈间。白子毓的神经从困意中堪堪归位,他终于发现,他是被某人背在了背上。 这这个发现实在太过惊骇,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哦,你醒了?”面前的后脑转了过来,一张脸在月光下俊朗生辉。 “你是……”这雌雄莫辩的五官,不会错,白子毓大叫道,“你是郭临?” “白少爷好记性!”   ☆、第52章 白子毓番外之归藏篇(三) 夜风呼呼地吹过,月光下,依稀能见到郭临脸庞莹白的轮廓。 白子毓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去董府……”郭临轻咳一声,“那个……” “唉,我让白鹤送的信,董兄这么快就收到了?”白子毓奇道。 “……”郭临张了张嘴,生生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情节变化得太快,她有些跟不上了。 那厢白子毓以为是猜中了,不由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我写信是叫董兄给白家下帖子,我好再名正言顺地去重元寺。怎么会是你来……” 郭临眼珠一转,脸上尽是狡黠的笑容:“啊!那是因为董伯改了日期,咱们明日就去重元寺。这么晚也下不了什么帖子,见你信里写的比较急,嘉禾就干脆拜托我过来接你。” 接我……白子毓这么一想,心中觉得有几分道理。可郭临夜探白府,偷偷把他背出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他信上写的也没这么急吧…… 醉酒后的脑袋实在不易多做思考。白子毓蹙眉想了良久,终于发觉了最大的不对劲——白鹤啊!这么大的动静,白鹤难道没发现? “你,是怎么……”他斟酌片刻,“怎么把我从白家带出来的?” 郭临的笑声被风吹来:“我乃是驻守琼关的大齐军将,正七品的致果校尉。你家那点守卫,末将还是不放在眼里的。” 原来是校尉,可就算是校尉,有等这功夫的军中也少见吧。白子毓非常清楚白鹤的能力,他能被选中成为他的护卫,本身就是白家侍卫精英中的精英。而现在,守夜时主人被人带走都没发觉。要是被老家伙们知道了,估计又得受到惩罚……白子毓郁郁地想着,脑袋渐渐变沉。 建在苏州城西的董府,虽说是商人宅邸,却建得一派古朴简单。夜色笼罩着院子里绽放的桃花,悠然自成静谧。 此时,回廊旁的庭院里。董嘉禾正推着父亲董湛,在桃树下漫步。月光透过飞舞的花瓣,洒满院落。他顺着眼前飘落的花瓣望去,小巧的桃花落在父亲灰白的发髻上。不由让人忆起四年前未到苏州时,乡野间的父亲还是一头青丝,扛着锄头站在田埂上,精神奕奕。 “今年院子里的桃花,开得不错。”董湛抚了抚盖在膝盖上的毛毯,淡淡地道。 董嘉禾不清楚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与自己说话,只能中规中矩地应和道:“是啊,今年开得额外好看。” “我第一次见到恩师时,就是在像这样的一丛桃树下。恩师抚了一曲《水调歌头》,我一个送粮的农夫,听得入了迷。”董湛回忆起往事,面上浮出一丝温和。 董嘉禾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父亲忆及郭景云大侠时,是最不喜人打扰的。 董湛沉思了片刻,忽而扬起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嘉禾,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姐?” “嗯?”董嘉禾一怔,渐渐地,望着父亲的眼睛瞪得老大,面色绯红。不知是傍晚下肚的酒残余的作用,还是他猛然间迸发的涌起。他走到董湛面前突然跪下,朗声道:“父亲,我真的想娶阿临。我会好好待她的!”他说着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坚定地望着董湛道,“她要复仇,我可以陪她一起。若我派不上什么用场,我也能等她……直到她放下仇恨。父亲,我是认真的。” 董湛闭上了眼,没有低头去看他。这段静默,久到董嘉禾跪着的腿开始发麻,他才听到父亲暗哑的嗓音:“那你也要……能打动小姐才好。” 董嘉禾呆呆地望着父亲,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竟是支持他啊! 他一把攀住董湛的腿,连连颤声道:“真的吗?父亲您同意了?” “你这小子!”董湛无奈地瞪他一眼,咳嗽几声,“到底有没有听懂为父的话,小姐又不是我的女儿,我同意有鬼用……”董湛轻轻皱着眉,心中对儿子的憨笨老实莫可奈何。 可是,有这样的儿郎做丈夫,至少不会再让小姐触及伤痛。他抬头凝望夜空,只希望儿子能努把力,入得郭临的眼。 这么细瞧着夜空,渐渐发现圆月的光辉中闯入一个黑点,那黑点越来越近,直到站在了墙头。入眼清晰的,竟是一个背负着人的身影。再定睛一瞧,能看出郭临满头大汗的脸。 她跃下墙壁,脚踏在了结实的青石地面上。单膝跪地把背在身后的人往地上一放,郭临快步走过来:“水,有没有茶水?”她以手做扇,在脖颈前,飞快地扇动着。 董嘉禾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知是先去扶起地上睡得正香的白子毓,还是去屋里给郭临端杯茶。 —————————————————————————————————————————— 翌日,阳光明媚,城郊田野间的草木香气清新袭人。白子毓坐在青纱帐作帘的华贵马车中,享受着透过纱帐适宜的春风,随着马车的前进,摇摇晃动。 只不过……身边一左一右,一个是至交好友董嘉禾,一个是才认识一天的郭校尉。怎么有一种监视的意味在里面呢? 郭临换了身干净的湛蓝锦袍,卸去昨日的干练潇洒,变为一个风姿卓越的翩翩公子。那张雌雄莫辩的脸少了几分肃杀之气,添了些柔和。 也许只要是心仪的人,哪怕她穿着的是刚硬的男装,胸部也裹得平平,还是让对面的董嘉禾看呆了眼。那冷冽的眉眼,仿佛一张巨网将他牢牢地圈入囊中。直到…… “哎呦!”董嘉禾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望着郭临。 卷轴阖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郭临把玩着手中的毛笔,长眉一挑:“嘉禾,发什么愣呢!”她脸上仿佛有些促狭的笑意,至少在一边的白子毓看来,不过是玩笑般的神色。只有正处在她对面的董嘉禾,清晰地接收到了她眼神中的凶意和威胁。 他连忙作揖:“阿临,大人不计小的过。”见郭临不再理他,垂首继续看书,他不由暗自吐吐舌头。小时候见面便是这样,被她打得哭鼻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眼看都成大姑娘了,怎么还是…… 若董湛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恐怕要气得捶胸顿足。 “白兄,我听嘉禾说。你喜好游山玩水,只因家族限制,至今未能走出苏杭?”郭临细心地发觉了白子毓的不自在,开口问道。 “是啊,有机会一定去看看大江南北。”他不欲与人谈论自己的家族,就连相处多年的董嘉禾也顶多知道些大概。对于毫无交情的郭临,他自然是含糊以对。 郭临笑道:“无妨,日后我下了帖子,邀你去琼关游玩。” 白子毓不以为意地笑笑,他丝毫不认为一个七品武将白家会放在眼里。 董嘉禾接到郭临递来的眼神,忙道:“白老弟你有所不知,阿临不只是琼关的将领,他还是辅国大将军楚王爷的义子。如果是辅国大将军府的帖子,你白家族老应该会看重些。” 白子毓惊讶地望着神色如常的郭临,万万没想到她还有如此显赫的身份。先前他还有些提防,毕竟这些年来身边形形色色想要靠过来的人,多少都有企图,他早就没有真诚待人的心思。无论是谁,观其身家氏族,他才能初步判断此人是否无害。 很显然,身为楚王爷义子的郭临,是无须对距离琼关甚远的苏州富家子有什么威胁的。 白子毓稍稍松懈了些,他靠在车壁上,悠然一笑:“那就多谢郭兄了。” 看看,称呼瞬间就变了。郭临温和地笑道:“还请白兄放心,哪怕你的护卫白鹤不在,我也能护你此行周全无忧。” 白子毓斜着眼望着她,明明是一句此情此景中正常不过的话。可从郭临这张神似女子的脸中冒出来,总有些不适。白子毓偏过头望向另一边,口中道:“大丈夫横行天下,怎会因失了护卫就迈不开腿呢?” 郭临闻言,淡淡一笑。他这口气,像极了楚世子。“大丈夫不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还有何追求!”她想起世子,一直绷着的心情染上了一丝暖意。 跟在三位少年公子的马车之后的,是董湛单独的一辆马车。车内,一直闭目养神的董湛缓缓睁开了眼,看向跪伏在前的一人。 那人扬起头,面上是按耐不住的激动:“那秃驴一听说是白家少当家请他去往重元寺,商议资助南少林的事,他就有些心动了。只不过他很谨慎,硬说要考虑几天才肯随属下的人过来。” 他迟疑片刻,询问道:“老爷,是否该花些金银……”他的意思是让那老和尚见到真金白银,知道“白家”的诚意,说不准就立马同意了。 董湛望了他一眼,轻声一笑:“我本来也和你是一样的打算,幸好有小姐提醒我。如果用金银,那秃驴只会露出一时的贪婪,等他细想过后,就能发觉其中的不对,那时我们就全盘失败了。传令下去,就和他说一句‘大师不愿,实不强求。’然后所有人都撤离。” “是。” 此时,苏州的白家里,位于后院最里的寿康堂已经乱成了一片。 “白鹤,我再问最后一次。你真的没有看见董家那小子把少爷带走吗?”坐在堂上的白发老太太,神情严肃地审问道。 白鹤跪在堂中,听着耳旁白家妇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他抬起头,站在一旁的白家二房嫡长子白子术隐蔽地朝他使眼色。他还是坚定地答道:“没有,属下丑时之后发现少爷房中无人,只有桌上的一封董家来信。”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满脸纵横的皱纹仿佛凝固住了。她细长的眉眼微微下垂,洪亮的嗓音命令道:“护主不周,自己去领罚吧!” 白鹤叩首:“是。” 白子术含恨地轻跺了下脚,转头朝着堂上,谄笑道:“祖母勿恼,肯定是三弟昨日与董家那小子喝酒时约定了什么,这才骗过了白鹤。不然以白鹤的功夫,哪还能有人把三弟从白家绑走?” “哦?”白老太太冷哼一声,“我何时告诉过你,他昨日与董嘉禾喝酒了?” 白子术吓得浑身直抖,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一旁的妻子何氏眼疾手快,暗推了他一把。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含热泪望向堂上:“祖母……” “给我收起这些惺惺作态吧。你们谁派了人在少爷身边,我还不清楚吗?有什么小心思,都自己掂量掂量。”白老太太猛地拍了下一旁的紫檀束腰摺台炕桌,那一声闷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屋里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就连最长舌的几个妇人,此时连呼吸都轻了许多,生怕惹怒了白老太太。 “阿青,去把白鹤带回来。和他说,这次的惩罚先记下。让他带上少爷的人,前去重元寺照料。这次,就待到少爷愿意回来。” 垂手立在白老太太身旁的深翠衣老妇人低低地应了声,转身去了。 白子术心中暗骂老太太偏心,只不过他现在是万万不敢再生事端了。 “老夫人。”众人尽散后的寿康堂终于恢复了惯有的安宁。青嬷嬷走进屋,对着卧榻浅眠的白老太太轻声唤道。 “去了没?”白老太太依旧闭着眼,缓声问道。 “白鹤、悦儿,句伯、何伯都去了。”青嬷嬷稍稍抬眼,凝声道,“还有……乐小姐。” 白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家,在他没有成为真正的当家之前,都不会安宁。索性,就让我老婆子做回坏人。” “老夫人这是为了少爷好。少爷天资聪慧,万事只要他想,没有做不成的。将来的白家定然繁荣更胜。”青嬷嬷劝慰道。 “是啊,可惜就生子这事,他再不想,我也要逼他。白家不立无后之子为继的组训,不可乱啊。”   ☆、第53章 性命之隔 京城的重重楼宇,繁华依旧。经过这一夜重新看到,却感觉恍若隔世。 郭临轻轻放下窗帘,听着车外擦肩而过的又一队羽林军整齐的脚步声。看着怀中玉锵纯真的睡颜,微微叹了口气。 陈聿修坐回她身边,轻声笑道:“看来德王殿下是非针对你不可了,从城门到这里,就已经看到了三拨羽林军。声势如此浩大,估计百姓都会以为发生了什么大……”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只因顷刻间,左肩之上承住了一个重量。 微微侧了侧头,下巴就已经靠住了郭临的额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浓密的黑发。 陈聿修俊眉紧锁,方才还挂在脸上的浅笑荡然无存:“阿临,喂!” “陈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车夫听到他的叫声,回头喊道。 隔了片刻,才听到陈聿修如常的嗓音:“无事。”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耳边能听闻到郭临细碎平和的呼吸声。陈聿修叹息一声,右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发髻,几不可查地道:“你啊……” 发间那些凝固的血块,散落在指缝间。那种干燥颗粒的质感,从指间直传进大脑。 “外面的……你快些,快些赶马!” 车夫一惊,扬声应道:“是,驾!驾!” 白子毓听到李延来报后,连仪容都没顾及整理,匆匆迎出来。见到庭院里停着的那辆特制马车上,陈聿修正挽起车帘,扶着车夫下地。 “阿临呢?”他急忙奔上前。 陈聿修见他登时伸手去够车帘,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住他,微微摇头。白子毓陡然间醒悟,冷声吩咐道:“来人,把马车驶进内院。阿秋,你上去照顾阿临。” 阿秋见到马车,眼睛都哭红了。她猛地用衣袖擦了擦鼻子,也不要人扶,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 白子毓目送马车朝内院行去,轻舒一口气。回身冲陈聿修长拱不起:“多谢陈少师倾力相助。” 陈聿修伫立在原地,没有动,看到白子毓略显邋遢的身姿。这一夜一宿未眠,人人都在竭力奋战,谁都不轻松。 “白大人不必如此。”他轻缓地出声道。 “那么下官就着人送少师回府。”白子毓直起身来,凝眸望向他,“还望少师转告秦公子,这份情,郭府铭记于心。” 此番秦正卿通风报信,已经有背弃德王投靠郭临的意思。而白子毓此刻的表态,正是一主定音。 陈聿修淡淡抬眼:“等阿临醒后再说这些吧!她背上及脑后都有伤,你们好些照料。” 他说完便径直抽身而去。阳光下欣长挺立的身姿,仿佛完成了一道使命般,萧然而去。孑然独立的背影,令人望而生怅。 白子毓怔怔地望着前方,直到陈聿修已经走出了大门,才摇头苦笑一声,吩咐道:“还不去把事先预备的马车驶过去,追上少师大人,送他回府。” 他不过一点点的试探,就被陈聿修轻巧地推了回来。他的心急,终究落了下乘、 “少爷!” 听到这声焦急的呼喊,白子毓收回思绪,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自己的属下,他一路狂奔到跟前。面上的表情震惊到扭曲,连礼都忘了行,直接道:“方才传来消息,庆王昨夜外出,遭遇乱党,遇刺身亡了!” “什么?”白子毓大惊失色。 站在他身后的李延更是惊惶不已,他隐隐开始冒出些不安。昨夜郭少爷一夜未归,庆王却恰好在这时死了,难道,这两者间…… 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倏乎间,浑身如针扎般难受,他怔怔地抬头。白子毓眼色锐利,正紧紧地盯着他。 “管家是否准备派人去楚王府报信?” 李延急忙回道:“不,不会,世子殿下一定也知道这个消息,我又怎么能……” “你去吧。” “啊?”李延迷茫地愣在原地,脑袋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说你可以去,最好赶快去通知世子。”白子毓垂头幽幽地叹口气。局面变化得如此之快,他不得不多做几手准备了,“你去告诉世子,郭大人重伤,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李延心中一凛,此时此刻他不敢再有半分犹豫:“是。” “少爷。”传话的属下站在身旁,望着大步急行的李延的背影,担忧道,“您不担心他对着世子会说些多余的话吗?” “哼,那样更好。”白子毓轻哼一声,“阿临只需现在脱身事外,过得今日,就由我们去围魏救赵。” 他说着转过身,俊朗的脸上尽是倦色,眼眸中还有些许血丝。然而那凝重坚定的目光,仿佛昭示一往无前的决心。纵有一夜不眠又如何,大战在即,刻不容缓:“去派人把秦公子请来,我有要事相商。另外,通知七殿下,准备行动了。” “是。” 安排打点好眼下的一切后,白子毓走进了郭临的卧房。屋子里,预先召来了昨晚给姚易看过伤的大夫,此时大概是刚看诊完,正和阿秋说着药方。 “怎么样?”白子毓问道。 老大夫见是他,丧气地摇摇头:“这婢子不肯让老夫把脉瞧伤,老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辙啊。好在她刚刚终于肯让老夫瞅了伤口一眼,唔,包得还不错,应该是受伤之后立马就有人包扎了。” 白子毓看向阿秋,疾言厉色:“为何不让大夫查看伤口?” 他突然无比严肃的模样顿时骇了阿秋一跳,但她仍然坚定地立在郭临的床头,倔强地摇头,也不说话。 老大夫见状,连忙解围道:“无事无事,郭大人的伤无事。婢子关心即乱,也是人之常情。” 白子毓转过头,蹙眉道:“少师说我们大人后脑也受了伤,还请您再瞧瞧。” 阿秋见老大夫再次望来,心中一跳。想到后脑不是后背,应当没什么关系,便移开了脚步。 她突然肯听话,想来还是关心郭临的缘故吧。白子毓心下稍安,也就不再责怪。随着老大夫的动作,凝神朝床榻上的郭临看去。 老大夫眯着眼摸了摸她的后脑处,好一会儿,才道:“还好,这头发上的血块是沾的别处的。后脑确实是撞到了,不过没流血,肿的也不算大。” 白子毓这才踏实下来,吩咐下人们随大夫出去配药。 等到屋子里的人尽数散去,他瞟了眼阿秋,径直走到床前,推了推榻上郭临:“阿临,醒醒!” “喂!”阿秋跑上前拉住他,气道,“你这是干嘛,没看到少爷受了重伤啊!” “我知道,但现在的情形不容他休息。”白子毓压低了嗓音,叹道,“何况,你家少爷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阿秋气鼓鼓地瞪着他,一时间屋内静谧了下来。 “……白兄说得对。”床榻上突然传出细微的人声。 阿秋惊讶回头,望着床上那张苍白的脸,眸中含泪:“少爷,你醒了?” “庆王……死了,我哪里敢睡着。”郭临挣扎着撑起身,“阿秋,扶我坐起来。” 白子毓伸着的手凝在空中,状若无意地收了回来。他没去细想郭临为何舍近求远,只连忙询问最紧要的部分:“你当真看到庆王……被杀?”他斟酌片刻,用了个模糊的“被杀”来掩盖心底的疑惑。 郭临好笑地望了他一眼:“你放心,人不是我杀的。对了,玉锵怎么样?” 心底大石终于落地,白子毓例子了身板,觉自己早已是浑身冷汗。他口上虽不说,但心底确如李延一样,担心是郭临一时冲动杀害了皇子。 “幸好,你没有那么蠢。玉锵已经交给乳母喂奶了,我刚去看过。”白子毓坐到床榻边,“到底什么情况,说来听听吧。” —————————————————————————————————————————— 皇宫内,御书房。 徐公公掺住御案之后摇摇欲坠的皇上,老脸上一派焦虑之色:“陛下,您顺顺气。莫要……” 皇上用力推开他,扶着御案站直。他满脸的怒容,面色亦是不自然的绯红。那鼓瞪着的双眼间,猛然迸发的厉色将跪在殿中的羽林军吓得浑身直抖。 “说,好端端的,庆王怎么会死?” “陛下息怒,末将等随德王殿下寻到庆王殿下在郊外的住房,发现内里全是尸体。有王府侍卫的,也有乱党的。羽林军在四周几番搜索,才在距离那间房子五公里外的庐江江畔找到庆王殿下,那时殿下就已经,已经……” 徐公公听着这些汇报,心中也是万分揪心。正在此时,肩上突然一沉…… “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 “太医呢,还没来吗?”嘉庆宫宫门口,一个米分衣宫婢焦急地跺着脚,瞪着眼前大口喘着气的小太监。 “来了,可是钱太医刚进后宫,就被徐公公的人叫走了。说是陛下突然晕倒……” “陛下?”宫婢吃了一惊,“陛下不是一向只由赵医正诊治的吗?怎么……” “娘哎,这话你也敢说。”小太监吓得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他紧张地环顾了下四周,把宫婢拉到墙角,这才小声道,“听说赵医正随德王殿下去了城外,想来得了消息也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他去了管什么用,庆王殿下都……罢了罢了,你再去请个太医。总不能让娘娘还昏着!” “这我晓得的,你只莫要在乱说话了。” —————————————————————————————————————————— 城郊的官道上,一拨又一拨的羽林军集合而成的声势浩荡的队伍,正快步朝着城门前进。 道旁跪送的百姓,原本就畏惧这些羽林军。一不小心望见他们吃人一般的面孔,吓得立即匍匐在地,再不敢抬头。 队伍簇拥着中央的一辆华贵马车,马车近旁的锦衣侍卫,个个都是满脸愤恨,但却一致地保持着静默,不出声。 因为马车里,那个比他们要悲痛百倍千倍的人,还什么都没说。 德王端坐在车内正中央,脚边是一把捏碎的破扇。车座上,躺着庆王凝固着血块的尸体。车中还跪了一个人,正小心翼翼地在尽量不翻动庆王的情况下,查看着胸前那道致命的伤口。 周遭只有车马走时的响动,和万千环绕在外的脚步声。被德王临时抓来的这个仵作,就算见过无数的死人,也是头一次这种情况下验尸,头一次验如此尊贵的尸体。 德王闭眼良久,冷声道:“看出什么了吗?” “……回殿下,”仵作硬着头皮,“造成这个伤口的剑,很,很普通,就是寻常……” 德王突然睁开眼,目光无波无谰地瞟向他。 仵作脑中“咯噔”一下,不受控制地脱口道:“不过,剑尖的血槽似乎比寻常的多一道。”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确定。只看了根本没有清理过的伤口,还是隔着衣料的,鬼才能分辨得出是什么样的兵刃。可那一瞬被德王的目光浑如看着一个死人,他实在禁不住就将胡乱猜测的结论给说出了。 他不敢抬头,心中此刻已是懊悔万分。万一到时候刑部的仵作给了不一样的结论,这条命也就交代了…… “哼,呵呵,很好。”德王突然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得不似本音,仿佛是从深处地狱传至人间的修罗,在狰狞地笑看人间。 “来人!” “属下在。” “去把那片区域全部封锁,把百姓集中到一处。”德王微微侧头,看向庆王苍白的脸,“记住,找到赵王,格杀勿论。” “是。” —————————————————————————————————————————— “这个京城,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七皇子把玩着手里的核桃,望向身前五花大绑的干瘦中年人,一头花白的乱发垂在胸前,“是不是啊,前……赵太医?”   ☆、第54章 试探无果 郭临在床榻上只休息了两日,便生龙活虎地起早上朝去了。 一来,这正是京城动乱,各方势力倾巢涌动的时候,处在这片波涛之中的郭临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任凭他人指镝。 二来呢,实在是因为每每睁开眼,就能看见楚王妃坐在床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偶尔起身出了房门活动,又能碰到红着眼圈的昌荣。在此等惊吓之下,郭临的恢复简直事半功倍。 自从李延去通告楚王府她受伤之事后,楚王妃就径直搬了行李,带着昌荣住到郭府,悉心照料郭临。虽然郭临早已不是第一次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受伤,以往在琼关,大大小小的伤多了去了。可这一次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楚王妃只是隐约的有些感觉,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她不通官场,不知道郭临这些日子与德王、庆王的交锋,何况郭临还是刻意瞒着楚王府行事。她只是借着行走江湖时练就的本能的敏锐,猜测到郭临的这次受伤,过程绝不简单。 她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问郭临,可等到她进了房间,看到床榻上那个脸色苍白,胸口处缠着大量绷带的少女,就什么也不想问了。也许,这就是临走时,王爷所说的“孩子们大了,自会飞翔”。 随着楚王妃一道来的世子,郭临听说在她休息时曾来看过,和白子毓密谈了许久,之后就离开了郭府。谈话的内容,郭临纵使不问,也清楚白子毓不会将要紧的部分透露出来。 至于最先负伤的姚易,虽然伤处没有郭临来的重。但他那日的昏迷,除了身上外伤,伤口处还被庆王抹了一种毒药。以至于短短几日,行动还是恢复不了。 郭临前去探望,知他心中一直为没能出力而愧疚难安,便稍加安抚几句。随后,还是将贺柔的事情全盘托出。 那日她躲在小屋外偷偷,庆王言之凿凿,贺柔对赵王弃之如蔽。她本以为贺柔确实已与姚易互生情愫,却没想到姚易听过后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少爷,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无须有所顾忌。”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继续道:“少爷,实不相瞒。七殿下来府上时,我去到她的房间里……被,被她扑上来抱住。” 郭临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很难想象出身清贵的贺柔,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 “我虽然有一刻的意乱情迷,但还是推开她了。这一次她毁容也是,如果她肯听少爷的话,乖乖待在房里,就不会……”他说着说着渐渐垂下了头。 郭临在心底默默地叹口气,转过身朝房外走去:“你好生休息吧!” “少爷,”姚易突然又出声,郭临回头看去,他神情晦涩,“少爷,如果事了以后,她还有命在,赵王也不要她,我想……照料她一生。” 郭临猛地一震:“姚易你疯了?她可是罪臣之女啊!” 姚易缓缓地别过头:“她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活下去。况且,擅自出房也是因为担心我才……少爷,我没有办法。” “此事休要再提!”郭临正声喝道。她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是不能理解姚易的英雄主义,正是因为清楚他一贯这种执着,才会把自己所剩无几的信任交付给他。可是时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在没有早日纠正姚易的愚忠和愚信。她,或者白子毓,早已不算是姚易那样的大义君子。只要不越过底线,行事手段就全凭利益驱使。这种他人的过错,纵然和自己相关,她也不会去揽到自己身上。但姚易不同,他没有白子毓的城府和郭临的断决,他只有忠于自己的正义,才能得到心中的安宁。 郭临甚至开始怀疑,贺柔是摸准了这一点才会做出自残的举动。 唉,她现在都能在毫无根据地情况下胡乱猜忌他人,是关心则乱?亦或者,对于京城贵族从心底散发的不信任? “少爷,到了!”驾马的车夫喊道。 “哦,好。”郭临从思绪中回过神,起身挽起车帘跳下马车。 她走到不远处的一间古朴的朱红大门门口,对守门的下人拱手道:“下官京兆尹郭临,前来接陈少师一同上朝。还望通报一下!” 下人乍一下被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行了礼,呆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郭临却没注意他的失态,温和地笑道:“可否通报一下?”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从里拉开,一袭墨发如瀑,飘出朱红的大门。 陈聿修望着立在台阶下的郭临,微微诧异了下,便“噗嗤”一声笑出来。那风华绝代的笑颜衬得眉间一点朱砂愈发鲜艳:“重伤才愈,阿临就有闲情调戏我府上家丁?” 郭临被他这么揶揄,也不恼,浅浅地接口道:“少师既然开口,下次来访必要好生调戏一番。” 守门的下人被眼前一文一武两个朝中青年俊秀堵得面色潮红,几乎想要掩面而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面对同性的二人会如此羞赧。 “走吧,”郭临略一歪头,“一同去上朝。” 陈聿修望见她身后的马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回过身轻声吩咐几句,从随侍手中接过披风,便径直朝郭临走来。 郭临带着他走到马车旁,看着陈聿修的皂靴踩上马车的脚踏。不知为何,突然萌生出一种“他终于上了我的贼船”的异样感觉。 她望着他的袍角划过车帘闪进车厢,心里回忆一件件发生过的事情。自伤口复原、后脑消肿以来,怕是头一次有这种福至心灵的感觉。仿佛一道道关卡串联在一起,豁然打通了全新的道路。 她当机立断,改变了原有的计划。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在朱雀大道上,因为时辰甚早,宽广的大道上也没多少人。许是受到全城通缉杀害庆王凶手的缘故,整条街分外的安静冷清。 陈聿修随意地靠在车壁上,缎子般的长发铺就在深蓝暗花流云纹理的官袍上。他斜垂着眼,瞅着闭目养神的郭临。 “这两天发生的事,都清楚吗?”陈聿修先打破了沉静。 “想不清楚,也难啊。” 庆王遇刺的消息传入宫中,皇上、舒贵妃先后晕倒,后宫混乱一片,久不问事的太后娘娘亲自站出来主持局面。赵寻雪风尘仆仆地入宫后,经过一番紧张的救治,帝妃二人才幽幽转醒。 而在京城南郊,德王带去的羽林军一刻不歇地搜了一天。回来宫中禀报时,个个都累得眼眶发红,浑身脱力。 他们这么努力的搜查,最后也只抓到了几个疑似乱党的人。郭临听到这个消息时和白子毓一样吃惊,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赵王在京城周边隐姓埋名过了近半年,除了被世子误打误撞看见过,没有一次被人发现,这说明他本身就已经建立了相当隐蔽的容身之所。这一点,当是赵王身边那几个不简单的人的功劳。 德王花了两天的精力,一无所获。然而此时再要将矛头指向同样失踪过的郭临,却也来不及了。 首先,白子毓模仿了她的笔迹,给司值的太监递上了请假书。说是偶感风寒,仪容不整,不便面圣,奏折由金真代为呈上。二来,则是因庆王遇刺,皇上下令刑部紧急撤查,早朝也随之停了两日。 这两日,恰好给了郭临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恰好掩盖住了她曾去京城南郊的事实。 等到今日她这般精神抖擞地去上朝,任谁也不会相信她近期受过伤了。 陈聿修问出这些话,只是盼她能有所准备。见她心知肚明,也就不再多说,转而问道:“怎地有闲情过来接我?” 郭临突然转头,目光直愣愣地望向他,眼里的探究一闪而过。她笑道:“自然是为了,给你坦白的时间啊。” “坦白?”陈聿修一脸的莫名其妙。 “别装了,说罢,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郭临长舒一口气,一脸释然地问道。 “身份?”陈聿修垂首细思,片刻后轻笑道,“不是阿临你告诉我的吗?” “我……?”郭临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是女的?可她转念一想,立马发现陈聿修说的,是她身为郭景云之子的身份,而非性别为女的身份。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又让她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养伤的时日,想起陈聿修帮她包扎伤口,心下觉得他定是瞧过她那时裸露的后背。虽说以往在军中,她也不是没和世子互相绑过伤口,然而世子大咧,从不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可陈聿修不同,若说他因此发现她身为女子,还是相当有可能的。 况且,她刚刚回忆起很多细节。诸如对换衣服时他把她推进隔间,再到帮她换上女装时他的神态自然,仿佛事先就知道她穿上女装一定不会违和一样。种种事件,串在一块,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可他现在的表情,偏偏如此无辜…… 这人还真是,硬来也不成,放过也不是。郭临别开了脸,无比纠结地哼了一声。 陈聿修望着她的侧脸,抿唇一笑:“难不成阿临还有什么身份,是我不知道的?” “多了去了。”郭临也不看他,摆摆手道,“比如刺客杀手啊,大内密探啊,万金商人啊……” 好不容易前来接他一次,却什么都没问出,反倒险些露了自己的底。她此刻的心情,别提有多郁闷了…… 钟鼓楼下照旧围着一群身着朝服的大臣们,有与郭临交好的,见她大病初愈前来上朝,都与她寒暄几句,问候一下风寒恢复的如何。郭临满面笑容地挨个回应,站在身后的陈聿修见状,浅笑不语。 一直以来,都是跟随太孙殿下出现在宣政殿的少师大人,此刻居然和京兆尹走在一起。众臣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番衡量。 曾经当街抓捕白子毓的武卫将军郝大人,碰巧路过郭临身边,看到周遭和她搭话的朝臣,冷笑一声:“郭大人病的真是好时候,庆王殿下在郊外遇刺,你京兆尹居然悠闲地养病。如今病好了连亲人都不认了,楚世子殿下该有多寒心。” 他身为德王的属下几乎是件公开的事情,这次虽然没有参与搜查乱党一事,但光他看守的牢狱里丢了犯人,就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眼看着郭临和陈聿修一道上朝,楚世子又不在,他瞧出围着郭临的朝臣中不少是与楚王府亲近的,便借机出言讥讽。 “郝大人想必是已经找到了逃跑的犯人,才敢这么威风凛凛。”郭临负手挺身,挑眉一笑,“如此,下官也能回府转告楚王妃娘娘,叫她安心。不必再因担忧逃犯会伤及于我,而继续留宿我府。” 她伶牙俐齿,须臾间便将那郝大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几个朝臣忍俊不禁,但碍于情面,不敢笑出声来。 陈聿修立在一旁,唇角微扬,笑意如同春风般温暖柔和。他望着郭临那张眉飞色舞的俏颜,由阳光照印出的俊美轮廓,三分英气、三分豪情、三分灵动,再兼一分的美丽,仿佛世上再无一物能比得过此间的美好。她那因为堵回郝大人而沾满得色的笑脸,让人看了都忍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众人回头望去,领头那人一身真紫团花的皇子朝服,身姿欣长挺拔,五官清新俊逸,正是七皇子。 见是七皇子,郝大人便不敢再造次,灰溜溜地走了。七皇子心细如发,哪能不察觉到此间的风潮暗涌。他抬眼朝郭临望去,见她脸色虽如常,但到底还是苍白了些,不若以往的强硬,添了稍许的柔弱之态。 这两天里,他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去看望郭临。这还是她受伤后第一次见到,不免要多关心些,可关怀的的话在口边,却倏忽注意到了伫立一旁的陈聿修。 七皇子含笑着走上前来:“郭大人身子可好?”他不动神色地走到郭临和陈聿修之间,拉住郭临的胳膊,径直将她往前带去。 陈聿修是太孙的少师,而郭临是他这一派的,二人理应不走在一起。这明明是最恰当的说法,可不知怎地,一见之下立即涌上心间的却并不是这个理由。七皇子微微蹙眉,连他也不知道刚刚拉走郭临的冲动,究竟是为何。 郭临没好气地瞟他一眼:“还好,没死。”她见七皇子呆着她走在了朝臣圈之外,微微侧过身,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和白飞在搞什么鬼?” “此时还不易透露。”七皇子回过神,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坏笑一声道,“你且等着看好戏吧。”   ☆、第55章 风起云涌 “好戏?”郭临偏头看他,“你可不要搞砸了。我听白飞说,你这两天都没能和赵王联系上……” 七皇子连忙按下她的头,一双俊眸瞪的老大:“这里你也真敢说……”他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了一番,见远处那群朝臣各怀心事,没有人留意这边。独独一道目光盯向此处,余光看去,正是太子少师陈聿修。 七皇子不禁大感疑惑,方才拉走郭临时的那股冲动劲头又上来了。他干脆侧过身,挡住陈聿修投来的视线。 肩膀上突然挨了一记轻拍,陈聿修轻轻转过身。身后站着一个器宇轩昂的青年官员,正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笑意,上下打量着他。 陈聿修眉头微挑,坦然地任他打量。那青年终于忍不住了,凑近来低声道:“陈兄,我刚刚发现了你的秘密,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陈聿修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信你才有鬼了。 “哎!”青年一声惋惜长叹,“陈兄大好儿郎,生生被六公主迫害成了断袖,到头来却又看上了她的弟弟,真是孽缘啊。”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稍稍靠得近一点的朝臣淬不及防听了个正着。他们的目光在陈聿修和远处的七皇子身上惊疑不定地穿行了数个来回,立马感觉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佯装咳嗽迅速退开。 听着那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陈聿修的神色也渐渐冷下来。他微微抬眼,幽幽地道:“周泉光,需不需要我将你近两日的行程汇报给太孙殿下,想必他会对你在平康坊哪位姑娘的帐中过夜,很感兴趣。” 青年官员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你……你怎么知道?”他立马化出谄媚的笑容,“陈兄,陈大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太孙殿下因为朝中地位不稳,对于东宫的官员一向是管理严格,不允许属下出什么差错,被他人抓到把柄。周泉光却是个向来心宽的个性,见最近京城上下都因庆王之死忙碌,而他们因为不沾边必须整日留守府内。一时无聊,就改装换袍到平康坊喝了点花酒。这种事要是被捅出来,绝对要倒大霉。 见周泉光吃瘪,陈聿修嘴角一弯,微微侧脸,继续望向七皇子和郭临,徐徐问道:“你方才说我看上了七殿下,为何非得是七殿下,而不是京兆尹呢?”他眼神一转,瞟向周泉光。 周泉光一愣,哈哈大笑,继而又紧张地捂住嘴,望了眼四周后,才小声道:“陈兄,我这儿讲八卦也是要有依据的,人家郭大人府里娇妾美婢,还有个疼若己出的奶娃娃。怎么可能是……”他见到陈聿修眼神冷凛,连忙解释道,“宫中除夕宴时,有人看到德王殿下神态亲昵地拉着郭大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联想到郭大人容貌俊逸,气度非凡,还真有不少人觉得郭大人,嗯是那个……啥来着。结果呢,新年已过,人家转头就纳了一房美妾。嘿嘿,郭大人虽然做得隐蔽,但又怎么能瞒过我。那美妾出身平康坊,端得是貌美无匹、温柔娴淑。郭大人真是好福气啊!”他仰天长叹,似在感慨自己怎么就不曾得遇美人青睐。 本以为陈聿修会像以往一样冷嘲上一句,却舅舅没听到动静。周泉光偷眼瞧去,见他垂眼沉思,仿佛在想些什么。周泉光连忙展现出十二分的温和笑意:“陈兄,待会见了太孙殿下,那个……” 陈聿修突然扬起头,朝着他轻声一笑:“泉光,干得不错!” “啊?”周泉光不禁一愣。此时宣政殿的大门正好开启,朝臣们便排着队,陆陆续续朝殿中走去。陈聿修悠然转身,随进人流。 这是放过一马了!周泉光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提步追了上去。 刚在宣政殿中落定脚,就有太监尖细的嗓音高声通报:“德王殿下到——” 郭临和大臣们一道望去,德王提着下摆,健步走入殿门。依旧是高贵无匹、丰神俊朗的姿态,只是眼下有少许的乌青,可见是这两日不眠不休查找凶手的缘故。 他神色如常地穿过所有人探寻的目光,一点也不露出心思。径直走到御座下,拱手拜跪道:“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 皇上望着他,西湖想到了庆王,眼里有些酸楚,叹道:“起来吧!” 德王默默地站直,朗声宣道:“四弟遇刺一案已经有了新的进展,请父皇明鉴,定要将那凶手,”他抬头看向皇上,“处以极刑。” 殿中顿时响起了抽气声。羽林军在京城郊外大肆搜查,闹得人尽皆知,结果什么都没查出。这事在庆王遇刺的背景之下俨然快成了个笑柄,可此时德王居然肯定地说有了新进展,一时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德王看了看皇上的神色,见他不置可否。虽然失礼,但他已经不想再等下去,继续道:“四弟胸口上的那道致命伤口,是由一把三尺七寸长,剑尖处有两道出血槽的剑所伤。” 郭临微微一惊,她吃惊并不是因为德王描述出了她的剑,而恰恰是因为说错了。她用的那把父亲遗留下来的剑,长度三尺五寸,剑尖有三道血槽。 如果是经验老道的仵作,验尸后看出造成伤口的武器的形状及特征,不是不可能。可是眼下却错得这么离谱,又是为何? 她抬起头,蹙眉望向斜前方那个挺拔傲然的背影。如果她能看到德王此刻的表情,就会发现那是一张稳操胜券、胸有成竹的脸。 “父皇,儿臣经过多方查证,证实这把剑是出自羽林军中,只有将领才能佩戴。”德王的下一句话如同一滴清水掉入沸腾的油锅,顿时满庭喧哗起来。 目标从乱党变为羽林军,这是要清理内部的征兆,一个处理不当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朝臣们的心开始砰砰直跳,他们不知道这事会如何发展,人人都不禁忐忑起来。 唯独郭临目光怔怔地朝另一边的七皇子看去,难道,德王的目标是他…… “好了,此事留待刑部与朕再议,你先退下。”皇上深沉的嗓音突然插进所有纷乱的思绪中。 这一决定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皇上居然阻止德王继续说下去。德王更是惊讶不已,上前一步:“父皇……” “没听到朕的话吗,这是早朝,不是你的一言堂,朕还要处理这些天的政务。”皇上疾言厉色道。 郭临哑然地望着德王不甘地退到一旁,而御座上的皇上,似乎是因为刚才说得太急,引发了一连串的咳嗽。站在御案旁的徐公公,急忙递上茶盏。郭临这时才注意到,以往一直站在皇上身边随行的太孙,今日却未来上朝。 众臣见皇上身体不支,这才想起,庆王遇刺后,皇上便大病了一场。道如今仅仅休息了两日,还处在丧子之痛中。就算是赵医正神乎其技的医术,也没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复原。顿时心中戚戚,有些担忧。 “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务必保重龙体啊!”周丞相站出来,沉声跪拜道。 “请陛下保重龙体!”大臣们争相响应,一同跪下。 皇上撑着额头,摆了摆手,徐公公会意,请大臣们起身。 整个宣政殿此时才有了点往日里早朝的样子。中书侍郎踏出列,朗声道:“漠北的突厥与我国边境各镇,最近时有骚动。并州知府送了加急奏折,请陛下定夺。” 难怪皇上硬撑着也要来上朝,原来是因为有这样的大事。 自从琼关的战事停歇,魏国战败后,大齐的西边是平静了。而北方占地最广的突厥,现下却敢骚扰边境,看来是不满年年的朝贡,要挑战大齐的国威了。 皇上沉吟片刻,问道:“在任的朔方节度使是谁?” 兵部尚书出列回道:“回禀陛下,是容城将军詹绍严。” “那就任命晋王为新的朔方节度使,即日启程前往并州。其他副将由兵部统一安排。”皇上吩咐道。 兵部尚书赶紧答道:“臣遵旨。” 早朝就在这样一惊三吓中结束了。从来不曾被委任高阶官职的闲散藩王晋王,突然被拉进了政局的中心。光这一件事,就够朝臣们回去好生琢磨一番了。 郭临刻意走得慢些,留在了人群后头。德王、七皇子还有刑部的几个官员都被皇上单独留下了,可见是要亲自处理庆王遇刺一事。眼下他们实在被动,如果德王执意把七皇子拉下水,该如何是好? 一直背对门口的七皇子,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回头朝她微微一笑。郭临表情一松,苦笑着转身。 刚刚走离御座的皇上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扬声道:“郭爱卿也留下吧。” 郭临一惊,怔道:“陛下,臣……” “这事发生在你管辖范围内的城郊,你也有责。”皇上淡淡地道。 这一下,后路也堵死了,郭临只好应道:“是。” 德王瞟了眼七皇子惊疑不定的神色,冷冷一笑,提步跟在皇上身后。 来到御书房,皇上进了内间去更衣。屋内就只剩了德王、七皇子、刑部的尚书大人和侍郎万辰,还有被皇上一时兴起留下的郭临。 房内气氛微妙,德王面朝着窗格背对众人,七皇子有意无意地站在郭临身边,刑部的两位则站在最末。三分都隔得有些远,没有人开口说话,尴尬地静默着。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刑部尚书挨门口比较近,下意识地侧身看去。率先进门的是周丞相,随后是一位门下侍郎。刑部尚书的脸上扬起一丝笑意,正要和周丞相打一声招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最后走进来的一人身上。 那声招呼顿时卡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他整个人就维持着那样一个怪异的姿势,面上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周丞相微微叹了口气,朝着房内走去。 “赵……赵王殿下?!”刑部尚书的声音仿佛从颤抖的牙缝间挤了出来。 什么?郭临和七皇子同时回头,只见门口立着一个华服身影,身姿挺拔,健壮魁梧,正是这两日来完全联系不到的赵王。打死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哐当”一声,一个花釉金瓶落地。郭临循声回望,德王直直地盯着赵王,一双眼珠瞪得浑圆,俊朗的脸上表情扭曲狰狞。他正扶着一旁的御制紫檀案台,案台上空空如也,显然他惊惶之下碰掉了上头的金瓶。 “嗯,都来齐了。”皇上的声音淡淡地从内间传来。 徐公公穿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走到门外掩好房门。屋内顿时沉静了下来,德王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皇上环顾一圈,目光最后放在周丞相身上,轻声道:“周爱卿,你来说吧。” “是。”周丞相转过身,表情庄重地看向众人,“赵王殿下为太子所迫,不得已参与了逼宫一案。因此懊悔难抑,独自在宫外查找线索。陛下知晓了事件的始末,特此将赵王殿下迎回宫中。” 这段解释,简直是漏洞百出。赵王明明是皇上下旨斩首的人,也明明已经“死”在了牢里,而周丞相却略去不提,让人听着像皇上给了赵王机会让他去洗刷冤屈一样。 尽管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这种想法,但没人敢质疑。周丞相既然敢这么说,那么必然是皇上的意思。 七皇子一直揪着的心,直到此时才微微松懈了些。不管接下来德王要出什么招,和他一伙的赵王已经被皇上承认了,他就多了一层保险。 而听完这话之后的德王,则是如临大敌,浑身冷汗。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完全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非常的不舒服。不仅如此,他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一张巨网,在无形间朝他展开。 赵王激动万分,健步上前,在皇上面前郑重跪伏,眼含热泪:“儿臣谢过父皇!”他躲躲藏藏了半年之久,终于被皇上亲口承认。这般的苦尽甘来,几乎要将他全部的情绪击溃。 好在他终究已不是以前那个心无城府的赵王,他强压下泪意,站起身,大声道:“父皇,儿臣知道太子哥哥也是被人利用的。此人蛊害皇室,天理不容。儿臣要亲手查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七皇子的唇角微微上扬,他知道,一切就快要尘埃落定了。   ☆、第56章 饕餮盛宴(上) 春末时节,寒潮易湿。常言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说起来,细雨绵绵的今日,恰好是谷雨之时。 白子毓的肩头已经落湿了一片细碎的雨渍,乌黑的发髻上,也染了一层濛濛的水汽。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稍稍躬身的站立姿势,一言不发地立在廊下。 他已经在此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知是此间主人刻意为之,还是他当真因为身体不适,更衣多费了些时间。 他此刻,是立在德王府前厅的廊下。 过往的下人匆匆从他身旁掠过,也许是因为这段特殊的时期,造成的人心惶惶,尽管京兆府并未在明面上与德王交恶,但下人们还是对此时过府的客人敬而远之。 这也不怪他们,庆王在半月前以亲王之礼下葬,朝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刺客是羽林军中人”的消息,也被压了下来。堂堂皇子遇刺,竟以斩杀了几名乱党不了了之,实在是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然而不止如此,忙完追查乱党之后的刑部,似乎又接到了什么任务,每日门口都有人进进出出,刑部官员们皆是面色凝重。让人们在惴惴不安的同时,又隐隐感觉到,由庆王之死牵扯出来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德王称病已有近十日,他一直窝在府内谢绝会客。旁人只当他是因为胞弟的死悲痛过度,以致病倒。而唯有那日被召到御书房的寥寥数人才知道,这是皇上对他变相的软禁。 窸窣的脚步声从拐角处渐渐响起,白子毓闻声侧头,看见德王正带着人稳步走来。 他的脚步坚定稳健,面目雍容俊朗,风采依旧,仿佛完全没有受到禁足失势的影响。白子毓转身朝他行礼:“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这是德王第一次见到郭临的这个副官,他想起郭临那日夜探德王府,针锋相对,计谋频出,就为了他的安危。思及至此,他不由对眼前的青年有了一丝兴趣,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白子毓虽不知德王一意观察他是为何,不过此时已经无须在意这些了。他不疾不徐地道:“请德王殿下驾临郭府,京兆尹郭大人已在府上备酒恭候殿下。” 德王轻轻一笑:“明人不说暗话,白大人当知本王近日无法出府。” 白子毓仰头微笑:“这点请殿下放心,郭大人已经处理好了一切。”他见德王不作回应,幽幽地讲了一句,“殿下难道忘了,除夕宴上,您与郭大人的杯酒之约?” 德王神色一怔,良久后淡然哂笑:“不错,确实有此约定。倒是本王糊涂了。”他垂眼看向白子毓,“郭大人果然一言九鼎。” 白子毓侧身让道:“殿下,请。” 郭府后院,有一片小花园,由一圈高大的梧桐环绕,内里显得幽静闲逸。此刻,阿秋正和和红缨、青鸾二婢一道,将一座筵席摆在了花园间搭好的雨棚内。 这该是自郭临纳妾以来,头一次宴请他人。她们都很好奇到访的客人会是谁,但是郭临罕见得一个字也没透露。 她此时坐在主位上,凝望着檀木案上摆放着的晶莹的夜光杯。 与德王的轮番对决,仿佛是她在京城朝局中立足必经的关卡,促使她急速成长。直到庆王死在她面前,她才陡然有所惊醒。 这一切一直都是性命攸关的博弈,不止是身在其中的世子和她,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无辜地牵连入这个漩涡。而当他们身死后,又有谁会记住,今夕雨间,对坐喝酒的是何人。 这里,远比刀剑纷飞的战场更残酷冷情。 一声铃铛轻响,遥遥传进郭临的耳里。随着那徐徐的脚步声,白子毓举着伞和德王走进了花园。 德王姿态悠闲地迈进雨棚,环顾了一圈筵席,一面解下披风一面笑道:“郭大人好兴致。” 郭临起身拱手道:“既是邀请殿下驾临,下官怎敢不多花些心思?殿下,请。” 德王长袖一摆,稳坐在客座上。 —————————————————————————————————————————— 此时,皇宫御书房内。 “……蓉夫人与皇后娘娘当日是同时生产,想必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将原本子虚莫有的事编造成了文章……” 徐公公刚刚靠近御书房门口,猛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吓得手中托盘上的茶盏都要跟着一抖。好在他数十年练就的定力也不是假的,关键时刻稳住了手腕。 他凝思片刻,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入内。便低声冲守门的侍卫吩咐道:“站远点守着吧。” “是。” 房内,皇上依旧是坐在御案之后的太师椅上,斜斜地靠着椅背。威凛的脸上,虎眸轻阖,嘴角似撇似扬。从御案前的角度望去,分不清他此刻的喜怒。 万辰汇报完一段结果,顿了顿,预备等候皇上的指令。却见站在皇上身旁的赵王不耐地冲他挤了挤眼,想起皇上对赵王的信任,不好得罪,只能继续道:“下官询问了后宫中经历过皇后生太子的老宫人,证实那位蓉夫人确实是和皇后同日有生产征兆。不过不同的是,太子当日就出生了。而那位蓉夫人拖了一整夜,迟迟难以生产。到第二日人没了力气,药石难救,最后母子俱亡。” 万辰说完这一句,敏锐得感觉到御案之后的那人神色起了点变化,但径直看去却又发现不了什么。 赵王烦他一停一顿的,转身朝着皇上接口道:“因为母后刚刚生产完……” “……所以那位蓉夫人的死被看做不详,隔天便草草下葬。皇后心善,央求皇上将其份位抬为夫人,着人将墓地定在京城北郊的一块好址。但因蓉夫人只是一位失势被贬的官员所赠的舞女,也不曾受宠。此事一过,自然也就无人再记起她了。这段往事,下官仅知适才所言之全部,至于其他的,还望德王殿下不惜赐教。”白子毓抬起头,眸光如新月朗朗,看向德王。 德王微哂,晃了晃手中盛了半杯葡萄酒的夜光杯,答非所问道:“郭大人果真深得父皇信赖,连宫中都少见的葡萄佳酿,你这儿也能有上半桶。” 郭临微微一笑,却不作答。 德王目光寒凉,淡然侧头望向白子毓:“不知白大人希望本王告知你什么呢?” 白子毓略一扬眉,正声道:“已故太子,是否皇后亲生?” “……父皇,您想想,太子哥哥平日里谦和良善,对您和母后孝敬有加。若不是为人逼迫,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赵王说着说着,眼含泪光。 事实上,此时的他,比起对始作俑者德王的恨意,对太子的蚀骨之仇才是支撑他作为一个“死人”挺到现在的力量。德王是陷害了太子没错,可那管他什么事?如果太子不是因为自私和嫉妒,不顾十几年来的兄弟情谊,将无辜的他牵扯进来,他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只不过,眼下为了除掉德王,为太子洒上几滴假泪,又算得了什么?赵王的泪眼中灼灼燃烧的恨意,没有让任何人瞧见。 “继续说吧!”皇上突然出声道。这是他听万辰汇报结果以来,头一次开口。只这一句话,已经预示着他对赵王的支持。 万辰不敢怠慢,连忙应道:“是。蓉夫人故去后,她的家人搬离了京城,在城北一座小镇落户,那个小镇离蓉夫人坟相距不远,想来是家人为了能时常去守墓……” “……然而某一日,突然有人找上门,将一个与太子殿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送到蓉夫人娘家府上。至于是用何种手段,将其作为蓉夫人的亲弟弟安置下来,也就不足道矣。”白子毓的声音字字清晰,压过淅沥的雨声,传入各人的耳里,“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事正好发生在五年前,德王殿下前往封地之后。” “白大人说得不错。”德王轻笑道,“五年前,父皇将我羽翼减除,命我孤身前往封地。彼时跟随本王身边的不过三五忠士,若要如你所言,千里之外还能派人去那蓉夫人的府上生事。这么算来,当不是本王。” “德王殿下莫要说笑了。”白子毓微微收声,“您离开了京城,您的母妃却在执掌后宫……” “……自那时起,太子殿下便偶尔能听到‘太子非皇后亲生’的传言。只不过太子仁厚,素来没当回事,只做玩笑看待。然而有一天,太子带着近侍林泽,微服在京城北郊踏青,无意间见到了蓉夫人的坟茔。因为坟茔上写有皇家标志,让太子起了疑心。恰好在此时,那与太子殿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前来为‘姐姐’上坟。”万辰斟酌片刻,续道,“经过调查,近侍林泽是早年间就被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死士。” “砰”的一声,皇上一直握在手心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这声音清清脆脆,却如一道巨响炸在每个人的心间。即便是得意如赵王,也着实跟着颤了颤。 见皇上并不发话,万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此后,太子见了那位‘舅舅’,对自己的身世开始起了疑心。他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当天见证了一切的林泽。随后,他派心腹二人,严密审问蓉夫人娘家一家子,问出来的虽只是只言片语,但太子疑心已起,纵然那些话语并不是指证他非皇后亲生,太子也不由自主地朝那方向想去。”万辰意识到这话有擅自揣测太子之嫌,连忙转道,“尔后,太子偷偷以属下商户中人的名义,召集名医,刻意编造了个谎言,暗中试探医者们是否对滴骨认亲法有所研究……” “这一点上,太子做的很英明,他府上谋士不少,谋划出的那番问话,让医者们根本摸不清背后的意思。这也是德王殿下在此案中,唯一没有插手之事。”白子毓长舒一口气,移步到侧座,优雅地坐下,“余下的事情,也就朝着殿下期盼的那样,顺顺当当地发展。太子殿下一步一步,走进架设好的深渊。至于无辜受害的赵王,却是殿下您的一份意外收获了。” 人声销匿,雨声渐响。满园环绕着的雨声中,不知为何,起了一种别样的幽静弥漫在心间。仿佛那雨不是下在此处,而是落在天边。 “白大人说了这么久,却忘了一件事。”德王的眸光微微发亮,徐徐转向白子毓,“太子大哥出生之时,本王的母妃尚未进府,本王从何能得知皇后生产时的情形。你当明白,这里只消错了一处,便是满盘皆输。” “德王殿下的意思,是要看看下官手里的证据和证人了?”白子毓的面上浮出一丝说不清的笑意,他与郭临对看一眼,突然扬手拍了拍。 德王侧头望去,只见一个束着满头花白长发的人被姚易推着,步履阑珊地走进了花园。 “陛下所言,确实是刑部上下未能办成之事。”万辰没有理会赵王拼命地眨眼示意,他肩负刑部重责,不可胡乱编造事实将人定罪,“请陛下宽限几日,臣必将竭尽全力找出德王犯下此等弥天大罪的确切证据,以做呈堂证供,昭示天下。” 赵王急不可耐,此时不给德王定罪,还要等到何日。他记起贺柔也是知情者,把她端出来应当能做证人。只是这样一来,不仅牵连带她回京的京兆尹,连贺柔那条小命也会不保。但都到这个地步了,叫他停手实在比登天还难。 他正欲开口,脑海中突然浮出万辰方才说的一句话“……找出确切证据”。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意识到,贺柔口中的那些话,只是镇国侯生前的猜测,用来做证据,丝毫的份量都无。贺柔又曾是他未婚妻,一招不慎,皇上反而会认为,是他为了将德王治罪,故意唆使的贺柔。 赵王冷汗直冒,因为刚刚张口得太明显,屋里的几人都在看他,等他说话。皇上皱眉斥道:“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儿臣一时情急,想要帮万大人出点力。”赵王摆出无害的憨笑,“可又想起此时身份未昭,不能随意出入宫禁。”他颠沛流离半年才回宫,心里急切,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微微垂了垂眸,淡淡地道:“等到案子了结,再一齐办吧!” “是!”赵王喜不自胜,父皇这是告诉他,德王身死之日,就是他赵王重回皇室之时。   ☆、第57章 饕餮盛宴(下) 德王的神色直到此时才略略有了些变化,他也不加掩饰,转头看向郭临:“这么说来,郭大人只身在外时,尚能运筹帷幄,在羽林军的地牢里劫人,实在是令人佩服!” 郭临浅浅一笑:“殿下谬赞了,劫狱者并非在下。” 德王微微眯了眼:“那么,可以告诉本王,你是何时与七弟结盟的吗?” 郭临抬起眼,她不意外德王会猜出七皇子,只是没想到他察觉得这般快:“何时结盟,殿下不妨猜一猜。” 德王摇了摇头:“还是不猜了,本王只怕越猜越气。”他说着竟兀自苦笑了下。 白子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个“越气”从何说起。 姚易推扶着那人走进雨棚后,便转身离去。那人花白的头发虽被整齐地束起,沟壑纵横的脸也被洗净。但那副佝偻身躯的颓唐之色,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仿佛全身的精气都被磨掉了,空余一丝劲力在牵扯着这幅躯体,缓缓移动。 “德王殿下想要下官拿出证据,证据就在此人身上。”白子毓起身拉过那人,将他按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这样一来,虽然这人坐的是下座,却也和德王同处一席。 德王的眉头几不可察道皱了皱,却又突然笑了起来:“白大人知道他是谁吗?他的话也能做证据?” “他的话能不能做证据,下官不敢断言。”白子毓敏锐一笑,“但关于他做过的事,陛下定然很感兴趣。” 德王的眼眸微微放大,整张脸的神情蓦然间变得威凛。 “殿下是否记得六岁时,皇后娘娘的亲妹妹萧姝小姐,病死在萧将军府上的事。” “不过是个不检点的小姐,”德王冷哼道,“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白子毓微微一笑,绕着筵席缓步而走:“萧姝小姐的名声确实不好,那是因为她拖到二十三岁也未嫁人。而且她并非其姐那般,以巾帼勇武闻名的将军之女,只是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是以她自及笄起拒绝所有上门提亲的贵族,就有流言纷飞。说她与人暗通曲款,早已失身。将军府不得已才留着这个女儿,以免她嫁出败坏家族清名。” 白子毓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看了眼德王的神态,徐徐道:“千百年来,可有流言能与真实相符?萧姝小姐之事,自然是遵从这个定理。她确实是与人心意相通,不过这个人要想娶她,单以身份来说,轻而易举。只是当时形势不便,那人和萧姝小姐只能将这份心思深深藏起,等待一个光明于天下的时机。这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雨棚中的四人,除了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赵太医,所有人都随着这句话微微改变了神情。其实这个秘密他们都已经心知肚明,但当它在朗朗乾坤下宣之于口时,还是会因为这份不见光的事实而感到心惊。 “白大人,本王要提醒你一句,小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德王的声音冷若冰绫滴水。 “比起下官,殿下,才是最不希望这段旧事传响宫闱的人吧……”白子毓轻笑,“毕竟,那位在陛下心中占据了极大分量的小姐,是死在了您的母妃——舒贵妃的手下。” “满口胡言乱语。”德王冷哼一声,右手轻扬,露出一截修长的食指,上面套着一个青玉指环。 郭临腾身而起,手中长剑舞成了一片光影,“叮叮”数声入耳,地上几个滚动不休的铁蒺藜泛着淡蓝的幽光,滚落到雨幕中的草地上。赵太医呆呆地望着身边持剑的郭临,尚未明白,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线间,他险些就丢了性命。 郭临回过身,面带嗤笑,道:“殿下,在我的府上显露您瞒过陛下的力量,不是明策。” 德王微一拧眉,他已经听见花园外面隐隐有人声在喊:“抓刺客,就在那边……” 原来这二人故意轮番用言语刺激挑衅,就是为了逼得他不顾一切清理掉赵太医,从而暴露出随行死士藏在郭府的位置。白子毓刻意将赵太医安排在这个离郭临较远的位置,后背空门大开,也是让自己好因此放松警惕,觉得这是个不可错过的灭口良机。 德王直到此刻,才终于昂起了头,正视眼前的对手。 郭临傲然收了剑,走回自己的主位坐下。这番无视,倒像在刻意羞辱。德王涵养再好,此时也不禁恼道:“郭大人如此托大,是真不怕他死在这儿吗?” “殿下,您错了。”郭临笑道:“最希望赵太医死的,不是您,是此刻正在宫中的赵王!您想想,他死在您手里,不是正好说明您心中有鬼吗?” “哼,凭你们三言两语,父皇就会治我母妃的罪?未免太痴心妄想了。” “这确实是毫无根据的三言两语,不过只要在陛下心中埋下怀疑的引子,还怕这把火烧不到嘉庆宫吗?” 德王冷冷地瞪着郭临,那眼眸中的寒光,是对着势均力敌的对手,才会有的谨慎和除之后快的决心。 席面上一时诡异地静默了下来。赵太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是陡然记起了德王的模样,怯怯地朝着白子毓的方向靠了靠。 德王森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暗叹药的剂量下得不够,生生将一步好棋变成如今的阻碍。他三年前偶然碰到了一位告老还乡的太医,酒过三巡,那老太医讲起生平所知的疑难杂症,提到了当年萧姝患的怪病,和坚持为她诊治的赵太医。他想起母妃以前的御用太医就是他,便暗中派人寻到了药王谷,略施手段带回了人。赵太医在他手下为他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将滴骨认亲术传授给了一位江湖游医。那位游医凭此绝技大赚钱财,直到在三年后迈进了太子的地盘。 要不是赵寻雪找上门来,为救回父亲的命,将郭临与他之间的渊源全盘托出。他才留下了赵太医的一条残命,用来挟制赵寻雪全部的忠心。不然,早将他灭口了。只不过,命能留,神智却不能。赵太医知道的事情太多,不得不防备一手。 他的眼光一转,突然朗声大笑起来。郭临低着头,在他的大笑声中,默默地倒酒。 “纵然埋下这道怀疑又如何!”德王转头望向白子毓,“白大人,你说要给本王看看你手中握着的证据,却文不对题地聊了半天的往事。若是拿不出,还是尽早散了这筵席吧!” 郭临闻言,像是泄了气一般,颓然地放开酒杯:“是啊,现在赵王使出浑身手段,预备将祸乱皇室的罪名定实在殿下身上。他经过半年来的暗中调查,已经还原了绝大部分的真相,可是却缺少最关键的证据。陛下纵然有万分怀疑,也要依制办事。半个月来,加诸在殿下身上的惩罚,也不过禁足而已。仅仅让殿下的母妃因为一位故去的名声不佳的小姐受到质疑,远远不能将殿下扳倒。” 德王微微侧头,凝神望向她。他不会简单地认为郭临在向他示弱,那么她为何要说出这番话? “殿下过府这么久,还未敬殿下一杯,是我这个主人的不对。”郭临示意道,“白飞,倒酒。” 白子毓悠然起身,将琉璃酒壶提起,朝德王走来。德王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面上看起来还是一派高贵沉稳,实际上内心已经忐忑难平。 单以心境而言,此时的他,已经输掉了。德王不由惨然一笑,他确实看错了眼前这个穿着硬朗男装的女人,她的身躯下装着的,不是闺中少女的柔情和江湖儿女的率性,而是不输于男儿的意志和计谋。 德王端起白子毓斟满的酒杯,仰头喝下。上品的佳酿,含在口中,却不知其味。 “好,下官多谢殿下赏脸。”郭临畅意大笑,满饮自己杯中之酒。随后举袖擦唇,状若随意地看向赵太医,循循问道:“赵前辈,您还记得初次跟随太医院的前辈们出诊,学习到了那些医术吗?” 赵太医神色迷茫,歪头慢慢地回想了好一会儿,他的脸上才浮出一丝微笑,答道:“当然记得,那时师长说:‘《诸病源候论》称:若坐产者,须正坐,傍人扶抱肋腰,持捉之勿使倾斜,使儿得顺其理。’太子妃娘娘头胎,自然生得有些难,两个时辰后就顺了……” 德王的脸色瞬间变了,就算是心思缜密如他,也万万想不到,赵太医竟然就是当年派遣到太子府中,替太子妃也就是已故的皇后娘娘随诊的太医跟班! 这不可能,这件事,连他们皇室之人都不知道,郭临怎么可能会…… “太子大哥出生后两年,我母妃才入府,隔年生下我。我的母妃,比起宫中其他妃嫔,是父皇身边跟他最久的人……”德王絮絮念叨着,缓缓站起身。他的神情开始不受控制,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殿下不信也难怪,赵太医因为害死萧姝小姐,心下恐慌。借舒贵妃娘娘的势力逃出京城之前,偷偷把太医院的行诊记录给改了。而贵妃娘娘只关心他当时帮她做过的事,不曾注意到在她入府前,赵太医就因为超高的天资,被当时太医院的左院判带在身边,经历了皇后娘娘生产的全过程……” 德王的手颓然地垂下,不经意间扫到了桌沿的夜光杯,杯子无声地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洒出一片暗红的酒液。 他此时才明白,这个消息,是郭临真正的杀手锏。他甚至不需要再去问是真是假,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这些话要的效果,不过是和“舒贵妃杀了萧姝”一样的一个怀疑。但是当这两个怀疑加在一起,拼成一个难以撼动的事实,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不错,皇上若只听到舒贵妃谋杀了萧姝,心中虽然会气愤昔日恋人之死,迁怒舒贵妃,但多少顾及皇室颜面,不会轻易撼动其根本。因为那多少是在德王如今势败的情况下,他人豪无根据的一句话而已。可是当他知道,赵太医曾经经历了皇后生太子。那么他就不得不回头,再来审视萧姝之死。这时他就会发现,赵太医早就与德王勾结,才会帮助他们害死可能与舒贵妃争宠的萧姝,并将皇后产子那几日太子府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德王,使他能够周密地策划出一个让太子深信不疑的身世骗局。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比起刚开始似乎大了些,又似乎小了些。德王听在耳里,已经分辨不清了。 “你既然已经计划周全,何必请本王过府?”德王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以往的雍容,只是容色间还是有着一丝不和谐的怯馁,“是为了羞辱本王,还是为了干掉本王身边所剩无几的死士?” “殿下若是不那么急躁,不仅死士可保,”郭临微咪的双眼轻轻上挑,“说不准,还能东山再起。” “你说什么?”德王惊讶道。 “德王殿下,赵太医明日就会离京。”郭临淡淡一笑,“自他进来之后起,我说的每一个字,七殿下都不知道。” 德王乍然听闻她这样一说,几乎是要以为郭临意欲投诚。可是这怎么可能? 白子毓一瞧便知他心中所想。心下不豫,冷声道:“殿下不必多费心思,我家大人不会追随您的。” 德王不为所动,径直盯着郭临。 “殿下,和我做一场交易吧!”郭临肃然起身,走到德王身边,捡起地上的夜光杯。她姿态优雅自然地斟上佳酿,将酒杯遥遥递向德王。 “殿下当知道,若赵太医不出现,无论赵王如何作为,你的结局最惨不过是流放,好歹还有条命在。下官相信殿下一定事先备好了后路,以待他日东山再起。”郭临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德王轻轻一碰,“殿下究竟是想求生呢,还是求死?” 德王静默片刻,终于沉声道:“郭大人,想要什么?” 郭临微微垂下眼睑,看着杯中醇厚晃动的酒液:“一命换一命,就像殿下您最初设想的那样,把那个人的命给我。”   ☆、第58章 事与愿违 姚易探了探身,凑到花园口。见雨棚中的数人均未说话,这才走进来汇报道:“少爷,刑部万大人到了。” 郭临道:“我知道了,来人,送德王殿下!” “慢着。”德王突然打断郭临,上前一步靠近她,“你可知道,你和他之间的纠葛,你的真实身份,都是他主动告诉我的。” 郭临眉梢微微一颤,有片刻的怔神,但随即恢复如常。 德王敏锐地抓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讽刺着笑道:“难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为了救一个不止一次陷害过你的人?” “这是在下的私事,不劳殿下关心。”郭临冷哼一声,“还是说,殿下不想活命了?” 德王一窒,再无话说,只能摆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来人,”郭临不再看他,等两个侍卫跑进花园,便吩咐道,“将德王殿下送到万大人那里。” 侍卫一左一右站到德王身边,扬手道:“殿下,请。” 德王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快到花园门口时忽而停下,缓缓侧头望向郭临。 “你到底喜欢谁?”德王的目光灼灼。他如今大势已去,残留在心底最深的执念,竟只是想知道在她的心中,自己输给了谁。 白子毓闻言微微一愣,疑惑不解地来回看向二人。 郭临淡然一笑,看了眼侍卫,示意他们带人走,口中只是轻轻地回了句:“无可奉告。” 德王被侍卫们推上了花园口的一辆马车,马车沿着事先开辟好的小道,径直驶出郭府,由等候在府外的万辰接收。 为了在悄无声息地瞒过众人与德王一番密谈,郭临煞费苦心,还亲自去请万辰通融。然而,这么辛苦换来的密谈,最终目的却只是为了这么件事,这让白子毓实在无法苟同。 “阿临,你要放过你的杀父仇人吗?”他不禁问道。 郭临一怔,目光渐渐移向园子里饱含着雨水的芭蕉叶,良久,她怅然道:“不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这条命始终是我的。但我不希望仇人的命,是由他人送上门的。” 白子毓偏头想了想,表示理解,尔后他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真打算让德王日后东山再起吗?” 郭临转头看向他,摇头笑道:“怕是等他一朝跌下权座,面临的就是数不尽的敌人。虎落平阳,这结局,何须多说?” “也是,德王恐怕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机会,不得不抓住。”白子毓叹道。虽是叹气,但他对德王一点也不同情。或者说,他对皇室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同情。 “对了,刚才他为何要问你喜欢谁?”这一点,白子毓百思不得其解。 “啊哈哈哈,”郭临仰天笑道,“最近,我和东宫的少师大人桃花运好像格外旺,不仅有女桃花,还有男桃花,唉!”她故作自怜状,“长得又帅又美就是苦恼啊!” 白子毓:“……” 这么一插科打诨,不知为何,方才一度盘旋在心中的郁闷,似乎也消解了不少。说起乌龙的女桃花,不知道那位秦小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走出心霾…… “雨停了。”白子毓惊叹道。 郭临抬头望去,天色的灰蒙蒙中夹杂着一丝丝逐渐透过云层的光辉,而园子周遭,又散发着泥土夹杂雨水的芬芳。这一切,无论是空气还是温度,都万分的熟悉。郭临回忆起,那日带队巡逻三河庄,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后的环境里,找出了镇国侯府的罪名,踏进了这一场庞大的阴谋角逐中。 当雨后的阳光终于照进花园,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赵太医浑身一震,突然拍起手,傻笑着叫道:“太阳出来啦!” 郭临和白子毓对看一眼,心中想的都一样。 是啊!太阳出来了…… —————————————————————————————————————————— 三月的末尾,正是春日最舒服的时节。庐江边上细弱的瘦柳,也在艳阳的照耀下绿的发亮。 “京城这天气,热得都快赶上琼关了!”世子跑回郭临身边,哼哧哼哧地直喘气。 他的肩上坐着裹了一身厚实春袄的小玉锵,一只小手揪着世子的发髻,另一只朝着空中挥舞,呵呵直笑,似乎是想要抓住飘散的柳絮。 郭临此刻正躺在庐江江畔的草地上,整个人舒展开来,悠然地晒着太阳。听到世子说话,睁开一只眼瞧了瞧他被玉锵揪住了头发嗷嗷乱叫的窘样,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这才是人生该有的生活啊。 玉锵突然咳嗽了一声,世子一惊,赶忙将他从肩头放下。一直坐在郭临身边的阿秋拿出包袱里的小斗篷,接过玉锵搂在怀里。 世子望着阿秋的动作,怔了怔神,撇嘴道:“阿秋,你也太小心了吧。男子汉嘛,就是要在风雨中磨练出强硬的体魄,这点小风,伤不到玉锵的啦。你小时候照顾阿临都没这么仔细……” 阿秋白了他一眼:“世子爷,我照顾少爷时,少爷已经九岁了好吗?玉锵才多小,被你这个大男子汉一折腾,病了可怎生是好!” 世子无奈地看向郭临,郭临笑道:“不是因为风,阿秋是担心柳絮会被风吹到玉锵的口中。” 阿秋冲世子做了个鬼脸,抱着玉锵去马车处找奶娘喂奶去了。 世子撑着地面,坐到郭临身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叹道:“这种时候,你还能这么悠闲,也是京城中的一道奇观啊!” “这回受伤,刚好让整个京兆府脱离事外,这么一想,我都觉得挺划算的。” “真这么巧?”世子低头看她,微微眯眼。 “就是这么巧!”郭临呵呵大笑。她一个仰身坐直,和世子一道望向江面风光。 “阿临,到头来,还是你说得对。德王不是个值得追随的皇子,”世子轻声叹道,“我初时觉得他能圆滑地调剂兄弟间的矛盾,和最不得志的晋王都能十分要好,其心胸当博广于天下。结果……博广的不是心胸,而是算计,谋划多年的算计。直到现在我想起太子的这个案子,还在觉得后怕……” 郭临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世子讲述:“德王的阴谋,太子的嫉妒,赵王的自私……一场宫乱,看清三人的劣根性。” “是啊,比起我们,陛下才是最伤心的那个。”郭临不由叹道。 “这么一看,遇刺身亡的庆王却也没那么可恶了。”世子侧过头,“虽然他派人暗闯你府,抢走你的小妾,逼得你连夜追击,但充其量也就是爱美之心罢了。结果运气不好,撞上了乱党……唉,那日伤了你的那伙人和刺杀庆王的乱党是不是同一伙啊?” 原来……白子毓是这么解释她受伤的!郭临惊愣了一弹指,勉强控制回表情,憨笑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端看刑部查得怎么样了。” 世子叹了口气,凝眉望向远方。郭临看着这样的他,心头突然有了个疑问。 “世子爷,如果德王的这场阴谋不曾被拆穿,你还会支持他吗?”郭临的声音仿佛是被风吹着送入了世子的耳朵。 他迷茫地看向郭临,目光从疑惑、挣扎,最后到坚定,他终于微微点了点头:“会的,阴谋不被人发现,那就只是一段传世的秘辛。太子也好,赵王也罢,这个朝政的历史,终究是强者来书写!” 他的声音越说越大,似乎从这简短的话中感到了熟悉的力量。他看向郭临,见她也是同样的神情笑意。不错,战场上生死无数,只有活下来的才是强者。这本是一直印刻在他们心中最直白简单的道理,可来到京城后,每一场战役都是在考验心术,曲折回转,唯有将心思发挥到极致,才能险中求胜。既劳心又费神,都快记不起原本跟纯粹快意的战斗是什么样的了。 世子和郭临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郭临扭了扭脚脖子,世子摩拳擦掌。 “没有武器,那就老规矩,一盘十招,三盘定胜负。”郭临道。 “嚯嚯!”世子怪笑道,“郭大人来京后想必是疏于武艺,今日该到本世子大展风采啦!” “哼,别忘了,我勉强还算个武官,您老人家那是活脱脱的文官。看来,今日应该是本少爷拿下第一百六十杀的时机啦!”郭临挑眉道。 双方同时朝后跃了一步,拉开距离。目光都紧密地盯在对方身上,寻找破绽伺机出手。 郭临扫到世子左脚踩下的方位,双眼微咪,狡黠一笑,瞬间拔腿跃起。 “唉,陈兄,你不是说这儿春光最好吗?怎么还有人在此打架斗殴?”离江岸不远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挽起了车帘,靠着车窗坐着的青年公子嗔道。 “竟有此事?”被问话的男子朝着窗口探了探身,俊眸凝视着岸边拳来腿往的二人。片刻后,眉梢间便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衬着双眉间的一点朱砂,阳光下风姿卓绝。 “怎么办,要不要去派人喊一下京兆尹?”青年公子恼道,“好端端的赏景之地,怎地如此煞风景。” “是啊,”男子回话道,“顶风作案,是挺煞风景的。”话未说完,他已经忍俊不禁,先一步笑出声来。 —————————————————————————————————————————— 皇宫内院的西北角有一处小宫落,因为此间并无人住,来往的宫人较少,一直十分冷清。 而最近,却是更加的冷清。不,或许不应该说冷清,而是没有人影。因为所有宫人都因羽林军若有若无的引导,避开了这块地方。 这里,就是皇上安排给赵王的藏身之处。 在一切尚未公开前,赵王明面上还是个“死人”。所以只能暂且躲在宫殿,等候昭示天下的那一天。 这样一片愁云惨淡的朝局中,人人都在因皇上突然对德王的惩罚,言语间流露出的态度,悄悄地揣测着德王是不是犯了什么大罪。不少官员都在不动神色地改变着自己的站位,力求在最后发落时不被牵连。这一切看在赵王眼里,实在是说不出的高兴。 德王,你也有这一天!赵王冷笑着想道,你求而不得的皇位,就等着看我坐上去的那一天吧! 这么一想,便感觉此时已是黄袍加身,众臣拜服。雍容美丽的皇后躬身立在身侧,低声问他罪妃贺柔如何处置,于是自己随意地摆手,道,丢到冷宫去。 赵王立在空旷的宫室,沐浴着透过窗缝洒下来的一小片阳光,肆意温暖。 “殿下!”门外突然传来急吼,宫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才沉浸的美梦被拦腰斩断,赵王不满地蹙眉,朝门口望去。 门内,不断喘气的魁梧汉子,满头的大汗。他抬起头,赵王看清,正是一直跟随身边的安叔。 赵王奇道:“怎么了?这么急冲冲的……” 安叔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赵王的肩膀,连声道:“殿下,立即跟随我出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出宫?去哪?”赵王不解道。 “刚刚陛下让人撰写圣旨,要寻个罪名发落德王……” “我当是何事,”赵王满不在乎地笑道,“德王祸乱皇室是真,但父皇不能拿这条罪行昭示天下,丢皇家的脸面,自然会寻条别的罪名,这有什么……” “殿下!”安叔急道,他连喘几口气,“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想想,德王的罪名不是祸乱皇室,你要怎么才能恢复身份?” 赵王一愣。 “若你不是因为德王的阴谋而‘死’在天牢,那你如何能借此翻身?”安叔潸然泪下,“殿下,只怕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你活着回到皇家啊!” “……不,这怎么会,不可能!”赵王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炕角,四处望寻着,“父皇是爱我的啊,我是他现在唯一的嫡子了啊,他怎么会……怎么会不希望我活着?” “殿下,陛下当时金口玉言,下了圣旨将你打入天牢,择日问斩。你出来后,又是直接张贴皇榜宣称你已自尽于牢中。可你现在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这就是在向天下人打他的脸啊!” 赵王呆坐在原地,脑中空空,已经想不起任何事了。安叔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都怪我们复仇心切,一心只在德王身上,却忽略了陛下的想法……”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赵王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挣扎着站起身。他甩开安叔的搀扶,一张战兢抽动的脸上青筋暴起,他大吼道:“我要去见父皇,我要去见父皇!” 安叔大怮:“殿下……” “咚咚咚”三声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打断了二人。安叔回头望去,藏青宫袍的老太监,静静地躬身,立在大敞的宫门口。 安叔暗道一声糊涂,刚才情急之下居然忘了关门,不知这个太监听到了多少。赵王则是直愣愣地望着门口,惊惶得不知如何言语。 “不知徐公公到此……所为何事?”安叔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对方察觉出心中的战栗。身形已然戒备,不着痕迹地护住赵王。 徐公公微笑不语,轻轻拍了拍手。他的身后走出三个托着雕花檀木托盘的小太监。一个盘上呈着白绫,一个盘上摆置麻绳,最后一个最小,宽大的托盘上是一个绘着红顶仙鹤的小瓷瓶。 赵王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震惊,仰头尖叫起来。   ☆、第59章 尘埃尽落 徐公公回到御书房时,皇上已经批完了奏折,正在喝茶小憩。 徐公公躬身走上前:“回禀陛下,已经办妥了。” 皇上缓缓放下茶杯,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沉声问道:“没有人再能看到意南了?” 徐公公听着皇上久违地喊出赵王的名字,心下微怅,答道:“没有。”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赵王殿下也不会再出现了。” “如此,”皇上的声音,沉重却又飘渺,“最好。” 皇上复又拿起奏折,看了几页,才淡淡地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待会再来伺候。” 徐公公垂首:“奴才遵旨。” 大门重新阖上,御书房内,除了皇上翻动奏折时的沙沙的声响,静得有些许压抑。然而细听过去,便能发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皇上突然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奏折丢到御案上:“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吗意沈?” 内间一只手挽起珠帘,七皇子低着头默默走出来。他站到皇上身边不远处,拱手行礼:“父皇。” “你是觉得朕杀了老五,太残忍了?”皇上侧了侧头,凝眸望向他。 七皇子一怔,急忙下跪拜伏道:“儿臣不敢。” “哼,朕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皇上冷笑一声,“起来,给朕讲讲,如果老五活着,朝局会有什么变化?” 七皇子微微一惊,不知皇上这是在单纯地考验他的政治头脑,还是旁敲侧击想摸清他的心思,情急之下他只能含糊着答道:“五哥在天牢去世,是全天下尽知的事实,如……如果五哥回朝,一来是于父皇的声威有损,二来则是对朝中逐渐稳定的太孙朝制……恐怕会有人因为父皇对五哥的态度,而改变对太孙的忠心……”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只捡能说的说,你如今也学滑头了。”皇上在奏折上批示完一笔,继续道,“那你接着说说,老五活着,你会怎么做?” 七皇子的口刚张了张,就被皇上打断:“别来那一套兄友弟恭,你和老三做过什么,朕心里清楚得很。” 七皇子浑身一颤,一时竟没有回话。虽然这段时日他与德王的几番对抗,多半都是德王率先出招,不得已他才回击。可再怎么说,若他真的毫无私心,他大可以忍气吞声,不来趟这趟浑水。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皇上似乎极有耐心,既不催促人也不急躁,只是静静地批阅着奏折。七皇子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坦然答道:“儿臣会让五哥好好活着。” 皇上停下了笔,抬起头看他:“就这?” “就这些。”七皇子沉稳地肯定道。 皇上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上下打量了七皇子一番,突然笑道:“下去吧。” 七皇子不敢多问,跪拜行礼,转身朝房门口走去。 “记得约束好你的手下,朕不想听见任何关于老五的消息。” 七皇子一惊,回身道:“儿臣明白。” 书房内重新回到宁静,这一次,是真的只剩皇上一人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将笔挂回笔架,站起身来,走到内间的书架旁。 他抬起手,从里面轻轻抽出一本老旧的册子。那册子边角圆润,显然是常被人翻阅。 他翻开册子,凝神看向扉页里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眼中泛出一丝柔情,呢喃道:“姝儿,我答应你的事情,终究还是做到了。我们的孩子已经远离宫廷,再不会陷入此间的纷争了。就算有朝一日他身份暴露,朕也做好了准备。”他想到刚才七皇子坚定地回答,面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但很快他的笑变得有些苦恼:“答应你的是做到了,可答应你姐姐的,朕却食言了。去岁太子造反赔上了萧府,朕是没办法,可不做事。但到头来,朕还是亲自下令处死了你萧家最后的忠仆。” 话说到这儿,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同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的那一天。 当年皇后生了太子后,身子一年差比一年。为了帮他稳住当时朝局中太子府的地位,硬是咬着牙站在他身边相辅相佐。此间种种艰辛困苦,他纵然不言,心里也是清楚的。他虽然不爱她,但是早已把她当做此生的知己。 然而他一次的不注意,让还在萧府待字闺中的萧姝怀了孕。皇后知道后,非但没怪罪他,反而撑着病体安慰道:“对外宣称我怀了二子,我正好也能稍稍休息下了。” 就这样,五个月后,皇后以怀子待产为由搬回了萧府,与萧姝同住。先帝虽然心中有些不悦,但皇后的身子确实不好,念及龙孙,他也就应允了。 可到了生产那日,本想早点去萧府守候的皇上,却在酒席上被当时权重的泰亲王绊住了。等他终于摆脱了这群人,策马奔回萧府,萧姝已是奄奄一息。 她近年便常常忧思过重,被太医诊出患有心疾。这场不为世人所容的怀孕终于压垮了她的心理,赵王生下不久,便突发产后崩血,人无生念,已是药石无救。 皇上跪在她的床榻边,哭成了个泪人。萧姝弥留之际,微微睁开眼,与他最后说上了几句话。她请求他,让孩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再像他们一样,因为皇家的利益争夺,爱而不能厮守,尝尽相思之苦。 萧姝合眼后不久,皇后因为妹妹突然离世悲痛过度,引发旧疾。太医们忙碌了一天,此时又强打起精神救治皇后。 一夜之间,他便失去了此生最爱的女子。而那时的他,怀中却抱着崭新的小生命——赵王。 那夜很长很冷很静,甚至连萧家仆人奔走报丧的声音都无。 “萧姐,我没有办法,萧家一意拥护意南争位。他们不死,意南就会死……但愿你泉下有知,原谅我和姝儿吧。” —————————————————————————————————————————— “啊,你就是太孙少傅周泉光?”郭临惊叫道。 周泉光扰扰头,憨笑道:“京兆尹大人听说过在下?” 郭临嚼了一口丸子,斜眼瞄了下陈聿修。周泉光意会,朝前探身小声道:“陈兄说过我?” 郭临点点头。 “怎么说的?” “说你虽为少傅,但最擅长的不是武艺,而是八卦。” 周泉光不满地撇嘴:“陈兄居然这么说我,唉你不知道,他……” “咳咳……”陈聿修突然轻咳出声,见面前两个自顾自讲小话的人,刷地一下整齐偏头看过来。对着这样的目光,他也能不惊不动:“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一言出后,周泉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压根没听懂。郭临幼时跟着父亲读过《论语》,倒是隐约记得这是孔子在教导自己的学生子贡莫要说人坏话。 刚刚她和世子正打得难解难分,江岸边却来了两个年轻公子观战。她打斗中匆忙瞟上一眼,发现其中竟然有陈聿修。连忙拉着世子停了手,上前招呼。听二人也是来江边游玩赏景,便叫阿秋在草地上铺了垫子,摆上点心,请二人坐下小憩。 世子估计还记恨着小时候输给陈聿修的事,听他又搬古籍来论,便哼道:“你怎知周兄就是要说你坏话?说不准在人家是准备夸你呢……” 周泉光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就是,陈兄你也忒小气了。”他嗫嚅几句,突然想起什么,仰头道,“前几日羽林军的兄弟跟我说你金屋藏娇,带着女人孩子回府,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兄弟我一声,你还敢说你不小气?” “竟有这样的事?”郭临起了好奇心,“唉,讲讲。” 周泉光摇头晃脑,满脸得色:“我是听守城门的羽林军说的,据说那日,陈兄独自一人,掩人耳目地坐着苏府的马车,偷偷带外室回家,经过城门恰好被他们查了个正着……唉,你怎么了?” “咳咳……”郭临侧头将呛住的酒水吐出,一张脸涨得通红,面前伸出手朝周泉光摆摆手示意无事。好不容易咳完,她掏出手帕擦了擦唇角,偷偷抬眼瞅向陈聿修。对方却是一副早已预料的表情,正眼含着笑意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周泉光见郭临恢复如常,连忙拾起这个大话题:“据说当时那个女子怀抱着婴儿,矜持地坐在马车内,哄着怀中幼子。听到陈兄与人谈起她,便娇羞地垂下了头……” “周兄!”郭临伸手打断他。她终于知道宫中的那些谣言为什么每次传的神乎其神,夸张得不行,却又无比详尽仔细了。眼前这位少傅说起八卦的本领,他认第二还真没人敢居第一,“周兄你看,你说的那事距离现在也快有一个月了,而陈兄到今日都未曾公布婚讯,可见是假的。你就别再多说,害他羞涩了!” 羞涩?!周泉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陈聿修的脸,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羞涩的影子。 “对了,你怎么知道是一个月前的事啊?”周泉光不解地问道。 “啊哈哈哈……我和陈兄关系这么铁,他……当然和我说过嘛哈哈……”郭临哈哈干笑。 世子闻言,举起的杯子停在了唇边,抬眼看向郭临。怎么回事,阿临和陈聿修要好?我怎么不知道? 周泉光还欲再说,郭临当即打断他:“说起婚讯,既然碰上了,就索性早些发个口头帖,好沾些喜气。在下身边的这位世子爷,五月廿一大喜之日,还望二位驾临楚王府,参加婚宴。” 世子一惊,含着的酒水径直喷出,他抬起胳膊猛擦了擦嘴,急道:“喂,干嘛那么早告诉他们!” “不早啦!”郭临笑着拍了下世子的肩,“今天王妃娘娘都把姚易要去帮忙了,可见帖子这几日就要下了。” “可是……”世子蹙眉,“可是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成亲的时机啊。” 他这话一说,众人俱是一凛。如今庆王下葬不久,德王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皇上禁足,朝中人人如履薄冰,担心他一倒不起,朝局动荡。有的暗地里卯足了劲为德王奔走,还有的则日夜祈祷不要被牵连。在这种气氛中办婚宴,确实有些特立独行啊! 郭临脑筋转了转,就舒心了:“安心吧世子爷,你成亲的日期,定然经过了王爷的肯首。王爷敢肯首,那自然是陛下默许了。连陛下都同意了,还会有人说什么吗?” 周泉光恍然大悟:“正是这个理!”他扬起酒杯,“不光要办,还要好好地办,风光大盛地办!来,为了世子爷即将到来的成亲之日,干一杯!” 郭临给每个人的杯子斟满酒,四个人在温暖闲逸的江岸风光里,纷纷举杯,大笑起来。 陈聿修微眯着眼,望向世子浅笑道:“祝世子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世子手里的酒杯被三人轮番碰过,他看着他们一一仰头喝下,目光换来换去,最后落在了笑意慢慢的陈聿修身上。 他怎么总感觉陈聿修刚刚和他说的那些话,是他两认识以来,说得最诚恳真心的一次呢? 他看着面带微笑凝望郭临的陈聿修,眉头几乎要打成一个结。   ☆、第60章 长风送行 身上虽然只穿了件薄衫,但策马奔腾之时,仍能感到贴身的汗意。 德王以贪污的罪名,撤去了吏部侍郎一职,迁回淮南封地,若无皇上御旨,终生不得进京。 今日,正是启程的日子。 自他禁足以来,身边的人死的死、关的关。皇上是一旦定下了主意,便会决绝到底。眼下负责护送他回封地的侍卫,也是由东宫的太孙指派。 东宫的人,少有没在他手下吃过苦头的,因此对着失势的德王,一圈侍卫态度就没好过。其中一人见他还站在路边不肯移步,唾了一口,叉腰蛮横道:“我说德王殿下,您就是在这儿望穿了眼,陛下也不会收回圣旨,派人接你回宫的。您还是识相点,早些出发,到了晚上我们也能找个好地儿歇息。” 德王纹丝未动,依旧望着京城的方向。 那侍卫登时不悦,伸手就往德王的肩上拍:“喂!” 手还没挨到肩,德王就突然转过头。侍卫被他那凌冽的眼神一吓,刚刚壮好的胆儿刹时间烟消云散。那手停在半空,怎么也不敢再拍下去。 德王突轻笑出声:“此时就得罪本王,不觉得太不划算了吗?” “你还以为你能翻身……吗?”侍卫吼到最后,越来越没底气。他原地转了转,终于想到一个能说的事:“你到底在等谁啊?” 德王也没计较他的称呼,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等着看吧,会有人来送我的。” 原来是说舒贵妃娘娘,侍卫想着。心下觉得既然太孙也没有硬要求他们特殊对待德王,也就别做太过。遂摆摆手,往队伍走去:“再多给你一刻钟。” 德王回过头,看着道路尽头遥遥出现的一个小点,嘴角微微上扬:“何须一刻钟……” 烈阳下的微风拂过脸颊,醉人的温暖。郭临坐在马上,对跪了一圈的侍卫,严词道:“本官有要事询问德王殿下,问完就走,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侍卫长连连点头:“大人请便,只要今日能出发就行。” 郭临挑眉一笑,翻身下马。立马有侍卫上前帮她栓马,郭临走过侍卫长身边,右手微抬,一个鼓鼓的锦囊就落到了侍卫长的怀里。 侍卫长暗自掂了掂,侧头朝郭临讨好一笑。郭临也不再多言,径直朝着德王走去。 “兄弟们到那边树下乘凉去。”身后的侍卫长大喊着招呼侍卫们。 道旁这块地,须臾就只剩下两人。 “下官会来送行,殿下似乎早有预料?”郭临环着胸,靠在路边的树上。 “不错,即使你不来,你的副官也会来。”德王的眼睛精亮无比。 “殿下既然这般爽快,想必是知道下官的来意。”郭临并不理会他那种自得的语气。 德王偏了偏头,玩味道:“这我却是不知道的。” 狡猾的狐狸。郭临眉梢微颤,不动神色地地观察着他。 德王摊开双手,抖了抖袍袖,仰头朝向太阳。那副闲适悠然的样子,像是在出门郊游一样,他懒懒地道:“你看我此时,可像被贬封地的罪人?” “殿下就像一朝得志的仕人,此等行事风度,下官一向很佩服。”郭临不阴不阳地道。 “可我之所以会输,便是因为我行事有极大的疏忽。”德王转过身,面目深沉如水,“小看了你,是我的第一个疏忽。” 郭临一怔,干笑几声,拱手道:“荣幸。” “没有先下手杀掉赵王,以致害死四弟,是我第二个疏忽。” 郭临抬起眼,默默地看向他。 “而我最大的疏忽,是忘了揣摩父皇的心思。”德王一双眸子在阳光下灼灼发亮,他直望向郭临,哂然一笑,“无论是我、七弟,甚至是现在住在东宫里洋洋得意的太孙,都不是父皇心中最好的继位人选。” 郭临一愣,不解地皱起眉。 “萧将军府自始至终都是父皇另眼相看的地方,只有出生在那里的孩子,才是他最喜欢的。”德王说完,仰面轻叹一声。 “不,你错了。”郭临忍不住脱口打断道,她望了眼德王,“赵王已经死了。” “嗯?”德王面上露出些微的诧异,“这怎么可能……” 郭临想起昨晚七皇子过府时讲的那些话,低声道:“是陛下亲手杀了他。” 德王垂首思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会这么简单的,萧家对于父皇的影响,远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他抬头看向郭临,见她并不作声,突然没了说下去的兴致。他转身面向道旁的旷野,尽头隐隐可以看到朱红的城墙。他抬起手指向那边,表情由忿恨转为哂笑最后变做大笑。接触到郭临探究的目光,他索性直白道:“你看,京城没了一个我,却仍然能死掉一个赵王,可见局面丝毫没有变简单。日后也只会越来越激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最后登上皇位的只有一人,哈哈哈哈哈……”他说道最后,仰天长笑起来。 远处的侍卫注意到德王的笑声,个个面带着疑惑望过来。 德王缓缓回过头:“最后究竟是谁胜出,本王会在淮南,拭目以待。” 他一句说完,竟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朝着侍卫身旁的马车走去。 郭临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再无言语。 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启程,队列前的侍卫骑马经过郭临身边,依次探身朝她行礼。 郭临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德王的马车渐近,她才微微侧了侧眼。 “停下。”马车内的德王突然出声。 郭临抬起头,看见德王掀开车窗上的帘帐,低着头看向她。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郭大人英姿。”他朗声一笑。 就为了说这?郭临有些不耐地蹙眉,扬起手就要告辞,耳里却听见德王的声音:“听说贵府的小公子,是叫……郭玉锵?” 郭临一怔,猛地抬起头。德王却已经收起了问话时神情,摆出一张淡漠的笑脸:“郭大人,保重。” 马匹重新扬蹄,队伍一排排从郭临身前走过,扬起一层薄薄的烟尘。 郭临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眉头越皱越深。 —————————————————————————————————————————— 有多久的顺风顺水,就会有多久的波荡起伏。不过这次,好像稍显平静些。 德王犯罪被贬,连带入罪的出乎意料,仅仅只是嫡系的亲属。舒贵妃被降为修仪,手中的后宫管理之权也尽数交到了萧淑妃的手里。其父舒阁老离朝还乡,还有和他们关系亲密的少许官员被牵连。除此之外,整个朝堂竟再没有任何动静。 曾经和德王、庆王交往甚密的人们,在担惊受怕了近一个月后,终于敢稍稍歇了口气。朝政也在这片诡异的气氛中,极为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时间匆匆又走了一月,夏至刚过,天气已经热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因为燥热的天气,容易使人快些遗忘掉不愉快的回忆。早朝时皇子一列,只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七皇子,却也没人觉得奇怪。大家在相谈之间,已经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曾经最受关注的三皇子德王和四皇子庆王。他们讨论最多的,除了政见行事逐渐成长的太孙,就是有封王升官之象的七皇子。当然,还有一人,那就是即将成亲的楚世子。 楚王到底有多得帝心,从世子的成亲一事就能看出。原本定在四月的婚期,因为庆王的死后延了一个月余,到底还是大肆操办了起来。 王妃本来是不希望这么快办,横竖谢家的嫡女已经定下了,又不会跑。就怕皇子刚死他们楚王府就办喜事,到时候落人口舌,反倒不美。她为此进宫请示,萧淑妃特意转达了皇上的意思,让她就在五月下旬办,无需多顾忌。 王妃心里有些忐忑,便叫人快马加鞭送信到琼关问问楚王的意见。数日后,王爷回信:“遵皇兄之意即可”。 这下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王妃一面安排收拣宫中赏赐下来的东西,一面拉着郭临、昌荣,在京城的市集中闲逛。看到好的,定的要将之前差的换下,务必要求世子的婚宴完美无缺。 实际上婚宴所需的一应物品早就备齐,万无一失了。楚王府和谢家都是大家,这点东西怎么可能还用不上好的。只是王妃头一次接触到儿女婚嫁之事,心中难免有些微的惆怅。人一停下来,就容易想七想八,担心世子有了老婆忘了娘。 然而她的这些小心思,老大粗的世子压根看不出来。数月来被母妃日日念叨成亲,已经吓得他看见王妃就躲。好在昌荣心思玲珑,说不透蠢笨的大哥,便拉着母妃出门散心。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陪逛兼保镖的郭临。 皇上为了世子的婚事,也特意给身为义弟的郭临批了十天的假。也是最近大家心忧久了,难得安宁。朝堂之上,也没有人对此说什么闲言碎语。 郭临每日除了大包小包陪着王妃昌荣逛街,就是听着王妃那些想对儿子说,却又说不出口的唠叨。连听上几日,纵使是颇有修为的人,也多少有些受不了。不过再看到因为她休假而更加忙碌的金真和白子毓后,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这日午后,王妃又在一个胡商店铺里看上一个花样新式的银杯,想给世子的婚宴全部换上。但店家说这批杯子目前仅有二十件货,再赶出来送到京城最快也要一个月。王妃赖在当场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放弃。 昌荣对这个耍孩子脾气的娘亲毫无办法,只能拉着她到城中最出名的酒家清风楼去小憩。 郭临这几日连番跟着跑,也跑出了经验。头一天便在清风楼订好了雅间,有备无患。不一会儿,三人便坐在了观景位置最好的雅间,吹着透进窗格的江风。午后的斜阳中暖暖的带着一丝丝凉气,格外的舒适闲逸。王妃顿时感觉郁结的心情疏散了不少。 她吃过几口美味的糕点,品了品爽口的芙蓉露。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英姿飒爽的郭临,突然叹了口气。 “娘娘,您有话就说,别闷着自己啊。”郭临反应极快。 昌荣也放下了手中的吃食,专心地看向她的母亲。 王妃又叹了一声,见四下也无他人,这才对着郭临道:“唉,我是在想那位即将过门的谢小姐。阿临你说她贤良淑德、文才兼备,是个性情温柔的姑娘。” 郭临回忆了一下与世子夜探谢府的场景,点了点头:“大概是这么回事……” “可我没和这样的姑娘相处过,总有些担心,要是将来关系不好,意非夹在中间该有多难受……”王妃撑着腮,苦恼地凝望着窗外的江景。 郭临和昌荣对看一眼,知道王妃又在胡思乱想了,忙清了清喉咙,准备柔声劝慰。 “唉,要是阿临你当我儿媳就好了……”王妃嘟嚷着道。 “……”郭临的舌头几乎打了结,昌荣也被惊得哑口无言。她堪堪转过头瞟了眼郭临,面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郭临刚来到王府那时,她年纪还小,不知道王爷为了照顾友人的遗孤,曾想过让郭临与世子定下婚约。小时候,她每看到郭临和世子站在一起时,总觉得她是比哥哥更可靠的男人。等到郭临单独和她嬉戏打闹,她又觉得郭临是无话不谈的大姐姐。 这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印象实在很难改变,所以她以前从来不曾想过郭临会嫁给世子,听起来就像自己的两个哥哥突然被告知可以成亲一样,说不出的古怪。可此时被王妃这么一提,她突然又觉得,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郭临一看到昌荣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偷偷狠瞪了昌荣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转头看向王妃诚恳道:“娘娘,六礼都走了五道,您别瞎想了啊。” “哎呀,我知道,我也就这么想想。”王妃可怜兮兮地埋怨几句,转眼继续望着她。可一看到郭临那张秀气中带着俊美的面孔,脑海里不自觉地就开始想象她女装绾发的样子。越发后悔当年为啥没有坚持定下这门亲呢!她和郭临相处这么多年,感情早已融洽,郭临与世子又玩得来,这不正是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么? 想到这里,王妃不由惋惜得连连长叹,叹得郭临简直毛骨悚然。好在这也只是王妃种种胡思乱想中的一件而已,再过了片刻,话题也就换了。 闲话讲讲停停,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郭临看着快到晚膳时分,王妃还没有打算回府的迹象。便走到门口,叫来小二预备让他上点菜。 正说着,突然听到楼下大堂“砰”的一声摔了凳子,一个男声怒吼道:“谢英芙,不要以为你快嫁到楚王府了,就敢对我指手画脚!” 郭临听到这名字猛地一惊,回头看去,王妃和昌荣也是一脸惊讶,显然都听到了。   ☆、第61章 近墨者黑 王妃冲郭临做了个“嘘”的手势,拉着昌荣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走去。 因为那声怒吼,此时二层的围栏上已经陆续站了不少人在看热闹。毕竟听到那句话中谈及了权大势大的楚王府,就算听不出什么,见一见未来的世子妃,也是好的。 王妃用袖子掩了一半的面容,站在郭临的身后。围观的人们此时都在注意着楼下,也没人察觉这里正站着正主。王妃便探了探头,目光顺着郭临的肩头,看向楼下。 大堂中的人们远远地围着一桌酒席站着,席上坐着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面色有些潮红的华服公子哥立在席位边,脚旁躺着一个倒在地上的椅子。在他对面,站着一个身姿玲珑的娇小少女,少女身后,则是一大堆奴仆婆妇。 很显然,那位少女就是谢英芙,世子的未婚妻,郭临不由留神多打量了几眼。那日夜探谢府,只在朦胧月色中见过这位小姐的容姿,看得不甚明了。现下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位谢小姐着实娇小,身量看上去似乎尚不及昌荣。打扮素净娴雅,五官清秀有余,美艳不足。不过这一些都不重要,谢英芙最大的特点,就算她周身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来的书卷气质。这种宁静自然的气质,看上去亲善可人。 不过,纵然再有气质,她到底也是个及笄不久的少女。面对着酒楼里楼上楼下各式各样的目光,能控制住自己不惊叫失礼,稳稳地立在原地,已是相当的不容易。郭临呆了京城半年,已经略略有些了解京城贵女的行事。这样抛头露面被人品头论足的场面,经历一次已经能毁掉半辈子的名声。 谢英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双手紧紧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待过了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朝面前的公子哥行了个万福礼,轻声道:“妹妹方才失礼了,给哥哥赔罪。” 郭临这才明白过来,堂中这个公子哥不是别人,正是谢英芙的长兄谢昭和。这个谢家长子虽然并非是如陈聿修、苏逸那般闻名遐迩的才子,但他也不算辱没了书香谢家的名声,在当年的科举中也是名列前茅,近来入了翰林院,做了个从八品的典籍。 这些消息,都是那日夜探谢府后,世子拜托她打听谢小姐的情况时收集来的。说起来,除了堂中的这个兄长,谢小姐还有一个嫡姐,两个庶姐,一个庶兄。除了两位庶姐,其余均已婚配。 谢昭和这位嫡长兄,郭临打听时稍稍多留意了一些。实在是因为那晚从谢家父女俩的对话中听出,这人居然就因被父亲多说了几句重话,连老父生病了都不肯去看望。我朝百年来都极为重孝,此事若是传将出去,谢家的声誉不知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谢英芙行了礼,却等不到谢昭和的回话。知道他在赌气,只好扶着丫鬟的手站直身子。她强自控制住情绪,缓声道:“还请哥哥移驾,妹妹有话要说。” “哼,有什么话这里就说不成?”谢昭和大着嗓子道,“你坏了我与友人的筵席,就这样算了?英芙你也是越来越没有尊卑礼教了!” 这谢昭和显然是有些喝醉了。可一旁筵席上的纨绔公子们听了他的话,却不开口阻止。反而放下了筷子,玩味地观赏起俩兄妹吵架来。 郭临有些不忍心,从两人站立的方位便可看出,那椅子分明是谢昭和自己弄倒的,吼声也是他发出的。引了这么多人看热闹,本不是谢英芙的错。然而此事一过,受伤害最大的却是她。 想到这里,她不由侧了侧头,看向王妃。刚欲开口,就见昌荣已经挽住了王妃的胳膊,小声求道:“娘亲,不如帮帮大嫂吧?” 郭临便道:“再闹将下去,于楚王府的颜面也不好看。您看要不由我出面……” 她以京兆尹的身份出面,正好可以完美地解决,也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王妃想了想,却还是摇了摇头:“再看看吧,我想瞧瞧这个准儿媳,接下来会如何做。” 她去谢家商议婚事时也见过几次谢英芙,只不过都是那种有礼有节的会面,哪里能看出一个人真实的性格品行?这次,恰好是个好时机。 郭临和昌荣对看一眼,只得作罢,继续观察下面的发展。 几句话的功夫,底下就发生了不少变化。几个仆妇拥着一个年纪较大的嬷嬷,那嬷嬷捂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谢英芙正伸臂拦在嬷嬷身前,而谢昭和撸了袖子,似乎还想冲上前,口中不住地大喊着:“你个下等婆子还敢教训我!本少爷的事轮得到你们来管吗?” “哥哥!”谢英芙出声叫道,谢昭和一顿,低头看向妹子。谢英芙强忍着眼泪,涩声道:“哥哥,你就是不管妹妹不管你自己,也要为了谢家的名声着想啊,跟我回家好吗?” “回不回去我自己说了算!呵,名声,是啊,如今全家就你最能给谢家长脸。”谢昭和的表情有些癫狂,“既然你马上就嫁到楚王府,父亲为何不能放过我呢,我只是想娶回我心爱的人啊,这有什么错!” 谢英芙瞪大了眼睛,她实在想不到,谢昭和酒后疯狂,连这等私事也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脚下登时有些不稳,一个踉跄险些倒地,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稳她。 谢昭和似乎真是酒劲上头了,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同席的公子歌们虽然纨绔,但也多少知道点轻重。见他闹得快不能收场了,赶忙上前拉他。 谢昭和却一把推开他们,他拿起席上的酒,摇晃着倒向酒杯,洒了满桌的酒液。他端起那不满半杯的酒,对着谢英芙遥遥一敬:“妹妹,你嫁得如意郎君,哥哥祝福你……” 这下越闹越不像样了。郭临看了眼王妃,见王妃点了点头,便朝楼下等候多时的姚易摆手示意。姚易得了令,一个箭步奔到柜台旁被堂中事故惊呆的掌柜身边,拉着他小声说了几句,从怀间掏出一块铜制腰牌。掌柜见了腰牌,浑身一震,不迭地点头,连忙转身去召集伙计过来办事。 “哥哥,”谢英芙紧蹙着眉捂住胸口,突然坚定地开口道,“我就是拼着不嫁楚王府,也要阻止你继续错下去。” 谢昭和大怒,正要回辩,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厉喝:“谁人在此撒野!” 一队京兆府役快步跑进堂中,围着满室的客人站了一圈。领头的府役环视四周,最后伸手指着谢昭和,喝道:“就是他,拿下!” 谢昭和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蹦出口,就被府役扭住了胳膊,封了嘴,给抬出了酒楼。 离得最近的谢英芙被这番变故吓了一跳,险些脱口惊叫。好在千钧一发之时,她总算还是理智地反应到,这么多府役突然出现,单单带着谢昭和,定不简单。 酒楼里因为府役们挨个挨个的巡查变得喧闹起来,谢英芙在丫鬟们的催促下朝门外走去。不知怎地,临到出门时,她下意识地回头一望。 郭临立在围栏边一直注意着她,淬不及防刚好和她的目光碰个正着。谢英芙微微一愣,接着露出了个温和的笑意。 她远远地朝着郭临的方向福了个身,带着丫鬟们走出大门。 围观的众人没了热闹可看,纷纷散了。姚易跑上楼,走到郭临身边低语了几句,郭临听完后点了点头:“就这么做吧。” 昌荣正拉着王妃朝厢房走去,见郭临和姚易说话,便跑回来拽了郭临,打趣道:“阿临你和姚易在打什么鬼主意?” 此话一出,王妃也好奇地回头看来。郭临伸手点了点昌荣的额头,笑道:“哪有什么鬼主意,你哥哥要成亲,这当头楚王府当然不能出什么流言蜚语,我是让姚易去做这些了。” 进了厢房,郭临拉上门,见王妃还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问道:“娘娘您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王妃还没回话,昌荣就叫起来:“娘,你别想了。我开始还为她打抱不平,现在一点也不想了。说什么‘拼着不嫁楚王府’,我们这里是她想嫁就嫁,想不嫁就不嫁的么?” 郭临一脸憋笑,就知道谢英芙的这句话会激怒昌荣。王妃行惯江湖,一向不太在意这些。但昌荣正处在女孩子心思最敏感的时期,自然见不得谢英芙贬低楚王府。 不过昌荣说的也没错。王妃不在意,但是放眼京城,人人都在意。此事若是传出,日后耳边听到的闲话,一想就知道有多少。 王妃沉思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姑娘,太耿直了。今日这事,换种方式,不是不能解决。” 昌荣拍手道:“没错!她自己脑筋转不过来,还害得我们名声受牵连。” 王妃没有理会她的小脾气,笑问道:“那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昌荣眼珠一转,狡黠笑道:“我会花点银子雇几个乞丐,故意捉弄那个公子,夺了他的物件,让他追出酒楼。到时候,拖到个巷口,想说什么话都可以说咯!” 这明显就是听了江湖故事的说书,想出来的坏主意。王妃扑哧一笑:“你啊,这里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怎么可能放乞丐进来。”她转头看向郭临,问道,“阿临你呢?” 郭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茶杯,思虑了片刻,缓缓笑道:“谢小姐到清风楼时,谢昭和已经喝得醉了。如果是我,我会派个人装作食客坐在堂内,留神看着谢昭和。等到发现他已经喝醉了,再去派家丁把人抬出来。” 这……这还真是个不费力的妙法。王妃望着她不禁呆了呆,浅笑道:“阿临你来京城这么久,果然是稳重了不少啊……” 郭临微微一愣,这才发现刚才的回答听着确实不像自己的作风。昌荣在一旁撇嘴道:“是啊,阿临以前都是先用权,这个不行就再用拳,基本上也没有搞不定的。” “唉,”郭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摇头叹息道,“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王妃和昌荣一脸的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这是在说谁…… —————————————————————————————————————————— 十天飞快地过去了,今日便是世子的大喜之日。 郭临起了个大早,穿上一件簇新的梅花纹络袍,发髻也束得比平日里要用心些。等带上金玉凤尾冠,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玉面郎君,连阿秋都取笑她这是打算去抢世子的亲。 “有什么不好,”郭临活动活动胳膊,站直了身,更显得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世子婚宴气势浩大,倒是定会有各家小姐前来参加婚宴。你少爷我正好挑一挑。” 阿秋看了眼门外,嘟嘴道:“这儿又没外人,用不着说这些……” “怎么不用?”郭临刷地从床榻上抱起玉锵,竖在阿秋面前,“正好给玉锵挑挑媳妇!” 阿秋张大了嘴巴,看着面前五官精致的玉锵的笑脸。呆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臭少爷,你又糊弄我!” “哈哈哈哈哈……”郭临抱着玉锵,故意夸张地闪躲阿秋的米分拳,一路闪向院外。二人欢欢笑笑,你追我赶,不多时就奔到了前厅。 正在厅门口立着的李延,冷不丁被二人的高声笑语一吓,转头望着郭临,那表情真是哭笑不得。郭临不由上下打量他,奇道:“这是怎么了……” 她一路走不停,到了厅门。不经意地朝厅内看了一眼后,她迅速回过头问道:“我没眼花?” 李延一脸悲苦地点点头。想到他家少爷所剩无几的形象,这次估摸着要败完了,面上的表情不禁更加凄苦。 陈聿修还是一模一样的姿势,品着一模一样的雨前竹染。一模一样的华贵袍衫,一模一样地眉间朱砂。一模一样恬淡的笑意,一模一样欠修理的语气:“原来阿临平日在府上喜欢这样玩闹,和传言中冷面无私的京兆尹大人,可不太相像哦。” 郭临哼了一声,把玉锵递到阿秋怀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想到去年此地的初见,故意揶揄道:“本官这次去楚王府赴宴,可是作为主人负责多项待客事宜。况且现在也没有那些七七八八的流言了吧,难道太孙殿下还在担心郭某会迟到?” 陈聿修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这回却不关太孙殿下的事了。”他看向郭临,浅笑道,“我父亲因事滞留翰林院,弟弟亦同。他们晚间会准时赴宴,只剩我要在府中空等一日。实在无聊,特此前来请阿临收留。” 郭临撑着下巴,抬眸望着陈聿修俊美无匹的笑容。心中无比无奈地想着,我怎么会和这个人近墨者黑呢……   ☆、第62章 世子大喜(上) 郭临赶到楚王府时,世子早已穿戴整齐,精神抖擞。一身绛色公服,头戴金丝乌纱梁冠。在他飞扬肆意的俊朗上,添加了一份独特的喜庆。郭临光看着他,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世子爷,恭喜你终于要成家了啊!” 世子摸了摸下巴,哈哈大笑:“阿临,你还别说,真到了这一天,前几日的浮躁都没了,心里反倒很踏实。”他俊目微眯,“今日这场仪式,现在感觉起来,和我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目标,一样重要。” “那可不,”郭临笑着拍拍他的肩,感慨道,“自此你就有了妻,往后便能封妻荫子啊!” 世子拽住她的手,一时凝住不动。郭临微微诧异,却见世子突然猛地跺跺脚,一脸兴奋地怪笑道:“好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大吼几声!” 郭临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情绪已经完全被世子感染了。世子和她一块儿笑,正要再多说几句,突然脸色一变,朝着前方看去:“你……你怎么来啦?” 郭临回头一看,陈聿修立在门口抚着袖子吟吟而笑。王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啊,都成亲了还没大没小的。聿修是我喊来帮你催妆的傧相。” 王妃一脚踏进房门,柳眉微拧,望着世子上下打量一番,顿时就感觉哪儿都不顺眼。她摆手招进几个侍女,把世子团团围住,给他正冠理服。 郭临和陈聿修一下被侍女们挤到了一边。郭临斜着眼看他,双臂环胸,语气相当不好:“下官竟不知,少师大人也是傧相之一啊?”她说着撇嘴嘀咕,“还什么实在无聊,求阿临收留……谎话说起来也忒顺溜了。” 陈聿修憋着笑,回道:“我确实是很无聊啊,所以才跟着你。且搭你的马车来楚王府了,就顺便做做傧相。” 这什么胡扯的逻辑……郭临瞟了他一眼,满继续脸鄙夷。 “啊对了,”陈聿修忽然道,“那幅画拖到了今日还未还你,真是罪过。一会儿叫人去取来送到你马车上。” “画?”郭临想了想,“哦……就是苏兄的那幅,也不必急在今日……”之前苏逸的那幅画送来没多久,陈聿修就到访观赏过一回。后来他想要拿做参考,便派了小厮上门借走了画。 陈聿修望了她一眼,良久,突然一笑,轻声道:“说不准今日便有用呢。” “嗯?”郭临略略不解,正欲再问,就听到王妃如释重负的一句长叹:“好了!” 围着世子的侍女层层散开,只见世子正直挺着身子,僵着脸,一动也不动。好一会儿,才憋着声儿道:“娘,您吓得儿子都不敢动了。” 王妃呵呵直笑:“我就是怕你乱动,又弄乱了。”她说着走上前,双手按上世子的肩。一双美目含着深深的感慨,静静地凝视着他。 世子看到王妃眼里渐渐泛起的晶莹,连忙抬起手去拭,急道:“娘,您这是……哎呀,儿子就去取个媳妇回来孝敬您,又不是……”他说着说着,自己竟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王妃朗声大笑,一个大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乱说什么呢,娘这是高兴极了!”她飞快地眨眨眼,恢复一贯的神情,转身问道:“阿芜,现在什么时辰了?” 婢女阿芜走出门,过了一会儿回来答道:“娘娘,已经近巳时了,约莫还有一炷香。” “哎呀,那还不快点!”王妃一拍手,连忙指挥道,“世子胸前挂着的花儿呢,快去找啊!” 侍女们点点称是,小碎步地跑起来。 郭临笑着和王妃打了声招呼,王妃含糊地应了几声,吩咐他们在门口等着别乱跑。 郭临和陈聿修一面朝着楚王府的大门走去,一面闲谈:“巳时开始就是吉时了,所以世子从巳时出发去迎亲。等到午时,便是大进、天官星象的好吉时,届时就要迎新娘子回府。大概算起来,从出发到催妆上轿,我们就一个时辰的时间。要想不错过吉时,就得看咱们傧相的催妆能力啦!” 陈聿修轻笑摇头:“怕是全城都没有这样催妆的排场,又怎会误了吉时?” “嗯?”郭临疑惑道。 “哈哈,陈兄说的不错!”一串爽朗的笑声从前方传来。二人抬头望去,仪仗大队中停着数匹毛皮光亮黝黑的骏马,从里面走出一个剑眉星目、神明爽俊的锦衣男子。他一双凤眸笑得眯起,眉飞入鬓,更显得风姿卓越:“全天下都找不出一个由你我三人一道做傧相迎亲的排场。” 陈聿修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七殿下。” 七皇子笑道:“唉,陈兄,今日我们同为傧相,平辈而论。” 郭临不置信地长大了嘴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傧相……就我们三人?” 七皇子叉腰道:“这还不够?” 一阵庞大急促的脚步声须臾便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三人闻声回望,只见世子一只手捧着胸口的大团花,一手捂主头上的梁冠,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王妃提着裙摆,追在后头,口里不住地叮嘱:“慢点慢点,小心你的头冠……哎呦,快去上马,时辰快到了!” 七皇子看着好笑:“我们也快些上马吧,要是把姑母急着了可不好。” 世子终于稳稳当当地坐在他那匹最神骏的高头大马上,整个人紧张地立在队伍的前头。郭临等三人,各自骑着马,并排在他的身后,再往后便是鼓乐吹打一样不落的仪仗大队。 听着前方有仆人小声议论着什么,郭临抬眼望去,风雅绚丽的彩舆已经停在了大门外,如今一切就绪,只等令官一声令下。 艳阳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微微发起一层细汗,被风一吹,却又能感到丝丝清爽的凉意。今日真是个好天气,郭临望着面前世子挺得笔直的后背,不禁感慨时光如箭,他们真的已经长大了。 “吉时到——起行——” 话音一落,迎亲的乐声即刻响起。彩舆缓缓而动,为仪仗队伍开道前行。世子轻轻扬鞭:“驾!” 王妃望着儿子的身影逐渐走过门槛,到了大街上。心中无限满足,不过她立马就回了神,专心指挥起侍女,为新娘进门做好完全的准备。 彩舆开道,乐声远扬,道旁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世子成亲本就是京城目前最重大的消息,加上又有皇上的盛宠隆恩,谁都想来沾沾喜气。 更何况,现在在那位喜气洋洋的楚世子爷身后,还有全京城风光最甚的三位未婚公子。 郭临眼尖地注意到,道旁的酒楼茶室的二层阁楼窗边上,坐着的大多都是妙龄少女。联想到身旁两位金贵的主,她就明白了。 前面的世子正在成亲,已经无从下手。可这两位,却都是无可挑剔的夫婿人选。唉?好像不对……陈聿修的话,他还有个克妻的名声,应当减点分。 郭临心里想着,下意识地侧头看他。陈聿修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好吧,冲着这张脸,减掉的分也回来了。 正愣神间,听到左近有女子高呼:“七殿下——” 郭临仰头望去,左边高楼上有大胆的姑娘探出大半个身子对七皇子招手,七皇子笑意满满,正在回礼。郭临没好气地用鞭梢弹了一下他骑在马上的腿,七皇子吃痛,猛缩了一下脚。回头看着她,神情怒目却又委屈地道:“至于吗阿临,我不过多看了几眼漂亮姑娘……” “谁管你看不看姑娘!”郭临真是又气又笑,“别给我楚王府的婚礼捣乱,你要挑皇子妃也注意下时机吧!” 七皇子无辜地冲她眨了眨眼,目光不经意看到郭临身后微微偏头望过来的陈聿修,表情一转,立马变做一副无奈的神色:“好吧,我挑皇子妃时务必会来过问你的意见,你要不同意我就不……” “闭嘴!”郭临怒目而瞪,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七皇子想起腿上刚刚被鞭到的地方还在隐隐地疼痛,顿时缩了缩头,不敢再乱说话。 陈聿修看完这一切,淡淡一笑,收回了目光。 谢府的大门早已全开,仪仗队一刻不停,径直驶进内院。直到靠近谢英芙的闺房,才堪堪停了下来。 闺房门口不远,停着一辆六台肩舆,是给新娘送亲用的。这可是依照世子的官品,皇上厚赏下来的独一份的恩荣。 迎亲的乐声不止,世子下了马,被众人拥着站到了闺房门口。一张俊朗的脸此时羞了个大通红。 七皇子兴奋地拉着郭临和陈聿修站在世子身后,高声呼喊道:“新娘子催出来!” 郭临大笑,也跟着喊道:“新娘子催出来!” 一声比一声响的催妆声,几乎盖过了彩舆旁的奏乐。郭临兴奋地推推世子,大声道:“你的催妆诗呢?” 世子一把抓着她,着急道:“刚才一紧张……忘了一半。” 郭临皱了皱眉,思索着道:“要不你先念,催妆诗不起头,我们这里催没有用啊……” “可是……”世子颇为为难。 “意非,”陈聿修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凑近问道,“你忘得是哪一句?” 世子低头想了想,开始背诵道:“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己闲;自有夭桃花……” “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米分污容颜。”陈聿修微笑道,“不知你先前作的是哪样,这句可否顶用?” 世子把他说的句子默念两边,抬起头大力地点了点,一脸欣喜:“能用能用!”他猛拍了下陈聿修,开心地朝闺房房门奔去。 郭临抿着唇吃吃直笑:“哎呀呀,陈兄,没想到关键时刻你还挺顶用的啊!” 陈聿修轻轻一笑,斜眼瞟她:“在下的好处,阿临只是还没看到罢了。”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七皇子大如洪钟的嗓音横插进来,“还不快催,越热烈越好啊!新娘子催出来!” “新娘子催出来!”…… “安静一下,新郎官要念催妆诗了!”司仪突然打断道。 “好!”“好!”众人纷纷响应。 四周声音顿时减小,世子轻咳一声,朗声道:“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己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须脂米分污容颜。” 初时声音还有些紧张,但念到后来已经逐渐沉稳下来。诗一念完,人群中顿时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好!”“念得好!” 谢家人看着也差不多了,便着人对着闺房的门缝说了几句话。那人静候片刻,便已得到回音,回头望着司仪点了点头。 司仪意会,大喊道:“大家让一让啊,新娘子要出来啦!” 闺房门口的人们“哗啦”一下迅速后退。七皇子扯着郭临,小声叹道:“幸好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口都喊干了。”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徐徐开启。一身青质连裳婚服的窈窕娇小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头上还戴着大红绣凤顶盖方巾。双手比在胸前,捧着一把绘扇。身旁一边一个,站着两个容貌端庄的喜娘。 司仪喊道:“新娘未登车,催妆不可止。” 郭临反应最快,率先喊道:“新娘子催出来!” “新娘子催出来!”“新娘子催出来!” 直到那个青绿的身影完全地没入肩舆内,众人才得以歇一口气,个个都喊得嗓子发麻了。 七皇子看了她一眼,笑道:“还没完呢,还有障车文要应付。” “障车文嘛,”郭临眼珠一转,“那肯定是陈兄的事啦!”   ☆、第63章 世子大喜(下) 明德门的守卫一面盘查着出入京城的文书,一面叹息:“唉,这么远都能感到楚王府上的喜庆,真想去喝上一杯。” “楚世子的身份,哪里是你我能去贺喜的?”另一个侍卫摇头笑道。他翻看了一番手中的文书,正要递回,却突然愣住,又将文书凑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两眼。 他不禁瞪大了眼打量持着这份文书的小厮,又望了望他身后停着的马车。顾不得交还文书就绕过小厮走到马车前,拱手施礼道:“敢问车中之人,可是赵医正赵大人?” 车中传来低沉平缓的男声:“在下如今已辞去太医署的职位,阁下不必如此称呼。” 侍卫讪讪一笑:“一时忘了改口,还望赵大夫勿怪。”他顿了顿,又叹道,“大夫其实不必辞职离京,您虽是德王举荐入宫,但到底和他所犯的罪行并无牵连。您往日在城中行医……大家都挂念您呢。” 车中之人笑了笑,道:“这些话就不用提了,在下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行医救人。此次回京,只为些许私事……”他突然噤声,片刻后又道,“敢问今日,城中可是有甚么喜事,回京的路上都听人在议论。” 侍卫爽朗一笑:“今日是楚王世子大喜之日,陛下圣恩,下旨大办。算起来此时该是迎亲回府的时辰了。”他想在赵寻雪心里留个印象,话不由就多了些,“刚刚听巡逻回来的弟兄们说,楚世子的迎亲仪仗盛状空前,声势浩大,怕是皇子娶妃也不及。单就傧相,便有七殿下、陈少师还有我们京兆尹郭大人。能请动这三人同时出现,您说说!” 车内的赵寻雪轻笑一声,低声喃喃道:“你们郭大人也在啊……” 侍卫自豪地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大人是世子爷的义弟。哥哥成亲哪有弟弟不到的道理。为此陛下还特批了十日假给大人,大人为了世子爷的大婚,忙得不亦合乎呢!” 车帘被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挽起,布衣木钗的赵寻雪探出身来。他没有穿一向着身的深色官袍,只是一袭粗简的青衫。少了为官时的孤怅,多了一丝看不清的释意。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浓眉之下深邃的长眸。仿佛有一团化不开的悲凉蕴在其间,却又被不着痕迹地掩盖了,只剩平静无波的眸色,浮在面上。 一旁的小厮见他似要下车,连忙和车夫一道上前去搀他。 可他却并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立在车前,遥望向城内。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恍然悟道:“您这是打算去楚王府贺喜的吧?哎呀,从这里直去楚王府的路上,观彩舆迎亲的百姓太多,都快堵得水泄不通了。您若是不介意,我让人带您走小路过去,会快一些。” 赵寻雪低下头望向他,面上浮出淡淡的微笑:“有劳了。” —————————————————————————————————————————— 所谓障车,顾名思义,就是对送亲的彩舆制造障碍。障车之人拦住新娘的肩舆,念上一篇满篇都是吉祥如意、福禄寿喜、荣华富贵的《障车文》。借此喜事,向新郎官讨些彩头。 富贵人家障车,一向是越热闹越好,而且当场作文,本就是考验学识文采之事。谢家既是书香门第,又是娘家人,自然当仁不让,理先出来讨得头筹。 只见司仪正要高喊起行,一个瘦高个的青年公子便越众而出,喊道:“且慢。” 众人都哄笑起来,知道是新娘家的人来障车了,个个都挤到近处来瞧这番热闹,顺便听听会是怎么个精彩的障车文。 处在队伍中的郭临却与他们注意点不同,她见到出拦车的公子长相上和谢英芙有三分相像,可再细瞧一下,便能发现不是她的大哥谢昭和。 这让她不禁有些奇怪,但此时世子已被众人推攘到了最前面,想问也问不到。只能侧了侧身,靠向一旁的陈聿修:“这障车之人是谁啊?” 陈聿修偏头答道:“谢家的庶二子,谢昭贵。” 怎么会是庶子打头阵,谢昭和呢?郭临正纳闷,就听到身旁的七皇子冷哼了一声:“这谢家是瞧不起咱们吗?他家又不是没有嫡子,派个庶子出来算什么!” 郭临想起十日前在清风楼的见闻,摇头叹道:“恐怕并不是瞧不起我们,而是那嫡长子出了什么难以言表的事,不好在这种场合出现吧。”她微微眯眼望去,谢家的人堆中,果然没有谢昭和的身影。 “哼!”七皇子唾道,“就是有天大的事,比得上世子娶妃?”他说着便翻身下马,“我倒要看看这谢家是怎么想的。” “喂……你别乱来!”郭临连忙伸手,却抓了个空,连七皇子的衣摆都没摸到。片刻功夫,七皇子已经绕出队伍,径直朝前走去。 “阿临没事,七殿下自有分寸,不会胡来的。”陈聿修的声音飘然入耳。 郭临举手抵眉张望。所幸现下在障车,队伍都是停止的,七皇子下了马也没人察觉。只瞧他朝着人群中的谢家人走去,和谢太傅低语几句,两人便走往人后,看样子是要单独谈话。 原来不是要找那谢昭贵算账啊……郭临松了口气,再世子望去,世子正喜气洋洋地吩咐下人们分发红包。也不知道他是真不介意呢,还是压根都不清楚面前障车之人的身份。 这当头,众人哄笑着拿了世子的红包。陈聿修在郭临耳畔低语一声:“我去了。”便翻身下马,风姿优雅地朝队伍最前走去。郭临原本还有些诧异,但随即便想到他这是在代表新郎家前去障车了。 “今两家好合,千载辉光,儿郎伟且子细思量,内外端相,事事相亲,头头相当,楚世郎不夸才韵,谢娘子何暇调妆。甚福德也,甚康强也……” 郭临透过人群凝望向那个站在熙熙囔囔、欢声笑语的人群间,以谪仙之姿,朗朗念诵着长篇恭贺福喜的障车文的人。语调不疾不徐,笑容恰到好处。悠然优雅,浑然天合。不知不觉,便已盖过万人风采,独秀其间…… “喂!喊你半天了,看什么呢?”肩膀上突然被猛地一拍,郭临惊诧回头,七皇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马上,正一脸不满地看着她。 “没……看什么啊,这不大家都在凑热闹呢。”郭临尴尬一笑。 七皇子挑眉朝前望了一眼:“也是,我大齐第一神童当众念障车文,不知多少人在记笔记呢。”七皇子环胸大笑,又凑过来,小声道,“你知不知道谢家的大儿子做了什么?” 郭临不耐地叹口气:“总不就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谢太傅一把老骨头,拼着开罪世子,都不敢让他出现,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她望见远处人群中的谢太傅,一只手搀着下人,另一只手拿着帕子,不断地抹着额上的汗,还要顺着众人摆出一副欢颜,光看着都觉得艰难,可见七皇子把人吓得不轻。 七皇子闻言,哈哈大笑。 障车过后,彩舆重新启程。郭临等三人策马走到世子身后,随着仪仗队列缓缓驶出谢府。 刚出了门,就见一个人策马飞奔到近前,观服饰是楚王府的下人。那人在马上朝着世子一鞠,扬起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世子爷,王爷到了!” “什么?!”世子大惊,随即便是大喜,一双眼瞪得驼铃般大,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父王他,他不是说无法轻易离关……怎么会,当真来了吗?” “小人哪敢骗您啊,王爷此时正在府上招呼宾客呢!” 世子开心地大笑,回头冲着郭临道:“阿临,你听见没,父王来了!” “听到了!”郭临着实欢喜,也跟着他笑出声来。 大概是因为知道楚王来了的消息,这番送亲之路走得格外快一些。当世子和郭临一同看到那个立在楚王府大门口,半年未见威风依旧的楚王爷,心中的高兴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世子飞快地奔下马,大步跑到楚王跟前下拜叩首:“儿臣见过父王,父王一切可好?” 郭临紧随在他身旁跪下,叩首行礼。 楚王朗声大笑,弯腰将他们扶起:“父王自然是一切都好,尤其是终于看到你成家,心里高兴,什么都好!” 他说着,偏头看向郭临。郭临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柔柔的微笑。楚王冲她点了点头,拉着喋喋不休的世子朝府中走去。 郭临压下心中的激动,她相信楚王有很多话要问她,而她自己也有很多话想告诉楚王。只可惜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到筵席结束,她定要好好和楚王谈谈话。 七皇子走到她身边,笑道:“我倒是头一次知道,堂兄对楚王叔的儒慕之情竟有如此之深啊!” 陈聿修接道:“楚王爷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本就是我辈的楷模。意非常年跟随王爷在边关长大,所见王爷之英勇,超常人颇多。从王爷身上既习到终身受用之能,又悟通高瞻远瞩之智,仰慕之情自然不会少了。这一点,阿临想必也是一样。” 这话一转,突然就说到自己头上了。郭临望了望七皇子,又望了望陈聿修,噗嗤一笑:“好啦,别管这些啦。待会儿世子被客人们灌酒,我们做傧相的,可得去帮他挡挡。” “这活儿轻松。”七皇子仰头大笑,大步前去。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高喝:“太孙殿下到——”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门口围墙上黄帷耸动,青衣太监鱼贯而入,正是太孙的仪仗。 门内的众人,纷纷面朝大门跪下,楚王和世子朝大门走去。陈聿修迟疑了下,望了郭临一眼,便也跟上前去。 七皇子嘴角下撇,满脸不耐,拉着郭临直往院中跑:“这么大的架势,哪像是来给人贺喜的啊!倒像是逼人下跪。” 郭临没好气道:“可你现在跑了,传出去,旁人以为你怕了太孙!” “那也比给他下跪强。”七皇子不由分说带着她拐进庭院。 郭临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断论下的确实有些鲁莽。之前德、庆二王还在京城时,声名、权势都太显赫。而太孙一介刚刚提为东宫之主的黄毛小儿,哪能跟他们相比。据闻双方会面时,都是太孙在行族辈礼。这一点,皇上似乎也是默许的。 可如今已是不同,庆王被杀,德王被贬,原本弱势的七皇子腾空崛起。朝堂上现已隐隐有了太孙、七皇子的对立之象。这个以往他们总忽视的太孙,在皇上的教导下,是否已经羽翼渐丰,开始排除异己,预备独揽天下了呢? 明明不该在这喜庆之日思考这些,可……唉!郭临不由低叹一声。摇头想把这些烦躁之事甩出脑海去,耳边猛不丁地听到七皇子诧异的声音:“唉你,你是?” 她抬眼定睛瞧去,面前的幽径小道上,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 他俊眉修目,五官俊秀。以往常常欢笑咧开的嘴此刻微抿,表情淡然难辨,透露出一丝少年少有的成熟之气。 郭临不禁奇道:“苏兄,你不在筵席上,跑到这里作甚?” 苏逸凝眸,目光晦涩地望着她。许久,才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画卷缓缓递向前来。沉声道:“此物乃他人托我转递,郭兄一看便知。”   ☆、第64章 断情离恨 七皇子回到席间时,陈聿修已经伴着世子饮了许久的酒。他随意地环顾了下七皇子的左右,目视前方,轻声问道:“阿临呢?” “他?”七皇子低笑了下,对正和自己打招呼的翊卫校尉等人扬了扬酒杯,在陈聿修的耳边悄声道,“恐怕等楚世子的婚宴一过,就是阿临的大喜了。” 陈聿修挑了挑眉,偏头看他。 七皇子玩味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叹道:“没想到阿临这小子官运好,桃花运比官运更好。秦侍郎家那个闻名京城的女儿,以前我确实听人说过她倾心阿临,可笑我那时还当成讹传。没料到啊!”他说着,仰头饮下杯中酒,神色似有无限感慨。 陈聿修静静听完,眉梢间便隐隐有了丝笑意。他将酒杯轻轻扣在桌上,从袖口中掏出帕子拭了拭唇角。这番仪容整完,才转身离去。 “喂……你去哪?!”七皇子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 “从方才太孙殿下驾临楚王府……”陈聿修轻轻掰开他的手,“……到现在,都是下官在陪世子饮贵客酒。” 他微咪的细长眼眸在灯火中灼灼生辉:“七殿下,现在该你了。”说完,他便转身利索地走掉。 “喂……”七皇子堪堪抓了个空,还没来得及提步追去,面前突然就凑来了个油头大耳的肥脸,满脸谄媚:“下官久仰七殿下威名,一直不得一见……” 这下他只能悻悻地看着陈聿修的衣角,消失在席间。 —————————————————————————————————————————— 夏夜的凉风,走在街道上时,尚觉得徐徐,等站在城墙之上,便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力道,叫人几乎睁不开眼。 郭临握着画卷,在这般凛冽的风中,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上台阶。 手中的这卷画,画纸用的是上好安徽生宣,裱装用的是珍贵的苏州绢帛。不过十多两的分量,握在手里,却逾千金。 去岁,也是这样的夏日,她与世子赴京平定太子逼宫之乱,事后朝中混乱,他俩闲在京城倍感无聊,便请旨先行回琼关。 他们御马出城,身后跟着好几辆马车,装的都是皇上的赏赐。大道上,羽林军开路护行。因他们之功免遭逼宫之难的百姓,自发地站在街旁欢呼拜谢相送。 那时的他们少年才俊,以不及弱冠之年,立下此奇功,得到诸方赞誉,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然而谁又想到道,就是那一刻,她无意回头张望的一眼。竟就此,成就了秦慕樱心中再难忘怀的传说。 画卷之上,那名少年身姿芊芊,脊梁挺直立坐在马背上。发髻皮革高束,露出一截秀气的脖颈。右手松松地拽着缰绳,左手轻抚马鬓。身上军甲锃亮,鲜红的披风飘扬在身后。 似乎是感到了作画人当时的视线,便不经意地回了下头,朝上望去。 在打开画的那一瞬,就是郭临自己,也被惊住了。 那张微扬的青涩面孔英气蓬发,狡黠逼人。无论是眉是眼,是唇是颌,无一不洋溢着少年人的朝气。 纵然笔迹还略显生硬,可那画上每一处细节的绘制,细小的斟酌下笔,正是因为对画中之人无限的眷恋与倾慕,才有短短时日促成的皎颜画卷。 此时,那位作画者,正立在城墙墙头,等待着意中人的到来。 郭临远远地凝望着秦慕樱。月光如许,淋漓地洒满大地。月下的娇女衣袂翩翩,身姿纤细窈窕。一头墨绸发丝飘扬在脑后,露出美如荧玉的侧脸。 郭临望了眼夜空中的明月,轻笑了下,抬起脚朝前大步走去。 秦慕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目光里是说不尽道不清的无限眷思。 郭临一直走到她面前才站定,开口道:“秦小姐……” “请等一下!”秦慕樱猛地出声打断她,艰涩地凝望着她,“请郭公子,听我说几句,就几句……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然后再告诉我答案,好吗?” 郭临微微一怔,含在唇间的话语顿时消散无形。她轻声答道:“好。” 秦慕樱轻舒一口气,仿佛一直绷着的情绪终于微微舒展。她朝郭临霁颜一笑,轻柔地道:“初见公子时,诚如画上那般。公子年少英才,龙潜凤采。明知那时你看得可能不是我,可我,却再也没有忘记那一眼……”秦慕樱低声轻笑,似在回忆那沁满心房的一幕,丝丝甜意浮上眉梢,双眸若明珠拂尘,“从那之后,我便一直托人打听,期望能知晓公子的身份,寻机再见上一面……等到公子来京做了京官,我还暗自想着,是否是小女的诚心终于感动了菩萨……” 郭临静静地望着她,聆听着她的每一句话。 秦慕樱蹙眉望向夜色下的城外郊野,嗓音微涩:“虽然不知公子缘何婉拒于我,但是心里的这份情意,无论如何,还是想让公子真切地听到。”她转过头,柳眉之下,饱含深情的秀眸欲语还休,但目光却开始渐渐坚定。 夜风轻拂过二人,吹起她们鬓角上的碎发。 郭临微微一笑:“谢谢你。”她伸出手,递出一直握在手里的画:“可这幅画的分量,在下受之不起。” 秦慕樱浑身一震,踉跄后退几步,身子靠在了墙上。她颤抖着,叹息着:“你可以不接受我,但……” 郭临摇了摇头,垂眼看向画卷,沉声道:“可你画的,并不是我。” 秦慕樱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眸中蓄满了泪珠。 郭临叹口气,低低地道:“你所看到的,记在心上的,不过是我当时意满自得的一瞬间。我郭临,是个莽野中成长的匹夫。既不是个值得心仪的对象,也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你还确定,这画上的人是我吗?” 秦慕樱愣了愣,良久,她才悲呛地笑道:“是啊,不是你,只是我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可又有什么不同?”她睁着泪眼,仰头直直地望向郭临,“我喜欢的你,我画的你……都是眼前的这个你啊!” “可我却不是你心中的我。”郭临说完,抬眼望向远方,“秦小姐,每个人的缘分,也许从生下来就注定好了,也许是从相遇那刻开始。可那道缘分,究竟是真切依存,还是飘茫虚无,谁也无法预料。” “那你也不能肯定,我们的缘分就是虚无……”秦慕樱含泪喊道。 “在别处,你与我或许还有缘分。但在情爱一道上,”郭临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秦慕樱柔软的小手摊开,把画卷放上,“是我负了你。” 秦慕樱长长地叹息一声,潸然泪下。 郭临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不是你的错,你的一切都皎然美好,与你共度余生的人也定然在他处等你。” 风持续地吹掠过脸颊,泪痕已经干涩在了面颊上。那微微刺痛的寒冷,本该扎在心头痛苦难忍,却奇异地、轻巧地消融在手掌间那残留的余温里。 秦慕樱突然噗嗤一笑,她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 郭临诧异地睁眼瞧着她。 “早想到会是这样,”秦慕樱瞟了她一眼,苦笑着嗔道:“不过是不死心,想再试上一试。” 郭临一怔,继而缓缓微笑起来。 秦慕樱抹干净了眼泪,上前几步站在郭临面前,深吸几口气。她仰头望着她,双手上抬,重新将画卷捧起。 “请公子收下,”她盈盈双眸似两汪清水,“这是为公子而画,就算……就算今生无缘与公子相伴终老,也请公子不要,不要……”她说到后面,实在忍不住,再一次涕不成声。 郭临凝眸,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你的心意,我不会忘记的,谢谢你,慕樱。” 她有多想温言软语地上前安慰她,只有心中愧疚才知道。 可是她不能,哪怕一步,她也不能靠上前去。她的身份,她的性别,是无法写进温情的残酷现实,让她只能止步于此。所有的伤害,都是必然走进的结局。 这是时事造就的无奈,无关任何人的对错。 郭临环顾了一圈自身,目光最后落在身上唯一的一件饰物上。 她抬手抽下腰带上挂着的九节紫竹箫,指腹轻轻摩挲萧孔。良久,微微叹息一声,将萧递到秦慕樱的面前。 “这是我父亲最后留给我的遗物。”郭临凝视着手中的萧,“尤记在世之时,他常以此与娘亲琴箫同奏而嬉。” 秦慕樱呆了呆,摇头涩声道:“……这我不能收。” 郭临轻请微笑:“没什么不能的,我萧艺不好,总也吹不像调。而慕樱你的琴技冠绝京城,想来也不会辱没了此萧。萧赠美人,何乐不为?” 秦慕樱颤抖着抬起手,当指尖轻触萧身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郭临的意思。 即便不是爱人,他已把她看成身边重要的人。 秦慕樱接过萧,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样的答案,或许已是最好的答案。秦慕樱眉眼上还挂着泪珠,却还是努力地朝郭临嫣然一笑:“夜间风凉,就此与公子分别吧。” 郭临抿嘴轻笑,朝她拱手施礼…… 秦慕樱突然打断她:“最后,再求公子一事可好?” “你说。” 她吸了吸鼻子,苦笑着道:“从前,我总是默默地看着你的背影。这一次,就请公子看着我离去……” 郭临了然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秦慕樱的身影踉跄着渐渐消失在了墙头。 明明终于和她说清楚了,对她好,对自己也好。可是郭临的心里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她抬起脚步,沿着城墙漫步而行。 就像世子在娶亲的感慨中倏然间的成长,她是否也在这场不得不为之的伤害中,悄然接受了世间的诸多无奈呢? 夜色如水,城墙上的石砖清晰地反耀着城中灯火的光辉,荧荧若画。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细小的光亮点点排开,却断在了其中一处,她或许真的会无意间忽视掉立在墙边几乎浑然一体的,那个墨色身影。 “站在这儿多久了?” “有些时候了。” “都看到了?” 他怔了怔,轻笑了下,缓缓侧过身来:“阿临,你赠她以萧,她只会更加难以忘记你。” 郭临哦了一声,干笑道:“这我确实不曾注意。”她走到他身侧,和他一道望向城内璀璨的灯火,“毕竟,我终究不是男子。” 二人靠着墙头,仿佛从这无边夜色中看到了很远很远的风景。 “我的父亲,已经安置在一个小乡村中。”赵寻雪垂下头,微微侧眸看向她,“想来,失势的德王不会轻易找到他。” “哦,”郭临应声道,“那很好。” 夜风凛冽,她一身单薄的袍衫,在寒风稍有力度的吹拂下,隐隐显出衣衫下纤细的身形。 他不由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风。可拿在手中良久,最后,却还是轻轻地,丢到了地上。 郭临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只是出神地凝望着城内,轻声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回来……”他的声音依旧是深沉如水,无波无谰。然而这一次,却能听出些微的颤抖和艰涩。 “你为什么……不杀我?” 郭临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盯向他:“不杀你?”她不怒反笑,“我为什么不杀你?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只要我活着,我就绝对会取你性命。” 她冷笑一声,侧过头,重新看向城内。星星的灯火印在漆黑的眸色间,点炬般簇亮。 “所以,寻雪,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我再见之日,就是我手刃仇人之时。”   ☆、第65章 再不骗你 赵寻雪垂下的眸子缓缓抬起,清眉朗目间的神采一点点散去。 “你要放过我?”他怔怔地盯着他,“你要放过我。” 郭临轻轻地摇了摇头,素白的面孔在远处微弱的灯火照耀下,晦暗不清:“我不会放过你。”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来,大声道:“赵寻雪,你给我听好了。老死之前,记得派人来通知我,我会赶过去,亲手了结你。” 赵寻雪凝望着她的容颜,深邃的眸眼里掩藏住最深的眷思。他微笑道:“好。” 满城喜庆,孤墙别影。而他和她的分离,连诀别也称不上。 若再不走快些,也许就永远迈不开脚。 死算什么,离开她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这道惩罚从当年不得已的背叛开始,已经埋在了他此生必经的道路上。 “轰”的一声,城中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光亮,炙热地照出他此时孤零的身影。 他微微战栗着回头,额发的阴影掩住干涩的眼眸,印在漆黑瞳孔里的是绚烂璀璨的烟花。 一朵接一朵,几乎映照出整个夜色中的京城。可以想象出,人们在喜宴上欢庆欣喜,许下对未来明朗的祝福。 而他的未来,只有脚下狼狈不堪的影子相伴。 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撑在冰凉青石砖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明显泛白。 只有那道寂寥的孤影听到了他仿若野兽般的哀嚎。 而这微弱的声响,在巨大灿烂的烟花声中,无声无响…… 郭临微微眯着眼,享受着烟花肆意的光辉。 光亮照出地上团堆着的一物,她低头看去,是一件墨色披风。 她想起,这是赵寻雪穿在身上的,怎么掉在这儿……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披风上,拾起了披风。 郭临瞪大了眼,呆愣着看着眼前的人轻柔地为她披上披风。 那人浮在嘴角的浅浅笑意,好似长风中乍现的烟火。他清越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这么冷,有披风为何不穿呢?” 烟花照亮他清疏绝逸的容颜,眉间一点朱砂宛如蛊惑人心的机巧。郭临怔怔地喊道:“……聿修?” “唉!”陈聿修清和微笑,“这还是你头一次唤我的名。” 郭临眨眨眼,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叹口气:“说罢,看了多久了?” 陈聿修一哽,咂舌道:“方打算说我刚到……啧,看来轻易瞒不过你啊。”他重新抬手,熟练地给她系好披风,“嗯……若是你赠我以萧,我确实不会忘了你。” 郭临挑眉凌厉一蹬,陈聿修低低地笑起来。 “这件披风,”陈聿修轻声道,“他本准备给你披上,但想到你不会接受,便丢到地上,陪你一起吹风。” 郭临微微怔神,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他确实喜欢你,”陈聿修微笑道,“要追上去吗?” 郭临眯着眼,脑袋偏了偏,依旧深深地看着他。她突然展颜一笑:“你不也喜欢我吗?” 陈聿修一怔,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郭临噗嗤轻笑,好像这是她头一次让他吃瘪。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情瞬间明朗了不少。 “聿修。”郭临扬唇朝他轻笑,负手踱步,“算起来,今晚呢,我理清了和两个人之间的纠葛。你会不会是第三个呢?” 陈聿修眼珠微转,无奈低笑:“愿闻其详。” “我,”郭临转头靠向他,一字一句用力地说道,“不,是,断,袖!” 说完,她一甩袖子,大步走去。 “我知道,”陈聿修在身后笑道,“我一直都知道……” 郭临停下了脚步,她缓缓回头:“……你知道什么?” 陈聿修上前几步,弯腰取下她一直握在手上的画卷,哗地一下展开。然后,他把打开的画卷径直塞到她手里。 郭临一脸地莫名其妙,看着他从衣袖中又掏出两样东西。其中一样也是一个画卷,看着有些眼熟。 待他熟练地展开那卷画,郭临借着月光眯眼瞧去,这却是她借给陈聿修的那幅苏逸为她画的画。 “你到底要干什么……”郭临的呼声未落,陈聿修已经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居然准备得这么全……她不禁哑然。 “你看仔细了,”陈聿修将火折子微微凑近画卷,“这两幅画,画得都是你。看出其中的不同了吗?” “不同?”郭临定睛瞧去,仔仔细细地把两幅画审视了一番。 良久,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瞧着画,但神色已然有了些微的变化。 “秦慕樱恋慕你,将你看做托付终身的少年儿郎,所绘的你,无论神色还是容貌都是十足十的像。唯独身躯,却是按照少年人的身量来作。”陈聿修微微一笑,“而苏兄的画技超凡绝胜,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能绘出神貌身姿都不会有出入的画像。” 郭临的目光渐渐晦涩。 “平常相处,自然无人去注意你的身形。可这张媲美真实的画卷看久了……”陈聿修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抬眼温柔地看着她。 “唉……”郭临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所以,你之前是在骗我喽?” 陈聿修转眸,须臾便想起郭临特意接他上朝时,那些试探的话。 郭临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陈聿修叹口气,拉住她:“好啦,是我不对。我只是想让你你为了从我嘴中套出话,日日都来找我一道上朝。” 这下郭临连说他的力气都不想使了。 陈聿修慢斯条理地收拾着两幅画,直到收拾完,才走向趴在城墙边的郭临。 郭临呆呆地望着烟花过后重新沉淀下来的城中夜色。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女儿身被外人发现了的大事。她却感觉像和老友讲了个缪谈,结果被对方拆穿了一样,没有惊惶不安,只是轻微地惋惜,没有把缪谈坚持久一点。这种奇异的心安,却是源自哪儿呢? “呐,聿修……” “再不骗你。”陈聿修突然打断她。他站在她的身侧,笑容昳丽,眸光坚定,“除了马车上的话,我从未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 郭临缓缓转过头,仰面凝视他。 城墙下,一人大红喜服,骑在马上,周身还洋溢着一眼就能望出的喜气。然而那只扬起的手却在慢慢收回,口张了张,也没能喊出声。 那是……阿临和聿修? 世子眯眼看清靠着墙头对视的二人,眉头几乎皱成了川形。 他两,居然这么熟悉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今日这么开心,可眼见到这幅画面,他的心里却有了丝异样的不舒服。 世子晃了晃头,暗笑自己,一定是因为和阿临一起长大,从小都玩在一起的缘故,所以头一次看到他交了其他的朋友,心里有点不舍罢了。 ……可阿临,究竟是在何时,与聿修如此要好?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世子蹙眉抬头,目光晦涩不清。 “阿临!” 郭临循声张望,迅速反应过来,趴住墙头朝下望去,表情立马变为大惊:“世子?!” 世子朗声笑道:“你呀,离席这么久,连父王都担心起来了,我就带了人出来找你。” “你是新郎啊,怎么可以擅自离开?”郭临急道,她拉住陈聿修,转身朝台阶处跑去。 世子翻身下马,看着郭临拉着陈聿修一路小跑过来。 以往绝对不会多留意的地方,此时此刻,看着却是异常的刺眼。 郭临甫一跑近,世子便扯过她,握了握她的双手,嗔怪道:“这么凉,你是吹了多久的风啊?”他看到郭临身上的墨色披风,想起她今日并不曾穿什么披风,眼光就不由自主地扫了陈聿修一眼。 “还好,”郭临憨笑着抽回手,冲世子挤眼道,“美人邀约,不得不去嘛。” 若是往常,世子一定会觉得,“美人”就是美人。可今日,郭临这话听在耳里,加上陈聿修这人站在这里,他不由得对“美人”二字,有了点别的想法。 陈聿修早就注意到世子不寻常的眼神,却并不多言,只是缓声道:“意非你不能离席太久,既然碰到了,我们就早些回去吧。” “正是,”郭临点了点头,目光瞟了眼世子的马。 世子尴尬一笑:“刚刚分散开来寻你们,所以我这儿就一匹,没带多余的马……” 郭临道:“没事,我的马栓在不远处,聿修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居然都叫名字了?世子听在耳里,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苦涩,压都压不下去。 这一出神,就没听到陈聿修说什么。只见郭临为难地蹙起眉头:“两匹马,三个人回去嘛……” 世子一个激灵,猛地出声道:“你单独一骑!” “你两一匹马!” 两人居然是同时出声,郭临和世子对望一眼,不由笑起来。 这一笑仿佛瞬间就驱散了世子心中那点不爽。多年相处建立起来的默契,哪里是你这个新来的朋友能比的!世子神气地瞟了陈聿修一眼,心情清朗无比。 —————————————————————————————————————————— “哎呀哎呀郭大人,您刚才去哪儿了啊,下官们还在想,世子爷的婚宴,怎么会少了您这个义弟呢?” 面前的官员,也不知是户部还是礼部的,满脸讨好的笑容,手中的酒杯几乎快要靠上郭临的肩头。在他身后,还站了一堆人,都一脸热切殷勤地望着她。 郭临面上带着含蓄的微笑,她拿起酒案上盛好的酒,冲他们一扬:“些许私事,倒叫各位大人挂心了。在下自罚一杯。”说着,她仰头饮下酒。 浓烈的苦涩盈满唇齿间,郭临咽下酒,朝众人示意了空酒杯。众人一怔,纷纷恭维着,随她一道饮下杯中酒。 郭临含笑看着他们,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溢出一颗晶莹的泪。 她一怔,几乎是一瞬,便用袖口不着痕迹地拭掉了。 官员们喝完酒,放下酒杯,看到郭临笑意满满地冲他们点点头,便纷纷施礼回席。 郭临走回自己的席位上坐下,长长地叹上一口气。 身边杯光交错,热闹非凡,自己正是其中一名。脸上有笑,在和他们一起笑。 可为什么笑颜之下,是抑制不住的泪意。我在为何而哭? 她提起酒壶,朝杯中倒酒。临走前,白子毓给过她他们家独传的酒脱,加入酒中,能使酒味若白水,千杯不倒。 但她却一点拿出来用的念头都没有。 醉一场,又如何…… 不知是第几次放下酒杯,眼前一片朦胧中,陈聿修正端坐在身旁,神姿容颜,恍若天人。 “来劝我不要多喝的?”郭临已经有些大了舌头。不受控制的行为下,却是一颗悬在半空的清醒的心。 她甚至能在一片朦胧中分明地看到他如清泉一般的双眸,含嗔的唇角。 他的声音似乎遥远,又似乎咫尺:“我是来陪你喝的。” “好兄弟!”郭临一把攀住他的肩膀,提起酒壶往他手中的酒杯倒去。 酒液洒了陈聿修满手,他却纹丝未动,长眉下的深眸依旧温和地望着郭临。 “干!”郭临和他响亮地碰上一杯,抬手拿着酒杯朝自己口中倒去。 结果却没有一滴酒入口,她瞪眼细看,才想起好像刚刚忘了给自己倒酒。 算了……她把酒杯一扔,低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陈聿修的脸。 “呵呵,聿修,和你说件事!”郭临盈盈笑道。 陈聿修轻挑剑眉:“你说。” “你,之所以和我说你喜欢我。”郭临凑到他耳边,悄声笑道,“是因为你克妻。” 陈聿修眨眨眼,看向她慢慢移到眼前的脸。 郭临傻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摇晃着点了点陈聿修的鼻梁:“所以啊,你要是娶我这种女扮男装的,准保克不到,对不对?” 世子说完客套话,敬完这席上的官员,脸色已经有些通红了。他扶住身边的人,站在原地恢复了点清明。 “七殿下,多谢……”他话说到一半,就被七皇子惊愕呆滞的眼神骇得醒了一半的酒。 “殿下,你在看什么……”他顺着七皇子的目光望去,顿时连剩下的一半酒也全醒了。 穿过熙熙囔囔的人群,能看到远处的那张席位上,郭临满脸酡红,唇色鲜艳,容若海棠娇嫩。她一只胳膊攀着陈聿修,头歪歪地靠着他的肩膀,似乎已经睡着了。陈聿修温柔地环着她的腰,低着头靠近她,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七皇子怔怔地回过头。 可世子哪里能回答他,他快要被吓傻了,只懊悔刚才的防备之心太少。 虽然听过京城有人好男风,府上常豢养娈童。可却从来不曾想过……阿临,阿临如果学坏了,他要怎么和父王交代啊! 醉后的郭临,长长的眼睫柔和地盖在面颊的弧线上。仿佛卸下了周身的铠甲一般,安静宁淑。 陈聿修挽起她耳边的垂发,轻轻靠在她的耳畔,低声道:“阿临,我喜欢你因为很多点。这只是其中一点,其他的,我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告诉你。”   ☆、第66章 漠北来使 崇景六年,六月初八,大暑之日。距离世子大婚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 头顶艳阳高照,毒辣似火。道旁的蝉鸣鸣响成天,聒噪得紧。这么热的天气下,还不得不骑马出门,实在不是件舒坦的事。 这一行人,足足有二三十来个。骑着的是清一色栓着棕红穗条的官家马匹,正朝着京城北面十里之外的驿站徐徐前进。 三个月前替换下容城老将军詹绍严,被派去漠北边境,就任朔方节度使的晋王,着人传书回京。书中称,晋王已亲自和阿史那可汗会面谈判。一番交涉后,阿史那可汗同意派军阻止骚扰边境牧民的马盗。并以此为契机,遣使者入齐,共商两国同盟大计。 “哼,什么‘派人阻止骚扰边境牧民的马盗’,明明就是那帮突厥人自己做的!”队伍前方传来一声不满的嘟嚷。 郭临无奈地摇摇头,朝陈聿修望去。他也正好在看她,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说话的那位,骑着一匹白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身褚色官袍,年约有三十,形象有些矮胖。面上蓄着精短的八字小胡须,看着有些滑稽。这人正是此行队伍的领头——鸿胪寺左少卿向淇。作为皇上派遣的鸿胪寺官员,前往驿站接突厥来使进京。 而郭临会在此行的队伍中,自然是被委任来负责护卫一事。至于陈聿修嘛…… “这么个差事,下官都不大愿意来。敢问少师大人,为何会请旨跟来呢?”向淇不解地回头问道。 陈聿修微微仰了仰头,余光瞟到郭临故意地撇开眼,不禁扬唇一笑:“东宫虽无命令参与突厥之事,但太孙殿下对此十分重视。本官跟来看看突厥人的态度,为的是知己知彼。” “啊……是是。”向淇连连点头,转过身去,擦了把虚汗。他也就随口一问,哪想到陈聿修回答得如此官话,到叫他不知如何收场了。 “向大人。”郭临突然出声喊道。 “唉?”向淇呆呆转过头。 郭临面上含笑,朝着前方努嘴示意:“贵客们,好像已经到了。” 前方笔直的官道上,尘沙滚滚,隐隐能看出几骑人马行走在其中。 烟尘渐消,显出当头一人来。那人身形魁梧高大,光坐于马上便足足高过身后仆从一个头。一身靛青的汉式长袍裹得膨胀的肌肉线条俱显,端得是虎背蜂腰。下颌上一圈卷曲的褐黄短须,阔脸深目,细看过去,阳光下眼眸有着莹莹的碧色。 他见到等候在的众人,不由分说地率先策马靠来。端坐在马上轻蔑地扫视众人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一片面孔中最年长的向淇身上:“你,就是鸿胪寺卿?” 向淇一愣,连忙恭敬地施礼道:“在下鸿胪寺左少卿向淇,奉命前来迎接金驾。敢问阁下可是突厥的……三王子?” 马上那人冷笑一声,并不接话,直道:“你们鸿胪寺卿呢,怎么不是他来迎接,而是你这么个小官?”他瞟了郭临等人几眼,“还有这些黄毛小子……大齐皇帝是看不起我突厥吗?” 向淇顿时有了气,闷声惠道:“王子殿下纵然身份高贵,可到底不是可汗。若贵国可汗愿亲自到访京城,鸿胪寺卿大人必将到此迎接……” “你!……”三王子斗眉倒竖,一双碧眸大眼瞪得如同驼铃。他突然一把抽出身后的腰刀,张嘴大喝。 向淇被他吓了一跳,脚下踉跄不稳,倒退几步后“咚”的一声坐到了地上。 “哈哈哈……”三王子叉腰大笑,手中的刀嚣张地点向众人。 然而下一秒,他只感到虎口一麻,手中就突然没了重量。眼前白光刺眼,他伸手挡了挡,再抬眼望去,才发现面前正站着一个笑吟吟的年轻面孔。手中捧着的弯刀反射着艳阳的光辉,耀得人睁不开眼。 “你……”他不禁瞪眼怒道。 “抱歉抱歉,”郭临徐徐微笑,“下官方才误以为您要对向大人无礼,情急之下出手,还望王子不要介怀。”说着,将弯刀朝前一递。 三王子神情有些惊疑不定,他看了眼刀,又看了眼郭临。方才变故太快,他不确定面前这个少年人是否真的实力超群,还是运气太好。 他迟疑着抓起刀重新握在手里,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底气,朝着郭临喝道:“你那是偷袭,不算,再来一次!” “明明是你们先……”向淇不忿地打算大骂,可话还没说完,一只修长的手就伸来拦住了他。 向淇抬起头,陈聿修蹲身弯腰,对他轻盈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那厢郭临微一扬手,利索道:“王子,请……” “请”字音还未落,三王子手中的弯刀已然划出一道光影横劈向郭临。 “啪”的一下,弯刀定在空中。郭临双手上下合十,空手接白刃,紧紧地扣住了刀。三王子咬了咬牙,狠狠地和她较起劲来。 郭临勾唇一笑,猛地大喝一声。也不知她手下是如何用力,就见三王子连退数步,闷哼一声,那柄弯刀“啪”地一下插在了对面道旁的树干上。 郭临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行礼淡笑:“三王子不必动气,你且不知,今日前来迎接的,正是大齐的最高规格。” “哦?”三王子抱臂俯首,“此话怎讲?” 他那一口不标准的官话还要生生说出一副学究样,听着忒别扭。向淇扶着护卫站起身,不满地瞟了一眼。 郭临温声笑道:“本朝历来有规定:‘凡朝贡、宴享、送迎预焉,皆辨其等位而供其职事。’鸿胪寺左少卿居从四品上,位只在鸿胪寺卿之下,供迎三品之上国候之下者即可。敢问三王子,是何品级?” 陈聿修站在她身后,微微偏头,忍俊不禁地笑了下。 向淇掩口直笑,郭临分明是故意的。三王子初次进京,怎么可能有大齐册封的品级? “你说什么!”三王子怒吼道。 “考虑到来使为可汗之子,身份不同寻常使者。”郭临负手扬眉,“特此,圣上遣派了我朝太孙少师陈聿修大人前来迎接。这一点,不知道您还满不满意?” “少师……?”三王子哑然失声。他既了解鸿胪寺卿才是迎接来使的最高级别官员,自然是研究过大齐官阶,知道太孙少师这么个职位乃是从二品的高官。二品官员迎接王子从未有过先例,这下反倒是他们突厥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那……你又是谁?”三王子不愿被郭临就此抢白,冷哼道。 “在下区区京兆尹,不足挂齿。”郭临拱手后退。 三王子登时呆立在原地,再也无话可说。原本以为那个矮胖的向淇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了,没想到他反而才是最小的那个官,这下可糗大了…… “哈哈哈哈……阿古达木,你就别再献丑啦!”一声醇厚的长笑从前路上遥遥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一番谈话间,突厥车队已经走到了近前。 交织锦缎的华贵马车旁,瘦马一匹,青衫一件,坐于马上的是一位萧肃爽朗,气质清举的中年男子。 观其样貌容姿,鬓生华发,面有纵壑,唇上蓄着一圈短须,似已年近不惑。然而浑身上下风姿卓绝,直似淑人君子,须臾间便消弭了观者对他年龄的猜测。又因其气度太好,处在队伍间便有鹤立鸡群之感,令人不禁频频侧目。 郭临也盯着看了好几眼,只不过在众人还在观望时,她便回头望了眼陈聿修,略略舒了口气。陈聿修见状,不由笑道:“怎么了?” 郭临轻轻摆了摆头,不以为然道:“那人虽有文士高雅之派,可观久了便会觉到,不仅看不透,而且,还隐隐有种神秘得近乎危险的气息。”她又瞟了眼陈聿修,腹诽道:当然,你我也看不透…… 陈聿修接着问道:“那为何看完他还要看看我呢?” “对比一下,确定你没有那么危险啊……”郭临干笑着摆摆手。 两人讲小话的时间,那位“三王子”已经用突厥语和那位青衫男子对话了好几句。似乎是被训斥了的样子,他不满地哼了声,退回车旁。 这时就算神经再粗,也能察觉到不对了。向淇长大了嘴巴,一脸不置信地指着“三王子”,舌头几乎打了结:“你你你……你不是王子?” “三王子”咧嘴大笑。青衫男子翻身下马,信步走来,爽朗道:“他若是王子,岂不显得我突厥能才散尽?”他朝向淇拱手行礼,“在下高彻辰,是阿史那可汗派遣入齐的使臣,随苏德三王子而来。这那位个高体宽的壮汉,则是王子帐下的勇士阿古达木。方才他多有得罪,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这人声若磐石,一音一调皆蕴含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令人听之亲切备生。郭临一直留神在注意他,冷不妨他行礼直身,正好和她视线相碰。 高彻辰轻轻躬身,青衫飘逸,雅人深致。郭临微笑颔首,算是做了回应。 向淇走到在马车旁,恭敬礼道地向车中的王子表达了会面的敬意。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内容,讲完之后,车内突然伸出一只手招呼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跑到车窗旁站着,二人用突厥语对话几句,阿古达木一脸不忿,车中人却轻笑起来。 这厢郭临站得远,听也听不到什么,单从阿古达木一人的表情上也难看出对话内容。不过她还是敏锐地发现,站在身旁的高彻辰沉吟片刻后朝她瞟了一眼,抿嘴轻笑了下。 突厥众人围在护卫之中,遥遥走在队伍前面,朝着京城行进。 午后的阳光热辣,郭临拿起水囊喝上一口清水,便见到本该在马车一旁伴着的向淇,幽幽地退到了后头来。 “怎么,又给你脸色看了?”郭临擦了擦嘴,好笑道。这位向大人年纪虽然不轻,但行事作风却颇为率真有趣。 “唉,别提了。我在旁边,他们就叽里咕噜地讲些突厥话,我又不能叫译官当面翻译给我听。”向淇哀叹一口气,策马靠近郭临,“你说他们一个一个长个蛮子样,偏还取些汉人名,贻笑大方。什么高彻辰、苏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姓苏名德呢!” 郭临摆头失笑:“你理解错啦。苏德是突厥名,意味‘卓越’。阿史那可汗给儿子取此名,可见期待颇高啊!” “咦,竟是如此?”向淇咂舌。 “至于高彻辰,若他不是汉人。那么很有可能是他姓高,被可汗尊为彻辰,也就是突厥的‘贤者’。”郭临轻声说完,转念想到,如若这么一看,这人倒是没说出真名。 “大齐果然人才辈出,郭大人这般的少年官员,竟也懂突厥语?”耳边突然响起一道醇厚高扬的嗓音。 郭临猛地抬头,不知何时,一直行在前方的高彻辰减缓了马匹的速度,不声不响地晃到了他们身边。 向淇微微缩头。郭临朗声笑道:“这倒是说笑了,下官不过是幼时曾听人提起过几句,才知道突厥名中颇有含义,却不曾学过突厥语。” 高彻辰挑了挑眉,淡然一笑,策马离去。陈聿修静静地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滴个乖乖……”向淇捂着胸口,一脸劫后余生的怂态。 郭临忍着笑,上前拍拍他的肩:“您老还是老老实实地到前边带路,咱们早些赶回京城,您就能少受些折磨啦!” 陈聿修侧眸望向郭临,浅浅地微笑起来。 —————————————————————————————————————————— 将突厥王子一行安安稳稳地送到四方馆住下,已经是日头西下,热温散去,夏风适宜。郭临这才优哉游哉地赶回郭府。 门口的小厮正扫着地,不经意大老远地看到她。突然把扫帚一扔,连呼带喊地跑进府:“少爷回来啦!” 郭临被这阵势吓了一跳,缓缓下了马走进府内,却见阿秋当头,笑眯眯地迎上来:“奴婢见过少爷,阮姨娘已经给少爷备好了酒菜,就等您回府啦!” 她说着,一把挽住郭临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府内拖去。 “阿秋……”郭临不明所以,附耳悄声道,“你这是唱哪出啊?” “别问了。”阿秋面上带着笑,嘴巴完全没动,却在低声说道,“你跟着我们做就行了!” “嗯?我们?”郭临一头雾水。 跨入后院的花园,一眼就看见世子正抱着玉锵在石桌旁嬉戏玩耍。世子抬头见是她,连忙招呼道:“阿临回来了。”话才说完,他笑着笑着,就有些不自然了。目光渐渐闪烁,时不时狐疑地打量下她,又故作镇定地低头逗弄着玉锵。 怎么今天人人都怪怪的……?郭临的眉头越皱越深,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样绑怎么样?”昌荣趴坐在床上,双手环过阮云的腰,手中的白布在她背后轻巧地打了个不起眼的结。 阮云蹙了蹙眉:“有些紧……”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王妃站在门口,远远地望了眼阮云的肚子,登时惊愣在了原地。 “娘,怎么样?”昌荣从阮云身后探出头,一脸邀功像,“我给做的!” 王妃掩好门,快步走近,皱眉道:“你给她塞了什么?”她不及昌荣回答,便伸手摸去。 触手坚硬,隐隐能感觉到一个宽大的园弧形。 “嗯……碗?!” “是啊!”昌荣重新打了个松一点的结,侧过身来看向阮云的肚子。 “呃……”她不忍直视地捂住眼。 “就算是魔鬼怀胎,肚子也不是这么棱角分明的!”王妃扬手赏她个暴栗,催促道,“还不快把布条拆下来。” “可是娘,到底塞什么进去,才能像是怀了三个月的宝宝啊?”昌荣嘟嘴道。 “这个!”王妃掏出袖子里藏着的小绒巾,“刚刚到玉锵的柜子里偷的。” 阮云坐在二人中间,听着耍宝的母女对话,简直哭笑不得。 “三个月……”王妃使劲回忆了一下自己怀孕时的样子,可惜年代久远,压根想不起啥来,只能含糊道,“大概就一点点,不明显……” “哎呀娘,不明显的话,万一大哥不信呢?”昌荣摊手,“那我们不是白费力气?” “也是……那就稍稍明显点,不然就找那大夫说是怀了双子,这样总能圆过去了吧!”王妃一脸狡黠,嘿嘿直笑。 “有道理!”昌荣点点头,动作麻利地拆着阮云腰部的白布条,把按在肚子中间的那个阔口大碗取了下来。 “唉,也不知你哥哥发什么疯。自己才新婚呢,居然就偷偷找我,神神叨叨的,要我赶紧给阿临定下一房媳妇。”王妃嘟嚷道,“还说是怕阿临走了歪路,染上什么断袖之癖!” “噗……哈哈哈哈哈!”昌荣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得扑倒在床上。   ☆、第67章 阮娘怀孕 “怎么不见大嫂啊?”郭临换了身衣裳,顺带洗了把脸,清除掉这一天行路下来的灰尘,这才返回花园。 世子扒拉着玉锵的小手,说道:“她身子有些不适,便没有跟着出门。” “哦。”郭临点头应道。 世子朝她看了一眼,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到口的话吞了回去。他专心盯着玉锵的小脸,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突然伸过来一双手一把将玉锵提起,世子一愣,抬眼望去,只看到郭临直直盯过来的探究眼神。 “世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郭临一手扶稳玉锵,一手摆开桌上的茶盏,利索地提起茶壶倒茶。玉锵坐在她的肩头,双手抓着她的发冠,玩的不亦乐乎。 “我……”世子吞吞吐吐。他一向对于亲近的人藏不住话,可唯独此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彻底释清心底的疑惑。 说起来,他为此事着急得上火,身边的人都瞧出了他的异样。楚王还私下里问他,是不是婚后哪里过得不顺意,简直啼笑皆非。可真正的缘由,他哪敢给楚王说啊。稍稍试探地问了问阿临何时能定下婚事,楚王就哈哈直笑,答曰阿临年纪还小,婚事不急。 他向前想好,半晌,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阿临,你在京城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啊?” 郭临莫名其妙:“这……肯定啊,都做官了,自然会认识不少同僚。” “那……你和陈聿修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世子冷不丁脱口道。话音刚落,他就后悔地捂住嘴。本是想绕着圈儿,不让人察觉地问出自己想要的,结果一个心急,心底最想问的话自然而然就问出来了。现下,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呵呵……”郭临因着被玉锵揪住了耳朵,一直仰头和玉锵做鬼脸,没有注意到世子的小动作,嗔笑道,“不就是小时候输了诗词歌赋,被楚王爷说了几句,你到现在还这么在意啊?” “唉不我是……”世子有些哭笑不得。 “也没有多要好,”郭临低头看到世子窘迫的表情,以为提及了他的糗事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微微一笑,“你官职特殊,经常要离京办事。上朝时能碰到的同龄人就他们那几个,当然会聊得来一些。而且,”她垂眸,“他还帮过我不少忙,礼尚往来一下,就熟悉喽!” 好吧,最直白的问话,结果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世子在心底沮丧地叹口气,只能换个话题:“我听说秦侍郎家的女儿……和你走得很近?” 郭临愣了愣,神色渐渐沉静下来。 秦慕樱在世子婚宴上约她私会一事,知道的也不过是苏逸、七皇子和陈聿修。七皇子虽然好生感兴趣,但他不是个乱说话的人,其余两人也不会往外说,所以并没有为人所知, 但前段时间,秦慕樱上元相约,和舒贵妃赐婚无果的事,在京城贵族中浅浅地流传了下。名门闺秀和青年官员的绯事,自然有好事者加以编纂传播。只不过还忌惮双方都是权重的人家,传播的力度并不广。既不到需要二人为此力证清白,却也让很多人听说了这个传言。 既然已经无法弥补秦慕樱心中的创伤,这些身家名声,力所能及便多少补偿些吧。郭临思虑已定,便清清嗓子,开口道:“实际上,是我……” “哎呀,来迟一步,大哥和临哥哥都饿了吧?”花园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快的呼喊。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昌荣簪着流苏的脑袋俏皮地歪在门口,水亮的大眼睛忽眨忽眨:“临哥哥,我刚才去厨房闻了下,阮娘亲手做的菜果然风味俱佳!” “你呀!”王妃面带微笑款款入园,顺着用手刮了一下昌荣的脸,侧头看向后方,高声吩咐道,“都送进来吧!” 红缨、青鸾二婢端着仙鹤延年陶瓷大碗,带着身后众多窈窕风韵的婢女鱼贯入内。 这……府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美貌婢女?郭临几乎看直了眼。 其实这些婢女,早在她初住进建好的郭府时,便被各路人马塞了进来。这些婢女花颜月貌却身份低下,送给宗室贵族他们瞧不上,送给芝麻小官又可惜了。而一个官职高却无直系母家背景的未婚官员,刚好是最适合用她们来加以笼络了。若是哪家送来的婢女得了郭临青睐,不就无形间攀上了交情吗? 只可惜她们才一进府,就被郭临指派的大丫鬟阿秋隔绝在了寝房之外。开始还各怀心事,可等看到鸳儿率先作死的下场后,就个个都老实了。若不是今日王妃这一出,要求她们美艳出场,只怕再过去半年,她们也难见到同一屋檐下的主人。这些琐事,郭临当然是不知道了。 然而那厢,她呆滞的表情看在世子眼里,却又是另一种意思。 原来,阿临还是喜欢美女的啊!世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心想难不成那天,她只是喝醉了误把陈聿修看成了貌美的女人? 石桌上层层叠叠,摆上了丰盛的菜肴。世子低眉看去,菊花佛手酥、参芪炖白凤、茉莉雀舌毫……居然都是色泽鲜美、制作精良的名菜? 婢女们上完菜,朝郭临抛下几个媚眼,妖娆地扭着腰离去。这香艳无匹的场景看得郭临鸡皮疙瘩直冒。 究竟怎么回事啊?郭临冲着石桌对面的昌荣挤眉弄眼地发出无声的嘶吼。 昌荣眼光朝门口瞥去,示意她看那边。郭临抬眼望去,只见一身鹅黄百褶如意裙的阮云娉婷地步入花园。 她的发髻似乎精心打理过,在耳畔柔柔地绾成一个髻,余下一缕青丝垂在胸前。以往因为流产而失掉的气色,也在几个月来的悉心调理下,变得红红嫩嫩,越发显出绝色美人之姿来。 王妃站起身,亲切地拉过她,将她按在郭临身边坐下。目光慈祥地看向郭临,道:“阿临啊,你可知道阮娘今日为何要亲自下厨,给你做上一桌佳肴吗?” 郭临吞了吞口水,这场面她有些招架不住,需要压压惊。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凑到唇边,干笑道:“这个……我还真想不到。” 王妃“噗嗤”一笑,一只玉手捻着帕子,轻柔地掩着唇角。郭临看着她摆出“温柔娴淑”的样子,不禁头皮发麻。 “你呀,就是太过注重衙门的那些官司,连自己的女人有了身孕,都还丝毫不知!”王妃嘟嘴嗔怪道。 “噗——咳咳!”郭临一口茶水险些喷出,好在她反应快,适时侧头,才没让怀中玉锵的脑门遭秧。 世子的下巴几乎脱臼,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呆呆地盯着前方和蔼微笑的母妃、脸红含羞的阮云、拍手大笑的昌荣,最后堪堪把目光移向阮云的肚子。以他坐得方位,只能看到上半截。他只能故作镇定地咳嗽几声,见没人注意,便轻轻提起屁股离开凳面,微微立起身偷眼去瞧。 郭临呛咳完口中的茶水,转头狐疑地望向阮云的肚子。难怪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她总感觉有点不对,原来腰上宽了一截,人也就看着丰满了些。 她挑眉抬眼看向王妃,王妃正拿着帕子挡在脸侧,挡住世子的目光,冲她偷偷单眨了下眼。 原来重点在这儿……郭临又瞟了眼阮云的肚子。可是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要她装怀孕啊? “哥哥,你看临哥哥虽然比你小,现在可都有后了。”昌荣嘿嘿笑道,一派天真无邪,“医师说宝宝已经有三个月了!” 郭临捏着手中的酒杯,拼命止住心虚晃动的胳膊。面上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怎么总觉得昌荣的话听在耳里,感觉不大对啊! 王妃清咳一声,见大家都望看过来,才温和一笑,道:“昌荣虽然快嘴,可意思还是对的。意非啊,”她一甩帕子,“你得加把油,赶紧让英芙给我再填个孙儿,也给云儿肚子里的小家伙添个堂兄弟!” “啊……啊哦,”世子怔怔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把屁股移回座位,憨笑道,“啊哈哈哈,是啊,是啊!” 三个女人“嗖”地抬头,不约而同地望向世子。不大对头啊,以往说起这样的话,他早就面红耳赤胡言乱语开了,怎么今日答应得这么痛快? 王妃从郭临手中接过玉锵,昌荣取下手腕上的珠串,拿在手里逗弄玉锵。郭临笑呵呵地品着酒,和阮云聊着闲话。四人欢声笑语不断,一片其乐融融。然而除了阮云,其他三人都竖着一只耳朵,时刻注意着那厢世子的动静。 半晌过后,世子撑着下巴望着天,俊眉微皱,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听人提过,京城里常去娼馆的老爷们,在家中都饲养娈童,平日里甚少会与妻妾亲近。通常生子继嗣后,便不再踏进妻妾房中。如果按这种标准来看的话,阿临和陈聿修……大概真是我多心了吧! 虽然心中是这般想着,可阿临靠在陈聿修肩头,两人耳鬓厮磨的场景,就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先前是担忧阿临走了歪路,急得不行。现下已然弄清了,阿临不是在和陈聿修断袖。可他心头却倏地悄悄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或许是因为,即使多年相伴长大,彼此亲密无间,可阿临却从来不曾向我露出那样依赖放松的神情吧! 他轻轻抬起酒杯,在众声的欢笑中独饮下一杯苦酒。 —————————————————————————————————————————— 翌日早朝,滞留京城的楚王爷也来上朝了。 今日的大事是正式会面突厥使者,不少官员们为此还特意做足了准备,打算好好给突厥人一个下马威。可当他们看到楚王爷出现在钟鼓楼下的那一刻,感觉肩上的担子顿时就轻了。 纵横沙场、至今从无败绩的战神王爷在此,区区突厥人焉敢造次?郭临站在楚王爷身旁,看到站在对面的鸿胪寺左少卿向淇,望着王爷嘴巴都快笑歪。 果然不出预料,昨日会面时那般蛮横的突厥三王子及部下,在看到立在朝臣队列的最前端,和周丞相一左一右如两尊大神的楚王爷之后,个个神情温顺地如同兔子。 至于郭临最警惕的中年男子高彻辰,整个朝会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单噙着一缕淡淡的笑容,让人感不到一丝威胁。 “听说你府上小妾有孕,”下朝后,楚王爷大步走在郭临身边,呵呵笑道,“恭喜郭大人呀。” 郭临踩在青石台阶上,遥望着宣政殿前方远处的楼宇,撇嘴嗔道:“还不是您那‘智勇双全’的夫人和自称‘大齐第一女侠’的千金,弄了这一出‘张良妙计’。当然啦,要论罪魁祸首,当算您那‘胡思乱想’的公子!” 楚王一个忍不住,朗声哈哈大笑,引得走在附近的下朝官员们纷纷侧目。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楚王揉了揉眼角,睁开一双精明沉世的眼,状若无意地道:“你从琼关带走的贺家小姐,如今人在何处?” 郭临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答道:“在城郊的一座别院。”她低叹了一声,“姚易愧疚她毁了容颜,所以自己出钱安置了她。” “阿临,自从她到了京城,朝中最有权威的两个王爷,一死一贬。你不要告诉我,这些,都和你无关!” 郭临瞳孔微缩,正要张开的嘴缓缓合上。车厢内除了隐隐从窗外传来的车马人声,只剩下二人间浓浓的安静。 本没想过瞒住楚王多久,却没料到他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 楚王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你这孩子,本以为多年来性情渐朗,有话也愿直言是件好事。京城这趟浑水,你们身在其间,就是不蹚,也会被溅满一身。我是知道这个道理,却存了一丝侥幸,但愿你们能少沾染上一点,可惜还是一场妄念啊!” 郭临长长地叹息,也不知是为了这话的共鸣,还是半年来,不得不历经的成长。她抬头望向楚王,见他的神情,担忧中带着中肯,并不怪罪她的胡来。 “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你和世子互相扶持,好好把握吧!”楚王温和地笑道,“我三日后,便要启程回琼关!” 郭临一惊:“这么快?” “逗留京城已半月有余。突厥敢骚扰边境,未尝不是和魏蛮子有什么龌龊。我与皇上深谈后,还是决定早日回去镇守边关。”楚王调皮地眨了眨眼,“可惜赶不上某人的及笄了。” “及笄?” “你忘了?六月十五,是你的生辰啊!” “哦……”郭临恍然大悟,缓缓点头,点着点着便讪笑起来。她摊开双臂,笑道:“我这个样子,哪里能去及笄?” 楚王一只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郭临高束的发髻,正统的官袍,不由摆头笑道:“我也不知,可听夫人说,她要给你办上一个盛大的及笄礼!” “盛大……及笄礼?”   ☆、第68章 及笄之礼(上) 夏日里难得沐休一次。不用带队巡逻,也不用处理案件。郭临颇为闲适地窝在园中,享受着清晨过后的阳光。 青石棋盘上,车驰马奔,兵挺炮鸣,正杀的难解难分。 与对面冥思苦想的白子毓不同,郭临眼不着棋盘,手不握棋子。直着腿瘫坐在石凳上,抬手悠哉地把白瓷杯中的残茶倒进树根处,再小心翼翼地倒满一杯新茶。杯口冒出的热气还未升空一厘,就被丢进茶杯中的冰块瞬间打散。 “好茶!”郭临轻抿一口,笑叹道,“真是怪哉,市上卖的那些名贵茶叶,都得细心蒸煮后才会有沁人心脾的妙味。唯独你带回来的这些,泡完后立马放上冰块,才更能显出其中的芳香。” 世子大婚当日,白子毓原本是和金真一道混在京兆府的官员中,打算不引人注意地敬上一杯酒就算礼节到了。可没想到楚王爷突然到了京城,杀了个措手不及。 白子毓的假身份,骗过世子还行,要骗过老谋深算的楚王,恐怕有些玄。见到楚王爷的那一刻,他当机立断,找了借口离席。在郭府留书给郭临说明了缘由,当天就离开了京城。 郭临于是对外宣称他是因公外出,让他在外闲散了数日。如今看来,趁着这短时间,他回了一趟苏州本家。 白子毓从沉思中回身,抬起头笑了笑:“那是自然,这茶在白家商船从海外运回来的货物中,位列上等。你现在喝的,和皇上御案上摆着,是同一种。” 郭临微露惊愕,后随即一笑,并不在意地继续品茶。 白子毓眼珠一转,便徐徐笑来:“看你这样子,楚王爷上京一趟,你郭府的防卫加固了不止一倍。不然,你哪里敢在府里公然用贡茶?”他说着,伸手在棋盘上移动了一个子,“不过嘛,四周全是忠于楚王府的人,你要想做点自己的事,那就还得掂量掂量。” 郭临探身望去:“哟,炮二平五。”她抬眼瞧了他一眼,嘴角轻笑,“加强防卫,至少不会再有人闯进我府上肆意胡来,同样的错误不该犯上第二次。更何况,把这些人变成自己人,不正是白大少爷,最擅长的事吗?” 白子毓端起自己的茶杯,笑眯眯地回望她。 “嗯……”郭临摩擦着下巴,对着棋盘稍加思虑后,哂然一笑:“你赢了。” “唉?”白子毓微惊,放下茶杯,“未必啊,你现在还没呈败象呢。” “不,下回合你就是杀着,再往下该要将军了。我可没把握在两回合内扳回来。” “真是怪哉!”白子毓捻起一枚“炮”,蹙眉看向郭临,“这段时间我和你下了无数回,回回都胜。你当初,究竟是怎么让我连白家木牌都输给你了?”他说着,不解地摆摆头。 郭临竖起一根手指:“这就说明,输赢多少的都无所谓,只要最关键的那盘赢了就行!”她朝棋盘怒了努嘴,“何况,所谓‘局到残时当谨慎;棋逢险处莫慌张’,老白你的棋功大有长进,赢了我也不稀奇。” 白字沉吟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大有长进,而是阿临你如今下棋,已没有当年的锐利和杀气,是输是赢,都没有放在心间。” 郭临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茶杯,片刻后扬唇一笑:“杀气吗?”她将茶杯放回石桌。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清脆地声响。 “也许吧,”她轻叹一声,仰头望向天空,透过树影的阳光斑驳地照在她的脸上,“当年碰到你,正是我处心积虑杀掉那个老秃驴的时候。而我仇人,远不止他一个。在他之前,我已经秘密解决掉了大半。” 白子毓闻言收起了笑意,沉静地看着她。 “仇恨和求胜,是扎根我心底最深的情绪。而我在琼关,却必须要表现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那段时光,想起来,还真是恍若隔世。”郭临阖眼轻笑,“不过现在,在没有仇恨伴随的日子里,我只用做好手中的事,保护好身边的人。” “所以,”白子毓微微抬声,“你放过了赵寻雪?” 一只麻雀似乎被石桌上的茶香吸引,扑腾着翅膀停在桌沿。它踌躇着没动,好像在观察桌旁二人反应。见并无危险,才抬脚轻快地跃到茶点旁,伸出小脑袋飞快地啄食着。 郭临静静地望着桌上的麻雀,沉声道:“老白,当仇人一个一个死掉时,我不止一次思考过,杀掉所有陷害我父亲的人之后,我该做什么。是继续在琼关做校尉抗敌护国,还是重回江湖,做个闲散侠客。可是无论我选择什么,我的心里,都会无比的空虚。当你试过多年来盘桓心中的唯有复仇一个执念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渐渐流失生存意义的感觉,比死还难受。”她微微抬眼,含着一股清淡恬静的笑意,“庆王遇刺,德王被贬。我要杀赵寻雪,易如反掌。而我偏偏不杀他,正是为了证明,无论是否结束这场复仇,我郭临都没有被仇恨蒙蔽住双眼,依然能按照自己的内心而活。” 麻雀啄食得分外愉悦,禁不住“啾啾”地叫唤起来。树上停着的另一只犹豫许久,听了这声叫唤,再不迟疑,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 “阿临,”白子毓定定地看着她,清朗地笑起来,“就是你这一点,才让我觉得当年,输得心服口服。” 郭临盈盈一笑,提起扇子去逗弄桌上的麻雀。 “所以这盘棋,应该是‘万机分子路,一局笑颜回’,才对!”白子毓摇头晃脑地念道。 郭临挑了挑眉,没有反驳,算是接受了他对她心境的夸赞。 “唉,对了!”白子毓突然想起一事,“王妃和昌荣郡主在布置后院的大厅,搬了不少帟幕进来,听说还有盥洗、帨巾,摆设得如同祠堂。看着像是准备给谁行冠礼似的,可说冠礼的话,你还没满二十啊……” 郭临猛地一惊,手中的扇子一个没握紧,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惊走了石桌上啄食的麻雀。 她张大了嘴,半天也没能合拢:“什……什么时候的事?” 坏了坏了,那天王爷提了一次,她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王妃还真的做了! “刚刚来时就看到啦!”那厢白子毓还在自顾自地猜测,“如果不是冠礼,难不成是行笄礼……是昌荣郡主?” “不,她……还要两年。”郭临痛苦地撑着头。 “那究竟是谁?”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 “快快,抬到这边!”正午刚过,王妃就挥舞着帕子指挥下人们继续布置大厅。然而刚踏进院门,就看见厅门口立着浑如门神一样的郭临。 “呀,阿临来啦!”王妃一脸开心地挽过她,不忘回头吩咐上一句,“都给我仔细点,不许有丝毫的混乱,听到没有?” “是!” 转过院角,刚行到无人处,郭临就急道:“娘娘,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进屋说!”王妃不由分说把她推进近旁的一间屋内。 郭临抬头环顾一圈,看出这是阮云的房间。想起她的小院确实距离那间大厅较近,她和王妃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门口的动静,阮云掀开内间的珠帘走了出来,昌荣跟在后面,手里还捻着块桂花酥。 郭临一眼就注意到了阮云那个不是很明显,但又绝对无法忽视的肚子。看着看着,就嘿嘿傻笑起来。 “还笑!”王妃“啪”地一下拍了拍她的头,“你呀,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女的!” 郭临捂着后脑,一脸无辜地望向王妃。 她夸张的表情顿时逗得满室皆笑,王妃一边笑一边用不争气的眼神瞄着她。 阮云和昌荣对看一眼,一齐上前把郭临拉到梳妆台前坐下。 “干……干嘛?”郭临被这阵势吓得局促起来。 王妃搬把凳子,坐到她身旁,抬眸望着镜中的她,徐徐地叹息道:“你都十六了,本该去年就给你办这场及笄礼,可那时,你还和意非在清城作战,就连生辰也都作罢了。” 听着王妃的话,郭临的思绪不禁也飘回了那时,笑道:“谁又想得到呢?本以为那一战后我就会抽身退出军营。结果啊,居然来了京城,做了大官。”她看向王妃,两人一同笑起来。 正说着,头皮突然一紧,郭临呼痛,捂着脑袋回望过去,昌荣拿着梳子,正在拆她的发冠。 “别动!”王妃按住她的双手,含着笑冲昌荣挑挑眉,示意她继续。 “好哇,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郭临笑道。正要站起身扰乱开来,忽然听到身后的昌荣幽幽地来了一声:“唉,也不知道是谁,被赐婚时,一不说张家淑女,二不念李家美人,偏偏把我昌荣郡主挂在嘴边。娘啊,咱们来京城都四个月了吧,也没见几个年轻公子上门找女儿提亲,您说,这该怪谁?” 王妃憋着笑,故意瞟了郭临一眼,秀眸一转:“那当然该怪……” “好好好……我不动了,不动了!”郭临撇嘴,老老实实地坐回凳上。 昌荣冲王妃挤了个得意的眼神,双手一拉,郭临束发的皮革带子松开,满头的秀发脱离了束缚,柔柔地垂下。 昌荣瞪大了眼,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 不止她,连王妃和阮云也愣住了。 “唉!”郭临叹气笑道,“我就说你们不用麻烦啦,我常年混在军营,自然不会留长发。一来方便,二来也防止被人怀疑。所以说嘛,想要扮回女装,哪有那么容易……” 那乌黑的头发顺直地垂下,却堪堪止在了肩骨处。莫说发髻了,就这么披着,也不是女子的该有的发式。 王妃拧了拧眉,略有些哑然。待回过神来,眼底便含上了一丝疼惜:“没事,长度不够,去取了假发套拆开来别在后脑就行了。”她抬手止住郭临要脱口的话,慈爱一笑,“重要的是,你要认清,你身为男儿的日子终将有限。日后你必须要学,会用女子的身份,去过得幸福。” 郭临看向王妃,眸中藏住了千言万语。明明她继续以郭临的身份做着京兆尹,才对楚王府最有利。可王妃还是希望她能够恢复女儿身,过上自己的生活,这大概是只有将她疼到心坎的人才会说的话了。 “妾身妆匣中就有假发套。”一旁的阮云笑吟吟地道。 “那快去取来!”昌荣兴奋地直叫。 望着阮云掀起珠帘的走向里间背影,郭临有些感慨,不过她没再拒绝,只是转头直愣愣地看着铜镜中散发的自己,也不知道真有了一头如云齐腰秀发,会是一副怎样的面貌。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昌荣突然大笑一声,猛拍了一下她的肩。 郭临的眉脚抽动了好几下,终于能稍稍适应这紧绷的头皮。她抬眼望去,铜镜中的少女一头长发直直地垂在胸前两侧,头顶盘了个松松的垂云髻,没有簪钗子。 光发型看着倒是清水出芙蓉,可是往下看到这张脸,郭临就有些哭笑不得:“还是放弃吧,你们让我用这张脸穿那种婀娜的女装,简直暴殄天物啊!” 王妃凑上前来细细打量:“蛮好的嘛……嗯,就是你这眉毛粗了点,英挺了点,嗯,眼神威武了点,哎呀,嘴角要笑一笑啊……” “这不全是缺点吗?”郭临哭丧着脸。 “不对不对,应该说接下来,才是娘亲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昌荣笑眯眯地递上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 郭临斜眼看去,里面各式的瓷碟装着颜色各异的胭脂,有的是螺子黛,还有些她叫不出名儿的,但都是化妆物。 见王妃拿起一块小刀片朝她的眉毛上移来,郭临连忙抓住她的手,摆头道:“娘娘,我明日还要上朝,眉毛变细了可要不得啊!” 王妃低眉沉思片刻,看向郭临展颜一笑:“放心吧,我就稍稍弄一弄,明日你描点黛墨,就看不出来啦!” 郭临望望昌荣,再望望阮云,两人都是一脸的期待和鼓励。她也只好长嘘一口气,无奈地认命。 锋利的刀片在眉尾轻柔地滑动,片刻后,又是柔软的笔尖描绘在眼皮上。郭临闭着眼,缓缓卸去全身的紧张。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却有一种奇妙的心情在逐渐升起,似乎有些激动,又似乎有些担忧。胸腔砰砰直跳,动静大到连自己都听得到。 这大概就是闺阁中的少女,在等待自己妆后容颜的心理吧。听着昌荣在耳畔的呼声,和王妃笑吟吟地一声:“快看!”郭临徐徐睁开眼,望向镜中。 “唉……奇怪?”   ☆、第69章 及笄之礼(中) “奇怪?”昌荣听了她的话,弯下腰凑到郭临面前细细打量上几眼,“挺好的啊!哪里奇怪了?” 她一过来,郭临就不由斜眼瞟向她。这一寻常的侧眸,竟是眼波流转,不甚妩媚。昌荣顿时看呆了。 郭临对着铜镜左看右看,脸上变换着各种表情:“明明同一张脸,怎么看着就不像了……” “哈哈……临哥哥,啊不对,该是宁姐姐。”昌荣捂嘴偷笑道,“娘亲手艺果然不赖,阿临现下瞧着可真是美。” 郭临又斜了眼瞟她,言下之意是完全不信。她什么姿色自己还不知道吗?说美,这屋里哪个不把她比趴下了。 王妃撑着下巴,浅笑着看面前两小女儿打趣。郭临的容貌作为女子而言太过英气坚硬,可当她将浓眉修浅,眼尾描挑,睫毛夹卷,那道肃杀的英气就渐渐减弱,直到细碎地柔和在了五官间,合成了独一无二的秀美。 这种美,初看不明显,但只要用心细看下去,便能慢慢地慢慢地体会到其中的清丽韵味来。 郭临和昌荣大闹嬉笑一阵,听得耳旁一道细微的抽噎声。回头望去,阮云眼眸蕴湿,秀眉长蹙,正凄凄地望着她。 “怎么啦?”郭临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低头问道。 阮云摇了摇头,哽咽道:“阿临,我不知你多年来都……我还一直心安理得,在你的保护下……” “这有什么,”郭临笑着安慰道,“哎呀你看我现在不是都体验了一把吗?” 她说着还故意优雅滴抬起袖子转了个圈,虽然是妆后的娇倩容颜,加如云的齐腰长发。可那身浅褐色的男子衣装,还有绑的平平坦坦的胸……上下偏差到了极致,完全破坏美感。 昌荣越看越忍俊不禁,正要大笑,却突然听到门口处有人敲门:“阮氏娘子,阿临在不在里面?” “天……”昌荣急急忙忙捂住嘴,后退几步用口型朝王妃说话,“哥哥怎么在这里?” 王妃刷地站起身,却又踌躇立在原地,和郭临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僵持了片刻,还是郭临反应快,迅速地踮脚钻进了里间。 刚转进去就听见王妃抬高了声音:“意……呀,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进来了!” “唉?”世子突然听到母妃的声音,惊得顿住了脚,“娘您也在?” “万一人家阿临正和云儿说体己话呢?女人家的闺房你说闯就闯啊!”王妃叉腰责怪道。 世子挠了挠头,被训得有些窘迫。但他转念一想,便驳道:“不对啊,我是听下人们说他来了不久,才找过来,而且阿临怎么会白日宣淫……” 话音还没落,阮云已经羞红了脸,捏着帕子背过身去。王妃哭笑不得,上去就一个爆栗:“这种话,你也敢当着满屋女流的面说!你妹妹还没出阁呢……” 世子挨了揍,也知道自己失言,只好嘿嘿笑几声。正打算转个话题掩过,低头的瞬间却看到了里间格纹门栏后的一撇褐衫袍角,顿时仰头大笑:“阿临你躲在里面作甚?” “哥……”昌荣拦了了个空,世子已经大步走过去挽起了里间的珠帘。 霎时间,昌荣已经迅速联想出接下来的画面——“阿临,咦,你为什么戴假发化妆,难道?啊——你变态!”世子捂着脸冲出门。“不是的……世子你听我解释啊!”郭临趴在门槛,做伸手挽回状…… “原来是件衣服挂在这儿了。”世子挠挠头,悻悻地走回。 ……联想的画面才想到一半就被打破了。好险,昌荣拍拍胸口,可是,怎么好像有点遗憾呢…… 世子正要掀着珠帘走出,突然耳朵里听到里间一声细微的响动。他迅速转身,大喊道:“什么人?” 话音落后,满屋寂静。王妃担心郭临露了陷,上前阻拦道:“人家的闺房,哪里有什么人,你看错了!” “娘,”世子摆摆头,神色严峻,“这人武功不低,刚才虽然不慎发出了声音,却也立即止住了,常人断然没有这样的反应力,你们都走远点。” 王妃还要说什么,却见世子抽出佩剑,踏脚冲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把劈开了前方的水墨屏风。 “哐嗒”数声,屏风破碎倒地,显出立在其间的人影。世子顿时长大了嘴巴,呆立在原地,握剑的姿势没变,表情却已大变。昌荣急急地拉着阮云和王妃跑进里间,缓缓移步到了世子身后。待她看清一地破碎的屏风后站着的人,登时忍俊不禁。 花梨木雕花罗汉床前,背对众人,立着一个水绿轻衫裙的长发女子。身量颇高,腰身纤细,一头长发直垂至腰际。 世子这一下立马从揪出刺客的护卫战士,变成了唐突佳人的登徒子。角色实在转换太快,尚不能适应,一张脸想笑却根本挤不出,这等尴尬从出生到现在,大概也就仅此一次,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那个在下,不是,不是有意冒犯……还请姑娘,啊不小姐海涵。” 若是往常,郭临早就笑得前仰后合,好好戏弄他一番。可现下她只能拼命压抑住笑意,轻咳一声,学着阮云寻常说话的调调,文绉绉地道:“无妨,公子不必介怀。” “咦,怎么是阿临的声音?”世子站直了身,蹙眉道。 糟糕……郭临瞬间紧张起来,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肩膀就突然被一股大力抓住。在王妃三人的惊呼声中,被世子一把扳过身子。 二人面对面,相隔不及一尺,大眼瞪小眼。外加一旁的三个女人,也在伸长了脖子紧紧地盯着他们。 “你……”世子皱起了眉头。 郭临头皮一紧,心中已经开始迅速盘算如何能堵上世子的嘴,必要时可以非常手段…… “……你是郭临的妹妹?”世子问道。 “……唉?”郭临怔怔地道。 “……啊——?”旁边的三个女人齐声道。 “不对啊,”世子环胸撑着下巴,又思虑道,“阿临没说过他有妹妹,可是为什么这么像?”看他撬过来的那神情,端的是真不解。 郭临快速瞟了王妃一眼,微一沉吟,便仰头憋声笑道:“世子爷好聪明,一猜就准!” 世子愣了愣,随后狂喜道:“你真的是阿临的妹妹?” 郭临堪堪展现出一个以往从不会有的“柔和”笑容,点了点头。 “啊,我知道了。”世子为了不负“聪明”的夸奖,猛地一合掌,得意道,“你肯定是为了阿临的生辰,特意赶来京城的。” 郭临继续笑着点了点头。 也许是对着一张和郭临分外相像,却又似是而非的脸,让世子感到格外亲切,浑身上下都没有以往见到女人时的扭捏。他笑着望向王妃:“娘,阿临的妹妹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去迎接啊,阿临也是,都不告诉我,唉,对了……阿临呢?” 这一问又把原本已经稍稍缓和的气氛凝结了。四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昌荣硬着头皮打破了尴尬:“哥,你来找阿临干什么啊?” “啊……你不提我差点忘了。”世子拍拍脑袋,往门外走去,“我给阿临准备了生辰礼物,准保他大吃一惊,你们等着,我去拿来给你们看啊!” 望着世子的衣角消失在大门处,昌荣猛地一拍手,冲着余下的众人叫道:“还愣着做什么!”她几步上前拉过郭临,“咱们快走,别又被我哥找着了。” “等……” “快走快走,去马厩坐马车出府,去哪儿都行,记得也先别回王府啊。”王妃摆手,回头望到阮云还呆立在原地,顺手推了推她,“你也去,免得等下意非问起你来,你不好回答。” 阮云碎步追上时,郭临已经被昌荣拖出去了老远。 ……可是,明明我卸了装扮,换回男装不就行了吗?郭临仰天苦笑。 —————————————————————————————————————————— 阳光晒在头上还是一样的热辣,西市的声响听在耳里也还是一样的热闹。 昌荣一把扯下郭临挡脸的衣袖:“哎呀阿临,没人认出你来的!” “嘘!”郭临急急忙忙捂住她的嘴。结果这一动作,整张脸都暴露了出来。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 车水马龙依旧,街边的小铺子吆喝声不断。郭临呆呆地望着繁华的街道,有些无所适从。 “我说的吧!”昌荣嘿嘿一笑,“如果不是像我和云娘这样熟悉你,又知道你身份的人,断是认不出来的。你想,你往常巡逻都是一身官服,赫赫威严。和现在的装扮一比,不是天差地别吗?” 郭临耸了耸眉,将信将疑。 “不过你呀,一定要变做女子的表情。”昌荣瞪着她,直到她展现出温柔的笑。才开心地挽过她,再拉着阮云,“我们像不像出游的小姐们?” 郭临“噗嗤”一笑,阮云也笑着捂了捂肚子道:“郡主可别乱说,妾身如今可是‘怀了孕’的妇人。” “是哦,”昌荣畅快直笑,“哈哈,一直都想有这么一天,不带什么仆从,想书中的女侠客一样光明正大地结伴逛京城,没想到居然被我的蠢哥哥给促成了。” 她凑向郭临,撒娇一笑:“阿临女侠,你今日就当成是换了种身份陪我逛街,可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郭临还能说什么:“愿随君往喽。” —————————————————————————————————————————— “我说……”秦正卿唰地展开折扇,露出上面“非我风流”四个大字,肆意地展现自己的潇洒风姿。随后,才对身旁的人笑道,“你今日倒颇闲啊,东宫只待了一上午就走,真不怕太孙殿下责怪你?” 那人唇角微扬,正要回话。然而眸光忽闪间,却如命中牵引般地不自禁地抬头朝前望去。 旭日明空下,楼亭阁宇间,一道素不相识却万般熟悉的身影,生生压过了浮尘世上的万种阡陌芳华,卓然跃如眸中。 她仰眸浅笑,和身边的女伴触耳私语。那张似是而非的脸,终于和他心底清晰印刻的面色重合到一起,化成了他眉梢眼畔抑制不住的清颜笑意。 “陈兄,你笑什么……等等,你要去哪?” 郭临正和昌荣比划着手中的玉簪,忽然感觉身边站来了一个人,以为是阮云从另一边走了过来,便笑着将玉簪比划到阮云头上:“云娘,你看此簪配你可……好?” “聿……聿修……”她的舌头几乎打了结。 陈聿修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的簪子,顺手插在她的发髻中:“嗯……配你也不错。” 郭临倒退几步,一把揪住身后昌荣的胳膊,用力之大,弄得昌荣忍不住叫起来:“喂,临姐……”她倒吸一口凉气,剩下一个“姐”字,在看到陈聿修的瞬间生生吞了回去。 “聿修见过郡主。”陈聿修悠然一笑,朝昌荣行礼。 “……免、免礼。”昌荣不知怎么地,明明先前还很笃信没人认得出郭临,可现在却也跟着郭临紧张起来。 这时,陈聿修的身后又闪出一个人影:“我说你怎么走这么快,原来是见到昌荣郡主了,草民见过郡……唉,郭兄?!” “镇定镇定,这位公子!”郭临深吸一口气,已经堪堪接受了眼下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局面,“咳咳,呃……我虽和兄长长相相似,但并非同一人。”她说着,顺道挤出了方才练习过的“柔美”笑容。 陈聿修轻轻地“噗”了一声,状若无意地偏过头去,用折扇掩住了唇。可郭临还是从他那双微咪的凤眼中看出了满满当当的窃笑。 “你是郭临的妹妹?!”秦正卿上下打量她一番,满眼的不置信。就在郭临都快要以为他看穿的时候,他终于幽幽地叹口气:“哎……这也太像了!” 昌荣和郭临捏得满是汗的手,终于微微松开。昌荣不由埋怨地瞟了秦正卿一眼,这秦公子,话拖那么久才说,简直吓死人。 这厢郭临已经开始从容不迫地编织谎言:“小女是为了庆贺哥哥的生辰来到京城,郡主姐姐见我闲着无聊,便带我逛街玩闹,不想竟碰到哥哥的熟人。敢问公子尊名?” 秦正卿俊脸微红,他因见着“郭临”的女装,太过惊讶,居然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连忙倒退几步,深深弯腰鞠礼:“在下国子监学子秦正卿,方才失礼唐突,还望郭小姐不要见怪。” 这声“郭小姐”喊得郭临一个直抖,她笑着回声“公子有礼了”,随即转了眸,干笑着望向陈聿修。 陈聿修偏头挑眉,意思是:我也用吗? 郭临朝正直起身的秦正卿努努嘴,一脸理所当然地看向他:废话。 你把我吓了一大跳,就想这么轻松躲过? “在下太孙少师陈聿修,”他叹口气,无奈地扬眸微笑,“敢问小姐,可曾婚嫁?”   ☆、第70章 及笄之礼(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穿过长长的回廊,茂密的柏松环绕着蓬莱宫,幽静怡人。 谭公捧着一叠折子,踏进宫内。七皇子坐在上首,独自在一堆杂乱的奏折中阅览着一本稍显破旧的《诗经》。谭公见状,不由笑道:“如此念怀书中佳人,不若赶紧挑上一个七皇子妃。这次咱们费了这么大的气力还未能一举封王,等到日后太孙年岁渐长,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七皇子缓缓摇头:“并非我未娶亲的缘故,才不能封王。父皇心中所想,我多少能猜出一些来。” 谭公放下折子,看向他:“就算如此,您若是趁早成了婚,有了子嗣,未尝不是一种砝码啊。” 七皇子轻轻笑了:“‘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而我如今所为却互驳颠倒了。当初从皇觉寺回宫,我是为了母妃不再被人小瞧欺辱。而争位,又是陷在这场逐流中的不得不为。争便争罢,到底争到了,也能掌控将来的人生。可现在为了争,我却要放弃自己的婚姻。” 谭公沉吟半晌,叹息道:“世事终难两全啊。” 七皇子笑了笑,没有答话。他的手指抚摸过“蒹葭苍苍”四个字,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所以,我要加快步伐,无论父皇怎么想,我也要在成年前成为太子。” 谭公不禁惊讶道:“为何……” “为了……”七皇子正要说下去,却突然哽住了。面色骤然一变,沉声喝道:“阿风,下来说话。” “是。”一声略显尖细的嗓音从横梁上传来。谭公循声望去,却在堂下看到了一个单膝跪地的身影。 这人相貌平凡,浑身上下看上去都是普普通通,即使再多看几眼,转眼也会忘掉。这正是七皇子暗中培养的力量,他虽听过,却是头一次见到。只听七皇子开口问道:“这么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可是发生了大事?” “属下失职,往殿下责罚。” “说。” “郭府的防守近日严密了不少,属下只探得郭大人今日并未出门,楚王妃和昌荣郡主清早就进了郭府,午后楚世子也去了。但随后,昌荣郡主就带着郭大人的妾室还有另一位小姐出门去往西市。” 谭公皱了皱眉:“殿下,郭大人不是您这边的人吗?您派人监视他,是对他有所怀疑吗?” 七皇子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看着阿风略有些不耐地问道:“就这些吗?” 阿风垂首道:“原本属下应该继续监视郭府,可是……可是属下实在在意,那位随郡主出门的小姐,长相粗看过去,与郭大人有八分相似。属下想起您早先的吩咐……” “什么?!”七皇子猛地起身,动作太大,甚至扫到了书案边沿的折子,扑腾落地。 “属下一路偷偷跟踪她们,见到她们在西市碰上了陈少师和一位秦公子。一行人寒暄几句后就去庐江边的清风楼歇脚,中途那位小姐和陈少师一前一后出了酒楼……” “陈聿修?”七皇子眯了眯眼,“然后呢?” 阿风满面羞愧:“属下跟丢了……请殿下责罚!” “事后再罚。先派人打听,继续去找,我一定要知道那人的身份。”七皇子转过头看向讶然的谭公,轻轻一笑,“谭公,当我成为人上之人,坐上那个位置。我能娶的人,就是我自己选定的姑娘。” —————————————————————————————————————————— “走了么?”郭临蹲在墙边,轻轻打开窗格的一角,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 “噗,”陈聿修掩唇一笑,“都过了快半刻了,那人跟丢了你我,自然不会在原地站上这么久。” “哼。”郭临撇了撇嘴,都“也不知是跟踪你还是跟踪我,这京城啊,还真时时刻刻不会让人无聊。”她说罢,阖上窗格,起身走回屋内。 “虽然……我亦不曾想过此番情急之下,会躲入青楼中。”陈聿修斜眼看向一旁,苦笑道,“可你也不用把他们都敲昏了吧。” 郭临拍了拍手掌上的灰,提着裙子朝床榻走去,把床上俱陷入昏迷的两人翻了个面。一瞧,居然还是个白面朱唇的公子哥。 “年纪轻轻不学好,跑到青楼白日宣淫。”郭临叉腰晃头一笑,“我这是替他的父母教训教训他。不过,看他穿得有模有样,不会也是你们国子监的人吧?” 陈聿修轻咳一声,见郭临直直地盯着自己不放,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郭临一脸“看吧”的表情,使劲地冲他翻了个白眼。白眼一翻完,她便想起了把陈聿修从厢房拉走的目的。 “喂,”她一步跨到他面前,扯过他的衣领,竖起一根手指,“你当着秦正卿的面,说什么婚嫁,存心让我下不了台吗?” 陈聿修含着笑:“不是郭大小姐,您叫我自我介绍一番的吗?初次见面,问声婚嫁否,当属礼节。” “是这样吗?”郭临松开了手,满脸怀疑地瞧着他,“京城的风气,居然比琼关还开放?” 陈聿修低头瞅了瞅自己微敞的衣领,抬头一脸似笑非笑。 郭临瞟了眼他的胸口,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她转过身,却又刚好对着床榻。那位被她翻了身的公子哥,虽然衣着完整,可到底还是露了一截白花花的肩膀在外面。郭临气闷,上前撩起床尾叠着的被子将那二人盖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管他们会不会在这大热的天气里捂出病来。 “阿临。”陈聿修醇厚的嗓音从身后悠然传来。郭临轻轻地“嗯”了一声,走到屋中的雕花檀木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你今日,为何突然做女子装扮?”陈聿修在她身旁坐下,撑着头望着她。 “后日我十六生辰,王妃想给我办个及笄礼……”郭临无意地转过头,堪堪正好和陈聿修面对面,几乎呼吸可闻。 糟糕……怎么就说给他听了呢?郭临暗暗咬舌。 陈聿修笑看着她飞快地转溜着眼珠,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心念微动,他缓缓抬手,轻柔地抚上她如云的秀发。 触手微涩,他略一怔,却笑开了:“阿临,我想过很多次你女装的样子,可每一个,都不及你现在的模样。” 郭临喝水的动作一顿,小巧的茶杯还咬在嘴里,她侧眼看向他。 那双杏仁一般丰满深邃的眼眸,又有着一道飞扬的凤尾眼角,秋水瀚遥,仿佛正携着她承受不起的深情扑面而来。 郭临收了笑意,静静地望着他。 “所以,你可以经常扮成这样,我来帮你保密。”他轻巧地竖起一根手指覆在唇前。 郭临怔了怔神,终于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直到她笑够了,才抬起手拍在陈聿修的肩膀上。她抬头望向他,脸上是还未消散的笑意:“聿修,我是大齐的京兆尹。” 陈聿修眉梢微颤,依旧柔柔地注视着她。 “这一点,无论我是什么着装,都不会变。”郭临沉静地望着他,“你懂吗?” 只要她还是京兆尹,她就不会是个女人。 室内渐渐静了下来。郭临侧过头,盯向桌上的茶杯,轻轻舒了口气。 “我懂。” 搭在陈聿修肩上的右手突然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握住。郭临心中一紧,却再没有胆量去看他的眼睛。 “不管你是什么着装,”他清越的嗓音如魔咒般入耳,“你都是郭临。” 郭临对着那个青瓷茶杯,终于蹙着眉无法抑制地、浅浅地笑出声。 她猛然抽回手,斜乜了陈聿修一眼,小声嗔道:“随你。” “不过,”郭临背对着他,提声道,“秦兄那里,你可要去好好解释下。” 向来不近女色的陈聿修,破天荒地向头一次见面的小姐问“婚嫁”,惊得秦正卿简直吃不下饭。清风楼上,就不断地用眼神穿梭在二人之间,一副不看出点猫腻就不罢休的样子。她和陈聿修借故分别离席,不知已经被他想成什么样了。 “那不知郭大小姐,”陈聿修挑眉微笑,“给在下何等的酬劳啊?” 郭临回过身上下打量他几眼,撇嘴道:“还酬劳……你想干嘛?” “我想亲眼见证你的及笄礼。” “这怎么行?”郭临断然拒绝,“知道我身份的人本就不多,连世子都没让去……”她说着说着,却突然想起什么。 她轻轻抬头,唇角噙了一丝坏笑:“如果少师大人愿意屈尊降贵……那也不是不行。” 陈聿修眨了眨眼,不解这话其中的意思。 郭临正要解释,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一个甜腻的嗓音在门口幽怨地道:“李公子啊,这奴家拦也拦了,您夫人非要进来,奴……” 话音还未落,门就被人砸开了。率先进屋的一位贵妇红着眼,迅速扫视了一圈房间,目光定格在床榻上鼓鼓囊囊的被子上。 “你这天杀的也知道遮羞,给我起来!” 贵妇的怒吼顺着床边大敞的窗格飘然传到了屋外。郭临牵着陈聿修的手,二人正贴着墙角听着楼上的怒骂。 郭临朝上望了眼,唾道:“没想到那个白面公子哥还是个有家室的,这样的人就该送到我京兆府的牢里好好待上几天!” 陈聿修忍俊不禁:“你忘了,你现在可不是大名鼎鼎的京兆尹,而是他的妹妹。” “对哦,”郭临转念一想,只一个须臾,俏脸上便满是狡黠,“好主意。” 青楼里管理马厩的小厮无端遭了秧,昏倒在了墙角的草垛中。等他被人摇醒,马厩中已经少了两匹上好的马。最后,哭哭啼啼的小厮在管家的陪同下,去京兆府报了案。 结果第二天,那两匹马就被京兆府完好地送回来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京城西郊的原野上,两匹快马驰骋掠过,留下一串轻快的笑声。 “聿修,谢谢你。”郭临和陈聿修并肩立在马上,望向天边逐渐沉沦的夕阳。金黄的光辉萦绕着她窈窕纤细的身形,微风拂过她脑后的长发,轻轻触在了他的肩头。 “谢什么?”他笑问道。 谢谢你的倾慕,让我还能记起我是个女人。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王妃高声吟颂完祝辞,昌荣便为郭临取下发上的发钗,起身退后。王妃走上前,望着郭临和蔼一笑,端庄跪下,回头看向阮云。阮云点点头,从身旁小厮手中的托盘中取过钗冠。 如果她再多看一眼,就能发现那位小厮被幞头盖住的若隐若现的眉间朱砂,和他微微抬起的望向郭临的眼眸。 郭临似有所觉,轻轻瞟了陈聿修一眼,示意他别乱看。回头看向面前的王妃,见她望来的目光似有无限感慨。最终,她长叹一声,将手中的钗冠戴在她的头上。 钗冠落头的那一刻,郭临仿佛也感受到了及笄礼下骤然加身的分量。她肃穆庄重地跪在原处,任由昌荣替她整理钗冠。 随后,她便回到东房,去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当那张秀雅清容的脸庞上,化着精致的妆容。朱唇点绛,长眉入鬓,眼角上挑。鎏金珊瑚牡丹冠下,庄容俊秀。团蝶牡丹大袖凤尾裙,裹着那道绰约轻盈的身躯。她一步一步走向厅堂正中,朝着案上的牌位,行正规拜礼。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直到此刻,陈聿修终于能微微明了,当年曹子建写下《洛神赋》的心情了。他如是想着,含笑望着她缓缓跪拜下去。 厅门外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个孑然而立的身影。锦衣玉冠,身姿爽朗。然而那张俊逸清新的脸庞,却没有以往的神采飞扬。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晦涩地望向堂中的盛装女子。   ☆、第71章 总角之忆 陈聿修似有所感,微微侧头。在郭临跪下后,他看到了树下的那个身影。 七皇子?他怎么会在这儿…… 郭临行礼中途直起了身,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等她再次行拜礼时,那棵树下,已经空无一人了。 及笄礼毕,郭临走入内室去换下女装。刚坐下,就见阿秋推门进来,立在一旁道:“少爷,姚易来了。” 郭临取下发簪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地放了下来:“让他进来吧。” 阿秋低声应是,朝外走去。 “阿秋。”郭临突然叫住她。 阿秋停下脚步,没有回身。 “阿秋,对不起。”郭临低声叹气,“我那时没有拦住他,明知道贺柔接近他未必怀有好意……” “少爷!”阿秋打断她,缓缓转过身,“不必如此,我也没有多喜欢那根木头。”她说着轻巧一笑,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只想伺候好少爷,照顾好小少爷,别的,我都没放在心上。” 她说完就走出门去,郭临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的娇妻呢?”姚易刚刚在她面前跪下,郭临就忍不住夹棒带刺地讽刺上一句。 刚说完她就有点悔了。若当真论行起来,这些事也不能全怪姚易,可是一想到方才阿秋的神情,她就忍不住要将这股怨气发泄在他身上。 姚易低着头:“她去了琼关。” 郭临微微一惊。 姚易望了她一眼,续道:“是王爷过来带走了她。” 原来如此……难怪王爷那日在马车上时问起姚易。他是打算在回琼关时,顺手帮她把剩下的隐患一并解决。 “你也可以回琼关啊。”郭临顿时没了气,摆手道,“之前我在汤泉宫和你说的话,此时还可以算数一次。” 姚易静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会呆在少爷身边。”他轻声道,“我知道少爷一贯是为我好,但亏欠贺柔的是我,我自然要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对少爷的忠信,是我姚易一生绝不更改的道义。” 郭临微震,缓缓抬眼望向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 她不由轻笑出声:“好了起来吧,别怪我方才言语太刺。”她拉起姚易,“毕竟,忠信可守,痴情难收。” 姚易一愣,意识到郭临话中的含义,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这个是我的错……” 望着他窘迫万分的样子,郭临微微一笑,正要说点什么,房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随即传来世子的大嗓门:“郭家妹子……” 姚易迅速起身,站到郭临身后。郭临望着世子,板着脸:“世子爷——” 世子望见了她,愣了愣神,轻揉了下眼,这才笑道:“是阿临啊,太像了一老看错,那啥我找你妹子……” “你找妹子也不该直闯人闺房的啊!”郭临直接翻了个白眼。 “哦……唉没注意,不知道怎么的,对着你妹妹,虽然是见面不久但总感觉特别熟,混无顾忌……”世子憨笑道,“你别介意啊!” 不得不承认,世子虽然神经大条,可直觉上的敏锐还是有的,郭临无奈地想道。 “世子爷,您这么急所为何事啊?”姚易问道。 “你不问我差点忘了!”世子点了点姚易,转头望向郭临,“娘得了批好水缎,打算给英芙做几件衣裳,我看那料子不错,想着你妹妹也是自家人,不如也量上几身,权做见面礼。” 郭临憋着笑,和姚易对看一眼。姚易笑回道:“世子爷,郭小姐已经走了!” “走了!?”世子大吃一惊,目光轮番扫视着二人,“怎么会?这么快!而且……阿临你没去送她?连姚易也没去?” “啊……姚易去了啊!”郭临眼珠一转,连忙答道,“姚易是回来拿她落下的东西的。”她一脸认真地望着世子,右手伸进袖口中掏了会儿,掏出一个簪子。 姚易愣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接口:“啊对,我是来找簪子的,这是小姐很喜欢的簪子……”话一说完,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簪子跑出了房门。 “你看吧,”郭临摊了摊手,表情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就为了这个来我府上吗?” “当然不是……”世子略有些遗憾地望了两眼门口,才转回头来同情地看向郭临,“你今晚的生辰宴泡汤啦!” “哦?” “皇上下了旨,今晚要在宫中设宴款待漠北使臣。你我都得出席。” “这么说来,”郭临抿了口茶水,并不意外,“是同盟的条件谈妥了。” 漠北使臣们在四方馆住了这么久,除了那一日的早朝就再没有公开亮相过。在这种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是两国之间对于同盟条件的暗中较劲。好在这场较劲终于还是在三日内,落下了帷幕。鸿胪寺的官员,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 —————————————————————————————————————————— 麟德殿内金碧辉煌,人声鼎沸。郭临和世子走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御座下的太孙和七皇子,正和气自然地谈天说地。 一个是青年才俊,神采奕奕;一个是稚龄少年,却已然有了成人的风姿气度。比起惯常见到的七皇子,这位太孙明显更吸引郭临的注意。 并不是她有意观察他,而是因为这个孩子,每隔一段时间见到,便有惊人的变化。好似常人的岁月落在他身上便会催化积淀,让他更快地接近东宫之主的模样。 世子拉着她在席位上坐下,方一坐好,郭临便注意到斜前方的一道视线。她抬眼望去,陈聿修正坐在太孙下首不远,手中捏着一个酒杯,静静地听着身旁周泉光的唠嗑。见郭临望过来,便举起酒杯遥遥向她示意。 郭临微微一笑,正要举杯回礼,忽然听到殿门外一道宣声:“漠北使臣到——苏德三王子到——” 还没等看到漠北众人走进来,殿内也响起一阵脚步声。皇上带着随从从帘后走出,抬脚走上御座。 “臣等叩见皇上——”满殿的大臣皆叩拜在地。 “平身吧。”皇上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他看向行礼起身的漠北人,朗声笑道,“王子千里迢迢来我大齐,着实辛苦。来人,请王子上座!” 众人纷纷归位坐好。皇上一招手,徐公公捧着一卷圣旨,走进堂中。 “贵国可汗愿意与我大齐邦交百年,朕十分欢喜,此乃两国幸事!”皇上抚须大笑。 徐公公清清嗓子,高声宣道:“封苏德王子为和顺郡王,赐宅邸,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漠北众人的席位中走出一个青褐色的健壮身影。郭临抬眼望去,那人梳着漠北特有的发辫,五官轮廓鲜明,阔眉深目。只是这么一看,起码比那天假冒王子的勇士要好看很多啊。 只见他行到御座正下,叩首拜谢,字正腔圆:“苏德谢过皇上。” 筵席就在一片祥和中开场了。因为皇上下令随意即可,不少官员都去漠北那席上招呼交谈。 世子百无聊赖地望了眼人群,举起杯来和她轻碰:“也不知这群漠北人还要在京城待上多久,听说那位王子有意举办一场两国之间的武场比拼。唉,可惜我明日就要南下巡查,好玩的场面都看不到喽。” 郭临对比拼什么的倒不是特别在意,便问道:“你这次南下要多久?” “这事可不能对外说,”世子笑了笑,靠过来低声道,“有人举报江阴修缮水渠的官员贪污,我是为了查清此事去的,恐怕得花上好些时日。” 郭临叹道:“那你要多加小心,娘娘和昌荣就交给我吧。” 酒酣过半,世子去小解。郭临觉得殿内有些气闷,便偷偷摸出殿,叫来太监备下一盏灯笼,提着慢悠悠地在花园丛中漫步。 回想起前几天的女装,倒似经历了一场不同的人生。郭临想着想着,面上不由浮出一丝浅笑。 感觉到身边走来一个人,郭临朝旁边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可那人却没有动,她奇怪地抬眼望去,站在三步之外的,居然是七皇子。 “你怎么出来了?”郭临奇道,她记得刚刚还看到那个苏德王子在他和太孙席上敬酒,连陈聿修也在其间奉陪,“你是负责漠北事宜的人吗?此时离席不好吧?” “阿临。”七皇子的脸处在黑暗中,被微弱的灯笼光映出一丝晦涩。 郭临不解地望着他。七皇子凝视着她的眼眸,半晌,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道:“我有一事问你,你可能如实回答?” 郭临眉梢一抖,没有直面给出答复:“说来听听。” 七皇子苦笑一声,道:“你有一个妹妹,是不是?” 郭临猛地睁大了眼,情知就这一瞬间的反应也逃不开七皇子的眼睛,索性叹息一声:“你从何得知的?” 陈聿修……应当是不会闲话的,而世子那边有王妃叮嘱,更何况他与七皇子并不熟,不会…… “你不用管我从何得知,”七皇子抬声道,“你只用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一个,和你长相相似的妹妹。” 郭临沉吟片刻,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七皇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滞,随后松懈下来,他自嘲一笑:“果然。” 郭临蹙眉望向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七皇子却还盯着地面,自言自语:“难怪我觉得你和她长得像……原来还真是兄妹。”他抬头瞟了她一眼,“我从前查了你许久,也只能知道你是楚王爷的义子,没能找到你亲人信息分毫,我还真以为是我记错了……” 郭临知道她进入京城必然有很多人调查过她,如德王那般能找到赵寻雪的毕竟少数,七皇子坦诚说出,她并不介意,只是越听越糊涂:“七殿下,我不太明白……?” 七皇子摇头笑了笑,一手搭上她的肩,拉着她一道沿着花丛中的小路走去:“阿临,你不知道,我与你妹妹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郭临暗暗一惊,面上还是装得不动神色:“哦?” “想来也不该怪你,你们兄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七皇子偏头看了她一眼,“那时在皇觉寺,她也不曾说过她有个哥哥。” “皇觉寺……”郭临轻轻咀嚼这三个字,恍惚记起这好像是七皇子回宫前生活的地方。 “是啊,那时我才十岁,你们父亲带着她到访君山,在皇觉寺中住下,与主持了善大师讨论国典。她拉着侍女跑到后山玩耍,我便是在那里见到的她。”七皇子远望灯火璀璨的麟德殿,声音似飘渺在回忆中,“原本还约好翌日去后山的溪水间捉鱼,可惜我一回寺,便接到父皇命我回京的圣旨,未能找她告声别便被人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郭临低头看着手中摇曳的灯笼光,已经完全想起来了。 她确实曾跟着父亲去君山,也在皇觉寺里见到过一个不剃头的小和尚。只是从君山离开后,回到杭州近郊的郭家小院,那场劫难就开始了。她从此开始了逃亡和复仇,哪里还记得这些往事…… 原来这有这样一种缘分啊!郭临苦笑着想道。 “阿临,不知我能否与你妹妹见上一面,有很多话,我想对她说。”七皇子突然停下脚步。 “这……”郭临一时怔住了。 方要借口这个所谓的“妹妹”已经走了,却见七皇子微微摇了摇头:“阿临,我从记事起就生活在君山上。身边亲近的人只有几位师兄,他们每日都有功课要做,又碍着我皇子的身份,从不和我玩闹。你的妹妹,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朋友。” 他垂下头,声音沉重艰涩:“我很想她。” 郭临张了张嘴,到嘴边的拒绝陡然间已说不出口。 七皇子深吸几口气,似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抬起头来:“阿临,如果你同意,我想娶……” “郭大人!”一声尖锐的喊叫打断了他们。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太监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下摆,一路小跑过来。刚跑到近前,便喘气道:“小的找您半天了,没想到您已经走回麟德殿了!” “这位公公,可是陛下有事唤我?”郭临问道。 小太监喜气洋洋地朝她一鞠,道:“并不是陛下唤您,而是您家有喜事啦!” “喜事?”郭临回头和七皇子对望一眼,皆是莫名其妙。 “您快快随我去麟德殿,就知道啦!”小太监笑着侧开身,让郭临先行。 当她一脚踏进殿门,就听到御座上皇上轻快的笑声:“这么说来,王子是前日在京城郊外看到郭卿的妹妹策马驰骋,豪气不输草原女郎,所以起了倾慕之心?” 郭临一怔,放眼望去,那位苏德王子正坐在自己的席上朝御座遥遥拱手,一张俊脸微红,爽朗笑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如此。” 郭临不禁一阵头皮发麻,还未及思虑,皇上已经发现了她,笑着招手道:“郭卿快来,朕还不知你有一位和你分外相似的妹妹。” 苏德王子闻声回头望向她,咧嘴朝她讨好一笑,起身离席跪于堂中,拜求道:“臣慕大齐,愿与陛下联姻,共谋盛举。” “哈哈哈哈……”皇上朗声大笑,“朕原本也有此意,不过王子要求娶郭卿的妹妹,朕可做不了主,还得看他的意思才行。” 陈聿修坐在太孙身后不远,透过几重肩头,看了眼表情呆滞,缓步向前的郭临,又看了看御座下跪着的满面红光的苏德王子。凤眸一挑,唇角渐渐浮出一丝轻笑。   ☆、第72章 王子求亲 七皇子刚刚走近殿门,就听到一句“小王愿以王妃之礼迎娶郭大人之妹。大人尽可放心把郭小姐嫁来漠北……” 他顿时眉角一沉,尖锐的目光横扫过去。 正洋洋洒洒说着好话的苏德王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侧了侧眼,看到殿门口满脸阴霾的七皇子,怒气冲冲地就要走上来,却被一个中年谋士拉住了。 苏德吓了一跳,随后在心底暗笑一声。他转眼看向在身旁停下脚步的郭临,只觉得那张端庄俊秀的脸越来越像前日见到的马上少女。他不由露出一个稳重和气的笑容,指望郭临能感受到他真挚的诚意。 皇上也正微笑着注视他的宠臣,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郭临立在原地,只静默了一瞬,便拱手笑道:“望陛下恕罪,实在不巧,舍妹已回杭州老家。”她说完,侧头望向苏德,“至于婚事,也只能请王子殿下海另择良缘……” 苏德一怔,抬头看了眼御座上的皇上,见皇上默然不语,便急忙站起身朝郭临道:“小王可以立刻着人去接郭小姐,还请郭大人不要立下拒绝。” 郭临皱了皱眉……这苏德王子到底懂不懂见好就收啊,难道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吗? “郭爱卿,”正当郭临和苏德僵持的时候,皇上开口打断了他们,郭临抬眼望去,皇上一脸的慈蔼,“爱卿若是担心令妹,朕可封她为建安公主,享皇室玉碟,身份地位凌驾漠北贵妇之上,如何?” 苏德听了,脸色有一瞬的僵硬,对那句“身份凌驾漠北贵妇”有稍许的不满。但他浅思过后,便笑开了:“陛下此举甚好。自古两国联姻,必将繁荣昌盛。我漠北愿以最高的礼节相待建安公主……” 谭伯拉着七皇子的两只胳膊,已经开始隐隐酸痛。他望了眼殿中的郭临,又望向七皇子。暗叹一声,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您此时一去,破坏陛下联姻的计划。我们所有的筹谋,都会功亏一篑啊!” 七皇子浑身一震,他缓缓转过身,直视着谭伯,一字一句道:“可我此时不去,要那筹谋何用?” 谭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手上一松,任凭他挣脱开自己的手臂,还久久不能回神。 七皇子却突然轻笑一声:“更何况,你又怎知父皇是不是真心要郭家嫁人。”他抬起头面向殿中,“谭伯,不如同我赌一赌,赌父皇,是在用联姻考验郭临的忠心。”他说完,健步朝前走去。 而此时,在他斜前方席位上的陈聿修,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默默地站起了身。 苏德王子已经再一次说了一堆的好话,此情此景下,好像郭临再拒绝,就有点不近情理了。毕竟,特封公主这样的大好事,也只有她这样的宠臣,皇上才会格外恩典。只不过,嫁去漠北那种风沙弥漫、民风开放的地方,纵然有个公主的名头,是好是坏,也未能说。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目光交流彼此心中的想法。 七皇子已经走到了郭临身后。皇上注意到他,眉头微微蹙起。七皇子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而身前的郭临却突然跪下身去。 “臣,有罪!”她朗声道。说着,重重地朝着皇上磕了个头。 满殿的人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皇上更是不解:“爱卿此话怎讲?” “臣话未说清。”郭临抬起头,坦然一笑,“王子殿下所见之人,实为臣的表妹。” “表妹?”皇上迟疑道,他看着郭临微微有些含糊暧昧的表情,已然猜到了些许。 自古表亲通婚乃是常事,郭临说妹子是表妹,已经暗暗表明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在场的大臣们心知肚明,望向苏德王子的表情便有些促狭了。 满堂之上,唯有苏德一人左看右看,不明白为何一句“表妹”就让大家脸色都变了。 郭临转身朝向他,歉然微笑:“实在愧对王子,我那表妹之母与家母乃是双生姐妹,表妹自小与我相貌相仿,常有人认错。本不欲令王子殿下尴尬,只是……” 只是王子苦苦相逼,害得他不得不说出那妹子已经许人的真相。王子误追了有夫妇,传将出去,是要贻笑大方喽!大臣们心里如是想着,脸上都是一副憋笑的神情。 陈聿修掩唇轻笑,拂了拂袖子,悠然地坐下。周泉光望着他不解道:“你方才起身是要做甚么啊?” “嗯……打算看一看那位王子的窘态。”陈聿修挑挑眉。 周泉光撇嘴:“你连郭大人未出口的话都预料到啦?才不信……”他朝殿中看了一眼,从这里的角度,也确实看不到苏德的表情。他不由扯了扯陈聿修的衣袖,“喂,那窘态如何?” 陈聿修想起郭临故作镇定的姿态,一张脸紧张得几乎泛白,却丝毫没有让人察觉她的战栗。他微微一笑:“我想,他的窘态,明日会有无数个版本传诵在城中。无论哪一个,都比我看到的还要精彩。” 七皇子盯着郭临坚毅的侧脸,良久,默默地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苏德对着郭临,发火也不是,笑也不是。耳里听着周围人的笑声,几乎手足无措。正苦恼间,忽而一道醇厚的嗓音徐徐传来:“只是未婚夫妇而已,小姐尚未出嫁,王子仍可求娶。” 郭临一怔,转头望去,漠北使臣席位上,一直安静沉默的高彻辰优雅起身。一双深邃的杏眸中流淌着貌似温和的笑意,缓缓走入殿中:“我漠北人,不善繁文缛节,向来直袒心情,倒叫诸位见笑了。” 郭临双眼微咪,冷峻地望着他。 “按照贵国的礼仪,女子丧偶和离尚可再嫁,这未成婚的女子另择佳偶,难道还不行吗?”高彻辰神态怡然,幽幽说道。 “于理能行,于道不符。”郭临语气不耐。 “守道与否,乃是他人言语,与己何干?” “那是你们蛮化漠北,不是我礼仪大齐……” “好了!”皇上突然出声喝道,“都不用吵了!” 郭临心中一紧,只听皇上续道:“朕本有意嫁公主与王子,永修两国之好。既然王子看上的小姐已有了婚约,君子不夺人所好。”皇子看了眼郭临,续道,“何况朕的公主未必会差,十二公主容姿甚佳,性格开朗,与王子正是良配。” 众臣低声窃语,不时朝着郭临指指点点。一般说起和亲、联姻,当朝帝皇总是不愿自己亲生女儿去的,遇上这种王子看上臣女的事,自然是乐见其成。然而郭临的拒绝,让皇上把十二公主推了出来。看来郭大人的好官运,终于快到头了。 可另一群老谋深算的可不这么认为。如今剩在宫里的公主中,除了一个六公主,其余的都身份不高又不得宠的,早晚是用来和亲的。既然皇上一早就有用公主和亲的打算,那么适才特封公主的举动,就值得好好推敲一番了。 苏德还想再求,却发现皇上压根再没看他,眼看大局将定,心里不禁又急又怒。正在这时,袖袍一沉,似乎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下一刻手中便多了一个纸团。 事情总算解决了,郭临暗自长舒一口气,回头看见七皇子担忧的神色,冲他一笑。 “陛下!”苏德突然高声一喊,众人的注意瞬间集中到了他身上。他一脸得意地瞟了郭临一眼,恭敬地朝御座一鞠:“既然臣与郭家小姐无缘,便不再强求。但我听闻十二公主身娇体弱,不适合长途跋涉至漠北。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了,还请陛下开恩,让臣自己挑选王妃!” 皇上愣了愣,道:“也好,只是郭爱卿的表妹就……” 苏德勾唇一笑,忽然瞟了眼郭临:“臣自然不会再选,能如表小姐一样策马驰骋宛如女中豪杰者不止她一人……” 郭临隐隐感觉不妙,她猛然抬头瞪向苏德。 苏德仰头大声道:“请陛下将昌荣郡主嫁与臣。” 一语落地,满殿哗然,众臣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只是震惊可以形容了。 然而苏德还没说完:“陛下,您已经驳回臣的一次求婚了,这一次您就答应臣吧。” 郭临踉跄一步站稳,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她甚至开始怀疑苏德针对她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昌荣才对。 想也知道,昌荣是楚王爷唯一的女儿,也是大齐边关重将的女儿,她的郡主身份比起皇宫里的几位公主甚至还要高贵。可皇上和楚王爷兄弟情深,他自己就有把昌荣指婚到京城的念头,怎么可能亲手送她远赴漠北呢?这苏德是疯了不成,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皇上? 郭临透过惺惺作态的苏德望向站在他身后的高彻辰,高彻辰虽然一直保持着一个躬身拱手的姿势没有变,但郭临还是感觉到了,那隐藏在谦恭的形态后射向己方的,一双锐利眸光。 “是谁那么大胆,要娶我的妹妹!”殿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郭临一怔,转身扒开七皇子望过去。只见世子满脸酡红,步履轻浮地走进门。张望一番后,目光锁定了苏德的所在:“王子殿下要娶我妹妹,怎么不事先问问我这个做哥哥的同不同意啊?” 世子毕竟是楚王爷的儿子,光是那张脸,便有五成的威慑力。苏德心下微怯,偷眼瞧了下高彻辰,才敢提声答道:“呵呵,小王正要来问楚世子……” 世子哼了一声,低头看了看左右:“你要知道答案,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望到站在门口的带刀羽林卫,眼睛一亮,立刻提步朝对方走去。 郭临健步如飞,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便看到郭临“亲切”地扶着醉醺醺的世子,架着他缓缓朝殿中走去。 好险……要是让世子御前拔了刀,那真是有理也说不清了。郭临暗自想到。她原先听说世子去小解后会被侍女们带去醒酒,怎么现在一看还是这幅醉样。 “别拦我,我要好好教训……唔!”世子张牙舞爪地叫道,郭临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七皇子见状,挥了挥手。两个羽林军上前来,从郭临的手中接过世子。 手刚一松开,世子便叫道:“兀那王子,你想娶我和阿临的妹妹,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郭临恨不得在冲上去堵住他的嘴。 架着世子的羽林军望了眼七皇子,得到示意后,才敢封住世子。 这时,高彻辰却笑了:“楚世子说要瞧瞧王子的本事,那么明日两国武场比试,正是最好的时机啊。” 世子挣开羽林军,冷笑道:“好哇,比就比。” “那么……”高彻辰语调一转,“若是我方赢了,王子殿下便迎娶昌荣郡主。”世子尚未回答,他又笑言道,“当然,我们王子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如若郭大人好商量,娶不到昌荣郡主也无妨。” 郭临轻轻挑眉,这高彻辰,到底目的何在?此话之意,竟是昌荣与她,二者得一即可。 “那你们输了,又当如何?”七皇子看了眼郭临,发问道。 高彻辰微微一笑:“若我漠北输了,不仅不会纠缠二位小姐。且漠北还将对大齐,上贡称臣十年。”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明明一件为婚事的而行斗气,居然演变成一场两国间的豪赌! 这个高彻辰,为什么有如此的胆量? “敢问楚世子,”高彻辰抬起头,口中问着世子,目光却是看向郭临,“赌,还是不赌?” 郭临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赌!”世子大着舌头,“何惧焉?” “哈哈哈哈……”皇上大笑着从御座上走下,“不愧是在琼关锻炼出来的君家人,好,朕就看着你们赌这一把!”   ☆、第73章 校场比武(上) 纵然是盛夏,夜间气温骤降,开着窗也有些许的冷意。 谢英芙放下手中的绣针,无意地抚了抚只着了层轻纱的臂膀。一旁的侍女原宜见状,便轻手轻脚地上前,将撑着窗户的木板放下来。 动静虽轻微,还是让谢英芙注意到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歉然而笑:“麻烦你了,原宜。” “小姐,啊不世子妃……您说什么话呢?”原宜吐了吐舌头,对自己未能熟练新的称呼有些许的窘迫。 谢英芙偏头轻笑:“你啊,这话要是被府内下人听了,还以为我至今都不许你们该称呼,对嫁到楚王府有什么不满呢!” 原宜走到她身边,笑着打趣道:“世子妃哪会不满啊?世子爷威武神俊,翩翩儿郎,一直都是您的心上人。眼下新婚才一个月,正是浓情蜜意之时。这不,为等世子宫宴结束回府,子时过了您都不肯休息呢!” 谢英芙嗔怪地刮了下她的鼻子:“你这妮子!”她笑了笑,忽而啊了一声,又问道,“你方才说子时已过?” 原宜点点头:“是啊!您没感觉到吗?” “那母妃去休息没?”谢英芙急忙问道。 “王妃娘娘早就去歇着了。”原宜扑哧一笑,答道。 谢英芙松了口气,原宜望了望她,感慨道:“世子妃啊,奴婢觉得您不用如此谨慎小心。王妃娘娘、昌荣郡主还有世子爷,都不像难相处的人,您不必再像以往在家中那般……”她是一直跟随谢英芙长大的婢女,最了解她曾经的苦衷。 “不……”谢英芙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原宜啊,我之前叫人打听过消息。京城这么多身家显赫、兰质蕙心的官家女子,母妃之所以选定我,看中的就是我们谢家的书香门第。她希望有个温柔贤惠的儿媳,来辅佐陪伴她的儿子。” “可,可是……”原宜皱着眉,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她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小侍女,吩咐道:“把门窗带上,先下去。” “是。”侍女应道。 待到屋内只剩两人,原宜才叹口气,道:“可您继续这样,奴婢怕世子会不喜啊……新婚之夜,不是就没……” 谢英芙红了脸,微微低下头:“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日世子他喝的太醉了……” “……那这一个月呢?”原宜盯着她的眼睛不放。 谢英芙沉吟半晌,还是别开了眼。 “奴婢天天照顾您,这种事您就别瞒着奴婢了。”原宜拉着她的手,苦口婆心,“新婚之夜世子醉了也就算了,可现在都一个月了……还,还不圆房,万一要王妃娘娘知道了怪罪下来……而且,您知不知道,今日王妃赏给您做衣裳的布料搁在厢房时,被世子瞧见了,他说要拿走几匹,去送给郭大人的妹妹呢!” “郭大人?”谢英芙想了想,问道:“是京兆尹郭大人吗?” “世子爷的义弟,除了他还有谁啊?”原宜急道。 “原来那位郭大人还有妹妹……”谢英芙呢喃,见原宜一脸担忧,她不由笑道:“那位郭大人曾出手帮过我,更何况,他与世子关系亲密,他的妹妹,就是世子的妹妹,那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你啊,就别想这些七阿八呀的了!” 原宜撇撇嘴,没有吭声。谢英芙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也不多怪罪。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有侍女道:“世子妃娘娘,世子爷回来了!” “啊?”谢英芙条件反射地站起身,随后深吸几口气,理了理发钗和衣冠,才转头问原宜:“我此刻仪容如何?” 原宜迅速上下打量一番:“甚好。” “那就行。”谢英芙走上前去打开门,“王爷在哪?” 侍女答道:“王爷醉得狠,正在前厅醒酒。” “前厅?为何不直接把马车开进后院?”谢英芙蹙眉喝问,抬脚走出房门。 侍女缩了缩头:“因为,世子爷是郭大人和陈少师送回来的,管家便让先抬到前厅……” 谢英芙骤然停了脚步,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并非十分的锐利,却依然有了五分的冷意。侍女被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到地上。 原宜跟着出了门,朝侍女唾道:“呸,凭你也敢语焉不详糊弄我们世子妃,仔细你的皮!” “够了,”谢英芙收回目光,“走吧。” 前厅里,郭临坐在世子对面的太师椅上,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被李伯搀着灌醒酒汤。 陈聿修坐在她身旁,见她一脸狰狞,不由低眉笑道:“你也无需如此,谁都不愿有个厚颜无耻之人肖想自己的妹子,意非会气,也是情理之中。”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如果他不醉酒的话……” 郭临长叹一声,摆了摆头,像是要将头脑中的烦闷都甩掉,可停下后,却只觉得更加烦躁了。 听到一声脚步响起,郭临抬起头,看到刚迈进门槛的谢英芙。 “啊,是嫂子啊!”她不好意思地瞟了眼世子,“这个……我还没注意他就喝醉了。” 谢英芙愣了愣神,贤淑一笑:“这又不怪郭大人。”她端正地朝二人行礼,“妾身见过二位大人。” 见郭、陈二人简短地回了个礼,她才转身吩咐下人们送世子回房休息。郭临见状,便对谢英芙笑道:“时辰已晚,我们就不叨扰了。” “啊?这么快?”谢英芙微微有些无措,担心是否自己招待不周。可眼下确实很晚了,她也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 “嫂子莫要介怀,我们急着走是因为明日有大事要做,需得养精蓄锐……”郭临说着说着又耷拉下了脸。陈聿修见了,偏头轻笑。 出了楚王府,坐在马车上。陈聿修斜眼看着她,问道:“听你方才的意思,养精蓄锐……是打算明日比武要出场喽?” 郭临打了个哈欠:“按理说有羽林军在,还轮不上我,只是……”她微微眯起眼。 “只是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三王子看上了你而引起的……”陈聿修挑眉笑道,“头疼吗?” 郭临苦着脸,长长地哀嚎一声,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 —————————————————————————————————————————— 第二日清晨,世子爷洗漱完毕,揉着额头走到窗下,懒散地晒着阳光。 谢英芙走上前,细心地替他穿戴衣衫。两人相对无言,稍许感到尴尬。谢英芙想了想便找了个话题:“昨夜妾身听送世子爷回来的郭大人说,今日有大事要做?” “大事?”世子揉了揉眉心,缓缓睁开眼,明媚的阳光照得他眼眸不由一咪。“啊!”他瞬间清醒过来,“对对对,英芙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换衣服,把我练武用的短打拿来!” “短打?”谢英芙尚在疑惑,身后的侍女们已经迅速拉开了衣柜。 “世子爷今日不是要南下吗?”谢英芙不解道。 “我今日南下了,就让那登徒子占大便宜了!”世子一脸不忿,“也不看看我和阿临的妹妹都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也敢肖想?” “登徒子?”谢英芙更加莫名。 还是随侍在一旁的安子解释了一番:“昨夜宫宴,漠北的三王子倾慕咱们郭少爷的妹妹,向皇上请求赐婚,被郭少爷拒绝了又提出要娶昌荣郡主。世子爷气不过,便和他约定今日武场比试一决胜负,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苏德王子!” “原来是这样……”谢英芙将侍女呈上的短打袍子递给世子,看到他还是满脸的气愤神色,心中忽然一动,不知怎地想起原宜昨晚和她说起的话,便小声问道:“郭少爷的妹妹很美吗?” “当然。”世子脱口道,尔后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上一句,“虽然是个姑娘,可和阿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 谢英芙停下手,顿了顿,嫣然一笑:“世子爷,这场比试,妾身可以去旁观吗?” 世子转眼看向安子,安子点头道:“皇上昨夜下了旨,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都需得去校场观礼这场盛事。世子妃您不去都不行呢!” “盛事啊……”世子仰头叹道。他理好身上的衣衫,见谢英芙还在怔神,以为她担忧自己比试,便朗声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巳时一到,校场鼓声隆隆。 陈聿修甫一站上看台,就从众多看客中望见了一身褐红长袍的郭临。他微微一笑,抬脚朝她走去。 “喂,陈兄,你去哪?”周泉光一面喊着一面跟上来。 郭临听到声响回过头,见是他们,便拍了拍身旁空着的席位:“坐吧!” 陈聿修抬眸望了眼在郭临另一边坐着的七皇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触。 随后他笑道:“好啊。” 七皇子皱了皱眉,阴阳怪气道:“陈少师,你不去坐在太孙殿下身边,真的好吗?” 郭临闻言抬头看去,右前方的御座上,太孙端坐在皇上身边,爷孙俩谈笑正欢。 “这种情形,下官可不敢坐过去凑热闹。”陈聿修促狭地挑挑眉,“七殿下与其关心下官,不如想想,您是陛下指定负责漠北使臣事宜的官员,这么盛大的两国比武,您确定还要坐在这儿闲聊吗?” 七皇子气得直哼哼,好一会儿,才朝着场上一努嘴:“堂兄已经去了!” 四人一道探头瞧去,场中空地上,世子骑着匹黑马,一身月牙衬靛蓝的短打武袍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此时鼓声刚停,他便提起手中的长剑,遥遥指向前方:“阿史那苏德,可敢与我一战?” 世子声音嘹亮威严,接在鼓声之后丝毫不显弱像。皇上满意地点点头,侧头看向场子的另一边。 那一边,苏德同样骑在一匹黑马上,异族的发辫垂在耳前,轮廓分明的脸在阳光下显出勃勃的英气,褐色短袍下的身姿健硕有力。但和世子比起来,到底还是少了一丝威武。 他朝着御座上的皇上拱手一礼,再向世子一礼,高声回道:“楚世子英勇无双,小王佩服,只是今日比武,请恕小王不能奉陪。小王上月不慎伤了左脚,医师说三月内不可剧烈打斗。所以今日的比武,便都由属下们代劳如何?”他放下手,展颜笑道,“我想,楚世子总不会趁人之危吧!” 世子一愣,不只是他,在场的大齐官员几乎全都愣住了。昨晚宫宴上争得那么大,大家都以为这三王子是打算亲自夺取美人,可没想到他居然不上场! 他不比武,世子自然也不能。不然,凭他的身份就掉了价了。果不其然,皇上开口吩咐道:“意非,你回来吧!让蒋穆上。” 羽林军右翊卫中郎将蒋穆,曾负责护送皇上去汤泉宫疗养,是羽林军中武功较出名的人物。郭临抬头望去,场上跑出来一个羽林军袍的青年,到世子身旁和他说了什么,然后行了个礼。世子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了他。 这么一看,皇上也是早有准备。郭临顿时安下心来,端起矮案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 第一场,比得是马上功夫。蒋穆虽然只是守卫皇宫的羽林军的统领,可马上的动作和敏捷,丝毫不输常年生活在马背上的漠北武士。一把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最后将对方的金背大刀一剑撞击得飞了出去。那位光头的漠北武士还没反应过来,蒋穆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胜负已定,皇上拍手大笑:“好,好!”大齐官员也是个个都面带喜色,好像是自己赢了一般。蒋穆翻身下马,远远地朝苏德王子拱手行礼,那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把苏德的鼻子都气歪。 苏德撇下嘴,侧头喊道:“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仰头大笑了一下,从身后的侍从手里接过两把大刀,双手一抖,刀上裹着的麻布掉落在地,露出光滑锋利的刀身。他提着刀,大跨步地走上场。 “大齐人,我们比武不用马,你可以挑一件趁手的兵器。”阿古达木将手中的大刀用力一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蒋穆神色不变,缓缓提起手中的剑:“请。” 看过第一轮比试,郭临对蒋穆还是有些信心的。不过想起迎接漠北使臣时,阿古达木那倨傲的姿态,倒也对这场的胜负有了些兴趣。她伸手从果盘上挑了颗葡萄,还未放到口里,就听场中一声惨叫,身旁的七皇子惊呼着站起来身来。 郭临凝神望去,场中阿古达木叉腰站立,蒋穆躺在地上,左手捂着右胳膊不断地打滚哀嚎。 发生了什么?她茫然地望着。 阿古达木把双刀望地板上一插,拱手朝着皇上高声道:“臣打斗中误伤这位将军,还望陛下海涵。”他说着道歉的话,可语气根本没有丝毫的歉意。 皇上黑着脸,招来人把蒋穆抬下去。七皇子与蒋穆同是羽林军的同僚,见状便也离席去看他的伤势。 “那什么阿古达木,速度真有够快啊!”周泉啧啧叹道。 “你方才瞧见啦?”郭临探身问道。 “是啊,”周泉光也偏过头道,“蒋穆原本是个易守易攻的姿势,谁知那汉子动作那么快,一把刀困住了蒋穆上盘动作,另一把刀顺势就去削下盘。蒋穆不挺剑去救,左腿就得留在场上了。可结果救了也还是让那汉子一刀得逞,伤了右臂。”他停了停,摇头叹道,“唉,首场胜得容易,这一场居然一招既败,多少有些轻敌啊……” 陈聿修端着茶盏的胳膊几乎快酸透了,讨论得意犹未尽的二人才终于把头从他面前缩了回去,他的胳膊这才能放下。 正谈论间,大齐的第二名比武的将领也上台了。郭临这次凝神静气,打算仔仔细细地盯完全场。 这位将领身形魁梧健硕,看着比蒋穆起码大了一圈的样子,手里拿了一把偃月刀。郭临点头赞许道:“阿古达木生来魁梧,力道大,我们此项不及,便在武器上以距离来拉低他的优势,是聪明的做法。”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茶盏,也跟着身边的两个武道行家看向场中。 这一轮的比试对阿古达木而言,显然不能像蒋穆那样迅速解决。每到他逼近对方时,对方总能用偃月刀将他的双刀挑离,拉开距离。 他打不到大齐的将领,将领也打不到他,两个人轮番地在场上转着圈。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热辣辣地晒在头顶。看台上的众人浑身燥热,而场中的那两人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了。 苏德皱了皱眉,时间一久,方才一招取胜而来的气势就快消尽。他偏头唤了声:“高彻辰。” 坐在斜后方的高彻辰微微一笑,冲他轻点了下头。随后站起身,朝着场中的阿古达木朗声喝了一句漠北话。 看台上的众人俱是一惊,还未等反应,只听阿古达木大喝一声,一个俯冲冲向将领,将他逼到了场角,双刀并出直轮向下盘。将领当机立断,把偃月刀往地上一插,双手用力下身腾空,堪堪避开了一劫。 哪知阿古达木招式用老却仍不变,双刀带着千钧之力直撞向偃月刀刀身。刀身发出一声脆响,将领惨叫一声,摔下地来,双手鲜血淋淋,已被那一击后偃月刀的震动震得虎口迸裂。 这一场,漠北再胜。 “怎么会这样?”周泉光叫道,“那阿古达木难不成天生神力?不然这么点助跑距离,怎么就直接震裂虎口了啊?” “不……”郭临呆呆地盯着场上,“也许,这不是漠北的功夫……” 周泉光不解:“你说什么?” 郭临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一瞬间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她迅速抬眼回望过去。 苏德王子正洋洋得意地大笑,在他身后,那位促使这场比武成立的高彻辰,正默默地低着头,神态拘敛地品着手中的茶。 不会错……他方才,是在看我!   ☆、第74章 校场比武(下) 校场一角,七皇子焦急地和羽林军聚在一起商量着,最后,一个身形略显瘦弱的青年羽林军走出人群,朝着武器架而去。 苏德见了,朝场中的阿古达木望去。阿古达木和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苏德会意,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着御座方向拱手道:“陛下,我的武士已经在烈日下战了两个回合了。此番你方出战第三人,若是再输,是否还有第四人、第五人来?”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地羞辱。看台上的大齐官员原本还只是在心中腹诽,此时也忍不住了,有人回喝道:“你们还派人出口指点,丢人也不!”苏德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世子早已按耐不住,几大步跨上前指着苏德就厉声喝道:“苏德,你休要欺人太甚!” “哼,我的武士连战了两人未得休息,接下来还要继续对战。到底是谁欺人太甚?”苏德俯视着他斥道,随后看向御座,“陛下,不如这样,阿古达木继续战下一场。只是,若我方再赢了,那么此番比武,就是漠北胜了!” 坐在御座旁的太孙心中不由微微一颤,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皇上。见他表情闲适泰然,好像并不在意这句挑衅。可往往这样,才是已经气极了。 “好,就这么定了。”皇上淡淡地道。 一锤定音,大齐众人都因为皇上的果决应战而心绪激昂起来。世子朝着皇上撩摆跪下,下,面上有压抑不住的激动:“请陛下准许臣上场应战!” 世子话音刚落,郭临就听到看台席上一声低呼。她侧头望去,斜前方不远处,谢英芙正捂着胸口,呆怔担忧地望着台下。 她不由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场中跪得挺直的世子。想起刚刚高彻辰的那道怪异视线,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陈聿修似有所察,偏头轻瞟了她一眼,唇角微扬。他优雅地俯身前倾,左手端起案上的茶盏,右手顺势伸到座下,轻轻盖在了郭临握成拳的左手上。 郭临猛然一惊,抬头望向他。 陈聿修看着她的眼睛,轻盈一笑:“阿临,加油。” “什……”郭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皇上威严的嗓音从御座上传来:“不过是个蛮野小民,岂能与我君氏大齐争辉?意非你乃是皇家贵族,这点小事无须你出马。”世子闻言眉头一皱,又要再求。皇上摆手驳回,转而看向苏德,“三王子,让你见识一下我大齐的武士如何?” 苏德不以为意地挑眉一笑:“小王方才已经见识了。” “是吗?”皇上轻笑了下,神情骤然收严,沉声喊道:“郭临!” “是!”郭临条件反射地站起身。 “去吧。” 郭临双眼瞬间睁大,她深吸一口气,双眸迸出异样的神采,朗声答道:“臣,遵旨!” 她脱去长外袍,露出内里的一身玄色劲装,更显出蓬勃的英姿。随后她快步向前,径直翻下看台跃入场中。 周泉光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良久才回过神来,拍拍陈聿修的肩:“陈兄……你方才和郭大人说‘加油’,是早料到陛下要派他上场吗?” 陈聿修但笑不言,早先在郭临的身边坐下时,他就瞟到了她脚下的一双六合蹬靴。想起观战的途中,她还因为靴子闷热伸手挠了几回,他不禁笑眯了眼,轻声道::“就算陛下不派她上去,她也会自请比武。” “啊,”周泉光不禁一惊,“为何?” 这回,陈聿修却不会再给他解惑了。 郭临一步一步朝着场中走去,刚刚走了会儿,世子就追了过来大喊道:“阿临!” 郭临回头看了他一眼,顿时了然一笑:“世子爷,不用担心。” 世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我哪会担心你啊,我该担心那个大个子才对!”他伸手指向阿古达木。 说话间,郭临已经站到了场上。世子站在场边问道:“阿临,你用什么武器,我让人给你拿。” 郭临盯着阿古达木手中的双刀,想了想道:“我要……” “啊……是你!”阿古达木突然提声叫起来。 郭临疑惑地抬头看他,阿古达木提刀指着她连声道:“你你……你不是那日来接我们王子的,那个京兆尹?” 郭临一愣,随即扬唇笑道:“正是在下!” “不行!”阿古达木突然大吼一声,把双刀扔到地上,回身望了眼漠北使臣的方向,又看了眼御座,最后看向郭临,瘪嘴道,“你接下过我的刀,大齐派你上场,太狡猾了!” 郭临皱眉:“我乃大齐武臣,上场与你比试自是应当,何来狡猾?” “你和我打过,知道我的路数。”阿古达木不满道,“此时我又战了许久,精神乏惫,这不是狡猾是什么?” 郭临沉下脸:“那你要如何?” 世子听着不对,连忙劝阻:“阿临莫要听他胡言……” 阿古达木眼睛一转,想起高彻辰事先的交代,要他尽管大闹特闹一场,便开口喝道:“那你,不许用武器。”他担心郭临反悔,接着道,“反正你也空手接过我的刀,就是没武器也无所谓的吧!” 郭临沉吟片刻,朝世子摆了摆手。世子怔了怔,无奈不好拂她的意,只叹了声“一切小心。”便站到一边。 七皇子此时刚好赶过来,和世子站到一块。见他一脸担忧,而场上的郭临和阿古达木似乎已经开始了对峙。他不禁有些茫然:“怎么,这么快都开始了?” 世子点了点头,仰头注视着场中的二人。 七皇子舒了口气,缓解了下一路跑来心绪不宁的紧张。他刚抬眼,就看到阿古达木大喝一声,舞刀冲向郭临,他惊呼一声:“阿临的武器呢?” 双刀飞快地交相挥舞着,锐风急促,郭临灵巧地后翻腾空闪开。脚一落地,便再次腾起,一拳击在挥舞中的刀面上。只听一声闷响,阿古达木动作一顿,双刀微倾向地面,不待他反应,郭临已经从他头顶跃过,顺势给了他后背一脚,踹得他一个踉跄。 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直到皇上拍案叫了声:“好!”大家才如梦方醒,连连鼓掌起来。 看台上的人们隔得远看不真切,浑不知在世子和七皇子眼里,方才那一刻要多惊险又多惊险。万一郭临算计得时机不准,一拳击在刀锋上,顷刻间就会断掉一只手。 他们两人虽然都曾见识过郭临的武功,可此刻,到底是亲近之人关心则乱啊。 郭临连连闪开阿古达木的攻击,脚步方寸有序,每一步闪躲都让阿古达木恰好能跨步直追,却偏偏追得费尽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上口气。几番圈子绕下来,大齐这边是连声交好,漠北众人的脸色,则是一个比一个黑。 其实最初几个回合后,郭临就试出了阿古达木的招式路数。就像他说得,接过他的刀,再战胜他并非难事。此时故意逗耍他,目的就是要让大齐声威大涨,这也是皇上特意点她出场的目的。 高彻辰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已经连看了几个回合。苏德瞟了他好几眼,见他完全没有理会,急不可耐地低吼道:“高彻辰,你敢无视本王?” “下官并不曾无视王子。”高彻辰双眼依然不变,口中却出声答道。 “那你还不赶快指点阿古达木,是要等我们脸皮丢尽吗?”苏德也不再管他的无礼,他此刻只急着把大齐场上的那人打下去。 “王子莫急,此人的破绽……”高彻辰突然停了嘴,又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下官还需研究下。” 苏德愣了愣,无奈只好恨声道:“那你快点。” 比武场中,郭临已经戏耍了阿古达木好几圈了,她只是灵巧地移步,便让阿古达木累得几近虚脱。 “咚”的一声,大刀深深地插入地面。阿古达木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刀,不断地喘着粗气。他眯眼看着眼前几步之遥的郭临,一只眼因为汗水流入而闭着。打了这么久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他不禁羞恼交加地怒道:“妈的,只会跑算甚的本事!” 郭临微微一笑:“阿古达木,想知道我上次是如何夺过你的刀的吗?” 阿古达木一愣,不由自主地道:“如何夺的……” “那,”郭临一脚探前,“你就看仔细了。” 阿古达木一惊,手上用力迅速直起身,下一瞬,他刚刚插刀在地的位置已被郭临一脚扫过。 他大叫一声,右手抡刀劈砍,尚不及挥出左手刀,就忽然感到左手腕传来一股力道,明明似轻柔无物,但却怎么也推拒不开,左手甚至不由自主地受此力道指引,径直向上直击。 “砰”的一声巨响,一把大刀打着圈儿飞跃出去,“啪”地插在不远的地面上。 阿古达木喘着粗气,盯着尽在咫尺的郭临的脸,表情狰狞愤恨。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献血顺着腕部流过手指,一点一滴地淌在地面上。 “好一招借力打力。”高彻辰凝视着场上胶着的两人,击掌轻叹道。 苏德气得瞋目切齿,压着声音怒吼道:“高彻辰……” 高彻辰垂首微笑,他一面理着衣袖,一面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苏德答道:“王子不用担心,此人虽强,但他的路数已在我的掌握之中……” 这一瞬间,随着那个缓缓吐出的“中”字,一把光滑锋利的大刀擦着高彻辰的面前飞过,刀锋甚至带走了他额前的几根碎发。另一边的刀面印着头顶的太阳光返照进苏德眼中,甚至令他不自主地闭了下眼…… 直到刀尖插入木柱后,刀身不断弹晃的余震发出的声响,伴着对面大齐官员满堂的喝彩声传来,苏德才勉强弄清发生了什么。他怔怔地回过头看向场中,郭临长身直立,一脸喜气地朝着大声叫好的看台不住地拱手示意,而在她身后,阿古达木跌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 “这就是你所谓的掌握?”苏德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平静。 高彻辰没有理他,他转过头,静静地直视郭临。 郭临似有所觉,抬眼远远地望到高彻辰的目光,她微微弯唇,挑衅一笑。 “好好好!哈哈……”周泉光喜不自胜,简直比他自己赢了还开心,“陈兄你看到没,郭兄赢了!” 陈聿修被他抓着胳膊晃得头都快晕,他好笑地瞟他一眼,伸出折扇抵开他的手,悠然地收拢衣领。只是那浮在脸上的浅笑,一直没有消散过。 谢英芙望着场边拉着七皇子手舞足蹈的世子,嫣然微笑,目光微移,看向场中的郭临。 不大的脸盘在正午阳光的映照下白玉似的耀眼,头顶发冠垂下的细带被风吹到了肩头,英挺的长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灼灼生辉,浑身洋溢着胜利后的风发意气。 难怪京城中一向清高的才女秦慕樱,也会为了他甘求舒贵妃指婚呢。谢英芙不禁暗自叹息,如此英姿勃发的儿郎,不知他的妹妹又会是怎样的风采美貌? 场上,阿古达木已经被漠北的随从扶下了台去,世子朝着苏德朗声大笑:“兀那王子,你的武士呢,就这点能耐吗?” 苏德气得直哼。一旁的高彻辰沉吟片刻,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移步到苏德身边,恭声道:“请王子准许,让他们上场。” “他们?”苏德迟疑了下,顿悟出高彻辰指的是什么,立刻断然拒绝,“不行,就为了这么个小角色,便要用他们?”他听阿古达木描述过最初郭临震飞他的刀时的情景,心下也觉得郭临不过是凑巧罢了。虽然刚刚大刀飞过眼前的画面略让他有些震撼,可震撼过后,苏德还是认为郭临只是对战阿古达木有经验,才会这么轻易地战胜他。 “王子,您看。”高彻辰轻飘飘地朝着看台前方望了一眼,对面的大齐官员个个都是一幅志满意得的样子,瞟向这边的目光充满了不屑。苏德只看了一眼,就气得不行。高彻辰适时地补上一句:“您派出的下一名武士若是再输给郭临,这番景象,您就还得看下去。” “让他们上!”苏德厉声喝道。 高彻辰微微一笑:“是。” 郭临稍微活动了下手腕,就看到一个长相奇特的虬须大汉朝她走来,一双浓黑的眉毛豆粒似的短小,眼睛不大,偏偏一双唇厚得比眉还宽。一身坦胸的无袖袍子,兜着腰腹间的厚肉。最为奇特的是他手里提着的两个硕大的八棱铜锤,每一个铜锤都几乎有他两个脑袋大。 那大汉一脚踏上场,郭临就明显感觉地面也跟着抖了抖。大汉操/着一口别扭的汉话自报家门:“我叫巴图。”随后他朝着兵器架努了努嘴,“你去挑把兵器。” 郭临沉下心,仔细瞧了两眼巴图手上的铜锤,这才走到兵器架旁,细细地挑选。 最后,她取下一根七节双头钢鞭。高彻辰远远地看到,面上浮出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   ☆、第75章 八兵之阵(上) 巴图看着郭临朝场中缓缓走来的样子,急躁地直在地上磨靴。 郭临一面熟练着手里的钢鞭,一面回想以往父亲授鞭时的口诀。待走回场中时,巴图的表情已经十分不耐了。她不由歉然一笑,拱手施礼:“抱歉……” “废话少说,看招!”巴图大喝一声冲来。 一阵锤风呼啸而来,郭临不及看清,便条件反射地几个后空翻出隔开距离。 然而刚一落地,眼前的地面上明晃晃的一道硕大锤影,郭临迅速抬手把钢鞭横在眼前。下一瞬,双臂每个关节处都承受了一股巨力。双眼所见,铜锤隔着鞭身,离鼻尖不过几厘。 郭临咬牙轻叱,左脚微扭,身子回旋用力,一把甩开巴图的力量重心。 这一次,巴图没有马上冲过来,估计也在心中估算着两人力量间的差池。郭临轻喘口气,没想到这个大汉看着身姿笨拙,行动却这么迅捷。 只听巴图“呵嘿”了两声,提步又冲了过来,还是正面直冲。郭临扫了眼四周,计上心头。 就在巴图一锤砸上来时,她倏地矮身一让,脚下几步大迈,飞快地蹬上了场边的旗杆。一个旋身侧开大锤,右手一松,钢鞭甩出恰好缠在铜锤柄上。 郭临右手攀住旗杆,左手顺着惯性带的力一扯。巴图料到她又是一招如对付阿古达木一般的夺兵器,索性大喝一声,下盘站稳,手握着铜锤,狠狠地和她的钢鞭较劲。 钢鞭在空中绷成了一根直线,郭临左手紧紧地扣住了鞭柄。她抬眼瞟了下巴图,忽而弯唇一笑,松开了手。 不好……巴图心下一惊,迅速收回气力,可哪里来得及。整个人一股脑跟着松开的钢鞭往后倒去。 而此刻郭临已经蹬开旗杆,飞速冲上来重新握住了钢鞭柄。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只听“咣当”的巨响,那只被巴图握在手里的铜锤被郭临的钢鞭绞着打旋飞了出去。 巴图怒吼一声,抄起余下的那只铜锤砸了上来。郭临宛如泥鳅一般从他腿边滑过,手中钢鞭一伸缠住巴图的左脚。铜锤尚未及身,巴图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郭临根本不给他翻盘的机会,一脚踩在巴图握锤的手上。巴图手脚被制,空有一身蛮力却再奈何不了。 整个校场安静了片刻,才渐渐响起掌声,而且是越来越响,几乎停不住的样子。 郭临微有些愣怔,片刻后才缓缓地笑起来。她松开巴图,朝着看台拱手施礼。 高彻辰站在看台边,遥遥俯视着郭临,良久,他伸出手轻轻一招。 一个白色人影穿过走下台的巴图踏如场中。郭临似有所觉,回身望去。这人缠着白色面巾,一头微红的短发,露出的额头肤色白皙。身形欣长偏瘦,裹在宽大的白袍中,显得并不壮实。 那人瞟了郭临一眼,忽然说了句:“哈尔巴。”声音听不真切,似男似女。 郭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正要回礼,忽而看到那人双臂微动,手中登时多了两把钢锏。长约四尺,方而有棱,每六七寸有一凸节,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亮。 原来钢锏别在了身后,郭临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刀,默默地想着:先是锤,再来是锏么…… 父亲曾说,锏多双而合用,利于步战,非力大之人不能自如用之。幼时虽与父亲对战演练过,知道些许破解要领,但父亲终究不是使锏的行家。且在与用锤的巴图对战后,她便知这些并不张扬的漠北武士,都不是省油的灯。 哈尔巴看她已经站定场中,便摆出架势,提步朝前冲来。郭临略一迟疑,没有退让,提起刀虚晃一圈带在对方的锏上。“呯”的一声响,郭临被震得虎口一麻,几乎握不住长刀。 一招不果,二人迅速退后,拉开距离。郭临余光注意到方才交战的地面有异物,定睛看去,长刀带开的钢锏砸在地上,居然砸出了一个坑。 没想到此人看似瘦弱,实则膂力过人。郭临沉下心,目测着双方的距离,心下微算,脚步缓缓按算出的方位移动。 高彻辰目光如炬,眼睛直直地盯着郭临谨慎灵巧的身影,唇角隐隐浮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浅笑。 哈尔巴抬眼望了看台上的高彻辰一眼,相隔近百尺,他还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示意。当下不再迟疑,双锏一做挡势,一做扫势,飞步直扑上前。 郭临知晓他力道的厉害,不去与锏上之力硬碰。灵机之下,长刀猛地往地上一插,双脚腾空避开扫势,一脚蹬开处在挡势的锏上。 她干脆借力上翻,整个人直接从哈尔巴的头顶掠过。掠空之力拔出长刀,落地的一瞬朝哈尔巴横扫过去。 这一招原本避无可避,可哈尔巴偏偏像身后长了只眼一般,腰腹忽然朝前塌叠,郭临一刀扫空。不过她还有后招,只见她脚步冲势不变,长刀在身后双手交换。看台上的人只觉得一道旭日的亮光环过郭临的身子,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横劈向哈尔巴。 哈尔巴连避两次,招式已然用老。眼看长刀就要砍来,却听“咔嚓”两声,他的右胳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向后伸出,堪堪将手中的钢锏拦在了长刀的去势上。 “砰”的一声巨响,哈尔巴被长刀和钢锏的相撞之力震摔出去老远,踉跄好几步才站定。 郭临此招得手,心下微喜。但面上仍未表现出分毫,只是隐隐有些许兴奋浮在眉间。 哈尔巴扶正脱臼的右胳膊,重新提锏,上前和郭临交锋。 七皇子直到此刻,才由衷地感叹道:“阿临的武功果然是出神入化,旁人难及啊,怪不得常说‘虎父无犬子’!”他想起以前称赞郭临刀剑贯通,郭临回笑说他还曾用戟,彼时尚还存疑,如今算是笃实信了。 世子一愣,随即挑眉大笑:“阿临随父王征战沙场时,那是何等英姿。在琼关,可是传为佳话呢!” 七皇子睨了世子一眼,知他误会了“虎父”之所指,并非指楚王而是指郭临的生父郭景云,不过他也并不打算解释。 连番拆招过后,郭临越来越觉得哈尔巴使的锏法很熟悉。 相传开朝建国时期,太宗帐下武将秦武卫勇力绝人,尝为太宗冲阵斩将。善使双锏,所到之处,敌军血肉横飞。直至后世,百姓慕其武名,画其手持双锏戎装以待的形象以做门神。其流传下来的高超锏法虽并未有合格的传人扬名立万,但锏法秘籍都保存在齐州秦家。 可面前这个人明显并非汉人,应当不会秦家锏法才对啊? 郭临深吸一口气,竭力回想父亲传授秦家锏法时指出的其中破绽。再看哈尔巴双锏飞舞,纵双眼也观不出锏影,正与秦家锏法中的一招“虚锏”极为相似。若按此招拆解…… 她心中一定,仰头大喝一声,长刀不避不绕,正前迈步直刺。哈尔巴锏影一转,缠住刀身。郭临顺势松手,脚下稳如山不动,身子一矮,上身弯绕过锏影,扑向哈尔巴毫无防备的左侧。 哈尔巴迅速撤了绞刀的锏影,左手刚锏飞快戳向郭临。郭临几乎是随着锏刺来的速度翻身躲过锏尖。双手撑地,左脚顺势直踢向哈尔巴的脸。 哈尔巴不禁怒叱一声,右手一锏将郭临的长刀扫来。郭临早料到他会如此,双脚夹住刀柄,一个打滚,接刀站稳。 双锏分开,锏影已破。 在哈尔巴左右双锏夹刺郭临的前一瞬,郭临的长刀已经逼在了哈尔巴的眉间。 直到响彻全场的呼声传来,郭临才破了功,轻喘出了口气。 相比因舞动极重钢锏而汗流浃背的哈尔巴,郭临灵巧的武艺让她在烈日下也并不显疲态。哈尔巴喘着粗气,眉角的汗珠顺着肌肤纹理滑到眼角。但他混若为巨额,红发下的一双碧眸细细地盯了郭临两眼,才将双锏收回拴在腰间,道:“我输了。” 郭临展颜而笑。这一场比试,她赢得不算简单却也不算难。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是她头一次尽情地用父亲传授的要领来对战。并且在这场对战中,悟出以往武学中艰涩难懂的地方,这才是她最开心的。尽管打了有小半个时辰,可她却仿佛感觉精力越来越充沛,越打越兴奋。习武之人遇上能战并能有所增益的对手,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郭临想到这里,倒也忘了哈尔巴是漠北王子的手下,对他道:“如有机会,再行切磋。” 哈尔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便继续往场外走去。 世子在场边候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哈尔巴一下场,他便冲上前,靠近苏德的看台,扬眉喝道:“苏德王子,我方郭临已与你们的人战了三场了,你服不服?” 苏德气得咬牙切齿,根本说不出话来。高彻辰微微一笑,移步上前,挡在苏德面前。世子一怔,对着他那绵绵的笑意,眉头微拧。 高彻辰侧身朝御座恭敬一礼,朗声道:“大齐武将英才辈出,臣等往日不知,今日却亲眼见到了,实在佩服之至。方才言语轻率,多有得罪,还望陛下海涵。” 皇上轻捋胡须,大齐威严尽显,这等小事也就不计较了。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这个礼。 高彻辰转身看了眼场中的郭临,表情激动,似乎蕴含着真切的敬慕。然而随后他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皇上心中莫名,开口问道:“使臣何以叹息?” 高彻辰一脸怅然道:“今日得见郭兆尹的英姿,始知英雄不问年少的道理。只可惜我等手下武士武艺太低,不足以使郭兆尹发挥全力。臣为不能见到世上最强的比武而叹息……” “哼!”苏德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神色充满鄙夷,“什么最强,就他,能比得过我牙帐武士的‘八兵大阵’?” 高彻辰一惊,扫向苏德的眼光隐忍又略带责备,似在怨怪他失言。 皇上起了兴致,追问道:“何为‘八兵大阵’?” 高彻辰面带难色,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乃是由可汗的亲兵八人,持八种不同的武器,演练的一种阵型。实在愧对陛下,其实上不了台面的……” 陈聿修持杯的手顿了顿,双眸微咪,缓缓抬起看向高彻辰。 皇上斜眼瞟了下看台上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会意,站起身来道:“今日既是比武盛会,就请高大人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吧!” 高彻辰张口似要答应,临到头却又蹙眉住了嘴,万分惋惜道:“可这‘八兵大阵’演练起来,是需要人在其中充当敌手的。” 兵部尚书心中“咯噔”一下,又听高彻辰续道:“往日里,都是由我们可汗亲自……” 此话一出,兵部尚书顿时松了口气。他本担心漠北有什么古怪目的,可连可汗都能上场,那就不担心了。他目光扫到场中还犹自回味方才比武的郭临,沉声喊道:“郭临。” 场中的人未动。 七皇子“噗嗤”一笑,探身喊道:“阿临!” “唉?”郭临愣愣地回过头。 “兵部尚书在叫你呢!” 郭临猛地转身,这才看到大齐看台上面色有些难看的兵部尚书,她着实尴尬:“大人叫我何事?” 兵部尚书道:“漠北有一‘八兵大阵’,你可能与他们对练一番?” “‘八兵大阵’?”郭临默念一句,朗声笑道,“好啊!” 皇上听着她坦率直接的回答不由一怔,随即大笑:“果然是我大齐的良将!” 兵部尚书被这句“良将”唬得心尖一颤,偷眼瞟向皇上,又看了看场上的郭临,见两人都似乎没有表现出什么别的意思的样子,这才稍稍宽了心,坐回位上。 陈聿修目光微敛,沉沉地望向场中。良久,他低声道:“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啊?”周泉光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待看清陈聿修的目光所指后,便粲齿一笑:“你就安心吧,以郭大人的体能,再战个个把时辰都没问题。那啥‘八兵大阵’的,演练阵法,本就是他们这种琼关军爷的强项啊。” 陈聿修慢慢抬眼,看向对面看台噙着一丝得体微笑,翩翩坐回席位的高彻辰。沉声叹道:“我指的,并非这个。” 郭临望着逐个走上场的漠北武士,其中赫然还有刚刚战过的巴图和哈尔巴。每个人都持着不一样的武器,除了巴图的双锤和哈尔巴的双锏,余下的人分别是长棍、钢矛、斧钺、三股叉、青锋剑、双钢爪。 这倒是把十八般武艺中的八长八短集齐了一半,郭临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根丈八红缨枪。心中突然想到,似钺这种逐步成为礼乐用具的武器,漠北可汗怎么会知晓它的用法?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郭临深吸一口气,迈步朝八人走去。握着枪的手似乎都能感受到,贴着枪身的手心血液那兴奋的跳动。   ☆、第76章 八兵大阵(下) 世子望着郭临的目光原本还透着些许担忧,但在见到她手握长.枪,嘴角带笑的样子后,嘴角反倒松了下来。 没错,眼前意气风发的青年,就是他最熟悉的郭临,那个.挺.枪.在战场横扫千军不怯的少年将军。 俗话说“年拳,月棒,久练.枪.”,说的就是枪术的难学和不易掌握,在十八般武艺中算是一最。郭临幼年间,人小腿短,即使郭景云专门给她制作了一根符合她身长的点钢.枪,她也只能靠灵活的自家身法舞出其形,而不能圆滑其劲。然而到琼关上了战场,长.枪.反而是最适合的武器。因此缘故,一路练了下来,到去岁年间,楚王帐下郭校尉的.枪.法,已颇有威名。 郭临左手在前,右手在侧,起了个易攻易守的枪势。对面的哈尔巴仰头喊了句漠北话,余下的七人一齐应声散开。郭临不由怔了怔,哈尔巴瞟了她一眼,又用汉话喊道:“按方就位。” 郭临这才忖思过来,八人中有人不通汉话,所以哈尔巴用漠北话发号施令。但见她听不懂,故用汉话再重复一遍,以示公平。这么一看,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从身后传来,郭临虽不回头,只把长.枪伸过肩头往后一圈一挑,便将青锋剑和钢矛的攻击悉数化解。左右耀眼的星斑光亮闪过,郭临扎步半蹲,长.枪头尾分挑。浑厚的韧劲中带着突刺的力道,逼得两旁偷袭的三股叉和双钢爪纷纷退让。 七皇子一直紧张地捏着拳,手心蕴湿的汗意令他在烈日下有了些微的烦躁。他看了看一旁的世子,随意地挑了个话题疏散情绪:“堂兄,为何阿临会使如此多的兵器啊?我曾听人说,习武之人为了精通一样,都可能穷尽毕生精力,才能探得奥义分毫。我看阿临虽不能说境入泰斗,可就方才钢鞭和长刀的精通程度,便像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啊!” 世子怔了怔,回头呆呆地望向七皇子,隔了片刻,他才喃喃道:“怪哉,你不说我还不曾注意,我一直当阿临是天生聪明……”说起来,他和郭临的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打得抬去了医馆。自那之后,打心底世子就觉得阿临武功高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上要着衣,下要穿裤一般自然。多会个几样武器,也就不在话下。 可此刻听七皇子这么一提,他才发觉阿临的武功确实高得有些离谱。就算郭景云是不出世的武学大家,他又是如何在阿临长到十岁前的短短岁月里,将浑身武学悉数传授入髓的呢? 两人这么一沉思的功夫,那厢郭临已经轮番接了好几招了。八人武士,两两齐上,她皆挡得绰绰有余。郭临左脚微踮,右脚踩实,轻叱一声。红缨.枪.中暗含点、挑之劲,横向巴图和哈尔巴刺去。 巴图和哈尔巴的双锤双锏融汇配合,且二人武功明显高于其他人,郭临这一手,便是打算先对付他们。巴图和哈尔巴武器被挑开,双双退后一步。郭临正欲追击,忽感脚下风声。钢矛和斧钺斜劈斩向双.腿.,她当即翻身后跃。倏乎间,又见正后.挺.来的青锋剑和三股叉。红缨长.枪.直立,郭临堪堪在枪身上回旋,双脚齐出,踢开剑、叉。 甫一落地,锐风扑面,明亮刺眼的爪尖已晃到了郭临面前。红缨.枪.飞快一挡,整个人急速退后。几乎是在退后落地前的一瞬,从地上细长的影子判断出了后方的攻击。右脚尖沾地既转,躬身回旋,长.枪.直扫持棍之人的下盘。 棍者收棍回护,棍.枪.一触即分。郭临纵身后跃,离开八人包围圈。 “唉,奇怪……”周泉光看到这里,忽然惊了下。 陈聿修凝眉远视,缓缓叹声道:“可是奇怪明明占了先机,却放过了那使棍之人?” 周泉光回过头,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望着他:“陈……少师大人,你、你一介文人,好歹给我武生留个饭碗啊……” 陈聿修并不理会他的调侃,只道:“是也不是?” 周泉光郁闷地点点头:“没错,最后一招,郭大人应当是已经发现了来自背后的偷袭。如若那一.枪.不是攻向下盘,棍者未必能有反击之隙。”他挠挠头,“唉,既称八人为阵,自有层层阵法藏匿其中,譬如方才的连环攻击。这种对战中,解决一人,他们就得改换阵型,胜算不就大多了?” 陈聿修眼睫轻颤,轻柔垂下头:“看来阿临是想见识一下,他们到底有多少阵法……”他语调轻松娴然,然而埋在长袖中的宽大手掌,却在微微.缩.紧.。 确实要比寻常的打斗惊险不少,但是勉强都能应付。这种处在危险与胜利间的细微平衡,如同一场难得的冒险,诱得郭临欲罢不能。 红缨.枪.的挥舞,宛若她的呼吸吐纳一般,灵巧自然,攻守一体。纵然八兵相交,也依然找不出她周身的一片破绽。看台上的人,不论敌友、不论文武,此时都被那流光溢彩般的战姿吸引了目光。 苏德痴痴地望着那翩然如蝶的身影,恍惚见到了晚霞笼罩的京郊,巧笑焉兮的马上姑娘。令他心酥一颤,久久不能回神。 而坐在他身侧不远的高彻辰,却是另一幅神情:仿佛终于笃定心中猜想一般的莞尔浅笑。他状若无意地偏了偏头,再回过来时,目光如星火之簇,直直.刺.向.场中。 哈尔巴浑身一震,脚步移动间偷眼瞟向高彻辰。瞬息间读懂了眼神之意。他回头飞快地望了郭临一眼,眼里有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同情。不过那同情一晃而过,快得毫无痕迹。 郭临正在全神贯注对付双钢爪与青锋剑的围攻,两件短兵配合起来,威力能令人忽视兵器长度上的不利。前方一矛一叉,瞅准空隙从爪、剑下探出。郭临朝后一仰,腾空翻身,红缨.枪.若灵蛇,呼啸扫向四人头顶。 然而就在这分毫刹那间,哈尔巴大喝了一声漠北语,四人阵型瞬时分开。郭临一枪扫空,枪.劲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痕。左右两侧爪剑矛叉齐出,爪、剑封路,矛、叉偷袭。 郭临退路堵死,闪避不及,臂袖裤腿被锐锋刮到。这一下竟逼得她使出了自家内功护体,才堪堪跃出重围。 脚尖方一落地,身后长.棍.、斧钺闪来,前方双锤双锏夹击。郭临心念疾转,当下立断,浑身带风冲向巴图。巴图虽然强悍,但先与郭临对决惨败,后又因郭临面上敛眉怒目,身法飘忽如魅,令他不由生出怯意。手上动作稍顿,便被郭临一.枪.刺.中手臂,一声惨呼。 郭临冲出重围,背靠场边护栏站定。额上一滴浑浊的汗珠顺着眉角的碎发划过下颌,她轻轻喘着气,目视前方八人,脑中缓缓响起父亲的谆谆话语…… “宁儿,我私心不让你学会那里的武功,不是因为你悟性差,而是不想你这一代再与他们有任何牵扯。”郭景云摸摸小郭宁的头,又望了一眼半蹲的细腰,俊眸微咪,儒雅一笑,“不过呢,万一你碰上了,阿爹也不能见你丧命!所以……这渊华宫的阵法和战术,是你首当学会的要领。” “……渊华宫。”郭临颤抖着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哈尔巴于奔走间听到郭临的低语,登时大惊。 郭临细致注意到他的表情,冷哼一声,长.枪.一.挺.,合身朝他.刺.来。 哈尔巴长啸一声,八人脚步突变,忽慢忽快,忽近忽远,人影重重。郭临被围在正中,所见之人几如幻影。她想起父亲传授的秘诀,阖上双眼,全神贯注于双耳。听风辨位,红缨.枪.一出即与偷袭的长棍相碰。 “噗”的一声,郭临猛地睁开眼,回身飞旋一脚,踢开.刺.入左肩的长矛。鲜血缓缓从肩头流出,渗入玄色劲装中,泛起了些微的湿褥的亮光。 怎么会……?郭临一念未平,近旁又有双锏袭来,枪身还未晃到,腰间一阵火辣,钢爪得手,带着爪尖的点滴血液退后。 世子一声惊呼,飞快地站起身来,却被七皇子拉住。然而还没等他们接下来的反应,一根红缨.枪.呼啸着插在他们的脚前,不住地晃动。 郭临发髻断裂,馒头黑垂在肩头。脚边一截断棍,手中倒拿着一只长矛。鲜血顺着空着的左手,一点一滴地汇聚到地面上。 一时间全场静的只剩了飞鸟振翅的声响。高彻辰轻轻阖上眼,道了一声“可惜”。 苏德被郭临散发的样子晃花了眼,听了这句轻叹唤回了思绪。顿时压抑不住满脸的喜色,“啪啪”地鼓起掌来,大笑道:“说得对,郭兆尹不是武功绝伦嘛!可还是败在了‘八兵大阵’下,实在是可惜啊!哈哈……” 实际上他感觉最后那一招阵法似乎并没见过,不过管他的,还有什么比赢了更开心呢? 高彻辰听他误会了“可惜”的意思,暗自一笑,不予理会。目光静静地扫向场中残局:跪坐在地的巴图,撑着双锏不断喘气的哈尔巴,丢矛断棍的余众。心中不由一叹:二十年费心修改完善的阵法,居然仍未能一举解决她的性命。 他抬头看向明空中的旭日。景云兄,你乃惊天奇才,又有子如此,为何偏偏要与我们背道相驰呢? 世子再也按耐不住,推开七皇子的手,冲上场去:“阿临!” 郭临右手一翻,长矛.插.地。稳住了身形,她才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一双利眸直射向哈尔巴。 哈尔巴莫名有些心虚,竟不敢与她对视。 皇帝虽然愣怔于郭临的突然败北,不过并没有生气。郭临已经连胜三场,又以一敌八,纵败犹荣。他侧头唤过徐公公,低声吩咐一番。 周泉光有些后怕地拍拍身边人,咂舌道:“陈兄,若郭大人……唉,陈兄?”他一拍之下没有触到衣袖,回头一看,坐垫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陈聿修的影子。 苏德洋洋得意地起身,叉腰站到看台边大笑道:“楚世子,郭兆尹可是输了,咱们的赌局,要怎么算啊?” 世子搀扶着郭临,听了这话,肺都气炸了。正要破口大骂,却突然听到一声清泠的女声:“谁是苏德?” 只见校场门口,昌荣一身戎装,腰间别着尚方宝剑,俏生生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周身气势加上那与楚王分外相似的容貌,陡然看去威武凛凛。 苏德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他拉来躺枪的楚王之女。他不预与女子难缠,回头看向御座,拱手道:“陛下,当日您可是见证了的。楚世子金口玉言,要与我方比试,如若输了,便将昌荣郡主嫁给我,这可不能反悔啊。” 皇上沉下脸:“三王子,郭临已胜了你们三场,最后这一场,乃是你们提出的演练,何以算数?” “哦?”苏德得意地朝场上一瞥,“可这场之前,并未说明已决出胜负啊?” “简直无脸无耻!”“郭大人明明没败!”大齐官员不屑地怒骂。昌荣咬牙切齿,险些要冲上去亲手料敌。眼神过处,看到世子正扶着郭临走下场,眼角一酸,策马奔上前去。 争吵间,一个稚嫩中透着潺潺成熟的声音忽然.插.进,来:“苏德王子从一开始就输了。” 苏德眉头一皱,直视向御座旁从开场就安分低调的太孙。 皇上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侧头缓声道:“麒儿,此话何解啊?” 太孙仰头一笑:“皇爷爷,苏德王子和楚世子皇叔定下的战约,乃是由他两二人对战决胜。然而开场之时,王子便以左脚有伤为由辞绝了比武。按照王子的理论,这一场赌斗,从一开始王子便已经认输了。” 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忍不住大笑起来。 周泉光在人群间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直到瞟见太孙身后的阴影处,露出了一片熟悉的青竹衣角,他才长舒一口气。   ☆、第77章 莫问出处 “什么叫按我的理论?”苏德不满地挑眉,“太孙殿下可要把话说清了。” 即使面对八方探究的目光,太孙君思麒还是一脸从容地微笑着:“王子以比武未明分胜负为由,指我大齐已败,实在牵强。”他伸出手比划出四根手指,“且不说郭兆尹力战八人,乃是第四场。单说王子要以八人对一人的险胜为胜,便有些滑稽了。” “哼,”苏德冷笑道,“两军对战,与人数何干,胜了就是胜了。” 此话一出,连兵部尚书的脸色也严峻了几分。 太孙却不慌不忙地笑道:“原来漠北打仗是人数为依。”话音未落,他突然站起身,衣袖一甩,朗声喝道,“可我大齐,是以能战为谋!” 长袖下的不大却修长的手,直直地指向场中,众人不禁顺势望去。 原本还被世子搀扶着的郭临,已经独自走回场中,正把夺下来的钢矛递还给对手。连番力战后的身姿依然挺立,玄黑的衣服因为看不出血迹,也还显得整个人矫健而勃发。 哪怕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郭临战败,这一刻也在太孙激昂的话语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 “就是,郭大人还能战!”“人多算什么!”“再来八人试试!”“丢盔弃甲滚回老家吧!” 苏德一张粗犷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他背在身后的手,暗自朝高彻辰的方向摆了摆,示意他出来说几句。可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回话,他怒不可遏地转过身,却只望见空荡荡的席位,和站在看台边角的侍从战战兢兢的脸。 巴图直等到郭临走远,才敢悄悄靠近哈尔巴轻声唤道:“哈尔巴?”不知怎地,明明郭临的身形还不及他一半,但只要想到她浑身的爆发力,便让他不自主地有些生怯。 哈尔巴微微叹了口气,瞟了他一眼:“我知你要问什么,方才不是我自作主张喝令用渊华宫的阵法对敌,而是主人命令的。” “主人?”巴图一双浓眉几乎绞到一块,“难道主人是担心我们胜不了?其实……”其实本来的“八兵大阵”就可以打赢……这话刚说了个开头,他就望见了地上躺着的断棍。随后咽了咽口水,将空空如也的手背到身后。 哈尔巴没有理会他说了什么,独自沉浸在满腹的疑惑中,渊华宫远在天山,大齐怎么会有人识得宫中阵法…… —————————————————————————————————————————— “敢问公公可知,郭大人现下在何处疗伤啊?”原宜眨着大眼,面上恰到好处地带着点窘迫,拦住一位中年模样的大太监。 那太监身后还跟着一队举着托盘的小太监,此时都因为她停下了脚步。大太监不满地蹙着眉:“你……” “奴婢是楚世子妃的贴身侍女……”原宜顺溜地接过话,含蓄一笑。 大太监的不满在舌尖转了个弯,化作了一抹谄媚的浅笑:“原来如此,敢问楚世子妃有何吩咐?” “是这样的,”原宜理了理发鬓,“您也知道郭大人与咱们世子爷的交情,他受了伤,世子妃身为嫂嫂,自然要去探望探望。” 大太监笑了笑:“是这个理,奴才等正是陛下派去给郭大人送赏赐的,就由奴才为世子妃带路吧。” 原宜满意一笑,福了福身:“谢过公公。” 她转身娉婷地走去,大太监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啧了啧嘴。 一旁的小太监见了,好奇地问道:“师傅,您既不喜那婢女,何必摆笑脸给她呢?” “莫要胡说。”大太监瞪了他一眼,“哪里由得奴才喜与不喜。我呀,只是叹息如今落势的谢太傅,还没个嫁出去的幼女威风。” 小太监跟着望了眼远处一身华服、正和原宜说话的谢英芙,轻笑道:“那可不,好歹也是楚王府的儿媳、未来的女主人啊。” 大太监目光微微露出点赞许,下巴一抬,示意道:“去,好生伺候。” 小太监得了令,一溜烟开心地去了。 谢英芙行了不到半刻,就来到郭临临时疗伤的宫殿。尚未敲门,便听见世子不满的嘀咕从门内传出:“……阿临你就是太逞强,几句话就能拨回去的事儿,干嘛偏要上场?” “好啦好啦,堂哥,你再说下去,阿临都要睡着了。”这个声音却是七皇子的。 “哈哈……世子爷,若用言语相驳,哪里能让漠北那些蛮人这般心服口服!郭大人这一战,才真正地战出了狠劲,你瞧见那个叫什么巴图的表情了没……哈哈哈哈……” 谢英芙推开门,听着郭临含笑嗔道:“哪有泉光你说得这么夸张。”声音中气不足,倒是添了几分柔弱。 殿内,郭临斜躺在一个竹榻上。左胳膊的衣袖被卷上去,露出伤口,正由年轻的医官帮忙包扎。那一截胳膊纤细有力,皮肤光滑白皙,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啊,嫂子来啦!”郭临见到她,再看到她身后捧着托盘的太监们,顿时敛了笑,撑着榻沿就要起身。 世子一把拦住她,神色微愠。谢英芙望见世子按在郭临手背上的大手,不由怔了怔。 大太监见状,笑道:“郭大人不必起身,陛下吩咐奴才送来赏赐,明言不可因此惊扰大人疗伤。” 郭临无奈,只能温和地笑道:“还请公公见谅。” 大太监道声不敢当,利索地吩咐小太监放下手中的物什,便退下了。 七皇子瞟了眼桌上成堆的东西,故意撇嘴笑道:“父皇就是偏心,阿临,你如今可又成了朝中的大红人,得请客啊!” 周泉光“噗嗤”一笑:“就是,就是。” “七殿下,你饶了我吧……”郭临有气无力地嗔怪道,“这话被人听去了,我可又有的罪受了。” 谢英芙立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前方。不知怎地,她既忘了应当维持的礼数周全,也忘了灌注于身的贵妇礼节,就那样直挺挺地、目光赤.裸地凝视着被众位俊贵青年环绕的郭临。 那张不大的脸因为激烈打斗后的失血,显得有些苍白,但却恰到好处地增显了宛若工笔绘制的长眉的分量,称在高挺的鼻梁旁,夹着两截弧度柔和的眼睫,顽强而令人怜惜。坐在她最近旁的世子,按在榻边的手依然未动,唇线微抿,紧张地盯着郭临正被医官们包扎的左肩。 她看着看着,轻轻撇开了头。 原宜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对,走上前悄声唤道:“世子妃?” 谢英芙抬额柔和一笑,转过头来:“他们爷们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去偏殿等候吧。” 原宜心细如发,一下子就听出了她语调的不寻常。但她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搀着谢英芙朝门外走去。 郭临一面听着周泉光讲的笑话,一面漫不经心地侧开眼,刚好瞟见了谢英芙出门,连忙伸手推了推世子。世子皱眉:“干嘛?” “哎呀,嫂子都走了……”郭临叹口气,“你刚刚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世子看了看敞开的大门,怔神道:“我,我没注意……唉,再说她有什么好招呼的?自家人不用讲这个礼,你的伤势才要紧。” “都说没事嘛……”郭临吐吐舌头,心中一暖。世子这份担忧,让她不由想起以往在军营,她和世子互相包扎伤口。那时为了不暴露女儿身,可是费尽了心机,以致闹了好些笑话。 总算这些事,尚能让她此刻烦闷的心境稍稍缓解。她转头望向周泉光,笑问道:“后来呢,我那时光顾着回味推敲对方招式,台上的事浑没注意。” “后来?后来那高彻辰,就煽言他们漠北的‘八兵大阵’有多么厉害。陛下起了兴趣,兵部尚书又听他们说对练阵法的人通常是可汗,这便放了心,叫你上了。”周泉光不屑地撇嘴,“可见那人就没安好心!说是演练,也没见点到为止。不过还好陈兄从那时起,就瞧出不对了。” “唉……聿修?”郭临问道。 “是啊,”周泉光双臂环胸,神情颇有些得意,“不然郭大人哪里这么容易,逃开那三王子的刁难?” 七皇子一听,面上就有些不满,正要出声,门口突然传来小太监的呼声,正是唤他的。 七皇子愣了愣,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他毕竟是负责漠北事宜的大臣,比武事过,自然还有一堆的事要做,哪能像郭临,打完了就休息。 “漠北人没那么容易打发,你啊,有的忙了。”郭临促狭一笑。 七皇子走后,周泉光便大大地松了口气,搬把椅子在一旁坐下。他是太孙一系,在七皇子面前终究有些胆怯放不开。此时没了束缚,四周全是从武的人,便是身份贵重如世子也倍感亲切。一双精光闪闪的大眼顿时盯住了郭临:“郭大人,你的武功这么厉害,是哪个流派啊?” 郭临赧然地笑了笑:“没什么,原先跟家父学过几招拳脚,后来参了军,武艺才有渐长。”她顿了顿,忽然又抬起头,“你方才说聿修瞧出什么不对?” 周泉光点点头,弯唇笑道:“陈兄独具慧眼,总能快我们一步窥探先机。不过说起来,他往常从不出头,这还是他头一次这般地主动,去向太孙殿下谏言呢!” 郭临一怔:“这么说,太孙维护我的那些话……”她缓缓舒展开眉头。“看来,得好好谢谢聿修才行啊。” 周泉光笑道:“我方才还问他要不要一道来看你,他说太孙殿下找他有事,结果我走时,太孙殿下又被陛下叫走了,这下他可有的等喽。” 说话间,郭临身上的几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她摸了摸包扎好的伤口,理正衣袖,道:“那我去找他吧。” “你才包好伤……”世子出声阻拦。 “我没受什么重伤。”郭临淡淡地笑道,“再者,太孙殿下可是当着漠北的面称我能战,我这时候卧床养伤,不是驳了大齐的颜面?”郭临眼珠朝偏殿一转,表情揶揄道,“世子爷,新婚燕尔,嫂子可还在等你呢!” —————————————————————————————————————————— 阳光炙热耀眼,均匀地洒满大地。郭临走在树荫下,感受着身上阴影和阳光交叠,触在肌肤上温度的摩擦。 她没走多久就遣开姚易,一个人缓缓地往麟德殿走去。 一直僵持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可以安然放松地褪去,然而人一旦松懈下来,就连肩膀伤口的隐隐作痛都能清晰感应。仿佛是在不断地提醒她,那重新从记忆中提取出来的“渊华宫”三个字。 相传那是个神秘的所在,远在白雪皑皑的天山,却繁华荣显,浩然宏伟。江湖上一直对其讳莫如深,不是因为宫中深藏的天下瑰宝,而是其中博广精深的各家各派武学秘籍。每一代从渊华宫中走出来的人,都是威镇寰宇的绝顶高手。 这些江湖上流传的说法,人们往往当个奇闻来听。而郭临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讹谈。因为她的父亲,就是渊华宫的弃徒。 父亲曾说,他到了出宫的年纪,因为与宫主理念不合,又违反他的命令娶了娘亲,便自行废了宫中武功,离开了渊华宫。 所谓废除宫中武功,是指渊华宫的独门武学、不传之秘。除此之外,渊华宫中藏书丰厚,凡是武林中叫得上名字的门派,其武学精髓,渊华宫都悉数掌握。父亲是那一代的天才人物,即使废了宫中武学,他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因此教授郭临,他亦是如此要求。 可尽管做到了这般,父亲也还是担心他们有朝一日又算起旧账,会算到了她的头上。知己知彼,方能临危不惧,便将渊华宫的独门奇术一点点传授给了她。 如今父亲的大仇已报,却遇上了渊华宫的人,是福是祸?苍天冷漠,是要让我在这条路上继续挣扎吗?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只有令人睁不开眼的阳光回应着她。 她闭了闭眼,重新望向前方,被阳光刺激过的视线里,充盈着淡淡的蓝色调。她望见陈聿修的书童,撅着屁股蹲在树根旁,拿着木枝掏弄着什么。 她不由浅浅一笑,抬脚轻缓地朝前走去。 “聿修哥哥,我果然还是没有看错。舅舅总说你们陈家与常家有积怨,即使皇爷爷让你做了我的伴读少师,你也不会诚心相帮。哈哈,现在可让他说不出话了。”太孙的少年音调虽在故作深沉,可到底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方才皇爷爷夸我了,我也告诉他这是你的主意,可皇爷爷还是夸我知人善用,他今天啊是真的高兴。”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高兴,终于不用看那些大臣们挎着的脸,还让京兆尹欠了我一份大人情。”他轻笑道,“之前总是私下里帮他,我还担心他赖皮故意不瞧见咱们的示好。这下好啦,他无论如何都得记着咱们的恩惠了。聿修哥哥,你这么久来费力拉拢他的苦功,没有白费啊!” 良久,一个清然凌越的嗓音低沉道:“这是臣应当做的。” 陈聿修目送太孙返回麟德殿,转身走过宫墙角的大树,唤起蹲在树下逗弄了半晌蚂蚁的书童。一阵凉风袭过,伴着扫过树叶的沙沙声,充耳盈面。 他蓦地抬起头,望向阳光下明亮宽阔的宫道。 “方才可有人来过?” “唉?”书童挠挠头,环顾一圈四周,“应该没有吧,我在这儿除了蝉鸣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啊?” “哦,”陈聿修淡淡地收回目光,“是么……”   ☆、第78章 非拳不可 朱红的柱廊脚下,飘落着几片枯黄交合着深绿的叶片。秋意宛如滴进清水的墨汁,不动声色地侵袭进曾和阳光互道友好的时日。 与站在门口频频犯困的侍童不同,一身棕红云丝披风的郭临倚柱而立,神情凝重。目光垂扫着园中花草,然而心思却全在屋内。 “吱呀”的开门声传来,郭临猛地站直身子。钱太医站在门口,将擦拭了手的白帕递给侍童,长舒一口气,望着她微笑道:“郭大人毋需着急,小公子的风寒并不太严重。贵府发现的早,施了针后,已经好多了。接下来,只需好生照料就行。” 郭临松了口气,充着血丝的眼眸闭了闭:“那就好,麻烦钱太医了。” “唉,不敢当。”钱太医和煦一笑,眼光瞟向郭临的左肩:“不知郭大人比武时的伤势……” 郭临微笑:“已经过了十天,早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劳烦钱太医记挂。” 阮云抱着裹在襁褓中的玉锵,从屋内走出。秀美的脸上,眼泪倒是干了,鼻头还是红红的。阿秋小心翼翼地护在一旁,给玉锵遮风。他这一场半夜高烧,可把二人都吓坏了。 刚走出太医署,就看到门口停着的马车多了一辆,世子一行三人,面色焦急地候在车旁。王妃一见是她们,立马走上前问道:“小玉锵没事吧?” 她看着阮云怀中已经停止哭闹的玉锵,小小的眉头皱着,极不安稳地入睡。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别愣着了,快上马车吧,小心又吹了风。” 郭临刚抬了抬眼,就见世子神色凝重地朝她走来。 二人上了另一辆的马车,在车轱辘轧过地面的细碎声响中,世子徐徐开了口:“我刚刚得知,德王在淮南病逝了。” “什么?!”郭临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然而世子的眼神是那样严肃,这当然不可能是假话。她不由惊呼道:“怎么会……德王正值壮年,从没听说他有什么病啊?” “我刚刚面圣禀事,碰到个风尘仆仆的使者一路连滚带爬地奔进御书房,神情极为焦虑。我便避出门,只片刻,徐公公便又唤了我进去。”世子叹了口气,“陛下的样子几乎苍老了十岁……原本以为庆王殁了,朝中多少能消停消停,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下手了。” “德王离京也不过才四个月,”郭临低声叹道,忽而皱起眉头:“你这几天就要南下了,陛下还将这些告诉你这些作甚?难道……” “不错,”世子点点头,“陛下疑心德王死得蹊跷,让我南下时暗中去查个究竟。如果他真的是病死的,也就罢了,若是……” 郭临低垂着眼,眉头紧锁。脑海中隐约浮现出那个俊伟丰朗的翩翩贵公子,虽然她无比恶心德王的诸多作为,可当真知道他死了,却又不甚唏嘘。 她静默了半晌,目光飘渺,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黯然低声道:“皇家的勾当,从来都是阴暗血腥,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 世子摇头叹息,半晌说不出话来。说起来,这事他比郭临更为感慨。他曾经敬仰过德王,崇拜对方处事不惊的仪态和周身尽显的王者风范。然而在知道他一手策划出太子造反逼宫一案后,又打心底地觉得这人心机之深、计谋之详着实可怕。而现在,他死了。虎落平阳时,对手终究不会放过这个时机任他东山再起。 可这个消息也来得太快,几乎猝不及防。世子面上不由浮出苦笑:“偏偏是今日,那苏德成亲大喜……估计陛下是不会去了。” 比武一事,漠北没好意思喊赢,最终以苏德迎娶十二公主落幕。皇上为了彰显大度贤和,特意为苏德在宫中举办一场婚宴。 世子偏过头,望向郭临。见她一脸漠然,俊秀的五官无一舒展。他不由温和地轻笑了下,伸手抚上她的头顶拍了拍:“这消息宫中暂时还不会传出去,我也就告诉了你。所以啊,待会去了婚宴,再不满,也别横眉冷目得太明显。” 郭临微微一怔,抬头辩驳道:“我哪有……” “这几日你的脸色就没好过,”世子笑道,“连白兄都私下里来问我,苏德是不是对你妹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你气愤至今。” 郭临神色一黯,唇角微扬,努力挤出一丝笑颜,然而一双眼眸中还是一片冷漠。她微微侧开头,小声道:“反正看他不爽……” “我也看他不爽,可惜他与十二公主大婚,陛下有意调和,就连昌荣也在邀请之列。”世子冷哼一声,“看在他明日就滚蛋的份上,今且忍了。不然,我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马车在郭府门口停下,郭临先一步跳下车,看见怀抱着玉锵的阮云莲步慢移,脚下似有些虚浮。她心念一动,猛地箭步上前,在阮云腿脚疲软险些跌倒的那一刹那,扶住了她。 阿秋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跑来搀扶。郭临接过玉锵抱在怀里,见阮云掩着苍白的脸虚弱地咳嗽,心中不由一酸。昨日立秋,夜里冷风不断。云娘三更起身照顾玉锵,看来也跟着着凉了。 王妃刚下车,见状急得直跺脚:“小孩病完大人病,身体这么虚就多注意注意啊!快快,进屋去,再叫个大夫来。” 郭临跟在她们后面,抱好玉锵,朝府内走去。忽感左手上一阵微痒,她低头一看,玉锵不知何时醒来了,睁着黑溜溜的大眼,一只小手伸出来轻轻地靠在她帮他遮风的左手背上。 数日来无法对人言的阴霾,好像都能被这张软软糯糯的小脸给驱散。郭临微微一笑,左手握起玉锵的小手轻柔地塞回襁褓中。 就在指尖接触地那一刻,郭临突然间记起德王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贵府上的小公子,是叫……郭玉锵?” 他明明在一开始的除夕宴上,就清楚地挑明,他知道玉锵是从镇国侯府出来的。那为什么,离去之时,却要问上这样一句话呢? 以德王的城府,这绝无可能是一句废话。那他究竟想表达什么?郭临望着玉锵纯真无暇的脸庞,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 傍晚时分,被邀请的大臣们陆续入宫。少傅周泉光因着近期的肠胃不适,在到达苏德王子办婚宴的芷卿殿时,已经几乎是人人入席的时刻了。他左穿右钻,终于在人群中望见了清静自酌的陈聿修。 并非是因为他眼力有多好,实在是,陈聿修身旁一左一右的席位皆是空闲。在整齐划一的席列上分外明显,想不看到都难。周泉光大步走上前,笑着招呼道:“还好有陈兄留位,我就不用担心没地方坐啦!” 陈聿修抬头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并没多说什么。 周泉光一屁股坐下,顺便揉了揉不算舒坦的肚子,瞟了瞟另一边的空位,奇道:“陈兄,那边也是你留的位吗?” 陈聿修放下酒杯,目光低垂:“是啊。” “咦,谁啊,竟比我来得还晚?” “不,”陈聿修抬起眼,凤眸微微眯起,看向前方,“她已经来了。” 不远处的席位上,世子和郭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话。二人容姿上等,身形玉树,坐在一堆年长官员中甚是醒目。世子身边还坐着个娇小儿郎,一身厚重的男装裹着窈窕纤体,正是女扮男装的昌荣郡主。 隔着重重灯火,三人面目看得不甚真切,但周泉光还是能隐隐觉察出那并不是什么笑颜。想也是,苏德那样咄咄逼人,既无耻又卑鄙,结果他们还不得不来参加他的婚宴,自然郁闷。周泉光心中对郭临多少有些敬佩,他有心套套近乎,便对陈聿修提议道:“陈兄,我瞧着郭大人的身边还有两个空位,咱们不如坐过去?” 陈聿修微微一愣,忽然自嘲一笑:“好。” 郭临一面听着世子闲话,一面思考着德王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对周遭的一切,都有些漫不经心。直到她注意到一双熟悉的暗纹皂靴站在眼前,她缓缓抬起头。 这还是十天以来,陈聿修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她的目光。 周泉光笑嘻嘻地和三人打完招呼,拉着陈聿修在郭临身边坐下。也只有他这样天生奇粗的神经,才能坐在暗波涌动的二人中间,也没有感到任何微妙的气氛。他侧着身,一本正经向郭临讨教:“郭大人,上次我回去演练你比武时的招数,有些许地方不明,可否请你指点指点?” 郭临淡淡地收回视线,低头望向自己手心的茶杯:“无妨。” 浅褐通透的茶水,就着桌案前的莹莹灯火,印出一个冷漠冰凉的脸。郭临暗叹自己不争气,以往尚能做个虚假的笑容应付,今时今日,却偏要如此任性地放任这种惨淡的表情被人瞧去…… 其实,她也理不清听到他坦然说出“这是臣应当做的。”那一刻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说到底,无非又被人骗了一次,好歹还比赵寻雪的强。至少她从未许诺过陈聿修什么,而他也还没真正害到她的头上…… 郭临抬眼望着滔滔不绝的周泉光,努力地忽略那道熟悉的视线。一丝浅淡的悲凉莫然划上心头。 哪怕你与我之间,清晰如泉光这般明白的有所求,也比骗取我信任要好啊…… 周泉光讲完一大长串,口干舌燥。刚舒了口气,等待郭临的回答,就听周围一阵冲天的喝彩声。他茫然四顾,还是郭临拉了拉他,指向殿门口。 绛色公服的二位新人缓缓入内,两排漠北武士,身穿喜庆的红衣,跟着新人的队伍移动。双手抬起,拍击着一种形状奇特的肩上鼓。鼓声合着礼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可惜郭临等人,都没这个心情去欣赏,周泉光望了一眼也就兴趣索然地坐回位上了。 公主送入了新房,殿内在些许的平静后,重新慢慢热闹起来。郭临下了几次筷子,然而佳肴在口,却味同嚼蜡。她默默放下筷子,这等烦闷的感受,哪怕是口中涩人的酒水也不能缓解。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郭兆尹吗?”一声刺耳的调笑传入耳。郭临冷冷地抬起眼,看到被众人簇拥着的苏德不知何时行到了他们的坐席边,弯腰一掌撑在昌荣的案上,杯碟都为之一颤。他一身绛色的喜服,顶着酡红的大脸,卷曲的头发梳了个汉人发式,不伦不类得滑稽可笑,尤其他还是一副醉酒的痴样。 昌荣厌恶地别开脸,冷声喝道:“滚远点!” “喝!”苏德不满地大声一嚷。昌荣被他近在咫尺的狰狞大脸吓得面上一白,世子迅速起身拉过她护在身后,厉道:“王子醉了,就不用来敬酒了。” 苏德缓缓抬眼望向世子,狞笑的表情渐渐收起。宫婢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掌推开,那婢女倒地时撞到案角,疼的大声尖叫,他却浑不在意。装模作样地朝着世子大大鞠了个躬,拖长音调道:“小王眼拙啊……竟然把美丽的昌荣郡主看作了男人。”他站直身,叉腰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番昌荣,目光恁地赤裸,“没想到郡主身着男装,身姿也依然这么美,早知道我就……” 昌荣被那下流的目光骇得浑身一哆嗦,怯怯地往世子身后躲了躲。 世子气得剑眉倒竖,青筋暴起。苏德见状,连忙摆手:“唉,我是来和你们说和的,楚世子毋恼。”他说着从身后侍从的托盘上端起一杯酒,戏笑道,“不能结为亲家是挺遗憾的,但也不打不相识啊,对吧?” 他这么一说,当着众人的面,世子只得咽下这口气,也拿起酒杯:“王子明白就好。” “哪能不明白呢?”苏德吃吃一笑,举杯朝着众人晃了一圈,大声道,“郭大人的妹妹许了人,娶不到只能惋叹下手晚了。可昌荣郡主待字闺中也不肯嫁,小王估摸着,不会是有了相好吧哈哈……” “你!”世子大吼一声,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眼前一花,已被人挡了视线。 苏德好不容易眼前清晰了些,就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马背少女出现在面前。他欢喜万分,正要出声呼唤,一个结结实实的右勾拳,就让他整个人飞了出去。 “阿临!”“临哥哥!”“郭大人……” 在无数人的惊呼中,郭临握紧拳头大步迈上前。苏德身后没被拳风波及到的侍卫吓傻了眼,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一拳打飞主子。这还是婚宴!是大齐皇宫的婚宴!等到他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声叫来带兵护卫时,郭临已经阴沉着脸,骑着口鼻出血的苏德,一拳接着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劝喊,还有人已经亮出了武器望郭临身上来。她如同背后长了眼,拳打脚踢,将打来的武器尽数反击回去。 有人扑上来从身后环住了她,郭临想也不想抬脚一个后踢。有人抽刀刺来,郭临抓起桌案上的碟子,一把敲碎在刀尖,随即拿着裂口锋利的碟子划来舞去,打退敌人。 她已经几乎分不清眼前的人影,出手全凭本能。恍惚间看到面前出现七皇子和世子的脸,她甚至还诧异了下,想不通怎么会是他们。动作因为思虑的迟疑稍稍顿了顿,肚子上顷刻就挨了一拳重击。 郭临倒退几步堪堪站稳,大脑充血得难受,胸腹间似乎波涛翻滚。一弯腰,“哇”地吐了出来。清清白白,全是方才咽下去的酒水。她抬手擦了擦嘴,看到前方不远,周泉光还维持着一个出拳的姿势,瞪着大眼惊愕万分地望着她。他的身旁,世子和七皇子正焦急地说着什么,然而她都没听到…… 她只看到,在人群最后的那个人,那双熟悉的暗纹皂靴旁,静静地滴淌着暗红的血。目光微抬,是血正顺着右手素青的衣袖缓缓滴下。再抬,是他含着额间朱砂焦急皱起的浓墨长眉。 殿门口涌入一堆甲胄士兵,为首一人大喊:“将京兆尹郭临,拿下!”   ☆、第79章 未雨绸缪 “蓄意伤人,还是他们的王子,你知不知道,一个处理不好,就是两国外交问题。”刑部尚书叉腰站在空空荡荡的侧殿内,低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郭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就仗着陛下纵容!嗯,功夫是不错,可校场上也不见你用这份功夫胜了那劳什子阵法……” 这话就有点刻薄了,万辰在一旁看得不忍心,出声道:“大人,郭大人也是因为郡主受辱才……” 刑部尚书冷哼了一声,到底不敢太得罪楚王府,只抛下一句“你就等着陛下发落吧”就转身走了。 万辰直到看不着刑部尚书的影子,才偷偷蹲下来靠近郭临道:“郭大人别担心,楚世子此刻正在勤政殿面圣呢,你有足够的出手理由,陛下不会怪罪你的。”他又望了眼门口,笑道,“咱们大人向来嫉妒你得陛下信赖,说的话难听了些,你别放在心上啊!” 郭临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是布满疲惫,勉力朝着万辰笑了笑。她确实有理由出手,但那也不是她无辜伤人的借口。 被羽林军架走时,路过陈聿修身旁,清晰看到他滴血的手。 情绪击溃理智后,是他扑上来环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继续发疯。可那时她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踢就打。 怎么会这般容易失去冷静……我最近到底是怎么了?郭临颓唐地伸手撑着额头。冰凉的手心带来一丝清醒,可想要再凝神反省,思绪却越来越烦躁。她不由一哂,仰头看向万辰,声音嘶哑:“我伤了多少人?” “额,”万辰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漠北见血的就有十一人,当然,伤得最重的还是三王子,掉了两颗牙,半边脸都肿了……” 郭临微微摇头,又问:“我朝官员呢?” 万辰松了口气:“四人,两个小太监,两个吏部的中司侍郎。” 郭临一愣,有些诧异地盯着他,“陈聿修……他无事吗?” “少师?”万辰想了想,“我只记得少傅周泉光给了你一拳,才让你停了手,此时他也在勤政殿,可没听说少师有什么事啊……” “咚咚”的敲门声不疾不徐地传来,二人回头看去,徐公公躬身立在敞开的殿门口。万辰见状,起身客气道:“公公是来找郭大人吗?” “正是,”徐公公道,“请郭大人随老奴前往勤政殿觐见。” 吹着夜里的凉风,郭临跟在徐公公身后踩上勤政殿门口的青石台阶。方走上几步就听到屋内一个醇厚的嗓音:“老臣以为,京兆尹确实该罚,只是尚书大人列出的处罚,却有些过了。” “丞相大人,您别忘了,这可是陛下赐办的婚宴,郭临在殿内大打出手,分明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先前我朝与漠北关系微妙,好不容易到了缔结同盟的关键时期。郭临因一己私仇,不分轻重,目无尊卑,以下犯上打伤漠北王子。若是不罚,如何让漠北服气啊?”这个声音尖刻愤懑,正是方才还在侧殿的刑部尚书。 徐公公站到一旁给郭临让开路,郭临上前推开门,正好听到周丞相的叹息:“尚书大人,那依你之见,苏德王子出言侮辱我朝郡主,又该怎么算呢?” 刑部尚书偏头冷冷地瞟了眼门口的郭临,转身朝皇上拱手道:“那自然是由圣上定夺。” 世子和周泉光站在另一边,根本插不上嘴。见无人注意,世子远远地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徐公公的声音:“陛下,漠北使臣高彻辰求见。” 郭临一直低垂的头终于动了动,她缓缓转过身。 高彻辰青袍素履,面上一派悠然惬意。他一脚踏入殿中,瞟了郭临一眼,嘴角含着笑,健步如风地走过她身边。 他站定在御前,恭敬行礼,语调和煦轻缓:“陛下,王子的伤已由太医们诊治过,并无大碍。”他笑道,“因此,臣提议此事不如就此了了吧,王子出言不逊在先,我等实无道理惩处郭兆尹。”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刑部尚书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回了神,干巴巴地发问:“高使臣,你说的……真的是你们王子的意思?”这实在无法叫人不怀疑,苏德有多讨厌郭临,明人眼里都能看出。这样一个正大光明的惩处由头,他居然会放过? 高彻辰微笑着点点头:“不错,王子因醉酒胡闹,唐突了郡主,如今满心悔意。未免陛下为难,特派臣前来。” 皇上静默了半晌,长长的冕旒垂盖住他的眼眸,望不清到底什么神色:“朕虽不愿弗了王子的意。但祖宗规矩如此,若是擅自变更,以后有人效仿,岂不就此乱套。”他把手上的折子朝书案上一扔,“京兆尹郭临,罚俸半年,停职一月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周丞相暗暗一惊,头一回觉得自己揣测错了圣意。可再看到高彻辰嘴角噙着的笑意后,他又顿然领悟,就此闭口不言了。 * 郭临被羽林军押送回府,卸掉了官印。 月光清冷,夜色浓郁。郭临坐在屋前的长廊上,静静地听着耳畔的风声。眼睑微敛,长长的睫毛被月光照出清晰的弧度,挡住了眸色中化不开的思绪。 她蓦地站直了身,朝屋内走去。 脚下的府院沉静古朴,放眼望去,布局格调,依然和去岁秋时带着玉锵上门取名一样。郭临在陈府的屋檐上轻盈飞跃,已然看到了深藏竹林的凉亭,和蜿蜒的流觞曲水溪。 入了内院,她扯开蒙面的黑布,跳下屋顶。顺着几条主干道试探着走了几处,却都没能找出陈聿修的住所。 情绪失控也就罢了,连侦查的本能都退化如此,她丧气地蹲在墙角,懊恼地埋下头。 晚风渐渐吹得有点大,郭临揉揉鼻子,止住了一股嚏意。松开手后的一刹那,似乎闻到一个熟悉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偏了头。道上晃动的灯笼光骤然停下,有人轻声发问:“谁在那里?” 糟糕……郭临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向警觉的自己会疏忽到会被人发现。她连忙起身,可整个人实在蹲了太久,又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小腿一麻,踉跄慢了一刻,眼前登时光芒大盛。 “……阿临?” 她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却不知用什么样的表情才好面对他。 陈聿修的双眸逐渐睁大,惊喜的笑意爬满面颊。他侧过身,堵住她的去路。 “来找我的?” “……” “知道我被你弄伤了,心中放心不下?” 郭临一个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嗯,看到你还没死,很失望。” 陈聿修吃吃地笑。他那清越的嗓音低沉下来,如水般的温柔。环绕在郭临耳边,几乎挠得她面红耳赤。 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陈聿修侧头望去,一排明明暗暗的光晕,是府里夜间巡逻的护卫。他低头飞快地吹熄了手中的灯笼,抓过郭临的手,小声道:“跟我来。” “不,我……” 明明只是来看一看……怎么就跟着他做贼一样的躲人了呢?郭临苦恼地垂下头,刚好看到陈聿修奔跑的脚步,她神色黯了黯。 陈聿修关好房门,朝她笑道:“这般掩人耳目地回自家厢房,也是人生头一次。”他提起茶壶,给郭临斟了一杯。 郭临一言不发,从袖口中掏出两个瓶子放到桌上。一个蓝布塞子曲口瓶,一个褐布小方瓶。她撇开头,不去看他:“蓝色治瘀伤,褐色治刀伤。这药比太医们的要好些。” 陈聿修微微一愣,笑道:“我就不幸被你的碟片波及了右手,不用这么周全……” “我那一脚,不轻吧。”郭临淡淡地打断他。 这下再不好伪装,陈聿修叹息一声,缓缓在她身旁坐下:“到底该说你精明呢还是马虎呢?夜探他人府邸,却胆大到躲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可只跑了这么一截路程,就瞧出我腿上有伤。” “那是因为……”郭临有些尴尬。 “阿临,”他低头凑近,“我一直想问你,这十日,为何躲着我?” 屋内静谧一片,仿佛能隔着窗户纸听到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聿修,我除了身在一个京兆尹的官职上,浑身上下一无是处。”郭临静静地垂下眼,“如今已经闲赋在家,你大可不必对我费心了。” 她仰头看他,目光中带着些许的陌生:“你对我好也罢,坏也罢。你我各司其职,各领其命,本就不相干。你肯替我隐瞒女儿身,我很感激。我也愿意答应你,尽量不参合朝堂纷争。所以那些喜欢我的谎言,就请收回去吧。” 陈聿修听完,表情倒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敛眉沉思了半晌:“阿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哪里还有比这更真实的误会?郭临长舒一口气,抑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我话已说完,剩下的,悉听尊便。” “阿临。”陈聿修伸手拉住她,她不理不顾地往前走,轻松甩掉那只手的力道。走到了门口,又觉得不对,转身回来,拉起陈聿修的右手掀开衣袖。 素白的手腕上胡乱地缠着一圈纱布,方才一瞬的用力,伤口已经渗出了血。郭临狠狠地瞪他一眼,蹲下身,替他解开纱布重新上药包扎。 二人都默不作声,郭临忍不住嘀咕:“这谁弄的,乱七八糟……” 陈聿修抿唇轻笑:“我若知道夜半会有良医上门,也就不必辛苦地躲到泉光那儿疗伤了。” 郭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低声道:“聿修。” “嗯?” “你说过再不骗我……” “没错。” “可你刚刚装作腿上无伤。” “……”陈聿修登时怔住,好一会儿,他才苦着脸笑道:“我错了。” 郭临低着头,五官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陈聿修望着她肤色如光的额头,眸色渐渐柔和下来:“阿临,你只消记住一件事。” 他伸出左手盖在她正给伤口打结的双手上:“我只对你说过‘再不骗你’。” 郭临有些懵懂,抬头问道:“什么意思?” “我估摸着,这十天,你大概是道听途说了什么,对我判了死刑。”他粲齿一笑,“纵然不是,也容许我未雨绸缪一下。” 郭临顿时哑然,面上甚至有一刹那的呆滞。良久,她咽了咽口水,感觉脸颊烫得出奇。 “可是呢,你就算这般地怀疑我,也还是来瞧我的伤口。阿临,我很欢喜。” “嗤”地一声,郭临双手用力一扯,绷带登时绑了个死结,陈聿修疼得眉头一颤。郭临霍地站起身,胳膊一弯,桌上两瓶药扫回怀里。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瞪了他半晌,憋出一句“疼不死你!”就掉头跑掉了。 陈聿修怔怔地看着“啪”地一下撞上的房门,随后听到房外传来一声高喝:“谁?站住!” 护卫们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噗嗤大笑起来。   ☆、第80章 武卫将军 漠北一行人因为王子的受伤,原本预计第二日的回程也延后了一天。皇上再三挽留,希望王子的伤口好些了再走,以免这样一张不堪的面容回去呗可汗瞧见,误以为大齐没有结盟之心,那就糟糕了。 然而不知苏德是不是被郭临给打怕了,竟说什么也要回去。此事一出,朝堂上众口悠悠,有嘲笑苏德虚有其表的,有叹息郭临运气太好的。苏德只消多待上些时日,郭临打人的事就揭不过去。皇上就算只是为了双方的颜面,也还得再重重地处罚处罚她。 苏德启程的当日,世子带着随身的人马,匆匆南下。他任务艰难,行动须得低调。郭临因为禁足,也没能和他好好道个别,只互传了书信,叮嘱平安。 傍晚,秋月当空,气候舒适。 郭临白日里多练了会儿武,短打汗津津地贴在身上,闷燥得难受,她便吩咐厨房做些酸梅汤冰着。送了些给阮云阿秋她们,见还剩不少,就派人去叫了白子毓,在凉亭里摆了两张竹榻,摇着蒲扇,对汤赏月。 “你倒是会享受!”白子毓揶揄道。 郭临朝他呼呼地扇了扇风:“怎么,还不准我心境开阔些?” 他笑了笑,抿了口冰凉酸涩的汤汁,就着凉风徐徐道:“苏德走时态度恭敬,陛下的挽留,他也是客套端庄地回应,变了个人似的。旁人讥笑他畏惧了你,他也不恼……这样的转变,我听说是那位高彻辰在一旁劝出来的……” 郭临有些诧异:“此话当真?”话是这么问,可白子毓会拿到她面前来说的事,哪怕冠着个“听说”的名,那也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只言片语,便让人顺着他的意思行事,这个高彻辰,倒有点意思。”白子毓笑了笑。 郭临想起在校场里,也是因为他的怂恿和鼓动,苏德才派出了“八兵大阵”,兵部尚书也一口叫她接下摊子。再一想,又想到渊华宫的那些事。她微微叹了口气:“他都跟着苏德走了,日后远在漠北,不提也罢。” 白子毓望了望她,手摩擦在杯沿未动,好一会儿,才出声唤道:“阿临。” “嗯?”郭临扬起眉。 “你需做好准备。” “什么?” “今日午后宫中传来的消息,郑国公的弟弟常兴会在这个月暂代你京兆尹一职。” 郭临一怔,缓缓坐直身子,望着他:“常兴?常家的那个嫡次子?” 白子毓点点头:“没错。” “我记得衙门文书上写着,这个常兴在太子出事前,曾任太子少傅一职。”郭临端起青瓷杯,松懈低笑,“他如今的身份只高不低,任我这京兆尹,算是屈就了。” 白子毓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皱起:“阿临,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容易发现的地方,当真被你忽略了?” 郭临不禁怔住,白子毓不满地续道:“德王离奇病逝,且不管他是自然死的这种可能。若他是被谋杀,你难道还猜不出谁有下手的可能吗?” “我……” “不是太孙,就是七殿下。”白子毓正色道,“阿临,这就是现实。”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周身肌肉绷紧。酥麻感从指尖传至眉梢,她既愧且惭,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们先前与七殿下联手对付德王,实属无奈中缔结的巧合。可到了今日的局面,即使是巧合也不能轻易抽身了。朝堂上,不是七殿下,就是太孙,别无他选。你表面上与七殿下关系有多亲密,在旁人眼里,就是有多清晰的信号。哪怕现在想要撇清,也得看他们会不会买账。”白子毓的语气头一次这般严肃。 郭临看了他良久,伸手捂住额头,黯然垂首:“老白,抱歉……” “我们既然先一步得到德王病逝的消息,就该先下手为强。我一直等着你发话,没想到你却懈怠了。”白子毓说到这里,缓了口气,不想太苛责她,“如今你看清就好。阿临,你得想到,如果杀掉德王的人是太孙,那么我们已经晚了一大步了。说不准他们早就布下了层层的陷阱,预备将这个罪名扣在七殿下的头上。你不要忘了,太子是怎么去逼宫的。” 郭临眉头紧锁,隔了片刻,小声问道:“那……如果是七殿下做的呢?” “那么我们就应当趁现在旁人都不知情的时候,迅速清理掉七殿下的破绽,圆满从此事抽身。若有闲余,再好生将此事加以利用。” 帝位之争,从古至今,没有一刻曾停歇。雍容的华服下,是一张张虚伪算计的脸。七皇子玩世不恭的面孔、太孙稚嫩却老成的身姿,看似亲切无害,却也可能在下一瞬化作狰狞的噬命阎罗。这种事不出奇,一点也不出奇,郭临对自己说道。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七皇子会下令谋杀德王,仅仅只是猜想,她便潜意识里弃掷一边。好似再这样想下去,会将她维护在心底最弱小的一丝美好尽数铲除。 既不愿遗失,便将心房化作铁吧。郭临闭目沉思了片刻,嘴角的弧度慢慢回复最初的冷静,她缓缓睁开眼:“这么说来,常兴会暂代我的位置,是因为陛下怀疑七殿下动的手脚……” 白子毓长舒了口气,眼底浮上一丝赞许:“那么,你会怎么做?” 郭临却摇了摇头:“姑且……等到一个月后吧。眼下的我,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白子毓不置可否地一笑。 * 一个月的时光过得倒是飞快,郭临每日里练练剑,再去白子毓的书房翻阅他在京城市井布下的探子收来的消息。充实而又轻松,气色比起月前,实在好上不少。 三天前的夜里,阮云的小院灯火通明。丫鬟们忙的满头大汗,进进出出时端在手里的盆子,放眼望去都是骇人的血水。两鬓斑白的老大夫在清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战战巍巍地走出房门,望着门口候了一宿的郭临,满脸惭愧:“老夫无能,没能保住大人的孩子……” 虽然是演戏,但把人家大夫吓成这样,郭临颇有些过意不去。说到最后,反倒回劝起大夫来。 阮云“流产”的消息传出,朝堂上对郭临的风评渐渐回暖。毕竟有这么个“悲伤”的消息铺垫,人们逐渐想起她校场上的英姿,也就不好太过苛刻这个青年。 复官时期将近,皇上御笔亲书,下了道圣旨。 郭临领着府内众人,在大门口整齐跪下,除了“卧床休息”的阮云,府内上上下下都到了,便是要有一个新的姿态。 徐公公踏着脚踏,轻步下了马车,走进门,他望向端正跪在院中的郭临,神态恭敬沉稳,见她往日浮躁的心绪,确实收敛了不少,便朝她微一颔首,从身后小太监的手中取过圣旨。 待他念完最后一字,放下圣旨,眼前赫然是郭临震惊的双眼。 * 兵部尚书许久不曾来丞相府,棋盘石桌旁的花园草木景象依旧,可他还是想不起,上一回到访是何年何月。 周丞相端坐在对面,轻轻捻起一枚黑子,扣在棋盘上。 轻微的“啪嗒”声唤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兵部尚书,他放下撑头的胳膊,细细观察着棋盘上的战局。然而黑白入眼,直如一团混沌。 他泄气地丢开棋子:“周大人,您就一点不担忧吗?” “有何可忧?”周丞相抿嘴一笑,并不接桩。 兵部尚书沉不住气,扫视一圈四周,见确无旁人,低头道:“昨日陛下宣我入宫,从我手里要走了一个‘武卫将军’,”他叹口气,“……给了待职的京兆尹郭临。” 周丞相好笑地看着他:“武卫将军四品,郭临这一下还算降级了,你有啥舍不得的。” “我哪里是舍不得!”兵部尚书摇头道,“我是觉得陛下太过放任郭临。武卫将军官阶是比京兆尹低了些,却可与千牛备身一道,能随意出入禁中,来去自由,是陛下左右的亲卫将领。郭临本身年岁就小,担当个京兆尹,有一府的人看着,好歹难出什么差错。现下再无拘束,以他宫中尚能闹事的脾性,怕是日后会坏大事啊。” 周丞相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棋子:“我当日在勤政殿为郭临说情,本是因为看出了陛下保他的心思。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被罚了。”他顿了顿,把棋子放回棋盒,“如今我才明了,陛下的这一步棋,为的就是能名正言顺授以他武卫将军一职。” 兵部尚书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他拿起一枚白子,斟酌半晌方才在棋盘上放下,喃喃自语:“郭临和七殿下走得近,如今一个在北衙羽林军,一个在南衙千牛卫,南北两衙向来不容,难道陛下之意在此?” 周丞相静静地把黑子放在刚刚落下的白子旁,收回手,轻笑一声:“赢了。” * 崇景六年七月廿二,皇上携妃嫔数十人、文武近百官,浩浩荡荡地开启了自太子一案后,声势最大的南巡之路。 郭临虽然早先有听七皇子说了南巡的筹备之事,可她那时只以为她是京官不会随行。压根没想过,一道旨意下来,她连去南衙十六卫报道的时间都没有,就匆匆领了套军装上路了。 皇上的意思是她仍是戴罪之身,但看在武艺还不错的份上,南巡带出去找机会将功折罪,到时回来再任京兆尹。 郭临几乎被这个消息给砸懵了,直到现在坐在马背上,跟着周围的千牛卫军士,还有些回不过神。 七皇子担着此行的护卫工作,和羽林军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隔了片刻,他装作无意地回过头,搜寻那个纤细的身影。郭临一脸忐忑呆滞的模样映入眼里,他不由一笑。 谭公见了,道:“殿下,郭大人只身身在南衙,我们是否需要去……帮上一帮?” 他话说得很微妙,南衙毕竟不同于北衙,七皇子的官职帮不上任何忙,只有身份才可以,可这其中又隔着南衙与北衙的嫌隙。他并不像七皇子那般看重郭临,尤其在皇上明显地把她调离了他们的圈子后,他甚至担心她对七皇子的忠诚。 “他自己便可解决,”七皇子笑回道,“你莫忘了,他原先出身哪里。” 琼关的将领,分量确实比南北两衙的军士,都要高出一头。谭公安了心,只是有些奇怪:“既如此,殿下为何频频看他?” “很频繁吗?”七皇子扬了扬眉,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唇上带了一道掩不住的笑意,“大概是因为,我越发地想念他的妹妹了吧。” 谭公记起七皇子当面立下过的誓言,又想起上个月苏德争女之事,顿时大惊:“殿下,郭大人不是说他和表妹订婚了吗?你怎么还……” “这你也信?”七皇子欢快地打马,“两人相似到这种程度,哪里会是表妹?” 相似……相似?七皇子陡然一惊,再次回过头望去。郭临正唤了身边的一个年岁较近的军士,有些紧张地和他交谈,见对方并不是拒人千里,表情便渐渐松弛,有说有笑起来。 简直越看越像……七皇子眼神几乎绷成了直线。他轻轻唤道:“谭公。” “殿下有事?” “此次南下会经过杭州……等我们在扬州落脚时,你便带人备上厚礼先行去杭州寻郭临的老家。” “殿下是打算……?” “我要提亲。”   ☆、第81章 竹枝香息 这场南巡和去岁前往温泉行宫时一样,都是由太孙监国。不过不同的是,此时的太孙,已经不是那个战战兢兢地住着东宫,还会被朝臣们架空的摆设。东宫官员周全,运转次序井然。 可这都不是独独陈聿修参与南巡的理由。 郭临虽然没问过,先前一直迟钝的头脑,此时运转起来,也稍稍猜到了不少东西。 就像去温泉的那次,陈聿修也是唯一出现在随行的队伍中的东宫官员。这并不是太孙的特派,恰恰相反,应该说,是对他的不信任,无论做什么都将他排除在外的不信任。郭临以前从未想到过这点,她只听到了太孙对陈聿修的撒娇,却忽略了稚童背后庞大且控制欲极强的常家。 常家与陈家的嫌隙,是这几日夜间休息,陈聿修讲给她听的。禁足府中的一个月里,虽然也让白子毓派人打探了下,可毕竟陈年旧事,得到了因果,却并不详细。此刻旁敲侧击地发问,也不知是否会被这个自五岁起就名扬京城的神童给看出来。 “……我三叔陈真年轻时是个妙人,诗书琴武,无一不精。唯一不好的,就是太过放浪不羁。从不理会家族宗室,弱冠起就留书翻墙离家,呼朋唤友云游天下。可偏偏这样一个被世族嫌弃的人,让常家的女儿瞧上了。”陈聿修靠窗而坐,高挺的鼻梁连接着眉头的弧线被月光映出,清逸圆润。 郭临眨眨眼:“常家的女儿?” “就是这一任郑国公的妹妹,”陈聿修剥了壳栗子,把果肉递给她,“太孙母妃。” 什么……居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郭临咂咂舌:“那你三叔没娶,常家岂不是很恼火?” “那时的常家,除了个廉颇老矣的郑国公,其余的,陈家并不放在心上。”陈聿修垂眸看着手中的栗子,袖长的手指灵巧地在划口处剥开,露出饱满香甜的果肉,“郑国公看得透,拒绝了小辈们要他上门提亲的请求。常兴心疼妹子,不管不顾地来了陈家,结果自然是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郭临想起之前误会他为了太孙诓骗自己,如今听来这陈家与常家的矛盾分明到了难以化解的地步。不由尴尬地挠挠头:“你家……好像也挺横的。” 队伍行了十数日,到达了山南东道的邓州,当地知州接待下榻。南衙千牛卫也分到了自己的厢房,划分下来,两人一间。郭临的官阶高,配的是一人间。听到这个消息,郭临几乎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次出来,她执意要姚易保护在玉锵身边,说什么也不肯带上他。不仅仅是庆王闯府一事的前车之鉴,还有德王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 可玉锵那边是安心了,自己这边就惨喽。和南衙将领们的朝夕相处中,郭临在军中混出的豪气与直爽,很快与大伙打成一片。这咋一看没什么不好,可到了晚上,只要不值夜,她就得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睡在一个帐篷。 躺在光着膀子的汉子们间,思来想去,郭临于扑鼻的汗臭味和漫天的呼噜声中悲哀地发现,整个南巡队伍,要想舒坦地睡到天亮,唯有一处可去。谁叫那个人既了解她的身份,又愿意帮她隐瞒。 也不知是不是上苍开了回天眼,夜幕来临时,陈聿修派书童传话,诚邀郭将军前去下棋。于是,便有了开头星夜彻谈那一幕。 好在现下到了邓州这块宝地,总算可以安生地睡个好觉了。郭临揉了揉乌青的眼眶,满脸愉悦地朝着房门奔去。 “郭将军——”一声浑厚的呼喊随着出声人一步半丈的移动迅速飘进郭临耳朵。 眼前一花,一具黝黑宽广的胸膛就挡住了通往美梦的去路。 “马成你……”郭临十分伤脑筋地叹息,“又要做甚?” 这个有着黝黑肌肤,比郭临高出两个头的壮汉,就是千牛卫中郎将易卿的二把手马成,以天生神力出名,是个清清白白从小乡村走出来的武举探花。 “长春他们在城外的莲花山山脚发现了个瀑布,怎么样去不去泡个汤?”马成爽朗笑道。 人热情是好事,可热情成他这个样子……郭临想起前几日的悲惨遭遇:他抓了只野鸡,满怀欣喜地烤好了分给众人,结果整个肉里都是苦胆的味道。 那滋味,简直永生难忘。此时此刻,对着这张绝对没好事的笑脸,郭临无情地拒绝:“马成老哥啊,你看我前些日,不是巡逻值夜,就是去陪少师大人下棋。”她面不改色地推出陈聿修挡枪,“此时周身都疲乏得紧。难得有个空闲,你就让我好生歇一歇,啊?” 郭临语气温和,连骗带哄,说完就拖长了音故意打个大大的哈欠,就势推开马成往房门走去。 马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两眼冒光:“周身疲乏?那不更需要泡汤了!”他拽着她就朝外走,“好不容易等到易将军去知州府办事了,咱们不就这空闲能乐一乐!” 郭临简直无语凝噎,这分明是要干坏事,别拉上我啊……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好言规劝,眼光一抬,瞧见门口一个修长的身影。 “聿修!”郭临扬起满脸笑容朝他招手。 马成皱眉望去,千牛卫偷偷去泡汤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能别捅出去最好。可还没等他开口,郭临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抓住陈聿修的手,诚恳道:“聿修,可要一起去泡汤?” 秋阳下的暖风缓缓拂过,庭院里安静的诡异。等到郭临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后,陈聿修已经盈盈而笑:“好啊。” 哒哒的马蹄声,伴着清脆的口哨,飘荡在竹林密集的小道上。郭临望着前方马背上悠然的马成,不住地叹息。陈聿修见状,笑道:“预备怎么做?” “我水性虽不是很好,但运起龟息功,蛰伏在水底待个一刻还是可以的。”郭临打了个哈欠,“只要大家玩得兴起,不注意到我,稍稍糊弄便能过去。” 陈聿修静默了半晌,突然出声问道:“以前在琼关,是不是曾如此做过?” 郭临一愣,顿时想起有一次打了胜仗后,占领了魏国的一个小镇,镇旁有一个大湖。连日在沙漠吹得连褶子里都是沙子,将士们心思昭然,世子也不含糊,一挥手,允了他们泡湖中洗澡的请求。郭临是校尉,自然随行。她便捏着鼻子,沉在水里,最后被惊惶的世子给拉了上来。好在那时尚未发育,两人都小,湿漉漉的也看不出什么。 可是现在,郭临下意识地低头瞟了眼胸口。登时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赶忙撇开头,也不管是否被身边人看到,故作镇静地干咳几声。 再行了几步,便听到了瀑布的声响和男人们的嬉笑,眼前豁然开朗。郭临小心翼翼地眯了眼看去,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光着膀子的汉子几乎站满了整块浅滩,但好歹下身还有裤子…… 眼前忽然一白,却是陈聿修不动声色地驱马走到了前方,白衣飘然,正好挡住了她的视线。马背上俊雅无双的面孔偏过来,宛如森冷寒霜:“我竟不知,郭将军好这一口……” 郭临羞得通红,恰好这时马成回过头:“好什么?” 陈聿修张张嘴,那口型,俨然要说出个“裸”字。郭临连忙一跃而起,扑倒陈聿修的马背上,紧紧地捂住他的嘴。对马成干笑道:“无事,哈哈无事。” 马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浅滩嬉戏的千牛卫们发现了他们,大声呼喊。马成高声应了,吐吐舌头小声道:“少师大人既然来了,可得保密啊。” 郭临微微松开手,陈聿修的气息萦绕在手掌间,他轻笑道:“这是自然。” 郭临这才舒了口气,倏忽间有手触在腰间,天旋地转一刻,双脚已然沾地。郭临有些愣怔,好像不敢相信刚才是陈聿修带着她轻盈下马。 这感觉……有点怪啊!怎么像是二人文武属性颠倒了? “郭将军,你校场上连胜漠北人,一战成名,兄弟等都很佩服啊。”一个名叫长春的千牛卫走到滩边,郭临打哈应声不敢当,长春又笑道,“咱们马成老哥武艺不算精良,角觝却是一绝,怎么样,郭将军敢不敢比试下?” 军中闲暇时常有这样的小型比武,将士们图个乐,只要不变成斗殴,长官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这还是融进同僚间的好机会,郭临当然不会错过。正要一口应下,却感觉左肩处似有芒刺扎身般刺痛,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谁的视线。 郭临咽了咽口水,看到马成已经麻溜地脱得只剩条裤衩弯腰在水中洗身,便问长春:“那个……在岸上比成不?” 长春满不在乎地朝她肩膀一拍:“水中角觝,更有趣味,郭将军还怕这个?” 视线更甚,几乎起了满背的鸡皮疙瘩。郭临干巴巴地缩回头:“怕,确实怕……” “啊?”长春目瞪口呆。 “那个啥……我在琼关多年,熟悉了黄沙,水性就一般啦。”郭临一点一点毁去自己的好形象,“如要角觝,还是等别的时候吧。” 长春明显被扫了兴,低低地“哦”了一声,就回到浅滩去了。 后方而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郭临双臂环胸,没好气地嗔道:“少师大人的眼神忒犀利了。” 陈聿修重重地叹息一声:“郭将军不仅爱看裸男,还喜欢和裸男抱在一起较量?在下思来想去,当真无从理解啊……” 郭临朝天哼了一声,却有些心虚。见马成他们招呼她下水,便去了外裳,朝着瀑布那边人少的水走去。 胳膊突然被拉住,陈聿修道:“你这样太危险了。” 郭临低头看了眼绑的平平坦坦的胸部,答道:“还好吧。” 陈聿修一怔,哭笑不得:“我不是说这个……” “没事,瀑布那边有几棵大树,我在水下潜个半刻,趁大伙不注意,再偷偷溜回去就行了。”郭临回过头对他谄媚一笑,“那就麻烦少师大人,帮我放哨喽!” 郭临深吸一口气,缓缓潜入水下。方才的河滩不过半人之深,可靠近瀑布的地方,脚下却是被水流冲出的凹底。郭临探出水面,见不少人在望她,便招招手,笑道:“我在这里冲,你们无须管我。” 那厢马成已经和另一个千牛卫抱在一起角觝,周围一圈加油呐喊的人。众人见她随意,也就挥了挥手,表示知道。 郭临这才安心地将全身埋入水中。连日里奔波,身旁没个可信的人,她何尝不想好好洗洗。眼下虽然是团体行动,危机四伏,可想到岸上的某人,奇异般地涌上了一阵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有踏水的动静传来,郭临睁眼瞧去,不远处踩着滩底的一双腿,也不知是哪个千牛卫。她不想被人靠近,顺势往瀑布底下挪了一挪。 万万没想到凹底里的沙石这般松软,郭临一脚陷进去,登时失了平衡,又被湍急的水流一推,整个人仰面啪地扑到了瀑布底的斜坡上。 水中的沙石扬起,模糊了视线,龟息功的气息几乎被打乱。郭临平稳心绪,静默片刻。等到水流带走沙石,这才环顾了下四周。倒也不是很深的地方,刚刚好挡住了浅滩那边的视线。郭临心下怅意,顿觉找了个好地方。 她闭上眼睛,凝神感受水绕着肌肤的流动,倒也颇为闲适。 时间缓缓过去,胸腔的气息一点点减少,郭临睁开眼,忽然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她撑着身下的卵石,用力直起身,头皮一阵刺痛。果然……头发当是被什么给扯住了。她摸了摸头顶周围,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束发的发冠好像卡在了石缝里,可手触摸不到,只能从上方绕开去推最里面的一块岩石。可偏偏那又在她胳膊所及的范围之外。 郭临奋力缩起脖子,将手再往后送了些。此刻运行着龟息功,力气只能将将使出寻常的一半。如若破功,此时胸腔的气,不够她撑过十秒…… 不能犹豫,她当机立断,散去龟息功,脚下发力,就着头顶被卡主的位置翻身在水中倒立而起,好让手能伸进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股巨流突然掠过,郭临被冲得撞在一旁的地岩上,“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气。 胸腹间最后一团气也没了,郭临登时耳鸣心跳,经脉欲裂,浑身力气抽丝一般地散去。双手死死地往岩缝中伸,可就是推不开里面的岩石。 郭临半昏半醒间想起,毁去头发亦能脱身。奋力将手伸上头顶,眼前一片恍惚,竟像看到了她扮回女装的那一日,与陈聿修躲在妓院的景象。 他说:“阿临,我想过很多次你女装的样子,可每一个,都不及你现在的模样。” 混沌的沙石被水流冲开,一个白色的身影悄然跃如水影间。 郭临半睁着眼,看着那人满头的墨发散在水间,柔和而美好。 神识将断将续,仿佛知道他是谁,又仿佛不知道。她只看到那人分水踏石,倾身而来,一手环过她的肩,另一只伸过头顶。 头皮的紧绷感顿然消失,郭临不受控制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意识在须臾间消散…… 然而那人捧过她的脸,轻柔地阖上唇,渡来一片竹枝香。   ☆、第82章 言我之惧 郭临被一阵阵的颠簸从昏迷中唤醒,睁眼所见是一截弧度优美的下巴。陈聿修注意到异样,微微低头,漆黑的眼珠印出她苍白的轮廓。他微笑道:“醒了?” 郭临嗅着他身上的竹林清香,听着哒哒的马蹄声,不自主地感到一阵放松。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却猛然一惊:“你……身上怎么是湿的?” 陈聿修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小道前方有人声渐近。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绛色外袍裹着的郭临,眉梢微扬,浅浅一笑:“你这幅模样,还是不要被瞧去的好。” 他说完,便攥紧缰绳,轻声喝驾,调转马头往山上而去。 寻了处干净的山洞,陈聿修将郭临抱下马放在洞口堆积的干草上,找来柴禾。郭临翻出外衣里的火石点燃,两个湿漉漉的人靠着火堆,别有一种狼狈。 郭临吸吸鼻子,鼻腔里呛了水难受的紧,连带说话都是一股瓷音:“我身上湿也就罢了,聿修你怎么也成这样了?” 陈聿修伸着枝条将篝火戳得更旺一些,闻言回头道:“看来郭将军已经忘了自己洗个澡也能溺水的糗事了,需不需要在下提点提点?” 你这不全说了……郭临气鼓鼓地别开眼。 凉风从洞口灌入,经过篝火,将他身上被炙烤出的清香吹入她的鼻尖。郭临脸上骤然一红,似乎这片清香带来的不只是他熟悉的味道,还有唇上似有非有的触感。 她低着头,偷眼瞟了瞟专注拨弄篝火的陈聿修。那时的她意识将散未散,实在无法确认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吻……可若说没有,那记忆里空乏胸腔里被渡来的别样香息,又是怎么回事呢? “怎么了?”陈聿修见她发愣,出声问道。 “没……”郭临慌张捂着脸,不让他瞧见透耳的通红,“呃你方才说别被人瞧见,我现在的样子,很糟糕吗?”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枝条,目光流转着看向她。被水冲刷过的脸颊浮起一色苍白,浓墨轻扫的眉梢,珍珠璀璨的玉眸。睫毛打湿黏成一缕缕,镶在珠玉一周。湿漉的长发披在两肩,凌乱地裹在两颊。此刻的郭临,已经完完全全看不出男装的英武,只余下少女的无辜和柔美。 他低笑,带着绵绵的深意轻声念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篝火“噼里”地炸了下,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又羞又臊,言不成句:“你……我……”她恼羞地骂道,“都怪那个瀑布,我就是洗八辈子的澡,也没见过这么怪的流水,能把我拍在水底,还好巧不巧地卡住发冠。我要是成了头一个洗澡而死的将军,那还真是……” “阿临。”陈聿修突然低叹一声,倾身而来,拉过她的胳膊。郭临不由自主被他带进怀里,随后一双结实的双臂,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身。 两人贴的如此之近,几乎能隔着半湿的衣料,触到对方紊乱的心跳。 郭临仰着头,眼角余光只能望见他厚重潮湿的黑发。她轻声唤道:“聿修?” “阿临,”他嗓音低沉,在郭临听来却似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或许……是我害了你。” 郭临一楞,随即笑起来,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怎么能怪你呢,是我的发冠卡在了石头缝里……”她说到一半,顿觉再把原因说一遍也不甚光彩,不由轻咳一声,“嗯,运气不佳……” “元嘉三年,宗县痢疾,陈氏三亡,举族服丧。”陈聿修打断她,“阿临,元嘉三年,是我出生的年份。” 郭临浑身骤然一僵,听着他继续道:“张天师说我难产,向天借了两年的寿命,那是府外传诵的说法。在府内,我是收缴了陈氏三条人命,才得以降生的孽星。” “怎么会?”郭临一把推开他直起身,双眼瞪得圆滚,“痢疾而亡,怎么算在你头上?” 陈聿修垂下头,握住她的手,浅浅苦笑:“阿临,我克妻也确有其事。除去第三位的死多少与六公主有关,前两位,都是身有隐疾,但已安稳成年。却在与我订婚后不久,就发病去世了。” 郭临急道:“也许,也许……” 陈聿修轻轻地摇摇头,伸出手指覆在她的唇上:“我不信这些。” 郭临大松一口气,重新笑道:“也对,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偏信鬼神之说……” “可阿临,如若是你,”他垂眸,将她的手贴上脸颊,“我会怕。” * 知州府的庭院里流水哗哗,绕着曲折的假山,被秋阳映得波光粼粼。 七皇子从书房一步一步走出,脸上的表情是还没归位的震惊与焦虑。见四周的护卫都注意着他,他微一回神,便转身将房门阖上,不让外人听到里面皇上的失声低语。 头顶明明是甚好的天气,他却有着挥不去的烦躁。谭伯见状迎上,屏退旁人,试探地问道:“陛下可是有吩咐?” 七皇子点点头,迈步朝前走去:“堂兄出事了。” 谭伯大吃一惊,良久才回过神:“怎么会这样?” “消息已经晚了好几天了。”七皇子眉头紧锁,“看来三哥的死绝对不是偶然。那帮人对楚世子也敢下手,究竟是什么来头?” “殿下……”谭伯话没说完,留了个尾音。 七皇子自然懂他的意思,可他摇了摇头:“若说是东宫那位,他何时能在淮南拥有这般的力量?”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门口,恰好看到面前一队悠闲的南衙卫兵说说笑笑地经过。 七皇子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拦下一人,笑问道:“郭将军可在?” 马成停下脚步,见是七皇子,遂下跪行礼,答道:“郭将军方才与我们一道,不过他好像身体不适,被陈少师带走了。” “陈聿修?”七皇子蹙眉,抬眼又道,“什么时候?” “……算时间,他们应当比我们早些回来啊?”马成挠挠头,“怎么,七殿下找他们吗?” 谭伯走上前道:“确实有要事找郭将军相商,还请卫将大人们行个方便,告知郭将军是从何处离开的。” * 山洞内,篝火已经燃尽,灰烬中只剩了明明灭灭的星火。陈聿修背靠石墙而坐,就着夕阳垂着首,静静地打量着枕在膝上熟睡的郭临。 她的脸与方才湿漉时的苍白不同,微微泛红,橙黄的光晕洒在脸上,衬得素净的小脸人面桃花。他不知道盯着这张脸看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缕斜阳从她的眉眼上离开,他才弯唇微微一笑,伸手替她理顺凌乱的发丝。 手心下触及的肌肤滚烫圆滑,仿佛是她反手抓住他时,拼命渡给他的掌心的火热。 “不会的。”她低声道,“聿修,不会的。” “我会保护你,也会保护自己。”她昂起头,一字一句坚决道,“我们,都不死。” 他从一旁简陋的木架上取下烤得热烘烘的大衣,轻柔地将郭临周身裹住。动作忽然微顿,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在附近。 光亮骤然暗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洞口,还有他急促的喘息。陈聿修没有回头,只是悄悄将裹住郭临的大衣往上盖了盖,再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阿临!”七皇子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殿下莫吵。”陈聿修侧身挡过他的目光,低声道,“阿临已经睡着了。” 七皇子缓缓抬眼,盯住他。 “陈聿修,”他想起郭府那场及笄礼的前日,影卫汇报郭临的妹妹和陈聿修一前一后出了酒楼,往常随意忽略过去的事,此时竟成了助燃的干才,将愤怒的火苗烧的更旺,“把阿临交给我。” 洞内一阵静默,只有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不多时,便有几名羽林军闯入,再往后看去,南衙的千牛卫也有数人。马成走在前面,一脸莫名地看看陈聿修,又看看七皇子,不知道他们怎么僵起来了。 陈聿修轻笑一声:“交给殿下并无不可,只是殿下是准备骑马吹着风把她抱回去吗?”他低垂下眼,“阿临已经有些发烧了。” 七皇子一惊,上前一步就要去翻看大衣里的郭临。陈聿修迅速退了一步,轻巧躲开他的手。 “陈聿修,你……”七皇子疾声厉色。 正在此时,洞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马鸣,和车轱辘轧过山石的杂响。陈聿修抬起头,狭长深邃的凤眸在昏暗的洞口晶莹闪烁。他道:“烦请七殿下让个道,在下着人驶来的马车到了。” 七皇子冷冷地看着他,又看了眼他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郭临。到底还是压住了满腔的怒气,让陈聿修走过。 洞内的羽林军们目睹了整个过程,个个表情都很精彩。但不敢在七皇子面前造次,陈聿修一走,也就赶紧跟着退下。 谭伯穿过蜂拥而出的军士,听到他们小声的讨论。眉头不由一紧,快步走进洞口,见七皇子还立在原地,急忙喊道:“殿下!” 七皇子呆怔地抬起头:“何事?” “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谭伯涨红着老脸,支吾半晌,“您……倾心的是郭将军的妹妹,不是他啊!” 七皇子一震,良久才僵硬地笑道:“谭伯你说笑呢,这我自然分得清……” 他不待谭伯回话,垂首径直走出洞口。夕阳余光的最后一缕倾洒在他的脸上,七皇子眯了眯眼,抬脚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谭伯回过身,望着那个孤独的身影,一点一点隐入黑暗。 * 郭临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的中午。她坐直身子,才伸了个懒腰,就有一碗清粥,飘着热气,递到了她面前。 郭临一声窃笑,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温度适宜,口感香甜,不由赞道:“少师大人服侍得这般周到,末将却无金银可赏,实在惭愧啊!”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托盘,嘴角轻笑。探过身来,用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嗯……好像还有些烧。” 郭临笑道:“这有什么,我这副身体肯定没几日就好啦。” 一碗粥见了底,郭临舔舔唇角,忽而一拍脑门:“坏了,今日不是要启程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皇上昨晚下的旨,今日继续在邓州休整,直到蒋将军赶来了,再南行。”陈聿修淡淡道。 “蒋……穆?”郭临揉着太阳穴发问,见陈聿修点头,不由奇道,“七殿下在,为何还要他来?” “因为,”陈聿修转过头,“七殿下今晨,已经带着一小部分人马,快马加鞭赶往淮南。” “哦,淮南……”郭临扣紧衣领,跳下床,突然怔住,“你说淮南?!那不是世子……” “咚咚咚”不疾不徐地三下敲门声传来,陈聿修起身拉开门,徐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躬身站在门口。 他抬了抬眼皮,看到衣装整齐的郭临,遂道:“郭将军,陛下有旨,请你速往见驾。” 郭临刚应了声“是”,就听到他转向陈聿修继续道:“少师大人,也一样。”   ☆、第83章 心绪不宁 自从郭临跟随皇上南巡,王妃便自作主张将阮云和玉锵接到楚王府来住。府里有了小孩子,气氛便热闹起来。 谢英芙嫁来以后,除开最初的畏手畏脚,逐渐自信的她越发展现出世家嫡女的聪慧与灵巧。王妃几番观察下来,便放手让她掌管府中内务。她也兢兢业业,将府内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可就算如此,每每看到王妃在花园中晒着太阳,逗弄着玉锵,一副和和美美的祖孙模样,她心中便有些微的梗塞。 原宜知她所想,心下微叹,担心是否给小姐太多的压力。便劝道:“太子妃您想想郭府的阮姨娘,前不久才滑了胎,郭大人奉命南下,都没时间去陪她,她也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您且放宽心,养好身子,等着世子爷归家便是。” 谢英芙叹了口气:“父亲教导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态,我却入了魔障,光顾着计较个人的得失。”她抬起头,“原宜,你劝的对。” 原宜含笑:“既如此,世子妃不妨去阮姨娘那里坐坐。” 她们穿过午后温和的阳光,走到阮云居住的厢房。着人禀报后,见着得便是一副温馨的景象。阮云抱着玉锵坐在软榻上,阿秋拿着个稀奇的玩意做丑脸逗玉锵笑。玉锵伸着小胖手去抓,嘴里不住地叫着:“姨,姨。” 谢英芙不禁再次感叹阮云的好命。她嫁来楚王府这么久,虽说世子并无贴身宫女,可就那几个以往经常伺候的,对她也是阳奉阴违,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似阿秋这样德高望重、跟在郭临身边那么久的婢女,居然对一个妓子出身的姨娘这么好,实在叫人艳羡。 阮云起身便要招呼她,她快步上前,将她按下。顺手接过玉锵抱在怀里,这孩子不咋地认生,对她也是呵呵直笑。谢英芙抚摸着他脑门上细碎地绒毛,心底一片柔软。 “世子妃怎么来了?”阮云笑道。 “你呀,说了多少次了。郭大人唤世子为兄,唤我为嫂,你便也随他如此吧。”谢英芙拍拍阮云的手,温柔道。 “妾身岂敢。”阮云不敢失了分寸,万般推辞。 这时,怀中的玉锵突然叫喊了几声。阿秋急忙上前道:“世子妃见谅,小少爷要出恭,容奴婢带他出去。” 谢英芙不敢怠慢,连忙将玉锵递过去。阿秋一手揽着他,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快步离去。谢英芙望着她的背影,连连咂舌:“小少爷竟这般聪慧?弟妹你照料得好啊。” 阮云低头浅笑:“哪里是我的功劳,都是老爷和阿秋姐姐教的……” 谢英芙偷眼观察她,想要确认她的语气是否与表情一致。可无论她怎么看,阮云脸上是笑,话语中也是笑。面色红润光泽,身形削瘦却不病态,哪里是个痛失爱子的模样。 她不禁再次感叹郭临对她的好,想到这里,不由低叹一声:“郭大人将你护得这般好,那些不愉快的事,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啊。” 阮云愣了愣,将将反应过来她是在说流产的事,面上不由一红,支吾道:“世子妃说的是。” 她是羞愧这事儿楚王府和郭府的主事人皆知,独独瞒了世子夫妇二人。谢英芙却会错了意,眼珠一转,便循循劝道:“你也要懂得投桃报李,郭大人年轻,日后定然子孙繁多。与其将这份荣宠独占,不如大度些,全了他的心思。” 阮云望着她半晌,才眨了眨眼,尴尬地应道:“府上……确有许多美婢,老爷他……他不怎么喜。”她从没想过郭临还有“纳妾”这样的麻烦,阖府都是女人的日子过惯了,被谢英芙猛然这么一问,险些接不上话来。 谢英芙微微侧开脸,和原宜对视了下。她本是想提点提点阮云,待日后她感恩她的好,互相里也能帮衬下。结果没想到碰了钉子,心下不免有些郁结。 正在这时,阿秋独身回来,望着二人笑道:“娘娘今日兴起,要去南明山上香。二位还不快快梳妆准备。” 阮云换好衣衫,和昌荣一道抱着玉锵匆匆来到门口时,楚王妃和谢英芙已经分站两边,候在车前了。楚王妃眯眼一笑,亲切地迎上来接过玉锵,昌荣便扶着她上了马车。 谢英芙微微松口气,扬起笑脸招呼阮云与她同坐后面的马车。 “娘,出了那样的事,您也不训斥训斥大嫂啊!”车刚一动,昌荣就问道。 前几日谢英芙瞒着王妃,偷偷去了趟京兆府。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她的大哥谢昭贵在妓院与人争执,打伤了个仕子的事。 “训了又能如何?她那大哥不争气,说起来错处也不该算在她头上。就是借了楚王府的势去向那仕子施压,也是她世子妃身份应有的权力。”王妃叹了口气,“可这孩子心思太多,这种事如果来和我商量一下,那该多好!” “我方才听云娘说,她还劝她去给阿临纳妾。”昌荣不满道,“自家的事管不好,还去瞅着别家的。” 王妃皱了皱眉:“你哥哥新婚之夜没与她圆房,时间久了,她便生出了许多别的想法。劝说阮云的话,何尝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呢?”她低头看了看玉锵圆润的小脸,心中稍稍松弛了些,“这些日子我总有些心神不宁,你哥哥与阿临往日出征我也没这般担忧过。只盼在南明山上小住几日,好生祈福。顺带,也解解你大嫂的心结。” * 从邓州一路往东南方向,行了整整一日。郭临临走时挑了四匹好马,和陈聿修一人两匹,累坏一匹便换马再行,总算在黄昏前到了申州。 郭临见陈聿修形容尚整,只是久坐马背,身子疲乏。心下颇过意不去,便寻了个客栈,打算休整一晚。 陈聿修明白她的想法,便道:“你关心意非,我亦是如此。我们找船连夜出发,船上休息也行。” 郭临确实焦急万分,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欲速则不达,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你在客栈先睡会儿,我去街上走走。七殿下既然快了我们半日,想必会留下不少消息给我们。” 话虽是这么说,可在申州城内,找出朝廷的探子,也费了郭临不少功夫。街角不起眼的酒铺,她来回观察了三遍,终于揪出了破绽,端碗的小二虎口一层厚茧,脚下方寸有序的武步,典型的军中练家子。不一会儿,她提着小二,走进一个小巷。 “郭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二苦着脸道。 郭临扬扬眉,慢条斯理道:“奉什么命啊?” “七殿下命令属下们,如果见到郭大人,就装作没看见,淮南的情报,一丝也不透露……”小二看着郭临的脸越来越黑,赶忙住了口。 “这人真是……”郭临听出话语中的些许怒气,可又完全不明白七皇子的怒气从何而来,“你不用管他,知道的都告诉我,有问题我会一力承担。” 天色全暗时,郭临披着一身夜雾回到客栈。陈聿修早已起身,他笼着袖子,靠着床板,懒散地坐着。郭临将买回的吃食递过去,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顺手放到鼻端嗅了嗅后,才安心地饮下。 陈聿修没多少食欲,便径直问道:“情况怎么样?” “不好也不坏,”郭临道,“七殿下带得人多,脚程慢,就快了我们一个时辰。探子说他走得陆路,不过嘛,眼神闪烁,鼻翼微张,想来是说了谎话。”这个猜起来也万分容易,走淮水顺流而下,不出两日便能到淮南道的寿州,七皇子怎么可能舍近求远? 郭临放下茶杯,微微闭了闭眼。在知州府的书房内,听到皇上说出与世子失去了联系时,她尚能平静猜想他遇上了什么困难,该怎么做。可一旦安静下来,压抑的慌乱便涌上心头,连清晰的思路都几乎要被掩盖。 世子半个月前在寿州一带追查,被人绑走。有人送了封笔迹与世子相像的信到寿州知州的手里,他们便放松了警惕,只当世子是单独查案不愿被扰。可哪里想得到,世子就此人间蒸发了般再没见着影子。 死了个失势的德王也就罢了,如日中天的楚世子死在寿州,他们就别想活了。寿州知州吓破了胆,花了大笔的银子上下疏通,才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件事不起风声地递到皇上面前。 郭临心急如焚,此刻算是头一回,意识到白子毓这个智囊的重要。想到这里她猛地一怔,对啊,白家的势力在大齐的南方,淮南不正是…… “阿临,”陈聿修的身影一晃,已在她身旁坐下,“怎地如此心神不宁?” 郭临撑着额头,闻言轻摇:“聿修,我很担心……”世子对她而言,不只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更是互相照顾的亲人。她蒙受楚王府恩惠多年,如果此番不能安然救出世子,她有何脸面去向楚王夫妇交代? “阿临,你要相信意非。”陈聿修拉过她的手,淡淡地道,“他也是军营中磨练出来的人,你只不过比他武艺稍强,莫要把他看轻了。” 郭临愣了愣,眉头不由一松:“说的也是……” “再者,”陈聿修顿了顿,扬唇笑道,“你且想一想,杀害德王的会是谁?” 郭临犹豫了下,把白子毓的话重复一遍:“不是太孙,就是七殿下……” “没错。”陈聿修一点也不诧异她说出这些,“因为德王死了,只有他们二人得益。我想,陛下原本打算让我们跟随七殿下一起行动,就是想让我们暗中观察他的举止,是否可疑。”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她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七皇子莫名其妙地赌气,不打招呼就率先走人,还不让探子留信,她只觉得他脑子有坑,哪还会想这些? 陈聿修笑而不语,他可没打算说出山洞里与七皇子对峙一事,只是淡淡一笑,道:“陛下的意思是,将太孙困在京城,单独审查七殿下一个。端看他的行为可疑与否,便能知此事主使分晓。” “所以阿临,无论是太孙,还是七殿下,他们都不会让意非有事。楚王爷掌管边关,从不轻易回京,也是对身在京城的你们,变相的保护。”陈聿修凝视着她,“所以,他们不敢乱来的。” 郭临直到此时,终于能长长地舒上一口气:“聿修,多谢。” 翌日清晨,郭临跑到昨日的酒铺,揪出那个小二。将一个黑乎乎不成形的长条块递给他:“你去给你头儿说一声,备上几匹最好的马,五日之内务必要赶回京城,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京兆府的少尹。” “可、可少尹有两位……”小二怯怯地接过。 “哪位都行,”郭临压低声音,“你想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背后牵扯的可都是谁,若是怠慢了……” “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准备!”小二慌慌张张地跑回去了。 郭临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希望那块花了半宿的时间用蜡烛和泥土裹好的白家木牌,能顺利地送到白子毓的手中。 申州郊外,淮水南岸的码头处,陈聿修已经和船夫说好了价,正牵着马立在一旁静静等她。他虽然带了个黑纱斗笠,穿得也是样式最简单的麻布袍,可依然掩饰不住周身浑然天成的温雅气质。周围经过的人无论老少男女,都频频朝他观望。他却泰然自若,立在忙碌交错的船夫纤客间,透过黑纱朝她微笑。 “事情办完了?” “嗯。” “那便走吧。”陈聿修将手中的另一个斗笠扣在她头上,“包船出行,太过张扬。我挑了个只剩两张客位的船,你看怎么样?” 郭临将帽绳拉到下巴,灿然一笑:“自然是好。”   ☆、第84章 惊船遇险 船工收了牌子,打量了下郭临,又看了看陈聿修。二人气质超然,他不由多注意了下,小声提点道:“客官的舱房在最里面,经过走廊时,小声些为妙。” 郭临闻言探寻地瞟了他一眼,这才抬步跟上陈聿修。 特意这样提醒,按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说这艘船上有“贵客”。郭临皱了皱眉,只希望小心行事,不扯入这些纷争。 刚走到走廊中间,她无意低了下头,表情登时大变:“聿修,退后!” 陈聿修被她拉过挡在身后,便顺从地停下脚步。郭临斜着眼看向两旁的船舱,隔着一个半透的幔帐,里面坐着的几个衣着相似的肌肉大汉毫不客气地回视她。 郭临突然弯唇冷笑,慢慢蹲下身,右手成爪探出。从地板不起眼的边缘处抓起一只黑斑水蛇。 莹白的双指牢牢地卡在蛇的七寸上,黑色的蛇身不断地卷曲挣扎。郭临举着蛇,回头看向船工,笑道:“船家,你们下回载客可得检查仔细了。别让这区区不长眼的小蛇,咬了无辜的船客。” 船工提着竹篓飞快地跑过来,一面点头哈腰,一面捻起蛇扔进去:“客官说的是,说的是!” 郭临瞟了眼船舱里的大汉,掏出白巾试了试手,拉着陈聿修继续往里走。 最里面的船舱是被人挑剩下的,空间确实小,好在还算干净。郭临撩起衣袍坐下,长吁一口气:“这帮人心还不算狠,那蛇毒性不强,估计也就吓唬吓唬我们。” “你本不必如此张扬。”陈聿修笑叹道。 “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啊,”郭临看他一眼,“可不给点颜色,这些人就不知道厉害。在船上还要待些时日,未免日后麻烦,还是趁早提个醒的好。” 入秋的西风刮得甚烈,船驶离港口后,一路便只听到涛涛的江水和呼呼的风声。从清晨过到晌午,四周的景色,便从琼楼阁宇变作万重青山。 郭临夜里偷偷给白家木牌上蜡伪装,并未休息好,加上前一日的纵马夜行,叠加的疲惫被晃悠的船身唤醒。哈欠简直掩饰不住,一个接一个。陈聿修憋着笑,坐到她身旁,将她的头按在肩上,劝道:“睡吧,有事唤你。” 真是贴心的枕头。郭临也不扭捏,痛快地靠上。不一会儿,眼皮便沉重如铁,睁也睁不开了。 船工掀开帷帐,入眼便是两个男子亲昵地靠在一起。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老脸一红,端着托盘站在门口,进退无措。 陈聿修侧过头,仿佛没有注意到船工的表情,面色如常地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轻巧无声。然而被人靠着的那只肩,却依旧一动未动。 郭临嗅着江上的潮气,浅浅入眠。可总有那么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在她将睡未睡的那一刻出来捣乱。如此反复,她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果然听到舱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杂乱争吵。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似有重物撞上了墙壁,连船身都跟着晃了一下,下一秒,女人的尖叫声响彻船厢。 郭临与陈聿修对看一眼,一齐起身。只见狭窄的过道上,一个少妇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大哭大叫,她身旁打开了舱门的船舱,露出了一双腿伸到走廊。暗红的血液顺着腿肚,不断地流出。 船工匆匆忙忙赶来,见状也吓傻了眼,哆哆嗦嗦道:“这、这怎么一回事?” 少妇一面哭一面喊:“奴也不知啊,相公吃了饭,突然就勒住自己的脖子,全身痉挛,然、然后,就这样……” 方才和郭临对视过的大汉走过去,对着尸体看了两眼。眼珠顿时瞪得有驼铃大,他一把提起船工,吼道:“妈的个巴子,你丫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吃食里下毒?” 船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小的岂敢啊!”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轻笑隔着门板响起:“大哥哥,你弄错了,这毒啊不是船家下的。” 一个舱门被推开,翠兰色的绣鞋轻快地蹦出,小女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模样。扎着两小髻,漂亮可爱。她朝着大汉的方向俏皮地一歪头,从郭临这儿看去,恰好能看到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正把玩着一个金丝绣袋。 “小丫头,别到处乱晃。”大汉不耐地哼了一声,“小心被毒死了,大哥哥只能把你丢到水里喂鱼了。” “嘻嘻,”女童迈着小碎步上前,轻轻朝大汉的胳膊一拍,“大哥哥,这毒就是我下的。” 大汉的脸上还僵着一抹不屑的轻笑,然而被女童轻轻一拍的胳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小麦肤色迅速化作乌黑。 “我还想着你们这伙人到底谁能幸运地吃到这一份呢,结果居然是个书生中招了,真可惜!”女童摇头惋惜地叹道。 大汉满头大汗地抓着自己的右臂,仰天哀嚎一声。四面的船舱中瞬间冲出许多人,有人去扶大汉,有人拔了刀,围住女童。 那中毒的大汉也是个狠角色,咬牙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刀,手起刀落,卸下了右臂。他疼得满头豆大的汗珠,嘴唇被咬的发白。他扯下衣袖包扎断口,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女童,骂道:“他妈的个金线彪真不是个东西,江上拼不过,就找南蛮妖女来帮。只会窝里斗的狗东西,等着明年朝廷来收尸吧!” 郭临看到这里,便悄悄拉着陈聿修的袖子走回船舱:“聿修,漕帮内斗,我们运气不佳撞上了。” “南蛮?”陈聿修蹙眉道。 郭临一顿,叹口气道:“大齐南面俯首上贡的小国么。漕帮这事,恐怕难以善终了……”她神色有些复杂。无论是身为京兆尹,还是武卫将军,按理都不该对此坐视不管。可她现下势单力薄…… 多余的犹豫还未过脑,鼻尖突然闻出一股死气。郭临猛地一惊:“尸毒?”她一把拉过陈聿修,向窗口冲去。 在一个接一个的闷沉的倒地声中,女童悠哉地朝船尾走去。所经之处的船舱内,都是一具具毫无生气的躯体。然而…… 她一把掀开最里间的帷幔,从破裂的窗口吹进的江风打乱了她的额发,露出眉心妖娆的花纹。 “这两人,跑的倒挺快。” * 楚王妃早年间在江湖上腥风血雨地过活,并不是个十分笃信佛祖的人。等到年纪上涨,生儿育女,心坎上的事儿多了,但凡礼佛也就更上心了。眼下端跪于佛前诵经,更是超然地专注,侍女唤了她半晌,她才幽幽睁开眼。 “何事?” “方才有沙弥来报,皇太孙驾临南明山,娘娘可需去迎接?” 楚王妃愣了愣,这才回了神,收拾好佛珠站起身:“疏忽疏忽,太孙来了多久了?” “此刻大概已到会客堂了吧。” 王妃回头看向身边的谢英芙和阮云,忙道:“还不快起身收拾收拾!” 虽说楚王妃身份随着楚王水涨船高,并非一般的贵重。可礼数仍是万万不可丢的,树大招风,更应该做得无可挑剔。王妃见两媳妇仪容整洁爽利,心下稍安。出了殿门,昌荣正抱着玉锵候在一旁。 王妃想了想,叹口气道:“也好,我们全都去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刚跟着小沙弥的指引走了一截路,就看到对面整齐划一的一队人马。当先一人黄衫锦服,束发修冠,未显棱角的脸俊秀温文。身形虽不高大,但宽肩挺胸,已然是与成人无二的风姿。 太孙远远瞧见楚王妃,快步走来,没等她反应便拱手下拜:“麒儿见过皇叔祖母。” 楚王妃连忙迎上前,笑着拉起他:“麒儿有礼了。” 昌荣和谢英芙、阮云一齐向太孙见礼,还未跪下,便被快一步的太孙拦住:“无须多礼,昌荣姑姑,都是自家人。” 昌荣见王妃朝她点了点头,心中虽然有些纳闷,还是顺着太孙的力道站直身。怀中的玉锵在这一低一高间,不知道发现了什么趣味儿,含着手指咯咯地笑出声。 这笑声刚好在太孙话音刚落后最安静的时刻出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孙也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婴孩,双目相对的一刹那,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就伸手去逗弄他。玉锵抓着着太孙的手指,笑得更开心了。 “这孩子倒是可爱。”太孙仔细瞅了瞅玉锵的小脸,将近周岁的婴孩面盘如同一块白玉,光洁圆润。一双大眼黑亮,仿若能洞彻人心。太孙心中流过一丝暖意,忍不住多夸一句:“这样貌,断然不输给楚皇叔爷爷年轻时。” 这话说的挺妙,在场谁不知道这是郭府领养来的孩子,和郭临都没甚么关系,更别说楚王了。可王妃亲自带着他来南明寺上香,说明是真心疼爱。他这么一夸,既捧了楚王府,又不得罪郭府,两全其美。 楚王妃不禁暗叹这孩子早慧,世子如他这年纪,还只会上树摸鱼打群架。心下倒也承了这份夸赞,回道:“麒儿美言了。” 太孙身边的老太监,见此时气氛融洽,便也凑上前瞅了瞅,笑赞道:“还别说,这小公子的长相恍惚令老奴想起了殿下幼时。怪哉怪哉,难道天下英武非凡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倒是想把太孙往楚王爷身上靠靠,只是配着他那张布满皱纹、谈笑生动的脸说出,不免有些滑稽。太孙忍不住笑出声,他一笑,就像打开了阀门,众人都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谢英芙望着沉浸在笑意中的众人,又望了望被围在中心的玉锵。眼角一酸,附和的假笑几乎要维持不下去。一旁的阮云发现了她的异样,偷偷伸过手来抓住她的胳膊,提醒她注意。谢英芙盯着那只素白的胳膊,眼底一片晦暗。 这场声势浩大的寒暄,在寺庙练功场的一角圆满完成。太孙目送着楚王妃离去,一个青衣侍卫悄悄走来。 太孙目光不变,只轻声问道:“准备好了?” “是。” “去瞧瞧。” 侍卫带着他东拐西绕,来到南明寺一个人迹罕见的后院,走进一间小屋。屋内点了不少烛灯,推门进去竟比外头的白昼还要亮堂。 太孙甫一走进,就看到了屋内立着的一个身影。 一样的真丝黄锦袍,一样的宽肩挺胸,一样的束发修冠,玉面俊朗。就连眉眼里,那种压过稚嫩的成熟,都恰到好处。 侍卫走到中间,左右看了看,兴奋道:“一模一样,殿下,就是令此人再出现在楚王妃的面前,她也准保分辨不出。” 老太监走上前瞧了两眼,顿时惊讶得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啊!” 太孙侧过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老太监一惊,心知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太孙看着他又是这幅故作姿态的滑稽模样,心中不耐,然而一转念,脑海中却浮起那张襁褓中白玉似的小脸。 “果真这么像么?”他轻声叹道。   ☆、第85章 南蛮妖女 江水波涛的翻滚声响在耳边,几乎令人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郭临整个人贴在湿漉漉的船身上,衣衫沾了水,就着江面的疾风,吹的周身一片冰凉。脚上的靴子半伸在水里,早已湿了个彻底。 在跳出窗户的一瞬间,她拔出腰间的匕首横插进船身。所幸二人下降力道不算大,陈聿修情急之下又攀住了舷侧凸出的横木,二人配合默契地扒住船,都没有落入水中。 感到上方那南蛮女童的视线消失,郭临暗暗舒了口气,这才低头看去。陈聿修半身都没在水里,好在他的脚踩实在舷侧吃水线的坎上,身形稳妥,危险不大。他仰头朝郭临示意,松了松交叠在一块的手,郭临顿悟,将死死扣在他臂膀上的五指稍稍放开。 脚上忽然一紧,却是陈聿修抓住了她悬空的脚,拉过放在来了自己的腿上。郭临踏到了实处,就着他的力道移动,让姿势更不费力些。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郭临抬起头四处观望。两岸青山老林,都是人烟罕迹的山峦。虽然她有自信,不至于在森林碰到什么危险。但去寿州营救世子的事,势必会被耽误。 陈聿修贴着船身,浅色的麻布袍被水打湿变成深褐,紧紧地粘在身上。本身就白皙的脸,越发看着苍白。郭临低头见了,眉头微皱,道:“聿修,我们跳水上岸吧,到附近的港口再租船东行。” 陈聿修抬起脸,眼眸微咪:“阿临,你知道我们现在身在何处吗?” 郭临一愣。他继续道:“你知道岸边的山有多大,距离有码头的城镇有多远吗?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走陆路的这几日,很有可能就是救出意非的关键时期。我们不能浪费!” 郭临咽了咽口水,驳道:“可万一这条船……南蛮的妖女并不打算开到寿州呢?” 陈聿修轻轻一笑:“漕帮的人,通常会定时互相飞鸽传信。这船再往下开一会,我估计就会有人来拦截。” “那我们不也危险了?” “所以,更要找机会回到船上。”陈聿修顿了顿,叹息道,“阿临,你其实早就想到了吧,不然你也不会在跳下来的同时就拔匕首……我知道你眼下担心我的安危。不过,将我想的太过赢弱,我也会很苦恼的。” “……”郭临有些气闷地撇过头。江风夹杂着湿气,瞬间就把额间的碎发吹到了眼前。好一会儿,她才转回头,道:“好,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陈聿修扬唇一笑。 “呼啦”的一声轻响从头顶上传来,打搅了坐在舵手身旁的南蛮女童的休息。她不耐地睁开眼:“什么声音?” “小……小的也不知道,大,大概是有鸟撞到风帆。”一句话刚说完,舵手便紧张得浑身冒汗。 女童瞟他一眼,冷笑一声,伸手把跪在地上缚了手的船工提起来。“我带他上去看看,你最好老实点。”女童晃了晃手中闪着幽蓝光芒的匕首。舵手打了个寒颤,不迭地点头。 瞅准女童带着船工走进上层穿楼的一瞬间,郭临轻步上前,掀开地板盖,让陈聿修先下去,再擦干净甲板上的湿脚印,也跟着悄无声息地进入。 底舱内黑乎乎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味。郭临上前摸了摸货物,确认是船工捎带酒。心下不禁有些高兴:“聿修,有酒味当着,只要我们不发出声音,那妖女应该不会找到我们。” “嗯,接下来就等漕帮截住她了。”陈聿修摸索着前行,走到壁角挨着坐下。 郭临解下包袱,摸出被油纸包着的一套干净衣衫递给他。见陈聿修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一怔,赶紧背过身。 身后一阵窸窣,郭临撑着下巴,闭眼沉思接下来的对策。不一会儿,耳边便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我换好了。” “嗯。”郭临应道,“把头发也擦一擦吧,可别得了风寒。”她顺手抓起陈聿修换下来的衣服,摸到没被江水打湿的地方。正要抬手递过去时,整个人忽然顿住……她迅速缩了手,把衣服举在眼前。 等到放下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全然变了。 “聿修,转过身来。” “嗯?” 郭临一把揪住他的腰带,扯到跟前。左手朝上一探,果然在腰侧摸到了一处别样的湿濡。 “你……”她简直气结,忍不住连声音都提了几分,“受伤了就和我说啊!” “嘘……小点声。”陈聿修温声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郭临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叹口气,从包袱中找出伤药丢过去。陈聿修不敢违背,接过药就径直拉开衣领往伤口撒去,见她神色相当的不豫,便缓声笑道:“伤得不重的,只是跳窗时被窗框给挂到了而已。” “聿修,”郭临仰起头静静地看他,“就算是小伤,你也应当告诉我。若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作出了不利的决策,影响的会是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吗?” “对不住,”陈聿修拢起长眉,低低地一声叹息,扶住她的双肩,“阿临,我见你日夜忧心意非的安危,不想给你凭添困扰……” “聿修,我把你的话当真了,”郭临微微别开脸,声音微涩,“我记在心上的,你说过‘再不骗我’……” 静谧在浓郁的酒香中发酵,好像在细细地渗入肌理,连心都变得柔软。 温热的掌心轻缓地抚上脸颊,他微笑着望着她:“阿临,我左脚也有些崴……” “哪儿?”郭临条件反射地伸手去触摸,还没碰到脚裸,伸出去的手就被另一只大掌包住。 陈聿修揽过她的头,附在她耳旁低声浅笑:“最后骗你这一次,可好?” “你……”郭临恶狠狠地抬头,然而下一瞬,她猛地伸手捂住陈聿修的嘴,将他扑倒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底舱阶梯上的地盖被人掀起丢开。一个妖娆的女声“呸”道:“这酒味浓得都臭了!” “姊姊,你烧船用,又不喝,管它香啊臭啊的!”这声音清脆稚嫩,赫然就是方才船舱杀人的女童。 居然……还有一个南蛮人?郭临神经绷紧,连指尖都不敢乱动。两个会使毒的蛮女,正面对上,会是相当棘手。她抬眼间撞上陈聿修的双眸,不由一愣,突然又想到蛮女们说的烧船…… “二位天神,求求你们别烧船,小的一家老小就靠这船糊口。小的不是漕帮中人,求天神放过一马,求求你们了……”船工带着哭腔,伴着磕头声,不住地哀求。 “你这厮……” 女童喝道一半,却被另一位给拦住了。她先小声安抚了下女童,接着提声道:“船家的,我们不为难你。烧船嘛,只是碰到漕帮后做做样子。” 船工连忙称谢,谢到最后,嗓音都喊哑了。那妖娆女声温言细语,居然好好地安慰了船工一番。随后又问道:“船家的,你说说看,你每年上交漕帮多少钱啊?” 船工不明其意,又怕说晚了会惹怒二位祖宗,哆哆嗦嗦地道:“五、五两银子。” “这么多啊!”女声惊叹一番,呵呵地笑起来,“船家的,等我接手了漕帮,绝对给你划便宜点!” 接手漕帮?这是什么意思……郭临正要细想,忽听脚步声渐近,赶忙屏住呼吸。 女童娇小的绣鞋,就在隔着一排酒桶的对面。郭临斜着眼,几乎连上面细碎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嘿!”女童双手用力,将堆在上面的一个酒桶抬起。回身问道:“姊姊,要多少酒?” “一桶就好,”那女声说完就朝外走去,行到一半,却突然停下,回头道:“等等,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味?” 女童的脚步戛然而止,郭临头皮一紧,胸腔间跟着砰砰直跳…… “姊姊,你瞧瞧那船家的头上,我不记得有没有揍出血。” 过了一会儿,“哟,还真是!”女声笑道,“你啊,下手就没个轻重。” 女童重新抬脚,哼道:“管他的,都是中原人……” 直到地盖阖上,底舱重新归入黑暗。好一会儿,郭临才慢慢直起身,松开了捂住陈聿修的手。手上一层薄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聿修,南蛮人为何会接手漕帮?”她想了很久,明知这时不是讨论的时机,可还是感觉要问问。 “南蛮地处偏远,国界尚不至长江。此处是大齐中部的淮水,按理说,南蛮断无可能将势力渗透到这里。”陈聿修也坐直身子,低眉沉思,“可听她们的语气,似乎十分笃定,漕帮会是她们的。” “漕帮牵涉太广,官商相护,朝廷每年派了多少刺史也没起到作用。这块香饽饽,如今居然连外人也引来了。可为什么是淮水?”她轻轻闭上眼睛,将线索串成一片,“淮水,淮南道……德王?” 陈聿修转过头来看向她。 “为了能重回京城,德王借助南蛮的力量,未必没有这个可能。”郭临呼吸一窒,从混乱中拨开狭道,却复陷入混沌,“可德王已经死了,难得是因为引狼入室吗……” 陈聿修静默了片刻,正色道:“南蛮没有人支持,如何敢光天化日在我国境内横行?” “你是说,南蛮已经找到了更好的靠山?”郭临瞪大眼睛。 若真是如此,当权要员伸来的橄榄枝,和一个复权无望的失势皇子比起来,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南蛮与德王本无情谊,背叛不过一瞬的选择。 “不管怎么样,还是救出世子要紧。”郭临疲惫地合了合眼。 二人靠在一起,难得休憩上一会。不知多了多久,船身突然晃动了下,郭临睁开眼,凝神感受到船的速度正在减慢。 “我出去看看情况。”郭临拍拍陈聿修的手背,提剑站起身。 正在这时,船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咚”声闷响,船体剧烈地摇晃。酒桶耐不住晃动,“啪”地滚落在地,漏了一地的酒水。 郭临扶稳站直身,拨开身旁还来回滚动的酒桶。望着地上晶莹的酒水,脑门突突直跳,心中蓦地莫名一紧。 “阿临,”不远处,陈聿修急声唤道,“这恐怕是弩石落水的声音。” “什么?”郭临回头惊呼。 “漕帮如果知道这船上已经没有自己人,肯定会选择炸船。”陈聿修跨步上前,“这里一堆酒水,如果下一个弩石用火攻……” 南蛮女子和娇小女童俏生生地立在船头,分站两侧。遥遥望向前方刚刚投来弩石的乌黑大船,面带讥讽,妖娆地喝道:“苗当家的,你们既然不想要弟兄的性命了,何不投得更准些,将我这小船砸个稀烂,大伙儿一道去水里喂鱼?” 隔了片刻,对面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飘来:“妖女,弟兄们落到你的手中,非死即残,你还卑鄙地让活着的弟兄以身带毒回到寨子害我们,我怎会再上你的当?” 女子娇艳的眉眼一弯,仰头大笑:“哈哈哈哈……苗当家的自己薄情寡义,还想赖在小女子的头上。也罢,就让别船的弟兄都看看你苗当家的冷血吧!” “妖女休要猖狂,下一发就送你上西天!” 狂风肆虐,传来的话音未落,锐利的破空声随之自后方而来。南蛮女微微一怔,正是这一瞬的迟疑,让郭临先机得手,一剑堪堪划破了对方的脸。 南蛮女反应极快,移步后退的同时扔出了一堆淬毒的暗器。郭临一把软剑舞得密不透风,十有八九弹了回去。 一轮交手,双方远远地拉开距离。南蛮女子站在船舷上,一身的紫衣随风飘荡,尽显窈窕身段。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仰头妩媚一笑:“好家伙,原来船上竟还躲了两只老鼠。”   ☆、第86章 演技极佳 南蛮女说完,偏头瞅了瞅郭临身后。却见女童背对着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是昏了。她顿时大惊失色:“你做了什么?” “哼,”郭临挺剑做个起手式,冷笑道,“我劝你还是悠着点,老鼠咬人也是很疼的。” 陈聿修拿着绳子,用脏衣服裹了手,这才蹲下身把那女童绑了个结实。船工偷偷扒在舱门口看,见甲板上形势逆转,心下大安。 南蛮女目光惊疑不定,四下扫看。郭临见状,嘲讽道:“怎么,刚刚还笑话漕帮冷血寡情,现下就准备丢开同伴先逃一步了?” 她不待南蛮女再做回答,深吸一口气,用内功发力喝道:“对面的好汉,在下苏州白家子弟,已经控制了一名妖女,还请诸位相帮!” 声音既高且昂,回荡在水岸山谷间,回音不断。不过片刻,对面就传来回喊:“谢英雄出手,我等必将竭力相助!” “怎么样?”郭临朝着南蛮女弯唇挑衅一笑,“要不要投降?” 南蛮女垂首默立片刻,忽然仰面嫣然一笑,娇声叹道:“唉,没办法,奴家性命难保,也只好就此从了英雄了。” 这种暧昧不堪的话,传到郭临耳里,屁大的波痕都没掀起。她站直身,朝着船舱喊道:“船家,开船。” “是,是。”船家连声应道。 南蛮女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郭临收了剑,挑眉轻笑:“对付你,还是让经验丰富的漕帮来吧!” 说话间,船已经与对面漕帮的船在江面上靠近。两船交错时,漕帮帮众扔来一圈铁链,将船舷上南蛮女牢牢缚住。 兵不刃血,就轻松抓获了两名南蛮人,漕帮大喜,当下请郭临和陈聿修过船一叙。那位苗当家更是亲自前来相邀入席,备上好酒。 苗当家看着四十多岁,脸上沟壑纵横。肤色黝黑,浓眉星目。只是眼中血丝甚多,看来最近一直因为南蛮心神不宁。 “还没问过英雄姓名,此番替本帮收拾了大患,在下必将重谢!”苗当家端起酒杯,朝郭临郑重一敬。 “哎,客气!”郭临回敬道,“微末之人,无名无号,担不起英雄之称。”话刚说完,感觉到陈聿修在桌底拉了拉她的手,心下顿悟,便又道,“只是,我与家兄本欲乘船东到寿州,因妖女误事耽搁了,不知苗当家可否行个方便。” 江湖上不通报姓名,便有不愿深交的含义。苗当家的一番客气打了水漂,心下不免有些不悦。但想起这位少年先前喊话自称苏州白家的子弟。细细打量之下,二人又是气质非凡,明显并非池中之物。一时也不敢怠慢,便道:“自然无碍,在下这就备船。”他回头喊道,“老彪!”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上来。舱门被人推开,一个身形干瘦的汉子垂首走进来:“当家的,您叫我?” 这么个面貌瘦小的人,名字居然叫“彪”?郭临觉得这反差有点意思,抬头望去,却见那老彪一双眯眯眼,看似朝着苗当家,实则却在盯向己方。 她心中一凛,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原先船上的那名大汉,死之前骂了句“他妈的个金线彪真不是个东西,江上拼不过,就找南蛮妖女来帮……” 她猛地抓住陈聿修站起身,然而下一瞬,身边的苗当家“咚”地一声先一步摔倒在地。郭临一声怒吼,可周身力气渐消,眼前的景象也在旋转晃动…… 昏过去的那一瞬,她忍不住也跟着骂了句“他妈的……” 不知过了多久,郭临缓缓睁开眼睛。身下是坚硬的木板,细感之下似有晃动,看来还在船上。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发现脚和手都被绑住了。 陈聿修躺在她身边,也被人绑了。郭临近距离地看着他眼弧垂下的纤长睫毛,心中微微一叹。倏忽间,感到隔着几层舱壁外隐约有窸窣的人声。她凝神静气,运功放大耳朵听感。 “……与那头联络上了没?”声音虽弱,但还是能听出语气中的妖娆妩媚,正是那南蛮女。 “刚刚得来消息,殿下已经出发了。”这声音猥琐干瘪,应当是那金线彪的。 可让她震惊的却不是这二人串通……而是,殿下?!这种称呼,难道南蛮果然如她和陈聿修预料的一样,与京城有牵连吗? “怎么才出发?这船明日就到地儿了……哦,信来得迟些么,算起来殿下几日前便出发了吧!”南蛮女声音甚是愉悦。 几日前……郭临眉头紧锁,目光晦涩。几日前出发的,不正是七皇子?且他也先他们一步往寿州赶来。 可是,不对啊!郭临眨眨眼,又想道。若七皇子是杀死德王的人,那他何苦还要绑走世子?这事儿闹得越大,不是越难收场吗? 不管怎样,眼下还是先逃离这个困境。郭临蜷起手腕,在衣袖缝中摸索着事先藏好的刀片。刚一动,便听到那屋中的二人又说话了。 “那白家的两人怎么处置?” “哼,两个郎君长得倒挺俏,尤其是那个不会武的白面书生。”南蛮女说着,还啧了啧嘴。 金线彪迟疑了下,压低声音道:“毕竟是白家的人,还是莫要轻举妄动。” 又一人道:“可是老大,我听那人说话,只有些许的苏杭口音,反倒是北方腔音更重。白家人一贯不能去北方,您看……” 这小厮耳朵倒灵敏,郭临有些吃惊。却听金线彪斥笑道:“呵,你以为白家人不能去北方,他们就当真不去?暗地里怎样谁知道呢,如果这二人是白家在北方偷偷布下的探子,说不准还能就此敲上一笔。”顿了顿,他又叹息一声,“还是算了,万一惹到白家,多出许多麻烦,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到了下一个码头,就把他二人丢上岸吧。” 郭临细想一番,觉得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 * 三日后,光州城中的一间敞篷茶坊内,郭临和陈聿修坐在门口的席位上,等着小二上食。 知道金线彪不会把他们二人怎么样后,郭临便拍醒陈聿修,和他一番密语。二人演技超神,配合默契,顺利地混下了船。离开了江上后,郭临与陈聿修徒步行到一个镇上,买了两匹马,一面打探消息,一面前行。行了三日,终于抵达了与寿州相邻的光州。 陈聿修喝了口碗里的稀粥,抬头朝外看去。不过随意一瞥,却蹙眉细瞧起来。郭临见状,便也回头望去。只见蓬外不远的大道上,一辆高大庄重的红木马车被人拦下,那人焦急地扒开护卫,朝车中人喊着什么。 郭临眯了眯眼:“瞧这阵势,该是此地的父母官了吧。” “阿临,他们好像在说漕帮的事……”陈聿修压低声音道。 郭临叹口气:“果然是官商勾结。”她抬起眼,无意中瞧见拦车之人一张一合的嘴,便读出唇语:“……城北的农夫……但那把剑似乎是楚世子的东西。”她猛地住了嘴,和陈聿修对视一眼。 “楚世子的东西?”车中的光州知州一个哆嗦,颤抖着伸手挽起车帘,“你瞧错了吧?楚世子不是在寿州……” 明明在寿州出事的,可千万别赖到我光州地界……知州脑海中念头一闪,张口正要吩咐。眼前忽然一暗,却是两条长长的影子,挡住了车前地上的光。 郭临轻巧地拨开护卫,走上前,袖袍一抖,亮出一块铜牌。 就着阳光,上面“武卫”两个大字分外清晰。知州的老脸上表情一滞,郭临看在眼里,冷笑道:“我身后那位是太孙少师陈大人,知州大人可掂量好了!” 知州颤抖着抬起头,看到陈聿修正优雅地俯下身,朝着拦车之人问道:“那把剑在何处?” “就是这个。”知州府内,先前拦车的仆从呈上一个长条形状的包裹。 郭临抬手接过,除去布包,露出里面的三尺尚方宝剑。在看到剑柄上特有的花纹后,她再不存疑:“没错,是世子的剑。”她把剑递给陈聿修,指着剑柄,“剑上有君氏一族的族纹,昌荣也有这么一把。世子虽不常用剑,但这是能代表他的身份的东西,他断不会随意丢弃。” 陈聿修转过身,看向那位仆从,“你是从何处发现这把剑的?” 仆从表情畏缩,张了张嘴却不敢出声。他尴尬地抬眼瞟了下知州,见对方理也不理,顿时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都急得火烧眉毛了,还在那里吞吞吐吐的。郭临急得不行,举手就要拔剑,横里伸来一只手,拦住了她。 陈聿修一双利眸瞧着那板着脸的知州,眉头一挑,轻笑出声:“据本官所知,今年入冬,三司中派往淮南的刺史……”他转过身,安抚地望向郭临,口中却道,“是肱骨老臣刘御史。” 在他身后,原本还故作姿态的知州瞬间神色大变,额上直冒冷汗:“少,少师,这话可当真……?” “刘御史麾下有三个能人。其中一个在刑部任职,出生淮南平乡县,家中父老曾以渔船为生,可惜卷入漕帮之争丧命。”陈聿修淡淡一笑,“知州若觉得自己能逃过一劫,大可继续虚与委蛇下去。” “下官不是,”知州“咚”地跪倒在地,哀声道,“下官不敢隐瞒,只是楚世子的事事关重大,下官却这几日才知晓,怕担了重责……” 一旁的仆从见状,再不敢推脱,忙道,“小的是在城西不远的仙湖庄找到的,那庄子有个码头。附近的惯偷,前几日见有大船来,便偷摸上船偷了事物。这把剑被一个农夫买到,农夫又带到集市上卖,小的这才碰了个巧。” “船?”郭临呢喃道,她望了眼地上与漕帮勾结的地方官狼狈不堪的样子,冷哼道,“可认识苗当家?” 仆从瞪大了眼睛,哆嗦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嘴唇答道:“将军神机妙算,那正是苗当家的船……” “什么?!”郭临大吃一惊。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这把剑居然和三日前的自己在同一艘船上!那么知道世子下落的,就是那时身在船上的人。这般生生的错过,简直令人肠子都悔青…… “你们知道那船现下在何处吗?”陈聿修不作痕迹地拍了拍她的背。 “在寿州……”知州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抬起头,“少师大人,将军大人,我,我全都说了。到时候刘御史督查,您可得帮帮我啊!” “这是自然,只要你配合我们联络漕帮。”陈聿修和煦一笑,“楚世子平安归来,你的事,本官就当没看见。” 知州转过身:“还请将军大人帮下官做个见证。” 陈聿修眉头一挑,看向郭临。她静默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沉声道:“好。” 这两人官高名响,想来也是重诺的。知州顿感安心,起身出门吩咐下人去备马。 “原先不知,郭将军骗起人来,演技极佳啊。” “彼此彼此,要不是这白痴知州还有点用,刚才我就摘了他脑袋。” 仆从站在原地,听得浑身直抖。 他战战兢兢地抬过头,却见那位陈少师,眸光若寒冰深雪,正直直地盯住自己。他一个激灵,知道自己的效忠对象该变了。   ☆、第87章 真假难分 周身幽冷,通体冰凉,仿佛连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是冷飕飕的。寒气凝而不散,无论如何摆脱都摆脱不掉,生生侵蚀入脑,将人唤醒。 七皇子敛眉许久,终于忍不住猛地睁开眼。好一会儿,他像才恢复了知觉般眨了眨。这才发现,自己竟泡在一个澡桶里,只有一件轻薄的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他怔怔地从水中抬起手,手尖微微有些发白,可见泡了些时候了,难怪澡水都凉了。 可是不对啊……我何时来到这里的?他揉了揉眼,抬头环顾一圈。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木屋,正中央就是身下的澡桶,桶旁的架子上还整齐地挂着他的衣服。地上的屐鞋,也是朝着木桶的方向,随意地摆着,看起来就像是他爬进木桶时蹬掉的一样。 七皇子撑着桶缘,缓缓爬出,身体有些疲软,力气似被透支掉了。他从架子上拿起衣服披在身上,也不管内里湿漉漉的中衣被裹得更紧,径直穿上鞋推门出去。 外堂居然有人候着,那人见他出来,立即站起身道:“殿下,您洗完了?” 七皇子定睛看去,是谭伯。他松了口气,按了按眉心,问道:“什么时辰了,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谭伯取了干棉巾递来,笑道:“殿下酒喝多了,许是忘了。” “酒?!”七皇子擦头发的手一顿,“谭伯,我们不是在去寿州救人的路上吗?怎么会喝酒呢……” 对啊,我想起来了!七皇子恍然想到。我们坐船到了寿州,见到了当地的知州,从他手里拿了附近山脉的地图。往世子最后出现的地方前进,中途休憩时,在山林间捉了只野兔烤了。然后……然后怎么了? 他烦躁地抓着脑袋,却听谭伯压低声音笑起来:“殿下,您怎么忘了,就是您下令抓住楚世子爷的啊!” * 晨曦的光辉透过被风扬起的窗帘缝隙,照到郭临的脸上。她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从这个角度望向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屋顶依次掠过。只看那屋檐的精致程度,便知已到寿州地界。她叹了口气,目光抬了抬。 这一抬,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枕在陈聿修的腿上睡了一宿。头顶上那张闭目微酣的俊脸,被阳光照出了一个秀美的下颌,上面轻抿的嘴唇,丰润适度,轮廓柔和。 郭临脸一红,暗骂自己瞅的不是地方。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刚坐直,马车就颠簸了下。陈聿修的头一歪,正好滑到了她的肩上。 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郭临咽了咽喉咙,微微撇开眼看向窗外。肩头的肌肉略略放松,好让他靠的更舒服些。 不过,只过了一会儿,马车就又颠簸了一下。肩膀上的重量陡然减轻,她便知是他醒了。 陈聿修甫一睁眼就看到眼前圆润的小肩,和肩膀主人紧张的侧脸。唇角轻轻一弯,刚睡醒的声音如同泉水般清澈,又带了点懒散的迷糊:“一不小心便枕着你睡了,压了一晚,很酸吧?” “没……”郭临瞟了他一眼,故意轻咳数声,扬着调儿,“嗯,也没多酸。” 陈聿修眯了眼瞅着她,眉梢一挑,靠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可为何……我觉着我的腿更酸呢?” 郭临泄了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陈聿修忍不住扑哧一笑。 马车驶入闹市,一股包子的香气飘进车内。郭临吸了吸鼻子,不闻不觉得,一闻还真有些饿。 陈聿修挽起门帘,看到道旁一间门面干净的客栈正摆出餐食招牌。他回头道:“不如吃过早餐再走?” “好。” 马车停在了道旁的巷子里,跟在后面的另一辆马车也随之停下。从车上走下一人,正是光州知州府上的那位仆从。他被郭临二人在知州府的一番话吓了个半死,这赶了一晚的路,魂都还没附体。 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跟在二人身后走进店里。忽然身后窜来一人,把他撞了踉跄。他心下恼火,起身正欲开骂,却见那是个米分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身翠色襦裙,腰间系着一个金丝绣袋,甚是可爱。 小姑娘回头瞟了他一眼,理也不理,径直往客栈柜台而去:“掌柜的,一斤牛肉,半斤果浆,要打包好的。” 郭临端起茶杯,用袖口挡住半边脸。敛眉低声道:“聿修。” “是她,”陈聿修不动声色,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阿临,无事,她没见过我们。” 郭临一怔,想到最初女童在船上杀人时是背对着他们两。后来在甲板上突袭,她也是一击就把她打昏了,说起来,她确实不曾见过他们的样貌。 掌柜笑眯眯地弯了腰,应道:“小女娃,买这么多给你家大人啊,提的动么?要不要帮……” “啪”地一声,女童一掌拍上柜台,当她的手拿开时,一枚银锭已经深深地拍进了桌面中。女童冷哼一声:“废话真多,快去取了东西来。” 掌柜吓出一身冷汗,连连点头,转身迅速往后堂跑去。 郭临收回目光,也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她在这里,说明船就在寿州。” 陈聿修轻轻地点了点头,写道:“接下来只看那剑与她们有无关系。” 说话间,女童在柜台前等得无聊,便来回踢步起来。头上的两根辫子随着她一蹦一跳,来回地摇晃。女童脸上没了方才阴狠的神色,看起来就和普通女孩没有两样。 郭临垂下眼,细细沉思。剑是在苗当家的船上被偷的,而且是在他们被金线彪送到岸上之后。那么,剑要么是苗当家带着的,要么是金线彪和南蛮女带着的。可不管是从现状,还是依她的直觉判断,这把剑多半还是和金线彪一伙有关…… 她心下定了主意,便在桌上写道:“我跟踪她,聿修你继续去找那条船的线索,分头行动。” 陈聿修抬眼望着郭临,一动不动。那一头,女童拿了打包好的食物和果浆,蹦蹦跳跳地经过他们身边,跑出客栈。 “聿修,”郭临苦笑,“你其实也想到了这点吧,之所以不说,是不想我单独行动太危险。” 这话的语气与那日二人扒在船身上时,他劝她的几乎一模一样。陈聿修无奈地叹口气:“你既已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郭临知他同意,抿嘴一笑,站起身来。 “阿临。”他突然伸手按住她,“你须得记住一点,遇事不可冲动,三思而后行。” 若是紧急时刻,何需三思,一思便会失了先机。这话郭临虽不特别认同,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已放在心上。 “那么,三日之后,城中见。”陈聿修望着她,“若我没看到你,便去找你。” 郭临点头道:“好。”说完,她起身冲出店门。 * “这么说……”七皇子用手指划了划杯沿,道,“我命人抓了堂兄,是为了促成我的大计?” 谭伯有些莫名,不知道七皇子为何如此发问,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地答道:“陛下一向亲待楚王爷,如果世子遭人绑架,他一定会严惩凶手。” “对啊,那我为何要绑他呢?”七皇子一脸不解。 “殿下难道不是为了嫁祸太孙么……”谭伯比他更不解,“殿下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什么都忘了,难道昨晚喝的酒水有问题?” 嫁祸太孙?七皇子放下茶杯,拧眉沉思。德王死后,他与太孙两相对立,若有机会嫁祸给那小子,他自然是不会拒绝。想到这里,他抬头问道:“如何嫁祸?” 谭伯笑了笑:“楚世子在手上,自然是要让太孙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才能一举奏效。” 七皇子浑身一震:“你……你是说杀了堂兄?” “没错。”谭伯正色道,“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登基称皇后,谁还敢揪住您的过去。再说了,我们做的很小心,背上千古罪名的只可能是太孙小儿。” 七皇子垂首静默,过了片刻,突然轻笑起来:“你好像很有把握?” “殿下,我们的人,昨日就把太孙送来了泰州。现在宫里头的那个,是个替身。”谭伯皱眉道,“您昨晚不正是为了这个才提前庆功喝酒的吗?” “什么!?”七皇子霍地站起身,情知失态,他勉力收敛情绪,沉声道,“人在哪?” 谭伯带着他出了门,七皇子抬眼扫视一圈,只见四周都是茂林深山,身下所在似乎是深山中的一处秘寨。一路碰上三两侍卫,服装整齐,训练有素,见到他都恭敬地行礼。 行到一处小屋,谭伯掏出钥匙打开屋门,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七皇子愣了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迈进。 屋内两个拿着长鞭的侍卫正坐着闲聊,见到他们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殿下!” 七皇子朝屋中看去,地上正躺着一个被铁链锁住的人影。衣衫褴褛,身形单薄瘦小。他走上前,把人翻过来。 苍白的小脸上还带着鞭痕,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这确实是太孙的脸。这个人,真真切切是太孙! 怎么会这样!?七皇子站起身,踉跄倒退几步,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地上昏死过去的人。 反复确认了无数回后,七皇子终于死心,走出屋子。谭伯搀扶着他,两人缓步回到原先的屋中。七皇子撑着桌沿,一只手遮掩了大部分的表情。他闭了闭眼,片刻后突然出声道:“谭伯,若我们的用意是嫁祸太孙,把他打成那样,放出去任谁也不会信了。” 谭伯一愣,满脸焦急地站起身:“坏了坏了,老臣只想着给他点苦头吃,都忘了这一茬了。我这就去给他上药!”他说着,就朝门走去。 “唉,不急。”七皇子拦住他,“反正也是个死,到时候好生糊弄糊弄就成。谭伯,我还有一事问你。” “殿下请讲。”谭伯躬身道。 “我让你去提亲,”七皇子弯唇笑道,“办得怎么样了?” “办妥了。”谭伯应声一笑,“怎么,殿下这般急着娶人进门吗?” “哦?”七皇子站起身,靠近谭伯,“问名、纳吉,到哪一步了?” 谭伯踌躇了片刻,羞愧道:“不瞒殿下,老臣这几日忙于太孙一事,并未来得及过问媒人,要不,我这就去……” 七皇子注视着他,缓声说道:“谭伯,我说的是让你到了扬州再去提亲。” “谭伯”一怔,垂首不语。七皇子冷笑一声:“你装的倒是像,连谭伯的习惯、动作都不差分毫,可到底,假的就是假的……” “谭伯”突然扬臂朝他挥来,袖口中一截幽蓝的刀光划过。 七皇子早有防备,乘机朝后一跃,右手匕首出鞘。然而下一秒,“砰”地一声,匕首被对方的袖刀一把击开。 糟糕!七皇子暗道一声不好。他自澡桶中醒来,周身便匮乏无力,隐忍到此时,也未能恢复分毫,情况危矣。 眼看这一刀就要躲不过去,只听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君意沈,趴下!” 七皇子迅速弯下腰,感到有手在背上借力一撑。一道剑光瞬间直逼向“谭伯”,“谭伯”挥刀挡了挡,不过弹指,身上便破了彩。他咬了咬牙,又战了几回合,腿上便连中了三剑。这下再不迟疑,虚晃一招后,破窗而逃。 破损的窗格还犹自在那一开一合,屋内也跟着一明一暗。七皇子抬起头,看着前方的郭临,艰难地收剑转过身来,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愕得无以复加。 她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发髻凌乱松散,面色异常苍白,还不断地在喘气。自左肩以下的衣裳,全是被血染成的暗红。左腕上系了根粗绳,将无力的左胳膊绑缚在腰间。 郭临擦了把汗,把软剑咬在口中,上前一把拉起他:“走!”   ☆、第88章 连环心计 南蛮女童提着吃食,一摇一晃地迈着小步子,手上的食包跟着晃来荡去。路过一处糖葫芦摊前,她停下脚步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从怀里摸了块铜板。 一个瘦长的青年摇着扇子悠哉地经过她身后,神态看似闲散,眼角的余光却牢牢地锁定在女童身上,正是正在跟踪的郭临。倒不是她胆大至斯,而是只有形态自然,才能不被人察觉。好在没走几步,那女童就蹦蹦跳跳地超过了她。郭临抬眼看去,糖葫芦已经被消灭了大半,腮帮子都是鼓鼓的。且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吃上几颗。过得片刻,孤零零的签子就被扔到了路边。 大概是快到地儿了,怕偷吃被人发现。郭临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对这顽童习性颇有同感。果不其然,女童擦了下嘴,理了理衣袖,提着吃食转个弯走进路边的一间民居。 那门等她一进去,便关上了。郭临脚速不变,还是一派悠闲地走到下个路口。等到一拐进巷子,她便迅速飞身而起,跃上高处的屋顶,俯身朝那间民居望去。 院子内,之前船上的那名南蛮女子正拉着女童的手焦急地说着什么。几句话后,便和女童一块朝后门走去,步伐颇为急促。 郭临走到巷口的另一面静待了片刻,一辆灰黑的马车疾驰而过,她足尖轻点,不远不近地跟上。 马车一路朝南,经过之处房屋渐渐稀少,再行不久便要出城。这一路太过平静,郭临微感不妙,上前掀开车窗帘望去,里面空空如也。她怒气上涌,一把揪住车夫:“人呢?” 车夫被冷不丁蹦出来的她吓得缰绳都拿不稳,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到空空如也的车内,也是一脸惊奇:“出、出门的时候还在啊……” 郭临放开他,脚下一蹬,朝来路奔去。她细细地观察着地面上车轮的痕迹,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一处明显更深的轧痕。她再往路两边找了找,发现了草地上浅浅的小脚印。 看来这群南蛮人不止是毒术超群,郭临浑身是汗,她若就此跟丢了女童,救回世子的路便更远了一分。 沿着南蛮两人的足迹,走了许久,到了一处溪水。足迹虽断,却在前方山林间看到了一座山寨。 山寨大而不密,屋子都相隔得很远。寨围的侍卫很少,郭临轻松地避开侍卫翻进去,躲到了一间木屋的边角。正要顺着隐蔽处前进,忽然听到屋内传来隐隐的人声,似乎还有鞭子的破空鸣响。 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凑近墙面。 伴着一声鞭响,是一个稚嫩的痛苦呻吟。郭临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是谁。然而再听下去后,整个人瞬间僵直在原地。 “七殿下,如此一来,您心中的气可消了?”这个声音醇厚低沉,却如天雷一般炸响在郭临耳畔——居然是明明已经回去漠北的高彻辰! “哼,把他从东宫弄出来,废了我诸多力气。”七皇子冷哼一声,声音中余怒未消,“不过高彻辰,我收留你,不是为了见你挥挥鞭子,打打太孙。” “殿下息怒,世子爷好端端的,有渊华宫的人看着,您尽管放心,到时候您希望他是怎么死的,渊华宫都会做到……” 郭临呆呆地盯着墙面,几乎忘了呼吸。 渊华宫,父亲……难道这一次,换世子惨死在她面前了吗? 郭临一声怒吼,劈开木窗,以光影般的速度滑进屋内。南蛮二女同时奔上前迎击,郭临从腰间布袋里抓起一把沙土,催动内力挥臂撒向前方。南蛮二女措手不及,沙土入眼,顿失观感,只得快步后退。 一击得手,屋内顿成僵持。郭临拔下腰间软剑,望着七皇子,蹙眉道:“七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七皇子厌恶地瞟了她一眼,往高彻辰的背后缩了缩。高彻辰嗤鼻一笑,抬起眼看向她:“郭大人在听到了渊华宫的名号后,还敢冲出来,实在是胆色过人啊!” “你……”郭临咬牙。 “不错,在下就是渊华宫的人。”高彻辰扬了扬眉,朝后微一拱手,“如今,已经脱离漠北,效忠于七殿下麾下。” “君意沈!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郭临不可置信地吼道,“高彻辰这种人,你也敢信?” 即使在船上听南蛮女说起“殿下”二字,她也只是稍加怀疑,而后自行释清。可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都由不得她不怀疑! “本皇子的姓名,也是你能叫的?”七皇子不屑地回道。 郭临又恼又怒,一回头看到木桩上被吊着的太孙。身上几处伤痕已经被鞭打出了血,虚弱的模样像极了幼时横遭变故的她。她心中一怜,上前挥剑斩断铁链。 南蛮二女见状,作势又要冲上来。郭临把太孙背在背上,挺剑朝向七皇子:“七殿下,你若告知世子的下落,我郭临就此……” 她再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利刃插进了她的左肩。 酥麻和眩晕顺着伤口迅速蔓延,连左眼的眼皮都开始控制不住……郭临艰难地回过头,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看到肩头的那张稚嫩却成熟的小脸,一双乌黑的眸子近在咫尺,冷漠地望着她。 “咚”地一声,郭临彻底昏死在地上。 太孙拍拍衣袖,从郭临身上站起。动作间牵扯到身上鞭痕,疼得嘴角一撇。 “殿下!”高彻辰和“七皇子”同时施礼,南蛮二女顶着红彤彤的双眼,也跟着行礼。 太孙“嗯”了一声,算作应答。“殿下怎么突然改变了计划?”高彻辰奇道。 “哼,你的手下功课不到位。我七叔与这郭临的关系甚好,你那几句对白,早就露了馅。他不过一时没想明白,等察觉了,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七皇子”立即跪下,满脸懊恼:“请殿下责罚。” “罢了,你本来也就研究了那一个人。”太孙从南蛮女手中接过衣裳披在身上,看了眼血泊中的郭临,“没想到是他跟在七叔后面,皇爷爷也真是够宠信他。” 高彻辰目光一转,微微一笑道:“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他是跟来了,那楚世子就不用死了。”太孙仰起头,吩咐道,“估摸着七叔的药效快到了,张三,你还是去那屋候着。” “是。”“七皇子”一声应下,脸上的骨骼肌肤仿佛打开了机关一样地变换着,扭曲着,慢慢地形成了另一幅样子,正是七皇子的忠信——谭伯。 “殿下打算让郭临替代楚世子?”高彻辰不动声色地问道。 太孙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高彻辰。你得弄明白了,你现在是我东宫的人,不再是漠北的臣子。楚世子的死对镇守边关的楚王影响会有多大……哼,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动他的。”他弯腰把郭临翻了个面,看着她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这才续道,“不过,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郭临比他更适合。” “等楚世子从‘七皇子’的手上逃离,知道自己的义弟被他杀害了,你想想,以他和楚王的影响力,七叔不更会倒霉么?” 高彻辰浅浅一笑:“殿下英明。”张三却还是一脸的不解,见太孙的目光扫来,便神情遽变,周身换做了谭伯的神态,转身出门去了。 南蛮女子踢了踢地上的郭临,道:“殿下,这人怎么处置,就放在这里吗?” “不,他的这摊血刚好借我一用。你们把他抬到别处,别让他死的太快。” “好嘞。”南蛮女走上前抬起郭临的头,女童见状,便去抬脚。二人连拖带抬,出了房门,走在寨子边缘的小道上。 “姐姐,他流了那么多血,估计没一会儿就死了。”女童吐了口口水,嗤道。 “管他的,死了就死了。”南蛮女正说着,脚下一绊。一时没抬稳,郭临从她手上整个滑下,女童抓不住,看着她骨碌碌地滚进草丛。 女童骂声晦气,抬脚走过去。陡然间看到郭临右手中还握得紧紧的软剑,心中突然一颤:“姐……他怎么还把剑抓得那么紧啊?” 南蛮女笑道:“那药的功力就是这样,中毒后浑身麻木僵硬,什么知觉都没有。你要不信,你现在就把那手砍下来,他绝对半点感觉都没有。” “是吗?”女童拔出腰间匕首,慢慢走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就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原本昏死在地的郭临突然腾身而起。手中软剑划出一圈剑光。“唰”地一声,女童尖叫倒地,整只右手连着一把匕首,掉落到了不远处。 南蛮女惊愕了半秒,本能地扬手,数道看不清的针影飞速袭出。郭临一剑上挺,竟是不管不顾地冲进针影,将周身性命都堵在这一剑上。 鲜血顺着雪白的胸口缓缓流下,南蛮女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瞪大的双眼,至死都没能阖上。 郭临踉跄倒退几步,右手臂的肌肉酸楚不堪,废了相当大的精力,才把剑从南蛮女的胸口拔出。她喘着粗气,转过身,一面拔出身上被刺的飞针,一面看向地上捂着断臂的女童。 她此刻的样子犹如地狱间爬来的鬼魅,吓得女童涕泗横流,双腿发软,试了几回都站不起来。郭临看到女童的表情,不由想起了船舱内死在她手下的无辜船客。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提起剑尖指向女童,然而想了想,又放了下来。 “你若……知趣,回南蛮,好自……为之。”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拖着力气还未恢复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往来路走去。 郭临一路走,一路点了肩头的几处穴位。若不是在太孙下手的那一瞬,她急中生智点了腰间的大穴,只怕此刻早就见了阎王。毒血流通被穴位所阻,中毒不深的部分,气力便恢复了不少。只是整个左臂,却完全麻木,任何知觉全无。 这里似乎是山寨的另一边,房屋都是没见过的,她径直靠近。横里突然窜出两个侍卫,见了她吓了一跳,慌忙拔刀。郭临一个箭步上前,一鼓作气,迅速解决。 然而力气还是跟不上反应,刚杀完,浑身便脱力疲软。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墙壁上一靠,“呼啦”一下,突然撞开了一扇门,摔倒在地。 这一摔又把伤口摔裂了,郭临虽然感觉不到,却能看到左肩前喷涌的鲜血。她躺在地上休憩了片刻,右臂用力一撑,直起身来。抬眼望向屋内,顿时满脸惊愕。 世子和他的随从安子,五花大绑地靠在墙角,嘴里塞了布团,正拼命地发出声响朝她示意。 “世子……”郭临喜不自胜,连滚带爬地靠过去。 她抽出世子嘴里的布团,世子急忙道:“阿临,止血啊,快!” “无妨,毒血流了才好。”郭临举起剑,“世子爷,背过身去。” “嚓嚓”两下,便划开了二人的绳索。世子迅速提起袖子朝郭临的伤口按去,见郭临毫无反应,惊道:“阿临,你不疼么?” “被下了毒,没知觉。不过眼下倒是件好事。”见世子欲说话,郭临挥了挥手,“现在不少说话的时候,我们先去救出七殿下,他也被绑了。” 世子又羞又惭,急得哽咽道:“阿临,我眼下没有力气打架,帮不了你。” 郭临一愣,随后苦笑道:“无妨,我还能战。” 三人搀扶着往寨子中心走去。刚行到一座较大的木屋,突然,一声刀剑相交的利鸣传来。郭临一愣,抬脚飞身上前,正好透过窗格看到遇袭的七皇子。 而在他身前,则是和刚刚的“七皇子”一样穿着的“谭伯”。郭临再不迟疑,大喝一声:“君意沈,趴下!”   ☆、第89章 竟为女儿(上) 片片细长,婉转弯曲。浓烈的绛紫饱含着渐染的雪白,宛若璀璨盛放的极致,夹着一抹清珠色彩。称着中心鹅黄的花蕊,美得大胆、美的肆意,正是一株千金难求的紫龙卧雪菊。 白子毓一手捧着这盆名贵的菊花,一手打了把油纸伞遮盖秋日刺眼的太阳。在前去京兆府的道上,优哉游哉地走着。此时距离京兆少尹正常应卯的时辰,早已相去甚远。再过得半刻多点,都可以吃午饭了。 “白少爷,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姚易忍不住问道。 “这有什么……”白子毓观赏着手中的紫龙卧雪,“左右去了也无事可做,他常二少爷既然这么能干,咱们就别凑热闹了。” 姚易沉思半晌,也没法反驳。常兴在京兆府横行霸道,仗着常家的权势耀胡扬威,三番五次挑衅。前几日才寻了个错处把金真停职,提拔了自己的人上来,眼下估计就要轮到白子毓了。 果不其然,一到门口,便有常继的随侍叉腰站立,一脸不耐地看着他们:“白少尹,您的时间倒与咱们的不同啊。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您才来。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大齐朝堂哪还有规章制度可言!” “常大人果真厉害,身边区区一个随从都有如此口才。不知陛下听了阁下这番话,又该作何感想?”白子毓哂然一笑。 “你……”随侍蓦地住了嘴,知道心急之下说错了话,冷哼了一声,“常大人给你了差事,去文库把去年黄河修缮工事一案的案宗整理出来。” 姚易不忿地瞟了他一眼,那随侍瞪眼道:“看什么看!” 白子毓把他一拉:“走吧,何需理会狗吠,污声晦语反倒惊扰了我的花儿。” 姚易憋着笑,点了点头跟在白子毓身后。随侍气得不行,可又怕说了什么被他们揪住把柄,一时只能看着二人的背影,狠狠地跺了跺脚。 一匹快马疾驰到京兆府门口停下,马上骑士飞身下马,不管不顾地就往门内闯。随侍不妨,被他撞了个踉跄,气道:“干什么干什么,没长眼啊!” “对不住,”那黑衣骑士拱手道,“敢问白少尹,或者金少尹在吗?” 随侍上下打量他:“你有何事?” 骑士犹豫了下,道:“郭将军有一物要求在下亲自交给二位大人,能否请君请个方便?” “郭将军?”随侍转了转眼珠,“东西呢?” 骑士没有动,随侍冷笑道:“郭大人入了南衙,这如今的京兆府可是常大人坐镇,怎么你还想硬闯不成?” 骑士无奈:“那就请大人一定要转交给白少尹。” “咚咚咚”几声敲门响,惊扰了坐在屋内正把玩着一块暖香玉的常兴,他不耐道:“谁?” 随侍推门进屋,谄媚地躬身笑道:“是小的。大人,方才有人送来一件东西,说是郭将军要求交给白少尹的,小的留了个心眼,截下来给您看看。” 常兴放下搁在书案上的脚,奇道:“哦,何物?” 随侍心下一喜,连忙将那个长条布包呈上去。常兴伸手挑开布包,刚掀起一个角,一股恶臭传出。他猝不及防,刚好吸了一口,险些没背过气去。一连干咳了数声,陡然火起,一把抓起那东西扔在随侍头上:“这么污秽的东西,你也敢拿上来!” 随侍几乎被砸懵了,浑身冷汗直流,赶紧跪下:“小的不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还不快拿着东西滚!” “是,是。” 随侍退出书房,看了眼手中布包里烂泥混着污蜡的长条物,气恼地把它一扔。 姚易抱着书简,和白子毓刚好拐过长廊。那长条物不偏不倚,骨碌碌地滚到白子毓的脚边。 “嗯……”姚易没有手捂鼻子,一时被臭味熏到,眉头紧蹙,“这常家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恶。”白子毓捏着鼻子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挥挥扇子表示快走。 然而走了几步,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那长条物被这么一扔,一角的蜡泥被撞碎,露出里面一截古朴的木质边缘。白子毓心中一惊,走回去将它拾起。 “白少爷,您别碰这种……”姚易的惊呼声还未落,便被白子毓不顾恶臭拆掉蜡泥后露出的木牌惊到,“这是……?” “这是我白家的木牌,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白子毓神色凝重,十指深深地扣紧,“这东西本该在阿临手里,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 出了寨子,郭临互搀着七皇子,安子和世子搭着肩,四人一道往深山内行去。 郭临来时那条靠近官道的路虽然最为接近城内,可惜距离太远,地势又平坦。太孙手下的张三武功就不低,如若还有人布置在周围,走那条路势必会被追上。不如背道而驰,躲进深山,料反而钻了空子,叫他们寻不着。 七皇子在寨子中见了郭临的模样,既忧且惭。此刻冷静下来,回忆起那晚在山林间烤的野兔,揣测或许有什么古怪,因为自那晚起,他就被捉住了。 “我曾听过一个江湖传闻,有个不会武功的人为了弄死自己的大仇家,把一种叫‘浮尘散’的慢性毒药混在鱼食里,卖给专供仇家用餐的渔场。那仇家吃了半年的鱼,渐渐地患病疯癫而死,没有人能查出问题。直到后来渔场的老板也是同样的死法,这人才被怀疑。”郭临喘了口气,继续道,“既然太孙手下有高彻辰、南蛮人,给这附近兔子吃的草撒点药,想来也不是难事。” 说到底,七皇子一路的行踪都在被人跟踪算计,这才能造就这天衣无缝的计谋。纵然他叹息懊悔自己的轻敌与自负,但有时候,终究是防不胜防。 “世子,你那边又是怎么回事?”郭临问道。 世子蹙眉:“阿临,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南蛮女?” 郭临目光一闪;“可是一妖娆年长女子,和一漂亮小女孩?” “没错。” “这么说来,你是被她们陷害了。”郭临平静道,“女子被我杀了,女孩断了只手,也生不出什么是非,我便放了。” 世子愤慨道:“阿临,那两人应当就是杀德王的真正凶手。我找人开棺验了尸,德王,是死于蛊毒。” “什么?!”郭临和七皇子同时惊道。 “州官没有胆子验皇室中人的尸体,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再晚些,蛊毒的影子都摸不到。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才发现,寿州南面百里开外有一个小村落,寻常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实际那里面已经成了南蛮的据点。”世子气道,“我本以为这只是德王被贬后为了夺权的手段,可后来又探查出,德王死后,这帮人却更活跃了。” “因为,他们在朝中有着比德王更厉害的根基。”陈聿修的一个猜测竟然成了事实,郭临想到此处,深深地叹了口气。 行了近一个时辰,天色已黑,四人都筋疲力尽。郭临按着经验,寻到了一处山洞。安子没有武功,被下了毒反倒是受影响最小的一个。郭临指挥他到附近拾了些干柴,火折一扬,在洞里升起篝火。 “七殿下醒来时是在冷水里泡着,我记得在找到世子你时,穿的是中衣?” 世子低头看了眼身上从寨子里偷来的衣服,点了点头。郭临蹙眉道:“那山寨建在山峦背阴处,气温比寻常低上不少。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种毒,须得在较冷的气候中才能效果持久。你们今晚试着围着火堆睡,说不定明日就能恢复气力。” 七皇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和世子一左一右躺在火堆旁。郭临把干柴抱到火堆近处,拍拍安子:“夜里就劳烦你添柴了。” 安子猛力地点点头,都逃出那个寨子了,这点小事还有什么难的:“小的省得,郭少爷你呢?” “我守夜。”郭临提着软剑,蹒跚走到洞口盘腿坐下。剑光一晃,下摆的衣料便截下了一块。郭临一端用手,一端用牙,麻利地包扎左肩头的伤口。 从七皇子这里,透过火光,刚好能看到她坚毅的侧脸。他不知怎地,脱口道:“阿临,我来帮你吧。” “不用,小事而已。”郭临回头冲他淡淡一笑,顺手打了个结。 这一笑隔着火光,虚幻又真实,七皇子仿佛在瞬间又看到了那个及笄礼上沉静、庄重的女子。他慌忙垂下眼,一时间想起了离开邓州前和陈聿修的一场对峙,申州时对属下吩咐的刻意回避。彼时还能分清嫉妒和心乱。此时接连着疲惫匮乏的身体,诸般情绪喷涌上来,却只剩茫然和苦恼。 尤其是想到谭伯的那句话:“您倾心的是郭将军的妹妹,不是他啊!”七皇子浑身一震,睁眼看向洞口那道身影,心中陡然地一颤。不敢再放任自己乱想,翻过身沉沉地睡去。 天亮时被阳光照到眼睛,七皇子自行醒来。洞内的篝火早已熄灭,抬眼望去,安子正抱着腿张嘴酣睡,嘴角的哈喇子流了一胳膊。七皇子见状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挡了挡眼前的阳光,左右翻看一会,最后紧紧地握成拳。 感到手指间的肌肉锁紧,蓬勃而有力。他兴奋不已,一骨碌坐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拍了拍世子:“堂兄快起来,阿临的法子真的有效!” 世子揉了揉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听了这话,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没想到动作流畅轻松,当真做到了。数日里来失了气力的烦闷一扫而散,世子忍不住大喝一声,好不痛快。 “阿临。”七皇子笑着走到洞口去推醒她,“这下好办了,我和堂兄都能用武,便是再碰到太孙的人也不怕了。” 郭临一动不动地靠着洞口,没有回应。七皇子见她睡得如此之熟,忍着笑,又推了推。 世子一面揉着肩膀一面走来,脸上笑容还在,却看到明亮的阳光下,郭临僵直着身子,顺着墙角“咚”地一声,滑落在地。 “阿临!”“阿临!” 七皇子焦急地抱起她,伸手抚上脸颊,触手极烫。郭临双眼紧闭,面色潮红,嘴唇干涩发白,显然是发烧了。他赶忙对世子道:“堂兄,把火点起来,烧热水。” 世子连连点头:“好,好。”他也有些慌了神,愣了好几秒才弄醒安子,带着他一块出门。 七皇子打横抱起郭临,刚站起身,便感觉背后一阵阴风吹过,隔着衣料的也能触到的寒冷。他怔了怔,缓缓回过头。这才发现,比起干燥温暖的洞内,洞口外虽然有阳光,却仍是冰冷潮湿。 他垂下头,看向怀中的郭临,心中复杂难言。 不多时,世子便回来了。除了干柴,他甚至还捡了个形状颇为接近碗的石樽。七皇子把衣服脱下来盖在郭临身上,挽起袖子,三人一道架起简易的火炉烧热水。 直到浸了热水的布片覆在了郭临的额头上,七皇子才微微松了口气。世子探身过去,掀起衣角看了眼郭临的左肩,皱眉道:“阿临就这么在衣服外随意包扎,肯定没包好。眼下又发热,万一伤口发炎了怎么办?” 七皇子看了看,觉得有理。提起郭临的软剑,把干净衣服划开成几个长条。世子扶起郭临,解开腰带,脱去衣裳。 “咦?”他奇道,“阿临原先就包扎了?怎么……胸口也有伤?” 七皇子正瞅着火炉,闻声回头,恰好看到郭临未受伤的一截右肩,光滑圆润,肤色白皙。心中莫名一凛,还未出声阻止,世子已经把郭临缠在胸上的布条解开…… “堂兄,等一下!”七皇子一扑而上,伸手按住他。 然而就这么一按,两人都感觉到手下异样的触感。七皇子怔怔地低下头,缓缓抬手将布条拉起。 雪白的胸口上干涩的血迹斑斑,布条缚紧的双峰微微起伏,不经意透露的浑圆,夹着正中的些许阴影,已然暴露。 时间仿佛静止了,连草木虫鸣的声响都消失了。 七皇子堪堪回神,拉过衣服将郭临结实盖住。那按在衣服上的手,抑制不住地在颤抖。   ☆、第90章 竟为女儿(下) 脸,依然是这张潮红发汗的脸,可上一刻还刚毅俊朗,如今,哪一处不是楚楚的柔美。七皇子呆呆地望着榻上的郭临,神色说不清的复杂晦暗。 郭临,郭宁……原来如此么? 耳边突然传来世子低低的笑声。七皇子怔怔地抬起头,看到世子伸过手,缓缓搭在他的肩头,声音有掩饰不住的颤抖,却在笑,自嘲地大笑:“意沈,我俩想是毒素未清,看花了眼啊,阿临,阿临怎么会是……” “堂兄……” “哈哈,没事没事,我来给阿临包扎。”世子挥开他的手,笑着走上前。 七皇子抓住他:“堂兄,你冷静一点!” “我还不够冷静吗!”世子猛地回头吼道,“阿临和我一起长大,我们同吃同睡,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堂兄!”七皇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世子捏着他的手,不服输地回瞪,两人斗鸡一般地僵持着。直到石塌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嘤咛。 “阿爹……”郭临蹙着眉,昏睡中的表情显得极为悲怆。世子浑身一震,推开七皇子,抢到榻前:“阿临,你怎么样了?” 他伸手去摸额头,被那滚烫的温度骇得一缩。眼见郭临惨白干枯的嘴唇还在轻微地张合,语不成音:“细腰……我来救你了……”世子呆怔在原地,真真心如刀绞。 这个在琼关叱咤战场的昂藏男儿,此刻却只能颤抖地捂住嘴,拼命压抑住体内迸发的嚎啕与心痛:“阿临……” 七皇子垂首站在一侧,双手早已捏紧成拳,指尖冰凉的温度一同心境。 洞外的安子突然出声:“咦?你是……”话音未落,室内光线随之一暗。七皇子猛地回神,侧过头去。 门口立着一个长衫素袍的欣长身影,肩头的墨发还夹着几片枯叶。他轻微地喘着气,抬眼望见榻上人,长眉陡紧,奔上前来:“阿临。” 世子睁着泪眼,呆愣地看着陈聿修伏身靠近,伸手试了试郭临面颊温度,随后扯下盖在她身上的衣服。 “你……”世子失声惊呼,飞快拉回衣服盖住胸口,吼道,“你做甚么!” “此处不便疗伤,我们带阿临去干净些的地方。”陈聿修说着,解开随身的包裹,掏出一件簇新的布袍,抖开来揽起郭临。 “谁允许你碰她了!”世子蓦地怒吼一声,突然冲上来一拳击出。 吼声伴着落地声传入耳中,七皇子一怔,堪堪从思绪中惊醒。回头望去,陈聿修正一手撑着地,缓缓站起身。 世子半跪在榻上,两只手紧紧地拢住郭临的衣领,将她周身掩得严严实实了,才轻缓地放回榻上。 陈聿修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沉声喝道:“你打算让她发热至死吗?” 世子阴冷地回过头:“不需你管。” “君意非,你长到这个岁数,依然和小时候一样幼稚得可笑,”陈聿修嗤哼一声,“你是与阿临一块长大没错,可那又如何,你有真心关心过她吗?如若真心,那为何多年来你连她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世子浑身巨震,如遭雷击:“你……你知道……” 七皇子踉跄几步,颤抖着扶住墙站稳,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陈聿修,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不错。”陈聿修抬脚上前,逼近世子,“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 “你,你陈聿修,怎么会……你凭什么……”世子几乎语无伦次,又急又怒,颓然瞪大了双眼,却拿不出什么气势。 陈聿修垂下眼,几不可查地轻笑了下。随后他仰起头,黑眸深邃,目光锐利:“君意非,你早已输我太远,这辈子,你都追不上。” 他说完,不再理会旁人,上前轻手轻脚抬起郭临,背在背上。顺手拾起包裹,走出洞口时,递在傻眼了的安子手里。 安子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前方远走的陈聿修,又看了看洞内呆立着的两位少爷,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快要急哭的当头,终于救命一般听到了七皇子的声音。 “堂兄,”七皇子走过去,拉起世子,面色还是最初的凝重,眼神却如同荆棘燃火般炯炯发亮,“我们没输。” 他拉着他大步朝外走去,嘴角划过一丝轻笑:“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 * 山道间草木重重,每有枝桠尖利,陈聿修总会先停下脚步,伸手将枝桠折去,再背负郭临前行。 世子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走上前用软剑将路旁的枝桠全部斩断。陈聿修抬头看了他一眼:“多谢。” “我不是帮你,我是为了阿临。”世子收剑,冷哼一声,抬步走在前方。 陈聿修减慢步伐,却见七皇子并没有跟上前的想法,略一思忖,知他要殿后,便坦然走在二人中间。不多时,众人便行到一条小溪边。陈聿修停下脚步,吩咐安子休整。世子杵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把郭临放在树下,拿出干净的布巾就着溪水打湿,一点一点拭去郭临额上的汗珠。 溪水涓涓流淌,众人各有心事,对顾无言。顺着小溪行到官道附近时,又过去了半个时辰,太阳晃上了头顶,热辣、刺眼地覆盖在一切燥乱上。 倏忽几声“叮叮”响,从官道后方的密林传来。七皇子反应最快,霍地上前,挡在郭临身前。世子也提着剑,和七皇子一左一右,凝神望向出声处戒备。 却听脚步窸窣,不多时,一个金色的禅杖击上地面,麻鞋白袜的脚紧随其后。“咦?”七皇子愣了下,诧异地抬头。 对面的僧人也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一时呆滞,都忘了提醒身后的同伴。几个僧人陆续走出密林,站上官道,恰好和这边的七皇子、世子,大眼瞪小眼。 “明休,怎地止步不前啊?”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话音刚落,一个须眉皆白、面容削瘦的老僧就走了出来。 七皇子望了那老僧半晌,猛地踏步蹦起,把近旁的世子吓了一跳。“了善大师!”他喜笑颜开,大奔上前。 那老僧一愣,探头眯眼细瞧,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不禁抖须笑开:“居然在此碰到了七殿下……” “堂兄,聿修……这是我在君山皇觉寺时,照顾我的了善大师,也是皇觉寺的方丈。”七皇子笑了笑,转过头避开众僧朝世子做了个口型:“自己人。” 世子松了口气,放下软剑。七皇子望到他身后的陈聿修,便对了善道:“大师,我有个同伴受伤了……”话到一半,他却迟疑了。了善医术高超,他来救治郭临,正是上上之选。可郭临的身份…… 犹豫间,陈聿修已背着郭临穿过他稳步走来,朝着了善微微躬身:“还请大师援手。” 了善只抬头看了一眼,便低眉道:“女施主失血过多,又着凉发热,拖延已久。须得到个干净封闭的地儿施针急救,此处山风凌冽怕是不妥。” 陈聿修了然点头:“我已派人在此处山脉四周备车以候,眼下愈行愈北,后又有追兵。还请大师随我们一道北行,最快半个时辰能出山口,到时上了马车便能救治。” 了善朝北面山峦望了望,心下惊叹这位年轻人对山脉地形结构的熟知与计算。他看了眼七皇子,多少判断出了众人的身份。便对那句“后又有追兵”心照不宣:“如此甚好。且皇觉寺的僧人,也在泰州北道的淮水路口接应。七殿下只身在外,身无护卫,我等身为皇家寺庙僧众,自有义务保护殿下安危。还请诸位,在应急救治这位女施主后,随老衲前往君山。” “可是师父,我们不是还要去南山……”年轻的僧人中有人道。 了善抬起手制止了他的话,微微摇了摇头:“明休,你带上师弟,去泰州南山寺通告一声,说我择日拜访。” 明休见师父神情郑重,不敢再言,双掌合十,带着师弟,朝东去了。 世子走上前,朝陈聿修伸出双手:“你背了一路了,这会儿交给我吧,速度能快些。” 陈聿修直直地盯着他,须臾扬眉道:“好。” * 昔日冰冷的记忆,在眼前缓缓消散,细腰的笑靥、父亲的琴音越飘越远。郭临想要伸手去抓,却使不上力,徒然望着那道窈窕的身影消失于混沌。空乏虚无间,鼻尖若有若无盈着一缕清香,似木非木,似草非草。恍惚身处清幽竹林,飘然而又悠远。 郭临徐徐睁开眼,于模糊的光晕中望见一个轮廓,她艰难地出声:“……聿修?” “是我。”感到手指被那人抱住,暖意袭人。郭临阖上眼:“世子他们……呢?” “他们很好,你昏睡了五日,眼下我们已在君山的皇觉寺,由地方府军护卫。七殿下和意非了善大师已经瞧过了,全然无恙,毒素皆清。”那人微微俯身凑近,声音温润,“阿临,不用担心了。” 郭临轻舒一口气,枕着他的胳膊,沉沉地睡去。 世子原本在听到郭临唤他的那一刻就冲上前,却在离她一步之遥时猝然停下。他原先还不信,可此刻二人的细声细语,陈聿修对郭临心思的了解,郭临对陈聿修的全然信任,都由不得他不相信。 成亲那日城墙上的嬉笑,阮云怀孕的骗局,子莫须有却又真实存在的“阿临之妹”。总总思绪纷扰,多重情愁激愤,最后,空余万般悔意在心间……世事何其不公,他与郭临明明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然而这种亲密却是道假象。被陈聿修残忍地揭开,颓然崩塌。 禅室内,了善手捧佛珠,默默诵经。许久睁眼,见身旁的七皇子,目光深邃,正笔直地盯着前方佛像。 了善叹口气,收起佛珠,道:“此次见殿下,突觉殿下心思晦涩,愈发难懂了。” “呵……”七皇子嗤声轻笑,“大师莫要打趣我,我的心思,横来竖去,不就那几样么。” “哦?原先老衲只知殿下浮于脸上的心思,现下,”了善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大师,十岁前的我因母妃遭后宫陷害被迫出宫入寺。年幼心智未开,不知何为。然十岁开始,知道母妃过得不好,舅舅们与我合谋,促成奉旨回宫。那时的我为母亲而活。”七皇子缓缓低下头,“回宫后,因长相似父皇得其亲睐,大哥、三哥,便时常‘关怀’我,此时,为自保而活。” 他幽幽地叹口气:“直到去岁大哥逼宫败亡,三哥声权甚望。而我也头一次看到了那个位子,与我相距不远。这时,我为夺位而活。” “去年入京,曾与殿下一见,那时的殿下虽野心勃勃,却不像如今这般复杂难懂。”了善轻声道。 “是啊,哪怕是夺位,也是为了我的母族,和身后利益牵扯的一群人。”七皇子抬头看他,苦涩一笑,“可眼下我方知,世上最难,是为自己而活。” 了善莫然收了笑意,郑重地望向他。 “大师,若有一人,扎根于心,我想用权势地位,用尽一切将她留住。甚至希望荣登大典的那一日,她能立于我身侧。”七皇子目光缩紧,声音微颤,“我该怎么做?”   ☆、第91章 肆情纷扰 空气清冷,又有些干燥。呼吸起来,鼻端微感艰涩。郭临久违地体悟到熟悉的滋味,于透过窗格的蒙蒙日光中悠悠转醒。 她转动了下眼珠,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晕。再到活动四肢,却顿时被周身的酸麻感包围。左肩的伤口针扎般的难受,也不知是肌理没愈合好,还是入体的毒素作祟。 这情形,像极了七年前,在楚王的江南别院醒来的那一幕。同样的疲乏,同样的浑身是伤。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她感叹总算是醒来了,而那时她在想,为什么只有我,会醒来? 郭临长长地叹口气,正打算挣扎着起身。耳朵微动,听到门扉处微弱的响动。她眼珠灵巧一转,面上浮起一丝狡黠,倏地闭上眼。气息恢复晕长,仿若昏睡已久。 房门一开,顿时飘进一股冷气。那人迅速地阖上门,脚下无声,缓缓靠近床榻,挽起帷帐。榻上一沉,来人已坐在了床边。 郭临忍着笑意,足足等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睁开眼睛,大叫一声:“哈!” 眼前放大的两个驼铃般的巨眼印出一张勉力做出的鬼脸,她正哀叹自己面部肌肉的不协调,却见那人被吓得连连退后,一个趔趄,“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连床板都跟着震了震,郭临忍俊不禁地大笑:“哈哈,世子,你这一跤摔得不轻啊!” 那厢静默了半秒,登时响起哀嚎:“死阿临臭阿临,不学好,就会唬人!” “哈哈哈哈……咳咳!”郭临笑得连声咳嗽。世子听见,心中一紧,又连忙抢回榻前,伸手贴上她的额头。“干嘛!”郭临没好气地拍开,“我就咳了两声,早不烧了。” “不行。”世子虎着脸,把她的手塞回被子,严实盖好,“等了善大师瞧过了再说。” “了善大师?”郭临使劲想了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么个名儿。” “嗯咳……”一声清咳突然从门口传来。二人一怔,同时回头看去。郭临费力撑起半条胳膊,看到晨曦的光辉中的门口,一个欣长的身影。 世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垂眼瞅了瞅郭临,徐徐站起身。 “我本猜测着你今晨会醒,”清越的嗓音,一如往昔,“不想你倒更争气些。” 郭临噗嗤一笑:“原来是聿修啊!” “饿不饿?给你准备了早点。”陈聿修抬步走来,手上的托盘跟着一动,便有粥香飘散开来。 不闻还好,一闻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郭临扶着世子的手坐起身,急道:“快端来!” 世子贴心地帮她在背后塞上软枕,随后站开,让陈聿修好靠近。郭临刚接过粥捧在手里,就听到他尴尬吞吐的声音:“阿临,那个……我先走了,待会再来看你。” “喂……”不待她阻拦,世子已经一溜烟快步去了。她愣怔地眨眨眼:“这,这是怎么啦?” 陈聿修垂眼,默不作声地擦拭好汤匙递来。郭临瞧出不对劲,低声探问:“难道……吵架啦?” “是打架了。”他仰起头,朝她弯唇一笑,嘴角处一道淡淡的淤痕。郭临一惊,口中方要咽下的粥登时卡在了喉咙处,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陈聿修顷刻起身,一手抬稳粥,一手轻拍她的背,嗔道:“这般急又是作甚?” “咳咳……”郭临涨的满脸通红,“你俩,不就是儿时的那点矛盾,这么大人了还打起来真是……”丢脸二字还未说出,陈聿修便乜了她一眼:“就只想到这些?” 郭临一听有料,侧耳八卦道:“难道还有内情?” 陈聿修淡淡地道:“先把衣服穿上再说吧。” “好嘞!”郭临坐直身,低头系上衣领…… 宽松的领口下是些微柔和的起伏。她呆愣了数秒,终于确定上身没有以往束胸布包裹后的紧实感,立马扯过被子捂在胸前,惊得直打哆嗦:“怎怎怎怎怎——怎么回事!?” 陈聿修清咳一声,憋住笑,凑近她震惊无措的小脸:“这,就是内情啊。” * 清幽的后山,一只皂靴踏过沾满露水的枯叶。七皇子一身青丝轻容衫,裹在修长结实的身上,显得翩然爽俊。 他停停找找,终于在溪水旁的一处山岩停下了脚步。那是一棵古老的枯树,枝干枯白,突兀伸出的枝桠已被风沙打磨。他伸手拂去树身上的落叶和尘土,望见了那年久刻出的图案,一抹浅浅的笑意浮上唇角。 郭临已经坐在铜镜前鼓捣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用发簪把头发别住了。她舒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可刚这么一动,发簪就跟着一颤,直溜地滑了下来,掉在地上“叮”的一声。 “啊……不行不行,我真的弄不好!”郭临苦着脸,揉着满头乱发。 陈聿修笑着摇了摇头:“了善大师亲手救的你,众僧都知你是为女施主,再扮成男装,不是欲盖弥彰么?” 这道理真是太足了,压根无法反驳。郭临撇嘴思考了好一会儿,只能弱弱地道:“可我用不好发簪啊!” 他挑了挑眉,上前弯腰拾起,忽而一笑:“阿临,你确定让我替你簪钗,嗯?” 那一个“嗯”真是转得音调悠婉,直挠人心。郭临脸一红,肚里压着一团火气,索性不管不顾地掏出发带绑了个简单的发辫,径直朝门走去:“就这么出门。” 陈聿修颇为无奈地瞧了瞧手上被主人抛弃的木簪,隔了片刻,耳边却没听到郭临的响动。他神色一凛,回过头,看到了门外站着的青衫人影。 “阿临……”七皇子立在廊下,一双鞋底,满是泥泞,衣角甚至还有枯叶。郭临神色闪了闪,朝他一望,却见他正定定地盯着她,“可否陪我走一走?” 后山的树林弥漫着尘土清香的雾气,虽有些凉意,却着实令人舒适。可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释怀女装相见的尴尬。 就好像,明明是相识已久的人,此刻,却感觉全然陌生。 郭临偷眼去瞅,七皇子稳健地走在前方,步履姿态中都透露着从容而坚持。好像是为了完成使命一般,带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这里。 “山间青苔遍布,阿临仔细些。”七皇子回头道。 “我……” 刚好就这一脚,惊呼都还未发出,人就直往下溜去。 手臂猛地一紧,一股力道顷刻环在腰间。郭临一脚踩完了青苔,再一转眼,人已被七皇子牢牢地环在怀中。 真……丢脸丢大发了!郭临汗颜尴尬道:“那个……” “呵……”七皇子突然低眉摇头嗤笑,“真是,都打算好要带你来这里了。” “七……” “阿宁。” 郭临瞳孔骤缩,一抬眼,七皇子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瞳孔,如同一张疏忽就会深陷的巨网。她蓦地止了呼吸,就在即将撇开脸的刹那,七皇子眨了眨眼,换回了惯常轻嘲浅笑。 他放开她的腰,却坚定地拉着她的手:“阿宁,我们去最初相遇的地方。” 郭临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漫步穿越丛林,二人手掌相碰,掌心的剑茧互磨。仿佛是另一种的贴近,亲密。 片刻后,眼前豁然开朗。叮铃的溪水潺潺,清澈得能洗涤人心,溪旁的红枫重重累累,火一般的耀眼。郭临看着看着,眼睫轻灵地眨了眨,微笑起来:“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地方?” “阿宁。” “嗯?” “考考你?”七皇子偏头一笑。 郭临眼珠一转,松开他的手,跳上溪水间的石块,指着溪水:“你捉鱼!” 七皇子拾起一块小石子,冲她扬了扬:“你打鱼。” “哈哈哈哈……我那时还想,这小和尚不守清规戒律也就算了,连捉鱼的技术都这么烂,活该吃不到肉。”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明的手法,本想虚心求学以己用。结果却发现是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使出,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哦?”郭临挑眉,话音虚转。七皇子心领神会,二人顿时一齐沉默起来。 林间惊起的飞鸟划过长空,郭临和七皇子同时出手,一个用手,一个用石子。水面猛地炸开,水花四散飞溅过后,二人手心各捏着一条扑腾的大鱼。 “唉,果然还是幼年的那段时光最好啊。”郭临淡淡地叹息,蹲在岸边,看着和七皇子捕的鱼重新回到水中,灵活地摆尾溜走。 那时候细腰和父亲都好端端的,父亲找了善大师论典,从清晨争论到黄昏,据说送膳的小师父都进不去。自己呢,则带着细腰在后山耍了个遍,野味吃的饱饱的,还顺带救济了一个常年不知肉香的小七皇子。 “阿宁。” 郭临头皮一紧,感觉就要被问到最难回答的问题。却听他叹息着续道:“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时光的。” “嗐……等皇太孙的威胁彻清了,大概,是可以好一些吧!”郭临一屁股坐下,环住双膝。 “你不想做将军,做京兆尹吗?” “我……” “阿宁,不想做,便不做吧。” 郭临诧异地回过头,七皇子微微一笑,抬手朝溪水扔出一个石块:“从今以后,你无须有任何顾忌!” 郭临怔住,良久才道:“你说什么?” “只要是你所想,拼尽一切我也为你办到。”七皇子侧眸严肃地凝望着她,眼底的深情潺潺若水般溢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阿宁,与你重逢的这一日,我已等太久了。” 呼吸顷刻间停住了,鸟啼虫鸣的声响在耳边放大。可即使这样,也阻拦不了他的话语在四周回放。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阿宁,与你重逢的这一日,我已等太久了。 …… “呵呵呵,”郭临干笑着站起身,“七殿下,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这就……” “阿宁。” 一道高扬急切的琴音忽地在此刻传来,曲调婉转撩人,满满的情意暗蓄。郭临一怔,目光猝不及防跌进七皇子的瞳孔。双手被他抓住,力气之大,不容她再躲。 “阿宁,我……” “君意沈!”她突然沉声喝出他的名字,将他无数的话语堵了回去。 随后她挣开双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循着琴音穿过稀疏的竹林,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倚竹而坐、架琴膝间的男子。长发徐飞,白衣胜雪,眉眼如画。 仿若世间最好,万般独美,都已在此处。无论是景,是琴,还是人。 郭临迈步站到陈聿修的面前。风萧瑟,吹过枯叶飞掠琴弦,扫出轻微的杂音。他毫不在意,指尖轻挑,拨出下一个音。 然而琴声戛然而止。一如上元节的画舫,同一首《凤求凰》,被同一人的手按住了琴弦。 陈聿修的笑意僵在眼底,他徐徐仰起头,和她对视。 毫无波澜,毫无怯惧。她直接又冰冷地盯着他,瞳孔幽暗深邃,没有一丝温度。 “……连你,也要逼我吗?” 四周是如斯的喧哗,林间沙响嘈杂不断。然而亦有深渊般的空静,静到人心发慌,静到五感皆无。普天之下,除了对面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存在。 可那个人却松开手,指尖垂下划出一串低迷的琴音。毫无留恋地,怫然而去。   ☆、第92章 与你真心 山路来时,颇觉难走。可到当下一心要离开,尖石利棘也拦不住。 郭临憋着一口气,不住地往山上攀登。方才还远远望见的皇觉寺庙宇,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近前。她脚下不停,径直顺着墙面继续走。 偏偏走了许久都没有见着门,郭临久病初愈,清晨出门活动到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背靠着墙壁,轻喘几口气,便缓缓滑坐在地上。 杂乱的思绪涌上来,她痛苦地埋下头。然而下一秒,手臂突然一紧,却是被人抓住了。 郭临猛地抬头,见着来人,顿时不耐:“你怎么……” “我就是在逼你。” 山风哗哗地吹扫起落叶,有几片甚至飞撞在他身上。他的胳膊撑在她耳畔,宽大的衣袖挡住风沙,顽固地撑出了一片天地。 “我若是不逼你,阿临,你要把自己隔绝在这身男装下到什么时候?” 郭临气得发抖,抬掌过去推他:“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陈聿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面庞逐渐抬起,露出异常强硬的神情。郭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呼吸不由一窒,但仍旧倔强地瞪着他。 墙内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僧人行到此处。郭临撇开眼,不想在这当头继续和他吵。 可不料墙内的那两人居然停在此处说起话来。 “刚刚在殿前,张怀兄递来的纸条上面说了些什么?” “说的是京城的消息,月前作为漠北使臣出使我国的那个汉人高彻辰,已辞去漠北官职,投效我朝。” “哦……他消息这么迟啊!要我说,与其说是投效朝廷,还不如说是投效太孙殿下。” 郭临微微一惊,听出这二人苏杭口音,显然并非皇觉寺僧人,该是前来上香的香客。 “一晃过去了有八年吧,郭景云那事当年闹得江湖沸沸扬扬,知玄方丈带了四大门派的人足足追杀了一年。可结果呢,人家渊华宫有的是人才送来我大中原偷取秘籍。” 陈聿修的眼睑一颤,望着郭临张了张口。她却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垂的眉眼微微流露出一丝苦涩。 “知玄方丈前年不是死在了苏州的重元寺么?” “是啊,听说死前他做假账,私敛财宝,建宅藏妻的事都被爆了出来。少林寺丢了脸,也不好找重元寺的麻烦,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唉,要我说啊,这就是报应。” “怎讲?” “郭景云当年以渊华宫无陌使的身份横空出世,身兼百家武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样一个惊才绝艳,又青年俊秀的人,江湖中嫉者有之,恨者有之。名门武当更因为他身怀其派的不传之秘,处处找他的麻烦。可他偏偏就能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广交英豪,好友遍及天下,‘无陌公子’的名号人人称颂。纵然他已明言是为求各派武学而出山,可哪有人真敢去杀他?” “那为何后来……?” “前些年,老吴去漠北跑了趟商,听了不少边角料。他说郭景云早就成了渊华宫的叛徒,被知玄带人追杀的十年前便离开了渊华宫,一身绝世武功也丢在了天山上。” “居然是这样……难怪,难怪!” “我猜啊,知玄那秃驴,不是瞧上了人家肚子里的别派武学,就是把昔年少林七十二绝技被渊华宫盗走的仇,报在势单力薄又失了武功的郭景云头上。” “呔……狗咬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哈哈,老余,你家那点微末的余家拳法,你确定那新一任无陌使高彻辰他看得上?他都是东宫的人了,等到太孙登基,这天下的东西,还有他取不到的?” “这真是……唉,我还是找张怀兄再商议商议,要真到了那一天,可什么都迟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树叶的沙沙声慢慢填充进耳。郭临轻缓地放下捂住他嘴的手。 “阿临。” 陈聿修猛然抬起双手捧住她的脸,长眉蹙紧,目光中难得透露出惊惶。 郭临搭着他的手,淡淡地笑道:“聿修,知玄是我的杀的。” 他一惊,眼眸陡然睁大。 “知玄敛财是真,藏妻是假。”她轻巧地抬起头,“那是我编的。” “所以,”她猛然用力扒下他的手,喉头哽咽,眸色中的痛苦倾满溢出,“陈聿修,你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我从阖家被追杀的那一日开始,就没有再做回一个闺房少女的资格……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七殿下。我和你们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陈聿修细微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加重,须臾,他颓然松开双手。郭临强忍住泪意,撑着地面艰难地支起身。 然而才刚刚离开他笼罩出的天地,就听到他在背后颤抖压抑的嗓音:“阿临,你这般推开我,是打算在你所谓的世界里独生自灭吗?” 郭临猛地一震,抬起的脚再生不出半分力气。呼吸几渐急促,越来越快,裹住双眼的热泪控制不及,潸然滚落。 那紧贴在脸上滚烫的温度,和缓缓环上腰间的双臂一样。陈聿修牢牢地抱着她,铁腕一般的禁锢。她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来扑在他的肩头。 天野草木,红枫落华,只有它们听见了那声如悲如怒、如怨如哀的嚎泣。仿佛要将迟来八年的悲愤,在此间宣泄诉清。 * 日渐黄昏,香客们开始离寺。小沙弥提了扫帚打扫门院,不经意抬头望见有两人逆着下山的人流疾步奔上。正欲责怪不守规矩的香客,却见其中那个高大的汉子已经大步走到了近前,抬手亮出一面铜牌。 背着夕阳,上面的字有些难辨。沙弥细细地瞧了好一会儿:“京……兆少尹?” “不错!”另一个白衣公子摇着一把绘扇走近,俊秀英朗的五官被逆光笼罩成形,“在下有事求见了善大师……或者说,求见在此处养伤的武卫将军。” 沙弥瞪大了眼睛,哆哆嗦嗦道:“小僧这,这就去禀报方丈!” 白子毓在禅室刚坐了一会儿,就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回头望去,见着的却不是郭临,而是陈聿修。 姚易急红了眼,一脚站起:“少爷呢?” 陈聿修抬起头,答道:“在休息。” 白子毓微微眯眼,目光瞧着陈聿修不放。口中淡淡地道:“不想少师大人居然也在皇觉寺。” 陈聿修漠然嗤笑,并不作答。姚易却才反应过来,对面的人乃是太孙的下属,与他们本不是一派。登时斗眉倒竖:“你……你做了什么?” “不巧,救了她而已。”他轻飘飘一句话,便把姚易周身的杀气都卸了。 白子毓轻笑出声:“我还想着你敢独身待在倾向七皇子的皇觉寺,不是被胁迫了,就是无路可去了。眼下看来,却是第三种。” 姚易不解地回头,看了看白子毓,又看了看对面,着急道:“白少爷,他也有可能是奸细……” 白子毓低垂着眼睑,动作优雅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你觉得百年书香学士府的嫡长子,会给常家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暴发户做奸细?” 姚易皱了皱眉,思忖片刻后,老实地在一旁坐下。 “看来白兄,已经信任我了。”陈聿修略一挑眉,接过对面递来的茶杯。 “我倒未必全信,可就我手上的情报而言,”白子毓抬眼看向他,“我们家那位惯常莽撞的少爷,对你信赖有加啊。” 陈聿修微微皱眉,又浅浅一笑,表情舒坦,似乎最后对这话非常受用。 “阿临。” “我没事……” 门外人声渐响,白子毓端起茶杯,看着郭临和世子推开门走进禅室。他轻轻地瞟了陈聿修一眼,笑而不语。 “老白!”郭临步伐稍有轻浮,但在看到白子毓的那一刻,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落下,顿时腾升出气力来。不管怎样,白子毓到了淮南,白家势力皆尽可用,他们便不再被动挨打了。 陈聿修朝她伸出手,郭临便扶着他坐下,世子起步坐到另一边。 白子毓见状,不由多看了郭临两眼,依然是一身玄色干练的劲装。发髻虽乱,到底还干净整洁。面庞苍白失血,但眉目英气健在。他看着看着,倏尔玩味一笑。 “看够了?那就说正事吧,”郭临白了他一眼,“见到我的传信了?” 不提还好。白子毓瘪瘪嘴:“简直没被臭死!” “那么,你查了哪些?” “先查了高彻辰。” 郭临眉梢一挑,目光冷凛。随后深吸一口气:“说。”陈聿修朝她侧目,微微蹙了眉。 “他是否如你父亲一样,为了中原百家武学精要而来,暂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对攀附权势很有兴趣。他麾下几个渊华宫的弟子,已经尽数交给太孙派用。” 郭临蓦地屏了呼吸,高彻辰此举,分明是得了渊华宫的允许,看准了太孙日后的前途。可明明据父亲所言,渊华宫历代都极为厌恶中原皇室,从不让门下弟子与官家权势有所牵连。 “七殿下呢?”白子毓的注意点却和她不同,“高彻辰的意思很清楚,只有太孙才是天之所予,未来皇朝。” “他……已经走了。”郭临神色有些尴尬,“听寺内僧人说,今晨他的属下找来了,说是要赶去申州见驾。” “见驾?”白子毓惊道,神色渐恼,“太孙布了这么大的局对付他,他就这么走了,打算留给你们处理吗?” “那也是应该的。” 白子毓倏地住了嘴,微微眯眼瞧着郭临,敏锐地察觉了她语气中的歉意。他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来。 “阿临,高彻辰投奔太孙,这未尝不是一个时机。” 郭临不解地抬头:“什么意思?” “太孙,与七殿下。”白子毓伸出两只手,慢慢比划到一块,“只能有一人生存,那我们何不跟随希望更大的那一个。” 世子本在默默地听着,此时不由一愣。须臾间想通他的意思后,顿时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白子毓声调骤然拔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太孙文有高彻辰,武有渊华宫。可七殿下有什么,他吊儿郎当的个性,还是你们这群不着调的臣子?纵然常家会继续拖着后腿,如今的太孙也已经比七殿下强出太多。” 世子还未回辩,一个声音已经盖住他:“绝无可能。” 白子毓扬唇挑眉,轻轻一笑:“你确定?” “确定。”郭临仰头直直地望他,“别的我不知道,但,七殿下曾养在皇觉寺十年,心性温和,良善尚存。论那个位子,他比太孙适合百倍。”她缓缓垂下眼,忽而一声叹息低不可闻,“何况,我欠他……” 右手突然一紧,郭临一怔,侧过头。陈聿修目不斜视,神色坦然。然而宽大的袍袖下,袖长的五指,正牢牢地覆在她的手上。 “呵呵,哈哈……”白子毓撑着眉头,逐渐大笑起来。世子横他一眼:“笑甚?” “阿临,你偶尔还是很接近真相的。”他重新跪坐下来,上身倾斜着靠近郭临,“德王死于南蛮的蛊毒,这个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为了让南蛮势力介入,德王让他们在泰州南面建了个部落。”世子不屑道。 “不错,我昨夜得到的消息。那个部落,已经死绝了。” 郭临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然而眼前的白子毓,依然是那张冷酷镇静的脸。他一字一句道:“高彻辰,三日之内,消灭了在淮南所有证据。”   ☆、第93章 为她而谋 “山寨呢?”世子连忙问道。 “呵……”白子毓嗤笑一声,“山林大火,烧得连渣都不剩。他们也是能干,火烧的范围极广,根本瞧不出目的。泰州知州没法,只能按天灾报上去。” 世子倒吸一口凉气,呆呆怔怔地坐下。被劫到山寨中毒无力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却说那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这如何能叫人接受? “我记得那段山脉水源颇多,环境阴暗潮湿,按理说不易起大火。如果当地历宗上,数十年内都未曾有大火的话……”郭临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见白子毓叹息着摇了摇头。 “官衙内想做手脚确实难,可人家谋定在前,我们差之毫厘,便失了先机。”他苦笑着道,“大火前天的半夜,泰州府衙被盗贼闯入,偷了库银三百两。” 郭临有些莫名,愣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和大火有什么关系?” “对啊,就是毫无关系。直到我看到了十年前的这本案宗。”他从袖口掏出一本册子丢过来。 郭临捡起,翻开折了痕的那一页,看到上面的“元嘉十二年,北山大火,炙烧三日,连寨两处……” “这字……?”她眯眼细瞧了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对。 白子毓轻笑一声:“墨香不对,十年前用的那批官墨,现在早没有了。” 郭临一瞬间瞪大了眼,随后释然。以白子毓的见识,闻出墨香根本不在话下。只是……她蹙了蹙眉:“这无法作为证据。” “没错。”白子毓摊开手,“所以到头来,我们知道的这些,都只能烂在肚里。哼,高彻辰特意让人偷了库银,好像生怕我们找不到这本案宗,这番挑衅,实在可气……” 郭临垂下眼,一面听一面敛眉沉思。冷不丁听到耳旁的一声轻唤:“阿临。” 她抬起头,看到陈聿修眼里的忧色。覆在手背上的温度依旧灼人,她淡淡一笑:“没事。” “阿临。”白子毓正颜道,“眼下,你打算如何做?”世子闻言,也抬头朝她看来。 郭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白子毓,狡黠一笑:“倒打一耙。” 白子毓挑了挑眉,听她继续说着:“南蛮死了那么多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高彻辰除非有通天的本事,否则根本拦不住南蛮酋首给陛下上书。” 室内一阵安静,每人都在细想。倏忽间一只手扬起,郭临条件反射地闭上眼,感到额头上传来凉凉的触感。陈聿修“咦”了一声,嗔怪道:“怎么又烧了?” 这人真是敏锐得过分……郭临忍不住腹诽。不过,她也确实强撑了好一会儿了,既有台阶,何不下:“嗯,是有点。” 白子毓抬眼,静静地看向陈聿修,对方似有所感,目光轻飘飘的地瞟来。他心下了然,眼珠一转,便笑道:“今日就到这儿吧,阿临,你好生休息,明日我们再行商议。” “嗯。”郭临点点头,刚要起身,姚易便一个箭步奔来搀扶她。望见那急得通红的眼,她心中一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世子随着郭临走出,陈聿修跟在其后。行到门扉,忽然听到白子毓的声音:“少师大人。” 他回过头,微微侧眼,看向他。 “我方才见阿临,形容削瘦了不少。”白子毓抬头似笑非笑,“竟连腰身曲线,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陈聿修蓦然一震,眉梢陡扬。见郭临几人已然走远,轻巧一个旋身,带上门,重新瞧向白子毓的眸光微微透出冷凛。 “她眼角还微有泛红,可见曾哭过。” 果真是惊人的洞察力,陈聿修眯了眯眼:“何意?” 白子毓偏头淡淡一笑:“我能有何意?只是想来有趣,少师先前对她的诸多助事,今时看来,却从两肋插刀,变做了英雄救美。” “哦,那又如何?”他一声轻笑。 白子毓上前一步,气势逼人,目光灼灼若辉:“只因我与阿临休戚同体,利益相关。而我暂不能保证,对你的信任能延续多久,所以,”他顿了顿,“陈聿修,我需要你在此时,立下一个誓约。” * 世子卧在床榻上,吹着凉爽舒适的秋风,依然辗转反侧。他望见透过窗格的曦光,犹豫了下,还是爬起身。 绕开清晨练功的僧人们,一路走到郭临休憩的住所。他便和往日一样,寻到墙角蹬石翻过。抬眼望去,却一眼就看到了背靠门扉那个席地而坐的素衣身影。 世子怔了怔,暗道一声晦气,转身便往回走。 “既然来了,为何又走?”陈聿修半垂着眼,轻轻推出身旁一个古朴托盘。 上面杯盏俱全,只差当中的一壶美酒。世子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看到他抖开左手的衣袖,露出挂在指尖的酒壶。当下不由叹笑一声:“你啊!” 卧靠回廊下,共赏曦光化作天明,似乎尘世诸纷皆已飘远。世子咽下口中酒水,涩然道:“我打小就讨厌你,不想有朝一日,还能更加地讨厌你!” 陈聿修敛颜浅笑:“意非果然喜欢阿临么?” 世子轻轻阖上眼,周身皮肤被秋风潇染出一片凉意。他垂首缓缓地摇头,自喉间而起的嗓音,悲戚不似己声:“不,我不喜欢,阿临她……是我妹子。” 陈聿修收回目光,悠然为自己斟上一壶酒。耳边听着世子续道:“陈聿修,你既然要护她,那就给我护到底。”他的声音渐颤,狠厉如金戈相临,“若他日我知你负她……” “若有那么一日,我任你处置。”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世子抢过酒壶,再不看他,仰头径直灌下。 而门扉内,一只纤细的手正撑在其上,细微地颤抖。郭临捂住嘴,跪坐在地板上。低垂的秀发将苦涩尽掩,潸然无声。 天色大亮时,陈聿修已经换了一身靛蓝苏锦长衫,墨色秀发皆尽束起。文流渲退,朗奕渐明。郭临见了,笑道:“好一个英武侠士。” 陈聿修挑挑眉,含笑不语,算是承了这句赞美。 郭临既已康复,又换回了男装,自然不好在皇觉寺再住下去。白子毓弄来了两辆马车,众人一路驶出寺外。 刚下了山门没多久,便见到对面一辆乌篷马车飞快地驶来。听到车夫禀告,白子毓掀起车帘望去,不由尴尬一笑,回头看了世子一眼,吩咐道:“无妨,把车停到路旁吧。” 郭临扶着陈聿修的手下了马车,见对面的马车也匆忙地停下。一个柳黄衫裙的女子抓着车框,甚至等不及车夫搬脚凳就着急跳下。身形一晃,便朝这边奔来。 “世子爷!” 世子一愣,不可置信地侧过头,看到谢英芙逆风而行,钗鬟乱颤,提着裙裾拼命地跑来自己身前。她不住地喘着粗气,世家女的形象全然不顾了。慌张地抱住他四处查看:“爷可有哪里伤着?” 白子毓捂唇干咳一声:“呃……这个,我南下前先去拜见了王妃娘娘,世子妃听到消息担心世子有事,一意要跟来。昨晚在下来得仓促,忘了知会世子……” 郭临暗暗憋笑,他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故意的。 世子垂首叹息,微笑道:“我无事,只是被绑架了几日,一点伤也没受。倒是阿临为了救我,中毒发烧,几乎折腾了半条命。” 谢英芙浑身一震,僵着身子缓缓转头看向郭临。郭临满脸羞赧:“没有世子那么夸张啦……”陈聿修在身旁垂眼望着她,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 “妾身……多谢郭大人相救夫君。”谢英芙突然松开世子,向前几步,作势便要跪下。 “大嫂!”郭临一惊,连忙赶上前,左手恰好托住她。这般用力一扯,肩上伤口突突地针扎似的疼,她不由眉头一紧。 “你这是干什么!”世子一把拽起她,抬声怒道:“阿临是我义弟,我两之间,从不需言谢,更不需你来替我言谢。” 谢英芙默默地垂下头,闭嘴不语,肩头微微耸动。 白子毓无奈地叹口气,扬手一拍,僵笑道:“这个……世子妃既然来了,世子夫妇同坐一辆马车吧。”他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比起谢英芙临时找的乌篷还要好些,便吩咐仆从们将车上物品运到乌篷马车上,再请世子夫妇上车。 郭临也和陈聿修一道重新钻进马车。她光顾着揉按伤口,自然忽略了谢英芙投来的疑惑目光。 世子和谢英芙一前一后走到后面的马车边,他低头看到她泥泞的裙角,心中的不耐稍稍去了些。到底她也是关心自己,他长长地叹口气,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道:“上车吧。” 入手的触感,珠润光滑,细腻柔和,世子不由一怔。谢英芙见他久握着不动,一时又羞又喜,也不敢催促。 他却在此刻突然想起,郭临握剑时坚而有力的指节,郭临打斗时翩鸿的战姿,郭临对他说“我还能战”时苍白无血色的脸。她……本应该如她们这些普通的少女一样,窈窕纤细,玉润珠圆。一双芊芊素手,不过提裾摘花。可为何,为何却是如今这样…… “走吧。”他低叹一声,扶起谢英芙的腰,轻柔地将她推上车。 “哦……好。”谢英芙诚惶诚恐,心中的甜蜜一波泛过一波,几乎浑然不知所在。 * 光州今日的天气有些阴冷,七皇子坐在马上,神色懒散,慢悠悠地带着队伍行进着。背后的马车帘子被挽起,一个清瘦的老者探出头来,细而瞧之,正是谭伯。 他先前与七皇子失散,被南蛮人引到了一座荒山上。走了五天五夜才寻到人烟,濒死间被偶然经过的樵夫给救了。这才辗转联系上官府,找来了君山。此时,他瞅了瞅萧瑟的街道,眉色间略显担忧:“殿下,我们不如还是去光州知府那里休整一下再赶路吧。” 七皇子没有回头,大笑的声音顺着风吹来:“哈哈……无妨,咱们就要这么走!” 谭伯蹙了蹙眉,回头看了眼车内的另一人,最后只得无奈地叹声息,放下车帘缩了回去。 前方的街道已经完全看不着一丝人烟,空荡得不像个城镇。秋风肆意凌虐,一股巨风突来,吹得前方的空地落叶飞旋,直如漩涡。 七皇子抬起手,示意车队停下。随后他扬唇一笑,高声道:“来者何人,挡道何意?” 阴测测的婴孩笑声忽然在四周响起,一时左边,一时右边,听着人毛骨悚然。护在队伍两侧的侍卫纷纷拔出腰刀,策马上前,将七皇子和马车围在中间。 七皇子低声嗤笑,剑眉笔直英挺,神色俊采轩昂:“我倒要看看,何方神圣,敢来找我的麻烦!” 忽听“啪”地一声轻响,一支无形的水箭突然而来,激.射.在.他胸前。他缓缓垂下头,然而尚未看清衣服上的水渍,两眼便一黑,倏地栽下马。 “殿下!”“殿下!”“快来人!” 侍卫们焦急的叫喊中,一群黑衣罩面的人从四周悄无声息地靠近。 唯有后方一娇小女童,抬头瞭望着前方,稚嫩的脸上一派阴狠。右臂的衣袖随风飘舞,空空荡荡。   ☆、第94章 苦肉计行 “阿临,下车了。” “嗯。”郭临挽起车帘,抬脚往脚凳上踩去。一阵秋风拂过,她突然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脚下踩偏,直直地滑到了地上。 陈聿修恰在此时回身,迅速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半个身子提起。问道:“怎么了?” 郭临瞪着地面,轻喘几口气。抬头望他的表情异常严肃:“聿修,好像有人在盯梢我们?” 陈聿修微微一怔,默不作声地扫视四周。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细心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道:“阿临,你说这话,是否有什么事疑在心中,放心不下?” 他这么说,自然是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郭临垂首沉思了好一会儿,也着实没有头绪,便只好摇了摇头。 “虽说未焚徙薪是好事,”陈聿修安抚一笑,“但阿临,我有些担心你近日是否未能休息好?” 郭临噘嘴白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辩解,忽听世子的声音插.进来:“没休息好吗?那今日咱们就留宿一晚再出发吧。” 谢英芙亦步亦趋地跟在世子身侧,十足的贤淑可人,应和道:“是啊,郭大人身体未好全,还是听世子爷的吧。”她说着说着,余光瞟到陈聿修抓在郭临胳膊上的手,眼神微微闪了闪。 “既如此,便干脆好生休息下吧,反正陛下也没下达旨意要我们快马加鞭。”白子毓牵着马经过,抬头望了眼街旁客栈的外观,转头笑道,“我听说附近有一个韵安湖,景色还算不错,不如今日便去那儿休憩散心?” 陈聿修和世子不约而同地朝她望来,郭临垂下肩,无奈地叹声息:“我还能说什么呢?” 秋光明媚清朗,印得湖面粼粼波光彩缎一般的闪耀。郭临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赏景,胳膊撑在几案上。抬眼眺望着远山风光,望着望着,便想起京城家中的亲人们来。 想玉锵软软的小脸,想阮云的温和恬静,想阿秋的娇憨可爱……那些景象在眼前浮光掠影,面上便浮出了暖暖的笑意。 周身却在这时忽然一抖,一瞬间又感到有视线在盯着自己。郭临浑身戒备,撑着下巴的手掌微微缩紧,握成拳……有窸窣的响动在身侧,她猛地抬头望去。 谢英芙捻着裙角正欲坐下,被她突如其来的目光吓了一跳,半晌不敢动作。郭临见是她,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招呼:“大嫂。” “冒昧来扰,郭大人……不介意吧?”谢英芙面上有些许窘迫,恰到好处地显得亲切纯厚。身后的婢女原宜蹲下身,替她铺好席位。 “哪里的话,大嫂客气了,叫我阿临就好。”郭临隐隐觉得不对,见她似乎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那个……世子呢?” 谢英芙扬手指了指湖岸边,微笑道,“几位爷起了钓鱼的兴致,你又不能坐在湖边吹风。世子担心你一个人闷得慌,让我来陪你说说话。怎么……我也不枉被你唤一声大嫂啊!” “大嫂太客气了……”郭临尴尬地笑笑,重新坐回地上。 糯软的桂花糕含在口里,味道逐渐化开,沁人心脾的香甜。郭临擦了擦嘴角,听着谢英芙发问:“阿临,可想念家中妻儿?” “当然,云娘和玉锵都还好吧?听姚易说,娘娘非要把她们接到楚王府去住。” “自然是好的,”谢英芙淡淡地一笑,瞟向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露出一丝惆怅,“只是弟妹似乎对她失了腹中胎儿的事,还有些放不下。” 身旁的原宜正在端碟子的手微微一颤,抖落了点糕点屑。谢英芙一双秀眸还是柔柔地注视着郭临,左手却悄悄伸到身后,抓在了原宜的腕上。 “……嗯?”郭临怔了怔,隔了半秒才恍然醒悟过来说的是什么,“哦这个嘛……云娘她,她会挺过来的。嗯……我也是相信她,才敢放心地跟随陛下南下。呵呵……” 好险……她暗暗吐舌。抬眼见谢英芙神色自然,一丝惊色也无,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遥想若真是半道流产的父母,只一个多月,定然还伤痛在心。可她这段日子独身在外,屡历风险,早把王妃当时蒙骗世子的小计忘得一干二净,眼下看来还得多加谨慎才是。 “怎么听着阿临似乎对孩子并不上心呢?” “哪有……不过是与这个孩子没缘分罢了。”郭临“苦涩”地一笑,捂嘴清咳一声,越说越尴尬,“嗯……等日后有机会,再生一个与玉锵作伴。对,再生一个……” 白子毓将钓竿换到左手,捡起脚边斗笠戴上,遮住头顶刺眼的阳光。顺带回头望了眼草地上。郭临似乎正和谢英芙相谈甚欢。他不由笑道:“看来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怎么着也有话说啊。” 世子原本专注的神情顿时一凛,顷刻变作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张目结舌地瞪着白子毓:“你……你怎么知道阿临她……” 陈聿修却是微一蹙眉,回望一眼后便收起笑意。蓦地放下鱼竿起身朝后走去。 白子毓有些意外地瞧着他,半秒后恍然大彻,拍了下大腿:“糟糕!” 世子不解:“怎么了?” “我也是魔怔了,你看看阿临现在的穿着,”白子毓利索地收拾起鱼线,“她要真像个女人一样和你夫人聊得欢快,那才大事不妙喽!” 世子转头望去,郭临还是惯常的男装模样。面庞在阳光下莹莹发光,柔和却又俊美。似男非女,却美得纯粹自然。 白子毓伸手夸张地在世子眼前晃了晃,世子不满地撇开脸。再看过去时,陈聿修已经一撩袍子,优雅地坐到了郭临身边。 “走啦!”白子毓提起钓竿,打趣道,“真对你夫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也大可放你一假,准你们先行告辞,独享二人世界如何?” 陈聿修的到来,总算是结束了谢英芙对阮云流产一事的追问。郭临松口气,暗暗对陈聿修眨眼竖了个大拇指。陈聿修垂眸一笑,而后侧身看向谢英芙:“世子妃与阿临说了些什么,聊的这么开心?” 谢英芙望着眼前二人如出一辙的笑颜,周身尽显的默契。垂眸掩住目光中的愕然,面上只是淡淡一笑:“不过是些家常罢了。” “有家常能唠嗑,那也是好事啊!”白子毓懒散的嗓音顺风飘来,“哪里像我们这些孤家寡人嘞……” “京城里为你如痴如狂的少女还少么?”郭临揶揄道,“要不要我一一道来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世子也笑着坐到自己的几案边,过了片刻,又抬头看向郭临。 谢英芙静静地望着他那道深情的眼神。明明是艳丽温暖的秋日,周身却是如坠冰窖般的寒冷,脑海里回想的,都是昨晚在屋内说过的话。 “他来扶我时,我确实闻到了一股女子的体香。”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表情苦恼又犹豫。 原宜怯怯地道:“可世子妃,或许郭大人接触了什么烟花女子,才给染上的呢?”郭临的妾室阮云出身青楼,他如果再去喝喝花酒,好像也并非不可能。 “那是脂米分气,怎么和体香相并论?你可曾见过只相处一时,便连体香都沾染上身的么?”谢英芙越说越坚定,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郭大人什么都好,在我嫁入王府前还曾帮过我大忙。可,可他现在这样……”她想起白日里见到郭临与陈聿修的亲昵举止,世子对他的百般维护,声音不自觉地上提,“他若不是个女子,便该是个断袖……” 话一出口,她猛然一惊,倏地捂住嘴。原宜吓得脸色惨白,慌忙奔到房门口四处望望,再把门窗阖紧。 “世子妃啊,您再这样疑神疑鬼的,会出大事的啊!” “不,原宜,”谢英芙怔然地望着前方,微微摇晃着头,“或许……我发现了个大秘密。” “世子妃……”原宜急得脸色通红。 谢英芙已然听不进了,她并非冥顽不灵的蠢人。可疑心一旦升起,不查个水落石出,终究难以放下,更何况……“何况世子爷至今不与我同房。原宜,若是我做错了什么,那也就认了。可……我千里迢迢赶来,你有见他对我开颜么?” 原宜劝阻的话哽在喉间,望着痛苦又悲伤的小姐,再也无力反驳。 “所以,若郭大人他……真是断袖,那他们之间的情谊,我必须弄清楚,不能让他们再错下去!” 此刻,看着眼前,郭临和陈聿修谈笑风生的笑脸。谢英芙定了心,再不犹豫,扬起下巴朝原宜示意。原宜抬脚上前,不过几步,左脚便如预期般地踩中了裙裾。 一声娇呼中,她手中的酒水不可控制地朝着郭临的位置泼去。 郭临刚一转眼,便看到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酒水迎面朝自己扑来,未及反应,便是一暗。袍袖覆在脸颊前,酒香泛着竹息微微渗进鼻端。 “聿修?!”亲耳听着“啪”地一下被淋个正着的声音,郭临扒下护在面前的手臂,那外侧的袖摆已然湿透。陈聿修却混不在意,反手握住她,低声问道:“可有伤着?” 郭临愣了一愣,忍不住嗔笑道:“你护得这般好,我哪里会伤着?” “大胆奴婢!”蓦地一声厉喝传来。郭临扬头望去,谢英芙脸色涨得通红,万分羞愤。地上跪着的原宜如筛糠地发抖,心中微觉不耐,劝道:“算了大嫂,我又没伤着,便让她起来吧。” 原宜得了准,连忙应声“是”,扶着地面缓缓站起。 郭临本已经撇开了头,余光中隐隐察觉不对。然而就在那一瞬,原宜腾身而起,顷刻扑来,距离不过半丈。她腮帮子猛然一缩,喷出一股利箭水雾,笔直地朝着郭临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郭临一脚踹起面前的几案,合身扑倒身旁的陈聿修。几案挡开大部分水雾,背上只溅到几滴,但中招处的皮肤立马火烧似的疼。 水雾有毒……不及细想,头顶一阵阴风呼过,郭临迅速拔出腰间软剑应战。“原宜”不面锋芒,腾身后退,拉开距离。却见她朝着这方诡异一笑,大嘴超乎极限的裂开,忽然而然,垮下一层脸皮,露出皮下的另一个下巴。 这等画面,见所未见,简直诡谲到了极点。郭临不禁呆滞了一瞬,就对方立马抢占先机,左手五爪阴森,猛烈地扑了上来。 “放箭!” 忽听一声高喝,四面八方“嗖嗖”声作响。“原宜”的毒爪离郭临不过一尺,生生被万箭穿心阻住了动作。她怒目而视,目光阴狠嗜血,死死地瞪着郭临,黑血大股大股地从口中溢出。却渐渐大笑起来:“你断我一臂,我杀不了你,却有你们七殿下给我陪葬,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尸体僵硬如石,微微一晃便扑倒在地。 郭临阴冷着脸,一言不发,抬脚朝尸体走去。 “阿临,小心有毒……”白子毓的手刚刚扬起,倏地便住了嘴。 因为他看到,郭临一脚踢上尸体的右臂,假肢一下分离开来,滚落出去,露出黑血凝结的断腕。她弯腰拔下一根箭镞,划破那人的上半张脸皮。脸皮裂开,掉到地面,露出内里阴狠却稚嫩的艳丽小脸。毋需多看,正是曾被她放跑的南蛮女童。 谢英芙早被这血淋淋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完全苍白,战战兢兢地朝世子靠近。此时听到郭临冰冷的声音:“这人皮是真的,从替身的婢女脸上剥下来的。”她经不住一声尖叫,两眼一黑,晕倒在世子怀里。 郭临扔开箭镞,直直地盯向白子毓,咬牙切齿:“七殿下?陪葬?老白,感情你早就知道了?所谓的湖边钓鱼,却是一招引君入瓮?而我傻了吧唧的做了你的鱼饵?” “阿临……”白子毓面色纠结疑豫,却不肯干脆地回答她。 郭临望了望他,再望了望世子、陈聿修,忽地冷笑一声:“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唯有我一个瞒在鼓里。” 沉默良久,陈聿修微微无奈地叹息:“阿临。” “不要叫我!” “七殿下没死。” 郭临一震,仰起头:“什么意思?” “‘倒打一耙’……你的提议,七殿下比你想的更深远。”陈聿修凝眉道,“淮南一案,太孙时间充足,后招无穷。光休息在皇觉寺的几日,附近地界便谣言四起,暗指七殿下勾结南蛮,意图不轨。他要想顺利逃过此劫,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伤在了南蛮手下。” “而且,中的是最狠的毒。” 郭临手中的剑,“咣当”一下,砸在了倒地的几案上。   ☆、第95章 出征南蛮 脖颈上细密的汗水,被湖风一吹,透心的寒冷。郭临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森然道:“他现在在哪?” 白子毓道:“陛下派人把七殿下连夜接回了申州,太医们轮班看护。只是……”他偷眼瞟了下陈聿修,见他丝毫没有动静,叹口气续道,“只是他中毒到现在,依然未醒。” 郭临面无表情转过头,看向地上女童表情狰狞的尸体:“也是被她所伤么?” “这个……”白子毓皱了皱眉,心下知晓这一瞬的反应已然暴露,便叹息道,“那群黑衣刺客……谭伯检查了尸体,都绘有南蛮的图腾。唯有这个女童逃脱了……” 对话僵停在此处,空气沉重的可怕。谢英芙嘤咛一声渐渐醒来,世子低头瞧她脸色被吓得苍白,心中微微有愧。毕竟他们设下圈套猎捕敌人,对女眷并没有告知,以至于她受到惊吓。想到这里,便询问道:“你没事吧?” 谢英芙无力地摇了摇头,目光微转,地上惨烈的尸身入眼,腹腔便是一阵翻滚。她匆忙移开视线,却冷不丁望见郭临的眼神。 那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幽深、晦暗、恨意,极其痛苦,却又无法轻易挪开眼…… “陈少师——郭将军——”一声高呼从远方传来。 白子毓抬头望去,见前方路上一阵烟尘扑起,马蹄凌乱,一队人马正飞速朝着这边过来。 “大人,他们在那边。”队伍中有人提醒道。最先的光州知州顺着指引望来,顿时勒马。 “吁,郭将军留步!”他踉跄从马背上爬下来,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个明黄卷轴。 郭临回起头,看到光州知州掏出一块白帕飞快擦了两把汗,双手高高举起,郑重地捧着卷轴,朗声道:“太孙少师陈聿修、户部侍郎君意非、武卫将军郭临等,接旨。” 郭临神色一闪,毫不迟疑撩起袍角率先跪了下去。白子毓和陈聿修对看一眼,也跪了下去。 “今南蛮夷民有反朝之心,命尔等速回申州见驾,汇此行见!” 白子毓微微凝眉,侧眼看向郭临,却见她已经弯腰拾起软剑,一声不发朝前走了。光州知州原本想和她打个招呼,却被她周身散发的森冷气势吓住,压根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郭临骑上他的马儿,一鞭喝驾,奔出老远。 白子毓叹口气,蓦地又轻笑一声,挑眉看向陈聿修:“方才干嘛要说出来,这不是非要她对那人关心则乱,你也舍得?” 陈聿修淡淡地回道:“不过一招苦肉计,我又何需惧之?”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真是这样么?白子毓嘴角噙了一丝浅笑,却不再多言。 * 三日后的一个下午,在申州的行府,七皇子幽幽睁开眼。 入眼的是一双隐隐有着血丝的双眸,正侧着观赏挂在床头的宝剑剑穗。睫毛长而直,目光冷淡而没有焦点,似乎已经发了许久的呆。浓墨的长眉斜飞入鬓,削瘦的脸颊弧线柔和,姣好得宛若一副水墨画卷。 “……莫不是在做梦?”他艰难地张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那水墨画遽然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他。随后突然伸手,狠狠地拧了一下他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冷声道:“如何,可还在梦中?” 七皇子疼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有你这样……对待病患……的吗咳咳!”他断断续续说到最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张脸都涨的通红。 郭临一惊,连忙起身跑到门口大喊:“了善大师!了善大师!” 厚重脚步逐渐接近,木盆被放到了桌上。眼前一暗,了善大师宽厚的身形挡住了门口的光亮。温热的大手随即覆上额头,片刻后,一声释然的轻叹:“善哉善哉,殿下连日高烧已退,此汗一发,体内的毒素,总算是清理了大半了。” 他挽起袖子,一面按指,一面在脑中计算。定好了药的分量,便拍拍七皇子的肩,道:“接下来就剩好生调养了,老衲去熬药,殿下稍等。” 七皇子眼眸微微一眨,便知和尚是在帮他留下独处的时间,脸上浮出了些许促狭的笑意。那只被拧的通红的手重新伸出被窝,牢牢握住了郭临的手。 “阿宁。” 郭临怔了怔,回头看他,重新坐回榻边:“七殿……” “叫我意沈。” 她静默良久,才涩然低笑道:“……你这又是何苦?” “我常常在想,能再次见到你,已是上天的恩惠。”他皱眉,却笑,“阿宁,上次虽然惹你不快,可君山上的那些话,句句出自真心……” 郭临低着头,良久轻声应道:“我知道。” “了善大师被我伪装成了普通僧人,一起下了山。所以即使被南蛮人埋伏,有他的医术,也可保我性命无忧……”七皇子似乎松了口气般继续温和地笑着,语气却越渐坚定,“阿宁,山洞里你在我眼前倒下,那些惶恐、无奈……我再也不想经历了。” “南蛮人记仇,女童断手没死,这便是你既定的灾祸,”他哽了下,“所以,就由我来替你解除。” 郭临蹙眉垂首,久久没有回答。 七皇子低低地叹了口气,缓缓伸上手,轻柔地抚在郭临的脸颊:“当年君山无忧无虑的孩童,如今都各自背负着枷锁。可阿宁,你不是男人,那些你不愿承担的,都可以交给我……“ 她突然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意沈,我……并没有什么不愿。”她抬眼,深深地凝视着他,“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有我应当做的事。” “你好好休息吧。”她说完这一句,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阿宁……” 七皇子的呼喊被她关在了屋内。她轻轻靠在门上,像是要将压抑在心中的烦闷甩去,猛地晃了晃头。 再仰起看向湛蓝的天空时,眼眸中的晦暗渐渐淡去,换上一抹肃杀刚气。 走出七皇子休憩的院子,小道阳光斑驳,树影婆娑,空无一人,郭临隐隐感到有些奇怪。蓦地想起,好像每到这时,总有一人乐此不疲地堵她,时间久了,连她都开始在意。 郭临暗笑自己多心,他人都有一日会厌倦,又何苦记挂于心。她长吁一口气,抬手抚上腰间软剑。兵器的森冷触感入手,心顿时沉了下来,她抬脚朝皇上的行院而去。 走到书房,内里隐约传出说话声。郭临愣了愣,正犹豫间,从拐角走出的徐公公恰好望见了她,朝她招了招手,碎步跑来。 “郭将军是来求见陛下的吧!” “是,可是……?” “那便进去吧,陛下也正等着将军议事呢。” 徐公公不由分说把她推到房门口,郭临将信将疑,轻轻敲了敲门:“武卫将军郭临求见!” “嗯,进来吧。”皇上的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郭临推门进去,首先望见一双熟悉的杏眸。 原来他在这儿…… 不知为何,见到后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竟是这个。郭临咽了咽口水,默默整理了下表情,朝着正座上的皇上撩袍下拜。 皇上挥挥手,似乎并不在意她,继续看向陈聿修:“那依你之见,此番征讨南蛮,领兵之将为谁?” 郭临暗暗一惊。却见陈聿修目光笔直,拱手躬身,声音平静沉稳:“武卫将军。” 皇上猛地睁大眼睛,随后眯起,缓缓地审视一旁的郭临。 郭临愣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武卫将军”说的是自己。正踌躇间,就听到皇上的唤声:“郭临。” “末将在。” “聿修举荐你率兵征讨南蛮,你怎么看?” “末将,末将惶恐……”郭临急得直冒汗,此间情形,她说好不行,因为她的威望军功根本不到可以做大军统帅的地步。可说不好也不行,“末将不熟悉南蛮地形,恐难当大任。但末将确有征战之心,南蛮人出手狠辣,伤及我朝皇子,危害一方,凡大齐之人皆该与之一战。” “哦,”皇上轻笑了声,“聿修,你举荐他,可是未曾顾虑地形一事?” “回禀陛下,并非臣不顾虑。而是因为……”他回头淡淡地望了眼郭临,郭临也正好抬头看他。见他表情冷凛,肃穆谨慎,寻常的那一丝挂在唇角的浅笑再无,连她也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 “地形之漏,可由元嘉年间的伯朗学士的《山川志》来补,可人心之失,却得交由出战南蛮的万千将士性命来赔。” 郭临呼吸一窒,跪地的脚微微颤抖,连膝盖都开始发麻。她万万想不到,陈聿修说话竟如此胆大直白。 果不其然,皇上冷哼一声,猛地一拍案几:“你是在说朕的臣子心思不忠?” “臣不敢妄言,但南蛮区区乌合之众,却能将数队训练有素的武士送入淮南腹地,在我朝领土肆意行走伤人。此事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诸般龌龊……还请陛下三思!” 书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皇上蹙眉深思,目光时而看向郭临,时而瞟向陈聿修。然而二人神态庄重,神色都是相同的肃杀。 良久,他倏忽一笑:“好。” 郭临与陈聿修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来人。” 徐公公推门而入:“奴才在。” “传朕旨意,命冠军大将军蒋昱为征南大将军,太孙少师陈聿修为淮南节度使,武卫将军郭临为云麾将军。尔等三人领兵十万,征讨南蛮各地。将泰州知州、光州知州、江南守军将领等罢职免官,交由大大理寺问处!二州诸事由楚世子君意非暂代。” “是。” 郭临微微松了口气,缓缓起身站定。冠军大将军蒋昱她有所耳闻,是羽林军中郎将蒋穆的父亲,颇有经验的老将军。且如今他为主帅,她为副将,心中多少轻松了些。 轻松之后,袭上心头的,便是止不住的战意。世子的失踪、太孙的暗算、七皇子的中毒,这些账,她要一一找南蛮算清! 陈聿修侧过头看着她,清泠的眼底化不开的情愫,在她勃发的斗志间悄无声息地沁入眉间,舒展成一道柔和的笑意。 “你们,”皇上淡淡地望着座下长身而立的二人,“不要让朕失望。” “末将(臣)遵旨。” 崇景六年九月廿二,大齐征南大军从归州南下,直取辰州而去。   ☆、第96章 双剑合璧(上) 冠军大将军蒋昱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武将世家出生。一把黑黝黝的胡子绕着整个下颌,浓眉深目,体型彪壮。郭临与陈聿修带人赶到归州和他会面的当晚,便被招去在书房讨论军机。 “辰州四面环山,三面就水。地形复杂难辨,易守难攻,乃是南蛮领地的突破口。然其以南便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因此,只要能攻下辰州,后续就不再那么难了。” 归州在光州西南面六十公里,而辰州则在归州正南面两百公里,两州的中间是南蛮与大齐的交界。赶路到归州的几日,郭临与陈聿修紧急研究了《山川志》。《山川志》成书于十年前,到如今,地形变化并不算大。先前派出的探子回报的情形又与郭临等人的预测差不太多,她这才敢把这番理论,搬到台面上说给蒋昱听。 “按我军脚程,从归州出发,七日内可到辰州。南蛮气候不定,可带有钦天监勘察天象?”老将就是老将,一句就点中了要害。 郭临看向陈聿修,见他有条不紊地答道:“时间仓促,未能带上钦天监。在下算过,行军途中便过立冬。虽气候变冷,但因南蛮不同我朝,士兵暂着秋戎,冬袍后随粮饷而至。只是,山中云雾雨水较多,须得防备阴寒。” 一番话面面俱到,毫无漏洞。蒋昱缓缓侧过脸:“那粮饷如何就位?” “已派出人向各州知府收粮,光州、泰州两大州的粮草,将在三日后集齐,由楚世子着人押送至归州。” “这么说,对付南蛮,你们已几近有完全之策了?” 书房内一阵安静,郭临愣了愣神,瞧见蒋昱望来的目光,连忙拱手道:“末将岂敢妄言。” 语调忽然地升高,口气又暗含不耐,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蒋昱为征南大将军,是军中主帅。论用兵打仗的经验与能力,他也占了上风。而郭临一介副将,只有谏言服从的份。可陈聿修是皇上亲口任命的一方节度使,总管统兵,有征粮纳税的权力。就算只是暂代,此时的权力尤在他之上,他哪能直接呛他?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接从归州南下前往辰州,这就是郭将军的看法?” 郭临哽了下:“并非……” “哼,”蒋昱不屑地瞟她一眼,“声势这般浩大,当南蛮都是死人吗?” 我他娘的什么时候说过要直接南下?郭临忍不住腹诽,压下心口怒气,道:“末将并非如此想法。” “哦,那你什么想法?” “我……”郭临不由怔了下,她根本没想法啊。因为如何行军,本就是该在此间商议之事!可此时无论如何,硬着头皮也得答下去。她略一思忖,便道:“兵分三路。” 她伸手指上案上铺开地图,从归州一路往下指到辰州。在蒋昱又要开口的瞬间,又伸上一只手,分别指向位于归州辰州中段两侧的黔州和朗州:“东面的朗州虽是我朝领地,但和辰州靠的近,州内通商来往的南蛮人相当多。如有内奸混在其中,将此州控制住,周围的地区都会受到威胁。黔州虽然离得远,但它是南蛮国内除了辰州外人口最多的地方,我们不得不防备南蛮屯兵偷袭。” 蒋昱冷眼瞧她片刻,才嗤笑道:“这么说,郭将军是打算把十万大军分散成三股三万多的小队,其中一队还要去攻打己方的朗州?” “当然不是。”郭临趁他说话的间隙,又把心中的想法完善了一遍,胸有成竹道,“蒋大将军带五万人马前去辰州,在到达辰州前,”她的手指划向辰州右上的朗州,“陈少师带军三万,会先行抵达朗州。一可安民心,察探内奸有无,二可掩护后方,继续追随大将军征讨南蛮。” “余下的二万由末将带领,前往黔州。” 她最后一句话说完,陈聿修抬眼望了下她,微微皱了皱眉。 蒋昱却冷笑一声:“二万?郭将军果然是少年气盛,狂傲的很啊,你可知黔州现下是何种情形?” 见郭临一脸疑惑,他道:“黔州历来是南蛮连接西魏国的重地,北面百余公里,就是去年和魏国大战时的主战场——清城。听说你还参与过那场大战,居然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没发现。”蒋昱伸出粗犷的手指点在黔州上,“魏国已有动向,前几日有两拨军队偷偷潜入黔州,如若不出所料,他们该是与南蛮达成了什么协定。” 郭临和陈聿修同时一惊,居然有这么大的事!陈聿修不由问道:“消息属实?” “自然属实,方才回来了两拨探子,说得均是此事。” 书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形势突变得异常严峻,让人有些无措。郭临更是眉头紧锁,浑然沉浸在自个的思绪中。 良久过后,还是陈聿修开了口:“不知蒋将军,可有高见?” “高见不敢。”蒋昱低头望向地图,浓眉下一双利眸锐气内敛,“朗州之事,只是郭将军的猜测,可派人传书回朝,由陛下定夺。我们首要任务,是将辰州拿下。” 这话倒是不错,若辰州能拿下,据险而守,即使后方再有魏军袭来,也可有条不紊地与之对抗。只是……若辰州久攻不下,到时候就会成腹背受敌的局面。 郭临刚想到这里,就听蒋昱续道:“然而黔州的魏军也不得小看。便由诸二人,带军四万,前往黔州拦截魏军。剩下六万人马随我进攻辰州。” 只六万?郭临微一拧眉,有些不以为然。虽然情报中说南蛮人在辰州屯兵只五万,可我军一路长途跋涉,只用六万人去攻,这也太险了。她抬起头,却见蒋昱正抬手,堵回她欲说的话。 “觉得我只用六万攻城托大?”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下陈聿修,最后目光落回郭临身上,“你可想清楚了,陛下为何只给十万人马攻打南蛮?当真是认为我等三人是神将良才么,错!因为南蛮根本不重要,而地广人悍的西魏才是我朝首敌。就算去年他们战败偃旗至今,可狼子野心哪有那么容易改。如眼下所见,此战若被西魏利用,我等因小失大,才是千古罪人。给你四万兵马,一来你熟悉魏军打仗的套路,人多更能发挥全力。二来我无后顾之忧,心下安定,辰州之战胜算便更大些。” 就算蒋昱口气并不好,不得不说听到此时,郭临也已心服口服。拱手诚恳道:“末将但无不从!” 出了书房,走回军营的路上,郭临还犹自沉思了半天。良久,才注意到周遭气氛太安静,陈聿修一路上竟都没说话。 她不由转过头去,笑问道:“怎么了,你也被刚刚蒋大将军的气场怔住了?” 陈聿修垂眸望她,摇头叹息:“分明是某人先被挤兑,再被敲打,最后得了块甜枣,便乐呵呵地概不记嫌。”他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下,“也是傻!” 力道虽不重,郭临却有些敲懵了。她从生下来就从没被人这么做过……好一会儿,迟来的红晕才浮上脸颊。她连忙别开脸,借着夜色掩住羞赧,抬手揉了揉额头,嘀咕道:“就你会说话……” 可再一思忖,便知陈聿修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有些疑惑:“我与蒋将军是第一次见面,压根说不上得罪,他为何要这般针对我?” 且不说最初突然而然的诘问,就黔州情报未行告知的情况下,要她想出行军对策,便着实让人莫名。简直就像强行让她出错一般! 陈聿修拉下她揉额头的手,凑近细细地看了眼,口中道:“你我年岁太小,加起来都没蒋昱一人大,军中职位却与他相当。他来之前定然上过折子,不满此间的安排,却被陛下给驳回了。‘对于年轻、不曾共事又无多少经验的同僚,能不拖后腿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自然得花心思准备一个下马威给我们,好让他的决策地位更高。” 居然这么复杂……郭临咂舌,难怪他刚才主动开口寻问蒋昱有无对策。 手被他握住,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也没在意,想着想着哀叹口气:“也真是倒霉……他动不了你,句句都冲我来!” 陈聿修抿唇轻笑:“仅是如此?” “什么意思?还有内情?”郭临仰头瞪向他。 “你忘了?校场比武,他的儿子蒋穆,在你之前可是上了场的。” “……是这样没错啊,可我最后赢了那人啊!” “蒋穆输在了阿古达木手下,伤了右臂,休养了月余。而你,”他挑了挑眉,“我记得,你在场上把阿古达木好好地戏弄了一番,然后轻而易举地打到了他。” 呃……虽然当时是为了给大齐长脸故意为之,可眼下一听,却有些不大对劲。纵然蒋穆有久战力竭的缘故,但他输给阿古达木,而她却悠哉地胜过他,在旁人看来,不就是说明蒋穆的武功输她很远嘛!蒋昱是蒋穆的爹,这回赶上做她上司,能不给她小鞋穿么? 要不是陈聿修提醒,她还真想不到这些……郭临松开陈聿修的手,装模作样给他行了个大揖:“多谢少师大人提点。” “哦,怎么谢?” 郭临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做牛做马,万死不辞好不?” “不好,”陈聿修浅笑着上前,重新牵起她的手,“区区只要以身相许便行。” 郭临气得没话说,干脆一把狠狠捏住他的手,不理会他优雅缓慢的步调,疾风一般地拽着他往军营奔去。 * 翌日,整军出发。 对外的消息,仍是大齐的十万大军直奔辰州。殊不知,出了归州后,便有四万人马在悄悄地往西面而行。 陈聿修一身玄黑铠甲,墨色长发不再像以往慵懒地披散在肩,而是一丝不苟地束起扎髻,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郭临则是银铠鲜衣,宽厚的肩甲将纤细的身躯遮掩,周身女气尽褪,更显英武逼人。二人一黑一红,又俱是美如冠玉的俊朗青年。齐头并进,领军缓行,煞是一幅威严雄壮的出征图。 此时,一骑骏马绝尘自前方奔来,郭临眯眼一瞧,是姚易。他靠近来喘着气儿道:“少爷,前方妥当。” 正说着,后方又有一骑赶来:“将军,后方安然,俱无事。” “嗯,很好,一刻后再探。”郭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侧头看向陈聿修,勾起唇角,“你那边呢?” “清晨出发先于我们两个时辰,算算脚程,此时想来快我们二里路了……”陈聿修坐直身,眼睑缓缓抬起,望向郭临。 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浅笑。 “聿修,只剩两里了,如果魏军没上当……”她挑挑眉,神色玩味,“昨晚的赌局,就算你输。” “事既未定,莫要言肯。”他扬头答道。 姚易在一旁跟着,听了个莫名其妙。 他只知道眼下身处的是郭临和陈聿修带着的一万人马,前方一里有一万人开路,后方一里则是一万殿后。郭临要求他和另一位护军不时探查情报,以便贯通联络,即使发现敌军偷袭。 这是远征惯用队形,倒也没什么。唯一令他疑惑的是……还有一万人马,此时去哪了? 清晨的露水渐消,阳光虽明亮刺眼,肌肤间却感不到多少温度。隐隐有一丝紧张爬上指尖,似乎连空气中,都有敌人呼吸的味道。战斗,恐将一触即发……   ☆、第97章 双剑合璧(中) 又是一刻过去,姚易再次前往前方队伍探查。 然而过了许久,都不见那他返回。陈聿修转过头来,凤眸微咪:“阿临。” “嗯。”郭临点点头,拽紧缰绳喝驾上前,从旗手手中一把抓过大纛旗。就势一挥,上面鲜明的“齐”字随风抖动。 主将扛旗这一信号一出现,众将领都警醒起来。 郭临回过身,大喝道:“折冲校尉徐秦出列!” “末将在!”一将士策马出列。 “带上你麾下一千人马,随本将速攻。” “末将领命!” “阿临。”陈聿修策马靠近,再次出声唤道。 郭临回过头,望着他。须臾一笑,朗声冲旁人道:“保护好少师。” “是。” 她不再耽搁,策马奔至队伍前沿。宽大的披风扬起,鲜红而耀眼。陈聿修看着她扛旗飞奔而去的身影,并列的几骑骏马随之而行,尘土阵扬。 然而再仔细看去,位于队伍中央的马匹,马尾上都绑了几簇树枝,激扬起飞天的尘土。远远望去,几乎不知有多少人马。他不由一怔,随后微微而笑。 “少师大人,接下来我等该如何行动?”身旁的副将询问道。 “郭将军备下的树枝可还有多?”他侧眼瞟了副将一眼,见对方果然一脸窘促,不由笑意更深,“去将那些树枝绑在队伍末的马匹尾上。” “是。” 郭临策马赶到时,前方一万军队正在跟褐绿军甲的魏军激战。又一次看到这种熟悉的颜色,她不禁有些心潮沸腾。仿佛一年多安逸的京城生活,都不能打磨掉她在琼关长成的血性。 “冲啊——”一千多人,夹着滚滚尘土,掣电一般冲进了战局。 援军来袭,魏军顿时队伍溃散,且战且逃。姚易在人群中杀得双眼通红,恍惚间望到了鲜明红袍的郭临,挥舞大刀劈开敌卒,策马靠过来:“少爷!” “情况如何,敌军多少?” “约有万人……”姚易疑豫了下,“不过,他们最初并不是袭击我们。而是袭击前方的一个商队,被我们撞上……” “那就对了。”郭临轮枪扫开袭来的兵刃,抽了个空损他一句,“你见过足足千人的商队?当是陛下跸道出行么……” “呃,那……?” “疑兵啊疑兵。”郭临喘口气,把手中大纛交还给身后的护旗手,“那是我们的人,清晨早我们两个时辰出发。就看魏蛮子上不上当!” 姚易仍旧没弄懂,回头往前方望去,却见那所谓的“商队”携带着的辎重,细看下越来越像军里惯用的运送粮草的马车。他不禁张大了嘴巴:“这,这……” “才发现啊?”郭临没好气地瞟他一眼。 “可是……”姚易咽了咽口水,“不是夹在中间的队伍才是运粮草的么?” “就是啊,虽然只运了部分……可没想到魏蛮子的智力还是这种水平。”郭临吐开溅到嘴角的尘土,小声嘀咕,“害我白白输掉赌局……” 这是个双头诱饵之计。一是在大军出发前,先派出的千余人带着装了石头的“粮草”,扮成商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二是两个时辰后,按首尾相护阵型的大军正式开拔。护在中间的军队,也带有粮草。陈聿修故意两边都没掩饰,让人看出粮车,就是要使魏军猜疑不定,不知哪一处才是真粮草。 若说最初的区区千人带着的是真粮草,那听着简直太大胆了。按常理来讲,还是护在大军中间的粮草更像真的。可是越是这样,越让人不能果决地下判断。更何况大军中间层层护卫,想要偷袭,实属不易。若这里为假,到时候想要全身而退都难。魏军长途跋涉地赶来,又在不熟的南蛮地盘,不免畏首畏尾,因此侥幸地挑打先的商队下手,也就不难理解了。 郭临此时方才想到这一层,不禁暗骂陈聿修狡猾如狐。估计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层了,偏偏还算计她打这个赌…… “什么赌局?”姚易不解道。 郭临笑着抬头打哈:“没什……”她陡然瞪大眼睛,“趴下!” 一阵锐利的罡风疾驰而扫,郭临大喝一声,一掌拍上马鞍,整个人腾身而起扑向姚易。千钧一发之际把他带下马,就地滚了数圈才半蹲站起。 只见方才还骑着的两匹骏马,身上中了密密的几排细针,惊蹄嘶鸣,连带踏死周遭的数名士兵才口吐白沫而死。 郭临拉着姚易站起,迅速扫视战场。满目都是厮杀,红绿军甲混乱一团,根本看不出谁是方才偷袭的人。 “那针上有毒!”姚易急声道。 “毒?”郭临一怔,眼眸轻眨。随后松开他,大跨步超前奔去。一脚蹬上一个魏军手中的护盾,飞身过众人头顶,望见鲜亮铜甲的魏军大将。 “少爷!”姚易在身后大喊。 郭临没有理会她,低声自语道:“擒贼擒王。”毒针正是那山寨对战过的南蛮女子最后施展的招数,如此一看,这场偷袭,不是魏军在单干,南蛮也有人。情况不妙! 她长.枪横刺,挑下一个魏军马上士卒,抢上他的马。狠命击打马臀,朝魏军大将的方向突去。 无论如何,南蛮人就算隐藏在人群中,主将受袭,他们是不可能不出来的。 三丈,一丈,六尺……郭临突出重围猛然靠近。那魏军大将混战间才发现她,惊恐地转过身。郭临已经跃开马背,一脚踩在士卒头上,挺.枪.刺去。 又是一阵利风,混乱间似乎望见有兵器袭来。郭临本能地回枪,“砰”地一声,一把钢刀弹飞出去。力道之大,震得虎头直麻。她心下暗惊,连忙翻身落地。 只见魏军大将的马旁,施施然走出一个深紫纱衣的清秀女子,两条长长的水袖垂在身侧。面纱揭下挂在耳边,露出美艳无匹的五官。她歪头瞧了郭临一眼,红润的唇角一弯,妩媚地轻笑:“好俊的将军。” 郭临一言不发,长.枪在手中玩了个枪花,径直奔向那女子,脚步越来越快。女子“咦”了一声,身若翩鸿,轻轻一旋,就闪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是个高手……和之前碰到的二女根本不在一个段位。郭临心下一沉,手中动作更快,无视周边纷杀的战场,直指那女子一人。枪尖锐利,须臾间逼近面门。然而就在那一瞬,一道紫影袭近,带着一股馥郁的香气。郭临不敢大意,紧急屏住呼吸,枪尖抖动画圈,划向那截紫色衣袖。那衣袖却好似活了般,混不着力。郭临连刺几下,都未能划破分毫。 几番交手过后,女子突然收回衣袖,俏生生地立在她的枪前。浑而不惧地娇笑道:“将军郎,何必这般硬来呢?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小心伤了你,奴家可要心疼的。不若就此离了去,与奴家做一对快活鸳鸯。” “真是可惜。”郭临弯腰仰头,伸舌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在下可不好你这一口。”话音刚落,她突然一个旋身掷出手中长.枪。 那女子嘤了一声,轻巧地扭腰避开。却听破空鸣响,一道青白弧光划来。女子眸色一凛,瞬间堪堪移开头,耳畔的长发被郭临的软剑削去了几根,飘在空中,徐徐落下。 “好狠心的将军。”她柳眉一皱,顿时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 郭临浑身一麻,感觉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即使这女子唱作俱佳,也不得不说她真的很美。连故意摆出的表情,都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就算是身为女人的她,心脏也禁不住砰砰直跳。 她倏地一怔,蛊惑……难道?未及想个透彻,这一瞬的失神已经被对方敏锐地抓到。女子如鬼魅般倾身靠近,郭临根本来不及扬剑,便感到脸颊一凉,一只冰凉的柔软小手已经在上面抚过。 “阿临!” 聿修的声音?!郭临猛地回头,只见陈聿修带着中间的万人大军,已然赶到。 一阵紫影飘飘,带着香气的身影飞速掠过重重激战的士卒。 “聿修小心!”郭临大喝一声,抬步奔去。 这怎么赶得及……只听几声将士的惊呼,郭临再站定望去,陈聿修骑着的马,马背上已经空了。 “放下少师!”猛然间听到左近人群中有姚易的声音。她连忙循声望去,看到人头耸动间几点紫色。她毫不迟疑,抓过一只长矛,不管不顾地杀开人群。 姚易舞着大刀,把那女子逼近己方的军队中。女子微微眯眼,眸光秀丽皎美,细细地凝视住姚易。姚易冷不防望见,心下大乱,动作随之一顿。 女子见计得逞,转身就要遁走,却被一把长矛拦住了去路。 郭临满头大汗,脸上被对方抚过的地方阵阵刺痛,甚至能感觉到有血顺着伤口留下。陈聿修被挟持住了脖颈,发不出声音,此刻只能呆呆地望着她,眼中晦涩艰难。 “放开他。”郭临沉声喝道。姚易不动声色地移到女子身后,挡住去路。 女子微微一笑,偏过头去瞧手中挟持的陈聿修。这一看顿时一惊:“呀,这位将军倒生的更俊俏。” 郭临眉头紧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脚下不动声色地移步,和姚易形成包围之势。 女子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轻笑着回过头看向郭临:“将军郎不愿与我做那快活鸳鸯,原来是还藏着更俊的。奴家在此,多谢了!” “了”字说出的刹那,一根银针从女子口中飞出,电光火石袭向郭临面门。姚易在斜后方望得真切,登时大惊失色。还未呼喊出声,一股幽白的烟雾突然就地腾起,他冷不丁吸了一口,便有些眼花缭乱。 周围的士兵猝不及防,都吸了个正着,纷纷扑腾倒地。姚易捂住口鼻,挣扎着挥开烟雾上前。 隐隐有一人握着一根长杆在烟雾中站立,姚易睁着被眼熏得酸楚的双眼,直到看到那人鲜红的披风战甲,这才放下心来。 郭临鼻尖的长矛,杆上正中,插着一根幽暗的银针。她怔立在原地半晌,好一会儿,才丢开长矛。双眼依然死死地盯着地上。 那本该是女子挟持陈聿修的地方,此刻却已经空无一人。郭临像是猛然惊醒般,大步走开,目光通红,四处搜寻。 “聿修——聿修——” 她扒开层层士卒,走过苍夷的战场。魏军已被齐军打败,只有少部分逃离。早已没了酣战的场面,所见都是满面喜气的红甲齐军。踩在绿甲的魏军尸体上,宣示着他们的首场大捷。 可本该在此整顿余军,鼓舞士气,宣告今后战略的那人却…… “少爷!”肩膀被人一扯,郭临踉跄站稳,望见姚易焦急的神色。 “少爷,军心不能乱啊!”郭临猛地一震。 “主将失踪,这是多大的影响。”姚易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你回想下在琼关作战时,世子爷突然失踪,你是怎么做的。” 郭临静默片刻,徐徐闭上眼。随后正色睁开:“你说得对。” 她稍稍平息了下杂乱的情绪,道:“吩咐下去,大军按校尉整顿,继续朝西面进军两里。那里有一段山脉,我们在半山腰扎营。” 姚易松了口气,拱手道:“属下遵命。” * 傍晚时分,安排完放哨和轮班警戒。郭临回到主帐,一人在偌大的帐内坐下。 姚易掀开帐帘时,看到的就是孑然孤寂的她。她听到声响抬头,脸上神色自然,并没有战场上那副可怕的表情。 “姚易,”她起身走下主座,“我们在此可扎营两日否?” 姚易蹙紧眉,从袖口掏出一封信,“白少爷麾下人马方才传来的加急密报。” 郭临眉头一挑,接过来拆开。他们今早这一系列的布局,就是因为白子毓在南蛮和大齐交界的边境的力量,事先收集送来的情报。比起蒋昱的探子,快了不知多少倍。 密报看完,郭临头也不抬,扬手丢给姚易。 “又有三拨魏军?”姚易瞪大了眼,“少爷,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赶往黔州。” “我当然知道!”她一声轻喝,随后长吁一口气,打定了主意,转身取下帐墙上挂着的尚方宝剑。 姚易急忙上前一步:“少……” “你听好,姚易。”郭临走过他身边,转头直直地望着他,“我独身出去一晚,谁也不要惊动。” “就这一晚。”她漆黑的眸色映出灼灼的烛火,“无论找不找到他,我都会准时回来。”   ☆、第98章 双剑合璧(下) 夜里看不清周遭环境,郭临握着剑摸索着前进,一脚一脚踏在山间的枯叶残枝上。空气干燥,夜半气温冰冷。这么漫无边际的寻找,连姚易都不信能有结果。 但她仍旧拼了这一把,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嗅出了一股白日里闻过的馥郁香气。 这一路她都在想,如果南蛮女的目的是保护魏国大将,那她为何会弃魏军不顾,专门掳走陈聿修呢?她单枪匹马,即使是在南蛮的地盘,这么点时间,也绝对走不远。 郭临轻手轻脚地靠近,透过一堆树林看过去,隐隐有火光照在凹向的山岩上。她这下才明白为什么能清楚地闻到气味,似乎经过火烤,这股气味会飘散地更远。 她蹲在原地候了整整一刻,洞口依然毫无动静,连人声都没。她再也按耐不住,提剑猛地冲上去。 篝火“噼里”轻响,火光四窜。郭临一眼就看到了火堆后面,靠着洞角坐地的陈聿修。 她顿时大喜:“聿修!” 他却突然瞪大了眼,死死地盯向她身后。郭临心念直转,迅速扭腰回身。手中剑光划闪,却被那道紫影在毫厘间躲开。 郭临翻身退后,站到陈聿修身旁,全身戒备。那南蛮女立在洞口,轻吟一笑。丢开手中捕获的一只野兔,兔子落地撒丫跑掉。她抖了抖双臂,两条长长的水袖顿时垂下。火光照耀下,袖身星星点点泛着细碎的金光。 “软金丝?”郭临微惊,心道难怪白日里怎么对付这两条袖子都没有办法,原来问题在这儿。 她侧头看了陈聿修一眼,低声急促道:“怎么样,站得起来么?” 陈聿修没有回话,南蛮女却笑了起来:“没用的,他被我施了术,说话动作一概不行。” 果然……郭临眉头微拧。把征讨南蛮看成普通的战争这一点,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们巫术毒术样样俱全,一旦较真起来,大齐也未必讨得到好。 “你抓他作甚?”郭临举剑发问。 南蛮女伸手挽了下垂在胸前的秀发,容颜在昏暗的火光中越发美得妍姿惊鸿。她眉眼一弯,声若丝琶:“难得看到这么俊俏的将军,一渡春水不行么?” 春,春水……郭临膛目结舌,咽了咽口水,低头瞟向陈聿修。他依旧面无表情,但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一处。她不由顺着看去,却是烧得正旺的篝火。 郭临蹙了眉,目光从火移向南蛮女,眸色闪了闪,唇角划出一丝轻笑。 她突然收了剑,朗声笑道:“专门烧了半夜的香气飘了满山,真不怕在下寻来搅合了你的一夜春水么?” 南蛮女神情一怔,郭临眯眼冷笑,乘胜追击:“南蛮圣女。” 对方的笑容果然没了,她直直地盯着郭临:“你从何知道?” 郭临摊开双手:“猜的。”她倒真是猜的。这女子武功如此厉害,毒术与手段也强了之前二女许多。这样的人,在南蛮族部中,不可能地位太低。 那蛮女一脸讶色地望着她,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破功,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郭临莫名其妙地瞪着她,却见她一面收起袖子,一面叹息:“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说开……” “什么?!” “我叫阿莎,”她仰起头,“如你所说,正是我族的圣女。” 郭临眨了眨眼,忍不住嘀咕道:“那魏将好大的面子,居然由族中圣女保护……” “谁说我是去保护他的?”阿莎嗤笑一声,垂首朝洞外一角瞟了一眼。 郭临跟着望去,隐隐看到地上一摊红色混着一团黑发……是个人头! “你?!”她大惊失色。 阿莎缓缓而笑。郭临脑中急转,想起方才出发前白子毓的那封密保:“魏军对你们南蛮有异动?” “没错。”阿莎轻巧地承认,“哼,他们自以为假惺惺地来帮忙,那点小心思我们就猜不出了。” 郭临这下想通了。魏军一拨一拨地进入南蛮,这态度太过积极,南蛮怎么会不生疑?再说以魏军路过皆拔草的习惯,行军途中肯定有不少村寨都遭了秧。南蛮不愿明面上难看,单独派出圣女暗杀,这就说得通了。 “杀个人而已,这颗头还带了这么远。想必,”郭临冷笑道,看了眼陈聿修,“我若不来,他就成了凶手吧?” 阿莎掩面轻笑:“怎会,如此俊美的郎君,交给那帮粗鲁的魏人,奴家可心疼了。”她音调一转,目光流连轻挑,忽而一字一句道,“你就是杀了娜依和丽珠的武卫将军郭临吧?” 这回换郭临愣住了,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勾搭我朝官员的就是你吧?” “不,”阿莎矢口否认,“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帮我清理掉这两个蠢货呢……” 她提步上前:“那两人为我族中一王子手下,想在你们大齐夺取金银,换为争权的资本。结果,呵,却给南蛮招来大祸,死不足惜……” 郭临听出她声音中的森冷,语气神色不像作假。只觉得简直大出所料,原以为是南蛮倾举国之力想要在大齐争储中捞一笔,结果…… 沉思间阿莎已经走到了近前,朝着陈聿修迈步。郭临连忙侧身挡住她:“做什么!” 阿莎无奈地抬眼瞟她:“都说了我南蛮无意与大齐为敌,你还这般戒重……不让我靠近他,怎么解他身上的巫术啊?” 郭临将信将疑,犹豫了下,勉强移开身。手中剑捏得紧紧的,她若有半点不轨,瞬间便能斩于剑下。 却见阿莎蹲下身,双手环住陈聿修的肩膀,整颗头凑上去,两张脸越来越近…… “喂,你做什么!”郭临一把拉开她,面颊羞得通红。 阿莎全无防备跌坐在地,呆怔地望着郭临,随后又看了看陈聿修,不禁扑哧一笑:“原来如此……” 郭临正犹自瞪着她,撑地的手突然一热,却已被人握住。她回过头,纤长的眼睫刚好扫过陈聿修直挺的鼻梁。扑面而来的气息都是他的清香,耳根顿如火烧。 “大齐果然才人辈出啊,”阿莎拍拍灰尘站起身来,“连武卫将军这么重要的职位都可由女人来当。难怪你中不了我的惑术……”她瞟了眼陈聿修,心中一声怨叹:这人也中不了,大齐的军官都是怪物吗? 女人……郭临脑中空白了一秒,条件反射便要去将阿莎解决于剑下,手却被陈聿修拉住。他在耳边悄声低语:“无妨,莫要打草惊蛇。” 郭临勉强冷静,细想阿莎会说这话,是当真以为大齐女人也能做官,如果因此恼羞灭口,反倒落了把柄。 陈聿修搀着郭临的手站起身,目光看向阿莎,声音沉静:“既然是来谈判的,那就快些吧。” 阿莎一怔,随即笑道:“看出来了啊。” 陈聿修笑而不语,郭临在一旁也很配合地沉默。 阿莎忍了片刻,终于还是跺跺脚先开了口:“好吧,你们大齐退兵,我们愿意将罪魁祸首交出,任凭处置。” “仅此而已?”陈聿修一声嗤笑,“那你们还是整顿兵马迎战吧,我大齐出兵可不是来贵地郊游的。” 阿莎气急,双臂一抖,袖子瞬间垂下。 郭临挺剑上刺,阿莎气恼之下毫不含糊,双袖相加,舞得人眼花缭乱。郭临失了视线,右腕突地一痛,手中尚方宝剑脱手而出,“砰”地一声扎在陈聿修身后的石壁上,利风顿时扬起他耳边的几缕碎发。 郭临跳出袖圈,抽出环在腰上的软剑,腾身又要上前。 “且慢。”阿莎扬手拦住她,侧头望了眼陈聿修,叹口气,“好吧,你们说,要什么条件?” 陈聿修微微一笑,仍旧不说话。郭临也同样一言不发,只举剑做了个起手式。 阿莎咬了咬下唇,双袖一甩背后:“再割让五座城池,赔偿金银万两。” 陈聿修面上依然毫无动静,阿莎眼中杀气一闪:“你们……” “成交。” “唉……?”阿莎陡然一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成交。”陈聿修淡淡一笑。郭临蹙眉望去:“聿修?”他这么做,陛下能允许吗? “行,你们退兵,我等降使不日便出发。”阿莎大松一口气。 “不,不退兵。”陈聿修却摇了摇头。 “什么?!” “你想的太简单了,”他微微眯眼,“大齐楚王的世子,大齐的皇七子被你们绑架囚禁,三言两语便能摆平,我等国威何在?” “那是五座啊!”阿莎大怒,红着眼吼道,“我南蛮地盘狭小,这已是最大的诚意,莫要欺人太甚!” “不错。”陈聿修道,“不过,必须是由大齐军队攻下。” “你是说,”阿莎退后一步站稳,凝眉细思,“大齐……” “我皇不愿与你们长久征战,到头来让旁边如虎似狼的魏国得了渔翁之利。但你们伤的是皇室中人,不能轻易和谈。” 阿莎低头静站了片刻,忽而一笑:“我懂了。”她媚眼如丝,柔柔地望向陈聿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听说你们南蛮圣女挑伴侣,向来只寻觅孑身男子。”他浅浅一笑,目光斜斜地看向郭临。 郭临正警惕着阿莎,注意到陈聿修的目光,便向他望去,却被那深情的眼神瞧了个莫名。转头再看阿莎,却连她也在看自己。 阿莎叹息一声收回目光:“多好的郎君,居然被人捷足先登……”她长叹一声,双袖一甩,身形柔软优婉,表情我见犹怜:“奴家的心,好痛……” 郭临瘆得胳膊背一麻,忍不住抖了下。晨曦微明的光辉从洞外照进来,裹出阿莎美艳的身段。原本是大局将定的舒心景象,然而脚下突然起了细微的震动。郭临和陈聿修对看一眼,迅速趴地贴耳细听。 “是兵马,来得很快!”她急声道,刚站起身,恰好看到洞口那个血液干涸的头颅。顿时反应过来,冷眼瞪向阿莎。 阿莎娇笑道:“我怎知道魏蛮子的鼻子这么灵,天没亮闻着血就找来了……”她啧啧两声,移步飘到洞口,回头再次深深地看了陈聿修一眼,双袖飞腾,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靠!”郭临大跨步奔到洞口,伸手去抓,迎面却有一匹铁甲大马正抬蹄踏来。她举剑格挡,身不由己地被撞回洞内。 “拓跋将军!”马上的魏军望见洞口的头颅,嘶声长喝,双眼通红瞪向洞内,“杀——给将军报仇!” 一枪刺来,郭临单膝跪地挺剑。可剑是软剑,这一枪根本挡不及,砸在了肩头。 “嗖”的一声,突然一道白光从身后闪来,郭临肩上力道一轻。她诧异地抬头,面前的魏军双眼瞪着老大,呆呆地望着胸口,那上面正插着一把锋利的尚方宝剑,他临到死还一脸不可置信…… 修长白皙的手握住剑柄,避开郭临一把抽出,血液溅到空地。陈聿修伸出另一只手拉起她,面色沉稳不迫:“阿临,还好么?”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嘴巴半张着,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方才那剑的力道,真,真的是他投出的?!余光突然一暗,“小心!” 她挥剑刺过去的同时,陈聿修迅速转身,剑尖斜飞,一下划到敌人的手腕,武器掉落。郭临斩向对方脖颈。二人下手果决利索,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郭临此刻惊得连肩头的钝痛都感觉不到了,她只有一个想法: “你他娘的会武?!”   ☆、第99章 一言为定 陈聿修根本不及回答,魏军被那颗头颅刺激了,通通盯准了这边,正不断地往山洞口冲。 “先冲出去!” 郭临软剑锋利,招招直取要害。可敌方军士身上铠甲俱全,十招中有八招击在了铁甲上。陈聿修留心听到剑甲相击声,一脚蹬上洞壁,回扑举剑刺去,恰好替郭临拦开了身侧袭来的钢矛。郭临见状,索性放开纠缠的钢矛,直身扬剑直划向对方脖颈。一道血箭瞬间喷出。 二人对视一眼,一人攻上,一人攻下,默契协作。速度极快地打开了一道缺口,双双冲出山洞。 山坡不平,而敌人有马匹,没跑多远便被追上。眼看被魏军团团围住,郭临和陈聿修戒备地环视着眼前的敌人,脚步逐渐后移。背心一暖,二人背对背靠在了一起。 不知为何,明明是穷途末路的局面,郭临却笑了起来,她吸吸鼻子,故意哼道:“陈、聿、修,还记得你的承诺么?” 陈聿修闷声而笑,低沉的笑声,连着胸腔一块的抖动,从贴着的背部传了过来:“‘再不骗你’么,那……我可曾说过我不会武?” “……你也没告诉我你会啊!” “这就不能怪在我头上了!”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郭临气鼓鼓地回肘顶了下他的腰,恨声道:“那我不保护你了!” “好。” 握着剑柄的手心微微从指缝中溢出些许汗水,被清晨的山风一吹,刺骨的冰凉。然而在背上感受到的温度,却和此时的自己一样。郭临松了松手指,再次稳稳地握紧剑柄。唇角上扬,眸中闪过一道利光。 “别死了!” “彼此彼此。” * 姚易坐到毡毯上,手握成拳,间或又松开。没多久,他又急躁地站起,在大帐中来回踱步。 “郭将军?”门外再次响起护军的声音。 他闻声抬头,能看见帐帘上透着些微光亮照出的身影。天色已早,已经不能再拖了。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上前。 护军退后一步,正要躬身行礼,冷不丁瞧见他吓了一跳:“怎么是你……郭将军呢?” “唉,他去救陈少师了。” “什么?!”护军一声惊呼,姚易忙捂住他的嘴。护军一直跟着郭临,是知道陈聿修失踪的,但在他看来派小队人马偷偷分散去寻即可,郭临一人便能主导大局,并不影响行军。可现在…… “这下主将都不在,你怎么想的啊,为什么不拦住他?”护军心急火燎,“三万多人全扎在此,无人带领,那不就成了一盘散沙?” “不,他说过清晨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姚易坚定道,“少爷从不诓人。” 护军咬咬牙正要继续说什么,忽然听到账外一阵战马嘶鸣。二人同时一愣,随后飞快地往外走去。 一匹绿甲黑马被几个兵士扯着缰绳,郭临正扶着陈聿修下了马。姚易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声音直颤:“少爷……” “哦。”郭临仰头冲他一笑,抬手丢来两把沾满了红褐色血迹的剑,“去叫人清理下,昨晚杀了不少。”她说着,拉过陈聿修的一只胳膊抗在肩头,搀着他走向大帐。 护军在一旁望着两人经过,简直都看傻了。夜里漆黑无视野,又是不熟悉的南蛮地盘,郭将军他真的……真的一个人把陈少师带回来了?! 一个时辰后,天色大明,郭临洗漱干净,换了一身新军甲。大帐内众将集合,正在商议接下来的行军路线。 “我们沿这截山脉出发,一日后便可在沅水支流与运输粮草的鲜于将军碰面,随后走奇峰道,侧面直击黔州,是最近的路了。”校尉徐秦把几位将领昨晚商讨的意见综合,阐述汇报,“陈少师意下如何?”真正的粮草在出发时,便由经验丰富的老将鲜于将军,沿西南方向的沅水直下,巧妙地避开了魏军的耳目。 “不可。”陈聿修还未回话,郭临就出声阻止。见众人都转头望来,她继续道:“清早得来的密探消息,魏军已有三拨离开了黔州,正向我们这边而来。保守估计,人数不下二万。” 众将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消息实在太不好了。此时距离黔州还有十天半月的行程,如果半路被魏军拦截,战斗损伤,加上疲乏行军,粮草难继。四万人耗到黔州城下,还能剩多少? 他们心系军情,倒也一时没人注意这么及时的情报是怎么来的,只当是陛下的特殊安排。唯有陈聿修轻轻地瞟了她一眼,却见她白皙的脸上,那道激战中被阿莎划出的伤口从眼尾直到鼻侧,稍稍结了点痂,异常的醒目。 “……少师,少师?”身旁有人唤道。 “何事?”他眸光一闪,微微垂下眼。 “按郭将军所言,我们只有从南边绕道,避开魏军。”徐秦道,“虽然这样行军时间要长一倍,可碰到魏军的概率大大降低了。” 陈聿修蹙了蹙眉,看向郭临。她正好准备开口,嘴张了一半,触到他的目光,不由一顿,继而坚定道:“兵分两路。我带人去拦击魏军,你们按原计划赶往黔州。” 陈聿修点头,这未尝不是个法子:“那你带上……” “五千,”郭临打断他,“五千足矣。”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敢没出声。诚然郭临的突袭军人越少,他们的远征大军人就越多,越有利。可是谁也不能保证突袭军就能全身而退,一旦他们覆没,大军这边也会再受到威胁。 陈聿修表情肃然,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却从她眼中看不出一丝退让。他突然站起身,丢下一句“再议”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帐。 郭临弯腰拾剑,径直跟出。 帐帘幽幽落下。徐秦咽了咽口水,等到外头再听不到动静,才轻轻咂舌:“郭将军……怎么和少师杠上了?” “五千人……也忒胡来了。”一位年长的校尉摇头,显然是觉得年轻位高的军将在冒进蛮干。 “……不,这也许是郭将军的实力。”突然有人小声道。众人纷纷侧目,却是郭临的护军。虽是护军,也不是长年累月跟随在旁的。突然这么帮郭临说话,同在一军的徐秦有些不解:“为何如此认为?” “因为……”护军犹豫了下,郭临救出陈聿修的事如鲠在喉,他却不知该说不该说。 * “聿修。”郭临快跑几步拉住他的手,连声道,“五千人马,刚刚好。再多些,一不利于隐藏,二来行军速度缓慢,容易被敌军识破。我真的没有胡来,你怎么不相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 他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叹息一声:“阿临,我信你有这个能力。我心中预想的本就和你一样……” 郭临瞪大了眼,须臾笑起来:“那你干嘛突然跑出来,吓我一跳。” “有些事,明知你全然可以做到,但还是忍不住会担心。”他反手抓住她,回身轻轻地将她抱住。 鼻端萦绕着的全是他的气息,淡淡地带点竹枝清香,熟悉而又温和。郭临忍住心头的涩意,微微一笑,双手缓缓抬上…… “郭将……军?”突然一道喊声传来,郭临登时撤手,迅速抬脚后退。 转头看去,三步之外的护军还维持着一个伸手的姿势,面上尴尬又惊愕,扭曲得不知是在憋笑还是忍哭。 郭临握拳干咳一声,瞟了眼陈聿修:“嗯……少师你肩上的伤我刚刚看了下,这个还是让军医来一下的好。” 陈聿修忍俊不禁地点点头,倒也不揭穿她。郭临收拢表情,这才回头淡定地发问:“什么事?” “校尉们商议觉得郭将军领五千人马……可行。”护军忙道。 郭临喜不自胜,挑眉看向陈聿修时一脸的神气。他只好无奈地摇头,走上前:“阿临,那我就在黔州等你。” “好,一言为定。” * 冬至一过后,气温冷得彻底。大军和送粮部队汇合后的当天,将物资一分,郭临便带着挑出来的五千精骑,沿着山脉南下,往白子毓的密报中标注的魏军可能行军线上而去。 南蛮地界气候潮湿,此时更是阴冷到了骨子里。山道又复杂难行,便是只一万人,从狭窄的栈道上通过,也不得不将队伍拉成了老长。 魏军大将打着哆嗦,好不容易将全军人马都渡过了栈道,刚走了几步,就望见对面的山间飘起几道炊烟。叫来视目佳的将士一看,树林间还有红衣掠动。这大将不由心花路放,知道先一步逮着齐军了。且对面山峦是个断崖,下山只有一条路。只要折回去沿栈道直下,就能堵住那帮齐军。 将士又报说那边齐军也发现他们,熄了炊火正往山下跑。大将更加确信,急吼吼地带人往回跑,刚走到栈道边,就看到对面一排的红甲齐军,摩拳擦掌,正站在对面的栈道口。 魏军气闷不已,隔着一截山遥遥地放箭。然而箭还未到便坠落山谷。可若往前冲,齐军据口而守,真正的一夫当关。大将心急火燎,可没多久又发现,齐军也同样没办法过来。两边人马互相瞪着眼,谁也不让谁。 大将喜了,他想起地图上这山还有一条路,从另一头下山后剿灭对面山头的齐军,再回来收拾栈道对面的那帮人不就行了。他乐不可支地吩咐百人留下继续对峙,自己带着余下的人马往山下行去。 山下是一截狭小的山谷,通过山谷就是对面那座山。大将挥鞭疾行,已经预想到自己割下敌军将领人头后的荣光。冷不丁一只箭镞击来,头盔被射中落地,他还浑然没弄清情况。 只这一瞬,漫天的箭雨便从两边山上而落。魏军压根无处躲闪,生生被射死在马上。大将拼了命地带人往前冲,想要脱离山谷,可没多久,就被眼前守在此处的郭临精兵拦住了去路。 单独出发的十天后,郭临五千精兵,顺利拿下魏军万人,无一伤亡。 此战大捷,军心甚旺,郭临乘胜追击。命人剥下百件魏军战甲,让姚易带人穿上,打先而行。七日之后,碰上第二拨魏军。 姚易在琼关与魏军打了数年的仗,对他们的习性了如指掌。他慌称自己是上一拨中侥幸逃生的残兵,向大将哭诉了齐军的凶残。因为描述的太过真实,各项信息也对的上号。大将信以为真,顺着他的指引前进,落入郭临挖好的陷阱,双方站开大战厮杀。 此战从天黑杀到天亮,郭临以微弱的优势胜出,只折损了近千人。而魏军折损八千余众,只有少数分散逃进了山林。 收拾整顿间,郭临心境渐定,将士们也逐渐默契团结。然而这当头,却来了个不好的消息。 “你说你的护军不见了?”郭临瞪着徐秦。 “末将清点了两次战场尸首,确定他是失踪而不是战死。” 郭临眉头紧锁,起身来回踱步:“不是被俘的话,那么……” 徐秦浑身一震,急道:“末将敢以性命担保,他不是奸细!” 郭临只是怀疑,他这么一说,也就作罢。至少出战之前,白子毓就将几个校尉的生平资料系数收集给了她。徐秦是可信之人,那他的话多半不会假。 “就算不是奸细,如果被俘后刑加拷问,你确定他熬得住?”郭临接过姚易递来的热水,喝了一口,“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他身为你的护军,知道多少情报?” 徐秦猛然一惊,满脸羞愤:“少师大军的路线……他略知。” “什么?!”郭临猛地站起。   ☆、第100章 大获全胜 为免扰乱军心,护军失踪一事并不曾广而告之。然而郭临却越发急躁,加快了行军速度,只盼能赶紧碰上第三拨魏军,杀他个片甲不留。如若不然,聿修那边不安全,整个计划也无法顺利施行。 可连着行了五日,都不曾见到半点魏军的影子,郭临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她唤来姚易,打算让他带上三两个人,前往大军那边报信。 正说着,她的护军提着清水和干粮走了过来。郭临一望见他,就想起那日他那扭曲好笑的表情。脑海间灵光一闪,蓦地记起了陈聿修最后说的话—— “阿临,那我就在黔州等你。” 黔州……郭临眼珠一转,淡淡一笑:“姚易,你不用去了。” “少爷……?” “聿修他留话让我去黔州,就是打定主意,与我们分开后变道行军。”郭临凝望着远方,唇角扬起划出一丝狡黠,“只有这样,对我军而言才是万全上策!” 郭临这边的人马必定会遭遇魏军的,如若熟知军机的将士被俘,酷刑之下招供出我军情报也不无可能。姚易好一会儿才恍惚反应过来:“那我们接下来……?” “去黔州!”郭临利索地吞掉干粮,一口气喝饱水,“魏军第三拨人肯定朝着聿修他们去了。我们如今在山脉中乱窜,只能徒费精力,不如直往黔州与他们会合!” 一声令下,将士上马开拔。三日内昼伏夜行,偶尔抓获三两魏军逃军。得知魏军瞎找碰运居然果真遇到了陈聿修的军队,双方激战半日。魏军这一拨行军时间尚短,兵马皆是精良状态,对比长途行军的齐军,优势自不必说。好在他们这拨与前两次一样,都只有一万人。 即使这样,魏军也以伤亡一半的代价,战得齐军折损了足足万人。郭临心头一酸,知是因她把精兵都带出来了的缘故。这一站能打出这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了。 又行了五日,离开了连绵的山脉,沼泽泥泞繁多。总算临近了黔州,可惜天公不美,大雨倾盆而下。马匹疲缓,将士们也是诸般憔悴。郭临斟酌片刻,下令全军休整,派出数名探子前往黔州刺探。 “郭将……”护军刚跑近,话喊了一半就被姚易拦住。姚易竖起手指比了个“嘘”,侧头示意。护军偏头看去,郭临靠着一颗大树坐着,眼睛闭起,已然睡着。 “这……”护军惊愕不已。姚易摇了摇头:“最多半刻便去唤她,不会影响什么的。” “倒不是说这些,”护军低头叹息,这些日子郭临的辛苦他也是看在眼里,只是此时,“方才已有校尉私下担忧,郭将军如此肯定地带人赶到黔州地界,可若陈少师并未及时与我们汇合。我等兵疲马困,黔州全是魏军,一旦碰上,岂不死路一条?” 姚易默然不语。这些话他不是没想过,郭临一向沉稳,在琼关和世子二人搭档作战时,总能适时地拉回世子的冒进。可现在,她为什么……会这么信任陈聿修呢? “也许,是我们多心了。” 雨渐渐小了,郭临心中一喜,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泥泞,招呼大家上马。行了一会儿,便碰到了前方回来的探子。 “将军,大事不好!”探子一句话几乎吓掉郭临半条魂,她瞪红了眼,又听他道:“魏军大军临城,把黔州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围城?”郭临疑惑地喃喃,“为何围城?魏军不是扎在黔州吗?难道南蛮反悔了?”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探子有些昏头。他挠头想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本来要说的话来:“属下观城楼上的旗帜,隔着雨天蒙雾,虽不甚清晰,但似是我军黄旗……” 郭临先是愣怔,后大喜而笑:“哈哈……你这家伙,下次再话说一半,定斩不饶哈哈……”她转过头,“姚易,聿修占领了黔州!” 众军听闻这个消息,数日来的疲惫几乎都没了,个个喜形于色。 想来聿修在与魏军那一战后,便快马加鞭接近黔州,也不知他是如何用不足三万人占领整个黔州,控制住城中的南蛮百姓。这两者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必然不简单。可如今魏军围城,也是做好死磕的打算。再这么僵持下去,城中弹尽粮绝,不降也得降了。 一念及此,她猛地腾身而起,跃上道旁的一块高坡,振臂高呼:“弟兄们!少师先一步将黔州拿下,大齐的领土已从归州扩到了黔州。日后我军将据黔州之险,遥看魏国山川!” 沾满泥土的脸污浊不清,雨水顺着头盔从沟槽直流滴下,然而那双晶莹黝黑的眼眸,却是别样的坚定:“如今魏军兵临城下,我等不知黔州被困几日,如若不能一举攻入,黔州失守,不仅蒋将军有难,我大齐皇土亦危!此乃奇耻大辱,岂能由我等雄兵所创?” “不能!”众军齐声吼道,声音洪亮整齐,几乎划破长空。 “好!”郭临扬手一挥,喝道,“我等连战半月,至今无败。区区魏军,又有何惧?出发!” 一声雷鸣炸响,瓢泼大雨再次哗哗直下。视野雾茫茫一片,然而每一个将士的身影都异常地坚毅。他们的目标,只有黔州,只有重重的魏军。 郭临一马当先,远远瞧见城墙,便直冲而去。魏军在大雨中围城围得正是神色疲怠之时,突然背后冲来一堆红甲军。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开始应战。 场面混乱无比,兵刃相击伴着魏军的高声喝骂。郭临身后的四千多齐军背靠背站成一个尖锥形,奋力猛进,生生把魏军的包围圈打开了一个缺口。 从城墙上远远望去,哪怕雨雾再浓,也能看出那抹红色。陈聿修听到此间急报,连伞也没拿径直走上城楼。 郭临战在最前端,甲胄上脸上,全是血污。杀红了眼,直抢过一把钢枪,双手同挥,生生开辟出一道血路。姚易猛拍马臀,趁着空隙,一鼓作气行至城墙下,嘶声厉吼:“开城门——” “开城门——” 雨声、厮杀声太响,城上的人根本听不到。低头又只能看到红绿军甲混乱的影子,无法断定这就是我军。守兵犹犹豫豫地望着陈聿修,又期盼他下令,又担心他下错了令。 只一眼,陈聿修就肯定,那个朦胧雨雾中浴血奋战的身影,就是郭临。 可这里是战场,哪怕毫厘的差错都不可允许。他的声音传不过去,只能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她。 郭临似有所感,猛地仰起头。雨水大滴大滴,冲开了脸上的血污。仿佛冥冥中感受到熟悉的目光,她突然抬手摘下头盔,身体后仰,望着城墙和灰暗天色的交接处,右臂蓄力,一把把头盔扔了上去。 “嗖”地一声,头盔打着旋儿擦过陈聿修耳边。在空中转溜片刻,“咚”地掉在城楼上。守军们连忙扑上,抢开来看,正是大齐云麾将军特有的头盔。 “少师大人,这……” “开城门!” “是!” 大门徐徐开向两侧,齐军大量涌出。陈聿修身着黑甲,当先挥剑斩敌,郭临旋身刺开敌兵……分别近一个月,终于重新见到的二人。在雨中,隔着敌军,遥遥相笑。 * 奇袭军顺利进入黔州,除去控制城内百姓的兵力,此时汇合的齐军,已能余出部分力量对付城外的魏军。郭临和陈聿修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先召集众将商议战术。 也是魏国今年出兵没看黄历。大雨连着下了数日,人站在地上水都没过了脚踝。魏军冻着要死,不得已,去了城东不远的山上避雨。不想大雨刚好造成山体滑坡,直接压死了数千人。 魏大将吓得魂不附体,勉力坚持了两日。天色灰暗,幽幽地居然开始飘雪。这下魏军斗志全无,只觉得老天都不站在自己这边,灰溜溜地跑回西魏了。 又过十日,朝廷增派的将领赶来,带来了蒋将军攻克辰州的消息。之所以用了这么久,乃是如郭临所料,辰州东北方的大齐领土朗州被南蛮奸细控制。后方有乱,蒋将军不得不折道杀回朗州。处理完奸细,再去攻辰州,耽误下来,耗时就比他们还多。 郭临与陈聿修领了命,从黔州直奔辰州,与蒋昱汇合,再分兵杀邵州、巫州。所到之处,不是敌兵溃散,就是百姓献城。乍一看,还以为是二人的威名把南蛮吓破了胆。 只有他们知道,这大概是那位南蛮圣女阿莎在履行她的诺言。果不其然,在攻下巫州不久,就收到一封飞箭传信。先声明朗州的奸细,是那夺位不成的王子余孽,并非南蛮本族之意,谢谢他们帮忙处理了。再说到魏军,眼见抢黔州不成,贼心不死,又去扒拉了南蛮的陵州。阿莎说既然如此嘛,不如你们去抢回来,抢得到就是你们的了啊。这样,五座城的盟约,也就达到了。 郭临不由摇头苦笑,这个阿莎,还真是一点亏不愿吃。话虽如此,这种既能征战领土,又能再虐魏军的绝好机会怎么能错过。她回了世子的信上换将的提议,送走信使后,和陈聿修继续整军西行。 世子接到回信时,距离新年元日,已不过十日。他气得想摔信,举起半晌又摔不下,只得叹声息,重新坐下。 谢英芙穿着狐裘大袄,紫色小梅的裙子,施施然迈进房门。这些日子世子整顿光、寿二州,她亦贴身随侍,任劳任怨。世子原先不觉,如今也渐渐看到她的好。 “爷又在叹气什么?”她缓言温语,“二州已经查处了所有卖国奸细,爷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是啊,本想回去团团圆圆过这个新年。可这个阿临,”世子连连摇头,又恨又怜,“打那么多仗有什么好的,战场危险得紧。再说,她……”他小声嘀咕,“哼,身边的人也危险的紧……” 谢英芙疑惑地望着他,大眼扑眨扑眨,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新年一过,郭临、陈聿修顺利攻下陵州的消息就传回大齐,给瑞雪丰年后的喜庆又添上了一笔。连皇上也跟着精气神都好了很多,他翻开从陵州送回的折子,见上写着,预待新任陵州知州就职,二人即带军回朝。 陵州的雪化得比京城快上不少,郭临前一日还能在房檐上看到一团细碎的白沫,第二日大清早推开窗子,连绵的山坡上已开始冒出新绿,雪已经一丝不剩地乘着春意溜走。 从马厩牵了马,刚走出没多久,就看到一个醒目的青衫白衣身影,正抚着身旁骏马马鬃。神姿端容宛若谪仙,生生将四周光秃秃的树木,都衬出了颜色。 郭临忍着笑,装模作样地走近,讶声道:“陈少师啊,好久不见,这是去哪儿啊?”他们一块作战数月,算起来,真的是好久没见他穿文人袍衫,都快忘了。 陈聿修回眸冲她一笑,毫不介意地翻身上马:“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 郭临黑着脸翻身上马,挑衅道:“京城路窄,生辰那日没赛个痛快,不如再比一场?” 陈聿修眼眸一转,须臾便想起她生辰那日的女装,躲入的妓院,顺走的两匹马……他眉梢一扬:“啊,说起来,好像还有一场赌约没有兑现呢?” “……?” “不要忘了,大军开拔前可是说好了的。魏军如果先盯上了中间的队伍便算我输,如若盯上了开头的假商队,便是你输。好像说好了输的人,要着女装……” 话音未落,郭临已经一声喝“驾”奔出老远。陈聿修抿嘴一笑,亦策马追去。 山坡上,双骑并立。望着那轮旭日烧红半片天空,从地平线上缓缓爬升。 “真美……”郭临温润的双眸印出朝阳的轮廓,整张脸因为柔和的阳光,莹莹光辉。她注意到陈聿修的视线,偏头望了他一秒,随后扭过身,对着还暗淡昏灰的西面山河,狠狠地伸出手虚空一抓:“可惜,要是能再打过去,把我朝疆土,再扩上一倍,该有多好!” “噗嗤——”陈聿修忍俊不禁,摇头笑道,“你啊你,”他目光温和如水,柔柔地落在郭临身上,“如此好战,我当初究竟是怎么看上这样的你……” 郭临瞪他一眼,话还没说先红了脸:“我……怎么知道,嗯你……口味独特呗!” “阿临。” “嗯?” 他挽过她的后脑,吻住她的唇。 刹那间,连天地也只剩下混沌,分不清是立于大地,还是踏浮云彩。 可后颈那只强有力的手,唇上温暖湿濡的触感,胸腔中砰砰直跳的心……都在告诉她。 这一刻,她与他,在一起。   ☆、第101章 一世情愁 良久,陈聿修松开她,目光垂下望见那张呆滞傻掉的脸。忍不住想要戏弄下,却见她半身在马上晃了晃,突然一头栽下马去。 陈聿修一惊,连忙伸手去拉。然而一出手便觉不对,腕上脉门被二指扣住。郭临眸光一闪,半空中打个回旋,死命把他拽下了马。 她一肘子压下,陈聿修后背着地,闷哼一声。一着不慎便落了下风,他只好无奈地眨眼:“阿临,你确定……嗯,这个姿势?” 她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说到姿势,还真是羞耻得不行。郭临怒瞪他一眼,正要回喝。腰间突然伸揽上一只手,瞬时一阵天旋地转。再定睛望去,他上她下,二人位置已然对调。 “你……” 陈聿修俯下头,又加上了一个深吻,封住她预要喋喋不休的唇。郭临满腹的火气,想放却放不出来。徒劳地在他的深情中溺水挣扎,却只能被层层包围,再无余力。 * 崇景七年春,征南大军陆续汇集于辰州,沿各州府赶回京城,军队中的府军送归原府。 徐秦和护军一道来告别时,护军目光紧紧地望着郭临,表情十分不舍。郭临有些莫名其妙,待他走出去后,偷偷喊过徐秦:“他这般瞧我,可是想进南衙卫,需我去帮忙说两句?” 徐秦尴尬万分,只得把那日商议战策时护军的那些话说了出来,他斟酌道:“末将与他是同乡,又同在一府,对他稍稍了解……他大概是非常崇拜将军你吧。” 郭临一愣,随后莞尔一笑,拍拍徐秦:“相逢即是有缘,你转告他,若是不介意,日后来京城寻我便可。” 徐秦面露讶色,连忙道:“真的吗?” “大丈夫向来一言九鼎。”郭临笑着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书房重归安静,屏风后的一人却已笑弯了腰。陈聿修抬脚走出,戏谑道:“大丈夫……?” 郭临抄起案上卷轴就扔了过去。 二月出头时,大军终于回到了京城。从马上远远地望去,城墙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行到近处,便见城门口前来来迎接的诸人。七皇子打先而立,几个月前的病态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副惯见的玩世不恭。 郭临远远地朝他点头示意。七皇子笑着回应,目光随后移向她的身后。郭临没有去留意,她早就注意到了后方与世子站在一起的王妃和昌荣。昌荣正不断地朝她大喊挥手,王妃则是满脸的欣慰感慨。郭临心中一暖,忍不住策马朝他们奔去。 陈聿修随着队伍缓缓前行,忽然听到一个压抑的声音从旁传来:“陈聿修。” 他勒马,偏过头来浅笑:“七殿下安好?” 七皇子掉了个头,和他并肩而行。对着两旁欢呼的百姓,脸上还是绵绵的笑意,声音却冷若寒冰:“果然好手段,我倒是小瞧了你。” 陈聿修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等着瞧吧,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七皇子乜他一眼,唇角斜斜上弯。 总算是一路进了宫,皇上特意在大殿上慰问了一番。但见诸将长途跋涉,都是一身疲惫,便吩咐好生休息。待后日早朝,再来论功行赏。 走出大殿时,蒋昱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郭临一眼,随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郭临被瞧了个莫名其妙,陈聿修刚好望见,便笑道:“大约是出发前你随口一句朗州要防,他却当做竖子无理,没有听信,险些铸成大错。此刻若不是悔青了肠子,就是在暗骂你乌鸦嘴。顺道,还担心你这几日是否会上折子参他。” 郭临听完,扑哧大笑:“算啦,大爷我有大量!” 陈聿修叹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次又是大爷么……” “聿修,”郭临拍拍他,指了指远处石阶下拼命挥手的小太监,“王妃娘娘急着喊我回楚王府接风洗尘,我先去啦!” 他温柔地望着她,点头道:“好。” 顺着青石地砖,一路往宫外而走。此时,已近黄昏落日。陈聿修步履轻缓,宽大的袍袖飘摆在身侧,更显出他修长的身形。 这样的身影渐行渐近,逐渐与前方一人重合。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望着那个中年人拱手行礼道:“父亲。” “嗯。”陈大学士从树荫中走出,缓缓行至近前。面对离京近半年的儿子,他有些不知说什么的局促。良久,才幽幽地叹口气:“你……此行辛苦了。” “莫不敢当。” 晚风呼啦地吹过,才融雪的京城还是遍地的凉意。陈大学士陡然想起,便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大氅递了过去。见陈聿修顺从地接过披上,他轻轻别开脸,道:“你弟弟宜春的会试已过,只等后日殿试顺利,便可离开国子监,入朝为官了。” 陈聿修系带的手一顿,随后微笑道:“甚好。” “嗯,待他金榜,族中便会择日将他提嗣。” 低沉的声音,只言片语,被风吹得零零碎碎。 “所以,你这几日就准备准备,想来此战功绩斐然,陛下也不会亏待了你。”陈大学士顿了顿,续道,“等宜春提嗣为陈家嫡子,你便要出族,此后与陈家再不相干。” 良久,风中送来一个平淡的“是”字。陈大学士得了预期的回应,心中一松。想要抬头再看看他,终究还是不忍,最后低低地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夜幕悄然降临,陈聿修孑然一身立于空旷的宫道上。他缓缓仰头望了眼暗无星辰的天空,抬脚朝前走去。 看着桌上一圈熟悉的琼关美食,几乎个个都是自己爱吃的。郭临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挪到席位上做好,目光脉脉地瞟向上座的王妃。 王妃一个哆嗦,刚喝下的一口茶就喷了出来。她一面擦着唇角一面数落道:“瞧瞧瞧……瞧得这般渗人作甚?不就是打了个仗,我给弄了点好吃的,至于吗?真没长进……” 郭临嘻嘻一笑,被教训的周身通畅。等王妃示意可以开席,便乐呵呵地动筷。昌荣坐在她身旁,扫视了一圈饭桌上的各式佳肴,目光定在了较远的一道狮子头上。她伸手戳了戳郭临:“临哥哥,帮我夹一下!” “哦。”郭临顺着指示帮她夹了一大块,放入碗中。二人自然而然地凑在一块,有说有笑。 谢英芙坐在对面,抬眼瞅了瞅他们,捻着起帕子抿嘴偷笑。世子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道:“昌荣,不是哥哥说你,就是家宴,你也得注意下你未出阁的身份,阿临他……” 话说一半,将将卡住。郭临和昌荣齐齐抬头,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望着他。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 世子的脸瞬间涨红,呆立半晌拼不出一词半句给自己解围。只好重重地干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坐回席位。谢英芙见状,贴心地递来一杯水。 昌荣和郭临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大笑。 这时,突感身旁有人过来,郭临转头一看,却是姚易。 “何事?” “有人来访,”姚易抬眼望了望席上,见众人欢笑不断,都未注意这边,才续道,“是陈少师。” 郭临匆匆忙忙赶到花厅,堂上那人正悠哉地坐于椅上,神姿闲逸地品尝着茶水。 “你怎么来了?”郭临不解地上前坐下,“这么晚出来学士府那边不要紧吗?” “自然,”陈聿修仰头微微一笑,“既是接风洗尘,我更想与你一道……” 郭临白他一眼,但又没打算把他赶走,偏过头清咳一声:“……嗯,反正就多一双筷子,你就来吧!” 她带着陈聿修来到席间,座上气氛正好。 “呀,这不是聿修吗?”王妃笑着扬手招呼道,“快来。” 马上便有婢女添了板凳和碗筷。陈聿修拘礼道:“冒昧来访,还望王妃娘娘莫要怪罪。” “怎会?”王妃笑呵呵地道,“方才我还和阿临说呢,改日要请你过府。你与阿临同征共战,这段日子可是真真辛苦了!” 陈聿修淡淡一笑,侧首望向郭临,郭临瞟他一眼,也抿唇笑起来。烛光印在两张俊秀的脸上,说不出的舒逸、清和。 世子望着他俩,不知怎地逐渐呆住,酒杯悬在唇前半天未动。直到谢英芙察觉不对,出声唤他,他才骤然惊醒。连忙灌下,又夹了好几口菜。 口中酒与菜涩然混杂,诸般滋味难耐。只因他想起,成亲那日的城楼,他们也是这般对视着…… 世子低下头,苦笑着将满心的不甘与懊悔咽下。提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他站起身遥遥对向陈聿修:“聿修,这次出征,多谢你照顾阿临!” 陈聿修眉梢轻挑,徐徐站起端上酒杯,唇角含笑道:“不客气。” 这家伙,居然就这么应承了?郭临闻言不满,正要出声,却见世子干完一杯,又满一杯,执着发问:“还听说你被南蛮女子掳走,叫阿临一夜好找?” 这话还真是挑衅了个十足,郭临忍不住心底叫声好,一脸闷笑地去看陈聿修的反应。他倒是坦然一笑:“阿临貌美武强,对方掳不走她,退而其次找的在下。” 这一来一回真是乐趣十足,郭临瞧得兴起,便不出声打扰。昌荣却对她哥的幼稚了无兴趣,问郭临可要去瞧玉锵。郭临连连点头,顿时把二人抛诸脑后。 * 夜已深,谢英芙坐在镜前,将钗环卸下,头顶只余一束高高的绑发。长发齐腰,轻柔地垂在脑后,整张脸都露在了铜镜前。 镜中女子柳眉温婉,眸光沉稳,看上去端庄尔雅。她伸指抚上眼角,眼中划过一丝失落,轻叹出声:“我才及笄半年,却已有了衰纹。” 一旁新来的侍女不知情况,只柔声劝道:“小姐哪里有皱纹啊,明明端容花姿,连世子都一日比一日对你好,奴婢可看在眼里呢。” 谢英芙低头浅笑,这倒是她最近心情颇好的原因。不过……她伸手抚上腹部,默然不语。小侍女忙着别事,未曾注意。直到听见谢英芙吩咐:“去把那汤药端来吧。” 侍女一惊,想起那药的功效。正要劝说世子爷今日与少师拼酒,指不定什么时候才……可她惧怕谢英芙的眼神,不敢多嘴,低低回道:“是。” 刚走到房门,门却突然大开,一人骨碌碌地滚进来。谢英芙对着铜镜恰好看到,尖叫一声站起。侍女瞧着不对,连忙蹲下身扶起来人,居然是世子! “世子爷,你怎么……?”侍女惊呼了半声,就被世子拉住。他撑着她的胳膊站直,气一顺便打了个酒嗝。 谢英芙急忙走到桌前倒了杯热茶,试了试温度,扶着世子,递到他唇边。世子凑着喝了一口,腹腔一暖,总算回了点神。 他侧过头望向谢英芙这边,正要道声谢。眼睛一眨,却直愣愣地盯住了她。她此刻墨发高悬,妆容已卸,全无昔日柔情百态,倒俏然间添了一丝英气。世子眸光一瞬不眨,已看得痴了。 谢英芙被瞧得颇为局促,忍不住试探道:“世子爷?” 世子突然一把抓过谢英芙的肩膀。动作用力太猛,谢英芙一下反应不及被他迎面扑倒。 男子的阳刚之气混着酒气融进鼻端,她惊惶无措,连连挣扎。可那点力气,哪里可能挣得过世子。世子凑在她的颈间,伸手抚上她的脸。 侍女呆滞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被门外的凉风吹醒,赶紧带上门,留下二人满室的旖旎。 谢英芙终于清楚眼下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咽了咽口水,尽量用最柔和的声音唤道:“世子爷?” 世子突然撑起双臂,一言步伐地从她身上离开。谢英芙心中一慌,不知做错了什么。然而下一刻身下伸来两只手,将她打横抱起。 她惊呼一声,晕晕乎乎间牢牢地揽住了世子的脖颈。望着咫尺前朝思暮想的郎君,心底柔软一片。 世子将她放在床上,再次合身抱住她。嗅着她的发香,笨拙地吻她。谢英芙温柔地回应,两只小手灵蛇一般缠上,去解他的腰带。 世子捧着她的脸,眼底蕴满深情,他低声呢喃:“阿临,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谢英芙迷糊未懂,娇声道:“世子爷?” “如若你早些告诉我你是女子,我又怎会错过你这么多年……”世子长叹一声,对着那诱人的樱桃小唇深深吻下,“阿临……” 仿佛一盆冰水,将满腹的欲.火浇了个透。谢英芙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地任由世子在她唇上肆虐。 她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床帐,双手颤抖地伸出,感受到他火热的体温。突然紧紧地环住世子的腰背,仰头用力地回吻他。   ☆、第102章 皇七封王 “武卫将军郭临,此战立功甚伟,朕龙心大悦。特赏黄金千……” 郭临孤身跪在殿中,神色恭敬地接听圣旨,看起来还是那个刚入朝为官的拘谨青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眼下得多拼命,才能忍住没把压在喉咙眼的哈欠打出来。 明明昨晚房间静谧,地龙温暖,以她一贯不挑床的作风,该有个好眠。可不知怎地,迷糊间似乎总感觉有人在一旁。偏偏又本能地对那人无设防,睡意和警惕便在脑中轮流碾压,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阿临,我只有你了……” 唯一记着的这句梦中的话,到底是谁在耳边说的呢? “郭临!” 冷不丁一声轻喝传来,她恍惚抬起头:“啊……是!” 前方官员队列里,刑部尚书不满地飞来几个眼刀。郭临暗自咂舌,见台上徐公公已经宣旨完毕,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她这才惊觉,连忙拜伏在地:“臣叩谢皇恩。” “郭爱卿真的不打算重回军中任职么?”皇上抚着胡须,缓声发问。事实上,早朝前,他就特意派人与她通了口信。本意是希望她借此战功,入军带兵任将。 若是以往的郭临,定然会把脱离京城,回归熟悉的军营作为上上之选。可是现在,她却摇头拒绝了。 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身份的暴露,还有……她舍不下身边的人。 “回陛下,只要臣的忠心不变,无论是身在军中,还是留待京城,皆可为国效力。” 刑部尚书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像是才认识她一样。这种冠冕堂皇却又恰到好处堵住悠悠之口的回话,真的是那个连漠北王子都敢揍的冲动小子说出来的? 皇上听完只淡淡一笑,便准了。 起身站到一旁后,宣政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几位通过了会试的学子被领事太监们带上殿,来进行最后一关的殿试。 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听得郭临昏昏欲睡。实在有些熬不住,便想伸手去抓前方金真的袖子来支撑一下。刚抬起,手便被人拉住。郭临回头见是七皇子,便点头示谢。谢了一半,她突然一个激灵……这是,七殿下?! 她立马扯了扯胳膊,可抓在上面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朝堂之上,动静不能太大。她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浑当那胳膊不存在,睡却半点不敢睡了。 百般无聊之下,她索性偏过头去瞧另一侧陈聿修。见他垂袖直立,正凝神望向殿中的诸位学子,似乎对殿试十分地专注。 就这么熬啊熬,总算是熬到了殿试结束。殿上一阵轻微的骚动,郭临趁着喧哗,悄悄打了好几个哈欠。耳朵听着众人的议论,不外乎是“状元”、“榜眼”的字眼。 这时,七皇子突然在身后低声笑了笑:“看来,只一个状元,学士府压根不满足。” 郭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诸位神态恭谨的学子中,有一个身量尚小的少年格外引人注目。倒不是因为他出众的容姿,而是他那身沉稳不变的气魄。 这样超乎年龄的早熟,不由让郭临想起今日未来上朝的太孙。可同样是早熟,太孙喜欢在雕刻成熟的同时,不忘展现自己稚嫩的一面。让人不仅对他放下戒心,还能稍稍产生点同情。郭临已经栽在这上过,自然印象深刻。 然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却在将自己具备的成熟,坦然地展露。既不夸张,也不畏缩。仿佛那样冷静的姿态,早已渗透到了骨子里,让人看着极为舒坦。这样的气质,倒是和聿修很像……郭临想着想着猛地一怔,看向七皇子:“你说学士府?” 七皇子努嘴示意那孩童,笑道:“陈家的庶子陈宜春,不过,听说他母亲已被升为平妻,他又将成为新一任的状元郎,想来名列嫡子之列亦不会太远。” 居然是这样……郭临怔怔地回头,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陈聿修。恰好他也正望向这边,四目相对,他冲她盈盈一笑。 “咳……”御座上一声清咳,殿中喧哗顿时小了下去。皇上环视一圈殿中,突然提声道:“在宣布殿试结果前,朕有一事请诸卿参谋。” 众臣赶忙倾身拱手:“请陛下言之。” “老七。”皇上唤道。 “是。”七皇子大声回应,他朝郭临戏谑一笑,松开她的胳膊,大步走入殿中。 郭临此刻,总算是反应过来,知到皇上要做什么了。 “你已一十有七,自我朝开国以来,尚无一皇子在你这个年纪还未封王,你可曾怨恨朕?” 七皇子撩袍下拜,恭声道:“儿臣十岁之前身在皇觉寺,一不知皇家宗室,二不知江山社稷。直到回宫后,才发觉自身见识、目光之短浅。论才学尚不及普通文士,岂敢妄与兄长们相比?莫说封王,便是居于宫中锦衣玉食都让儿臣百般不安。只因时时能见到父皇母妃,儿臣才厚着脸皮待了下来。” 一席话,既将自己悲苦的童年岁月托出,又体现了自己的谦卑和孝心。每一字都在言不争,可每一字也没言就此不争。郭临在心底微微地叹口气,京城,还是一样的腥风血雨。这场斗争,若不决出胜者,是不会停止的。 而且此刻,她也身处战场。 郭临迈步挺身走出列,在七皇子身边单膝下跪,拱手道:“启禀陛下,征南一战臣等虽奋战前线,立下数重战功。但若无后方七殿下的鼎力支援,断无法如此顺利取胜。此等大功,酌请陛下封王赐赏!” 这是郭临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支持七皇子。如今她身披连扫四州的战绩,影响力之大远远不再是当初一个小小的京兆尹。殿上众臣纷纷对视,联想到未来上朝的太孙,心中已经开始重新分析局势。 陆陆续续又有几名七皇子一系的官员拜求封王,直到殿上跪了近十人,皇上才徐徐笑道:“朕早有此意,来人。” 殿侧涌出几位太监,当先一人跪在七皇子面前,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里面端放着华贵的亲王朝服和头冠。 门下省侍中站出,面向诸臣,打开手中圣旨朗声宣道:“门下: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慕间平之令德,希曾闵之至行,宜分建茅土,卫我邦家。封皇七子意沈为魏王,兼统扬州大都督。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七皇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儿臣,接旨。” * 早朝一下,郭临便随着人流往外走去。本以为陈聿修会去和他弟弟一块,然而左脚刚迈出门槛,身边已有熟悉的竹枝清香。 “你走这么快,不去向魏王殿下道喜么?”他轻笑发问。 郭临回身瞟了眼殿内被朝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七皇子,戏谑道:“何需啊,朝上我那一跪,已算是给他提前道喜了。”她说着用胳膊肘撞撞他,“倒是你,弟弟荣获状元,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陈聿修吟吟而笑,目光渐渐垂向她身后。 “大哥。”少年的声音清脆稳妥,郭临转过身,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陈聿修的弟弟陈宜春。 果然是俊俏的少年郎,但是那份沉稳的气质,便盖过身形的幼小。虽不像陈聿修那般俊美近仙,但细看之下,仍是一脉相承的五官模子。配上精致的轮廓,甚是好看。 陈宜春侧身朝她行礼,规规矩矩:“宜春见过郭大人。” 郭临忍不住蹲下身,怜爱地摸摸他的头:“恭喜你成为新科状元哦。” 宜春小脸红了红,眉头微拧,似有些不满,但随后便舒展开,看不出一丝异样。陈聿修低头望着他,温和一笑:“做得很好,以后大哥不在身边,你可按自己的想法继续努力。” “是。”宜春低低地应了,抬起头来还想说什么,可望了眼郭临,他又缩了回去。周全地对二人行礼告辞,往人堆中的陈大学士跑去。 郭临望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由吃吃地笑:“真可爱,聿修你小时候和他一样吗?” “这话倒是难答了,”陈聿修抬步走向青石阶,“我若是答不,好像有些与实不符;可若要言肯,脸皮又没厚到那种程度……” 郭临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追上他:“你就直说‘是’不就行了,啰啰嗦嗦的!”走了几步,又道,“你弟弟这个年纪入仕,会不会太早啊?” “……他倒不一定此时入仕,按陈家的一贯作风,也许会先沉寂两年,磨磨性子。彼时再入朝,便能走的更远。”陈聿修淡淡地笑答,眼眸微微下垂,“可惜算盘打得再精,也抵不过陛下略施一番小计。” “小计?今日不就论功行赏,顺带封了个王么?” “你且看清封王的时机。”说话间二人行到朱雀门,陈聿修拉着郭临上了马车,“不偏不倚,恰好在众学子翘首以盼殿试结果的时候,将七殿下隆重封王,你觉得,真的毫无一丝用意?那些学子,可是未来朝中的栋梁之才啊。” 郭临怔怔地眨了眨眼,良久,才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看来太孙虽然毁掉了淮南的所有证据,但还是让陛下起了疑心。” “这疑心大多是冲着常家去的,但无论如何,七殿下的机会总算是来了。” “是啊……唉等等,你刚刚不是官复原职,还是太孙少师吗?”郭临一声惊呼,随后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样和我讨论这些,真的没事?” 陈聿修噗嗤一笑:“你觉得,他们还会继续留我在东宫么?”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行在朱雀大道上,郭临的困意一点一点被提上来,正要打个哈欠,肩上却突然一沉。腰间揽过一只手,隔着朝服内厚厚的一层裹腰,紧紧地环住。 郭临顷刻红了脸,整个身子都僵住。此情此景,马车就这么点大,也不大好推开他……望着随风一阵阵扬起一角的车帘,她咽了咽口水,心里跟着七上八下。生怕一不小心被吹开,明日太孙少师和京兆尹断袖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了。 陈聿修的声音闷闷的,呼出的气息撩人地喷在脖颈:“阿临。” “嗯?” “和我住一起吧。” “咚”地一声巨响,平地之上行走的马车猛烈地晃了晃。车夫被吓了一跳,忙凑到车门处探询着道:“郭大人?” “无事,刚才车里飞进一只鸟,把陈少师惊着了。”郭临森冷的声音隔着车帘稳稳地传出,“你继续赶车。” “是,是……”车夫连声应道。 车内,陈聿修靠着车壁,一脸委屈地揉着胸前被郭临揍出的淤青,苦笑道:“我话还未说完,你这反应也太……” “哦?”郭临抬起手,五指张开捏成拳,“还有下一句?” “……方才陛下论功行赏,赐了我单独的宅邸。” “……?” “你郭府旁边的宅子原本不是住的潘老御史嘛,他年前便已告老还乡,宅子归还了朝廷。”陈聿修眯眼微笑,“我打算就要这间。” 郭临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你干嘛要单独的宅子,准备离开学士府?” “下月生辰,我便年满二十,到了及冠之年。自然就该独立生存。” “所以,在你看来,”郭临嘴角抽搐,“邻居……等同住一起?” “以我两的武功,那道围墙想必是不在话下。” 实在是……太太太无耻了!郭临一脸愤慨。恰好马车在此时停下,她二话不说,大步跳下车,一阵风似的往府门奔去。 她跑得太快,以至于迎面看到门口有人走出时,也来不及刹住,生生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二人双双噗通倒地,皆咧嘴呼痛。待到额上的撞击感渐消,脑中清明,便不约而同地朝对方望去。 “啊!”那人指着郭临,瞪眼大叫道,“郭兄!” “……苏兄?”   ☆、第103章 护梦终身 时近中午,阴暗的天空总算稍稍明朗,肆虐的冷风也吹得小了些。千步廊东侧的户部官寮人进人出,忙碌依旧。世子手上整理了几捆淮南宗案,都是机密要务,须得由他亲自送往门下省。他不着急吃午饭,便索性和度支主事一块,趁着午日阳光,提着宗案去往门下省。 刚走到门口,迎面竟碰上了今日早朝的红人——新科状元的父亲陈大学士。世子一怔,停下了脚步。按身份来说他无须行礼,但陈大学士素来为文学泰斗,地位非一般官员比拟。何况楚王也很尊敬他,单作为长辈,他也不能无视他。 陈大学士见了二人,略一颔首躬身,双方见了礼。他也不多话,直往寮内去了。 度支主事回头望了望他的背影,又是羡慕又是感叹:“陈家也真是厉害,十多年前出了个神童还不够,眼下又出个状元,这下家门的荣耀荫庇三世都没问题。” 世子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等他们重新回到户部时,陈大学士已经走了。世子刚坐下喝了口水,便被户部尚书派人急急地叫进了书房。 “殿下,”户部尚书像看到救命恩人一般冲过来握住世子的手,将他按到太师椅上,“臣有一事不敢擅作主张,还请殿下帮忙参谋参谋,好让臣心中有个底。” “何事?”世子一脸莫名。 户部尚书连忙从桌案上拿过一封文书递来,光是低头又瞟上一眼,眉毛几乎就拧成了一团。世子迷惑地接过,望见上面苍劲挺拔的字迹,暗道一声好字。他随意地翻开看了两行,神色却登时大变…… “断绝父子亲缘,子陈聿修自此日出族,今后与陈家再无关系……”捏着文书的手渐渐颤抖,世子惊愕万分,陡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这……陈大学士疯了吗?” “臣也是这么想的,拉着他再三确认,可他说此事陈氏一族已然敲定,由族老们签字入印。此时来户部,不过是为了更改户口……”户部尚书急得言语都带上了哭腔。 * 一晃近半年没见苏逸,他倒还和以前一样,挠挠头,就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然而俊秀的五官里,还是悄然多了一层内敛,变得更为成熟。 “此次南巡惊险非凡,我等偶尔一聚,听闻前线传回的只言片语,便惧畏得不行。”苏逸叹息一声,伸手拉住陈聿修,“陈兄,你这般文弱之躯还不得不上战场,也是难为你了。” 文弱……?郭临捂嘴憋笑,见陈聿修越过苏逸嗔怪地乜了她一眼,便伸伸舌头比划了个鬼脸。陈聿修无奈一笑,和煦地冲苏逸回道:“哪里,战场上还有郭兄保护我啊。” 不过一句调侃,苏逸却听着一愣,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闪烁:“是,是啊……”郭临瞧出不对劲,凑近打量他,苏逸吓了一跳,连忙避开。 这样大的动静,陈聿修也不由侧目。见他一脸纠结为难,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苏逸恐怕有心事。 果然,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向郭临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贵府叨扰,是有话想单独和郭兄说……” 陈聿修眉头一挑,识趣地转身走了。 郭临袖手站在一旁,见苏逸神情踌躇,便也不催促。二人一路漫步行走进花园深处的凉亭,苏逸幽幽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郭兄。年前你们多方征战,消息不通,我没法知会你们……”他顿了顿,偏过头,“我已与秦慕樱成亲了。” “秦慕樱……?”郭临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往事纷纷浮上脑海,她露出有些微的尴尬,但还是由衷地笑道,“恭喜你娶得美妻,也祝贺她寻到良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苏逸低下头,自嘲一笑:“我不过趁人之危罢了,哪里算得上良人?” “呃……” “我并不是在怪你,郭兄!”他摇了摇头,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画卷。 郭临瞧见那熟悉的装裱,注意全惊呼道:“这不是苏兄你给我画得那幅画吗?” 说起这幅画,她真是记忆犹新。若不是它,陈聿修还没法子那么快识破她的身份。郭临面上浮起一丝追忆,正欲伸手去接,手却陡然间僵住,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脸色大变:“苏,苏兄,难道你……” 苏逸深深地望她一眼,低声道:“这是我按着记忆里的那张成画,又画的一幅。”他怅然一叹,“我也是愚笨,明明绘得那般细致,却连自己笔下的秘密都忽视了。甚至还误会你。郭兄,你其实……是女子吧?” 一席穿堂风呼啸吹过,拂起袍角和碎发,肌理间阵阵凉意。郭临闭了闭眼,微微苦笑……虽然从陈聿修发现开始,她就知道总有一天苏逸会察觉,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欺瞒……”这样的道歉,连自己都觉得苍白。以女子之身,辜负了秦慕樱的一腔真情,她有何脸面,再去求得苏逸的原谅。 “有时候,连我也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你从入京就是一身男装,甚至这次南征,打仗行军根本不输男子……”苏逸淡淡地一笑,面上没有一丝怨忿和厌恶,“郭兄,我信你必有苦衷。我不怪你。” 郭临眨眨眼,忍住眼中的涩意,缓缓摇头:“即使如此,我也对不住你们,还请你让我去向秦慕樱负荆坦诚。” 苏逸淡然一笑,清风般的明朗五官被阳光映出光洁的轮廓:“不用,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都是她梦中最完美的郎君。虽然这个梦直到成亲,她也没有走出来,但我不想去打碎她最后的幻想。”他将手中的画卷摊开,那上面,是与之前一模一样开朗大笑的郭临。然而不同的是,无论是身姿还是轮廓,都将细微处修成了男子体态,真正成了秦慕樱心仪的那个郭临。 苏逸将画卷递给她,神情异常的庄重严肃:“郭兄,我苏逸以性命相保,终此一生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半字……” 郭临不忍地打断他:“可是苏兄,不去摧毁这个梦,痛苦的便只有你啊。” “若戳破了你,她才能爱上我,对我而言,才叫痛苦。”苏逸展颜微笑,眸光是前所未有的通透,“郭兄,这是我的坚持,也是我的决意。你且放心,没多久,我就会打败她心中的那个你!” 郭临含泪大笑,用力地点头。 * 送走苏逸,走回内院时,陈聿修正和阿秋她们坐在生了火的暖室内,大门敞开,层层的热气飘散开来,似在迎接她的归来。 玉锵穿着宝蓝锦缎的小袄,小脸如玉球一般白白嫩嫩,两颊又被暖风熏出两团红晕,煞是可爱。陈聿修盘腿而坐,轻轻扶着他的腋下,让他能站立在他腿上。脸上笑意如春,一颦一眼,都是脉脉的温情。 郭临远远瞧见,心头不由一暖。 陈聿修托着玉锵的小屁股,抱着他走出房门,朝她盈盈而笑:“谈完了?看来苏兄是又来送画的……” 郭临畅然一笑,把画递给一旁的阿秋,伸手去接玉锵。然而手指刚一触碰道袄角,玉锵就哇地一声大哭大喊,挣扎着往陈聿修怀中靠。 众人俱都愣住,片刻后,阿秋噗嗤一声爆笑,捂着肚子靠在了门框上,肩膀簌簌地颤抖。陈聿修也是一脸忍俊不禁:“阿临,他好像对你……认生,噗!” “怎、么、会!”郭临黑着脸,不服气地再次伸了伸手,没想到玉锵更加不情愿,小小的身子团在陈聿修胸口,两只手紧紧地揪住了他的衣领,连脸都撇到了一边。 阿秋几乎笑瘫在地上,气都喘不匀:“少,少爷……你太久没抱过他,所以会是这样哈哈……” “这不对啊,”郭临羞愤地指着陈聿修,“那为啥对他不认生?” “我本来就是生的,无须认。”陈聿修笑得很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却能气死人,“不过,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谁叫他名字还是你取的呢!”郭临撇撇嘴。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忍不住瞟了几眼玉锵,又涎着脸皮凑过去,讨好地挤出笑脸:“小玉锵,我是爹爹。” 玉锵完全无视她,仰头望着顶上陈聿修的脸,小嘴一咧,咯咯地笑:“爹爹……” ……这打击实在太大了。郭临丧气地捂住脸,一臂伸直竖掌:“别理我,让我静静。”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突然迷惑地眨眨眼,又抬起袖子闻了闻。“莫非你这身上有什么香味?”她索性贴着陈聿修使劲吸了吸气。 扑鼻的竹枝清香传来,郭临怔怔地抬起头,见到陈聿修那形状良好的唇就在眼前。脑中不知怎地回想起陵州的日出,面颊腾地一热,忙偏过头,又恰好和玉锵大眼瞪小眼。只得再故作镇定地跳开一丈远,清咳数声以示清白。 那厢阿秋早已走回了阮云身边,连炉上正煮的茶都不顾了,目光暧昧地在门口二人身上来回扫视。阿秋附在阮云耳边悄声言语一番,她一面听一面抬手掩着笑。二人对看一眼,皆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 * “阿临呢?”世子一路从户部奔回郭府,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直往里冲。 白子毓闻询赶来,不由奇道:“世子爷,你找她有事吗?” “出大事了!”世子喘口气,“我听朱雀门的守卫说,陈聿修是和阿临一起离宫的,现在他可在此?” “自然是在的。”白子毓点点头,“不过,到底是什么事啊?” 世子气急败坏地掏出一本文书扔给白子毓:“你看。” 白子毓摊开来,一目十行地扫过,脸色已然僵住:“断绝关系?逐出本族?历来不是只有大错之人才会如此吗,这莫不是谁在消遣你们?” “我本也以为是谁的玩笑,可哪知道这后面陈家祖传的印章,盖得一个也不少。”世子焦躁地来回踱步,“学士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户部尚书人都快吓傻了,我建议他先压着不奏,待问清楚了再行事。可等我一出户部,才发现,皇宫内连一个打水的小太监都知道此事了……陈大学士他,他居然亲自跑去了陛下面前,请他准许!” 白子毓长吸一口气,面上表情已经不是震惊可以形容。   ☆、第104章 聿修出族 世子拉着白子毓,脚步匆匆地奔进后院。暖房内热气熏天,阮云正和乳娘一道哄玉锵入睡。世子乍一闯入,险些惊醒了玉锵。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冲阮云做口型比划着道:“阿临呢?” 阮云不解地眨了眨眼,隔了片刻反应过来,朝外面指了指。世子看了个莫名其妙,恰好此时阿秋取了东西回转,见了他们,立马领会,扬手指着前方不远的围墙道:“是找少爷吧,她和陈少师去隔壁看房子去了。” “看房……?”世子瞪大了眼睛,脑中对这个突然而来的词完全转不过弯来。白子毓拉道:“不管这些了,先找人要紧。” 世子怔怔地被他拉到后院门,恰好望见那道围墙,灵光一闪,转而拽过白子毓:“绕道麻烦,翻墙过去!” 白子毓煞白着脸,压根来不及拒绝,就被拖走。 阿秋远远地望着他们朝墙走去,忍不住扑哧一笑:“世子爷果然和少爷一块长大的,还真都去翻墙了耶。” * 潘老御史是个清官,从这个搬空了后略显荒芜的宅邸就能看出。虽说有朝廷按月分派人来打理,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颇有品级的官员会住的地方。 郭临和陈聿修步履闲适地绕着宅邸转悠,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转回了原位。她不禁有些感慨:“虽说你急着成年立室,可这里也太……”不说别的,单这地盘,将将是她郭府的一半。陈聿修官职本就在她之上,寻常也就算了。他这么相邻一住,对比太过明显,倒显得她奢华了不少。 陈聿修浅浅一笑,牵过她的手,走到园中一处古朴的回廊中坐下。郭临靠着褐黑轮纹的木柱,仰头而望。头顶阳光温和,光秃的树枝上胭脂点点,煞是耀眼。 她眯了眯眼,再细看过去,就发现了那确实是一朵朵小而饱满的花骨朵。“梅花?”她大笑一声,再放眼看往园中,满眼都是欣喜,“这里种的全是梅花?” “看来,也不是一无所获。”陈聿修笑吟吟地伸手指向梅林尽头,那儿是一块曲折的土坡,“阿临你看,那边的山坡延绵到了此处回廊,恰好可做成流觞曲水的溪渠。” “流觞曲水?”郭临渐渐瞪大眼睛。 陈聿修抿嘴一笑:“看来你还没忘,初次上学士府时见过的景象。不错,三月三上巳节,落梅饮酒对诗,纵情翰墨游心,岂不乐乎?” “好啊,到时候,你这里可就成了大齐最风流的文人盛会,我要来好好凑个热闹!” 清风淡淡拂过,倏忽似将心中的景色印照在了眼前,空气中连梅香也能闻到了。郭临深吸一口气,感觉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阿临……”陈聿修却突然有些失控地抓住她的手,嗓音低沉喑哑,“那,如我只有孤零一人,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啊?”郭临吓了一跳,连忙蹦起,语无伦次地辩道:“谁……谁要跟着你了!” 他弯唇低声轻笑,郭临不由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地,明明是清淡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笑容,她却似被那笑容牵动,心中瞬间泛起酸楚和刺痛。 她忍不住弯腰重新拉起他的手,但又不好意思对着他的脸,只得撇开眼,支吾道:“若真孤零零了,”想了想,忽而轻盈一笑,“那我就勉为其难,收留你啦!” 世子已经绕了这个宅子走了一圈,可惜除了满眼灰扑扑的屋宇,什么人影都没见着。他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额是的汗,见前方白子毓停住了脚步,便上前一拍:“老白,你找到没……唔。” 白子毓猛地回身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边的墙角坐下。世子莫名其妙,好半天扒拉下他的手。正欲发问,却见他一脸的尴尬,一向镇定的脸上甚至还浮起了可疑的红晕。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世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难道……见到阿临了?” “那就早说啊……”他没好气地扶着墙站直身,朝方才的方向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直接僵住。 凌乱层叠的秃枝尽头,陈聿修正紧紧地拥着阿临,仿佛是拥住了无上珍宝,揽得那般紧,那般深。阿临仰头靠在他的肩头,侧颜唇角微扬,似在笑着说些什么。 相扶相依的两人,这片枯寂的景象中,唯一的生色。 “世子爷,”白子毓站起身,轻声低叹,“还是别看了……” 世子深吸了口气,眼睑微阖,眸底晶亮一片。深深的眷思最终只能化为唇角一抹若有若无苦笑:“我这是高兴,有一人能改变她,让她情愿作回一个女子,这是我办不到的。我输得心服口服……” 白子毓一怔,侧头望去,低声道:“是啊……” 世子深深地望了一眼,良久,他收回目光:“走吧。” “唉,不去问了吗?” “这种情形,如何问得出口……” * 谋划好了园子改建的计划,便刚好趁着出征后的二十来日休假,在上巳节前给建完。陈聿修着人去找了匠工,日日开挖。郭临闲在府里无聊,但对流觞曲水的兴趣极大,偶尔也翻墙过去帮帮忙。这么一来,时间倒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到了复职那日。 郭临打着长长的哈欠,随着下朝的人群走到朱雀门。和金真一道上了马车,直往京兆府奔去。 金真虽然因着郭临的关系月前便复了职,得以同去上朝。不过回京兆府办公,还是几个月来的首次。见他神色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局促,郭临宽慰地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那位常兴常大人很是了不得啊,你等着,看老大我如何会会他,给你和老白出气!” 金真忍俊不禁:“大人,您就别闹了!常大人什么身份,咱哪能去惹!” 郭临笑而不语,心想要是告诉他,常家算什么,她连太孙都惹了,不知道金真会不会吓成什么样。 不过嘛,就算没有寿州山上的那档子事,单单白子毓说的那些京兆府内常兴耀胡扬威的做派,她就想好好修理一下他了。 下了马车,大步迈进京兆府。门口扫地的府役随意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动静,隔了好几秒才猛然惊醒,停下手中动作,死命地瞪着她:“大,大人……” “哟!”郭临扬手打个招呼,带着金真脚步不停继续走进。 很快就有昔日心腹凑过来告知她常兴人在书房,郭临挑挑眉,挺胸负手,大步流星。当她英姿飒爽地推开房门时,常兴正翘着腿搁在书案上,手中还拿了个啃了一半的酥饼。 那碎末子还掉了一身,简直别提有多狼狈。郭临身后还聚了一群看热闹的府役,见状个个都憋着笑,一副看戏的表情。 常兴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正在倒茶的侍从,站起身来喝道:“郭临,你懂不懂礼数,门都不敲就破门而入,是想怎样?” “常大人,擦一擦嘴吧。”郭临半垂着眼,故意指了指嘴角,挑衅一笑,“这里是我办公的书房,我回自己的地盘,还需要敲门?” “什么你的地盘!”常兴神态倨傲,“圣旨未下,我还是暂代的京兆尹,这里就不是你郭临说了算!” 郭临狡黠一笑,朝旁伸出右手。金真心领神会,从袖口中取出圣旨,恭恭敬敬地放在她手上。四周围观的府役顿时心中大定,知晓郭临是真的有备而来。 常兴的脸有些挂不住了,可此情此景,又容不得退缩。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酥饼碎末,走上前,从郭临手中接过圣旨。仅仅扫了一眼,就知道此战已败。 他眼神有些飘忽,勉强清咳一声:“那,既然如此,就与你交接……” “慢!”郭临打断他,“交接容易,可今日我来找常大人,为的可不是几张文书就能说完的交接。” “你……你待如何?” “听说我的部下金真,数月前因出言不逊被常大人停职减薪。下官倒要问一问,是何时何地,口出了何言被列为不逊?可有人证?”郭临笑得人畜无害,“光、寿两州的贪官以权谋私,卖国敛财。才刚刚被陛下重刑整治,我想陛下是不会乐意见到京城内,也有官员在滥用职权的吧!” “你!”常兴咽了咽喉咙。 “不急不急,下官还听说,京兆府中向来事务最繁重的白少尹,却被常大人安排去了库房打杂。不知此事可是为真?” “郭临,你莫要逼人太甚!”常兴急得满脸涨红,上前一步,和郭临正眼相对。 “逼人太甚?”郭临嗤笑一声,目光微挑。她侧过身,挡住诸方的视线,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嘲道,“常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常家在淮南做了什么,我可是非常清楚。” “呵……想威胁我,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常兴阴狠地盯着她,回喝道。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巴掌响突然自后方响起。郭临一怔,回过头看去。还是那身青衫,还是那样修长壮实的体魄和悠然无畏的神姿。 “高彻辰。”她咬牙念出。 “一别经月,郭大人好记性。”高彻辰坦然一笑,长眉入鬓,目光微扬。他轻悠地扫视了一眼四周。 仿佛无形中有一股深沉的压力,让府役们不自觉地在这目光下奔走溃散开,仿佛再在此地多呆上一秒都是罪恶。 郭临挑了挑眉,任他驱走围观的府役,倒也不阻止,只是笑道:“不知高大人莅临我京兆府,所为何事?” 高彻辰莞尔一笑:“无事,不过顺道来接常大人回府。” “那可顺得真是准时……”郭临皮笑肉不笑,心知他不仅攀上了东宫,还获得了常家的信任。干脆从善如流地侧开身,“那就请常大人,慢走。” 双方你来我往,一丝半点的亏都不吃。金真在一旁看得浑身战栗,全然不知为何南征仗一打,郭临的胆子平白就大了这么多!不过说到底,她是在为他撑腰,纵然内心依然怯弱不已,但还是异常的兴奋,咬着牙也要撑在此处。 常兴虽然被高彻辰解了围,可面子里子都已丢了个尽。不仅如此,气还没处发。只得僵着脸,生硬地从郭临身边走过。 行了几步,他忍不住回过身,指着郭临喝道:“你小子莫要神气,看看陈聿修你就该知道,得罪背叛我常家,会是什么下场!” 郭临冷笑一声:“哦,怕你?” “哼也对,你没族没亲,出族除名你是不怕!”常兴咬牙切齿,面目阴狠,“等着瞧,我不会放过你!” “哼!”郭临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见那两人走远,她皱了皱眉,问一旁的金真:“他刚刚说什么?出族除名?” “是啊。”金真点点头,眉头微拧,“半个月前京城里就在说这个,唉,谁知道陈少师这般的天资才俊,居然会被逐出学士府……怎么,大人你不知道吗?” 郭临瞪大了眼,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整个脑袋都涨得刺痛。她呆呆地望着金真:“你说什么?!”   ☆、第105章 往事迷雾 新题字的“陈府”二字牌匾刚刚挂上门顶,一辆马车就从后门驶出。驭马之人轻声喝驾,车身灵巧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往西而去。风吹拂起湖绿的帘帐,露出一截空空如也的车厢。 “老爷……”一小厮急急地穿过数层门道,奔至前厅唤人。然而停脚抬首,堂上却只有一浓眉宽须的富态中年人翘腿坐着。剥着果壳的手动作不停,案上两杯清茶还冒着浓浓的热气。 “大老爷!”小厮忙鞠躬行礼。堂上那人微微颔首,随意道:“二弟方才被母亲唤去了后院,怎么了?” 小厮只得应道:“回大老爷的话,是,是大少爷的书童……来了。” “哦?聿修么……”大老爷闻言咧唇一笑,半花的胡须跟在唇边抖了抖,“他不是很硬气么,自南蛮凯旋归来就一步都没踏回过学士府。怎么这会子,又想起来串门了?” 小厮微微抬眼,神情有些尴尬:“书童……只是来取书的。他说大少爷俗物一概不要,只要那些用俸禄买回来的古书典籍。” “哼,”大老爷一下子被摆了一道,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就他会读书,让他拿!拿完就走!” 小厮虽心知大老爷压根没有命令这些的权力,但也不愿再触眼前的这个霉头。就此低声应了,转身去后院寻老爷。 人一走,前厅便静了下来。后堂珠帘却是一阵碰撞的脆响,挽在上方的是一只莹白圆润的手。步履如莲,施施然走出一个身材丰盈的徐娘美妇。她看着不过三十出头,五官生的倒是秀丽。眼角上挑,樱唇红润。只可惜那眉尾修得极高,凌厉之余更添刻薄,生生折去了几分美丽。 她走到门口张望片刻,确定看不到闲杂的小厮,这才坐回大老爷的对面的位子,端起那杯尚还温热的茶盏,好奇地探问道:“听着像是聿修回来了?” “他派了人来拿书。”大老爷拍掉手中的果壳,嚼了嚼满嘴坚果,见她一脸紧张,便嘻笑道:“你慌什么,他人都走了,族宗也定下了。这府里的东西,日后不都是你儿子宜春的。几本破书就随他去……” 妇人淡淡地瞟他一眼,似怨非怨,捻着帕子轻揉胸口:“我这几日啊都不敢出府,回了不知几家夫人的帖。老爷动作这般快,聿修又是立了大功的当朝红人。鬼知道这外头,怎么议论我们娘俩呢!” “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就一时,你看这府里可不是被老夫人压得死死的。只要她撑腰,你还怕在京城贵妇中落了脸去?” 这话还真说到心坎去了,妇人听着缓缓吁了口气。说到底,对于陈聿修被逐出族这件事,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实感,甚至连隐忍多年苦尽甘来的喜悦都尝不到。一心盼想多年的东西,一朝得手,竟让人反倒恍惚起来。 “呀,说着忘了问姐姐,最近身子可有好些?”妇人不愿再在此事多言,便柔声换了个话题。 “不就老样子,”大老爷叹口气,放下茶杯,“我今日来,就是取点银子,到库房再去拿些药,日子总会好些。” 妇人笑了笑,附和着点点头。事实上,她再清楚不过了。自己的亲姐姐,哪里有什么了不得的病痛。不过是夫妻合计寻了借口,好来本家混走点东西罢了。 她到底是心眼浅,不过这么一想,动作神态就露了鄙态。大老爷垂眼瞟到,神情一哂,似笑非笑:“妹子莫要心急,你既是我二弟的平妻,又是我妻子的亲妹妹。凡是你需要帮忙的,大哥我自然会鼎力相助。以后这学士府,可要我们两家帮衬着走下去啊。” 妇人心中一凛,听出话语中威慑的隐意,连忙讪笑着点点头。 * 枝头一朵才开饱满的小小梅花,被风吹了许久,终于不甘心地随它蹭掉两片梅朵儿。 依廊而建的书堂下,陈聿修跪坐于深灰麻布团垫上,修长的手指正细细地给一捆成色极旧的竹简系拢打结。素衫广袖遥遥散开在身侧,蔓延开来盖在了门扉地面的木板梳纹上。他嗅着鼻端的梅香,微微偏了头,恰好望见那几瓣零落的梅朵,嘴角不由轻悠微扬:“竟已至落梅时节了啊。” 对面跪坐的书童却似乎一点也没听到他的话,一边将书籍整理成套,一边不住嘀咕:“老爷不出面也就罢了,凭什么妾室要在跟前晃悠。瞧着恁地堵心,尤其那副生怕我会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的市侩样儿……” 陈聿修闻言,不禁摇头苦笑,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这满腹委屈的少年。 “砰”地一声,远处突然传来内院大门被人踹开的声音。书童一惊,连忙站起身:“少爷,我去看看。” 可还没等他换好屐鞋,始作俑者已经一阵风似地奔进了园子。 她脖子上系着的披风完全歪倒了一边,手背被风吹得红红的,却还紧紧地握着马鞭。郭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隔着几节青石路砖在园中站定,眉头微拧,目光直直地盯着陈聿修。 陈聿修眨了眨眼,试探地唤了声:“阿临。”她纹丝未动,目光晶莹若华,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少爷?” “你先出去吧。” 书童点点头,来不及收拾堂下狼藉的书本,径直跑出园子。 “阿临,怎么了?”陈聿修步下回廊,一步一步走进,朝她伸出手。 她突然上前一步,双臂张开,紧紧地拥住了他。 陈聿修料想不及,一时间踉跄才站稳。隔着不厚的袍衫,胸前隐隐传来她的温度。低头望去,光洁的额顶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细细地黏在一起。 那些寒风中急奔而出的汗珠,仿佛滚落在他心间。只一瞬,便细细地涌出热流弥漫全身。傲视寒风不再,春暖百花皆开。 “为何……不告诉我?”郭临闷闷地出声,眼睫若蝶翼轻颤,扫过他的衣领。 陈聿修微微一笑,顿时明了她此刻心急所在。伸手抚上她的头顶,淡然道:“往事不过一团烟雾,适时便会散开。如今我亦有了新家,与你相邻,欢喜更甚从前。此等小事,又何需令你忧心?” “可是,”郭临从他怀中仰起头,焦急道,“常家人说是因你背叛太孙,是不是他们……” 陈聿修一愣,继而轻笑:“看来你已去寻了常兴的晦气。”他望着她担忧的双眸,心底笑意抑制不住地浮上眉梢。“阿临,随我来。”说着,他牵起她的手,往廊下走去。 * “若这府里能有个身份高贵的妇人,这等家府长短,只消在那贵妇圈中走走,便无须如今日打探得如此费劲了。”白子毓一面拆开属下送来的密报,一面故意拿眼去瞟世子。 世子一脸莫名:“你瞅我作甚,”他四处看看,见没有外人,才又压低了声音,“阿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能去讨个身份高贵的媳妇……” 白子毓一口气噎在喉咙,简直说不出话来。世子愣了愣,总算是反应过来:“啊,你说英芙啊……可,可她最近不知怎地,有些怪异,尤其看我的眼神,骇得我有些不敢与她说话。” “我说世子爷啊,‘不解风情’这四个字,大抵就是为你而造的。”白子毓摇头叹口气。原本还耿怀于昔年没能一眼看出郭临女子身的自己。可如今看着世子,便情不自禁地觉着,就算当初郭临没有隐瞒性别与他一块长大,这两人也难成一对鸳鸯。 不过,那谢英芙倒着实心眼太多,他想起南下时的诸多琐事,便道:“世子妃就算了,我说的,是你府上更有分量,在京城贵妇中举足若轻的那位。” “……母妃?”世子眨了眨眼。 白子毓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手上动作不停,拆开密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过得片刻,忽而笑道:“费尽心机把妻妹塞给弟弟做妾,这个大哥倒是有点意思。看来学士府表面正经清流,内里,还是免不了家族的龌龊……”他说着,轻轻垂下了眼,表情渐冷,目光虚浮,似是回想到了一些事。 世子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索性抢来密报,自行看了下去。 “……陈重和,擅闯亲王尊驾?”世子凝神想了想,突然一拍腿,“是了,我记得这事。陈家长公子为了和禄亲王的义子斗气,故意惊了人的马。结果那马车上坐着的是禄亲王本尊,此事被桶到了陛下面前。陛下当即便剥了陈大公子的官,下令永不征用……后来,陈大学士继任学士府时,父王带我去拜访,还指给我看那位被陈老学士强行分家出去的陈家大公子。说我要是不学无术,就和他一样。” “不错,这位大老爷到如今,果真是应验了楚王爷的话,不学无术,老本吃穿。”白子毓哂笑一声,“到底,和陈大学士毕竟不是一母而生啊。” 世子瞪大了眼:“还有此事?” “陈老学士的元妻是个本分的官家女子,只可惜娘家被陛下登基的动乱牵连,贬为庶民,折了与陈老学士的夫妻缘分。陛下心中过意不去,便在朝纲稳妥后,另寻了一名知书达理的闺秀,嫁与陈老学士。老夫少妻,和和美美,到也成了一段佳话。陈重和长子嫡位,失了母亲庇佑,无缘继承权,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他自个作死,连前程都作没了,实在也不值得同情。”白子毓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可怪就怪在,陈老夫人对于这个前正妻留下的孩子,不仅颇为照顾,甚至还相当的信任。不然,他如何能左右老夫人对于自己嫡孙的印象。” 世子蹙了蹙眉,踌躇道:“我只记得,聿修出生被往大说了两年岁数,母亲又因早产伤身没多久就去世了。这事儿,在他数次克妻之后,也曾被好事者拿出来提及。” “为了能使这个印象,不动声色地伴随陈聿修,这位大老爷所做的可不是一点点……”白子毓又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将用朱墨勾出的部分对向世子,“‘元嘉三年,宗县痢疾,陈氏三亡,举族服丧。’……从陈聿修出生开始,陈氏但有伤亡,便经由他的笔,算计在族内案宗上。叫人无时无刻不记着,陈家,生了个灾星。” 窗外的天逐渐阴下来,风依旧簌簌地吹着光秃的枝桠。屋内更暗了些,门口的侍从见了,张望着是否要掌灯,却见白子毓依旧动作从容地点燃了烛火。 “难产之事如何与什么灾星孽星扯到一块?”世子瞪大了眼,烛光映在漆黑的眸光里,一点星亮,“这样的理由,莫说我朝不信道家之说,就算是南蛮那边,巫师圣女,也不会随意评断人的出生。” “可陈重合不仅给做了,还做的很彻底。”白子毓笑了笑,伸手递给世子一捆画卷。世子疑惑地解开,借着近旁烛光,看清了上面眉清目秀的青年,笑容俊逸非凡,眉间朱砂魅惑。乍一看,几乎要以为是陈聿修,然而那画上题字却写明了“元嘉初年廿月绘于南明”。元嘉初年,陈聿修还没出生呢。 世子皱眉:“这是……?” “陈大学士的弟弟,陈家密不外传的三老爷陈重亦。”白子毓朝世子望了一眼,见他果然一脸迷茫,不由轻笑,“你不知道是应该的,这人就在这一年,因为私下勾引太妃,被陛下派人溺死在了永安渠中。” 世子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画“啪”地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白子毓俯身捡起:“不止如此,圣德皇帝年间,禹州陈氏一族也曾出过一朱砂男子英年早逝,牵连得一族数代难安。你现在该知道,为何陈聿修会受满门排挤了吧!” “可是……只凭一颗朱砂,就给他定罪?!”世子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陈家世代书香,竟会这般草率?” “草率,只是我们见着的结果,说不定,这一场谋划,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呢?” * “阿临……”陈聿修伸手拭过她的面颊,抚掉滚落而出的泪珠。随后轻轻拉过她的食指,抵上眉间那么鲜艳无匹的朱砂上。 郭临呆呆地望着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指心别样的触感传来。 那浮起在肌肤间的清晰鼓胀感,再熟悉不过的结痂伤口模样。郭临捂住嘴,摇头凄然出声:“聿修……” “这颗朱砂,并非天生,而是被人强行点上……” 她再也按耐不住,合身扑上前,紧紧地环住他。木架不堪受力滑开,二人双双滚落在地。墨发缠绕四散,衣袂翩然舒展。缓然飘落,覆住一地梅花香。   ☆、第106章 流觞曲水(上) 三月初二,清晨,一封封简约的请帖从陈府发出。 硬黄纸上秀逸天然的字迹,透着淡淡的墨香。苏逸低头凝视了请帖良久,总算轻轻舒了口气:“看来陈兄并未因逐族一事而心神潦倒,这字丰筋多力,笔法清刚纵意。若不是知情,我险些要以为他近日获了什么大喜呢!” 他收起请帖,对面前待命的小厮笑道:“备墨,我要亲书回函。” 郭临处理完京兆府一日的公务,就急急忙忙地牵马奔出。一路惊驰飞掠,墨色披风飘扬风中。 雕华云纹袍衫裹住欣瘦有力的身躯,狐裘毛皮脖颈环绕,眉目清晰如画。道旁百姓隔了半年多再见到她,顿觉曾经稚气未脱的京兆尹在经历过这一年岁后,身量渐开,昭华更甚,已近乎成年韶秀之容。 行了不久,便到了安仁坊。郭临过府不入,径直奔至隔壁的陈府。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门口新招来的管家,问道:“聿修呢?” “少爷在园子里。” “哦。”郭临点点头,低眉想了想,不知想起了什么,抿唇一笑,大步朝内走去。 “聿修!”隔着丛丛草木,她径直大喊。陈聿修跪坐于廊下,正挽袖手书札记,闻声轻笑收笔。郭临伸手拂叶而来,端地笑靥凌花胜月。他眸光微阖,心间说不出的悠然舒和。 郭临伸手解下披风,顺手往内室一丢。接着蹬掉皮靴,手脚并用蹭蹭地爬过来,跪坐到一旁。动作行云流水得过分,可陈聿修却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随意娴熟,只低声一句嗔怪道:“日日上我这里,可是打算蹭饭到底么?” 他出族一事京城虽然风声颇大,然而本人却完全闭门谢客。只在前些日郭临大张旗鼓帮他置办新的下人时,出面点头接受了秦正卿专程送来的江南名厨。 厨子确实十分会做江南菜,道道都是她儿时的记忆,可这怎么会是她日日拜访的理由?郭临撇撇嘴,正色道:“明日就是流觞曲水宴了,我这不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嘛。” “哦?”陈聿修瞟了她眼,却见她的目光已被园中赶工修好的流觞水渠吸引。正扶着廊柱踮脚眺望,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不由唇角一弯,似笑非笑,“既然是来帮忙,便也行了主家之职,嗯……细想一下,我乃此间主人,而你也想做这个主人,那可就只有一个法子……” 郭临回身过来听清这话,顿时惊得脚下一滑。连忙抓稳了廊柱坐下,回头瞪着他,做了个狰狞的咬人鬼脸。 陈聿修唇角噙着笑,低头继续提笔滚墨书写。郭临眼珠一转,机上心头。默默地卷了卷袖子,悄无声息地蜷在廊上移动。片刻后,就坐到了陈聿修的身后。 眼前浓云般的长垂墨发,根根发丝尽现,既黑且亮。郭临凑近瞅了半晌,直看得心生嫉妒。因为母亲有一半的异族血统,她打小就是个黄毛姑娘,被细腰讥笑了无数回。后来换做男装,也就再也没留过长发。 若只是阮云细腰等也就罢了,连男人的头发都把她比下去,实在是气不平啊。她狡黠地眨眨眼,仰头靠在身后木墙上,眯眼假寐,还刻意混了点高低不平鼾声。两只手却笔直朝前伸出,捻起陈聿修的两股发丝,仿着麻绳将其卷辫成麻花状。 倏地一声低叹响起,横地伸来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郭临尚未能惊呼起,整个人已被拉着靠在了面前之人的背上。 “睡觉就睡觉,再不老实,罚你给我研磨。” 后背宽阔结实,袍衫轻质,靠着片刻,便隐隐感到他的温度。郭临本欲辩上几句,可闻着园子里清淡的梅花香,拂着三月柔和的凉风,枕着宽厚温暖的肩,似乎连毛孔都跟着平静下来。 书童端着茶盏走入园中时,见着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霎时惊得周身一震,手中茶盏一颤,盏盖滑落,“扑”地掉陷在脚边的泥土上。他呆呆地盯着前方二人,脑子混沌一片,甚至还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景象。 那日郭临突然闯入,他奉命避离。然园中久久未有动静,他担心二位爷少了茶水,备好后走回廊下。却看不到人影,张望了许久才发觉门扉靠在一处的两双脚,观那方位,二人竟似在屋内缠绵着躺在一处。 这……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书童哆哆嗦嗦端着茶水,好不容易才未惊动二人出了园子。脑中还在浆糊般地想着,难不成少爷还在逐族的打击之下,年岁又长,加之克妻传闻,不得不选了断袖这条路…… 若说那时还只是无稽的揣测,可眼前……郭少爷亲密地环着少爷的腰,趴在少爷的背上睡着了,这,这又该怎么解释?! 陈聿修注意到动静,停笔仰头。望见书童手中无盖的茶盏,目光一转,便已明了。垂首瞥了眼身旁空了的茶杯,轻声道:“端过来吧。” “是。”书童缓步上前,低头斟满茶水。偷眼瞟见陈聿修下笔写字,运力一如往昔的均匀,然而无论落笔还是收尾,肩部力道总是凝而不发。这般写字,那得能写出心底蕴意。书童不解皱眉,轻手收好茶盏。不经意间抬头,郭临坦然酣睡的容颜尽收眼底。顿时彻悟。 陈聿修一鼓作气写完一面,虽不甚满意,但略一思虑,也勉强可矣。此时才见书童呆而未去,不由奇道:“还有事?” 书童一怔,尴尬万分地连连摇头,可看了眼陈聿修,还是支支吾吾道,“郭少爷他……似乎流口水了。” “……” 直过了良久,陈聿修才勉强收回愣怔神色,目光微撇,捏拳清咳一声:“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书童躬身退下,刚走出园外几丈,就听见一声尖叫传来:“啊!陈聿修,你作甚,不是你让我睡觉的吗?” 书童再不敢耽搁,念叨一句听多想多,干脆脚下抹油飞速逃离了现场。 * 陈聿修着人在上巳节前一日才全数发出的请帖,出乎意料,几乎是十成的回帖。郭临伏在书案上,就着烛火将一封一封回帖分姓别类整理。每读过一封,心中的欢喜便添上一层。 她没想到陈聿修在文人间的影响如此巨大,哪怕是在完全和学士府脱离,甚至有可能是犯事出族的境况下,接帖之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他这边。看来文人风骨,丝毫不亚于江湖义气。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明日的盛况,那就是拍在学士府脸上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么一面兴奋一面遐想,困意来袭,竟不知不觉趴在案上睡着了。睡梦中似乎听闻耳边一声无奈地笑叹,待到一觉梦醒,睁眼已是天亮。 郭临恍惚摸了摸被褥,手感熟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回到了自己府邸的房间。她怔怔地爬下床,铜镜前一照,发髻未散,身着昨日旧中衣,甚是奇怪。 “吱呀”一声,却是阿秋听见屋内响动,端着新衣进来。她望见郭临刚刚睡醒的懵懂模样,脸上笑意满满,尽显促狭。 “笑……笑甚!”郭临撇撇嘴,明知理亏,却还要辩上一辩。 “嗯哼,只准桃花自个朵朵开,还不准旁人瞅上一眼啊!”阿秋嘻嘻一笑,放下托盘走过来,伸手就要帮郭临收拾。 “别。”郭临伸手挡住她,低头闻了下衣领,“我还没沐浴呢,等会儿……”她说着瞟了眼阿秋,突然觉着今日见着似乎有些不一样。定睛仔细看去,阿秋一身藕米分的蜀绣纹凤裙,双丫发髻两侧各是一朵新鲜的“银红巧对”牡丹,簇簇米分红的花瓣拥着鹅黄花蕊,香气袭人。 “哟,”郭临叉着腰,戏谑地朝她上下打量,“我们阿秋今日这是要容光惊艳全场啊!” 阿秋气急,伸出米分拳提着裙子就要来揍她。郭临灵巧躲开,间隙抱起新衣跳出门,往澡房奔去。一路留下长串畅快大笑。 时近日中,绵绵清风下,艳阳广照,虽不见得一蹴就暖,但也叫这暮春三月的城中,须已见惯的景象被团金和光笼罩,纷纷然渲染出上巳节的不凡之色。 苏逸提早了小半时辰到达,陈府门口,小厮们还在铺就毯道。乍一见了他,又是恭请,又是通报,好一阵忙乱。苏逸负手而立,望着他们,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心想着,聿修如若还是那个身份贵重的学士府嫡长子,又何须用这些经验不足的下人。 身旁走来一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头望去,见是秦正卿。二人目光相对,所想均为一事。 然而这等担忧酸楚的情绪还未在胸间过上一瞬,院中就传来一阵低语浅笑,树荫小径上倏忽弯出两个欣长身影。 一人素青月华锦衫,墨发飘垂,长眉入鬓,仙才卓姿。另一人玄色银纹窄袖长袍,青丝尽束,玉冠高悬,目浩眉清。 远望而去,直如风拂玉树,英姿灵秀。苏逸和秦正卿不由一叹,待见二人走近,陈聿修丰神脱俗,郭临容颜莹澈,却哪有半分颓废之姿! “陈兄……”苏逸忍不住踏前一步,正欲施礼一拜,腕上已被人轻轻托住。陈聿修眸光清澈,坦然笑颜:“苏兄莫要见外,我等许久未聚,此间正是好时候。” “就是!”秦正卿大笑道,伸手一拍苏逸的肩,“苏兄这般客气,还道是生疏了,你的那些陈年糗事,今日我可要好好做成诗句,日后可流传千古不绝啊!” 郭临“扑哧”一笑,仿佛骤然溶解了尴尬,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大笑起来。 谈笑过后,侍者将苏、秦二人引入府内流觞曲水园。陈聿修和郭临,继续在门口待候来宾。不多时,陈府门前便已华盖云集,往来如织。 道旁百姓驻足观望,见那些华贵马车上下来的,有时是青年文人,有时是白发耆宿。甚至还有国子监学子,乘着一辆长马车,结队而来。身上深色学服尚未换下,脸上却全是一派激昂澎湃,好似比参加元日盛会还要兴奋。 郭临第一次应接这般多的客人,直看得眼花,但还是摆着得体的笑容,丝毫不懈怠。总算是人影渐少,须臾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争独身一人,单骑扬尘而来。郭临上前帮忙牵住他的马,他翻身而下,脚下不稳,扶着郭临直喘粗气。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风尘仆仆,邋遢得快不成样,哪里是昔日那个千金风流的贵公子。 郭临忍不住摇头直笑。扬争瞥她一眼,嗔怪道:“还笑,若不是你们前一日才发帖子,我何苦这么急!”他近几月都在外游学,原本陈聿修不知他去向,没有准备请帖。苏逸得了帖后,便给扬争飞鸽传书,试一试运气。偏巧他行到了京城南边不远,一算路程,二话不说,坐上马车就奔了一晚。清晨换了马匹,片刻不停,总算是在日中不久赶到。 这番心意,郭临和陈聿修心底暗记,自不多说,闲话几句,便安排小厮送他入内沐浴更衣。 一辆古朴的马车遥遥驶来,郭临听到熟悉的声响,疑惑间回头一望,顷刻化为无语。她大步上前蹬车,一把把世子和白子毓揪了下来,气道:“这就在隔壁……坐你个头的马车啊!” 世子脚一落地,便不慌不忙地掰开她的手。仔细理了理一身清疏高雅的云鹤长衫,右手一扬,一把山水折扇“唰”地展开。他斜乜了郭临一眼,哼声道:“今日来访的乃是文客君意非君公子,不是楚世子,郭兄可记好了?” “是是是……”郭临没好气地连推直推,把他撵进府门。白子毓望着这场景愣瞪了好一会儿,转头触到陈聿修似笑非笑的眼神,咽了咽口水:“我,我自己走……” 郭临脱力般长吁一口气,望着那二人的背影,隐隐还听见世子咒骂了一句什么“黑白双煞”。她今日着玄,陈聿修着素,可不就是一黑一白么,简直气得无力。 陈聿修笑了笑,抬手拖住她的胳膊,正欲说话,突然低低地“呀”了一声。随后松开她,往外走去。 郭临不解地转身,只见门口又来了一辆青莲色马车。盖缘一溜绯红流苏,镶着玉石珍珠,端地美艳华贵,一眼即知是女子的车驾。正奇怪流觞曲水宴怎会有女流之辈,就见那烟云蝴蝶帘帐被一只宛如柔荑的手轻缓抬起,施施然走下一个容若琼苞静雪的紫衣女子。 “一别经年,不知公子可好?”她搀着侍女的手,面上带着温柔浅笑,莲步向前朝陈聿修下拜行礼。 陈聿修声音清越浅然:“数年未见,紫君一切如昔。” 紫君徐徐站直身,正了正被风拂扰的云鬓。抬首望见门口目光呆滞的郭临,冲她盈盈一笑。   ☆、第107章 流觞曲水(中) 陈聿修见状,蓦地反应过来,看向郭临笑道:“忘了介绍,阿临,这位是茶道宗师丹丘子的高徒,范阳卢氏之女,单名一个紫字。因出师后茶技高超,为人尊称一声紫君。” 哦,原来是这样……郭临吸了口气,感到周身的毛孔放松下来,背上被风一吹,一溜的细汗冰凉。她摆正表情,拱手躬身道:“久仰紫君大名,适才惊见失礼,还望紫君勿怪。” 这显见是客套话。紫君抿唇一笑,也不拆穿,娴雅地施以一礼。陈聿修侧开身,请她先行,等走到郭临身边,便伸手拉着她一块向内走去。 “等等……这就进去了?”郭临愣愣地道,有些无措地望着他。陈聿修不解回头,瞧见她神情便笑道:“无妨,紫君便是最后一位客人。我们可以入园了。” 最后一位客人……?郭临梗着脖子:“你怎么知道?” 陈聿修轻笑一声,见紫君已经先一步顺着侍者的指引往内而去,便捏了捏郭临的手:“你若是不放心,可在这儿多候上一刻,看看我有未算错,我先过去招待宾客啦。”说完,便松开郭临,轻步朝小径上追去。 郭临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脑中浆糊一团,根本无法反应…… 他这是把我丢下了?!她缓缓抬起那只被捏了又捏的手,心底一阵古怪,分不清酸楚还是气愤,总之整个人都跟着急躁不堪起来。 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肩胛骨一阵透骨疼痛传来。郭临“嘶”了一声,本能地一缩肩,转过身。顷刻撞见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浓墨剑眉微拧,黑亮的深邃杏眸正直直地盯着她。 “……七殿下?”郭临呆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 面前之人默然片刻,忽地哂笑一声:“倒许久不曾听人这般唤我,看来我获封魏王是什么时候的事,阿临早就忘了吧!” 郭临一顿,这才惊觉早已不可再称他“七殿下”。她颇不好意思地凑上前作势拜道:“见过魏王殿下。”膝盖还未弯下去,君意沈已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郭临疼得直吸气。一旁的小厮见她被制,踌躇着围上前。君意沈却不管不顾地瞅着她,嘴里恨声道:“流觞曲水……呵,如此盛会,却不给我魏王府下帖,他陈聿修这是瞧不起我么!” “……你想多了,大概,”郭临低下头,期期艾艾道,“聿修他,嗯,此刻的身份,不便给你送贴吧。”陈大学士为聿修出族曾去叩首拜求皇上,事已至此,自然是皇上无奈答应了的结果。君意沈是皇子,贸然送贴,便有挑拨皇室的嫌疑。 “阿临,”君意沈忽然朝她霁颜一笑,那斜弯上扬的唇角,一瞬便回成昔日里玩世不恭的七皇子。他伸手揽过她的肩,带着她并肩走去,“有你在的地方,说什么我也会来。” 郭临心中一震,不知为何,涌出一种无可言语的心酸。不过她很快甩开那不舒服的情绪,大迈步向前,自然地避开肩上的手,笑道:“那便去吧。” 君意沈盯着她的身影,压下眼底的如水深情,淡淡一笑,提步跟上。 昔日清修宁静的园子,此刻人声鼎沸,往来不息。白子毓和世子坐于溪渠中道岸边,和一旁的国子监学子谈经论典。他本是一流文士,又兼有博广见闻,不多时,便与学子们打成一片。 一个瘦脸长眉的学子从流水中捞起一杯清酒,递给白子毓,恳切道:“我等自小长在京城,未曾有白兄走南闯北出来的襟魄。只知诗书气自华,却不通一隅胸中狭。今请白兄饮下此酒,权当应允交鄙等为友。” 此言一出,周遭尽声附和。白子毓微笑着举杯一饮,再抬眼,却望见了弯进园口的两人。他“咦”了一声,随即轻笑起来:“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世子吃了块茶点,边嚼边问:“什么?” 白子毓眼神一瞟示意,世子顺着指示望去,恰好和正四顾寻人的郭临目光相对。她朝他招招手,回头和身边的君意沈说了几句,便一块朝这边的水渠而来。 “魏王……?”世子皱了皱眉,偏头悄声道,“你不是说聿修没给他拟帖么?” 白子毓低头笑道:“你当那人如你一般放弃了么?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场龙虎之争,可还没谢幕呢。” 回廊下新置的一只小炉,炉上的水烧的已是滚烫。一女婢上前,给手中釉色青碧的细嘴茶壶舀上半满的滚水,莲步移至廊下,搁放在地上。 紫君略一瞥眸,知是换补的热水就绪。手上动作不停,分秒后便打好了一杯色翠香浓的硙茶(抹茶)。她抬手递向前,陈聿修接来闻过那浓郁的香气,便是一赞:“这番香息,若不是丹丘子大师,便只有紫君可以打出。” 紫君闻言淡笑,挽袖清理用过的茶荃。听着一声脆响,却是陈聿修倏地放下了茶杯。她惑然抬眸,见他目光幽深,直直地凝望着园子一处,继而叹口气,站起身来。 那厢最后入园的两个俊秀身影,正一前一后往溪渠中走去。其中一个,正是门口碰着的那位少年郎君。而另一个,虽然不识,却可看出周身贵气逼人,当为人中龙凤。紫君观望完,抬眼又瞟了下陈聿修,徐徐笑开:“公子如今倒沉不住气了,识君多年,这怕是头一次撇下我的茶吧。” 陈聿修悠悠一笑,换上屐鞋:“人生苦短,有一令我沉不住气之人,亦是好事。” 方才从一进园子开始,郭临就已看到陈聿修。可是,偏偏一眼就见着他和那位紫君姑娘面对面坐着,相谈甚欢的模样……她无奈地咽口闷气,心道自己可不是那不识好歹之人,当然不会去打搅人家。 这么一想,反倒更不希望他看见自己,悄无声息地混在世子身边便好。可世事就是这般的事与愿违,叫人恼火得不行……胳膊被人一碰,“喂,他来了。”君意沈在耳边说道。 “知道——”郭临拖长了音调,没好气地瞟他一眼。 君意沈抬起头,隔着园子错落的树丛,目光炯炯地望向穿行而来的陈聿修。面上浮出一丝戏谑,他突然抬手,一把环过郭临的肩。郭临心乱如麻,一时间猝不及防,被勒个正着。脚下不由踉跄倒退几步,跌靠在他身上。 “干,干什么……咳!”郭临被勒得难受,伸手拔住他的胳膊。君意沈突然低声轻喝:“别动。” 郭临一怔,他又道:“阿临,你弃我选他,却不曾想,我岂是这般好打发的!” “我不……” “魏王殿下。”一道高声缓语传来,须臾便吸引了四周的目光,陈聿修迈步走进,拱手行礼,“殿下莅临寒舍,未施远迎,实乃聿修之过。” 周遭文人见了这一幕,都不由小声议论起来。要说如今京城最风头无量之人,非新晋魏王殿下莫属。虽说是封王最晚的皇子,却也是功名最显的皇子,连监国无功无过的太孙都给比下去。而今陈聿修被家族逐出,他亲身驾临,似乎在说明这二人关系不凡。这么一来,就不止是此间文人墨客敢明目张胆站在了陈聿修这边。连权势滔天的魏王也来支持,在座各人顿觉腰板硬气了许多。 而这两人之间真正的过节,又岂是他们能够揣测一二的呢?君意沈听完,似笑非笑地瞟;陈聿修一眼,道:“无妨,郭兆尹迎接了也是不错。” 陈聿修眉梢一抖,面上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仍是笑意盈盈:“甚好,阿临也算此间的主人,替下官迎了,便不算下官失礼。” 君意沈笑得如春风和煦,胳膊却微微用力,更紧地揽了郭临的肩头,侧身便走:“那就不劳少师费心了,由阿临陪我享这流觞曲水便可。” “抱歉,”陈聿修步伐极快,瞬时踏步来拦住去路,“并非下官不愿,只是……那位洛城茶道高人紫君难得来一趟京城,她邀阿临去品硙茶,下官乃是替她请人的。” “啊?”郭临忍不住插嘴惊呼。君意沈却轻笑一声,“那我陪阿临一块去吧。” “亦可。”陈聿修从善如流地侧过身,“殿下,请。” 他竟是不论如何都不放阿临与君意沈独处。君意沈眸色微冷,正要婉言拒之,身后突然绕出两人,齐齐朝他拱手施礼:“草民等见过魏王殿下。” 这二人正是苏逸和秦正卿。秦正卿自庆王事件被郭临救下之后,便联合了家里人,隐秘地投向郭临。她如今是旗帜鲜明的魏王派,他自然也算是魏王的人。只不过一直没甚么机会与魏王打个照面,此番正是好时机。再者魏王权势颇高,若能趁机劝得他在朝中偏帮下聿修,待到聿修上朝面对学士府的家人,不至于倍感难堪。 而一旁的苏逸虽不为官,但他与秦家已成姻亲,又是陈聿修多年的至交好友。既然结交魏王有益于聿修,他便二话不说地站出来了。 陈聿修只和他们对看一眼,心下便明了缘由,面上笑意更甚。他走上前牵过郭临的手,拉着她离开君意沈的控持。口中还礼节有序道:“请殿下稍后片刻,待下官送阿临过去,便来相陪。” 郭临稀里糊涂地跟着他绕开观望的人群,走向廊下。直到望见紫君端丽无匹的笑颜对着自己,她才稍稍回过神,讪笑着打声招呼:“你,你请我喝茶啊?” 紫君微微一愣,美目流转望向陈聿修。见他弯唇一笑,伸手拂了拂郭临肩头皱掉的新衣,替她理平扯顺:“紫君常年身在洛州,此番若不是我提前半月相邀,只怕难会一面,又何谈品茶。算得上是一次难得的机缘,你可好生体会一番。” 他说完,便示意一旁的女婢帮郭临除鞋上座,随后朝紫君行了一礼,大步走回溪渠中去。 紫君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最终忍不住摇头苦笑:“我一介做客的,到头来居然被主人家给使唤了。” 郭临怔怔地在她对面跪坐下来,听了这话还有些恍恍惚惚没能会意。紫君倒也不恼,拾起茶匙舀上一勺清绿的茶米分倒入茶碗中。再提起一旁温却的茶壶,轻挽绢袖,微倾壶身。连倒三次,温水没过碗底,与茶米分浸和成一种碧绿清然的茶水。 “这叫凤凰三点头,意味吾敬尔三叩首。”紫君见郭临一脸奇色,忍不住出声讲解。 郭临闻着扑鼻的清香,见紫君拿起一种短小的竹帚,在茶碗中轻却迅速地打起来。心下更为好奇,干脆凑上前仔细观看起来。紫君虽静心醉茶多年,但见着对茶颇喜的人,还是不免温柔许多:“这是茶荃,用于打茶浮沫。” 郭临见她和气,也卸了几分尴尬。右臂凝望了片刻,忽问道:“紫君姑娘,这茶具似是德阳新瓷啊?” 紫君抬眼瞧她,目光中有些微的惊讶,良久,她才叹道:“却不想是郭公子最先发现。不错,茶道奉的若为贵客,必会打碎以往的茶具,新制一套,以表敬意。”她放下茶荃,用茶勺舀起茶碗中打好的茶汤,分倒入茶盏中,“丢弃用了四年的茶具,特意为陈公子造了这副,他却连蒲团都未坐热,更别提看出茶具的新旧了。” 她叹息着端起茶盏,扶于手中,轻转三圈,将茶具有花纹一面向郭临,递将过来。白玉般清透的杯面上,是一簇旺盛而不繁复、青绿而不揉杂的竹枝细叶。竹的灵韵和风骨,绘得淋漓尽致。郭临虽然不好画,但从小跟着父亲,也耳濡目染了一些。知道不仅这茶具不凡,上面的花纹更是不凡,两厢都是大家之作,可见紫君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她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心中却不知是该如何是好。眉头一凝,思绪便浮在了脸上。紫君微微一笑,忽地俯身朝前,悄声道:“这番言语能令姑娘忧心至此,足见心中有他。” 郭临大惊,手上一抖,右脚登时踮起,下一刻就将茶盏稳当置在桌上,双手戒备。紫君被她下了一跳,忍不住苦笑一声,连忙解释:“你不必惊讶,我并非自己识破你的身份。乃是陈公子他四年前曾与我约定,再见之时,他会将他所爱之人介绍给我。府门口那一面,我待望见他看你的眼神,便已知晓了。”   ☆、第108章 流觞曲水(下) 这一番话直说的郭临目瞪口呆,细细回味后更是烧得面颊通红。她尴尬地收回手脚坐稳,又觉不妥,重新端起茶盏急急喝了口。心绪激荡之下,只品出了甘甜清香,其他的什么都觉察不到了。紫君望见她的神情,便知辛苦打出的茶没能得到应有的感触,她抿嘴一笑,却也不恼。 “风引残碧尽付空,碗面犹浮沫澜花。”紫君幽幽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含笑抬眸,“此乃陈公子今日赠评,有此一句,便不枉我长途跋涉而来。” 郭临舔了舔唇角的茶沫,听了这话更加不好意思,可满心满脑都是紫君那句“他会将他所爱之人介绍给我”。 所爱之人……她忍不住转头看向溪渠中的陈聿修,他翰逸神飞的五官,雍容睿智的神色,镇定安然的气质……仿佛每一分眉眼、每一抹浅笑都刻进了心头。嗔亦或喜,终叫一汪春水难静。 溪流尚在叮铃不绝,如绫光玉带的水面,盏盏青碧漆觞飘下。陈聿修浅笑一声:“行酒斗诗么……?” 苏逸心下一合计,瞟了眼秦正卿,笑道:“不错,正好魏王殿下驾临,当可做此间裁决。”周遭众文士顿时连声叫好。 君意沈灼灼目光轻扬,良久才从陈聿修的面上移开,淡笑道:“即是斗诗,本王亦要参加。” “那是再好不过了,能一览魏王殿下文武双全的风采,荣幸之至。”秦正卿顺溜接上。而苏逸,已经开始张罗各文士分道而坐,以酒水停留判作诗之序。 这厢国子监的学子们虽跃跃欲试,但也知水准尚不能够,只得静待聆听佳作。世子静静地凝望着被众人簇拥的两条身影,长叹一声,拾起竹兜伸入溪水,舀起一杯流觞酒水痛饮而下。学子们因他是亲王世子,不敢肆意叨扰,便向白子毓侃谈:“白兄今年年岁几何,可有娶妻?” 白子毓舀酒的动作一顿,目光微移,神色淡漠:“纵想不成婚也是不行,我年岁十八,已娶妻两年有余。” 世子闻言一惊,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从来都只见着白子毓独来独往,孤身住在郭府的厢房中。可他现在居然说他……已经成亲了?! 学子们却不以为意,这个年岁成亲在京城实在正常:“看来白兄家中亦是长辈着急啊,唉,书中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等却叹这等候之时颇为短促啊!” 正说着,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喝彩。众人纷纷望去,只见苏逸激动得面颊通红,双手各执一张诗词还在微微颤抖。而陈聿修和君意沈则轻轻搁下手中的笔,对看一眼,皆笑得意味深长。不多时,便有下人临摹了参与斗诗的作品,小厮们以托盘相装,分发递给溪渠旁的文人。白子毓接过一张,望见上书有一首《永遇乐》。开头便是一句“不见风流,不叹朝昔,青江东水”,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甚合脾性。 “造语精到之至,果真不枉神童之名。”学子瞅近观赏完,啧啧直叹,“唉,似少师这般的人物,放眼百年也单他一个。可惜偏偏运道不好,又是克妻,又是……” 话还未说完,他的肩已被同伴猛地拍了下。学子顿知失言,惊得满头大汗。在主人家的地盘上还肆意谈论对方痛脚,是再失礼不过的事了。他羞愧得满脸通红,端酒连声道:“在下多嘴,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白子毓本不甚在意,但听到“克妻”二字……倏忽间起了兴致,笑询道:“陈兄真克妻么?” 学子一怔,和同伴互看了一眼,踌躇片刻,小声道:“白兄非京城人士,自是不知。实则这其中内情,同在国子监入学的学子,多多少少都清楚些。那年六公主闹得更猛,我们十天半月都无法学有所进,耽误了好些课程。” “哦?”白子毓见随口一问,竟问出了个八卦,便扯了扯世子示意他一起听,“这话怎么说?” 周遭人声嘈杂,似均在议论方才的诗词。学子的声音埋没在内,丝毫不起眼:“若说身份地位,少师尚了六公主,那是两厢齐美的好事。可不知为何,陈家旁偏偏就没有这个意愿。不仅百般回绝了六公主母妃董贤妃的美意,还径自给少师订了亲。六公主气得不行,坐着娇子就杀到了国子监,娇声高喊陈聿修,要他出来当面说话。” 世子听得兴起,想不到自小的对头也有这般难堪的局面:“后来呢?” 学子看他一眼,不敢怠慢道:“据说少师任她叫唤了一个时辰,硬是不肯露面,之后独身一人避开六公主,从国子监的后门离开回府。” “也是心大……”世子忍不住叹道,面对如此美人恩,连一丁点犹豫都没有就给拒掉了,真是奇人。 “可自那之后,少师的未婚妻便连死两个。隔了一年有余,低调地再定下一个,却也中风死了。”学子不甚唏嘘,“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居然摊上了这样的运势。” “呵,没人猜测是六公主干的吗?”白子毓握着酒杯正出神,突然接口道。 学子本想说起这个,不料白子毓直接问了。他怔怔地点了点头:“自然有不少人这么想,可董贤妃一向以温柔贤惠著称,且那时的风头比而今的萧淑妃娘娘还过之不及。就算真这么想,也不敢真这么说到她们耳朵里。只不过,自三位未婚妻接连病死后,学士府便让少师归府游学,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另一位学子接过话头:“可就是到了这般地步,六公主也仍未放弃。生生耽误自己的大好年华纠缠下去,也不肯嫁与旁人。唉,你方才说起候人时短,我看啊,比起少师,咱们还是知足些吧。” 白子毓和世子对看一眼,俱因此话笑了起来。可见世事孰好孰坏,全与旁人无关,但只凭本心罢了。 郭临和紫君坐的廊下相距溪渠较远,是以最后才从小厮手中拿到诗词。郭临细细地看完,脸上便悄然腾起一抹红晕。紫君打趣道:“见了什么,这般开心?”她接过来一看,片刻后目光就停在一句“依琴长语,释然凝噎,潇潇一音胜弦”上。她文采亦是不凡,见之便叹可惜:“此句单独拿出来确还不错,可放在整首词中,却总是突兀,怕是要因此略输一筹了。” 郭临的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欲盖弥彰地捂住一个小秘密……这句词寥寥数句,说的正是那日君山上,他奏琴被拒,却执意困住她直到打开她的心房。 从未有过这种的感觉,他不动声色地渗入她的世界,而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旗帜鲜明地宣告自己的存在。郭临低头凝望着那杯碧而不透的硙茶,心中一如此味,既涩且甘。然而唇角的那股笑意,却是说什么也藏不住了。 “噗嗤”一声,紫君掩着唇直笑。瞧着她的呆样,干脆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你呀,再这么笑下去,便是着了这身男装,也得叫人看出姑娘身份来。”郭临羞赧得不行,故作镇静地转过头,望向园中。 这一望不打紧,正好看到陈聿修噙着笑,信步闲庭地朝这边走来。郭临一见之下,竟不由愣住。片刻间他便站在了近前,笑问道:“紫君与阿临说了什么,这般开心?” 紫君挤了挤眼,促狭道:“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嘲笑嘲笑某人的词句。” 陈聿修挑了挑眉:“苏兄新婚不久,我等未曾送上贺礼,便作诗词以表。可叹我技不如人,初次败北,让魏王殿下拔得头筹。不得已,要以琴音献丑了。” 郭临一直低头捂脸不敢看他,此时听到这话不由一惊。他还真的败了……?她怔怔地仰起头。 他立在廊下的青石小道上,挨得极近。广袖素衫,丰神玉树,也恰好挡住了溪渠众人的视线。似是注意到她投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低下头。逆光中下颌处连着脖颈的弧线,柔和而又美好。郭临忍不住眨了下眼,见他扬唇一笑,拢在袖口中右手缓缓抬起,轻柔地抚上她脸颊。 这一动作来得太突然且从未有过,郭临毫无准备,直愣愣地傻在了原地,任那只宽大的手,在面上轻轻地摩挲,却动也不会动。 “嘁,”紫君不满地乜了陈聿修一眼,刮着脸笑嗔道,“当众如此,也不怕臊!” 陈聿修微微一笑,并不多语。身后的书童目不斜视,垂着头赶紧爬进书堂,搬出古琴来。紫君瞟了眼,故意抬袖清咳一声:“奏一曲《醉渔唱晚》,我便保守秘密。”陈聿修接过古琴,回头浅笑:“如君所愿。” 直到他的脚步渐行渐远,郭临才堪堪回过神。脖子维持着扭着的形态,几乎要僵掉。她哪里还敢正过脸去瞧紫君的神色,可又不敢直接起身走掉。这样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简直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却在此时,一阵清如溅玉的琴音响起。顿了顿,又是素音轻泻,平和沉稳。几拍之间,心中繁杂殆尽,唯余一片清宁。合着春风飞花,溪水叮铃,溪岸文人们开始对坐饮酒、笑谈红尘。人声渐起,却又总恰到好处地回敛,好似不忍将此清越幽远的希声掩盖。 当最后一个泛音从他指尖滑出,万嘹归寂。郭临轻轻地阖上眼,如释重负地长叹。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紫君,”她倏地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看向紫君,“你赠我硙茶,可我无诗词评说的本事,只好以武相赠了。” “舞?”紫君偏了偏头,一脸疑惑。 郭临抿唇一笑,迅速穿好皮靴,抓起放在廊上的佩剑,健步朝园中走去。 陈聿修一曲作罢,正待收手。不经意地一个抬头,便望见她灼灼的眸光,和手中坚毅的剑。他含笑垂首,素手轻拨,优游弦上,静寂之中泠然音生。琴音已流转回旋,却是昂扬激进的战歌。 这曲子是他们在南蛮征战时,听军里的将士们唱过。和琼关那首激昂悠扬的《长风歌》不同,这首无名的战歌,却在急促的音调中独有一种山静秋鸣。 郭临拔剑出销,一招飞檐凌空。剑身华光璀璨,肆耀万里晴空。武姿矫健写意,玄袍衣袂飘飞。攻时若雷光电闪,收时若万松风静。 琴在剑舞,弦动身转。心意相通,莫过如此。场上诸人,渐渐停下闲语,屏息观赏,待到郭临一串连环招数收尾,更是爆发出掌声喝彩。 庭水林畔,唯有世子和白子毓,看出了场中二人独有的灵犀。 世子饮下一杯酒,却懒咽下。目光直直地凝望着郭临,一寸一寸地描刻她的心绪。可最终却不得不怅然承认,她面上那从未有过的笑容,是独属一人的风景。 身旁的白子毓突然低低地“咦”了一声,世子收回神,侧眼望去,登时大惊失色。 “砰”的一声刀剑铮响,沉浸在琴音剑舞中的众人蓦然惊醒,纷纷定睛看去。只见场中郭临满脸的惊愕,垂剑曲身,怔怔地望着前方一人。 那人手中朴实的长剑,剑上穗子绯红,她再熟悉不过,是羽林军士统配的佩剑。那人却见她不动,径直斜刺过来。 郭临条件反射地举剑回档,用的力不过三分。完全不料他刺来的剑带着八分的实力,长剑几乎脱手。她踉跄倒退半步站稳,满脸莫名地瞪向他。 君意沈低垂着头,眸光横扫,直如利刃加身。郭临怔在原地,望着那眼神,心头不由一颤。 他大步上前,剑身虚晃,斜空里斩来,角度刁钻无比,竟是拼了命的招式。郭临无奈抢身而上,格下他的剑。一瞬间,二人面对面近在咫尺。她怒目相瞪,不知他缘何非要发神经。而他却静静地望着她,深情依旧,蓦然浅笑。 这一笑华光异彩,浮艳粲然。郭临一怔,右手腕被人拽住,整身前倾不稳,直直往君意沈的怀中撞去。 世子惊得站起了身,耳边听着刀剑落地,琴音滑颤。可就在这千钧刹那,郭临贴地一个回旋,轻盈脱离挟制。 她后跳几步站稳,发冠的银钗不知何时掉了,一头不长不短的青丝从头顶发髻直垂而下,随风飘散。她立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恼不怒,望着他笑。那样温和又坦然的笑,仿佛过往的诸多纠结已然随风逝忘,君意沈心中突地一阵刺痛。 “魏王殿下剑术高明,下官甘拜下风!” 郭临躬身长鞠,坦诚战败,周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原本只见两人剑招纠缠,险些撞在一起,但郭临本无败向,倒是君意沈显得更为急躁些。可眼下却是京兆尹认输,虽说惊愕怪异,但还是纷纷起身鼓掌。恭贺魏王,文武两胜。 陈聿修一直望到此时,才终于安心地长舒一口气。右手微捏成拳,掩住被琴弦划破的伤口。 此时接近饭时,侍者们鱼贯而入,请各位客人入席。郭临收好长剑,信步走到陈聿修身边。还未说话,鼻子一吸,伸手便抓起他的右腕。 陈聿修无奈地挑挑眉,一脸“就知瞒不过你”的表情,可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翘。 人影凌乱散的远处,君意沈孑立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良久,他才躬下身,轻轻拾起地上一根银制的发钗。   ☆、第109章 中书令丞 筵席设在了面积较广的内院空地,每一处席案都位于花卉木丛间,错落有致,格调别雅。又请了清风楼有名的厨子主勺,吃得一餐宾主尽欢。 开席前,魏王的侍从匆匆赶来,呈上恭贺陈聿修乔迁的礼品。并委婉告知,殿下因要事先行离去,望诸君莫要介怀。陈聿修也不多言,礼数周全地道谢,着人将礼品搬进内院。处置妥当后,他回头往席间一望。只见廊柱一角,郭临正和和阿秋站在一起,双手搂着玉锵,笑得十分畅快。 他越过席位,迈步走去。目光落在她的头顶,那与一身精致玄袍极为不搭的皮革散发上。发梢垂在肩头,被风簌簌吹起寸缕。他怔神了片刻,方想起伸手去帮她理顺,却听阿秋一声惊唤:“少爷你的发冠呢,怎么没了?” 郭临晃了晃头,感到了脑后马尾长发的飘动。不由眨了眨眼,笑道:“好像是舞剑时掉了,要不,你帮我盘上?” 话音未落,已有一双修长的手轻柔地挽住了发梢,一圈一圈环绕着缠上发髻。阿秋愣了愣,讪讪收回伸出的手。实在有些不忿,小声嘟嚷道:“我瞧少师大人……都快成我们少爷的小厮了。” 郭临头顶被制,没法大笑,一张脸憋得甚是辛苦。阿秋吐了吐舌头,接过玉锵抱在怀中:“小少爷要睡觉觉了,那我回去一趟,顺便把少爷你的发冠带来。” 最后一缕发丝终于也塞进了发髻中,郭临活动活动脑袋。望见前方,玉锵趴在阿秋肩头,探着手朝向这边,口中叫唤着“爹爹,爹爹”。郭临瞟了眼身旁的陈聿修,唇角一弯,晕出一抹浅笑。 陈聿修却静默了须臾,忽然出声道:“魏王走了。” “嗯?” “魏王他,”他仰起头,望向杯光交错的筵席,“带着侍从走掉了,没有入席。” “哦……那又怎样?”郭临无辜地眨巴眼,故意侧开头。片刻后,果然感到右腕被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憋着笑,眼珠一转,突然反手捉住他,死命一捏。 “啊——”一声女子尖叫响彻庭院。 郭临惊得一愣,险些错觉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引发了尖叫声。待和陈聿修大眼瞪小眼,呆怔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一齐转头朝出声方向望去。 人群聚集处,苏逸半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身旁是翻倒在地的席案,杯碟碗筷散了一地。而在几步之外,秦正卿涨红着脸,一手抱着玉锵,一手环着阿秋的纤腰,以一个极难平衡的姿势站着。 几息之后,玉锵像是才发觉了危险似的,张口大哭起来。阿秋浑身一震,再顾不得礼数,慌乱扶着秦正卿的肩膀站稳,抱过玉锵在怀里连声哄着。 “怎么回事?”郭临拨开人群走近,伸手把苏逸扶起。阿秋见了她,顿时卸下了防备。强忍下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地上,打滑……我的脚,小少爷……”她面无血色,说得哆哆嗦嗦。头上一边的牡丹已经没了,发辫凌乱地散在肩上,尤为楚楚婉怜。 秦正卿站在她身侧,恰好看了个正着。咫尺的柔弱透在心底,竟不由怦然一动。 只可惜下一秒,郭临就上前一步把阿秋揽在了怀里。拍拍她的头,温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玉锵没受伤。”说着她转头望向秦正卿,面带谢意,“好在有秦兄,及时助了一把。” 阿秋擦了擦眼泪,抱着玉锵俯身朝秦正卿一拜。秦正卿一怔,回过神来连忙摆手:“不敢当,姑娘请起。” 陈聿修唤来玉锵随侍的奶娘,命她们护着玉锵和阿秋往府外走去。郭临取过一旁的酒盏,执意要敬秦正卿一杯。秦正卿推脱不过,只得饮下。可偏偏酒水入肚后,脑间那个梨花带雨的娇容,更加的分明起来。 他垂首暗自叹息,一声不吭地坐回重新摆放好的席案前,神情飘忽,表情时喜时悲。苏逸因衣裳沾了污迹,去换了套干净外袍。此时走回席上,一下望见了秦正卿的长吁短叹。他折扇一并,忍不住揶揄道:“怎么,英雄救美的劲头可爽乎?” 秦正卿抬眼瞟了他一下,摇头讪笑道:“美妾也是美啊……” “……什么?”苏逸愣顿了下,心思一转,顿时噗嗤一声笑出来:“秦兄,莫非你以为你救的是郭兄美妾?”他笑得直喘气,“那是郭兄的婢女,名唤阿秋。哈哈……郭兄纳妾那日你没见过他的妾室,又不熟悉他的婢子,弄错也是……也是情有可原,哈哈。” 这下闹了老大一个笑话,秦正卿羞红了脸,支吾半晌又憋不出字去辩驳。只得赶紧倒了杯酒,伸手就往苏逸嘴中灌去。 筵席酒酣过半时,一个侍从跑进院内,旋风似地飞快穿过席间。郭临抬眼见着,那侍从已经站在了陈聿修身边,急急地说了几句。陈聿修尚未有什么反应,近旁正被他敬酒的数位文客,却已脸色大变。 郭临正自奇怪,就听一声高昂的音调从门口传来:“圣旨到——太孙少师陈聿修接旨!” 此声一出,满场哗然,众人纷纷离席下跪。两小太监开路进院,随后,徐公公迈着依然分寸妥当的步伐,挽着拂尘,缓步踏进院内。 陈聿修上前撩袍下跪,神态雍容娴然。徐公公不禁赞许地望他一眼,也不多话,径直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槐路清肃,经邦论道,变谐是属。然尔表德优贤,庸勋纪绩,战武令规。太孙少师聿修,风神重悟,局量宏雅。元功懋德,膺兹重望。可为中书令。” 圣旨宣毕,整个庭院静得连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都听得到。片刻后,还是陈聿修的声音清越稳沉,打破平静:“臣,接旨。” 郭临在人群后方跪伏,面朝着青石地砖,然而面上已激动得分不清是笑还是哭。文客们也像是方从震惊中惊醒,纷纷上前拱手道喜。徐公公微一颔首,递过圣旨,识趣地带人退出筵席。 直到酒尽羹残,人影才逐渐散去。眼见庭院内只剩了三两仆从再无外人。郭临连跑带跳地奔到陈聿修身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激动得连声音都在抖:“聿修!太好了,太好了!” 陈聿修弯起唇角,轻拍她的手背。郭临实在是太开心了,她万万想不到,陛下在不得不同意了学士府逐聿修出族请求的情况下,居然还会给他升官。若说流觞曲水是文人在打学士府的脸,那么这卷圣旨,就是陛下在堂而皇之地宣告陈聿修的分量。 她仰头望向他,清澈的眼眸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陈聿修感到腰间柔柔环上了一双手。郭临侧着脸,紧紧地靠着他的胸膛,一面蹦跳踱步,一面不断呢喃:“太好了,聿修……” 陈聿修忍不住浅浅一笑,整个人顺着她的步子踉跄后退。正要伸出手轻抚她的背,然而下一瞬,笑颜尽散,神色陡然惊变。 郭临兴奋得忘乎所以,连一只大手横着揽在腰间都未能察觉。等到整个身子猛地天旋地转,最终被人横扛在肩头时,她才傻了眼。怎么突然就倒悬半空,视线颠倒天地了?她结巴半晌问道:“聿……聿修?” 却听他一声冷冷的吩咐:“你们先不收拾了,都下去。” 清扫筵席残局的仆从不敢违背,连声应是。郭临眨了下眼,还未说话,身子遽然又一阵回旋,地面掉了个面,陈聿修抗着她大步往内院走。 “聿修,放我下来!” 他不回话,直接踹开一间厢房,粗暴地掀起内间珠帘。行到床榻前,突然一把把她掼在床上。 郭临摔得晕晕乎乎,那还有什么高兴的劲儿。只觉一团怒火瞬间腾起,忍不住大喝一声:“你干什么啊!” 陈聿修俯身而下,双手撑在床榻边沿逼向她。郭临吓了一跳,整个人不自主地后缩,但目光还是不依不饶地瞪向他。 “我只是告诉你,”他眉头一挑,面色冷严,“自古抱人都是男人做的事。” “嗯?”郭临睁着眼,满脸莫名。然而稍稍细想片刻,脸就开始不争气地越来越红。 好像……似乎……可能……在她刚刚环着他的时候,一个兴奋用力过猛,把他整个人抬起来了…… “看样子是想起错在哪了?” “我……我那是高兴嘛,”郭临撇撇嘴,小声辩道,“又不是故意的……” 陈聿修站直身,轻飘飘地瞟她一眼,轻蔑的意思再明确不过。郭临气得咬牙切齿,却理亏得紧,只能暗自腹诽。陈聿修淡淡地收回目光,状若无意地抚了下肩头长发,突然间,就将外袍脱了下来。 郭临瞪直了眼,盯着落在地上的外袍,这一惊,连声音都在打颤:“你你你……又做什么?” “扛你进来,出了一身汗,自然要去洗洗。”他抬脚朝外走去,行到门口,回头一弯唇角,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这不才下午吗,就要洗澡?郭临才勉强收回神思,伸出手贴上面颊,果真烧得滚烫。可偏偏脑中他的那些动作,扰人地回放个不停。 她拼命地甩了甩头,直甩得发髻散乱,也浑不在意。又呆呆地抱膝在床上静坐了片刻,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 他要去洗澡,那就洗啊,把我留在这儿作甚? 她这下敢理直气壮地冷哼一声了。毫不心虚地跳下床榻,不忘给地上外袍踩上一脚。然而这厢房位于内院幽深的地带,她不熟悉路,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内院正门。 好在下一个拐角,总算看到聿修的书童。郭临连忙抢步追上,一拍书童的肩。书童吓得直呛,尤其在他看清来人之后,表情更是被惊得古怪扭曲。 这复杂晦暗的目光瞧得真是倍感渗人。郭临连忙握拳清咳一声,正欲问路,却听书童幽幽地长叹了口气,侧身抬手指了个方向。郭临一愣,暗赞这书童甚是乖觉,大笑着道声谢,便顺着指引的小路走去。 拂着路旁柳叶,走下来甚至能闻到一股水汽清香。郭临吸吸鼻子,猜测着聿修这一个月来修了多少地儿,怎么这地儿她还没见过呢! 越是走进,潮湿的水汽越发聚集。久了湿湿地贴在郭临脸上,感觉倒是和温泉颇像。 果不其然,待弯过一颗粗壮的树木,眼前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水池。白雾弥漫得看不清景色,但尚能分辨出周遭种类繁杂的树木,或花或叶颜色各异。被水汽晕染开来,恍若仙境。 她挽袖擦了擦额上被热气熏出的汗珠,继续朝水池走去。粼粼水面,飘着几片丁零的梅花瓣。她忍不住蹲下身并指舀起一捧温水,那暖流弥漫过指尖,好似连心扉都被包裹起来。 “阿临。” 蓦然一声熟悉的呼唤,郭临怔怔地侧过头。此情此景,她几乎要以为是幻觉。然而透着重重水雾,依稀望见水面尽头,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仿佛桃源仙境的帘幕在一层层剥开,相迎的仙人灵秀玉拂。眉似深墨,唇胜朱丹。长长的直发湿漉地散在肩后。柔柔的一层水光,印出脖颈下方清秀有力的锁骨。 陈聿修抬眼望着她,咪眼浅笑,凤眸中滑出一道晶亮的眸光。他徐徐启唇:“你……” 一团鲜红落地飞溅,郭临僵着脸,顶着一道自鼻而下的血线,“咚”地一声栽进了水池。   ☆、第110章 戏水袭人 鼻腔中涌出的血散在水中,在眼前晕开一团浅红。落入水中的那一刻,郭临就已不自主地屏住呼吸。可当真看到自己弥漫的鼻血时,她还是觉得…… 真的太丢脸了! 干脆窝在水里不要出去了! 到底怎么才会连找个出门路,都能找到陈聿修沐浴的地方?郭临眉头紧皱,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记起,那书童在给她指路时的古怪神色。可明明是他打断她的问话啊喂!她要出门,不是来偷袭沐浴啊喂! 唉……一世英名,今日毁矣。此情此景,她唯有在心底长长地哀叹一声。叹过之后,伸出手捏住鼻子,怎么着还是得先止血…… 水面的波纹将日光倾粼粼透进水底,郭临眯眼装死了好一会儿,突然感到头顶一暗。她仰头望去,只一眼,顿时吓得岔了气,口中涌出一团气泡,连忙伸手捂住眼。 可单单捂住了眼,哪里就能忘掉方才那幕香艳的场景?郭临脑中直如一团浆糊,呼吸不自主地紊乱开来…… 一双手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温和地拉扯着她捏住鼻子的手,似要一探究竟。郭临憋了半晌,实在憋不住,吐出一大口气。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悠悠转醒时,头顶的艳阳已经挪到了西面,成了橙黄光晕的夕阳。郭临眨了眨眼,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懵懵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身上还裹着湿漉漉的衣裳。 她撑着地慢慢直起身,余光瞟见旁边立着一双白净瘦长的脚。惊愕之下,迅速忍住了想要抬头一探究竟的冲动。为免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她干脆再次蒙上眼睛。 “噗……又来,”顶上的声音清脆悠哉,“阿临,你还没玩够?” “……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明了,呵呵。”郭临干笑几声,偷偷地往后挪动身子。 刚挪了会儿,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那不容抗拒的力道生生拉下她的手。这道遮挡不行,她只有紧闭双眼。 “喂,睁眼。” “少师大人,啊不对中书令大人,”郭临闭着眼,无奈地偏头面向他出声的方向,循循善诱道,“您就饶了小的吧,男未婚女未嫁的,要坦诚相见也不是这时候……再说了,我对天发誓,对您的赤身白体,真的没!兴!趣!”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地回旋在池水上空,一阵诡异的安宁。而后,甚至能听到几声乌鸦的脆鸣。 “哦?”清越嗓音不变,却悄悄然带上一丝惬意慵懒,细细地覆在她耳旁,“阿临方才看到了什么?”说话间喷出的气息,拂过脖颈间冰凉的水渍。 郭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推开他,大叫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唉?”右手中的触感是……是干爽布料?她伸过左手又扯了扯,这般确认后,才壮着胆子徐徐睁开眼。 耀眼的日光下,是一个已然笑眯了眼的俊逸面孔。 虽然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袍,还好死不死的没有系拢胸口。但怎么说和“赤身白体”还是差的蛮远的……郭临气鼓鼓地瞪着他:“陈!聿!修!你居然耍我!” “噗嗤……我哪里知道你瞧见了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陈聿修伸过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随后站起身来揉了揉她的发顶,“三月气凉,先回房里换身衣服吧!” 干净的新衣送入房内后,郭临就连推带攘,把一身单衣的陈聿修送出门外。几道门栓牢牢栓紧,仍觉不够。想了想,干脆一脚横踩在门上。虽然换衣时麻烦了些,至少是不会有被某人偷窥回来的危险。 当陈聿修也穿好衣服,端着姜汤叩响房门时,郭临已经全副武装地端坐在床头上了。 可就算再怎么镇定自若地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喝下。那露在碗沿外红得发烫的耳根,还是暴露了主人的心虚。陈聿修抿唇一笑,挨着她在床沿坐下:“这么说,你方才是第一次见到未着衣装的男……” “胡说,”郭临猛地出声,呛得连声咳嗽,想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却在接触了那双温润的眸子后,滋溜地泄了气。只得撇开脸,勉强哼声道,“想当年在琼关作战,军营里都是莽汉,哪里见得少了!” “哦,当真?” 郭临得意地回过头:“自然是真……唔!?” 后颈被手精准地勾住,唇齿被他严密封住的刹那,余下的话语尽皆被吞噬在深吻中。 郭临惊愕之下,浑身不自主地往后倒去。而陈聿修却巧妙地将手垫在她脑后,整个人顺势覆在她身上,丝毫不给她挣扎的机会。 这一吻,似乎比起初次的那两回,要汹涌浓长得多。郭临被吻得口干舌燥,唇齿间的气力似乎都被对方的吸咬挑弄给化开散尽了。禁不住连心也随着他的呼吸起起落落…… 可就算是这般浓情的当头,她推拒陈聿修的力道仍然丝毫不减。等到他终于放开她时,她已经疼得快要哭出来了:“碗碗碗……我腰下压着碗……” 陈聿修不由愣怔了下,片刻后才回过神伸手拉起她。果然看到那个盛姜汤的碗正面朝上,已被二人的力道深深压进被褥里。再看郭临的腰间,好一个硕大的碗口印。她连声呼痛,背手去揉被压了的腰。还不忘用一双厉眸飞射陈聿修,仿佛在无言地控诉他的罪行。 陈聿修无奈地扬唇一笑,伸手替她揉捏她够不着的地方。那碗姜汤本就没喝完,这么一来,又洒得床上衣服上都是。他蹙了蹙眉,笑道:“你待会儿再换件衣裳,我去叫人来收拾床铺。” “嗯……”郭临苦着脸点了点头,须臾间灵机一闪,连忙伸手抓住他,“唉别,别,千万别叫人来收拾!” 望着他尚自疑惑不解的表情,她有些欲哭无泪:“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走到你沐浴的地方,就是你的书童指的路啊!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内院的出口,屁颠屁颠就去了……眼下你让人来收拾床铺,这床上又是一滩……呃,一滩这个颜色。你说他们会怎么想?” 陈聿修抖了抖眉,憋着笑摇了摇头。 郭临气急,径直伸手扣住他的下巴:“若我是个男的,又与你行事亲密,温泉共浴,你说还会是什么?” 陈聿修盈盈而笑,眸光一转,目若秋水飞送:“郭大人俊年英武,若树临风。在下久触其人,不免倾心。以至罔顾伦纲,效仿哀帝董贤,欲与之共赴断袖之谊。” “……呃,咳咳,差不多就是这样。”虽说不过是打个比方,怎么听着他娓娓道来,心底就忍不住砰砰直跳。郭临垂下眼,暗自定定神。 “那好吧,”陈聿修站起身,弯腰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床褥都放在内间,你自去取了铺床。白日里方接了圣旨,后续的指令已跟着下来了,我先去书房处理妥当。”他说完,拿起床上的碗放在托盘上,朝她浅然一笑,步履清闲地走出房门。 郭临在床上又静坐了好一会儿,才揉了揉腰,跳下床。刚一站稳,突然就打了个哈欠。她连忙拍拍脸醒神,口中呢喃着:“床褥,床褥……”然后一阵风地溜进内间去了。 * 书房内,烛火如豆,耀在灯壶中,衬出余圈一调的黑暗。 “许久不动笔,这些事倒有些生疏了。”陈聿修按了按眉间,放下手中的笔。窗纸上印出一截摇曳的昏暗树影,他瞟了眼,出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书童方打着瞌睡,冷不丁被唤到,惊得瞪大眼。直到望见香台上的残香,才轻声回复道:“酉时刚过,三月的天是黑的快些。少爷自午时起就没吃过东西,可要厨房此时上些吃食?” “这么晚了?”陈聿修走下书案,“可往厢房送过饭?” “厢房?”书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日没客人在厢房啊?” 陈聿修顿下脚步,片刻后回身温和一笑:“却是我倏忽了,厢房确实没客。这样,你让厨房做点糕点,放在我房间门外,我先去小憩一会,饿了自会起来吃,你们不用守在近旁。” “是。”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陈聿修轻脚迈进。见堂前的座椅已被摆放整齐,上方的茶盏紧密扣好,干净得仿佛未曾有人来过。卧室内,床帘尚还阖着,可榻边除了那团换下来的床单外,却已空无一物,郭临的皮靴不在此处了。 看来已经走了,他神色默然一黯,忍不住上前挽起床帘。然而这么一挽,眸中顿时精光四闪,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开始上扬。 榻上,郭临侧着头,姿态极为不雅地趴着。两只手还一边捏着一个新床单的边角,看来是在铺床之时睡熟了。嘴边流了一滩的哈喇子,睡得极为香甜。 陈聿修浅笑着伸手去摸她的脸,在触及之前又倏地顿住。踌躇着不知是该唤醒她还是让她继续这般舒坦地睡去,深邃的眸光亦爱又怜。良久,他幽幽地叹口气,弯腰除下郭临脚上的靴子,随后躺上床,轻柔地拥她入怀。 * 翌日清晨,因着今日是陈聿修作为中书令头一次上朝的日子。书童起得格外早些,捧着昨日送来的官服官帽,轻步移向卧房。 房门外的地上,还放着盛装糕点的三层饭盒。上方的碟筷纹丝未动,看来少爷一夜熟睡,并未曾起身食用。书童一面这般想着,一面站到房门正前,出声唤道:“少爷,可醒了?” 候了会儿,无一回音,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事。书童心中不由计较着,约莫少爷因为中书令的委任,休息得迟了些。这般一想,便耐着性子继续喊了下。直到日头快要升起,实在耽误不得,才冒昧推开房门,往卧室走去。 伸手挽起床帘,甫一唤了声“少爷”,书童顿时被眼前场景惊得踉跄倒退,手中托盘“咣当”一下掉落在地上。他吓得膝盖一软,刚俯身跪下,陈聿修已经光着脚踩在了地上。 “小的不,不知……”书童惊惧得直打哆嗦。低着头似乎都能感到头顶上方那道锐利的视线。 “什么事啊……”隔着床帘,突然传出一道慵懒的声线。 “无事,”头顶迫人的气场突然消失,只听陈聿修轻柔地回道,“阿临你继续睡吧。” “唔……” 书童悔得肠子都青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闯进来啊!他是不能进入少爷卧室的,只因以往一向是在他来之前,少爷就已经洗漱穿衣完毕了,久而久之他也忘了这条禁令。今晨情急之下闯了进来,可谁能想到会,会见着这么一幕…… “你先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再进来。” “是,是……”书童如蒙大赦,站起身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过了片刻,陈聿修穿着簇新的紫色官服,走出门来。胸前一只鸾凤舞池,细碎精致,正是三品中书令服。 书童赶紧将笏板递上,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少爷您上朝后,那郭……” 陈聿修拿过笏板,轻乜了他一眼,不怒反笑:“你管得倒多?” “小的不敢……” 书童连忙闭嘴,躬身目送陈聿修远去。然而眼底的忧虑、心中的焦急却愈来愈盛。 如果少爷真的因为被逐出族一事而万念俱灰,成了……成了断袖。老天,那他该如何向老爷交代?书童握紧拳头在房门前来回踱步半晌,最终深深地长叹一口气,打定了主意。 还是先去禀明老爷,再行决策吧。无论如何,少爷他,不可毁在此处!   ☆、第111章 惊梦蜃醒 春衣退却,夏裳轻薄。院墙外的槐树落了一地饱满细小的槐花,仿若是一层翠白的绒毯在点缀铺就。枝上黄鹂婉转一啼,悠然已是五月气息。 楚王府内,一米分衣婢女怀抱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脚步快而不疾。一路越过曲折的亭廊,也未有溅出一滴。不过片刻,她便停下脚,立在一间卧房门前,轻声唤道:“世子妃娘娘,水来了,奴婢这回准保不烫也不冷了。” 隔了片刻,才传出一个慵懒的女声:“端进来吧。” “是。” 直到那双丰腴白皙的玉足轻缓地搁进水中,谢英芙舒服地轻吟一声,婢女察言观色,才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汗,站到一旁,另由其他婢女服侍谢英芙泡脚。 热汽逐渐弥漫入房间,众婢女都被闷出了汗。但谁也不敢表露出来,屋内除了轻微的水声,安静的像空无一人。谢英芙感到脚上那股暖潮逐渐褪去,于是弯腰伸手在脚背一按。那饱满的脚背顿时凹下去一块,甚至等手指离开后,还许久未恢复过来。她眉头一拧,表情瞬时冷了下来。 米分衣婢女眼看她又要发火,连忙出声劝道:“娘娘,无事的,那大夫不是说了嘛,头三个月后是会水肿……”话到一半,被谢英芙凉凉的目光一扫。她顿时浑身一震,察觉到说错了话,吓得连忙捂住嘴。 “你们先下去吧。”谢英芙收回目光,淡淡地吩咐道。 “是。” 房门阖上,房中只剩下米分衣婢女和她二人,她这才厉声轻喝:“跪下!你是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吗?” 米分衣婢女抖如糠筛,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娘家怎么会给我派来这么个没脑子的?”谢英芙气恼地摆了摆案几,“说你是原宜的妹妹,我怎么看你都差她太远。” 婢女连连磕头:“都是原兰的错。娘娘莫要气到自个,您现在是双身子,心绪一定要稳和……” 谢英芙不再理会她,缓缓转头望向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的那位俏人,容色艳丽,目光冷漠。嘴角略一扬起,便是一丝冷笑:“是啊,除了肚子里的这个,现在还有谁值得我为之触动心绪?” 原兰眨眨眼,快嘴道:“那娘娘为何至今都不肯告诉世子爷这个喜讯啊?楚王府有嫡长孙了,王妃娘娘也会很高兴的啊!” 谢英芙默然妩媚一笑,思绪似乎回到了那夜纵情后的翌日清晨。世子虽然并未说什么,但她还是能一眼看出他眼底的惊惶和无措。 爱一人至深,他一丝一毫情绪变化,都能从眼底弥漫进心底。她抬起手,慢慢抚上自己略微隆起的肚子,浅浅地笑道:“既是喜讯,自然当选在一个好日子来说。”她侧过头,“你说是不是呢?” * 大晌午的,阳光晒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大殿前的广场空旷炎热,郭临抬了抬眼,倏忽却出了些冷汗。 “那个……大人,我已有妾室,嗯,就挺好的。” “胡闹!这么大个人了,又是三品京官,又是四品军功,怎么能连个正房妻子都没有,这成何体统?” “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 “嘁,”兵部尚书不满地白她一眼,“南蛮打也打完了,西面琼关有楚王镇守,难道我们要和刚刚联盟的漠北打仗?……你这是故意在炫耀你的军功?” “……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哈哈!”郭临僵着笑脸打了个哈哈,心底已经把兵部尚书“问候”了好几个回合。 好不容易才糊弄过去了,隔天早朝又被这老头拉到了殿角。“谈心”了大半个时辰,美说是“为了朝廷形象”,像她这样只纳妾不成家立室的“纨绔子弟”就该好好教育下。 郭临直到现在才明了周泉光的八卦习性从哪来的,光是看着兵部尚书对朝中各家闺女如数家珍的样儿,只怕这种“媒婆”事迹,他就没少做。不过,说归说,老头至少还算靠谱的,推荐到她这儿的即使不是名门闺秀,也是颇为贤明的大家小姐。 唉,就当闺阁八卦听听也挺好的,待会儿回去还能和阿秋她们唠唠嗑。郭临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撩了撩下摆,好让穿庭的凉风能吹到捂得满是汗的裤腿。面上还是一派洗耳恭听的神色,时不时赞同地连连点头,别提有多专注了。兵部尚书见她这样,倒是略略消了点气。待到一长串的名单说完,他长提一口气问道:“可有中意的?” 郭临摆出一脸羞赧的神色,支吾道:“这个……” “男子汉大丈夫的,扭扭捏捏作甚!” “各家小姐都是极好的,下官不敢妄言唐突。只是身为楚王府的义子,婚事自然该由王爷王妃来做主,所以……”郭临眨眨眼,搬出万用不烂的理由。 兵部尚书一愣,就在郭临满心以为他也会被镇住的当头,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我说你这毛头怎么就突然没胆了呢,原来是这个……哈哈,你且宽心,看上哪家姑娘,我就去帮你给王妃娘娘说去!” 郭临张大了嘴巴呆傻在原地,这下才发现居然一不小心给自个挖了个坑。兵部尚书任职多年,楚王爷还在京城的时候他就稳居尚书台,双方朝事颇有关联自然交情匪浅,根本不是舒贵妃那种后宫内院的女人可以比的! 她忍不住磨了磨牙,脑中连番思索对策,面上却还似一派歉意:“真是辛苦大人了,劳您为下官的琐事费心,实在过意不去啊。” “哼,”兵部尚书的胡子抖了抖,瞅她一眼,“你以为本官闲啊,还不是你这破家事太过招摇,连朝中久居中阁修史的虞大学士都看不过去,向我提了提,我才挺着老脸奔波了这么久。” 虞大学士?郭临偏头想了想,好像自从入朝以来,除了前年的元日曾亲聆这位学士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上宣读贺年祝词外,二人连面都没见过,更别说交集了。这样都看不下去,难道她不娶妻这事儿其实已经闹得很大了? 郭临幽幽地叹口气,眼底浮上一层幽怨,神情欲说还休:“大人为下官如此操劳,下官再顾而言他就实在有些不像话了……”她说着朝兵部尚书勾了勾手。 老头一脸莫名地瞟她一眼,弯腰凑了过来。郭临附耳遮手,悄声说了句话。 “啊……?”兵部尚书一听完,老眼瞪得有如驼铃,半晌,才勉力问道,“这话……当真?” “下官岂敢有半句谎言。”郭临无奈地朝他拱手。 “这有些难办啊……”兵部尚书捋了捋胡须,踌躇地望她几眼,良久,才似乎艰难地下了决定,“唉,也罢,老夫权且试一试吧!” 这你也能试?郭临憋着笑,恭敬地一鞠到底:“有劳大人了。” 目送兵部尚书甩着袖子离去,郭临一阵轻松,回头往宫墙角瞟了瞟,没好气地哼道:“还不出来,偷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啊中书令大人!” 一阵低沉的闷笑声传来,陈聿修信步弯出墙角。官帽两旁的缨带飘飘扬扬,一身紫色凤池官袍更显出雍容翰逸的气质。郭临心底倏地漏了一拍,忍不住撇嘴嗔怪:“这论娶妻,不寻璞玉,居然先找上我这种河底的顽石,世道真是没天理啊。” “哦,”陈聿修挑挑眉,“那你打算何时嫁给我?” “……” 郭临满脸通红,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才双臂环胸,摇头晃脑地挑衅道:“我的心上人可不是你,兵部尚书大人都预备帮我提亲了,你来晚一步啊。” 陈聿修宠溺地眯眼一笑,拉着她往宫墙角的阴凉处走去,笑道:“不就是昌荣郡主么。” “你……你怎么知道?!” “能在此时说来镇住兵部尚书的,除了楚王爷的亲女儿,还有谁?”他帮她扶正官帽,“你也够狠啊,让他亲自去楚王府求下嫁郡主,这下可够他头疼的了。” “谁让那老头没事干天天揪着我说教……”郭临朝天翻了个白眼,“对了,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了?中书省的事还顺利么?” “中书令不止我一个,办起事来还算上手。不过论起事务,确实是比在东宫时要多上不少……”陈聿修温和一笑,低眉促狭地看向她,“我也是好久没听到泉光的废话了。” “噗嗤!”郭临捂嘴大笑,余光瞟见不远处朝她招手的金真,便拍拍他的胳膊,“金真喊我了,你也忙去吧,晚上记得翻墙过来吃饭。” 陈府的厨子手艺实在太好,她忍不住就把人借过来做了几餐饭。厚脸皮的久借不还,陈聿修便只能每日都过来。 不过他对于每日必修的翻墙功课,倒是乐意之至。着人摆了两个稳当梯子在墙的两侧,这下不仅是他,连阿秋也能轻松地翻过。世子过府时看到这玩意,惊得下巴都收不回去。 望着郭临远去的背影,陈聿修立在树荫里静默半晌,突然开口出声:“义山。” 后方几步之遥的树下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文士。 “去查一下,虞大学士会管这等琐事,背后,可是我父亲的‘功劳’。” “属下遵命。” * 兵部尚书的“权且一试”一晃就拭了个月余,悠悠又到了一年岁的生辰日。郭临原本没啥感觉,何况王妃带着昌荣前些日子返乡祭祖去了,她也不是整岁,哪需要大办? 可世子岂会依,好说歹说,才把宴会从清风楼移回了府内。郭临强烈地表达了只想邀几位亲友聚聚的想法,世子摇头直叹:“太冷清了。”但见她一脸恳求,又不愿弗了她的意,只好作罢。 郭临浅浅一笑,她明白世子想要弥补多年来将她当做男人、未曾如妹妹般疼惜的愧疚。她虽不多说,但也见机承他的情,好让他放下这些自责。家人间的相互爱护,莫过于此。 夜幕尚未降临,楚王府的马车便已准时停在了郭府门口。郭临牵着玉锵的小手,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世子当先下车,却一眼望见和郭临并排而立的陈聿修,脸色顿时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玉锵奶声奶气地唤道:“伯伯!”郭临松开手,让他蹭蹭蹭地跑过去。世子连忙蹲下身,一把将他抱起,方才笑开了花:“小玉锵真是越长越俊,和我们阿临一个样!” 谢英芙搀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阮云便上前行礼,伴着她走来。郭临侧过身,笑道:“许久不见大嫂,如今气色比起南征那时可要好上不少啊!” 玉锵伸手揉捏世子的脸,一不小心蹭到两颊胡渣,手上一疼,小嘴就跟着撅起。世子玩心一起,故意用下巴去扎他小手,惹得玉锵咯咯直笑。谢英芙静静地注视着玩闹的叔侄,蓦然一笑,上前抚了抚玉锵的小脸:“郭大人家有小娃娃,果然会热闹上很多吧。” 郭临闻言,不由想起昌荣和她悄悄说起谢英芙四处求生子方的事,担心这场景触动了她的心事,便打声哈哈笑道:“大家来了才更热闹嘛,都别在门口久站了,还是入宴方为正经啊。” 世子二话不说,抱着玉锵就往门内走去,经过陈聿修身边时顿了顿,轻飘飘地丢下一声“哼”。 陈聿修不由摇头苦笑,手上一紧,却是郭临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一齐迈进府。 席上,世子连连逗玉锵说话,见他会的话虽然不多,却吐字清晰自信,顿时大感惊奇:“阿临,我看这小子,怕是咱们楚王府几代来悟性最高的了。” 郭临噗嗤一笑:“你这下,倒把楚王爷也贬低了。” “嘿嘿,父王的文采,也就略略。”世子憨笑着,挤眼看了看陈聿修,故意拔高音调,“这下可不见得咱们会输给某人了。” 陈聿修抿唇轻笑,并不接话。待到世子好一阵得意过后,端起了酒杯,他才幽幽出声:“多谢世子爷夸奖在下教学有方。” “噗——”世子一口酒水险些喷到桌上菜肴,幸得转了头,但也呛得满脸通红。玉锵坐在他怀里,还以为他做了什么趣事,乐呵呵地拍手直笑。 “阿临,怎么是他教玉锵?”世子气鼓鼓道。 “嗯……他住得近嘛,方便。”郭临眨眨眼,干笑道。 “不行,”世子擦干净嘴角,横眉冷对,“教文师父我去国子监再找一个,武术就由我亲自来教。” 陈聿修眼眸一转:“倒是不曾听说国子监有比前任太孙少师更会教书的,意非识得此人,可否荐我一见?” “呵呵……中书令大人协助陛下日理万机,区区教学小事,岂敢劳烦!” “意非太客气了,以你我交情,何论劳烦二字。” “都说啦,是住得近……”郭临弱弱地跟上一句。然而却没人理她,自讨了个没趣。 身后簌簌的衣料响动传来,郭临转回望身,却是谢英芙搀着婢女款款而来,盈盈一笑:“爷每次遇上陈大人,总要唠上几句。不知郭大人此时,可否随妾身借一步说话?”   ☆、第112章 混乱迭生 “在那边。” “追!” 草木簌簌的声响不断,黑衣蒙面的侍卫,闻着声就能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稳步追逐。 “扑通”一声,前方的人影突然停了不动。两侍卫对看一眼,总算长舒一口气:“我说,您就别跑了,我们真的不会害你的。” 说话间,头领已经越过他们扒开树丛径直走过去。地上那人的脚被山野猎户的陷阱夹中,动弹不得,腿上溢出的血夜色中微微反光,却还兀自咬牙一声不吭。头领不由暗道一声好忍性,抱拳躬身道:“阁下莫怕,我等乃是魏王帐下侍卫。此行奉命带您前去面见殿下,绝不伤您分毫。” 那人喘着粗气,微微抬起头扫视着他们,浑浊的双眼被月光照出一点明处。良久,他似乎稍稍卸下戒备。头领心头一松,便道:“还望阁下不再逃脱,在下这便来为您解开枷锁。” 见对方急不可耐地点了点头,他二话不说,上前蹲身,拔出腰间长剑,一把斩断铁链。 就在此时,那人突然一把抓过头领的胳膊,猛地张口咬了下去。头领疼得大叫一声,手上动作一顿,那人便抱紧怀中包袱,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跑去。 然而只是须臾,便有后发先至的侍卫拦住了去路,将他制住。另一侍卫忍着笑,上前扶起头领:“头儿,还好不?”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绑了去!”头领怒道。 “您早下令不就得了,偏还先礼后兵的……”侍卫嬉笑着扭住那人的胳膊,正要从腰间掏出绳子绑住,却忽然神色一凛,拽着那人,几乎是瞬间跳离原处。 “嗖嗖”几声风鸣,方才站过的地上顷刻间插满了箭镞。一击不中,树丛中立马跃出数十黑影,倾杀而上。 头领暗叫不好,当机立断一把将那人推出包围:“快走,千万别被他们抓到!” 刀剑乱舞,铮铮声响似已逐渐远离,血腥味丝丝渗透在清凉的山间空气里。那人卯足了劲,丝毫没有停过脚步。可就算是如此竭尽全力的逃离,腿上尚在流血的伤口,一样能把人招来。 箭镞“嗖”地一下贴脸飞过,切去半片耳朵。那人脚下不稳,扑面倒地,顾不上耳朵的疼痛,迅速撑起身。 一把剑笔直对着他的脸,那人哆嗦着抬起头。只见面前之人拆了面罩,长脸面白无须,赫然是个太监。右手上提着几团黑乎乎的东西,还在不断滴血。见他瞟了一眼,倏地阴冷一笑:“人头而已,好看吗?” 那人强自镇定,颤抖着勉力开口:“……你们,是太孙的手下?” “看来费了一夜功夫跟踪魏王的蠢货也不是全无收获,”太监蹲下身,“乖乖跟我们走,不然你就和这一样。”他说着把人头丢在地上。 那临死前还犹自张嘴嘶吼的脸正好朝上,借着月光狰狞至极。那人呼吸一窒,“咚”地一下倒地昏了过去。 * 气温又不算太凉,夜景也是极好。但谢英芙却不愿去花园走走,径直着人带路去了厢房。 郭临本来思忖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叔嫂关系,自然要避嫌。可再转念一想,外头筵席上的两个男人,都知道她的女的,压根没这谨慎的必要。 茶盏放下,谢英芙端坐在太师椅上。伸出手轻巧捏起茶盖,刮在热气腾腾的茶沫上。郭临注意到她丰润的手掌和指尖上鲜艳的蔻丹,不由笑道:“大嫂往日一贯素雅,如今艳丽些,着实福态不少。” 谢英芙抬眼朝她温婉一笑,缓声道:“是啊,世子爷待我那般好,府内又有母妃、郡主妹妹照拂。我这一将养起来,人也都丰腴了。好多旧时衣裙都穿不下,不得不又做了几套新衣裳。” 郭临一愣,以为她误会她言她体胖,连忙解释道:“大嫂说岔了,你这只是……” “我这是有孕了。” 谢英芙说完,羞涩的瞅她一眼,徐徐低下头。郭临眨眨眼,脑袋有些晕乎没能一瞬转过弯来,待看到她微笑着抚着肚子的模样,这才连声大叫起来:“喔喔喔……大嫂你,你有喜了?” 她激动得一跳而起,定定地望着那肚子。想要上前摸一摸,却又堪堪止住。脸上又惊又喜:“大嫂你也不知会一声,要是我厨房做了什么不合胃口的,不罪过大了!” 谢英芙的目光,须臾不离郭临的脸,一寸一寸扫刻着她的神色,揣度着她的想法。良久,她才淡淡地收回目光:“我也还未告诉他呢,一来没找到机会,二来呢也是想给他个惊喜。毕竟,”她徐徐抬眼,声音轻盈低婉,“这可是楚王府的嫡孙呐。” 郭临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的小侄子!”她高兴得有些坐不住,“不行,我得去告诉世子去!” 谢英芙一惊,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等等,我还有话没说。” “好的,大嫂您说。”郭临从善如流,笑眯眯地望着她。 “有些话我不方便在王府内问,也就你能帮我解解惑,”谢英芙轻轻垂首,唇角微扬,“你说,比起藏在心底的野女人,还是怀了孕的妻子,对男人而言更为重要吧?” “啊?”郭临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僵着脖子地点了点头,“自,自然如此。” 等等,这是什么节奏? “就算是打着兄弟的名号妄图接近,那也该懂得分寸,知道收敛对吧?” “嗯,没错……” 怎么又和兄弟挂钩了? “有些人,命中注定今生就是夫妻。而有些人,就算以兄弟相称十数载,得不到的,也永远也得不到。” 郭临端到嘴边的茶杯一顿,怔怔地侧头望向谢英芙,恰好将她面上散去的最后一丝笑意尽收眼底。 良久,她缩回头,嘴巴依旧半张着,僵硬得几乎发酸。 我的个乖乖……难不成是,是晋王?! 她突然就想起这个月初,从并州回到京城卸去朔方节度使的晋王。他一走一年,朝中格局大变,庆王被杀,德王病逝,七皇子封王。如今太孙和魏王在朝中分庭抗礼,皇上一如既往地不重用他,他越发地没了容身之处。但不知怎地,这人却和世子相处的不错,问起来说是原先有相互赠书之谊。这一年世子南征协理二州事务,晋王北上缓和漠北关系,二人能讲的见闻能吹的牛皮如山一般多,隔三差五就互宿府上喝酒到天明。 郭临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看大嫂的神情不似作伪,难道她还曾见过什么更不堪场景? 她这厢心中忙着计较,却不知脸上复杂的表情变化,都被谢英芙瞧在眼里。她心中暗自冷笑,但手上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抬起帕子,拭了拭唇角,压抑住心底的愤怒。 “大嫂,我觉着吧……你可能想多了。”郭临蹙着眉,斟酌良久,道,“世子和,和……嗯,不是那种关系。” 谢英芙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这不废话,难道我还要夸一句他们兄弟情深? 郭临尴尬地满头大汗,当着这怀孕的女人,果然说多错多,还是交给世子解决吧。 见她又要起身,谢英芙略一弯唇,轻悠悠地端起茶盏:“这王府以后有了小孩,会比这儿更热闹吧?” 郭临见她总算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心下顿时轻松,笑道:“可不是么,以后玉锵也有了弟弟妹妹,想想都开心。” “这孩子啊,还是自己亲生的好。”谢英芙倾过身,循循叮嘱,“你不知道,一个孩子对于女人有重要。这一生若不能为心爱之人诞下子女,那这女人活得又与男人有什么区别?” 室内诡异地安静下来,谢英芙低头望着茶盏,微微冷笑,将那微丝未动的茶水放回几案。 “大嫂。” 她闻声侧过脸。 郭临一张清秀的俊脸涨得通红,目光与她一对,立马怯怯垂下眼,支吾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阮云她身子,才养了一年,我,我会努把力的。”她一说完,再不敢看谢英芙,连忙起身丢下一句“我去找世子”,跟有鬼追似的撒丫就跑。 谢英芙呆怔了片刻,才讥笑道:“原兰,你说她这是装傻呢,还是真傻啊?” 原兰早被席上她这一堆大胆的问话吓得气都喘不匀,此时被问,哪里还腾得出脑子去想:“奴婢,奴婢瞧不出……” 谢英芙静默良久,幽幽地叹口气,搀着原兰的手站起身。正欲出门,却见一人风风火火地奔来,抢门而入,险些和她撞个满怀。 世子瞪得一双老大的俊眸,呆呆地望着她,表情复杂震惊:“英芙你,怀孕了?” 饶是谢英芙心底再怨再恨,此刻对着这样的灼灼目光,心底也是一片柔软,涩声道:“是啊,你欢喜吗?” 世子低头望了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不再多言,径直上前揽她入怀。谢英芙浑身一颤,一腔深情如水化开,抬起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远处,郭临和陈聿修趴在树丛边,将那厢的情景围观了个遍。总算看到世子夫妇和好,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额上出了一溜的细汗,被风吹得冰凉冰凉。 陈聿修笑道:“你紧张什么?” “孕妇太可怕了。”郭临悻悻地吐吐舌头,“连亲兄弟间喝点小酒都会被怀疑,啧啧。唉,也怪如今娼倌太多,男人太美。防完女人不够,连男人也要防,做妻子的也着实累啊!” “哦?那你呢?” “我?怀孕?八字都没一撇……”郭临瞪他一眼,脑中却悄然闪现出她挺着个大肚子,拿把长枪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要是怀孕,我就把丈夫拴在眼前,吃饭喝茶都由他服侍,敢跑我就一枪打回来,哈哈……” 陈聿修伸手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温声而笑:“看来在下任重道远啊!” * 黑夜中信鸽扑腾翅膀的声音,听着分外明显。那鸽子还未越过院墙,廊下休憩的训鸽侍卫已经睁开眼睛。 密报送进书房时,君意沈正撑着下巴,绞尽脑汁地研究最新绘制的黄河治水图。他仰头看了来人一眼,知道是紧急的事情,便伸手接过。 片刻后,他放下纸条,蹙眉道:“一个昔日振国侯府的管家,竟然需要花上二十二人去抓捕?” “属下估计不止这些,密报中提及有弓弩手,这是远近攻守皆宜的小队配置,暗处只怕还有人隐匿掩护。” “这管家冒冒失失地逃离发配之地来到京城,又无文书入不了城门。我不过一时兴起,”他冷笑一声,“结果居然因此损失三名好手。” 侍卫一惊,连忙下拜。 “不是你们的责任,”君意沈烧掉纸条,“东宫这点伎俩,也就恶心下人,难不成还妄想分出胜负?”   ☆、第113章 郭小少爷 京城的日子一如往昔,顺畅而平静。夏去冬来,春过又到秋,自崇景七年南蛮战役之后,大齐安然地走过了两年光阴。此刻风舒气爽,悠然已是崇景九年的秋天。 “哈……” 一声突然而起的哈欠,因着出声人抬手捂嘴而渐缓渐小。可就是这样,也被站在前方几步外的小人儿耳尖地听见。他回过身,晶亮的大眼一弯,便是一串脆声笑语:“秋姑姑,这可都晌午啦,您……还没歇息好?”小家伙满脸精怪促狭,“难道,是昨夜翻看秦叔叔的书信太晚,以至睡迟了……?” “唔……咳咳!”阿秋被他揶揄的措手不及,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登时柳眉倒竖,提着裙子就要来揍他的小屁股。 却见小家伙嘻嘻一笑,故意东倒西歪地闪躲,一下子溜到管家李延身后。阿秋隔着一个李延左抓右探,小家伙没摸到,倒是几胳膊都打在了李延身上。他红着脸,小声支吾:“秋姑娘,你歇歇吧。再这么下去……秦公子该来找小的麻烦了。” “噗嗤!”小家伙一听笑得更开心了。 阿秋又羞又恼,正欲猫下腰去抓他。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伴着一声高喝从远处传来。 “玉锵——” 小家伙闻声回头,顿时一张小脸笑开了花:“爹爹!是爹爹回来了!” 逆阳处,骏马长蹄翻腾,长鬃飞扬,马上身姿年轻健壮,潇洒依然。郭玉锵张着小小的胳膊,一路冲过来:“爹爹,抱!” 郭临本要翻身下地,闻言一惊。连忙下腰一弯,脚不离蹬,堪堪在他刹不住脚的一瞬将他凌空抱起。玉锵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就已稳稳当当坐在了鞍上。 可还没等他兴奋第一次得逞地爬上爹爹的战马,耳朵一疼,已被两根手指高高揪起,头顶的声音冰冰冷冷:“玉锵,方才爹爹要是没及时出手,你是不是打算到马蹄下与爹爹的爱马来个亲密接触……嗯?说,这招谁教你的?” 玉锵撇嘴抽着气,双眼眨巴眨巴地瞅向郭临:“爹爹,玉锵这是太想你了嘛。你出门剿京城周边的山匪,一去就是两个月。玉锵天天没人陪,这才会一看到你就激动……” 郭临无奈地笑了笑,本就没多少火气,被这张小俊脸这么可怜兮兮地一望,更是丁点火花都没了,只好揉了揉他白嫩的脸颊。玉锵背过脸,窃喜地吐吐舌头。 “不过,你可不要以为爹爹猜不出来。”郭临伸手在他脑袋上一弹,“这都是爹爹儿时玩剩的。”玉锵捂住后脑,一侧头见郭临又要下马,急忙伸手抓住她衣领:“爹爹,快吃午饭了。” 郭临莫名:“怎么,难不成你要坐在马上吃?” “还有师父呢,我们去接师父回来吃饭啊!”玉锵伸手讨好地搂住郭临。 郭临挑眉垂眼,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他看。到底还是小孩心性,玉锵马上就撅起了嘴:“好不容易爹爹回来了,玉锵当然希望大家都在一起吃饭啦!绝对,绝对不是想骑马玩……” 他说话时,长而翘的黑睫扑闪扑闪,裹着一双晶如朝露的大眼,偶尔机灵一转,顽皮劲儿尽显。郭临望着那双眼,倏忽便想起了在镇国侯府抱走玉锵的那一夜。 世事奇妙,缘分更奇妙。谁会知道当初那个灶台里面蹭得黑乎乎的面团子,一转眼居然成了全家的宝贝。她不禁摇头笑了笑,见玉锵面露不解,便低头和他抵了抵额头:“骑马不是闹着玩的,待会儿屁股疼可不许诉苦。” 玉锵拍拍小胸脯:“我要是诉苦,爹爹可以不带我去打猎。” “好,你说的啊!”郭临解下腰带,将玉锵系在胸前。系到一半突然觉着不对,我几时答应过带他去打猎了? ……这小子,她不住苦笑,看来,某人的功力,他跟着学了个十成十啊。 * 陈聿修接到太监的传信,歇了手中的笔,步履轻快地走出中书省官署。等到走近朱雀门时,一眼便望见了站在马边,打闹嬉戏的“父子”俩。 玉锵先看到他,连忙跑过来,揪住他的衣角:“师父!”陈聿修弯腰抱起他,望向郭临的眸光,笑意深深地化开:“你回来了。” “嗯。”郭临点了点头,左右望了望,奇道:“你的马车呢?”陈聿修一愣,扫了眼旁边战甲未卸的骏马,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你们爷俩就骑一匹马来接我吃饭?” “哼,那你可得问你的乖乖学生了。”郭临毫不客气地卖了玉锵。陈聿修低头看去,玉锵眼珠一转,立马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凑到耳边说了一句。 “阿临,玉锵说因你太想我了,所以剿匪回京后过府不入,先行来接我。” 此言一出,一旁的朱雀门守卫登时膛目结舌,表情个个都很精彩。但又不敢在二人面前放肆,皆忍得很是辛苦。 郭临又好笑又好气,正要出声训斥,却听前方一声冷哼:“光天化日,断袖情深,真是不害臊!” 几道人影正从朱雀门内走出,当前一人官服绯红腰系金带,面上满是鄙夷之色,却正是常家二少常兴。 他自郭临回归京兆府后,便去做了国子监监考科举的祭酒。然而后年便因收受学子贿赂事发,被皇上贬职到太常寺,成了个闲时整理揩拂神座与幕帐的四品少卿。 虽然不过降了一级,还是皇上看在他身为太孙亲舅舅的份上酌情处置,可到底手上的权力是大大地不同了。这番落差,刺得常兴即使夹着尾巴做人,也每每遇见郭临,还是要挤兑她几句才舒服。不因别的,单这受贿一事,正是郭临接到寒门学子的状纸后,亲自去将他拿下的。 郭临听了淡淡一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常兴气不过,正要继续嘲讽,目光不经意左右一扫,却望见守卫们一脸不屑的神情。想也是,他一介被贬的四品,对上两位三品大员,傻子都知道怎么做。他一想明这点,心中怒火更甚,提脚就要走上来。 “师父,”玉锵软软地童音突然响起,“我记起一首诗,但您未教我其中之意,我可不可以问下这位常伯伯?” 陈聿修眉头微挑,目光一转,顿时笑道:“去吧。”玉锵站回地上,便蹦蹦跳跳地朝常兴走去。 “常伯伯,晚辈听人说,您曾是国子祭酒,是国子监生的监考师父,那你一定很厉害了对不对?”玉锵仰着头,睁着乌亮的大眼,认真地问道。 常兴本来最忌讳别人提起国子祭酒,可看到是这么个小娃娃说出来,倒也去了三分戒心,便清咳一声:“不错,要不是小人作祟……也罢,你有什么不懂的便问吧!” “嗯……尔独曳舟起,无人问归期。涟波秋水逸,匹马飞鸿追。晚辈不知此诗该如何解!” “哦?”常兴倒是郑重地望了玉锵一眼,见他四岁顽童,随口诵读诗词,倒有些本事。便稍稍凝神一想,“这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独身浪人惆怅感怀之作罢了,作的还不甚好,前头尚在曳舟,尾句便是匹马,胡天乱地的,你大可不必上心。” “好的,晚辈受教了。”玉锵咧嘴一笑,朝他躬身行礼。 就在此时,一声低沉醇厚的声音似从极远之地飘来,却声如洪钟入耳:“‘尔独曳舟起,无人问归期。涟波秋水逸,匹马飞鸿追。’四句首字相连,可就不再惆怅感怀了。在下说得对不对,郭小少爷?” * “父皇~”一声娇喝从大殿内隐隐传出,“我不管,孩儿这么多年待字闺中,就因看上了他,眼里再也容不下他人,就是要嫁给他。” “六儿,别闹。” “哼!”跺地声清脆,随着就是一段急促的脚步,但又接着戛然而止。殿内响起另一个清亮的笑声:“六姐,你这样冲父皇发脾气,他自然不好把你指给陈聿修啦。” “七弟,我都求了父皇多少年了。再不嫁……再不嫁我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放肆!”啪地一声,似是重物落地。再过片刻,一个绿袖宫装女子掩着面,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 徐公公事先便让在了一旁,连带着身后一群小太监,都没有被六公主的泪奔给波及。他对此早就司空见惯,待舒了口气,望见一只簇新的金丝皂靴踏出殿门,便又俯身行礼。君意沈朝她温和地点点头:“父皇被六姐气急了,还请公公多担待。” “老奴省得。” 君意沈点了点头,抬脚追上前去。 等绕过了御书房的围墙,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默默地跟了上来。君意沈脚步不停,低声问道:“在哪?” “六公主跑去了御花园,碰上了新进宫的静妃,正在哭诉。” “没长进,”君意沈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六姐为何嫁不出去了。就算看上的不是陈聿修,父皇也不会轻易同意……”可怎么着也感觉不对劲,陈聿修就算再有才再为重臣,他也是仆非主,六公主出身不低,凭什么父皇要为他为难自己的女儿。他默然仰天远望,看来这些年,哪怕再迅速地朝那个位子靠拢,他也依旧看不懂父皇。 小太监上前一步,踌躇片刻道:“刚刚听前门处传话,陈大学士入宫了。奴才约莫此刻已被陛下招进了御书房问事。” “陈大学士?”君意沈弯唇一笑,“好机会,派人不动声色地把消息传给六公主,知道怎么做吗?” “是。” * 马车摇摇晃晃,从朱雀门离开后,便一直不停地往府邸驶去。 车内,郭临望了陈聿修一眼,面上犹咬牙切齿:“不是我怕了他高彻辰才会见他就走,而是我怕再待下去,顷刻就在朱雀门和他动了手。” 陈聿修皱了皱眉,良久,方道:“你一向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你莫要小瞧了这个五品的太孙洗马,呵呵……” “怎么?” 郭临冷哼一声:“此次剿匪我花了两个月才完事,高彻辰该算他一个首功。” “……原来如此。” 这一双声重叠,竟是陈聿修和玉锵两人同时说出。一大一小登时大眼瞪小眼,郭临愣愣地瞧了他两片刻,突然掩嘴大笑起来。 马车外,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前一刻那么大的火气,怎么就突然没了。 郭临一面笑,一面打量着二人。却越看越觉得小家伙跟着陈聿修混了两年,气质果真像了个十足。再一细看,恍惚连模样也差不多了。 “你俩要是一起出去,不认识的都该认成父子了。”郭临抛开高彻辰,思绪一转,心情便开阔起来。 陈聿修含笑低头,眸光掩在密密的眼睫下,似神驰天外:“哦,是吗?”   ☆、第114章 离心易道 “‘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此乃王景治水之策。儿臣以为,虽年岁差已久矣,黄河地质多变,但此法未必无能奏效。且参考《山川志》之南川篇,若此举引流妥当,可将黄河中下游灌溉区域增加一倍以上,成一举两得之效。” 君意沈坦坦说出这一番话,便静静地躬身垂首。听着周遭悄声的议论,静待御座上的回音。 郭临遥遥和陈聿修对看一眼,心意相通,便稍稍安定。她仰头侧望,目光徐徐飘过君意沈,最后落在了对面列队打头的那位绛纱单衣、白襦革带的太孙身上。 一晃两年,正是总角儿郎拔高身量的时节。太孙如今已有十四岁,比之寿州深山中那个精于算计的小小少年,不仅是身长在变化,就连气质也越发的沉稳内敛。 郭临垂下眼,想起前些日子带着府军在山林间和山贼们激杀,被高彻辰的连环陷阱围困,拖长剿匪时日……如今的太孙,果真无法叫人小觑了去。 “老七,那依你所言,此番效仿王景治水,需耗多少人力财资?”皇上沉思良久,道。 君意沈不慌不忙:“儿臣虽有根治水患决心,但不敢夸大。且先征卒十万,资取银饷百亿,争出先期成效。” 一语一出,朝堂上顿时静得连过堂的风声都听得见。百亿银饷,这可不是小数目。何况黄河年年治水,耗费也不少,都不见太大的成效,如今又要上百亿,真的能成功吗?众臣口上什么都没说,可心底都不约而同地怀疑开来。 因这治河实在是份苦差,辛苦难耐不说,稍有偏差死了百姓,御史们的嘴可不会饶人。君意沈虽是年年都未治理出什么大效,但好歹无功也无过。何况他出力又出财,有时自掏腰包安抚沿河百姓。他外祖父萧阁老家底颇丰,这两年亦是无怨无悔地协助他治水。所以百官们看在眼里,心中对魏王多少增了分赞许。 这般一想,讨要百亿也非利己,乃是节省后的为民之数。尤其看到都水监官那感激的眼神,便知这数目并不算高,只是换了旁人,无人敢说。 “陛下,臣有异议。” 忽听一声高扬的嗓音突起,郭临迅速抬脸朝出声处望去。那人身形瘦长,细目长须,正是太孙的亲舅,郑国公常继。只听他说道:“臣以为,治水非一时之事,不得只看先期成效,‘征卒十万,银饷百亿’也未必为最终所需。与其来日再议,费功误时,不若今时便行计算妥当。耗时多久,人力何数。都水监账目明了,余力充足,治水功成更易。” 郭临听完,顿时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原以为常继此时站出来,怎么也会批判君意沈要钱太多,再带怀疑下他的居心。可万万没想到对方招数更高,反而说他钱没要够,还得多要点才好。 怎么回事,按理说太孙不会想看君意沈如愿,那现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郭临默默地侧过头望了眼陈聿修,恰巧撞见他也看着自己。只见他眼眸轻忽一眨,略微摇了下头,目光缓缓移向了常继。 “百亿已不是少数,怎么看样子魏王希望的其实更多?” “举国安定方才两年,这厢也不见是治水的奇人,这般狮子大开口,国库怎维持得住啊!” 身旁小小的几声议论,郭临听在耳里,灵光一闪,总算是茅塞顿开。 常继那短短几句话,看似在为君意沈打算,实则是把他推上一条众矢之路。如若他不肯再要钱,便是表明百亿银饷已足,后续若缺金少银那也只能自个咽下。但如若他现下报出超百亿的银饷总额,不消说,只以无功无过的两年治水成绩,朝堂众人谁都可给他当头一击。 去在此时,忽听君意沈深吸一口气,缓缓提声:“郑国公说得极是,但,”他这一顿,周遭顿时都安静下来,“治水非一时之事,银饷亦非一蹴而就。若是一下子捧着百亿上路,那可不知是便宜了中道劫匪,还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话到最后,语调减缓,分明的意有所指。 “魏王殿下言重了,”常继不卑不亢,“臣只是斟酌多虑了些。” “呵,岂止是多虑!”君意沈突然嗤笑一声,语调冰冷,“郑国公既然对治水一事如此关心,那不如从本王手中接过去吧!”他说着转身面向御座,“父皇,现下临近秋闱,儿臣历来主持武举,原本还愁分身乏术,既然郑国公肯帮儿臣分担治水一事,儿臣愿意一心一意提拔武举人才,望父皇应准。” 这一下,朝中气氛登时又变另一番模样了。郭临抿嘴憋着笑,心下暗爽。 魏王被郑国公言语胁迫,愤而卸任治水……这样的传言一出,只要众臣稍稍回想一下君意沈两年的治水苦功,纵然常继再有百般道理,也抵不过“苛待劳臣”之责。果不其然,身边特意赶来上朝的河南尹已经不满地摇了摇头,碰了碰前方的太原尹,小声道:“常家何时如此嚣张了?” “臣……惶恐!”常继有些慌了神,匆匆忙忙下跪,一副怕事的小臣模样。可君意沈比他更绝:“父皇,治水不是儿戏。郑国公兢兢业业数年,且祖籍荥阳,地方亲族多,各方面都比儿臣适合。儿臣原本打算邀他共治,可秋闱亦是我朝要事。如若到时选拔了非凡的将才,亦可命其前赴治水。儿臣与郑国公这是分工而做,同途而归。” 一番话有理有据,常继压根无法再辩驳。皇上思虑片刻,也起了惜子之心。想起君意沈两年河岸奔波,每次都晒黑了一身皮肤,累得精瘦了才回京。让他歇歇主理武举也挺好,这么一想,便一锤定音:“那便就这样吧,都水监,治水一事,你待从魏王这里交接后,便去与郑国公商议吧!” “臣等领旨。” * 出了朱雀门,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君意沈挽起车帘,轻悠吹了声口哨。好一会儿,这边郭临才不耐地探出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真是痛快,就常家那脑子,打死也想不出来,我今日就是要把治水的活扣在他们头上,哈哈……”进了郭府,君意沈再无顾忌,放声大笑。 “当真舍得?”郭临搀着陈聿修跳下车,笑道,“我方才还在听河南尹唠叨,说你治水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功成身就,却在最后关头赌气让出了,实在可惜。” “这趟治水,短则一年,长则数年。等到我功成,这京城都该是他东宫太孙的天下了,我才不干呢!”君意沈哼声说完,方才回头,正好看见陈聿修拉着郭临的手放到鼻端。 他细细地嗅了下,眉眼一弯,柔柔地望着她笑道:“还说不是,你闻,可不是熏得桂花香么?” 郭临蹙了蹙眉,也抬起袖子使劲地闻了闻,随后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阿秋有说过,前天浆洗朝服的时候,玉锵撒了一把桂花在水桶里。仆妇们瞧他闹着玩,也就忘了摘出。这朝服泡了一宿的‘桂花澡’,眼下能不香么?” 她一说到玉锵,便乐呵地又笑开了几分。倏地却是一顿,黑眸一转,促狭地望向身旁:“我记得某人身上的竹香经年不变,可不会用的正是这么个法子吧,贵中书令大人?” 陈聿修静静地望着她,良久才将目光移开,看向前方伫立不动的君意沈。郭临一惊,忙收了调笑模样,轻咳一声转为正经:“嗯,意沈随我去书房吧,我把整理出来的剿匪案宗给你看看,当然,是京兆府没有的、与高彻辰有关的那份。” 她说着,自行到前方带路。没有注意到那张因她称呼变化而舒展开来的笑脸。君意沈默不作声地等陈聿修行到近旁,才侧目瞟了他一眼,抬脚与他并行。陈聿修淡淡一笑,毫不着意。 * 常继送太孙回东宫,一言不发,直到宫门口分别,他才微微垂眼,声音若深渊低鸣:“方才为何不出声帮舅舅?” 太孙默然,低声道:“侄儿何能,可帮舅舅?” “胡说八道!”常继难得掩不住怒气,“你气我怨我也好,在外,你我就是一路人,没了常家,也没有你。两年前放你去泰州胡闹,要不是常家拼着损失千人,也要把你弄回来,怎么会让君意沈带功而返……” 若有旁人在此,断然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向冷静稳重的常继,会对如今高居魏王之位的君意沈直呼其名。太孙却嗤然一笑:“舅舅这话又是说给谁人听?好似计划将德王叔弄死的不是你们一般……” “你……”常继狠狠地瞪他一眼,抬头四望了片刻,才道:“说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你手上该沾的血不该沾的血都沾了。与其和舅舅争辩这些,不如想想怎么坐稳东宫吧!” “这就不劳郑国公费心了。”一声醇厚低沉的嗓音从宫门后传来,不一会儿,那人便走出。乌须墨发,风姿卓荦,浑身自有一种经年沉淀的气质,正是如今担任太孙洗马的高彻辰。他拱手朝诸人一笑,“在下自会辅佐太孙殿下,直至荣登高位。” 常继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但碍于高彻辰渊华宫出身的武功和手下,只得一甩袖子走了。 太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高彻辰,你听好了。” “是。” “待我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革除常氏外戚。” 高彻辰眯眼浅笑,将头俯得更深了。 “是。” 听着他附和的回答,他总算笑了一声,转身往殿内走去。 “你说渊华宫要搜集天下武学,做得怎么样了?” 高彻辰眼光微斜,笑道:“进展了些许,在下这一代与上代弟子年数差异不久,江湖武学新生不多,此事无须急。当下最急的是……” “我知道,”太孙皱了皱眉头,忽然停下脚步,问道,“说起来,那人被我关了两年了吧?” “是的,诸般刑罚都用过了,镇国侯府的管家还是一言不发。去年夏天,您就把人逼疯了。” 太孙转过身,静静地盯着他:“高彻辰,你倒是敢说。”他顿了顿,继续朝前走,“也罢,疯了就疯了,可惜疯了也说不出财宝藏在哪,这才叫人烦闷。我都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财宝被埋了……” “太子府和镇国侯府都被抄家,可两府的家产加起来,还不及您母妃手中那本太子府账薄的一半,可见确有问题。”高彻辰从袖口掏出一把折扇,徐徐展开,递将过去,“在下劝殿下再试一次,对付疯了的人自然有疯的办法。” 太孙只低头看了一眼,唇角便上扬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弧线。 那扇面上,端端正正写了个“伪”字。   ☆、第115章 无妄长计 秋阳暖暖,御花园内的瑶台玉凤菊开得正好,带着一丝清凉的香息,飘散在宫阙中。 两个宫妃穿行在其间,一人着浅米分,一人朱彤。望之服饰打扮,便知份位并不高。此时悠然地散步闲话,自乐其中。 “我听人说,常家那位少卿大人,前几日在朱雀门和郭兆尹差点吵起来了。” “嗤,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不懂,”米分衫宫妃嗔怪一声,拉过身旁朱彤宫妃,凑近道,“你可知那常大人说了郭大人什么?” “什么啊?” “说他和中书令大人,”米分衫宫妃说着,双手伸出食指一碰,坏笑道,“是断袖。” “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嘛,”朱彤宫妃白她一眼,“他两毗邻而居,日日同车上朝。京城都快传遍了,说中书令啊看家族不容他两,拼着被学士府逐出,也要和郭大人处在一处。你没见后来陈大学士还亲自上了中书令的新居劝说,可结果呢,人都没见着!人家一整天,都待在旁边的郭府里……” “唉,遥想当年那场赏菊宴,郭兆尹才入京,中书令也方出任少师。两厢多好的儿郎,这一晃四年啊,京城的姑娘一个也没抓着,却让他两凑在一块了。” “呵呵……”朱彤宫妃甩甩帕子,笑得意味深长,“你呀,这满嘴儿的,说得可不正是嘉庆宫那位老公主么?” “姐姐打趣,六公主身份尊贵,我哪有胆子说她的闲话呢!林容妃都能搬进嘉庆宫住……可见啊,还是陛下心尖尖的人。” “嘁,不就是仗着父兄战死立下的功劳,还有她那个骄纵得不得了的女儿。不然,像嘉庆宫这样的好地方,哪能住进一个份位比舒贵妃低了两阶的容妃?” “姐姐莫要不平,等六公主啊,再待字闺中个几年,容妃可不就成了宫中的笑柄了么……” 听着那娇音嘻声渐行渐远,跪在地上的宫婢脚已开始发麻,可还是不敢抬起头。等了好一会儿,顶上仍是无声,她才壮着胆子瞅了一眼。却见六公主独自坐在花坛一角的假山石上,侧着头,静静地盯着一簇金凤花出神。 “公,公主……?”宫婢小声唤道,见她毫无反应,不由担心起来。蹭蹭地移步过去,又唤了声。 六公主仿佛将将惊醒,抬眼瞟了下她,神情冷漠。宫婢赶忙义愤道:“奴婢待会儿就和娘娘说去,这两人居然敢在宫里肆意谈论公主殿下和娘娘,这宫中还有没有宫规了,绝,绝不可轻饶了去……” 宫婢喋喋不休地说了半晌,却听六公主幽幽地一笑,打断她的声音异常沙哑:“果真是我多年任性,才落得今日再嫁不出去的地步么……” 这话一出,吓得宫婢腿脚一软,扑通又跪在地上。六公主惯来骄纵,有事不怪罪无辜的奴婢都是好的,现下这般怪罪到自己头上,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宫婢浑身冷汗直冒,不知她怎么会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都开始揣测这是否反话,思虑斟酌不清,便像哑了般回不出话来。 秋风轻拂,鲜艳的花朵颤了颤,抵不过风劲,萧萧掉落丁零的几瓣。六公主眼睑低垂,掩住眸光中的复杂晦涩。良久,她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默然朝外走去。 * 朱雀门守卫举起长戟拦驾,正往宫门外行驶的马车便逐渐减速,稳稳地停在门口。守卫认出这是东宫的马车,恭敬地拱手鞠礼:“例行检查,还望大人体谅。” “无事,你们也辛苦了。”随着醇厚的嗓音从车中传出,一只宽大的手挽起车帘。守卫抬眼一看,便道:“见过高大人。” 高彻辰微微一笑,将车帘整个打开,道:“诸位仔细检查吧,无须忌讳。” 守卫扫视片刻,犹豫道:“大人,这位是?”他指向的,正是车中一个身量瘦小的太监。高彻辰笑道:“是太孙殿下的随侍,跟我去府上找些案宗带回东宫。”那太监也顺从地从袖口中掏了腰牌亮出。 守卫放了心,后退让行。直等到马车朱雀大道,那太监才伸手抬起车窗竹帘,望向繁华的街道。青涩秀气的脸上,并无半分表情,唯有眸中暗藏凌厉。 “都准备妥了?” “是,”高彻辰摇开一把折扇,笑眯眯地道,“就请殿下安心吧。” 马车弯出朱雀大道继续沿着金光大道朝西行,至一处人迹稀少的道坊,停在了一间古旧的宅邸前。 太孙搀着高彻辰的手下了马车,挥开飘扬的尘土,一脚迈进宅邸。内里亭榭阁宇,花香四溢,与外头破败灰暗的门面天差地别。 “只花了四天布置出来,你也是有些本事。”太孙赞许一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看来花在你和你那些奇门异道手下身上的钱,没有白费。” 高彻辰笑而不语,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走前带路。 很快便有侍从赶来,小声汇报道:“那人就住在侧院那间,摆设布置都和他从前做管家时一样……”说话间,已望得见前方院子的大门。侍从伸手一推,干净幽深的院子便一览无余,“咦,人呢?”侍卫吓了一跳,“方才还在这石凳上坐着……” 太孙瞥了眼石桌上的剩饭剩菜,道:“人没走远,你们带人在宅子里搜一搜,好生‘请’过来。” “是。” 侍从应声寻人,高彻辰见太孙迈步进了院子,知他习惯先独处一阵,便也随着侍从离去。 屋内算不上特别的干净,但也颇为整洁。如果不是当时自己亲手将人逼疯,太孙一定还会以为此人在蒙骗他。 实际上他早就认识这位镇国侯府的管家,因为原先太子府的管家就是这人的兄长。而那时的自己,不过是太子府里不起眼的庶子。母妃一介小小的侧妃,面对太子妃一派的管家,偶尔也必须好言好语。 可惜啊,那能在母妃面前横行的管家,已经随着太子一道作古。而他的弟弟,现在却在自己的手中挣扎求存。太孙想到这里,不由轻声笑了笑,低眉看到屋子墙角的青石栏杆上四条细细的划痕,不知道是雕刻花纹用的还是本身如此。他一时起了兴致,弯腰拾起一枚尖石,走上前去。 他想起从前管家的那声“六少爷”,除了太子府上嫡亲的之女,他们庶出的,从来不被唤过一声“殿下”。可是那又怎样?他如今,就是这普天之下,唯一的皇孙。 “六?” 一声嘶哑不清的吐字突然近在耳畔响起,太孙惊得浑身一震,猛地跳将而起。这一把也吓得那出声之人一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太孙眯眼打量,只见那人身上锦服华贵,只是穿得满是皱褶,似乎腰间的系带没有系好。发髻蓬乱,一双浑浊的眸子惊疑不定地望着太孙,踌躇良久,才道:“……公公?” 只一个须臾,太孙就辨出了此人的身份,笑着上前,不动声色地弯腰扶起他:“刘管家?” “是是,多谢公公。”管家憨笑一声,讨好地看了看他。目光却偷偷扫向栏杆上的六道划痕,似乎十分在意的样子。 太孙眯眼:“这是刘管家刻得么?” “不,不。”管家摆摆手,忽而一笑,神色中浮上一丝慈爱,“是给小公子刻得。侯爷的孙子们小人都陪着他们寻一处府内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刻了,长一岁就来刻一道。”他乐呵呵地说着,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头,“公公,侯爷他们这次随陛下去汤泉宫怎么这么久啊,这府里冷冷清清的,总没人……” 太孙眉梢一抖,知是高彻辰的手下安排来骗他的话。他们把这里复原成了镇国侯府的模样,让管家拾回他本来的身份,好彻底放下戒心。原本他还对这计划不以为意,现下看来却是颇有成效。 “没事,陛下就快回京了,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们了。”太孙扶着他走回石桌,不慌不忙地道,“只是咱家今日特意过府,是因为太子爷那里出了点纰漏。” “啊?怎么了?”管家一惊。 “前些日子西北大旱,朝廷在汤泉宫商议拨银赈灾。宫中的娘娘们已经率先捐出了千两银子,大臣们也相继出钱,德王甚至出了三万银两。”他说着,凑近管家小声道,“只有太子爷到现在还没拿出。” “三万……?”管家呢喃道,“太子爷不至于拿不出三万啊?” “问题就在这里,”太孙徐徐而笑,“爷和我说,明账的钱不可见人,叫我来让你先把‘那些’拿出来用用。” “‘那些’?”管家蹙眉迟疑地打量着他,并不信。太孙唇角一弯:“咱家走得匆忙,只带上了这个。”他说着,丢出一块玉佩。那是他母妃辗转从去过白马寺的羽林军手里得来的,是掉在寺庙水池里没被大火烧毁的,他的父亲太子生前的贴身之物。 管家瞪大了眼,将玉佩握在手里翻看了好久。最终,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既是信得过的人,那我就把藏宝的图纸画给你。” 直到此时,太孙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玉佩赌对了。端着笔墨的小厮从门口走进,他回头望去,瞧见隐在墙角的高彻辰,两人遥遥一笑。 “对了,公公你方才为何要给那四道划痕添上两道啊,我算得侯爷的小孙子今年是四岁啊”管家一面写写画画一面问道。 太孙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张藏宝的地理图上,对别的浑不在意,闻言便胡乱道:“……啊,那可能你记错了,小公子已经六岁了。” “六岁?”管家手一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突然丢开笔,猛地朝前一扑揪住了太孙的衣领,颤声大吼道,“已经六岁了,那孩子六岁了?你没骗我?” 他这一番爆发来得太突然,高彻辰一把抢进院内,却还是没能拦下。太孙整个人被提得悬在半空,面上涨得通红,甚至能听到心腔砰砰直跳。可不知为何,明明是被一个疯子制住的不利局面,他却异常的清明。他朝高彻辰的方向摆摆手示意别动,目光灼灼望向头顶管家那癫狂的双目,沉声喝道:“六岁了又如何?” “六岁了……六年了这个秘密,我可以说了!可以说了!”管家突然哈哈大笑一声,一把丢开太孙,跑到园中激动地大喊,“侯爷,刘铮不辱使命,终于等到小公子,不……是皇嫡孙,是太子妃娘娘和太子爷最后的血脉,他已经六岁了!哈哈,我们瞒过了所有人……你们九泉之下可以瞑目啦!” “把他的嘴堵上。”巨大的震惊中,高彻辰最快回神,连忙出声吩咐。四周的侍从像才清醒来,行动都慢了拍,但还是围上前把管家死死地捆住了。 “殿下……”高彻辰走上前,却见太孙突然伸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惨白的脸瞬间曝露了出来,他仰起头,目光阴狠如狼。 他大步朝管家走去。侍从们不由打了个哆嗦,直感到身上冷冽的压迫感,仿佛是无数细碎的刀片在层层碾压过皮肤。管家还在死命挣扎,待他看清近前太孙的脸,便含着口中塞满的布条放肆大笑起来。 “让他说,”太孙声如寒冰,“谁,是皇嫡孙。” 侍从拉下布条,顺手给了管家肚子一拳。管家“哇”地干呕,再没力气大声叫唤,可那满是鄙夷的目光还是仰向上,吃吃地笑:“六少爷……” “啪”地一下,太孙上前甩上一个耳光。打得他口鼻出血,眼白直翻。高彻辰见他失了冷静,出声劝道:“殿下莫急,只消半日,我就能让他交代得一干二净。” 太孙深吸一口气,强自抑住自己的愤怒,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才转身往外走。 “呵呵……呵呵,你一个庶子,陷害自己的父亲,天道轮回,信不信到死也登不上皇位,”管家微微抬起头,乱发下浑浊的眼眸闪过一丝清明,他一面笑一面吐血,在侍从挥来的拳头前,面色如春,“且看你的这些杂兵,能胜过郭兆尹么……唔!” 空旷的宅邸内,树叶沙沙作响,灵巧地掩住不断回荡在院落内的拳脚声。 “高彻辰。” “属下在。” “郭临收养的孩子多大了?” “据说,刚过了四岁生辰。” “那么,”太孙转过身,目光笔直地盯向他,“让他永远长不到五岁。” 高彻辰含笑低头:“遵命。”   ☆、第116章 雾雨红枫 陈聿修放下手中的信笺,慢慢地看向垂手立在门边的书童。那目光轻飘得浑如无物,书童却当芒刺在身。忍了片刻,到底心底有鬼,大汗淋漓地走进书房跪下。 “这又是做甚?”陈聿修一声轻笑,“既是学士府的人,可莫将忠心表错了地。” “小的罪该万死,”书童重重地磕上一个头,表情沉痛苦涩,“不该背叛少爷,不该去向老爷告密,可,可少爷……” 陈聿修突然起了身走下书案,行过书童身旁将信笺递给他。书童怔怔接过,大吃一惊:“少爷!” “回去告诉他们,我不会接受提议。”陈聿修轻轻地倚着门框,目若潭水,遥遥望着院内庭柳,耳畔墨发随风而动,“既已出府,何必复归。” 书童神色一黯,但也知道他的决定旁人一向无能改变。遂转过身,继续跪伏恳求:“但请少爷,另一事,莫要回绝了!” 萧瑟风起,阶柳庭花清幽,落叶闲阶轻动。他垂下眼睑,良久,呢喃:“真是一场笑话。”书童心底一紧,却听他续道,“逝者无辜,也罢。”他回过头,“去告诉公公吧,我会去的。” 书童大喜,连磕了几个头:“多谢少爷,多谢少爷!” 几日后的清晨,京城云雾低浮,烟笼细雨。陈聿修撑着伞走到府门口,抬眼望见门口候着的人马。他走上前,对最前方的老者缓缓施礼:“徐公公这般早到,聿修惭愧。” 徐公公躬身回礼,侧过身,低眉恭请道:“还请……殿下,上车。” * “爹爹,你真的有两个月的祭祖假?”玉锵张开四爪,趴在正待打包的行李上。嫩嫩的小手撑住圆圆的下巴,一双黑亮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忙碌的郭临,“可是,不是只有任满五年的官员才有这个假吗?” “哟,你小子懂得倒挺多。”郭临翻找出几件冬衣,顺手拿了块枣糖,塞进玉锵嘴里,“你爹爹我这也做官四年了。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嘛,疏通疏通还是可行的。” 玉锵嚼着口中的枣糖,腮帮子一酸,险些溢出口水。他忙不迭地咽下,跑到桌旁倒了杯水喝,又问道:“那师父又是怎么请到假的?他可是中书令唉,中书省那么忙,也能放人?”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陈聿修为何能请下两个月的长假,郭临也很诧异。不过她一向觉着他什么事都能搞定,倒也不去劳烦细想,“你想知道,待会儿会合了亲口问问他如何?” 玉锵嘻嘻直笑:“等我问到了,爹爹是不是就会用师父的法子请假陪我玩呢?” “想得倒美,《四书》学到哪儿啦?” “全会了,不然你考考我?” “哟,那《中庸》来一段。”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阿秋捧着干燥好的新衣走进屋内,正好看见玉锵摇头晃脑地背诵。郭临坐在床边,一面打包行礼,一面随着他摇头晃脑。等到玉锵背完,阿秋已忍不住乐得直拍手:“我家小少爷就是厉害!” “秋姑姑,”玉锵甜甜地唤了声,小步跑来,“秋姑姑也跟我们去杭州吗?” “当然啦,”阿秋还未回话,郭临已经掩嘴怪笑,“我可是和秦兄好一番商量,他才肯放人呢哈哈!” 自从两年前的流觞曲水宴后,秦正卿连着找了几次借口登门拜访。说是看她,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阿秋身上瞟。一来二去,就连郭临也看出了苗头。盘问之下,秦正卿干脆就向郭临求娶阿秋。郭临还以为是他们纨绔子弟惯常的消遣,可后来又听苏逸说,他连府内长辈给他预备的通房丫头都遣了。她这才正视起来,告诉了阿秋。把她惊得跟什么似的,马上就断然回绝了。 也不难理解,阿秋的年岁还略长秦正卿一头。她是异族人,身份又只是婢女。就算能嫁给秦正卿做了正室,他们那样显赫的家族,又有多少是非等着她,她从来不是个脑热之人。可秦正卿偏偏就毫不气馁,用了两年的时间道尽他的坚持,硬是软化了阿秋的心。 如今郭府上下,揶揄阿秋都成了常事儿。此刻又被调戏,她都见怪不怪了。闷着头收拾新衣,故意不理他们。郭临和玉锵对看一眼,齐齐长叹:“唉,女大不中留啊!” 话音未落,阿秋就恼羞地操起布鞋扑了上来。屋内欢笑嬉戏成一团,直到闹得满身是汗,才歇停。阮云已经闻声赶到,还以为是遭贼了。 郭临笑够了,才道:“阿秋,我可不是说笑,等咱们从杭州回来,你真的就要嫁人啦!” “胡说,”阿秋红着脸,“我,我还没答应他呢!” “哎哟哟!”玉锵嘿嘿一笑,伸出手指刮着脸蛋,“可惜秋姑姑没答应,可王妃奶奶已经答应啦!” 阮云掩着唇惊呼一声,阿秋则愣愣地反应不来:“玉锵你,你方才说什么……” “嘿嘿,到时候王妃奶奶会把秋姑姑认作义女,从楚王府出嫁秦府。这下,秦叔叔可就成了高攀的啦!” 阿秋呆呆地望着郭临,郭临抿嘴一笑,朝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眼睫一颤,大颗大颗的泪珠顷刻滚出。郭临忍不住唤道:“阿秋。” “少爷,我,我舍不得你们……我不嫁……”阿秋呜咽着扑过来。郭临揽住她笑道:“傻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你嫁到秦家,还在京城内,并不远。郭府也永远是你的娘家,无论何时都可以回来。” 玉锵蹭蹭地爬到郭临腿上坐好,递给阿秋一块布巾,声音脆响:“秋姑姑,擦眼泪!” 阿秋眨着泪眼望着他笑了笑,接过布巾:“谢谢小少……咦,这是我的袖子啊!?” “哈哈……”玉锵捂着肚子大笑着骨碌骨碌滚到地上。郭临和阮云看着阿秋那扯着自己衣袖拭泪的滑稽模样,一个忍不住,也跟着放声大笑来。 却在此时,郭临神色一凛,突然收了笑脸,飞快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拉开房门,喝道:“什么人!” 一声嘹亮的啼哭惊起,谢英芙将将侧过身,抬手护住怀中险些被厉喝伤到的婴孩。一双美目氤氲,尖锐地盯向郭临。郭临一愣,顿时万分抱歉:“大嫂对不住,我这几日总感觉有人在一旁盯梢,一时太激动,吓着阿鸾了……” 谢英芙胸口一阵起伏,强压着怒火,良久才出声讽道:“是呀,我就不该上门,省得母女还被你打成盯梢的小人。” 郭临尴尬得不行,站在门口一时手足无措。阮云见状,连忙上前好言好语地解围。阿秋擦干眼泪,走到郭临身边,不满地瞪了谢英芙一眼。 谢英芙十月怀胎,生下了楚王府第一个孙女。王妃爱得更什么似的,几乎日日都要抱一抱。可不知为何,明明是喜事,却没见谢英芙展颜,反倒脾气日渐古怪。似世子这样一个从来不在家里长短上多费口舌的人,竟也和她吵了三四回架,甚至气得甩门而出。昌荣来府里玩时说起此事,郭临听了大吃一惊。她一向以为谢英芙虽然心思多了点,但人还是挺温柔的。可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叔子,人家夫妻的事儿不好多管。但每每世子被气得跑到她郭府借宿,第二日谢英芙来接人时,看她的眼神必然十分诡异,瞧着倒是连她也怨上了。 不过眼下确实是因着自己多疑,才吓得无辜的侄女儿阿鸾大哭。郭临想了想蹲下身,偷偷扯了扯玉锵的衣袖。玉锵无奈地瞟她一眼,眼珠一转,伸出三根手指朝她晃晃。郭临犹豫了下,默默伸出两根。玉锵叹了口气,人小鬼大地拍拍屁股爬起身,走到门口,朝谢英芙伸出双手:“伯娘,让玉锵来抱抱阿鸾吧,玉锵带阿鸾玩。” 谢英芙低下头,撞见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俊俏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便是再有一腔火也被这笑脸浇熄了。她忍不住弯腰倾身:“你抱的住么?” 玉锵老道地接过襁褓圈在怀里,抖正身子:“伯娘安心,上回爹爹带我去慈幼局济助孤儿,我就抱过,已经熟练啦。” 这一下,气氛总算是好些了,郭临暗暗舒口气,提声问道:“大嫂此番前来,可有要事?” * 雨滴敲在青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珠串,淋在靴面上,一点一点将秋雨的凉意渗入。 贤陵建在整个皇陵的西角,山水清幽,地势平坦,是块极好的地,虽然葬在其中的人早已被世人忘记。 那是当今皇上和楚王的亲兄长,前朝的皇太子。 陈聿修撑着伞缓步迈进陵园,雨水将素袍边角打湿,修长的身影蕴在雨雾中。墓前草棚内坐着的老人,睁着一双历经风霜浑浊的深眸,望着他怔怔地掉下泪。 他步伐蹒跚地走入雨中,颤抖着举起胳膊朝陈聿修行礼,“实在是太像了,老奴老眼昏花,险些认错……” 徐公公招了招手,两个小太监迅速走上前给老人撑伞。陈聿修静静地望着他,长眉微蹙。老人试着泪道:“殿下心中一定十分怀疑,老奴省得。当年若不是陈大学士及时赶到,隐太子恐怕至死也不能瞑目啊……” 陈聿修抬脚走向墓碑,凝望着碑上的字:“大齐故隐太子墓志王谓正则元嘉三年薨于庆州……” 一时周遭静默,无人敢去干扰他将这些字收进眼底。 前朝一代,宫里有几名嫡系皇子十分出众。皇长太子君正则,天资睿哲,贤章兼德。二弟贤王君正凡,文武双全,惊才风逸。连最不成器的三弟楚王君正逸,从江湖脱离后,也照旧了一身军功,赫赫威风。 那时的世人只要提起皇家,首要谈起的,必是那位气宇俊淑、玉树尔雅的皇太子,普天之下唯一能用完美来描述的男人,似乎生来就该得万人敬仰。可任谁也想不到,最后得到皇位的,不是他,而是皇二子君正凡。 人人皆以为,君正则的突然薨逝与君正凡必脱不开关系。然而那被深埋多年的真相,兀然是另一番模样。 “……当时先帝病重卧榻,隐太子遭手下奸人设计,重重不利于今上的证据就摆在面前,但他仍然坚持今上不会背叛他。奸人于是将他囚在庆州寺庙,假借他之名大喊‘清君侧’,发兵征讨京城。陈大学士带着几个文士,在寺庙外挖了三天三夜的地道,才将尚在襁褓中的殿下带出来,”老人的话语,声缓而音稀。但即使如此,也没有被雨声拍碎,仿佛天意在将此地空籁寂静,“隐太子最后的遗言,是不想殿下你的身份成为今上登基的阻碍……” 撑伞的小太监忍不住偷偷看了徐公公一眼,这老人的话明明大逆不道,可徐公公垂目静默,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这些事,我俱已知了,”陈聿修回过身,眉间一点朱砂雨雾中异常的鲜亮,“所以,陈府内所谓的朱砂重生,转世灾星,只是一场笑话。我从来就不是陈家的人,这颗痣自然更不会存在。” 徐公公满面惭愧,跪伏在地:“殿下恕罪,陈大学士的兄长,侮辱皇家,侵伤殿下。此罪万死难咎,方才我们出发前,刑部已派人前往。这些年来,陈大学士和陈老夫人之所以偏苛对您……都是在帮陛下,演好这场十几年的戏。” 雨簌簌地下,陈聿修目光沉远,清沉的眸光似将雨水尽皆接下,明亮若镜:“那便继续演下去吧。” “殿,殿下,”徐公公满脸惊愕地仰起头,“已预备好接您……” “我无意重回皇室,”陈聿修笑容恬雅,长眉从容斜飞,眼睑下垂在面颊上柔和地划出一双弧线,“即是我的皇叔,也该知我与父亲的性子。昔日不曾争,此时不会争。我陈聿修此生的归宿,自当定好,不负长生。” 陵园默寂,突地“吱呀”一声,扰乱一片沉静,引得众人齐齐回头。那站在大门处的青衣小厮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小的,小的找错地了……”话还没说完就跑了。 陈聿修却提了提伞,大步迈开朝那门走去。行过徐公公身旁,他停下脚步,唇角微微上扬:“替我转告陛下,多谢皇叔,赐假。” 红枫疏影,细雨朦胧。乌篷马车歇在长长的青石阶下,青衣小厮候在一侧。一把油纸伞遮着一个纤瘦的身形,露出不大的一截鸦青色衣摆。乌靴踏着积水,稳健而有力,一如那人蓬勃的气息。 他望着望着,忍不住一笑,唤了声:“阿临。” 油纸伞一转,甩出一串水珠,将那张清秀雅致的脸露了出来。这一瞬,便是再多的宝琴香扇、玉镯金钗,也不及她头顶一截古旧的皮革发带;再多的香艳诗俳、甘言美语,也不如她轻灵的一串笑吟:“聿修!” 雾雨绵绵依旧,她立在百里长廊红枫中,笑颜似火,明艳如光。   ☆、第117章 南行祭祖 “怎地来得这般急?”陈聿修收起伞,钻进郭临的伞下。郭临吐吐舌头,对车门努嘴:“进去再说。” 他挽起车帘,这才望见车内满满当当的人。阮云坐在内里,玉锵则被侧面的阿秋抱在怀里,正朝着他探出双手:“师父,抱抱。” 郭临尴尬地挠挠头:“事急从权,就干脆全带出来了,哈,哈哈……” 马车驶出皇陵山脉,与候在外姚易的马车会合后,便一路往东南而去。 “……大嫂说她听见世子在和户部商议请假,担心是要随我去杭州,带着阿鸾急急跑来要我劝阻。我的妈啊……他两现在闹得,王妃娘娘都不理会了,我怎么敢掺和!”郭临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想着留云娘一人在京城的话,估计也得被大嫂埋怨个透。干脆变成举家出游,想想,嗯,也不错!” 陈聿修笑了笑,眸光宠溺地望着她。“唉,对了,你怎么跑皇陵来了?”郭临给玉锵披上外袍,转头问道,“我去你府上问时,你那书童还老大不情愿说呢,我都在想是不是得罪过他了?” “太常寺拟书修整皇陵,我便先行来察看一番。”陈聿修淡淡地道,郭临斜了眼,眉梢一抖:“真的吗?” 话音刚落,他突然抬手揽过她的后脑,轻轻与自己两相前额碰触。凝视着她咫尺间呆傻的双眸,挑眉而笑,“莫非,阿临怀疑我在私会他人?” “噗嗤……”阿秋头一个忍不住,捂嘴窃笑起来。阮云连忙接过玉锵抱在怀中,挡住他的视线。 * 天气虽然日渐清冷,但好在南方稍稍迟一些,兀自残留些许温暖。 流经扬州城的运河江畔,寒水幽碧,暮色渐沉。玉锵望着码头处停泊的几艘大船,双眼发光。郭临见他神情,略一沉吟,与姚易商议片刻,便将随行马车安置进一间镖局。随后牵着玉锵的手,带他上了客船。 “从扬州行到苏州,再至杭州,”郭临笑望着潺潺江水,“只要不误了忌日,让玉锵坐一回船也是好的。” 陈聿修默然瞧她一眼,没有多言。阿秋阮云只当可以江上游玩几日,自然比闷在马车中要好。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玉锵趴着船窗,兴奋得朗声背诵道。郭临不由回头和陈聿修对看一眼,莞尔而笑起来。却听隔壁有人应声接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哈哈……应景,应景,此时有景有水,有桥有萧,偏偏少了那会箫之人,憾事啊!” 郭临不由自主地探了探腰间,这才记起那把九节紫竹箫,已被自己赠给了秦慕樱。手背蓦地一暖,却是陈聿修握住了她。他眸若清英,容笑隽朗:“可是想听萧?” 不待她回答,他便朗声道:“贤君既有萧在侧,余不才,愿现音一曲。” 郭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嘴唇抖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还会萧?” “一点点,但……”他伸手划过她眉头,笑眼中星采熠熠,“令卿舒眉展颜,已然足矣。” 玉锵“啪啪”地鼓着掌:“哇,赏江景听师父吹箫,正好正好!” 说话间,舱门被人轻叩。阮云上前拉开门,只见一紫衣公子握着一只玉箫立在门口。方一抬眼,惊见阮云温婉清雅之姿,便是一愣,待再看见舱内众人,讶色更显。无措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抱拳施礼:“万不料竟能在此得遇诸位这般仙才卓约的人物,在下苏州邱明致,这厢失礼了。” 玉锵直起身,有样学样地拱手回礼:“不敢当,丘兄请入座。” 丘明致瞪大了眼,他自是听出了玉锵的声音正是那诵出诗头的人,却猜不到他居然不过一介四岁顽童。陈聿修起身上前,朝他微微一笑:“还请向丘公子借萧一用。” 聿修的箫音,低沉如雾起,高扬若水泻。娴雅空灵,宛若潇湘境临。她没有去细听是何曲,但觉那音中情愫,已灼灼拂开她惆怅纷思的心扉。 * 本只欲在苏州宿上一晚,但耐不住丘明致的大力挽留,玉锵又心动苏州之景。郭临只得承了邀约,多留一日。 这丘明致是个文气十足的商人,一出手,便在苏州最大的碧海天阁酒楼设席款待他们。他当他们是从京城出游一家文士兄弟,又对陈聿修的箫音拜伏推崇,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做东。郭临站在酒楼门口,抬头望着碧海天阁的牌匾,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与白子毓打赌下棋,胜了从未有败绩的白家少主,便在此处。那时还有董嘉禾在一旁……也不知他和董伯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丘明致见她仰视良久,便笑着介绍道:“这是大齐首富白家的产业,比起京城的酒楼,绝对毫不逊色。姚二公子,这边请!”姚易跟在郭临身后,嘴角略微抽了抽。许久不见郭临把他的姓氏拿来顶包,一时竟都有些不适应了。 郭临牵着玉锵走上楼梯,听着邱启明滔滔不绝地介绍,大堂酒杯碎地声响,小二的吆喝……思绪竟有些回到了五年前来苏州复仇的那些日子。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堂下一杏黄娥衫女子才怔怔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到满地酒杯碎片上,面色苍白:“是她……” “什么?”对面另一娥眉丰颊的女子抬起头,焦急地拿出帕子擦着她的手,“哎哟怎么回事,手可伤着了?你要是有事,回去相公还不数落我。” “表嫂,我和你提过那个人,她出现了……” 对面女子一惊,回头朝那楼梯处望了望,满目怀疑:“阿妹你当真……没识错?” “我怎可能认错!”娥衫女子咬着下唇,隐忍着眼眶泪珠,“表嫂,她牵着的孩子,瞧着都有三四岁模样,该不会,不会……” “你先别急,”对面女子眉头一皱,“若真是你和老夫人说过的那名女子,那董家的嘉禾少爷定然认识。你不是说,那时见过他们两男一女在重元寺的后山喝酒么,那就断不会错了。” “我,我……” “你别激动,我派人把董嘉禾诓来试试。你要想着,你的阿宝已经五岁了,他才是白家堂堂正正的嫡孙。若方才那人真有那等苟且,”女子娥眉一拧,“老夫人自不会放过她。” 筵席酒酣过半,郭临浑无醉意,情绪尚还在低洼处徘徊。玉锵却已在席间和丘明致对诗作联,谈得很是开心。她看了几眼,随后站起身,道:“丘公子见谅,在下去外头走走。” 姚易起身便要跟随,郭临回头瞟了他一眼……他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坐回座位。她朝他点了点头,摸着腰间软剑,快步走出。这一路南下总觉得不甚踏实,她的警惕一向很高,如今见丘明致随身护卫不少,干脆借他的光保护众人,趁机巡视一圈周边。 丘明致天南地北地闯过,尤善活跃气氛,待得片刻后,席上略显沉闷,便举起酒杯朝陈聿修敬道:“今日听君一萧,方知‘竹管无心吟淡趣,人间有味是清欢’乃为何意啊!” “不敢当,拙技罢了。”陈聿修浅笑回敬。 邱明致方欲再奉承,却听门扉叩响,不由惑声道:“是姚二公子么?” 小厮上前开了门,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缁衣公子正急切地朝内间探着头,丘明致“啊”了一声站起,惊道:“董兄?” “丘,丘兄?!” “你怎么来了?”丘明致走上前,笑意吟吟地拉过他介绍,“这位是我在回苏州的船上碰着的姚公子,京城人士。”董嘉禾被他身不由己地拉过去,“这位是董兄,家中良田万亩,是全大齐最能植粮的大户。” 董嘉禾怯赧怯地抬起头,见席上那素袍男子若风拂玉树,俊秀无匹。却并非他要找之人,心头微微有些失落,侧过身朝丘明致拱手道:“小弟难得见丘兄回来,一时性急,眼下丘兄既有客,那小弟便不打扰了,来日再与丘兄接风洗尘。” “好说好说。”丘明致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房门,抬头撞见恰好外出而归的郭临。她惊异地盯着他们,脱口便唤:“嘉禾?” 董嘉禾身子微颤,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抱住郭临,声涩哽咽:“……你一晃五年不来,我,我和父亲都好想你啊阿临……” 郭临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还见他身形阔开了些,气质也稳重了不少的样子。这一下,又回到了以往那个憨厚单纯的少年。 她抬起手,正要拍拍他的背安抚几句。余光一扫,望见厢房内陈聿修侧坐俯窗,悠然闲适品茶的身影。虽然目光一丝一毫都没有对向这边,可她伸在半空的这只手,怎么也拍不下去了。 ……绝对被看到了!郭临汗颜地舔了舔干燥的唇角,轻咳一声,推开董嘉禾:“我回来祭祖,就在后日,待得祭祀完,再来寻你叙旧吧。” 董嘉禾擦了擦眼角的喜泪,点了点头:“好。” 楼廊不远的墙角,女子美目凌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青袍身影:“表嫂,就是她。” * 乡村低矮的瓦屋错落,夹着漫山的金黄遍野,独有的宁静悠远。 这本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景象,却也是她最不愿记起的地方。郭临一行在苏州待了二日才往杭州而去,可就算是两日的闲适,依然驱散不了她近乡情怯的愁绪。她靠着陈聿修,衣袖微动,默默挽住他的手,陈聿修不动声色地将大手缩紧。二人静立在草坡上默契无声,任风拂衣。 “当年在父亲的墓前立誓,不杀尽仇人,绝不回来见他。可我最终还是放过了赵寻雪……” 陈聿修一怔,垂下眸子,拉起她的手,合在双掌间:“阿临,杀人容易,收剑不易。能解剑拜仇,才是最难的抉择。” 郭临淡淡而笑:“聿修,莫非你在夸我?” 郭景云的墓并未建得多独特,郭临当年特意与楚王爷说,让父亲葬在这村中村民的墓群间。一来泉下不会寂寞,二来,也防止那些还要寻仇的江湖人刨尸泻愤。 郭临站到那块黑石墓碑前,缓缓蹲下身。眼角酸涩:“老爹……我回来了。少林寺的知玄四年前就死了,事成当日接到军令出关打仗,我匆匆而走,未及与你说一声。” “加上先前的,崆峒派、华山派、峨眉派,那几个奸淫细腰遗体的恶徒,我也已把他们挫骨扬灰。你们泉下有知,可以释怀了……” 陈聿修静静地盯着她的背影,面上尚且镇定,心中却悲涌大恸。他从不知郭临背负的仇,是如此之重。 “伯父在上,请受聿修一拜。”他撩开袍角,郑重地朝墓碑叩首三次。郭临瞪着泪眼回过头瞧着他,却撞见他直视墓碑坚定而认真的灼灼星目,“愿倾尽三生之命,护阿临一世无忧。” 郭临望着他,眼眶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下。 “爹爹——”身后马嘶声响,玉锵跳下马车,张着双臂朝他们跑来。 若暖泉喷涌,一层一层盖在心间。纵使往日多忧,此时今刻,她拥有的已足矣…… 然而却在此电光火石一刹那,破空声凌然传来,郭临猛然瞪圆双眼,大喝一声。飞速抽出腰间软剑,回身迎击。 “铮”地一声,右手虎口剧麻。她目眦欲裂,盯着那根破空而来近在咫尺的利箭,击碎软剑剑身,势无可当地朝后飞去。 郭临肝胆欲碎回头,见陈聿修伏地紧搂着玉锵,后背肩胛处,插着一截漆黑乌亮的箭身。   ☆、第118章 战劫重重 “聿修!”郭临大喝一声,后翻一圈靠近他们,顺手抽出靴口暗藏的匕首,一把朝射箭的方向飞去。“扑”地一声,听着有人落地。她连忙扶起他,往马车处跑,那厢姚易已经拔出刀迎上来掩护。 “玉锵,到我怀里来。”刚揽过玉锵,右肩却骤然一沉。郭临侧过头,只见陈聿修长眉紧拧,唇齿微开,咳出一道黑血。 这一下骇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她万万想不到,对方那一箭,居然还淬了毒。玉锵吓得大哭:“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郭临咬着牙,额上青经暴起,一把运足了力将他扶上马车。身后刀剑破空,“砰砰”几声,已被姚易拦下。玉锵手足并用,飞快地爬上车。郭临掩下车帘,脑中突然灵光乍现,猛地伸出手一抓。 那疾飞的羽箭擦进她的手心,划得整只手血肉模糊,箭头堪堪地停在了车身前。她一言不发丢开羽箭,用完好的右手抽出车底藏着的雁翎刀。 “姚易,带他们走。”郭临沉声喝道,不待他回话,脚下轻功发力,几个飞纵疾跃而出。追上正欲逃走的射箭者,一刀便是横切,砍下脑袋。断口处血喷四溅,染红一片草木。 她手法迅捷,运力的臂力雄劲,出手又毫不留情,逢敌便杀。敌人原本还大肆地围攻他们,可眼下还没等他们赶上马车,身后腥风阵阵,已被她追上。 敌人迅速分出数人,专门拦截她。郭临咽了口血沫,一把雁翎刀舞得密不透风,可越战越心惊。这几人,使得武功路数截然不同,却还都是各中高手。她方才神智太乱,竟未能马上察觉,就连那乌钢箭镞,也是名兵世派混元门的得意武器。 这般情形,多个门派同时围攻……简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郭临压下胸腔怒火,后跨几步拉开距离,喝道:“不知在下做了何事,劳动诸位名门同时寻我晦气!” 敌人对望一眼,瞧着竟有一瞬的迟疑。郭临眸光一凛,却见一矮胖敌人猛地把双手上的钢爪一碰,“砰”的一声巨响:“做都做了还观望甚么,等那小子一死,大伙就解脱了。” 这话一出,对面重又迅速地摆起了架势。郭临眉头一拧……难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 侧边一高个敌人突然收了兵器朝她抱了下拳:“这位公子,吾等确实与你非仇非敌,但已有不得已的理由出战,还请你亮刀吧!”说完,才挺起手中长枪,对准郭临。 “呵呵,”郭临冷笑一声,话说到如此份上,那还客气什么,“山东樊家枪又失了一好手,可怪不得在下了!” “什么……”长个敌人一惊,只见郭临袍袖一甩,一把毫针急速袭来。他连忙侧身避开,左手胡乱一圈。抓了个正着,胆战心惊一看,却是地上随处可见的松针,顿时怒起,“你耍老……” “子”字未出,郭临右臂一挥,地上陡然尘土暴起。那樊家后人恰巧睁眼瞪来,双目沾了一溜的火屑,顷刻跪倒在地鬼哭狼嚎起来。 “霹雳弹,是霹雳弹!”矮胖敌人一声惊喝。郭临闭眼屏息,闻声而至,一刀划出,准确无误地擦过对方脖颈。 剩下两个见势不妙,飞快后退而逃。郭临冲出烟雾,一把揪住落后那人的后颈,雁翎刀脱手而出,横飞数丈,狠狠地扎进前方敌人的背心。那人兀自还奔跑几步,这才“扑”的一声倒地不起。郭临手中抓着的人看到这场景,直吓得心胆俱裂:“鬼,你是鬼……”郭临眯眼看了看前方那人手中的长剑,冷笑道:“呵呵,青城剑派?召集武林人,如此架势……高彻辰,又是你么?” 手中那人浑身猛颤,不可置信地大吼:“你们,是你们渊华宫内斗,作甚要扯上我们……”郭临眸中厉色划过,双臂收力一绞,送他上路。 霹雳弹的烟雾缓缓散去,她拔出雁翎刀,往回走去,冷眼望着那还在地上打滚嘶嚎的樊家后人。 “这可不是一般的火屑,淬了南蛮一种不怕火烧的毒。眼睛是保不住了,但若等毒素侵入大脑,呵呵……告诉你,想死容易。把你挂在树上,等个十来天,看看你是疼死的,还是饿死的。” 樊家后人满脸满手都是血,有些甚至是他自己疼疯了抠出来的。他一面哭嚎一面摸向郭临出声的方位:“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说,高彻辰叫你来杀谁?” “我……”樊家后人略一停滞,而后猛地捶地狂吼,“妈的,师父说杀了你们一行中最小的那个,就能保住门派。诓我一介分家弟子为他卖命……” 郭临提刀挂在腰间,二话不说,转身飞奔。 * 道上轧痕明显,追逐的几人脚步更明显。郭临一路奔下,体力越耗越多,全凭一股顽力支撑。 她既盼望马上就能追上,又盼望一直追不上,姚易也许能顺利地甩掉敌人。可这条山路并不平坦,若是马车出个好歹……她不敢再想下去,提了一口气,身形快若闪电,片刻不停。 又行了不久,望见前方道旁的树下,斜卡着一辆破损的马车,正是他们的。郭临胸腔一阵砰砰直跳,哆嗦着手,好一会儿才拔出刀紧紧握住,一步一步靠上前。 刚踏过去,正好看到车帘盖了一半敌人的黑衣。她一个激灵,挥刀就砍,却陡然惊见那敌人肩胛处一截惨白的手背,连忙堪堪卸掉手劲。 “聿修?!”她一声惊呼,蹬开敌人尸体,爬上车。 陈聿修双目紧闭,面无血色,黑血尚自唇角滴下。手中握着的箭插在敌人胸口,没了这把支撑,他身子一晃,眼看就要倒在车壁上。郭临赶忙扑上前揽住他:“聿修,聿修,你醒醒。” “……爹爹?”车底一阵闷响,郭临听出是玉锵的声音:“你在哪玉锵?” “我在……这里。”车座底下竖着的木板被一只小手移开。玉锵发髻凌乱,大眼通红,望着她猛地哭出了声:“爹爹——” “乖,乖。”郭临伸出左手抱过他,手心的伤口在玉锵的衣服上印出一道道血印。她这才注意到,玉锵身上只有一件白色中衣,“怎么回事,你衣服呢?” “我把外套裹在靠垫上,姚叔叔抱着这个引走了敌人。余下一个多疑的返回偷袭,师父用自己身上的箭杀了他……”玉锵一面哭一面不住地吸气,可就算惊惧如此,也条理清楚地告诉了郭临全部事情。 她脱下外套,打横一折披在他身上。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问道:“玉锵,你师父在你面前杀了人,你怕不怕?” “……我怕,”玉锵抬起泪眼望着她,小小的浓眉拧成一团,“可我更怕,如果师父没有杀他,我们就死了……” “好,好,真不愧是爹爹的孩子。”郭临伸手把他身上披着的外套系紧,“玉锵,你听好了,我们要马上离开这辆车。若是对方再有一人折返,爹爹也护不了你们。所以,现在爹爹要背着师父,带你走。你无论如何,一定要紧跟住我!” 玉锵用力地点了点头。郭临背过身,将陈聿修的双臂扛上肩头。臂膀触手甚凉,她眼角一酸,默不出声,背好人跳下马车。 山间草木颇深,郭临走在前面,玉锵碎步跟在后头,沿路用树枝扒拉地上的枯草,掩盖他们行过的痕迹。 眼看天色渐暗,郭临却越走越慢。她体力耗了太多,又担惊受怕了太久。甚至是此时,她还在焦虑,不知该往大路上走回城镇,还是沿小路躲进深山。 走大路很可能会被发现,可走小路……这深山里,何处能寻到药,来治聿修的箭毒?郭临停下脚,迷茫地远望。漫山的荒草枯木,哪一处都能走,可哪一处才是正确的。我要救聿修,我要保护玉锵……我该怎么办?她狠狠地咬住牙,眼眶中的热泪抑制不住地翻滚上涌。 一只手陡然抬起,准确无误地接住那颗滑落的泪水。郭临垂下眼睑,愣愣地盯着那只苍白的手。玉锵的惊呼仿佛隔了层雾传进耳里:“师父,师父你醒了……” “感觉怎么样?”她将他完好的肩膀一侧靠在树身上,望着那道黑血凝固的伤口,眉头紧锁。 手上一凉,却是他伸手来握住了她。“无事……”他乏力地笑了笑,声音嘶哑磁沉,“许是因为预备对付玉锵,所以毒性并未很烈,瞧着厉害罢了……” 玉锵浑身一颤,怯怯地抓紧郭临的胳膊。郭临伸手将他圈在怀中,低声问道:“那一箭果然是朝玉锵去的?” “阿临,”陈聿修缓慢地呼息吸气,“若你猜测是高彻辰做的,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大路回城。” 郭临瞪大了眼:“我,虽然猜是他,可是……”可是一来她不能完全凭那几人的话就确信,二来,眼下走大路,委实危险。 “不,不会危险,”陈聿修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高彻辰最擅谨慎布局,可又偏偏喜欢自作聪明……他想在此截杀玉锵,须得先处理掉你。为了提防你察觉,必然不会派上很多人。如果姚易那边一切顺利,我想……杭州城内,是不会再有他的人了。” 郭临细细思索一番,果真如此。若高彻辰从她离京前就开始布局,那么她对府内的戒备、南下一路对周边的巡视、刀剑不离身种种行为,他都知道,所以只派了少量精锐武林人。只要拖住她一分半秒,杀掉玉锵,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而他之所以选在此处下手,是看着荒间乡野,尸首处理起来比在城内方便多了。他如今毕竟是东宫的官员,如若派出的人在城中被郭临抓获,严刑审问出卖了他,那他至今所布局好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好,聿修,我们走大路。”她背过身,将他的胳膊环上肩。正要使力站起时,听着耳边一阵急喘呼气:“阿临。” 她一怔,“我不会死的,”他无力却坚决地说道,“你经历过的那些,不会再经历一次了……我才刚向伯父保证护你一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郭临眼角一酸,吸了吸鼻子,涩声道:“那你说话算话。” “我也是!”玉锵捏紧身上宽大的袍角,乌亮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她,“我也要保护爹爹!” “好,”郭临一把背起陈聿修,“我们走。” 夜幕完全地降临,依稀能见远处村落的几点灯火,近旁却已是一片漆黑。玉锵跟在身旁,有时被草木绊倒,也不哭不闹。郭临一阵欣慰,心下更加急切,就算走大路不危险,但到城中还得费上不少时,聿修却不能再拖了。 就在此时,她耳朵一动,猛地停下脚步。玉锵一时走在了前面,没看到她,连忙跑回来。郭临面上陡然露出些喜色,她蹲下身,放下聿修,对玉锵说道:“有马车来了。” “啊?”玉锵眨了眨眼,“可会不会是……” “嗯,爹爹明白,”她飞快地把聿修移到一处土坡的背后,将玉锵抱到他身边放好,“玉锵,你守着师父,莫要出声。爹爹去探一探,有了马车,我们就能快些回城了。” 玉锵望着她往雁翎刀上撒了一把湿土,顿时明白过来,乖巧地点了点头。 郭临抱着刀,埋伏在道旁的树后。听着车轮轱辘声越来越近,待到近在三丈间,她转过身,快步走到路中。 “吁……什么人!?”驾马的车夫十分警觉地勒住马。 郭临冷声道:“道上的借车一用,闲话莫说,就请诸位让一让吧!” 车夫一顿,哗地拔出刀来。郭临眸光一暗,毫不客气地扑身而上。 “等……等等,这声音可是郭将军?”车内突然蹿出一人扒着车门大声道。 郭临猛地停住手,疑惑地瞪着前方。“什么,郭将军?”车内又钻出一人,手一抬,“唰”地摇燃一把火折子。借着火光,两张刚毅熟悉的面孔顿时清晰。 “折冲校尉徐秦……还有护军,你们?”郭临愣愣地站在原地,万料不到在此情境下,竟遇上南征时的部下。   ☆、第119章 可愿为皇 护军惊得拿火折的手都在抖,激动地望着郭临:“将,将军……” 郭临一言不发,收了刀就大步上前。就在护军以为她要说什么时,突然一把被拽了下来。 片刻后,马车重新扬鞭,在漆黑的官道上驰行急去。 车厢内,陈聿修被郭临侧放在坐垫上。徐秦凝眉注视那背上的伤,面色几经变换,才对郭临道:“属下虽守在南蛮关口数年,却也不敢随口定言……只是瞧着少师这伤口,不大像南蛮毒物所致。” 郭临长舒一口气,垂下眼看着身旁困缩成一团的玉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护军见状,连忙翻出拿出毯子盖在玉锵身上。 “黑血的话,莫不是清缪勒?”突然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郭临抬头望去,却是方才那位拔刀相向的车夫。 徐秦猛地一拍脑袋:“这蠢驴脑子,都忘了有高手作伴,还在这里大放阙词。梁兄,快去把官兄替下,让官兄进来看看。” “唉。”护军点点头,飞快地出了车厢。不一会儿,那位车夫就钻了进来。借着徐秦手中昏暗的油灯,郭临这才看清他的容貌。方脸黑须,面庞较之徐秦二人稍显得白皙,但宽肩力臂,自给人一种稳重深沉之感。徐秦介绍道:“这位官良玉官兄,与我和梁仪昔年是一块从军的。只因官兄家慈辞世,他领丁忧三年,这才没能在并州就见着将军。” 官良玉低头朝郭临略一拱手,转头对徐秦道:“你们啊,莫非还不如我个丁忧的消息灵通?陈少师早已升官中书令,这称呼你就喊错了……”徐秦面上一窘,支吾道:“你还是先看少,中书令的伤口吧!”官良玉便道一声“失礼了”,挽起袖子,轻轻掀起陈聿修肩部的衣料。 郭临也随着低头看去,因聿修为了保护玉锵,情急拔出箭伤敌,伤口又裂开了些许口子,黑血凝结成大块附在伤口边缘,十分可怖。官良玉从胸口掏出一把小刀,拔掉刀套,轻轻地在伤口半寸外割了一小道,缓缓流出一点鲜红的血。 官良玉道:“还好还好……”他示意郭临,“将军请看,中书令后背中箭之处俱为黑血,然而半寸外却还是红血。毒素扩散不重,尚无危险。只是,若到了三日后还没能寻得解药,毒侵心肺,那就难说了。” 郭临急忙道:“那,你可知……” “在下只是略通岐黄,并不是大夫,没有把握救治中书令。不过将军不用急,等我们回了杭州,那里自然能找到好大夫来解毒。” 这话一出,车前驾车的护军梁仪回过头喊道:“清晨之前便可到!”郭临默了默,伸手将陈聿修敞开的衣领掩上,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她抬起头,又问道,“你们几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徐秦憨笑一声:“所以说这世事就是一个巧字,我和梁兄不愿在府军内混日子,商议好决定北上京城投奔郭将军你。这不刚来杭州把官兄拉进伙,就碰上您了!” 郭临吃了一惊:“居然,居然是……”她望了望卧在一块的陈聿修和玉锵,嘴角不由浮上一丝苦笑,“可惜京城的浑水,却不是你们想的那般简单……” * 入了杭州城,郭临换了身衣着。没有软剑傍身,她一时只能找到一把还算锋利的青龙剑别在腰间,做了一身游侠打扮。她抱着玉锵,装作浑不经意地跟着前方的马车。 到了一处医馆门口,马车停下,梁仪下了车进去叫号。 虽是清晨,来看病的百姓却也不在少数。玉锵窝在郭临怀中,裹了一块暗色的狐裘,但仍然不掩浓眉大眼的俊秀小脸,一时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官良玉见状,和驾车的徐秦交代了几句,径直朝郭临走来。 “将军,”他低声道,“我们去医馆对面酒楼的二层候着吧,高处俯览大局,比起站在此处戒备更为方便。” 郭临一思忖,正是这个理。遂抱紧玉锵跟着官良玉往酒楼走去。 “吱呀”一声,医馆的大门突然大开,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道:“中了毒的病人,就是你么?” “不,不是。”梁仪连忙摆手,躬身道,“病人尚在马车内,因大夫您的规矩是按号救人,在下不敢胡来。但请大夫您看在毒伤紧迫的份上,帮在下开个先例吧!” 一旁药童上前一步,冷声嗤道:“你说开就开么,还什么不敢胡来,你在这大门这儿杵着,别的病人怎么进的来啊?我药王谷的规矩,就是按号来的,管你是天王老子……” 梁仪黑着脸,冷不丁抬头瞪了那药童一眼。药童吓得一颤,不敢再逞口舌之利,慌不迭地退后几步,躲到主人身后。 那主人默默地望了望梁仪,突然道:“阁下手茧甚厚,脚步平稳,可是位军爷?” “唉?……不错。”梁仪一愣。 “本州府军?” “非也,”梁仪直起身,微微挺起胸膛,傲声道,“曾为并州府军,随大军出征南蛮腹地,收揽五座城池。” 药童仰着头望着主人波澜无痕的眉眼,想要弄清他为何问这些,以药王谷的地位,任何军功官职都不会放在眼里。然而手上一空,主人已转了身朝内间走去,低沉的声音清晰飘来:“既是曾保家卫国的军爷,那便将马车驶进来吧。” 梁仪浑不料局面突变,一时又惊又喜。连忙道了谢,让开被堵的大门,高兴地朝候了许久的徐秦挥手。 银针包、热水、干布准备好,他系紧衣袖,再次浸了浸手,走进房间。药童将俯卧在榻上那人的墨发挽开,褪去上衣。露出那黑血凝固的伤口,等着主人准确迅速的下针。 ……然而候了良久,依然没见任何动静。药童揉揉眼,却见那双熟悉的宽厚手掌捏着银针细细地颤抖。 * 早朝散去,君意沈目送着萧淑妃搀着皇上往内宫而去。回头望见太孙和高彻辰有说有笑地走出大殿,面上顷刻一冷,侧头望向身旁的谭伯:“那小子,什么时候能拿得出钱来了?” 今朝的议事,除了已经筹划完善的治水,便是从夏日就提起的修缮皇陵。可治水已耗费国库颇多,太常寺虽然禀了几回修陵墓,皇上碍于民生社稷,硬是给压到了今冬。但皇上心底还是希望能把皇陵修一修的,君意沈心知肚明,等有大臣提出时,便率先捐了银子,意在不动国库,也要修皇陵。一来按照承诺不去耽误治水,二来对皇上表了孝心。他有萧阁老丰厚的家资撑腰,出个万把完全不担心。 这是挤兑太孙的好机会。可不料太孙不卑不亢,他话音刚落,立马站出来捐了同样的数额。除非他们卖了常家的全部资产,说不定将将能及。现在却这般轻描淡写地出了钱,让他不得不怀疑。 “殿下,殿下……”几声怯怯的低唤传来。君意沈回过头,顺着小太监的指引望见了石阶下站着的金真。 “怎么了?”他快步走下来。 金真面色有些僵:“城南外的树林里,昨日大雨冲出一具尸体,刚刚被发现。眼下白大人去了临近的乡县,郭大人不在,小的不敢断决……” “凶案的话,照京兆府的流程来不就行了……”君意沈说道一般,望见金真踌躇的神色,疑道,“难道,有什么隐情?” “是的,”金真叹口气,“四年前太子逼宫案,是小的亲手做的案宗,记得十分清楚,那具尸体……对的上流放的名单,是镇国侯府的管家。” 君意沈一怔:“镇国侯府……?” 谭伯灵光一闪:“殿下您忘了,两年前他在城门处游荡被您发现,您曾派人去把他请回王府,却被太孙给截下了。” * “怎么样?”郭临一见梁仪出了医馆,立马下了酒楼奔上前。 梁仪擦了把汗,笑得很畅快:“没事了,毒已经清干净了,陈……公子也醒了。实在是幸运,听说医者是药王谷的高徒,恰好游诊至此。” “聿修!”郭临连忙往内间跑去。玉锵也紧跟在她身后,刚过了门槛,他却突然停了脚步,好奇地侧过头望向一旁的回廊。 靛青长袍的男子正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望见玉锵的目光,他蓦然一怔,微微地弯起唇角笑起来。玉锵眨眨眼,也冲他笑了笑,听到郭临的声音,连忙跑进屋去。 “太好了,太好了……”郭临吸吸鼻子,望着榻上那个苍白的俊秀面容,强忍住泪意,“聿修。” 陈聿修吃力地一笑:“阿临,回京。” “好,我们回京。” 清风渐冷,回廊下梧桐叶一片,欣长身影悄然不见。 离开杭州后,梁仪弄来两辆马车,众人规划路线,绕开可能被伏击的位置。昼伏夜行,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往京城奔去。 卧在车上一连奔了半月的路途,陈聿修气色虽然依旧不好,可好歹逐渐可以自己喝药了。万幸那毒本就是预备毒给小孩的,用在成人身上,效果失了不少。 “他这番失手,到了京城,恐怕就有一场好战了,咳咳……” “来就来谁怕谁!”郭临说完,将裹在陈聿修身上的披风又紧了紧。望着他削瘦又苍白的脸颊,垂下眼将那抹凌厉的神色掩去,“若不是我们好运遇上药王谷的医者出游,你……好在那医者负责,赠了月余的药量,回京再好生养养,或许就能好全了。” 陈聿修吟吟而笑,郭临歪下头,和他靠在一处,目光落在一旁熟睡的玉锵身上,忍不住恨声道:“高彻辰真是个疯子,居然用毒对付这么小的孩子。” “不小了。” “唉?”郭临看向他。 他的语调轻缓似飘然不着地:“太宗皇帝三岁登基,十岁清理外戚,十五重握兵权,大齐江山的基业自他而稳。” 郭临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拿玉锵和太宗皇帝对比:“瞧你说的,玉锵又非龙子龙孙,虽说聪明劲儿远胜旁人,那也有你教得好的一份功。高彻辰出手对付他,总不会因为他碍着太孙了吧?” 陈聿修抬眸望她一眼,道:“为何不可?” 郭临哑然,片刻失声而笑:“怎会,他是我亲手从镇国侯府的灶台里面挖出来的,若是皇室龙孙,那就和太孙平辈……”她猛地顿住。 陈聿修长长地吸了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叹道,“废太子自焚于白马寺,连带太子妃和两个嫡子都未能幸免。可你好好想想,事实只有这些吗?” 郭临瞪大了眼,太子逼宫一案的卷宗内容在脑中清晰回放。她甚至能记起她那时对金真唏嘘感叹:“太子妃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九月大了,再过一月便可临盆,太子究竟在想什么,愿意让自己的女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如果太子起事前,太子妃心知此举难成,偷偷把孩子催生下来送回了镇国侯府。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未出世的生命已经死在了白马寺的大火中?” 马车倏地颠簸了一下,盖在玉锵身上的毯子微微往下滑了一点,露出他紧握的小拳头。郭临眼角一酸,知道他已经听到了。上前将玉锵楼在怀里,最后抱着一线生机问道:“聿修,你缘何这般肯定?” 他缓缓坐直身,伸出未被伤到的左臂,摸了摸玉锵的小脸。笑容幽暗:“玉锵或许,是我的亲侄儿。” ……什么意思? “郭临——”一声厉喝从远处传来。郭临浑身一震,听出是君意沈的声音。再不及细想,放下玉锵走到车前,只见前方尘土飞扬,一骑人马越来越近。 “阿临,如果杭州遇刺,是太孙知道了玉锵的身份才出手。那么如今,我们的困难将更甚。”陈聿修的声音沉稳冷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魏王知道了,他会容得下玉锵吗?” 郭临深吸一口气,默然抬眼盯向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君意沈眉梢带笑,勒马望向这边:“阿临……” “玉锵。”郭临突然出声,伸出一只手向后。 “在。”玉锵钻出马车,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你告诉爹爹,想不想做回皇孙,待有朝一日成为天下之主?” 君意沈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顷刻冷凛。郭临却不再看他,径自垂下眼,望着玉锵。 “想。” “好,那爹爹就把你,推上皇位。”   ☆、第120章 身份败露 车前驾车的梁仪捏着马鞭,颤抖着转过身,神色如同见了鬼一般。郭临却不作理会,反手抽出腰间长剑。那剑身青幽的光芒刺进人眼,浑而乍起一股肃杀气息。 “阿临……”君意沈直直地盯着她,嘴唇微抿,目光幽深晦涩,“你莫非打算,在此杀了我?” 郭临冷冷地抬眸,手中长剑一抖,直扬而起,对准他的方向。 随后她低下头和玉锵对看一眼,就这一眼的片刻,她便憋不住了,一脸忍笑的表情化出几分扭曲。玉锵也卸了那副故作老成郑重的神色,朝君意沈吐了吐舌头。扯了扯郭临衣袖:“爹爹,你就别捉弄七叔叔了,没看他脸都吓绿了。” “哈哈……”郭临丢开剑,笑得和玉锵抱成一团,“干得好玉锵!”君意沈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几经变换,好不精彩。郭临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跳下车去拉他下马:“我随口一说,和玉锵诓你玩玩,你还真信……” 玉锵坐在车头,笑吟吟地望着他们。车内斜卧着的陈聿修却抬了抬眼皮,默然看了眼他端正的小背影。 君意沈怔怔地跳下马,紧紧地握住郭临的手:“阿临,你们还好么?”神色中有担忧,有惊吓,却没有因玉锵身份而来的狠绝。她看在眼里,浅浅一笑,微微颔首:“看来我们在杭州发生的事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是,你隔了十天没有往郭府报声平安,白少尹就警觉了,我便差了不少人往南面去,只是都找不到你们。就连回京的路上也……”君意沈随着她牵引钻进马车,乍一看见陈聿修苍白的面孔,顿时一惊,默默地坐到一旁。 “不错,即是高彻辰出手,必须要防备他的后招。这一路若是被你找到,那么离他的刺客也就不远了。”郭临正色道,“他动用的都是江湖力量,单打独干,我们太吃亏。” 陈聿修睁开眼,朝君意沈点头笑了笑。郭临吩咐梁仪继续赶车,放下车帘坐到他身边,顺手把被风吹鼓的披风角压了压,免让他着风。抬头望向神情愣忡的君意沈,眉头一皱:“你是如何知道玉锵的事?” “本没打算瞒你,只是担心你此行遇刺心绪不虞,这才没有先说。”君意沈低头望了望一旁乖巧地坐着的玉锵,“我让这孩子叫我一声七叔叔,本是亲密,没想到误打误撞。太孙囚禁了镇国侯府从发配之地潜逃的管家,花了两年时间问出太子生前的藏宝所在。最近朝上的动作耗资颇厚,便是因此。而后金真发现了管家的尸首,我顺着线索查出,那管家死之前,说了你郭临的名字,暗示废太子的遗孤未死。而你,在太子一案后,便收养了玉锵……” 玉锵微微一颤,注意到郭临担忧的目光,便朝她柔柔一笑。郭临蹙眉抬眼,不解道:“为何要说出,既然已经忍了两年,何苦在最后关头说出。这管家到底是想保住玉锵,还是想杀他?” 君意沈一愣,他却没想到这一层,只觉高彻辰深不可测,自然手段颇多,让人吐出真言不是问题。现在一想,却又有了疑点:“你说得不错,”他叹了口气,“这消息,是太孙使人放给我。想叫你我生隙,阵脚自乱……” 郭临一顿,低头苦笑:“这朝中的狠厉远较四年前更甚。连我在亡父坟前祭拜,这点微末时间也不肯放过。” “阿临,对不住。” “与你无关,和太孙的梁子不是一天结下的,加个高彻辰,只不过让我更能定下心罢了。”她摆了摆手:“若不是信你,我断不会叫玉锵和我一起开这个玩笑。只因不为之,才能戏语之。我们对那个位子一点也没兴趣,保你上皇位,除掉碍眼之人,半生无忧。可不是一桩划算买卖,对不对玉锵?” 玉锵唇角上扬,甜甜一笑,点了点头:“我听爹爹的!” 君意沈微微阖了阖眸子,压过一片凄涩。你只为无忧,只为合家欢愉,却不知我登上那个位子,头一个想要的就是你……他看着她和陈聿修亲近交谈,和玉锵嬉闹,心中的欲念如杂草疯长。 “将军!”梁仪的声音从车外传入,“前方似乎有人候着我们。” “哦?”郭临弯腰探出,眯眼瞧去。只见道旁林荫布密,十几匹骏马和几辆马车正守在路中央,打头一人正是白子毓。 郭临总算松了口气,能见到白子毓,说明他们现在周身的护卫力量,已经是一道牢固的保障,在不需要胆战心惊地防备偷袭。等梁仪停下车,她便转身抱起玉锵走到车辕处,将他递给白子毓:“别的不消我多说,你已知晓。多加人手保护玉锵。” 白子毓点点头,目光划过车内,微微一笑,抱着玉锵钻进他带来的马车。 * 陈聿修带伤回京,此事一出顿时震动朝廷。 连他请假是与郭临同回杭州祭祖,这么个香艳的事实都被人略过去了。众人只在好奇,究竟是无知草莽的杀戮还是朝中哪位的暗算。 郭临立在堂中,躬身站了许久。众臣屏息不语,都在静待她的回答。君意沈望了她片刻,便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向斜前那个高大深沉的背影,嘴角滑出一丝冷笑。 “回禀陛下,乃是因江湖人群殴而伤及了中书令大人。”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不一会儿,便有御史站出:“启禀陛下,郭大人所言老臣也有耳闻。据悉淮南、江南等地,游侠肆意猖獗,知州已经连连上了不少折子。” “哦?”皇上捋捋胡须,眸光锐利,“那朕,怎么没看到?” 又是一阵骚乱,皇上收不到奏折,就这件事,便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就在众臣议论纷纷时,太孙突然迈步走到中央:“皇爷爷,此折是孙儿压下的。”他仰起头,丝毫不受多番探究视线的影响,镇定地回道,“知州上折只说游侠猖獗,堪比山贼盗贼,请求朝廷拨款,丝毫不提此灾祸究竟是何等状况。孙儿便让人回告那些知州,待他们将具体情况写明,朝廷自会安排钱粮、兵卒,前往镇压。” 郭临暗暗一笑,她知道太孙不会完全不留后招。那些奏折到底写了什么也已经不重要,他必然会交出如他所言的东西。不过……她上前一步:“既如此,臣提议,派遣一位京官南下勘察,数月后带回知州的奏折,便不会再有差错。” 太孙还未开口,皇上便点了点头:“此议不错。那么谁人愿去?” 去到游侠猖獗的地盘,毕竟不是简单的事。羽林将军蒋穆见无人站出,便要上前自请,却在这时,队列末一人出声道:“陛下,臣记得太常寺少卿常兴常大人,昔年任太子少师时,曾随废太子一道去往淮南、江南微服探访民情,对那里的人情地理甚为了解。不如便令他前往,他已降职两年有余,正好能将功折罪。” 太孙一听便是一团怒火心起,常继已经要前往黄河流域治水,何时能回来尚且不知。常兴虽然是个不顶用的,但在京城好歹还能帮衬。魏王,还真是丝毫不停地咬住他不放。他一面想一面回头,这声音太过陌生,或许是君意沈无意间暴露出的新力量。然而待他看清那人时,却大吃一惊。 这人不是魏王的人,却是他常家的人。一个考功名上来的儒生,无权无势,唯一一点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常兴于此人有恩,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真是混账,自以为在救常兴出太常寺么……太孙心底暗骂,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待到皇上问他:“麒儿你可舍得舅舅南下?”他便规规矩矩地答道:“但听皇爷爷做主。” * “停车。”一声轻喝自车内传出,车夫应声勒马。车中华服女人掀开车帘,眯眼望向路旁两座雄伟的石狮,和门柱旁硕大的鸣冤鼓。那“京兆府”三字的牌匾被朝阳渡上一层金光,她冷冷一笑,不待车夫来扶,便跳下马车。回身张手:“阿宝,下来!” 那米分雕玉琢的小男孩怯怯地扶着车框,女子便探身将他抱下。她这般一下车,马车后头跟着的护卫便都走上前来。她冷声吩咐道:“你们都给我藏到一边,待会儿见到什么都不要动。” 出了朱雀门,郭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金真扶她上车,见状笑问道:“大人可要先回府休息么?” 虽然很想去看看聿修休息的好不好,可这当头还是要稍稍体谅下部下。郭临微笑道:“才在朝上幸运地将了太孙一军,怎能松懈?再说你们已经替我撑了两月的苦功,我怎好意思再卧回府里享受啊。” “瞧您说的,”金真憨厚地笑了笑,“京兆府有白大人呢,乱不了的!” 女子华衣贵服,金钗珠宝悬发,周身气质一眼便能瞧出是富贵人家。可这样的人却亲手拿起了鸣冤鼓旁的鼓槌,“咚”的一声,惊出府役无数。百姓们见了热闹,纷纷围上来。 白子毓正扎在案宗中思绪纷杂,听人汇报有贵妇鸣冤,一想便是京城惯见的妻妾外室纷争,心下微躁,摆手吩咐让司录去备案。府役尴尬地杵在原地,小声道:“那妇人非要京兆尹出面。” 白子毓瞪他一眼,府役吓得一颤。他叹口气,放下笔,起身随他出门。 “好了好了,夫人您别敲了,我们已经进去喊白大人了。” “白大人?”女人一怔,放下鼓槌,掏出纱巾擦了擦额上的细汗,“你们京城也有姓白的?” 白子毓一脚踏出,正好听到这道生死不想相见的声音。待望见那人,登时如遭雷击。 女子推开府役,蓦地凄然一笑,面上阴狠尚未卸去,变作一种异常扭曲的神色:”你终于见我了。“ ”你……“白子毓几乎能听到自己抑制得接近颤抖的呼吸,”从哪儿来,就给我滚回哪去!“ ”呵,“那女子冷笑一声,弯腰又拿起鼓槌,“我一介良民,偏要敲你这鸣冤鼓伸冤,你还能拦住不成?” 白子毓一把捏住她手腕,眼底厉光突显,怒叱道:“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既然全苏州城都审理不了我的冤案子,那我便来京城伸冤!”那女子甩开他的收,回身牵起小男孩,猛地朝着京兆府大门跪下。小男孩被她一扯,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下。白子毓眉头一跳,只听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京兆尹大人,奴家要告一女子,勾引奴家的夫婿整整四年,诞下私生子……” 白子毓咬着牙,死死地瞪着她,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周遭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死命抑住怒火,手在袖中握紧成拳,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乐枫,你最好给我适可而止。” 那女子抬头瞟了他一眼,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人群中的护卫顿时一惊,窃窃私语道:“怎么办,少夫人的癫狂似乎又发作了。” 另一人抬头扫视一圈,摇头笑道:“无妨,你看京兆府府役颇多,要控制住少夫人还不是少主一句话的事。但他按捺不做,显然是若动用武力控制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会给京兆府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白子毓深吸一口气,脖颈处青经若隐若现。他知道再僵持下去,事情只会更加难以收拾。他弯下腰,用尽力气平和着道:“乐枫,随我回去,我们有事私下解决。” “回去?”乐枫猛地仰起头,大笑起来,“回哪去,去你姘头那儿吗?” “什么人,大清早地在我京兆府门吵闹……” 周遭百姓一听这声音,纷纷让道“京兆尹大人来了!”白子毓浑身巨震,愣怔地侧过头,望着郭临面带笑意,拂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乐枫趁他分神,一把提着裙子扑将上去:“大人!京兆尹大人!求您为奴家做主!” 郭临微一却首,便见一茶衣女子“咚”地一声朝她磕了个响头,顿时惊得滴点瞌睡都没了。 正要上前扶起,却被人一把拦住。抬头望去,是白子毓晦涩抑怒的面容,他唇角微颤,好一会儿才涩声道:“大人,是属下的私事,请交给属下自行处理。” “不要啊大人!”乐枫一急,猛地仰头扯住郭临的衣摆,“只有大人,才能对奴家秉公处……” 她呆呆地看着头顶上方郭临的面容,一双美目瞪得直如驼铃,再也抑制不住痛恨和憎恶,直至放声尖叫:“啊——” “你你你你……”她挣扎着站起身,涂满鲜红豆蔻的玉手直直地对准郭临,“就是你!恬不知耻的娼妇,勾搭我相公数年,让我儿至今未见父亲一面!”   ☆、第121章 经年茶扉 郭临半张着嘴,愣愣地看了看面色极度难看的白子毓,又看了看形容癫狂的乐枫,半晌才挤出一个字:“哈?” 白子毓却冷笑一声,负手站开,嗤笑道:“你眼下又想污蔑我们大人是你要告的那个女人么?” “大人?”乐枫倒退几步,瞪着眼把郭临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银牙一咬,“不可能,就是你,我亲眼见过的。你在重元寺后山的溪水边沐浴,一身男装脱下就是女儿身。这张脸五年没变,我又怎么可能认错!” 郭临神色一凛,竟有一瞬的愣怔。但马上恢复了波澜不惊,只淡淡地笑了声:“这位夫人,五年前,魏蛮犯我大齐边境。本官那时,还是琼关战场上一名冲锋陷阵的校尉。断没有私自离军千里,从琼关跑到杭州的道理。不信,你可去翻查屡历薄,看看我说的有没有错!” 白子毓几不可查地侧了下头,二人默契对视一眼。郭临心下暗定,沉声笑道:“不知夫人是否记错了?” “记错了?”乐枫尖声嘶叫,“你姓郭名临,与董家的少爷董嘉禾交好不是?就是你,在杭州就以男装扮相接近我相公。现在倒好,京兆尹哈哈,你居然做了大官还不忘把他拘在身边,真是恶心……” 金真皱了皱眉,越过众人走上前:“这位夫人,我家大人好言好语相劝,你却恶语相向。有些事,没有真凭实据就在京兆府衙门门口乱说,我们府衙一样是可以把你拿下的。” “呵呵,真凭实据?”乐枫嘲讽一笑,“你让她把这身官服脱下来,是雌是雄,那就一目了然了!” 一言出毕,霎时全场寂静。郭临瞳孔微缩,周身冷凛之气骤发,金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回头见到她的神情,便知她是真怒了。 然而她没有发火,唇角弯上,却是不怒反笑。乐枫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正要再狠狠地讽刺一番,耳边却传来近旁百姓的闲话。 “郭大人是女人,她莫不是在说笑?” “我看啊,多半是个疯子,白大人顾全旧识颜面,不好当众说出。” “是啊是啊,还说甚么私生子,郭大人的小少爷收养进府时,白大人还未上京呢,就只算时日也不对啊……” 乐枫不可置信地回过身,踉跄踱步后退。可放眼望去,四周的目光,尽皆鄙夷、漠视,没有一个人信她的话。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捂头大叫:“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真的是女人——”她猛地昂起头,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盯住郭临,大喊一声扑上来:“你把衣服脱下来,你这个贱……” 金真见势不妙,连忙挡到郭临面前,府役们”唰“地拔了刀。混在人群中的白家侍卫见状,也跳了出来,护住乐枫和府役对峙。 “够了!”突然一声厉喝乍起,白子毓抬起头。猛地一步上前扣住乐枫的手腕,手背上青经暴起。他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乐枫,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不是还要再闹下去!” “凭什么不闹!”乐枫什么也不顾不上了,满心满眼只记得那股无法抑制的恨意,“凭什么我要独守空闺五年,你们都该死!” “好,好,”白子毓松开她的手,仰天大笑三声,眸中闪过一丝杀气,“这是你说的。” “……!”乐枫还未惊叫出声,他却已一把揪起她的衣领。只一瞬,便把她凌空扯到了那人群中几乎快被遗忘的小男孩面前。 “你敢不敢对苍天指誓,”白子毓森冷地盯住她,言语如利刃刺耳,“说这个孩子,和我二哥白子术,一点关系都没有!” 乐枫猛地仰起头,目光惊恐地瞪着白子毓,整个人颤抖得几近癫狂。 郭临迅速上前拉住白子毓:“老白,进府说……” 白子毓撤手抱拳:“恳请大人开堂审理此案。” “你……” “大人,”他朗声道,“有些人、事,放纵至今已无需再忍。” 郭临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好,升堂!” * “咳咳,”陈聿修躬身候了片刻,忍不住轻咳几声,就听到前方原还轻缓的步伐变作急促。他忙抬头,“恩师,您不必……” “唉,”周丞相快步赶来托住他的胳膊,“大伤才愈,这些虚礼就别放在心上。” 管家乖觉地引着他们去往生了火龙的书阁,路过那道流觞曲水溪时,周丞相多打量了两眼,抚须笑道:“好,好。” “恩师到访,可是有要事要告知聿修?”在书阁中坐定,陈聿修拨了拨火炭,问道。 “还是一样不拐弯,”周丞相笑了笑,取下毡帽。花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在这不甚明亮的室内,颇为醒目。他瞧见陈聿修落来的目光,不由乐道,“怎么,没发觉为师已老么?” 自陈聿修被提拔为中书令,周丞相便尽力栽培他。自古做到中书令的有为之官,不出意外,下一步便是成为肱骨重臣,接丞相之位。纵然陈聿修已无学士府撑腰,但凭他本人的声势才能,都已足够在周丞相告老后,成为大齐史上最年轻的丞相。皇上的这番心思,众臣心照不宣。 陈聿修微微一笑,侧过身,取来一张矮脚棋盘,端正地放在二人中间。盘面上黑白二子错落,却是一盘残局。周丞相捻起一枚白子笑而不语,直到对面的黑子落下,才一面下一面出声道:“听闻你……已去过贤陵?” 陈聿修的手一顿,他徐徐仰起头:“原来,恩师也知道。” “不仅知道,”周丞相听出他语气中些微的不悦,哂然一笑,“为师还曾建议陛下,将你调离京城,安置兖州,严加看守。” 兖州是禄亲王的封地,地富兵强。老亲王逝后,便是直属皇帝麾下的重地。周丞相的提议,正是要陛下防范他日他身份败露,会被人利用篡位。 陈聿修没有回话,静静地等周丞相下完手中这子,抬手轻飘飘地将黑子扣在早已看准的位置。随后,分外悠然地把困死的白子一颗一颗地拾起,间或窥探一眼周丞相的黑脸,笑道:“恩师好谋略。” “你啊你,就是吃不得亏。”周丞相叹口气,花白的胡子一颤,“也罢,这天下,无论日后如何,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只希望陛下对你的这份信任,你能珍重于心。毕竟……新皇登基后‘挟天子以令诸侯’,你未必做不到。” 修长的指节夹着一枚黑子将将挨上棋盘,悬而不落。蓦地横着移了位,放在了另一处。周丞相抚须探究了片刻,奇道:“方才落了,便是一步好棋。为何突然折道而变,舍近求远?” 陈聿修清咳一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唇角上扬,便是一道雍容风雅的笑意:“恩师,若是多年前的我,风云之志不改。丞相之位,或可为锦绣前程。但如今……兖州或许是一个好去处。” 周丞相惊愕地瞪着老眼,他却浑不在意:“闲云野鹤,未尝不如位高权重啊……” “这话对我说也罢了,万不可再说出去,”周丞相头一次疾言厉色地打断他,“聿修,你身份特殊。陛下既然布下了未来的局面,那就断不容任何人来破坏。若你不想没命走出这京城,罢官的念头还是悉心藏好罢。” * 重元寺的后山……想一想,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的自己,刚刚杀掉了最大的仇人知玄方丈,逃出寺庙。晨曦微露,山林幽深,便浸入溪水中,洗去身上的血迹。 本以为足够隐蔽,却不料在今日会被人当场揭出。郭临闭了闭眼,微微苦笑。再度睁开时,堂下白子毓端正挺直地跪着,乐枫被府役控制住双手,跪在一侧。 金真拉上大门,郭临便将惊堂木一拍,堂中顿生安静,连抽噎着的小男孩也在府役的怀中静默下来。白子毓长舒一口气,声音似悠似远,娓娓飘来:“五年前,臣未婚妻乐氏因族宗命令,跟随臣远游寺庙。臣心中不满,未曾理会。然游玩结束回府后的翌日清晨,却被家人唤醒,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与此妇卧于一张床上。” 郭临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见他目光不避不移,朗声续道:“臣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从不会醉酒的人要如何酒后乱性。但家族威逼,不得不与此妇成婚。来年诞下一子,言道是那夜之果。道士访称天降红星,举家庆贺。” 他嘲讽一笑:“虚虚假假,臣不愿掺和,遂北上京城为官。可一次回家探亲,却让臣看出,臣的二哥与幼子之间隐约有些蹊跷……” “不,不是的……”乐枫拼命摇头,满脸的泪水已把妆容哭乱,“子毓,我们从小定亲,一块长大,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呵,污蔑?”白子毓冷笑一声,“我曾说过,如你愿意,倾我所能自会带你离开予你自由财富。但你舍不得我家族富贵,便与族宗一道设计我。我花了整整三年,整整三年来寻访线索,终于能在如今自证清白……” “不!”乐枫摇头叫道,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这些年的感情,难道是假的吗?我这么爱你,为你死我都情愿,又怎么做对不起你的事。孩子是你的,他是你的啊……” 白子毓咬着牙,剑眉旁青筋鼓起,突突直跳。郭临拧眉不忍再看,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些陷害对他而言,不啻于刻骨羞辱。 “你不信,哈哈……”乐枫颤抖着站起身,突然转身一把抱过府役手中的小男孩,眸光厉狂,“你不过是心心念念堂上坐着的那个不男不女,回杭州的半月每每找董嘉禾喝酒,你当我真不知情?你不信这个血脉,你可以滴血认……” “金真!”郭临大吼一声。 金真扑上前,死命地捂住乐枫的嘴,府役们七手八脚地把小男孩从她手中抱走。直到她重新被控制住,众人这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废太子因滴骨认亲而酿成逼宫大祸,朝廷至今对此讳莫如深。乐枫一语,整个京兆府都可能被她连带。 “把她拉下去。” “是。” * 陈聿修一路将周丞相相送到园口,便被他轻轻拦住:“就此别过吧,你好生养身。记得为师的话,旁的千万不要再想。” 周丞相理了理袖口,见他不作回答,仍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心下微叹,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朝代更迭,你肩负着下一朝社稷民生,断不可轻率行事,要为百姓着想。不止你,那京兆尹郭临亦是……” 陈聿修一怔,抬起头:“恩师您是说?” “朝中大将已老,也到了换人的时候了。陛下任由他做了两年的京兆尹,不过是暂时拘着,哪里真会放过这个良才?” 他见陈聿修神色疑豫,知道心结尚需时日开解,唯有低叹一声。 管家细心地在前带着路,周丞相沉浸在自个的思绪中,浑未注意周遭。直到衣摆被人揪住的力道传来,他才愣了愣,回过身。 入眼便是一个齿白唇红的小笑脸,五官周正大方,浓眉大眼,甚是可爱。见他望来就笑:“老爷爷!” 周丞相忍不住跟着笑笑,慈祥地应了一声。见他服饰华贵,正揣测着身份,便听管家躬身道:“郭小少爷。” “哎。”他甜甜地应了,继续扯着周丞相的衣摆,“老爷爷,您快看!” 周丞相微微弯腰,眯起眼,这才看清青石地上一条细小流动的黑线,却是一路运食的蚂蚁。他和蔼一笑,伸手摸了摸玉锵的头:“原来是在观察蚂蚁,好玩吗?” 玉锵却突然摇了摇头,朗声道:“不好玩,”他伸出小手指着一处地面,“方才便有一只遭了无妄之灾,被老爷爷走路时不经意踩死了。” 管家一惊,吓出一身冷汗。周丞相却是愣在原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噗嗤淡笑出声:“那还真是对不住啊。” “没有什么对不住的,”玉锵咧嘴一笑,摇头晃脑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中庸》上要求君子应就地位而行事,不可多生非分之想。蚂蚁运食,须得经过此道。老爷爷行路,也得经过此道。两相相碰,老爷爷自然会踩到它,这本是两者地位不同,怨不得其他。” 周丞相捋了捋胡须,起了兴致,温和一笑:“小娃娃,这是谁教你的?” “师父啊!”玉锵伸手朝内间一指,粲齿开心道,“我听说您是师父的师父,那就是我的师祖爷爷喽!” “原来是聿修……”周丞相呵呵笑道,“不错,看来聿修帮我收了个好徒孙啊!” 玉锵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周丞相便顺势兜住他的屁股把他抱起。“师祖爷爷,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人蚁相碰,蚂蚁必死,为何不可选作为人,非要固守蚁身才算圣人口中的中庸君子之道呢?” 周丞相凝神不语,望着他近在咫尺浓眉俊目的小脸,突然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陛下……是陛下!陛下幼年,正是这般长相!   ☆、第122章 孰危孰机(上) “白少爷真是可怜,若是没这桩婚事,之前几家权贵上门说媒,这要是结下一家,日后也是平步青云啊。” “可不是,那么个疯女人,还给戴绿帽,换我可不能好脾气地忍住三年不说。” “唉,如今白少爷已经暂时休官,据说那女人还是从京兆府里放了出来。也不知京城的风言风语几时能过去……” “还过去,我看老爷的样子,白少爷就此辞官都有可能,毕竟背着这样的名声,做什么都会被人指点……” 郭临静静地坐在门房一角,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幽幽地苦笑一下,仆从们许是以为她绝不会出现在这儿,便大胆了许多吧。 “老爷,他们回来了!”李延一把拉开门,大喊道。 郭临手中茶杯一顿,迅速放下站起。门口三个仆从跪伏在地,不住地颤抖,她叹了口气,大步朝外走去 大门口,是今早派出去接人的那辆特制马车。梁仪、徐秦、官良玉牵着马,立在一旁。姚易站在车前,阮云阿秋正相护搀扶着下了车。待望见她,眼眶湿了又湿。阿秋到底忍不住,一把扑将上来。郭临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幸好,刺客没去客栈找你们……”说着,她抬头看向姚易:“你呢,可有受伤?” 姚易摇摇头:“只是些许皮外伤,少爷放心。” 她这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放开阿秋,上前几步一鞠到底行了个大礼,“多谢梁兄、徐兄、官兄帮在下这个大忙!” 三人连忙回礼:“能替大人接护夫人等回府,是末将的荣幸。” 李延应声带着三人往府内客房而去,道上灯火零星。郭临一直望到他们的背影没入黑暗,这才回过头瞟了眼姚易,抬脚往院内小道上走去。姚易心下顿悟,紧紧跟上。 “密信收到了?” “是,属下已经按少爷的吩咐,联系董家帮忙,找到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山东樊家弟子。算算日程,应当已送到京城郊外的那间客栈安置了。” “好,”郭临揉了揉眉心,眼睑微抬,“这下,我总算有反击他们的砝码了。” 夜深过半,昏暗寂籁。书房内烛火如豆,摇曳生辉。郭临靠着太师椅,一手握着墨汁未干的笔,一手撑着额头打着盹。书案上摊开的册子凌乱摆开,满身的困顿随着呼出的气息,在灯火下印照白雾雾的一片。 陈聿修披着大氅穿行而来,推门便见着这番景象。他略一蹙眉,偏头低声问道:“为何她还未休息?” 值夜的小厮躬身答道:“老爷说他尚有公务处理,安抚完阮夫人和秋姑娘,便待在书房了。” 他静默片刻,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是。” 他掩上门,轻步走向她。烛光下,她的眼睫根根被照映成一道道暗影,覆在面颊上,纤雅细腻。他坐到她近旁,撑着头。想起方才小厮称的“老爷”,不由轻笑出声,这样的称呼,大概也只有他的阿临会浑不在意地应承下来。 郭临绵长的呼吸静静地拂动着他的气息,睫毛不经意颤了颤,倏忽睁开了眼。黑眸中烛火星星闪烁,书尽他三千心章。 她突然就笑了:“你身上的竹香,金创药都盖不住……”陈聿修一怔,浅然而笑,摊开双手以示无辜。她顺势拉住他的手,“既然来了,我有事问你!” 她从书案上的文册中翻出一本古旧的案宗,放到他手里。他低头望去,当中“隐太子”三字鲜明醒目。“那日回京的马车上,你说玉锵‘或许是你侄子’……”她微微抬眸,晶亮的眼睛便盯住他,“聿修,这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会儿,失笑道:“原以为你未曾留意……” “你的事,一分一毫我都会记在心里。” 似在敲打青石,一滴一滴渐渐骤响,窗外细雨开始蒙蒙而下。陈聿修贪恋着指腹间那抹温暖,嗓音沉磁在雨声中:“阿临,姓君,或是姓陈……我,也只是我罢了。” “会有危险吗?”郭临凝眉。 他摇了摇头:“不会,陈家为了隐瞒这一点,赌上全府声誉,做足了戏码。若不是我那时发现他们对……”他眨了眨眼,想起陈大学士故意透露风向给兵部尚书,让他主动去给郭临做媒,便轻笑一声,略去不谈,“对我还暗中留意,我彻查了两年,也才知晓了个大概。” “那就好,”她蹙眉一笑,“一直以来,我总想着去把该打倒的人打倒。却没想过,你也好,玉锵也好,甚至是……老白,都会因我牵连。他本不必把那种难以启口的私事公开于众,若不是为了掩盖对方咬定我是女扮男装,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阿临。” “聿修,等这大局初定,我们归隐山林。”她回过头,目光灼灼,“可好?” * 这个月的皇宫,多了一件喜事。入宫一年有余的静妃,总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下一个女婴。排名为十,正是大齐皇室最小的十公主。皇上老来得子,喜不自胜。等到十公主满月,便迫不及待地召集臣子入宫赴宴。 大臣们来得早,得了闲,少不得便会说起最近的传闻。 “你知不知道,京兆府那天……” “不会吧,难道我们真的和一个女人共事了四年?” “唉,我怎么听得和你们不一样,说是指责郭大人的那个妇人是个疯子,这话真能信?” “嗯咳!”突然一声清咳响起,几位凑在一起闲话的臣子回头一望,俱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君意沈一身银丝鸾绣的玄色华服,大气雍容。他俯视一眼他们,“客客气气”地一笑:“本王记得皇爷爷在位时,最忌讳人云亦云。怎么到了如今,诸位就忘了上代敦本正源的苦心?” “臣等惶恐,请殿下恕罪……” “也罢,今日宫宴,为的是庆贺十妹妹的满月,咱们便少提这些无关闲事吧!”君意沈温和一笑,漫步走开。 臣子们对视几眼,均感出了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坐回原位。待听到太监报“京兆尹夫妻到——楚世子夫妇到——”时,也不敢扬声再去谈论。 可纵然他们不谈,这满殿的人也不会完全忽视这件劲爆消息。世子带着谢英芙走入殿中后,郭临一袭靛蓝鎏金锦袍,头戴八宝珠冠,风流倜傥地现身。身旁伴着的阮云亦是玲珑纤细,美艳无方。然而一道道探究的目光,还是扑面朝她们而来。 “昨天京兆府门口的那事,传得沸沸扬扬,我初时听到,还以为被嚼舌根的会是白少尹,结果这风向甚怪,倒全往你头上来了。”一声无奈的清喝从头顶传来,郭临回头望去,君意沈叹息着朝她摇了摇头。 郭临苦笑一声,随着他走往席间坐下。 “咦,楚王妃也来啦?”君意沈奇道,郭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殿门口,楚王妃和昌荣正拉着阮云说着话,不一会儿,又走进两人,却是阿秋和秦正卿。 郭临浅浅一笑,不待他发问,便道:“王妃娘娘已经把阿秋认为义女了,虽不入皇室玉牒,但嫁给秦正卿,已经绰绰有余了。” “你也舍得……”君意沈撇嘴笑道,“不仅舍得贴身婢女,还舍得我们布下的一颗棋。” 秦家原先是德王一派,德王倒台后。明面上,是个还在犹豫中没有站队的世家,暗中,早已透过郭临投靠了君意沈。 郭临瞟他一眼:“太孙已经开始防着秦家了,单单秋试的数据,翰林院的一丝一毫都没让秦家碰到。想来秦家为官者于中书省居多,平常偏帮聿修,他们觉察风向不对也是早晚的事。” 君意沈点了点头,正说着,便有太监报:“陛下驾到——萧淑妃娘娘到——静妃娘娘到——” 殿上众臣连忙避席下拜:“见过陛下!” “众卿请起。”皇上蔼声笑笑,往高座走去,经过郭临身边时,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感觉皇上稍稍地停了下脚步。 待陛下就坐,众人方才重新入席。一时,又有不少目光朝这边瞟来。只不过这次,他们看的不是郭临,而是君意沈。 舒贵妃打入冷宫后,萧淑妃在后宫中的位分一直都是头一人。可现下,不过是新进宫不久生了位公主的静妃,居然也坐到陛下的另一侧,和萧淑妃平起平坐。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意味颇深的信号。 下首的太孙母妃常氏,一张俏脸脸上几乎笑成了花。她优雅地站起身端起酒杯,朝御座遥遥一敬,甜甜地笑道:“儿臣恭祝父皇,静母妃娘娘,喜得千金公主。”她比静妃年纪还大,叫出“母妃”二字却一点也不羞顿。 皇上这么大的年岁,身体又一直不好,年轻貌美的静妃亲近可人。还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一件喜事。对常家,更是一场大喜了。静妃本就是常家暗中操作送进宫的人,得了圣宠,生下了对太孙没有威胁力的女儿,这难道还不能叫他们开心吗? 君意沈不以为然地收回目光,冷笑一声,余光却不经意瞟见空空如也的太孙席位。 “奇怪,太孙这当头居然不在?” 郭临蹙了蹙眉,想起陈聿修带着玉锵去出恭,也还未回来。 “郭临,郭临……” “啊,在!”她猛地抬头,茫然四顾。方才分了神,不知是谁人在喊他。 手上一紧,君意沈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她定睛瞧去,对面那位端正立于席上的,正是高彻辰。 高彻辰朝她微微一笑,神态温厚得很。郭临身上一麻,却见他转了身,不再理她,径直对御座上道:“谢陛下吉言,臣与妻子虽是新婚,必会竭力效仿陛下与静妃娘娘,琴瑟和谐。” 这话说的,静妃一个侧妃,他也敢用“琴瑟和谐”。君意沈冷冷一哼,郭临却拉住他摇了摇头。就算静妃是侧妃,可现在后宫中就没有皇后,皇上愿意彰显和谁“琴瑟和谐”都是他的事。何况今日龙颜大悦,是在给自己的幺女办酒,盛静妃娘娘的颜面。恭维再多,也不算过。 倒是这高彻辰来京三年,居然就此娶妻了,也是件怪事……不过,他恭维他的,把她叫起来作甚。 “老臣曾言京兆尹神武英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唯独家事上分不清明。今日借小公主满月的光,便请陛下帮京兆尹大人赐个婚吧!”一道年迈的声音响起,郭临呼吸一窒,听出是兵部尚书。她暗道一声不妙,怎么会在此时提起……可一抬头,御座上的皇上捋着胡须,正若有所思地望过来。 刑部尚书突然哼了一声:“老臣也有此意,京兆尹久不成家,城内多年风言风语,不是断袖之说,就是女扮男装,实在不成体统……”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众人都知的事,可就是谁也不敢当众直说。这下,刑部尚书破了这层冰,大伙便都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望向这边。 郭临“霍”地一下站起身,转眸朝席中一笑。这一笑,风华万生,说不出的灵秀英清。若说她是女人,这份英气该如何自处?若说他是男人,那眉眼中的娴雅又该怎言! “真是对不住各位大人,都在为下官的婚事操心。”她瞟过高彻辰一眼,拱手朝御座行礼,眸光熠熠,“便请陛下帮下官赐个婚吧!不论哪家小姐,下官皆能迎娶入府。”   ☆、第123章 孰危孰机(下)(含入V通知) “师父,冬天也能开这么多花吗?玉锵从来没见过呢!” “那得看花匠的手艺。” “我知道了,宫中的花匠,自然是最好的。所以,才会有御花园百花齐放的盛景,对不对?” 绿萼浅白,蟹爪香艳,御花园清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陈聿修一身水色长袍外罩墨色襕衫,临风玉树。玉锵环着他的脖颈,被他抱在怀中,睁着一双乌亮的大眼,兴奋地观赏着林木花草。 那双独属稚龄童子的乌亮双眸扑闪扑闪,尽透顽皮。他抿唇一笑,抱着他往园中的凉亭走去。 “玉锵。” “哎?” “你喜欢皇宫吗?” 玉锵回过头,软嫩的小脸贴着他眼角,咧嘴笑道:“我喜欢皇宫里的花。” 陈聿修突然停下脚步,将他放到亭廊的坐凳上。“真的只是喜欢宫里的花?” 玉锵正把玩一片掉落的树叶,闻言疑惑地抬起头:“师父,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他静默片刻,垂眸浅笑道:“玉锵,皇嫡孙的身份,你真的不想要吗?” “师父,那日回京的马车上,不是都和爹爹一块糊弄七叔叔了吗?你怎么还问……”玉锵嘟着嘴,见陈聿修一脸似笑非笑。不由暗自吐吐舌头,知道瞒不过:“好吧,我确实没有对爹爹把话说死。那是因为……” 他扶着亭柱子,跳下坐凳,站在陈聿修膝前,朗声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师父,天命如何,谁人能知呢?” 陈聿修淡淡一笑,这个答案,早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你爹爹,似乎并不希望你坐上那个危机四伏的位置。” “玉锵可没说要为帝,”玉锵拉住他的手指,精灵古怪地道,“也没说不为哦。不过,玉锵愿意让爹爹少担些心。” 一阵冷风拂过,将亭外枯叶扫落满园,簌簌地发出声响。陈聿修缓缓转过头,看向远方。 玉锵趴在他的膝头,好奇地跟着望去。亭外不远处的一棵火红璀璨的木棉下,站着一位英挺的少年。 绛紫的锦衣,通亮的玉带。隽朗都丽,丰神清英。那和玉锵相似的浓眉俊目,正凌然清冷地盯向这边。 “师父,那是谁啊?”玉锵偏着头问道。 陈聿修轻轻扬了扬唇角,垂下头,温和道:“那就是你的哥哥。” “哥哥?”玉锵皱了皱眉,突然就笑开了,“啊,原来是太孙?” 几乎是一瞬,太孙便想起了三年前南明山寺庙里,那个楚王妃怀中未满周岁的婴孩,他甚至还记起了身边老太监的话:“……小公子的长相恍惚令老奴想起了殿下幼时。怪哉怪哉,难道天下英武非凡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银牙一咬,他抬步便要上前。一个灰影飞快地挡在了面前:“殿下,不可冲动!” “给我滚开。”他冷声喝道,正要扒开暗卫,目光落在前方,忽地一愣。而身旁的暗卫早已飞快抽出了袖剑。 陈聿修轻轻地笑了,他弯腰抱起玉锵,淡淡地吩咐道:“义山,走吧!” 亭前的文士低声应了,重新将袖口拢下,盖住指尖飞刀。脚步微动,跃入亭后,便再看不到踪影。 而那怀抱稚童的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悠悠背对着他们飘然远去。 太孙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一般,踉跄倒退几步。暗卫一惊,连忙回护:“殿下。” “那人,那人……”太孙一把抓住暗卫的胳膊,手指几乎快要深深地陷入,“那人……也是皇室的暗卫,是么?” “属下不知,得以侍奉殿下前,从未见过旁人。” 一朵细小半开的木棉花掉下枝头,打着旋儿地落过太孙眼前,在他的黑眸中划过一片鲜艳似火的红光。 * 米分衫舞女窈窕的纤姿在面前摇摆晃动,偶有刚好一个舞动面向郭临,舞女们便羞涩地柔柔一笑,端地美艳动人。 君意沈凑到头耳边道:“艳福不浅么。” 郭临抿嘴浅笑,提起酒壶斟满,和他轻轻一碰:“多谢夸奖。” 她抬眼望见对面高彻辰不动如山的虚伪神态,和一旁常继铁青的面容,想起方才那让他们似吞了苍蝇的场面—— “怎么,京兆尹要抢在本王之前娶妻吗?” 君意沈懒洋洋地站起,立在郭临身侧:“父皇,孩儿和京兆尹同龄,他能娶妻,那孩儿也要娶妃。” 此言一出,筵席后侧的官妇席几乎是炸开了锅。夫人们低头激动地私语,不一会儿就都朝着这厢自家的夫君挤眉弄眼。小姐们则羞红了脸,拿帕儿掩着面偷偷瞟向立于席间的两个俊朗儿郎。 然而,除了几个想攀高枝的官员蠢蠢欲动,老谋深算地都气定神闲地拢袖坐好。只消望见两边的你来我往的暗潮,便知所谓的“赐婚”,定不简单。 静妃瞟见席上常继的示意,清清喉咙,笑道:“陛下,魏王的婚事臣妾不敢揣测,可京兆尹这个良才,臣妾倒有个妙姻缘配给他。” 她笑了笑,继续说道:“就是越国公冯……” “妹妹,”一直沉默的萧淑妃突然出声打断她,侧头笑望,“妹妹这不是偏心吗,怎么不先替我儿也提议个姻缘。” 静妃一愣,正要说话,却见皇上瞥了她一眼,蓦地对着她身后招了招手,冷冷吩咐道:“静妃累了,你们扶她下去休息。” 席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噤声,看着本是宴会主角的静妃一脸茫然地被应声而来的宫女强行扶走。萧淑妃娴雅地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不露声色地笑了。 这就是天子之威,什么都不懂还妄想掌控住陛下,那就只能摔得很惨。她垂眼往向座下那站得挺直的二人,郭临与君意沈同时求赐婚,论尊,排在首位的当是魏王。议完魏王,才能是郭临。这陛下还没发话,静妃就急切地想要给郭临安插婚事,自然会触及陛下的逆鳞。 “凝儿。”忽听一声低唤,萧淑妃一惊,只见皇上正朝她点头微笑,一旁的婢女抱着襁褓递向她。“小十,就先交你照顾了。” 萧淑妃温婉一笑,点头应是,将襁褓接过。常继远远地望见,暗道一声晦气。 “中书令到——” 郭临放下筷子,闻声抬头,望见殿门口那一大一小熟悉的身影,顷刻眉眼带笑。君意沈近在咫尺地瞧着她的目光,口中甘美的酒液好似掺了黄连。 陈聿修向皇上告罪来迟,皇上低眉瞅了他片刻,挥手放行。郭临乐呵呵地上前拉他坐下,见远处正要被楚王妃带入女宾席的玉锵一副可怜兮兮神色,忍不住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玉锵连跑带跳,到了近旁,便躬身挤进君意沈和郭临之间的席位跪坐好。君意沈不满地瞪他一眼,玉锵嘿嘿一笑。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着大碗的汤羹,依次放入席间的食案上。玉锵大老远就闻着香,兴奋地直吸鼻子。一宫女莲步走来,朝着玉锵甜甜地一笑,弯下腰。汤碗越靠越近,手指却突然松开碗沿…… “玉锵!”“阿临!” 几乎是同时,君意沈一把踢开食案,陈聿修挺身而起推开汤碗。“哗啦”几声巨响,整个宫殿的喧哗一瞬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事务看向这边。 “啊——”送汤的宫女倒在地上,凄厉地嘶吼。那汤被陈聿修一阻,剩下一半尽数泼在了脸上,她徒然地捂住被通红的脸,痛苦地打滚。 君意沈起身怒吼:“来人,把这贱婢给我抓起来!” 陈聿修伸手摸上郭临的背,被汤泼湿的地方还带着明显的余温。他忙道:“阿临,可有伤着?” “还好,就脖颈有点,嘶……”郭临龇牙咧嘴地缩了缩脖子,缓缓松开胳膊。怀中玉锵瞪着大眼惊惧地望着她,挨了片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陈聿修侧过头,对坐在旁边的周丞相求道:“恩师,您能先帮我照顾下孩子吗?” 周丞相听着玉锵的哭声,想起那日府中见着的乖巧稚童,心疼地走来将他抱起:“乖孩子,师祖爷爷在这儿。”陈聿修看了他们一眼,安心地回过身。 “连个汤都拿不稳的废物,留着有什么用。”一道醇厚的嗓音突然响起。 郭临转过头,高彻辰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徐公公正在一旁指挥太监撤走一地狼藉,摆上新的食案。 常继也走上前,一脸敦厚地笑着:“好在京兆尹反应快,不然就伤到小公子了。” 高彻辰面露担忧,摇头叹道:“可惜郭大人身上袍子给毁了,不知可带了预备的衣衫没?” 君意沈眉头一紧:“高彻辰你什么意思?” “魏王殿下,下官并无他意啊,”高彻辰和煦地笑道,“难道您要让京兆尹一身污衣在席,对陛下不敬么?” 原来,机关算计是在此处,郭临冷冷地抬眸。那碗滚烫的汤水要么毁伤玉锵那张神似皇上的脸,要么,便会泼在前去护他的我的身上,借此逼我换衣。一计二果,算无遗漏! 高彻辰遥遥地望向郭临,笑得势在必得:“郭大人,您还是快些去更衣吧!难不成您真如传言所说,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所以才不敢在这宫廷之中坦然卸袍么?” 殿中不少人窃窃地笑了起来,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郭临身上。她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握紧拳头。 “阿临。” “嗯?”她睁开眼,看向陈聿修。 “准备出手。” “什”一句话音未落,眼角余光便已望见头顶一道凌厉青光。 就在这时,数名蒙面刺客从屋顶跃下,那把青幽钢刀直冲向抱着玉锵的周丞相。郭临条件反射地冲上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把钢刀,双手合十,一招空手接白刃,堪堪实实接住刀身。 “啊——有刺客!”“来人,护驾!” 原本还歌舞升平的大殿顷刻间乱开,宫嫔官妇尖叫不断,侍卫拔刀冲进,血气弥漫。郭临和那刺客僵持不下,突然偏开头,一脚踢向对方子孙根。那人痛呼一声,她毫不停歇,捏起铁拳,猛击数下,打得头破血流。 “玉锵!” 她夺过钢刀回身,周丞相已退到了柱子旁。陈聿修不知何时抢了把剑,护在他们身边,见到她立即大喊:“去护驾!” 四目相对,郭临心中顿明。提刀朝皇上所在奔去。恰在这时,一黑衣刺客追上,郭临大喝一声凌空掷出钢刀。那刺客回身一挡,手中袖剑唰地划过郭临左臂。 “郭爱卿?!” 郭临一怔,抱臂退后,挡在皇上面前。突然弯腰拾起脚下长剑,扑将而上…… 这场厮杀不过持续了半刻,却已将大殿血染。侍卫们从各个角落拖上刺客尸体,一字摆开在空地上。 皇上坐在一旁徐公公搬来的太师椅上,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回禀陛下,没有搜出任何东西。”蒋穆亲自给刺客们搜了身,一双手还沾着血迹,表情严肃地回报。 皇上站起身,慢悠悠地在狼藉的殿中踱步。一步,一步,几乎是踏在众臣的神经上。 他目光扫视过垂首站立着的众臣,突然嗤笑一声:“……女扮男装?” 高彻辰猛地睁大眼睛,死死地望向人群中那个正独自包扎左臂的纤细身影。 “朕闻褒有德,赏至材,京兆尹郭临,宣德明恩,守节乘谊,能安社稷,朕甚嘉之。兹升骠骑将军,自今日起,统领左右神武军!” 整个大殿,静得连风声都成了喧哗。突然几声嘶喘的咳嗽,惊得众人回神。皇上已经率先走了过去,拍了拍掩袖咳血的周丞相,君臣对视。皇上低低地叹了声息,负手转身:“中书令陈聿修。” “微臣在。” “兹升尔为丞相,接替周丞相之位。你可愿意?” “臣,遵旨。”   ☆、第124章 萧何离分 徐公公端着药膳,轻步走近紫宸殿。门口悄无一人,寂静地宛风息止。他见怪不怪,稳步在门口站定,正要举手叩响,却听见殿内一阵陌生的低语声。 他不由一怔,倏忽忆起,似乎又到了那人来访的日子。这一下他连忙转身退开,片刻不敢停留。低头望了眼托盘中静妃娘娘精心熬制的药膳,唯有叹息着摇了摇头。 透过小小的窗格,可以望见夕色紫红的天空,浮着淡到看不清的云霞。郭临卧在软轿中,静静地睁着眼。 似乎离得近,又似乎飘得远。同在这片夕阳,她曾经和他共战沙场,也曾和他并骑拥吻…… “因为,我也喜欢你。” “除了马车上的话,我从未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 “阿临,我想过很多次你女装的样子,可每一个,都不及你现在的模样。” “有些事,明知你全然可以做到,但还是忍不住会担心。” “愿倾尽三生之命,护阿临一世无忧。” …… 她伸出右手,妄图去抓住那片朗阔自由,却颓然握了满手的虚无。闭上眼,轻轻阖住满眸的湿润。 骠骑将军……丞相……她咬牙苦笑,一把撑着车壁坐起。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走在轿旁的太监方打了个哈欠,就见一团人影突然破帘跳出,几步便跃开老远。他张着嘴巴呆愣了两秒,才想起大喊:“郭……郭将军,唉,你们怎么不拦着,就让人跑了?” 抬轿的小太监懵懵怔怔,压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呵,”突然一道冷哼传来。太监一顿,记起兵部尚书还跟在身边,忙回身陪着笑脸:“一时性急,大人勿怪!” “怪你作甚,都是这小子……”兵部尚书乍然顿了顿,咽了口口水,叹息道,“这郭临,一转眼品阶都在老夫之上了,说也说不得喽,唉!”他幽幽地叹口气,负手走入夜色中。 麟德殿中灯光璀璨,还能照出一地的血迹狼藉。太监们穿行其间,正在收拾清理。郭临一路走过,不断有人朝她行礼。她径直找到熟悉的大太监,询问陈聿修的去向。 “陈大人方才被陛下招去紫宸殿议事了。” 她转身便要朝紫宸殿奔去,却被人叫住:“郭大人!”她疑惑回头,见是正被人搀着的周丞相。她上前行礼,周丞相笑道:“可愿听老夫唠叨几句?” 阖上偏殿的大门,郭临扶着周丞相坐到太师椅上。想起方才那场刺杀,聿修故意叫他抱玉锵,以他作饵吸引刺客。现下引发了他的旧疾,心中不免愧疚。 “还未恭喜你荣升将军。” “丞相客气了,下官才疏学浅,担不得如此重任。”虽是自谦,也是她的真心话。郭临苦笑着告罪一声,行到案前给周丞相倒茶。 “老夫为相时,已年过不惑。今见英雄出少年,是大齐气数将盛,天佑臣民啊。”周丞相捋捋胡须,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笑道:“老夫听得出来,郭大人未必是‘担不得’,不过不愿担耳……” 郭临一怔,勉笑道:“……您说笑了。” “再有一月老夫便要告老返乡了,在此,可否请郭大人答应老夫一件事?” “您请说。”郭临斟好茶,端着茶杯递向他。 周丞相缓缓抬眸,定睛望向她:“永远,不要恢复女儿身。” “砰”地一声,杯落尽碎。 * “义山。” 树叶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宫墙拐角的大树后,走出一个黑衣身影。罩头蒙面,背负长剑。 君意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灵机一动,笑道:“这就是佯装刺杀父皇,和阿临交手的那人?” “不错。” “且不问他是如何混进麟德殿,”君意沈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陈聿修,“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逼太孙,走刺杀这一步险棋的?” 陈聿修淡淡地笑了:“不足为奇。”他眼神轻瞟,义山略一点头,消无声息地退到树后。 “果真妙哉,”君意沈抚掌轻叹,“阿临因救驾而受伤,父皇必然会想起数年前将她调任京城为官的初衷。纵然曾和大家一样怀疑过她的性别……却唯有此刻,最希望她只是个武艺高绝的少年将军。” 陈聿修默然不语,他们原本准备了数重方案来洗刷郭临女扮男装的嫌疑。可没有任何法子,比得过亲身面对死亡的恐惧时,对她那异乎常人的武力的渴望。只要让她救下众人的命,或者说救下皇上的命……他的计谋就成功了。 “阿临成了将军,你成了丞相,这是自本朝周丞相与作古的萧将军后,新一代的将相么?”君意沈话没说完,这代将相,两个都是他这边的人。想到这里,他悠悠一笑,拱手施礼,“先行恭喜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殿下……” 君意沈回头望去,谭伯正气喘吁吁地跑近。他不由奇道:“我不是让你去太医院看看郭临吗?怎么回来了……” 谭伯猛吸一口气:“陛下急令,已把郭大人送出京城,即刻赶往神武御营练兵。” “什么……?!” * 天气阴灰蒙蒙了许久,总算下了点雪。这年的冬季虽比往年冷得更为彻骨,可依旧阻拦不了百姓们披红挂绿,迎接新年的喜气。 “老张家的,近日生意好吧?这返京探亲的旅人多了,我可是听见你客栈来往的动静了哦!” “好是好,可还不如上月呢。自从新京兆尹上任,道坊的混混胆子就大了。这月的份子费翻了数倍,咱们小本生意的……唉,别提了。” “也是,这要郭大人还在任,那些人几顿牢饭就老实了,又岂会这么猖獗!” “说的是啊……哎你快看,前面好像有仪仗清道,是神武军回京了!” 久违地行走在京城街头,感受百姓异样灼热的目光。这场景,实在容易令她想起四年前第一次带着府役巡街的自己啊。 郭临随着坐下缓慢行进的骏马,摇头晃脑。一股冷风吹过,抖动她领口一圈狐裘,挠得脖颈微痒。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眨了眨犯困的泪眼。 “将军……”一声严肃的声音响起。 “好了好了我知道,‘行如风,坐如钟,不威自怒戒如弓’对不对?你们神武军搞这么无聊的口诀,唉,真是对不起这赫赫威名!”郭临撇撇嘴,白了一眼身旁啰嗦的老迈护军,策马朝前奔出一截。 她将头盔摘下,露出飒然英气的俊秀脸庞。立马就有眼尖的百姓发现,大叫道:“郭大人!” 郭临闻声回头,扬唇一笑,朝他们招了招手。 老护军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 “骠骑将军郭临到——” 一步一走的铠甲声越来越清晰,不过片刻,一道欣长的黑金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口。 郭临面无表情地抬头,提步迈过宣政殿的门槛,走到御座下,单膝跪地抱拳:“末将郭临见过陛下。” “爱卿请起,一月未见,军中一切可习惯?” “回禀陛下,一切都好。”她微微抬眼,望向前方。 君臣对视,暗波流动。却在这时,一声太监高喝:“陈丞相到——”她周身微微一震,几欲起身,脑中突然响起周丞相那晚的叮嘱。她一咬牙,抱拳请道:“陛下,末将这就要去与宿卫交接,先行告辞了。” 皇上几不可查地笑了下,挥了挥手。郭临二话不说,起身就走。黑金的披风在殿中扬起,却在望见门口那人时,陡然顿了顿。 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风华依旧的人。近在眼前,却触摸不到…… 陈聿修看了郭临一眼,飘然移开目光,步履不停地继续朝前。郭临垂下眼,一言不发,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皇上静静地望着陈聿修俊朗无双的面容,看他行云流水地下拜行礼,心中总算微微舒了口气。 * 交接宿卫十分容易,从御营带回京的部下,除了郭临一人,全做过宿卫,那还有什么难的。做完一切,她遣走护军,派太监去给兵部尚书带个话,请他准时赴清风楼的约。 这一个月在军营的强练,她总算明白皇上的意思。连教导监督她的老护军都是提前找好的,无论她有没有再次救驾,她的将军之路,已是必然的选择。 郭临戴着一顶斗笠,稍稍掩盖面容走进清风楼。内里依旧是人声鼎沸的大堂,小二带她走上二层雅间,弯腰恭请时不经意瞟见她的脸,惊呼道:“郭大人?” 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苦笑道:“现在,不是‘郭将军’吗?” “是的,是的,小人糊涂了。”小二憨笑着挠挠头,“小人这就去给您备酒。” 靠江的雅间,依旧是好景色。郭临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等得几乎在冷风中睡着。不是说有事耽搁一会么,怎么这么久,莫非兵部尚书放我鸽子? 她烦躁地走到门口,正要推门,突听一声厉吼自楼下传来:“闲杂人等都请出去吧,清风楼整个都被我们包了!” 须臾便响起推攘声,座椅碰撞声。郭临一怔,再回神时整个楼都没了声响,唯有几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不断靠近。她飞速闪进内室,四下查看一番。在门被开启的那一刻,弯腰躲进了床底。 “到处都检查一下。” “是。” 这是个算不上尖锐,也算不上柔美的女声。郭临皱了皱眉,觉得有些熟悉,可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她望着眼前“呼啦”横扫过地面的腿,屏住了呼吸。 “回禀公主,床下、柜子都搜过了,都没人。” 脚步离开了内室,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松开扒着床板的手脚,慢慢躺到地上。 不知听了哪位公主的墙角,实在抱歉……她闭了闭眼,无声地哂笑了下。 门扉发出一开一合的声响,突然想起一个沉磁悦耳的男声:“不知六公主殿下,强行唤聿修至此,有何吩咐?” 郭临猛地睁开眼,只这一声,便如遭雷击。她伸手捂住嘴,全然想不到会无意在此,听到许久没见的他的声音。 “我来是有事问你,问完后我自会安心遵循父皇的旨意嫁人。”六公主涩声道。陈聿修似乎顿了顿,停住了往外的脚步:“好,公主请讲。” “你不该叫我公主的……”她轻轻笑着,“堂兄。” “既然公主知情,还请原谅往日聿修的种种无礼。”他依然无波无澜。 “居然是真的?!”六公主惊叫一声,猛地挥袖扫落杯盏,“所以我多年来,不过是你和父皇眼中的笑柄?”她踉跄跌坐在地,凄凉大笑。 多年的夙愿化成幻影,真相如此残酷,自我安慰了数月,到头来,依然是一场空悲。而那个悲怆的源头,却不动如山地立在那里,不带半丝怜惜。 “聿修,我最后问你……”六公主哀求着爬起,扑在他身上,“如果……如果在这一切之前,没有父皇的命令,没有你我的亲缘关系,你会不会……会不会娶我?” 陈聿修抬眸,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六公主瞪大了眼睛:“难道,是因为……郭临?” “不错。” “可是他明明是男……”她一顿,惊恐地望着他,“不,她是女人,她是女人,所以你才……” “大概,也与男女无关,”他偏头矜雅一笑,伸手指向心间,“这里,在遇见她之前,是空的,遇见后,便满了。聿修平生唯此一满一空,再无旁心。”   ☆、第125章 山为婚 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听见楼下鼎沸的人声。郭临动了动手指,感到僵直的躯体似乎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怔怔地从床底爬出,木板的碎屑早已落了满身,发髻凌乱松散,可她都浑然不觉。 她只知道,那被冷风吹干的眼角,一次次地溢出了热泪…… “哦,你要将贴身护卫姚易带进神武军,还有那三个先前暂时安置在羽林卫的门客……我想想,是叫官良玉、徐秦、梁仪是吧?行,这在以往可难进神武啊。但你新上任,陛下又和我提过让你选几个亲兵,你有人选自然更好……等等,你哭什么?” 兵部尚书停下翻动名录册的手,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郭临吸吸鼻子,摇了摇头,艰难地笑了笑:“多谢尚书大人……”她说完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突然奔到窗前,一跃而下。 “唉我话没说完呢……” 热闹的西市上,一骑黑马灵巧地避开摊贩,疾驰而过。路旁的百姓只眨了下眼,便只能看到马尾后飞扬的尘土。 “驾!”郭临大口大口地喘息,待望见前方那个熟悉的马车,面上便再也忍不住。泪珠滑落,笑靥绽放。 驭马与马车并驾齐驱片刻,已望见车夫瞧过来不满的眼神。她肆意大笑:“哈哈老魏,得罪了!” 话音一落,她扬臂甩出马鞭。车夫老魏惊叫一声,不及反应整个身子已被马鞭捆住凌空带起。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道旁地上。 郭临一掌拍在坐下马鞍,腾身飞跃上马车站稳。“驾!”她猛地策马,马儿惊嘶一声,顿时蹄间三寻。马车飞驰向前,将所有的一切,远远地抛在身后。 京城西面执守金光门的侍卫听到动静,望见迎面急驰的马车。吓了一大跳,齐齐竖起长戟拦截。却遥遥听到马上那人大喊:“神武出行——闲人避让——” “神武军?怎么会这时候……” 一块精铁腰牌划过一道弧线,“咚地”飞落在众人面前,上面镌刻的“神武”二字威严肃穆。侍卫长心底“咯噔”一紧,扬声急令:“快让开,快!” 面前是城外广阔的官道,两侧是朝后驰行的一排排杨树。郭临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仿佛她的心,她的身,全都在呼唤这场迟来的奔驰。她忍不住仰天长啸,啸声直穿云霄。 “驾!”马车弯过岔路,遥遥行向山道。 蓦地一双有力的臂膀轻柔环住颈间,伴着那道清越慵懒的嗓音:“不知阿临,要将我劫往何处?” 郭临一怔,熟悉的竹息盈入鼻端。他炙热的温度透过衣衫,紧紧地贴在后背。她含泪浅笑,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劫你去只有我们的地方,你怕不怕……” 他靠过来,轻轻吻上滑落她脸颊的泪珠:“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的阿临,能劫走我。” 她粲颜而笑,泪水越笑越多,唯有一声一声地唤着:“聿修,聿修……” 午后的天空,灰蒙中透出一丝温橙,暖阳的光辉静静地笼罩山林。 “你与聿修同朝为官,终成一代将相。若只是普通人,将相和也算美事一桩。可偏偏你是女人,他是前朝太子后裔。你们从处甚密,一旦为人利用,被帝王猜忌……必会害了他啊!” 郭临一个激灵睁开眼。眸光朦胧晕开,马车停在前方山壁空地,马儿低头悠闲地吃着草。而修长的素衫身影,披着婆娑的光斑,捧着几朵浅白的小花,正笑意吟吟地朝她走来。 她对他嫣然一笑,拍拍衣摆站起身。 什么“将相和”,于她而言他不是丞相,对他,她更不是将军,他们只是属于彼此的,那个平凡的人罢了。 他看了眼她凌乱的发髻,摇头嗔声一笑。抬手去将发丝拢好,正欲簪上花。郭临却拉下他的胳膊,在他不解的目光中,伸手拆下发冠。 一头乌亮光洁的长发簌簌地从发冠中释放开来,垂在身后。她笑的是那样明艳无俦:“自从你说我女装好看,聿修,我便为你留了三年长发。” 他呆怔的盯着她,一瞬失了惯常的平静。颤抖着抬手抚上,那握在手里细腻的触感,不是及笄的假发,而是货真价实,因他而来的三千青丝。他靠近她耳边,轻声吟道: “卿已长发及腰,正是嫁我之时。” 东风瑟吹,一对晚行的大雁展翅掠过山头。郭临将鬓发软软地挽成云髻,别着浅白的小花。靠在陈聿修怀里,望向山崖下,那片她守护了五年的京城。 而为了继续守护它,她和她所爱之人,只能得此刻短暂的安处。历久经年,唯有待它强盛昌荣,万朝来贺的那一日,她才有脱下男装的资格。 这是她的责任,亦成她的宿命。 “阿临,”他轻轻地搂住她。她抱紧他的腰身,涩声道:“分别的这个月,我曾想,若今世都无法再见你,那会怎样……可我看着这片大地,却想通了。聿修,那根本不是我啊!” 她仰起头:“你听好,‘君若磐石,妾如蒲苇’,可我郭临从来都不是依附磐石的蒲苇。若有朝一日无法见你,那我必将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也要站到你面前。” “好,”他和她十指紧扣,俯瞰山河,“阿临,终有一日,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你齐政,我卫国。无论何处,我与你并肩而行。” 橙光晕染整片广阔云阶,郭临和陈聿修一齐朝着皇陵的方向跪下。他稽首恭礼,神色庄肃:“往迎汝妻,承奉宗庙!唯不敢辞。”说完,大拜磕头。 郭临拉着他,再跪向杭州家乡方向。刚一抱拳,忽忆起弄错了男女礼数。她吐吐舌头,垂下双手撑在地面,仰头遥望远方,朗声肃拜道:“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莫不能忘。” 礼毕,两人四目相对,灵犀而笑。他揽过她的纤腰,俯首将深吻印下。她温柔地启唇相接,双臂紧紧地环住他…… * 从黄昏到日落,郭临都与陈聿修在山林间漫步。每一刻偷来的独处,于下次的离别,都弥足珍贵。 直到再不走,夜深了连山都下不了。她才依依不舍地爬上马车,陈聿修盈盈而笑,刮了刮她的鼻尖,坐到了另一侧。 行到金光门时,城门的侍卫正急得满头大汗,望见他们的马车立马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将军您总算在日落鸣鼓的时辰前回来了。” 郭临弯唇一笑,伸过一只手。侍卫长毕恭毕敬地将腰牌递来,郭临接过收好,突然偏头问道:“你今天见过我没?” 侍卫长一愣,哽了一哽,猛地摇头:“没有,属下从未在此见过将军……”他眼角余光瞟见侧方气定神闲的陈聿修,心中一紧,口气更加斩钉截铁:“连这辆马车也没见过。” 郭临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扬鞭策马:“驾!” 终于再望不见马车的踪影,侍卫长长吁了一声,腿下一软,险些跌落在地。众侍卫七手八脚地扶住他,他狠狠地叮嘱他们:“丞相和将军……你们谁也没有见到!” “……是!” 穿过西市,弯进延寿坊,恍惚听见姚易的声音:“少爷,少爷……” “吁。”郭临停下马,回头一看,姚易已驭马追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两人。 良久,他才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面上也换做了一派促狭的窃笑:“少爷你……和陈少爷,你们……” 郭临红了脸,嗔道:“有话快说,有那什么快放!” 姚易捂着嘴吃吃一笑,道:“是王妃娘娘让属下来传信。她听说你今日终于回京,要你晚上去王府,好阖家吃一顿饭。” 郭临“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偏头看向陈聿修。陈聿修唇角一扬,开口道:“那我……” “我这就去。”郭临飞快地打断他,抬手正要扬鞭。顿了顿,又想起一事,“姚易你回府时通知徐秦他们,准备随我入神武军。嗯……”她笑眯了眼,“顺便告知隔壁陈府,他家丞相大人被我这个军痞劫走了,要人?就来找我吧……” 姚易默默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心酸地摸了摸身上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形影单只地往宅邸赶回。 门一敲,世子便开了门。笑脸还未显过一瞬,便是一僵。他莫名其妙地打量着陈聿修,奇道:“怎么是两个人?” 郭临一笑:“以后都是两个人。”她说完,不再理会世子,笑吟吟地拉着陈聿修径直往里走去。 进了内院花厅,她驱散开婢女,关上房门。将王妃扶到太师椅上,随后退后几步,和陈聿修一齐跪于座下。王妃吃了一惊:“阿临,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阿临一直把您当亲母来看。所以如今,望您能受我们一拜。”说着,二人恭恭敬敬朝王妃行了肃礼。王妃皱了皱眉,看向陈聿修:“聿修,你这孩子一向最稳妥,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陈聿修微笑着稽首抱拳,沉声恳切:“王妃娘娘,请恩准聿修迎娶阿临为妻。” “什……”王妃一怔,眸光在二人身上转悠了半晌,好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原来你们两个……原来聿修都知道啦?” 郭临咽了咽口水,咬唇紧张地望向她。王妃一看,险些笑岔了气:“你这皮猴……皮丫头,尽来些惺惺作态。就你也会怕吗,哈哈……”她笑着拍了下膝头,站起身将郭临从地上拉起来。 “你啊你,你能嫁给聿修,聿修能娶你,这是天降的好姻缘。你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在一起,我和王爷都会乐意,又怎舍得埋怨你?” 郭临鼻头一酸,忍不住扑到王妃怀中。陈聿修躬身谢礼:“多谢娘娘成全。” 王妃抚了抚郭临的发髻,看了眼陈聿修,眉头微蹙:“只是……” “没事的娘娘,”郭临吸吸鼻子,笑道,“我们已经约定好了,等到新皇即位,天下大定。我两亦有了接位之人,再一道辞官。” 王妃苦笑一声,知她虽说得轻巧,那一日却不知会等到何年何月。两个孩子,都是做出了最大的牺牲。她拉过陈聿修的手,叠在郭临手上,温柔地握住二人:“苦了你们了。” 郭临和陈聿修对看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 门外一阵轻微的憋笑声。郭临眼珠一转,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近门扉。突然“哗啦”一下大开房门,昌荣贴在门上,猝不及防“咚”地摔进屋。世子虽没她那么狼狈,但也刚好和郭临面对面,着实尴尬。只能故作镇定地直起腰,挠了挠头:“阿,阿临,早啊……” 郭临“哼”了一声,弯腰揪住昌荣耳朵,“咬牙切齿”道:“偷听壁角,不害臊啊……” “嘶。”昌荣夺回耳朵,嘟着嘴:“就准你连理并蒂,不准我沾个喜气好嫁出去啊!” 郭临的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恼羞成怒地上前双手齐出咯吱她:“并蒂你个头,好好的郡主不学好,天天看艳词……” 陈聿修清咳一声,有些羞赧地侧过头。王妃望着满屋闹成一团的孩子,笑得眼都快眯成一条缝。 “你怎么来了?”却在这时,世子突然冷声道。 谢英芙抱着女儿阿鸾,瑟缩地站在门口。咬了咬唇,鼓足勇气般抬眼看向郭临:“抱歉,实在是……是那位安置东厢房的乐枫夫人,要见郭大人。”   ☆、第126章 美梦尽碎 王妃皱眉道:“这都到了餐时了,叫她改日见吧!” 谢英芙怯弱地后退一步,支吾道:“我,我去说说……” “唉,”郭临上前拦道,“反正总要和她见见,老白到现在还不能回府,事情总要处理的。既然她愿意见我,那还有希望。大嫂,你叫她来旁边的侧屋吧?我与她说完便赶回来用餐。” “哦,好。”谢英芙点点头。 桌上一盏灯火如烛,郭临撑着额头,眯眼浅憩。待听到门扉响动传来,她轻轻睁开眼睛。 乐枫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她弱弱一笑,关好门走进来。 眼下倒一点也没当日那副疯癫的模样,郭临抬眸细细地打量她。 柳叶淡眉,深幽凤眼,眼角细长上斜,别有一股凌厉娇媚的韵味美。肤色虽算不上十分白皙,却也与乌黑云鬓相宜得天衣无缝。鼻梁挺俏,樱桃小口红润饱满。静坐之时,活脱脱是个美人。 她缓缓走到郭临身前三尺,突然敛裙下跪,眼中中溢出泪:“郭大人……” 郭临惊得站起,连忙伸手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来说话,不用这样!” 她将她扶到凳上坐好,这才坐回原位。乐枫泫然欲涕,断断续续地抽咽道:“对不起郭大人,妾身千不该万不该,在你京兆府闹事……子毓他,他已经狠狠训过我了。” 郭临多瞟了她几眼,有些将信将疑:“你真的……这么想的?” 乐枫捻着帕子试泪,朝她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乐枫吸吸鼻子,眸光有些闪烁,良久她才涩声道:“还望大人勿怪……那孩子,确实不是子毓的。” 郭临心中一阵酸楚,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无论孩子是不是白子毓的,乐枫带给他的伤害都是一样不曾减少。 “不过,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乐枫抬头急急地道,她长叹一声,撇开眼,“子毓一直在推卸这桩婚事,不肯遵从祖母的意思。我虽不愿勉强他,可……可是白家自古以来,便有‘无子息不可继承白家’的祖训。祖母此举,实际是在保护他。他从前就被自己的亲哥哥暗算,四五岁便送往乡下庄子,养了许久……若不是哥哥后来被废,他或许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乡下。” 这些事,郭临隐约听董嘉禾提过,并不是十分清楚。而白子毓是绝不会对旁人说起这些,她想到他要强的个性,不知深埋了多少苦楚,叹息道:“世上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你不懂的……”乐枫神色凄苦,“大人你大概只知朝堂官场险恶,却不知世家薄情起来,才最叫人痛苦。我拼了女子的矜持,却没能让子毓那晚就范。实在情非得已,才去找了二房的少爷。因为他绝不可能继承白家,即使被发现,也不会影响子毓的权益。” “……虽然你的遭遇也十分凄凉,可我还是要说说你。你这么做,可有为老白想过他的感受么?你只在意他的继承权益,却忽视了他的心……” “对不起,”乐枫连连地摇头,抬手捂住泪眼,“对不起……” “算了,你闹也闹过了,冤枉也冤枉过了……”虽然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因为升任骠骑将军而与聿修分开,但,郭临长舒一口气,罢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乐枫擦了擦眼泪,勉力道:“他似乎执意留在京城,我打算,打算担起少夫人的责任,替他守护好家里……总之,我什么都肯听他的。” 郭临点了点头,耳边听着隔壁花厅的热闹,心底微暖,站起身来。 “大人!”乐枫怯怯地跟着站起,“乐枫冤枉你是女人一事,还未好好赔礼道歉。” 郭临淡笑摆手:“不必这般放在心……” “吱呀”一声,门扉突然被推开。谢英芙端着酒盏,愣愣地望着她们:“原来还未说完么,不好意思,我拿酒时顺道来看,忘了敲门……” “不,太子妃娘娘,您来的正好。”乐枫大步走上前,将她托盘中的酒壶提起,倒了两杯酒,转身走到郭临面前。 “郭大人,”乐枫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直视她,“请你原谅妾身之前的无礼,妾身……真的很后悔冤枉你,没想到子毓与你的交情如此……” 隔壁一阵清亮的笑声传来,却是玉锵也被王妃接来了。郭临脸上浮出一抹温柔的笑,她抬手接过酒:“相逢即是缘,何不一醉泯恩仇!” “好!”乐枫激动地扬起酒杯,一饮而尽。喝的急了,还呛得咳嗽起来。 郭临随之潇洒满饮,顺手将空酒杯倒扣在桌上,提步朝外走去。 手上忽然一紧,她回过头,乐枫又拉住了她。这下她真有些不耐了,可莫名地,却从手上感到对方烫得异常的体温。 “你……”她正要发问,腿脚突一踉跄,案上灯火在眼前晕化。她晃了晃头,双眼惊愕地瞪向乐枫,却徒然望见一个模糊的冷笑。 * 扑面的微炙温度热出了满头的汗。 郭临慢慢感受着迟来的光明,眼睑一颤,猛地睁大眼。 “哟,醒的还挺快……”一声尖锐的娇笑自头顶传来,不一会儿,乐枫那张美艳阴冷的脸就靠到了近前。 郭临缓缓深吸口气,颓然发现使不上任何力气。她用余光观察一圈四周,此处,已不是花厅的侧屋了…… “呵呵,不用看了,这里,你确实不熟悉,”乐枫轻笑一声,扬起双臂在房中悠哉地转了个圈,裙裾飘飞,“因为这里,是楚世子的房间啊。能有烧得这么旺的火龙,除了这儿,楚王府还剩几处?可惜你一个假男人,为了避嫌,还是极少来的吧?” 郭临的呼吸急促起来,片刻后,她抑住胸腔的怒气。垂眼看去,顿时一惊。 她身上根本没知觉去感受,可眼睛不会骗他,她胸前的衣料已经变了……“你……”她吃力地发出一个字音。 “呵呵……虽然解下你的裹胸布,是耗了些精力。不过不用谢我,这是白家置办给少夫人的衣服,用料自然是最精美最华贵的。”乐枫媚笑着走上前,伸出纤纤玉指挑开她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啧啧,这么好的胴体,何必掩在粗糙的男装下?” 郭临闭上眼,不再理她。 “你一定想知道,为何我先于你喝了酒却没事吧?”乐枫咯咯直笑,指尖划过她脸庞,留下一道米分紫的印记,“因为比我更恨你的人,就在此处,她正为你的失踪布下最好的借口。” 谢英芙…… “不止如此,为了成全你华丽的陨落,她甚至甘愿,借出她最爱的丈夫……哈哈哈哈,楚王府义兄妹乱伦,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比那日的女扮男装更劲爆呢!” 郭临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她缓缓睁开眼,用尽力气一句一喘息道:“你有如此手段……不难知道……我与白子毓什么都没有……” “不错,”乐枫干脆地承认,“你们确实是普普通通的朋友,甚至相识相处的时间还没有那个董嘉禾来的长。可郭宁,郭小姐,你是个女人,”她蹲下身,凑在她脸旁,上挑的凤眸凌光尽现,“而我也是个女人。我乐家的作风,就是宁可错杀万人,也绝不会放走一个。” 她负手走到屋中央:“我曾说我和子毓是自小定的亲,青梅竹马地长大,这些都没错。唯一骗你的……就是被他拒婚后,我其实,已经不爱他了。可我还是要嫁给他,我要亲眼见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最后……像一条狗一般地来乞求我,哈哈哈哈!” 郭临突然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开始些微的战栗。乐枫久未听到回音,转身一看,拍手乐道:“呀,火龙旺就是好啊,热气一来,药效都开始了。” 她弯腰贴近郭临泛起潮红的脸,妩媚一笑:“别担心啊宁儿,这种.春.药,会让你明白,一个女人应该做些什么。” 郭临艰难地抬起头,死死地瞪向她。她开心地大笑:“哈哈,你就尽情地去享……” “噗!”一口大血突然自郭临嘴中喷出,不偏不倚,淋了乐枫满头满脸。 乐枫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她缓缓抬起双手,颤抖着望见那上面淋着的刺眼猩红鲜:“你,你……” 郭临猛地倾身,“砰”的一声巨响,死命地撞上乐枫额头,二人双双倒地。她几圈滚落到一旁,喉头一哽,“哇”地吐出大片的血。 她颤抖着直起身,侧头看去。乐枫倒在墙角,已然晕了。 她连咳数声,嘴角淌下的血将胸前的地面尽数晕染。没,没想到……这□□如此狠厉,用内功逼出,会噬伤身体这么多…… 不行,不能晕在这里……她咬紧一口血牙,艰难地抬起臂膀,撑向前方。 门口,不过几尺的距离,却如天涯一样遥不可及……她大口地喘着气,胸腔中的气息却越来越不够用,周身力气随着吐出的血,飞快地流逝。 “阿临,终有一日,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我还没有,完成这个承诺……才不要死在我们成婚的这一日…… “若无法见你,那我必将披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也要站到你面前。” 她浸在自身的血上,颤抖探出的左手终于够住了门扉。 然而,视线就在那一瞬,全部熄灭。   ☆、第127章 惨淡孤清 血污下,是依然雪白的肌肤。即使半掩在枯草黑土中,即使一道道伤口触目惊心,残忍到令人发指。九岁的郭宁还是一眼认出了细腰。 她第一次见识到父亲那些江湖逸事下的不堪与血腥,在那年的初春,一个人沿着凌乱的追踪脚步,找到了被.奸.淫.过的细腰尸体。 所以其实后来听到父亲死时,她一点也不怕去看父亲的遗体。但楚王爷摸了摸她的头,将九节紫竹箫塞到她手中,温和地告诉她父亲去了,他会想办法将他送回杭州安葬。她便乖巧地点了点头,准时地熄灯爬上床。然后在夜半时分,一个人溜到了楚王临时布置的灵堂,撬开了棺木…… 陷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她在想,如若避免不了成一具肮脏的尸体,那还不如死在找不着的角落。这府里任何一个亲人,她都不希望他们露出和那时的她一样的表情。 ……仿佛才过了闭眼的一瞬,混沌轻飘中便能闻到清幽药香。睁眼的那一刻,视线里一派深色的厚绸床幔,她终于能安心确认自己没死。 苍天佑我!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周身逐渐弥漫起气力。用力撑起上身,胸腔便是一阵阵的抽痛。可她浑若不觉,抬首望着那个靠着软榻小憩的长衫背影,张开干枯的嘴唇,涩声轻唤:“聿修……” 宽厚的指节扶上榻角,那人优雅地起身,回首卓约一笑。声音醇厚低沉:“你醒了?” 郭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撑在床上的手不住地颤抖,她咬牙道:“……高彻辰!” “大伤将醒,将军也还记得在下,幸甚。”他悠然浅笑,提起一把太师椅端放在床榻三丈外,撩袍便坐。 “你,你怎么会……”郭临狠声道。却见他安然神闲,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敌意。刚苏醒的神智混乱急躁,可眼下的身体根本对付不了他。 “怎么会?”他轻笑一声,抬手娴意地拆下绑缚袖口的布条,“我可是汇集天下学术武功的渊华宫弟子,区区医术自然不在话下。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躺在棺木里,一抔黄土埋个干净。” 胸腔的压迫和抽痛更加明显,郭临伸手抓住胸口,急促地喘息。 “莫非,你还想问我是如何知道此事的?想问你的亲人,楚世子是怎么发疯一样地四处求医的?亦或者,你的爱人,陈聿修他……” “不要说了!”郭临大吼一声,怒急攻心,“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染得胸前白色中衣抹抹猩红。 高彻辰居高临下瞧着她狼狈的模样,须臾,他卸了笑意,嗤声道:“真没用……” 郭临艰难地喘着气,冷眼抬眸望向他:“你说什么?” “若时光返回二十年,还是那个背废武功逐出师门的郭景云,我都不认为他会有你这么窝囊的女儿。”他冷笑一声,言语如同一把利剑,顷刻割开她镇定的表面。 “什,什么……”郭临僵在原地。 “简单了然的陷阱,漏洞百出的言辞,”高彻辰眸光鄙夷,“你居然就这么上钩了?之前在寿州,不是很警觉地避开太孙刺向你那一刀么?我派去刺杀郭玉锵的杀手,不是都因被你察觉而斩尽剑下了么?怎么……遇上两个女人,你就放松了警惕,还险些死在她们手里?” 郭临咽下一口血沫,一双利眸死死地瞪着他,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不错,不管找什么理由,她将一个江湖人立身根本的戒心给丢了,是无法抹去的事实。即使是来自仇人的批评,她也不得不咽下。 她闭上眼,强自轻缓地吐纳呼吸,驱散胸中怒火。良久,她重新睁开眼,冷声道:“那你为何要救我?” 高彻辰轻轻地抿唇一笑,道:“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他站起身,负手踱步,“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仗着一身武功,与楚王府的后援,才会在朝上如此深得陛下信赖。” “什么意思?”她眯了眯眼。 “你知道,为何萧淑妃不曾随着七殿下封王而升封品级?萧阁老多次出资治水,陛下也至今不肯大加嘉奖?”他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因为他要打压,不管日后是谁登基为皇。眼下太孙还是储君,他就要维持住这个平衡。可唯独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 “这两年,你平步青云,说话行事分量大大高于从前。可无论你和魏王走得多近,如何嚣张地公开站队,陛下都从不阻拦。” 郭临缓缓抬袖拭去嘴角的血痕,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你,和陈丞相一样,都是他留给下一任帝王的治国重臣。你现在帮助魏王的种种,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笑话。”高彻辰冷笑着道,“他想要的,是你的威望权力能稳坐大将之位,继而成为新君的力量。扶持魏王,呵呵……只要你一天还是楚王府的义子,哪怕魏王下狱,你也什么都不能做!” 郭临浑身一颤,咬牙出声道:“那又如何?” 高彻辰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两道如静夜黎明般的深眸紧紧地注视着她,他笑了,笑得格外雍容丰神:“我很高兴,我师父的女儿,能成为这个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轰”地一声,郭临脑中巨震……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欲瘫软的手脚,连撑住身子不倒都耗尽了心神,整个人不断地发抖:“你,你,你……” “渊华宫每代只会有一个弟子前往中原,上一代是郭景云,这一代便是我,”他劈手丢来一个金丝绢布的卷轴。那卷轴滚动,恰好摊开弟子世系谱。郭临不可置信地望着一排名字中夹着的“郭景云”三个字,怔怔地落下泪来。 “你是他的弟子,那你难道不知他被人陷害追杀而死?”郭临含着泪眼,“你那时为什么不来救他?” “既是叛徒,有何好救?”他轻淡地挑眉,“何况他的死,便是我吩咐的。” 婆娑叶影随风而颤,床边帷幔轻微晃动,对面萧疏轩举的中年男人还在吟吟而笑。然而不论风声、摩挲还是笑声,都仿佛在这一瞬沉沦进死寂的漩涡。幽冥夜雪,唯有一人立于其中,茕茕孑立、惨淡孤清……案上青瓷朴质的茶杯“砰”地一声裂出小口。她突然闭了闭眼。 “高彻辰,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找你报仇么?” 他闻言轻笑,转身闲庭走至窗前,一把推开窗户。窗外枯叶纷飞,正是一派辽阔之象。山鸾葱郁,云烟四浮。萧然远望,甚至能看到云山雾海下些许朱红城屋。 “这里,不过是南明山上的一间小屋。只因山高势起,便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他转过头,眸光深幽,“郭临,你可知要看遍整个天下,需站在多高的山上吗?” “自秦皇焚书坑儒以来,渊华宫带着万本残卷避居天山,八百年来从未间断过复原中原文武学究。你当渊华宫是魔是怪,它却不过用最直接的方式,将武林至宝、万国精粹保存延年。你看着这个天下,今朝御座天子,明日泉下孤魂。若无史官之笔,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他?郭景云一死,与这天下比起来,又算什么?” 她的手指颤了颤,随后紧紧揪住了床单:“他背叛了你们,所以就得死?” “培育一个郭景云,需要多大的力气。你当真以为,世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废了武功,便能肆意潇洒江湖?”他回眸冷笑,“你们在中原做了什么,行去哪里,宫主什么都知道。他派了无数次人来规劝你父亲,可惜他冥顽不灵……渊华宫从来不是善堂,既已仁至义尽,那就休怪无情。” 窗外鸟雀啼飞,高彻辰诧异地望着她扶住床框,走下床,光脚着地,径直行来窗边。他轻轻一笑:“郭景云虽然背叛了渊华宫,可你到底是他的女儿,一身武功多少受益渊华宫。如今我收你为徒,你我二人一道,占此江山之高位。终有一天,会造就前人不敢去想的风景。你,意下如何?” 她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高彻辰收回目光:“当然,如若你还要寻仇,我也随时奉……” “好。” “嗯?”他偏过头,看见她面朝窗外,扬唇轻笑:“好。”说完,她突然一把抽出高彻辰腰间的玉笛,劈手甩出。 玉笛打旋飞出,“砰”的一声巨响,撞上那个裂口的茶杯,登时将其撞了个米分碎。玉笛叮铃滚落在地,她淡淡地笑,声音幽如浸溶月般彻冷:“如我反悔,有如此杯。” * 山门口,凉风不歇。高彻辰负手站在石台上,任风拂起耳畔垂发,风姿隽爽若神。他低眸静静地望着山下那辆古朴的马车,和车前相拥的二人。 身后一渊华宫弟子走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问道:“公子,您真的觉得郭临会听从我们吗?” 高彻辰抚须而笑:“听又如何,不听又如何。她再能翻天,让她死也只是一瞬的事。你我还会怕区区一个她吗?”他缓缓回头,看向身后一排排蓄势跪伏的弟子。 “阿临……” 郭临抬了抬眼,望着他削瘦暗淡的面容。他喑哑长叹,张臂将她轻轻地嵌在怀里。倏感山风冷冽,须臾便用披风将她紧紧裹住,拦腰一抱:“阿临,我们回家。” 她靠在他的怀中,顺从地任他抱紧马车。车帘落下,遮住这一方静处。她突然颤了颤,探身而上,紧紧吻住他的唇。唇齿间呼吸交融汇集,愈深愈烈。满腔的眷恋浓情,似唯独此处可以安放。 陈聿修抬手托住她后脑,将她扣入怀中,细细地回吻。脑后青丝垂泻,覆住了她眼角滑落的一道泪光。   ☆、第128章 子毓离开 下了南明山后,天气逐渐阴沉。入了城门,便是乌云密布,暗雷轰响,不多时便淅沥沥坠下雨来。 马车缓缓驶入郭府,车夫撑好伞,挽起帘帐。陈聿修轻轻拨开郭临的刘海,将围在她脖颈的披风仔细地系好,不留一丝缝隙。这才抱起她,走下车。 才行了没几步,便望见雨中伫立着的锦袍公子。袍袖早已深濡一片,胸背略微佝偻。一张苍白的脸,透着蒙蒙雨幕看得不甚明了。 陈聿修垂下眼,没有停步,直到越过他身边,他才低声道:“去偏厅吧,阿临睡着了。” 一点灯火如豆,印出满室的温晕。陈聿修阖上门扉,隔绝掉屋外的雨声,望了眼颓然正坐的白子毓,走到他对面坐下。 “现在,白兄总该可以说了吧?” 白子毓眼睑微颤,神情晦暗。良久,他才艰涩开口:“乐枫,动不得,即使是以你如今的丞相之权……” 筵席餐罢,世子比往常醉得更晕乎。谢英芙体贴地搀着他走回卧房,轻柔地推开门。却不料刚推开一点,便似有什么挡住了般再动不了。世子半醉半醒,只觉得小腹如有火烧,烦躁无比,抬手猛地一推。 满地的猩红登时入眼,谢英芙尖叫一声,两眼翻白昏厥倒地。世子踉跄扶住门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趴在血中的人。一个散发女子靠着墙角,望着他们癫狂地大笑。 “阿临!阿临——” 白子毓策马不停地赶回楚王府,才一走进便听到这声高喊,他急急地朝出声处奔去。在王妃举剑刺向乐枫的那一刻,冲到剑前阻拦:“娘娘不可!” 王妃眸光冷凌,周身杀气腾迈,剑尖丝毫不动:“你让开。” “娘娘,如果可以杀掉她。我又何必顶着那般的屈辱,却始终不休弃她?”他垂眼望向躺在陈聿修怀中毫无意识的郭临,额上一阵青筋暴起,心中悲痛再难压抑,凄声吼道,“她是‘暗府’乐氏的女儿,娘娘,她杀不得啊!” 王妃浑身巨震,眸光直直地盯住白子毓:“此话当真?” “普天之下,还有几个乐氏,能势力滔天至此。娘娘,您若不想为阿临带来灾祸,务请三思啊!” 王妃凝眉咬牙,缓缓放下剑,忽而眉梢一挑:“只有‘杀不得’吗?” “是……”白子毓恨声道,“她只要不死,其余任凭娘娘处置。” 王妃二话不说,上前揪住乐枫的衣襟,劈手就是两巴掌,直打得她嘴角出血。乐枫吐出一口血沫,缓缓转过头,神兮兮地望着头顶的王妃,还在不停地笑。 王妃气得火冒三丈,正欲再出手,却在此时听到门外李管家的声音:“娘娘,太医来了!” 陈聿修打横抱起郭临,大步走出。王妃丢开乐枫快步跟出,瞟了眼李管家,冷声道:“把她给我关起来,我要好好教训!” 李管家浑身一颤,低下头:“是。” 太医费了一夜的功夫,也只将将使郭临不再咳血。世子几乎敲遍了京城所有医馆的门,不从的便进门夺人。可就算皇上亲口下旨,令整个太医院出力救治,郭临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直到世子因此奔波伤风咳嗽,被一位鼻子灵敏的太医闻出和郭临身上有相同的气息。几经查探,总算找到那晚家宴上未倒掉的酒,验出了酒里的毒。 “‘暗府’不单纯是杀手组织。杀手只是他们的一部分……实际上江运漕帮、码口贸易,他们都有掌握。乐氏起源南蛮,精通毒术,族部在大齐南部分布甚广。白家不能北上,唯有在南边生存,与乐氏联姻是必然的选择。”白子毓低垂着头,喑哑艰涩的嗓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我后来才知道,她会与我一起长大,也是长辈们早已安排好的阴谋。本以为此生不再见她,便可不用面对这样难堪的人生……可我没想到,一场逃避,却害了阿临。” 陈聿修耳侧的发丝轻轻动了动,他微微侧过脸,抬眸向上。白子毓似有所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屋外的雨已停了,只剩屋檐的大颗水滴,敲打在回廊栏杆上。郭临披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氅,正扶着门框望向他们。 陈聿修迅速起身,快步过去拉起她的手。入手温暖适宜,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朝她柔声一笑:“阿临,我在外面等你。” 门扉重新阖上,郭临扶着几案,缓缓坐下。白子毓凝眉抬头,涩声道:“阿临……” 她突然摇了摇头,止住他的话语。唇角浅浅上扬,弯出一道恬静的笑意。 这一笑,好似蔼蔼浮光,破开他心间沉沉静夜,须臾将皎洁月色铺满:“我不怪你,子毓。” 白子毓浑身一颤,良久,微微阖眸,咽下唇间的苦笑。他朝她伸出手,郭临不解地看向他,片刻后,试探着将手覆上。 他合掌用力一拉,郭临不自主地朝前倾身。他跪立直起,俯身而上靠在她耳侧。 “阿临,我要走了。” 郭临瞪大了眼,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那声似舍似怀的叹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伴你四年,如今,是时候离开了。” 她轻颤着垂下眼,听到自己浅吟的声音:“好……” 白子毓温声一笑,那双俊逸的深眸幽光如潭,是独独不可让她见到的情愁。他扬起左臂,顿了顿,最终轻柔地环住她。 “阿临。” “嗯?” “我走以后,你……离开京城吧。” 郭临静静地望着前方珠帘,没有说话。 “京城……将有大异变,”他声语艰涩,“我信他能护你,但……” 郭临抬手扶过他,与他对视,轻轻摇了摇头。他一愣,掩唇咳嗽着哂笑道:“也是,还有楚王府在呢,我尽操心……” “子毓,谢谢你。”她微笑,“这四年若无你不遗余力地相帮,我或许根本无法安稳走到如今。你的恩情,我郭临始终铭记于心。” “好,好,”他退开一身,抬袖拱手,眸中带笑,“阿临,前行坎曲,一路珍重。” 郭临并膝正跪,稽首叩拜:“你也是。” 白子毓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郭临蹙了蹙眉,呼吸一顿,仰头叫道:“子毓。” 他停住脚步。 “若你安置好乐枫,白家仍无容身之处。郭府……一直有你一席之位。” 风瑟瑟而吹,夜色萧然寂寥。陈聿修走进屋,望见她身姿颓唐地靠在几案上。他快步上前,扶起她,急道:“怎么了?” 郭临摇了摇头,双手穿过他的腰间,紧紧地拥住他。他吟吟浅笑,将她按在怀中。 房门外,片片雪花飘然坠落。这是这个惨淡的新年后,第一场雪。 * 郭临正装上朝,轿子直到钟鼓楼下才停住。她掀开车帘,搭住随车太监的手,缓步走下。 大臣们你推我攘一番,最后齐齐后退一步朝她躬身施礼:“见过郭将军。”她略一点头,径直朝前走去。 宣政殿上,皇上咳嗽数声,于朝议前提声关怀道:“郭爱卿遇刺卧床月余,如今可大好了?” “回禀陛下,一切都好。”她侧头望了望旁边,笑道,“全赖高大人医术精湛啊。” 高彻辰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凝然不动,含眸浅笑。 下朝后,郭临行至朱雀门,停在自家马车前,冷眼抬眸瞟向车夫。那车夫笑了笑,躬身来请,在她耳边悄声道:“因高大人要小人带将军去一个地方,将军的车夫已被前行遣走,还望将军勿怪。” 郭临收回目光,一声不吭,钻进了车中。 马车轻晃,似乎出了城,行在山道上。又似乎穿过了一片平坦地,才缓缓停下。郭临睁开眼,起身大步下车。 前方的山洞门口,高彻辰萧然而立,笑吟吟地摇着扇子。在他和她数丈的距离间,齐刷刷立着两排褚衣人。近旁一人上前,冷着脸朝她拱了拱手,朝向她腰间宝剑摊出手。 郭临解下剑带,劈手扔去。那人接住宝剑,转身后退。却在这一瞬时,脖颈微凉,已有一把锐利的长剑搁在了肩头。 她哂然微笑,不理也不问,仿佛浑不在意般,抬脚径直朝前走去。短短数十步,那把剑几如烙在肩上般,丝毫不离。她走到高彻辰面前,微微俯身。 高彻辰淡淡一笑,眼光瞟了下她身后。那把剑悄无声息地撤开,他笑道:“不愧为我恩师的女儿。” 洞门一开,高彻辰袍袖一挥,烛火幽幽燃起,点亮供桌上数枚牌位。他道:“只要拜过我们‘无陌’一派的祖先,自今日起,你便是渊华宫的弟子。” 郭临缓缓抬眼,自那些规正摆放的牌位中,一眼望见末位的“郭景云”三字。她撩开下摆,肃容跪于蒲团上,恭笃正默地磕了三个头。 当她再度站起身时,身后是整齐划一的下拜声:“弟子等见过无陌少使。” * “呔,真是晦气。” 常府内,常继丢开大氅,走进室内。想起方才在东宫听得妹妹的一番埋怨,心下不禁烦闷更甚:“她管不住那小子,就交给外人来管,这下慌了,倒才想起我。” 跟在身后的谋士见状,凑到近前:“大人,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先行下手?” 常继撇眼瞧他,谋士讨好一笑,续道:“属下最新得闻,陛下虽日日都准时上朝,可太医院私下里都在传,钱太医已留守宫中数日,看来是陛下旧疾又犯了……您看?” 常继蹙眉思忖良久,正欲发话,忽听门外管家唤道:“老爷,有人送了封信来。” “信?”常继转身拉开门,低头看了眼信封上的字,顿时一惊:“居然是他?!” 他利索地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冷声一笑,抬头望向管家:“备车。”   ☆、第129章 大幕将至 “娘娘,娘娘……” 朱红蔻丹的芊芊玉指搭在早已凉透的瓷杯上,良久未动。 “娘娘!”原兰凑上前,大声道。 谢英芙浑身一颤,手不由地一挥,“砰”地一声将茶杯扫落。她抑住絮乱的呼吸,闭眼疲惫地问道:“什么事?” 原兰怯怯地回道:“世子爷来了……” “什么?!”谢英芙腾地站起,“你怎么不早说,快,快把这里收拾好。” “不用收了。”一声厉喝传来,世子面无表情地迈进屋内。 “爷……”谢英芙赶忙莲步上前,弯腰正欲行礼。 眼前忽地一暗,她定睛望去,却是一个黑布包扔在了面前的地上。胸腔中顿时“砰砰”直跳,她捏紧了手中的绢帕。 “你告诉我,”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这是什么?” 此情此景,再无回路,她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轻柔直身挽起耳边垂发,她仰头与他对视:“爷既已知了,又何须多问?” 世子怒目而视:“你真是个毒妇。” “毒妇?哈哈……那你不妨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将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她捂胸嘶吼,“我从小到大,就盼着你能来娶我。可你终于娶我了,却又不爱我……我在这府里过了四年,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好,好。”世子怒极反笑,“是我让你在酒水中下药,是我让你去与乐枫那疯子接触,是我,让你们合谋算计阿临!” “我拿一片真心爱你,你呢?!”谢英芙涕泗横流,状若癫狂,“君意非,每每想起初夜你抱着我喊着你的阿临,我就觉得无比的恶心!” 世子浑身一震,却在这时,门框“吱呀”一响,他怔怔回头,望见一脸惊愕的王妃。 “啊——”谢英芙突然痛呼一声,捂着肚子仰头跌了下去。原兰堪堪从震惊中回神,抬臂接住她。顿时察觉她身上忽冷忽热,一看额上冷汗直冒,她慌忙抬头:“喊太医,喊太医……” 郭府内,昌荣坐在暖室的绒毯里捧着热茶,幽幽地叹息:“后来,太医来看了,说她……谢英芙已有孕快两月。此次心绪混乱,动了胎气,所以才……唉,真是孽缘。我大哥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女人?” 郭临坐在对面,仔细地擦拭着一把长剑,没有回话。 昌荣踌躇片刻,才低声道:“阿临……休不了谢英芙,大哥他已经数日不肯回家了。” “哦?”郭临收了剑,笑了声,“那需要我去劝劝世子爷吗?” “阿临……”昌荣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意思,我是想告诉你,母妃、我还有大哥,都觉得很对不住你。” “大可不必。”郭临将剑送回剑鞘,起身悬挂在墙上,“横竖我也没死,她腹中的生命也是无辜的。” 昌荣垂下头,思虑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阿临,母妃打算带她回琼关待产,再不让她回到京城。” “哦?”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宫中在给未出嫁的公主指婚,连六公主也有了驸马。我这回可能无论怎样也躲不过……母妃希望你能‘娶’我。” 郭临的手上的动作一顿,她回过身,严辞道:“不行。” 昌荣惊道:“为何,你从前不是都……?” “从前是从前,昌荣,你还是小孩子么?”郭临蹙眉喝道,“若我为官数十载,你要困死在我身边吗?” “阿临!”昌荣狠狠地瞪着她,委屈地撇着嘴。见她丝毫没有松动,咬牙一跺脚,赌气推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阮云正好来送茶水,昌荣丝毫不停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叹了口气,望着屋内正端详墙上悬剑的郭临,柔声劝道:“阿临你本不需这样……” “那就放任她把婚姻大事当儿戏吗?”郭临转头看了她一眼,静静地收回目光,“我已耽误一个你,不想再连累旁人……” 阮云温和一笑:“瞧你说的,阿临,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才是我的幸运。” 郭临嘴角弯了弯,朝门口走来,边走边问:“玉锵呢?” “还在西屋和周老丞相习书呢!”提到玉锵,总会让人开心些,阮云笑道,“陈大人忙于公务,这段时间一直是周老丞相上门教习玉锵,但他似乎乐此不疲,着实很喜欢玉锵。” 郭临点了点头。周老丞相告老辞官后,并没有马上返乡。以他的名望,哪怕在京城安享晚年,也不会有人觉得半点不好。 她行至西院,轻轻推开院门。迎风便听到一阵稚嫩地诵声:“……故知胜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哦,不错,还有最后一句呢?” “嘿嘿……爹爹来了,让爹爹背!” 郭临一怔,上前推开房门:“好小子,耳朵这么灵敏。” 玉锵回过头,掩着唇吃吃直笑,周老丞相也是一脸和煦的笑意。郭临侧过头,之间一旁微开的窗格处,端放着一面铜镜。从这边望去,恰好看见院门口。 她低笑一声,上前提起玉锵往边上移了移,在他身侧坐下:“快把最后一句背给爹爹听。” 玉锵噘着嘴,理了好一会儿衣襟,才道:“故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孙子兵法》么?”郭临摇头苦笑,望向前方,“周老,您教得挺早的。” “不早了,昔年的太子殿下……可是从三岁就开始学了。”周老丞相抚须一笑。 郭临倒茶的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斟好茶,递上前:“周老说的是今日朝会上,陛下想要追封故太子,改葬皇陵一事么?” 周老丞相摇了摇头:“老夫既已辞官,朝堂之事便不再过问。”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郭临望着玉锵,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忽然而然,想起早朝时太孙恭敬守礼的模样…… 皇上旧疾复发,虽然强撑着病体上朝,但据闻前些天夜半惊梦,似乎梦见了故太子。一晃太子造反已过了五年,虽说那依然是一件洗不干净的罪事,可到底父子间有数十年的情谊。五年时光,加上身老病忧……皇上总会格外地想念那个付出了大量心血却惨遭兄弟算计的儿子,缺逐步淡忘他曾经的罪孽。 听说太孙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从东宫奔到了皇上寝宫。端茶递水,拭汗擦身,片刻不离地伺候到清晨。 郭临垂下眼,而那时的君意沈,还在通过入宫的重重守卫。 此事一出,高下立判,朝上的气氛越发微妙起来。终于在今日,皇上将追封故太子一事,执意提上了朝纲。 她抬头望向周老丞相:“不知,可否麻烦周老一事?” 周老丞相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说。” 郭临抱起玉锵:“下官不日将去往皇陵待上数月,监督修缮皇陵。陛下……已定于五月,登坛祭祀,并追封太子。因此这段时日,玉锵教习一事,可否由下官之妾带他上贵府叨扰?” 周老丞相默了默,忽道:“你主意已定?” 郭临想起早朝后君意沈的气急败坏,头一回拉着她在幽静甬道叱道:“太子一旦被追封,等同重新承认他的地位。那身为他儿子的太孙和我,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会怎么样,你难道不知么?方才为何不廷谏?” “你疯了吗?”她甩开他的手道,“父亲爱子,天经地义。朝上不止你我觉得此事不妥,可你看谁人敢出来劝阻?你要让陛下怨恨自己的儿子,你自问做得到吗?” 君意沈倒退几步,神色骤伤,眉头紧蹙:“阿临,你自从醒来就变了,从前的你不会像现在这样胆小慎微,遇事盘桓不前。” 她冷笑一声:“是,我是变了,至少不像你那般愚蠢。” …… 郭临抿唇一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定或不定,也要因人而定。陛下心思昭然,下官为臣之人,自然……” 周老丞相微微吁了口气,目光下移,望向正顽皮地摆弄着郭临腰间剑穗的玉锵,慈爱的眸色中暗藏着一道说不清的思绪,他仰头微笑:“那便请玉锵徒孙,多多上门啦!” “真的吗,我可以去祖师爷爷家里玩?太好啦……”玉锵乐得拍手直笑。 * 修缮一事,自二月初开始,叮叮响响到了四月底。皇陵焕然一新,然而账目上却没有大肆花费的金额。宫中前来验收的太常寺卿阖上账簿,笑得格外亲切:“郭将军果真是能人,难怪陛下如此信赖。” 郭临抱拳道一声“过奖”,随后收拾行装,轻骑回往京城。 到了门口,不期而然望见了那个修长身影,绛紫凤池的官袍尚在,顶上官帽未脱,依然是风华绝代的模样。她盈然一笑,下马奔上前拉住他的手:“怎么回来了?” 陈聿修将她揽到门后,按在墙上便是一道深吻。 郭临抬手环住他的腰,听着他悦耳清磁的嗓音响在耳畔:“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她垂下眼,掩住眸色黯然,缓缓倾身靠住他。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您在哪……” 远远地传来侍从呼喊声,郭临仰起头和他对视一眼,皆忍俊不禁。他低头在她唇上又啄了下:“我尽量用功些,晚上赶回来陪你吃饭。” “好。” 她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越过拐角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身,静静地走入府中。 半月后,皇室仪仗整装待发,一切准备就绪,翌日便可前往皇陵祭祀。夜里,郭临进到阮云房间,叫住她:“云娘,我明日护卫陛下出行,此去又是月余。你不如,带着玉锵上阿秋那儿小住?” 阿秋的婚期一拖再拖,总算在郭临大伤苏醒后定了心,嫁给了秦正卿。阮云闻言,掩唇一笑:“好啊,算起来她已新婚三月,我和玉锵也不算是叨扰小夫妻了,就不知秦公子会不会介意……” 郭临突然走上前,轻轻搂住她,良久,她轻声道:“云娘,你们要一切保重。” 阮云一怔,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阿临你也是。” 郭临闭上眼,嗅着软云身上的清香,灯火处,眼睫渐渐晶亮…… 清晨,李延亲自拉开府门,领着身后仆从跪拜行礼相送:“恭送老爷,一路安康!” 郭临点点头:“驾!” 门口的道路上,一条车队正在行过。她瞟了眼队伍最前的那人,没有说话,喝驾与他擦肩而过。 常继回过头,望着那个疾驰的背影,嘴角微微弯起一丝笑。   ☆、第130章 高彻辰死 初夏的风轻拂鬓发,全副的官袍罩在身上,有一种闷闷的热感。金真跟着上任半年的新同僚走在大臣队伍中。扬手稍稍扇了下风,便感到身边一阵马鼻吐气声。回头一望,高头大马上,肃目英姿,黑衣披甲,正是郭临。 “大人……”金真径直脱口叫道。 一旁的同僚赶紧拽了拽他,正要躬身给郭临行礼,却见马鞭曲伸在眼前,在止住他们的动作。她低头朝他们笑了笑,欲说些什么,忽而眸光一挑,望见斜前方的人影,她微微抿唇:“先失陪了。”说完,不待二人反应,策马而去。 同僚瞟了眼金真,叹息道:“你说你,难怪任期快五年也还是个少尹。郭将军现在是朝中和丞相并列的大将军,哪里还是你家大人……” 金真蹙眉抬眼望去,只见郭临的披风被风掀起大片,腰背后的锁子亮银甲格外耀眼。而她正亲切交谈的那位官员,萧肃爽朗,气质卓约——也是朝中红人,太孙洗马高彻辰。 “怎么,是来追问‘那些’的去向的?”高彻辰噙着一丝笑,“唰”地打开一把折扇,轻悠悠地摇起来。 郭临笑了笑,垂首道:“恩师要用在何处,弟子可不管。弟子只是担心,昨夜刚刚越过羽林军的眼线,将那些银子送进城里。怕手下办事不利,最后关头没能及时呈给恩师。” “说起来,你新找的手下确实不错。”高彻辰眯眼笑着,垂眸凝视着她,“搬动那般沉重硕大的箱子,行走如风,立放无声。是哪家的高徒啊?” 郭临低眉浅笑:“弟子也是新近才知,莱州聚了一群从新罗过海而来的力士。樊家枪见他们行事毫无章法,徒给官府百姓增麻烦。便好生劝教一番,协助他们组建了一个‘无量宗’。此次往京中运矿,便捎带了两人来献给弟子。” 高彻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听宫门开启声。自西侧门走出一群太常寺官吏,他微微一笑,道:“能瞒过太常寺的眼目,做账滴水不漏,看来我以往都低估了你。不过,这样的机会,以后还多着呢……” 他说完瞟了她一眼,拂袖而去。郭临凝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忽听后背衣袂摩擦声,她猛地回头。 金真被吓了一跳,想说的话又给堵回去了。瞪着大眼望着郭临,硬是支吾了半晌。郭临轻叹一声,表情化作柔和,轻声问道:“何事?” “大人……唔,”他急急摇了下头,泄气地皱眉,“不是,唉……属下,属下是来问您,去年关在衙狱中的那位刺杀您的樊姓犯人。原本好好的,您升任将军后,我有次再看,那犯人已经不见了。因为不曾记在案宗上,所以属下没有告知现在的京兆尹,怕会扰了您的事……” 郭临一怔,抿唇笑道:“多谢,金真。人是我提出来的,仓促间忘了知会你。” “哦,那就好。”金真拍拍胸口,朝她羞赧一笑。此时宫门处仪乐大起,他一惊,连忙朝郭临行礼:“属下告退。”慌不迭地转身归队。 郭临闭了闭眼,感到热风在铠甲外的肌肤上肆意穿拂。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宫门走去。黑色披风扬起,蓦然风动,两个青衣壮汉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她身后。 * “昔隆周定鼎,并建懿亲;炎汉受图,分王子弟。行台尚书令雍州牧领十二卫大将军故太子意成,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惜奸多害,大道移隐,浇风非扇,承安不宁。朕悲之宝难,永鉴前载,思故维城,式隆磐石。可追封宁王,以告天慰。” 听着追封诏书宣完,君意沈的身子微微晃了晃。谭伯见状不妙,迈前一步,不作痕迹地扶稳他。君意沈咬了咬牙,眸光晦涩尖利,斜斜地望向立在皇上身侧,那个正凄声嚎哭的太孙。 惜奸多害,大道移隐,浇风非扇,承安不宁。 一句话,丝毫没有提及太子的造反、行刺、逼宫,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德王的陷害上。君意沈缓缓捏紧了拳头,手背青筋迭起。纵然从小便知父皇的心是偏的,可没想到会偏颇至此! 他侧了头,不经意望见队伍另一边的高彻辰,再定睛看去,郭临就站在他身后。他暗自心惊,浑不知她何时竟与他们靠得这般近。可细看之下,她望向前方的神色似乎有些古怪…… 却在这时,一声嘶声厉吼传来:“陛下——” 徐公公抢步上前,想要搀扶起跌在太孙身上的皇上。可皇上已经四肢抽搐,浑身僵直,鼻孔一侧一道血线长流。太孙吓破了胆,连连直唤“皇爷爷”。君意沈扒开人群,扶起皇上背在背上,大吼道:“快去叫御医!” 郭临垂下眼,凝神片刻,随人潮上前。 “什么叫中风发作,尔等无力施救?”君意沈站在厅堂怒斥,地下跪了一群太医,颤抖的如同筛糠。 太孙从皇上卧室走出,一张清秀端正的脸上满是疲伤。这二人同居一处,厅内一时诡异的安静。太医们更是屏息静气,半点声响不敢出。却在这时,隔壁隐隐传来一阵对话。 “……高大人说的是‘四物汤’?” “臣观陛下之症,应非今日而起。心悸头晕,失眠多梦,舌质淡红,脉搏细弱,正为血虚之象……《灵枢·九针论》说:‘形数惊恐,筋脉不通,病生于不仁,治之以按摩醪药。’钱太医您看,不如先用四物汤辅之推拿缓状。臣行一趟药王谷,不出半月,必会带回良方。” “好,好……”钱太医声音激动,“那就麻烦高大人了。” “为陛下效忠,理应如此。” 太孙面上还是一脸悲戚,唇角却挂了一瞬若有若无的笑。君意沈喉结轻微咕咚一声,探手扶住身后太师椅,缓缓坐下。 高彻辰只出行了十天,就风尘仆仆地赶回了皇陵。钱太医将他带回的药验了,然后熬制好,太孙不假旁人,亲自喂入皇上口中。三日后,皇上终于能简短地发出声音。 郭临立于廊下,负手远望皇陵中的丘墓。 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她微微一笑,转身躬腰道:“还未恭喜恩师升封太孙詹事。” 太孙詹事,只要太孙一旦登基,便行职尚书令。高彻辰闻言挑眉含笑:“你看,你我师徒联手,还有什么做不来。” 郭临笑而不语,抬头望见两名褚衣的渊华宫弟子上前,凑在高彻辰耳边说了几句。他微微蹙了眉,问道:“常继?” 弟子点点头,瞟了郭临一眼。却见高彻辰摆了摆手:“那你们就去吧。” 弟子迟疑道:“可公子回京怎么办?” “我自有主意。”他捋了捋胡须,不再多言。弟子遂听命而去。 郭临不解道:“恩师要回京一趟么?” “不错,据闻有件大消息传回了朝中,陈丞相正在凌烟阁带人密议。我要回去审查究竟,先行替太孙殿下断清利弊,好从容应对。”他虽如是说,面上却尚有些疑豫。 郭临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恩师若不嫌弃,带上我那两个新属下一道回京吧!” 高彻辰微微阖眸,似笑非笑:“你可舍得?” “有何不舍,横竖近日我都要留守皇陵,护卫陛下,用也用不着。再说了,能与恩师同车行上一段,也是这两新罗人的造化啊!”郭临淡淡一笑。随后,她伸手打了个响指。 石阶下突然而然闪出两个青衣壮汉跪伏在地。高彻辰垂眸望去,正是昨夜帮忙搬运银两的二人。他不由笑了:“那为师就敬谢不敏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高彻辰坐于中间,轻摇折扇,闭目养神。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沉默不言,一双利眸紧紧环顾着四周。 他只觉得适意之极,好似世间再没有能阻拦他的脚步的存在。纷飞的思绪不再压抑,几番幽想,恍惚忆起了少年时期。 “……博广宏大,浩然海阔,这指的可不是去往中原要容纳的学识武功。”郭景云站在他们一排少年弟子身前,手中软皮卷书,一个一个轻轻敲在他们头上,“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明白”……那软皮书停在他头顶,良久未动,连身边的师兄弟都奇怪地转头望来。 郭景云怪道:“为何独独你不答,是不理解师父的意思吗?” 他摇了摇头,头顶的发丝摩挲着书页,沙沙地响:“弟子明白师父是期望我们能拥有广阔的胸襟,这样才能在繁杂的中原民间,处事生存。” “不错。”郭景云收了书卷,蹲下身笑道:“小五,你明明能领悟嘛!” “可是师父,”他抬起头,“胸襟如何能展示给人看,如何才能得到嘉赏?徒有胸襟而无学识,到头来不也是废物?” 郭景云撑着下巴,笑了笑,俊脸翰逸神飞。他站起身叉腰道:“想知道,丑时三刻来凤华峰找我。” 郭景云一走,师兄弟立刻七嘴八舌围上来:“好你个小五,故意诓师父多教你是吧!”“看不出你小子挺精怪的!”大伙嬉笑一阵,倒没甚么恶意,末了道:“如果师父说了什么很重要的,回来记得知会下师兄弟哈!” 他笑着应了,夜半裹得厚厚的去了渊华宫群山中最高最冷的凤华峰。登上山顶,郭景云一身白衣薄衫,欣然立于悬崖边翩然若飞,光一个凝然不动的背影便恍若仙人。 他瞧见他,拉起他的手,渡过内力让他身体温暖。抬手遥遥指着远处夜天云海让他,那月光下静舞霓裳的冉冉太虚之境,美灼了人眼。 “嘿嘿,师父跑了个遍,才发掘出这里,怎么样,是不是渊华宫最美的地方?只可惜想看,必须夜半才能见着。”郭景云遥遥朝那轮圆月一抓,笑道,“小五,你可知要看遍整个天下,需站在多高的山上吗?” “弟子……愚钝。” “世间最高峰,便是魏国西面的罗札马郎。可惜就算站在那儿也看不到大齐、漠北的景色。世上根本没有能望清天下的山峰。”他侧过头,看向他,“渊华宫的文学武识可以堆成比罗札马郎更高的山,让你看到更远的山河,但也仅此而已。能广怀天下者,普天之下,唯有士之心胸。‘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独记功名于心,那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诸弟子中你悟性最强,可总陷于入宫前的遭遇,担心做不出成绩宫主便会舍弃你。……小五,你有蒙古血统,如果未来能下山,便用‘彻辰’一名吧,为师希望你日后,能做到不输贤者的境界……” 梦境一转,又到了十一年前的汴州大相国寺的深夜。他点倒门口守卫的武林人士和楚王的部下,进了那间药味萦绕的房间。床上人虽然没动,却也很快睁开了眼睛,嘶哑着嗓音:“你来了。” 他一惊,脚步停在了三丈外,不敢再进。哪怕手下来报都说郭景云断了腿,手筋尽断,还失了一只眼,他也犹不敢贸然上前。昔日那个无所不能的师父在他心中的印象太过根深蒂固,根本不是望见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就能解除的。 “我记得我给你取名‘彻辰’……现在用上了?” “是的……宫主说,杀了你,就能成为下一任无陌使。”他长吸一口气,竭尽全力不再颤抖,“师父,我是来取你的命。” “呵呵……”郭景云低低地笑起来,“不消你来,我也只有半刻的时间了。”被褥下完好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近旁几案上一个水漏,清脆的滴水声回响,“我听着这个声音,便知尚能倒数多少。你若有话就快说吧……” “师父,为什么要背叛宫主……明明,你明明可以……”他想不到,他最先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郭景云嘶声轻咳,徐徐笑道:“理念不同罢了。宫中先辈费尽心思积攒出如今的成就,可取之于民却又不肯施于民,如此下去,三代必亡……咳咳,你听了我的话,回到宫中当心被他察觉,于你不利……” 陡然间马车一晃,高彻辰睁眼惊醒。车帘缝隙外路摊比比,人声鼎沸,他这才知已入了京城。正要揉揉眼睛,却发现身边两个新罗人正紧张万分地扶着他的胳膊,许是被方才马车的震动给惊着了。 他不由嗤笑一声,暗道新罗人愚昧无知,面上却还是一派温和地道:“好了没事,放开吧。” 然而手臂上的十指陷得越发紧了,他陡然瞪眼:“你们……”话未说完,他已感不对,坐下马车飞速,颠簸频狠,道旁不断有摊子打翻、行人尖叫声。 “你们想做什么!”他厉声狠道,双手突然翻转反握住二人的胳膊,用劲一捏。两截肌肉虬结的胳膊顿时响起骨裂之声,新罗人痛呼一声,额上大汗直冒,却仍咬紧牙关不松手。 高彻辰眸色一闪,气灌全身,猛地提臂站起身。却在此时,“呼啦”一阵风过,吹拂起车帘。他望见前方青天白日下,一辆三驾马车,似离弦之箭,奔腾驾云而来…… 而郭景云,正笑吟吟地立在车头,朝他招了招手。 “轰”地一声巨响,木屑血箭齐飞,屋檐似淋雨一般淅沥沥地滴着血。人们呆若木鸡地望着那惨烈的场面,久久无法反应过来,直到一声响彻云天的尖叫传来:“啊——” 那大娘猛地一扬锅铲,把掉在油锅里的头颅甩开。头颅落在地上,兀自打了几个滚,发髻上的玉冠“砰”地碎开。人们仿佛直到此时被这声轻盈的脆响唤醒神智,惊惶嘶吼着四下奔散。 不远处,一辆古朴的马车徐徐盖上了车帘。须臾,车中之人轻笑了声,吩咐道:“走吧。” 皮革包裹的车轮缓缓转动起来,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开了这里。   ☆、第131章 常家覆灭 木门“吱呀”一响,昏暗的室内明了又马上暗掉。屋内之人望出了来人的身型轮廓,急忙朝一旁虚空挥了挥手。房梁上簌簌几声轻响,似有人在警惕。 “嚓”地一声,常继划燃火柴,点亮案上唯一油灯。有了这昏黄的光晕,他总算能把对面青年的身姿形貌再看个透彻。待油灯举上了眉间,照出对方的面容,他终于忍不住了,急声问道:“观郭将军神色,是……成功了?” 郭临缓缓抬起眼,幽暗的深眸星点烛火燃烧。她偏头望去,屋内的一角,那两名褚衣渊华宫弟子被牢牢地捆缚了手脚,丢在一处。 她看着他们瞪着眼拼命想要说话的模样,良久,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常大人好兴致。” 常继大舒一口气,擦了下额上闷出的汗,不耐地抬臂一挥。房梁上跃下两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扭断了两弟子脖颈。 “想不到,我常继也会有和郭将军合作的这一天,哈哈。”他朝郭临扬手敬了敬,听着颈骨断裂的声音笑得十分开怀。郭临弯腰坐下,也端起了酒杯。 这情景,就好像……那日他收到她传来的信后,在这里和她定下杀掉高彻辰的计谋。 于他而言,太孙日渐信赖高彻辰疏远常家,无论如何都不是件好事。尤其是眼看着皇上的身体眼一日不如一日,一旦遗诏太孙登基。那他高彻辰的势力将更加滔天,常家再无翻身之事。 可收拾高彻辰,他只敢放在心底想一想。毕竟他根本没有与之抗衡的武力,但当郭临找上门时,他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二月中旬,常继的手下顺着郭临事先给好的指示,躲过皇陵周围神武军的防卫,进入其中。五日后,监工的“郭临”还在紧密地关注着修缮。而从京兆府牢中提出的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樊家弟子,却已被她丢在山东青州樊家的武场上。 樊氏宗主怒吼一声,接过仆从递来的钢骨玄卢枪,抢身而上。一招穿掌刺眉,直袭向郭临。郭临凝而不动,待到那枪尖近身才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双手一劈一挑,瞬时似摸上了枪身七寸。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宗主捂胸倒退几步,而那把玄卢枪却已握在郭临手中。 她挑衅地一笑,抡枪疾舞半圈,后退一步,猛地突身上前。枪身惯力弯曲,打圈横扫,步伐似与枪劲融为一体。落叶飞沙卷起,几乎看不清人之所在。 待到满园枯叶翩然归位,银晃晃的枪尖已搁在了宗主脖颈,稍进一步,便是血溅人亡。 “落步梨花扫……”宗主凄凉失神,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我樊家枪的不传之密,难道,你也是渊华宫的……” 郭临弯唇一笑,突然一把扔开枪,蹲下身揪起宗主衣领:“不错,现在你可想起派人去杀我儿子的事了?这一笔账……怎算是好呢?” 宗主抖得直如筛糠,再也没有初时的狠勇,跪伏在地拼命地磕头:“还请尊使饶命……饶命啊……” 郭临站起身,环视一圈围观的樊家众人。目光到处,人人都不禁退了一步。她缓缓地笑了起来:“替我做一件事,我便放过你们。” “尊使但请吩咐。” “借你樊家两条人命,随我杀了高彻辰。” “什么?!”宗主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敢,在下不敢啊……高彻辰是无陌使,他要是死于我樊家之手,渊华宫还不灭了我们全族。” “他要死了,那么下一任无陌使,就是我。”郭临冷声笑道,“樊大侠,你可想清楚了。若我成了无陌使,我可以答应永生不找你樊家的麻烦。” 宗主一怔,心眼砰砰直跳。郭临嗤笑一声,从袖口掏出一本小册子扔在地上:“这是定金,你樊家百年前遗失的《遮月断水》。” ……《遮月断水》!百年前横扫江湖的樊家绝技?众人倒吸一口气,目光都死死地盯在那本册子上。不敢想象这本师祖都惋叹可惜的秘籍,会重新出现在樊家。宗主浑身一颤,伸手就要去取。一只牛皮皂靴“啪”踩上册面,头顶是幽冷辗侧的厉问:“你应不应?” 宗主咽了口口水,蓦地大声道:“全听尊使的!” 五日后,那两个力大无穷的新罗人,随着郭临悄无声息地潜回皇陵。 他们唯一的使命,就是以自己的性命为诱饵,至高彻辰于死地…… “呔,两条命换他一条,也算值了哈哈!”常继放下酒杯,长长地吁了口气,呼出酒气顿时萦绕周身。他先前便喝了不少,如若不然,根本不能缓解等待郭临时,那坐立不安的情绪。他侧眼望向郭临,斟酒笑道:“等我侄儿顺利登基,论功行赏,我常家不会忘了郭将军啊。至于那姓高的其余手下,就还请郭将军……嗝,多多担待。” “常大人……”她轻轻地抬眼,注视着那壶嘴下抖动的水线,“高彻辰有这么可怕吗?” 常继捂住打颤的右手,放下酒壶,又打了个酒嗝,蹙眉道:“唉别提了,你以为常家倒了八辈子霉,这高彻辰一入京城为官就靠上我们了?”他摆摆手,“还不是我们好控制。以为还和十多年前一样……一声令下,我们二话不敢说就派人助他追杀师父。现在想想,连亲师都杀的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郭临静静地饮下一口酒水:“……你是说,你协助他杀了他师父?” “折了常家多少的武士,不然,哪容个小小七皇子在我们面前嚣张……” “常大人,”她的声音似从极幽极寒的地方传来,冰冰冷冷刺得人生疼。常继揉了揉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样貌,“你可还记得被追杀的人叫什么吗?” 常继下意识地回道:“好像叫什么云,我想想……”他撑着眉头,恍惚记起楚王带着琼关兵马赶到汴州时,那一声悲怆的厉喝:“景云兄——”他那时躲在屋檐后,吓得几乎屁滚尿流。谁能想到楚王会为了一个江湖人,居然在无圣旨下达的情况下就离开琼关。如果勾结漠北势力一事被楚王发现,不止他会死,他郑国公府全家都逃不过。 那一刻临界生死的滋味,仿佛此刻又再次浮上了心间。他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正要说话分散下注意,却陡然瞧见郭临唇角一抹诡异的笑色。 “多谢你,常大人。我还不知,原来苦寻多年的漏网之鱼便是你们……”她缓缓抬袖,一道幽光泛起,“家父郭景云,已在地府恭候多时。” “唰”地一声,房梁上戒备的护卫已经俯身冲来。郭临猛地掀起几案扔去,护卫变招不及,情急空中腾身。脚方沾地,手臂陡然一紧,已被郭临捉住。她只猛力一掼,那条胳膊顿时“咔嚓”一声脱臼。另一名护卫趁机弯进她斜后方的死角,挺剑来刺。郭临轻笑一声,似背后长了眼般,千钧一发之际翻身而上。那把青锋长剑不偏不倚,插在了手臂脱臼的护卫身上。 常继呆若木鸡地望着她轻巧地解决自己的手下,半晌还醉晕晕的。郭临擦了擦剑,忽道:“你胆子小,你属下胆子更小,五个护卫跑了三个,只有两个敢冲上来。”她回眸朝他一笑,“不过不要紧,我马上会送他们去陪你。” 她上前抬手轻巧一划,随后转身走出房门。门外的日光照在常继身上,伴着他轰然倒下渐隐渐散。 * 李延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下门口带口信的神武军,奇道:“军爷说老爷午时就回了京,可小的确实不曾收到传信,也没有见过老爷……眼下未时都过了。” 神武军愣了愣:“那将军会去哪?他日落前该赶回皇陵的啊!” 李延不知怎地,心里突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迟疑片刻,道:“会不会是去了宫中?老爷与隔壁陈丞相关系一向好……” “不可能!”神武军斩钉截铁,“末将方才便是从宫中来的,再说丞相已在凌烟阁已经待了一天没出来了,若有消息宫中该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李延已吩咐下人牵来马。他笨拙地翻身上马,眉头紧锁:“还请军爷去一趟周老丞相的宅邸,小的也去另一处找老爷。这当头,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他叹息一声,策马朝秦府奔去。 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内,衙役们正三三两两的归家,堂内人渐稀少。金真整理好手边的案宗,规整地放在京兆尹的案桌上。回头望见同僚书案上随意乱放的状纸,他摇头叹息一笑,走上前去收拢纸张。 却在这时,有人拍上了他的肩。 他怔怔地回头,郭临正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他不由惊声道:“大人……哦不,将军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偏头笑了笑:“没什么,来看看你罢了。” 金真凝眉瞪眼,这时才发现郭临发髻微散,领口略松。黑衣腰间一截湿濡濡的,还在往地上滴……血!?他猛地抬头,大喊一声:“大人!” 郭临再也忍不住,一条血线顺着紧抿的唇角淌下。她捂住侧腰的伤口,跌倒在案桌脚。桌上茶杯落地,“砰”地一声摔成米分碎。金真慌忙蹲下,战战兢兢地扶住她,声音已有了哭腔:“大人你怎么了,谁,谁伤的你啊?” 沾满鲜红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郭临喘着气抬眸直笑:“这世上……哪里还有人……伤得了我……” 金真几乎要急得哭出来,他想要出去喊人,可是胳膊被拽住根本动不了。郭临吐出一口血沫,望了望京兆尹位置上干净整洁的几案,淡淡地笑:“金真你还是这般老实勤恳,也罢,我便送你一件礼罢。” 她艰难地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颤抖着塞入他的手中,捏着他的手帮他握稳。金真泣不成声,可无论他如何推拒,手背上的那股力量仍然靡坚不摧。 “你擒了我,交到刑部去,罪名就是……杀了常氏十七口人。” 金真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太阳穴突突直响:“大人,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曾发誓,此生必要仇人尝尽家破人亡之苦。”门外凌乱嘈杂的脚步声越靠越近,她垂下眼,木然望向身边一地的茶杯碎片,“如今办完了,也到了我履行承诺的时刻……” “咚”地一声巨响,来人踹开了院门,厉声高喊:“来人,捉拿杀人罪犯郭临!”   ☆、第132章 悲悬虚渊 脚步一步一步加快,弯进紫宸殿的宫苑后,更是片刻不停。 “丞相大人,您等等奴才……” 他在殿门口站定,一把拉开门。刑部尚书的声音如洪钟般响彻在大殿:“……这样肆意杀人灭门,只要大齐王法还在,就容不得他胡作非为!臣叩请陛下将罪臣郭临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四壁幽暗,无论是哪儿的空气都是冰冰冷冷的。郭临闭着眼,靠在墙上,宛如一尊不动如山的雕像,任凭后背渗过衣襟的凉意徐徐袭来。 此处是刑部最深的牢狱,专门关押最穷凶极恶的犯人。就她所知,那位关在她斜对面,正不对朝着这边扔石子的披头散发的男人。便曾是抢夺民女,无恶不作的濠州一霸。 “噗”地一声轻响,石子砸在了她的额头,留下一道淡米分痕迹。那男人一顿,登时拍手大笑起来。她缓缓睁眼,凝视那枚滚落在怀的石子。突然伸手拾起,屈指一弹。 那石子从铁栏上回弹,发出“砰”的巨响,瞬间命中男人的眼睛。男人呆呆地抬手捂上眼睛,下一秒便倒在了地上,厉声嘶嚎:“啊——” 郭临重新闭上眼,声音冰冷:“再出一声,废的就是你一双招子。” 牢中重归平静,幽冷的气氛重新包裹住这里。她听见踩在水洼上的脚步声。 “郭临。” 她蹙眉抬眼,仿佛稍稍有些不适应十日以来的首次灯火,木然望着举起油灯的那只手。刑部侍郎万辰垂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可背后十几双眼睛盯着,他根本不能在此和郭临闲话,只叹道:“郭临,陛下命我们将你移入天牢。” 她扶着墙壁站起身,走动时叮铃声不断。男人捂着一只眼瞧着她目不改色地经过牢门,白皙的手脚上拖着巨大沉重的镣链,顿时惊出他一身冷汗。 青天白日的阳光比灯火更加刺眼,郭临眯了眯眼,寻到囚车的方位,径直走去。到登车时,万辰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扶了她一把。她略有些诧异地回头,却听他轻声道:“腰间的伤可好?” 她阖眼淡淡一笑:“多谢你找的大夫。” 万辰摇了摇头,不顾身后护卫的咳嗽示意,执意说完:“是大人的护卫姚易,在下官府门前跪求了三日。我……”他深吸一口气,“我相信有这样忠肝义胆手下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 郭临回过头,没有说话。她弯腰钻进囚车。 * “不错,”刘御史也站了出来,老态龙钟的声音异常坚定:“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郭临纵然是朝中重将,也消解不了今时此日犯下的罪过。陛下,莫要让杀人者逍遥法外,寒了一众臣子的心啊。” 君意沈死死地捏紧拳头,急促紊乱的心跳,从听说郭临灭了常家满门那一刻起就没有减缓过。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常家灭亡对朝局的影响,对他的影响……他只知道,无论如何郭临做了什么,无论她是否有罪,他都不愿她死。可是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妙,太孙一系的大臣还未开口,中立一派已经纷纷站出来指责郭临的罪过,其中更是不乏年老功高的重臣。如此下去,就算皇上有意保她,也保不住啊! “父皇!”他站出一步,瞬间数十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艰难出声,“或许,郭将军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得不行此非常之事。儿臣请父皇,先审问后再行定夺……” “魏王殿下的意思,若郭临有足够的理由,他就可以不经刑部、大理寺,随意致人死地喽?” “若是他并无难言之隐,殿下又当如何?” “陛下中风之症才将渐愈,殿下就要陛下亲自审问这种恶徒,未免太不孝了!” 君意沈捏紧拳头,刚要辩驳,就听“啪”的一声,一本奏书从被扔了下来。 奏书翻滚落定,殿中登时再无声响。皇上嘶哑的嗓音自帷幔后缓缓响起:“吵完了?” 众臣连忙跪地,大气不敢喘。君意沈心一横,咬牙躬身道:“父皇,郭将军十三岁参军,自琼关之战、南蛮征讨上立下赫赫军功。又为京兆尹四年有余,守护城中安宁得百姓称赞,从未出过差错。儿臣以为,此事必有内情,还请父皇三思,莫要折损我大齐一员大将!” “大将?”皇上突然重复一声,须臾冷笑。帷幔后人影晃动,徐公公见状,赶忙上前将帷幔挽起。众臣第一次看到了大病初愈后的皇上。面容依然是削瘦的病态,但那威严目力病中更甚从前,“我倒要看看,没了郭临这个大将,我大齐是否就无将可用!” “……就是,依臣看,杀人灭门这是有了反心啊!”太孙一系的官员终于找着了插话的时机,“陛下,必须要将郭临抄家诛族!” 皇上负责徐公公的手在御座上撩袍坐下,意外地没有驳斥。官员们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地贬恶起来。 君意沈呼吸一窒,撑在地上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他侧头望向角落那个凤池紫炮的修长身影,头一次将希望放在了对方身上。可那人,却还是静静地站着,仿佛根本不知周遭的一切。 他咽了咽口水,压下心中的怒火。猛地站起身,大声道:“父皇,儿臣担保郭临绝不会有反心,因为她是女……” “吱呀”一声,殿门倏然大敞。众臣不约而同地回头,惊讶地望着那只皂色靴子迈进殿内。 太孙一身灰袍,面色惨白得毫无血色,一夜之间颓瘦得如同非人。他垂着手,一步一步走进殿中。那脚步,不轻不重,却似稳稳地扎在所有人的心间,不断悲鸣回响。 “麒儿……”皇上咳嗽几声,面上带了一丝怜悯。 太孙执着地行至御座前三步,才并脚停下。他似在竭力抑制周身颤抖,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抬头看向皇上。漆黑的眸子一派水色,他嘶声啼哭:“皇爷爷……” 皇上刚站起身,太孙已“扑”地跌倒在地,哀嚎着吐出血来。徐公公一惊,赶紧召集太监上前扶住太孙。又是递水,又是招太医,好一阵忙碌。 太孙奋力推开身边的太监,跪伏在地膝行到御座台阶脚,猛地磕了个响头:“皇爷爷,孙儿如今唯有一愿,就是将那郭临千刀万剐,以慰我常氏十七口人在天之灵!” 满殿默了一默,他怯怯地仰起头。皇上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他身上移开,望向了殿内一角。 “陈爱卿,你可有话说?” 陈聿修僵直的身子动了动,他靠着壁柱,缓缓抬袖拱手。嗓音好似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郭临,论罪当诛。请陛下,将她……打入天牢。” * 囚车缓缓驶入朱雀大街,这是□□的必经之路。她从前目送过镇国侯,如今的自己也算尝到滋味。 周遭逐渐聚集起了百姓,他们纷纷抬头望向车中那个发髻散乱的人,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郭临做了四年的京官,后有靠山前有宠信,凡事不惧,最对得起的就是他们。所以这也几乎是百姓们头一次,对当街□□的罪犯保持沉默的原因。可那常家在他们心中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一夜之间,被曾经和气护民的京兆尹灭了门,他们实在无法理解。 “郭临你个杀千刀的混蛋,伤我亲人,给我下地府去吧!”人群中终于有了第一声厉吼,随后骚动起来,喝骂声不断。她轻轻哂笑,鸡蛋砸碎在了身上,她也兀自不动。闭了眼,便好像再与世界无关。 “……阿临。” 纷杂的叫骂声中,一声沉稳朗健的声音是如此的突兀。惊得她瞬间睁开了眼,急急地跪直身,朝出声处寻去。 耸动的百姓间,那个屹立当中雄壮如山的身躯,和将她从年少的绝望边缘救回时一样,还是那般威严凌人,仿佛倾天的风雨都能挡下。郭临捂住嘴,泪如雨下。 她怎么也想不到,楚王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手教导起来的义子,在这里遭万人唾骂。 十天……才十天啊!王爷是怎么赶回来的?她像是一瞬回了神,拂去身上的鸡蛋菜叶,凝神施展内功,隔绝愤怒的人群扔来的秽物。清风拂过,额前发丝尽开。她还是那个郭临,稳重刚强得让王爷骄傲的郭临。 “王爷……阿临不孝,有负您多年教诲养育之恩。”她抓着栏杆,哀声号啕。从计划杀掉高彻辰开始的清冷假面,在此刻彻彻底底地破碎。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却没想到,楚王会为了她,违抗圣旨也要赶回京城。 楚王眸光晦涩,久久地盯着她。郭临心中大恸,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悲愤,朗声大哭。“王爷……请将阿临逐出王府吧!”她摇头哀涕,唇齿不住打颤,“阿临配不上楚王府的家风,配不上你们的期望。但重来一次,我还是不会放过仇人,所以……王爷,娘娘,但望保重!” 她肃跪在囚车里,向着楚王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王妃挽着楚王的胳膊,掩袖拭泪。楚王凝眉闭眼,长长地叹了一声。 囚车终于带着人流逐渐走远,王妃眨着泪眼,摇了摇楚王:“献哥,咱们去把阿临救出来吧。那孩子太苦了,我不信她会无缘无故杀人。” “纵使你我不信又如何,”楚王眉头紧锁,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可我们能叫天下人相信阿临吗?能让皇兄……相信吗?” “那你就让她去死吗?”王妃气愤地推开他,“我不管,阿临就是我亲生的。我就不信我的武功还救不出她!” 楚王幽幽地叹息,摇头道:“没法的,她此时去的,是天牢啊。” “天牢……”王妃愣愣地转过头,可路的尽头,早已没了囚车的影子。 * “呵呵,好,好你个陈聿修!”太孙一把掀开桌上茶盏,茶杯碎在满地凌乱的瓷器碎片间,又是一阵巨响。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一旁的太孙少保上前谏道:“殿下何须生气,属下偷偷派人潜进天牢……”他伸手在颈边一横,“生不知鬼不觉地就解决了郭临。” 太孙抬起头,目光鄙夷尖锐:“去天牢,呵,你倒是试试你进得去吗?没的被羽林上将捉了,还连累我东宫。你以为陈聿修那厮真心要他下天牢,他就是算准了我不惜一切也要郭临死……” “那,”少保慌道,“要不,先杀了他一家老小?郭将军不是有侍妾,有孩子么……” “孩子?”太孙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幽幽一笑:“正好……” “殿下——”一声凄厉的长呼从宫门口传来。那太监“扑通”一声,绊倒在殿门口,连起身都忘了:“殿下,方才周老丞相进宫了。奴才望见他手里似乎,似乎牵着一个小孩!”   ☆、第133章 为你而生 “……有妾阮云嫁与四年无后。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阮云颤抖着捂住嘴,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黄纸上。她望着面前的金真,抽噎道:“金大人,这是……” 金真不忍地撇开脸,涩声道:“郭大人他……留给你的休书。” 阿秋推开门,发髻还未梳,整个人就冲上前一把抱住阮云:“云娘,云娘……” “唉,你别乱跑。”秦正卿不可奈何地追来,“阿秋,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阿秋怒气冲冲地回头瞪他:“有又如何,我还是少爷的婢子呢,你秦家的孙子哪里有少爷重要……” 金真摇了摇头:“不,不说秋姑娘你已经出嫁。整个郭府的下人,所有卖身契都被大人烧了……” 楚王府门口,李管家打开门,望着门口跪伏在地眼眶含泪的李延。他长叹一声,上前扶起侄子。 * 万辰看着她静静地朝内间阴暗潮湿的牢房走去,心底泛起的酸涩唯有自己咽下。一招手,将纷杂的人群带走。 郭临缓缓行到干草处,黑暗中摸索着跪坐下。身子靠上湿濡的墙壁,触到那极寒的冰冷,终于忍不住蜷成一团低声哽咽。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定,明明杀死了所有仇人,应该高兴啊……可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感到不甘心? 滚烫的泪水肆意溢出,仿若要将她男装这些年欠下的一次还清。她埋在膝盖间,徒将满心悲伤付与空寂。这样也好……至少他们,都没有被自己牵连。还有既希望看到,又希望不再见面的那人,只要他也平安无事,就好了…… 一声几不可查地轻响自后方传来,她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瞪圆的眼中泪涌不断,浑身却已僵直如柱。 那声音一声一声,越来越近。一如他每次靠近她的脚步,熟悉到本能的感知…… “不要过来!”她突然大吼,泪水模糊掉所有视线,她固执地摇头,“聿修,不要过来,求求你……” 哪怕是死,也请让我把曾经最好的时刻留给你。她只有这样微薄的心愿了…… 可那脚步只顿了一秒,下一瞬便急迅靠近。开启牢门的锁链响声那样尖锐,几乎划破她伤残不堪的心。她拼命地往墙角缩去,可根本挡不住那人执意站来她身后的脚步。 “……阿临。” 宽厚的手掌轻轻靠在了她的背上,这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轻易击碎她固起的防备。徒劳地想要避开他,可闭上眼,顷刻泪如雨下。 “我将所有的心倾付与你,可阿临,你将它丢去何处了?” “不,没有。”她拼命摇头,“聿修,我爱你始终如一。可这是我自己的恩怨,灭佛杀天也好,人尽皆敌也罢,我唯一的愿望也只是不把你牵扯进来。” “你以为,你散掉下人,休掉阮云,拜别楚王,你就能毫无牵挂了?”他狠狠地扳住她的肩,嗓音哀沉,“阿临,你莫要忘了。此生是我妻,纵然是下地狱也只有我能陪着你。你休想这般轻易地甩开我……” 郭临吸了吸气,鼻端熟悉的血腥感。她陡然一愣,猛地捉住肩头的那只手:“聿修……你?”那伤口渗出的血沾到手心,她慌忙转身望去,牢门口的锁链上果然裹着点点斑驳的血迹,“你急什么……” 她望向他,呼吸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张风华无双的面容,那样翰逸神飞的笑颜,为什么只剩现在的惨白憔悴?她颤抖着探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划过滚烫的肌肤,心中的悲恸喷涌而出。她掩面而涕:“聿修,你在发烧……” 他倾身而上,厚重的袍袖盖在她身,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她在他温暖的圈锢中,平静安逸,再无需冰冷的防备。 “阿临,告诉我……你愿意,为了我,活下去。” 她闭上眼,任泪滚落。抬手紧紧回抱他,大声应道:“好,聿修,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就活下去,为了你,活得长长久久!” * 黑暗的牢狱寂空一片。郭临闭目卧在干草上,面容隐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不过须臾,听到又有人走来,她睁眼坐起,抬头望去。 那人一身青色官袍,走路时风姿卓约,险些晃晕了郭临的眼,她不自主地皱眉:“聿修……?” 他走到近前,唇角一弯,便是一串清脆的少年音:“你,就是我兄长看上的女人么?” “你是……陈宜春?”郭临皱了皱眉,仔细看了看他的官服,“现在做了刑部的员外郎?” “不错,”他蹲下身,隔着铁栏和她平视,“郭姑娘好见识。” 她怔了怔,凝神打量他。他便朝她一笑,这笑似极了聿修,可他们明明并非亲兄弟……“是不是在想我为何和兄长如此相似?”他索性从栏缝中拖了些干草坐下,“明明他与我并无亲缘。” 郭临干笑一声,陈宜春乜了她一眼:“似我兄长这样的人,会看上你也是奇怪。以你的权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常家,假以时日,不是做不到。偏偏性急如火……闹成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有些事,你不清楚内情,还是不要随意置喙的好。”她撇开眼,望向旁处。 “那……你方才和他说要活下去,也是骗人的喽?” “不,”郭临摇摇头,神色如哀如怀,“我绝不会骗聿修。哪怕其实,再也没机会为他做到……” 牢中渐渐地静了下来,陈宜春却突然大笑一声。郭临诧异抬头,却见他拍了拍下摆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算你走运。” 他扬手推开牢门,铁栏“吱呀”的拖长了音,刺得耳朵生疼。郭临蹙了蹙眉:“……你说什么?” “我可不会傻到亲自越权放了你。”陈宜春转身往外走去,几步之后幽幽回过头:“要想生,必然需先有死的觉悟。” “坐上外面的马车吧。陛下……在紫宸殿等你。” * 周老丞相笑了笑,松开玉锵的手,示意他往前去。玉锵瞪着大眼,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面前书案后的皇袍老者。弯眼一笑,蹦跳着上前,有模有样地单膝跪伏:“郭玉锵见过皇帝爷爷!” 皇上一怔,眸光幽深地盯着座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缓缓走下御座,蹲身扶起玉锵。细细致致地打量一番,才收回目光,温声问道:“孩子,你为何要行武将礼?” “啊!”玉锵惊呼一声,摆了摆手,重新退开几步,“错了错了,我不该学爹爹,应该学师父才对!”他说着并膝跪立,端端正正再次磕头行礼。 皇上颤抖着伸手,却又陡然收回。他抬眸看向后方的周老丞相,周老丞相会意,笑道:“陛下,他就是郭临的义子,也是我的徒孙,聿修的徒弟。” “原来如此……”皇上身形微晃,隔了片刻,他淡淡地出声:“孩子,你抬起头来。” 玉锵仰起头,见前面这个老爷爷神色有一瞬的愣怔,花白的胡子不住地轻颤,仿佛透过自己看到什么令他激动的事物。他虽然看不懂那目光,却也只瞧见了他眼角润出的几点晶亮。他笑着伸出小手,摸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刚触上眼角的湿润,小嘴却一撅,牵起皇上的大手:“皇帝爷爷,您见着我爹爹了吗?爹爹已经几个月没来看我了,您给他分配了什么任务啊……我好想他!” 皇上闭了闭眼,长嘘一口气,柔声问道:“你叫玉锵?” “是啊!” “好名字。”他摸了摸玉锵额顶绒绒的软发,和蔼地拉起他,突然笑了,“你眼下见不到爹爹,可愿意陪我这个皇帝爷爷,在宫中住住?” 周老丞相一愣,还未出声。玉锵已经眼珠一转,明朗笑开:“好啊!” 黄昏渐暗,夜幕降临。徐公公掩上殿门,躬身行到青石阶下,轻声问道:“周老大人,奴才送您出宫吧。” 周老丞相负手望了眼渐渐沉下的夕阳,无奈地叹息一声:“怎么一个一个,现在,就连陛下也开始任性了……” 徐公公笑了笑:“您不也任性地把那孩子带入宫了吗?”他方才听闻,周老丞相是用二十年前得的御赐金牌,直接通过的羽林守卫。这块金牌一向供在他周家祠堂,唯独今日拿出来用了。 “我这不是……”周丞相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聿修这孩子露出那样的表情,若我不帮他,好像隔日便会死去……唉,只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又把那小家伙栓在了宫中。不知大齐的江山,会不会因此而……” “大人,”徐公公垂下头,“天道常行,自有变化。凡子之择,自当冷暖如故。” 周老丞相侧过头凝视他许久,轻轻一笑:“这话是聿修拜托你说的吧。也罢,也罢……我老了,也到了返乡颐养的时候了。” 徐公公浅然微笑,回身吩咐:“快去备轿,护送老丞相回府。” 夜幕彻底地降临,轿子徐徐移动,两旁的灯笼成列,印出甬道阴冷的高壁。 打前的大太监打了个哈欠,余光瞧见一道青光一闪而过。他顿时一惊,揉了揉眼。可细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前方深渊似的幽暗,他的心砰砰直跳起来。扬手喝道:“停轿!” 周老丞相挽起车帘,却见太监正喊了车前两个侍卫,去前边勘察下。他皱眉道:“这么晚了,会不会是宫里的野猫?” 大太监挠了挠头,笑道:“也是……” 最后一个“哦”字卡在了瞬间插在脖颈的钢刀下。两侍卫情急大吼一声,拔刀冲上。却不过片刻便浑身浴血地倒在马车前。 余下的侍卫不敢冒进,招呼众人挡在轿子前,牢牢地守着。周老丞相见状神色暗了暗,叹了口气:“阁下何人,老夫早就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值得你们兴师动众。” 一根火把“唰”地燃起,照着那个锦衣玉带的清绝少年缓缓行到众人面前。周老丞相抬眼望去,大惊失色:“太孙……” “郭玉锵在哪里?”太孙厉声喝道,背后一排的黑衣人迅速窜出,将马车团团围住。 “殿下你……咳咳!”周老丞相呛了口冷风,紧蹙的眉间神色惋怜,“殿下,您快收手,要是被陛下知道……” “呵呵,哈哈哈哈……”太孙仰头大笑,“知道?你都把郭玉锵送进宫来了,这天下人知道不也就一张圣旨的事,我还有什么可怕的?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郭玉锵找出来!” 黑衣人闻令冲上,刀光剑影,兵戈相斥,无数鲜血洒在了轿子盖缘一圈浅绿流苏上,暗暗的血顺着穗子滴下。周老丞相晦涩地盯着人影纷乱中那个容色几近狰狞的太孙,摇头叹道:“殿下,您魔怔了。” 黑衣人将挡在轿前的尸体拖开,太孙踩着一地的血洼,讥笑着走上前。接过手下递来的剑,扬手指向他:“周老大人,你让开。” 周老丞相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盘腿坐下,再不理会。太孙怒火顿起:“连你,连你也敢瞧不起我!” “噗嗤”一声,长剑贯胸而过。周老丞相的唇角静静地淌下一条血线,他阖上眼,慢慢倒在了门框上。 太孙急忙探头朝内望去,可轿子内空空荡荡,居然什么也没有。“怎么回事?”他回身一剑甩在手下身上,仓皇发问:“你们不是说,他们见了皇爷爷后就出宫了吗?” 黑衣人忍住伤口锥心的疼痛,咬牙跪伏道:“属下确实看到徐公公派人用轿子送他们……难道,难道那郭玉锵没出宫?” 没出宫……太孙踉跄后退,浑身一震,捂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太保连忙上前扶住他,急声唤道:“殿下!殿下!” “前方何人!?” 远处传来夜巡的羽林军的喝声,太保再不敢迟疑,背起太孙,命道:“撤!”   ☆、第134章 初逐残妆 羽林军们快步奔上来,围住一地死尸的轿子,拔刀四处查探。蒋穆沉着脸走到轿前,探出双臂扶起当中那人,登时大惊。 “周……周老丞相?!” 日暮时分渐过,风吹得越发喧嚣,淅沥沥地下了些小雨。静谧宫墙下,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咔”几声脆响。 郭临晃了晃,方才适应轻松的周身。她微微抬头,望向夜色中金真明灭不清的面容。头顶昏黄的灯笼光晕笼罩出他身上正红的刑部官服,她浅浅地欣慰一笑。 金真吸了吸鼻子,一声不吭拿开枷锁站到一旁。前方紫宸殿灯宫摇曳,郭临迈出脚镣,轻步朝前走去。 她推开门,望了一眼御座上的身影,默默地跪在空旷的殿室中。从戊时到子时,孤寂笔直的身姿纹丝不动。 直到狼毫一顿,书写的声响终于停止。皇上扔开笔,揉了揉眉间,起身走下台阶。 他一步一步行到殿中,她听着脚步声靠近,缓渐睁开眼,明黄的衣摆如罩柔光般朦胧不清。 “你究竟是谁?” 这是郭临被召来紫宸殿三个时辰后,皇上问出的第一句话。 她怔怔地垂下头,眼睫抑制不住地轻颤。长眉越蹙越紧,最终只能木然阖上眼,任双泪垂流…… 她甚至不知道皇上都清楚了哪些,这一声“是谁”究竟问的什么? 她以为她足够强大,能顺风顺水地安排好一切,能瞒天过海直到携手逃离……可其实,她,和他,不过是棋面上再清晰不过的棋子。怀揣何等的心思,妆裹怎样的身份,早被人算计心中,根本不容她再去选择。 仿佛过了一个世代那般长……她徐徐挺直身,探出双手颤抖着挨上地面,庄重地磕下头,咬牙出声: “臣……乃是大齐骠骑将军,郭临。” 皇上定定地望了她一眼,突然笑了:“好,骠骑将军屠杀常氏满门,按律午门问斩。来人,拖下去!” 郭临静默不言,直到羽林军冲出来架住她的胳膊,她才突然奋力震开。膝行上前,重新跪拜:“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哦?”皇上本已回身走远,此刻又转了头来,玩味地俯视她,“为何?” “因为臣不想死!” 她忍住夺眶的泪水,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地面,大声重复:“臣不想死!恳求陛下,赐臣一个活命的机会!” 皇上轻轻嗤笑一声,走上御座撩袍坐下:“郭临,杀人偿命。” 不错,杀人偿命……可她已不再惧怕:“杀之为魔,魔亦能存……”她唇角含笑,慢慢仰起头,绝然凄厉,“臣,甘为陛下手中的魔。” ……雨静寂地下着,细碎的水珠落地飞溅在黑靴之上,将色越染越深。 皇上负手立于栏前,垂眸望着檐下那个清瘦的身影,细雨中顽倔地离开。 徐公公撑着伞,无声地靠到近旁。顺着皇上的目光看了一眼,却只轻轻地道:“郭小公子半夜梦惊了一回,方才已哄睡得十分安稳了。” 皇上淡淡移开了目光,一阵凌乱地脚步从后方楼梯靠近。他蹙眉过头,望见蒋穆满脸雨水的焦急神色:“陛下,周老丞相他……” 雨下得更大了些,屋檐打落下的大颗水滴,阵阵脆响。徐公公搀着皇上,担忧地唤道:“陛下!” 皇上揉了揉眉心,摆摆手,扶着栏杆重新站稳。他盯向跪伏在地的蒋穆,缓声道:“查出什么了?” 蒋穆疑豫片刻:“……这批刺客,与去年十公主满月宴上的,是同一批人。” 空气似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而凝固,等了许久,他忍不住抬起头,试探道:“陛下,可要末将……封锁东宫?” * 不知行了多久,她终于望见了朱雀宫门。门顶刺眼的红笼,仿佛照出她心中的回桥,她捏紧了湿濡的袍袖,一步接着一步靠近。 一把油纸伞,指节分明的手,素衫墨发的欣长身影。他撑着伞,立在宫门一角,一如孤身的她,静候着对方的出现。 郭临再也藏不住眼角的酸楚,只那一眼,便似飘乎了气力。整个人微一踉跄,定了定神才快步上前,扑进他怀中。 朱雀门的守卫惊骇地望着“他们”,可她根本顾不上,只知道紧紧地拥住他。 “阿临,我们回家。”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扔开伞,打横抱起她。她埋在他的胸口,任凭热泪一点点洇湿他衣襟。他爬上马车,将她稳稳放入车内。 青白亮光划过夜空,“轰”地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下。陈聿修系好蓑笠,扬鞭喝驾。车轮滚进雨洼中,溅起一片水串。 他扶着她,撕开郭府大门上森冷的封条。大雨打在甫才推开的门上,一点一点细细地渗入纹理。郭临靠着他的胸口,缓缓抬起头。 院中草木翠然依旧,青石台阶光亮斑斓。原先有阮云逗弄玉锵的身姿,有李延吩咐下人的影像,有阿秋扑蝶的俏颜……这些热闹温馨,此刻却荡然无存,唯有一派空旷寂静。 她的家,由她一手而建,也因她而毁…… 他重又抱起她,将她的头按入怀中,不再给她感伤的机会,径直走进后院。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滑下,轻轻滴在她的眼睑上。 阔别十多日的卧房,却似隔世重见。潮湿闷重的空气盈鼻而入,她甚至怯弱一缩。他揽紧她的肩膀,将她放在床脚边靠着。 她默然地望着屋外彻亮夜色的闪电,淋了一身的雨静静地顺着衣袖流入地面。陈聿修握了她的手,冰凉刺骨。他拨开她的额发,轻声道:“我去烧点水,你在这儿等我。” 身侧湿濡的男子气息行将离去,她突然怔醒。抬手揽住他脖颈,将他禁锢在身前。他低叹一声,握住她的下颌,轻柔地覆过唇。 电闪彻亮,她瞪大的眼,甚至能望见他轻颤的眼睫,弯弯长长。她头一次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吻他,唇齿轻碾,唾津交融,每一分划至心间的颤抖,都是她与他相处一处的证明。她知道那是他,这个世上,比死更不能辜负的人。 他缓缓松开她,伸手去拂她的泪,可怎么也拂不尽。她咬牙抽泣,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双手死死地抓着他肩头的衣服,仿佛那就是最后的稻草。她所有的恐惧,不甘,悲痛……全部的全部,都在他面前。 这种赤城,好似无名鸠毒烈火,一点一点点燃她的理智。她情不自禁地靠上前,主动含住他的唇角。 她不再是英气逼人的京兆尹,不再是叱咤战场的将军。那个九岁夏日随口而出的“郭临”二字轰然米分碎,她从那一刻重新苏醒,于再次失去一切的今日,敲醒了十年来的幻梦。 ……可她何等幸运,她还有一个伫立雨中,痴痴等待的他。任雷雨狂啸,僻静一室,她只听得到他的心跳,感受得到他的温度,这便够了。 温润的唇瓣划过湿濡的肌肤,从肩头落向胸前,触到那紧紧地裹胸布。他一怔,悄然仰额,涩声轻唤:“阿临……” 她抿唇摇了摇头,想要笑一笑,可只一吸气,眼泪便止不住地滑落。她厌弃地擦掉泪,猛地圈住他翻身而上,隔着薄衫中衣啃噬他锁骨下的肌理。他炙热的胸膛贴着她的脸,似乎连泪也被温热。她胡乱地扒开他的衣襟,迷离地望着他的胸口,却不知该做什么。 他轻叹一声,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似将她所有的委屈一并接下。修长的指节轻捻,须臾除下腰带。他揽着她的腰,霍然坐起,让她靠在怀中,一点点吻她的脖颈、耳垂。她阖上眼,轻颤着牵过他的手,放在腰侧裹胸布的打结处。 雷声轰鸣,盖住偌大寂籁的府邸,唯一的陋室香暖。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跪伏在地,许久却仍未听到那声“平身”。怯然抬头,只望见了冕旒下皇上晦暗不明的神色。 “漠北突厥三王子苏德即位可汗,率十万大军犯我大齐边境,十日前已攻下朔州。”皇上突然站起身,扬手丢来一个折子。“啪”地一声,掉在殿中。 之前陈丞相带人在凌烟阁密议,论的便是漠北不平的动静。这事群臣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人公布,便也不敢大肆谈论。 “魏国也毁约串通了漠北,昨日琼关传信,已有魏军进攻西界诸城。”皇上拢袖低头,扫视他们,“楚王私自回京,朕已让他戴罪立功,快马加鞭赶回琼关抗敌。” 众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下明晰,俯首叩拜:“陛下英明。” “那……”皇上轻笑一声,“应对漠北,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殿中窃语半晌,有人走出:“回禀陛下,臣谏冠军大将军蒋昱为统帅,中军蒋穆,前往朔州,对抗突厥。” 众臣循声回望,见那是老谋深算的刘御史出言。心中大舒一口气,顿时似找着了主心骨,纷纷应声附和。 “砰”地一声,却是皇上猛地拍了下御桌。刘御史一震,听着皇上齿冷而笑:“刘爱卿似乎忘了前朝渭水之战?” “老臣愚钝。”刘御史急忙下跪。 “当年颉利可汗攻入泾阳,距离京城不过四十余里。若不是先帝通敏果决,设下疑兵之计,将其吓走,我大齐何能走到今朝。”皇上厉声道,“你让蒋家父子二将北上,那京师何人来守?” 西、北双双受敌,如今的形势已不同于三年前,可以肆令蒋昱带军进攻南疆。刘御史心知言错,唯有连声罪己。皇上挥挥手,放他回列。 朝上一时无人出声,寂静得可怕。楚王抗魏,蒋家二将镇守京师。除去他三人,军营中能拿出来的将领不是没有,可都是没上过真正战场的雏将。 唯有一人…… “罪臣郭临,自请带军北上抗敌,驱逐突厥!” 黑甲红衣,郭临束发修容,剑眉凌扬,抬脚迈入殿中。   ☆、第135章 起战留别 窗格上积蓄的雨滴逐满逐滴,轻声敲打着窗沿。 郭临在这细碎的声响中悠悠转醒,鼻端一丝光亮的碎发蹭得发痒,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侧过脸闻到熟悉的竹香。 陈聿修平和地躺在身旁,浅弱的曦光透过窗缝,照亮他侧颜的弧线。微隆的眉骨,笔直的鼻梁,丰润的唇瓣。 她一瞬不眨地凝望着,像要将他刻入心底般的深镌。伸出手轻轻抚摸,裸露的臂膀在洇湿的空气中莹亮光洁。 倏忽腕臂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抓住,他噙着一丝笑意,徐徐睁开眼。晨曦下纤毫毕现的眼睫,和下方两道若月璀璨的深眸。倏地眸光一暗,压下她的手,倾身而上。长长的墨发滑下,盖过二人纠缠一处的唇齿…… 端坐铜镜前,望着当中洗去隔日狼狈的面孔。眉间似英气犹在,却似是而非。她怔怔地凑向前,方伸手抚上眼角,头皮却一紧,未束完的发已被站于身后的他握入手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拿起妆台上的木梳,缓缓顺着发髻梳下,“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隔着铜镜遥遥望向他,轮廓似罩了一层烟黄光晕,看不分明神色。头皮连接着发丝的轻轻颤抖,又何尝感受不到语调中的苦涩。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肃杀清明。 碧辉堂皇的大殿,绯光肆意。郭临披风轻扬,她直视着御座,撩开下摆单膝跪地:“末将愿领神武军北上,不破突厥誓不还!” 勤政殿上顿时炸开了锅,朝臣们再也顾不了矜持,纷纷凑首议论。刘御史更是气得直抖:“不知廉耻,不知羞愧,滔天大罪也敢上殿……”他说骂着正要出列,胳膊却被人拽住了。 回头一看,却是兵部尚书。他不由斥道:“尚书大人你,你还在同情郭临,不知这朝纲都要乱了……” 兵部尚书摇头叹息一声,道:“刘大人,他那身铠甲,可不是天牢的囚服……郭将军能只身进入勤政殿,这一切您还不明白吗?” 他的话音落地,仿佛众臣也跟着察觉了不对,喧哗声渐行渐小,直到静得落针可闻。殿中那个跪得笔直的背影,却一如那个初次领受京兆尹之位的朝气少年。孤零却不畏惧,坦然勇猛,叫人满腔愤懑,却独独说不出话去呵驳。 退朝的人流缓缓而散,郭临如顽石横卧急流,任由众人避她而走。刑部尚书冷冷地哼了一声,兵部尚书叹了口气,负手离开。 再听不见周遭的人声,她轻轻呼气。却在这时,一股大力狠狠地勒住她的手腕,她猝不及防地踉跄倒退,被那人一路拉到了殿侧的墙角。 君意沈一拳击在红墙上,高大的身躯紧紧地逼困住她:“你知不知道这次突厥到底出兵多少,朔州的十万人马,才只是一部分……” 她闭上眼:“那封军情,我昨夜便看过了。” 他望着她清冷默然的神色,漫身无法为之的绝望孤寂:“阿临,我会救你出来,常家的罪行要多少有多少,你根本不必……” “常家有罪,我杀人亦有罪。你我都心知肚明……” “可你是去送死啊!”他双目赤红,“阿临,你在神武军还不到一年,如何去面对突厥铁骑?若你死在漠北,那我,那我……” 夺了这皇位又有什么意义! 她弯了弯眼,突然就笑开了。笑颜朗如皎月般明媚,释然轻畅,须臾化开他的激愤。她推开他走到围栏边,俯瞰一脉宫门,轻声道:“意沈,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他不自主地开口。 “成为大齐江山的主人。”她回过头,耳边的碎发随风飘扬,逆光勾勒出唇角上扬的弧度,“在以你为皇的天下,我相信,纵然只做个山野平民……也能活得自在安康。” 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拳背青筋暴起。他涩然缓声:“阿临,你是打算……” “秦兄已经派人暗中将阮云送出京城,等聿修把玉锵送出宫,我便再无后顾之忧。意沈,你长情良善,铁血却不卑鄙,会是大齐历来最贤明的君王。”她俯首下拜,“离别前,我会用突厥的战绩,恭贺你荣登帝座。” 知了声声鸣响,和着正午酷暑干燥的空气。谭伯擦着汗,绕着勤政殿走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伫立朱墙荫角的君意沈。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他喘着气走上前,抬头望去却猛然一怔,“殿下,您……” “啪嗒”一声,是靴面上溅碎的泪渗入炙热的地底。 “谭伯,是不是我贪心太多……才会事与愿违?” 谭伯心中一痛,连忙搀住他的肩,哀声劝道:“殿下……”他咬牙咽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分明望见那握得紧紧的拳中,一截银制的钗尾合光闪耀。好像还能看到流觞曲水宴中,它主人的惊鸿剑舞。 *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山路,车厢内,郭临望着姚易递来的水杯,浅笑一声伸手接过。目光却依旧直直地望着他:“姚易。” 姚易揉了揉乌青的眼角,撇开脸应道:“少爷有何吩咐?” “杭州祭祖遇刺回来后,我听说你常偷偷去城北的那家医馆?”她捏着杯子,望着他。 “无,无事。”他唇角一松,吁声道,“就是手脚生了点冻疮,先已经好全了。” 她垂下眼,盯着杯中晃动的水波:“又听说,我被刑部下狱后,你失踪了十日,与楚王一道出现在京城?” “……”姚易沉默半晌,悄然叹了口气,支吾道,“少爷,我,那是我自作主张,对不……” 郭临突然朝他伸出手,望着他愕然的神色微微一笑:“姚易,此去漠北,再请你照拂了。” 姚易呆怔地眨了眨眼,猛地一擦鼻子,朗声笑道:“那是当然,少爷在哪,我姚易就在哪!” 马车勒缰停下,郭临搀着姚易的手,跳下马车。迎面立着两位身形雄壮的武将,望到她的身影好一番神情激动,回神急忙单膝下拜。 “末将徐秦、梁仪,见过郭将军!” 郭临抿唇一笑,拉起他们,三人虎步生风步进营中。 “官兄呢?” “方才有人把他喊走了,”梁仪紧紧拽着郭临的衣袖,直到在军帐前停下脚步,才松开手细细打量,连声长叹,“太好了,将军果然无事。我就说嘛……” 徐秦不作痕迹地撞了撞他,使了个眼色。郭临看在眼里,笑而不语。梁仪一根筋,大概还痴痴地觉得她并没有杀人,是被人冤枉了。而徐秦虽然知情,却没有在他面前说破。军营人言可畏,而他们两个,正是相信她终会回来,力要将她维护至此。 她按捺胸中激腾的暖流,将同经生死的这份信赖深刻心底。抬手掀开帘帐,官良玉一身军甲,立在铺满地图的书案前,正含笑恭候他们。 * “门——启——” 朱红驳古的大门徐徐拉开,庄肃的“朱雀门”三字下,是清一色黑甲红披的威武铁骑。延绵宫墙内,看不清尾端。 郭临调转马头,望向应天门城楼上站着的皇上。身旁副将徐秦、官良玉,随她一块拱手行礼。随后回过身,再不迟疑,策马前驰。 朱雀大道旁,挤满了送行的百姓。风萧萧,车马匪翼。她突然鼻端一颤,目光往道旁撇去。 须臾,她狡黠一笑,朝徐秦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喝驾弯进巷口。 百姓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想要看清她去往何处,只一瞬,便连飞扬的马尾都再见不着。 阳光照不到的竹栏墙角,郭临紧紧地拥着陈聿修,一如他力扣在她腰侧的双手,那样融入骨血的不舍。 “聿修,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她踮起脚亲了亲他的颊侧,“生当复来归,生当复来归……” 他眸色晶亮,扬唇淡淡而笑,依是风华无双的清雅雍容:“好,阿临。” 黑甲神武军重新启程,削瘦却有力的身影立于最前。若将头顶的螭龙金冠,换成昔日质朴的皮革发带,便与那狡黠英姿的少年校尉无一异样。秦慕樱立在酒阁窗前,轻轻放下手中的画卷。她亲手绘出的回眸惊鸿,被画中之人赶在抄家前托人送还于她。此刻凝望远去的那道背影,已不知怅的是画卷浮光掠影,还是眼前与经往同样难料的命运。 一只大手温柔地搀住她的腰,苏逸低头在她额上浅吻一下。她昂头和他对视,婉娴地靠在他怀中。空着的手微微抬起,抚在隆起的腹间。 紫宸殿前,徐公公接过小太监手中的燕窝,还未推开殿门,余光一扫,望见墙角一截姜黄衣角。 不过片刻,一颗小脑袋就探了出来,俏皮地朝他吐吐舌头。徐公公抿唇一笑,走上前温道:“郭小少爷,来这里玩耍,可要当心羽林军捉了你。” “我才不怕呢!”玉锵咧嘴嘿嘿一笑,“我爹爹可是统领神武军,北上抗敌的骠骑将军!” 徐公公垂下眼,摸了摸他的头,慈声道:“这儿热,方才已着人送冰块去你殿中,不若回去吃些冰水果?” 玉锵高兴地一跳,提着衣摆飞奔着跑了。徐公公站直身,轻轻舒了口气。回身重新端起燕窝,推开殿门。 然而殿中不知何时,已站了位身形修长的白衣青年。徐公公愣了愣,倏忽记起,似乎是前些年陛下一直定时会见的那位年轻人。 “老奴逾越。”他慌忙告罪,转身正要阖上殿门,却听皇上慵声吩咐:“过来备墨吧。” 皇上说完,咳嗽几声,抚须望向殿中。缓缓出声:“朕膺期御宇,以资侍政,思宏富教。苏州白氏孝谦守约,譬兹梁栋,有若盐梅,立志温裕,局量宏雅。可为京兆尹!” 白衣青年稽首下拜,朗声恭呼:“草民白子毓,叩谢皇恩。”   ☆、第136章 当敌无畏 汾水河畔,夜帐烛灯如豆,蜒曲战图上,城池危严,一触即发。 “这是之前陛下密令前往并州的晋王殿下传回的密函,请将军过目。” 郭临抬手接过,耳边听着官良玉续道:“这苏德三王子,本也轮不上他即位。可他两位兄长,一个迁徙途中遇上沙漠风暴,整军埋在黄沙中,连尸骨都找不到。另一个死于回纥女奴的下毒……于是,在这些‘离奇’的怪事后,便唯有苏德可承此汗位。” 梁仪和徐秦对看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官兄,你也太损……”梁仪压低嗓音,“万一是人苏德一片赤诚感动了他们的长生天大神,特意帮他除掉绊脚呢?” “那还有更奇的,”官良玉笑了笑,瞟了郭临一眼,“他说大齐拒婚丢了他的颜面,为报得此仇,才兴兵十万南下。” 郭临放下书函,凝神盯住案上行军图。须臾,她伸手指上问道:“黄河汛期几时?” 姚易一愣,一旁的汾州府军校尉答道:“在半月后。”官良玉沉吟片刻,笑而不语。徐秦不解道:“莫非将军打算水攻?” “‘城不浸者三版’。昔战国时知、韩、魏三家联军围攻赵襄子,引水灌晋阳,却未能攻破。而今愿借龙城之威,战得首捷。”郭临缓缓抬眼,目炬狡光,凌然而笑,“此次北攻突厥,吾等将有三场硬仗要打。这其一,便是水淹突厥先锋,固守我大齐并州防线。” 崇景十年八月廿四,晋阳西南十里,悬瓮山麓。神武军千名精兵乔装易服,日夜开凿,将晋水东引入汾水。六日后,汾水涨汛,众军围堰断流,苦撑三日。 晋王得郭临传书,假意出战败退,将突厥大将咄悉匐引至晋阳北面。咄悉匐见齐兵人心涣散,军粮不济。遂意欲围城,将所带三万兵马尽数扎营。郭临立在晋阳西面的山头,遥遥望向不断集结的土黄战甲。扬唇一笑,抬臂挥下了红旗。 旗手接令相传,直至五里之遥。立守围堰的梁仪、姚易见令,当即扬鞭策马,身后数十骑随之驭马嘶鸣驰骋。马尾后的麻绳系着堰基中一袋草土,飞速撤离。不出十秒,围堰土崩泥解,河水倾流而下。 大地微有轻抖,战马躁起扬蹄。突厥军众只感脑后生风,回头看去时,奔腾的水流,带着一路而下的黄沙泥石头,汹涌狂泻。突厥吓得肝胆俱裂,没命地狂奔逃亡。 晋王指挥部下拉起事先备好的土基,大水从东面肆虐而过,只余薄薄的一层绕着晋阳一转,幽幽汇入山林。 此战大捷,郭临整顿兵马,与朔方名将罗骞、苏恭翎汇合。十月,号称十万之众,兵分三路浩浩荡荡朝朔州进发。 苏德亲帅部下,出朔州在宁武关排开阵营。郭临命官良玉、梁仪就地扎营,带着姚易、徐秦,统领五千精骑迎战而上。 多年不见,苏德颌下络腮胡长,变化极大。风沙扬起,她银枪一挥,喝马出阵,一人一枪,凌然挺.身.伫立突厥大军阵前。 赤红披风陡扬,她扬眉大笑:“阿史那苏德,四年前未与你校场一战,今日可敢下场,与本将分个胜负!” 苏德唇角抖了抖,喊出一串突厥语。身后两骑出列,一人白巾红发,持双钢锏握于手中,另一虬须大汉,扬起铜锤急不可耐地朝前策马奔来。 “哈尔巴,巴图。”郭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弯起一抹笑,“都是熟悉的人啊。” 阴云下黄沙如雪,斜阳雾光。狂风呼啸几番席卷而上,飞舞弥漫几乎掩住战场。沙粒须臾落地,密密地覆盖上出血的伤口。她擦了把嘴角淤血,拔出捅在哈尔巴的胸前的银枪。 风沙盖住突厥二将的尸身,传送来郭临的高声长啸:“苏德,你那八兵大阵如今还剩几人,一并上了吧!” 苏德咽了咽口水,连连呼吸,好一会儿才握住颤抖的右臂,大喊出声:“杀!” 银枪划起长空,姚易和徐秦见信号出击,五千黑甲铁骑整齐有素,直如一把利刃。无畏无惧,狠狠地杀进了黑压压的敌军。 日落日起,此战从黄昏战到天明。苏德心神俱累,又惊又怕。远望东面黄沙阵阵,听着耳畔大地颤声,恐齐军后援将至,连声下令回守并州。 宁武关一战,突厥与大齐攻守互易。郭临率军直追朔州城下,与从东行进的罗骞麾下三万人马汇合。 攻守朔州还未打响,进入十一月后,漠北突起了十年难遇的雪灾。郭临带兵就地在军甲内穿上朔方军的冬袄。听着探子来报突厥大批牲畜冻死,民众饥寒交迫,交不出赋税。这番耗到月末,朔州城内的突厥军明显开始急躁起来。 罗骞找来伶人在城下吹奏羌笛,扰乱军心。逼得苏德无计可施,只得带军撤城。郭临算好时日,留下罗骞镇守朔州,带军快马加鞭连夜在参合口设下埋伏。战得两天三夜不休,一直杀入阴山脚下…… * 除夕之夜,京城张灯结彩。漠北连战两捷的消息传回京城,终使得这个新年不再压抑。宫宴照常在麟德殿举办,萧淑妃得封贵妃,亲自主持宴会。 从常家覆灭至今,太孙一直对外称病不出,卧在东宫已有半年。可眼下谁人不知,所谓的“病”意味如何,只消多看几眼日渐权重声威的魏王便知。 “殿下,”谭伯望着正由婢女打理一身锦衣华服的君意沈,眉英目朗,雍容徘徊,不由满面欣慰。散开下人,他郑重递上狐裘,压低声音道,“宫中消息,徐公公已得陛下密诏,可能便是今夜要宣的……传位诏书。” 君意沈默然半晌,侧目问道:“阿临还在漠北?” 谭伯一怔,舒了口气,笑道:“殿下安心,郭将军都成了朔方百姓心中的黑甲战神……死于她手的突厥骑兵不下数万,据闻突厥境内,更是闻黑甲而逃。如今她深入阴山捉拿苏德,一旦攻成凯旋,这个战绩,将名列青史。加上楚世子卸官重回琼关战场,两厢军威同涨,介时朝中也再无一人,能撼动她半分。” 君意沈接过狐裘披上,细细地抚摸手中银钗。随后收拢于袖,轻叹一声,推开房门。谭伯撑开伞,随他一块步入风雪中。 殿檐的雪落了厚厚一层,衬着屋下灯火,明亮灼眼。一个长衫身影披着厚厚的锦氅,举着一把油纸伞,弯过宫墙。 他一步一步踩开雪,于昏黄的甬道停住了脚步。对面一个素衣褐袄的少年,正顶着满头满身的雪花,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收伞躬身,冷矜地施礼:“微臣见过太孙殿下。” 少年笑了笑:“太孙……呵呵,聿修哥哥,多谢你还记得……”他抬起冻得有些红的手,摸了摸头顶的木钗,“可惜,也许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声太孙……” 陈聿修仰起头,望见对面一个灰衣太监快步上前,拉住太孙的手。远远朝他行了个礼,随后迅速消失在甬道。 “恭庆吾皇国泰民安,千秋鼎盛!” 随着皇上一声“赐座”,殿内大臣起身归席。徐公公从侧旁走入殿中,手中捧着一个鎏金珊瑚的盒子。众人望之心下皆明,眼神不自觉地便朝魏王的席位上瞧去。 萧贵妃坐在皇上身侧,眉目慈柔地望了眼自己的儿子,目光落在正取出圣旨的徐公公身上,静待那一声宣旨。 却在这时,一个羽林军突然从侧门闯入,三步并两步迈上殿,在皇上耳边急声说了几句。 徐公公从他出现时,便默默地放回了圣旨。皇上蹙了蹙眉,小声吩咐道:“去找。”随后瞟了眼徐公公,朝殿中笑道:“漠北战事连得捷报,寒雪封山,此乃天佑我大齐。朕邀众卿同饮此杯,共贺朝明纲清,江山永固!” 殿中一时寂然,君意沈拿起酒杯,温朗一笑:“儿臣恭贺父皇!”大臣们这才从圣旨中断中回神,纷纷举起酒杯。 陈聿修一路绕开护卫,行到潇湘宫前。倏忽望见殿内宫婢散乱,四下奔走。他长眉一凝,在人靠近前,悄无声息躲到柱旁。 “找着没?” “没有,西面两殿都找了,连床底都翻了,还是没找着小少爷。”宫婢的声音急得似要哭出来,“怎么办,误了陛下宣旨的时辰,我们岂不是都要被降罪?” 他静立着等二婢走远,迅速转身出殿:“义山。”不一会儿,便听道旁草丛一阵窸窣的响动,义山抱着玉锵已然落地。 他四下观望一番,收伞利落地接过玉锵躲入假山后。 “怎么回事?”见玉锵全身只穿着一身白色内袄,他连忙把大氅脱下裹上。玉锵喘了喘气,道:“徐公公给我送了一件衣裳,说是皇帝爷爷让我穿着去赴宴,我见那明黄色的……和,和那要杀我的太孙穿的一样,就跑了出来。” 系紧大氅的手指一顿,陈聿修垂下眉:“果然如此……”他摸了摸玉锵的脸,柔声道,“别担心,师父今晚就把你带出宫。” 玉锵点头而笑:“好……”他偏了偏头,忽又问道,“师父,问你一事。现今的京兆尹是谁啊?” “在你爹爹后任职的裴幽裴大人。”陈聿修系好衣领,瞟见玉锵呆怔的神色,“怎么了?” “……没事。”玉锵摸了摸鼻子,“师父,还是义山哥哥带我走吗?” “嗯,出宫后,你秦叔叔和秋姨会和你一道出城。”他拍拍他的肩膀,“到明年草长莺飞,师父和爹爹便去找你汇合。” * ……枪尖从山石上划过,发出一串尖锐的鸣响,直刺人心。苏德再也忍不住,从洞中滚出,满脸的污雪顺着胡须落下,他唇口发白,抬手狠狠地指着郭临:“你简直是个疯子,我投降,投降归顺大齐还不行吗?” 郭临一手持枪撑着山壁,斜斜地站立俯视着他。身上黑甲早已破烂,耳朵冻得生疮红肿,发髻散乱不堪,然而那双炯炯如光的利眸还是一样的英气威武。她朝一旁搭肩喘息的姚易、徐秦一笑,挥手:“绑起来!” “苏将军,郭将军回营了。”士卒帐外传呼。阴山脚下齐军帐内,苏恭翎老将军抚须的手闻声一顿,抬眸与一旁的官良玉对视一眼,失声笑道:“居然这么快?” 他们走出军帐,先见到了五花大绑的苏德。脚上皮靴已除,裸露的脚丫似在雪水中泡过,僵硬发红。 医帐内,郭临坐在军医身边的小凳子上,望着梁仪失却两只脚趾的脚,在军医的手中上药包扎。 “唉,苏德求饶那么大快人心的场景,要不是冻伤了这脚,我也能跟着将军亲眼看到了。”梁仪不住地捶腿叹气。 徐秦叉腰笑道:“好了好了,将军已经帮你报仇了。等咱们班师回京,论功行赏。你就是少两趾头,也肯定有姑娘愿意嫁你。” “莫说回京,朔方的姑娘都已经找罗将军,打探奋战阴山的几位‘黑甲战神’了……”官良玉挽起帐帘,和苏恭翎一齐走进来。 整个营帐都闷闷地笑了起来,郭临拍拍梁仪的肩,眼底的疲惫跟着笑意舒散:“明日,我们便撤营,回大齐。” 草长莺飞的日子,终于触手可及了……   ☆、第137章 战死沙场 翌日清晨,郭临打了个哈欠,拢好脖颈间的狐裘衣领。叫醒一旁和衣而卧的姚易,起身和士卒一起拆解打包军帐。 “阿嚏!”她揉了揉鼻子,摇摇有些昏重的脑袋。姚易见状,笑着接过她手中的木架:“少爷还是休息下吧。” 她点点头,挽起帐帘走出。放眼望去,漫白的云空又开始飘下细小的雪花。好不容易适应了刺眼的雪光,便望见苏恭翎顶着满身的风雪,连披风都没系,急迫地朝她走来。 “方才探子来报,在二十里外的山路上发现了突厥兵昨夜留下的足迹。幸好今晨才下雪,没有把脚印完全盖住。”苏恭翎呼出一大团白气,唇下灰白的长须直颤,“恐怕他们想来营救苏德,却因大雪糊了眼,没能摸到我们的营地。” 郭临蹙眉沉思片刻,缓缓抬起左手。糙厚的茧上,几道裂口将将结痂,吹过冰冷寒风,倒已不觉有多少疼痛。她定下心,握紧了拳。 “苏老将军,你带上苏德先行,我率人殿后。”她掏出一块令牌递给苏恭翎,“留下三千精兵十日口粮即可,若五日之内我们没有碰上突厥,余下五日尚可赶回青山脚下的驻马驿站。不管怎样,等把苏德送回了京,突厥便无法再成气候!” 苏恭翎将令牌接在手里,须臾阖掌长叹道:“多谢郭将军,怜末将年老力贫……” 郭临弯唇一笑,抬头望向正往这边而来的副将们:“那就有劳苏将军。” 梁仪听闻郭临再次出兵,套上军靴一蹦一跳地跑进列队,生怕来迟。徐秦侧头瞥他一眼,故作嫌弃道:“你脚趾没了就和苏将军先行回去,没得还拖我们后腿。” “骑了马还怕啥,到哪不是四个蹄子。”梁仪一面哼着,一面蹭蹭爬上马背,“我可是将军的护军,苏德求饶没看到,那什么阿,阿古……的,说啥我也要亲手揪住,立个首功。” 姚易憋着笑翻身上马,忍不住回身揶揄:“到山路难行,需得下马时,你可别抱怨。” 郭临正冠理袍,负手走上点兵台。目光扫过满面通红的梁仪,闷笑不言的徐秦、姚易,最后缓缓落向身侧。官良玉正朝苏恭翎行了个礼,似有所觉地仰头,冲她一笑,抬脚也走向队伍中。 点兵集结,三千黑甲骑军身上都系好了十日干粮。这份沉重的力量压在肩头,却唯生豪情而非悲壮。三战连胜的荣耀是他们不破的盾牌,一脉赳胆横心,普天之下再无惧怕。 郭临当即带兵出发,先行至探子发现的脚印处。可惜时近午中,阴山大雪漫天,已将山林间所有的踪迹掩盖。她沉着地命人分队四散搜寻,从阴山脚的营地到捉住苏德的山洞数条线路,一个不留。然而这般仔细地巡查了五天,众兵寻到几乎雪盲,却除了一丝半点的突厥军物残留,并未再有其他收获。 大雪已经接连下了三日,郭临拢袖立在路边山石上,眺望一圈白茫茫的山林树影,回身吩咐撤军。 众军上马刚行了不过一里,官良玉便神色紧张地冲上前,喊住郭临。众人依言下马侧耳噤声,果真感到了地下隐隐渐起的震动。 “这声音……不像是行军,”郭临肃然皱眉,“山间路窄,万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这,这是推山雪的声音!”身后一位朔方士卒叫道。 “推山雪?”郭临一惊,起身扒开众人,疾行数步,飞纵而起跃上一块突兀的山岩,抬掌遮光而望。 只见远方山峦,层层白雪如倾天云土,滚滚奔腾而下。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感到那扑面而来的雪尘巨风。她浑身僵直,直望到大雪将整个山脚掩埋。 回到军中,姚易等凑上前急声发问:“怎么样?” “不好,”她剑眉陡紧,“大雪崩山,将我们原定回往青山的归路给堵了,必须另寻出路。向导呢?” 向导抱着地图走上前,将图摊在地上。几番察看后严肃道:“郭将军,确有路可绕开此处再往青山,只是……那路林少,又是阳坡,若我们快马加鞭,很可能又引发推山雪。可引马步行,会花费两倍日程。” “十天……”郭临长吸口气,瞬间做出抉择,“传令下去,自今日起,每日干粮减半食用。” “是!” 行过半程,境况明显开始艰难起来。虽然干粮尚能裹服,可夜半低温,兵士们只身取暖,冻伤成病者不少,行军速度只慢不增。郭临靠着树身夜半冻醒,混沌视线中,似乎望见那一抹撑伞伫立的修长身影。她闭上眼,将这缕幻梦深藏心底。银牙一咬,气力顿生。 如此这般撑过八日,总算临近青山山脉。气温渐暖,翻过山头甚至能望见灰绿夹杂的山峦。郭临喜从心起,下令众兵策马疾行。马蹄下去踏碎一层薄雪,露出一角干枯的黑土地面。 姚易、徐秦先行一步,前去通告驿站。她长吸一气,抑住周身奔驰的迫切。心腔砰砰直跳,她驭马弯过树林,木屋排房前,两骑骏马挺立…… 可是好像不对,她凝神望去,姚易已经扯鞭回马,神情是从未有的慌乱:“少爷,驿站无人!” “什么?!”她陡然心惊,右手死死握紧缰绳,喝驾前奔。 * 夜雪静落,暖室一抹黄晕豆光,印出细纹纯质的宣纸上长长的狼毫纤影。指节轻轻用力,轻拐慢提,洒然纸上一个巧笑顾盼的倩影。 他细细梳理着她的三千青丝,一如遥指江山为婚那日的秀美灵动。微拢的长眉斜飞舒展,睫影下深眸温润,脉脉化开心间将溢的柔情。须臾,他放下笔,端起一旁热气腾漫的茶盏。 静中乍起一声轻脆声响,新瓷杯口,无端开裂一道蜿蜒细缝。 神武军来来回回将整个驿站转了个遍,满面愣怔地回报:“空,空无一人……连锅碗被褥都没有!” “怎么可能!”郭临急声道,松开缰绳便要下马,动作却倏地一顿……面上神情,已是死一般的愕懵。 即使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了,耳边逐渐清晰的马蹄声,地面愈来愈烈的震动。她怔怔地转身,看远方尘雪飞扬,浩荡不知其数的敌军兵马。 “郭临!” 一声粗犷厉吼自后传来,她猛地一惊回头。驿站背靠的山坡之上,阿古达木须发皆扬,雄壮身躯挺立在一群土黄军甲兵士中。 那一排排的乌钢箭镞,齐齐对准了山下瓮中困足的神武军。阿古达木的吼声响彻山壁:“交出可汗,留尔全尸!” 郭临呼吸一窒,双目紧闭……却在刹那间陡然瞪大:“众将上马!”她抽出后背银枪,目比狼虎,恶狠狠地盯住阿古达木:“擒贼擒王,越山突围。” “是!”神武军号令统一,视身后万马包围浑如无物。随着郭临高喝“杀”起,整队三千仿佛锥尖利矛,攀爬坡上。 阿古达木抽出双金刀,“砰”地一撞:“放箭!” 郭临一骑当先,银枪挽出密集的枪花,拨开袭来的箭镞。凌然透骨的战意隔着重重距离,刺得阿古达木心中一骇,竟不自主地倒退一步。他嗔目咬牙,额上青筋暴起,猛地将大手挥下。 “轰隆轰隆”的巨响带起马蹄下不绝的震动,郭临被颠的一顿,手上动作不继,右臂被箭刺中。她抬手拔出,血沫横飞中,清晰能见块块硕大的岩石从山顶滚来。 这一眼,看得她几欲魂飞魄散,竟一刹不知动作。身上剧烈的疼痛迸发,右脚被一股大力拽住,她仰头跌下马背。 “少爷……”凌乱纷残的战场,凄厉惨叫不绝,滚石山震,羽箭镝鸣。可她唯独听清了身后这一声熟悉了十年的呼唤。 她未及回头,电光火石,却似已望见姚易松开了自己的右脚,随后被大石卷走,碾过血滩…… 后背接连中箭,她撑着银枪站起。“嗖嗖”破风声近,她提枪划圈,凌厉劈斩。周身气力犹在,却疼到几乎站立不持。 汗水混着血一滴接着一滴落入融雪的枯草上,她怔怔地望着那截枯草上挂着的一圈皮革发带……琼关军中,姚易第一次替她系好军中发髻,憨笑着摸了摸头上相同的发带。 “姚易此生只有一个主子。” “对少爷的忠信,是我姚易一生绝不更改的道义。” 她拔出枪,大喝一声俯身前冲。赤红的双眸犹如地狱恶鬼,无数血肉自从手中枪尖纷飞、撕裂、劈碎。发冠尽碎,沾血的长发飞扬漫天。 阿古达木大吼着跳下山石,双刀惊风呼起,亮得刺眼。郭临矮身一滚,银枪猛地插入土中,枪身弯曲回弹,她借力腾身。一双铁靴狠狠地刮过阿古达木左耳,直接将整只耳朵切边卸下。 她浑似无穷钧力灌臂,下一瞬,银枪灵巧突刺,牢牢扎进阿古达木的膝盖。他痉挛痛呼,人世间最后一眼,看着那张血污妆裹的白皙面庞狰狞凶狠,将血红的枪尖刺进了咽喉。 “将军!”“郭将军……” 郭临睁开眼,抹开满面的血,回望山下密密麻麻靠近的突厥军。“走!”她咬牙嘶吼,一把拉起跛脚爬上的梁仪。徐秦搀着官良玉,带着残存百人的神武军紧随其后。 青山密林繁多,即使有这道屏障,她依然不敢停脚。浑身顿涩的疼痛,双脚踩在地上浑无知觉。“应该找不上了,我们人少难以发现……”她望着逐渐降临的夜色喃喃自语,下令休整,独自摸到一块干燥的岩石坐下。 “梁兄!”徐秦突然一声惊呼。 她浑身惊得一颤,重新起身扒开人群:“怎么了?” “将军,梁兄他……”徐秦抱着梁仪跪坐在地,满目惊惶。郭临定睛望去,梁仪双眼乌青,口唇泛白,整张脸毫无血色。她猛地跪下身扒开他的裤脚。 青灰色的肌肤,惨白僵硬,小腿肚上硕大的刀伤还裂着口,却……“将军,不,不用看了,”梁仪半睁着眼,眼神涣散,断断续续地道,“没血流了……” 郭临颓然跌坐,眼前景物一阵阵的旋转,她颤抖着捂住额头:“对不住,都是我……我原该看看你的伤再跑……” “将,将军没错,若停下,全军覆没,梁仪半死之人,不,不值……”惨白的嘴唇轻颤片刻,手臂卒然滑落。梁仪阖上眼,静静地融入青山的寂寥。郭临揪住胸口,急促地喘气,巨大的痛苦紧紧地缠住心房。 “呜呜啊啊啊……”突然的悲鸣抽噎自后方而来。官良玉跪伏在地,捂脸痛哭,那从铮铮男儿口中迸发的悲怆,萧然彻骨。 “啊!——”他突然抬起头,蹭蹭地爬过来拽住郭临的胳膊。“郭将军,是我狗眼迷了心,”他瞠目裂口,语无伦次,“不是我,梁兄他不会死。” “你冷静一点……” 他站起身,盯着梁仪的尸身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们明明许诺我,只要和苏将军一起行事,让你战胜后死在漠北,我们三个便可以进入羽林军,成为陛下亲卫……” 郭临瞪大眼,浑身僵直。徐秦气急大吼:“官兄你说什么!?” “徐兄,我是为你们好啊!郭将军下了天牢,连带我们在军中也被人指点猜忌,还被人抓到刑部审问。若不脱离他,这辈子也休想出头。”官良玉双目赤红,连声狂喝,“苏将军骗我……他让我随军内应,见机带回郭临首级,他说突厥不会伤我三人,他骗我!” 徐秦梗着脖子,涨得满脸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嗤”地一串长音,枪尖划过地面。长发覆下盖住郭临的脸,她撑枪站起。“将军,将军……”官良玉绝望痛哭,扑通跪下,“求您原谅,都是我利欲熏心,我混账,我猪狗不如,我……” 她突然抬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官良玉浑身一震,缓缓仰起头。 郭临静静地注视着他,释然颓乏浅笑:“我原谅你。” 官良玉呼吸急颤,忍不住合泪泗流:“多谢将……” 枪身横举,流光划闪,山风片刻的呼啸。须臾,脖颈的血泉才喷浆而出。郭临怒目昂首,眦睚欲裂:“叛徒,我这一世都不会原谅你,噬你骨肉,咽你血浆。死后化作厉鬼,也要纠缠你子孙万世不休!” 狂风骤起,将那黑发吹拂。官良玉的尸身扑地倒下,徐秦目光晦涩,良久长叹一声,仰头道:“将军,我方才记起向导图上,标在青山有一处深崖铁索桥,我们从哪里走,斩断桥链,可以甩开突厥。” 郭临收枪转身,弯腰背起梁仪,沉声道:“走。” 三千同伴只剩百人,这股熊熊燃烧的恨意几能填满胃服。林间数次遇上追击的突厥兵,郭临带着众人且战且走。饿吃树皮,渴寻雪水。百余残兵奇迹般地存活三日,无一落下。 刚刚到了徐秦说的断崖,还未松气,身后阵阵凌乱脚步,又被突厥追上。“快走!”郭临猛地抓过一个神武军推上。 “将军!” “徐秦!”她放下背上的梁仪,递将过去,“你带着梁兄先走!快!” 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站上铁索桥,突厥人冲出树林,见状大喊着提刀冲来,郭临举枪迎上。徐秦拖着梁仪,望了望前方,目光踌躇。身旁士卒催道:“徐将军,快走!” 徐秦一咬牙,将梁仪放到那名士卒背上:“走!”他拔出腰间长刀,杀出血路靠向郭临。 突厥来势凶猛,郭临渐退渐难支,徐秦立在她身侧,二人刀光血影中,逐步退往桥边。 身上顿痛愈发明显,她快连虎口握枪的力道都感不到,只知道不停地穿刺、劈砍。眼前蓦然闪过白光,虎口迸裂,银枪被人一把击飞。郭临踉跄后退,下盘刀锋扫中左腿,刹那间的剧痛穿心震骨,她腾地跌倒在地。 “将军!”徐秦伸手要来扶她,被突厥兵瞅准破绽,一刀削在肩头。 “呵呵……”白茫天空晕染上晴阳的暖辉,郭临望着天上飞驰而过的大雁。徐徐弯起唇角,血染红唇,笑得绝然凄美。 她猛然大喝一声,双手灌力紧紧擒住徐秦的臂膀,完好的右腿猛地往他身上一蹬。徐秦不及反应,已被她一个翻身甩到铁索桥上。 “将军——” “走啊!”她拔出腰间长剑撑地站起,透过血污黑发凌然回眸。 徐秦一哆嗦,怔然站起,猛地回身狂奔。 厚重的血一层一层渗入桥口的铁索,将锈斑抹盖。尸山上黑发飞扬的将军,锋利长剑甩出一串血线,将崖延枯草连根染尽。 她微微睁开眼,撑开自额而下的血帘,望向最后的两名敌人。左手颤抖着抬起,缓缓勾指挑衅。突厥兵对视一眼,大叫着举刀扑上。 一剑穿胸,一手扼颈。纵然未能挡住的刀尖刺穿肩胛,紧蹙的眉头已然足矣舒展。 晕黄日光照过逐渐阖上的冰冷眼角,她松开手,滚落尸山。   ☆、第138章 绯终·归兮魂兮 “砰”的一声微弱的响动,陈聿修蓦地一怔。从茶盏上收回视线,却倏忽望见门纸上一抹手印。 他站起身,上前拉开房门。门上的黑衣人在漫夜静雪中扑倒在地,幽缕月光印出黑衣上渐渐渗出的暗血。 “义山?”他惊呼出声,迅速弯腰将义山拖进房门。义山抬手扣住他的手臂,乌唇轻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嗓音:“公子,快走……” 院门处一阵急促的脚步,整个大门轰然推开。陈聿修抬眼一瞬不眨,静静地盯向前方。尘埃散去,月色下一抹熟悉的欣长白衣。 “白,子,毓。”他一字一句说道。 夜色漫尘,对面沉静地发令:“丞相陈聿修,罪涉通敌。吾京兆尹,特奉皇命前来捉拿。” * 雪飞零落,点缀在枯崖铁索桥的遍地猩红上。 车轱辘阵阵轧过枯草碎雪,厚厚的帘帐一声一声轻打着窗框。马蹄停伫,毡靴踏上地面。沉寂地踩过狼藉,走向前方。 “死了吗?” 低沉的音色被风雪卷走,他停下脚。侧颊的垂发随风贴拂眸角,一脉的水光深暗,泠然凝视着脚下长发蜿蜒血地的破碎身影。 良久,他抬脚转身。 脚上骤然注来力道,将他的脚踝一圈围握。分明是轻易挣脱的覆力,却依旧能隔着层叠靴面,触到僵骨指尖的颤抖。 他重新低下头。 “没死么?” 雪地上另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微微动了动,他听到轻微的声音:“回……” “什么?” “回京……”眼睑轻颤,污发遮盖下的血眸闪过微弱白光。她木然张口,嘶哑干涩,“不能死,还有人……在等我……” 脚上力道辟然消散。他闻着风雪中渗透的死寂,缓缓蹲下身。细长的指尖挑开她额上的碎发,昏迷中惨白频死的面容。 须臾,他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会死,但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第139章 重见人间 草长莺飞,春和景明。 卿柳门廊下,串串红笼被人们攀着架子取落。寒食上冢,敦溯成俗,京城内早早卸了烟火。 朱雀门内停着一辆马车,车夫任守卫检查过腰牌,看拦路长戟收回,轻声喝马,马车缓缓弯出朱雀大道,驶进西市。不多时,琳琅满地的鞠球、玉扇从眼前一晃而过。眯眼细望,甚至还又西域难得的金银宝器大肆置于摊铺上。貌美的胡姬扭着腰,媚眼如丝,揽客之余不忘冲掠过的马车勾唇一笑。 车内一声清笑,须臾收过挽起帘子的手。过了最繁华的地带,马车逐渐勒缰减速,停车于市口一幢不大不小的酒楼前。车夫抬起额前斗笠,眺见前方拐角的寿铺,遂回身道:“少爷找着了,属下这就去买。” 他得令离开,方一走远,一旁的酒楼大堂内,便起一道扣杯脆响,接着一段胡弦幽婉。过路行人闻声一怔,纷纷笑开。 “哟,曹算子又来说书了。” “反正这天也热,干脆进去啭口凉茶。” 堂中,羽扇纶巾的说书先生端坐于太师椅上,闭着眼,不疾不徐地敲打着手中的扇子。耳听周遭躁动渐大,眯眼瞧见人已坐满,这便起了身。先冲掌柜的作个揖,再扬起羽扇,一摇一摆踱起步来。 “老夫上回说道,这楚王爷怒夺魏蛮十二城,赶魏人西迁数千里。楚世子□□单挑拓跋氏对阵,连胜三逐,仰天大呼:‘犹是为将痛快!’楚王闻之,抚须大笑:‘我儿可还回京乎?’” 他说着接过一旁小童递来的水,抿了一口。众人虽然翘首以盼,却也不急,因为此句答案,只消回望丰乐坊那座空空荡荡的楚王府便知。 “世子答道:‘然国之将需,儿便能至。今琼关战急,义弟尚且只身远征北上,儿又何不与父王同越琼关酣战。平了此间,再思那劳什子户部侍郎!’楚世子此言豪气雄昂,不愧是楚王家风。”曹算子清清喉咙,续道,“而楚世子口中那位北征义弟,神武骠骑将军郭临。此时正埋伏并州,挥旗喝令部下溃堰崩土,水淹突厥三军。” 这才算说到了最受期待的部分,酒楼门口也聚集了不少听客,茶博士来来往往地斟茶,忙的不亦乐乎。 曹算子理了理心间思路,洋洋洒洒从郭临攻下朔州讲到阴山追踪苏德。那一路上的惊险厮杀和主将的巧策应对,听得在场众人如痴如醉。恨不得亲临战场,看那昔日街头领队巡逻的清瘦少年,是怎样驰骋沙场,又怎样力克强敌。 事实上,这在坊间,早不是头一回说到骠骑将军大战漠北的书了。三战反攻、活捉可汗的功绩,圣上御笔亲书,昭告天下。纵然时光飞逝,韶光流转,距今已两年有余。 曹算子合扇长叹:“红颜少寿,名将难存,自古如此。传闻楚世子不愿回京,亦是不肯触目伤情之故。郭将军战死前立下的军功,足够比肩楚王,名垂青史。今逢清明,吾等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他说完,端起茶博士刚刚放到面前的新茶,横袖斟倒于地上。 “曹老头,不是说朔方军找着了不少神武军的尸身,然郭将军不在其中。你怎地,就断言他已死呢?”在场有人发问。 “且不说神武军重返阴山时,身上只带了十日口粮,而从阴山到青山南面的悬崖,绝不止十日路程……就单说那悬崖峭壁,岌岌索桥,坠下山谷只消半天,便可被冬日饿昏的野兽啃个尸骨无存。”曹算子摇了摇头,“老夫自然希望郭将军尚活人间,只是受伤难治。若他还在,如今突厥重建在阴山以北的政权,可还敢猖狂称汗?” 话音刚落,听客只觉颊侧一阵利风刮耳,一锭银碎翻滚几道,恰好落在了曹算子空空的茶碗里。那响动听着似足足有十两,曹算子又惊又喜,连连拱手:“不知何方高客,小老儿先在此谢过。” 风过云起,盖住酒楼门口一片阴影。车夫提着一个纸袋返回车驾上,策马扬鞭。车轮阵阵,却是皮革绑轮,听不到颠簸声响。 “白鹫,”车内传出一声清泠低沉的女声,“少爷说不去了。” 车夫茫然回过头:“怎么回事,不是只有今日少爷才可出宫……少爷,您不去上茔,明朝殿上御史台又会有参文。” 隔了片刻,车前已能望见金光门的城门。清风拂起车帘一角,露出一只小巧的金丝皂靴。 “两年了,却连街坊百姓都不信爹爹已死。我又何必为表‘孝心’,去那华冠妆点的衣冠冢徒得伤心?” 少年青涩的嗓音如灌风而沉,甸甸在心。白鹫默然不语,过会状若无恙地发问:“白鹭,方才那银碎是你丢的?” “怎地?” “巧劲差了些,若再快点,准能叫那些人半点察觉不着。” “哦?”少年调笑声起,“莫非,像这样?” 白鹫利眸一咪,倏地抬手,接住车内飞出的银碎。他故意扬了扬手,怪叫道:“谢少爷赏赐~” 马车鞭扬缰转,弯过西市,遥遥朝安仁坊的郭府前进。 * 潮海翻滚,从接连天地的无穷处层层渐近。海边提着衣摆的稚童,大笑着朝海中踏水,须臾,又视浪头如千军万马,叫喊狂奔回沙滩。 如来往复,直玩得乐此不疲。茫茫天海,生色盎然。沙滩远处的石堆旁,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欣长蓝袍身影,眉目修长浓郁,鼻若悬胆挺直,微白的唇角轻抿,久然望之,徐徐弯出一丝笑意。 “公子。”身后传来人声。 “何时?”他敛了笑,微微侧头。 “禄亲王派人来请,不知公子此次可还要回绝?” “哦?可是来人中有特殊贵客?” “是……川南最大的药局家主,说是久闻公子医术冠绝天下,愿得一见。” 他还未回话,正堆沙成堡的顽童们眼尖发现了他,丢下沙堆,大笑着本来:“赵哥哥,是赵哥哥来啦!” 沾着碎沙的小手纷纷抓上衣角,侍从眉头皱了皱,抬头瞧见主子稍显温和的侧脸,咽下了口中欲说的话。 “赵哥哥陪我们去玩吧!”“对,比比谁抓贝壳多!” 他浅笑着蹲下身,刮了刮面前一个娇小女童的鼻尖,柔声道:“不巧方才禄亲王爷的车驾来了,哥哥现下不得暇,改日再玩可好?”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他要走,急忙追问:“那哥哥之前说的海参还要吗?爹爹又快出海了,许能收获些上品。” 他转过身,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嗯,要的,届时去郡上的医馆找我便行。” 直到那抹蓝色身影上了道旁的马车,孩童们才重又叽叽喳喳起来。一旁的女童愤然跺脚:“双宁,就你机灵,让赵哥哥同你说话。你等着,我家就有海参,这就给哥哥送去。” 双宁娇眉一挑:“你送去也见不着哥哥,没听他说要去见王爷吗?” 男童对女童们突然而起的拌嘴无法理解,结伴又去踏浪。女童们不欢而散,双宁梗着脖子,孤身一人朝家中走去。 海鱼的腥味老远便闻得到,她跳着步子绕开水手们出入的大门,从后墙小门进入。 刚刚洗去一身海沙,换了件新衣,房门便被人“咚咚”敲响:“双宁,快开门!” “娘亲?”她揉着湿漉漉的头发拔开栓子。 额上绑着布巾的快嘴村妇一身黝黑的皮肤,勤劳又利索的模样。她咧嘴一笑,把一个木盒塞在双宁怀里:“快,擦干头发,去郡上赵大夫的医馆走一趟。” 双宁心间砰砰直跳,她低眉瞅了瞅手中粗糙的木盒,顿觉拿不出手,支吾道:“娘亲,赵哥哥什么宝贝没见过,您可别让我去献丑。” “傻姑娘唉,”娘亲捂嘴直笑,“这可是从倭国回来的船上带的松茸,被那边叫什么……‘神菌’!娘在集市上见着,旁人都不知这的好,怪模怪样不肯要,那船工急得直冒汗。偏娘听你叨念赵大夫给的几本医册,记得这玩意,讨了几番价给弄来了。你快去送到医馆,也算慰劳赵大夫给你爹接骨的医资。” 双宁本想辩驳赵哥哥那样出尘夺世的医者,是不肯收他们这样人家的医资的,执意反倒为难他。可一颗芳心又不肯丢弃上好的见面的机会,踌躇片刻,低声请娘亲允她穿那件过年新做的春衫。 “你这丫头!”娘亲刮她鼻尖,促狭笑着去取新衣。她捂着鼻子站在原地,想起海边那只温润的手,羞得满脸绯红。 家中有载满鲜鱼的车马恰要上郡,双宁一身新装,自是不肯沾满鱼腥见人。求爹爹得了一辆空车,专程赶往医馆。 自从突厥被大齐赶到了阴山以北后,中州大陆独剩大齐一朝大国。国势之间的变化,连最东临海的小小沧州也能感到。不过两年,便从一个小小海村,开海贸易,四通往来,繁荣成如今的富州饶郡。连悠散的老闲王禄亲王爷,也特地从东都赶来在此间置了别院。 不过,她才不认为禄亲王的几番诱惑,就能让赵哥哥随他离开沧州。她知道他以往都在四处行医,唯独从前年夏末开始,驻在郡上医馆后再没离开。他一定是喜欢上这里了,才不再飘荡,她执着地想着。 医馆的门口,照旧立着两名褐衣侍卫。她抱着木盒怯生生地走去,还未靠近便被拦下:“今日赵大夫不在,医馆不接病患。还请回吧!” 双宁深吸口气,刚在心中想好说辞,正要开口,便听另一侍卫“咦”了一声:“唉等等,兄弟你看看她长相。” “好像!”那侍卫揉了揉眼,凑近细瞧。双宁虽然不满,但还是不服输地任他看上几眼。“不错,像昨日书斋送回的画上女童!”侍卫猛地冲同伴点头,片刻忆起说漏,连忙捂住嘴。 另一侍卫朝他意味深长地挤挤眼,弯腰微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啊?来医馆是找人,还是看病?” “我叫双宁,成双的双,安宁的宁。我来找赵哥哥!”她仰起头,脆生生地答道。 “宁?”侍卫讶然对视,须臾让出道来,“小妹妹,你进去吧……” 双宁虽感奇怪,但更怕二人中道反悔,提起裙角一溜烟就往院中冲去。 院落古朴雅致,梨树开花点点,四处似乎都能见赵哥哥的意趣风姿。双宁痛快地呼吸着空气中的梨花香,等到回神时,却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 她四处探首,只觉得渐行路径渐幽,已不是以往诊病的外院。明知按理已不可再行,但她却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再多看一眼。 穿过密集的竹林,面前豁然开朗,一片芳草簇拥木阁。开阔木阁上是一幢素雅的小屋,窗栏微微开启,透风的轻纱徐徐飘动。 她扶着竹栏阶梯,一层一层地走上。绣鞋踩在竹间,发出吱呀轻响。她屏住呼吸,推开房门。 本以为是赵哥哥的卧楼书阁,结果除了屋中床榻,周遭各处都摆满了药罐医械,却不过一个位置特殊的病房。 她丧气地顿顿脚,垂首往外走去。倏忽眼角余光扫过床榻,瞟见那上面,一个白被白衣裹着的人。 那人自鼻而上还盖着一块白布,遮住了满头黑发,难怪让她险些看岔。她走上去,透着窗口的暖光,望清那人皎洁光滑的下颌,弧线温润的唇瓣。 是个女人,她不满地撇了撇嘴。心中不知怎地一酸,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掀那布…… 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她瞪着眼,望着那人惨白的唇角,英气的剑眉,干枯的长发。看她艰难地撑着床支起半身,混沌不解地凝视手中白布,最后幽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你……也死了?”   ☆、第140章 时过事许 “赵公子,不如也来小酌一杯。” 对面体态敦实、面色红润的中年人起身前倾,作势要将手中斟好的酒递来。然而他动作一起,便有伶俐的小厮上前接过,稳稳地端放在赵寻雪的面前。 他浅笑着端起酒杯,凑近鼻端微微一嗅,眉眼弯得恰到好处:“川乌头、附子、干草各三钱,红花、青风藤加倍。再来九钱的露蜂房、乌鞘蛇……还有三两豨莶草。”他轻抿一口,“如若辅料中的桂枝能稍稍少些,此药酒便更好了。” “哈哈哈哈,”禄亲王肥硕的下巴笑得直抖,他摇着扇子,神色得意地瞟向身侧:“怎么样,蔡当家,可还有奇物欲端来一试?” “不敢不敢,久闻赵公子乃是此辈药王谷中,唯一可以外出游诊的弟子,在下何敢心存小觑?鄙药局新研出的一样药酒,是特地来请赵公子指点指点……”蔡当家急忙道。 赵寻雪抿唇一笑:“蔡公不过是见我方才入席行走间,腿脚似微有不顺,加之鼻塞声重。望之忧我有风寒湿痹在身,特赠此酒。一片好意,无声而润人罢了。” 蔡当家憨厚大笑,连道客气。禄亲王被一语呛回,半分不恼,乐呵呵地招呼下人上菜上酒。不多时,歌舞齐备,丝竹声起,纱帐徐徐掀开,都是百里挑一的韶芳美人。 禄亲王偷瞟一眼赵寻雪,见他独自垂首品酒,视美人无物。忍不住清咳一声,状若无意地道:“本王听闻蔡当家近日得了一批好货?” “不错。”蔡当家放下筷子,朝门口小厮招了招手。漆光木盒在酒桌前一字摆开,飘香的药味盖过凉菜,闻入鼻端。赵寻雪顿了顿,抬起头来。 “此乃百年难得一遇的阿末香,赵公子请看。此物全呈白色,而非惯见的黑、灰。是真真经过百年海水浸泡,毫无杂质的上品。”蔡当家眼光一转,拱手笑道,“当然,若非亲王鼎力相助,在下纵然出上再高的价,也未必能得到。” “留在无知渔民手里,那才真是暴殄天物了。”禄亲王哂然一笑,眯了眼看向赵寻雪。却见他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神色慌张的药童,正掩手凑近细细耳语。 赵寻雪微垂的双眸逐渐睁大,药童还未说完,他却猛地扶桌起身。脸上呆滞了一瞬,顷刻收手躬身:“王爷、蔡公,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竟再不理会二人,转身大步而走。 * 江风凉意徐徐,带走古朴轻舟,一曲悠婉琴音。阳光挥洒倾泻,水面波光粼粼,反光舱内,又是一袭琴面斑斓。 琴声突止,不多时,便听舟内一人埋怨道:“呔,你怎么不弹了?我方才正要睡着。” 许久,清越孤寂的嗓音传出:“坐往舟旁江风逸,琴忆月夜伊人音。” 舟子逆流撑船,江声嘈杂浩荡,轻舟又向斜阳进些。帘帐挽起,走出一个灰黑长袍的青年,浓眉刚毅,面目清朗,正是曾任太孙少傅的周泉光。 他撑了个懒腰,打着哈哈,斜眼瞟着舟内:“这东都虽然气派,可管乐丝竹,我看还不如金陵秦淮来的好。” “既如此,”舟内那人浅笑而回,“你又何须自荐随我治水?” “我这不是担心你……”周泉光哑然住嘴。不想一两句又把话说到了禁区,他懊恼地抬手捶捶额头。眼前一晃,素服人影已将古琴放下,起身走出舱外。 “喂,你!你这场风寒才好,别回京又病上半年。纵然你无所谓,那也,也想想勤政殿上的玉锵小少……小太孙啊!”周泉光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摇摇头,推开他的手。长眉之下的俊朗清目,被斜阳印照得灼灼生辉。“不会,”他斩钉截铁道,“若我缠绵病榻,等她归来,该要怪我了。” 周泉光唇角抖了抖,蹙眉想了半晌,幽幽地叹口气:“陈聿修,这番念想留在你心底,究竟是好是坏……你身在此位,明知什么能为,什么不能为。如今朝中魏王虽不得皇宠,却用短短两年,重新建立起新的神武军,势力不可小瞧。玉锵虽已被陛下明旨皇榜告知天下正统嫡孙的身份,可一旦你有什么意外,陛下百年之后,他如何能活?” 江风吹起陈聿修耳后的垂发,丝丝灌入衣领。袍袖鼓动而飘,似欲乘风归去。火烧的夕日,余辉燃景,壮阔似梦般辽远。他突然而然,朝前伸出手,阖眸而笑:“与尔携手,共赏江山。” “什么?”周泉光惊愕地瞪着他。 “君子信守一诺,死生亦不言悔。”他笑望着他,“泉光,我们回京。” 京城,东宫永春门,侍卫们听着马蹄阵阵,望向远处策马狂奔的绛纱素裳。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拦阻。 “走开啊!”马上少年朗声大喝。却在这时被一骑白马呼啸越过,那人沉稳出声:“殿下,宫中奔马有违宫规……” “白鹫你废话真多!”少年猛力扬鞭,“看招!”白鹫虚晃侧身,正莫名间,胸前倏地一股大力袭来。不知何时白鹭已经跃上了他的马背,用马鞭牢牢锁住了他的臂膀。 “好样的白鹭!”少年俯身贴马,躲过白鹫情急间甩来的绳索。趁守门侍卫看傻了眼,一跃奔出,左扯缰绳。骏马嘶鸣,转了个弯片刻不停地朝延喜门奔去。 “师父——” 陈聿修走下马车,听到这一声时隔一年多的呼喊,扶着车框的手禁不住微微轻颤。他侧过头,望着那厢拔高壮实的少年翻身下马,张开双臂朝他扑来。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玉锵鼻头一酸,将脸沉沉埋进陈聿修的衣袍。 饶是两年日日不休的历练,他已成了勤政殿上敢独身舌战群臣的正统太孙殿下,声威远超前代太孙,将皇榜上那句“贤长之顺,天资睿哲,圣敬日跻”言出名归。可一旦身处最亲之人的怀里,他便只是八岁的郭玉锵,可以卸下全部的防备,放肆撒娇啼哭。 周泉光挎着腰刀,上前驱散围观的侍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摇头叹息。 紫宸殿内,陈聿修和玉锵并排立在殿中。嘶哑的咳嗽声从内室传出,小太监们挽起珠帘,徐公公搀着皇上缓步走出。 玉锵眼圈尚红,但一见皇上出来,神色便自然归于平静,几乎叫人听不出他呼吸鼻音的异样。陈聿修心下微叹,轻轻捏了捏他的小手,示意他随殿门等了许久的白鹭去更衣修容。仪容不整不可面圣,玉锵想了想,只得咬牙转身。 皇上靠着椅背,缓缓坐下。衰老的眼眸望向殿中那道恭敬沉默的人影,他淡淡发问:“水……治得如何了?” “百亿资饷全由白家派人送到河岸各处,官民配合相宜。上月末,新堤筑成,试行分支疏导畅通。灌溉区域扩大了两倍,比预期成效更好。” “好,咳咳……”皇上握拳连声咳嗽,徐公公端茶递来,他却摆了摆手,“备墨。陈丞相治水有功,官封一级,加太孙太师……你歇息几日,就回来上朝吧!” 陈聿修垂下眼,拱手躬身:“臣,领旨。” 暖阳倾斜而下,一道殿门之隔,跃然冷暖如两个世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下移,略略一顿。 白子毓一身正红京兆尹官袍,负手立于青石台阶下。眸色幽深,正朝此间望来。 * 越来越多的红色进入眼帘中,床上女子紧紧抓着手中的白布,望着它一点一点沾上嘴角流出的鲜血。面上却仍是一派混沌不清,仿佛连吐血的痛楚都察觉不到。 双宁瞪着眼看着这番诡异的景象,指尖按在木盒上用力得发白,却依旧吓得动也不敢动。 身后凌乱的脚步渐近渐响,竹梯的“吱呀”声一顿,门口的光已被人挡住。她颤抖着回过头,望见熟悉的欣长身姿,激动得几欲落泪:“赵哥哥……” 赵寻雪大步走上前,一把抓住床上女人被血染得猩红的手,嘶声唤道:“宁儿?” 那人茫然抬头,目光四寻,好一会儿才望向他。还未开口,喉头便是一阵咕咚轻响。她眉头一紧,抑制不住地攀着他的臂膀大吐鲜血。 温润的黑眸中,焦急、欢悦、释然轮回闪现,最后只余满眸心愿得偿的热泪。双宁从没见过他有这样复杂、这样外露的神色,好像从前那个风轻云淡的人只是她见到的幻影。她呆呆地望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赵哥哥……她吐血了。” “无妨,这口淤血正该吐。”赵寻雪抽出那人手中的白布,卷过干净的一面轻柔地替她擦拭下巴。过得会儿,侧头对双宁道,“可劳烦帮我把墙角的盂盆端来?” “唉,好!”双宁连忙跑去捧起盂盆,刚起身欲言,却眼前之景猛地惊住。 赵寻雪一手揽着那人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后脑,覆唇而上紧紧地吻住她。她却似承受不住,一张病态的脸涨得通红,眉目紧锁。双手有气无力推拒他的胸膛,却徒劳地撼动不了半分。 倏地,他离开她的唇,吐出一口污血在地。双宁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过来,小跑上前。他已吸过第二道,正好接过她的盂盆吐出秽物,嘶哑道了声“多谢”。 双宁心腔阵阵直跳,混乱一片。也不知究竟是在心动他救人的执着认真,还是酸楚他遍遍覆吻那人时,眼神中的脉脉情深。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连声几番咳嗽都不再吐血,眼眸眨出些许泪水,逐渐清明。她靠在赵寻雪的怀中,无力喘息着笑道:“福大命大,老天居然没有收我,哈哈……” 赵寻雪眸光晦暗,颔首将她搂紧在怀:“宁儿……” “你叫我什么?”她闭上眼,浅浅一笑,“聿修,这是哪儿?我眼睛被雪灼了,看的不甚清楚,你先护着我,我有些累……” 话音渐弱,她表情逐缓松懈,似已进入了安甜的梦乡。他垂下眼睑,将满心涩楚咽下,盈然而笑:“好。”   ☆、第141章 吾之归乡 清晨日光浅暖温和,树叶婆娑。悠风细吹,将阵阵咸湿气息送往拂面。 赵寻雪立在木阁小屋前,闭目凝神片刻。随后从身后药童手中接过狐裘披风,踩着竹梯,一步一步走向小屋。 安神香息弥漫,榻上白衣包裹的人慵懒侧卧被间,纤细的手腕圆润白皙。双目上缠绕着的白绫长带,蜿蜒隐没于脑后青丝间。他轻步靠近,那略显发白的唇瓣近在眼前,只是一眼,几乎就能想起前日吮吸轻含的甘美。 他如同受蛊一般垂下头去,却在触到她唇口呼出的气息时中道而止。 屋内空余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他拢开披风,轻缓地裹在她的脖颈,将她打横从云被中抱出。 被角从膝间滑下,露出裸露的双腿。他侧头瞥了一眼,光洁的小腿连接着温婉玉足,白皙如玉。然而在另一边的左腿,却是一条硕大的刀疤从腿肚横下,狰狞张扬……他黯然垂首,将披风拉起,掩好脚踝。 药童守在木阁下方,抬眼望了下横抱郭临下楼的赵寻雪,倏地缩回头。待他走下,才上前呈出手中的金丝楠木盒。 “方才禄亲王爷派人送来此物,言说望公子收下。” 赵寻雪回过头,药童打开盒盖,一股馥郁的香气溢出。他淡淡地从那块巨大的龙涎香上收回目光,道:“他还说什么?” 药童低头道:“还说,希望公子能再度考虑考虑……医正的事。” 日头渐渐爬上竿顶,门口侍卫送完最后一批看诊的百姓,拉上大门。不多时,一辆轻纱帐马车从医馆侧边驶出。行过熙熙囔囔的街道,却在城西人烟稀少的路口,被人当街拦下。 “哟,这不是赵大夫吗?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里?”洪钟般的大笑扬起,禄亲王一身鸦青锦袍,缓步踱到道路中央。一抹戏谑浮在眸上,盖住眼底的精光。 修长的指节挽起纱帐,赵寻雪坦然走下马车。禄亲王抬头打量一眼,不经意从帐角望见一抹白衣长发。待要再看时,赵寻雪已经面带笑意档在了面前。 “难得沧州晴空万里,微风和气。在下便驱车去往西慕山一览风光,不想恰好碰到王爷。”他礼节地鞠身,仰头时像才注意到禄亲王探究的神色,笑道,“怎么,王爷也要同去吗?” “好……唉,怎好打搅赵大夫难得的闲憩,哈哈!”禄亲王摸了摸鼻子,眼珠一转,悄声凑近,“车内那位是?” 赵寻雪神色不动,只微微弯了唇角,笑出一丝缠情暧昧。 “啊……原来是尊夫人!哈哈,本王还一直以为赵大夫孑然一身……唉,失敬失敬。”禄亲王收了扇子,脑中周密运转。总算觉得探了不少虚虚实实,他抿嘴惬意一笑,“原来赵大夫一直四处收集名药,是为了怀中沉睡美人。既如此,本王愿助一臂之力,不知赵大夫肯否领情?”他说着,朝后瞟了一眼。 蔡当家机灵地走上前:“就是就是,赵大夫哪儿差些什么,只需一言,在下立即着人在全国搜寻了上品呈来。” 赵寻雪侧过身,恭敬一礼,面色如春:“那就有劳蔡当家了。眼下不耽误二位了,在下先行告辞。” 终于听到想要的回答,禄亲王自得一笑。摇开扇子,望着他转身钻进马车。 直到马车越行越远,蔡当家才蹙眉低低出声:“王爷,这样真的能绊住赵寻雪吗?” “你以为,我为何秘而不宣地住到沧州来,抛下我东都的繁华,执意在这偏僻之地,看住他一年之久?”禄亲王乜他一眼,“陛下自从中风大病,身子早就损得七七八八。可他偏生和先帝一样是个要强的性子,越是老越是不肯轻易放手……若我此时能把赵寻雪送到御前,为小太孙做个人情。指不定这未来江山,就有本王儿孙一块立足之处。” “王爷高瞻远瞩,在下佩服之至。” “呵呵……这人一年多以来从无甚在意,高官厚禄、名利珍宝,全都撼动不了他。好在眼下,总算叫本王寻着了弱点……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赵寻雪再淡泊,也是一样。”禄亲王眯眼一笑,回身吩咐道,“快去查查,那车上女子的身份。” * 山上的风较之城中更甚,却宁静悠远,不再有那些烦人的人物来叨扰。赵寻雪舒展眉头,揽着郭临细嗅她双眼白绫上的药物清香。须臾,马车的晃动停下,他抱起她,走出车外。 靠在山崖旁的一个粗干古树轻缓坐下,山风凌乱了他耳前的碎发。他眼眸微阖,远眺山峦城镇,神色幽暗不清。 “聿修……”轻微的呢喃呓语搅乱他的沉思。他怔怔垂下头,目光沉涩,盯住怀中那方开启的唇瓣。 若那是一方砒霜,他也从来抗拒不了。 唇上猛然贴来的温度炙热,郭临一阵微颤,禁不住咛嘤一声,双眸隔着白绫幽幽睁开。一只大手顺着头顶缓缓抚下,勾住下巴,暧昧浓情。她羞得面颊绯红,费力抬起双手,挽住他的脖颈。 双眸一松,却是脑后的手拆动了白绫系处。她紧紧地揽住他,凝眉适应隔着眼皮刺眼而来的日光。 眼前混沌白光逐渐清明,她微微抬起眼睑,一点一点勾勒出眼前那双无波无澜的深眸,唇角噙着的笑意如坠深渊…… 他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眸,近在咫尺地凝视着她眼底的惊愕、彷徨、愤怒、恨意……每一道变化,都如一把正行凌迟的刀片,剜出鲜血淋淋的心底。 郭临松开揽住他的双手,呼吸急促絮乱。愈是多看一眼那双根本不同于聿修的眼眸,胸腔的怒气愈是难以抑制,眸色凶光似火,她狠声咬牙:“你……” 他突然挟住她后颈的大穴,俯身而下再度吻住她。唇齿纠缠摩挲,他不断地舔舐深入,强迫她接受将他满腔深情毫无保留地接受。 郭临猝不及防被制住经脉,浑身骤然虚脱无力。她瞪大了眼,拼了命的想要挣脱。巨大的羞愤一层一层漫过心口,徒然痛苦地嗔眸,眼角清泪顺颊淌下…… 后颈的手一路划向下宛转抚在腰背,他轻颤着浅啄她唇角,嗓音低沉晦涩:“宁儿,你记住,这个世上能拥你在怀的人,只有我。” “……呵呵哈哈。”她眨开泪光,盯住他凄然大笑,“赵寻雪,你真让我恶心!” 赵寻雪眸色一暗,郭临猛然抬手,怒不可遏地揪住他的衣领。额上青经暴起,涨红得几乎发紫。然而下一刻周身气力腾消,瞬间天翻地覆,她重重地滚落草地。后脑松挽的发钗掉地,满头青丝随风乱散。 她艰难地撑住上身,又无力地倒下。唇角摔出了血,黑发间的眸光却依然坚定得毫无畏惧。赵寻雪缓缓起身,冷眼看她撑着双腿终于站直,却在左脚承力的那一刻,被巨大的疼痛击垮,重新摔回地面。 痛楚不断地击打着脑间,冷风吹过,灵台一片混乱。而那之中,却还有一片撑伞的身影,熟悉清晰。摒散一切纷扰,静静地等待着她…… “聿修……”她颤抖着探出手,想要靠近,却只有越过指尖的冷风刺骨寒心。 她咬牙奋力,指尖深深地扎进地下,山崖清风凌虐,白衣下瘦弱的身躯,似能被风吹散的单薄孤寂。然而她还是站起了身,左脚痉挛发颤,缓缓朝前踏出一步,霎时数道鲜红细流顺着腿肚流下,沾入露水青草。 钻心的刺痛一点点吞噬神经,她唇角咬出了血,却再也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嘶声凄厉痛呼。膝脚骤然发软,整个人沉沉地朝前摔去,一把撞上树身。 细叶飘零而落,洒满摊拂一地的白衣。她剧烈地咳嗽,声怆悲凉。 赵寻雪突然大步走上前,蛮横地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涩声厉吼:“阿临,在你眼前的不是他陈聿修,是我……是我赵寻雪!” 郭临咳出嘴腔中的血,推开他的手,望着他哂然发笑:“那又怎样?……他之所在,吾之归乡。你算甚么……赵寻雪,你欠我的,可曾还清!” 赵寻雪唇角发白,眸光悲凉,他凄婉轻笑:“你想见那人?好,好,那你看……”他一把挟住她的脖颈,迫她看向山崖,“你看,这就是大齐的西南方。京城就在那里,可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他双目赤红,垂首望见她泪痕满面。怒气顿消,唯剩无限爱怜,“阿临,你已‘死’去了两年,他们早就忘了你,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浑身一震,泪眼婆娑地瞪向他:“你说什么……两年?” “从你走出天牢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要死在漠北。”他不由分说地揽她在怀,不容她动弹分毫,“而你若不死,他们……你想要保护的人,都会死。” 郭临如遭雷击,呆怔在原处,浑身僵直……脑中倏地响起梁仪死时,官良玉的哭嚎“他们明明许诺我,只要和苏将军一起行事,让你战胜后死在漠北,我们三个便可以进入羽林军,成为陛下亲卫……” 他们……陛下……原来如此。 她颓然咬住牙,却根本止不住泪水大颗大颗的滑落。满腔哀痛无处安放,她哭的撕心裂肺,脑中昏沉欲裂,周身再无气力自持。赵寻雪拉过披风将她重新裹住,打横抱起她。眸光坚忍,嗓音清沉:“我不会再让他们抓到你。谁也不会……” “而你,亦只能依靠我。”他大步朝前走去,径直越过轻纱帐马车。阵阵骏马嘶鸣,他穿过草丛,前方药童正扯紧缰绳,喝令马匹停下。 他钻进车中,药童须臾扬鞭,马车绕过山间树林,从另一面飞速驶下。 * 沉水香霏惑人,水榭的潺潺流水声逐渐将他从幻梦中唤醒。长眉逐渐缩紧,胸腔的痛楚骤然深入骨髓。那熟悉的感知,却是比两年来无数日夜的哀伤更甚。 阿临,是你吗? 他轻轻抬眸,庭深院凉,一水的幽绿醉人,空灵静冷。 白子毓端着酒盏走入阁中,陈聿修阖上眼。听着他轻放酒盏,侧旁周泉光沉睡的呼吸依旧。 “自两年前宫中一别,再见陈兄已是如今。” 陈聿修望着那只放在案前的酒杯,思绪渐沉渐远。 他记起那句“丞相陈聿修,罪涉通敌。吾京兆尹,特奉皇命前来捉拿。” 也记起他迅速从义山腰间抽出长剑,凌厉急攻,放倒院门数位府役,抢得破绽,跃上屋檐预备突围。 却在这一瞬被身后的厉喝唤住:“陈聿修!”白子毓站在他身后,仰头咬牙艰声:“你想清楚了……郭玉锵,还在宫中。” “白大人,你逾越了。”一声老态嗓音打断他。刘御史甩袖步入月光下,乌纱帽下一双凌然沧眸:“陈丞相,只要你迈出这院子一步,院外的羽林军便能随时将你击杀。若你识相,还是随老臣前去紫宸殿见驾吧。” …… “京城的一切,玉锵他……多亏你照顾了。”陈聿修端起酒杯,怅然出声,“白氏二卫,将他护的很好。若她回来,看到玉锵安然长大,一定也会很开心……” 白子毓眸光黯垂,良久才道:“那你呢……紫宸殿上,陛下迫你喝下那碗药,才允你北上寻她。如今……” 陈聿修轻幽浅笑,缓缓摇头。眼睑轻抬,长长的睫影落在眸下。 那眉间长眉骤蹙,当中那道暗淡肤光,已不再见昔日鲜红朱砂。   ☆、第142章 瀚海生疑 马蹄阵阵轰响,尘沙遍起。三月的寒风,拂着层层沙粒贴近粗糙的面颊。 广阔无际的沙土上,黑压压的骑军滚滚而过。声势如雷,迅捷猛突。 “殿下!”一骑远远从侧面靠近,那汉子驭马而来,并驾而驰,“如何,今日跑得可爽快?” “爽快?” 那疾驰的骏马扬蹄嘶鸣,黑甲背后鲜红的披风陡然拂风,黄沙之间耀眼的亮。那人侧过脸,剑眉星目,俊朗生辉。他的笑声清朗澄澈,潺潺灌入人心:“确实爽快!不想如今倒是你们朔方军最为滋润,想往金河边来策马,就从这日起尽兴到日落。黄沙遍野,全是好去处!” “魏王殿下又来打趣末将了!”那汉子仰头大笑,络腮胡子颤颤直晃,“若不是昔年郭将军带领神武将突厥驱逐至阴山之北,青山下这块好地,哪里是我们能畅怀奔驰的?……如今您重振神武军威,指不定来年,咱们能将突厥赶得更远,哈哈!”他朝天挥了一下金背大刀,满脸的潮红喜悦。 君意沈抿唇一笑,淡淡地收回目光,状若无意地问道:“罗将军却还记得郭将军么?” “怎么会忘!”罗骞叹口气,“水淹突厥三军的大胆和神勇,末将亲眼所见,这辈子都忘不了……只可惜青山刀崖那场血战,神武余军再无一人生还。唉!” “青山啊……”君意沈微微仰起头,看向远方沉雾淡影的连绵山脉。 罗骞望了望天色,道:“殿下今日还要进青山么,若去的话,末将这就张罗。” “不。”他闭上眼,轻笑一声,“还去甚么,这两年不是早就踏遍了……再说,”他霎时睁开眼,俊逸的黑眸深邃明亮,“苏老将军难得大病痊愈,告老还乡前还不忘来他一手建立的瀚海都护府看看,本王又怎能缺席呢?” 罗骞一愣,继而笑道:“原来如此,殿下果真厚爱优待臣下,和从前的传闻不同。” “哦?”君意沈微微阖眸,忍不住笑出来,“从前什么传闻?” “说小太孙刚刚被立那会儿,殿下心灰意冷,躲进军营以铁血手腕重建神武。一旦发现部下违纪,那必是一顿……”罗骞洋洋洒洒说了半晌,总算在护军惨白的脸色中停了嘴。这才意识到方才说了多少大逆不道的话,唬得几乎要栽下马来。 “呵呵……”君意沈朗声大笑,倏地伸出手拍了拍罗骞的肩,“口无遮拦,回去可要自罚三杯。” 罗骞浑身的冷汗密密麻麻贴着额头,吓得高高提起的心眼,却在肩上的几掌轻拍中须臾舒散。他长吁一口气,笑出一口白牙:“末将但听殿下的!” 日沉渐西。驻马高土楼墙下,君意沈仰头望向这座森然的都护府。听着一阵缓声巨响,大门徐徐开启,罗骞侧身冲他做了“请”的姿势。他颔首微笑,轻轻扯缰,驭马前行。 门内道旁站了数排人影,见到他齐齐下拜:“见过魏王殿下!” 尾端一个毡帽灰袍的人,朝他多看了几眼,才跟着跪拜下去。君意沈触到谭伯的目光,抿唇一笑,浑若无意地收回视线,朝众人点了点头。 两年前,苏恭翎受郭临掩护,安然回到朔州。神武军虽灭,可他因着将苏德送回京城的这份功,位列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并被皇上亲自任命成为瀚海都护。 都护府秩序井然,君意沈随着罗骞穿过长梯,走进热气弥漫的厅室。屋内朴实无华,老旧围桌旁正独自斟茶的耄耋老者,颤颤巍巍地扶着桌面站起身,朝他长身一恭:“末将苏恭翎见过魏王殿下。” 这样艰难的行礼,众人心皆不忍,正侯着君意沈唤他免礼。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见身旁有动静。 看着白发木钗的头顶颤抖着抬起,那双沧桑诉尽的浑浊老眼望来。他终于笑了,眸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利光,君意沈冷声发笑:“苏将军,你总算敢见本王了” 罗骞心中一紧,暗道不好。忙拱手道:“殿下,那时苏老将军刚从阴山下来,得皇命马不停蹄地又护送苏德回京,是连番劳累才会病倒不支。绝非故意称病避开殿下……” 君意沈含笑转身,分明是春风和煦的脸,却看得人如坠雪山:“他人带了全军十日口粮,生死艰存近二十日后,血战而死。可某人却能一路进京领功受封,功成名就回归朔方,肆意病倒谢客,真是一番好算计。罗将军,你说是不是?” 罗骞一时语塞,却在这时,传来那道苍老的嗓音:“罗将军,你先下去吧,老臣……有话单独和殿下说。” 君意沈嗤声而笑,等身后门扉阖上,他已一个箭步踏上前,拧起老者的衣领:“苏恭翎,别想耍什么花样,要你死得人不知鬼不觉……本王有的是法子。” * “啰,这儿是党参,这是茯苓、肉桂、陈皮、当归、白芍……白术要炒了用。要是得闲去镇上收来大枣,也一并加入。” “哦……好!” 厨房内簌簌几声笔记响,片刻传来药童无奈地叹息:“写错了,白术的术……是医术的术,同字不同音的。唉,我说你啊,在沧州和家人好好生活不行么,干甚偏偏跟来?” 少女娇柔的声音鼓足了勇气:“我就是想跟着赵哥哥学医不行么?” “噗,就你?我们药王谷收徒规矩可大了……”药童嗤笑一声,连连惋叹,“明明是金蝉脱壳的关键时刻,偏生门口那两笨蛋居然又把你放进来。不过我可先说好啊,你也给家里留书了,这番出走便算不得是我们拐了你……这日后公子愿不愿意留下你,还得看你的悟性。” 阳光越过古旧的木阁窗,照在双宁的浅红衫子上,她怔怔地抱住怀中线本,轻声道:“赵哥哥……公子他,照料的那位白衣姐姐,是谁啊?” 药童抽出她怀中的纸笔,将一块干净的托盘放在她手上。托盘上,青瓷茶盏热气飘悠,淡淡的药香盈鼻。 “你首要记在心中的,便是什么该问,什么该做。” 双宁懵懂地端着茶盏走出厨房,她仰头看了一眼树影婆娑中的晴空万里,抬脚穿过僻静幽庭。土木搭建的村落院墙下草木繁盛,明明是全然不搭调的景象,却在此处清晰见到。 这个小小村庄里,这间陈旧院落,外观丝毫不起眼,内里却是这般雅致,无处不透露着细心。双宁心底微酸,她知道这里所有的心思,都只为那一人…… 暖房中炉火不息,榻上云被长垂,郭临伸手拂开被角,终于从连日的昏睡中醒来,隔着白绫徐徐睁开眼。 门扉被人轻手轻脚推开,接着是几点水珠溅地的声响。她翻了个身,撑着床榻坐起。 “啊!”一声惊呼,郭临听着来人怯生生地道,“可是双、双宁吵醒姐姐了?” 这声音,倒是那日她初醒时被吓坏的姑娘。她连忙摆手道:“无事,屋里太热……”喉间发出的嗓音异常的嘶哑,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右手突然被一物轻轻触碰,她陡然一惊。“是药茶,姐姐喝茶。”双宁拉着她的手握上那杯刚好温热的茶杯。 “多谢。” 双宁打开床边的窗扉,让暖阳照进屋内。回过身,见郭临也刚好侧过头来,白绫下的肌肤白皙通透得不见血色,唇瓣却在苍白中透着一点红润,娇艳的连她看了都心间直颤。 她想起那日亲眼所见的缠绵深吻,面上不由一红。连忙出声道:“姐姐可是想晒晒太阳?双宁扶你到屋外去吧,阳光虽大,可也有田野拂来的暖风,不冷的。” “田野……?”郭临苦笑一声,“原来我昏睡一回,便已从海边到了乡间……” 双宁抬住她的手,触手冰凉,她小心翼翼地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门外。挨得如此之近的明明是占据了心上人的女子,可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忍住腿脚巨痛,额上密集的汗珠在阳光下星星闪烁。不知为何,双宁竟对她半点也生不出怨气。 或许是因为她和赵哥哥有太多的相似?双宁不明白,但她已不再多想。拿出帕子给郭临拭汗,闻到鼻端幽幽的花香,她笑道:“姐姐在这儿稍等,双宁摘点花来。” “好。” 郭临喘息一笑,手指无力地搭在扶手上。那药茶也不知放了什么,似乎劲头甚猛,只不过十步的功夫,她便已连撑起上身都觉得吃力。 怅然的无力感不断膨大,几乎令她喘不过气,她咬牙拧眉,汗珠不断聚集,最终顺着下巴滴落。满腔的怒火,可又偏偏连发泄的气力都没有,她忍不住一声一声地哂笑,嘶哑的笑声到来最后,直如呜咽。 良久,她喘息着靠在椅背上,颓唐长吸几口气。感到身旁来了人,不由歉然道:“吓到你了吧……对不住。”她竭力平缓呼吸,朝旁探出手,“劳驾,扶我起身走走可好?” 指尖撞上了宽厚温逸的胸服,腋下和膝弯同时探来手。她身上骤然一轻,整个人已被凌空抱起。 情急间咽下唇齿间的惊呼,圈在他脖颈后的双手握紧成拳,微微战栗。可她却没有如那日一般收回,原本绷直僵硬的双脚也在强自放松,她喝了口气,朝他笑了笑。 “寻雪。” 赵寻雪的步伐微微一顿,没有说话。下一瞬,婆娑阳光倾洒周身,温和的暖风拂起碎发,挠得人耳后发痒。周身怅意舒适,她却只有凉意在心底无限蔓延。 “我是不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他怔默良久,在她耳畔轻声叹息:“有我在。” “寻雪,”她咬住下唇,猛然出声,“放我走吧。” 腰背后的手臂僵硬如铁,郭临不管不顾:“我不过是个废人,你当真无须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哪怕你做再多,我亦一样,不会爱你。” 她咽了咽干痒的咽喉,执着续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耽误了两年……害死姚易、梁仪的人还在世间逍遥。我无法容忍……一刻都不行!”记起惨死眼前的人,清泪顿时染透白绫,倏然垂下,“寻雪,我这辈子都和杀戮脱不了干系。但你不同,你还有万般人生可走……” “可你……杀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我。” 他抱着她重新在躺椅上坐下,揽过她的腰身入怀。“阿临,为何不肯承认你对我有情?”他垂下首,贴上她的额角,“我的命永远是你的,所以,我这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郭临咬紧牙关急促地喘息,浑身汗毛倒竖,被他揽着的地方浑如针扎。她不知哪里起的气力,突然一把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放过你……哈哈,是啊,两次放过你,都让我悔恨至今。”她一把扯下白绫,紧闭的双眸不顾光刺睁开,豆大的泪珠滴滴溅落,“赵寻雪,我就是死在青山,也不想被你救起!你说得对,我就该连你一起杀掉,现在也不迟……” 浑晕的视线中,他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哪怕整张脸因为她的掐陷涨得通红近紫,那截眸光也依然毫无动色。 哪怕再多半分的怯弱,她都能像杀死所有背叛她的人一样,用尽余劲,将他扼死在眼前。可他只是望着她,坦然随意地,任她作为,任她摧毁…… “你犹豫了,阿临……” 所有力气顷刻瓦解,烟消云散。她颓然地倒在他怀中,浑身痉挛战栗。 “阿临?!”赵寻雪猛然惊神,仓皇扶起她。怀中的身躯冰凉颤抖,他霍然起身,抱着她大步朝屋内走去。 日落余晖,蝉虫空鸣。双宁蹑手蹑脚靠近房门,听着里面安静无声,心下稍安。然而刚刚推开房门,便望见榻上本该歇息的郭临,正撑着床板咬牙起身。 双宁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姐姐你快躺下,赵哥哥说了你现在还不能起身,不然那腿就废了!” 郭临眸中闪过一丝利光,片刻黯然消散,她涩声道:“我不过想看看那束花……” 双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案桌上蓝白瓷瓶里,插着一簇白紫星斓的花束。她轻灵一笑,上前拔下花束捧来:“这是双宁摘的龙梢子,五月的花里,数它最香啦!” “香?”郭临怔怔地抬起头。双宁掰下最大的一枝,凑到她鼻端:“姐姐你闻。” 娇艳舒展的花瓣在窗格倾斜的日光下凌芳而俏,良久,她缓缓阖上眼,泪泛而落。 “……原来如此,原来我是这般认错的,”她睁开泪眼,朝双宁淡淡而笑,笑得凄美绝然,“双宁,谢谢你……只可惜,我闻不到了……” 那片清幽竹林,那段沉沉竹影……流觞曲水,竹枝香息,似镜中华月。落地清脆,遍地狼藉。   ☆、第143章 沧浪破云(上) “……臣兹亲察,自蒲州到东都,便有近千众。然伤残困毋,恭令书表,承记于案者不过五十。” 清越的嗓音顿了顿,殿中登时响起窃窃私语。而长身端立殿中的那人,墨笔般的长眉下,邃幽凤眸沉稳如光,直直地垂向地面。 侧旁站着的光禄大夫左钦,浓眉微敛,趁着周遭议论热烈。他抬手抚须,却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这位辞官一年、遥领钦差一年治水的传奇丞相。 学士府自从元太孙的败落,也跟着退出了朝堂,逐渐不再是京城圈中的权贵。仅仅两年时光,旧去新来,老牌大臣自周老丞相遇刺起,便如旋风枯叶,一个接着一个黯然退出权利场。自科举而起的新兴世族,人才辈至,逐渐成为朝纲中的重头。光禄大夫左钦,便是其中一员。 想得官盛势久,最好之策莫过于扶持新帝登基。眼下朝中储君,只得御座旁那位眉英目朗的少年太孙一位,若论效劳立功,自然唯他一选。可自从听到前几日,这位丞相回京入宫,被太孙亲自奔马相接的消息后。他心底,不由起了些别样的想法。 “这么说,”皇上今日气色尚佳,将折子拿起多看了两眼,蹙眉问道,“爱卿可是查出了治水之中,有地方官员,知情不报,欺君罔上?” 殿内一顿噤声,随后便是更为热烈的喧哗。陈聿修几不可查地戏谑一笑,一言不发,只是执着笏板站直身。不多时,后方果真有人站出来。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河汛不可预期,然因此而起的灾祸伤亡,更难计数。多留些时日,官员自然能呈上完整之数。” 陈聿修突然侧头瞟了那人一眼,那道眸光清然潋滟,和那修长身姿上浑朴华重的绛紫翔凤官服印称。说不出的绝逸生辉,令人触之心惊。那人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理顺胸中思路。正欲再言,陈聿修已然幽幽踏出一步。 “臣收书表,已是抚银下放一月有余。如若此时仍尚未登记完备,敢问,这银两可是搁置在了官衙内库,等着积水么?” “丞相……丞相如何断言这银两搁在了官衙?”那人强自镇定道。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他略一弯唇,“臣可是在河南府外,亲眼看见搬箱倒银,而那时,是抚银刚刚运出京城的……第五日。” 满堂大臣面面相觑,情知此时被参一本已是必然,时日差距如此了得,再怎么打官腔也掩饰不住了。白子毓站在队伍中间,微微发笑,然而身前的河南尹已经开始浑身颤抖。 皇上抬眼望来:“钟爱卿。” 河南尹面色一白,大步走出:“微臣在。” “丞相说的事,你可知情?” “臣……” 若说不知情,便是怠职大过,可若说知情……河南尹眼神惊惧,半晌吐不出下字。 “东都的事……微臣以为,不如宣禄亲王回京面圣,也好知道得更为仔细。”队前久久不语的左钦终于发言,他站出列,朝御座恭谨一鞠,“河南尹大人毕竟府内事务繁多,冤假错案、市井安危。管好东都安稳已是不易,如何腾出空来料理官银。白兆尹你同为一府之尹,你说,是也不是?” 白子毓安然待在人群中已有大半朝,却不想此刻被人点出来。他凌然一笑,回道:“左大人所言不错。只是抚银拨出国库,本就是连年征战之后的剩余资本。水灾不啻战场,伤的不止是身躯,更是百姓的家宁。钱财去处,究竟干不干净,微臣以为,无论是亲王,还是匹夫,都要给出一个交代的。”他丝毫不理会河南尹瞪来的眼神,浅笑着看向前方,“毕竟,东都的账务早有数年,不甚清明了。” 陈聿修的目光和他半空轻盈交错,随后淡不可查地收回,化作唇畔的些微轻笑。 朝堂上你来我往,尔虞我诈,不过是一出戏。看戏的是群众,谱戏的却只有一人。而那人清咳数声,淡淡地扫过白子毓、再掠过陈聿修,最后慈爱地看向身旁。 “玉锵,你怎么看?” 霎时,无数道目光落在了那个明黄衣襟的少年身上。他扬起浓眉,俊逸眸色一闪,笑道:“皇爷爷,玉锵回宫这么久,却还没见过禄亲王爷呢!” 闷重的朝堂突然搅进一句家常,简直奇异得令人膛舌。然而只消城府稍深,便能察觉此话中的玄机。 只一句,便能当堂定音。皇上朗声道:“拟旨让禄亲王弟回京。”他顿了顿,揉了下眉心,“楚王弟,还有待在朔方的老二、老七……也把他们一并叫回吧。五月初五,端阳节,正是团聚的好时候。恰好周边诸国使节到访,便让他们好好仰慕我大齐国威。” “臣等遵旨。” 早朝退却,大臣们三三两两,甩着袖子行过广场石阶。 左钦走在最后,望着前方不远那道修长的身影,神色有些微的复杂。“左大人。”身后有人唤道。 他回过头去,却是门下侍郞关成尉,也是同一批入朝的新兴士子。关成尉站稳脚,扶住乌纱,笑道:“好在太孙一句话,陛下便从东都的事越到了端阳皇族团聚。河南尹只是收押不是问审。两月时间,保不齐到了那时,这事儿都淡了。” “嘁,说的轻巧。”他白他一眼,见身旁一派的官员都缓了脚步,便稍稍抬高音调嗤声笑道,“莫要以为陛下年老好糊弄,贪污治水抚银这事多大,要想察,光那位陈丞相一人出马显然是不够的……而诸王回京,便是要将此事连根拔起的姿态。不过……”不过皇上年老体衰,楚王、禄亲王也就罢了,这晋王、魏王两位成年功赫的皇子召回京,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不是会对如今东宫一人的格局又生变化么? 乱,将乱……不过越乱越好。 “那左大人,下一步该如何做?” 左钦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位陈丞相……可知前年为何辞官?” “辞官?”关成尉才到京城不过一年,此事根本不知。在旁众人听了,对视一眼,笑出了十分的暧昧。 * 步入四月,京城逐渐炎热起来。厚重的布衣换做了轻薄的纱衫,街边随处可见青年俊男秀女,美艳胡姬和高大黝黑的昆仑奴。将京城妆点得不同往昔的大胆和热情。 圣旨传下去后,禄亲王所在东都离京城最近,又是争端缠身的正主。早早地备了几车贺礼,来到京城。 当那封来自亲王府的请帖送来丞相府时,陈聿修下笔未停,只轻轻道了一声“果然”。 白子毓从怀中掏出同样的一枚请帖,两者放一起对比。给陈聿修的恭谨从容,给自己的勉励亲近。果真是下了些心思,调查完备,知道那些在明面上能摆出拉拢之意,而那些却不可靠近得令陛下起疑,却又不能太过疏远。 “你觉着,抚银一事与禄亲王可有关系?” 陈聿修微微抬头,凝神清然道:“禄亲王麾下一直有几个颇有本事的商贾,他本人也极爱这一业。前些年常有施权偏帮大户欺压百姓的事,被御史告上来。但因并不过分,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抚银数目虽大,可他禄亲王分明不缺钱财,又何必铤而走险,断送下半辈子的安逸日子。” 白子毓笑了笑,俊眉微挑,忽然道:“你在东都时,可曾见过禄亲王?” “不曾。” “那就是了,便是想见也见不着。”他笑着递来一封密函,“禄亲王近一年起码有三百天是待在沧州,而非东都。” “沧州……?” 阳光透过薄质的窗纸,耀过尘埃半空的轻盈拂动。点点飞暖,沉静得令人心醉。 “大人!”侍从敲了敲门扉,走进屋内,“方才白鹭飞鸽传来消息,禄亲王一早进宫与陛下议事后,就去东宫抱走了太孙殿下,说是带他出宫游玩。白鹫已经跟去了。” 白子毓回头和陈聿修对望一眼,随后,目光幽然落于案上并排摆列的请帖上。 夜近日沉,空气凉爽,微风适宜。 陈聿修和周泉光顺着下人指引走入厅中,满席的宾客回望,骤然收声一默,随后纷纷站起行礼。 “丞相一到,本王一阶陋室蓬荜生辉啊哈哈……”禄亲王声若洪钟,大笑着从上座走下来。 “禄亲王客气。”陈聿修抿唇一笑,目光微扫一圈。不仅人多,还不少位高权重,连那位刚被放出不久的河南尹也在席间。 禄亲王扬手道“请”,带着陈聿修坐到下首首座。对面左钦立刻起身避席,朝他恭敬行礼。 “听说亲王八子乐陵郡王即将回京大婚,吾等今日为亲王接风洗尘,便顺道先行恭贺了。”席上一人起了头,众人纷纷端起酒杯。 “哈哈乐陵那孩子勤廉,本只欲在郡内成婚。可陛下发话许久不见宫中红喜事,要乐陵回京大婚。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便占了这个便宜。”禄亲王满面红光,乐呵呵地举杯痛饮。 好似连他也不知道皇上要他最喜爱的儿子入京的意图,陈聿修抬起酒杯,幽然一笑,掩袖而饮。 歌舞齐聚,丝竹清音揉进了西域琳琅舞曲,娆娆动听。舞姬腰肢纤细柔软,下摆长裙叮铃作响,打圈舞动起一层层的流光溢彩。禄亲王一面吃着盘中鲜果,一面大声叫好。 却在这时,丝竹声动,渐缓渐弱,直到舞姬玉臂挥动的声响都轻盈可闻,众人都跟着屏息静气……一道青光闪现,一身玄黑长衣,发髻高垂的身影自后往前,握着一把三尺青峰长剑,冲入舞姬中。 席上有人惊呼出声,还打翻了杯盏。正疑是否刺客,便见座上禄亲王一脸得色。耳畔忽然琴声高昂悠转,随着少年洒意方脱的剑舞,疾疾、覆覆、铮铮、绵绵……每一次的勾拨挑颤,都恰如其分地点在剑尖划过,那一刻的凝结顿守。 舞姬依然在周边,柔美地扭腰回旋。任当中刚硬翰逸的剑光,生生压过美貌,将一切化为虚妄。少年顿然点足场中,欣长身姿挺拔俏立。便是这一瞬的停留,总算叫留目良久的宾客,看清了那张被黑纱盖去一半的面容。 剑眉浓墨相宜,斜飞入鬓,利眸乌光大亮,灼灼浸月。 在场众人只是略微一疑,便须臾想起,黑衣长发,若是再多一件红披,可不就是京城戏台上惯见的骠骑将军形貌么。只是这等风姿的剑舞大家从未见过,倒一时忘了杯光交错,看得如痴如醉。 河南尹鼓足了勇气,终于行到了陈聿修席前。提着酒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恭声道:“陈丞相,先前在东都,下官多有冒犯。还望今日能敬丞相一杯,先行赔罪。” 来了!关成尉暗地凝神,微微侧过眼看向远处的左钦。见他端着酒杯,却一直不动,目光看似在看歌舞,实际却在留心对面那席。 恰在此时,琴声高悠急促,那少年舞得越来越快,剑光几次从舞姬身上划过,直教人胆战心惊。周泉光看得眼睛不眨,忍不住一把抓着陈聿修的胳膊:“陈兄,你看那像不像郭兄?” 琴声骤然收覆,话音最后的“郭兄”二字几乎响彻厅堂。 片刻的安静后,左钦率先笑起来:“周大人说得可是神武大将郭临郭将军?”他说着朝座上一揖,“王爷今日让下官们大饱眼福啊!” 禄亲王拂须大笑:“这位乃是东都有名的角,曾在青城剑派习修数年武艺。本王初见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容貌举止,竟和骠骑将军在凌烟阁中的画像有八分相似。” 那少年抱剑拜跪,拘谨道:“王爷谬赞。” 声音清脆稳健,更是似极了从前校场上威风八面的郭临。 周泉光惊得半句都吐不出,手中酒杯洒了一身都不知。左钦见状,笑道:“王爷,看来周大人对你看中的人选格外欣赏啊!” 禄亲王瞟了一眼周泉光,余光望见旁席前端着酒杯尴尬不动的河南尹。他眼珠一转,明了浅笑:“承蒙周大人看得起,还不去敬酒!” “是”那少年依言摘下面纱,挺直的鼻梁下,一双娇艳透红的唇瓣。这般一看,居然似个女子。少年端过酒杯,走到周泉光面前,唇角微微上扬:“草民敬过周大人。” 周泉光脸一红,连忙囫囵吞下酒。心底乱麻一片,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么像郭临的戏子,难道…… 左钦的笑声径直打断他的思绪:“钟兆尹,你嘴笨憨厚,这赔罪酒不如让王爷的人代你敬了” 那少年稳声一笑,清雅转身,看向陈聿修。而他也好似终于回了神,缓缓侧颜。 隔着长长的眼睫,眸光比琉璃耀眼,却如清泉澄澈。瀑泉般的长发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滑下肩头,那是一刻静谧的沉容绝色。再多的韶华也被融碎其间,从此找不着自己。 少年呼吸一窒,待看到那双黑眸落在自己身上后更兼面色绯红。正要斟酒,却听耳边一阵粗顿的喘息:“陈丞相,下官先饮为敬。” 河南尹说完,仰头喝下酒,朝这边憨然一笑。周泉光循声望去,见他眉梢一抖,嘴角突然抽噎了下。他心下一惊,瞬时扑身而上,掀翻了案桌。 河南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两眼瞪得如驼铃一般圆。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满地的鲜血,仰面倒地,再无动静。   ☆、第144章 沧浪破云(下)1 那一口血箭笔直对向陈聿修而来,幸好周泉光反应及时,掀翻了案桌,再用自己的后背接下大半。 陈聿修微微垂眼,望向袍袖上被溅上的点滴猩红。周泉光掰正他的肩,连声急问:“陈兄,无事吧?” “啊——”一声尖叫忽然打断他的问话,听得人心中不由一紧。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清秀少年跌跪在尸身旁,半张脸都被沾了血。他惊惧万分地捂着脸,无助地哆嗦。 陈聿修怔然抬眼望去,一如无数个午夜梦回,心魔纠缠不放的魅影。那张神似郭临的苍白俊脸上,两条剑眉紧蹙,弯曲,鲜血顺着挺直的鼻梁滑下嘴角…… 左钦隔着重重人影,瞟了一眼那兀自颤抖戏子,心中暗道一声可惜。不过……他眯眼望向陈聿修,满意地捕捉到他片刻的失神,心下盘算渐渐清晰。 “诸位不要走动。”他离席大喝,迅速分开众人。先摸了摸河南尹的脉搏,好一会儿,才面色惨然地缓缓朝上座拱手:“王爷……钟大人他,已经没救了。” 禄亲王手中的酒杯“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满堂顿时惊叫哗然。侍卫们冲上来,守在厅堂四周,阻止众人骚动。卫队长拨出数人,守在首座前,隔绝开此间一片血腥。左钦朝陈聿修抱了抱拳:“还望丞相大人海涵,河南尹突然暴毙,这里一切事物都可能是其死因所在,在官府来人前,还是毋要妄动的好。” “左大人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等会连这些都不知吗?”周泉光怒道。他忍不住瞟了眼河南尹的尸身,目光一闪,盯在他手上捏得紧紧的酒杯上。 “莫非是这酒有毒?”左钦先一步走上前,趴在地上,凑近河南尹的唇口轻嗅。蓦地惊诧道:“果真有异……” 禄亲王扶着侍从的手走下来,脸色十分难看:“左大人,你是说本王在宴请诸位的酒中下毒吗?” “下官自然不会疑心王爷。于自己的洗尘宴上下毒,王爷还不至于如此……”左钦讪笑一声,吞下最后的“愚蠢”二字,不动声色地朝刚刚走近的关成尉眨了下眼。 关成尉会意,连忙道:“王爷是一片好心,却不想有人如此奸恶,竟然利用酒席行刺。这酒是从席上酒壶倒出,不如先查一查酒壶的经手。”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侍女们顿时花容失色。管家踌躇半晌,还是上前道:“大人,此间所有的酒,俱是王爷从东都带回的‘花间铭酿’。只有三十坛,十分珍贵。小人斟酒入壶,都是在隔壁茶水室统一做好。一旦斟满,便端来厅中,绝无……” 他的声音渐说渐小,他发现,众人都垂下头盯住一处,没人在听他说了些什么。 因为摆在陈聿修面前那张完好的案桌上,静静地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酒壶。 方才周泉光情急之下踢开自己的案桌,砸向河南尹。这张案桌处在争端当中空位,除了被洒不少河南尹的血外,倒是安稳无恙。 左钦望了望两个酒壶,将上头的梅枝图案印在心间,又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兰花雕刻酒壶。眉梢不由一颤:“王爷,敢问您府上的酒壶,有几种样式?” 禄亲王乜了管家一眼,管家连忙躬身道:“回禀大人,这些酒壶是江南献上的阴刻铜壶,取花中四君子的美意,成双而做,一共八件。是专为王爷宴请的八位朝中贵客备下的,隔壁茶水室中还有一壶,因京兆尹白大人未能驾临,所以不曾取出。” 也就是说,这两个酒壶,一个是河南尹的,一个的陈聿修的,再无旁人重样。 这一下,围观众人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不少人甚至偷偷朝那案桌后不动如山的雍容身影望去。 左钦抬头窘然一笑,仿佛甚为难堪的样子:“可否请丞相大人告知,哪一壶是您案上原有的酒壶?” 周泉光正要说话,胳膊上一紧,却是陈聿修拉住了他。他垂了眼,神姿默如静夜沉沉,然而只消一道轻笑,便如浮光蔼蔼倾城,瞬然变化:“这如此说来,左大人认为河南尹误端了本相的酒壶,这才不幸遇毒而亡?” 左钦扯了扯嘴角,笑得毫无怯色:“总不能是钟大人自个端了毒酒,来丞相大人面前自尽的吧?” “简直无稽之谈!”周泉光愤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左钦,“欲要害人,却在自己酒壶中下毒,本官还真是头一次听闻。再说了……”他冷声一笑,神色再无半丝同情,“河南尹收受抚银,只消陛下定了罪,就逃不过一个死刑,我等又何须去害他!” “周大人慎言!”左钦肃然道,“人死万事空,钟大人是否有罪尚未定夺。此间他尸骨未寒,你便一意指责他,未免太过了!” 周泉光“哼”了一声,不去理他。左钦收回眸中厉色,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陈聿修,正欲说话。却见他泠然未动,一双眼睑弧线斜斜并入眉尾,眸光定定地望着前方。 被他看着的那少年已经停止了惊惶,手里拿着一方白帕,正一点点擦拭面上鲜血。他见众人都望了过来,一时又有些局促,端用那双清亮的眸子求助似地望着陈聿修。 “你……”陈聿修突然对他一笑,“可记得这桌上两个酒壶,哪个是我的?” 少年惴惴不安地抬了抬眸,最后红着脸指了右侧的那个,怯声道:“方才草民欲给大人敬酒,端的是这厢一壶河南尹大人放着的。想来丞相大人的那壶,便是远些的……” 陈聿修抿唇而笑,忽地抬了手,端起右侧酒壶。左手顺势翻过一枚倒扣未揭的酒杯,右手一斜,须臾斟满。周泉光愕然看着他一番动作,待到回神冲上去拦。他已经一仰脖颈,咽下了满杯的酒。 “聿修——”周泉光直惊得魂飞魄散,眼前几乎出现他吐血而亡幻景。然而一晃,却见他吟吟而笑,唇瓣上晶莹的酒液,灼灼发亮。 他优雅起身,淡淡地扬眉,扫过前方众人:“看来本相,着实未曾闲到给自己下毒呢。”   ☆、第145章 沧浪破云(下)2 禄亲王死死地瞪了左钦一眼,再不敢造次:“瞧丞相说的,怎么能……” “京兆尹到——” 一声通传高喝隔着院门而进,众人皆是一惊,竟不知为何京兆尹来得这般早。左钦神色微变,凝眉瞟向关成尉。 关成尉浑身一抖,正要摇头,却听一声磁沉轻笑:“既然不是本相下的毒,不如劳烦王爷查验一下河南尹的席位?” 白子毓带着京兆府府役,推开一路拦截的下人,大大剌剌地穿堂入室,将原本安抚宾客而立在周围的侍卫一同包围。 周泉光使劲地哼了一声,故意撞开关成尉。河南尹的席位就在关成尉的下首,他弯下腰,正要伸手去拿…… 左钦提了嗓子:“周大人,你出手查验,未免有失偏准……”他阻拦的话说到一半,恨恨咬牙闭了嘴。 白子毓站到了那张空位前,遥遥朝禄亲王拱了拱手:“叨扰王爷,下官亲自动手,不知王爷是否也会认为有失偏准?” 话音刚落,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禄亲王的回答一般。径直提着袖子,蹲身拨弄起席位上的物件来。 满厅静的落针可闻,只听着那坐垫掀起又放下,杯盏翻转碰撞……却在这时,“王爷,修有一问,”陈聿修侧眼朝禄亲王恭谨一笑,眸光又落在眼前,“不知这位……是男公子还是女公子?” 禄亲王一愣,望见那少年沾着未擦尽血却还羞红了的俏容。饶是如此沉闷的气氛,他也不由暧昧一笑,朗声答道:“自然是位郎君,如今恰好十八年岁,未曾及冠。”他心底暗喜,面上却不能肆意表现出来。只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人送去丞相府。 他本是听左钦等人说起陈聿修与郭临这一段“断袖”情缘,恰好这戏子是东都表演《神武破阴山》的头牌,便带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他望着陈聿修凝视戏子时的幽深眼神,越看越觉是十足的款款深情。 陈聿修收回目光,忽而扬唇一笑,优雅起身。越过周泉光,在他下首那张干净的席位上提起一壶酒,信步走回。一面走,一面吟道: “飒爽出英气长空,疾驰一剑矫战松。 华光九日连碧琼,莫若红缨写意攻。 朱唇凝眉清光涌,身若角鹰剑如龙。 弦色丽艳舞动虹,不在此曲剑意中。” 少年怔怔地盯着他,一时没弄懂诗句含义,却又懵懵懂懂觉着是提及了他方才的剑舞。方一晃神,下巴已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捉住,不得不仰起头来。 幽暗烛火中,他望见头顶那张风华无双的面容在微微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优伶……” 嗓音清越悦耳,酥沉得叫人心醉,他听着他温柔一笑:“乖,闭上眼。” 少年唇角含着笑,乖巧地阖上眼帘。清凉的酒水顺着额顶流下,铺满整张俊秀脸庞,徐徐顺着捏住下巴的指节溅落地面。 四周死一般的沉寂,连白子毓也停住了手,眉梢一抖,玩味地看向这边。 禄亲王好半天才幽幽从巨大的震惊中回了神,他咽了咽喉咙,推开旁人走上前去。可惜此时一壶好酒已然浇完,陈聿修撤了手,顺势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帕递向前。少年嗅到酒味,不敢随意睁开眼,清脆地道了声谢,径直擦起脸来。禄亲王的手尴尬地凝在半空,再也探不了半分。 白帕上污斑点点,少年仔细拭干眼角,这才睁开眼,扬起干净的小脸向面前之人邀功。却听一声嗤笑:“原来戏子也就戏里能看,王爷,咱们骠骑将军可不长这幅弱鸡样。”周泉光负手行来,仔细地盯了他几眼,“难怪方才总觉不对,就这身姿,莫说阴山,就是上了马能跑个十里都不错了。” 围观众人忍不住窃窃地笑了起来,周泉光话糙却恰是那个理。郭临在京城为官近五载,有家有子,又是为国捐躯战死。平生只有和陈聿修关系亲密一事被人拿来调侃过,禄亲王甫一回京就拿这个做文章,席上早有人看不过眼。 少年被言语挤兑,顷刻眸中便噙了泪,固执地仰着头,只盼面前之人能出声安抚。陈聿修却浑然不觉,眸光轻转,朝禄亲王瞟了一眼。 只一眼,便瞧得禄亲王浑身直抖。“王爷,您许是忘了,”他浅然一笑,“如今最盼望能见着郭将军音容的不是下官,而是……东宫。” 禄亲王心底一个咯噔,周身入坠冰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一点点的小心思……如今得罪了丞相不说,连东宫太孙也给得罪了,是啊,太孙是郭临的养子,他怎么会容忍一个戏子模仿郭临,继而成为男宠…… 白子毓挑眉一笑,正要出声。余光却望那斜前的席位一瞥,顿时停驻。他大步走上前,冷声喝道:“这是谁的席位?” 周泉光回头望去:“那不是关大人的么,陈兄方才才从那儿拿了酒,啊……”他惊呼一声,瞪着眼看白子毓从摆放酒壶的空位拿起一枚纸包。 身后的药师闻令而上,打开纸包,将其中的白色米分末仔细在指腹中碾了碾。随后取过一盏烛灯,放了些烧了烧,望着火焰上腾起的白气,轻轻一嗅,顿时勃然变色:“大人,是砒霜。”   ☆、第146章 凝计为心1 小炉上火花闪落,药罐的盖子几番被热气腾起,撞出清脆的响声。双宁闻声跑进厨房,双手在围裙上急急擦了擦,拿起白布叠握手中,躬身去探药罐。“嘶……”她咬着唇,把药罐端到一边,连忙将烫疼的手指捏在耳垂上。 待到药汤渐温,她熟门熟路地盛在碗里,再往托盘中摆上几颗甜枣,稳稳当当地朝小院走去。 灰墙青瓦的院墙高深,此处景色已不是他们刚离开沧州时住的那间村庄院落。因赵哥哥察觉了寻来的官兵,众人便迅速收拾启程。马车颠簸几日,这才来到了眼下的落脚点。双宁望着院内坐落有致的花草,闻着芬芳气息,不禁再次感叹细致入微的心思…… 这一感叹的空儿,险些和刚迈出院门的药童撞个满怀。药童皱着眉瞪她,气恼地跺脚:“不用进去了,人又不在。” 双宁心底一咯噔,不由脱口道:“那……姐姐去哪儿啦?” “谁知道!”药童嗅到她托盘中的药香,一脸不满地啧声道,“偏偏公子外出不在,这药又须按时喝……唉,你把药放下,先去找她回来。反正她杵着拐杖,横竖也走不远。” 山道林间幽深,竹叶逐渐密集,阳光越不过来,整个竹林幽乎间细细地泛着冷气。 青翠的竹枝倏地颤了颤,压在叶尾的露水轻盈坠下,溅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郭临被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刺得一怔,左臂抬起的拐杖缓缓放回原位。她停住脚,顺着竹身微微仰起头。 竹影稀疏,她望着头顶倾泻的斑驳阳光。脑中思绪纷然随风飘虚,竹丛翠墨鳞介,渐渐与记忆重合,恍惚前方,便是那间竹林凉亭…… 她想起甫见便是捧腹大笑的苏逸,想起揶揄调侃的扬争、文质有礼的秦正卿……想起他眉间鲜红的朱砂,含笑的俊眸,脆然动听的嗓音:“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郭兄以军功入仕,在琼关时为保我大齐江山而战。不如给这孩子取名玉锵……” 松开手,她杵着拐杖,朝前方光亮处缓缓走去。重重竹林盘绕周身,她似乎又闻到了那股香息,撤了剑,任那人将她拖出客栈,躲过德王的搜寻。 “唉,陈聿修,”她想起她喃喃地发问,“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来寻我?” “因为,”他说道,“我也喜欢你。” 两行清泪静静地淌下眼角,她迎风站立。抬手拭去面颊的冰凉,唇角划出一丝苦笑。 可曾想到,昔日悍如男子的她,如今也会睹物相思落泪。垂眼瞭望,田野满地,苍山连绵。此处是何处,何处又是她的归乡? 一件披风蓦然环上脖颈,带着一股暖气靠近。她怔然一颤,正要出声,双肩已被强力的臂弯圈住,后背贴来的温度炙热灼人。 赵寻雪将她整个人裹紧披风锁在怀里,气息呼在耳畔,温柔如水:“宁儿在想什么?” 肌肤一阵战栗,她闭上眼,艰难地长吸一口气,袖中手掌紧握成拳。 “在想……若这下半生,不过是你圈禁狎玩的女人。那我该如何……” 他闷闷地笑了,唇瓣贴着她的耳廓,点点轻触:“寻雪此生能圈你一人,于愿足矣。”他轻柔叹气,“宁儿,等我治好你。你愿回杭州,我便陪你,愿去琼关,我亦随行……” “真好,”她淡淡嗤笑,回过头来,眸光清冷如月,“寻雪,回到杭州,你可在我父亲坟前祭拜。告诉他,你不仅害死了他,如今,还圈锢了他的女儿。” 胳膊上的双臂忽然一紧,力道之大,甚至将她握在拐杖上的左臂压得发麻。可她却恍若浑然未觉,依然带着唇角那丝嘲讽的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无波无澜的眸眼轻轻掠过一丝水亮,淡痕无色。他凝视着她,抿唇一笑:“好,一言为定。” 她冷声一笑,侧回脸,不再看他。   ☆、第147章 凝计为心2 屋梁的红笼顺着风沙动了动,火光摇曳,将门柱的长影捣碎。隔着淡淡光辉的窗格,传出一阵粗厚的咳嗽声。 迈进院门的皂靴闻声顿足,月光映出英朗的眉目,神色晦涩。他叹口气,端着手中的托盘,上前推开门:“父王。” “啊,是意非啊!”书案后,一人垂身直立,发髻上的金玉悬冠轻颤。他缓缓昂起头,依是魁梧高大的身形,拉弓挥刀的臂膀。可那张饱经风霜的阔脸,乌青团驻浓眉沧眸,面白唇淡。纵然只是望上一眼,也无法略过浮之面上的重重病态。 “咳咳……把药放着吧,凉会儿了再喝。”楚王长吸一口气,松开掩住唇口的手,颤抖着将笔放下。 世子垂了眼,默然将药搁上书案。近望着楚王头顶黑亮的发髻下片片银丝,他忍不住出声道:“父王,您早些睡吧,这些事都交给儿臣来做就好。” “呵呵……你倒是心疼父王了。”楚王朗声一笑,揉了揉眉心,重新提起笔。然而那眼前的白纸黑字还是浆糊一般混沌,他叹息一声,抬头望向一脸关切的世子,“也罢,你就随父王在此驿站间走走吧。” “是。” 陇西的城中街道遍布,俱是槐花。此处院内亦种了几株,紫红摞串,月色中纷落盈香。楚王扶着世子的手,步入树下,胸肺间的郁结之气似乎也被花香清散,他拍拍世子,撩摆在长廊坐下。 “父王老了,陛下也老了……此次回京,该是卸下肩上重责的时候了。” 世子眉头紧锁:“父王……” 楚王摇了摇手,嗔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父王虽老,却也没老到行将就死……只是数十年来看尽黄沙,偶尔也想再带你母妃逍遥市井一番。” 世子垂下头,握紧楚王的手:“儿臣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楚王抬头远望院墙外山脉,接连着夜色,一片波澜壮阔的起伏,“打下江山只需铁甲刀马,守住它却需要无数计力、人心……十日后就是宫中端阳盛宴了。” 他侧头看了眼世子,笑而不语。世子知他又在考量自己,遂细思片刻,这才道:“众王齐聚京城,又逢万国来朝。两厢盛事,绝非巧合而同道……陛下他,是要扬东宫储君的威严。两年前布告天下,废立两位皇孙都太匆忙。如今天下大定,他预备再次让万民铭记。无论是大权在握的魏王、还是年久功高的晋王,都是玉锵一朝登基后的臣子。” 楚王苍老的眼眸一瞬不眨,只轻笑了下:“那也要玉锵他……登得上皇位。” “什么?!”世子一愣。 “我且问你,晋王经营朔方多年,魏王一手建立起神武,可玉锵他,有什么?”楚王垂下眼帘,拾起衣摆上掉落的槐花,“阿临为国战死的余荫,庇护得了他两年,可再多些时日,谁还记得那一纸皇榜上那一句‘得见宫前,为骠骑将军义养’?” “哼……明明是在将阿临的死利用干净,非还说得冠冕堂皇。”世子咬住牙,侧脸不忿。 “意非啊,”楚王苦笑着摇头,抬手轻拍他的背,“陛下要我们回京,便是想你接替阿临,和聿修那孩子一道,成为大齐江山的托孤之臣。” 屋梁的红笼犹自闪烁,风停方稳。书案上的宣纸鼓动轻响,一旁的青瓷圆碗中,药汤白气逐渐稀疏。 悄然中几不可查的轻响被宣纸声盖过,一滴莹透的水珠从屋梁坠下,被穿堂的轻风送入圆碗,须臾随着波纹化开不见。 脚步声逐渐靠近,梁上簌地晃过一条黑影,自窗不见。 楚王推开门,负手走向书案。“嗯,不冷不热,凉得正好。”他端起圆碗,一饮而尽。 * 紫宸殿内,烛火通明。皇上抬眸看向殿中恭谨的修长身姿,泯了口茶,温声道:“哦,抓的是关成尉?” “是。” “门下侍郞?”皇上凝眉细思,“不错,从这个开刀……他们新派,该有段时间消停了。只不过,想要拔净那些不入士流的荒唐心思,还须从长计议。剩下,就交给全权你处置吧!” “微臣遵旨。” 陈聿修肃跪叩首告退,刚要转身。皇上皱了皱眉头,忽然又叫住他:“聿修。” 他停下脚步。“你……义山死了。这两年,你身边也没有新的暗卫。”皇上叹了口气,“你是皇兄之子,哪怕复不了身份,也是皇家的人。朕过段时间,派个人去你身边。” 他回过身,抬头望向御座,黑眸闪过澄澈华光:“多谢陛下。” 茂盛的枝叶打在屋檐上,绿叶新芽颤动簌风,呼呼作响。陈聿修挽起车帘,走下马车。 郭府的牌匾光洁如新,李延立在门旁,收了扫帚朝他躬身行礼,随后默然转身钻进门房。 他一步一步朝里走去,竹管水滴轻盈入耳,夜色相浓。仿佛无端忆起一个雨夜,他抱着她从宫中走回这座空无一人的宅邸。 卧室摆置依旧,被榻干爽整洁。他只望了一眼,便阖上门,继续朝书房走去。 门槛连着青石阶面,月色萦绕出一团洗不去的暗色。他垂着眼,冷冷地望向那里。 机关算尽,换得义山自宫中垂死而返,便是靠在那里,看着他与白子毓最后的挣扎交涉。 “风拂雨过,血色未磨,而今已是两年。”他轻然嗤笑,“你说是不是,义山?” 窗口静悄无声,只有淡淡清风微扰书扉。 然而那沉厚的嗓音自院中而起:“殿下。” 陈聿修转过身,枝叶的阴影盖下,看不清眉目容色。只一方唇角,静然不动。 “药已经下了,”黑衣人抬起头,“楚王也已喝下。”   ☆、第148章 咫尺不知1 “晦气,真是晦气!”一声怒喝传来,满室的歌舞骤然停下,舞姬的云袖飘飘落地,不解地互相对望,皆是一脸无措。 禄亲王气急败坏地摔门进屋,手里捏着的一封文书皱的蜷曲。他想起方才白子毓站在门口,坦荡恭敬地看着他:“王爷这儿的歌舞实在太响,下官多次接到周遭扰民的汇案。可因王爷位高权重不敢径直上门,特意去宫中求来陛下亲令。望王爷在陛下偶感风寒的这段时日,稍稍消停点……” 简直膈应死人,他咬了咬牙,猛一跺脚:“撤了撤了,歌舞都撤了!” 舞姬们一簇而散,禄亲王长长叹口气,余光扫到鹅黄舞衣团群间一道玄色身影,抬眼望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还在?!” 管家慢吞吞地靠上前,支吾半晌没吐出几个字。禄亲王一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把管家揪到屋中,屏退下人,小声问道:“你是不是觉着,陈丞相真看上了他,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要人?” “王爷英明!”管家打哈笑道。 “英明你个头!”禄亲王气得直接敲了管家的头,“你忘了,那日筵席散了后,太孙被丞相从别院接回后,那眼神……”也不知陈聿修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他现在一想起那凌厉的眼神,心底就不住地发憷。 “那他……?”管家迟疑道。 “当然是从哪来滚哪去!”禄亲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晦气,这京城许久不来,本王都生疏得不知怎么下手了。” “王爷——”门外有小厮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道,“方才打听来的消息,今儿早朝丞相不在,是接了陛下密令,连夜前往东都查封河南府了。” “什么?!”禄亲王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文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虽说这事儿说到底和他也没有关系,可……他负手在厅中来回踱步,管家和小厮盯得几乎花了眼,才见他终于停下脚步,一合掌:“对了,赵寻雪!”他转过头,“叫你们去找赵寻雪的,现在怎么样了?” “没,没下落。”小厮摇摇头,见禄亲王又要发怒,连忙笑着走上前,“不过王爷别急,派出去的人精着呢。他们找不着赵大夫,便用蔡当家的名儿,把赵大夫的师父从药王谷引来了东都……” 禄亲王的表情骤然一变,乐呵呵地笑起来:“那东都那边通知了没……要是赵大夫进城了?” “您放心,都吩咐好了。”小厮笑得意味深长。 飞扬的尘沙落在青灰石砖的城墙上,簇簇飘落进地角的杂草中。守门的侍卫擦了把汗,收回长戟,靠近马车喝道:“进东都的都要例行检查,下车!” 马车后的百姓望见了,不由一急。一汉子小跑上前,拱手求道:“军爷通融,小人是城中花匠。这眼看就要日暮击鼓。若是没能及时回到铺里,这一车牡丹小人可担待不起啊。” “啰嗦什么呢,查完他们就到你了!”侍卫不耐烦地推开他,正要朝马车再喝一声。一只玉白的手忽然探出,一把挽起了帐帘。 “既然如此,便让这位先行吧。”墨青袍子的青年站在马车外,声音清泠干脆。侍卫不由抬头望去,却见此人身形瘦长,一顶斗笠黑纱盖住了面容,然而那周身轩昂的气度,却是怎么也盖不住。 那青年说完,便要走下马车。帐帘内横地里又探出一只靛蓝的袍袖,稳稳拉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轻声而笑:“是想看牡丹么,我陪你。” 青年的斗笠转了转,似在望向那车内,却是默然无声。须臾,那人也跟着走下了马车。这一现身,周遭便是一阵惊叹。此人形貌之隽朗、风姿之纤雅,若说是东都洛阳的贵公子、佳士才子,也断然有人信的。 侍卫呆了呆,瞬时想起禄亲王的吩咐,一把举起长戟横垂车前,厉喝道:“车内还有何人!” 两颗小脑袋弹出来,男童挽着女童的手跳下马车,怯生生地仰头望着侍卫:“军爷,您检查吧!” 侍卫挠了挠后脑,一时莫名异常,喃喃道:“怎么是个小女孩,不是女人么……” 一旁的墨衣青年闻言一怔,头顶斗笠刚动了动,胳膊上便是一紧。耳旁靠来一声低语:“宁儿还想看牡丹吗?” 侍卫和同伴商议了几句,不耐地回过头,招了招手:“你们走吧,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走过护城河的悬桥,迎面拂来城中的花香。郭临取下斗笠,乜了赵寻雪一眼,撇开脸不再理他。 双宁坐在她身边,近处地打量着她英气的五官。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红着脸揪住郭临的衣袖:“姐姐,你……男装的样子好俊。” 郭临一愣,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双宁,一瞬破功大笑:“哈哈,宁丫头有趣!” 她自苏醒这些天以来唯一一回发笑,笑声清越,入耳动听,似乎但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的开怀,赵寻雪情不自禁地侧过头。 车窗轻纱被风团团卷起,斜照进的温和日光,印出她俊秀的侧颜,绒毛晕染出的柔光线条柔和美好,欣欣暖暖地刻进他心底。   ☆、第149章 咫尺不知2 周泉光也就口上说说,一旁伴着的巡察使见了便只一笑:“牡丹盛会,也只是将东都的牡丹送往京城前,一个小小的选花礼罢了。丞相若是不嫌弃,尊邀您前来一赏。” 陈聿修头也不回,只有声音幽幽飘来:“地址在哪?” 巡察使垂下了眼:“南道沁香园……河南尹的丈人,傅员外的产业。” 陈聿修侧过身,和周泉光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 * 马车缓缓停下,听着有仆从靠近,和赵寻雪说些什么。郭临靠在车壁上,微微喘息,满头的汗水被双宁手中的帕子拭去。 赵寻雪几声吩咐过后,便要来抱她下车。她一把甩开他伸来的手,厌恶地喝道:“不用你管,我自己走!” 双宁被吓得一颤,抬眼怯怯地望了下赵寻雪,又望了眼身旁的郭临。随后一咬牙,搀扶起她走向车外。 头顶的阳光倾泻,郭临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亮光,满额的汗都在往下滴,肺腔中的气息愈发不足。可一看到眼前的小院门,想起方才马车中的事,羞愤就一层层蔓延心间。她突然抬手撑住双宁的肩膀,战栗着直起身。抬脚一步一步朝前踏去。 赵寻雪下了车,眸光无波无澜,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他几不可查地轻叹一声,侧身正欲吩咐什么,却听院内一声破锣嗓大笑:“哈哈,寻雪小子来了么?” 郭临无力地扶着门框,浑身汗湿,几乎下一刻就要倒下。眼前却不知何时蹦出一个糟老头拦住了去路,她咽了咽喉咙,刚发出一个“你”字,右腕一紧,已被几根干瘦的指节握住。 “咦……?”老头把头一摆,拧眉道,“脉象艰涩不畅、缓而时止,这般阴邪固结、寒毒内积的脉象,倒像,倒像……” 赵寻雪走上前,拉下郭临的手,将她揽在怀里。这才朝老者躬身道:“徒儿见过师父。” 老者仰起头,照着扑面的烈日光辉,咧嘴一笑。双宁忍不住惊呼一声,捂住了嘴。她这才看清这老者的双目结着老旧的痂,已然瞎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者压着破锣嗓,嘿嘿地笑了声。出手如电,突然又扣住了赵寻雪脖颈的大穴。 血管被按得突突直跳,赵寻雪面不改色,依然笑如春风。“哟,花了两年,自己累亏了不少,人就被你救成这样?”老者笑眯眯地收回手,在下巴乱糟糟的胡子上磨了磨,难听的嗓音却极为冰冷。双宁听着便打了个寒战,连忙缩了缩头,躲到药童背后。 “徒儿叨扰师父,还请师父责罚。” 老者负手朝院内走去,闻言径直哼道:“看在你给那劳什子亲王的手下布的迷香配方有进步的份上,我暂且不罚你。” 郭临浅浅地呼吸几下,终于挨不住一头栽下,面色苍白如雪。赵寻雪脚下一沉,连忙站稳将她抱起。 老者耳朵微动,须臾回过头,“见”此情形连连摇头,不满地啧啧嘴:“救人就成这样鬼样,老夫着实不想认你!” “求师父出手……”赵寻雪拧眉阖眼,盖住满眸的晦暗,猛地跪下身。 “不过这女娃子身骨好,你救好了她,生个徒孙什么的老夫还是很欢喜的。”老者这话一说,又嘻嘻笑起来,回身朝他们走去。   ☆、第150章 青龙卧墨1 老头脸色一沉,突然朝赵寻雪挑了挑眉,扬唇讥笑道:“倒是个刺头,那老夫就奇了,两年前你生死未卜,腹中……” “师父!” 一声暴喝乍然响起,郭临被隔着衣料传来的胸腔震动骇了一骇,指尖上不由一松,放开了老头的手。 “师父……她累了,徒弟先带她回屋休息。” 赵寻雪垂下眼,抱紧郭临奋力站起。跪久的膝弯酸涩无比,他踉跄站稳,艰涩地朝前迈步。 老者没再为难他,只凝望着他的背影,伸出那只被抓出血痕的手磨了磨乱遭的胡须。冷不丁,回头“瞟”了双宁他们一眼。 双宁实在怕他明明看不见却洞察彻明的“眼睛”,轻手轻脚地绕开点路,提着裙子快步朝前跟上。 郭临这番耗力过猛,脑间神思涣散,没多久就沉沉昏睡过去。这一睡,便睡过了一日。 清晨的小鸟才叫唤了几声,双宁趴在床榻上睡得正香,朦胧中感到有人走近。她吸了吸鼻子,闻到熟悉的药香。便皱了皱眉,揉开眼睛。 “公、公子,早啊!”她微微展开双臂伸个懒腰,从郭临榻前挪开些位置让赵寻雪好靠近。不经意瞟了眼窗外,几乎要被暗沉的夜色吓醒。 “这么早,公子,现在……什么时辰啊?”她咂舌喃喃道。 “寅时三刻。”赵寻雪伸手贴过郭临的额头,眼睑轻缓垂下,温润的双眸久久凝视着她的睡容。须臾,他将被角捻好,侧头看向双宁:“今日你不如随我一道出门?” “啊?”双宁轻声惊呼,踌躇道,“那姐姐怎么办,双宁跟着公子……会不会添麻烦?” 赵寻雪眨眼轻笑,摇头安抚:“无事,我带你是去寻药,正好可以教教你医理。”他垂眼凝眸,“宁儿她约莫还须休养固元,等她醒来,我们也该回来了。” 双宁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一路晕乎着跟上了马车。好一会儿才思定,多学些药识,说不准能给姐姐的恢复帮上忙。这般一想,心下便雀跃起来。 可惜她到底是个孩童,跟着在山林间认了一两草药后,再回到车中便是呵欠连篇,不过半刻便已睡熟。等到透过窗纱的旭日白光火辣辣地照在脸上,她才猛地惊醒,回过神,起身去挽车帘。 车外喧哗一片,街道上人头耸动,酒肆里嬉笑声不断。店肆林立,绿柳周垂。楼阁飞檐碧瓦朱甍,有如飞雁凌英,又似翠枝攀头。 繁华热闹的大都城中竟,看得双宁一下子呆了,直到车旁一户古简的木门中走出一个带着斗笠的蓝衣公子,她才将将回过神,等他走到眼前,歉然道:“公、公子,双宁贪睡……” 赵寻雪抬手微微扬起斗笠,深眸下弯,朝她笑道:“无妨,你且看看我这盆牡丹。” 双宁手脚并用,从马车中探出身,瞪着乌亮的大眼细细地瞅着他手中的花。 盆中枝身绿叶间,就挂了一朵花。开得半阖半展,通身墨紫,花瓣狭长微卷。品赏之下,独有一种雍容华贵之美,不过……她凑上前,拧眉道:“公子,这花瓣中央怎么有片嫩叶?” “便是此花特色所在。你看,这片青绿蕊瓣,围着层层的墨色绛紫,是否正如一条青龙悠然盘卧墨池?故此花名为青龙卧墨池。” “哦哦。”双宁虽然从未见过,但到底知道时人喜牡丹之贵之稀。凝神仔细接过花盆,稳稳放在车上。再抬头时,赵寻雪已经钻进了车厢。 “公子是要回去了吗?” “不,双宁,”赵寻雪抬起眼,嘴角渐渐噙上笑意,“随我去南道沁香园,观赏……牡丹盛会。” *   ☆、第151章 青龙卧墨2 “绣球团团落,瓣叶不分色。”周泉光凑近观赏一盆绿香球,那直花朵到茎叶一水的翠绿,看得他眼珠都不转,“牡丹国色,当真不假。万紫千红的这些色儿,居然让她给占了个遍。” “周大人自此间小小的绿肥红瘦出口成诗,真是让草民等大开眼界啊!”一声苍老的笑声自后传来。 周泉光回过头,见走来的鹤发老者一身锦袍玉带,微显富态。正是此间主人,东都有名的财主傅员外。他手中杵着一根龙头拐,正笑吟吟地望来。周泉光朝前一瞟,大笑回道:“不敢当员外一声‘出口成诗’,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岂不献丑?” 傅员外耳朵一动,连忙侧身朝陈聿修行礼:“老夫年老体弱,招待若有怠慢之处,还望陈公子勿怪。” 称的是一声“公子”,可无论听者唤者,二人身份俱是心知肚明。陈聿修擎着折扇,浅然一笑:“有劳。” “此次从洛阳选花入京,圃主们特意催开了些新品种。斗胆请公子屈尊择赏一二,好叫老夫心中有数。”傅员外缓缓让开几步,示意陈聿修望向下人们刚刚摆出的花。 周泉光正背着二人独自观赏,听了这话不由心中暗笑,感叹这傅员外城府之深。他女婿河南尹刚死,居然尚能悠哉悠哉地办起白花宴,小心谨慎地和当朝丞相套近乎。纵然因河南尹的死疑点颇多,刑部暂且将消息压下不发,可当真就传不回东都? 他啧啧舌,目光从一株清莹卓约的白玉上移开,落入一团深沉无光的墨紫中。色泽浓郁,雍容隽朗。他忍不住“咦”了一声,惊呼道:“这是什么?” 傅员外闻声回头,眯了眯眼,迟疑道:“似乎……是墨楼争辉?” “青龙卧墨池。”陈聿修清越一笑。他上前几步,眸光一扫,便注意到这花花盆不同于旁边的纹路。“员外可熟此花?”他扭头道。 傅员外低下头,听着心腹小厮耳畔几句急语,随后连声叹息道:“老夫惭愧。此等好花,却是一文士欲进园观赏,便以花作函,将这盆青龙卧墨池交予管家代为展出。” “泉光,你可知这花的传说?”陈聿修收了扇子,突而垂眸笑道。 周泉光眼珠一转,呵笑着抱拳:“愿闻其详。” “传说昆仑瑶池为西王母之居所,一直由东海龙王之孙青龙镇守。此青龙偶然前往曹州赏牡丹,却见此处大地干涸,城镇荒凉。皆因自此地移种龙宫的十株牡丹不肯开花,东海龙王大怒之下截掉雨水,令曹州大旱。眼见花园老汉宁可渴死,也要将最后一滴水浇给红牡丹的惨状。青龙心绪激荡,干脆将瑶池水搬来给曹州降了一场泼天的雨。此举犯了王母天怒,腾云驾雾前来捉拿青龙。红牡丹见状,摇身一变化成少女,飞往泰山墨池将自身浸黑,告青龙语:‘藏奴心间。’青龙遂躲入花苞,叫王母再也寻不着。此后,昆仑瑶池少一龙仙,人间却多了一株有情有义的牡丹。”陈聿修缓声说完,眸光幽暗,静静凝视住那墨紫含青的花瓣。 “啪啪啪”三声轻泠的掌声,打断众人的沉思。“公子妙语连珠,传说亦比传奇精彩。”低沉的嗓音响在空寂的园内,独有一种宽济稳厚之感。 陈聿修回过身,撞见一双无波无澜的深眸。 傅员外听了下人来报,杵着龙头拐抚须而笑:“公子故事说得好,连花的主人也引了来。这位是……”他蹙眉望着眼前的蓝衣公子,一时忘了下人方才的提示。 “赵寻雪,”陈聿修阖眸一笑,握着扇子的手垂到身侧,“自城墙上一别,于今不止七年了吧?” 赵寻雪微微俯身,唇角轻扬,丝毫不意外:“陈公子好记性。” 周泉光愣了半晌,终于有了些印象:“哦,你是赵……”他猛地捂住嘴,死命将“医正”二字吞了下去。长吁口气,看着这二人,不由想起那年的除夕宴,他们单独对饮了三杯酒,还让他生出些许八卦来。抬眼见赵寻雪伫立不动,似不单只为寒暄而来。周泉光心下领会,上前拉着傅员外,半扯半扶地将人带远。 “大夫在东都行医?”陈聿修伸手摩挲那株青龙卧墨池的墨紫花瓣,“可愿回宫任职?” “丞相还是一如往昔的干脆。”赵寻雪眯眼浅笑,却不作答,只侧头唤道,“宁儿,过来见人。” “啊?!”一直跟在身后的双宁一惊,连忙从花丛上收回目光,小跑上前,“公子唤我吗?” 宁儿……这不是姐姐的名吗?她满心的莫名,却还是怯怯地仰起头。阳光轻然一斜,她望见一张风华无双的俊容,刹那间的凝神,甚至灵敏地捕捉到对方一瞬的黯然失神。 双宁呆呆地睁着眼,就那样直接地盯着陈聿修。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美到连呼吸都不忍再放肆…… 陈聿修从她脸上移开视线,缓缓闭上眼,倾泻的阳光将他两弯纤长眼睫印得金亮。他盈伤而笑,朝赵寻雪望去:“她,很像……” “‘藏奴心间。’真是美到不行的故事。”赵寻雪垂首轻叹,似想起了什么般,唇角蕴染出一片温柔。片刻后,他抬眸发问,“陈公子,可有心间人么?” 陈聿修负手远望花园,忙忙碌碌的灰衣仆从们穿行花丛,将各色美艳香绝的花卉摆置其间。虽错落有致,花香四溢。可当琳琅入眼,早也不知看的是何处芳华。 “吾之心间人,亦将吾藏于心。”他转过头,静淡的容笑,悄然将满园沁香盛满。 双宁久久才听出话中的含义,这声似叹非叹的独白,胆大又坚定。连她这个听客,也禁不住红了脸。羞赧地垂下头,却不经意望见靛蓝袍袖中逐渐握紧的拳。 “斯人已逝,阁下的钟情,寻雪深服。”赵寻雪轻笑一声,忽而长舒一气,弯腰牵起双宁的手,躬身告辞,“如此,后会有期。” 直到人影走远,周泉光才重新走回,探头好奇道:“赵医正就这么走啦,那他的花……”他垂头盯着那盆青龙卧墨池。 陈聿修抬眼看他,神情似笑非笑。却在这时,一人不动声色地踱来二人身后:“查出来了。” 周泉光回头,见是常服打扮的巡察使。不由相视一笑,满面的玩世不恭顷刻从容收起。他挺直身,自袖口中掏出一枚烟火。 一道冲天的火线伴着骤然巨响,霎时划过烈日晴空。无数府军提着枪戟从门口闯入,将傻了眼的府中众人团团包围。 “吾等奉刑部之令查封傅府,谁敢阻拦,就地格杀!”   ☆、第152章 曾念腹中1 郭临在一阵麻木的疼痛中转醒。 额头神经绷紧着跳了跳,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仰起头。日光明亮,她望见自己□□在被角外的左腿上扎满了银针。还未细瞧,便见一只枯槁的手从腿上拂过,银晃晃的针一瞬全数不见。 她忍不住龇了龇牙,撑着上身坐起。屋内似乎刚刚换过香,闻在鼻端清凉舒适,灵台也逐渐清明。她抿了抿唇,微微抬眼,看向背着她收拾银针的老者。拧眉思来想去,不知如何起头言谢,毕竟她昨日才骂了对方一声“滚”…… “哼,本以为某人是耐力非凡,意志坚定,缝骨接肉之痛亦能咽下。哪知……”老头握着一物抬手举起,摇头故作叹息道,“却是睡得太熟才不吱声,沉息香一换,扎几针就醒了。” 郭临刚探出的手尴尬地凝在半空,半晌才将将回神。忽听风声一道,她本能地一晃身,接住了对面劈手扔来的药草包。 “煎了喝掉。”老者闷哼一声,揣起药箱大步走出房门。 郭临有些忍俊不禁,放下手中药包,她展开双手撑着床榻,试着动了动腿。 “我可提醒你,”破锣嗓突然一响,郭临惊得浑身一颤。侧头望去,却是老头重又走回,一脸不耐地抱臂靠着门框,扬声道:“挺好,寻雪那小子之所以带着你求来我这儿,不是他治不好你。而是这方法太过霸道,他不敢下重手罢了。哼,老夫才不会心疼你,待会身子要是有什么异样,你就自个耐着吧。” “是,晚辈知晓了。”郭临盈盈一笑,收回目光,望向正灵活弯曲的脚掌。 无聊地在床上又躺了会儿,不见双宁过来,她干脆自己爬起来。老头虽然嘴巴毒,一手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光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踮了踮脚,漫过轻微的刺痛后便是无边的狂喜。 沉息凝气,她渐渐运转内力,摆出父亲传授的起手式,片刻后轻叱一声,腾身而起。轻盈身姿一阵旋转俯冲,打圈挥落的右手稳稳地拍在了柜面上。 还未来得及惊喜自己武功未失,柜上一个竖着的竹筒便因她出手的这一下,“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她低头望见地上滚开的筒盖,和竹筒里露出的一截发黄纸卷。 “钩吻、摩迦伤夜、夫莲鸠……这些,全是□□?!”她啧声叹息,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收起纸卷,放回竹筒。 却在阖上盖子的刹那,她猛然停了手,脑中杂乱思绪横飞,须臾忆起一事……当年父亲在无欲峰上被那些江湖人带走,楚王亲自前去交涉后空手而回。她曾躲在窗下,偷听到随行的医师说的话:“郭公子身中数毒,且不说外表伤痕明显的西域摩迦伤夜、南蛮夫莲鸠,光是钩吻一毒,便已过了最好的解毒时间,能救好也成了废人……” 她将纸卷再次打开,仔细看下,良久,她轻轻闭上眼,心中一片怅然。 当时,带着给自己包扎了的赵寻雪,找到山洞藏身的父亲后,便怀着无限期望,叫他给父亲疗伤。甚至威逼恐吓,弄得他自责哭泣,自己也被父亲一顿好训。 她垂下眼,弯腰拾起筒盖,将竹筒盖好重新放回原位。 就算如今能写下了详尽细致的解药配方,又有什么用呢?逝去的人,当年便已归天。活着的人,纵有再好的一切,也给不到当初该得的人了。 郭临的目光淡然落向一旁的玉萧,脑中不由想起父亲的那只九节紫竹箫。伸手将它拿起,拂去灰尘,放到唇边。 干涩的箫声起了几回头,总算能轻扬婉转顺接了下去。凄伤感怀,心中只记起一个谱子,便就此吹起,这首《平沙落雁》。 父亲吹箫逗弄树下正坐女红的母亲的场景自脑间徐徐晃过,不多时,便化成了一道朱红门廊下的白衣身影。 那人第一次穿成白衣,盘膝抚琴,便是接下了她月夜中调不成曲的箫声。 八年前的青光月辉下,那张无暇清雅的容颜。恍然如梦,而今,清晰如尘…… “噗……呵呵哈哈,原来你这丫头还会奏萧!”破锣嗓的大笑着传入耳,郭临怔怔地侧过头,看到老头正坐在槐树下的石桌旁,涨红着脸吞咽下一大块的糕点。好不容易顺了气,便朝她招手:“丫头吹得不错,出来陪老夫喝几口。” 郭临回过神,揉了揉眼,赶忙穿好鞋子,小跑出来。“……老大夫,我现在,能喝酒?!伤口不忌吗?”她一脸不信地道。 “切,老夫这儿的药酒,能和凡夫俗子的比?”老头嘿嘿一笑,抬手行云流水地斟满一杯,塞到她手上。 这番动作,可比眼睛健全之人做得还快还准。郭临心下微叹,举杯仰头饮了下去。 “老夫活到如今,《平沙落雁》一曲,只服一人吹奏。”老头啧了啧嘴,抿过唇上的酒液,抚须怪笑道,“可惜那人啊是中原武林的众敌,似药王谷这般戒备森严,也叫他偷走了谷中的宝贝,真是……敬也不是、恨也不是的一代怪人。” 郭临本在听到“中原武林的众敌”时便心中一紧,待到听完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笑道:“不知那位高人,连药王谷都敢闯?”   ☆、第153章 曾念腹中2 “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被中原武林忌讳,当然是那个……郭,郭什么来着?”老头捶了捶腿,皱眉回忆。 郭临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探身道:“郭景云?” “对,就是这厮!” “这不可能……”郭临轻捂着嘴,咳嗽一声,“如果是江湖上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听过?老大夫您不可乱讲话!” “嘿嘿,那事发生时你能有多大?”老头又举杯饮下满口,啧声怪笑道,“他把咱们上一代谷主的女儿讨做了老婆,算不算偷了药王谷的宝贝?” “噗……?!” 郭临惊得气息回涌,半嘴的酒都洒到了身上。她迅速擦了擦嘴角,好生屏息安定后,才状若无恙地把酒杯放下:“原,原来如此啊……” 记事起父亲主动提及病逝的母亲,总在说他们相识相恋的趣事,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居然是药王谷的……真是意外之喜。 “老大夫,郭景云是中原名门大派的公敌,你却不讨厌他?” 老头摸了摸杂乱的胡须,仰头笑了笑,摆手道:“老夫一介小小的大夫,原也随俗浮沉便罢了。偏偏啊,意气风发过了不惑之年便横遭大难,丢了这双招子不说、还赔了一副嗓子。也是命不该绝,被那仇人关押三日后,姓郭的上门盗秘籍,顺手把老夫给救来的。因着这层渊源,老夫少不得在旁人说起他时三缄其口,也算回了点救命恩情。” 郭临五指紧捏酒杯,心中暖流涌过,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这一事可得算一事啊,他虽救了老夫,可老夫却不能赞同他抱走咱谷主女儿。除非……”老头嘿嘿干笑,“你嫁过来,给我那傻徒弟生个大胖小子。自你父亲后,再和药王谷圆上一段好姻缘。” “……”郭临长吸一口气,苦笑道,“原来老大夫早知晓我身份,却还打了半天的哑谜。” “你只管说嫁还不嫁?”老头放下酒杯,笑眯眯地“望”着她。 郭临垂下头,裙上的酒渍被阳光晒得逐渐淡去,只留了一点浅浅的印迹。她伸出手指抚了抚,幽然轻声道:“有些事,勉强不来的……” “为何,你又不是不喜他?不然两年前何必为他怀子,带着四月胎儿被人从战场救下的女人,老夫还是头一回见。” “轰”地一声,所有的思绪一瞬炸开。郭临颤抖着抬起眼,艰难地抑制胸中激烈的情绪,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说什么?!” “也不知你俩是不是那小两口闹别扭,不过这孩子没福分,也不怪在你身上。”老头搓了下手掌,拾起石桌上一枚药材捂在手中,“你在冰雪中待了那些天,左腿透骨的刀伤都结冰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更别提有多少。失血成这样孩子还在,你已是仁至义尽,就别往心里去了。只要有缘,孩子嘛还会投胎过来的,你眼下身子好转些,机会就多……” “四个月……”郭临怔默着低下头,目光僵硬地望向腰带缠绕的腹部。泪水模糊过视线,缓缓在黑眸前凝聚成滴,倏然坠落。良久,她阖上满眸的泪水,涩涩地笑出声来:“是四个月啊……” 老头还在朝她说些什么,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思念聚涌惊涛骇浪,奔腾着蔓过心扉,将她全然淹没。她想大叫,想奔跑,想要冲破一切阻碍站到那人面前! 聿修…… “姐姐,姐姐?”一只小手轻轻揪住她的衣袖,双宁担忧地探身过来,“姐姐你哭了?” 郭临努力朝她抿唇一笑,抬手拭去泪水。手心下的面颊滚烫,她不好意思地撇开眼,正巧望见双宁怀中抱着的一盆莹白如玉的牡丹:“这是……?” “啊,这个是今日南道的百花宴上展出的花。双宁想,姐姐虽然闻不出味道,但看一看美丽的花,心情也会好些。双宁便去求了那位仙人一样的哥哥,带回这盆来给姐姐观赏。” 郭临伸手抚了抚花瓣,淡淡轻笑:“多谢双宁……” “姐姐,我和你讲今天的奇事哦。”双宁不由分说地推开桌上的酒盏,把花盆放上。也不理会老头吹胡瞪眼的神色,回头快声道,“原来那个办花宴的老爷爷是个坏人,他占了皇上发给灾民的抚银,让那些灾民无处可归,自己却还住好房子,穿金戴银。好在这一切,都被那俊俏的仙人哥哥查出来了。他一声令下,无数羽林军就破开府门闯进园中,将坏人全部绑下了,你说厉不厉害?” 暖风轻然吹拂,娇小的绿叶护着中心沉甸甸的花朵,微微颤动。双宁的笑声响在耳边,伶巧动听:“……他说双宁很可爱,一听说双宁想要白色的花,便让人取来了这盆名贵的白玉。” “双宁。” “嗯?” “他……你说的那人,”郭临伸手握住双宁的胳膊,轻轻用力,“是不是姓陈?” 双宁偏头蹙眉,细细地思虑一番,小声道:“好像嗯……双宁记得,赵哥哥是喊了他一声‘陈公子’。” 郭临的五指险些失控收紧,她飞快松开双宁,捂住越跳越快的胸口,眨了眨眼,缓缓看向双宁:“赵寻雪在哪?” 老头正喝到一半的酒“噗嗤”喷出,他大笑着擦了擦嘴,意味深长地笑道:“丫头想清楚了,要去见他了?” 双宁一听,忙道:“赵哥哥在城中的药局采买,姐姐要找他吗?我去喊人备车……” “老大夫,”郭临突然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能骑马吗?”   ☆、第154章 意言不复1 手心被粗糙的缰绳勒住,刺刺的生疼。迎面拂过面纱的凉风,从来没有一刻感受得如此清晰。 “姑娘是说傅府的沁香园吧,哎哟别提了,傅财主一向慈眉善目的,哪知居然是这样的人。好在京城来人把他给办了……哦,你说拿人的京官啊,具体是哪位大人老妇不知,只知道河南道的巡察使大人一直伴在左右。不过,他们今天就要押人回京了,刚刚车队已往西城门去了。”老妇人挎着篮子一脸担忧地望来,“姑娘,你脸色红成这样是不是发热,得好好休养啊。” 郭临闭上眼,感觉到胸腔砰砰直跳。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转身爬上马背,朝老妇人畅怀大笑:“多谢婆婆!” 沉息收气,不去耗费过多的体力。可整个脑中一团杂乱,几乎每一分的思绪都在爆炸,在将压抑许久的思念呐喊出来。 “聿修,聿修……我来找你了……”她喃喃低语,抬手捂住唇,不让呜咽泻出。泪眸缓缓阖下,任泪珠在满心的狂喜中坠落。 心间忽然毫无预兆地刺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巨大骇人的疼痛自足底而上,如电流般飞快掠过周身。郭临禁不住一阵痉挛抽搐,五指缩紧,死命抓住了缰绳。 待痛感过后,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试图平息浑身的痉挛。脑间倏忽想起老头说过的话:“……待会身子要是有什么异样,你就自个耐着吧。” 原来,是这样……郭临长吸一口气。仰头前望,朱红的西城门楼已能看到檐角,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就可以…… 手心蓦地一热,她浑身一震,良久才颤抖着移开手,目光下移直愣愣地盯着手心那一滩刺眼猩红。鼻腔热流滚烫,血液漫过嘴角,一滴一滴溅到棕色马鬓上。周身又一阵的痉挛剧痛紧接着涌上,痛苦沉重压抑,几乎无法呼吸…… 不——她在心间凄厉嘶吼,周身热浪一层压过一层。面上汗如雨下,甚至连鼻下的血迹都被稀释。 沾血的左手战栗地握上缰绳,她睁开昏沉的双眼,执着地盯向前方。哪怕手脚已然疼痛到毫无知觉,她也不能就此停下! 聿修,她的聿修,就在前面啊…… 视线逐渐雾蒙,眼前虚无得仿佛白光笼罩。她徒然瞪着眼,却只能看到握紧缰绳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远……剧烈的眩晕伴着抽痛彻底袭来,她好像飘离了世界,却又猛遭重击,最终从云端跌落……一切归入尘土。 * 夕阳照过飞扬的尘沙,一排排甲胄粼粼耀眼。许是注意到后方的视线,周泉光忍不住抬起袖子挡了挡阳光,卸下头盔,回头奇道:“你这上路后还如此严肃,可叫身边羽林卫都跟着紧张了,是在想什么吗?” 斗笠下的黑纱被风吹皱,素衣墨氅的男子微微扬起头。便在这一刹那,黑纱飞卷而起,露出下端如画隽美的长眉皓目,和自那黑眸中倏然滑落的泪水。 周泉光浑身一颤,惊道:“聿修!” “……也许,是两年的思念,”陈聿修垂下眼,哑声含笑,“忍过太久了。” “聿修……”周泉光涩然轻唤,须臾策马靠来,“待回了京,推了一切酬宴,我陪你去郭将军坟上祭拜。” 黑纱倏然垂落,将一切情愁怀怆,黯然掩默。 ……纷杂喧哗不断涌进脑间,郭临昏昏沉沉睁开眼。炙烈的夕阳照在眼皮上,她意识到周遭似乎围了一圈人,皮靴布革摩擦在耳边,可她什么也看不清。腹中的疼痛如一团烈火在燃烧,将神经死死揪住,让她无法睡去。 朦胧间有人抬手抚上脖颈,五指冰冷如铁,掐在颌下微微缩紧。 “阿临。”声音阴寒彻骨,“你做了什么。” 呼吸逐渐淡少,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额角淌下的血盖住了右眼,她艰难地抬起眼睑,血色模糊中,只望见一张面无表情的眉眼。   ☆、第155章 意言不复2 “也不知谁家的小姐,连随从都不带就骑马玩,这下该摔得破相了。” “是啊,那从马上滚落时好大的声响……” 目光燃了火,黑眸逐渐深沉,浓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郭临双颊绯红,眼波迷离,如痴如醉地望着前方。好像连失去嗅觉的鼻端也感到了成熟的男子气息,如甘蜜一般香甜醉人。她缓缓伸出手,战栗着抓住他的衣领。呼吸越来越快,燥热抵着浑身的疼痛,不断地压迫着神经。 她忍不住咛嘤一声,抑制不住地靠上前去。 赵寻雪眸光一暗,忽地扯下大氅将她连头裹住。药童已经伶俐地起身,退到马车旁挽起车帘。 他阴沉着脸,抱着她走出人群,毫不怜惜地扔进车厢。吩咐道:“回府。” “是。” 小院内,双宁正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捣着药草。听到门口马的嘶鸣声,一松手,蹦蹦跳跳朝门跑去:“赵哥哥回来……了?” 她瞪着大眼望着赵寻雪怀中流了半脸鲜血的郭临,惊呼一声:“姐姐,你怎么了?!” “哈哈,小双宁问些什么呢?”老头闻声大笑着走出房屋,刚迈出门槛,他眉头一皱,吸了吸鼻子,面色陡变,“怎么有血腥味?” 赵寻雪一言不发,绕过两人走进屋内,双臂一松,郭临连着大氅“咚”地一声滚在床榻上。 “啊姐姐……公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双宁心疼地跑上前,将盖住郭临整个头的衣角拿开,触手的额头湿濡滚烫,她吓了一跳。 “让老夫猜猜,是不是面色潮红,燥热急痴,如服五石散?”老头搓着手,笑吟吟地靠在门框上。 “老爷爷,姐姐到底怎么了?”双宁急道。 赵寻雪微微侧了头,也看向他。老头抚须一笑:“小双宁可不宜留在此处。寻雪,她喝了翠峰酒,后面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双宁不解:“翠峰酒?” “嘿嘿,‘伏羲依龙入昆仑,女娲遮面藏翠峰。契许万载为夫妇,怀娠日月百二生。’”老头形若猥琐嘿嘿而笑。   ☆、第156章 意言不复3 “乖徒儿,老夫可就做到这里了……”老头说完,大笑着抱起双宁迈步走出房门。 赵寻雪紧闭着眼,一言不发。任那脚步声逐渐远去,门扉的回阖“吱呀”作响。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榻上。 郭临不知何时已然清醒,一双乌亮靡曼的眸子透着一汪莹亮的秋水,灼灼如光地盯着他。浓墨点就的眉线,光滑如玉的面颊,红润饱满的唇口……每一分的颜色,都在将他心底对她最深的爱恋,一寸一寸地曝露出来。 他恍惚记起年少时,山崖阴谷的潭中,浑身破烂的小童跳下水,揪着他的发髻把他拖上岸。使错了几次力道,疼得他几乎哭出来,才将他脱臼的胳膊接好。 直到她趴在水边洗过脸,把头发沾了水拨到脑后。他才第一次望清她的容颜,自崖顶泻下的阳光辉华照耀,那般的眉英目秀,那般的唇红齿白。就此,印刻心间。 哪怕是日后药王谷的同门陷害、父亲威逼、德王利用……他也从未有一丝的伤心。 当心被那一人填满,这个世界便与他无关。 “阿临……”他颤抖着靠上前,修长的双手抚上绯红的面颊。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却看到模糊中滴落她笑颜上,自己的泪水,“爱你这样深,无胆洗去自身的罪孽,却欲恋勾织,只想拥你在怀……我何其卑鄙,何其痴妄。” 那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光洁的脸颊,轻盈滑下,没入乌发间。她毫无所觉地睁着眼,细细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 “虽复希求而不得……求不得之苦我受了十年,明知命里了无注定,却追随万里,寻你一次陨落。”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阿临,我只求一道机缘,爱上我……哪怕是为了代替他,活在你身边。” 纤细白皙的手,缓缓从衣袖间探出。一点一点,靠着他的衣襟贴上胸膛。泪光划过眼角,眸色渐渐深邃。她笑了,漫过蔼蔼浮光,莹澈皎洁的笑容。 她哑声喊道:“聿修。” 长长的墨发垂下,他轻轻阖上眼,握紧她的手。 却在这一瞬,领口被一股巨力揪住。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震惊的深眸中,印出她凌厉的嘲讽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喊他是吗……赵,寻,雪?”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讥诮地盯着他,不住地大笑。直到笑得抽气咳嗽,咳出了血,她才半抬着眼,鄙夷地嘶声而笑,“我说过,同一个错误,绝不会在你身上犯第二回。闻不到气味算什么,哈哈……就算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我一样能认出……你,不是他!” “你算什么东西,普天之下只有聿修能拥我在怀。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赵寻雪,你就是山崖阴谷中的杂碎,是我郭临犯浑才会救下的一条贱命……” 她话音突然一哽,周身一阵闪电般的剧烈战栗。腹腔如同着了火,面色泛上层层潮红。她猛力甩开额上滚滚汗珠,瞪着他瞋目切齿:“无耻!” 他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颓靡的眸子闪过一丝光彩,未落的泪还在眸间,却已不是方才。他从容地微笑,目光滑下,低沉嗓音:“阿临,也许我比你想的更无耻。” 她睁开眼帘,讥讽地盯着他。忽而弯唇嗤笑,一条血线顺着唇角流下,浓色的猩红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神色一凛,猛然出手扣住她的两颊,迫她张开嘴。 皓齿被舌尖冒出的血不断染红,连着红唇,狰狞可怖。郭临眯着清明的双眸,讥嘲笑道:“我不会咬舌自尽,这条命,还要留着去见聿修呢。赵寻雪……有药你继续下啊!” 赵寻雪俊逸的脸庞一片惨白,“呵呵哈哈哈哈……”他绝望地仰头凄声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死死盯住她:“好,好。” “阿临,你想见他,我让你永远也见不了!” 他突然抬袖往嘴中倒了颗药丸,俯身而下,挟住郭临两只手腕扣在床顶,紧紧贴上她的唇。激烈的唇齿纠缠,郭临直接咬破他唇角,可仍然阻止不了抵向喉间的药丸逐渐溶解…… 神智开始昏沉,滔天的怒火维持住一线清明。模糊视线中,她望着头顶的人影,恨意勃然迸发:“赵寻雪——” “阿临,告诉我你会待在我身边。”冰凉的大掌隔着汗湿的衣料抚在左腿,低沉的音调带着浓浓的眷恋,“我就放过你……” 她猛吸一口气,狠声怒吼:“滚!” 裂骨灭顶的疼痛顷刻席卷全身,郭临发出最后一声痛苦嘶鸣,脱力昏死过去。   ☆、第157章 见血封喉 “楚王殿下到——楚世子到——” 随着太监的尖声通报,犹在喧哗的园子蓦然一静。大臣们相视一眼,率先放下酒盏站起,朝门口行去。 周泉光坐在稍远的席位上,懒洋洋地朝熙熙攘攘的殿门瞟了一眼,拢了拢袖子,打了个哈欠。 不是他不愿去见名震天下的神威武将楚王,一来是他本与人无甚交情,不好凑这个热闹攀援。二来嘛……昨夜被某人拖着审了半夜的账本,他实在有些神乏疲惫。 刚闭眼小憩,忽而听到一旁细小的议论声。 “唉,你说,楚王爷提早回京,今日这场宫中花宴,陛下是特意为他而办的吧?” “噗……不像,花宴亦邀了女宾入席,这可是萧贵妃的提议。你看各家大人们都带了府中的适龄儿女,所为何事,还须多言么?” “你忘了?楚世子可只有一个正妻……而且,听闻那位在琼关诞下二子后,便一直缠绵病榻。” 周泉光咪着眼,身子微微朝出声处靠去。 然而却在这时,身旁有人坐下。他侧过头,神色莫名地打量对方两眼,喃喃道:“这么快……” 那人淡笑着斜眸道:“又听了什么谈资,如此入迷?” 周泉光眼睛一亮,附耳道:“楚世子妃病了,今日陛下恐怕要为世子另择侧妃……”他说着皱起眉,“奇怪,按理说病了两年那是大病啊,可我怎么从未见谢家派人去琼关探望?” 执起酒杯的手倏忽一顿,陈聿修缓缓抬起头,静水凌波的黑眸深邃清澜:“不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罢了。” “嗯?”周泉光愣了愣,转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瞧见对面的光禄大夫左钦带着麾下几个郎官,有说有笑地簇拥着楚王上座。他不由想到曾在东都见到的场景,原本调笑的神色一变,化为一丝冷哼。 “陛下驾到——” 众臣带着家眷起身避席,朝园口跪拜:“臣等叩见陛下!” “众卿免礼!”皇上抚须笑道,看上去似乎心绪还算舒畅。当下步履不停,径直朝御座走去,身后的嫔妃宫人紧随而上。 六公主伴在萧贵妃和静妃的身后,怀中抱着三岁的十公主。十公主把玩着一块金锁,时不时地和她耍闹嬉笑。六公主抚了抚她的小辫子,行过朝臣席间侧了侧眼,余光恰好望见起身回席的陈聿修。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地望他,见他依然是目不斜视,姿态优雅地端坐席间。只在听周泉光低声说些什么的时候,轻轻扬了下嘴角。她垂眉叹息一声,抬脚朝御座旁的席位走去。 “咳咳……”静悄得只有脚步声的园里,忽起这么几声咳嗽,一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皇上回头见是楚王,连踏上台阶的脚也收回,大步走去,探出双手亲自扶楚王起身。 “几年未见,二弟飒爽英姿犹晤眼前,今怎……病态如此?”皇上花白的胡须颤了颤,话音到最后,已渐哽涩。 楚王长吸一口气,缓过神来,笑着朝皇上拱手:“臣弟不过偶感风寒,待到病愈,便又是一条好汉。皇兄若欲服老,臣弟可不依。” 皇上一愣,随即仰头大笑。他拍了拍楚王的肩,搀着玉锵的手转身朝御座走去。 立在楚王下首的禄亲王,探了半晌的双臂也没得皇兄的回顾,只能悻悻收回。轻瞟一眼楚王,不期然望见身侧的楚世子。 世子如今已二十有六,历经战场血海后,与之前京中为官的俊逸公子已经大有不同。身形矫健、眉目英朗,周身一派凌然沉稳的气度。禄亲王正暗自感叹二皇兄“虎父无犬子”,却听身后禄亲王妃的小声叫唤。 他不满地回过头,却见那厢席位上,禄亲王妃朝他眨眨眼,执着帕子指了指身边一个一脸娇羞的小姑娘。 禄亲王眼珠转了转,这才想起清晨临出发前,禄亲王妃要他帮着侄女的婚事说说话。当下不由清清嗓子,朝楚世子望去:“贤侄……” “原来你坐这里,”一个窈窕身影忽然靠近,径直在世子身侧跪坐下来。纤手端着的汤碗干脆地放下,她拍拍世子的肩,“醒酒汤在这儿了,记得到时劝王爷喝掉。” 禄亲王满嘴的言语卡在喉间,只望见一袭翠衫的挺直后背和乌亮的长发,忍不住道:“筵席未始,胡乱穿行成何体统!” 许是胸中怨忿不平,这一声大了些,竟是人人侧目。翠衫姑娘回身打量几眼,须臾一笑,道:“那禄亲王爷不如去问问永安宫的太后娘娘,知闲只是依命送汤,不敢乱行。” 皇上刚刚下座,便瞧见这一幕,不由出声笑道:“何事让三弟被一小姑娘给噎住了?” 禄亲王老脸一红,楚王咳嗽几声,道:“知闲,还不去拜见陛下。” 翠衫姑娘和世子对视一眼,见他朝她微笑颔首。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行到园中,单膝下跪抱拳:“臣女徐知闲,怀化大将军徐庶之女。今代父入京,恭拜吾皇万岁!” 皇上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眸光轻阖,似在想起了什么,片刻笑道:“果真是将门虎女。” 此话一出,知闲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了男子军礼,连忙羞赧地并腿重新下拜。皇上摆了摆手,准她回席。侧头看向楚王,见楚王也正望来。君臣兄弟间刹那的对视,他便明了了楚王的意思,只得暗自摇头苦笑。好在徐庶虽然出身不高,可数十年来却一直是楚王麾下无人能出其右的虎将。也罢,他既然诚心为侄儿挑个良配,与其等京城权贵相争,还不如成人之美,也是好事一桩。 世子望着知闲退往女宾席的身影,微微舒了口气,抬头朝前方望去。隔着数丈花丛园土,陈聿修正端起酒杯,浅笑着回望相敬。世子吸了吸鼻子,拿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筵席开场,舞女们伴着百花翩翩起舞。丝竹清然,香息弥漫。杯光交错间,诸家相看,萧贵妃和皇上乐见其成,金口一开,指成了不少婚姻。 皇上几杯清酿下肚,面色微醺。低头俯望座下独酌独饮的陈聿修,阖眸笑道:“聿修看今日盛会如何,可胸有点墨,抒之欲快?” 靠的近的大臣们一怔,听此意陛下竟是让丞相作诗写赋,不由纷纷竖起耳朵。陈聿修放下酒盏,微微轻笑,忽而起身,扬起双手拍了拍。 宫女们应声而入,捧着一盆盆鲜艳的牡丹。左钦和人说笑间朝这厢瞟了一眼,突觉有些不对劲。 “臣自东都而归,带回几盆国色牡丹,献与陛下。”陈聿修说着,负手走下席间,亲自接过一盆,朝御座走了几步。 皇上探身望去,见那花瓣紫红,片片硕大,高耸层叠,是一株难得的名品“魏紫”。正欲夸赞几句,却见陈聿修骤然扬手,一把将花砸在了地上。 这一举动始料未及,席间众人惊得几乎掉了酒盏,皆膛目结舌地望着园中的那道修长身影。纷闹的歌舞也一瞬停下,满园鸦雀无声。 陈聿修浅笑一声:“失礼。”俯身拔开破碎的盆土,一抹明亮的色泽顺势破土显露。他伸出手,将那物件握在手间,轻抚干净。 徐公公正紧张凝视着,倏地见陈聿修抬眼望来,心下顿悟,上前将物件接过呈给皇上。 众臣伸长了脖子,只模糊望见那似乎是锭银子。直到皇上放下手,将那正面对向席间。“崇景十二永安官银”几个字被阳光照得闪烁明亮,其余刻字虽看不清,却也不难想出……因为这正是,今年下放的抚银。 “此花出自东都傅府,臣已将傅家家主一并请回京城,等候陛下审问。” 左钦手中的酒杯一下掉在了袍袖中,浸湿一片。 “然臣还得知,傅家在臣到访之前,已先往京城‘供奉’银两万余。”陈聿修拱手低眉,清越的嗓音响在席间,一字一音都敲打在众人心间,“礼部侍郎任成杰,分得白银万两,工部郎中冯英,分得白银五千两……连太史局的两位司天主簿,都能各获白银白两。这些只是上个月的记录,除去刑部、兵部、吏部尚未被染指,六部之中便有一半不甚清白。” “砰”地一声巨响,数十个色泽鲜艳的瓜果滚下石阶,倒扣在地的金盘甚至凹了一角。众臣一怔,心下剧烈跳动,纷纷起身跪伏。左钦跟着人群,俯身贴地。 皇上刚扫下果盘的衣袖还搁在案上,袖下手掌紧握成拳。额上青筋直颤,怒目瞪圆,喝道:“一个个雄心豹子胆,是要反了天去了!” 禄亲王吓得一个踉跄滚下席,连连叩首:“事出东都,臣弟失察,请皇兄降罪,请皇兄降罪……” 萧贵妃壮着胆子抬头,见皇上气得满面通红,慌道:“陛下息怒,别气坏了身……” 皇上回过头,一把把她拉起:“爱妃,”他森冷地扫视园中,“你看看,无数将领用鲜血打拼下来的江山,就是被这些人守着,是想亡我大齐吗!” 萧贵妃垂了泪,潸然道:“是啊,臣妾的儿子为了重建神武军,都两年不曾回京了。” 皇上怔了怔神,萧贵妃忐忑不安地抬眼,却见他笑了,大笑着迈步走下台阶:“对,神武军横扫漠北,开疆扩域,却无一生还。你们此等作为,也不怕凉了地下数万将士的心。” 陈聿修阖上眼,须臾睁开。袖口下的双手,微微缩紧。 园中一片寂静,似乎连风都已停下。热辣的阳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终于有人扛不住,连滚带爬地跪到园中,大叫道:“陛下,臣有罪,臣认罪!” 左钦鼻尖的汗水凝聚成滴,溅落眼前的青石上。他凝视着汗水渗入地底,轻声长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 陈聿修听着身后那人涕泗横流的自白,待皇上拧眉望来,便招了招手。在场的刑部侍郎金真会意点头,立刻有刑部的侍卫上前,将人带下。顺道连着方才陈聿修说出的礼部侍郎、工部郎中,也一并绑下。 “陛下饶命!”“陛下……” 哀嚎声渐行渐远,礼部侍郎被抓走时衣摆带掉的一根汤匙还在地上“叮咚”翻滚,满场众人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聿修。” “臣在。” 皇上冷声道:“可查出,幕后主使还有谁么?” “回禀陛下,”陈聿修拱手,良久,才道,“微臣没有证据,未能查出。” 左钦轻轻收回视线,几不可查地一笑。纵然傅家抗不过招了,可惜你却算不准狡兔三窟。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下席位:“陛下,臣亦有罪!” 陈聿修眉头一挑,凝眸望来。皇上则皱眉道:“左卿有何罪?” “臣出身禄亲王府,得蒙圣眷,任职光禄大夫。本领顾问应对,辩是论非,却不知平日结交之人有如此龌龊勾当,祸国殃民。臣深感不安,恳请陛下将臣革职,以告朝堂。” 皇上叹了口气,道:“左卿言重,结交罪臣不至……” “左大人说错了。”陈聿修突然扬声而起,皇上一怔,见他转身正视向左钦,“左大人所呈之罪,不该是结交罪臣。” 左钦蹙紧眉,默然不言,仰头看向他。 “臣得人告密,说左大人之女年初许给了焦北县党项部落首领之子拓跋弘业,收纳金银、党项马,价值数额颇多。经刑部暗访,证据确凿。此事虽比不上贪污抚银,却也不算小事,怎么……左大人却忘了吗?” 左钦目眦欲裂,浑身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原来……原来一切是在这里等着他!可是,他怎么会知道?……除非,是刑部大牢里管着的关成尉,可那不可能!关成尉虽和自己貌似浅水淡交,实际却是自小长大的同乡老友,他怎么可能出卖自己!? 皇上面色一冷,凌厉俯扫左钦一眼,抬头道:“聿修,此事为谁揭发?” “门下侍郞关成尉,因其举报属实,且刑部证实他与先前河南尹被害一案无关,已从牢中带出,等候陛下发落。”陈聿修扬眉浅笑,“臣见他含冤戴狱,却正骨犹存,便徐徐引之,终叫他改邪还正……” 周泉光跪在人群中,终于忍不住用袖子掩了掩面容,扑哧暗笑起来。什么“含冤戴狱,正骨犹存”……关成尉确实是杀了河南尹,虽然严格说起,是场误杀。新派想给聿修一道下马威,本欲在他面前杀掉那个酷似郭临的伶人,让他亲眼重见郭临惨死之状。此心之毒实在令人发指!关成尉招了后,自以为活不成了,却不料聿修竟愿意放过他。几番纠结之下,干脆俯首投靠,将左钦唯一的污点全盘托出。 没有鲜血,没有惨状,宫人们只将破碎的花盆清扫干净,筵席又恢复了一脉平静丰歌。然而所有人看向陈聿修的目光,都不再和从前一样了……左钦受贿不重,只是被贬为郑州刺史,可谁知道贬黜之后又是什么光景?光禄大夫一倒,新派群龙无首,举国上下,便唯有陈聿修一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阁大臣。 皇上舒逸地从新果盘中捻起一颗葡萄,和煦地朝下首笑道:“聿修为朕清扫贪官污吏,社稷有功,朕要大大嘉赏。” 陈聿修站起身:“臣职责所在……” “就,给你赐婚吧!”皇上摆了摆手,“以往那些神鬼道哉就不用提了,朕金口玉言。若是再宵小敢嚼舌根,通报京兆尹,无论男女都皆下狱。你……要是这席间有看上的,就直言吧。” 此话一出,方才惊心动魄的沉闷气氛顷刻消散。陈聿修纵然背了个克妻的名声,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在场的贵族小姐们大都不知,便是知了也不当一回事,只怪那些人没有福分。这可是年少功成、孑然一身的当朝丞相,嫁给他比做皇子妃还要荣耀…… 应国公和太常寺卿几乎同时起身,应国公瞪他一眼,太常寺卿到底不敢得罪老牌权贵,慢了一拍。应国公站在御座下,朗声恭请道:“小女灵之,年十六,但望陛下慧眼。” 太常寺卿紧接而上,刚刚拜下,却听陈聿修一声轻喃嗤笑。他垂下眼睫,悠然理顺褶皱的袖口:“陛下为何不问,臣是否已有……心上之人?” “哦?”皇上直视着他,浅然而笑,“是哪家的小姐?” 他仰起头:“她是……” “轰”的一声,杯盘酒盏落地。“父王——”世子一把扶住瘫倒昏厥的楚王,嘶声厉吼,“父王,你怎么了……血,吐血了!” 皇上霍然站起,喝道:“太医,快传太医!” 嘈杂凌乱中,陈聿修缓缓侧身,抬眸望向那纷乱的源头。目光如雾,凌漫横波之上,幽然飘往不知名的远方。   ☆、第158章 金樱难觅 “臣观楚王爷之症,非是厉疾突发。吐出的血色呈紫暗,兼有胃痛、黄疸,或因饮食不节,或脾虚失摄……只是王爷从未有过先例病情,臣等初查探脉,不敢就此妄断。” 钱太医颤声说完,已知将被训斥,先行撩袍下跪。后面的太医院诸人也跟着跪下,麟德殿中“呼啦”矮下一群。 皇上侧身靠坐于上座,一手支起撑住额头,长长的冕旒盖在手背上。晕黄的灯光照下阴影,看不清眉眼神色。他不说话,殿中大臣们也无人敢出声。 过得片刻,终于从内殿走出最后一名太医。钱太医惴惴不安地回过头,看向这位名叫宋锐的中年医者。他是年前凭借一身毒理,被太后赏识破格提拨上来的。 宋太医面无表情地点着手指,一路口中念念有词,直走到御座前才陡然惊醒。朝着皇上下拜道:“启禀陛下,楚王爷并无性命之忧,臣可以担责控制王爷的病情。” 皇上猛地坐直身,喝问道:“此话当真?若有差池你可担当得起?” “臣若无把握,绝不会妄言。” 钱太医听他说完这句话,长舒一口气跌坐在地,额上已是满头大汗。他抬眼看向宋太医,见他眉头一皱,心下又跟着紧张起来。 “只是……”宋太医踌躇道。皇上拧眉:“只是什么?” “陛下,臣虽可担保楚王爷性命无虞,却不能将他救治如常。”宋太医偏头细思,叹恼道,“臣以为,楚王爷,当是中了毒。” “什么?”皇上拍桌站起,惊怒之下竟是一踉跄。身旁徐公公箭步上前将他扶稳,急声喊道:“陛下!” 皇上扶住桌案,一把推开徐公公。负手背后缓缓走下台阶,瞪向宋太医的目光凌厉异常:“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这种毒性不似中原毒家惯用药理,臣猜测,或许是异族药物?”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纷纷议论起来。大臣们交头接耳:“楚王爷在琼关与魏军交战数十年,会不会是魏蛮子明面战不过王爷,所以派人暗中加害?” “有道理,而且王爷是入京后毒发,算算下毒的时间,不刚好是离开琼关的时候吗?” 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黑,良久,他沉声道:“此毒,如何能解?” “臣才疏学浅,实在不知。”宋太医拱手回道。 钱太医心下一咯噔,眼见皇上又要发怒,情急上前拽住皇上衣摆,大声道:“陛下,不如张贴皇榜,广纳名医,为王爷解毒……” “此意尚可,”宋太医点头道,“民间高手如云,说不准便有擅长治解魏国毒药的郎中。” “皇兄,二哥为国戎马半生,立下赫赫战功。臣弟相信,但凡是大齐子民,绝没有听楚王有危而不尽力的。”禄亲王见机,也赶忙出声劝道。 殿中众人纷纷附议,皇上不耐地揉了揉额头,回身朝座上走去,片刻后摆手道:“也罢,那便如此吧。鸿胪少卿,去把魏国使臣暗中扣下,叫大理寺亲自带人去好生探问一番。” 鸿胪少卿出列应下。皇上扶着御案坐下:“至于发榜一事,就交由丞相去办吧。” 正抿完一口清茶的陈聿修闻声仰头,他垂眉一笑,欣然起身,磁沉清越的嗓音透过臂下袍袖稳稳传来:“臣,遵旨。” 皇上抬了抬眼,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忽而扯唇一笑,叹息道:“二弟陡然昏厥,倒叫朕险些忘了问清楚。聿修啊……你方才说你已有心上之人?” 殿中大臣们相视一眼,逐渐察觉了那御座两头的君臣间,若有若无的微妙气氛。皇上一向谨礼拘行,断不会在自己亲弟性命刚过危机之时,还拿姻缘情事作玩笑。然而此时,却非要在此不合宜的情形下公然谈之,难道…… 难道是因为刚刚被丞相破掉的贪污大案?陛下这是想告诫他,哪怕他陈聿修的权力再大,威望再升,他也依然是被陛下牢牢握在手心…… 素衫墨氅的身影凝然不动,许久,他哑声道:“不错。” 世子扶着内殿的门,踏着疲惫的长影,缓缓迈步走出。夜间清冷的凉风吹过,他紧了紧汗湿的领口。金丝皂靴踩在麟德殿梁上红笼印照下的硕大光晕里,他听见殿中一道清冷的嗓音: “臣心仪虞大学士之女虞惜霜久矣。” 世子陡然瞪眼,浑身僵直地立在殿门口,望着那道熟悉的修长人影。朝御座叩拜的动作,似被放慢般清晰印入眼帘。他甚至看清那黑发散隙间,半垂的眸眼深邃如潭。 殿中顿时喧哗起来,要不是筵席被延到了夜里,女宾早已归府,那虞惜霜是何模样姿态,早被人看探了个遍。如今,只有虞大学士一人震惊地坐在位末的席上,突如其来地接受四方同僚的道喜,还犹自茫然。 皇上长眉舒展,抚须大笑:“如此美事,不该被二弟的病耽搁。虞学士那嫡女朕见过,诗书气质,文华谈吐都能与你相配。”他轻咳一声,抬声唤道,“虞爱卿。” “臣……臣在。”虞大学士躬着身快步走到殿中,与陈聿修并排而拜。 “丞相欲求娶你的嫡女,你可乐意?” “陛下,臣女能得……得蒙丞相慧眼,岂会有半分不乐意?只是,”虞大学士踌躇地瞟了眼身旁,“只是小女还有半年才及笄,臣怕……” “唉,”皇上抿嘴笑道,“半年而已, 难道还担心丞相等不得。聿修,你说是不是?” 虞大学士战战兢兢地看着陈聿修,却见对方只是淡淡地笑了下。宽大的袖摆随着手臂扬起,脑后瀑墨长发华光流耀,他俯首道:“还请陛下成全。” “哈哈……”皇上朗声大笑,满面喜色,“虞爱卿,这下你该安心了吧。来人,传朕旨意,虞大学士女,秉性端淑,持躬淑慎,静正垂仪。兹特以指婚丞相陈聿修,责待及笄后,有司择吉日完婚。” * 小暑过后,气温越发地拔高起来。到了大暑,更是蝉鸣连天不断,和着偶尔的蛐蛐声,声声震出满院的夏意。 郭临是在腿骨再次断裂后的第三天醒来,她撑着床一把坐起,几乎把双宁又吓一跳。干枯的长发垂在颊侧,一张漠然清冷的脸苍白如雪。她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双宁。双宁欣喜的叫声尚未发出,便见她猛地扬手,将床头的汤药全部掀翻。 即使如今,他们再次上路,离开了东都,又辗转几处城镇。一样是宁静空旷的精致小院,依旧是一身白衣的病躯,然而已有什么与之前不再一样了。双宁叹口气,放下手中的药臼,望了眼窗外盛夏傍晚的紫红晴空,眨眼想了想,还是伸手去解身上的罩衫。 “唉,你干嘛?这还好多药要捣碎……”一旁的药童不解地瞟她两眼。 双宁蹙眉道:“公子出门到现在没回,姐姐一人在房里我有些不放心。” 药童撇嘴嗤声道:“若不是公子为了让她肯继续服药,承诺行到一处便开棚义诊,我们也不会忙成这样。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能有什么事?”他说着,拿起小厮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药方,有气无力地念道:“蓖麻子仁二十粒,枣去皮一枚,这不是治鼻塞么?金樱子酌加白糖熬膏……连尿床也找我们?这群乡野刁民,把药王谷当做什么了……” 他自言自语间,双宁已经放下了脑后绑缚着的长辫,冲他摆摆手:“我去啦。” “唉,喂……” 镂花朱门轻敞,门廊下一株橙黄的萱草含苞待放,瓣叶上新洒的水珠,被屋内烛光点就,片片晶亮。 床榻边摆了一张不大不小的方桌,一层厚厚的宣纸搁在其上。靛蓝的袖摆盖过桌角,修长的指节执笔而过,行云流水。甸沉的空气中一声低喃的轻笑:“阿临,今日镇上下了雨,暑热稍减,不如明日我带你去山上走走,顺便采药?” “今日收诊一位耄耋老者,半晌不肯直言病状。到请进了内室,才支吾出实情。原是他的孙儿,长到八岁却还有遗溺之症。” 赵寻雪说着,温柔一笑,放下笔,从袖口中掏出一朵小百花,放在郭临的手里。他握着她僵硬的手,一点一点摩挲着指尖的弧度。 “这种花叫金樱子,它的果实,便是根治此症的良药。此间山野向阳处便有,原不难寻,只是那家人好面子,一直不肯求诊郎中,这才耽搁至今。八岁的小童子,玩闹时天真无畏,被喊进室内便羞红了脸。”他低声浅笑,“这个金樱子,名字的由来还有个故事,阿临想不想听?” 郭临垂下眼睑,无神的目光从窗外夜色中缓缓收回,眸光颤了颤,倏而落在了手指间孤弱的小花上。 赵寻雪温润的眸间浮起一道光,他喜形于色地娓娓续道:“早年有兄弟三家,日子过得和睦美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三家中只有三弟一人生了儿子,一家三房便将这孩子视若珍宝。十几年过去,顽童长作青年,便该说媒了。可无论请多少媒人,也说不成亲。原来左邻右舍都知道这青年有个隐疾,尿炕。 “于是全家人开始到处寻药问医,却总不见效。直到这一天,有个背着药葫芦的老人来他们家找水喝。老人年纪很大,背上背着的药葫芦上拴着一根金黄的缨子。他喝完了水,见这家愁眉苦脸的样子,就主动相询。家人如实告知,老人便说:‘可惜我未带药于身,不过,我识得挖药的去处。那地方蒙着一层瘴气,毒煞熏人。’家人于是恳求老人:‘咱家就这根独苗,不能就此断后,愧对祖宗啊。’老人叹了口气:‘我没儿子,知道无后的辛苦。也罢,治病救人本是我的宗旨,就跑这一趟吧。’说完,背起药葫芦就走了。 “这一等就过了九九八十一天,老人才拖着身子回到这家门口。只见他面色苍白、全身浮肿,家人忙把他扶进屋里坐下。老人缓过气来道:‘我已中瘴气之毒,无药可解。但这药可以治好你们孩子的病。”说完解下药葫芦,倒地身亡。一家人难过得失声痛哭,以长辈厚礼把挖药老人葬了。办完丧事后,将药给孩子服了。连服了几次,病就好了。不久,就娶上了媳妇。再过了一年,这一家就抱上了白胖胖的孙儿。 “为了纪念这位舍己为人的挖药老人,他们把老人挖来的药取名叫‘金缨’,长久下来便唤成了‘金樱子’。因老人始终没留名也没留姓,人们只记得他背的药葫芦上系着一缕金黄的缨子……” 窗格上渐渐响起轻脆的水滴声,声响逐渐聚集,已是屋外又下起了雨。郭临侧过身,忽而轻然冷笑:“老人家真是可怜,想要药,那家人就不会自己去挖吗?” 赵寻雪跟着笑了笑,垂眸望着她苍白的手掌,却听她又道:“流传于世算什么,自以为给老人争了个芳名,旁人就会忘掉他们的自私吗?” 满目的笑意倏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却见她一双冰凉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然朝他望来。 墨色满砚,似一团化不开的漆黑。他深深地凝望,想要探清她,想要包围她,却只惹上一身的彻骨冰冷,推着自己走向万劫不复。 他突然探身而上,一把将郭临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薄的澜衫幽幽飘下,如瀑的长发覆住了她的呼吸。 “阿临,不要离开我!”他紧紧地贴在她耳边,自心而起深沉颤抖的嗓音,仿若是溺水的嘶唤。 郭临眼眸微张,怔了怔,突然觉得好笑。连挣扎的力气都不想提起,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任他的臂膀越嵌越深。 “你在怕什么?” 赵寻雪浑身一震,良久,他靠在她的颈边吃吃轻笑:“是的,我怕。”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她近在咫尺的双眸,“明明你就在我怀中,明明是我救了你,明明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凄然苦笑,“可我怕得不得了,阿临……” 郭临轻声哂笑,笑得清脆空泠。她抬起双手,抚着他苍白的脸颊,定睛望着他:“寻雪,你真可怜……”她像是要将他眼底的惊惶尽收一般,仔仔细细地观赏着他,“可我一点也不同情你,你该怕,因为我总会走……” “轰”地一声惊雷,白昼般划过夜空,大雨倾盆而下。 双宁掩着袖子抱头快步而跑,刚进了院落,视野晃过电闪雷鸣的庭院,陡然惊住了步伐。 “公……公子?” 她怯怯地朝前方出声,微弱的嗓音被大雨盖得彻彻底底。 她终究没等到回答。暖阁卧榻,从夜半直到明晨。无论怎么阖眼,都忘不掉双眼所见,那道孤寂伶仃的残影。被惊雷的掣电流光,打到支离破碎……   ☆、第159章 暗香销魂 灰扑扑的帐角被风吹动,“呼呼”不停地拍过帐框,夜风骤起,案上烛光一阵晃眼的摇曳。 折子上晃动的阴影模糊了视线,笔尖点下错了位。几排整齐的小楷旁,印上了突兀的一团的墨点。 郭临懊恼地摧了捶脑袋,蹙眉细思。军情紧急,不往回传递我军战策机密是不行的,可她写了大半夜,眼睛都在发酸,实在不想为了一个墨点重新起笔…… 她偏头望向侧旁的木榻,上方搁着一套齐整的素色袍衫。瞬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抿唇一笑,放下笔,负手朝帐门走去。 还未伸手挽帐,门口忽然有人走来,险些撞个满怀。好在她反应迅速,刹时就停稳了脚步。鼻尖嗅着一道清冷的幽香,似三月流觞水畔的青竹。 红晕尚未上脸,头顶便是一声低低的轻笑,呵出的气息暖在眉梢:“阿临这么晚还要出巡?” 郭临搓了把鼻子,仰头朝他狡黠一笑:“来得正好,过来帮我个忙。” 她不由分说地挽着他的手走到书案前坐下,将笔塞到他手里。他垂眉瞟了一眼桌案,含笑望向她,眉间朱砂被烛光耀得透红:“你我字迹不同,不怕陛下怪你怠责?” 郭临一愣,伸手从桌上取来他写过的奏折,果真是一副秀韧于内、流云不惊的好字,和自己龙蛇飞舞的笔法实在大相径庭。她忍不住撇嘴苦笑:“看来终究还是偷懒不得啊!” 刚要去接笔,那只修长丰润的手却已先一步并指竖笔,摊开崭新的折本翩然落墨。郭临斜眼瞟了瞟,轻咳一声,默默地凑上前……表情瞬间变作膛目结舌。只见那字粗狂灵展,竟和写废的折上字迹如出一辙。 他挑眉望来:“如何?” “嗯……”她敛颜沉思片刻,诚恳道,“你可以再写丑点。” 他摇头宠溺一笑,眼睑微抬,朝废折上望了望,暗记下字句,指间行云流水不歇。腰上划来两只不安分的小手,他眼尾一扫,不去理会。只在后背靠上温润的娇躯时,轻轻提了笔,避免墨印成团。 “你说,你怎么能这般聪明呢?”郭临贴着他宽厚的背脊,撒娇浅笑,“果真不愧是学士府的少爷!” 手背上蓦地罩来一只大手,将她胳膊拉得紧贴住腰身。她羞红着脸,嗅着他的幽淡竹息,听他闷声而笑:“得谢他们将我养的‘这般聪明’,才能在所有人之前,先一步瞧出你的雌雄之分……” 静夜沉谧,笔尖摩挲纸面的声响,轻盈得几被身后的鼾声盖过。她枕着他温暖的背,似横越冷暖世间的砥柱依靠,叫她再也无需忧心。香梦沉沉,美好得胜过幻境。 帐外忽起一声号角,郭临一惊,猛然起身。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他抱来了榻上浅眠。四目相对,他盈盈一笑,起身将她的披风递来。 “我去了啊。”她整装肃容,说着,便转身去拿武器架上竖着的银枪。 “阿临。” 手腕陡然被他拉住,她踉跄回身,跌入他怀中。腰身紧锢的双臂微微缩紧,她仰头靠在他的肩上,隔着坚硬的铠甲,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渗入心底。 “早去早回。” 她浅笑应声,玩心顿起,侧头在他唇角轻轻一啄:“帐中藏佳人,本将自然不会留恋战场。” 话音刚落,她便如泥鳅一般从他怀中滑开,快步跑出军帐。行走在点将台间,双颊还依是绯红。幸好夜半天暗,看不清明。 护军梁仪见她走上来,忽然瞪眼上下打量一番,惊愕道:“将军,您的武器呢?” “嗯?”郭临一愣,望了眼空空的双手,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赧颜道,“似乎,忘,忘在……”身为中军大将,居然忘了武器,实在丢大了! “少爷!” 郭临回过头,看见姚易站在身后,尴尬地瞟她一眼,握拳在唇边清咳:“这个,是少师大人让送来的……”他说着,朝她举来银枪。 她噗嗤大笑,一把接过,轮圈舞风,红色的披风惊扬而起。她翻身上马,朗声喝令:“全军出击!” …… 雨后屋檐集聚的水滴轻打着芭蕉,“哒哒”作响。清凉的雨意渗入屋内,一切还是一切的模样。梁仪、姚易,亦于梦中活在最好的时候。郭临睁开眼,微微仰头。 而她的聿修……相思不过一梦,咫尺却在天涯。 不远处有脚步声轻快地靠近,双宁站上门廊,探头望来,咧嘴一笑:“姐姐醒了?” 她蹦跳着钻进屋,将手中食盒摆上桌,取出一小碟黄灿灿的糕点:“新到的这个镇啊桂花开得特别香,我就让厨娘跟着她们学做了些糕点。公子说,这些姐姐你可以吃的。” 郭临的目光落在那色泽诱人的糕点上,抬眼见双宁一脸期待的神色,她笑了笑,伸手去接。软糯的糕点捏在指间,她忽而一顿:“桂花……如今是什么时日了?” 双宁偏头笑道:“已经是八月初一,是秋天了。”她回身看了看窗外,劝道:“姐姐,你闷在屋内太久了。不如和双宁出去走走?这镇上的桂花沿着街边而开,可好看了。” 郭临咬了一口桂花糕,朝她微微点头。 镇子不算大,贯穿东西,也不过一条长街。郭临带着斗笠,素服外罩着一层褐衣。虽是坐在轮椅上,由双宁推着移动,却也不算显眼。浅黄的花瓣随风斜飞,她望着安逸清宁的街道,渐渐放松。 “求医……居然下了如此重金?” “唉,早知道当年就让家子习医去了。还能得陛下召见,多好的机会!” “听说京城至西直到琼关一带,凡是医者都收拾了包裹赶往京城。能为楚王尽一份力,便是不要酬劳也竭力而为。” “可是你说,这消息要是传去了魏国,边关会不会又不太平啊……” 医者?……楚王?郭临惊愕地回过头,望着交谈的百姓越行越远,捏在把手指尖绷紧泛白。“双宁,”她急声唤道,“方才那些人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双宁一愣,停下脚步,蹙眉眨了眨眼,迟疑道:“许是在谈论昨天贴到街头的皇榜吧?这镇子太小,难得有皇榜贴来。” “皇榜?”郭临大惊失色,转身一把抓住她扶在椅背上的手,“快,带我去看。” 青石小院,穿过重重深廊,内里一间药味极浓的小院。 药童紧皱着眉头,握着眼前之人战栗的手。看这他一点一点将浓黑的药汁咽下,手指痛苦得痉挛曲折,背上青筋暴起。他哀唤道:“公子……” 赵寻雪猛地推开他,俯身吐出一大滩黑紫鲜血。墨发滑落肩头,他捂着胸口,长长地喘息。片刻后,才颤抖着伸手接过白帕,低眉拭干唇角。 “斑蝥……减去三钱,她体虚,受不得……” “轰”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一把推开。屋外满天的光亮顷刻涌进屋中,药童眨了眨酸涩的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门口杵着拐杖的身影。 “唔啊……”双宁被扑面浓郁的药味熏得欲呕,慌忙捂住鼻子,挥袖散开药气。她凝神望向屋中,靛蓝衣袍上透着点点斑驳的血迹,她不由惊呼出声:“公,公子……” 郭临静静地扫视过地上的鲜血,目光轻抬,哑声道:“怎么回事?” “你还好意思问!”药童忍了许久的心酸,终于忍不住爆发,“你以为你是如何顺利活下来的,公子一直在为你试药。你掀翻的那些药水,哪一碗不是公子呕心沥血,才……”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赵寻雪已然站起身,挡过他的视线,缓步朝门口走去。 他站在她面前,苍白的脸上除了泛红的唇角,看不出一丝异样。他朝她柔声道:“阿临怎么突然回来了?” 郭临微张的唇角颤了颤,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慢慢仰头望向他:“寻雪,求你一件事。” 他温和地笑:“你说。” “不用医我了。”她垂下头,渐声缓涩,“与之相换,请你救治楚王。求求你……”她闭上眼。 屋檐最后凝结的雨点滴落地面,被越过云层的暖阳晒开成雾。庭院光线逐渐明亮,冰冷的手指尖,似乎都能感到阳光的温度。 手背骤然一凉,郭临仰直身,目光轻抬,怔怔地望着他抬起双手,将她轻柔握在手心。 “阿临,我帮你去救,只要……”他微笑着低下头,温润的双眸流光眷恋,“你嫁给我。” * 秋色芬芳,京城万景园百色的秋菊绽放。立身其中,顿感香气袭人,艳丽四放。 “唉,灵之妹妹等等啊,姐姐不乱开玩笑了。”花丛中传来轻笑的娇音。一个鹅黄华裙的小姐大步快速走出,闻声回头望了一眼,哼声跺脚。 “好啦好啦,我们灵之何等身份,怎会和那区区虞学士府的小姐计较?”一群小姐打闹嬉笑着走出,一年长女子越众而出,扶住黄衫小姐的双肩浅笑,“你好奇丞相大人看上的虞惜霜是何等模样,待会便能知晓啦!” “他才不是看上她了,”黄衫小姐噘着嘴,“是陛下迫他娶妻,他扛了两年,这才……” “是,是!”年长的应和一笑,也不多说。一旁跟着的小姐们闻言小声交谈起来:“若说丞相大人看上的人,不该是死去的郭将军吗?当年出族之后毗邻而居,又曾经一起回乡省亲……” “听说啊,还有妇人闹上京兆府过,说那郭将军虚凤实凰,其实是个女娇娥……” 小姐们掩唇对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 “哦?你们是在说我秦慕樱,曾经喜欢了一个女人?” 清冷的嗓音从树后传来,不多时,走出两位女子。当先一个浅紫轻容衫的云鬓贵妇,莹玉生辉的艳容,和着周身淡雅淑沉的气度,甫一出场,便让原本叽喳嘀咕的众人安静下来。 秦慕樱挑眉朝方才出声的小姐瞟了一眼,仰头踱步道:“郭将军为国尽忠,以一品大将之勋下葬,追封神武侯,宫中凌烟阁至今还挂着画像。你们却在背后调笑妄议功臣,看来当真是蒙着父兄的荫庇太久,舒坦日子也不想过得安逸了。” 黄衫小姐见同伴被吓得噤若寒蝉,气鼓鼓地上前就要理论。年长女子眼尖拉住,低声急道:“灵之,你别和她争。” “怎么,我堂堂应国公府嫡女,会怕她?”黄衫小姐扬起下巴,不服气地瞪向秦慕樱。 秦慕樱笑了笑,没有说话。年长女子慌忙拽回她,小声道:“我的祖宗,她是京城巨贾苏家的当家主母。母族靠着陈丞相,已进了御史台当差。你惹了她,讨不到好的。” “可是……” “看啊,那是虞小姐吧!”边上一小姐忽然惊叫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侧头望去,只见花园环湖上泛着一叶扁舟,船头的女子清雅素衫。虽看不清面容,却是一派极沉静的姿态。 其实并非她们从未见过虞惜霜,而是她实在太过普通。家族普通、名声普通。除了听说文采诗书不错外,京城圈中的贵女们竟找不出对她的印象。此次被圣上赐婚成为陈聿修的未婚妻,再要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了。今日的赏花聚会,便是她必须现身的场所。 应国公小姐已经深吸一口气,凝神前望那艘即将靠岸的扁舟。秦慕樱身后站着的闺友卫堇抬头看了一眼,无甚兴趣,便道:“阿樱,走吗?苏老夫人还在等我们。” “不,”秦慕樱侧过身,凝眉道,“我也想看看,胜过郭公子的女子,究竟……”袍袖下青葱玉指,捏着一根光滑的九节紫竹箫。 记忆永远还是城墙月光下,那个笑着承诺护她一世无忧的英朗少年。纵然她从来不信郭临是女子,也不信朝堂市井的虚言蜚语……可她还是不想,也不愿心中的完美少年被俗事俗物比下。 忽而一阵清泠的竹息淡过鼻端,自后而过一个修长身影,信步庭然地行至岸边。宽肩下漆黑的垂发,隐在翠黄的垂柳间。他背对着她们,朝正欲下船的虞惜霜优雅伸出手。 “啊,那是陈……”应国公小姐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秦慕樱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卫堇摇了摇她:“阿樱?”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脚朝前走去。脑中还是一团乱,人却已行到了岸边的二人身前,将他们拦住。她抬眼定定地望向陈聿修,又看了眼面容清秀,略带娇羞的虞惜霜。一时所有的礼数闺节尽皆抛忘,她颤声道:“陈公子,这……就是你选定的妻子吗?” 陈聿修没有回头,耳侧的垂发被风扬起,柳枝间斑驳的阳光照过纤长的眼睫。他垂眸道:“是。” “那,”卫堇焦急跑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可她还是咬牙问出,“郭公子在你心里,算什么?” 她将紫竹萧执在身前,执着地望着他。陈聿修缓缓侧过脸,目光轻轻扫过,他浅笑道:“苏夫人还是请回吧。”说完,便带着虞惜霜朝园中走去。 卫堇看着那群贵女簇拥着他们越行越远,不由叹道:“你这是何苦……应国公那娇女不好相处的,指不定明日城中传的就是你朝秦慕楚,未嫁前恋慕郭大人,今日又来攀附陈丞相。虽说你家老爷对你是信赖有加,可……” 秦慕樱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涩然摇头:“他没有回答我……” “那是自然,你当着人未婚妻的面,问断袖私事,也实在……唉,既然丞相大人没有追究我们,那便算过了,你休要再提。”卫堇握住她的手,“人各有活法,郭将军故去多年,丞相若和他有情,也为他撑过了两年。如今人家愿意放下,未必,不是好事啊!” “阿堇你不懂,”秦慕樱抬起泪眼,“若是连他也放下了,在我心里,郭公子他,就真的死去了啊……” 翠黄的柳叶纷然飘落,湖面凌波,菊香眷淡,黯然销魂。 * 满天黄沙扑面,骑兵队前的将领用袖遮面,待风沙过去,顿时感到自地面传到马背的震动。 “校尉,似乎又是魏军!”身后将士道。 “自从王爷病倒,他们这几个月就没消停。”校尉猛一咬牙,拔出长刀,“他奶奶的,不如削他一削!” 将士们憋了一肚子怨气,闻言纷纷抽出武器,大声应和。 昏暗的风云总算过去,将头顶的太阳露了出来。校尉揉了揉眼,看清了黄沙丘山上一排长长的褐甲魏军。后方尘土阵阵,不知有多少人。魏军望着他们孤零零的数十人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校尉猛然心惊,暗道不妙。可身为琼关军将,拔出的刀,怎可不见血而逃。正要横下心带着弟兄冲上去决一死战,却又感到地面巨大的震动。 难道……还有魏军?校尉脸色煞白,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却见那打头的两名魏将对语几句,突然策马掉头。扬起的马鞭还未落下,一根玄黑的羽箭突然扎在了胸前。 厮杀声骤起,魏军纷纷掉头回望,如见了鬼一般吓得浑身僵直。马蹄渐渐后退,他们却连驭马的精力都使不出来。惊惶地跌下马背,不管不顾就朝这头狂奔。 校尉带人将他们斩于马下,众将对望,皆是一脸莫名。又过得片刻,声响渐消,风沙再起,迎面扑鼻阵阵的血腥…… 空旷的丘山上,不知何时立了一骑黑马。隔着风沙,黑色齐军甲胄沉暗,鲜红披风飞展威扬。校尉心绪激荡,抱拳高声喝道:“敢问是哪路兄弟?” 阳光陡然透过灰云倾泻,光亮黑甲之上,是头盔中一张稳毅的面容。那人举剑拱手,醇厚的嗓音隔着狂沙沉稳传来:“凉州,徐秦。” 校尉眯了眯眼,再细望过去,已不见人影。风沙悄然息止,他与将士们对望一眼,默契地驭马前行。 视野越过丘山,望向另一面的满地黄沙。众将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可以形容…… 修罗,这一定是修罗场……从来没有人,能将数千的魏军,在一炷香之内尽皆斩亡。 “校尉,凉州,凉州……那不是两国都不肯驻扎的鬼城么?”将士惊恐地道。 “怪力乱神之说,不可轻传。”校尉沉声喝道。 “可是,那不是黑甲红披么,”将士失声惊呼,“黑甲红披,是神武军的装束啊!”   ☆、第160章 风光大喜 昏沉半明的夜色笼罩在城间,道旁高悬的灯笼前似浮着一层薄雾。车轮马蹄声隐隐穿行,听得不甚真切。 丰乐坊的楚王府后门,侍卫分立两旁,擒着两盏昏黄的油灯。待听到轻微的由远及近的响动,一直靠着门扉闭眼小憩的世子陡然睁开了眼,站直身。 乌篷马车稳稳地停在门口,车夫跳下车,将帐帘挽起。夜色将靛蓝衣袍侵染得愈加沉暗,世子凝眉打量他几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多年未见,这一路辛苦赵大夫了。” “世子客气,”赵寻雪俯了俯身,面上是平静的淡笑,“肯替在下瞒过今日的京兆、羽林进京,世子想必费了一番手段。” 世子敛眉摇头:“旁话不多说了,时辰紧迫,还请赵大夫速速去看我父王吧。” 赵寻雪微微一笑,顺着他让开的门廊走去。身后的车夫见状,便重又上了车,喝驾朝府内徐徐驶进。世子无意侧眸瞟了一眼,望见晃动的帘角下露出的一截素白衣袖。他心下一怔,上前拦道:“车内还有谁?” “是在下的药童和侍女。”赵寻雪垂眸答道。 车夫侧开身掀过帘帐,世子扬头瞧去,窄小的车厢内恭谨地跪了三个身影,正欲细看,耳边却隐约听到府内遥遥传来的咳嗽声。“都先进来吧!”他烦躁地摆了摆手,朝赵寻雪看了一眼,“母妃执意回京照料父王,这几日气温骤降,她有些伤寒。怕再过了病气给父王,便歇在隔壁院子。此事不会叫她察觉。” 赵寻雪颔首:“如此,便好。”世子叹息一声,负手朝前带路。 车帘重新落下,马蹄声起,满厢昏暗。郭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贴在车板地面,无声落泪。 世子……她的亲人,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喂,你干嘛……”药童见她半晌不起,不满地朝她低喝。 双宁连忙探手扶向她:“姐姐,姐姐……” 车外传来马车夫的声音:“各位请下车,公子已在前方等候了。” 药童朗声答道:“知道了。”垂头瞟了她一眼,率先起身而出。 郭临静静地拭干脸上的泪水,直起身望着双宁担忧的目光,默然点头。双宁低叹一声,取过一旁白布给她系上,再给自己也系上一个,盖住眼下的半张脸。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跟在药童身后朝院中房屋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其余下人。药童抬手“吱呀”一声推开门,弯进内室。她抬了抬脚,望着眼前熟悉的摆设,心间的酸涩苦楚一并上涌,脚悬在门槛上,迟迟难以踏下。 内室间轻声响动,似是药箱已被打开。双宁站到她身前,握紧她的手:“姐姐?” 郭临抬起湿濡的眼,长吸一口气,迈进朝内室走去。 隔着一层轻纱帷幔,她能望见床榻上横卧了一个人,和床头正利落施针的身影。药童端着一盆水从中走出,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呆呆地盯着那里,却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良久,内中传来低沉的嗓音:“阿临。”赵寻雪走出帷幔,摘下面上白布,微舒的长眉上一抹细密的汗珠。他扶着她的双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他会清醒片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边,握上那只枯槁的大手。掌心的硬茧摩挲在指尖,她怔怔地垂下头。仿佛看到这只大手,还在牵着她走进辅国大将军府,成为她披荆斩棘的依靠。 “义父……”她低声哭喊,嗓音沙哑得不似人声,“阿临,来迟了……” 楚王半眯的眼睑颤了颤,浑浊的眸中凝出水光。他无意识地张开嘴,胸肺起伏呼吸,嘶声应着:“阿临……” 郭临捂着嘴,强忍哽咽。从来不曾想过,在她心底宛如神明一样永远不败的楚王,也会有衰老枯槁的一日。浓眉下深凹的眼窝,颓败削瘦的面颊,花白干枯的须发……眼见永远比耳听更要残酷。 这是她立誓要保护的亲人。她还没来得及为他们做什么,却让他们一次一次被她伤害…… 后背有人靠来,温和地揽住她,她缓缓回过身,抓住他抚在肩头的手:“救好他。” 他眸光若涟,沉静地盯着她,良久:“好。” * 天色渐明,世子靠在门廊下,抱拳凝视着廊旁沾了露水的花草。不过片刻,便有药香伴着脚步声而来,他瞬时站直身子,朝门口望去。 赵寻雪一面拆下袖口白绳,优雅地递给药童,一面朝他微微一笑:“王爷贵体可安。” 世子长舒一口气,连天未睡的疲惫几乎一同袭来,他扶着门柱,似笑似叹:“多谢……” 侍卫接过药方,喜不自胜,恭维道:“大夫果真是不出世的神医,连魏国的毒也能解,难怪如今陛下都在下令寻找大夫……”他猛然顿住,自知失言地捂住嘴。 世子不耐地瞟了侍卫一眼,沉声道:“大夫的情,本世子承了,介时自会将你安然送出京。只是眼下稍有不便……” 赵寻雪轻然一笑,并不在意,转身往回走去。几步之后,又停了下:“王爷,未必是中了毒呢……” 世子一怔,却见他已翩然走远。 回廊连着园中潭水,清幽静谧。郭临白裙齐脚,长长的头发挽成了发髻,就着几根银钗盘在脑后。如一个普通的女子立在廊畔,扬眉远望。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望到潭水对岸重重的树影下,一位青衣美妇。身旁的一对少年佳人,身形般配,正挽着手和美妇说些什么。 王妃娘娘、昌荣妹妹……纵然目力已不如以前,可是只要一眼,她就能认出她们。郭临缓缓闭上眼,心底似乎有什么在膨胀,不断压抑她残破的神经。 她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感到靠近的温暖气息。宽大的袍袖盖在了肩上,面上的轻纱被人轻巧系好。她睁开眼,直视向他:“赵寻雪。” “嗯?”他笑执起她的手,“我在。” 她忽然倾身而上,展开双臂环住他。他微微一颤,须臾抚手,紧紧揽住她的纤腰。 “你说,”她靠在他的肩头,涩然出声。许久,吃吃地笑起来,“我要如何,才能像你一样自私,像你一样,可以违背自己的道义,只为了……”她突然咬牙,猛地抬手推开他。 左腿依然不利索,她踉跄退靠廊柱站稳。须臾泪流满面,却笑得近乎癫狂:“呐,寻雪,我如果掉下这水中,结果会怎样呢?” 赵寻雪瞳孔微张,不可置信地瞪着她,眸中血丝遍布:“阿临,你要毁诺?”他上前一步,哑声道,“因为我救了楚王,所以你打算反悔了?” 郭临低低地笑起来,望向潭水的目光无限凄凉:“是啊,若我就此反悔多好,若能狠下心……”她抬起双臂抱住自己,缩在柱脚,潸然垂泪,“我真的想他,从踏进京后,无时无刻不想见到他……我甚至卑鄙到会犹豫,究竟要不要用这一生,去换王爷的命……寻雪,我郭临不是圣人,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所有愤懑绝望积压到了崩溃边缘,除了狂乱地宣泄,再也无途可为。 腿弯下一股巨力,赵寻雪突然一把抱起她。大步越过长廊,径直将她扔进马车。双宁未及反应,已被他扯下了车厢。药童慌忙扶起跌倒的双宁,眼见着马车绝尘而去。 “去朱雀大街。”冷冷的吩咐从车内传出,车夫不敢怠慢,自后门驶出,便扬鞭策马。 郭临睁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脖颈的披风勒得生疼,马车颠簸晃动,她扶着坐垫缓缓直起身。赵寻雪垂首坐在一旁,直直地盯着她,眸光忽而自尖锐化为爱怜,他柔声道:“阿临,你想见他,想见陈聿修是吗?” 车外喧哗阵阵,似远有锣鼓喧天。他温柔地俯身将她抱上坐垫,甚至将额前打湿的碎发拂开:“我允你去见他。” 郭临浑身一震,低头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只顾着扶稳她的腰,不让她跌下。 喧闹鸣响,马车渐渐慢下来。周遭人声鼎沸,软濡的京腔顺着秋风清晰入耳。 “这阵势,怕是亲王娶妃也不过如此了吧?” “是啊,除了傧相不及楚世子,那时可是京城的‘文武权’三公子齐出的风采。” “唉,如今郭将军已作古,便只剩一个魏王殿下能做傧相了……可不管怎样,也是咱们大齐丞相的婚礼啊。” “轰”地一声,所有的思考、情绪一瞬在脑中炸裂。口不能言,手不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消失…… 大齐丞相……的婚礼…… “不——”郭临凄厉嘶吼,车外阵阵高呼喝彩,瞬间将叫喊掩盖。她挣扎着脱开赵寻雪的手,胡乱地爬到车前,撑起身子一把扶住门框。 帐帘外人山人海,羽林军举着长枪隔绝出一段空路。她战栗着侧过头,瞪着泪眼望着自后而来的车马仪仗。 彩舆开道,礼乐声威扬刺耳。打先的那一骑鲜衣怒马,喜庆却庸俗的绛色公服,穿在他身上依然雍容宛照玉树风华。 百转千回的相见,她还从未幻想过他们真正的婚礼,却已看到了他迎娶的姿态。他在朝四方拱手回礼,风姿纤雅悠然。他处在焦点当中,笑得明艳无俦。 “聿修……不……”她撕心裂肺地大叫,近乎癫狂地朝前攀爬,“这不是真的……” “这就是真的!”赵寻雪一把扳回她,迫她直直地四目相对,“他亲自请求陛下赐婚,坦言她是心上人,陪她看花泛舟,耐心地等她半年及笄许嫁。阿临,眼前这个风光大喜的人,就是你心心念念至今的陈聿修!”   ☆、第161章 心如死灰 “我不信!”郭临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他与我天地为盟,立誓共赏江山。绝不可能负我……” “那你刚刚看到的是什么?”赵寻雪额上青筋暴起,抵在她眉前厉声怒喝,“你非要看到他们交拜结亲,琴瑟相和才肯死心吗?” “不——”每一句话都如剜在心头利刃,疼得难以自抑。她大叫着推开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踉跄滚出了马车。 “阿临……” 她站起身,大吸一口气,望清车队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赵寻雪吓得肝胆欲裂,随即跳下车追去。 “聿修……”她伸出手,遥遥攀向想前方骏马背上魂牵梦萦的身影。人海若潮,她浮在巨浪中,不断挣扎着朝他靠近。呐喊哭诉,尽数淹没在潮水中,半丝波澜未惊。 “我不信,不信你真的会背弃我……聿修!我在这里……”她无措地嘶声哭喊,发髻早在人群中被打散,疯魔一般胡乱地盖在脸庞。近旁有人瞥了她一眼,嗤道:“又一个疯子。” “可不是,丞相大人一成亲,京城多少女子得疯。” 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人流簇拥着车马仪仗远去,直到后腰猛地被推车撞到。她趔趄跪扑在地,喉间腥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大滩鲜血。周遭群众见状俱散,四周须臾竟空出一大片地来。 她捂着嘴,战栗痉挛着起身,再一次的跌倒前,头顶罩下一件大氅,将她牢牢地裹住。 赵寻雪沉着脸,双臂收拢打横抱起她,冷冷地扫视一圈。那些坐观风凉的百姓不敢与他对望,怯缩地移开眼。他瞟了一眼渐行渐远地迎亲车马,转身朝街边走去。 一直走到巷角口,他才把她放下。解开大氅,满唇的血已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将素白的衣襟染红。他恨恨地咬牙,捏在她胳膊上的手骤然缩紧。可她却像半点知觉俱无,默然垂头靠着墙角,失神地盯向地上。 “你究竟何苦,”他又恨又怜地伸手拭去她唇角的血,话语战栗出喉,却不知在说给谁听,“纵然你伤心身死,他也看不到。” “我不信。”郭临突然抬眸,一把抓住他握在胳膊上的手,“寻雪,你带我去见他,我要亲眼,亲眼……”她说不下去了,红肿双眸中,泪如泉涌。 他定定地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静谧的巷内,仍能听清街上的喧哗在逐渐远去。她忍不住侧眸望去,视线一暗,有人正从巷口走过。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是拼着被阿临恨,也不会让这家伙靠近她。他口口声声向我承诺的保护,让阿临战死沙场不说,三年守孝未满,他便另行求娶……我真是看错了他!” “世子爷耿怀于此,才不肯过府去沾一杯喜酒么?” “老白,我知你在朝上与他同道而行,可今日你却一定要陪我喝酒……” 两道欣长身影越行越远,视线重又模糊。一时间,仿佛无数重锤在朝她袭来,心间牢牢紧绷的弦就此断裂。她在重锤落下的那一刻,无力地阖上眼,陷入黑暗。 * 再度醒来时,已不知是几时日。双宁正乖巧地坐在床头,拿着针线摆弄着一团毛毡布料。见她睁开了眼,先是大惊得撞到椅子,接着急奔而出,大声叫唤。 不多时,赵寻雪苍白的面色便在床前。良久,他才颤抖着俯下身,唤道:“阿临……” 她疲惫地靠在床头,朝他摇了摇头。 他也不多说,静静地取了本医册,坐在床头阅览。 窗外似乎刚刚下过雨,雕格窗扉上晶莹地雨水随风颤抖成滴,“叮叮”坠落,溅成渗透空气的丝丝清凉。偶有掉下的梧桐叶沾在窗扉,便被雨水紧紧地吸住。郭临默然望着那片叶子,火红的筋脉曲延舒展,金黄的叶片包纵着筋脉穿行……静深若潭的黑眸中,印出两点艳红,却暖不进心底半分。 曾经的她什么也不懂,他便攻城略池,直闯入她心底,将地盘全数占据。他向她告白,对她承诺,陪她一道上战场。在她的生命里刻下独属他陈聿修的印记。他的吻,他的缠情,在她陷入绝境汪洋时的执伞等候,是她用全副爱恋交换的真心。而今,所有的飞花,所有的清雨,都在伴她祭奠这场过往,留下一地沧桑。 从未有一种累,能比过如今。心如死灰,腿脚、心肺的疼痛又算什么……她苦笑着闭上眼,片刻后,感到手背上覆来的温度。她淡然张嘴:“寻雪。” 那只手转而握紧,她睁眼朝他望去:“离开京城吧……” 他垂下的眼睑颤了颤,须臾温声道:“阿临想去哪儿?” 郭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已无力去想该去哪里,能做什么……心间稍稍多思,便会触及一道巨大的伤疤。那里是深渊埋葬的痛苦,她只敢远远地看一眼,却不敢再上前。 赵寻雪放下医册,微微勾起唇角,浅笑道:“那便去沧州吧,你病卧床榻,还没来得及看看海。顺便也能让双宁见一见她的家人,你说怎样?” 她低头笑了笑,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然后再买艘船,沿海南下,阿临愿意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寻雪,”她抬眸望向他,“对不起。” 他蓦然一震,不可抑止地倾身上前抱住她,颤声道:“阿临,不用说这些,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我无法爱你啊,寻雪……”她低声涩然呜咽,泪水应涕而下,“我的心早就给了他,哪怕痛苦如斯,也收不回来了……” 他收拢双臂,紧紧地和她靠在一起,心跳连着心跳,仿佛至此终能分担她的痛苦。“阿临,”他含泪浅笑,“不用收回来,你只消等着我,等我去靠近你,找回你。” 她闭目摇头,泪水在他的肩头晕染成片。他轻拍着她的背脊,缓声道:“等你腿好了,寒毒清除。我们乘船南下,你负责运功打渔,我沿途行医救人。若是道上遇见莽贼,便靠你行侠仗义……” 他松开她,咫尺对望,满腔的痴情潺潺溢出。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喃喃低语:“是我不好,先他一步识得你,却没能将你抓住。”他捧起她的手,“阿临,从未和你说过。十四年前的无欲峰上,是我贪生怕死,才会被那群人恐吓住,说出了你们的行踪。” 她哽咽摇头:“十四年前,你也只是总角童子,纵然你死,他们也有办法找来。我不怪你,寻雪,我们两清了。” 他扶稳她的双颊,温润无波的眸中,恍若深水汪洋的眷恋凝含不发。他扬唇轻笑:“我不要两清,阿临……我的命依旧是你的。” 她静静地望着他,却听门外一道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快,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公子!”药童慌张唤道,“楼下来了好多羽林唔……”他捂着嘴,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齐整的铁靴踏地接近,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一个醇厚清亮的嗓音道:“陛下有令,恭迎赵医正回宫。” 这个声音……是羽林中郎将蒋穆!郭临惊愕地侧过眼,望见门口露出一截跪拜而垂的头盔,顶上的红缨轻扬风间。 赵寻雪凝眉闭目,长声而叹。良久,他擒着她的手站起身,“阿临,随我入宫见驾。”他的嗓音如水轻柔。 “以我夫人的名义。” * 锦绣华贵的马车穿过密集的街道,弯向朱雀大街。朱红庄严的朱雀门徐徐开启,数列羽林骑伴着两辆马车长驱而入,驶入皇城中。 钗环拍打在额头那道摔下马的伤疤处,郭临怔怔地垂头看向双手,繁复瑰丽的衣袖罩在瘦削的手腕,恍若隔世般的不真实。 车停在了内巷,却不见人出声提示。似有低声议论阵阵:“女眷不该去觐见萧贵妃娘娘么……” “大人说……唉,是陛下吩咐……” 马车转了弯,又摇晃着行进起来。双宁不由有些紧张,怯怯地靠近她。她蓦地一愣,忽而释然……也罢,便来演一遭又如何? 小太监挽起了车帘,她扶着双宁走下马车。桂殿兰宫、琼楼金阙一如往昔的华美巍峨,可如今她已是与此不再相干的人。 带路的太监步履不停,重重宫墙没入身后,她仰起头,震惊地盯着眼前的宫殿,抓着双宁的手不住颤抖:“宣政殿……” 太监闻声回头,谄笑道:“夫人好见识,竟识得殿上牌匾的古文……” 不,她不是识得古文,而是因为,这是她五年来日日走往上朝的地方,她怎会忘?“敢,敢问公公……在下一介妇人,缘何来宣政殿觐见?” 腕上忽然被人捉住,她身不由己地被一身锦冠官服的赵寻雪拽着走上台阶。裙沿几次绊住脚,她跌跌撞撞地跟上。眼见殿门愈近,她再也无法,惊惶地拉住他的手:“寻雪,我不去……” 他踩上最后一层台阶,回眸含笑端详着她,目若柔波,静静地将她的容颜尽收眼底。随后他松开她,抬脚踏过殿门,肃跪长躬:“臣赵寻雪,携妻郭氏,叩见陛下。” 无数目光瞬时自殿中望来,郭临呆立原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第162章 孤鸿之命 郭临怔怔地站在殿门,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曝露在满殿朝臣的视线中。 脖颈处拂起发丝的冷风如针扎,额上紧贴的钗环通体冰凉。她徒然瞪大了眼,却只能将每个探头望来的神情望得模糊囫囵。 隔世而孑然的负荷,熟悉又陌生的虞诈,全副聚顶沈沈压来……她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下唇不断哆嗦。移不开的双目,如被定格住一般怯然迷惘。 到底是离开太久,还是,她心底的怕……再也隐藏不住? 她竭力咬住牙,缓缓仰头。眸光深炯蓄凝,摒弃杂念,直直地朝前望去。殿中幽深静暗,御座后金扇摆簇,光华潋滟。玄服冕旒的皇上正坐殿上,旒玉挡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 郭临深吸一口气,似坦然间找到了焦点,目光再无惧怕。因为唯有这样,她才能控制住自己忽略掉……那些视线。 白绫绸缎制就的绣鞋一步一步带动着裙角,迈向前方。她抬起左脚,越过及膝的门槛,踩进大殿。 “臣……妇,郭宁,”她战栗屏息,僵硬地跪俯在地,“叩见陛下。” 棕光暗沈的地面,几可倒影出她无声悲痛的面容……可封闭了视线交错,耳边杂乱纷然的议论却还在嗡嗡作响,她听得到世子颤声惊呼“阿临”,甚至能分辨出人群中白子毓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还有…… 手背蓦然一烫,她怔怔地侧过头。赵寻雪眼睑微阖,正凝眸含笑着朝她望来。 “郭宁?”哗然中,一声轻笑,须臾满殿平静。皇上抬了抬下颌,露出深邃苍老的双目,“这名字,倒是有趣……” 赵寻雪直起身,朗声笑道:“不敢欺瞒陛下,微臣之妻,正是已故郭将军的亲妹。” 周遭又是一阵骚动,郭临能感到四方探究的视线来回扫视,她却反而松了口气,镇定地仰头直望。 “难怪这么像……” “原来先前苏德那厮看上的是她……”殿上有人轻声嗤笑,“这么说来,她哥哥倒是为她不嫁漠北给赔上了性命。” 她睁开眼,眸光一斜,凌然望向出声之处。那人不意触及她的目光,竟骇得小退了一步。正恼羞欲怒之时,却见对列一黑影大步朝他走来。 “神武军在朔州拼死夺回城池之时,王大人还在国子监里安然享学吧,怎么,学成上殿就会了一招委过于人?将整个神武军保家卫国的恩义,化作女子罪孽,你不觉得羞耻么?”世子握拳伫立在他正面,瞠目厉喝。嚣张的气势,直接吓得王大人腿脚一软,扑腾跪在地上。怎么也想不到随意的一句咕哝,竟然把楚世子给惊动了。 世子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转身朝御座道:“陛下,王大人言浊不逊,孤陋卑鄙。臣侄不愿与其同殿,还请陛下恩允。” 郭临眸光艰涩,久久凝在那道健硕高大的背影上。绛紫的金蟒武袍森严威武,他依然是压不住的冲动,却在一心一意为她出气。 “陛,陛下,臣知罪……”王大人几步爬到殿中,哀声额头。 皇上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世子,挥了挥手。一排羽林卫穿过郭临身旁,将那哭嚎告罪的王大人架起拖走。 她微微叹息,垂下眼,明知世子正朝她望来,却不敢与之对视。 却在这时,身后一阵轻然跫音悄响。一步缓承一步,隐没在嘈杂的拖地声中,却丝毫不会消无。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呼吸陡窒。听着时隔三年再次近耳的沉喑嗓音,响在身后。 “臣来迟一步,不知陛下缘何发怒?” 左手骨间刺疼,她忍不住蹙眉回神。赵寻雪面不改色,还是无恙的吟吟笑意,可那只握住自己的手,却在力劲发白。 皇上略微一愣:“聿修你怎么来……”顿了顿,“也罢,朕欲给赵爱卿回太医院设旨,你来帮朕拟旨。” 赵寻雪淡淡一笑,右手在郭临手背微抚:“陛下,臣曾为罪王德王客卿,乃是连责之身,循制不可回宫为官。” “德王伏法多年,爱卿为官之时,恭职门闾,夙夜无怠,些许连责可免矣。”皇上说完,头冠旒玉动了动,忽而望向郭临笑道,“郭氏即是赵爱卿之妻,又是郭将军之妹。待赵爱卿领旨太医之职,便是御封的一品浩命夫人。” 大殿上议论顿起,有御史越众站出:“陛下,赵大人休职八年,甫一回京便是一品授职,连带夫人荣享,是否有些不妥?” 皇上抬了头,道:“聿修,你怎么看?” 郭临心中一紧,默然咬唇。听那声音自后徐徐而道:“臣认为并无不妥,赵医正术精岐黄,曾得太医署钱太医多次举荐,当得此职。” 她缓缓阖上酸涩的双眸,手心捏着的裙角已揉拽成团。“臣携夫人,谢过陛下、丞相大人。”赵寻雪朗声说完,倏忽侧过头,目光似在看她,又似在看她身后伫立的那人,“如此美意,寻雪自不敢负。” 皇上满意地笑道:“甚好,爱卿可退下了。” “微臣遵旨。” 手上一紧,郭临怔然地被赵寻雪拉起来。转身后的殿外阳光刺眼明亮,显耀地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形。她仓促撇开眼,慌乱地走过他身旁。 * 车身摇晃,脑间一片昏沉。她望着模样未变的街道,融融其乐、客满盈市。仿若三年不过如此,最终到头,融入时尘的变化,唯有人心…… “寻雪,去城外走走吧。”郭临抬手扶住自己犹自颤抖的臂弯,涩声发笑,“就让我再逃避一回……” 赵寻雪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双宁得令,走到车门去与车夫吩咐。 脚下是松软的枯叶,郭临嗅着村道间漫天的桂花香,忍不住紧了紧披风,仰头望去。日光如雾,团团裹住金黄乡野。道口的木牌年久破旧,字迹却尚呈清晰,她喃喃地念出“三河庄”三字。脑中记忆连锁成片,她想起这里是她上任京兆尹后,第一次奉命周郊搜寻,找出太子兵器工坊的地方。 梧桐的斑斓光影印在空地上,孩童们掷球奔跑,双宁站在一旁看得眼都不眨。她垂眸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走上前。 树荫的一位绿衣村妇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双宁见她不用相扶,便蹦蹦跳跳地加入顽童的嬉戏。村妇温声谄笑道:“若不是尊公子懂医,奴家夫郎砍柴收的那些菌茸,怕是无人识货了。” 郭临淡淡地应了声,周遭村妇们见她席地而坐,便也卸了些许拘束,侧旁另一村妇嗑着果仁续了话:“家里那口子回来便直叫肩酸,说是那棺椁沉重无比。我便问:‘那不是个娇贵夫人么?’他道:‘八台的厚木棺椁,外层涂了漆的,里面想来也塞了不少金银,能不沉么?’” “涂漆,这品级……唉,可再怎么厚葬,人也没了。”绿衣村妇接口叹道,“我去西市采买时听人说,虞大学士当时是怒气冲冲,砸了府门进去的。也不知究竟谈了些什么,夜幕刚落,提着灯笼一个人凄凉地走出来了。那脸色,惨白得渗人。” “想是再怎么不接受,见了女儿的尸身也认了……” 郭临微微抬眼,见双宁正举着一个竹篾子编织的蜻蜓朝她招手。她笑了笑,拍拍衣摆站起,朝她走去。 “真是可惜了一对才子佳人。家里那口子说,发丧时,下人嘴上不说,却都避着丞相走,好似他是什么妖怪般。” “克死了四任妻子,那可是孤鸿之命啊……” 霎时间,眼前一道白光,纷乱乡野田地、玩闹稚童全都不见。 像是压抑许久的心绪一瞬成空,茫然不知用何种情愁填满。胸中巨震,紊乱的呼吸骤响可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转身走回,视野能见,右手已然紧紧提着绿衣村妇的衣襟,颤不成句:“你……方才说……什么,”喉间腥甜,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她艰难地捱出声,“丞相他……克妻?” 村妇被吓得泣涕直流,双膝发软,整个人扑通跪下:“夫、夫人,奴家也是听说,不是……不是污讲蔑言来的……” “那丞相夫人呢?”她激动地抓住她的双肩,嘶声道,“她怎么了?” “刚过头七,”村妇喊道,“奴家夫郎便是昨日帮工发丧了才回来的,夫人,奴家没有乱语……” 头七……她趔趄后退,脑海混乱一片。险些跌倒之际,双宁赶来扶住她:“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她一把抓住双宁,如厉鬼一般瞪向她:“我昏迷了几日?” “七天。”双宁急得几乎哭出来,回头朝村屋望了一眼,“姐姐,你待在这儿,我去叫公子!” 郭临猛地推开她,大步朝前走去。双宁赶上又被她甩开,心下又惊又急,只敢跌跌撞撞地跟着。可郭临跛着左脚,却越行越快,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村口停着几匹军马,巡视的羽林军们歇在村民屋口,三三两两要着水喝。郭临疾行奔来,踉跄爬上马背,抽出鞍上腰刀,一言不发斩断绳索。羽林军听闻马鸣,惊喝一声,跨步追来。然而待他们解开缰绳,早已望尘莫及。 难怪他早朝会晚来……难怪皇上会惊讶……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会克妻…… 泪沾着风沙,刺刺地生疼。她抬眼望着前方的城门,拔下头上发簪,咬牙插在马臀上。骏马受惊嘶鸣,蹶蹄狂奔。 守门侍卫见状,举戟刺挑,她临到城门下,猛一矮身。戟尖划破肩头,血色蔓延染开。 从城门回家的路,熟悉到近乎本能的驭马。惊了多少路人,轧过多少摊贩,她已不去看。谁人丢弃身后,谁人尽头孑立,她亦不再想。哪怕舍尽此生,也要完成这唯一一场奔驰。 直到古旧的门匾清晰可见,手劲一松,晃身滚落马背。片刻,她扶着墙柱缓缓站起,吐出一口血沫。 草木沉绿莹亮,青石台阶苔藓斑斓,她按住肩头伤处,仰望内院亭廊。仿佛有人在指引一般,情不自禁地抬脚,朝那走去。 绵延的林道,阴柳淡去,秋花落垂。 她蹒跚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打破静谧的沉沦,也拂开了那双微阖的凤眸。 古红杉柱下的素色袖摆逶迤蔓延,墨发垂淌过脖颈衣褶,隐入修长的指尖覆盖的琴弦。长眉淡墨,目清溶溶。 他敛眸含笑,风乍轻起,摩挲过她满眸的泪水。 “阿临,你再不来,我怕是要疯了……”   ☆、第163章 落光倾城 日光漫过廊梁,柔和地印在他的眉眼上,韶华莹亮,恍惚的不似真实人间。 陈聿修就这样松懒抱着琴,颓然萧索地靠着廊柱。温润的双眸星辉熠熠,仿佛透过了这场亘古经久的孤独等候,在穿越她瞳孔的刹那,重新贴近她的心扉。 “聿修,是你吗……” 郭临颤声轻语。左腿一阵刺痛上涌,禁不住踉跄欲跌。面前风息蓦然惊起,视野一暗,已被人轻轻拥入怀中。 脸颊贴着温热的胸膛,她怔怔地睁着眼,听着古琴落地,泪眼一片模糊。腰后的大手轻柔地将她扶稳,他在耳边一如寻常地低淳轻笑:“阿临,先陪我送走客人吧。” 什么?她茫然不解地抬起头,忽听一阵轻盈的脚步自身后响起。他执着她的手,拉着她在臂弯中侧过身。 回廊翠绿枝条下,鹅黄绸伞缓缓收起。轻容衣裙的女子挽着一个广袖澜衫的青年朝他们静静地望来,阳光照在她白皙端丽的容颜上,她清然浅笑:“虞氏惜霜,特携夫郎一道前来向丞相”话音一顿,目光轻转,“及尊夫人,辞行。” 郭临讷讷地看着她,手指抓在陈聿修的衣袖上微微缩紧。好半天,才猛然惊起:“虞氏……?” 青年被女子推了推,羞赧地红着脸走上前,一躬到底:“草民楚文华,拜谢丞相主婚之恩。”他说着,径直撩了袍子,俯身跪拜。女子见状,一声不言放伞在地,跟着跪下。 郭临踌躇着撇开身,不去受此大礼。陈聿修搀着她的腰,垂首朝她摇头轻笑。 “夫人不必谦让,此礼得受。”女子仰头笑道,“丞相大人为成全小女与家师的私定终身,不仅又添了‘克妻’名声,还亲自施威说通了小女父亲。如此大恩大德,吾二人莫不敢忘。”说着与青年对视一眼,青年傻笑着摩了摩衣袖,搀着她站起身。 丽人相伴而辞,背影依偎,渐渐隐入了林荫。郭临眨了眨酸涩的眼眸,脑间迟来的清明如潮水奔泻,将心底沉谧的那道汪洋一点点涨起。她呆呆地回身,仰头看他。明玉清雅的面容近在咫尺间,是她伸手便可触及的存在。 “聿修……” 手腕被用力捉住。他按住她的后脑,俯首吻下。 光尘透过他垂下的额发,似将一切点耀通透。交合的唇齿上是他倾覆而来的的力道,那样细密的吮咬深吻,那样缠绵的吞噬呼吸,蚀骨而又绚烂。她缓缓阖上眼,听任心魂融化,天旋地转。 不用任何隐瞒掩饰,他的思念爱求早已没顶泛滥。三年间孤独遗世地身处洪流,她却如蜉蝣倾海般毫无声息。纵然执着坚守她未死的信念,固若城墙般抵挡一切。可万千之遥的距离,又岂是分毫便可跨越?费心筹谋也不过肉体凡身,终究为这漫长的光阴灼伤。 等待不是太久,而是太难。 忍耐背后蛰伏了数年的情思,为这一刻的相遇,已饱堪折磨。 他拥住她的腰身靠廊坐下,双臂颤抖缩紧,将她深深嵌入怀中不肯放开。郭临静静地躺在臂弯间,忽感面颊一凉。她震惊地睁开眼,那双蕴湿的纤长眼睫蝶翼搬战栗。如蒙了一层雾,渐渐望不清。 “阿临,你许诺‘生当复来归’,我始终相信,”他抬手轻轻抚在她肩头的伤口,长声叹息,“……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 “聿修,”她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拼命摇头,“对不起……我以为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话语不过一二,哽下的委屈却几乎要随着泪水流尽才肯罢休。 “我陈聿修此生只有一个妻子。她与我天地策媒,江山为誓。”他轻柔地抬手为她拭泪,“阿临,你于我是珍胜宝,我又怎会另娶旁人?” 她咬牙呜咽,巨大的悲痛瞬间罩顶:“可我,可我没有保护好自己,还有……孩子。”她阖上眼,泣泪横流,“聿修,我们有孩子的……” 庭园中,琼白的木芙蓉粲然开放,美丽耀眼。高大的梧桐枯叶纷落,斜阳渐沉,暖辉奕奕。 他摩挲着她的泪痕,垂下的深眸间流光闪现。风声吹过宁静,许久,久到滴水成洋。“阿临,无事的,”他低声叹息,眸色沉暗悠远,“青山死去的不是你……” 她靠在他的胸膛,轻轻地“嗯”了声。 “最难为不过生死,而你没死,便是最好的事。”他贴着她的头顶,展颜含笑。目光远望,树下石桌棋盘光洁干净,麻绳绑就的秋千喜鸟嬉戏。“阿临,所有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都在等你。玉锵在宫中已经是位不容小觑的皇太孙,有空我带你去看他,好吗?” 梧桐枯叶被秋风轻轻卷起,拂过廊柱边交错飘动的黑发,悄无声息。她乖巧地依偎在怀,异样嫣红的双颊,眉目舒展闭合,安详又沉静。他陡然瞪大眼:“阿临!” 屐鞋踩过青石的“哒哒”声响空鸣却不遥远,一声一声及近。黄晕光辉照在靛蓝的衣袍下摆,清冷冰凉。 隔着五步长廊,荫影中赵寻雪一张苍白的脸,浑比死人。他静静地盯住陈聿修,望着他剑眉下颤抖的凌厉眸光,嗤然轻笑着伸出手。 “把她还给我。” * 像是在梦境中挣扎一场,郭临蹙眉深吸,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是鹅黄纱帐顶,她静默良久,终于长吁一口气。 她心绪激荡太甚,策马奔行耗力过猛,原该和聿修说一声。她这般想着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手上一紧,彻寒如雪的触感渐渐传来。 她回过头,望见靠在榻延浅眠的赵寻雪缓缓抬起眼睑。一双温润如水的黑眸,就那样不动无息地凝视着她。她淡淡地侧眼,道:“寻雪……” 被角忽然掀起,他支身站起躺上床榻。将她揽入怀中,靠在床头。 鼻梁贴着耳后,下颌抵住了肩头包裹好的伤口,隐隐刺痛。她怔默良久,叹息一声:“寻雪……” “阿临,沧州的海棠如今已经结果了。”他收拢双臂,呼出的气息坠入发间,“我们一起等明年花开好吗?” 窗外的晨曦倾染过窗扉,点就昏亮的室内。 “你还没见过我的故乡吧?淮南庐州,多年未回,不知夜半明月是否还一如往昔……” 他继续哂声发笑:“阿临还记得我父亲吗,他已故去了。过段时间我带你去祭拜他,让他看看儿媳。” 脖颈早已潮湿一片,郭临闭上眼。他含眸浅笑,小声逐渐发颤。许久,他才慢慢松开一直紧握她的那只手,执着一物放到她面前。 墨红的漆木坠牌,光滑清亮。艰涩的刻印粗糙参差,是“赵寻雪”三字。她陡然心惊,隐约知道这是什么,却囫囵间哽在喉舌:“你” “阿临,”他拉过她僵直的手,一点点展开她纤瘦剔透的手指,将一把古旧的刻刀放入手中。“回去就能把我们这一代的名目挂在族谱上了,就差你的名字没刻上。” “不,不寻雪……”她猛烈地挣扎,几乎要哭喊出来,“不可以!” “这原该,是我救了楚王的报答,不是吗?” 四目相对,她痛楚惊愕的神色印在他水光清亮眸中,几乎惭秽萧瑟。嗓音似被狠狠地掐住:“寻雪你……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我唯一的心愿,”他握紧她的手,目光紧紧地凝在木牌上,“赵寻雪娶妻郭宁,残生无憾。” 树叶婆娑作响,靠在门扉不远的栏杆处,一位白衣的清俊公子,缓缓阖了折扇。眸光微转,笑意下是一道悠长的惋叹。他直起身,往外走去。 双宁端着茶盏满头大汗地寻来,望着他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却见他竖起折扇贴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双宁疑惑不解,小声踌躇道:“白少爷?” 白子毓轻步走过她身旁,顺手端起茶盏,领着她一路走下台阶。双宁犹自迷迷糊糊的,却还是乖巧地放轻了步伐。 “白少爷不等公子了吗?”下了楼,她仰头问道。 “等与不等,今时看来已无二样。”他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低下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双宁,“小妹妹长得像一人,可知是谁么?” 双宁抿了抿嘴,笑道:“听人说像姐姐小时候……可是姐姐明明比双宁好看,”白子毓挑了挑眉,却听她接下道,“尤其是男装……” 他忍不住呛了呛,沉思须臾,长叹而笑:“装束不过迷乱眼,而能珍藏心底的终究只是人。” 双宁似懂非懂地望着他,接不上话来。他却洒脱地放下茶杯,负手朝外走去。 “麻烦你转告赵兄,”他停下脚步,声音沿风飘来,“若有闲还请老地方一叙,三年前定下的约定,如今也该重新谈谈了。”   ☆、第164章 故人不见 褐黄的药汁轻轻荡在白瓷的药碗里,只是单单一眼望去便能想到入口的苦涩难咽。 郭临执着碗晃了晃,药汁冒出的热气腾腾淡飞。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碗欲饮,却听门外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双宁扒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姐姐,门口有人来访,说是……是楚王府的昌,昌什么郡主?”她不好意思地赧颜笑笑。 郭临一怔,听着又有上楼的急促步伐。急不可耐的作风一如往昔,她不禁苦笑一声,仰头一口饮尽药汁。 苦的几乎睁不开眼的视线里,是昌荣站在床头泫然欲泣的娇艳小脸。只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忽然柳眉一皱,瘪嘴哭起来:“死阿临臭阿临,我来看你,你居然这幅表情……” 郭临禁不住苦着脸笑出声,咽下药汁刚张了张口,还未出声,昌荣已经扑将上来。 “啊啊……你个坏人,没死为啥不给琼关报信!”后颈一片水润,耳边的哭嚎越来越响,“你知不知道,你战死的消息传到琼关都是三个月后了,一切都来不及。纵然哥哥想赶到漠北寻你尸体都没有用……我们有多伤心,你到底知不知道!唔……” 郭临无奈地抬起手,顿了顿,轻抚上昌荣的背。“昌荣,”她抿了抿干涩的唇,不知从何劝慰,“我……” “算了!”昌荣一把松开她,吸了吸鼻子,扭头嘟嘴道,“反正你这人轻易难死,我啊,只是气恼自己居然忘了这点。” “噗嗤”一声,郭临破功大笑。忍不住揪了揪她的鼻子,在她就要拧眉发威之时,嗔笑道:“小昌荣何时嫁人的啊?” 昌荣的脸刷地红了,支吾片刻:“就,就年前,他是父亲部下的儿……哎不对,你才回京两日,怎么知道的啊?” 郭临一时哑然,昌荣不解地眨眼看着她。周遭空气缓缓沉谧,她垂下眼睑。眼前绵白的锦被上繁复花绣逐渐淡去,似又回到了楚王府的那一日。寻雪为她救治楚王、聿修假意仪仗迎亲…… 冰凉的手上触来一根软软的手指,昌荣勾着她的手心,睁大眼望她:“阿临?” 她提起一口气,涩声问道:“王爷……可好?” “我也不甚清楚,”昌荣仰头蹙紧眉,“父王还没醒,但昨日御医来施针,与哥哥说脉象已平稳许多,可能不日便会醒来。可是阿临,父王已经躺了几个月,我好怕这消息又和之前种种夸谈一般,让母妃空欢喜……” 看来果真是有了起色,她轻叹一声,那个约定,寻雪他原来做到了…… 昌荣擦了擦眼泪,继续道:“父王从来没有病过这么久,我与母妃赶来京城的路上,母妃找我叙话时几番落泪,已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无论怎么做,都唤不醒父王……啊是了,阿临!”她突然惊呼一声抓住郭临的肩,“阿临你没死,这个消息父王知道一定很开心!你同我回府去见父王,说不准,他就能醒了!” “啊?” “哎呀快起身,磨蹭什么!”昌荣不由分说地拉她下床,“我来的路上,碰上赵公子前往宫中的马车。那驭车的太监是陛下宫中的人,想来一时半会可回不来。”她说着狡黠一笑,朝门口努努嘴,悄声道,“你那个小侍女可不会武,拦也拦不住我。” 郭临摇头苦笑,便也随她起身整理衣装。双宁对着阳光打完一个哈欠,正好望着两人结伴走出房间。她呆呆地望了半晌,赶忙抓过一件披风跟上。 车身摇晃,街头喧哗声渐响。郭临伸手抚上胸口,压下忐忑的心绪。昌荣见状,拍拍她的肩,柔声道:“阿临无事的,父王不是因你而病,你无需愧……” 车厢猛然倾斜,郭临眼疾手快地拉住昌荣,一手攀住窗框,避免她撞上。双宁坐的远,一时不觉,脑袋磕在车身,疼得直皱眉。 “怎么回事?”昌荣扶住钗环坐稳,深吸几口气,厉声喝问。 车外车夫恨声道:“郡主,有人不长眼惊了我们的车……唉你站住,别跑!” 昌荣和郭临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并肩走到车门口。却听一阵骏马嘶鸣,接着是一个惨叫痛呼。昌荣挽起车帘,只见前方不远处横停着一辆华锦绉纱的马车。车旁的侍卫举鞭站立,身前躺着一灰衣乱发的人,正捂着脸不断蜷缩哀嚎。 昌荣蹙了蹙眉,不作痕迹地把郭临挡在身后,高声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出手,还望告知,昌荣先在此谢过……” 一道清亮的娇笑声打断她,白皙的玉手自纱帘探出。车后的太监快步走来,恭敬扶住。昌荣原先没看到后方的随从,不知竟是宫中的车马,怔神的片刻,车内的华服丽人已经站在了车前。 昌荣瞪大了眼:“六……六公主?” “原来是昌荣妹妹,”六公主慵懒一笑,目光微阖,盯住昌荣身后一片素青的衣裙,“不知还有哪位娇客,跟在妹妹身旁啊?” 如此避无可避,郭临暗自叹口气,和昌荣一道走下车。也不待多言,理顺衣袖便俯身跪拜:“见过六公主殿……” 一个“下”字未出,手上已被对方握住,不紧不轻,却不让她继续跪下。“听闻夫人已为父皇封为一品浩命,唉,本公主的品阶才是二品,怎敢让夫人行礼?”她拉着郭临站直,绰约多姿地笑。可那交握着的细腻柔滑的指尖,却在摩挲郭临掌心的剑茧,“你说是不是,郭……宁?” 郭临凝眉抬首,不做痕迹地收回手,静静地望向她。六公主却毫不在乎地垂下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红唇轻弯。她扬起下颌,轻柔地抚顺云鬓,碎步而迈。“郭夫人真是好命,跟了个一朝得道的医郎,如今真真是与有荣焉。”她绕着郭临重新走回她身前,“却不知有人花了两年,好不容易忘掉悲痛,愿意娶妻一人,结果闹得孤鸿缠身。你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妖邪作祟?” 六公主那双细挑的美目不动声色地盯来:“不然为何早不回晚不归,偏偏,是此时?” 昌荣听出不对,连忙走上前,勉力笑道:“六公主,阿……郭夫人还要陪昌荣去看望父王,就此失陪了。” “看楚王叔?带她?”六公主嗤笑一声,“是想让王叔见见,死人是如何返活人间的吗?” “你……”昌荣气急语塞。 街道树荫下秋风穿而过,拂起阵阵碎叶。风声逐渐沉静,郭临垂下头,还能感到那双凌厉的视线盯在身上。 忽然,“砰”的几声兵器落地,后方有侍卫惊呼:“什么人……”话未说完便似出不了声。六公主闻声抬头,一望之下大惊失色,竟“啊”了一声掩唇倒退。 郭临惊愕回首,恍惚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臂上蓦然被人大力擒住。她一时不觉,猝不及防地被拽离。脚下踉跄不稳的步伐根本跟不上,可那人丝毫不怜惜,大步前行。 火热的掌心几乎要将臂腕灼伤,那几乎渗入骨骼的熟悉力道。郭临闭了闭眼,咽下喉间酸涩。忽然站住脚,一把甩开。 那人配合地松手,她趔趄几步靠在墙上站稳。周遭光线昏暗,已进了一道小巷。她深吸一口气:“你……” 下巴忽然被粗糙指腹握住抬起,郭临瞠目惊骇地望着那张俊逸爽朗的面孔越靠越近,猛地腾起气力拂掌推开,一拳击在下颌。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想说的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望着那人缓缓站直身,抹掉嘴角一丝血线。冰冷的眸光牢牢地锁在她身上,重新迈步靠近。 退无可退,她俯身跪下:“臣妇郭宁,拜见魏王殿下!” “起来。”阴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肩上的力道不容拒绝地提这她的衣领。她慌忙倒退撇开:“臣妇初来京城……” “呵呵,”清朗的嗓音不屑嗤笑,“‘臣妇臣妇’,你倒是真心想嫁了那人?”他欺身上前,一手撑在墙上,“既然如此,为何昨日闯城门只是去了郭府见陈聿修?为何不来魏王府找我……” “你……”郭临咬牙抬头,怒目而视。幽暗的巷中,君意沈一双俊目漆黑发亮,直白灼热得让人惭秽。他肆意大笑:“哈哈生气了,这才像阿临……” 她侧过身:“是在下不知礼仪,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哦?”他挑起她肩头一缕碎发,笑道,“若我不肯恕罪,又待如何?” “那便请殿下入宫告知陛下,请他给在下降罪。”她瞟他一眼,转身便走。 “阿临!”君意沈跨步追来,探臂来抱。郭临旋身避开,倒退几步,小腿撞上一旁废旧的矮凳,她依旧一言不发。 “阿临,你可是怪我没有遵守与你的约定?”他不再上前,垂手低叹。 约定?是了……“成为这大齐江山的主人。”彼时的她自以为绝处逢生,唯一的活命契机就是在漠北战胜,荣归京城,带着玉锵与聿修远走天涯。 “父皇一意让玉锵回归皇室继承皇位,我不可能拦得住。更何况,”他嗓音艰涩,“若是我不肯交出京城的势力,根本无法走出宫门去寻你……” “什么?”郭临惊愕睁眼。 “父皇把一切都算好了,呵呵……我北上数月,在苏恭翎处见到他们找回的你的尸体。阿临……他们战场上算计你的帐,我已经讨回了。不出两个月,苏恭翎必然跪倒你面前……” 她闭了闭眼,官良玉的嘶吼犹响在耳“他们明明许诺我,只要和苏将军一起行事,让那战胜后死在漠北,我们三个便可以进入羽林军,成为陛下亲卫……”疲乏一层层漫过周身,她转过身,长叹道:“何必如此……魏王殿下,你当真认错人了。在下郭宁,不是……家兄。” “阿临……” “殿下,”一道低沉的嗓音响在后方不远,“贵妃娘娘招您入宫,有事相谈。” 郭临不再迟疑,快步离开。巷外日光绚烂,静静地暖罩全身。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呆立着望了片刻,长吸一口气,汇入人流中。 芳华殿内,君意沈不满地撩袍坐下,闷声道:“母妃急着唤儿臣,是有正事么?” “你这孩子,没有正事母妃还唤不动你?”萧贵妃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探身替他拭汗,“一声不吭在并州请旨重建军队,就两年不愿回京。要不是陈聿修成亲,你还不肯回来。” 君意沈讪笑两声,不作理会。萧贵妃埋怨地瞟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今日母妃唤你,自然是好事。”她抿唇一笑。身旁亲信侍女转身走到殿门,将无关宫人尽数逐出。 “母妃?”君意沈皱眉。 “意沈,你日后定是明君。”萧贵妃眯眼轻笑,目光定定地盯住他,“你父皇肯许皇位了。他亲口和我说,君玉锵……不久就会宣诏辞位。”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瞪眼,猛地站起身,“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萧贵妃搀着侍□□雅起身,“你正当壮年,安排一门好亲事,加上手中军权,未来光景自然比还需时日长大的太孙好。你父皇身子不好,大臣们劝了这么久,总算是开窍了。他准备退位之后,就去汤泉宫颐养。” “只是一事还叫他放不下,因而嘱咐我们来办。”她回身拉过他的手,盈盈而笑,“他听钦天监说有一女子会侵乱江山,咱们需得替他除去,他才能放心退位。” 窗外翠鸟啼鸣,声响传入殿内,阵阵回荡。 “……杀掉郭宁?”   ☆、第165章 杀意尽显 “母妃,您到底在说什么……”君意沈讪笑几声,“您定是听错了。郭宁,郭宁不是……个女人吗,怎么会被父皇记着?” “你这傻孩子,”萧贵妃上前一步,“也是,你还没见过她吧……你父皇说,她就是三年前战死的骠骑将军郭临,一直女扮男装欺骗了所有人。原本念在她为国战死,也不打算追究。可她居然被钦天监言中……如今你父皇不愿明面坏了骠骑将军威名,只打算私下处决她,也是仁慈了。” “砰”地一道碎裂声,侍女眼尖望到掩唇惊呼。萧贵妃低头看去,君意沈握在手中的茶杯已被捏碎。猩红的血线漫过白蓝碎瓷,骨节分明的指尖鲜明得耀眼。 “意沈——”萧贵妃讶声尖叫,颤抖着探手去包他的伤口。 他却突然后退,面上一派冷漠冰冷:“母妃,您放弃吧,我不可能杀她的。”他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朝殿门走去。 身后哒哒的屐履追来,萧贵妃一把拽住他,扬手便是一个巴掌。君意沈默然不动,只是缓缓侧回头。 “你不杀她,是打算杀死我们吗?”萧贵妃厉喝,“你当母妃不懂,所谓钦天监的谶语,只是你父皇的借词?可纵然你父皇没有这个要求,她郭临一样该死。不然等她一朝回位,那就是军功震烁朝纲的武将,是他太孙君玉锵的砥砺支柱。原本对付一个陈聿修就难,加上一个郭临,你要如何再去争这皇位?自古夺天下就没有皇家亲情,你父皇一代那么多兄弟,如今还不是仅存楚王和禄亲王两个。等到君玉锵即位,你,还有你身后的我们,都不会有活路了!” “不是……” “不是什么?你是想说郭临和你情同手足,还是情投意合?”萧贵妃嗤声讥笑。 君意沈猛然顿住,抬眸瞪向她,嗓音沙哑得似从喉中挤出:“是谭伯……” “母妃不去问他,难道就发现不了吗?无怪乎先前有谣言说郭临与陈聿修纠缠不清,既然是个女人,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两年来你执意重建神武军,莫非……也是为她?”萧贵妃凝声半晌,终是一道叹息,“意沈,你好好想清楚,你父皇数年来都在想办法让君玉锵即位。无论是我,还是你外祖父,宫内宫外他都在打压。可他如今不希望郭临活着,便是亲自下令要铲除君玉锵的靠山。有他肯首,这样的天赐良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待这天下任你施为……” 她抬袖转身,走上台阶,长长的繁纹鸾凤衣摆拖曳在地。回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颤声道:“便是再‘复活’一个郭临,也无人能够拦你!” 捏紧的拳间,指甲几乎划进皮肉。君意沈蹙眉凝望着萧贵妃尖锐的目光,发白的嘴唇紧抿,久久无言。 * “公子,钦天监传来密信。”一声低哑的嗓音自后而来。陈聿修笔翰如流,片刻抬手将笔放下,拢袖转身。 黑衣的义山几乎融进沈墨的壁墙中,他抬眼飞快地瞅了屋侧,一言不发地自袖口掏出一封信笺,递上前。 四方的纸上蝇头小楷细密整齐,陈聿修轻轻扬起唇角,将纸摊在桌上。 “你可以去了。” 他侧过头,望向屋侧单膝跪地的一人。那人闻言抱拳:“是。” 街道屋檐的阴影一片接着一片盖过车帘,帐外的秋风透过缝隙吹进车厢。 昌荣握着郭临的手,轻声道:“阿临,无事。你甫一回京,便被封为一品浩命,想来京中不少人都想见见你。今日被六公主拦住只怕也不是巧合。既然早晚都要来,我们不如就去会会。” 郭临叹了口气,摇头道:“昌荣,我不怕,只是……”只是这些贵女的赏花聚会,她当下一点都没有心情去参与。 昌荣望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车厢忽地一晃,马鸣停蹄,已经到了。 六公主搀着侍女的手,回头望了她们一眼,唇角一弯,抬步朝内走去。郭临仰起头,望向前方“万景园”的牌匾。此处应该是新近建造的,她从前巡视京城从未见过这个园子。 物是人非的沧桑缓缓袭来,好在昌荣上前来挽住了她的手。她朝她意味深长一笑,压低声音道:“阿临,刚刚白公子传话来,说玉锵一会就到,你可在此与他私下见见。” 郭临一怔:“真的……吗?” “既然白子毓说的,又怎会有假!”昌荣开心地拉着她走进园子,“他自你之后,接了暂代京兆尹的裴大人之位,一直稳坐如今。陛下对他十分信赖,连玉锵身旁的近卫武士都是白家的精英。” 她垂下眼,看着绣鞋一步步踏过枯草上铺就的青石…… “我走以后,你……离开京城吧。” “京城……将有大异变,我信他能护你,但……” 原来那时他离开京城说的话,就是在提点她。高彻辰死或不死,常家灭或不灭,都与她亡于战场没有关系。她的死期,早有人先一步规划好了…… “哟,这不是一品夫人嘛?”一个娇俏的嗓音穿过花枝,逐渐靠近,“六公主居然把这样的贵客都给请来了?” “呵呵,灵之你不如看看她与她哥哥长得像不像,我记得你也是见过郭将军的……” 一群花团锦绣的贵家小姐自树荫走来,六公主走在当先,挽着一个小姐嬉笑着指向这边。 “呀,六公主你别说,还真和郭将军十足的相似。我虽然只在宫宴上见过郭将军,可两年来倒是记忆犹新。” “你呀,还不是因他总和丞相坐在一处,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了!” “六公主你又打趣我了,灵之不依……” 谈笑嬉闹间,六公主星眸一转,越过众人静静地望着郭临。 昌荣听着这些刺耳笑声,眉头皱起,提裙就要踏出一步。臂上倏紧,却是郭临拉住了她。 “郭宁见过各位小姐,”她微微俯身,“初来乍到,多有不懂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六公主玩味地勾起唇角,收回了视线。拍拍身旁的娇女:“好啦好啦,你可是应国公府小姐,礼数上可莫叫人看了笑话。”应国公小姐闻声侧头瞟了郭临一眼,六公主拉起她的手,“今日来不是叫本宫替你出主意,在丞相孝期满了之后……如何嫁给他吗?” 郭临眼睫轻颤,抬眸前望。却见那应国公小姐愣了愣,半晌赧颜道:“六公主,灵之确实还想嫁,可……可爹爹死活不同意了。” “哦,为何?” “还不是那虞惜霜,自己没福分,这下害得丞相命如孤鸿。爹爹说他克妻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叫我绝了这个心思。” “哦,那灵之自己是不信的喽,没事,只要你想嫁,本宫就有法子去劝陛下赐婚。” “……六公主,”应国公小姐伫立片刻,踌躇道,“这还有三年孝期呢……灵之也不急的,您就……” 六公主驻足回首,应国公小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六公主嗤笑一声,目光在郭临身上一扫而收。“我又不会怪你,怕什么?该怪的,不是某些……让丞相自甘‘克妻’的人么?” “什么?”应国公小姐糊涂道。 正在此时,一个侍女跑上前:“公主殿下,苏大夫人到了。” 六公主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应国公小姐却惊呼一声:“是秦慕樱?!啊……六公主,我不想见她。” “小孩子气。”六公主点了点她的鼻尖,道,“好在她来了,咱们便能上画舫游湖。你就走在前头吧,不与她碰上就行。” 应国公小姐应声而笑,乐呵呵地和贵女们先行朝岸边走去。六公主轻飘飘地瞟向郭临和昌荣,淡笑道:“你们也来吧。” 昌荣望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郭临苦笑着摇了摇头,迈步前行。“阿临,苏夫人她……”她莫名地望着郭临越行越远,只好快步跟上。 船头暖阳风和,碎发扰在颈间,□□烦心。郭临迎着湖风阖眼半晌,回头越过重重人群,望向另一侧的秦慕樱。 她衣着素雅华贵,面色红润艳丽,可见是过得富饶顺心。她缓缓收回目光,湖风拂过胸膛,心底却是稍暖。 昌荣担忧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用在意。六公主诸番言语羞辱,不过在为聿修鸣不平。她本就有愧,又怎会去分辨。 昌荣温和一笑,黝黑的瞳孔阳光下清明澈亮,郭临甚至望见了自己苦涩的笑脸。 而在那其中,一把利刃正反出耀眼的光芒。 “蹲下!” 郭临突然大吼一声,一把推到昌荣,回身举臂。“噗”地一声轻响,她倒退几步,捂住左肩的伤口。 “啊……”昌荣滚倒在地,抬头倒吸一口气,尖叫道:“阿临——” “啊!”“有刺客……” 贵女们惊声高叫,纷纷乱窜逃生。可画舫方寸之地,哪里能避。 郭临手无寸铁,只能双掌握拳,下盘站稳。运起拳风,快招抢占时机,一拳打落利刃。那蒙面人猝不及防,惊愕的半秒光景已被郭临踹中下身,扔下了船。 她喘了口气,也顾不上再去看船下,大喊道:“快点靠岸!” 六公主战战兢兢地扒着门框站起,指着船内的侍卫:“靠岸——” “阿临!” 昌荣的喊声自后传来,郭临胆战心惊回头。只见船舷上爬上几个湿漉漉的蒙面人,一人拿下嘴中含着的大刀,对准近处跌倒在地的贵女一刀下。 郭临瞳孔骤缩,望着四散的猩红,脑间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难道不是专门杀我…… “啊……” 她不及再想,腾身跃出船舱,拽起昌荣的衣领。电光火石间冲上前,五指张开,一把握住了飞刺的钢锥前刃。 锥棱四旋,绞住手心的肉,无数血液合流滴下。秦慕樱望着近在咫尺的画面,瞪大的眼珠战栗颤抖,缓缓望过挡在身前的郭临。 郭临大喝一声,抓着钢锥逆向前推,反手打上对方手筋。钢锥上力道一松,她放开手,皮肉撕绞的剧痛一瞬袭来,险些站不稳脚步。 秦慕樱的目光从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移上,望向逆光中的清秀侧脸。记忆仿佛潮水倾涌,她颤声掩唇:“你是……” 郭临弯腰捡起钢锥,咬牙看着逐渐聚拢的蒙面刺客,右手痉挛握紧。 却在这时,一道清啸破空传来。 船底似起了动静,郭临躬腰站稳,惊魂不定地四望。一瞬,四周数道黑影腾空跃上甲板,不由分说与蒙面刺客战到一起。 手起刀落,血溅成流。不过须臾,便将人斩杀殆尽。 果决的出手,齐整的队形……郭临望着近处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眯了眯眼:“你是……” 那人转过身,黝黑粗犷的脸英武威严。他大步跨来,单膝抱拳跪下。 “神武军将徐秦,护卫来迟……” 他抬起脸,目光灼灼生辉,直直地望向郭临,口型缓慢变化。 “郭将军。”   ☆、第166章 镜花水月 京郊官道旁,林立的铺面茶馆。驭马的旅人仰见日光渐城,遥望城门尚远,便寻到一处干净客栈,大声嚷嚷着进门歇息。 古朴的门扉缓缓阖上,隔绝室外的喧哗。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透着飘然雾气,看不甚清楚对面那双垂下的眼眸中,究竟是何种心绪。 白子毓侧过眼,望向窗外,良久,叹息一声:“三年前的此时,我与赵兄相见于此。知郭临此战必有一死,请你带走她。” 楼下一缕不知名的丝竹声,幽幽透过门扉传入耳间。 “若你遵照我们的约定,阿临她……就不会见到陈聿修了。”他的声音契合着丝竹,悠远而冷静,“你本不必带她回到京城。” 仿佛丝竹也随着话语停歇而消弭,屋内一片死寂。良久,那个一直沉默的深沉嗓音才轻缓出声:“三年前便想问你,”赵寻雪抬起头,眸光静然,“缘何认定了由我……去带走她?” 白子毓轻轻一笑,将茶盏扣响在桌案。他挺直身,仰眉斩钉截铁道:“因为只有你能保护她。” “不止我,哪怕是陈聿修,都做不到护她绝对的周全。在这个京城里,明枪暗箭、天怒虞诈……她唯有自己保护自己。”他吁出一口气,目光飘远,似乎随着思绪望见往昔光景,“八年前,白家举族投靠陛下……接到她的传信前,宫中的任命已经到了。而后陛下命我待在阿临身边,这四年里,我每月都会定期入宫觐见,呵……可她什么都没发觉。阿临她,从来不适合朝堂,她应该活在更广阔自由的地方。而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赵寻雪静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稍稍露出了一丝笑意,几分苦涩,几分酸楚,却只有自己知道。白子毓抿了口茶水,忽而一怔,眯了眯眼:“莫非……最近太医院传说楚王病情大好,与你有关?” 侍卫白鹤一路飞掠过回廊,径直攀上阁楼,悄无声息地落在门扉前。正欲敲门,却听内里一道喟然叹息:“楚王……阿临,人算不如天算!”片刻后,又是一声嗔笑:“而天算终究逃不出人算,竟是如此么。” 白鹤轻敲三下门扉,单膝跪下,沉声禀报:“主子,万景园有刺客,死伤十余。” “吱呀”一声,白子毓已经拉开了门,低头看他:“那便去吧。”说着,他回过头,拧眉沉思:“赵兄。” “纵然我不说,你亦已明白我今日的来意。”白子毓垂首施礼,眉目挡在恭肃并起的宽掌下,“如此,望君仔细斟酌。” 白鹤起身,瞟了眼屋内。除了一个日光朦胧印出的颓唐浅笑的侧脸,一切都静谧安宁,再望不出其他。 他收回目光,飞快地跟着白子毓离开。 * “徐秦?” “末将在。” “很好,”嗓音嘶哑,压抑激动,“你没死,很好。我一直以为……”郭临瞪着双眼,蓦然收声,直到屋内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摇晃……姚易的呼喊,梁仪苍白的脸似乎近在眼前。 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案站稳,右手缠紧的绷带微微渗红。她猛地抬起头:“玉锵……玉锵呢,不是说他要来这里吗,那刺客……?” “将军放心,太孙殿下身边有白家二卫,接是以一挡十的武士。”徐秦拱手道,“而且末将方才已得到手下来报,刺客全灭,太孙无恙,只是跟着的侍卫轻伤。” 细理周到的言辞,每一条线点点渗入脑间,裹着繁杂的思绪,缓缓清明。她闭了眼,听徐秦发问:“将军可要去看看太孙?” 她摇了摇头,重新睁开眼:“不必了,吩咐你的人速度通告玉锵,让他回宫。” “是。” 徐秦应声叩拜,随即站起转身,大步走出。 窗外几声“啪嗒”响动,初时不觉,而后自伶仃逐渐密集。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要掩盖掉门口顿拙踌躇的脚步。 “郭公子……”秦慕樱的声音隔着门扉轻轻颤抖,“是你吗?” 郭临猛地瞪大眼,望着门口印着的纤细暗影。 “是你的对不对?‘此生必将倾尽全力,护秦慕樱一世无忧。’”她贴着门涩声抽噎,“这是你的承诺,所以你做到了对不对……” “秦姐姐,你……你不能进去啊!”昌荣低声惊呼,奔到门前拉住她欲推门的手。 “可是,郡主,”秦慕樱长长抽气,潸然哭泣,“我只想知道,郭公子是不是……是不是她?” 昌荣浑身一震,一时张口哑然。人声静谧,雨声却渐密渐大。良久,才听昌荣涩声而笑:“这怎么可能呢,秦姐姐你想多啦,郭……宁只是郭宁,她不是郭公子。” 昏昏沉沉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扉开启,有人缓不行来。郭临松开撑着额头的手,疲惫叹道:“昌荣。” 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指尖轻柔摩挲掌心的绷带,这道熟悉触感……她愕然愣住。 “聿修……”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片刻后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低地唤道:“阿临,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郭临鼻头一酸,忍不住抬手回拥他。体温相接,唯有越靠越近:“聿修,这一切自报仇起,不该再以报仇结束。我本来……本来已经不愿为自己重蹈覆辙。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嗓音卡在干涩的一瞬,巨大的悲怆自心底而起,她失声长涕。陈聿修拂着她的脊背,柔声道:“阿临,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睁开泪眼,望着眼前晕开的泪水渗入他的发丝。“所以他们惧怕,他们用尽手段伤害你。只有你不在人世,这份威胁才会消失。” 良久的沉默,沉默到心跳呼吸清晰可闻。“聿修……多谢你,替我安置神武余军。”她握住他的手,指节用力发白,“多谢你,等我回来。” 那双泛开泪光的眼眸缓缓抬起,清明的利光如火骤亮,黑眸中熊熊燃烧。 他静静地望着她,粲然而笑。 徐秦穿过重重回廊,脚下踩在台阶,忽地停下脚步。他看着不远端着托盘的神情哀凉的双宁,拱手却步:“可是郭将军有什么吩咐?” “姐……姐说,你快些回凉州,不要被人抓住。”双宁细细鼻子,小小的眉头紧蹙着,垂下头。 徐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托盘,朱红的漆木上蜿蜒容静,正躺着一截乌黑的秀发。 他怔了怔,怅笑一声仰起头,朗声应道:“将军的决意,末将收到了。神武军三千人的血海深仇,终于等到这一日。” 双宁呆呆地望着他大步走远,消失在夜色拐角。一直绷着的弦不可抑止地松开,整个人跌坐在地。伸手抚摸托盘中的长发,忍不住低声抽噎:“姐姐……” 倏忽,她呼吸一窒:“公子……” * “哟,是赵大夫!”掌柜擒着烛台,喜出外望地快步走来,“赵大夫居然回来了!” “当家的,你傻啦,赵大夫可是圣上亲口御封的太医。”老板娘推了下掌柜,热情地冲赵寻雪道,“亏赵大夫还记得我们常丰客栈,快,进屋坐。” 他抬起眼,望了一眼门梁的匾额。低叹一声,笑道:“这里,都没变啊……”他朝前走几步,侧首道,“掌柜,我想去看看那间客房。” “就是那间您往常义诊用的客房?好嘞,里面摆设我们都没动过,就等着……”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店内,周遭灯火人声隔绝身外。深邃的眸光仿佛穿过岁月流光,望见一个阴冷的清晨,那个纤瘦有力身姿背对门口,将手中襁褓放于床榻。随后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袍,露出遍布血迹的中衣。 而那个蓝袍青年则沉默地跪在她身后,一点一点清理着她的伤口。 “赵寻雪,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向我求饶?” “赵寻雪,我杀了很多人,为了给我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有去找你,你知道吗?” “我原谅得了你,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你懂吗?” 这是独属他的过往,早已如云烟不复存在。他闭上眼,听那声声诘问米分碎心间固墙。 马车颠簸作响,恍惚似在带他走出漫长的年月。雨过阴霾,夜色浓郁。他搀着药童的手趔趄下车,皂靴踩进了水洼,蕴湿一片。 他推开药童,一个人缓慢移步走向阁楼。 房内没有点灯,只有自身后倾泻的阴谧月光,柔和地罩在当中那人的身上。她撑着头,静静地阖眸靠着桌案浅憩。 乌黑的发丝尽束,在头顶用皮革挽成一个髻。身上的黑色硬甲,深暗中透着生辉光亮,威严沉沉。红色披风蜿蜒在地,一派冷峻孤勇。而那张莹白削瘦的脸就那样衬在血雨腥风的军甲中。没入半颊的阴影,依旧清秀如画。 他安静地望着她,这是他深藏心间的郭临,却又不是。熟悉却陌生的神色,宛如镜花水月,是在他不曾接触的地方,而真实存在的她。可他,早已错过。 他忍不住抬手,越过尘埃去抚摸。眼睫划过掌心,她徐徐睁开眼。 “寻雪,”她望着他,“你来了。” 他默然垂眼,须臾轻笑一声踉跄转身。手掌却被紧紧握住,她在身后道:“你早就预料到今日了,不是吗?” 郭临站起身,缓步朝他靠近:“我昏迷七日,你本有无数机会带我出城。自沧州而行的一路,你躲开了禄亲王所有追兵……聪明如你,又有世子帮忙,怎会如此轻易地被羽林军找到?甚至……若你一心禁锢我,只消不必医好我的腿,我便走不了。”她低叹一声,张开双臂轻轻环住他,“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曾细想,只一次一次在心底将你恨过。可寻雪,今日我力战刺客,行动缓涉却不艰难……我便知道,是你放了我。” 他闭目拧眉,宽厚的大掌颤抖着按上她的手。嗓音喑哑不稳:“阿临,是我输了,输给了陈聿修。” 她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她太累了,累到不愿去理清所有思绪。僵愕混沌地走一步算一步,可一旦开始回想,他自她醒来说的话,走上勤政殿时深深的凝望,疯狂在族谱刻下她名字……哪一处不是告别? “寻雪,如若重来,无欲峰上,我依然会救你。” 他猛然回身,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阿临,记住你的承诺。”他轻声道,臂弯紧若桎梏,“在我老死之前,你会赶来亲手了结我。” 她潸然而笑,声音穿过相识的年华光阴,缓缓沉淀:“好。” 清晨的光曦不算刺眼,街道的寒气透不过甲胄,只能细密地盖在脸上。 她其实有很多话没说,寻雪也一样。 街边拉开铺面的百姓抬头瞟了她一眼,忽而怔住,瞪大眼仔细望来。 无须说破,他清楚她要去保护什么,她亦清楚他为何放手。 驾着马车经过身边的行人惊愕中攥紧了缰绳,马匹扬蹄嘶鸣。 “郭,郭将军……” 她回过头,冲他们一笑。仰首看向前方威严的朱雀门,她将手中的头盔举起,庄重戴上。 从来没有分别,也从来没有成全。 她直视着脸色惨白的守卫,撩摆单膝跪下,朗声喝道:“神武军骠骑将军郭临,回朝觐见!”   ☆、第167章 利剑重出 “鬼,鬼啊……”正对郭临的守卫吓得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郭临俯视他一眼,偏头看向强自镇定的守卫长。弯唇冷笑:“如何,连你也觉得……本将是鬼吗?” 守卫长瞪眼望着她,不自主地倒退几步。她转眸一笑,抬脚朝前走去。 暗长的宫门将将走过,一列的羽林军缓缓行来。当先一人怒目挺.枪:“什么人,胆敢直闯宫门!” 郭临目不斜视,虎步生风,铁靴踏在青石地面,一声一声响在光曦渐起的宫墙内。羽林军们一时怔然,无声地看着她从眼前走过,好一会儿那名军将才后知后觉地扬鞭:“……拦下他!” 呼啦一下四周围上了一圈人,郭临停下脚步,良久才眯眼拱手,慢条斯理道:“本将乃是神武骠骑将军郭临,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郭,郭临?!”羽林军将杵枪站立,须臾捧腹,呛声大笑,“哈哈,居然冒充死人……” 郭临转过头,静静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羽林军将的笑声戛然止住,他咽了咽口水,突然跨步上前,长.枪横举,直直地对准郭临:“若是郭将军,定能接下末将一枪。” “呵……”一截轻笑溢出唇角,“有意思。”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军将只觉得眼前罩来了一道风。他想也不想回枪抵挡,胸口却陡然中了一脚,被踹得踉跄倒退。 围着的羽林军见状,纷纷大叫着冲了上来。郭临欺身而上,一把挟住军将的脖颈,另一只手握住他手中的长.枪,就势轮圈,劈散包围的人群。 军将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倒在地,虎口巨麻,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郭临便顺势抽走长.枪,枪身倒转,横挑竖划,将挡在前方的羽林军一一击倒。惨呼声传来,军将挣扎着睁开眼,正好看到头顶上方,郭临那只握在枪尖红缨上、绷带包裹的右手,滴下一滴鲜红的血液。 四下一片寂然,羽林军呆呆地望着那截前突的长.枪钝尾,明知此刻再冲上去也不会送命,脚下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 郭临冷冷地扫视一圈,忽地手腕翻转,□□凌空划过几道圈,“嗤”地一声插在了地上。军将战栗着侧眼,看那近在耳边的明晃晃的枪尖印出自己惊恐的神色。牙关哆嗦打颤,听着铁靴的脚步越走越远,死活吐不出一字去喝令部下。 太阳渐升渐高,罩在空旷的大殿广场上,烟笼一般温和的光晕。前方宽广的台阶光辉耀眼,而在那白玉石栏上靠着的那个绯紫官服身影,便如镶嵌的绛瑗,雍谧安和。 她朝他看了一眼,从容地走上台阶。刚经过身旁,右臂一紧,已被他拉住。 他执起她滴血的右手,取出袖中备好的白巾,动作轻柔包扎。“如若这样上殿,”他微微一笑,呵出的气息绕在耳边,“血腥气……便太过重了。” 崭新的结口系在手背,她捏了捏拳头,缓缓抬眼。四目相对,不必多余的言语,一切都已明白。她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唇角微扬,划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狡然。 威严凝重的朝堂就在面前,上一次站在这里不过是几天前。而今,今是昨非。 郭临抬起头,深深凝望。隔着两道层列的大臣,大殿深处辉煌金碧的御座上,皇帝张臂正坐。眉目盖在一片晃悠的旒玉下,除了不动的唇角,看不出一丝情绪。 满堂震惊骇恐的抽气声中,她迈开脚,迈过门槛。光滑的地板,左腿轻微的瘸音尽显无遗,右手的绷带明晃晃地衬在鲜红的披风下。她就这样,坦然行到御座下。 一丈之遥的距离,只消微微仰头,旒玉便再也挡不住什么。她甚至一眼,就能清晰望见皇帝俯视而来的阴沉神色。 是死而复生的惊惶,是破坏朝堂的不悦,还是,失望……失望她没有如愿死去? “骠骑将军郭临,拜见陛下。”郭临直直地盯着皇帝,朗声拱手,嘹亮的嗓音响彻大殿,“神武军三千军士不辱使命,凯旋而归!” 话音落地,整个殿中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才有人颤声道:“你……不是……郭临,死了两年的人怎么会活着?如果活着,为何两年……无声,无息……” 她侧头瞟过,见是刘老御史,便笑道:“刘大人有所不知,末将于青山殊死一战后落下悬崖,被路过的樵夫所救。因腿疾难愈,这才耽搁了两年方能回到京城。” “不可能,明明朔方军已经找到了尸体……”刘老御史陡然吸气。 郭临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负手背后,朝他走去:“朔方军?尸体?呵呵……敢问刘大人,可有亲眼见到?京城郊外二十里的衣冠冢,可不是末将的坟茔。” 刘老御史张口哑然,他怎么会亲眼见到?他只知道朔州传回的消息,郭临的尸身战死得不成样,运下山后气候渐暖存放不了,只能就地火化。这样的认知,两年来所有人都当成常态,怎么会,怎么会突然……他求助般地望向御座。却见那旒玉之下沟壑纵横的双眸,是几乎沉到滴出血的阴森。刘老御史浑身一颤,飞快地收回目光。 “钦天监,钦天监!”一旁有人小声惊惶唤着,“他他他,为何要说三千军士……堂,堂上站着的不是一个人么?” 众臣一愣,纷纷瞪着郭临倒退一步。她哂然一笑,侧身朝向钦天监,摊开手臂:“钦天监如何,瞧出我是人是鬼了么?” 钦天监哆嗦半晌,朝御座瞟了一眼。终于壮起胆子迈前一步,朝她一指:“你既是人,方才怎可不向陛下跪拜,失仪殿前……乃是大罪。” “呵呵……”郭临冷声嗤笑。回身盯住皇帝,突然抬手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而起一把□□地面。在殿外无数羽林军举枪冲进时厉声而喝,“末将身上背着三千亡魂的血命,只怕这勤政殿,受不起末将一跪!” “陛下!”她大喊一声,重新庄重抱拳,目光灼灼燃烧,“神武军三千弟兄,没有亡于突厥血战,没有力尽为国献躯,而是死在了……大齐内奸的手上!我郭临苟且存活,如今还朝,便是要为我神武,讨回公道!” “杀我弟兄者,必当有如此剑!”她猛地拔起地上的剑。周遭众人只觉一道利风扑面,未曾看清动作,只听“铮铮”几声,几截断裂的剑身已经咣当落在了地上。 剑拔弩张的气氛,宛若战场争锋。利弦绷紧在身,胆小的已经连呼吸都不敢。郭临恣意地踢开断剑,噙着一丝冷笑,直直地盯住旒玉后面,那双浑浊的深眸。 “郭爱卿……”一片沉寂中,皇帝握拳清咳,云淡风轻地道,“甫一回宫,便来毁朕的勤政殿么?” 沙哑苍老的嗓音,隐隐威厉。郭临捏紧拳头,掌心未愈伤口的刺痛扎在脑间,她扬唇一笑:“末将不敢,只请陛下……准许末将缉拿陷害我神武军的内奸。” “你你……”刘老御史瞪眼道,“你居然威胁圣上,大逆不道!” “呵,”郭临嗤笑,“末将孤身一人,却如何威胁得了陛下?” 御座隔着两方对峙,四下安静,竟成了不回应不罢休的死局。徐公公战战兢兢地侧眼,望见桌案上的皇帝摊开的五指指尖微微发白,已是怒气满胸。心下一咯噔,暗叫不好…… “报——”脚步声快速接近,一羽林军扑跪在殿门,大喊道,“陛下,楚王醒了!” “什么!”皇帝唰地站起,抬手吩咐道,“快,快带朕……” 徐公公刚刚扶上他的手臂,便感到腕上剧痛。他胆战心惊地抬头,望见皇帝死死地盯住前方的阴晦眼神。 “几时醒的?” “回,回将军……就是刚刚……” 郭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她如此问完,便松开那羽林军的领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鲜红的披风飞扬在身后,潇洒行远。“……简直岂有此理!”刘老御史怒喝道,“就算是位列凌烟阁的名将,也不该御前不敬,陛下——”他回身欲跪,却倒吸一口凉气,陡然收声。 群臣跟着回望过去,顿时连连惊得伏地跪下。徐公公挡住皇帝负手而走的背影,咽了咽喉咙,扬起拂尘:“……今日朝毕!” “恭送陛下!” * 昌荣打开门,惊呼出声:“阿临……” 郭临一把挽住她的腰,拖着她快步走进府中:“楚……义父呢?怎么样了?” 昌荣惊疑不定地抓着她的铠甲,好半天才组织出语言:“醒,醒了……御医还没到。” 她二话不说,干脆抱起昌荣脚步腾风一般冲进内院。刚行到楚王修养的那间屋子,便见一个褐衣年轻男子走出房门,望着她们一愣,怒目大叫:“你是何人,胆敢抱我娘子?” 郭临怔然驻足,低头望向昌荣,却见她羞得满脸绯红,支吾半晌道:“她,他是我……” “咳咳……” 几声熟悉到骨血的苍老咳嗽声从屋内微弱传出,郭临浑身一震,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激动。扬手把昌荣推给那男子,跨门进室:“义父——” 冰丝纱帐在手心拽成了一团,她屏息望着前方床榻便躬身坐着的楚王,久久不敢动弹。 “咳咳……”楚王接过王妃手中的茶杯,饮下一口热水润了润,这才抬眼看她,笑道,“阿临,回来了?” 王妃吸了吸鼻子,眨着通红的秀目乜她一眼:“混账阿临,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腰上蓦地握来一只手,她愣怔仰头,望见陈聿修容静的俊容,透着窗口的阳光,恍惚似经年的梦境一样隽朗丰神。 “阿临。”他低声浅笑,带着她一道走进内室。 楚王微微阖眸,递回茶杯时捏了捏王妃的手。王妃会意一笑,端起茶盏。 纱帐掩下,房门闭合。楚王长叹一声,目光缓缓抬起,却不是看向郭临。 “聿修,你说的不错。三个月的赌约,你果然成功把阿临带回到我面前。” 郭临诧异回头,陈聿修已然撩袍下拜:“累王爷卧床三月,实是聿修之罪。”   ☆、第168章 予我奇迹 “什,什么……”郭临瞪大眼,望了望俯首叩拜的陈聿修,又望了望抚须浅笑的楚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王抬头看她一眼,摇头道:“你啊……”还未出口的怨责在那张瘦削的脸上一转,化作一丝低叹,“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孩子。” 郭临鼻头一酸,泪意不可抑止地上涌。她挪步走到床榻边,缓缓挽住楚王的胳膊坐下:“义父……”她展颜笑道,黑亮的眼眸灿然若辰,“只要能重新见到你们,再苦也不算什么。” 楚王望着她的目光一怔,那样坚决执着的神采,好像重又见到了三月前的一个深夜,陈聿修举着烛台,单膝跪在床前直视着他:“若能使阿临回来,便是再背上些罪孽,我亦在所不惜。” “原谅聿修未经同意出此下策,这是方才唤醒王爷的解药,”他将一个白瓷小瓶放入楚王手中,“待您‘中毒’的消息传遍天下,阿临她……只要活着,无论她在哪也断会回到京城。三月,只需三月,我一定把她带回王爷面前。” 静夜宁谧沉沉,良久,楚王才幽幽出声:“……好。”随后他抬眼望向他,“但你必须答应我,如若三月依然不见人归来,便就此放下吧。” 陈聿修浑身微震,眸光锐利,未发一言。楚王摇头长叹,涩声道来:“聿修,你亦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自你和阿临定情,我便当你是亲儿子婿,是一家之人……可如今,却宁肯你当初不曾用情如此。生死原本就不是我们可以随意越过,若是此次依旧无缘得果,还请你放弃……她。” 他说完,将那白瓷小瓶旁的紫瓶瓶口拔开,仰头灌进。陈聿修骤然一惊:“王爷!” “装病总会露陷,不如实来,咳咳……”楚王掩唇轻咳数声,长吁一口气,朝床上靠去。阖眼之前又望了他一眼:“我始终不理解……你究竟,缘何这般相信,阿临没死呢?” 昏暗摇曳的烛光幽冷,照出垂发侧影间的鬓角英朗,长眉温扬。那双溶月般的星眸缓缓抬起,仿佛沉了汪洋长波,却平静深邃,悄无声息地掩盖了那波澜下万千的沟壑…… 楚王定了定神,低眉凝视着郭临的额顶,上面一道将将愈合的浅浅伤口。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思绪仿佛穿透了经年:“孩子……如今知道你活着,我既希望你回来,又不想你回来,再站上朝堂。”他提气叹息,“两年来我明里暗里劝说过多次,可玉锵他,皇兄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是真的铁了心要让这个孩子成为未来江山的主人……” 郭临垂下眼:“阿临知晓。”今日朝会,她站上大殿时,玉锵已经被人带走了。不愿让他们相见,皇帝的意思,早已无需多言。 “我虽不愿就此插手玉锵的人生,但当下局势,他并不合适……” “义父说的没错。”她抬眼看向陈聿修,见他也含笑望来。四目相对,心中更定,“玉锵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楚王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须臾慈爱一笑。 日头上竿,王妃放下窗栏的帘帐,遮住强光。郭临捻好被角,望着楚王平和的睡容,稍稍宽了心。 阖上房门,她转过身,轻步走下台阶。绿荫廊下站立的修长身影,素衫长袖微扬,静谧如画。他似听到了响动,侧了侧脸,正要回身。她却忽然大步奔去,一把自身后拦腰抱住了他。 “聿修,你是我的奇迹呢。” 楚王讲述过来,短短的只言片语。可这背后多少为人不知的辛酸、多少自我鼓起的决心,多少漫长等待的勇果……他不愿说,她却懂。 玉锵、楚王、神武军……他保全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人事情牵,让她消失的两年恍然只是上天的一个笑话。一切如初,一如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她归来。 “吱呀”一声,旁处有门扉打开,听着一声年轻男子的惊呼:“你们……”随后是昌荣的低声责备,捂住他的唇重新钻进房中。 郭临吸了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煽情的话哽在喉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手背上覆来熟悉的温度,她任那只手紧紧地握住她。这已经不是梦了,他就在身边,无须言语,心间的甜蜜却已一层泛过一层。 “嗯哼……”一道清咳突然从院门口响起。 郭临侧开头,从陈聿修肩头望去。只见一身白衣的白子毓立在门口,侧对他们握拳唇边,不自然地笑了笑:“是在下来的不是时候……” “嘁~”郭临故意撇嘴,面上一脸不在乎,还是捏了捏陈聿修,松开手故作镇静地走上前,“嗯,你来了?” 白子毓弯唇一笑,瞟了眼陈聿修,抬脚走到郭临身前。英挺的侧颜耳颈后,乌发随着步伐扬过衣领。他垂下头,含笑盯住她。 “赵寻雪已经出城了。” 郭临眸光一缩,表情渐渐沉寂下来。良久,她轻叹而笑:“那便好。” “你不问……他是否留有信物给你么?” 她摇了摇头:“不会。”彼此心中所想都再清楚不过了,既然有完整的告别,又何须信物。 白子毓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是货真价实的‘郭临’喽?” 郭临微微一愣,随即粲然而笑:“我不是郭临,却又是谁呢?”清然的阳光越过藤叶泻下,她回过头,朝陈聿修伸出手。 二人携手而走过几步,白子毓忽然出声道:“阿临,昨日的刺客查出来历了。” 她停住脚步,慢慢转身。 “是魏王府。” * 青衣的侍卫拧眉仔细看着手中的木牍,和门口其他侍卫对视一眼。这才走下台阶,探身挽起马车车帘。 昏暗的车厢内,是一个佝偻着身躯的老者。木钗挽着苍白的头发系在头顶,沟壑纵横的老脸隐没一半阴影,看不清神色。侍卫细细地瞅了几眼后,疑惑地放下帘帐,侧头和马车前坐着的军士小声道:“这位真的就是……瀚海都护,怀化大将军苏恭翎?” “怎会有错,这可是魏王殿下亲口吩咐带回的人。”军士拍了拍侍卫的肩,长舒一口气,“不多说了,好不容易长途跋涉回来府上了,兄弟我把人送到殿下手中后,可得好好休息一番再去神武营呢。这一路可真是累……” “神武……”侍卫神色一顿。 “怎么?”军士不解地望来。 “没,没什么,”侍卫怔怔地点了点头,将木牍递回,朝门口一扬手:“放行。” 马车的轱辘声缓缓远去府内。侍卫蹙眉望着车轮消失在小道间,叹息一声看向同伴:“你们说……郭将军死而复生回朝,殿下辛苦两年重建的神武军,会不会要还到他手上?” “这……不会吧,难不成让我们殿下为人作嫁,陛下不会同意的。” “可是,原本神武军就是郭将军统帅,才立下如今的赫赫威名。他现下沥血而归,这一身从死人堆中爬出的荣耀。陛下不还,岂不是叫天下人为他不平?” “我听说今日早朝,郭将军一点都没把陛下放在眼里,他……” “吁!”一匹骏马疾驰而来,在门口将将停下。 侍卫们回头一望,纷纷俯身:“见过魏王殿下。” “嗯。” 他们只听到这样一声低吟的招呼,随后身旁一阵风过,君意沈已经走远。 谭伯跟在后面下了马,路过门口时停了停脚步。侍卫的额上冒出密密的汗珠,只觉顶上有一道锐利的视线正在轮番扫视。 “方才有马车入府?” 侍卫低眉望去,地上两道车轮线隐隐显出。他松了口气,忙答道:“是,神武校尉一人带着苏恭翎,去的是东厢房的凌霄阁。” 爬上新木搭建的阁梯,军士推开房门。屋内摆设古朴干净,他转过身来笑道:“苏老将军,您请。” 苏恭翎缓缓抬眼,浑浊的眼眸微微动了动。他抿着唇,挪着步子走进屋内。窗格阳光暖注,他望了片刻,坐在了窗下的棋盘前。 门扉阖上不久,便又开启。脚步快速行到了对面。苏恭翎正欲起身,目光望向前方却怔然了片刻:“失礼……原是谭先生。” 谭伯含笑恭请他坐下,笑道:“将军,殿下此时尚有事,在下先行前来做些安排。不知将军住在此间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在下立马着人来……” “安排,”苏恭翎缓声而笑,苍老的白发被窗格透过的阳光照得一片闪烁,“无须安排什么了,老朽命不久矣,这些身外浮华,早已不会在意。只盼那些该认的罪,该赎的命,能让老朽早些完成。” 说完,他侧过身轻轻咳嗽,嘶哑的嗓音连声喘息,却执着续道:“不知魏王殿下,何时能让老朽见到郭将军?” 谭伯抬眸凝视,须臾轻轻一笑:“快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顿了顿,“你必须先见一人。” “吱呀”的轻响,门扉开处,地上躺了一道手握拂尘的长长身影。 徐公公弯腰躬身:“苏老将军,陛下有清。”   ☆、第169章 震烁朝堂 “哈……” 郭临刚刚伸过一个懒腰,就见房门的纸格上走来一个窈窕身姿。 “少爷,”来人推开门,笑吟吟地端着托盘走进来,“今日是穿朝服,还是军甲?” 晨曦尚暗,屋内烛台被点亮。郭临盘膝坐在床上,撑着下颌浅笑着盯住她:“阿秋啊,看来生过两个孩子,人确实会丰腴些。丫鬟打扮虽娇俏,可你这腰身……” 阿秋圆眼一愣,须臾反应过来,放下托盘就扑了过来:“你个臭少爷!看我不收拾你……” “哈哈哈哈……”郭临一把圈住她的肩膀,大笑着将她挽好的丫鬟髻揉散。阿秋撇着嘴任她拨弄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抱住她:“少爷,欢迎回来。” “好啦好啦,这话一说,可就不像以前的日子喽!” 阿秋噗嗤一笑,揉了揉眼睛,冲门外唤道:“双宁,进来吧!” 郭临回过头,正好看到双宁捧着金盆进屋。她疑惑皱眉:“你……” “少爷你忘了?昨日是白少爷把她送来郭府的啊……” 原来是这样……郭临抿唇而笑,见双宁不安地伫立在原地,忙朝她招了招手,示意上前。 昨日白子毓特意去楚王府问过信物,原是指被留在先前赵寻雪落脚处的双宁。可询问之下,却是她自愿留下。 “双宁,你真的不后悔吗?我身边并不是安全的所在,你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危险。更何况,寻雪……抑或是沧州,待在我这儿,都无法触及。”郭临摸了摸她的额发,叹息道。 双宁眨了眨眼,长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双宁愿意跟着姐姐,阿不……少爷。”她怯怯地望着郭临,那张英肃的笑脸,早已不是昔日披散的长发下苍白绝望的泪容。脑中被药童哥哥唾嗤的白衣弱影,和画舫上空手对敌的凌然英姿,渐渐交融,最终……汇成被一剑斩断放于盘中的那束长发。 “想要郭临命的人,是九重宫阙上的皇帝。一旦成功,你家公子身为皇帝身边太医,又是身份上与她最‘亲密’之人,便将成为首要铲除的对象。这是一个死局,只有郭临重新握住权力,站在万众瞩目的视线中,才能让对方忌惮,继而与之对抗。你郭姐姐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身边所有的人……” 她想起白子毓送她下马车时的话,心底再无一分犹豫。定睛直望郭临,道:“双宁不怕,双宁一定会照顾好姐姐……阿,是少爷!” 郭临微微一怔,侧头和阿秋对视一眼,竟一齐笑出来:“乍一听,这话倒和你头次被王爷送来我身边时说的一模一样。” “哎呀可不是,”阿秋面露追忆之色,“一晃居然十多年都过去了……” “好啦,二位小姐,再说下去,我上朝可是要迟到了!”郭临嬉笑一声跳下床,拿起朝服抖开套上。 阿秋拉着双宁,细声示范着指点她帮助郭临系带。 晨光渐明,屋外已有鸟雀振翅啼鸣。郭临提了提前领,双手一伸,推开了房门。望着往昔四年间日日看惯的庭院美景,她英眉微扬,抬着肩膀活动了胳膊,朗声吩咐道:“阿秋,这屋后的窗下还躺着两个不长眼的东西,你待会叫李延过来看看。若是还有气,就交给白子毓,若是服毒了……”她回过头,狡黠而笑,“那便在郊外找地儿埋了吧,也省的老白为难。” “啊……?”阿秋瞪大了眼,愣仲半晌方才领悟,“哦哦,是刺客啊……” “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郭临大步往外走去,凌风飘来的嗓音肆意张扬,“不过嘛,来多少杀多少,权当练手,也总有他人才用尽的时候。” 大门口不出所料地停着一辆马车,郭临拉起红着眼行礼的李延,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把跳上马车,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陈聿修眼皮未抬,只将小炉上温好的茶水细细地倒入杯中,伸手递来:“喝一口,先暖腹。” 郭临就着他的手喝下热茶,一口暖流漫开全身。车夫喝驾而起,车身幽幽晃动起来。她挽住他的胳膊,忽地一笑:“聿修,你我这样,算不算是将相联手,只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陈聿修摇头浅笑:“你倒是把御史参的本都给想好了。” “参本,呵呵……”郭临握过他的手,袍袖之下,五指收紧,“想参,随他们去,我如今还会怕么?” “阿临,”陈聿修垂下眼,半晌出声,“你准备好了么?” 车帘颠簸着被风扬起,已能隐约望着前方朱红的宫门。“说起来,人生二十来年,祸闯过不少,而做的最好的细数之下却只有一样……复仇。”她仰后靠在车壁上,眸光微阖,“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敌人不是简单的刀剑便能解决……纵然要为三千弟兄复仇,却也不能贸然出手。不止是顾惜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捡回的命,顾惜你们……更是不愿大伙拼死护下的江山,就此乱在我手中。”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下了。骏马磨蹄嘶鸣,车夫跳下马车,搬来脚凳,见车内仍无动静,却也乖觉地没有出声。 “这也是最后的仁慈了。”她深吸一口气,“聿修,前路荆棘……你可愿陪我?” 陈聿修取过一旁叠好的披风,抖开披在她身上。他细细地理好衣襟,朝她温柔一笑。 勤政殿上,皇帝负手缓行,一步一步地走上御座。 “臣等叩见陛下!” 大臣们举臂在前,躬身俯下。然而片刻后,廷上却是一道细弱的疾呼:“放肆……尔,尔等缘何不跪?” 众人抬额望去,前方金銮御座下,左右文武首列。两道绯紫身影长身而立,挺直的背脊间,朝服纹饰显耀夺目。凤池蜿婀,麒麟威昂。徐公公身后的小太监方探指喝问,却似后怕般地倒退一步,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末将的膝脚,从不跪愧对功臣的朝堂。神武军三千血命不清,何言国安,何言民幸?”郭临振臂高喝,一双利眸缓缓抬起,含笑盯住御座。 大殿上一片诡异的死寂,文官不少探头看了眼陈聿修的背影,四下对视,重有低下头去。徐公公仓皇侧颜,望见皇帝靠在御案上的手掌微微战栗缩紧,旒玉轻晃。他忙转过头,冲堂中使了使眼色。 “那你是说,只要一日不能揪出所谓的内奸,你郭临就一日不跪陛下?”刘老御史朗声发问,大步走出列。 “呵呵,今日威盛天下的大齐,却不敢揪出陷害功臣的内奸。传出去岂不叫四方之人笑话?”郭临负手回身,挑眉嗤道,“不知道的,还要以为这内奸,正是大齐处心积虑,包庇……” “竖子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胡言嫁祸!” “哦,末将还未说是谁在包庇,刘大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帮人认罪了?”郭临轻轻一笑,踱步走到刘老御史身旁,“阴山大雪,绵延万里。十日追寻,不说冻伤难眠,不说饥寒交加。单单是白茫茫的雪,便能灼伤将士们的双眼。便是神武军未亡在青山,也为此一役交付了一生的伤残。尔等日日在这金碧椒暖的大殿指点江山,论策是非,却忘了这是将士们用性命铸就的安荣。你有何脸面,在此阻扰我为他们正名复仇?” 一声更比一声沉重的喝问落地,刘老御史再无话说。郭临长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陛下!” 御案上的手顷刻握掌成拳。却在此时,一人快步出列,跪伏在地:“臣门下侍郎关成尉请陛下捉拿内奸,还昔年神武军一个公道。” “臣尚书右丞贾谊叩请陛下!” “臣门下左散骑常侍陆杰叩请陛下……” “臣……” 呼啦一下,仿佛是洪流的开关打开。文官列队下,无数人举着笏板走出,跪在了殿中。愕然几乎盖过了震惊,除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请愿声,竟是诡异的寂寥隔绝着众人。 周泉光站在队列末尾,透过渐少的官帽,望向最前方的那个身影。直到此时他方领悟,蛰伏两年,归权纳奉……便是为了今日,为了郭临回来之时,成为她身旁的砥砺支柱。让这普天之下,再无一人,可以俯视她。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叹息这场最深的算计,还是心酸一无所知的自己。然而……“臣归德中郎将周泉光,叩请陛下,明察此案!” 望着黑压压跪伏一地的人群末尾,周泉光撩袍下拜。躬背的武官制袍格外醒目,蒋穆微微咬牙,侧头和父亲蒋昱对望一眼,看到父亲瞠目摇头的凌厉神色。他蹙眉闭目,袍袖下的双手越握越紧。他猛地睁开眼,大步上前:“臣羽林军统帅蒋穆,愿为惨死边关的同袍伸冤!” 声音掷地诉毕,满堂静的落针可闻。郭临一人立在最前,而她身后的那些人,仿佛携着三千将士的威严。纵然还有不少并未跪请的大臣,可陈聿修正好轻轻巧巧地挡在其中。皇帝死死地盯住他,却只能看着他将他的援权隔绝。 “好,很好……哈哈哈哈!”皇帝忽然仰头笑起来,越笑越大。“啪”的一声巨响,却是他一掌拍在了御案上。“朕又没说不给郭爱卿公道,害死神武军的内奸,朕当然要查……” 说完,他阴翳地瞟了徐公公一眼。徐公公一哆嗦,扬起拂尘高声道:“宣瀚海都护苏恭翎——” “且慢!”郭临扬臂喝止,冷笑一声,“陛下何意?” 徐公公怯怯地望了望皇帝,见他未发一言,只得道:“陛下正是为郭将军查案,这苏恭翎……” “呵呵,查案?苏恭翎是朔州守军将领,还望陛下告知,他与我神武一案,有何牵连?” 皇帝缓缓抬眼:“朕已经知晓,当年你们全军覆没,走了错路,便是这苏恭翎虚假报行,才会……” “哈哈哈哈……”郭临嗤笑喝道,“陛下好快的手,一日不过便揪出了人来。敢问陛下如何肯定,是苏恭翎做了内奸?朔州军素来远离京城,如何会与此战前往营救的神武军结仇?” “是意沈替朕查出的。” 皇帝望着郭临勃然变色的脸,缓缓笑道:“原来他自两年前重建神武军时便察觉了不对。苏恭翎在朔方多年,而见神武军一夕到来,连战连胜,立下赫赫功勋。一时心绪不忿,便设下此计。让你们走错了路,到了朝廷废弃的驿站,被突厥包围歼灭……而今看来,果然是他在从中作祟。继而在你等死后,篡夺了功名官升一阶,统领瀚海都护府……” “魏王……”郭临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 一个清泠优缓的嗓音响起:“苏恭翎老将军,年轻时曾在先帝手下任将,平定三王内乱,北抗突厥数十载,是两朝威名老将。臣不认为郭将军戴罪立功之身取得的功名,值得老将军用一生的清名去换。”陈聿修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悠然,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故事,“更何况,老将军有一子,襁褓中时死于突厥人掠杀。便是老将军真想夺了郭将军的功名,也断不会借恨之入骨的突厥人之手。臣以为……魏王殿下的查案,太荒谬了。” 郭临侧眸望去,见到他噙在嘴角的浅淡笑意,心中大定。仰头喝道:“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将魏王殿下和苏恭翎一道宣来殿上吧,末将正好听听,这番荒谬的审案。” 徐公公捏着拂尘杆的手用力发白,他已不敢去看身旁皇帝的神色。右肩隔着层层宫服,如芒刺针扎。 一道零碎的巨响,皇帝霍然起身,一掌扫落案上的笔架,沾着墨的笔杆一直滚到郭临的靴前。 “郭临,你这是在质疑朕的权威?”皇帝眯起眼,厉喝尖锐刺耳,“谁给你这个胆子,来这里造反。”他须臾一声冷笑,唇角斜着挂在脸上,“其实,你是不是郭临……还待评说,朕想着,应该先叫几个侍中来给你验明正身。” 郭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向他。皇帝眸光阴霾,嗤笑着回望她。 “报——”慌乱的脚步从殿外一直走入殿内。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手中高高捧着一本折书,颤声道:“陛下,方才楚世子入宫,将楚王的卸甲呈书递交上来。” “……什么?!”皇帝瞪大眼,踉跄一步,几乎跌在御座,“这怎么可能,二弟他……” 他一掌拍在扶手:“究竟怎么回事!” “楚王,楚王病缠体弱……太医诊断他已再无法驭马动武,臂力腿脚只如常人。世子说,王爷不愿让陛下为难,守护琼关的重任,就交给下一代了……他如今只求告老还乡,请陛下圆他唯一的心愿。” 郭临涩声长叹,缓缓阖上眸,盖住湿濡的眼眶。义父……用尽最后的能力,在为她铺路。 楚王辞官卸甲,整个朝中,武将便独她一人为大。纵然只是为了国本威望不会动摇,皇帝也不会再轻易出手让她横死。 因为她已是这大齐,唯一的一品大将。   ☆、第170章 太孙玉锵 黄叶转枯,枝头逐渐凋零。城内冷索萧条,已是冬月光景。 西市繁华的商街不远,一处热闹的小馆。郭临穿着灰夹长袄,坐在门口摆放的矮凳上拍着沾灰的靴面。路过的行人见到她,扬手招了招:“郭将军早啊。” 她结果老板递来的鲜汤馄饨,回头一笑:“早!” 天色大亮,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汉子方一进馆,瞧见她径直大咧地坐来对面:“郭将军今日又没上朝啊?大齐上下,独您这般自在!” 郭临瞟他一眼,提起酒壶倒了一碗热乎米酒递去。那大汉乐呵呵地接过,也不客气,仰头便饮。 十多天前,楚王卸甲离京。世子奏称尽孝,恳请一年之期伴在父母身侧,护卫他们云游四方。自此之后,皇帝派来刺杀她的人手果然少了许多。反倒是她伤怀与楚王、王妃的告别,行事没有再如那日的咄咄逼人。只是偶尔还会穿了朝服,跟着陈聿修一道站在首列,打着哈欠冷眼地看众臣战战兢兢地请奏。 神武一案,苏恭翎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大理寺重新立案调查。前日大理寺少卿出城,往朔方查案,仪仗声势浩大。听说还派了太常寺的官员,去将朔方百姓自建的神武祠休整加建。 这些日子,郭临闲来无事,时常换了常服走在街头,似在回味过去京兆尹时的岁月。百姓们比起朝臣,接受得更快。到底战死、复活都是听说来的。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才最真切实在。有胆大的当面问她战场惊险,她捻去血腥的不谈,讲了讲并州水淹三军。 御史参她向无知百姓传广战争机密的折子在御书房堆了老高。凌烟阁中议事,陈聿修轻描淡写道:“郭将军是太闲了,陛下不如让他继续统军。” 一句话便堵了回去。御史是消停了,朝上却议论渐起。不是在说魏王殿下一手重建的神武军可能不保,便是说起,被陛下送到皇觉寺祈福的小太孙,要回京了。 “听说今晚宫中盛宴,百官到场,为太孙接风洗尘?”喝汤的功夫,早憩的邻桌客人们也凑了过来,小声道,“圣上也是偏心,将军都回来这么久了,也不见为将军设宴……” 郭临笑了笑,没有说话。思绪幽幽飘回昨晚……“筵席上只能为你争出半刻时间,见了玉锵有话快说。”白子毓丢下这句话,就匆匆走了。 纵然只有这些,她也已经很感激了。白家毕竟是举族投靠的皇帝,他身为少主,背着一族人的身家性命,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夜幕尚未完全降临,郭临仪装完备,坐在马车上。见陈聿修的马车从侧旁驶过,她挽起车帘吩咐几句,车夫听命,挥鞭驾车跟在后面。 “紧张吗?”她垂眼看着身旁双宁,微微一笑,“不用怕,宫中不过就是一处地方。到时候跟在我身后就行,记得称呼别错……” “是,少爷!”双宁用力点点头。片刻又绞着手帕,踌躇发问:“少爷,双宁一直听你们说‘玉锵’……是指宫中的太孙殿下么?” “不错,他是太孙,也是我的义子。”郭临摸了摸她软软的额发,眸光渐渐温和,“他只比你小了几岁,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少爷。”帐帘外车夫低声唤道。 “什么事?” “前边街旁停着魏王府的马车,丞相传话来,问少爷需不需要停车一见。” 郭临抚在双宁头顶的手一顿,缓缓收回。“不必了,宫中一样能见到。” “是。” 两辆马车奔驰不歇,顺畅地穿过街道。扬起的风吹皱了道旁的停驻的马车车帘,谭伯听着那车轮渐远,放下窗帘,抬首蹙眉:“殿下。” 长袖之下,捏着扇柄的修长手指已然发白。 宫灯一盏一盏朝后掠去,双宁碎步跟在郭临身后,看着两旁不断有人朝这边躬身施礼,慌忙跟着俯下头。 “说起来,自升将军后,还未来过麟德殿参加宫宴。” 陈聿修闻言含眸一笑:“你不过是不习惯昔日的老臣不见,换做是自己,行到何处,都为人瞩目罢了。” 郭临嘻嘻一笑,不远处有人喊了声“丞相大人”。陈聿修望见是凌烟阁的侍从,便抬脚行去。郭临望着他的背影,半晌眨了眨眼,收回神思。牵起双宁的手,继续朝前走。 “见过郭将军。” “嗯。”郭临随意点头,正要往内走去,横地一道身影插来:“且慢。” “御前不可佩剑,尔……啊郭将军?!”挡路的青年羽林卫待看清郭临的脸,惶恐下拜。 “一品大将可佩剑面圣的规矩,你们一向没怎么碰过,本将不怪。”郭临清清嗓子,缓声道,“只是日后本将宫中行走,你们上上下下再来拦个十几二十回,误了本将的事……” “小人不敢。” 郭临轻哼一声,也不再看羽林卫,径直穿过宫门。近旁无人,郭临这才舒了口气,笑望着双宁,小声嘘道:“你看,立威也不是件容易事。” 夜色沉暗,往来殿中的大臣逐渐络绎。一道尖嗓高宣自墙外声起:“太孙殿下到——” 郭临缓缓回过头,大臣们拥挤退让,空出殿中一条道来。透过人影重重,两个褐衣侍卫打头进殿,随后的少年银缕绣领,金丝玉带,翩然而行。 逸翰神飞,天姿毓秀。她忍不住缓缓叹息,眸间几乎泛起氤氲。“少爷,这就是太孙殿下吗?”双宁拉着她的手小声问。 却在这时,有人自身旁经过,撞到了肩膀。郭临后退一步站稳,手中已经多了一卷小纸。 她悄然退到殿角,侧身在阴影中摊开纸条。“西南月吟阁。”她抬起头,望向在一圈恭维中礼节应对的玉锵,将纸条捏入掌心,碾成尘屑。 筵会开席,陈聿修跟在皇帝身后走进殿中。望向安坐席位的郭临,见她微微点头,这才继续随走到御座下。 郭临收回目光,忍不住又看向玉锵。一队穿行的太监刚刚走过,正好露出一双灼灼望来的少年俊眸。她蓦然一惊,目光须臾柔软,嘴角不知不觉,噙上一抹笑意。处在四周的杯光交错、阿谀奉承中,温婉得别样醒目。 玉锵鼻尖一酸,不禁慌忙垂下头。身畔白鹭细心瞧见,低声唤问:“殿下?” “白鹭……这不是梦,”颤抖的音调隐忍,盖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爹爹……当真回来了。” 白鹭闻言和白鹫对视一眼,一齐朝前望去。郭临正坐席上,一手斟酒,一手撑膝,洒然随意地听着身旁殿监的叙话。“好气度,动移之间,都是攻守相宜的姿态。难怪少主说我们的武功,远不及郭将军。”白鹫叹了一声,见白鹭还在抿唇细盯,眸光幽深,不由笑道,“你若是不服,改日可上门领教。” “领教?”白鹭哼声道,“殿下的爹爹,我哪有胆子上去……”白鹫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白鹭与玉锵相处两年,早已于玉锵有了母子之情。乍一看到郭临,竟还起了别扭情绪。 “哈哈,”身旁有人抚掌大笑起来,却是坐的最近的禄亲王。他讨好地望了玉锵一眼,拱手朝向上座:“皇兄,玉锵侄孙既已归来,您不如也顺便全了他一片孝儒之心啊。郭将军怎么说也是玉锵侄孙的义父,至今还未相认也太……” “禄亲王爷。”郭临突然沉声打断他,脸上笑意渐去。冷声道,“‘义父’二字,本将沾的是义,而非父,您莫要想错了。” “唉,郭将军谦虚。”禄亲王捋了捋胡须,不以为意,“若不是你啊,当年收缉镇国侯府时多留了个心眼,从灶台下抱出了他,皇兄哪能就认回这么优秀的嫡孙呢,嗯?哈哈哈哈……” 郭临闭上眼,长吸一口气,左手一热,是陈聿修握了过来。她看他一眼,抬手倒满一杯酒,递给双宁:“你慢慢端着,去给太孙殿下。”双宁懵懂地接过,小心翼翼地走下席位。 望着双宁的背影,她重新斟上一杯,站起身来。 义父义父……一日为父,终身孝义。这是皇帝最想抹杀掉的地方,也是君臣间微妙的平衡点。禄亲王自以为在讨好未来天子,却无意将它血淋淋地揭开。无论如何,眼下尚不可大乱。她拱手举杯,遥遥望向玉锵:“末将归迟,未曾庆贺太孙归位之喜。特敬此杯。” 玉锵也站起身,正欲开口,却听“啊”的一声尖叫,眼前一暗,他下意识地接住扑来的人影。 “对,对不住……啊!”双宁哆哆嗦嗦地站稳,目光下移,惊愕地捂住了嘴。 玉锵低头看去,白袍下摆沾了酒液,湿濡一片。眼见双宁急得几乎哭出来,忙道:“无事,你别伤……”话音骤然而收,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地上,一枚圆溜溜的滚珠。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是踩到了……”双宁痛呼一声,手腕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无事,本宫不怪你。”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收回目光。然而余光之下,已然望见白鹫挥了挥袖,地上的滚珠就此不见。 “皇爷爷,”他侧身拱手,笑得有礼有节,“孙儿形容有失,先去换身衣裳了。郭将军的婢女,您就看在孙儿给您带回的礼物上,送孙儿一个人情。” “哦?还有礼物,快快呈上来。”皇帝阴沉许久的脸色稍稍一霁,他垂眉瞟了郭临一眼,朝玉锵和煦地挥了挥手,“快去吧。” “陛下,魏王殿下到了。”殿门有人报道。 君意沈除下披风,大步走进殿中,一直行到上座之下,他才停了脚步,拧眉微微偏了头。 杯酒匙盏,红木席案。陈聿修举杯浅笑,朝他遥遥向敬。而他身旁,空无一人。 昏暗的阁楼内,轻盈的脚步渐渐靠近。门扉关节处滑了油,开合的悄无声息。 郭临负手立在屏风前,听着声响入室,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来人。 “你来了。” 月光透过窗格,朦胧印照着不住摆动的钗环。云鬓下,一双美目睁大,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居然是你?” “不错,”她拱手施礼,“郭临,见过萧贵妃娘娘。” “居然是你传的信……”萧贵妃拢了拢袖口,扬眉道,“郭将军如此隐秘地找来本宫,有什么事吗?” “末将是为了,”郭临抬起头,一字一句道,“魏王即位而来。”   ☆、第171章 香消玉殒 “你说什么?”萧贵妃直直盯住郭临,“意沈……即位?你不是……” “娘娘没有听错,我说的确是魏王即位。” “可是……那太孙怎么办?你明明是他的义父,若他登基,滔天权势唾手可得,你又怎么会弃他而选意沈?”萧贵妃眯了眯眼,“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郭临站直身,看向朦胧月光的窗格,俊逸秀气的眉目阴影刻成。“娘娘除了信我,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玉锵一朝登基,魏王就是就番定爵的闲散王爷,再想翻身便是造反。你现在还不慌不忙地盘问于我,是等我借着神武正名之利,收回意沈手中的新神武军,还是等着……”她转过身,“等着你能成功刺杀掉我?” “你……”萧贵妃倒退一步。 * 灯火通明,麟德殿前数条宫道璀璨若星,远远便能听见殿内的喧哗声。 周泉光执着夜光杯等在最后敬酒的大臣之后,待那人满意离开,这才一屁股坐在陈聿修身旁的席位上。 “‘义父’一词……打今日过后,怕是成了陛下的心病。”举杯相碰,他看向陈聿修,踌躇道“你,和郭将军……接下来究竟打算如何?” 陈聿修提壶给他斟了酒,眼帘却未抬起片刻。周泉光眨眨眼:“我可不是为谁询问啊,我只是为了自己问问,免得你们再闹上一出,我又得过后才后知后觉站哪边……” “泉光,”陈聿修忽而扬杯掩袖,“你认为,自陛下之后,该是谁人继位?” “啊?那当然是太……孙,”周泉光望了望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缩缩头继续道,“有你和郭将军在,还有白兆尹从旁帮忙。太孙就是再小几岁,又怎么会坐不稳江山呢?” “晋王、魏王,在你眼里居然算不上什么阻力?” “这……陛下昭告天下,圣意如此,我等自然只能遵从啊。” 陈聿修静默良久,哂笑摇头:“泉光,你想的太简单了。莫说晋王、魏王二位成年皇子的心思,便是皇室宗族那些养在行宫宗祠辈分极高的老人们,他们……是服不了一个玉锵的。若有朝一日闹将起来,便是皇族伦纲内乱。哪怕楚王重归,也不可能镇得住。陛下从前,对太子最严,对晋王最省,对德王、庆王最厉,独独对赵王最溺。每个儿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喜爱,自有轻重。但大体禀顺了国威宗承,因而无人会说一个不字。” “……是啊,可那与太孙何关?”周泉光皱眉道,“太孙是太子嫡子,也是正统的继承人,不能因为他小就……” “可若他不是呢?” 修长指节握住的酒,稳稳地擒在二人之间。杯中酒液晃荡渐平,清亮地印出上方沉稳的眉眼。 “你,你说什么……”周泉光咽下口中未说完的话,慌忙抬手接过酒杯。在御座上方的视线下,强自镇定地饮下。直到那视线移开,他才垂下眼,长舒一口气:“陈兄,你莫吓我,太孙他不是……” “打个比方而已,”陈聿修挑眉一笑,扬袖坐回自己的座位。须臾,压低声音道,“只是听到钦天监传来的消息,宗祠那边,有人叫了钦天监过去问太孙的生辰八字。无缘无故做这等事,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已经看到了传位诏书,继而想要实打实地查清玉锵的身份呢?” “原,原来如此。”周泉光嗫嚅着松了口气,双手握在袖口中隐隐颤抖,怕让人察觉不敢去拿筷子。目光落在对面的坐席上,君意沈垂头倒酒,有人来敬,来者不拒。只是那酒杯端在唇间,煞白的脸印着漆黑的眸,仿佛有什么被深锁其间。而一旁的位子,只有一个宫女跪在侧前,在加放着盘碟。 “所以你们安排太孙换衣,和郭将军一见?”周泉光这才恍然大悟地轻轻抚掌,又状若无意地瞟了眼御座,皱眉道,“可是今天禄亲王一番话后,太孙沾湿换衣,陛下似乎已经开始起疑了……” 陈聿修执酒抬眉望去,皇帝正望着玉锵空空的席位,侧头和一旁的人说着什么。 他悠然收回眼:“无事,不出半刻,他们必然会回……”他忽地一怔,猛然抬头再次看去。 “哦,那就好。唔……”周泉光方附和完,手臂突然一紧,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歪身撑地,“怎,怎么了?!” “泉光,你看那人,是不是千牛卫的左将军?” “唉,是啊!不过他出现也无妨吧,千牛卫本来就护卫陛下近前,陈兄你莫不是太紧张了?”周泉光拍了拍他的手,呵呵笑道。 “不对,”陈聿修垂下眼,长吸一气站起,“今日的执勤名单上,不是他。” * “原来……你真的想好了这一切?”萧贵妃抚胸叹息,良久才出声,“买通宗老,修改传位诏书……太疯狂了。” 郭临理了理袖子,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萧贵妃凝视她良久,忽然正色道:“郭将军一点都不怕……我们成功后,反手追杀你等么?毕竟这样一个秘密,若是……” “娘娘不会当真以为,我郭临身后无人吧?”郭临含笑挑眉,垂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你大可以试一试?” 萧贵妃盯着那把剑,不知怎地倏忽间想起□□宫娥间,传说的那句话……“末将身上背着三千亡魂的血命,只怕这勤政殿,受不起末将一跪!”仿佛一瞬,剑上鲜红的穗子便带着血腥杀气扑来,骇得她忍不住倒退一步。 “娘娘若是再多挨上一会儿,羽林军就该发现……” “既,既然如此,那本宫便与将军达下此番协议。”萧贵妃吸气提声,“一诺千金,纵死不悔。” 郭临抬起眼,微微一笑。 阖门后的脚步声轻盈走远,她缓缓闭上眼,张嘴唤道:“玉锵。” 静谧的室内一阵急促压抑的呼吸,少年身影慢慢挪出内墙,立在柱旁。郭临睁开眼,晶亮的眸光下藏着浓浓晦暗,她朝他伸出手。 风起瞬间,玉锵已经大步扑将上来,一把环住郭临的腰。“爹爹,爹爹……”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许久未有的激动哭腔,“玉锵终于见到你了。” 郭临怔了怔神,抬手颤抖着抚摸他头顶束得齐整的发髻,千言万语绕在唇边却只得一道低叹:“对不住,爹爹一回来,就让出了你的皇位……” “不,不,与爹爹比起来,皇位又算什么!”玉锵站直身,羞赧一笑,“我信爹爹行事的道理,必然不会害我。何况……”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掌大小已快赶上郭临的手,他牢牢握住她:“爹爹、师父、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玉锵的心愿。” 一家人……郭临直直地望着他漆黑透亮的大眼,须臾长舒一气蹲下身揽住他:“我的玉锵果然长大了。你放心……爹爹不会伤害你的皇爷爷,他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他不能死。那些传入你耳中关于爹爹的话,只是人言可畏,都不尽真实。爹爹自有分寸,这次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玉锵垂下头,半晌才小声道:“爹爹不怪我?” 郭临摇摇头:“你本来就是他的孙子,这是应有的人伦孝道。爹爹又怎么会怪你呢?”她抚摸他的脸,指腹下骨骼渐开,已见英挺轮廓。“或许是帝位英才,只是不该是这个时候……”她忍不住低声自语。 玉锵眨眨眼,郭临摇头一笑,正欲再说,却听侧门有人轻叩:“殿下,白鹫看到有羽林军朝这边来了。” 郭临蹙眉起身。门扉轻开,一个干练的褐衣侍卫走进来,长发束后垂肩,是个年长素容的女子。郭临记起她叫白鹭,是玉锵的贴身护卫。“既然如此,”她低头看向玉锵,“你先走,我待会回去,错开以免怀疑。” “嗯。”玉锵点点头,走到白鹭身边,又回过头来看她。她朝他摆摆手,温和一笑:“放心吧,爹爹不会和你分开太久。” 玉锵这才重新迈步,走出房门。白鹭回身冲郭临一揖,飞快掠出。 门扉借着余力缓缓阖上,屋内重回一片昏暗。郭临负手仰头,长吸一口气。 “姚易,梁仪,弟兄们……我虽不能手刃仇人,但已筹谋将未来的江山从他臆想的盛景中拉出来……你们泉下有知,还望体恤,我的这番心思……” * 周泉光一把拉住陈聿修:“陈兄慢着,你听……殿外来人了。” 陈聿修顿住脚,回头望去,周泉光也一齐看去。只见玉锵换了一身玉白长衫,连头顶也换做了玉冠,素净潇洒地走到御座下朝皇帝行礼:“孙儿来迟,皇爷爷不会惩罚我吧?” “哦?”皇帝笑了一声,“你说说你为何来迟,朕听得看看。再说要不要罚你。” 玉锵眼珠一转,正欲开口,一旁白鹫已经应笑道:“还不是那个小丫头,说是给我们帮忙,结果取殿下的金冠时一不小心又摔不见了个金珠,一时半会的也找不着。就只好让属下去把还未搬回东宫的衣裳取来一套给换上,这才……” 玉锵猛地拍了下白鹫的胳膊,他才满脸莫名地住了嘴。皇帝眯了眼,笑道:“这么说,这个丫头果真还是要罚一罚喽?” “那倒不必,陛下,这丫头略懂医理,闻出了殿下随身带得两个香囊味道不对,依属下看啊……” 周泉光看廷上说得正好,忙拽着陈聿修坐下。 借着月色,郭临穿过回廊,扶柱一跃,从羽林军巡视的视线中跳开。隔着栏杆,已能望见麟德殿的灯火。她抬起手腕,解开罩在朝服外的黑衣。 刚弯下一处楼梯,眼前忽有黑影一闪。她迅速仰身,避开袭来的剑光。手腕倏地一抬,架住敌方剑柄,用力猛劈。对方一瞬收剑,这一掌下得疾,就势拍在了剑身上。 掌心微凉,郭临不由一怔。便是这一怔神的功夫,黑影反身跳窗而逃。她赶上前时,那人已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借着月色,她缓缓摊开掌心,一抹鲜红在手,竟是尚未凝固的血。 麟德殿内,皇帝从侍女盘中接过布巾擦了擦手,笑道:“这么说,玉锵是想求情,让这个小丫头在东宫,做个司药的宫女?” “皇爷爷总想着惩罚,孙儿无奈,只好救下她啦。” 郭临走进殿门,正好看到玉锵坐在御座旁,似笑似嗔地朝皇帝仰着头。她忍不住摇头一笑,侧眸望去,陈聿修目光早已望向了她。安定如故,她抬步朝他走去。 “报——” 忽地一声急喝彻响,有人大步冲进殿中,慌不择路间撞到郭临肩膀,跌滚在地。郭临踉跄站稳,看向那滚地爬起的羽林军。 却见他慌忙叩首:“陛下,大事不好啊!萧贵妃娘娘她……遇刺身亡了!” “砰”的一声巨响,君意沈涨红着脸站起,嘶声怒吼:“你说什么!?”   ☆、第172章 欲加之罪 “娘娘身中三剑,最后一剑穿胸而过,血染衣裙!”羽林军跪伏在地,“蒋将军已经调来北衙几队人马,正在密切搜索刺客。” 君意沈跨过食案就要走来,皇帝挥手:“先把他拦住。”羽林军闻命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密切搜索刺客?”皇帝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御座,“你们居然连人都没有抓到?” 羽林军一震,连忙俯身:“请陛下恕罪,末将等也不知娘娘何时进了羽林把守的御花园,因夜间只有例时的巡查,这才发现……” “御花园?”皇帝蹙眉,“怎么会在此处?” 难道是为了回到殿上时,有园中新开的梅花折枝作伴?可是,那又怎么会……郭临缓缓屏息,看向羽林军。 “末将不知,只是发现娘娘时,娘娘已经浴血卧在花丛中。” “不,不可能,母妃她……”君意沈嘶声长泣,浑身脱力地跪在殿中。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问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蒋将军下令先迁到玉芷宫的侧殿,那里离御花园是最近……”羽林军的话还未说完,皇帝就朝身侧瞟了一眼,刑部尚书会意,起身朝外走去。 君意沈深吸一口气,摸把眼泪站起,跟在刑部尚书身后。皇帝见状,也不加阻拦,只续问道:“那御花园附近,可有查出什么?” “现下并未查出什么,”羽林军抬起头,踌躇地望向前方,随即飞快收回眼,“只是,御花园南侧的皎竹殿长梯上,郭将军手中带血……”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移过之时,一人大步回转,不由分说地站在郭临身前,一把抓住她的左手抬起。 干枯的褐红结块入眼,顷刻化为眼眸中更甚的血丝。“郭临——”君意沈颤抖怒吼,“你居然,居然敢……” “魏王殿下,不是的。末将是说,在发现娘娘前,郭将军找到巡视的小队,通告他在长梯上遇到了刺客,那人跳窗朝西北方向的宫室逃去了。说打斗间手掌挨到了剑身,摸了一手的血。让我们加派人手巡查,可能已有宫人遇险。”羽林军慌慌张张地解释道。 郭临冷冷地抬眼,直挺地望着他。须臾用力,猛地甩开他的手。掌心紧握成拳,米分碎的血块渗入指间缝隙,摩挲得满心厌忿。 “这么说来,郭将军不洗去手中的血迹,也是为了捉住刺客时,可与之剑身上的血痕对证吧?”陈聿修信步走来,周泉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看着他继续说道,“这位军将,可有去查看长廊上的打斗痕迹?” “回禀丞相,已经着人查过,确与郭将军描述一致。” “如此,郭将军便没有嫌疑了。”陈聿修轻盈一笑,转向皇帝,拱手一揖,“陛下……” 皇帝乜了他一眼,不耐地朝刑部尚书摆摆手,示意他快去查看尸身。刑部尚书见状,只得小声催促:“魏王殿下?”眼看他迟迟不动,只能跺跺脚率先走出。 君意沈长吸一口气,抬起头深深地看了郭临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在朕的宫里,哼,来去自如……还敢杀我爱妃,抛尸花园。呵呵……”皇帝回身慢慢地走向御座,摇摇晃晃地站上台阶。玉锵不好出言相劝,忙躬身后退。却见皇帝倏地拿起案上一个白玉耳杯,“砰”的一声掼地。“狂妄恶徒,敢当朕是死人么?” 他猛地转身,扬手指喝:“羽林卫,你们做得什么事!御花园封得好好的,怎么会让贵妃进去的!” “陛下息怒。”殿门外铁靴声阵阵,又有羽林军走进下跪,“陛下,臣等询问过御花园四处门口守护的卫军,再三求证,确实无一人见过贵妃娘娘,也无人放她进园。”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没有放过……那娘娘如何进的园子?” “娘娘一阶后宫妇人,如何能躲过羽林军的耳目潜进园子?定是那刺客作歹!” “莫非是刺客先杀了娘娘,再带着娘娘贵体进园?可那也太匪夷所思了……能躲过羽林军的已然是武功高手,带着一人躲过……那岂不是高手中的高手?” “是啊……”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声渐渐息止,可众人的目光却已若有若无的有了一处落地。 高手中的高手,不说别处……此时的堂上便有一人。 郭临抬起眼,朗声道:“不知陛下如此看我,可是还有什么没问明白的?” 皇帝一时哑然,袖口的手掌捏了又捏,也没能握紧。半晌后只得道:“无事,郭爱卿多虑了。” “咦?”人群中蓦地有人出声,让开来后看去,正是刘老御史。他缓缓抬起手,眉头紧锁地指向郭临腰间长剑:“郭将军御前佩剑,这是何意?” 郭临挑了挑眉,正欲说话,却听皇帝慵懒道:“刘爱卿,你也是老糊涂了。郭爱卿是一品大将,自然可以佩剑见朕。” “可……”刘老御史涨红了脸,目光来回穿梭一阵,鼓气道,“可是贵妃娘娘死于剑器之下,满殿之中又只有他郭临带了剑,臣不得不疑心啊!” 陈聿修低声哂笑,耳听四周渐渐又起的附和声,和远处皇帝的叹息:“刘爱卿,你多虑了。郭爱卿和朕的爱妃无冤无仇的,他又有什么理由在宫中杀掉她?”他说着颓然地坐在御座上,撑住额头,“此事,休要再提。” 刘老御史梗着脖子,怒瞪郭临一眼:“那便请郭将军拔剑一看,臣便再不为难。” 郭临冷笑一声,垂手按上剑柄。然而只是掌心的轻微触碰,她便已嗔目震惊不动。陈聿修一直望着她,心下暗觉异样,抬步便往前走。 原来竟是如此……郭临缓缓长叹。手掌用力合拢,剑柄的雕纹印进掌间。难怪方才一改朝堂上的态度,斥责刘老御史。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真是一场好戏。“阿临……”陈聿修轻声唤着,几步靠近。 她微微摇了摇头,一把拔出长剑。剑光明亮刺眼,众人禁不住跟着略一眯眼,待细看清楚后,剑身上干涸的血痕清晰无比。刘老御史激动地举起手臂,指着她,大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就是他!郭临,你居然贼喊捉贼,你……” 羽林军们举着长戟,铁靴声阵阵,呼啦跑入殿中将人团团包围。 “且慢。”郭临扬手一喝,看也不看刘老御史,径直把剑丢到地上跪着的羽林军面前。羽林军吓得一缩,不知所措地望向她。 “我记得,你是我方才去找的那一队列中的卫军,如何,可能叫个仵作来看看这剑上的血,和我手中干掉的血,是一个时辰沾上的么?” 羽林军怯怯地点点头:“可以的,以前这样的事也遇过,是请京兆府的白大人调来仵作帮忙察看的……” “那便好。”郭临潇洒地挺身直立,目光幽幽地望向刘老御史,“勘察打斗痕迹你们在行,辨别血迹时间仵作擅为。总不会说,末将沾上的未干鲜血,会和萧贵妃娘娘身死时辰一模一样吧,那也太巧合了,就像有人人为制造一样。你说是不是,刘大人?” 刘老御史冷哼一声:“若这一切都是郭将军一人所为,那也不是不可能啊!” “刘大人怕是不知道,这打斗痕迹还真不是一人能办到的。莫非你要说我在这深宫中藏了个高手,就为了让他陪我演一出无人看到的打斗……”郭临上前一步,“继而换掉我腰间系着的长剑?” “什么?” “还望陛下明察,这把剑根本不是末将入殿时的所配之物。”郭临顺手解下剑柄,放在眼前一面端详一面道,“此乃军制剑,花纹与末将的佩剑一样理所应当,只是末将的剑自有末将知道的不同之处,是以一眼便认出这等陌生之物。” “哼,我等又没看过郭将军的剑,如何能辨?”刘老御史摊手嗤道,“任凭你这几句话,就要我等信喽?” “那你待如何?” “你……” “好啦好啦,”皇帝拍桌不耐喝道,“都别吵了!”刘老御史恨恨地收回目光,重新站直。 “刘爱卿,你也是的,干嘛咬着郭爱卿不放,他说的怎么会有错?”皇帝伸手指责,随后垂手叹息一声,“都散了吧,等刑部查出点东西了,再论。” “陛下!”刘老御史撩摆跪下,“您不能如此啊,郭临如此重的嫌疑,您怎可就此放过?” “是啊陛下,这于理不合啊!”众臣中也有人劝道。渐渐的声讨更甚,虽然没有群起攻之,却也忽视不去了。 好一道人心操控。若是皇帝径直顺着刘御史的意思对郭临落井下石,那也许旁人反倒会为她辩解一二。可他偏偏话里话外别样的袒护她,如此明显的不公平,岂能叫那些事不关己的人注意不到?陈聿修微微垂眉,便听上座一声:“方才殷廷尉建议将郭爱卿先关进大牢,等嫌疑释清了再放出来,聿修,你怎么看?” “……如此,陛下不如将郭将军放在刑部。一来大牢历来便是关押证据确凿的犯人,郭将军若是无辜,却还进了大牢,岂不成了圣上之过?二来,刑部主理此案,一旦有进展亦可先行询问将军,洗了冤屈也可立即释放。” 既然已经备好了层层招数,那何妨去看一下后招呢? 郭临望着陈聿修的背影,心下已然明了他之所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丞相大人发话了,那么末将便在刑部,恭候诸位嘉音。”她说完,转身大步走去。守在门口的羽林军见皇帝点了点头,便立马跟上。 * 更深夜凉,郭临侧身卧在刑部内室简易的榻上浅眠。隔着匆匆宫墙,依稀能听到刑部官员奔走讨论的声响。 她细细地思索着和那黑衣人的一场对战。此刻的她,确信身上的剑是在当时被换掉的。可她只与那人交手两招,两招之内,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她腰间的长剑……这个人绝对不简单。可他既然为皇帝所用,难道真的只是一般的江湖高手? 门扉轻响,她阖紧眼,呼吸绵长幽深,仿若熟睡之姿。听着脚步声渐近,猜测着是哪位刑部中人,这么频繁地巡视…… 一片寂静,她心下微惑。须臾睁开眼,惊愕就在一瞬,她本能地猛力侧身,避开了雷霆之势扎在床上的匕首。 匕首上握紧的双手试了几回,才颤抖着从床榻上拔出。郭临望着那张被月色照出半张的熟悉面容,再也忍不住:“金真!” 泪眼急促地眨着,直到泪眼模糊:“……大人,对不起。”金真喃喃念出声,又举手朝她刺来。郭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金真吃痛收手,匕首悄无声息地掉在床上。 “怎么回事……”不用再问已然能够猜到的答案,“他们用什么威胁你?” 金真吸着鼻子,慌乱地望了眼门外,只敢摇头。郭临抬头望去,门口处人影闪现。她缓声长吸一口气,拍了拍金真的肩膀,忽然腾身而出,双手穿过门格,破木而出,稳稳地掐住了门外二人的脖颈。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便已被掐断了颈骨。 郭临轻手轻脚拉开门,将两人拖进屋内。金真咽了咽喉咙,终于捂唇呜咽:“小的家中老母被尚书大人接走了,大人,小的真的不想背叛你啊……” “我知道,别哭。”郭临低叹一声,“他们居然派你来,呵呵背叛……”想来正是殿上所说,她既然是此间高手中的高手,若是徐公公之流过来,只怕三两招内便被她解决了。可若是她不忍下手的故人呢?“军制的匕首,是想我‘畏罪自尽’……呵,想得倒简单!” 她嘴上如此叹着,心底却已是一片悲凉的哀鸣。楚王为了保她不惜卸甲,让她的根基朝中无人能够动摇。可皇帝居然疯狂如此……伴他二十多年的萧贵妃,他居然为了葬送她郭临而将她拿来陪葬…… 不,也许不是如此。如果真要陷害,连近身换剑都能做,为何还要布下这么漏洞百出的局面? 门口的风刮在两个破洞处,呼呼作响,远处的人声脚步似乎多了起来。郭临一怔,回头看向金真:“派你来的人命你几时回见?” “一,一柱香。” “难怪来得这么快,金真……”她蹲下身,和他平视,“你可活命,就是要受些苦。忍着别喊出来。” 金真看着那逐渐靠上左臂的手,心下忽地领悟,重重点了头。可还未点完,郭临已经并掌斩下。刺痛袭在骨骼间,只是一瞬,胸前又中一掌,霎时陷入黑暗。 紫宸殿内漆黑一片,郭临推开窗扉,悄无声息地跳入殿中。窗格透进的月光洒在空旷的殿上,她静静地望着那里。 恍惚间似乎有人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地嘶吼:“因为臣不想死!” “杀之为魔,魔亦能存……臣,甘为陛下手中的魔。”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御案上一张奏折端放正前。她随手拿起,目光扫下,望见一行字…… “魏军……琼关?” 手中一松,奏折掉下台阶,啪嗒几声滚落在地。   ☆、第173章 逃出宫墙 殿门口灯光大盛,郭临静静地抬头,眸光微缩,看着皇帝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进。 琼关有异,徐庶威望镇关尚可,统军难及。作为一品大将,她必然要前往出战。可若在此时朝中联名为神武声讨的声威下出兵,不仅仅是重有了兵权,如若未来再次还胜而归,那她这个太孙“义父”便是坐实的功绩威赫。论实力,论人心,论功勋,皇帝再有更多的手段,也永远不可能将她压下。 萧贵妃遇刺,究竟是不是她所为根本不重要。派金真来也不是真的要将她“畏罪自尽”,他就是要她打伤他们逃逸。让众人看看她做了什么,让她恃宠而骄、狂妄自大的形象,自深宫远扬。甚至从前为神武正名的每一句铿锵诘问,都可以传成她弄权自利的算计。 最终,她只有、不得不重新成为他手中的魔。卑微地俯在殿上,一次一次付命历险、化为修罗…… “陛下,琼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您却只为太孙接风设宴,不去告知众臣,”她慢慢走下台阶,“这样真的好么?” “郭爱卿,你擅闯宫殿,朕不怪罪于你。可你偷窥奏折……唉,罢了罢了。”皇帝甩了甩衣袖,一脸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之色。 “陛下,私自窥视奏折,那可是死罪。您不能轻饶他了啊,再这样下去国法纲纪都要乱了。”刘老御史急得扬臂而起,“羽林军,护驾!” 铁靴铮铮而响,无数羽林军冲进殿中。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遥遥对峙。 郭临冷冷地望着前方,嗤笑道:“又无旁人,陛下和刘大人何必演戏呢?” “你……”皇帝抬袖指着她,哑然叹息,“就算你怪朕没给神武立庙正名,你也不能迁怒到、到……唉,都是朕的错啊。” 刘老御史扶住他,泣道:“陛下……他郭将军视朝堂无物也就算了,可害人都害到您的枕边人了,您如何还能保她。更何况……他与丞相私交密切,早就权涉四海,您这样护着他,未来,未来这大齐王朝只怕都只认郭姓,不识君了……” “刘大人慎言!”郭临厉喝上前,身边羽林军立马举戟一步。她咬牙瞠目:“说出这种污蔑之言,也不怕日后报应不爽么!” “呵呵……”刘老御史缓缓回过身,眯眼抚须,轻然笑道,“你还以为你有挣扎的机会么,郭临。你若肯戴罪立功,去琼关替陛下守卫边疆,兴许还可以捡回一条命。如若不然,哼哼……今日便是你伏法之机,我大齐也不是非要用你这条疯狗!” 郭临冷笑一声,负手身后,一言不语。刘老御史蹙眉望了望她,又看了看皇帝,忽而低下头,肩膀怪异地耸动,诮笑声自牙中一出:“哈哈……莫非你还在等丞相大人出来救你么?” 什么……她猛地瞪眼。 “郭临。”皇帝沉声道,苍老的脸被近旁一人手中的火把印的沟壑纵横,看不出是喜是怒。 “我保你不死,也保陈聿修不死。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嗓音掷地沉重,一声一声低敲在心头。郭临仰起头,微阖的眼眸直直地盯向前方,一瞬精光闪现。 近旁的羽林军眯了眯眼,忽然大叫:“陛下后退,他背后有剑!” 一声既出,四面八方的羽林军顷刻攻上。郭临再不迟疑,翻身而起,拔剑出鞘斩开方寸间的血路。 人群越涌越多,她不断地转身、击杀。鲜血灌进了护腕,她一脚踩上堆积的尸身,纵身跃起,攀住殿上横梁。 “快去叫殿外的□□手!”耳听下方有人吩咐,郭临咬牙回头,见一人逆流朝门口奔去,她举剑一掷,剑身疾驰透胸而过,溅出一片血光。她瞧清殿中攻队间隙,一把蹿出,破窗而逃。 * 清脆的一声响,陈聿修蓦地睁开眼,望向出声处。 白鹫已经走上前,拿起那个开裂的青瓷杯。“可有烫伤?”他问白鹭。 “无妨,只是这明明是新贡的瓷器,居然这么经不住热。”白鹭摇了摇头,放下茶壶,低头请示,“殿下,属下去换个杯子。” “不必,我也没多渴……”玉锵回头看向陈聿修,抿唇摆手,“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和师父说。” “是。” 望着他们走出殿门,玉锵垂手片刻,正欲开口。“上一次听到瓷杯碎裂之声,玉锵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玉锵眨眨眼,不由问道:“什么时候……?” “你爹爹她战场遇难之时。” “砰”的一声,玉锵激动地一伸手,挥落了案桌上另一个瓷杯。他怔怔的望着一地的碎片,喃喃摇头:“不会的,不会的……皇爷爷御笔亲书答应得我,如果爹爹有事,我必然……” “不一定有事,”陈聿修静静地望着他,“却也离有事不远了。玉锵……你还没发现吗?这东宫内,空无一人。宫外,却增了三层羽林军。你说,他们是来保护我们呢,还是防备我们呢?” “师父……”纵然晚上已从郭临那里知道如今势如水火的局面,可直到此时,那些近在眼前的残酷才被陈聿修无情的揭开。郭临不愿让他为难……这些事实,他确实早该知道了。 “师父,我明白了。”玉锵站起身,“我会如爹爹计划那般,让出……” “等等。”陈聿修突然倾身而上,扣住他的手腕,“有人来了。” 门扉被人用力推开,一个黑影跌进殿中。“阿临!?”陈聿修一惊,大步走上前。 “爹……”玉锵猛地顿住脚,惊疑不定地四处望去。远处凌乱的脚步声纷杂繁多,似有千军万马在向这边而来。 “聿修。”郭临杵着抢来的长剑站起,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来不及了,”她看向玉锵,“你们,都随我走,再晚就走不掉了。” 陈聿修眸光一暗,须臾便道:“谈崩了。” “不错。”郭临吐出一口血沫,“我原以为他至少顾惜你的身份,我一人在明面他便有所忌惮。可是刚刚,我在他身边,看到了你的那个暗卫……义山。我不得不拔剑了,聿修。” 磁沉低冷的轻笑缓缓响起:“原来如此,我还曾奇怪,一个暗卫的死,他们怎会这般轻易的相信。” “他已经疯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成为孤家寡人……”郭临长叹一声,拧眉望着玉锵,“玉锵,和爹爹走。你继续留在宫中,爹爹不放心……一旦圣宠不再,他马上就会弃你如蔽。” 玉锵伸手抓住她的手,重重地点头:“嗯!” 郭临松了口气:“你……”却在刹那,脑后利风突袭,她本能地抱住玉锵滚倒在地。“砰”的一声铮鸣,陈聿修握着郭临的剑已与对方交手一回,倒退几步。 “放下殿下,饶你不死!” 清厉的女声高喝,带着朔朔锐风扑来,陈聿修挺剑而上,挡在郭临身前。“住手!”玉锵趴在郭临肩头看见,撕心裂肺地嘶吼,“白鹭,谁允许你对他们出手!” “白鹭职责所在,殿下是东宫的主人,谁也不能带走!”白鹭并指划剑,踏步攻守。 “你……”玉锵气急,眼看门口半晌也无白鹫的身影,不由怒道,“你把白鹫怎么了?”白鹭眼眸微咪,没有说话。 陈聿修冷冷地望着她,声若寒冰:“你不是白子毓的手下。” “不,我是。”白鹭咬牙沉喝,“正因为我是,才不能容你们带走殿下,陷白家于难。” “白子毓让你护卫玉锵,可你刚刚刺向阿临的剑,分明已能将玉锵刺伤。” “他是殿下,才是白鹭保护的对象!”白鹭挺剑上前。 郭临抢身扑上,正欲与陈聿修换位,忽听殿外一声喝令:“放箭——” 大敞的门口“兽兽”不停灌进无数箭雨,郭临情急侧身躲过白鹭一击,招式用老,只能拼着后背中上几箭一把拉开陈聿修躲进茶柜后。回眸望去,白鹭已经抱着玉锵跳到廷柱之后。 怎么办……她紧紧握住陈聿修的手。眼下已经被包围了,难道只能袖手伏诛了? 陈聿修看了一眼隔着箭雨对面的廷柱,摇头叹息一声,凑到郭临耳边:“跟我来。” 顶着透窗不歇的箭,二人匍匐潜行,走进侧旁一间杂物宫室。背上的箭镞绞着皮肉生疼,幸好不曾喂毒。郭临咬牙噤声,想来是羽林军不曾接到皇帝亲令,就算追着她的血迹到了这里,也担心会有误伤到旁人。她长吸一口气,擦掉额上的汗珠,看着陈聿修摆开一处箱子,在地上摆弄几下,突然拽出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 “这是……?”她连忙起身走去。 “前朝地道。” “什么?!”郭临瞪大了眼,“你居然知道这个?可是……你虽然是隐太子的儿子,但你知道之时,不是已经没有旧侍了吗?又怎么会……” 陈聿修含笑看她一眼,低喝一声拉起铁链。一阵灰尘扬起,毫无缝隙的地面忽然陷下去一块,继而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幽长昏暗的楼梯。 “徐公公,他的姐姐曾是先帝的侍女,于宫闱斗争中被下狱。是我父亲应他所求,奔马三日在流放途中救回。”他撕下衣袖替她止血,“我方才到东宫,便先来检查了这个密道。” “原是太监,也能记住恩德加以回报。可叹……”郭临眼前一阵眩晕,踉跄靠着陈聿修站稳。 “阿临,撑得住么……” “自然,”她听着箭雨逐渐停歇,脚步声纷纷入殿。血色污干的脸上,眸光灼灼,仿若星辰,“聿修,你我今日离开,是为归来之日……必不再为人逼迫。我要堂堂正正带走玉锵,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好,”他宠溺地揽住她,“我一切都听你的。” 机关缓缓阖上,静落一地尘埃。铁靴迈进室内,长戟四挥,扫落满室物件。 片刻后,领头降临大手一挥:“此处无人,再去搜寻!” “是!”   ☆、第174章 罪终有始 脚步声簌簌退下,徐公公拢好衣袖,朝前方宫墙下来回奔行搜查的羽林军望了一眼,转身走进殿内。 “……太孙殿下醒来后一直哭闹,不肯安生待在殿中。说,说……”御座下的小太监怯怯地抬了下头,声音更小了,“就是卸去太孙之衔,也要跟着郭将……” “胡闹!”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小太监腿一软,连忙跪地叩头,身子不住地颤抖:“陛下,奴才们不敢为难太孙殿下贵体,只能将宫门紧锁,可眼下继续关着也不是办法啊……” 皇帝撑着额头,良久,才颓乏地抬了抬眼:“怎么,就连白鹭也束手无策?” 徐公公闻言,不由侧头望向殿中的白鹭。见她撩袍抱拳单膝跪下,一旁小太监顿时抖如筛糠,半点不敢抬头。他不由蹙了蹙眉,眯眼细看,这才发现白鹭的脸上居然有一道红印,隐隐还有些血痕。 “回禀陛下,属下自当拦住殿下,不被宫闱之外的小人所伤。”白鹭沉静开口,话中意有所指。 “呵,”皇帝哂笑一声,丢开手中的一本折子,“除此之外,你就没别的法子了?” 白鹭眼珠一转,低下头:“还请陛下赐教。” “朕记得宴上,郭临带了个小丫头,犯错被玉锵讨了去……”皇上撑着胳膊坐直身,玩味一笑,“听说你将人捉住,审了半夜。可有审出郭临的行踪么?”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白鹭倏然一喜,站起朝皇帝一揖,转身飞快走出。 徐公公见机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连忙提着下摆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殿门轻阖,整个殿中空旷寂暗。皇帝松懈周身,一夜的疲惫尽显,他闭目靠在了椅背上。徐公公缓步走上台阶,拂尘挽在肘弯,一手拽着衣袖,一手去端御案边角的茶盏。 指尖刚刚碰上碟沿,便听皇帝长吁一口气,幽幽叹息:“这般聪慧,怎么就是不懂朕的苦心呢……” “陛下,”殿外有脚步靠近停下,“大臣们已经到了凌烟阁,正等候您移驾。” 皇帝睁开眼,缓声道:“知道了。”说着撑住扶手站起,甩袖走下台阶。 “其实……老奴也如太孙殿下一般,不懂陛下如今的心思。”徐公公俯身后退让开路。知皇帝侧头看来,神色依然从容静微,“陛下,老奴还记得初见郭将军,是他在这大殿上,为您挡下废太子的刺客。少年英姿怒发,亲征南蛮,二次救驾,生擒苏德……纵有常氏一族血命在身,以他数年的功绩,也并不是非死不可啊。” 皇帝顿了脚步,明黄的袖摆晃动静止。他缓缓回身,鞋底在地板上摩挲回旋。金玉高冠下,一双利眸若鹰鸠噬食,冷冷地抬起。 * 银牙一咬,右手用力撕开,布条立马“嗤”的一声一分为二。 郭临取下口中咬着的布条,拉开陈聿修手腕上的衣袖,小心地上药包扎。跳下地道逃得急,谁也没注意地道下的阶梯有一段空缺。他情急间抱着她跌在了地底,没有让她后背箭镞碰到石壁,幸好没受什么大伤。 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布满灰尘蛛网,空气阴冷潮湿。可好在不易被人察觉,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到这样好的地方做落脚点的。她用银剪剪掉多余的布条,握住他的手腕仔细端详,片刻后松了口气。这才朝前方笑道:“秦兄,一路备药护送,还没说声多谢。” 秦正卿一怔,目光从矮凳上堆着的两件沾血官袍上收回,赧颜笑道:“这本是陈兄吩咐过的事,只是事出突然,仓促了些,却也做不得大谢。郭兄言重。” 他一面说,一面注意到郭、陈二人身上的褐衣荆钗,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太不公了……” 后背立刻就被人杵了下,阿秋端着茶盏,抿嘴朝他摇头。随后仰面笑道:“少爷、陈公子,天冷喝口热茶吧。” “嗯。”郭临点点头,探手仔细地摸了摸陈聿修肩臂周身,“还有没有伤着的地方?一定要说,接下来赶路的途中可能遇不上大夫。” 陈聿修举起刚刚包好的手腕,在她眼前捏了捏拳,轻轻一笑:“没有了,我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为伤及骨头。倒是你后背的箭伤……” “公子就安心吧,”阿秋将茶盏端放桌上,笑道,“给少爷包扎是阿秋从前做惯了的,定然,定然……”她吸吸鼻子,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再也僵持不住,泫然泪落:“少爷,日后阿秋不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郭临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水,叹息一声拉起她拍了拍背:“阿秋,你放心……”她侧头和陈聿修对视一眼,微微浅笑,“我只是暂时离开京城,并不会就此不见。公道……我会一一讨回来。玉锵在宫中,还望你们替我多多照拂。” 秦正卿走上前揽住阿秋双肩,朝他们郑重点头:“我们会的。” “再不走天就亮了。”郭临站起身朝窗外看了眼,“虽然因地道出口,恰好离秦府不远的地利之便,我们得以抢在羽林军封城前逃出城门。但天一亮,城郊也不再安全。我们这就上路吧。”陈聿修轻然一笑,点了点头。 “好,”秦正卿道,“我们送你们一程。” 话音未落,扑腾几声,门外护卫闷哼倒地,有人大步朝门口走来。郭临一惊,连忙拿起身边的剑,却在这一瞬,门已被人踢开。 阴黑的夜色还未布上晨曦,朝露清冷。幽亮的灯笼光引这灯柄上指节分明的手。一张清秀俊气的少年面孔,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屋内众人。 “……宜春?!” 陈聿修阖眸讶声,众人懵怔一惊,愕然望去。郭临愣了愣神,这才想起被关在天牢时,便是这少年转告皇帝的密令,让她去紫宸殿面圣。他是陈聿修在学士府的弟弟陈宜春,等等……那他不是刑部的官员么? “唰”地一下,她拔开剑戒备地挡在众人身前:“你来抓我的?!” 陈宜春冷冷地上下打量郭临戒备的姿态,少年渐长开来的俊容满面不屑,只齿冷一笑:“我可没这闲工夫,”他说着侧开身,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移开目光,“是有人日夜在牢中乞求,要见你一面。” 昏暗的门口铮响阵阵,一个佝偻的身影缓步前行。郭临眯眼望着那头花白乱发,身形逐渐清晰,她的表情倏然变了。手中的剑握紧了又握,颤抖着慢慢垂下。而那其中压抑的激愤,怨恨,尽数化成了唇角溢出的咬牙嘶声。 “苏恭翎。” 陈宜春侧身挑眉,看了眼秦正卿,又看了一眼陈聿修,冷笑着走开。陈聿修垂眸凝望着郭临,没有动。秦正卿却知自己此时不该待下去,遂拉着阿秋走向屋门。 门扉轻掩,苏恭翎跪在地上幽亮的灯笼旁。苍老枯茧的双手探向前,镣铐碰撞,脆响声覆盖死寂。他俯下身,额顶重重地磕在砂砾地面上,白发飞扬乱颤。 “苏恭翎,来向郭将军请罪。” 郭临手中的剑“咣当”落地,她一步踩上前,揪起苏恭翎的衣襟。双目赤红,死死地盯住他:“好,好,你终于来了。可惜你不该向我请罪,而是向被你们无辜害死在青山的三千将士请罪!……不,就凭你,根本请罪不了。那时候死去的,不止是人命,还有为国为君、所有的赤胆忠心!” 她紧紧地提着他,看着他敛眉垂首,无动于衷。一时怒气上涌,几乎就要劈手杀了他。 “阿临。”身后陈聿修低声唤道。 她深吸一口气,并起的手掌战栗握拳。“苏恭翎,你也是参军为将者,”她要紧牙关,“陷害并肩作战的将士,坐享功名,你良知何在!” 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大口喘息几下,扶着陈聿修的手站稳。身体失血不少,用力过猛只能换来眩晕。她睁眼俯视着地上的苏恭翎,唾道:“罢了,时至今日,你死与不死,于我已无甚意义。你想请罪,还是去阴间找弟兄们吧。” “因为你是女人。” 沧桑的嗓音压碎一地尘埃。迈出的脚步生生停住,她缓缓转身:“你说什么?” * 徐公公从惊愕中回神,心间突突直跳,却不是震动,而是叹息。 从郭临以郭宁之身在朝堂跪拜之后,在场中人心中都有此番疑问。即便之后郭将军重回,以武正身立名。也还有人暗地议论,这早已是京城权贵的谈资。信或不信,只是无人去确定,她究竟是不是女人罢了。 “可便是大齐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陛下亦可对她妥善安置,不至处决的境地。既不损我大齐国威,也能人尽用的法子,不说数十,一二总是有的。何况郭将军与太孙殿下感情深厚,如若太孙即位,她自然会竭尽全力替他护卫天下。” “朕所担心的,便是这点。”皇帝负手转身,鹰眸缓阖,“你只瞧到了她为国效力,却忘了这最表层的根源。‘义父义父’……呵呵,她郭临若真为男儿,视玉锵为子爱惜。朕百年后的江山,尽可安心托付。除非她谋朝篡逆,想要自登天下,这大齐哪有不稳之时。可她偏偏是个女人。” 徐公公蹙眉地望着他,不知其意所指。 皇帝抖开衣袖,瞠目厉声:“她是个女人,换言之就是玉锵之‘母’。自古女主乱政,三代而亡。西汉吕后专政,北魏胡后乱权。她郭临,如今还手握兵权!‘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想那汉武,何等纬略经韬,都不敢留下女人遗害江山。郭临是将不假,功绩卓勋亦然。可一旦有朝一日她起了妇人之仁,或是有己私利,继而干涉玉锵政务。介时谁能拦住她?” “可,可是……”徐公公慌乱回道,“不是还有丞相……” “聿修是我族中人,朕信得过他,但朕信不过郭临。”袖下大掌紧握,字音掷地铿锵,“便是为了玉锵,朕也不能留下郭临这个祸害。” 殿外一阵急急的叩门声,白鹭不管不顾地推开殿门,单膝跪下:“陛下恕罪,太孙殿下他……他不在宫中,换了太监衣装逃出去了。” “什么?!”皇帝大步一迈,拧眉喝问,“宫门的守卫呢?” “属下问过了,都说没见过殿下……谁!”白鹭话说到一半,眸光一闪,突然拔出腰间飞镖射向殿后朱柱。 镖尖稳稳地插在柱上,片刻后,一个身影自柱后轰然倒地。 白鹭一声惊呼:“殿下?” 皇帝急忙上前几步,额上青筋直跳,唇角抖动紧抿。他停住脚,看着玉锵缓缓站起,满脸泪水地望向他。 * “……若你孤身死亡,尸体为人搬运,恐怕瞒不住女人之身。陛下说,神武军最后的英名,正好可用来为太孙恢复正统铺路。有神武全灭的惨状做背景,再言说太孙是继承神武的遗志的天命之子。朝臣和宗老,纵有千万理由,也无法阻拦了。” 苏恭翎长吸一口气,垂下头,哑声续道:“郭将军,分别那天,你将苏德交予我护送,分给我大批人马,我便后悔了。我一生戎马,跟随两代君主……从未想过到老,却要用将士们的信任陷害一个容善勇猛的年轻人。” 郭临缓缓阖上眼,两行清泪滚滚而落。陈聿修握紧她的手:“阿临……” 她摇了摇头,睁开眼重新走回苏恭翎面前,蹲下身来平视他:“弟兄们的尸首,你可收好了?姚易,梁仪……” 苏恭翎缓声道:“已经交由魏王殿下重新运回乡安葬。” 郭临垂下眼,不管苏恭翎有无悔心,收殓亲手被自己害死的战友尸骨,所受的心底折磨必然不轻。她冷笑一声,还未开口,就见苏恭翎捂住唇急促地咳嗽,几乎要将整个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惊愕瞪眼,却听门外陈宜春慵声道:“他已是强弩之末,若有话赶紧问吧。” 苏恭翎吐出一口血,嘶声喘息着重新跪伏在地。 郭临垂眼盯着他,心底冰凉一片。周身仿佛疲乏得提不起一丝气力,往事不是过眼烟云,她郭临亦不是忘仇之人,可是…… “罢了,这便是老天替我在罚你了。”她轻轻伸手,按在那只苍老的手上,“你挺好,向我请的罪我听到了。其他的,就等你去向三千人一一诉清。” “咳咳……”苏恭翎颤抖着抬起头,唇角微微扯动扬起,“多谢郭……将军……” “军”字一落,白发间那双浑浊的眸子似一瞬涣走了神光。郭临感到手下的手一僵,便见苏恭翎缓缓倒地,枯瘦的身躯落下,腾起一片尘埃。 陈宜春推开门,垂目一望:“结束了。”   ☆、第175章 舍断离非 门外秦正卿安排着下人布置车马,销毁此间的痕迹。就着晨曦的点点光辉,来往穿梭,几条长长的影子不时印在地面。 铲起地面砂砾的手顿了顿,郭临提起小铲,望着当中那堆褐色的砂子静静出神。苏恭翎已经死了,虽然他不是主谋,却也是亲手将他们神武军送往黄泉路的人。她纵然侥幸未死,也绝不会代替弟兄们原谅他。就像那时,她亲手杀死官良玉一样……阖上眼帘,似乎还能看到当年的腥风血雨,听见她眦睚欲裂的怒吼:“叛徒,我这一世都不会原谅你,噬你骨肉,咽你血浆。死后化作厉鬼,也要纠缠你子孙万世不休!” ……手中陡然一轻,她懵怔地睁开眼。望见眼前一张清朗俊逸的面孔,不屑地上下打量:“一堆带血的沙子就能看这么久,你当真上过战场,杀过人么?”陈宜春说着嗤笑一声,侧身让下人接过盆子和小铲,拍打下手。 郭临摇头叹息一声,撑膝站起:“你带出牢的人死了,回去打算如何交差?” “有你这个嫌犯绑架当朝丞相潜逃的事压着……我有什么好怕的。”陈宜春挑眉,看着下人走出房门,顺手掩上,目光微微一阖。 “噗……绑架?”郭临有些忍俊不禁地望他一眼,愈发觉得那眉眼中恰似几分少年聿修的味道,一时便也没有收回视线,“嗯,绑架……就绑架吧。反正我身上的罪名多着呢,再添点也不压身。” “呵,不压身?”陈宜春突然冷笑,仰头逼近一步,“这就是你对他抛下所有、一路相随的想法么?” 郭临一愣,惊疑不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柱国丞相、一府基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这些耗费数年心血铸就的成果,在你眼里都是想弃就弃,一文不值的么?”他摊开手,轻蔑一笑。 “值与不值,你想知道,问他便行又何必来问我?”她不耐地回喝。陈宜春自从踹开这扇房门后就一直对她阴阳怪气,三年前在牢中,她那还是货真价实的人犯也就罢了。今时明明是被冤之身,早就憋着一肚子的火,那还得空去哄这难伺候的少爷。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我去找他来。” “不必了,我已经和他说去寻给学士府供菜的农家。”陈宜春双臂抱拳,偏头洋洋道,“到时候混着运菜的驴车,通过羽林军的检查更容易。他这会应当已经走远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郭临无奈回身。 “也没什么,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你这个女人配不配得上我兄长。”他说着,鄙夷地啧了啧嘴,“结果依然不出所料……似你这般模样性子皆不过尔尔,负着一身命案血仇,真不知道兄长是怎么想的。” 郭临忍不住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既如此,你便替他寻个模样性子都是上上等的,不就行啦!” “又不是没找,可结果你也看到了……”陈宜春的声音渐小,目光缓缓垂下。她不由一怔,想起重逢前听到村妇议论的“丞相克妻”、“孤鸿之命”。看陈宜春的样子,想来聿修不曾告诉实情。她舔了舔唇,一时踌躇也不知该说不该说,只得转身走到门口,握上门栅,支吾一句“你知道就好”抬手便要推开…… “何况……他都把药喝下去了,我们还能拿他怎么办。” 郭临猛然顿住:“药,”她回头瞪目,“什么药?!” 陈宜春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她。须臾才扯着唇角,讥诮而笑:“你看,你居然还不知道……哈哈,你究竟有什么资格让他为你丢弃一切?你压根不配!” 他说完,立马大步朝外走去。然而在经过郭临身边的一瞬,衣襟就被一股巨力狠狠揪住。她一把把他抵在墙上,厉吼震耳:“说,什么药!” 陈宜春不服输地瞪着她,压下急促的喘息,嘶声冷笑:“你真当以为那虞惜霜和话本里的小姐一般,爱上了自家的教习先生,不为世俗所容。又恰好碰上我兄长被陛下逼迫成婚,这才做了场虚婚假死,来两全其美?郭临,你干脆问问你自己,活这么大,有碰过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郭临浑身一震,整个人瞬时僵直。陈宜春见状,乘机挣脱开她的手,理顺衣襟。见她还是一脸讷讷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嗤声道:“你死之后,兄长北上寻尸,过得一年瘦了一圈才回到京城,重新领了丞相的职位。他那时刚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避开所有眼线,亲自找到虞惜霜,告诉她他需要一个新娘。与其等来日陛下为巩固权力给他赐婚,还不若先发制人,挑个家世相当,又知根知底的女子。只是绝不会有感情……他说,因为他的心,已经全部给了一人。呵呵,纵然亲耳听到了这样的情话,可虞惜霜一个普通闺秀,能嫁一朝丞相,还是免不了少女怀春,盼着一日能打动他。但是兄长告诉她,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她若存了真心嫁予,必会背负无子的名声,亦终无子息继承家渊。如此之后……一番安插变动,虞惜霜‘顺理成章’地看上了新进府的教习先生,一个不得志却还算有才的书生。书生小姐,虞学士怎会同意。于是,万不得已她找上了兄长……哈哈,历时两年的布局,终在一场宫宴上被展开。陛下自以为赐婚做的猝不及防,又怎料得到,有人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影子,做到如此地步。” 陈宜春看着郭临震□□幻的脸色,笑得更大了些:“兄长大概还是对虞小姐有愧,私下给书生荐信许州知州。啧啧,也不看看许州和京城才隔了几州,这要是日后虞小姐的样貌被人认出,他不又给自己添了麻烦?” “一辈子……不会有孩子……呵呵哈哈哈,”郭临倒退几步,张惶干笑,“这样的话,虞小姐就信了,呵呵也真是……” “不是谎言。”他静静地盯着她,说出的话语,一针一针扎进她心底,直至鲜血淋淋,“为了能北上找你,他喝下了紫宸殿中,那碗终生不育的药。人还是正常男人,只是再也不会有子嗣。他是隐太子血脉这事明明十分隐晦,只要他不离开京城,陛下就不会忌惮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喝完……就和周泉光上路了。” “……听说药物反应烈,一路疾行颠簸,咳血到并州。勉强带着大夫随行才走到了朔州,见着你的尸体。” 剧烈的疼痛揪住心口,她想要伸手去抚,想要大口喘息。可却只能呆呆地僵在原处,无法挣扎地望着陈宜春的唇一开一合。 “也不知道兄长如何平定的心绪,见过尸身后,在朔州待了三月,总算才养好了些身体。我后来听周泉光一说才知道,他是觉得尸体不是你,所以才存了微弱的信念,一心等你回来。可笑那分明是个女尸,数百成堆的尸身中,哪里还有一具齐军的尸体能与之一样?我们只当他魔怔了,兀自执迷不悟,却没想到你果真还活着。” 陈宜春朝门扉透过的清冷晨曦望了一眼,负手背后,转头轻蔑地打量郭临的神情。“怎么,愧疚?心痛?怜惜?还是同情?”他冷冷地嗤笑,上前一步逼近,“郭临,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今日和你说这些,不是叫你心存惭愧,日后善待于他。而是要你记住,许多事情并非你一人出力。在你所不知道的时刻,他早已亲手……葬送了生命中没有你的未来!” 腿脚控制不住地踉跄倒退,后背撞上木柱,嗑得脊骨生疼。 原来,原来一切是这样……她紧紧地咬住牙,垂下头。泪眼婆娑中,右手掌心慢慢移上腰带束下的小腹。难怪重逢那日,她提起流产哭泣,他会不作痕迹的岔开话题。 那时的他该有多痛苦,他却一丝一毫没有让她发觉。她却还在纠结与赵寻雪的宿仇,心安理得地回到他为她维持原貌的环境中,不费吹灰之力地站上朝堂与他并肩,却从未过问为了这一切他究竟付出了什么…… 她到底伤他多少,累他几何,此生欠下的,又能还给几分? 陈宜春走来几步,方抬起的手,瞬时溅上一滴滚烫的泪。他微微一怔,望了眼她额发间挂着泪珠的鼻尖,状若无恙地收回手。良久,才轻声叹息:“我曾问过兄长,如果你真的死了或者消失。人生数十年,他预备如何。莫非真的断了血脉,孤苦伶仃一辈子?他……” 抬掌落肩,郭临搭住他的肩膀,缓缓仰起头:“这个答案,让我来回答你。此生此世,无论生死,我都会陪在他身边。”掌心微微收拢,“只要他还活着,入了地府,我也会爬出来找他。” 陈宜春定睛看着她,黑眸中流光溢彩。半晌,他咬牙出声:“好,我信你。” 她擦干眼泪,粲然浅笑:“他在哪?” * 修长的手挽开门帐,熟悉的身形走出。 郭临想也没想,一把冲上前,合身扑去。陈聿修闷哼一声接住她,连连倒退,一直退到撞上木柜跌坐在地才停歇。 手中的竹篮这才掉落,滚了一地金黄的柿子。“怎么……唔!”有农妇探身走进又立即被人捂嘴带出。 门帐缓缓落下,遮过覆在衣摆长靴的阳光。陈聿修眯了眯眼,垂下眸子,望着她鬓角杂乱的碎发被光晕染得发亮。他忍不住抬手抚摸,轻声发问:“阿临,怎么了?” 只那一声“阿临”,便能叫她忍了许久的泪肆意流下。她咬住下唇,紧紧地圈住他。 “聿修……” 胸前衣襟渐渐蕴湿,他蓦地一怔,凤眸上挑,须臾抿唇苦笑:“看来,是宜春多嘴了。” 郭临一惊,拧眉仰起头:“难道他不说,你便不预备让我知道?我……” 唇前抵上一根手指,他微笑摇头,止住她未完的话语。随后轻轻地揽她入怀,嗓音清润如昔:“阿临,曾有那么一瞬想过,如此不可给你圆满家园的我,真的应该机关算尽……让你回到我身边么?” 郭临心中一紧,就要挣扎开来,却被他愈发紧锁地抱住。 “然而答案一如此心,自私地将你留住,我会开心,能看到你对我一人笑,我会欢喜……我便这样做了。”他闷闷地在她耳畔笑,“尤其看到那人握着你的手跪在殿中,喊你夫人,我愈发觉得,做得对。” 她倏然愣了愣神,不由苦笑。他这时翻了醋坛子,倒弄得她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阿临,你是我的女人,这辈子都变不了了。”他温柔说道,“那场战争,你能从生死线挣扎回来,何尝不是在成全我的等待,所以,不必对我……” “聿修!”她慌乱打断他,不想他说出“愧疚”二字。口舌发涩,她盯着他尚未闭合的唇,眸色一暗,干脆狠狠吻上。 温热的大掌抚上后脑,她就着力道捧住他的双颊。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截柔荑,连心都软开来。又仿佛成了一株连理枝,与他纠缠一起,不分你我…… “聿修。” “嗯?” 挽起门帐,清晨的阳光夺目刺眼。她握紧他的手:“我们去凉州。” 他含笑看向她,神色毫不意外:“决定好了?” “嗯,”她猛力地点头,狡黠而笑,“魏国要战,朝堂要清……这些事,我们,一件一件做。”   ☆、第176章 相依相行 “好了,你过了。快走快走!”陇州城门,守卫不耐地挥挥手,转身喝道,“下一个!” “嘿嘿官爷,老朽是给城中邢老爷家送菜的,家就在西郊的韦家庄。”褐衣白发的老头一面说一面解下肩上箩筐,将木牍递上。 守卫结果木牍扫视了两眼,目光朝老头身后望去。见那扛着两大箩筐担子的青年人虽瘦小,一身粗布短打,脖子上的宽巾盖了大半张脸。虽说蓬头垢面的,但力气似乎还挺足。他把木牍丢回老头,颔首道:“去吧。” “唉,谢谢官爷。”老头捧着木牍躬腰打哈,回身招呼,“走吧。”青年点点头,撑了下担子,抬脚跟着老头望城门里走去。 “老头,顺道提醒你一句啊,”守卫拍了拍手中的灰,“这几日府军集结,过城往琼关而去,通行严备。眼下晡时已过,等太阳西下城门可就要关了啊。” “多谢官爷提醒!”老头回身又鞠了几下。 守卫笑了笑,视线收回时余光无意扫过那扛担的青年,倏忽间似乎望见他跛了下脚。他心下一惊,忙喝道:“站住!” 老头停住脚步,转头见守卫一脸郑重地盯着青年,不由问道:“官爷,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你,”守卫抬手一指,“过来走几步。” 青年和老头对看一眼,神色莫名地朝守卫走来。守卫定睛细看,却见那担子依旧随着瘦削的身躯一晃一晃,步伐却再没什么异样。 “看什么呢?”一同僚走上前,搭肩笑问道。 守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附耳悄声低语。隔着嘈杂人声,只听到些:“说是追查……左脚微跛的年轻人,和……一个青年俊秀的……” 同僚听完低头看向青年的脚,突然噗嗤一笑:“你也不看看,跛脚的能抗这么重的东西么。” 守卫蹙眉思忖片刻:“也是……算了,你们走吧。” 街道上熙熙攘攘,老头躬腰走着,时不时关切地回头望上几眼。眼看又是一匹马奔驰着险险擦过,忙道:“小姚啊,你再往边上走点。我看那官爷提醒的是,今天这街上,军马可比往日多了不少,得小心些。” 青年昂起头,粲然一笑:“老伯,放心吧。”说着,他抬袖摸一把额上的汗,拂开碎发,露出一双笔直的英眉。底下的利眸目若星辰,正是乔装后的郭临。 “舒叟哪里找来的帮手,今日比往日早多了。” 邢府后院门口,账房模样的中年人笑着递来清点好的银两,挥手示意身后的下人们把菜筐抬进去。 “哎哟可不是!家中荆妇今早在坡上摔了一跤,刚好两个年轻人路过,才把荆妇背了回来。这便刚刚招待他们吃了一餐,不想午后送货,又烦他相帮,老朽实在都有些过意不去哈哈……”老头笑叹几句,侧头朝不远处望去。 街角交错口,郭临正负手立在一堆人群后,抬手拉下宽巾,凝眸注视着立榜上张贴的数张告示。 有征兵的、有官府追查案件的嫌犯画像……新贴的不少,可却完全没有她和陈聿修的影子。 怎么回事,明明城门的守卫留意左脚微跛的人,就是朝她来的,她事先料得不差,还专门把担子抗在了右边……莫非皇帝没打算把他们的出逃广而告之,只想暗中追查他们?她方思忖片刻,便听远处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府军出行!” 行人们慌忙靠到一旁,郭临干脆走回巷子,刚好碰着走来的舒叟。舒叟掂了掂手中的钱袋,笑得几乎看不见眼:“小姚啊,账房给咱们这个月的钱都算了,咱们待会去喝点酒去!” 郭临抿唇一笑,朝街口努努嘴:“怕是难啊,府军过城,一时半会可难消停。等去了酒馆,城门就要落锁了。” 舒叟一拍脑门:“哎呀,那可就不好了。那咱们还是打了酒了带回去,再喝个痛快?” “听您的。” 战甲马蹄震震作响,自身旁而过,沉重的气氛似乎感染了过来。舒叟行了几步,便不笑了,叹息道:“你说,怎么楚王爷一不在琼关,这仗就要打起来了呢?” 郭临顿住脚,眨了眨眼,望着舒叟佝偻的背影,快步行到与他并肩。“齐魏边关不平了这么多年,王爷退与不退,大概……仗也会打起来的。余下的,只是战事结束得早晚而已。”她浅笑道,声音像透过深潭般低沉,“因为人的野心是无限的,于他们而言,掌控不住的东西就该消失。” 胳膊上忽地一紧,她愣神朝舒叟望去:“怎么了?” “小姚啊,你这幅神色……还真像那马上的军爷。”舒叟故意板起脸,鼓起腮。 郭临轻笑一声,也不知该说舒叟乐天豁达,还是心细如发。 夜色就要降临时,二人总算回到了田野间的房屋前。舒叟吆喝一声,舒妪便开了门迎接。老两口笑闹几句,见郭临还杵在门口张望。舒妪便拿了件袄子递给她,朝田间指了个方向:“你兄长在那儿呢,老身这就做饭去,你俩走走就回来啊。” 说着还递了个促狭的眼神,郭临抱着袄子,一脸莫名地朝田间走去。 天色是层层递增的靛紫,阴暗云彩中能见些许红霞残存。她瞧见田埂间一个撑膝而坐的人影,脚步不由加快,须臾便站在了他近旁。 依然是玉树丰神的身姿,只是满头墨发绾于荆钗,深袍系在身。笔挺的侧颜隐在交叠的昏暗天色中,看不清神情的萧然天地,清俊通脱。她眼角倏地一酸。 破旧的大袄展开,围在那方宽厚的肩头,探臂顺手圈住。她靠着他的肩头,鼻尖嗅不出他的气息,却能在寒风中清晰感觉他的温度。 “聿修。” 手腕一暖,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人已被他捉住。不妨他用力一拉,惊诧间整个人翻了个身从他肩头滚过,跌进一个柔软的怀间。 “方才在想什么?”磁沉的嗓音淀淀沉醉,环在腰间的臂弯炙热有力,偏还细心地避开背后未愈的箭伤。她怔怔地望着头顶上咫尺的俊容,一眉一目仿佛都用工笔描绘。思绪不禁微乱,面颊绯红,好在夜色昏暗也看不出。 “没,没什么……”匆忙瞟了一眼近旁,立马找来了话题,“啊,这些秸秆是你收的吗?这可够舒叟他们烧一阵子了。” 后背的大掌朝上而过,抚到寒风包围的后脑。郭临慌乱撇开目光,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上方愈来愈靠近的危险气息,她急得大叫:“我说,我说……” “迟了。” 唇齿贴合,他于她嘴角未阖的惊愕间长驱直入。齿腔尽掠,甜涩渗进咽喉,一瞬将所有羞赧化开。她半睁的眼睑颤了颤,须臾轻闭,心扉尽数舒展在他的柔情中。 一吻过后,她红着脸揪住他的衣襟,老实道:“就是见你如此打扮,又身在田野,我心下有惭……你本是京城明玉高悬的公子,却为了陪我来到这种、这种……” 麻布的糙毛挠在鼻端,她吸了吸气,倏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身下的臂弯猛然用力,陈聿修打横抱着她站起,大袄系数盖在了她身上。“先回去吧,”他放眼望向天边最后一缕深紫融入夜色,“下雪了。”说着挑眉垂眸望郭临一眼,附耳悄声道:“晚上再和你掂量轻重。” 果然有点滴的冰凉落在面颊上,郭临眨了眨眼,一时促狭心起。蓦地伸出双臂圈住他脖颈:“怎么办呢,你我可是化名姚姓的兄弟啊。可不能在舒叟他们面前露陷啊!” 他轻轻抿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浅笑。 屋内腾腾的热气弥漫,郭临捧着满碗的饭,被舒妪按在案前坐下。她颇不好意思地冲对面的舒叟笑笑,舒叟热情地举杯招呼,却在目光落下时倏地一愣。 郭临浑未察觉,提杯与他一碰,仰头饮下。热辣的酒液入候,整个身子都跟着暖起来。她忍不住咂咂舌:“哇,大娘酿得忒烈。”说着递杯身旁的陈聿修,“你也喝。” 舒妪笑着坐下,抬眼瞟过郭临,也是一怔。见那小脸上一方唇口,本就饱满透红了。被烈酒浸过,愈发的红润鲜艳。她细细地盯她半晌,又和舒叟对视好几眼,这才低声诧道:“小姚啊,你……你是女子吧?” 郭临一口烈酒几乎要喷出来,情急间抿嘴,呛得满脸通红:“咳,咳……”陈聿修曼斯条理地从袖口掏出一块方帕,扶正她的头,轻轻擦拭。 这一番动作流畅自然,哪还有什么好怀疑的。郭临瞪着眼,看着对面舒妪的神色从惊诧到顿悟,再变成揶揄:“唉哟,你们小夫妻也真是的……还瞒着老身,嚯,瞧你那小嘴红得……” 郭临猛地抬手捂住唇,侧眼瞪向陈聿修。他低眉浅笑,提筷往她碗里布菜,良久,才道一句:“怪我。” 这……这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看着对面老夫妇又在交头接耳地窃笑,忍不住放下筷子,探手到他腰间狠狠一拧。还未及下手,腕上已被捉住。 他就势一拉,她猝不及防地跌在他肩头。“舒老,舒娘,她是我新婚妻子。”他柔声低笑,“妻子顽皮,假作男子身份,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舒叟连连摆手:“唉无妨无妨,只是……你夫人气力了得啊!”他抚须惊叹,“这一路那么重的担子,还不带喘气的,真是……” 陈聿修闷哼一声,神色微变:“舒老……谬赞……” 郭临挺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地吃着饭。陈聿修这才长舒一口气,抬起方才交握的手掌。垂眼望着上面几道掐出的红印,无奈地摇头浅笑。 * “徐将军!” 门旁立着的两位将领拱手躬身,徐庶步履不停,只点了点头,就快步走进内室。 “怎么样,陇西各地的府军清点好了吗?” “嗯,在册有十万余人,补充琼关已有余地。”副将踌躇道,“其中不乏官中军……” 徐庶抬头看了他一眼。“官中军”是他们私下对官员子婿参军的称呼,徐庶出生太低,即使被楚王一手提拔上来,立下不少军功,也很难轻易降服那些带着背后势力的军将。 “这些先不说了,你方才说知州有一份京城传来的密旨,是关于王爷的吗?” 副将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卷封泥未拆的卷轴,徐庶坐下接过,目光一瞬不眨,细看下去。 “这是……”他猛地站起,“郭少爷挟持了丞相?” 副将点点头:“陇州知州昨日便已下令清查入城的人了,他说陛下专门给将军下密旨,是觉着郭将军离了京城,最可能的去向,是回往琼关。”   ☆、第177章 下马之威 “家在哪,几口人,可是军户籍?” “陇州城西郊的韦家庄,姓舒,三口人。自祖父避战迁居至此,有军户。” 说完,郭临掏出怀中军户籍的文书,恭敬递向前。那队正扫了一眼她指节分明的手,略微皱了皱眉,翻开文书,和手中的薄子细细核对。“嗯,舒家确是军户。” “本官记得,似乎姓舒的有一户是独子,三年前入赘去了南方……”一旁的校尉疑惑着说道,目光缓缓瞟来,“不是应该销籍了么?” 郭临抿嘴一笑,拱手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小生原是为过新年探亲回陇。然见边关有急,大丈夫怎敢不响应朝廷?便与家翁家慈商议妥当后,携兵前来。原先三年未入兵的人情,小生一家感激不尽。” “哦,呵呵……不错!”队正忙点头,示意自己想起了。朝校尉一揖后,便冲伙长摆手道,“快带他去领军物。” “是。” 日近午时,郭临排队跟着入征的壮丁,领过军甲。站在帐外,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士卒,一时有些别样的怀念。视线中,一人负手信步行来。乌青的明光甲宽大厚实,裹在他身上倒也恰当。她阖眼一笑,快步小跑上前。 “听你的果真没错,那队正心系年末的绩考。这能让快销籍的军户,重新出子参军的人情,可比查纠我的身份重要多了。” 陈聿修含笑不语,抬手递来一块铜牌。郭临眨眨眼,接过一看顿时乐了:“哟,分到一什了,你怎么办到的?” 正说着,远处有人声喝驾,一旁的士卒们纷纷单膝跪下行礼。郭临拉着陈聿修混进人群,待到骑队行过,她才微微抬了头,凝望过去。 “唉,听说陇西各府最近都换防了,孔、曹两家的少爷这次都领兵了。” “一个是知州之子,一个是中郡长史之婿,不知道那琼关的怀化大将军镇不镇得住啊?” 听着周遭的小声议论,郭临和陈聿修对视一眼,一起朝前方马背上两个银甲将军的背影望去。她唇角微弯:“看样子,今晚便要行动了,本地军离调兵前往琼关还有三天。但看那两小将的样子,他们怕是会先行,到时候我们就混进去。” 他浅笑道:“好,到了琼关,便叫徐秦前来接应。” 接近年关的天晴朗也仍是寒冷。清冷日光下,偏头就能望见他头盔下的侧脸。莫名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环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大步前行。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皇帝虽没有通令全国搜查她,但暗中下旨定然不会少。追查他两,通关必然难过。似上回混入城的事情,可一不可二。但…… 要叫他们毫无察觉,也不是不可能。纵然朝廷眼线铺天盖地,战局之时,谁又能想到他们胆子如此之大,身为朝廷钦犯却敢参军为卒,跑到最危险的地方。所谓“灯下之黑”嘛,最不可能之地反倒最安全。郭临望着灯火渐渐靠近,阖上眼帘。等巡视通铺士卒的队正提着灯笼走过,她才轻轻伸出手,探到身旁陈聿修的被角中,与他十指相握。 心下的默数在账外打更声后戛然而止,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夜半空气阴冷,鼻端不由有些发痒。一件夹袄适时地裹上背,止住了欲要打出的喷嚏。她呆呆地回头,看着陈聿修动作轻缓,正在将军甲放置被中,做出躺有人形的模样。 夜半起身,倒比我还熟练……郭临搓了搓鼻头,深吸一口气,爬出被榻。 军营的将帐方位各地都差不多,她凭着习惯不多时便摸到了。瞧见帐子四周全无护卫,暗叫一声“老天助我”,和陈聿修快步行到火架后蹲下。静默片刻,她回头悄声道:“里面无人。” 陈聿修点点头,缓缓靠着火架移身。扫视一圈周遭,确认无人挥了挥手。郭临会意,顷刻伏地行到帐帘处,无声无息地翻身滚入。 “嗞”地一声,手中火折摇亮。她不敢点灯,只能凑近书案,在火折熄灭前飞快翻阅上面的军报。挑出要紧的抱到窗口,对着窗外的火光一阵细看。 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一卷,她轻叹一口气,拿起另一册折子。心下不禁有些惋叹,昔日南征或是北收失地的军报,她一眼下去便能思及当前敌我形势一块分析。可离开琼关已有八年,重回曾经最熟悉的战场,却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翻开手中折子,这本中字迹极小,却书写不多。她扫下一眼便几乎惊呼出声:“西魏中常侍……刺杀了太武皇帝?!” 窗口突然落下一颗小石子,清脆地滚在地板上。咕噜噜的声响打断郭临混乱的思绪,她蓦然一怔,猛地腾身而起,将手中军报借着巧力掷回书案。在帐帘被人掀起的一瞬,攀着木柱卧在了横梁上。 好险……她擦了一把虚汗,垂眼望向底下两个银冠束发的头顶。一人点亮案上的烛台,另一人绕过书案伸手拿起一个未系紧的卷轴,嗤笑一声道:“那徐将军人还没到,也不知叫个人来收拾下。” 嗓音年轻,口气却是十足的嚣张。郭临侧下头,借着烛光去辨那人的面容,然而角度实在不好,只看着了个轮廓。 “明日人就到了,父亲说他首次不在楚王爷麾下领军,圣上还赐了宝剑,要我们听话些。” “嘁,就凭他?” 二人讥诮暗笑几句,便将书案翻了个遍。最后,一人拿起那册她看了一半的折子晃了晃,笑道:“你说,怀化大将军不知前线军情,耽搁了先机,会被圣上斥责降几阶品级啊?” “噗嗤,”同伴摇头笑着,看他将折子放入怀中,“你这一下也忒狠了。”说完便帮着吹熄烛火,跟在那人身后走出帐门。 郭临攀着横梁的指尖几乎陷进木缝中,这些人……大战中耽误了先机,哪里只是领军大将一人的事,不知还会牵连多少无辜将士百姓。 帐帘一卷,她垂眼看去,是陈聿修走了进来。“来的正好,”她翻身跳下横梁,气鼓鼓道,“方才那两兔崽子拿走了一份重要军情,聿修,帮我磨墨。”说着点亮烛台,找出空白的纸张。 “西魏中常侍刺杀太武皇帝。”陈聿修见她行云流水地写完,问道,“之后呢?这个消息两月前我便在凌烟阁读到了。那中常侍专权已久,太武死后,立马扶持了南安王拓跋余登基。如今此事又被提来密报,可是有什么重要后续了?” “后续……”郭临苦着脸,“我没看完,唉这群臭小子,若是在我麾下,非得让他们吃点拳头才行。” “拳头?”陈聿修挑眉一笑,拿起桌上一块令牌,笑得意味深长,“给个下马之威,也并无不可啊。” * 五日后,陇西集结的五万大军浩浩荡荡行至琼关,扎营练兵。 这晚刚刚餐后,宿职的士卒有序地巡视周遭。帅帐内,孔、曹二都尉正棋盘厮杀,耳听账外隐约的喝彩声。两人对看一眼,起身走出。 帐门口守着的副将早已踮着脚,兴奋地远望。见主子们一脸疑惑,立马谄笑道:“都尉,是单人对练呢,两边下了注,现在赌得正欢。” 二人一听,顿时便起了兴趣:“这等好事怎不叫上我们?”说着便朝人堆处去,“是谁人起的热闹啊?” “回都尉,是个新丁,口气大得很。属下刚刚看了两场,他都胜了。” 正说着,已到了近旁,只见一圈人围着当中一块空地,正打得难解难分。然而下一秒,一个身影一晃腾身跃出,单脚点地,笑声顷刻响起:“李校尉,愿赌服输啊!” 场中趴地的汉子满头大汗,一拳捶地而起,怒吼道:“不算,再来一次!老子不信扳不过你个瘦竹竿样的……” “切!”一旁的将士反倒先不干了,“老李你都打了三场了,输不起银子就直说。” “就是就是……” “他输了多少啊?”一声清脆的喝问打断议论。众人回头一望,纷纷行礼:“见过都尉。” 那少爷大笑着点点头,解下佩剑,摩拳擦掌地走进场中:“老李输了多少我付,来来来,让我也练练手。” 翌日,徐庶连夜赶到琼关。刚一进帐,便听到副将煞白着脸汇报道:“昨夜陇西军中有些动乱。” “动乱?”徐庶放下白巾,叹息一声,“这些官少爷,片刻也不消停。” “不……不是,”副将支吾着从袖口掏出一物,“那两都尉告状说是将军您的部下,有令牌为证。” 徐庶接来一看,神色凝重:“这是在陇西军营不见的那块,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是军中对练……开始赌钱,都尉上了后,那新丁就说赌脱衣服。结果……孔都尉当着全军脱得只剩亵裤……” “亵裤?”徐庶想笑又不能笑,只能板起脸,“军中对练放在寻常也就罢了,战争之时分明是禁项,居然还涉赌……算了不提了,那曹都尉呢?” 副将打了个哆嗦:“听说挂了彩……有,有颗牙没了。” 徐庶苦笑一声,一时却也想不出到底是谁在帮他教训对方。正纳闷间,忽听账外有人禀报:“将军,有军情呈上。” “进来。” “是。” 士卒递上一个折子,徐庶抬手接过,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脑中仍在思考方才的疑惑。然而目光无意直视了前方片刻,脸上的表情便渐渐变了。副将细心察觉,忙问道:“将军,怎么了?” “此人是谁?”徐庶示意那士卒的背影,“身形孔武矫健、行走如风,此人武力绝不低。难道……”他微微阖眼,看了眼手中的折子。忽然一愣,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条。 “来人,”他霍地站起身,“备马。” “将军这是打算……?” 徐庶将纸条收进怀中,大步向前:“捉拿朝廷钦犯。”   ☆、第178章 脱离琼关 “怎么样?” 郭临听见身后有人走进,一面打着包裹一面发问。 “一切都办妥了。” 那回话的士卒摘下护额,一张粗犷刚毅的面容,正是从凉州潜进琼关接应的徐秦。他继续回道:“军情已经递给了徐将军,令牌也通过副将送去了。” “嗯,很好,”郭临背起包裹,满足地拍了拍,笑道,“徐庶昔年在军中对我虽不算照顾有加,但也从不为难,这便送他一份人情吧。” 正说着,陈聿修挽帐进来,神色谨慎:“阿临,情况有变。徐庶似乎刚刚下令搜人。” “搜人?!”郭临一惊,快步走到门口观望。见远处巡视卫兵来来往往穿梭在军帐间,步履急促,果真是在搜人。“徐秦你露馅了吗?”她不禁苦笑着跺跺脚。 “啊?……末将没有做什么坏事的举动吧!”徐秦缩了缩头,越说越不自信。 陈聿修笑叹一声:“好了阿临,莫要逗他了。现下的情形,我们得立即出发。” “不错,不出一炷香就会搜过来,等不到夜间了。”郭临看他系好包裹,将手中的长剑递过。回头看向徐秦,眸光坚毅,“带路吧。” 徐秦会意,率先走出帐门,片刻后探来手势。郭临见状,竖起立领,拉着陈聿修快步走出。 三人顺着原先计划好的路线绕到军营靠着山脚的一处死角。郭临喘口气,望了眼天边正欲落下的太阳,又看了看远处,预定在换防时翻越的栅栏,心下微定。她侧头看向身后的陈聿修,见他一头细汗,面上不由起了笑意,正欲说话,却见视线中晃过一道白影。 她眨了眨眼,低头望见一根羽毛落入掌心。接着原本安静的近旁传来一声高喝:“就在那里,快射!” 方仰起头,便听一道破空声过,头顶上的鹰鹫惨叫一声,扑腾着坠下。郭临手心一重,只能呆滞地望着鹰鹫温热的血浸湿衣摆。 徐秦在一旁更是看傻了眼,等到和面前一派来找鹰鹫的士卒们大眼对小眼地对峙着,也迟迟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准备万全的逃脱路线,就这么被一只鹰鹫给捅破了? “郭、郭将军?!”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惊呼道。郭临怔怔回神,看着那最后走来的一个老兵,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容上是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靠近,她再也淡定不住,一手抓住一人的胳膊,站起身就往栅栏跑:“冲出去!” “什么人!”“站住!” 巡查的卫兵一来,场面顷刻混乱。徐秦拔出剑殿后,郭临扶着陈聿修一道翻上栅栏。“郭将军?!”远处又是一声惊呼,她慌乱抬头,猛然望见人群中神色惊愕的大将徐庶,出声的正是他身边的副将,都是以往熟悉的人。她咬住牙,俯身伸手喝道:“徐秦快来!” 徐庶阴沉着脸,看着巡查卫兵和方才进帅帐送信的士卒战成一片,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来人!” 郭临心下一抖,果真听到了后一句:“捉拿郭临。”她一把握紧突围的徐秦,拽着他攀上栅栏,迅速跃下。 一路不停地奔逃,郭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徐秦设陷,抢了巡视山林的骑兵的马匹。凭着往日的记忆,她带着三人策马,顺利沿着官道下山。到了最近的城镇,已是沉沉黑夜。徐秦分道而走,前去通知明日接应的弟兄。 “兴泰郡……”郭临负手走向镇口,就着道旁灯笼光,望着面前的立牌,眼眶一时酸了酸。掩饰地去按眉心,鼻端却嗅到一股腥味。她摊开手,看着手心的血,又好气又好笑:“都怪这只鹰!” 一块湿濡的凉帕覆上指尖,陈聿修温润轻笑:“孩子气。” 她顺势接过凉帕擦手,噘嘴哼了声。 “阿临。” “嗯?” “这里,就是你幼时生活的地方吧?” 她睁眼一愣,良久哭笑:“还是瞒不过你啊。”抬头瞭望前方夜色中的街道,往昔情景似纷乱入眼,“从这里到辅国大将军府,约莫两百丈。那时我每每自军营返府,到这儿总要下马去给王妃带一份刚出的糕点。我原本想着……计划顺利的话,走之前还能看一眼将军府。唉,还是算了,徐庶不比那些愚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陈聿修静静地凝望着她,须臾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 * 日头已然越过了东宫的飞檐,朝露的清凉已过,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丝暖意。钟鼓楼上落了一夜的雪,堆积厚厚的一层,被清晨的日光照的格外耀眼。 白子毓吸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绯红的官袍微微被风拂动。前方有人小声道:“今日通知上朝,可却没说要等这么久啊。” “陛下御体有恙至今,边关战事又急迫,唉!” “嗯咳……”一道清咳声打断了议论,“怎么,二位难道担心我大齐朝纲不稳?” “这……刘大人说得哪里的话,”那官员谄笑道,“有您老坐镇,我们还有什么怕的。” “是啊是啊,陈丞相卧病,我等都以您马首是瞻呢。” 白子毓抬起眼,看着人群中的刘老御史抚了抚胡须,一脸正色道:“武侍郎说得什么话,老夫是为陛下分忧,‘马首是瞻’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休提为好。” “是是……” “吱呀”一声,勤政殿门缓缓打开。徐公公迈步走出,朝朝臣们望了一眼,喝道:“宣众臣进殿。” 朝臣们这才整理衣着,举起笏板,列队走进。 走在最前的刘老御史停下脚步,缓缓仰头,陡然一惊:“咦?” 身后的中书侍郎险些撞上他,闻声跟着望去,也是瞠目支吾:“太,太孙殿下?” 白子毓快步走进,只见玉锵穿着朝服,立在御案前。小脸不见往日圆润,眸色晦暗,看见他后似乎稍稍松了口气,鼓起精神道:“本宫奉皇爷爷谕旨,自今日起监国。早晚两朝,日后将在文华殿听候众卿呈报。” 监国这么大的决定,居然是在勤政殿上由太孙宣布。而且太孙不能坐御座,今日竟必须站立廷议。这在以往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白子毓皱了皱眉,望向御座侧面,徐公公身边站立的白鹭。 她已是一身千牛近卫装束,神色冰冷严肃,等同宣告脱离白家武士的身份。那日白鹫被抬回府,他只看了眼伤口便懂了。自古大利趋人,白家也是因此才投靠了皇帝,他不怪她。可是…… “白兆尹,”玉锵忽然唤道,“本宫有一事需你去办。” “殿下请讲。” “皇爷爷延医问药还是月前那位赵太医做得好,你替本宫安排人手于境内寻人,言不追究其弃官之责,请他回京为皇爷爷诊治。” 白子毓仰起头,和他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微臣遵旨。” “等等,”一直不出声的白鹭忽然道,“殿下,白兆尹尚未被陛下解除禁令,仍有怠职放走郭临的嫌疑。殿下还是换人为陛下寻赵太医的好。” 玉锵拧眉回头,瞪她一眼。白子毓垂下眼,眉梢微微一颤。不想他被关的这几日,陛下给的权利如此之多,白鹭居然都能堂上谏言了……“既如此,”他弯起唇角,拱手沉声,“微臣推举一人。” 玉锵眨了眨眼,忙问:“谁?” “归德中郎将周泉光。中郎将曾任观察使离京数年,又与丞相一道巡视过沿河灾民,对离京远行最为熟悉。微臣认为,他是寻访赵太医的不二人选。” 玉锵愣了愣,望向殿中走出列比他更愣仲的周泉光,抚掌一笑:“好,就派中郎将去。” 白鹭望了望躬身垂首的白子毓,又看向心情大好的玉锵。知其中定然有鬼,却不知从何揪起,心下烦躁一团。 * “咚咚咚”三下先轻后重的敲门声,暗号对上。郭临这才收了剑,打开房门。 陈聿修当先走出,她跟在身后,看到徐秦已然换了身灰扑扑的短打,手上还握了根长鞭。 “就是他们吗?” 郭临一愣,顺着陈聿修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边,立着两个身姿挺拔的人。 徐秦点了点头:“正是。”那二人见状,快步上前,单膝跪下:“见过郭将军,陈丞相。” 郭临还未回过神,陈聿修已经抬手接下了自己的披风,递给其中身形较高的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解下披风递去。 难怪这两人的发髻和他们一模一样,郭临望着他们骑上昨晚抢来的军马,挥鞭离去。只看个背影,不是相熟已久的人绝对分不出真伪。 “将军、丞相,上车吧。”徐秦弯腰恭请。 郭临望着马车,有些疑豫。待和陈聿修对视一眼,见他颔首浅笑,心中的不安才稍稍退去。这是一步险棋,如若被发现,马车内可无法轻易逃脱。但眼下也确实只能如此,徐庶既然要抓他们,定会以自己的眼见为据。如此,反倒是行动迟缓的马车会成为盲区。 车身摇摇晃晃,不多时就驶在了新桥大街。熟悉的叮咚打铁、喝卖声入耳,她几乎浑身一颤,抓住陈聿修的手瞬间收拢。 “这是……”她怔怔仰头,撞见他温和的眸光。心间不由一紧,“聿修不用……此刻满城搜查,徐庶必然不会放弃在将军府设埋捉拿我……” “那便赌一赌吧。” 他轻盈浅笑,修长的手指挽起窗帘。湿冷的空气瞬间扑面,郭临忍不住蹙眉眯了眯眼。重新睁开的视线中,是那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朱红府门。记忆仿佛流尘飞掠,皮革扎髻的小小郭临牵着壮年英姿的楚王,迈进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大门忽地被打开,一个英武身影走出。 “那小女再有信,便拜托胡管家……了。”徐庶一脚方迈下,整个人已经愣在原地。利眸直射,胶着在前面横过的马车上一卷落下的窗帘。 “备马……快,来人,列队出发!” 徐庶的喝令声渐远,郭临起身扒住车门,和陈聿修对看一眼,抽出长剑。低声沉喝:“徐秦,快走!” “驾!”车外策马声就在不远。 马蹄阵阵,铠甲声响夹在其中。郭临咬紧牙关,冷汗顺着眉梢滑落…… “阿临,”陈聿修不知何时蹲来身侧,漆黑的眸色沉稳深邃,却不见一丝慌张,“他们来了。” “我当然知……”她话还未说完,便听一阵齐整的马蹄声自身边飞快掠过。扬起的风吹开车帘,露出宽敞的街道上一双骏马奔驰的背影。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飞扬的披风,听到车后人声呼喊。 “将军,那是……” “是郭临,拦住他们。” “是!” 骑兵队扬鞭追向前,郭临横卧在车内,屏息注意车外的动静。忽然听到徐庶轻咳了一声:“诸将听好了,虽捉拿朝廷钦犯是为重任。但我琼关军当务之急,乃是对战西魏。此次若仍未捉住这二人,待情报上交刑部,我等不再多问,以免乱了军务。” “是,末将从命。” 隔着车壁,校尉们小声的偷笑传进耳中:“就知道将军不信,舍不得抓郭将军……” “将军的女儿许了世子爷,郭将军那可是婿弟哈哈……不知道会不会被御史参一本护亲?” “反正,我也不信咱们琼关走出的人会犯事呢!” 郭临眨了眨泪眼,手上的剑一松,落入地毯中。她卸下浑身的戒备,挽开车帘,探身望向前方。 队伍最尾的徐庶一直回着头,见她终于露面便微微一笑。袍袖一甩,忽地丢来一样事物。郭临连忙站起劈手接过,低头细看,是一封出关文书。 “驾!” 她庄重抱拳,朝徐庶疾驰的背影端正行了个军礼。 “赌赢了,阿临。”陈聿修缓声道。 “嗯,”她含笑点头,望向道路前方尘沙中隐隐若现的琼关城楼。喃喃自语:“凉州……”   ☆、第179章 寒雪漫天 崇景十四年腊月十三,忌入宅、作灶,宜移柩、安葬。 距离萧贵妃御花园遇刺已过了十日,皇帝终于下旨,以皇后之礼将其安葬。百官释服,皇太孙及魏王等服丧。有言官提议,国战在即,当效仿魏、晋之制,既葬而祭,祭后便除丧服。 然而再怎么说,萧贵妃也是魏王之母,“子为母齐衰三年,盖通丧也”,皇帝旨意,准许魏王服丧三年。 容仪恭美曰昭,惠和纯淑曰德。昭德……一个谥号,就此封存萧皇后的一生。 仪毕,玉锵在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他皱着眉望着一旁躬身伏跪的君意沈,咬了咬唇,抬脚便欲上前。 倏地被人挡住,白鹭目光沉冷,道:“太孙殿下还需监国,就此请出吧。” “可是,”玉锵瞪她一眼,倔道,“我不能放七叔叔一个人在此,至少今夜,我要和他一块守灵。” “殿下莫要为难属下,”白鹭面无表情地垂下眼,“陛下……可还在病中。” “你……” “玉锵,”忽地一声沙哑的嗓音打断他们。君意沈缓缓动了动头,发冠依旧点地,看不清神色,“你回去吧。” “七叔叔……”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陪陪母妃吧。” 玉锵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很恨地甩开被白鹭拉住的胳膊,抢先往外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小,谭伯走入灵堂门下,回首望向大门处远行的身影。眸光微咪,冲廊下的侍卫侧了侧头。侍卫会意,上前将朱红大门阖上。 堂下清雪纷飞,狂风拂起纯白的丧幡“哗哗”作响。谭伯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迈进堂内跪在后方:“殿下。” 君意沈慢慢直起身,空旷的灵堂一片死寂的沉静,仿佛屋外的落雪掩盖了此间的呼吸声。几乎以为得不到回答,却听那道沙哑嗓音,木然出声:“不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打扰母妃……安息。” “殿下!”谭伯急得直起身,“您若不为娘娘报仇,娘娘那才不得安息啊,郭临那厮……” “闭嘴!” 厉吼突然迸发,谭伯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人揪起。他战栗仰头,看向面前那双从未如此暴怒的赤红眸子。“你若再提她一字,便给我滚出王府。” “殿下,就算她是您喜爱的女人,可您看看娘娘,娘娘已经薨了啊……”谭伯激动地抓住他的手,“羽林军搜了整个东宫一夜,都没能找出她和陈聿修,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们分明早有准备,您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住口!”君意沈一把提起他,“她根本没有理由杀害母妃……” “您忘了她为什么会扮回男装回到朝堂的原因吗?”谭伯直直地瞪着眼,嘶声道,“殿下,刺杀她和太孙的……是我们的人,您和她,早已注定是敌人。这个局,解不开了啊!” 衣襟一松,谭伯猝不及防跌回地面。他慌忙抬头,望着君意沈俊逸的面容渐渐苍白僵硬。 “殿下……”他飞快从衣襟掏出一个卷轴,双手递上,“这是陛下月前拟好给您的密旨,属下方才接到。” 君意沈怔怔地伸手接过。谭伯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眼下郭临带走了陈丞相,太孙一系顿失两大后力,想必陛下有所反悟,已决心偏向您……” “呵呵!”君意沈突然嗤笑出声,目光从摊开的卷轴上移开,落在谭伯面上。那眸色似血,面容几近癫狂。 谭伯呆怔噤声,莫名无措地回望他,却换得他愈发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父皇,我的好父皇……”他一把丢开卷轴,转身踉跄几步扑在灵位前。凄厉的沙哑嗓音似笑非笑,似泣非泣,最终化为一声悲凉嘶鸣:“母妃……” “怎么会这样?”谭伯捡起卷轴飞快地扫视。须臾,手臂止不住颤抖,卷轴掉落。“收回神武兵权……”他瞠目嘶吼,“陛下原来,连一丝生路都不肯给殿下吗?!” “母妃,阿临……”君意沈攀上灵桌,痴痴地望着萧皇后的灵牌,“不在,不在,为什么我这么努力,都不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人……” 谭伯听着这声痛哭,心中大恸,瘫软跪伏在地:“殿下——” 大雪漫天而下,静谧飞落如画。灵堂侧屋梁上瓦片一轻,一道灰影悄无声息遁走。 “什么?” 低淳的水流滴响在室内,白子毓停住笔笔,转过身凝眸而视:“你说你没有将帖子递给魏王?” “少主恕罪,属下办事不利,但……”单膝跪在门口的灰衣人抬起头,正是自刺杀那日便不见踪影的白鹫,“那灵堂中的情况,属下确实不便闯入递贴。然听完魏王与谭先生的那番谈话,属下认为少主应当先行知晓……” 他说着,快步靠近白子毓,附耳急语。片刻后,躬身退回原位。 “居然会如此,”白子毓垂首低吟,心中已然分明,唯有叹息一声,“唉,陛下此法逼魏王反,实在是抱薪救火,下下之策啊!” 白鹫疑道:“那少主,我们是否该向魏王殿下示好……?”他见白子毓愕然望来,蓦地一慌,但神色依旧坚硬,“如论如何,都不能让白鹭这种叛徒得逞,若任由她扶持太孙成为新帝,到时候白家岂不……” 白子毓缓缓阖眼,一时没有说话。白鹫见状,又唤一声:“少主!如果我们此刻投向魏王,定然能反转局势……” 他摆摆手打断他,只道:“白家叛徒,我自然不会姑息。”他哪里是不懂白鹫的意思。虽身为白家少主臣服皇帝为官,然而归根结底,他所为的,也只是白家而已。万般筹谋,皆是为了新帝即位的功劳簿上,有白家重重的一笔。 可是……选择了魏王,等于封了玉锵的全部生路,届时,一切都回不去了。 思虑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探身从书案上取过一张白纸,右手握笔续落,走笔如龙。“白鹫,西行二十余里,追上中郎将周泉光的队伍。” “周大人?”白鹫不解地站起身,“他不是去寻赵太医了么……” “带上这封手书,交给他。”白子毓放下笔,飞快将纸张折好封存。递过的动作慢了一慢,他迟疑片刻,又道:“不……你跟在周大人身边,护送他去琼关。这封手书……等见到郭临,原封不动地呈上。切记不可丢失,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望着白鹫接过手书,手上一紧,复又抓住,再问:“明白吗?” 琼关,郭临白鹫心下大惊,但仍郑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手书收入怀中:“属下誓死完成任务。” * 天色苍茫一片,冷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放眼望去,雄威的大宝金殿上,早已被雪遮了半面屋顶。四周的白玉栏杆镶嵌在落雪中,明亮透眼。 郭临和陈聿修走上台阶,在殿门的僧人口宣佛号施礼时恭敬地落帽回以一礼。徐秦跟在身后,见状也放下风帽回礼。 方丈上前一步,道:“贫衲代寺中僧众谢……” “从前大将军尉迟敬德行至武威,也曾下拨饷银,召能工巧匠修缮寺塔。在下部署所为也只是效仿千人之万一,实在不得大师如此之礼。”郭临拱手笑道,打断方丈的道谢,“何况他们早在我来凉州之前便已自发来寺中帮忙,实在不是在下的功劳。” 徐秦闻言一愣,正欲出声,忽见陈聿修侧眸望来。心下顿了,老实地站回原地。 方丈长叹一声,不再更多言谢。见郭临正眯眼瞭望舌舍利塔,隔着满天雪雾,看得不甚清楚。便温和一笑:“施主请随贫衲来。” 不多时,古朴巍然的舌舍利塔便焕现眼前。八面十二层,由玉白、砖青、墨黑、乳黄、淡黄、浅蓝、赭紫及灰色等八色宝石雕刻镶砌,瘦削却挺拔,令人望而生肃。塔下休息的几名神武老军正喝着僧人送来的热茶,瞧见他们纷纷放下碗,快步行来:“郭将军!” “嗯。”郭临一一点头,看到落在最后的一个个头较高的少年,细心地把竹筐盖在尚冒热气的瓷碗上,以免雪花落入碗中。一切弄好,才系紧披风跑上来。 年轻的面容一点点在风雪中清晰,郭临直直地望着他,恍惚穿过了数年岁月长河,又见到那一身形高大,神态憨厚的护军…… “梁仪?!” 徐秦“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如此,连将军也是……末将头一回见他时,也险些以为是梁兄复生。”说到“复生”二字哽了哽,眸光微沉,须臾才又笑着朝少年招呼道:“还不快来见过郭将军。” “是。”那少年大步走来,单膝抱拳跪下,笑颜明朗,“末将梁俨,拜见将军。” 郭临叹息上前,伸出双手扶起他。胸腔一阵酸楚,嘴唇张了张,只觉声缓音涩:“……太像了,你和你哥哥。” 梁俨垂目一笑:“一母同胞,自然会像。哥哥的死,还望将军不再介怀……母亲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将军,一定要拜谢。如果不是将军派人救济,朝廷抚恤未下的那些日子,我们可能已经熬不下去了。末将愿带着哥哥的那一份忠心,继续追随将军!” 郭临苦笑一声,回头看向陈聿修。他眉梢一扬,朝她温柔浅笑!无需言语,意会已通。想了想夫妻一体,既然是他以她之名办的好事,也就与有荣焉罢。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陈聿修仰头凝望高塔,缓声轻叹,“鸠摩罗什三藏法师这首赠沙门法和的诗,亦是法师一生写照。” 方丈略略一惊,喜道:“不想施主居然熟知,幸善。此塔中仍供奉着法师舌舍利,不知各位施主,可要入内偈拜?” “阿临,”陈聿修低头看向郭临,“你可知舌舍利塔的由来?” 她眨眨眼,粲然一笑:“愿闻其详。” “两晋列国混乱,前秦世祖派骁骑将军吕光攻打龟兹。临行前世祖提及法师,令吕光攻下龟兹后,快马将其送回。吕光得了法师后,却因见他年齿尚少,当做凡人调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使法师破戒。法师圆寂前,譬喻自己是‘臭泥中生莲花’,望其弟子‘但采莲花勿取臭泥’。后与众僧道别时说:‘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后秦弘始十五年四月,法师圆寂于草堂古刹。荼毗后果然舌根不烂,可见法师佛心,所译经文全无错处。” “也是因缘际会,法师因此破戒,来到中土,得遇后秦文桓明君,译出经纶三百余卷。”方丈低叹一声,口宣佛号。 “因缘际会”郭临喃喃重复一遍,眼睑微阖,思绪似飘离悠远。 手背忽地一暖,她不用回头便知是他。笑意浮上唇角,她张开五指,与他紧紧交握。 “将军——”远方传来一声大喊。 郭临回过头,望见一将士背着令旗狂奔过来,大口喘气:“将军,出,出兵了!” “哪边?”她上前扶稳他,问道,“是西魏还是大齐?” “大齐。” 郭临站直身,仰望天空,眉头紧蹙。徐秦心直口快:“这样的天气出兵?这也太大胆了” “先去探魏军的动向。”陈聿修吩咐道。那将士见郭临点头,领命而去。 “除此之外,”陈聿修转过身,“大师,我听闻月前,曾有突厥人路过此处?” 方丈颔首:“是,贫衲正要和各位说起此事。” * 白鹫混在出城的百姓间,方通过城门处守卫检查的严密。他环视了下四周,目光微缩,将领口的围巾拉得更上了些。却在这时,听着马蹄声过,一道女声在头顶嗤道:“白鹫!” 他迅速转头,仰看马上一身锦衣劲装的的英容女子,“白鹭……”他咬牙念道。 白鹭上下打量他一番,望着那一身褐布夹袄笑了笑:“真是今非昔比。” “无耻叛徒。”白鹫唾道,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百年后,谁还记得这种事,呵呵……”白鹭朗声道,“世人只知胜者称王。” 白鹫冷冷地瞟她一眼,不再说话。白鹭回头吩咐部下稍后,策马赶来:“白鹫,你莫怪我那日打昏你。你的武功……我若不出此下策,加你一个我就拦不住了。” “滚。” “陛下和白家,孰能给我们这样的武士更好的将来,一眼便知。白家养育之恩,待日后飞黄腾达了再报便可,你何必非要拘泥……若你肯过来,我愿再叫你大哥,将我现在的位子拱手奉上……” “我再说一遍,”白鹫停下脚步,声若寒冰,“你若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大哥……” “神武入城,闲人避让!”一声高喝震耳。白鹫抬眼望去,远处黑压压一片军马穿雪拂风,气势威严,人数之多,居然连脚下的地面都有些轻微的晃动。 “怎么回事?没有兵符,神武军居然敢……”白鹭坐下骏马不安地动蹄,她拉起缰绳,朝自己的部下行去。 白鹫见状,转身飞快地混入道旁的人群中。 军甲铮铮随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回头看向城门,已不见白鹭的身影,心下一片叹息。往日同在白家训练成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似是而非。此间心情,当和他在屋顶听到灵堂内魏王嘶声哭诉时,一模一样罢。 脚下一沉,他弯腰去拂绊住脚的枯腾。怀中忽地掉出一物,却是白子毓交给他的手书。许是封得急,竟然忘了加上一贯的封泥。 “……这里面可是关系整个大齐的机密。” 他想起少主交代的话,心下一颤,飞快地捡起手书。然而一瞬,脑中忽又回放起方才白鹭那副倨傲的姿态。幼时的回忆、少主的命令、白鹭的背影几番交杂心间……他咬了咬牙,长吸一口气,抬手拆开。 倏地,纸张再次落入草丛。 “隐太子之子……陈丞相,才是太子?!”   ☆、第180章 可奉为皇 风沙漫过山峦,徐庶眯了眯眼,立在山崖口,顺着副将的手指瞭望开去。 “达坂山地理奇特,连接祁连山脉,西面只有唯一的一处过山口。只要魏军自东向西来,必会从此处过。” 徐庶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喝令道:“扎营。” “将军。”身后有士卒飞快跑来。徐庶回过身,不待他跪下行礼便抢先问道:“如何,人抓到没?” “尚未,但已经在找到了足迹。”士卒喘息一声,续道,“估计是前日被困在山中又遇上风雪难以继食,才在大通河河畔留下了脚印。如今没有大雪掩盖踪迹,想来不出一日便能抓到。” 副将吁了口气:“那就好,琼关军数十年不曾出叛逃之将。刚刚把陇西军合来,居然就出了这样的岔子……”他说到此处猛地噤声,畏怯地看了眼徐庶。 徐庶“嗯”了声,微抿的唇角上胡须飞扬。“无论如何,楚王爷亲自打下来的琼关军的威名,不能毁在我等的手上。” “好在准备已十足充分,仓促开拔也未影响大局。”副将宽慰道,“将军且安心……” 来来回回搬运扎营物资的士卒中,一人顿了顿脚。抬头望这边看了一眼,抱着手中的毡被走入人流。 深夜,密林处,一只大雁拔地而起,飞向远方。 “阿临。” “嗯?”郭临揉了揉眼,望了眼窗外未明的天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怎么了?” 陈聿修含笑坐到床边,抬手往她嘴中塞了个热气腾腾的丸子。郭临裹紧棉被,一面囫囵吞下一面听他道:“琼关军中传来消息了,提前开拔是因为军中有人叛逃西魏。” “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一瞬睡意全无。利索地咽下口中食物,她一把跳下床:“具体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陇西军素质良莠不齐,徐将军便趁还在琼关时,令手下将领严训。有一士卒受了西魏探子的财物诱惑,又因训练不顺被校尉责令鞭打,竟愤而叛逃。” “唉,荒谬!”郭临呵斥一声,飞快地系好腰带,套上靴子,“我们快去把人喊齐了商议此事。” “不急,”陈聿修抿唇一笑,“至少,你要先清楚全部的情报。” 郭临手上动作一顿,迟疑道:“还有内情?” “上次痛扁过的两个少爷校尉,其中之一在琼关街上看中民女美貌,企图抢占。而那民女……正是叛逃士卒的妹妹。” 郭临抬手捂住前额,良久,才愤然咬牙:“早知如此,上次真该……” “阿临。”陈聿修敛容正色,“想要真正帮助琼关军,你该做的不是这个。” 郭临放下手,眯了眯眼,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 旗帜一挥,军鼓瞬间敲响。“杀——”雪下的暗林间,冲出无数齐军,黑压压地涌上,逼近峡口的魏军。 “有埋伏……”“撤退……” 魏军阵脚突乱,急于逃命的士卒卡住了退路,骏马嘶鸣踩踏,一阵狼藉。两面密林中的齐军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猎物,狂奔着举刀冲向前方…… 徐庶站在山崖口,全神贯注地望着山下的战局。直到确认魏军先锋人数不多,埋伏的齐军尽可剿灭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身后五花大绑的叛逃士卒,眸光冰冷如寒。 “将军,此人怎么处理?”副将问道。 “虽然在他进入魏军军营前就抓到了,但还是再细细审问一番,以保万全,丢去后方。” 副将深以为然,躬身应是后,令人抬着往营帐中走去。徐庶收回眼,重新观察战局,没有注意到那士卒唇角一抹诡异的微笑。 是夜,四周安谧无声。站哨的士卒立在树下,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树林。困意逐渐上头,他强忍着睁着眼,几番使力回神,才注意到耳边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什么……”一个“人”字还未唤出,他便感两旁风过,下一瞬,后脑猛地贴上树身,一根绳索死死地圈在了脖颈处。 “轰”的一声巨响,军帐内合衣而坐的徐庶猛地睁开眼,起身大步走出。 只见营帐北面相邻的山林起了熊熊大火,火烧中夹着兵器相接的声响,隐隐逼来。 “魏军突袭……”“将军……”将士们纷纷从营帐中跑出,奔走相告。 徐庶拔出帅旗爬上马,望着紧急奔来的将领,大声吩咐:“校尉莫齐率万人迎敌!其余人,随我拔营突围!” “是!” “将军。”副将策马赶来,额上的血被火红印的一片褐红,“东面也有魏军!” “什么?!”徐庶大吃一惊。寒风裹着热气拂过头盔,他不妨咽了口烟气。抬头望向那方愈燃愈大的火光。 原来如此,北面起火,顺着西北风不多时火势就会延袭到营地,他便不得不率军离营。东面路被堵,而西面……又是那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峡口。如今不能不把魏军抢占埋伏的可能算在里面,便只有往南面撤退。 “究竟怎么会这样毫无征兆就……”徐庶咬牙自语,忽地一怔,喝道,“把那叛徒提来。” “报……将军,”一士卒摸滚打爬地奔来,一把扑在地上嘶喊,“叛徒,叛徒已被魏军杀了看守救走了。” “可恶!”副将刷地拔出剑,“这等叛贼,不诛不平我心头之恨!” “那贼子明明关在南营,怎么也会被人救走?”徐庶屏息道,话音未完,面色已突变。 “将军,南面出现西魏建宁王的人马。”又一士卒赶来报道,“但……他们没有冲上来,只是按兵不动。” 五指死死地握紧缰绳,几乎将皮革嵌入掌心肌理。徐庶深吸一口气,额上情景暴起:“众军,西面突围。” “将军,”副将失声道,“那边是……” “魏军兵分三面,此刻北面放火的军马必然在赶往西面峡口,封住我们最后的退路。只要赶在他们之前控制峡口,我们就不会被困。”徐庶咬牙厉声大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琼关十万将士,死在这里!” “是!” 东面拒敌的齐军且战且退,逐渐靠拢大军。而打先朝西面峡口奔去的徐庶,紧握缰绳马不停蹄。北面的火光几乎近在身侧,盔甲被热风笼罩,炙热透过衣料传到皮肤。 面庞早已大汗淋漓,赤红的眸子却根本不因汗珠滑落而懈怠分毫,死死地盯住被火光照得昏亮的峡口。须臾,他面色陡变,紧急勒马。 骏马嘶鸣扬蹄,巨大的冲力几乎将徐庶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咽下喉中腥甜,举枪横立,大喝道:“众军停下!” 副将拽进缰绳,死死地盯住前方的人影。直到看清那陌生却隐隐有记忆的军甲,脸色渐渐苍白:“突厥……” 原本就知道西魏最近和突厥新政权有异动,只是……徐庶回想起那张军帐中的地图,两国交界,最合适议谈的地点——凉州。 可是,传闻未死的神武军不是就在那里吗,所以他才安心地提前出征。他想起那个名字,不禁喃喃出声:“郭临……” “什么?”副将诧异回头,看向他。 他猛地眯眼,直直地瞪向前方。只见当前那个突厥军甲的人摘下了军帽,身侧有人举着火把御马上前。两条笔直的利眉斜飞入鬓,那张熟悉的英气面庞顷刻清晰明艳…… “是郭临!”徐庶大喜。 “徐大哥。”那厢清朗昂扬的嗓音轻笑回应,“抱歉,费了些时辰,给弟兄们弄来这套衣装。” 徐庶策马上前,这才看清,除了郭临是特意擦干净脸好让他认清,其余的将士都是过了西面火烧之地,沾了烟灰,个个都熏得黑灰狼狈。“如此,反倒更易行事。”郭临狡黠一笑。 徐庶眼珠一转,瞬间懂了她的意思:“你欲如何?” 郭临看了身边徐秦一眼,徐秦会意,拱手道:“还请徐将军借我们一万兵马。” “这是哪里又冒出的齐军?”西魏建宁王拓跋崇望着队尾的厮杀,侧身问道。 “可能是后援?”一旁的魏将元贺嗤声道,“那主将清俊秀气得很,不似琼关那几人。反正他们只有五千人……王爷,齐军军营中已经没人了,咱们还是按兵不动吗?” “嗯,”拓跋崇点点头,“新帝反杀了中常侍,又猜疑于我,能少凑向前便不凑吧!” “王爷!”远处传来一声大喊,“突厥埋伏齐军失败,正向咱们这边逃来。” “什么?”拓跋崇大惊,骂道,“这帮废物,不用管他们!” “王爷,”元贺小声提醒,“和突厥联盟,是新帝的旨意,您看……” 拓跋崇脸色阴了阴,片刻后摆了摆手。元贺了然,领上兵马前去接应。 他一走,身后人马顿少。听着后边兵器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近,拓跋崇不由有些发怵,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那元贺口中的清俊秀气的主将已杀到身后三丈,头盔下的面庞果真美如冠玉。 “啊!”他惊慌出声,“快,拦住他们!” 他一面飞快下令,一面召集亲随,策马慌张朝前跑去。“元将军,救我!” 顷刻逃离了树林,闻到焦枯的烟味。拓跋崇望见前方的重重黑影,心下大定:“元将军!” “元将军么?”一人策马靠近,轻笑着丢下一物,“在这里。” 拓跋崇低头望去,元贺庞大的身躯滚动几番,露出胸前碗大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他大叫一声,跌下马来。郭临挥了挥手,徐秦立马带人上前,将拓跋崇五花大绑起来。 隔着人群暗影,郭临摸了把汗水,看向对面马上主将。见他朝她露出一如既往的盈盈笑意,她心下一颤,情不自禁地喝驾上前。 “哈哈哈哈……”战后重新扎营,徐庶令人点燃篝火,温出几大坛酒。她饮下一口,朝郭临大笑道,“与郭少爷再度配合,便生擒西魏建宁王,痛快!” “那可不是我的功劳,”郭临回敬饮下,面颊热得通红,“徐大哥一万人马能战,聿修五千军也默默蚕食掉拓跋崇的人,这才获胜。” 徐庶的目光从陈聿修面上宠溺一转,再看向郭临,心有意会,笑而不语。 “将军!”有士卒奔来,“琼关后援军到了,就在十里开外。” “好!”徐庶一拍大腿,“速速派人接应。” “还有……”士卒迟疑片刻,“有从京城来的人,快马加鞭先到了。” “京城?”徐庶和郭临对视一眼,“莫非是来监军的?” “陈兄,陈兄!”一阵熟悉的呼叫声传来。陈聿修顿下举杯的手,皱了皱眉:“泉光?” “是我——”军帐拐角,周泉光大步疾奔,须臾到了近旁。火光印出他风尘仆仆的脸,整个人“哼哧哼哧”的,拼命喘气平息。 郭临望着他有些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偷笑,陈聿修更是摇头苦笑:“你怎么这么……” “急”字未出,就见周泉光猛地丢下肩上的包裹,撩开袍角,肃然跪下:“臣中郎将,叩见太子!” 郭临“唰”地站起,瞠目厉喝:“你说什么!” “陈兄为隐太子遗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周泉光额上青筋直抖,朗声大宣,“臣请太子回朝,重振大齐朝纲!” 篝火猛地炸响,郭临陡然仰起头,看向军帐拐角,缓缓走来的白鹫。   ☆、第181章 暗波涌起(上) 徐庶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只感手心握得满满的汗,却冰冷得刺骨。他转过头看向郭临,却见她一动不动,容色冷凝地盯着前方走来的一人。 周泉光跪伏在地,五指深深地陷进泥沙中,还在兀自颤抖。他望了眼走到近旁的白鹫,张皇的神色倏然坚定。深吸一口气,张口预言…… “泉光。” 清冷磁沉的嗓音稳稳穿过火光,无形间似张开一张巨网,霎时压下周遭一切声息。 “再多说一个字”陈聿修从容地端起酒杯,淡淡地道:“杀了你。” 周泉光惊骇得一哆嗦,瞪圆了眼直直望着他,却再不敢出声。 白鹫的脚步陡然停住,不可置信地仰起头。触及郭临锐利的视线,他咬牙避开,身侧手掌缓缓捏紧成拳。 郭临总算舒了口气,绷紧的弦一松,这才发觉额上早已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手臂蓦地一紧,却是陈聿修起身拽住了她。他垂眉对周泉光丢下一句:“进帐来说。”说完,便拉着她往军帐走去。 郭临一面踉跄跟上,一面回头冲徐庶点点头。徐庶会意,站起身环顾四周。周遭士卒噤若寒蝉,见将军目光扫来,纷纷缩头敛容。 他不由叹口气,看来周泉光那番话究竟被人听去了多少,一时也查不清明了。看着周泉光和后面走来那人飞快地说了几句,二人一齐走向军帐。他想了想,交待副将一声,也抬脚走去。 “陈,陈兄,”帐内,周泉光瞅了瞅陈聿修的神情,又望了眼帐内的客席上的软垫,不知是该坐下还是像方才那样继续跪着,心下一片慌乱,“我……” “京城现下如何了?”陈聿修径直打断他,坐下时直身抬眸,鬓发随着动作微晃。见周泉光脸色大变,一脸不可思议地朝他望来,幽深的眸色带了一丝哂笑,“不然,你也不会不远万里,还来给我添乱。” 郭临眉头紧蹙,书案下的五指微微锁紧。 玉锵、双宁、阿秋,还有老白……这些被她遗留在京城的人们,不知…… 徐庶令人守住帐门,撩袍坐下。周泉光见状,望了眼郭临,摇头叹息道:“陈兄心思一如往昔敏捷过人,不错,京城……已经乱了。” 什么……?!在场众人心中皆是一惊。白鹫垂下眼,抬手掏出怀中那封手书。 “我本应旨离京寻人,可刚出城不久便被白大人派出的手下追上。他……给我看了白大人亲笔写下的……”周泉光转头看向白鹫,见他已然走向前,将手中之物恭恭敬敬地朝陈聿修跪呈。 陈聿修看了眼郭临,郭临屏息起身接过,飞快地扫视完。紧锁的眉眼间神色愈发凝重,她望向陈聿修,迟疑片刻:“你的身世,分明被埋盖得彻底……老白他,如何会知道?”她眼睑一颤,猛地伸手握住他,“是不是我‘死’之后,紫宸殿中逼你喝药那次……” “阿临,无事,不必多想。”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温柔浅笑。拿过她手中的手书垂眼看下,随后轻笑一声:“泉光,白大人就这么一写,你便信了?” 周泉光一愣,飞快摇头:“当然没有,所以我才撇下了随从,单独带着白鹫重返京城。就是想找白大人问个清楚……可结果,”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神武军已经控制了整个京城的防守。” 徐庶怔了怔,条件反射地看向郭临。见她纹丝不动,这才意识到自己领悟错了。此“神武军”当是指突厥一战后,魏王重建的那支。 “城门守卫已换,兵马列阵穿行,声势骇人。我因看了那手书上的内容,担心哪怕有旨意在身,进去后也会出不来,便让白鹫去夜探一回。”他顿了顿,“他看到京兆府,被魏王殿下带军包围……” 静夜如墨,沉沉地盖在整个京城上空。那晚的京兆府,回廊梁上的灯笼红艳如火,印照庄肃的大门。夹着大雪的寒风呼啸卷过,遽然吹熄一两只。 红光在人脸上晃了晃,俊逸飞扬的五官隐在暗影的一半被瞬间照亮。只这一霎,已能望出那双无神深目的焦点凝聚,正是落向已方。 白子毓立在门口,静静地望向前方黑压压的一片,右臂伸出披风挥了挥。府役们咬着牙,忿忿不平地收回腰刀,后退几步。 “魏王殿下,”说话间呼出的白气如烟团飞散,他瞠目沉喝,“你当真要如此么?” 君意沈没有说话,只朝一旁侧了侧头,身后的校尉立马带着部下列队散开,飞快冲进京兆府。 “大人!”京兆少尹急道。 白子毓摇了摇头,嗤笑一声:“事到如今,整个京城还有谁,能拦住魏王殿下呢?”他斜眼看着那些奔走的士卒,神色晦暗不清,“陛下虽然把手握重兵的蒋家拨给了太孙殿下,可他这时卧病倒下,蒋家哪里还有信心亲自去扶持太孙……” 朔风凛冽,风雪穿梭飞舞,他抬脚走下台阶。前方的护卫“唰”地拔出剑,他似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般,连丝毫的怯意都无。一步一步,沉着地朝前走去。 “一个是稚龄回宫,只在宫中从六岁待到八岁,身份尚不得皇室宗族待见的幼童。一个是手握重兵,功名显赫,母妃虽薨母族尚存的成年皇子。孰轻孰重,谁的将来更易坐稳,蒋家自然分辨得出。更何况……”他停脚在君意沈身前三尺站定,倾落的雪花挡不住被灯笼光印得透亮的眸光,“这个皇子,还未娶妃。” 君意沈微一晃动,仓皇间仿佛一瞬看到一个英姿勃发的娇俏身影。那刻在心底的眉目,灼灼耀眼的神采……他忍不住闭上眼,心扉顿然刺痛。 “蒋家的长女,今年正好二八芳华了吧?”白子毓挑眉垂眼,摇头轻轻一笑,似叹似诮:“一切都太仓促了……就像你曾经虚妃位以待的那人,离开时一样。”他说完便转身回走,风雪吹起披风,宽大的袍袖飘摆在风中。 府门关上前,他微微侧头:“纵然你们之间终有一别,可你……也还没好好和她说完,这声再会。” 大门“咚”地关紧,君意沈缓缓睁开眼,抬头望向门梁上那块谙熟于心的“京兆府”牌匾。过往种种飞掠眼前,他张开嘴,低低地笑起来:“阿临……” “殿下!”远处马蹄声渐渐接近。一身戎装的谭伯跳下马,快步走到近旁,喘息道,“启禀殿下,朱雀门已开。” “好……入宫。”   ☆、第182章 暗波涌起(下) 晨光渐起,郭临闻着兵器的冷凛气息转醒。阳光照在帐上,晒出外面列队走过的士卒的影子。她眨了眨眼,呼吸出冰凉空气的实感,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榻。 走进帅帐时,徐庶正抬头望向门口,瞧见她一愣,笑道:“正要派人去叫你,你便来了。正策划着下一场突袭呢,快来!” “嗯。”郭临点点头,卸下披风递给卫兵。走向案几,上面铺了几张大小不一的地图,最顶的河流走势图被朱红的笔标了个大大的圈。 听完将领们的提案讨论,直到方案敲定。她才抬头问道:“徐大哥,可有看见聿修?” 徐庶方抿了口茶,闻言动作不由顿了顿:“他……” “方才准备带他一起来议事,可没在帐中瞧见人。”郭临环顾一圈,见也没有昨晚那两个不速之客,心下顿时了然,“我去找他。” 挽起帘帐,前方行来的人已印入眼帘。她抿唇一笑,抬脚迎上前去。帐角一队巡逻的卫兵恰好走出,甫一望见陈聿修,领头的人竟轻声“呀”了下,低头飞快地行礼。 郭临怔怔地望着他们悸怯地掉头远走,直到他停在面前才缓缓回神。胳膊上挂着的披风被人熟练地抽走,系上。她叹口气,摇头哂笑:“周兄在京城八卦了多年,嘲者笑者不计。他说出的消息中……如今,倒是这回信得人最多了。” 陈聿修轻笑一声:“既有闲情打趣,看来是战术已定。容我猜猜……”他细心地替她理顺衣襟,“下一战,是在大通河?” “……你怎么知道?”郭临瞪大眼眨巴数下,原先有些晦涩的心绪一瞬疏散。见他作势转身,连忙抬手不依不饶地抓住。 “嗯,这几日天气好,大通河河面上结的冰或有可能松软。”他清咳一声,望着她扣在腕上的手挑眉道,“如果魏军下一步,还是与突厥联手。打算迅速过河来反抄偷袭,我们先一步埋伏在河岸,便是针对两方的上上之策。” “你啊……”她又叹又笑。想要洞察她的心思,对他而言实在不费吹灰之力。对身份曝露的担忧只显露了一分,他便轻巧化解,让她再不多虑些什么。 三日后,徐庶率领五万大军潜行大通河,与郭临分道而行。 郭临除了领原本从凉州带来的五千人马,还得了徐庶手下校尉莫齐所带的一万人,莫齐为她副将。一万五千人快马行到祁连山脚,与前来汇合魏军的三万突厥兵撞个正着。双方激战一日一夜未分胜负,各退十里扎营摆阵。 毕竟是不曾磨合熟悉的军队,那些跟随老将们也已经多年没上战场了。郭临安抚完一脸歉疚的莫齐,拉着他埋首阵图间,和那些同样心有不甘的老将士们一块砥足商谈。 等到走出军帐,天色已是靛蓝的黎明。久违地感受到彻夜劳动的疲惫,她正要抬手揉肩,一双大掌已先一步就位。她感受着背后传来的体温,仰头望向夜空东面的太白星。晨曦的光辉亦盖不住它的耀眼,仿佛冥冥中,摆在他们前方的道路,已然徐徐铺开。 凭着对突厥作战习惯的熟稔,郭临率一万五千军,成功与突厥周旋了五日,为大通河的作战拖足了时间。粮草将尽时,终于等来了徐庶凿冰水淹魏军的消息。此役大胜,他将降军收押,和擒获的建宁王一道,由副将专程送回琼关。 时日已临近新年,徐庶却并没有将战役告一段落的意思。郭临不解发问,他皱了皱眉,递来一本折子。 “京城已经政令不清了,兵部尚书遭人弹劾买妓,竟未让大理寺过审便发配换人。好在预先求的粮草物资已在路上,不管谁坐镇,总不会阻扰……唉!” 郭临看完折子,转身递向陈聿修。他停下笔,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意会心明。徐庶抬眼望了望他们,欲言又止,眉头越蹙越紧。 待到郭临起身送他出帐,站在账外,他才幽幽叹息:“如今,我方才明了周大人的心情……” 郭临一愣,猛地抬头看向他。 “郭临,拥立陈丞相为帝,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我……”她怔怔地回过头,看向帐中娴意跪坐案后,优雅书写军法的陈聿修。 她第一上京,是为了保护皇帝,对付可能来袭的太子刺客。而后太子逼宫造反,世子领兵抗敌,她留在宫中,实际从未见过太子一面。就算是后来的庶子太孙,乃至玉锵,都是少年身形着太孙朝服…… 若聿修是太子,她微微阖眼,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第183章 清君侧行1 扎营两日后,派往北面的探子突然快马赶回。 马靴沾着灰泞,踩在雪未融净的草皮上。探子大口喘息着奔进帅帐,顾不得行礼便道:“报,今早十里外有突厥军队朝我方行来。军马较少,行速不快,但没有停下的意思。” 郭临派徐秦去叫来徐庶,徐庶听探子复述一遍,皱眉道:“按理说,突厥与你几战虽未输,但他们与西魏的联盟已经被我军搅毁。偷袭么……眼下大齐国内确有不平,但还不到镇不住边关的地步。突厥三年前才败在你手上,今日便有胆子又来挑衅琼关军?” 郭临拧眉沉思片刻,问探子道:“突厥此军有多少人?” “目估,约有一万……”探子迟疑了下,续道“也不知是否是属下看得有误,似乎队伍后面还拉着不少的辎重。打头的兵士铠甲暗淡,行动迟缓,不像突袭之军。” “什么……?”郭临眯了眯眼。正在此时,账外有人大声喊道:“将军,有突厥使者求见!” 徐庶回头与郭临对视一眼,朗声道:“摆阵,让他们进来。” 郭临见状,起身走向帐侧。徐庶心知她的意思,也不做阻拦。士卒们列队进帐站做两排,竖枪敛颜,威赫顿生。只听一声传唤,两个梳着卷辫的高鼻阔目使者被副将领了进来。 当先一人紧绷着脸,神情微怯。抬头望了一眼主位的徐庶后,单膝抱胸跪下,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小人唐突来访,见过将军大人。” 汉话稍显蹩脚,却也能听得明白。郭临垂眼望去,只见那人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又道:“小人乃是阿史那俟斤汗的部下,此次汗王率部前来祁连山,是为了向凉州的神武王将郭将军投诚。还望将军大人引见,让小人将汗王书函交给郭将军。” 此话一出,满室震惊。纵然一开始听说他们拉着辎重行军,气势颓然。在场众将已有准备,猜到是来归降。可万万没料到,他们降的,竟不是徐庶,而是郭临! “阿史那俟斤……”郭临怔怔出声,看向徐庶,“徐大哥,我记得按突厥汗族的辈分,这人是苏德的小叔叔,上任已故汗王的弟弟。” 徐庶神色一变,目光陡然冷凝。那使者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道:“确是如此,但我汗并未继承苏德可汗的汗位……” “这倒是真的,”徐秦见状,上前一步拱手道,“据属下所知,三年前苏德被送往京城,突厥军民降得降散得散。半年之后才重建起的政权,也不是阿史那的那一只了。俟斤被族人推举后归拢部族,却遭到新政权的猜忌驱赶,在草原上过得极为不安呢。”这些,都是他三年来待在凉州,和旧将建立驻扎地时,日夜关注的事。也正因为一个俟斤根本不成气候,他才没有向陈聿修请求,去找突厥人复神武军的仇。 “你汗王明知郭将军就是生擒苏德的人,却还愿来投诚?”郭临走上前,忽而一笑,“唰”地抽出佩剑,厉声喝道,“说,你们究竟有何意图?” “……不敢不敢,小人万万不敢啊!”使者连连叩拜。徐秦冷哼一声:“想算计我们郭将军,先看看自个脑袋按得扎不扎实吧!” 使者心慌意乱,猛地一怔神,记起胸口的书函,赶紧掏出:“这是汗王写给郭将军的信,里面有鸠摩罗什寺方丈的亲笔,待请郭将军看过便知!” “阿临,”账外一声清朗的嗓音忽地传来,陈聿修挽起帐帘,柔声道,“你不若先看一看吧。” 郭临眨了眨眼,走上前从使者手中抽走书函。那使者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一身铠甲的清秀青年,就是那个传诵朔方大街小巷的“黑甲战神”。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整个人往后缩了缩。郭临倒未注意他的异动,翻开书函扫视而下,果然在俟斤的落款后,看到了那日在鸠摩罗什塔所见的方丈的笔迹。 原来当天,方丈言说突厥族内分歧日渐阔大,可能会使整个漠北都产生巨大的变化……竟真是如此。可是……“为什么要投诚我?” 她低下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使者:“就算你们被新王赶得必须西迁,沿路的大齐边关:夏州、怀远、灵州,哪一处不可投诚?何况现下,大帐中坐着的,还有琼关的怀化大将军徐庶,为何偏偏选我郭临……” “这……”使者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你战赢了苏德,”陈聿修走到她身边,轻轻一笑,“战而能胜,胜而能傲。你压根不怕突厥,自然更不屑于去屠戮突厥来的降军。阿史那俟斤,是想为族人们求一生路呢。” “原是如此……”郭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那使者被挑破了心思,果然一脸羞愧地低下头,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聿修的话。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这下可好,无论是为了大齐,还是为了这一战中跟随她和徐庶的部将,她都该收下这支队伍,可她和俟斤分明是敌人关系。“阿临,你便应了吧,俟斤便是有什么阴谋,在你神武旧将的控制下,想也是翻不起什么波浪的。有了他们归附得来的情报,突厥新王对我们也要忌惮三分了。与西魏作战就更……”徐秦话音还未落,便见郭临转过头,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来。 副将自后碰了碰他的胳膊以作提醒,徐庶这才拖长了音“啊”了一声,握拳清咳:“嗯,所谓‘将在为军令有所不受’,本将之决断,与朝廷无关之处自会过后言禀。今日帐内,什么都没发生。诸将可有异议?” 帐内将领闻言,皆是一脸忍俊不禁,纷纷忍笑抱拳道:“谨遵将军之令。”   ☆、第184章 清君侧行2 还未把突厥降军归编好,大军刚过了大通河,便又传来消息。西魏的荣城将军拓跋盛开城投降,愿将统帅的三万人马尽归大齐。 郭临随着徐庶一道率大军进了荣城,此地和琼关间还隔了一个西宁城。如今荣城归降,徐庶便趁着全军士气昂扬,一鼓作气从荣城攻向西宁。费时近半月,终于在大年三十之日成功攻下了西宁。西魏新帝既政,本是顺从先帝临终的意思,打算打完此仗。但见如今连失两城,不由起了怯心。 正月十五,上元节。陈聿修令使者带着一红笼送往西魏皇宫,递给新帝。十日后传来消息,西魏愿降,就此退军,不日便派降使来朝。 郭临把那封据说是西魏年幼的皇帝亲笔写的降辞,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巴巴地望向陈聿修:“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陈聿修正抬手将蒸开的热水倒进茶器中,闻言笑而不语,一心一意地沏茶。郭临嘟着嘴,放下卷轴窝到他背后挠痒。他无奈地叹口气,答道:“我送了他一物。” “这个我知道啊,灯笼嘛,不是上元节的东西么……这有什么奇特的?” “灯笼自然不奇特,奇特的是,我放在灯笼里面的……”他一把捞过她圈在怀里,手上泡茶的动作丝毫不停,只嘴角渐渐噙了更满的笑意,“一株麦穗。” “麦穗……这大冬天的,哪又来的麦穗?”郭临仰头瞪他一眼,满脸不信,抬手去掐他腰背。 他捉住她的手,低头直直的凝视她。直到看得她面色通红,别扭地撇开眼。他才轻笑一声,道:“那是一株从战场上拾来,被战马、兵靴碾踏过的……早已干枯的麦穗。” 郭临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后几日,西魏的信使在酒桌上不慎被灌醉,亲口道出了西魏皇帝见到那个红笼时的情形。 “……公公原只打算呈了便撤下,以为是齐国将军应着上元节的景,故意以逸示威的物件。结果快端下去时,陛下叫住了他,走下皇位,亲手从灯笼里拿出了麦穗。公公一看那东西又脏又残缺,面色大惊。却听陛下咯咯地笑了,道了一句‘齐国亦有如此妙人’,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叫人将那麦穗收好。后来听太傅说起去年国内大旱的事,大家这才明白,陛下是想起粮食颗粒无收之时的民不聊生,才力排众议,决定提前停战。” 在场众人哑口噤声,容色还算镇定的,便偷眼去瞄端坐席间的陈聿修。望着他举箸布菜间依然优雅天成的仪态,唯有间或与郭临低语才透出的些许亲昵……又联想到周泉光那一日的跪拜之语,心中不免一阵难言之乱。 然而旁话不提,至二月初西魏降使正式入关。大齐在琼关的防线便又拉长了一大截,开始了新的格局。 这一日清晨,京城传来了的圣旨,随着圣旨的还有一封密函。 徐庶坐在灯火下看完整封密函,抬起头时,窗外的红灯笼正好照在布满血丝的眼眸,眸色阴沉得甚是吓人。副将微微一颤,小声唤道:“将军?” “传令下去……”他唰地站起身,深吸几口气,怔然了片刻,又晃头道,“不,不必传令,你直接去和郭临说。拓跋盛愿归顺他名下,那三万人马不会编入琼关军,明日便和他一道回凉州去。” “回凉州?”副将一惊,见徐庶神色不似玩笑,连忙躬身退下。行往郭临落脚的驿馆的路上还在不断想,明明拓跋盛已经降了大齐,将军却偏说他要跟随郭将军,这究竟是为何? 他一字不差地转述完,郭临也有了同样的疑问。二话不说,拉着陈聿修一道去找徐庶,徐庶见实在瞒不下去,只好叹息一声,掩好房门,回身道:“京城的消息,陛下已经……醒了。” “醒了么……”郭临微微眯眼,“可那和拓跋盛去凉州有什么关系?徐大哥,你带我跟在军帐,又帮忙拦下会泄露身份的一切消息,已是尽全力维护我了。可拓跋盛不一样,他是降了大齐的将军,若我带走他,那是……” 拥兵自立。 哪怕她现下据守在一个孤城凉州,多少已有拥兵的意思。但一来她的兵马并不壮大,二来……她也不曾切实损害到大齐的利益。可如果她带走归降大齐的三万人马,那就是旗帜分明的挑衅,是大齐不会容忍的威胁。 “这些道理我又岂会不知道,可是……”徐庶急得满室踱步,最后只得神情晦涩地将密函递来。他望着郭临拆信的手指,喃喃道,“陛下已经知道陈丞相的身份了,他要我见了丞相……”他看了陈聿修一眼,艰难出声,“即刻……诛杀。” “什么……”郭临手上一抖,密函翻转落地。 “看来,他们两个呆在琼关的日子,还是没有老实。”陈聿修淡淡地道。郭临睁大眼,瞬时明了他指的是被徐庶派人先一步送回来的周泉光和白鹫。定是聿修前太子之子的身份被传了出去,这天下已不止是他们这几人知道,才会让皇帝决然毁去从前的约定,不顾一切也要致聿修死地。 “是我的人没有看好他们……可事到如今,”徐庶望向她,凌然正色,“阿临,你们总不会一直窝在凉州。该做出决断的时刻了!” “我……”郭临嗫嚅着咬牙,依旧说不出话。拥兵造反和守城等死,哪一项都不是她想要的。利弊得失,她背负的早已不止自身一人,如何能轻易地…… “阿临。” 她听着这声天籁般的清唤,猛然从杂乱的思绪中回神,呆呆地转过头看向他。陈聿修抿唇浅笑,俯身拉起她的手,将五指一点点摊开。食指伸出,轻柔地触在她手心。 那根修长的手指在眼前越晃越模糊,她叹息着闭上眼。却在心底将所有的笔画,静静地粘合成字。 “……清君侧。”   ☆、第185章 女装之将1 橙黄的外皮靠着朱红木缘的托盘,更衬得盘中几个新鲜的柑橘色泽明润。 郭临呆呆地望着那几个水渍未干的柑橘,一动不动。陈聿修挽帐走进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他撩开下摆,在她身边坐下。右手伸过去,径直扳住她的颊侧,让她靠在肩头。郭临微微一愣,抬手拉下他的手掌,握进手心。 “阿临,”他低声浅笑,“你在怕吗?” 怕……?她摇了摇头:“我不怕,自从经历了突厥的那场生死后,有你……”她收紧五指,用力握住他的手,“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了。” 陈聿修抿唇一笑,伸手轻轻地盖在她的双眼。她顺从地阖眸,听得他在耳旁道:“可是还会迷茫,担心踏错一步,又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是吗?” 郭临咬住唇,没有说话。 “阿临,你不如这般想一想。若你此时,是十六岁那年初上京的你……面对如今,你会如何选择?” 十六岁……她静静地放散思绪,黑暗一片的视线中,慢慢显出一个喧哗明亮的街头。身姿芊细的少年骑在骏马上,发髻皮革高束,眉眼明艳张扬。和身旁的义兄一齐望着道旁欢呼相送的百姓,笑得意气风发。 那是属于她的英气狡黠,那个少年,面对再强的敌人也永无畏惧。 “看来……人啊,真的不得不服老。”郭临轻笑一声,抓住他的手缓缓移开。重新睁开的双眸,眸色漆黑深邃,却隐隐闪烁着星光。 “聿修,”她直身而上,凑到他面前,蜻蜓点水地吻住他的唇,“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记起真正的郭临…… “徐秦,去请徐将军前往议事堂。”郭临拉开门,对候在门外的徐秦朗声吩咐道,“还有拓跋盛、阿史那俟斤……让他们一同到议事堂,我要要事宣布。” 徐秦瞪大眼,猛地躬身,激动道:“是。” 郭临望着他飞快地跑出院外,回过头,和陈聿修相视而笑。 “诸君,我大齐建国百年,成今日繁荣鼎盛之势。纵然曾有八王之乱、太子逼宫……也从未动摇大齐根基。”郭临负手挺身,俯视着厅堂内列队两旁的将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庄重肃穆。“然如今,朝廷却陷于皇位传承之乱。陛下病危,太孙监国,却有人借太孙力单势薄,有意扶持魏王。更有甚者,假意圣令不清,以权谋私,以至朝纲混论。琼关的军报……自年前,便是刘御史一人掌控回执,徐将军已有一月未见过陛下或者太孙的亲笔。言官论军,漏洞百出,分毫难取。如若不是徐将军运筹决策,军法严明,我等亦难取得如今的战果。” “相信大家自回琼关以后,便听到了民间的流传的一则消息。”她看向台阶右侧立着的陈聿修,朝他伸出手,“陈聿修,原学士府长子,当今丞相,是已故隐太子之子,真正……应当在当今陛下之前,即位的人。” 在场众将忍不住屏息噤声,目光一瞬不眨地望向他们。这些话,听在耳里了许久,却是第一次被人挑明,而且挑明的这个人……还是有着骠骑大将军身份的郭临。 “这个消息……”郭临微微颔首,英眉上挑,笑道,“是假的。” 满室哗然,徐庶更是惊得踉跄一步,侧头膛目盯向陈聿修。却见他轻轻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郭将军说得不错,在下……”陈聿修扬声踏步,站到郭临身边,“只是被逐出陈氏一族的,不肖子孙罢了。姓陈而非君,与皇室并无牵连。”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睁眼喝道:“传此消息者,便是一心想要置丞相死地,换取扶持新帝即位最大功臣之位的两朝臣子……刘御史刘珂。他年近告老,却不肯如周丞相般还权朝纲,委任下一个世代良臣接替职位。所以□□朝权,威福由己。不仅矫造令旨朔方军于突厥一战中撤离,害死神武军三千良将。而今又妄图在举国聚焦琼关战火之期,混乱诸方视线,达成自己的目的。若让世人得知当今圣上的皇位来历明非正且言不顺,必会造成国家动乱。国乱,苦得是百姓,得利的却是那些策划一切的人上之人!” “啪”地一声,她猛然一掌拍在桌案上,大声道:“我大齐之臣、骠骑大将军郭临,今统帅旗下神武旧军五千、阿史那突厥降军一万、拓跋西魏降军三万,共计四万五千军马,起兵攻回京城。勤王政,清君侧!” “吾此决意,布告天下。”她一把抽出佩剑,举过头顶,“必不让乱臣贼子,乱我大齐江山!” 徐庶长吸一气,大迈步上前,单膝跪下:“末将怀化大将军徐庶,附议郭将军!原随同行!” 他身后的琼关将领彼此对看几眼,一同跪拜:“末将亦同。” 徐秦站在队列尾,激动得浑身颤抖,好一会才含泪跪伏在地,嘶声长唤:“末将……亦同。” 郭临“清君侧”之言,句句明指刘御史,然而详知内情之人都会明白,她真正针对的……是那处在金銮殿中,端坐御座的皇帝。 三年前,他因为对郭临莫须有的猜忌,亲手用神武三千将士的性命,结束她的存在。三年后,他又不顾朝局形势,执意按亲疏喜好,留下根基不稳的玉锵接任帝位。 而今,已经是时候叫他明白。这天下,从来不是他掌心的玩物。糊弄的蝼蚁,有朝一日亦会反噬其身。 郭临缓舒了口气,放眼扫视厅堂。满室跪伏的身姿,唯在徐秦身后有两个伫立战栗的身影,却是才投降不久的阿史那俟斤和拓跋盛。二人见她目光落来,吓了慌忙跌跪,大气不敢出。 她转眸一笑,心中已有注意,正欲开口,却听门外士卒来报:“将军,有人求见……” “砰”地一声巨响,郭临震惊地扫落茶盏,瞪目惊呼:“你方才说……谁来了?”   ☆、第186章 女装之将2 “阿临。”高大英朗的男子赧颜笑了笑,唇角简蓄的胡须跟着上扬。还是记忆中翰逸神飞的少年,却不知何时已多了楚王气宇轩昂的风度。他朝她伸出手,“我回来啦。” 郭临吸了吸鼻子,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世子。世子倒退两步站稳,伸手温和地拍拍她的后脑,揶揄而笑:“反倒是这个时候,才像个需要兄长安抚的妹妹。” 什么……?郭临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正要推开理论,冷不防世子双臂缩紧,把她抱得更贴近。她看不到的地方,世子正挑眉冷眼望着从内室走出的陈聿修,撇嘴朝天大大地哼了一声:“本世子记得,有人曾吼我来着,说什么‘君意非,你早已输我太远,这辈子,你都追不上。’嗯哼……这么不礼貌,让人不由想重新盘算盘算,该不该把心爱的义妹,嫁给他呢?” 陈聿修笑意盈盈,面色丝毫不变,只微微摇头轻叹:“意非,你都快到而立之年,怎么还喜学稚儿怄气,唉……”他仰头朝门外张望一番,“可见知闲姑娘愿做你夫人,实在是人如其名:‘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颇有庄子属意的博雅之量啊。” 世子瞧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愣,慌忙松开郭临回身望去。却见廊下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陈聿修已然拉着郭临走回主位上坐下。他气得咬牙切齿:“陈聿修,谁、谁让你知闲知闲的乱喊的……” “嗯,意非哥你叫我?”一道清脆的女声倏地传来。 世子张着嘴巴,生生把喉咙眼的话吞了下去。表情瞬息变作无害的笑容:“哈哈……没呢,就是想你怎么还没进来。” 青衣袄裙的姑娘走进屋,一脸莫名地望了世子一眼,转头看向郭临,娇俏的脸上顿时腾起笑意:“你就是临姐姐?” “噗”郭临一口茶水尽数喷了出来,呛得满脸通红。背上传来陈聿修的抚掌轻拍,她仰头朝他苦笑一声。虽然自重回朝堂以后,她被人认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这样头一次见面便被人叫出……她忍不住低头瞟了眼平坦的胸口,嗯,明明裹得很结实嘛。 知闲上前握住她的手,粲然直笑:“临姐姐男装可比意非哥要好看,难怪昌荣妹妹成婚了都还经常念叨你,妹夫都快吃味了。嘿嘿……意非哥从前喜欢过你,是他眼光不差!” “……”郭临僵着脸,半句话也挤不出来。面无表情地眯眼望向世子,无声控诉。世子那厢伸出挽救的手,离知闲后颈的衣领险险差个半分,一张俊脸早就尴尬成了猪肝色。 “不过嘛,”知闲眨眨眼,挽住郭临的胳膊俏皮一笑,“就算重新给临姐姐机会也来不及啦!”她说着拉着郭临手轻轻放上小腹。 手心下是微隆的弧度,郭临惊得瞪大眼,好一会儿才笑出来:“恭喜、恭喜……这实在是太好了!”她话音一顿,表情重又沉下,“阿鸾……” 谢英芙早已病故,纵然她生前与他们略有嫌隙,可这个侄女……“临姐姐放心吧,阿鸾是王府的亲骨肉,我与娘娘是同样的心思。不管之后如何,我必会待她视若己出。”知闲朝世子瞟了眼,面颊微红,“也算是爱屋及乌吧……” 郭临望着他俩的眼神互动,莞尔而笑。手背一暖,她侧头看向陈聿修,心中微甜,反手握住他的手。 “临姐姐,你们二人啊,”知闲促狭着凑过来,附耳道,“也加把劲唉,娘娘托我转告你……她想抱外孙已经很久啦!” “什么……”郭临一怔,飞快转身挡住陈聿修望来的视线,朝知闲干笑道:“啊哈哈哈这个,我如今要起兵……清君侧,所以……” 提到清君侧,嬉闹的情绪霎时远去。她长叹一声,站起身蹙眉看向世子,嗓音晦涩:“起兵一事,整个琼关已被我牵连,世子爷,对不住……” “叫我哥哥,阿临。”世子展颜摇头,轻笑着侧开几步,“关于这件事,父王有话要对你说。” 郭临呆呆地望向门口,那里,一身玄色长袍、束着男子发髻的昌荣捧着一个硕大的托盘,正笑吟吟地迈步走进。她径直行到郭临面前,把托盘递向她:“啰,父王送你的礼物。” 绯红的长披托着当中光洁程亮的银甲,犀牛皮衔接着腰侧的层层甲片,细密紧扣。最为突出的当是胸甲上的两处圆护,打磨得极光如镜。郭临忍不住含泪而笑,缓缓捧起铠甲,却在触手的下一瞬,蓦然惊呼:“这明光铠……居然是女装?!” “答对!”昌荣嘻嘻一笑,将托盘整个塞入她怀中,“阿临,父王他早已料到今日。他让哥哥回到琼关袭爵坐镇辅国大将军府,便是为了让你此行,再无后顾之忧。” 郭临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漆黑视线中默默闪现而出的那个十六岁的英姿少年,似乎正骑着马离开那条喧闹的街道,笔直朝她奔来。 有亲有友,有义有士,还有一个他……夫复何求?她猛地睁开眼,抱紧怀中的铠甲,大步朝前走去。 昌荣侧眸看向陈聿修,见他恭谨地朝她和世子一礼,便抬步去追郭临。她望着二人的背影,想起父王辞官临行前,从陈府下人手中递来的一个箱子。那里面,可不止一张铠甲图…… * 旭日当空,利风虽凌冽扑面,却不会感到寒冷,也许……正是心在炙热的缘故。 郭临走进军营大门,身上的明光铠甲印着日光,耀眼得夺目。四周巡视的将士纷纷驻足侧目,片刻神色化作万分的惊愕,更有甚者直接惊掉了手中的兵刃。 徐庶钻出帅帐,扬手正欲打招呼,却瞬时呆滞。目光所见,是一缕飘扬在头顶银冠翎羽后的长长黑发。他瞪眼看着在面前停下脚步的郭临,五官如常,笑容依旧。似乎什么都没变,却似乎有什么完全不一样了。怔怔移下视线,皮革束紧的纤细腰身……腰身?! “你是……女的?”他目瞪口呆。 郭临仰起头,俊秀英气的眉眼被阳光照得璨亮:“怀化大将军徐庶听令。” 徐庶条件反射地直身回喝:“是。” “任命徐庶为副将,即刻随本将领勤王大军出发。”她弯起唇角,轻声道,“楚王爷,就在这片动荡的大齐某地,等着我们此战凯旋而归。” “是。”徐庶抿唇而笑,单膝跪下,“末将领命。” 新桥大街的街头告示牌上新帖了两张《讨贼檄文》,士卒一走,周遭的百姓便蜂拥围上。通篇看完,霎时哗然。 “郭、郭将军……不是咱们王爷的义子那个?打过仗,后来去做京兆尹的那个?” “是啊是啊,你看这下面还有辅国大将军府的印……莫非这清君侧其实是王爷的主意?” “唉,我看这刘御史着实可恶,害死三千无辜将士。这要我儿子也在里头,我也想先杀了他解愤。难怪郭将军要起兵……” 一辆简朴的马车行过告示牌不远,晃悠着靠在路边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身量不高的童子,灵活地钻进人群,站在告示牌最近抬头仔细地扫视檄文。片刻后他钻出人群,朝马车走去。 还未行到车尾,便见一道修长身影走下马车。靛蓝的袍袖拂过车门,沾了些细灰。童子一急,连忙快步上前搀住他:“公子,不是说我来看便好么?” “无事,”青年轻咳数声,拂散近旁灰尘,“既是她的檄文,我总要亲眼见见……” 却在此时,有百姓望着道路后方大喊一声:“来了!” “是郭将军!” 褐甲士卒列队清道,百姓们纷纷往道旁站去。童子搀着青年行到一处茶馆廊下,站定抬头时,大军的马蹄已在近旁。 翎羽下绑着的马尾长发顺风而舞,她侧颜英挺,笑容明朗。身着银甲的她,无一不是女子的柔美,又无一不是男人的俊逸。仿佛是被日光罩下了一层莹色,闪耀得令人不敢直望。 青年垂下涩然的眼睑,可不过片刻,又忍不住仰起头,重新望去。望着她那无畏无惧的神色,朝着四方挥手浅笑的模样。深刻心底的影子,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重新雕琢…… “我果真,还是输了。”他蓦然一叹。童子闻言,惊诧抬头。可入眼的却不是数月来的颓唐,而是一种笑,他看不懂的笑。眼角明明渗出了泪,却是一派真切的笑意。 “公子……” “我们要回一趟京城了。”青年含笑拍拍他,抬脚朝人群奔涌的反向走去。 “可是,”童子讶然地回头,望了眼大军行进的背影,和四周奔走相送的百姓,奇道,“京城不是要开战了吗?公子为何还要去那里?” “有药,要给他们。” “哦。”童子点了点头,望着青年上了马车。跟着攀住车辕,却在上车时忽地一顿,“他们……?” 他偏头望向渐行渐远的女将军:“寒毒未清的,不是只有郭姑娘一人么?”   ☆、第187章 兵临城下 屋外细雪纷飞,夹杂着雨点,打在窗沿上。一声一声,冷到刺骨。 屋内坐着的原州知州,双手端放在腿上。袍袖阵阵起伏,已不知抖了多久。堂中摆着的炭火闪着微弱的光,可他的胡须上,却挂着满满晶亮的汗水。 “曹大人,送去陇西的信已经两日没消息了,是不是被围城的叛军给……给截下了?” 对面立着的中年男子皱了皱眉:“知州大人,这话你已经是问本官第三遍了!” “可是……可是,”原州知州哭丧着脸,“这直娘贼的都围了一天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叛军的最后期限,若郭临那厮真的攻城……那可怎么办啊!?” “他敢!”中年男子理正言辞地喝道,“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不就是怕人说他是反贼么。他要是敢攻城,咱们正好把消息传出去。等到日后,陛下派人剿灭他……” “大人!大人!”门口有人急急地拍门。 中年男子听出属下的声音,急急地冲过去打开门:“怎么样,可有少爷们的消息了?” “呼啦”一阵风雪挂进屋内,原州知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听那跪伏在地的侍从带着哭腔的嗓音:“孔……孔家少爷在城南被咱们找到了,可是少爷……” “少爷怎么了?!”中年人急得一脚迈出,从地上提起侍从,“说!” “曹叔叔……”一声微弱的唤声从不远处传来。曹大人抬眼望去,正是和他家小子一块参军为都督的孔家少爷。此时正苍白着脸,裹在厚厚的裘袍中,由下人扶着,蹒跚地朝这边而来。 曹大人丢开侍从跳下台阶,一面走向前,一面想起两小子先前不知为何在琼关被军法处置了,他那时还很高兴他们没能去战场。后来得知郭临起兵,他派人加急传信叫他们赶紧离开琼关,和叛军划清关系。可现在,怎么只有一个回来了……他抬起头,目光望见孔少爷手中的一个木匣,猛然停住了脚步。 孔少爷死命挣脱开下人,捧着木匣哆嗦地跪递上前。仰起的面孔如死人般惨白:“这……这是郭、郭……要我带回来,给,给叔叔的……” 曹大人飞快地接过打开,一瞬惊叫一声,丢了出去。白茫茫的雪地上,顿时多了一根毫无血色的手指。近旁的侍女们望见,纷纷尖叫乱窜。 原州知州望着滚落脚底的木匣,弯腰颤抖着捡起,翻出里面的信:“如愿令郎安康,须见城墙旗色异……”他迷茫地抬起头,“这,这是……” “开、开城门!”曹大人翻身而起,大步跑上台阶,一把拉住知州嘶声厉吼,“我就这一根独苗啊!” “是、是,”知州早已吓破了胆,连忙挥手,“开城门!” ……军营帅帐内,火炉上温的茶幽幽冒着热气。棋盘上黑白棋子遍布胶着,郭临抬手摩挲着下巴,微微皱起眉。 “将军,”徐秦掀起帘帐,带着一股寒气大步走进。摘下头盔,露出一脸欣喜神色,“成功了,原州开城门了。” “知道了,”郭临没有抬头,全神贯注地凝视棋盘半晌,终于把手中的白子落下。“该你了!”她长舒一口气,笑看一眼对面的陈聿修,转身朝徐秦伸手,“书函呢?” “啊,”徐秦一愣,从袖中掏出双手递上,“在这里。” 郭临扬手结过,不疾不徐地摊开。撑着卧榻的狐裘,挑眉扫下目光。不多时,唇角便渐渐扬起:“看来那姓孔的少爷,武艺稀烂,演艺倒是不错。这下,倒替我们立功了。聿修啊,曹刺史可被你的损招吓走了半条命。” 她说着站起身,笑吟吟地看向徐秦,吩咐道:“去让徐将军把那曹都尉放了,好生打扮打扮,让人在马车里服侍着。大军把完完整整的少爷带进原州,才能算作给曹刺史的慰安大礼啊。” “是!”徐秦拱手领命而去。 郭临蹲下身靠近火炉,搓了搓手,拧眉沉思低语:“原州算是拿下了,陇西守将原就与琼关交好,徐庶带着世子的亲笔信过去,有楚王的王印,过城想必也只是时间问题,剩下的……” “就是豳州了,”陈聿修走下棋案,容色难得未带笑意,庄重沉静,“阿临,豳州,是蒋氏一族的故里……” “嗯,我明白。所以我取道泾州,徐庶取道陇州。先从西、北两方的地势施压豳州,再一同进攻……将是一场苦战啊。”她阖了阖眼,凝视着火炉中的炭丝轻微炸响。 陈聿修挑挑眉,侧头看向棋盘旁摊开的书函。上方的字迹劲骨丰肌,犹见文人风骨。可惜待再细看分毫,便能望出下笔之人掩饰不住的焦乱。“‘愧无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舐犊之爱’。”他将书函拿起,抬眼望向郭临的神色逐渐高深莫测,“豳州,或许也并非难攻之地……” “老牛舐犊?”郭临转目一想,摇头笑道,“曹孟德杀了杨修,听了杨彪此言,可谓悔之晚矣。我与蒋穆并无仇恨,他甚至还在勤政殿上我为神武军鸣冤之时,帮了我一把。如今日这般对曹刺史的计谋,我并不想也用在他身上。” 陈聿修抿唇一笑:“蒋家现在最要提防得,可未必我们……” 郭临闻言,想起前日探子打探来的消息:“魏王欲娶蒋氏嫡女以获得蒋家父子支持。”不知意沈这路棋走到哪一步了,如今皇帝病中转醒,重掌皇宫。意沈他,可会被……? 多想无益!她晃了晃脑袋,赶出杂念,深吸一口气,大喝道:“出发!” * 大军通过原州,休整一日后继续启程,兵分两路前进。等到郭临占据了泾州,和徐庶的陇州并向威慑豳州时,蒋家的大军已经在豳州以西摆开了迎战阵势。 若是豳州城降,下一步瞄准的便是京城了。双方都熟知这一点,此战已成决胜之局。 清晨,大军整顿完毕,踏着晨雾出发。朝阳升起时与徐庶带领的编加了陇西军的五万人汇合,至此,郭临麾下已有十万之众。 待到雾气散去,豳州城已然隔着飞扬的沙尘遥遥相见。城墙上旗帜飘飞,辉映着直射而来的日光。郭临忍不住眯了眯眼,久久无言地凝望这片风景。 她曾和世子里应外合,援救清城时大战城下;也曾与聿修默契汇合,取得黔州后城下相见;更曾水淹突厥三军,守下晋阳城门……而今坐下的骏马,长蹄踩踏着本国疆土,进攻本国城池。这份踟蹰彷徨,想来不止她,她身后很多人,也是一样吧…… “将军,将军,”身旁的徐秦突然挥鞭靠近,伸手指向前方示意,“快看,他们派人出来了!” 郭临抬手挡了挡刺眼阳光,总算瞧清楚前方单骑扬尘,策马而来。她顺势扬手命令大军停下,一直等到风沙挡不住那人的面孔,她才迟疑地唤出声:“……蒋穆?” 众将一惊,不料对方还不等他们站稳,便已派出了军中大将,单枪匹马杀来。徐庶高喝一声:“布阵!” “等等,他似乎并非意在单挑,阿临,”陈聿修淡淡地侧头,“他没有戴剑。” 郭临立马朝蒋穆腰间望去,果然没有佩剑。正在此时,蒋穆勒住缰绳,停马三十丈外和十万大军遥遥相对。 徐秦拔出腰间长刀,郭临伸手拦住他:“先听他说什么。” “郭将军!”蒋穆仰头高声喊道,“请你出阵,在下有一言须告知将军!” 郭临皱了皱眉,便听徐庶劝阻道:“不可,若他不戴剑乃是佯装之计,中了暗算,我等援救你不及。” “我明白,但,”她抽出腰后的银枪握在手里,须臾下了决定,回头朝徐庶抿唇一笑,“轻易便能暗算我的人,此时怕还没生出来呢,驾!” “郭……”徐庶再唤不及,只得看着郭临喝驾远去。他忍不住叹口气,看向陈聿修,脑中思绪千回百转,终还是踌躇道:“陈丞相,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么?她……” 陈聿修垂下眼,须臾微微扬起唇角,轻笑道:“若前方有险,我又怎会任她而去……人生中同样的错误,一次便足够了。” “吁!”郭临勒住缰绳,喘息着看向三步之遥的蒋穆。他周身还是羽林的军甲,头上却未戴头盔。一张沉稳俊容沾了风沙,略显疲惫。可紧蹙的浓眉下,目光依旧炯炯。郭临握紧手中的银枪,神经绷紧,分毫不敢懈怠。 “郭将军肯依在下所言只身前来,不论因胆量或是信任,都足以让在下佩服。”蒋穆拱手一揖,朗声道,“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在下与郭将军是敌非友,已无可相提。” 郭临仰起头:“既如此,那便闲话少说,战场见真章吧!” “郭将军!”蒋穆急声而唤,“难道你真的愿意做叛军?就此抹杀掉从前的赫赫功绩吗?” “何为叛!”郭临厉声扬眉,“我神武军为国死战,却被自己人暗算丧命。我无杀人之意,却被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她猛地展臂,身后披风顺风腾起,“不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惜蝼蚁尚且偷生,我郭临这条贱命,还想多活他数十岁月!蒋将军,你不妨去弄清楚,到底是朝廷叛我,还是我叛朝廷!” 蒋穆眸光晦涩,静默半晌垂下头,摇头叹了叹:“卿本佳人……”他深吸一口气,仰头道,“郭临,京兆尹白子毓,罪涉通敌叛国,已被陛下打入天牢。“ “你说什么?”郭临大惊失色。 “你没有听错,白子毓现下关在牢中。”蒋穆眯了眯眼,调转马头,“他是斩是饶,一切全看你的抉择了。”   ☆、第188章 并肩8作战 几乎是一瞬间,郭临就要举枪冲上去,拿下蒋穆当人质……然而霎时的冷静后,她喘息着缓缓抬起眼,捏着银枪的手微微颤抖。前方,是蒋穆策马远去的背影。 不错,拿下蒋穆也不会有用,陛下连萧贵妃这样与他同床共枕数十载的人,都可以无情杀死……区区一个蒋穆怎么可能为难到他!反倒有可能坏了她“清君侧”的名声,对,她做的是对的…… “怎么了?”磁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她呆呆地抬起头,看清陈聿修驭马靠近的面孔。良久,她才颤声道:“白子毓……” 陈聿修目光微阖:“哦?这么说,是白兄让白鹫带着泉光来找我们的事情暴露了?亦或是……传播我身份的罪名,安在了他身上?”他顿了顿,“陛下意在威慑我们,是说他通敌叛国了吧?” 郭临阖上眼,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调转过马头,后方的徐庶、徐秦正焦急地望着她策马奔来。 十万军马……这早已不是她一人的复仇。每个人的心愿、意志都在这场战争中,谁都无法随意叫停。可是……她侧回头,看向日光下的豳州城。 飞扬的尘沙中已不见蒋穆身影,唯剩城墙下黑压压布阵的齐军。蒋穆胆敢不佩剑就自身前来,除了相信她不会一开始就刀剑相对外,也是肯定在她听说了白子毓下狱后,绝对不会不顾白子毓的死活……难道就这样被扼住死穴,再也无法动弹了吗? “就地扎营吧!”陈聿修看向徐庶,轻声吩咐道,“此时,也不是攻城的最佳时机。” 徐庶看了一眼垂下头的郭临,心知那蒋穆必然说了什么话。但此时人多口杂,显然不是谈论的时候。他想到这里,冲陈聿修点了点头,回身安排部将扎营。 晌午过后,日头渐渐朝西方而降。 陈聿修和郭临带着一小队人马,沿着泾水畔勘测敌情。隔着冷冽寒风,依然能望见豳州北面城墙上戒备巡逻的齐军。 “阿临。” “嗯?”她收回目光,望向他。四目相对,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条消息也许是蒋穆的缓兵之计对吗?可是从此处派探子回京,来回不过一日。纵然能拖得一日,于他蒋家二十万大军又有什么益处,所以……” “所以蒋穆所言非虚。”陈聿修沉声道,“但你想清楚,白兄真的会死吗?他有白家滔天的富贵在身,陛下算计精明,不会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和白家交恶……” 郭临低头沉默片刻,低低出声:“我明白,我只是……在想若是不幸碰到了那个万一。这害死挚友后的岁月,我该如何走……” “阿临!”陈聿修猛地清吼一声,郭临抬起头,还未看清,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拽了下来,被拖着踉跄地朝江畔走去。徐秦见状,拦下欲跟上去的卫兵。 江风刮过脸庞,刺骨的寒冷阵阵将人拍打清醒。郭临垂眼盯着波涛起伏的江面,眸光晦涩:“聿修,对不住,我并非有意说那样的话气你。我的义气行事,从前为京兆尹时,也常常被老白训斥……明知道如何选择才是最正确的路,可‘狠下心’依然是个难关。我……” 他忽地探手一拉,她歪了身子,跌在他怀中。 五指交错,他指节间轻微用力,她便细密地感觉到。“阿临相信的力量,只有自己手中的吗?”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不错,她思虑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能不能做到。十万人马攻打蒋家二十万,她并不畏惧。可赌皇帝会不会对白子毓下手,她却没有这个胆量…… “阿临,你信不信我?” 她吸了吸鼻子,咧嘴浅笑:“怎么会不信。”环臂拥紧他,“我只有你了啊!” “既然信我,何不试着再相信一下他们的力量?白子毓的,玉锵的……或许他们并非需你拯救的对象,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陈聿修扶着她的双肩,低头缓缓对视,“这场战争,不止你一人在打。” 她慢慢睁大眼,盯住他。他微微一笑:“若我所料不差,蒋家的兵权,早已被白兄借魏王掌控京城一事促使陛下削减……” “什么!?”郭临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你是说……”她猛地朝前奔跑几步,眯眼细致地瞭望豳州城墙。片刻后,神情大变…… * “父亲!” 蒋昱闻声回头,见是长子。便示意偏将策马退开些,好让蒋穆追上来。 蒋穆拱了拱手,蹙眉道:“父亲,孩儿见那城墙上除西面外,巡防的都还是豳州府军,这会不会有所不妥?万一……” “唉,”蒋昱抬了抬手,叹息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手中只有十万军队,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的好。” “可是,分派巡防也要不了太多人手,父亲为何……”蒋穆还要说什么,却被蒋昱一个冷凛的眼神制止。 一旁的军师见了,调解道:“将军无须如此,少将的话也在理。叛将郭临战场经验丰富,若是被他察觉什么异样,或许会于我们不利。” “嘁,郭临江湖出身,有白子毓的性命要挟,只需等叛军自个内乱就行。”蒋昱长吸一口气,仰眸望向明空,“可惜了一代奇才,若是能找他探问朝局将来,找出对我蒋家最为有利的路就好了。唉!” “父亲是说……陈丞相么?” 蒋昱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啊,只见为父我一生都在向陛下尽忠。却不知扶持陛下登基之时,我出力不及,军功远在楚王之下。是以战战兢兢多年,只盼得陛下信任。如今信任是有了,可陛下年老,易代之时来临,旧臣又会被清出朝局……我狠下心拉拢魏王,却险些断送了蒋氏一族。今日奉命出战,将功折罪,可战过之后呢……前路迷茫啊!” “父亲!陛下已经削走我们一般的兵权了,”蒋穆连忙劝道,“母亲兄弟他们,都还在京中,此时万不可再有贰心啊!” 蒋昱抿了唇,不再多言。远方城墙一角,绯色的云空缓缓漫过屋檐。一阵锐风刮过,空气中涌来丝丝异样的味道。 “这是什么……”蒋穆用力嗅了嗅,猛地抬起头,“是焦味!” “着火啦!”“叛军攻城!”远处的大喊声逐渐靠近。 蒋昱勒住马,震惊地望着从前方奔走而来的百姓。军师急道:“将军,那里是我们的粮仓啊!” “怎么回事?!”蒋昱厉声大吼,“来人,调军抗敌!” 蒋穆一马当先,抽出腰间长剑,利风一般贴着街侧抢路直奔。火光四散、刀光剑影的厮杀中,他一眼就望见了屹立其中的银甲战将。 “郭临!” 郭临闻声回头,须臾扬唇一笑,抽出□□驭马攻了上来:“蒋穆,你我还未有一战,便是此时了!” “咣”地一声,枪剑相交,骏马撒蹄侧开。二人调转马头,重新对阵。蒋穆被浓烟熏得渗出了泪,他微微眯眼盯住郭临,咬牙沉喝:“你当真要看着白子毓被斩首么?” 郭临一枪挥上,蒋穆举剑格挡,左手突然松开,握住剑鞘一把朝郭临踩在马镫上的小腿击去。郭临只觉左腿一缩,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朝地上歪倒。她情急之下反手勾枪,枪尖缠住蒋穆的披风,将他顺势扯下马。 二人在地上翻滚几圈,迅速撑地站起,郭临挑枪疾刺,蒋穆闷哼一声,捂住出血的肩头倒退几步。郭临乘胜追击,横举枪身,双脚迈步不停,直将蒋穆逼抵在墙上。 “你说白子毓会被斩首?”火焰在漆黑的瞳孔间跳跃,她目光直视,音色沉定,“蒋将军,可有看到圣旨?” “你疯了?!这是陛下亲口下令给我们的,一旦你攻打豳州,他便要了白子毓的命。”蒋穆双目赤红,“就算你不信,派人打探消息也只要一天……” “那么,只要我的大军先于豳州失守的消息赶到京城,他就能得救了对吧?”郭临挑眉,冷笑一声,“蒋将军,你我都心知肚明,便是我此刻退兵投降,陛下若想杀人,绝不会手软。与其把挚友生的希望,寄托在喜怒无常的君主身上,还不如赌我能快马加鞭亲自去救……” “你……” “已经迟了,已有七万人踏着汾水绕过这片城墙,朝京城而去了。”郭临松开他,目光清冷地望着蒋穆捂住肩头伤口急促喘息。“奇袭豳州的,只有区区三万人。听着很不可思议?可你的父亲似乎并不是这般想的,不然多年的老将,又怎会在防守上放水。我想,他应当很乐意见到聿修。” 粮仓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大半,浓烟飘散处,传来阵阵马蹄声。蒋穆怔怔抬头,看见陈聿修黑甲肃容,沉稳地驭马而来。在他身后跟着的,是他的父亲蒋昱。他手上一松,长剑倏然落地。 * “咣当”一声巨响,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幽幽转淡。 徐公公蹙眉瞪了手脚慌乱的小太监一眼,摆手示意他快点放正烛台。却听内室一阵急促的衣袂摩挲,珠帘四撞,一个花白乱发的老者大步走了出来。 “什么声音!” 殿内太监宫女“唰”地跪了一地,徐公公俯下身:“回禀陛下,只是新来的奴才笨拙,老奴待会便去罚他……” 皇帝踏前一步,撑着榻沿,缓缓坐下:“拖出去。” 徐公公神色一凛,就听殿外羽林军走近,架起哀嚎的小太监直接拖走。皇帝拢了拢衣襟,瞟他一眼:“怎么,有异议?” “老奴不敢。”徐公公慌忙答道,躬身碎步上前,取下挂着的大氅,替皇帝披上。 “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丑时刚过,您看您要不要再歇息一会儿?” 皇帝抬了抬眼睑,望见殿门外漆黑一片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还在天牢门口跪着么?” “是,”徐公公缓声道,“太孙殿下自清晨便滴水未进,不知夜半寒冷,殿下他……” “这孩子,朕都说了不会当真处置白爱卿……他怎么就是不信?”皇帝拍了拍膝盖,嗤声埋怨,“这么犟的脾气,倒和镇国……”他猛然噤声,颤抖着压下喉间剩余的话。 浑浊的双目被烛光印照,眸间血丝一派清晰。徐公公望了一眼,陡然心惊。 “这不可能,不可能……”皇帝深吸几口气,重新睁开眼,“豳州可有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陛下毋急,探子回报最快也得要上半天。若是昨夜两军开战,今晨便能有消息了。” 皇帝沉思片刻,突然搭住徐公公的手,站起身。“不,不妥,”他皱着眉,“朕心里还是不踏实,去,派人去把蒋家妇孺请到宫中来。” “陛下!”徐公公忍不住扬声劝阻,“陛下,您关了白大人,京中已是乌烟瘴气、盗贼横行,此时您再如此,便是叫人心尽散啊陛下!” “呵,呵呵……”皇帝厉笑几声,忽然一把推开徐公公,“叛徒,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叛朕……” “陛下!”殿外一声清泠的女声传来。 白鹭一扬披风,单膝跪在殿门口,望向殿中后面色微微一怔,便继续报道:“启禀陛下,太孙殿下他……晕过去了。属下已经派人将他送回东宫。” “哦,那也好。”皇帝喘息道,“好生照顾。” 白鹭蹙了蹙眉:“还有一事……” * 漆黑清冷的佛堂中,隐隐有一道轻盈的呼吸声。 “殿下,”门口忽而有人轻唤,那呼吸顿了顿,化作一声沙哑的问欲:“何事?” “陛下刚刚解除了魏王府的禁令……并将告发殿下的那名神武新军将领的首级送来了,说父子重修旧好,不应中了小人奸计。”门外之人的嗓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要恢复殿下的爵位……” “哦?谭伯,您没听错?”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拉开房门,幽暗的灯笼光晕印出一张苍白的面容。君意沈蹲下身,望向跪伏在地的谭伯:“他真的这么说么?” “唔……”谭伯呜咽着点头,良久才哆嗦着抬起头,“他还说,愿把皇位传给你……只要你肯领兵出城。” 君意沈半垂的眼睑微微一颤:“领兵?” “郭临的叛军已到京城郊外十里……‘击杀郭临,如尔所愿。’”谭伯咬住牙,猛地磕下头,“殿下!您不愿弑君,这已是唯一的机会了。娘娘的夙愿,您真的不……” “我去。”他倏然起身,夜风拂起额前凌落的发丝,露出英眉下冷峻的双目。 仿若是深潭的沉暗,辨不清丝毫的心绪。他静静地朝前伸出手:“取我的剑来。”   ☆、第189章 8浮生若 穿过重重密林,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落,耀出空气中的尘埃,星星闪闪。 他撑着膝盖“哈哧哈哧”地喘息,潺潺的水流声轻盈入耳,清风拂过,送来丝丝凉意。他昂起头,神色振奋,大步跑向林中的溪水。 清澈的水下,游曳的鱼群宛如流动的画卷。他咽了咽口水,脱去鞋挽起袖子,踩进溪中…… 半个时辰后,他泄气地退到岸边,一屁股坐在草垛上。浸在水中的脚丫猛地一抬,甩出一串晶莹的水花。水中的鱼儿受到惊吓,慌张地乱窜。他噘着嘴,恨恨道:“哼,吃不到你们,也不让你们游个痛快!” 却听远处一声轻微的“噗嗤”浅笑,他蓦地一惊,正要四处张望,面前忽然一道利风袭过,水珠四溅。他慌忙举袖抵挡,过得片刻小心翼翼望去,波纹散开的溪水上,正静静地浮着一条小鱼。 他“啊”地一声叫出来,赶紧跳进水中,大步踏去弯腰捧起小鱼。瞧见鱼肚上一块被击中的伤口,心下顿时了然。乐呵呵地站直身,抱着鱼拱手高唤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出手相助,晚辈请表一谢,还望相见!” “咦?” 他闻声回头,阳光刺眼,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却见溪水上游一块岩石上,正立着一个红裙双髻的女童,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哈哈……”女童突然捂住肚子大笑一声,抬手指向他,“细腰快来,咱们还以为是个小和尚青天白日的破戒,没想到却是个正儿八经想吃肉的小鬼呢!” “哪里哪里?”另一个身量较高的窈窕少女跳到岩石上,探头望来。 他脸一红,没想到捉鱼不成,反被两个姑娘把自个窘态捉了个正着。左手还维持着拱手恭拜的姿势,他一愣,慌忙放下,装模作样地清咳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噗噗”两声,身侧水声忽渐,霎时浇了一身水。 “哈哈哈哈……怎么不躲啊你!”女童丢了丢手中的石子,摇头大笑。随后她提起裙裾跳下岩石,踩着溪水蹦蹦跳跳而来。柔亮的额发沾湿在眉侧,露出乌黑的大眼,一眨一眨。他呼吸一顿,怔怔地移不开眼。 “喂,说你呢!”她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噗嗤一笑,“还以为是个小和尚,打条小鱼逗你一逗,免得被师父们责罚。既然是个小鬼头,那就放心地开荤啦!”说着,她挽起衣袖,弯腰探手,一手一条,抓起两条明显比他怀中大上不少的鱼。 她转身走了几步,没听到身后的动静,诧异地停脚回头:“小鬼头,不想吃么?” “我……”他猛吸一口气,仰起头,“我才不是小鬼头!”话音一落,原本就红的脸愈发涨得通红。 “好好好,”她搓了搓鼻子,笑得一脸不以为意,“细腰那儿可是油盐酱醋俱全哦,就你手里那一小条,可填不饱肚皮……” 远处一道炊烟应时燃起,飘香的汤味被风送来。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肚子便咕噜地叫唤。她听得弯眉而笑,笑得双眼眯成了月牙。 “阿宁——” “哎,来喽!”她转过身,提着两条大鱼,快步跑去。 红裙翩翩,发尾飞扬。沾湿袖角的水珠甩跃开,渐成一片晶莹璀璨的画面…… 风沙散去,彻夜奔袭后的银甲虽蒙尘,却依然耀眼醒目。翎羽随着马尾飘动在颊侧,韶秀清英的容颜上,是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眸子。 隔着数十丈重重人影,君意沈静静地望着郭临。这片京郊的官道,他们两军对立。那些安然消失的繁闹嬉戏,尽数化作了颤抖的牙关间,艰涩溢出的字句: “阿临……” 郭临抡枪一划,披风抖动而起。她沉声高喝:“魏王殿下,我等大军千里跋涉,片刻不停地回京,并不欲与宗室皇族为难,只求‘勤王政,清君侧’。”她说着,举枪拱手,“还望殿下高抬贵手,放我等入京,必定分毫不犯!” “砰”地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在心间,悄悄碎裂。 谭伯听到身边的破空声,还未及反应,君意沈已经抽出青锋长剑,喝驾而出。 郭临眯了眯眼,忽然将手中银枪朝徐秦一扔:“接着!”说完,拔出腰间宝剑,拍马迎上。 “将军!”徐秦瞪眼看着她的背影,唤之不及。 “两军对垒,武将阵前单挑并非不可,你这么急作甚?”徐庶疑道。 “可郭将军为何要换武器?她最擅长的明明就是□□啊……”徐秦举起手中的那把被扔来的枪。 徐庶一怔,蹙眉回头望去。前方一黑一银两条人影,早已驭马激战在了一处。你来我往,剑光如雾,叫人探看不清。 “若是用枪,此时就该横扫马蹄,击落魏王!”徐庶紧紧地盯住战局,惋惜抚掌。 “或许正是如此,”沉静的嗓音自后传来。陈聿修稳稳策马上前,瞭望前方的目光缓缓幽深,“她此举便是想要送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输赢。” “咣”地一声巨响,君意沈猛吐一口气,扯紧缰绳。握剑的右手微微垂下,掌心酥麻不止。抬眼前视,郭临挺身直立,执剑之姿气宇轩昂,容色清冷地朝他看来。 一如那噩梦一般的夜晚,她负手立在殿中,抵御着所有人对她的指镝。萧贵妃的身姿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咬紧牙关,大喝一声冲上去。 “郭临!” 剑气锐利直扑,分毫间已显杀招。郭临神色一沉,弯腰避开。剑锋拂过发尾,削去数截青丝。她撑住马鞍,正欲抬脚踢去,冷不防前方一道羽箭射来,正中右臂。 她闷哼一声,右手一软,整个人俯身趴下。密切注视这方的徐庶看到,大惊失色,拔出长刀,大喝一声:“竖子暗箭伤人!” “神武众将,保护郭将军!”徐秦应声高呼。 谭伯探头望向场中,见君意沈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郭临,只能急叹一声扔下弓箭,也喝令兵出。 郭临听着耳边纷杂渐响的厮杀声,感到有手探来,似要握住她的伤处。她突然反手拽住他,一把将他扯下马。 “嗖嗖”地羽箭破空袭来,坐下马臀中招,骏马仰头哀嘶,狂奔而走…… “将军!”“殿下!” 林间的路径渐窄,骏马惊惶奔驰,伏着马背上二人颠簸摇晃。郭临将缰绳缠在手腕上,探手到右臂,猛地拔出箭。 君意沈一惊,慌忙挥起剑,“嗤”地一声,羽箭被一切为二,剑尖划过郭临手背,一道血痕。她迅速松手,揪住他的衣领,拍鞍而起。 二人跌落马背,分散滚开。郭临抓着杂草稳住身形,模糊视线中有一处晃动的人影。她毫不犹豫地起身奔去,却在站起一霎,被左腿剧烈的疼痛打断行动,跌回地面。 先机顿失,君意沈已举剑袭来,她望着那剑光亮若白昼,几乎就要闭上眼…… 寒气冷冰,尘埃静谧而落。她呆怔地眨了眨眼,直到头顶上方落下的汗珠滴在额头,缓缓划过眉梢,她才方回了回神。侧过眼,那把青锋长剑正插在耳边的地面。 “你……输了,阿临。”君意沈吃吃轻笑,嘴角渐渐弯起,依然是俊逸飞扬的弧度,却没有一丝笑意含在其中。“你不该带伤来的……”他轻轻抚过她的左腿,笑的几近癫狂,“我们,都不是原先的我们了,阿临。” 郭临望着他逐渐氤氲的双眸,心中大恸:“意沈……” 他长吸一口气,伸手遮住眼,片刻后站起身背对她:“到此为止了郭将军,请你就此返回吧,不要妄想‘清君侧’了……” 马蹄声自远处靠近,却是郭临的坐骑沿路返回了。君意沈拔弯腰拔出剑,不再看她。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喝驾奔去。 “原先的我们……”郭临望着苍茫一片的天空,喃喃自语。左手慢慢抬起,捂住右臂的伤口,“你是想说这个卑鄙的偷袭么,意沈……” “真是小鬼头,”她阖上眼,一道晶莹的泪珠顺着眼尾划过,“哪些才是你的本心,我又怎会不知呢……” 重新睁开眼,被眼泪清洗后的世界明透自然。她弯起唇角,左手伸到唇边…… 清亮的口哨声穿过丛林,君意沈一愣,却见坐下骏马立即调转了头,任他如何鞭策也不肯听命,执着地往回撒蹄疾奔。 郭临背靠着道旁的大树,侧头含笑望向这方。看他神色复杂地牵马走来,“意沈,从前我便提醒过你……” “坐敌人的坐骑,是最愚蠢的行为。”她一瘸一拐地站到路中央,抬手抚摸乖巧停步的马儿。君意沈蹙眉凝眸,目光晦涩地看着她,却见她轻声而笑:“你依旧这么笨,不是么?” 手心的剑柄满是冰凉的汗水,想要握紧,却渐渐重逾千斤。仿佛有个声音再说,狠下心,刺过去,不需要杀了她,只用让她暂时动不了……江山、美人,一切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还在等什么,她没有武器、也没有力气了! 就是现在…… “阿临。” 她仰起头。 “咣当”一声,长剑落地,他展开双臂,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我从来,从来不会伤害你!”他潸然长泣,“画舫上的刺杀,是父皇和母妃……我知道时,母妃……已经派人去了。不是我……” 郭临浑身一颤,抬臂回揽他:“我明白!”明白他长久的煎熬,明白他挣扎的坦诚…… “我亦不曾杀你母妃,你可信我?” 他含眸浅笑,柔声呢语:“怎会不信呢……”他轻轻松开她,垂眸痴痴地凝视这张眉眼。从九岁的后山溪水,看到如今的京郊战场。这浮生若梦,怎容他所有的痴情? “阿临,你是我生命中的光。没有你,这经久的岁月,便连自己也看不清……” 她眼睑颤了颤,弯唇微笑:“可你却是所有人的光,意沈。”远方滚滚马蹄接近,她弯腰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大步而走。 “明君明主,明德天下……意沈,我将在你的光下,见证我所有的未来。” * “吱呀”一声,天牢大门的铁栅栏被徐秦用力推开,郭临挥了挥手,打散潮湿污浊的空气,迈步走下台阶。 徐秦数了数手中的钥匙,终于翻出正确的那把,率先快跑上前,打开最里的那扇牢门。 郭临深吸一口气,负手走到牢门:“白……” “带水没?” “嗯?”她瞪大眼望着草堆上盘腿而坐的背影。二月初骤冷的天,他居然还持了把扇子,娴雅地轻摆,看得她目瞪口呆。 “带水带梳,容我梳洗仪容了见人啊阿临……”话到一半,他还是忍不住弯腰急促咳嗽起来。 郭临鼻头一酸,默默卸下披风走上前,轻柔地裹在白子毓身上。 “老白,我来晚了……” “咳咳……”他撕心裂肺地咳完,抬手抓着她的手腕缓缓站起。清逸的俊容微显凌乱,却清明若昔。他朝她轻然而笑:“知道就好。” 走出牢门,陈聿修拱手躬身,静静地朝他行了个大礼。 白子毓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大咧受完这个礼。随后容色肃沉:“快去宫里吧,玉锵昨晚为了保我,已经冻晕过去了。” “嗯,”郭临握住陈聿修伸来的手,十指紧扣,气胆腾升,“我们一起去!” 190、天高海阔 ...   “你……你说什么?”皇帝颤抖着探出手,干枯苍老的手指艰难伸直,遥遥伸向前方,“郭临,郭临……她,她居然敢……”      “陛下!”徐公公跪伏在地,声嘶音惭,“叛军已经闯过朱雀门了,不过一刻就会到勤政殿。宫中的羽林卫……拦得过一时,拦不住一世啊!”他前爬几步,攀住皇帝的膝脚,“陛下,早做打算啊!”      “打算……”      皇帝缓缓垂下眼,盯住徐公公。眉头突然古怪地皱起,面容扭曲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打算,打算什么?”      徐公公缩了缩,战栗抬头:“刘御史……把他给郭将军,不就达成他们‘清君侧’的目的了吗?”      “朕还没输!”皇帝猛地怒吼一声,一把推开徐公公。扶着御座踉跄站起,浑浊的双眸癫狂瞪大,“朕才不会认输……”他连连喘息,一步一步走下御座,“来人!”      殿门口须臾跪来两个羽林卫:“末将在。”      “去东宫,给朕把太孙带来。”      “是。”      “陛下……”徐公公瞠目嘶喊,满脸惊惶,“您不可如此啊!”      “呵,哈哈哈哈……”皇帝垂下头,咬牙低语,“郭临,你休要得意。”      扬鞭的手急切挥下,郭临带着小队人马,往宫内疾驰而行。      前方熟悉的宫室逐渐清明,她微微眯眼,压下心中的激动。扯住缰绳:“吁!”      “唰”地一声,她跳下马拔出长剑,和身旁并行的陈聿修对看一眼,一齐大步走上白玉台阶。      徐秦吩咐完搀扶白子毓的部下,看了一眼怔若泥塑的君意沈,回头久久地凝望这座勤政殿。一想到害死在突厥奋死作战的神武将士的元凶,就在这个殿中,握剑的五指便不由自主地锁紧。这一刻,他和幸存的人们已经等了太久了……      “站住!”      一声清喝自头顶而落,郭临一惊,迅速拽住陈聿修疾撤,将将躲开剑光。      白鹭一击不成,整个人就着剑身在地面弯曲反力弹回,一脚踢在殿门上,再次飞身刺来。郭临将剑从右手换过左手,反手横握,急转旋身。“砰”地一声,双剑交碰而分。白鹭招式用老,落回地面,重新捻了个剑诀,目光冷冷地看向郭临。      右臂的银甲内隐隐显出渗血的绷带,左腿脚力轻浮。很好……她观测完毕,沉色一笑:“郭临,有种就和我单挑。看看谁……才有资格去保护殿下!”      郭临喘息几声,弯唇苦涩而笑。陈聿修微微皱眉,望着她抬脚走上。      “聿修,不用。”她伸出左手,甩了个剑花,正握长剑,“既是争夺玉锵母亲的资格,那便只能我一人上。”      白鹭一怔,随即朗声冷笑:“不错!”      郭临躬下身,浑身戒备地盯住白鹭。左手五指不断缩紧,仍能感到不如精神充沛时的气力。毕竟策马奔驰了一夜,前后连战不歇,她已近乎精疲力竭。      但是……      她猛地腾身而起,踏步前驰。      玉锵!      “啊——”一声尖叫突然从殿内传出。      白鹭挥剑的手蓦地一顿,神色□□,她听出这个叫声是玉锵发出的。却在这一瞬,虎口巨麻,手中长剑已被郭临一把踢飞。      趁着这道间隙,陈聿修迅速往殿内奔去。白鹭还想回身阻拦,郭临攀住她的手腕,一拳击在腹肚,将她打昏。看着白鹭的身躯终于倒下,她趔趄退后几步站稳。徐秦连忙上前搀扶,她抬袖擦了把汗,望向殿门,沉声道:“走!”      又一次迈进这道门槛,越过聿修的背影,眼见的却是全未预料的画面。她抿住唇,神色冷凛地前望。皇帝陡然触及她的目光,竟似受了极大的刺激,手上的剑往上微提。      “站住!”他唇角直抖,花白的短须跟着乱颤,浑浊赤红的老眼瞪如铜铃,“不许过来,再来朕就……”      郭临抬起左手,将剑夹在蜷曲的右臂中。缓缓抽出被擦拭的剑身,脚尖轻转,抬脚走上。      “你听到没有,郭临!”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凌然无畏地大步靠近,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你当真不要他的命了?”他猛地提起怀中挟住的玉锵,剑尖比上他稚嫩的脖颈,癫狂大喝,“信不信朕杀……”      “当”地一声巨响,郭临手起剑扬,一道清泠的剑光划过,皇帝手中的剑已然飞入半空。      他呆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缓缓松开手。玉锵挣扎地跳下地,拼命地扑向郭临:“爹爹——”      “对不住,是爹爹来迟了!”郭临一把抱起他。      玉锵连咳带泣,原本堪堪维持在表面的沉静,在见到熟悉的人们的那一刻倏然破碎。他搂住郭临的脖颈,嚎啕大哭。      郭临抱住怀中瘦削的小身体,心下一沉。她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垂眸清冷地瞟了颓唐坐地的皇帝一眼,转过身。      “徐秦。”      徐秦一惊,连忙拱手:“末将在。”      “你现在……可以亲手去为我们的战友,报仇了。”      什么……徐秦震惊地抬眼。      郭临的目光静静地扫过殿门口的众人,白子毓含眸浅笑,君意沈神情晦涩……最后,她侧头看向怀中的玉锵。      玉锵吸了吸鼻子,压下胸中的哭意,睁大眼直直地盯向她。她垂眉一笑,重新抬起头:“因为大齐之君,今日便要换了。”      空气好似一瞬凝结,整个大殿静谧得落针可闻。      郭临缓缓转身:“从前我不杀你,是看在大齐子民需要你……我神武誓死保卫的百姓,不能因个人冤屈而重新陷入混乱。可你做了什么……”      “祭怀冤死的长子,不顾朝局人心偏属长孙。杀害宠妃,构陷臣子……”她向前一步,“你以为,除掉我一切就会好么?”      君意沈怔怔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前方。郭临背影挺直坚毅,而那之后,皇帝森冷的脸色愈渐阴沉,赤红的双目几欲滴血。      “……父皇,她在说什么?”他踉跄迈步,艰涩发声,“都在骗儿臣对不对,母妃她……”      一瞬,他几步冲上前,抽出腰间长剑。皇帝抬了抬眼睑,眸中透出一丝奇异的神色……剑尖战栗,君意沈咬住牙,悲嘶呜咽。那剑尖抵住的明黄衣襟已被挑破,可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意沈!”郭临上前握住他的手,缓缓拉下。望着他几乎癫狂的眼眸,叹息摇头。      玉锵眨了眨眼,顺着郭临的目光看去,似乎感到了那股悲痛欲绝的心绪,他展开双臂,伸向他:“七叔叔……”      君意沈眼睫一颤,心间似有什么在绝提奔流。他猛地丢下剑,接过玉锵,紧紧地抱在怀中。      “……是朕输了,呵呵!”      皇帝垂下头,长吁一声,攀住身后御案缓缓站起。放眼远望,殿中每个人的神情都印入眼帘,他嗤声轻笑:“郭临,朕到底小瞧了你。意沈是朕的皇儿,玉锵是朕的嫡孙,甚至聿修……他们原本都该听朕的,可却全部被你夺走……”      他蹒跚走下台阶,一步一步,穿过郭临和君意沈。望向殿外逐渐明艳的长空,张开双臂,震袖而呼:“这是朕的江山,朕的王朝……哈哈哈哈,时到今日,却被女人给颠覆了。”      一直站在殿门外的徐秦,突然握住剑柄,迈过门槛疾步上前。皇帝方还伸着手臂,乍然落眸望见那如厉鬼一般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惊惧倒退:“你干什么,你想做什么……”      “唰”地一道破空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幽幽回响。郭临缓缓张大嘴巴,望着破碎的金冠叮当落地,玉珠四散滚落。      一头发白的乱发散下,皇帝僵硬着抬起头,再也坚持不住,一把跌坐在地。      徐秦举起剑,对向他的鼻尖:“浴血奋战、不休不眠、风雪雨淋……哪一样不是拼尽了性命才能闯过,才能护下这座江山。郭将军与我们同进同出,她的功绩我等有目共睹,凭什么……要被你一句‘女人’给抹杀了?”      “似你这般卑鄙自私之人,杀之有辱我神武威名!”徐秦压下胸中震怒,收起剑不再看皇帝一眼。      郭临望着徐秦激湃灼灼的眼眸,垂下眼看了下皇帝颓然的身姿。她轻轻地笑了,转过身,双目直视庄严肃穆的御座。      “陛下,你永远不会明白,你究竟输在何处……”她抬脚踩上台阶,一步高过一步,“从一开始,踏入这勤政殿,领受官职……无论是作为京兆尹的职责,还是不得不女扮男装的苦衷,我郭临……都受得心甘情愿!”      她站上御座高台,肃容转身:“为京兆尹,拜骠骑将军,从来就与我是男是女无关。”她看向陈聿修,“曾立誓,你齐政,我卫国……哪怕因此不能真正地在一起,我们也早有觉悟。”      陈聿修盈然而笑,郭临眼眶一涩,深吸一气,凝眸瞪向皇帝:“对你的江山,我毫无兴趣。”右手伸向腰侧,她静静地提出一物,横举而起。      “帅印,原物奉还!”      “当”地一声,皇帝颤抖回头,呆呆地望向地上散开的布帛,和当中露出一角的兽首。      “玉锵。”郭临唤道。      玉锵抬起眼,从君意沈怀中跳下来:“爹爹。”      “你可愿为帝?”      皇帝猛然一震,急切地转过身,嘶声惊喊:“玉锵……”      玉锵眨着黑亮的双眸,粲然而笑:“爹爹,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好!”郭临含泪浅笑,拿过御案上的玉玺,缓缓放入玉锵怀中。玉锵一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小跑过去将玉玺举在君意沈面前。      君意沈苍白着脸,怔怔地看向郭临:“阿临……”      “意沈,”她走下来,站在他身前。眸光带着浅怅的笑意,那是真正的喜悦。“你我的约定,望你永生依履。”      约定……“成为大齐江山的主人。”      “在以你为皇的天下,我相信,纵然只做个山野平民……也能活得自在安康。”      这是她“战死”突厥前最后留给他的话,曾经以为已成一生的憾事。而今佳人昔归……是上苍,重新留给他,与她之间唯一的机缘么?      纵然这份机缘,会让他再无可能付以痴情,也足够了……      玉玺接在手中,冰凉而沉重。他牢牢握住,仿佛踏住了心间破碎一地的一世情愁,浴血起身。      郭临回头和众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随后拉着玉锵后退几步,撩袍下摆:“拜见陛下!”      “拜见陛下!”      数十人的嗓音,轻凌却不微弱。从勤政殿中传出,坚定地飘向这片广阔的天地。      新的时代开启了……一如她当年随着朝臣们走进殿门。而今踏出这道门槛,放眼四周,确实已是全新的风景。郭临负手直立,嘴角渐渐扬起。      “将军!”      她闻声回头,徐秦神色紧张地追来,站正激动道:“末将也要追随将军!”      “你啊!”她噗嗤一笑,叉腰摇头,“先听好,我已经不是将军啦!”      “那……我喊你什么……”徐秦挠了挠头。      “是个问题唉,”郭临撑住下巴,眼珠一转,“要不,郭姑娘?”      徐秦面色刷地涨得通红,支吾半晌也只断断续续挤出个“郭”字。      “好啦,不逗你了。”她拍拍他的肩,正色道,“徐秦,我每每看到了便会想起姚易他们,梁仪,还有……”她顿了顿,叹息一声,“还有官良玉。所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铮铮男儿,自会竞相逐之,你不必为了跟随我而遗弃你的追求。你是难得的将才,该去属于你的地方展翅高飞。”      “将军……”徐秦赧颜。      郭临望着走出殿门的陈聿修和牵手走在一起的玉锵,开怀大笑着招了招手。“徐秦,放手去干吧!”她说完,快步朝他们跑去。      “完事了”      “嗯!”郭临攀住陈聿修的胳膊,嬉笑着大步而走,“以后就是天高海阔,任我们驰骋啦……唉!”      “怎么了?”陈聿修含笑挑眉。      “我是想起九年前,被世子换马换车、兼程不休地拉来京城,和今时一路快马进攻回京,有‘异曲同工’之感。”      “哦,怎么说?”      她环住他的肩,嘟起嘴:“第一次下朝走出勤政殿,和现在实在太像……”她忿忿地伸出两根手指,“我都有整整二十时辰未睡觉了!你知道我当年下朝后做什么去了吗?”      陈聿修撇开眼,笑得不动声色:“嗯,在马车上睡到回府也没醒……”      “好啊……!你从那时就注意我了对不对?”郭临一把跃起,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我不管,你抱我回去。”      陈聿修闷哼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松开牵着玉锵的手,把她打横接住。片刻后,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为夫尽力。”      耳畔传来轻柔的呼气,郭临刷地红了脸,忙不迭地埋头进他怀中。      玉锵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老大不满地追上二人:“少儿不宜!”      “自捂双眼……”闷在衣料间的笑声顺风飘来。      白子毓迈出殿门,望向越走越远的身影。容色一松,似卸去了层层重压搬,再无拘束。他捏拳清咳几声,听到近旁的轻微脚步声,他侧过头。      徐公公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躬身离去。 191、终·归去来兮 ...   崇景十五年春,三月十二。皇帝传位魏王,退位太上皇,居养于神龙殿。十日后崩殂,庙号肃宗,享年七十六岁。群臣上谥德圣文武大明孝皇帝,同年五月十八日庚午日葬于皇陵。      “……今命忠国公昱、尚书左仆射楚王意非赍玺绶授尔,其纂承洪绪,对扬休命,式隆宝祚。以康四海。”      徐公公阖上卷轴,朗声宣告。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扬,最后一音收尾,他转向白玉石阶上方,双手恭敬地将卷轴横举,庄重下跪。      “恭贺吾皇荣登大宝,长乐无极,万岁万万岁!”      君意沈缓缓放下手中的香,转过身来。额前旒玉微晃,放眼望去,日光倾洒含元殿前的广场,众臣匍匐跪地。远处一群大雁飞来,人字排开,指向遥遥北方。      “自今日起,改元成康,撤销一切对勤王之军的击杀令。贬刘御史为庶人,提京兆尹白子毓为中书令,封豫国公。”      勤政殿内,君意沈手扶御案,望着白子毓着绛紫官服沉稳出列。      “恢复神武旧将之身份,着升徐秦为镇军大将军,统领两代神武军。琼关总将徐庶官复原职,以新降的荣城为关,继续为朕镇守。”      徐秦、徐庶出列,与白子毓一道跪谢皇恩。君意沈垂了垂头,片刻后转眸望向左旁列首的君意非:“堂兄既已袭爵……还是回到京城,待在朕的近旁吧!”      君意非抬眼望了望对面列的蒋昱蒋穆父子,心下微叹。新的权力角逐,从这一刻已然开始了……一如当年无畏无知的他们,踏进这座勤政殿时一样。他拱起手:“微臣谨遵圣命。”      君意沈站起身,袍袖滑下御座,垂荡在身侧。蒋昱见状,便要上前一步……“封后仪式,定于半月后。”君意沈微微扬了扬手,旒玉挡住他全部的神情,只余下挺直的鼻梁下,微抿的嘴唇。      徐公公迈步上前,挥过拂尘,长喧:“退朝——”      宫中大喜的晚宴,端容如花的皇后执着酒盏含羞盈盈朝陛下而敬,陛下抬手接过,却在正欲饮下之时,被门外一声通告打断。      “京兆尹到——”      他颤抖着放下酒杯,呆呆地转过头。      仿佛十年一晃却依如旧日那般,那个削瘦的少年身姿大步跨进殿中……他晃了晃头,重新睁开眼,看清一脸憨厚的青年正撩袍叩拜:“微臣金真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是了……继位之后,继任京兆尹的是白子毓举荐的刑部侍郎金真。这是他亲口下的旨,他怎么忘了呢?      “金爱卿请起,无需拘礼……”      “臣还有一事禀报。”金真微笑起身,从衣襟中掏出一封平整的信笺,径直上前走至御案下,双手递呈,“此为某位大人着微臣之手转交陛下,陛下一看便知。”      皇后垂下眼,望着那杯敬了半晌的酒在他手中抖动渐洒,酒液沾在明黄衣袖边缘,染出深晕。最终,被他一把按在案上。      君意沈不待徐公公赶来,探身接过信笺。双手几度战栗,额上急出了汗,却怎么也不能打开……却在这时,一双白皙秀美的手温柔地盖在他的手上。取过夹在掌心的信笺,轻巧拆开,递过。      皇后温和地望向他,浅笑:“陛下。”      他长长地喘息出声,额上渗出的细汗,泛开一阵凉意。他看了皇后一眼,接来信笺,细致阅下。      终于,他颤抖阖上信纸,层层笑意晕开在俊逸的容颜。他激动地转眸看向金真,金真含笑点头,躬身退下。      *      大齐成康三年四月,苏州郊外。      芦苇随风波浪般摇摆,碧波万顷中,一个纤细的人影立在田埂上。素青的衣衫飘开在在飞絮间,长长的墨发压在背负身后的手掌上。后脑的发髻松散得几欲坠下,细看过去,却只是用一根锦缎就着玉钗勉强挽住。      玉色似羊脂雪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就连那根锦缎,也不是凡物。看着这副“暴殄天物”的场景,马车内一声叹息伴着收扇声而落。倏忽,一个白衣身影走下马车,幽幽叹道:“三年时间,秦家秋夫人都又生了两位小姐,她怎么……连绑发,都这么惨不忍睹。唉……”      一旁响起一阵清脆的少年音:“毕竟做了十五年的男子,女装女红,就由她缓缓学吧!”      白衣公子顿了顿,偏头看向马车旁身量已长的俊秀少年。那张五官出落得丰采胜玉,浓眉入鬓,皎如龙潜。恍惚一眼望去,便似看到了曾经风华一代的那人。      毕竟是叔侄,相似无可厚非。可他清眉浩目间露出的那丝英姿璨然,像极了芦苇间迎风伫立的那名女子,却又令人无可言说了……他长息一声:“你就这么走?……当真不与他们说一声么?”      少年淡淡而笑:“他们都曾问过我同一道问题,而我的回答……想必早已被他们听懂了真正的含义。说与不说,又有何分?”他阖了阖乌黑温润的眼眸,看着那女子微微侧身,抬手遮阳,望向远处沿田埂而来的修长身影。      白衣公子笑了笑,举扇抵唇:“其实你,早在很久前就辨出她的身份了吧?”      “不要小瞧稚童的聪慧。”少年眯眼扬唇,微微抬起下巴,“她对所有人防备,却唯独不会把这份警惕用在我身上。不过……就算不是因此,她对我的爱也会暴露一切……”      少年缓缓闭上眼,语调渐渐悠远:“白叔叔,于我而言,她既是我父亲,又是我母亲……这一生,都不会改变了。每每想起她讲起的镇国侯府的事,都无比庆幸……不是别人,而是她将我抱了出来。”      “如今,便是由我来保护她的时候了。”少年展颜而笑,转身朝马车走去,“沿着她走过的路而行,终有一日,我会成为她,不,是比她更强大的人!”      白衣公子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颔首:“是。”      远处的芦苇丛中,青衫的女子一路奔行,扑进了那个修长男子的怀中。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荡过芦苇的微风拂起马车夫的鞭梢,送来清铃般欢快的笑声……      五个月后,琼关郊外的墓地。      贺柔站在墓碑前,缓缓蹲下身,放下避风的纱巾。目光垂下,却倏忽一惊:“咦?”      她伸手拿开墓碑前的一束露珠未散的白菊,下方两条深褐皮质的发带引入眼帘。皮革似是新剪,不平之处被人细心磨平。针脚稍显凌乱,却有心地缝制工整。      她将发带握在掌心,轻轻摩挲针脚,心底暖流涌过,忍不住轻轻弯唇。抬手抚摸墓碑,柔声道:“姚郎,我很高兴,这世上原来不止我一人记得你……”      不远处,一辆古朴的马车放下了车帘。车夫转过头,拉下斗笠,扬鞭喝驾。包着皮革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      “下一站,又想去哪?”车内慵懒无奈的清朗嗓音响起,伴着一阵毫不停歇的啃果子声。片刻,那声音含糊不清道:“当然是去……京城……玉锵做京兆尹,意沈配了调动神武军的兵权……唔我要看我儿子的上任仪仗!”      车内,陈聿修抬起眼帘,望着郭临大咧地靠着车壁而坐,一手提着下摆,兜着怀中的青枣,口中还在咀嚼不停。忍不住摇头笑道:“看来,当年没让你跸道摆戟,刀盾弓槊,仪刀团扇……你这是犹记在心啊。”      郭临摆摆手,擦了把嘴角被酸出的口水:“哪里……那时我初到京城,没胆子嘛!现在想想,这么风光的时刻居然错过了,实在是心痛不已。好不容易玉锵以十三岁之龄打破我上任年龄的记录,成为大齐朝堂最耀眼的新星。我说什么也要去旁观,顺便凑凑热闹!”      她掰着手指:“世子的长子我还没认下干儿子呢,听说知闲又生了个小郡主,还有啊昌荣她也……”      他忽地靠近她,两张面孔距离不过一寸。她呆呆地盯着他的双眸:“怎,怎么?”      “这么大人了……”他笑叹一声,垂下眼,捏着白帕一点点拭掉她下巴的汁水。      纤长的眼睫就在眼前,靠得太近,呼吸清晰可闻。郭临咽了咽口水,微微闭上眼,嘴唇轻张……      “好了。”他忽地退回身,手中白帕收回袖内。他眨了眨眼,看着她:“睡着了?”      “没,没……”她握拳清咳一声,镇定自若地拿起枣子继续啃,不知道心中是遗憾还是尴尬,总之……赶紧换话题:“啊对了,上个月在陇西,那一下午你见了赵寻雪都说了些什么啊?”      一片安静,只有脚下车轮滚动声。好像,选错了话题……“嗯,其实那什么寒毒,只是在阴山上被冻狠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吃了他配的药,确实感觉似乎更好一些……”      好像,越说越糟……      她并腿坐正,视死如归地仰起头:“我是想说……”      “好吃么?”      “唉?!”      陈聿修盈盈而笑,垂眉瞟向她怀中的青枣:“方才就想问了,这些枣子你从哪儿找来的?”      郭临低头一看,朗声笑道:“嘿嘿,你不知道吧。看方位,好像是小时候和世子一道骗了个齐魏通商的商贾送我们的树苗,我两也不管能不能活,就那么种下了,还请住得近的校尉家人帮忙看着。嘿,没想到它隔了这么些年,当真能结果了!”      “种在哪?”      “就在巷街旁。”      “街旁?”陈聿修莞尔,“你不知道,道旁的枣子不能吃么。”      郭临眨眨眼:“为什么?”      “道上日日人来人往,枣树就在那里,却还能结满枝桠。你说这是为何?”他挑眉浅笑,伸手从她衣摆上取过一颗青枣。      “……因为酸么?”她嘟起嘴,又咬了一口,“嗯……是有点酸,但也不是不能吃啊!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特别爱吃酸的……唉不对,你又岔开话题。快说,和赵寻雪说了什么?”      陈聿修仰身躲开她的魔爪,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低头看了眼饱满光滑的青枣,心情甚好地放入嘴中……      只一瞬,他的表情就变了。郭临停下手,瞪眼看着他的神色,“噗嗤”一声大笑出来:“哈哈哈,唔……”      余下的笑声,尽数淹没在唇齿相接的青涩酸甜中。      满室的旖旎,透过被风拂起的车帘溢出。车夫抬起斗笠,露出一张无奈的脸。他仰头望向晴空,暗道这回回京,一定要请少主为自己婚配。      想他白鹫风流倜傥,武艺超群,总还有佳人看得上的。      唔,比如那位闲居在郭府的阮姑娘就不错!      -正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你屁股底下坐着什么?”   “哦?”郭临低头看去,“啊……这个啊,嗯,是方才坐着的茶馆内一个姓云的说书人推荐来的。说是像我这样的新婚少妇的必读之书!嗯,我看了几页,很有用。”   陈聿修抬了抬眼,忽地一咪,望向封皮上歪歪扭扭几个大字“驭夫宝典”。   “讲了什么?”   “我还没看完呢,就看到一个叫林逸之的姑娘,哇,她简直就是典型的例子啊……就她嫁的那个渣男,哼哼,被书中的‘满清十大酷刑’轮番上都不为过!果然女人就是要比男人厉害才行,你看她后来组建了个‘破镜堂’,专门对付那些抛弃妻子的渣男,上至宰相,下至屠夫,都被她和手下整了个遍,不错不错。挖眼剥皮什么的是血腥了些,可比起里面冤死的那些女人,这些惩罚……唉,你干嘛?”   他面无表情地将书收进怀中,半晌,道:“胎教。”   “啊?!” 哈哈,阿临实力为扇子的下一本新书打广告!好像在作者有话说里面放链接木有用,所以,请期待的天使们转向扇子的专栏,蓝后点击《渣男自有天收》,最近会准备修改文案和放上萌萌哒的封面。 新书新摘要读者群中会提前透露,摘取大家的意见哦!也欢迎亲们有好听的名字,希望出现在扇子的文中的,敬请提出~灰常感谢! 林逸之和阿临是两个相似却不相同的女主角,都有男子的血性,保证不会让看过《京兆尹》的亲们失望。当然,新文转为轻松爆笑型,如何写出,扇子还要好生琢磨哈哈!写《渣男》时,扇子也在为更远的仙侠文预备背景和大纲。 废话了这么多,然而《京兆尹》还没完呢,接下来的番外轰炸,预计的就有阿临、聿修、玉锵(有临修的孩子出场)、小白、小七、寻雪、世子……先看谁的,亲爱的读者天使们可以留言哦~么么哒~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