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城堡【南陌云归。】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凤凰诏 作者:蓝艾草 文案: 谢羽是个小滑头,滑不丢手,有一天她终于踢到了铁板,栽了。 一道凤凰诏,多少人的命运随之而起伏……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主角:谢羽 ┃ 配角:穆原,崔晋,姜无印(按出场顺序) ┃ 其它:凤凰诏 ============= ☆、第1章 正午时分,穆原带着手底下的一帮兄弟们趴在无崖山往下看,沿着蜿蜒的山路行来的商队前后足有十辆大车,除了车夫,护卫倒只有十几个人,灰扑扑的,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原哥,咱们……真的下手?”穆小六心里有点不安,再次确认此番行动。 穆原咽了口唾沫,想起干娘谢弦的生辰近在眼前,而寨子里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他虽然从来也没干过剪径的行为,好歹从小在山匪窝里长大,踩点子抢劫的窍门都不知道听了多少,事到临头也不好再退缩,不然岂不有违他大当家的名号。 “你瞧瞧下面人疲马乏,太阳都快把人烤焦了,他们又穿着楚国服色,鬼鬼祟祟沿小路从蜀国而来,肯定来路不正。咱们正好黑吃黑。” 当今天下,魏蜀楚三国鼎立足有百年,互相之间征战无数。打多了大家坐下来讲和,讲到一半继续动手的次数都极多。更多时候文官坐在一起讲和,武官继续挑衅搏命。哪怕台面上和谐起来,私底下也拳脚不断。 作为大魏边境长大的少年,穆原小小年纪听过好多次老寨主穆奇混水摸鱼打劫的丰功伟绩,今日为能向亡父致敬而兴奋不已。 “待会听我号令,冲下去先将坐在马车里的主子给拉出来……绑了。”他长这么大还是初次试刀,连人血都没沾过,实在达不到穆老寨主的打劫水平,收割人命跟收割地里的庄稼似的,带着丰收的喜悦。 穆小六一脸崇拜的看着穆原,心里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穆原接收到了穆小六仰慕的目光,愈加指挥若定,一声令下,一帮平日在山上捣蛋的小子们带着棍棒大刀冲下山去,只是结果……就不那么美好了。 看起来灰扑扑无精打彩的十几名护卫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平日一帮只在寨子里舞刀弄枪没有实战经验的小子们很快就惨败,只剩穆原苦苦支撑,最后也在三名护卫的夹击之下被捆了起来。穆小六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一下子钻进了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穆原恨不得将这临阵脱逃的家伙揪过来剁成肉馅,以洗刷自己眼前的耻辱。但他手脚被捆,还未过端午,这粽子倒先包上了,他也只能闭眼装死。 他想装死,不代表被打劫的人肯让他装死。他之前就看好的车队中间的马车帘子撩开,率先下来一名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头,绕着他转了一圈,眼睛顿时亮了,扬声喊道:“大公子,不如咱们就在这寨子里歇一歇再走如何?” 一只瘦削惨白毫无血色的手缓缓掀开了车帘子,倒好似骷髅的手指蒙了张白玉皮,温润倒是有了,但那更接近于毫无生命力的玩物骨雕。紧接着手的主人便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张惨白病态的脸,五官也是削瘦的,仿佛头骨上蒙了张面皮,如果不是上面镶嵌的双目似深潭无底,眼珠子黑漆漆盯过来,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都快让人怀疑这不是活人了。 哪有人瘦成这样的?! 那骷髅公子漠然扫了一眼穆原,直激的穆原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这才道:“潘先生看着安排。”音质偏冷,跟他的形象倒十分符合。 姓潘的老头踮起脚尖凑近这公子耳朵边上说了一通悄悄话。 穆原身上的冷汗没干,倒又被激出一层。也不知道这阴森森的骷髅公子是从哪个坟墓里钻出来的,暗自替这矮小的老头捏了一把汗,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一场变故发生。 不过他想象的场景没有发生,老头说完悄悄话,立刻组织人手,将穆原等人全都捆成一串系到了马车后面,拖着这帮小子去摸穆寨的大门。 穆原心如死灰:父子俩的人生污点一脉相承,这是要眼睁睁看着穆寨再次被荡平一回? 十六年前,穆寨被谢弦一杆亮银枪荡平,她身后跟着一队娘子军打扫战场。令老寨主穆奇倍感屈辱的是,他竟然败在了一名孕妇手里! 那时候穆寨全是打家劫舍的好手,不比如今的穆寨里全是些老弱妇孺,最有战斗力的全都被捆在马车后面,跟斗败的公鸡似的臊眉耷脸。 不过相隔十六年,两次被荡平的经历都不算惨痛。谢弦当年怀着孕,心肠慈软,只是想寻个落脚的地儿,并不想大开杀戒。她禀承擒贼先擒王的宗旨,枪挑穆奇,制服了穆寨大当家,并未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血洗,就震慑了整个穆寨,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今日的车队也是押着继任大当家穆原在寨子里示众一圈,其余老弱妇孺立刻表示了臣服。 大家舒服日子过久了,都有一碗平安饭吃,很多时候就容易忘记自己曾经的山匪身份,都觉得自己是良民。 良民是不会跟人拿刀子说话的,只会想办法软化对方的意志,迂回婉转的暗示。碰上打上门来的苦主,只能摆出受气包小媳妇的模样装老实。 有妇孺再三向潘良表示,寨子里都是良民,从不曾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前有穆原带人打劫惨败,后有一圈俘虏示众,这话的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 潘良拈着山羊须与一帮妇孺交涉:虽然打劫未遂,可不表示此事能够一笔勾消。 有妇人准备使出与自家男人干架的泼妇架势,不顾潘良的拒绝,上前去解自家儿子身上的绳索,立刻有护卫举刀相向,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潘良看着慈和可亲,但实质上却不太好说话。他下令将一干捆着的俘虏塞进了一间屋子锁起来,独将穆原绑在寨中的旗杆上曝晒,旁边守着个护卫拿长刀抵在他的喉咙上,一刻也不肯放松。 捏着这颗旗子,穆寨上下想要再耍小手段,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家大当家的脖子够不够硬。 寨中妇人都是看着穆原出生长大,生怕护卫的长刀不小心割破了大当家的喉咙,侍候的万分精心。这帮人一时要吃要喝,洗漱吃饭,倒像回到家一样自在。 大中午的太阳直照到穆原脑门上,汗珠很快就顺着他的脑门往下滚,偶尔吹来一缕山风,都能令穆原精神一振:他娘的太凉快了! 半个时辰之后,正当他被晒的头昏眼花,远远听到一声女子的怒喝:“穆原你个王八蛋还不滚出来?!反了你了!”看守穆原的侍卫冷不防被惊的手腕一颤,便在穆原的脖子上割了个浅浅的口子,血迹蜿蜒,顺着破口流了下来。 随着这声怒喝,远处冲过来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影,拖着根三尺多长的棍子,展眼就到了近前,看到绑在旗杆上的穆原迎头就给了他一棍子,正砸在穆原膀子上,他“嗷”的一声惨叫:“阿……阿羽你再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 闻讯而来的人只看到一个身着道服的小姑娘毫不手软的又往穆原身上砸了几棒子,棍子呼呼带风,直砸的穆原嗷嗷惨叫。 拿刀抵着他脖子的护卫只感觉自己笼罩在一片瞬息万变的棍影里,不由便往后退了几步,将战场全部留给了冲过来的阿羽跟穆原。 阿羽姓谢,她就是十六年前谢弦枪挑穆寨时肚里怀的那块肉,生下来迎风就长,现在已经长成了纤瘦高挑的少女。她一边狠狠揍穆原,一边破口大骂:“教你没事闲的慌,不学好学人打家劫舍?!教你好逸恶劳只想走捷径!我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啊?!” 穆原本来一边惨叫一边跟谢羽对骂:“……你个小丫头跑来管我的事!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结果一听到谢羽提起她娘,顿时哑了火。 谢羽犹不放弃,狠狠踹了穆原几脚,才站在那里拄着棍子大喘气:“你说话啊哑巴了你?鼻子下面长的那是摆设啊?你不是挺能说吗?” 她听到消息一路没停从隔壁山头跑过来的,见穆原还不知悔改,冷笑两声:“呵呵,你这可长大本事了,回头我一定在娘面前向你请功!”一拳凿在他脑门上,穆原脑袋上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来一个大包。 穆原总算认清了我为鱼肉的现实,惨叫一声就软了下来:“别别别!妹子妹子,阿羽阿羽,是哥哥错了!哥哥这回真的知错了!”扭头就狠狠瞪了一眼跟着谢羽跑过来的穆小六。 当年谢弦荡平了穆寨之后,并未据为已有,而是在隔壁山头安家落户,住进了凋零破败的长春观。穆小六肯定是见势不妙,跑去长春观求救了。 潘良这时候慢慢踱了过来,他虽然头发花白个子矮小,但是那种笃定的气势却不容让人忽视:“小姑娘,老朽有礼了!可教训完了你家兄长?” “这位是?” 谢羽似乎这时候才发现围观群众里有许多生面孔,对眼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异常客气:“来者是客!大叔路过此地,既然有缘进寨子吃口热饭,那就多歇两日再走!” 穆原虽然挨了一顿揍,但是对谢羽的口舌还是抱有极大的期望的。他热切的盯着谢羽,只盼着她能将自己从旗杆上解救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这么久,家里手头的事情都比较多,总算处理完了,能够静心下来开新坑了,希望大家多多捧场!新坑继续灌溉撒花O(∩_∩)O ☆、第2章 第二章 “潘叔是吧?!”谢羽揍完了人,马上换了热情面孔,招呼潘良等人进屋吃饭休息,全然忘了旗杆上还绑着个可怜巴巴的穆原。 穆小六看不过去了,悄悄扯扯她的袖子:“阿羽,大……大当家……” 谢羽翻个白眼:“你们大当家有大将之风,运筹帷幄不在话下。他那是使苦肉计呢,甭搭理他。小六哥不如去寻几坛好酒上来款待潘叔。” 穆小六没想到搬救兵是这么个结果,又不敢明着跟她作对,才准备去往酒里加点“好料”,谢羽就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扬声道:“小六哥,我今儿要是有一点不舒服,头痛肚子痛啥的,就立刻去找穆三叔告状去。相信他肯定愿意放下手头的一切快马加鞭赶回来尽自己做父亲的应尽之责。” 穆老三是穆寨老人,穆原堂叔,原来负责寨子里的刑罚之事,天生一张黑脸,可退鬼神。 穆小六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偏反其道而行,瘦弱的跟只发育不良的鸡仔似的,想起他爹的棍子就哆嗦。 “你不如去给我爹做闺女好了!打人倒不手软。” 他恶狠狠丢下这句话,哭丧着脸去酒窖了。谢羽这才放心了点。 潘良一把年纪却活成了精,见这小姑娘骨碌碌转的大眼睛,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同谢羽到门口,这才道:“我家公子久病体虚,想回归故里,若无必要,我们也不想惹麻烦。”顺便表明已方态度。 谢羽大度的挥挥手:“大叔别担心,我不是援军,就是隔壁山头长春观的,瞧不得邻居瞎胡闹,过来教训他一番。” “这么热心的邻居……还真是少见啊。”潘良扯着自己的胡子,才挤出这句话,带她去见自家公子。 他有个预感,这个叫阿羽的小道姑恐怕还有些来头,整个寨子里的人看到她,情绪都高昂了起来,就好像……看到了救星,包括现在还被绑在旗杆上的愣小子。 谢羽踏进正厅,见到上首坐着个瘦的骷髅似的年轻公子,心道:得!这是个赶着回乡叶落归根的,能病的瘦到这个地步,连人形都快没了,恐怕活不长了。 穆原打劫这么一个半个身子都已经躺到棺材里的病秧子,也不嫌晦气! 她笑嘻嘻上前一礼:“贫道是隔壁道观里的小道姑阿羽。公子贵姓啊?” 上首坐着的年轻公子眉头轻皱了一下,似乎要回忆起他的姓氏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两只瘆人的黑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她,似乎有将她的五脏六腑全都扒出来瞧清楚的打算,却惜言如金,不发一语。 谢羽扭头,以目光询问潘良:你家公子是不是耳朵有问题?见后者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有点吃不准这年轻公子是不是除了有半条命,神智也只有一半了。 不过本着友好协商的原则,她立刻发挥自己所长,热情道:“公子不说没关系,无论打哪来,往哪去,进了这寨子就当是自己家。这寨子里除了一帮捣蛋的半大小子,其余都是种地为生的纯朴百姓。后山那还现种着大片粮食呢。”说的她好像是长辈一样。 潘良暗赞这小丫头避重就轻的本事倒是不小,轻轻松松就将穆原等人打劫的行为归结为半大小子胡闹。 自家公子不开口,他也有心想要看看这小丫头如何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索性也不开口。 偌大的厅堂静悄悄的,谢羽却一点也不见尴尬。穆寨的聚义厅是穆奇在世之时众兄弟聚餐开会的场所,建的尤其空阔,四周的柱子都是原木的,连皮都没削,保持着最原始的风貌。她小时候没少跟穆原在聚义厅里胡闹,还在长桌上奔跑,有次穆原跑的急,从桌子上掉下来扭伤了腿,穆奇都未阻止。 穆奇那时候已经身患重病,喝了一辈子血生存的男人老了的时候对寨子里一帮孩子格外的宽容,从不阻止他们胡闹。 谢羽颇为感慨,亲自上前去为这骷髅公子斟茶:“其实贫道问起公子行踪,并非有意打探,而是家中在山下各处有些产业,贫道见公子似乎身有小恙,贵属长途跋涉尽显疲色,贫道便越俎代庖想要代为安排,想让公子归家的路上尽量舒适一些。 她这副为着对方掏心掏肺着想的诚恳让潘良意动,以目光询问自家公子,他家公子略微轻点了下头。此举自然未瞒过一直将目光专注放在他身上的谢羽。 “公子暂且休息,我这就下去安排,公子哪日启程,也劳烦贵属知会我一声。” 她往外走,一点也不在乎被厅里的主仆给冷落,直到出了聚义大厅,才暗暗吁了一口气。这骷髅公子的目光凉飕飕的冒着冷气,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墓坑里跑出来的,大热天的都不用冰块了。 如非必要,她是打死也不会跟这样阴沉的人打交道。可是……瞄瞄远处快被晒的中暑的穆原,她恨铁不成钢的又跑过去踹了他两脚,这才心气平了些。 穆原可怜巴巴望着她:“阿羽,快给哥哥解开!” 十步开外穆小六捧着一瓦罐水,好几次试图给穆原喂点水喝,都被侍卫拿刀挡住了。 谢羽招招手,穆小六颠颠的跑了过来,穆原露出久旱逢甘霖的欣喜笑容,她拎起瓦罐照着穆原当头就泼了下去,瞬间将穆原淋成了个落汤鸡:“你脑子不清楚,淋点冷水就清醒了!”将瓦罐丢回给穆小六,警告他:“别想办法给他喂水喂食,不然回头连你一起绑起来!” 穆小六缩缩脖子,无限怨念的看着她飘然走远了,脚步轻盈的好像踩在花瓣上,显然心情十分愉快。 穆原舔了两口脑袋上流下来的水,恨道:“坏丫头!”看到他倒霉就这么高兴啊?! 谢羽对穆原的怨念毫不在意,因为很快潘良就找了过来。 “什么?潘叔是说要带走穆原?” 潘良跟自家公子商议一番之后,才有了这个结论。他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诱哄道:“我观穆大当家少年英才,我家公子惜才,家住长安,想给穆大当家一个好前程,阿羽姑娘意下如何?” 谢羽只想过破财消灾,自己出一大笔钱跟这帮人将穆原赎回来,可没想到他们要带走穆原。 “他一个脑子里少根筋的,跑到长安去做什么?况且家中长辈也从来没指望着他能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能在乡野间平平安安终老。贵公子能看中穆原,是他的荣幸!但让他去长安就算了吧?!” 潘良微微一笑:“阿羽姑娘不知,我家公子只要说出来的话,就从来没有收回的时候。此事老朽也帮不了你!不然……难道你想让这一寨子的老弱妇孺为穆原陪葬?” 谢羽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么狠厉的威胁,心里顿时一跳,百思不得其解的朝着穆原绑着的地方瞄了一眼,那傻小子从小就在穆家寨长大,长这么大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山下的安和镇。在寨子里横冲直撞惯了,又加之自由生长,以她在外面锻炼出来的眼光,穆原透着一股子山野乡气,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 难道他身上又有让潘良及他家公子看重的地方,甚至不惜撕破脸拿一寨妇孺老弱来要胁? 谢羽求道:“潘叔,能不能通融通融,你瞧他就是个山里的野小子,长安多贵人,他连一点规矩都不懂,就算是带到长安去做奴才都不是个好奴才,还不够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他能做什么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做个马伕都能把马喂撑了,做个车伕你家公子敢坐他的车?为着这么点事儿不值当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如果实在难消心头之气,不如现在咱们就一起绑了他,将他送到山下县衙里去问罪!” 对方划下道来,她想起聚义厅里那阴森森的骷髅公子,便知此事转圜的余地特别的小。当务之急便是探听出他们非要带走穆原的理由。 可惜潘良老成了精,一点实话不肯说。 “瞧你说的,叔一把年纪虽是头次见面,也喜你伶俐能干。穆公子好歹是一寨之主,我家公子带他去长安是想博一份大富贵的,可不是让他去当马奴的!” 那就更不能行了!谢羽心道:富贵与风险并存,富贵越大风险越大,穆原又不是心系权势富贵之人,这小子有一碗红烧肉六个大馒头就能满足了,何必去趟长安的浑水? 对方身份不明,行为诡异,穆原那个傻小子脑子里缺根弦,她就更不能放人了。 但不及她再做决定,聚义厅里的骷髅公子已经休息完了,在护卫的簇拥之下走了出来,目光往潘良面上一瞟,潘良也不再与她磨牙,当机立断吩咐:“去将穆大当家带着跟咱们一起走!” 一行人竟然不再理谢羽,就准备带着人离开。 若非必要,谢羽是不愿意因为穆原一个人而让穆家寨变成屠宰场的。她连忙拔脚跟上:“潘叔潘叔,既然这样,不如劳烦再多带一个人。一路上我也可以替你们打前站,顺便陪着穆大傻子,他打小没离开过家,肯定害怕的不行!” 潘良委婉拒绝:“我家公子只说了要带穆大当家走,阿羽姑娘年纪轻轻,我们一行又全是儿郎,多有不便!” 谢羽大咧咧指了下身上的道袍:“贫道已经发誓终身追随三清祖师,潘叔不必替我的名声担心!” 潘良这下更为难了,声音放低了许多:“我家公子……对和尚道士从未有好感!” 谢羽愣一下,立刻当着潘良的面三两下扒了道袍,塞进了他怀里,:“潘叔不早说!家母是追随三清祖师了,我可不没有!这不是……在道观里住,穿着玩玩的嘛!”果见她下面还穿着件素青色的家长单衫。她也不跟他再磨牙,几步窜过去,掀开了他家公子的马车帘子,钻了进去。 潘良伸着手阻拦不及,恨不得以手掩目:他家公子除了不喜欢道士和尚,对女子也无好感,根本不可能与女子同车的。 ☆、第3章 谢羽上了马车,见到骷髅公子的脸上居然现出一种可称之为“惊愕”的表情,大概是疑惑外面的潘良为何没拦住了她。她心内狂笑:让你装!就算是半个身子踏进坟墓里,也别这么没人气好吧?! 她坐在骷髅公子对面,整个人舒舒服服的靠到软垫子上,还自说自话道:“公子但有驱驰尽管吩咐,这片我地头熟。” 潘良生怕她一个小丫头冲撞了自家公子,忙忙跟了进来,试图将她轰下马车:“阿羽姑娘,我家公子不惯与女子乘车,姑娘要不要坐到后面货车上去?或者我让侍卫给你腾出一匹马来?”穆原就被绑在货车上晒日光浴。 谢羽指指自己那张粉雕玉砌的脸:“大叔,你让我坐到外面去晒太阳,是想让我毁容吗?这么烈的日头,也不怕我晒掉皮?再说,”她干脆拒绝:“我不会骑马。” “我家公子喜欢清静,不惯吵闹。” “潘叔……好像是你一直在说话啊。我保证不发一言。”她闭起眼睛靠到了车壁上,摆出要休息的架势。 潘良一个头两个大,这小姑娘瞧着精明,怎么就是不会看人脸色呢?这脸皮也忒厚实了些,感觉拿个凿子也凿不破。 他万分歉意的向自家公子救助,却发现自家公子竟然也闭上了眼睛,二人面对面闭着眼睛养神。 这一路上都是潘良坐在自家公子对面,此刻谢羽占了他的位子,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又不能坐到妙龄少女旁边去,也不好坐到公子身边,只能咬牙跪坐在了车厢内的垫子上。 车厢里静悄悄的,马车缓缓启动,穆家寨的妇孺都跑来送穆原,有不少人都跟在马车后面殷殷叮嘱:“大当家,出门在外,一定要听阿羽的话啊!” “……大当家,有不懂的事情都问阿羽啊。” “……大当家,要是想回家了就让阿羽送你回来!” “……” 穆原原本还得意于自己的好人缘,虽然初战失败,还以为在寨中人心里还保持着大当家的威严,听到这些叮嘱顿时整张脸都绿了——这是完全拿他当窝囊废对待了吧?! 穆小六跟在马车后面跑了一小段,一直试图跳上马车,但被拿刀的侍卫阻止,只能万分惆怅的看着穆原远去了,牵肠挂肚的叹息一声:“大当家落到阿羽姑娘的手里,准没好日子过!” 他是认定穆原闯祸了,被谢羽中间弄鬼,要带到谢弦面前去挨罚的。 不止是穆小六这么想,就是整个穆家寨的人都如此作想。 穆原坐在货车上,凄凉的离开了穆寨,对坐在马车里的谢羽十分怨念。他哪里知道谢羽的苦楚。 谢羽上了骷髅公子的马车,既无意与对方交谈,摆明了只是蹭车,一路之上都只闭着眼睛装睡,还得竖起耳朵注意同车人的动静,半点心神不敢松懈,可比他一路傻睡要辛苦。 不过骷髅公子大约是身体真的太差,出了寨门就躺了下来,大热天的严严实实盖着一床被子,一路上再无声气。谢羽偶尔偷瞧一眼,若非旁边还有个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潘良,她都觉得这公子是不是已经咽气了,马上就可以铺排开了办丧事。 待到夕阳渐坠,车队到了安和镇,她跳下马车去安排住店事宜。潘良有心阻拦,看到自家公子的眼神,又默默将话给咽回到肚里。 谢羽将一行人带到了安和镇最大的双陆客栈里,才进门伙计便殷勤的迎了出来,见到她顿时笑的跟花儿一般灿烂:“少东家怎么过来了?东家也不曾传信给少东家,小的还当少东家要在无崖山多住一阵子呢。” 她这是前儿刚路过安和镇,没想到今日便回转了。 谢羽打着哈哈吩咐下去,当晚他们便住进了头等房,小二送来的晚餐是熬的烂烂的肉粥,几样时鲜小菜,一看就是病号饭。 潘良有心想要打探谢羽的底细,特意在小二送饭的时候问起她,小二笑道:“我们家少东最是慷慨豪爽,结识的朋友也不少,常带了朋友来自家客栈住店,我们东家也习惯了。” “听小二哥这么说,你们东家倒是家大业大?” 小二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东家……东家是很厉害的人!” 这使得潘良对谢羽的家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三追问小二,事涉少东家,他还肯玩笑几句,讲几句谢羽的趣事,但只要提起东家,他便闭口不言,似乎颇为忌惮。 潘良向自家公子禀报:“……也不知道阿羽姑娘的父母是何等样人。”养个姑娘不拘小节,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自由来去,还允许女儿带这么多人来吃白食,这得是心有多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离开大魏太久,民风大改而不自知呢。 他们主仆俩在议论谢羽的时候,谢羽正蹲在穆原身边打转,这小子捧着个粗瓷大碗,里面红烧肉已经下去了大半碗,手里松软的白面馒头几口就咽了下去,被人一路绑过来都没让他食量稍稍消减。 进了双陆客栈,穆原便被松了绑,关到了屋子里。他这一路上被捆的结实,松开了恨不得满客栈蹦跶,活动筋骨,只是门口有持刀的守卫,摆明了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这间屋子。 “诶诶你到底哪里引起那位公子的注意了?怎么就非要带你去长安呢?”谢羽对这件事实在是好奇的要命,不弄清楚她心里就跟猫抓一样。 “长安?” 穆原几口将碗里的肉解决了,猛灌了一口粗茶,这才皱起了眉头:“他们要带我去长安?” 谢羽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下:“你快想想,跟他们对上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就觉得你少年英才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英才的潜质”忍不住刺他一句:“狗熊还差不多!”打劫都能被拴起来。 穆原一巴掌拍过来,谢羽早缩回了手,反倒差点拍到自己脑门上,顿时怒瞪着她:“你救不救我?带不带我走啊?” 谢羽摸着下巴嬉皮笑脸道:“你要是乖乖喊声小羽姐姐,说不定我心一软就带你走了呢。”办法嘛,她也是有的。双陆客栈是她家开的,地头人头都熟,原本她是想把人都带到这里之后,想办法再把穆原给带走。 可是现在她改主意了,对骷髅公子非要带着穆原上路的原因产生了兴趣,在没弄清楚之前,她暂时又不想走了。 穆原脑子简单,整日只知道憨吃傻睡,就是个乡下土包子,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但是她总觉得不对劲,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公子,危在旦夕,想要叶落归根。以她的判断,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骷髅公子本人,还是潘良这个主事的,都应该力求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但是他们却非要临时改变主意带穆原走,这其中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问题谢羽想了一路,还是没有寻到答案,晚上的时候,潘良请她过去,丢了个霹雳弹给她。 与她同行了一路的骷髅公子这次不再惜字如金了,等她坐定了缓缓开口:“在下崔晋,有事相求!” 谢羽立刻露出荣幸的笑容:“哈哈哈,公子这个姓好啊,大魏的国姓。”原本是恭维话,哪知道话一出口房里便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潘良跟骷髅公子两个人四只眼睛紧张的盯着她,倒让谢羽不由的就结巴了:“等……等,你们不会是我想的哪样吧?” 大魏的江山姓崔,但天下崔姓之人何其多,并非所有姓崔的都是皇家人。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一般,潘良向骷髅公子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我家公子乃是大殿下!” 谢羽立刻捂住了耳朵,闭着眼睛嘀嘀咕咕:“怎么办怎么办,我耳朵忽然听不见了眼睛也瞧不见了,娘啊这里好可怕我要回家!” 整个大魏只有一位大殿下,且不幸的是,那位大殿下并不在魏国境内,而是十六年前被一道圣旨送到了楚国去做质子。 谢羽对这位不幸的大殿下的名讳并不清楚,但是若是提起魏国的大殿下,又姓崔,**不离十就是那位了。 潘良见她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要往门口冲,立刻堵住了门:“阿羽姑娘知道了我们殿下的秘密,焉有离开的道理?!” 谢羽长这么大,跟官府打过最多交道的便是去衙门办理契书,或者为自家店铺在当地的生意前去打点,撑死了就是个县衙,州府衙门自有谢弦处理,哪里轮得到她。 她被潘良拦住去路,可怜兮兮睁开了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拖出了哭腔:“潘叔,我才十五岁,小小年纪什么也不懂,你拦着我不让我回家,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充当坏人的潘良纠结的扯住了自己的山羊胡子,既不想做恶人又不想放她走。 “姑娘若是一意要出这道门,那今儿就对不住了!” 谢羽惶恐的朝后退去,摆着双手声音里都透着颤音:“潘……潘叔,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不会是……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潘良微微一笑,状甚遗憾:“阿羽姑娘,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家殿下的秘密,再放你走岂不是将我家殿下置于绝境?” 谢羽还是朝后退着,眼看着就要撞到崔晋的怀里去了,她却猛的旋身到了崔晋身后,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匕首,此刻正抵在崔晋的脖子上,声音里还带着说不出的委屈:“潘叔,我对你以礼相待,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再说不管我走不走,你家殿下就剩半条命了,谁知道还能不能走到长安去呢,何必还要搭上无辜之人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第四章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阿羽姑娘不可冲动!”潘良生怕这小丫头一不小心用匕首划破了崔晋的动脉。 谢羽瞧不见崔晋的脸色,却胆大包天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潘叔可真会说话,谁活在世上没有迫不得已过呢?不过是利人还是利已的选择。”低头对崔晋道:“我们山野村民不懂规矩,一听到长安就怕的很。命虽比不上大殿下尊贵,但勤勤恳恳的赚钱过日子,也不想跟贵人们扯上什么关系。大殿下若是肯让你这些侍从放了我们走人,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如若不然——”她手上微微用力,瞬间就在崔晋的脖子上造成了一个细细的伤口。 “阿羽姑娘——” 潘良没想到这小姑娘一言不合就敢挟持,而且……瞧她这架势也不是闹着玩的。 房里却响起崔晋轻而惆怅的笑声:“去国还乡十年,此生能够再次踏上大魏的土地,对本王来说业已足够。还要多谢阿羽姑娘成全!本王这条命早就是多余的,只是……若本王死了,相信阿羽姑娘与穆寨主以及寨子里一干人等恐怕都活不了。”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谢羽没想到碰上个不怕死的,他在楚国为质,不管生死责任都是楚君担着,可是若是死在她手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迅速在心里权衡一番,利索收了匕首,坐到了他对面去,露出谄媚的笑容,朝他作揖:“殿下见谅!实在是潘叔的话太吓人了,明知道我胆小,还想杀我灭口。不过我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殿下没发话,我就暂且当自己没听到这话。”还挑衅的朝潘良瞟了一眼。 潘良哭笑不得:这个野丫头! 崔晋唇边露出一丝隐约可见的笑容,她立刻道:“殿下别笑!您笑起来我这心里瘆的慌。”坐的近了更能瞧见他人虽将死,但一双黑的吓人的眸子深潭一般幽沉,也不知道藏着多少风霜变故。 崔晋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无畏的小丫头,不过从初初见面到方才挟持他,倒是个意外果决明白的丫头,懂得权衡最好。 “姑娘既然已经知道了本王的身份,便知本王乃是私自离开楚国。虽然此事与楚国无妨,但是回到长安之后,就未必会轻松无事。所以这才需要借个护身符一用。” 谢羽心道:就你这身体回长安,洗洗直接睡棺材里就得了,何必费这么大劲呢? 不过对他口里的护身符倒是好奇了几分:“穆原是殿下的护身符?”多荒谬! 崔晋轻点了下头,谢羽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与穆原打小一起长大,从来也不知道他还有这种功用,能担此重任。 “正是穆寨主。姑娘可瞧见过穆寨主腰间那块飞鹰佩?那是护国大将军程彰的贴身之物。” 谢羽直起了身子,失声道:“怎么可能?穆原从小在穆寨长大,有个做土匪的爹,身上的玉佩怎么会是护国大将军的贴身之物?”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飞鹰佩确系程家之物,老夫可以作证!”潘良言之凿凿。 崔晋见到她的神色,便知这小姑娘当真不知道其中内情,猜测试探之意稍减:“十六年前,执掌幽州大营的程彰与程夫人闹翻,程夫人怀着身孕离开了幽州,不知所踪。” “殿下别告诉我,穆原可能是程大将军的儿子?这不可能!”穆家父子俩都生的浓眉大眼,有六七分相似。 崔晋能一气说这么多,显然已经力竭,一手撑着桌子苦笑,潘良代他讲了下去:“至于穆寨主是不是程大将军的儿子,还不能确定。但是程夫人乃是将门之后,她娘家世代驻守北海。只是到程夫人妙龄之年,父兄皆战亡,临阵危机,程夫人力挽狂澜,以一已之力带兵荡平海寇,此后驻守北海近十年,才嫁于程彰。” 谢羽对大魏名将程彰也略有耳闻,只当是传奇话本里的人物,离她极远,从不曾放在心上过。至于程夫人家世来历……她通不知道。 “程夫人倒是巾帼英雄,可惜!”她自己斟了碗茶,才喝了一口,崔晋的感叹便冲进了耳膜:“程夫人姓谢,谢将军虽为女子,却要比许多男儿强上千百倍!” 谢羽一口茶“噗”的喷了出来,满面惊讶之色。 崔晋与她对面坐着,被喷了个正着。 谢羽才回过神来,猛的跳起来,掏出怀里的帕子就往他面上凑:“殿……殿下,对不住对不住!”乍然瞧见崔晋狐疑的神色,迅速展开帕子将他整张脸都蒙住了,正好遮住了他探究的视线,胡乱在他脸上擦了几下。 ——谢羽无父,随母姓,她娘正好姓谢。 不巧的是,她娘身边还跟着一队会拳脚的娘子军。 她沮丧的发现,这种“听传奇故事没想到自己有可能是传奇人物的女儿”的感觉真的是说不出的诡异。 潘良被这番变故给惊在了当地,直觉便是扯开在崔晋脸上作怪的手。这丫头才认识半日功夫,就强蹭上殿下的车,之前又挟持又摸头,这会儿……直接上手去摸脸了。 她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啊? 房里两个人都陷入了进退不得的慌乱,唯独被帕子整个蒙住脸的崔晋意外的平静,他能感受到小姑娘细软的手指隔着帕子传过来的温度,还有帕子上好闻的清香味。 哪怕隔着帕子,他的声音听来也软绵绵毫无力道,但在谢羽听来就是威逼:“阿羽姑娘难道认识姓谢的?” 我自己就是姓谢的! 谢羽干笑:“怎么会?我认识的姓谢的可都是贩夫走卒,全是男的。要说姓谢的夫人,那还真没有!”一句谎话说完,后面的话就顺溜许多了:“殿下不知道,我打小就是个孤儿,被扔在道观门口,亏得观里的人收留了我,这才活了下来,哪有机会去认识谢将军啊!”心里暗暗叫苦:娘啊娘,你瞒的女儿好苦! 这次她是打死不能告诉崔晋自己的姓氏了。 “阿羽姑娘可知道,穆寨主的娘姓什么?” 潘良的这句话适时的提醒了她,谢羽先是露出迷惘的神色,然后眼睛就亮了,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欢快的顺着潘良递过来的梯子下了地:“瞧瞧我这记性!穆夫人过世多年,我竟然忘了她正好姓谢来着!只是寨子里的人都不兴立碑,坟头也没个牌子,我是真忘了这事儿了。”事实上穆夫人并不姓谢,而是穆老寨主从山下抢来的一名女子。 谢羽都快被自己的急智给感动了:“穆原那个傻小子,三岁以前都痴痴傻傻,什么事儿都不懂,五六岁才开了窍。他家里的事情我可比他自己还清楚!”求别去问穆原! 其实——三岁之前傻的是她。作为一个穿越到三岁小女婴身上的成年人,谢羽好不容易从小奶娃长到十五岁,不止是她自己觉得不容易,就是她的便宜亲娘谢弦也多白了几根头发。 崔晋与潘良交换了一个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比如她方才听到程夫人姓谢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可是穆夫人姓谢的话,穆原身上有又飞鹰佩,程彰本人浓眉大眼,身形高大,无论体型还是面貌二人都有类似之处,搞不好还真是程彰的幼子。 “穆夫人……是如何过世的?” “病逝啊,生了穆原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拖了没几个月就去了。”这句可是大实话,谢羽还颇为唏嘘:“哪知道穆夫人还有这么传奇的身世呢?!” 崔晋没想到谢将军已经过世,内心当真有几分伤感,不过也只是一瞬。 潘良担着老师的名儿,做着幕僚的活计,立刻便替自家公子筹谋开来:“谢将军既然已经过世,那穆寨主理应认祖归宗。正好此行殿下带他回京。相信看在儿子的身份上,程大将军对殿下也应该会援手一二。” 从他第一眼看到穆原腰间的飞鹰佩,便想到了利用飞鹰佩为崔晋争取此次回国的合法性,免去被魏帝问罪的可能。 他们的计划是到时候先将飞鹰佩送到将军府,程彰看到玉佩必定会有所行动,等事情成了再将穆原交给程彰,至于是不是亲生儿子,这件事就交给程彰自己去查,他们只负责将人带回长安。 可不是应了那句话,带穆原去长安过富贵日子。 只不过,带个穆原回长安,还要附带着粘上来一个古灵精怪胆大包天的阿羽姑娘,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谢羽心里暗暗叫苦:他们都已经将整个计划合盘托出,且带穆原去长安的理由再正当没有了——认祖归宗——她若再苦苦拦着,引起崔晋的怀疑,那就不好了。 当务之急是,先揪着穆原这大傻子对好了口径,省得露了馅。 ☆、第5章 谢羽糊弄人的本领从来有增无减,这会儿功夫脑子里已经转过来一个主意。 “两位所说之事,恐怕穆当家一时接受不了,不如此事由我与他细说,他大约还能听进去几分。任是谁听说自己的亲爹另有其人,都要再三怀疑的。”更何况还是有过结被绑了来的。 “那……要是他不肯相信呢?” 潘良心思缜密,而且有种“凡事交给这小姑娘总有点不靠谱”的直觉,不由便问了出来。 谢羽为难的摸摸自己脑袋:“他要是不肯相信,那我就揍到他相信为止。”她似乎并不为自己“残暴”的想法而愧疚,还颇为遗憾:“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强硬的手段的。” 二人都见识过她揍穆原的场面,知道是真揍,绝非玩闹,到底还是放她出去了。 只是这次的待遇就有所不同,她从崔晋房里出来,门口就守着护卫,一直跟到了穆原房门口,等她进去之后,才将门从外面关了起来。 穆原早已经在房里急的团团转了,见到她就跟见到救星一样:“探听出来了没?他们带我去长安是做什么?” 谢羽万分复杂的看着眼前这张“耿直”到压根不知道怎么拐弯的脸,意外的愁绪满怀:“他们认为你爹死的太早,准备再给你找个爹,位高权重的爹!” 程彰能在谢羽这里留下印象,还是因为他凶名在外,砍起人来毫不手软,驻守幽州多年,不知道砍了多少突厥人,就算是被俘投降的也照砍不误。最出名的乃是他坑杀了二十万前来归顺的突厥人,朝中不知道多少人议论纷纷,认为他残暴灭绝人性,连来投靠的俘虏也要坑杀。 民间传言里,程彰身高八尺,体壮如牛,黑面獠牙,眼如铜铃,乃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 穆原一听就跳了起来:“不行不行!”他虽然觉得自己的爹是个心狠手辣的山匪,可是有时候还是觉得……当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匪,其实也不是那么糟糕。 谢羽指指他腰间的飞鹰佩:“可是他们认为这是程彰的贴身之物,你是程夫人早年离开之时怀着的孩子。”又慢吞吞补充了一句:“程夫人……姓谢,还是位女将军,会武。” 穆原的眼睛一下就瞪的大大的,指着她:“那不是……那不是你跟娘……姓谢吗?” 他打小亲娘病逝,又跟谢羽常在一处玩耍,年纪小脸皮厚,羡慕她有娘,便常跟在谢羽后面也喊谢弦为娘。谢羽虽然腔子里是成年人,可是却生就了一副小心眼,玩具吃食都可以分给他,唯独亲娘不可以分享! 就为着称呼问题,她着实揍了穆原好几次,小孩子力气有限,可也打的他抱头鼠窜。 穆原挨打归挨打,娘还是照样叫。 最后还是谢弦看不过眼发了话,制止了谢羽。为了此事谢羽足有半个月没理谢弦,认为她更喜欢儿子。 前世她家中就是极度的重男轻女,从小被歧视着长大,对性别十分在意,没想到穿过来好容易成了独生女,亲娘却认了个儿子,不禁深受打击,已经脑补到了成年之后离家出走的戏码。 谢弦被谢羽冷淡的态度给闹的没了脾气,天天守着她哪都不去,最后问出这么个结果,顿时哭笑不得,暗叹这就个磨人的小祖宗。只能将她抱在怀里讲道理:“阿原没娘,他也就是人小不懂事,这才叫娘的。等他长大就不好意思叫了。” “他哪里小了?他比我还大三天呢!” 谢弦便哄她:“那就是他没阿羽懂事,没娘的阿羽聪明。” 谢羽立刻高兴的直点头:“对对!穆原就是一头蛮牛!” 确定了自己在谢弦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谢羽就大度多了。 这头蛮牛现下在房里推磨一般转圈,偶尔停下来打量谢羽一眼,那眼神明晃晃表示着“没想到天天玩耍的小伙伴原来还是名门之后”的感慨,连打量她的眼神都新奇不已,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一样。 “要说什么你就说吧,别在我面前转圈,转的我眼晕。”谢羽一巴掌拍在他凑过来的脑门上。她倒是意外的镇定。 穆原似乎就等她这句话,也不怕她再拍自己一巴掌,靠过来将她的五官细细再瞧一遍,后怕的拍拍胸口:“阿羽,得亏你长的像娘,不然的话……”若是像传说中的程大将军,不知道得有多寒碜。 真是万幸啊! 谢羽脑子里却想着别的:“程彰的玉佩怎么会在你身上?难道……其实你真是他儿子?”她一路走过来想的更多。 穆原眼神躲闪了起来:“……这是你以前傻,我陪你玩娘给我的。”其实是穆原小时候不喜欢寨子里的小孩子,嫌他们脏兮兮,只喜欢跟粉雕玉琢的谢羽玩。 谢羽早产俩月,又从小痴傻,但却是个安静的小傻子。谢弦身边的人将她照顾的很好,收拾的干干净净。穆原虽然遗憾这个小妹妹不说不笑,可是她长的漂亮啊! 穆原常往长春观跑,观里的人都习惯了他来陪着谢羽。结果有次他趁大人没注意,偷偷带着谢羽去后山玩,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他将谢羽搂在怀里,自己断了腿,谢羽昏了过去,身上却毫发无伤。 结果谢羽醒过来之后,却开口说话了,且神智与寻常孩子无异。 谢弦便认定了他是谢羽的福星,让她痴傻的女儿终于醒了过来,这才将贴身的玉佩送给了穆原,还认下了这个儿子。 谢羽清醒之后,整个人都异常淘气,谢弦为怕引起女儿多想,无论长春观还是穆寨的人都缄口不提此事,谢羽才不知此事。 眼下二人陷入此境,崔晋是铁了心要带穆原回京。谢羽自己心里也有些跃跃欲试:“阿原,不如咱们就去长安看看?” 认个爹与去长安玩,明显后者更有诱惑力。 穆原犹豫道:“可是娘不会同意你去长安的。” 谢弦这些年只在南方边境一带活动,做些与蜀国楚国走私的买卖,连洛阳都不曾踏进去一步。以前谢羽跟着她出门十分不解,还向她建议过:“洛阳长安都是出了名的繁华,娘何不将生意做到天子脚下去?到时候还怕赚不了大钱?” 但被谢弦极力拒绝,并且严令她不许乱跑。她当时不解,现下却多少能够明白谢弦心中所想了。 “说不定……是程彰辜负了咱娘。”谢羽打定了主意,既然此行穆原十分重要,那就要哄好了这个傻小子:“咱娘这些年都不肯踏足长安,说不定就是伤心已极,你要不要陪我去长安为咱娘讨回公道?!” 穆原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阿羽……阿羽你说咱娘?你肯让我做你哥哥啦?” 谢羽无奈的翻个白眼:“不说咱娘你就不叫娘了?”这小子到底有没有抓住重点?! “不会不会!我喜欢做娘的孩子!”虽然是厚着脸皮蹭来的,那也比没有的强! 穆原心里原本还有几分犹疑,被她这些话激的当即豪气干云,将胸膛捶的咚咚响:“那咱们就去长安,为咱娘讨个公道!” 谢羽见哄好了他,又再三告诫他注意事项,二人统一口径,她这才去向崔晋交差,并提出抗议:“既然你们带阿原回京找爹,就要对他以礼相待,免得他要真是程彰的儿子,到时候他向程大将军告一状,说你们一路之上将他当囚犯对待,恐怕到时候……”护身符就变成了催命符! 崔晋略一点头,潘良会意:“那是那是!既然穆寨主是谢将军与程彰的儿子,那我们就会待他如上宾。” 谢羽原本就心眼多,见这主仆二人数次提起谢将军与程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会儿才察觉出来,他们提起谢将军与程彰的口气完全不一样,似乎与前者更亲近一些,对后者……透露出一丝厌恶之意。 不过这些事情,现在也未必问的出来,将来总有机会搞明白。 次日出发,谢羽就自作主张另雇了一辆马车。这次她没再厚着脸皮蹭崔晋的车,而是与穆原同乘一车,路上还时不时指挥崔晋的护卫买酒买肉,她自己与穆原在车里喝酒吃肉,往崔晋的马车里分送一部分,其余的都让众护卫分而食之。 潘良忧心忡忡:“殿下,属下怎么觉得……带着穆寨主走倒没什么,但是带着阿羽姑娘,总让人不□□心。”这丫头挥金如土,才行了半个月,就跟崔晋的护卫厮混熟了。 一路之上打尖住店,都被她安排的妥妥当当,虽然都不是本地最大的客栈,可各方面都不差。这让崔晋对她当初所说“家中在山下各处有些产业”有了最直观的了解。 那完全是她的谦词。 直到一行人到达洛阳,她才撒手不干,将打尖住店的活计丢给崔晋的侍卫去跑。 潘良对此不解,她便笑着解释:“潘叔不知,我们家是乡下人,在洛阳长安这样的大地方没有立足之地,并无产业,就只能劳烦贵属了。” 崔晋若有所思。她这到底是没有产业呢,还是藏拙,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底细,就不得而知了。 ☆、第6章 大魏景泰二十三年六月初,长安城的歌舞升平被一个迟来的消息给炸的粉碎。 四月初,楚帝病危,楚国内乱,魏国十六年前送往楚国为质的皇长子私自离开了楚国,不知所踪。 当然,这只是官方说辞。 楚帝所出六子,争的难分难解,各自又有背后的文武重臣助拳,能腾出功夫向魏国知会一声:贵国的皇长子跑了。 ——已属不易。 魏国皇长子崔晋,乃当今元后唯一嫡出血脉。十岁之时出使楚国为质,掐指算来如今已是二十六岁。他当年离开故国之时,正逢元后病重,母子垂泪挥别,没过两年元后便郁郁而终。 之后不出半年,闫贵妃封后。几年之后,继后所出的皇次子崔昊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对于大魏皇室来说,皇长子母子早已经在长安城消失许久,几乎让人忘了当今还有血脉在楚国为质。也只有楚国传信回来,大家才会想起还有皇长子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 暑热一直到了六月末,长安城内便似个火炉一般,富贵人家一直用着冰,就连街上也有许多担着担儿卖药茶冰饮的,生意很是火爆。 六月二十六日傍晚,一名年轻的护卫捧着个锦盒敲响了护国大将军程彰的府门。 守门的小厮还当哪处前来送礼的,他见惯了武将往程府送礼,漫不经心道:“东西跟拜帖放下,小的会转交大将军的!” 那护卫尘土满面,牢牢抱着锦盒,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湿,目光却十分坚毅:“不!里面的东西只有在下亲自见到大将军才能打开!烦请通报!”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塞了给程府的门房,暗自感激临行之时阿羽姑娘的馈赠。 他们主仆在楚国过的日子困窘不堪,那几辆马车上的货还是另有来处,至于身上的银子……说句不好听的话,若非沿途有谢羽打点食宿,露宿荒野的时候大概比较多。 小厮捏捏荷包,拿了他的拜贴往里通禀。 护国大将军程彰这几年大部分时间在长安,只隔个一两年时间奉旨巡边,往幽州等地去转一圈。其余时间便耗在兵部以及铁匠营,朝堂之上便充个人数,极少发言。 小厮将拜贴送到他的书房门口,自有贴身侍候的人接了进去,递到了程彰面前。 程彰身形高大,古铜色的肌肤,浓眉厉目,面部线条刀凿斧砍一般,虽年近六十,却半点老态不见。他正坐在桌前读一卷兵书,接过亲卫递过来的帖子,打开看时,上面别无他字,只一个“谢”字占了整张贴子内页。 他脑中嗡的一响,不由闭了下眼睛,只当自己眼花,将帖子又拿远了一点,睁开眼看时,依旧是个墨斗大的“谢”字。 侯在书房门外的小厮只听得房里椅子翻倒的声音,长随惊呼:“大将军——”他还乍着手听音,门帘被唰的掀了起来,大将军已经冲了出来,煞神一般喝问道:“帖子是谁送来的?” 小厮吓的直哆嗦,暗叹自己今日倒霉,居然摊上了这差使。瞧大将军的形容,别是对头仇家寻上门来了吧?他忙规矩站好回禀:“禀大将军,送帖子的人还在大门口,他怀里抱着个锦盒,说是见了大将军才能打开。小的便让他在府门口侯着。”怎么就没有乱棍打将出去呢?! 程彰已经暴跳如雷:“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原来不是对头仇家啊? 小厮心里暗暗吃惊,也不知道府门外侯着的这年轻人是何来头,忙忙跑去请了。 那年轻人似乎早料到了他会请自己进府,将马交给另外的小厮,便捧着锦盒进去了。 程彰已经在书房门口转了好几圈,目光直往来处瞧,等见到抱着锦盒的年轻护卫,便止不住打量他的眉眼,走的近了才发现这年轻人总过了二十五岁,且容貌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原因,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年轻护卫见过了程彰,跟着他进了书房,这才将锦盒奉上。 程彰轻轻打开锦盒,入目便是一块飞鹰玉佩,显然是被人经常把玩,玉色润泽细腻。他拿了起来,对着光去瞧鹰肚子,果然瞧见个小小的程字,一时心潮起伏,良久才道:“这块玉佩为何会在你手里?是姓谢的派人送来的吗?她……人在哪里?” 年轻护卫道:“小人是大皇子身边的贴身护卫,护送大皇子回京,机缘巧合认识了这块玉佩的主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大皇子想求大将军一件事,等事成之后,他会将这玉佩的主人送到大将军面前。” 程彰虎眸中厉光隐现,射向了下面稳稳跪着的年轻护卫:“大皇子这是在要挟本将军吗?” 年轻护卫唇边讽刺之意一闪而逝,很快接口道:“当初大将军极力主张将大皇子送往楚国为质,以减轻北境的压力,如今大皇子能够留了半条命回来,大将军难道不应该将这件事情了了吗?” 程彰额头青筋不觉跳了一下,他从这年轻护卫的话里听出了不善,可是此刻他太想见到这玉佩的主人了。哪怕他与大皇子之间有着深深的芥蒂,哪怕他曾经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今也不想因为一时之气而错过了。 年轻的时候,他以为什么都可以赌,也输得起,权衡的起,可是年纪渐大,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假如这年轻人今日来要挟的是十六年前的程彰,他的头颅早已经挂到了辕门之外。不过他来的时机太好,程彰这些年早已经修炼的慈悲不少。 “无论大皇子有何要求,本将军都答应他!” 他垂下头,目光停留在那块飞鹰玉佩上。 ****************************** 七月初的大朝会上,从来鲜少在朝堂之上发言的程彰出列向魏帝崔瑀进言:“启奏陛下,微臣昨日出城去铁匠营回来,在路边碰上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内中一人病重,直言乃是当年去楚国为质的大皇子。只是微臣多年不曾见过大皇子,只认出他身上所佩小印,便将人带回了府里。此刻他就在宫门口,微臣不知该如何是好,特向陛下请旨。” 他话音未落,整个朝堂便跟炸了锅一般,议论纷纷,更有些朝臣明知此刻大皇子还在宫门口,已经悄悄朝着门口张望。 崔瑀万没料到此事会由程彰提起来。 他坐直了身子追问:“崔卿可看的真切?那印真不会错?皇儿幼年时候与朕颇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长大之后是何等模样。”对于去国十六年的皇长子,崔瑀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当年元后病重,二皇子才四岁,唯有皇长子半大不小,北境突厥人压境,蜀国与魏国向来不对付,已经接二连三的在边境挑衅,就连楚国也蠢蠢欲动,大有趁势吞并魏国之意。 崔瑀接到秘报,蜀国与楚国似有联手之意,当时唯有各个击破,万般无奈之下与朝臣商议,又听取了执掌幽州的程彰谏言,这才将皇长子送往楚国为质。 程彰道:“微臣见到的那人瘦的皮包骨头,一身病容,实不能从中瞧出面相。恐怕等调养过来才能瞧出来是否与陛下容貌相似。” “快宣!快宣!” 崔瑀身子前倾,连连催促黄门宣旨。 文官的最前面,站着一身黄色朝服的太子崔昊。他生的与其母有几分相似,眉目秾丽,肤色白皙。自打听到崔晋私自离开楚国的消息之后,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假如当年皇长子不曾出使楚国为质,如今的太子这位是不是根本就轮不到他? 许多个晚上他从梦中惊醒,都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 现在,那个人回来了。 他紧握了手中的笏板,与众朝臣一样向着太极殿门口张望,甚至还身后站着的朝臣感叹:“大皇兄总算回来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过得一刻钟,殿门口终于传来小黄门的声音:“大皇子晋见陛下!” 然后,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之中,终于有一道身影立在了太极殿的门口。 站在队尾的一名言官猛然瞧见一张形似骷髅的脸,不由“啊”的惊呼出声,随即立刻捂住了嘴巴。而他身边瞧见这张脸的其余官员也跟见到鬼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内心只剩惊骇。 站在殿门口的皇长子崔晋形销骨立,手中还拄着一个树枝修成的拐杖,似乎风吹就倒。——那还是见程彰之前谢羽淘气,特意给他削的。 他当时只是看着小丫头手指翻飞,拿着她那把曾经抵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无匹的匕首忙活了半天,嘴里嘀嘀咕咕:“……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殿下就拄着这拐棍进金銮殿,到时候扔了棍子往御前一趴就开哭,扯开了嗓子哭。要是喊几声,父皇啊儿臣差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了您最后一面了……那效果就更好了。”她自己想象下崔晋的哭法,不由嘿嘿直乐。 潘良觉得她这主意不靠谱:“我家殿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怎么能在御前失仪呢?” 谢羽却道:“潘叔你真是一点也不开窍!是御前的仪态重要啊,还是大殿下见到父亲情难自禁更重要?把儿子送走十六年不闻不问,大殿下也就这么一个想头,叶落归根,还不趁着没踏进棺材之前可劲造,让皇帝陛下好好心疼心疼,难道还要高风亮节的说,啊没事儿子这些年在楚国过的挺好的,吃的好穿的暖,都快乐不思蜀了……撒谎也得看看现实啊。”她手在崔晋身上远远比划了一下:“你家大殿下这是在楚国吃的好穿的暖乐不思蜀的模样吗?” 潘良:“殿下面前……怎么能乱说呢?”这口无遮拦的丫头,连“棺材”都出来了。满嘴的歪理,但好像……又好有道理的样子。 崔晋似乎并不曾因谢羽大胆放肆的话而生气,唇边还难得浮现一丝笑意,被潘良捕捉到,不由便问:“那殿下要是哭不出来呢?” 他可从来没见过殿下垂泪……想都想不出! 谢羽奇道:“没听过哭灵的都是他人灵前,哭自己的冤枉?你当灵前跪着嚎啕大哭的就全是孝子了?殿下到时候要是在御前哭不出来,就可劲想自己的伤心事。越伤心越想,眼泪自然就下来了。当然要是不好意思扯开了嗓子哭,那就气噎难言,觉得时候到了,直接晕倒完事。反正瞧着殿下这副样子,能独个儿踏进金殿,都不容易了。” 潘良再次领教了这丫头的百无禁忌,恨不得将自己的膝盖献上,总觉得再由着她胡说八道下去……还不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眼下,崔晋的目光在朝臣们各种惊骇诧异的面上扫了一圈,拄着拐杖稳稳的迈开了步子踏入了太极殿。他脑子里竟然不合时宜的响起阿羽那丫头满嘴的胡说八道。 ☆、第7章 崔晋一步步向着御座前行,文臣武将罗列两旁,每个人看到他那张骷髅似的脸都不禁骇然一跳,不时便有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实在是太可怕了! 而他步履缓慢艰难,好似每一步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挪动,假使不靠着手中粗劣的拐杖,恐怕一步都挪动不了。更有武将恨不得自己上前去将他背过去,省的他走的这般艰难,只是这种冲动都消解在了他从容的神色之下。 青色的长衫挂在他空落落的身上,就好似竹竿挑着件衣服。 对于大魏来说,送皇长子为质,乃是迫不得已,情势所逼,而非要眼睁睁逼着皇长子去死。而楚国如此戕害本国皇子,分明不是友好相处的方式。 太子眼睁睁看着崔晋离自己越来越近,近的可以看清他两腮无肉,只有深陷在眼眶里那幽深明亮的眼睛,仿佛两簇燃烧的火苗。那是皇长子全身上下唯一昭示着他的生命力的地方。 太极殿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在今天之前,太子众望所归,从不曾对自己的太子之位有所质疑。但当崔晋站在他面前,他张惶失措了。 崔昊是以谦和仁厚,友爱兄弟而获得朝中众臣赞誉的。 今天之前,他也曾为自己努力打造的形象自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太极殿内,当着满朝文臣的面,开始考虑自己是主动向皇长子示好,表示:皇兄你回来了,太子之位就属于你!还是应该装傻,无视搏取谦和美名的最佳时机,安心做他的太子。 崔昊发现他陷入了两难。 万一崔晋将他的礼让当真了呢?! 不过是几息之间,崔晋已经艰难的越过了他,缓慢跪伏在丹阙之下,哽咽道:“父皇啊,儿子……险些以为见不到您最后一面了……父皇……”大殿里,响起大皇子气噎难言的哭泣声。 这话其实在御前有点失仪,可是崔瑀纵隔的远,也瞧见了长子瘦削到可怕的容颜。他震惊的坐在龙椅上,片刻之间作为父亲的温情压倒了冷冰冰的皇权。 魏帝崔瑀红着眼圈亦哽咽道:“晋儿,你怎么就病成了这副模样?” 崔晋跪在那里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儿……儿臣日夜思念故国……思念父皇母后……儿臣只想叶落归根,埋葬在大魏的国土之上……父皇……” 他跪在那里,压抑着,哽咽着啜泣,但在他身后离的最近的太子以及文武众臣都能感受到他那巨大的哀恸……大家后知后觉的想到:皇长子……他连先皇后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崔瑀不由自主便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走下了御座,径自走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抚摸他那病骨支离的肩膀:“晋儿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看见崔晋耳朵后面小小的鲜红的那颗血痣。 原本是宣他上堂来验明正身的,现在连最后一丝疑虑都消失不见了。 那就是他的皇长子,最敏思好学的晋儿! 当年离开魏国之时,元后已经病重,他带着贵妃亲自送长子出宫,年仅十岁的翩翩少年红着眼眶,向他请求:“儿臣舍不得父皇母后,牵挂母后凤体违和。父皇,过两年……等形势好转,您可一定要接儿臣回来啊!” 他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却将此事搁置了下来,一年又一年。 满殿的文武重臣都跪了下来,还有官员在拿袖子拭擦眼眶。无论他们的立场如何,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被天家父子情深感动落泪,都是个极好的表现机会。 崔瑀揽着崔晋的肩膀,听到长子低泣:“儿子……能够回到魏国,见到父皇最后一面,死……死也瞑目了……”然后……他就晕倒在了崔瑀的怀里。 “来人哪……快来人宣御医……” 崔瑀搂着怀里骨瘦如柴已然昏死过去的长子,心都跟着绞成了一团。 自有殿内值守的武士过来抬皇长子,又有黄门上前来扶了魏帝起身。殿内文武众臣看起来比崔瑀还要慌张,都齐齐将目光对准了他。 崔瑀为帝几十年,头一次品出了人力不可扭转的悲凉。 皇长子被抬到了后殿,魏帝紧跟着过去了,而太极殿内剩下的文武众臣在等了一刻钟之后,便渐渐散了。好好的大朝会就在皇长子的到来之下,被搅和了。 也有官员凑到程彰面前去探听消息,被他以“无可奉告”四个字给堵了回去。 他还心绪烦乱呢! 大皇子醒过来便罢,若是醒不过来,那他岂不是要大费周章去寻大皇子身边跟来的人? 原本是一桩隐秘的事,他可不想弄的人尽皆知。 ********************************** 太极殿后殿里,数十个御医围着人事不知的崔晋,不时把脉,凑在一处会诊。 魏帝不安的走来走去,直到太医院院使周翰海上前来禀报:“若微臣诊断没错的话,皇长子殿下乃是中毒。毒性入骨……似乎最少也有十几年了。” 崔瑀猛的抬头,失声道:“你说什么?晋儿是……中毒?可诊得出中了什么毒?” 周翰海腰弯的像虾米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了:“应该是……出自宫里的秘药‘缠绵’。下毒之人可能不想让殿下痛快活着,只想让他的身子骨慢慢坏掉,看起来就跟久病而亡一样。” “缠绵”是魏宫秘药,世上极少,而流传出宫禁的可能性就更小了。相传还是魏高祖打下江山之后,英年早逝,太宗小小年纪继位,受权相掣肘,到得适婚年龄又不得不娶了权臣之女为后。他为了崔氏江山不要落到外戚手里,便予了太医院一位精通药理的心腹太医密旨,研制出了“缠绵”,暗中让皇后服用了。 此后权臣之女果然日渐形销骨立,虽一直占着后位二十年,却至死都不曾生下过皇嗣,就连宫中之事都要托付给别的嫔妃打理。而这二十年时间,足够太宗与旁的妃嫔生下儿女,大权独揽,将权相铲除。 周家世代为医,并且侍候了好几代帝王,对于宫中秘辛亦是知道不少,这才能够诊出崔晋所中之毒。 魏帝心头大火:“……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给晋儿投毒?难道是在他未曾出使楚国之前,就已经中毒?”他烦燥的走来走去,猛然似想起了什么:“来人——去将追随皇长子从楚国回来的所有人都关押起来,待晋儿清醒之后再行审问!” 自有禁卫军领命,虎狼一般向着宫外扑去。 崔晋进宫,跟随着他的一队人马都在宫外侯着,以防魏帝召见。 特别是潘良,他当年乃是皇长子的老师之一,在魏帝当年挑出来的三位先生里面最受皇长子欢迎。原本年纪轻轻做了元后嫡子的讲师,未来前程不可限量,谁知道一朝命运翻覆,皇长子成了大魏的弃子。 先皇后在病榻上哀哀恳求,他毅然抛下妻儿,跟着皇长子远赴楚国,万没想到也有回来的一天。 “可算是回来了!等殿下安置好了,老夫也可以回家瞧瞧……”近乡情怯,潘良此刻缩在马车里面,也不知道是说给同车的谢羽跟穆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对妻儿愧疚极深,可是人总要有所选择。当年他逼不得已陪着十岁的皇长子离开,不知归期,临走之时给妻子留下了一封和离书,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母子过的好不好。 穆原是理解不了潘良这种复杂的心绪的,他只惦记着一件事:“那殿下什么时候安排我跟便宜爹相认?” 谢羽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都跟你说了别乱说话!什么叫便宜爹?他有权有势,比你那土匪爹可贵上不少!小心惹恼了他揍你!” 潘良纵然满腹心事,也被这小丫头逗乐了:“咱们坐在这里等殿下的好消息,原本就是说话解解闷的,阿羽姑娘又何必拘着穆公子呢?”这丫头满嘴胡说八道,还真没看出来她还有约束别人别乱说话的一天。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胡乱猜测着,猜来猜去,等来的是衣甲生寒的禁卫军。 “传陛下口谕,皇长子中毒,着令拘捕一应追随皇长子侍从,看押天牢候审!” 然后……他们三个人就被禁卫军从马车里拖了出来,而马车外面的护卫已全被绑缚。 谢羽:“……”大爷的!她就说遇上崔晋根本就不可能有好事嘛! 穆原还在那里瞎嚷嚷:“我跟这位姑娘不是大殿下的侍从,而是一路上跟着大殿下回长安的!喂——别绑啊。” “省省力气吧!”谢羽想起这蠢货竟然还打劫过当朝皇长子,可算是刷新了穆老寨主的记录。只可惜结局实在让人唏嘘。只盼着皇长子殿下能够尽快醒来……亦或程彰对她娘亲还有几分情义在,肯往天牢探监。 潘良跟着崔晋经历的多了,不似穆原这般咋咋呼呼,还有心情说笑:“穆公子别怕,咱们也就是去天牢住个几日,这不是才进城没地儿住嘛,天牢挺好,有床有屋,还管饭。” 谢羽恨不得抚额:这位大叔还真是乐观啊! ☆、第8章 凤藻宫里,闫皇后听得各方消息,一颗心渐渐往下沉。 先皇后是在坤宁宫亡故的,她接掌凤印之后,便不肯迁到坤宁宫去,只道敬着元后,反将中宫空置了下来,只逢年过节在坤宁宫接见内外命妇。 实则是因为先皇后算不得有福之人,时乖命蹇,就连唯一的儿子也没保住,做了国家的牺牲品。闫皇后可不愿意自己沾染了先皇后母子的晦气。 “母后,此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崔昊从太极殿出来,便径直来到了凤藻宫。他有满腹难题,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哪知道进来坐下没多久,便有小宫侍悄悄来报信,道是太医院查出皇长子中毒年深日久,且又是宫中秘药,陛上震怒。 他心里就更没底了。 后宫争宠,自来手段层出不群。如果此事是闫皇后所为,那也是为了他而下的手,作为直接的受益者,崔昊根本就开不了口指责什么。 闫皇后一张保养得体的鹅蛋脸上盛满了不可置信:“本宫又不傻!先皇后当年病重,无力回天,崔晋被扔出去做质子,是你父皇的意思。他都已经成了大魏的弃子,我又何必再痛下杀手?你当你母后就是这般没脑子?只要边境局势一日不得和平,他便一日回不来!大魏与楚蜀以及北境的突厥人多少年交恶,强敌环伺,不过勉强维持一个平衡,战事说起就起,我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只要有机会,她还是愿意表现一番自己的贤惠识大体给崔瑀看看的。 崔昊头都大了:“那谁会给他下秘药呢?总不会是先皇后吧!” 闫皇后也是满腹疑虑:“先皇后倒有几分决断力。只是……如果下了秘药于她儿子有着巨大的好处,说不定她会做。但是明明是赔本的买卖,如果不是楚国大乱,崔晋根本没机会回来,岂不是要死在楚国了。她又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崔昊前来凤藻宫,原本是想与闫皇后商议一番崔晋回来之后自己在朝堂之上的对策,但是眼下“找出毒害皇长子真凶”显然成了魏宫最重要的事情。他心底里那点小计较反倒可以靠后了。 反正以崔晋的身子骨,只能好生调养,能不能站到朝堂上去,还真难说。 皇长子回国的消息,原本对于太子一系算是突发状态,上至闫后下至太子以及后戚,乃至太子的拥护者来说,各自都在心里打起了腹稿,想要在此事之上有所表现,有所应对,没想到等见了病秧秧的皇长子,大家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跟个一只脚踏进棺材板里的皇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只要不是政治敌人,大家尽可能展现对皇长子的温情,以慰劳他这些年在楚国受的苦。 因此,等到崔晋在太极殿的偏殿醒过来之后,就受到了从帝后到太子以及诸位兄弟,文臣武将的热烈慰问。 崔昊脸上挂满了关切忧心:“皇兄,你可算是醒过来了!父皇母后跟弟弟都担心死你了!” 崔晋显然还不太适应这么自来熟的语气,在他的记忆里哪怕是还未去楚国之前,他与崔昊也并不熟。 “劳太子挂念!我……睡了几日了?” 崔昊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揣测他叫自己这声“太子”可有不甘不愿,只是在他那张瘦的皮包骨头的脸上,以及深幽幽两只瞳孔之下,实在难以分辨,只能先提高了警惕:“皇兄路途劳顿,又久病体虚,已经睡了足足三日。”至于他中毒之事,崔昊决定不做这个出头鸟,想来魏帝会适时告诉他。 崔晋挣扎着起身:“我这是回到父皇身边,心情放松之故,让太子见笑了。” 宫侍要过来扶他,被崔昊拦住了,亲自扶了他靠坐着,又催促宫侍:“还不快摆膳?皇兄可是饿了三日了。” 等到宫侍摆好了膳,特意盛了一碗紫米粥递上去,崔晋喝了一口便低垂了眸子,无限伤感道:“当年我还未离开之时,最喜欢母后宫里的紫米粥了。母后爱往里面加些红枣,吃起来有一股枣香味……”那口粥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崔昊的太子之位顺风顺水,后面的弟弟们不但年纪小,而且母亲地位比闫皇后低,他根本不曾经历过任何斗争就稳稳当当被册封了。因此,看着崔晋一身瘦骨伶仃,满身落魄,竟然也觉得满腹的酸楚,几乎说不出话来。 良久,还是崔晋自失一笑:“说这些做什么?倒让太子见笑了!我能再次回到魏国,死了也能够葬在魏国的土地上,算是了却了我最后一桩心愿,已是于愿足矣!” 自他在太极殿面圣,以及醒来这番意志消沉病骨支离的模样,再三表明只想死了葬在魏国的土地上,现在崔昊反而有些相信他这话的真实性了。 不知为何,他心里大松了一口气,语气就更热络了三分:“大皇兄快别这么说了!既然回来了,一切都有父皇呢,太医院里也有几个能人,定然能将皇兄的病治好!” 正说着,魏帝走进了偏殿,也不知道他几时过来的,似乎是听到了兄弟二人的对话,欣慰道:“你们兄弟经年不见,正应该亲热亲热。” 等到崔昊走了之后,崔瑀便召来太医再次为崔晋会诊,又问及他在楚国之事。崔晋苦笑:“儿臣去楚国的时候,起先还好,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就渐渐的生起病来,这些年病病歪歪,大约是思念家乡父母,这才不容易好起来……倒是请过大夫,喝了不少药下去,只是都不见好。” “那你再细想想,当年离宫之时可有喝过别人递过来的东西?” 崔晋十分困惑,侧头想一想:“倒也没什么异常,只有当年父皇与闫母妃送儿臣离宫之时,喝过一杯送行酒,闫母妃不是说怕儿臣醉了嘛,没敢给烈酒,只挑了果子酒,香香甜甜的。”他面上竟然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味儿儿臣都想了好多年了。” 崔瑀面色大变,这与他心中猜测不谋而合。 “缠绵”之毒,味道正带了些香甜,与果子酒混在一处,根本分不出是□□的味道还是果子酒的香味。 崔晋便似个小儿一般,扯了扯崔瑀的袖子:“父皇,儿臣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如你就赐儿臣几坛子果子酒吧?” 崔瑀摸摸他的头,难得温声解释:“你身子不好,酒还是不要沾了,等你好了之后,想喝多少父皇就赏你多少。” 崔晋落寞道:“那恐怕儿臣这辈子都没机会喝到父皇赐的果子酒了。” 崔瑀坚硬如铁的帝王心难得酸楚了片刻:“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有父皇在身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崔晋勉强一笑,似乎对魏帝的好意难以拒绝,又着实明白自己眼下的状况:“那儿臣一定努力好起来。” 父子俩难得相处的温馨,彼此十多年未见,都在极力的靠近对方。也不知道是不是崔晋在楚国吃过太多苦头,崔瑀总觉得这孩子虽然病体孱弱,意志消沉,但说起话来却极为贴心懂事。 “……父皇忙于朝政,儿子自身体不好之后就觉得无论如何健康平安才是最大的福气。父皇一定要保重龙体,别挂心儿子的病情。” 魏帝心里受用极了,又提起跟着他的人:“追随你的那些人真是该死!朕已经将他们打入天牢,准备好好审问一番。他们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我听说其中还有妙龄女子?难道是楚女?” 崔晋大惊:“父皇,儿臣能支撑到今天,能活着再见到父皇一面,真要谢谢儿臣身边那些人的忠心维护。若无他们儿臣早就死在楚地了。至于那名女子,还真不是楚女。儿臣一踏入国门,便结识了那女子跟她义兄,她义兄身上有程彰的飞鹰佩,儿臣便极力游说那女子的义兄前来认亲。不瞒父皇说,”他首次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儿臣跟护卫都穷,若不是这女子沿途打点食宿,儿臣恐怕要露宿荒郊野外了。” 魏帝这才释然了:“我说程彰怎么忽然之间对你的事情这么热心起来了。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为人。原来还有这回事啊。” “父皇明鉴。儿臣离开楚国之时,楚国六皇子还送了父皇几车礼物,儿臣总不能将六皇子送给父皇的礼物给当了回京吧?!” 崔瑀这才明白:“原来并非你私自离开楚国,而是有楚国六皇子襄助?” 崔晋点点头:“楚国的事情等父皇有暇,儿臣慢慢告诉您。只是……父皇现在能不能将儿臣身边的人都 放了啊?他们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的跟着儿臣,潘先生离家都十六年了,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魏帝当即传旨,自有宫侍捧着圣旨前往天牢宣读。 那宫侍去的时候,恰撞上程彰在天牢之内,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了,正审问皇长子身边的一男一女,两名少年男女站在他面前,而天牢的守卫都避的远远的,也不知道在搞什么玄虚。 ☆、第9章 程彰自听说皇长子身边的人全都被魏帝下旨押入天牢,就心神不定。 隔得两日,他终于按捺不住,亲往天牢去了一趟。 跟着崔晋从楚地回来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还被集中关押在几个牢房里。他隔着天牢的门向里张望,最终将穆原与谢羽从牢房里揪了出来。 谢羽与穆原就住在相邻的两间牢房里,她已经念叨了两日;“……阿原你那个没心肝的爹怎还不来?这牢房里到处都是老鼠跳蚤,我快困死了。”闭上眼睛老鼠跳蚤就往她身上扑,完全没办法入睡。 穆原:“……”不是你爹么? 不过当着同牢的潘良,穆原还真不能开口辩解什么。 潘良还安慰他俩:“你俩还是个小毛孩子,没尝过田鼠肉,想当初在楚国,我们日子困苦的时候,还去抓田鼠肉烤来吃,连大殿下都赞其美味。” 谢羽差点被这老头给恶心吐了:“潘叔你故意的吧?” 潘良听着隔壁压抑的呕吐声差点笑岔了气,还真没想到能在这胡说八道的小丫头面前讨到好处。不过他说的却也是事实,因此那声感慨就格外的情真意切:“你们呐!过的都是蜜罐里的日子,哪里尝过饥寒交迫被人时时践踏□□的日子?能吃上一顿烤田鼠肉,那就是在过年啊。” 谢羽没想到崔晋还曾经有过这样悲惨的境况。不过他在别国为质,朝不保夕似乎也不难理解。大魏都拿他当弃子了,十几年不闻不问,对于楚国权贵来说,他不过就是背着个皇子的名儿,实则连庶民百姓都不如,头无片瓦遮身,足无立锥之地,寄人篱下的生活想必不会太好过。 穆原这傻小子不知人间疾苦,竟然还追问潘良:“潘叔,田鼠肉真的好吃吗?” 谢羽恨不得穿过牢房的墙壁去揪他的耳朵,让他别在潘良面前卖蠢。 直到程彰真的来了天牢,才算是结束了穆原对潘良的追问。 谢羽跟穆原被带了出来,她不禁细细打量,眼前的男人年纪已然不小,不说身上衣衫配饰,单说他那直面咄咄逼人的威仪,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杀伐决断锻造而成。 她捅了下穆原,小声道:“原来不是传说中的模样啊。”她早就觉得传言在胡扯八道。就凭她娘的容貌,也不可能找个丑的吓人的丈夫。 穆原不似她一般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他只觉得程彰探究的目光似刀子一般在他脸上身上刮,尤其他还是冒充的,心里就更紧张了,生怕下一刻就被程彰瞧破。 殊不知,此刻程彰心里的激动一点也不亚于他。 ——难道当初谢弦怀的是双胞胎? 他细打量这两人的眉眼,少年体型五官都似他一般,而少女眉眼之间与年轻时候的谢弦有四五分相似。再问出生年月,穆原还未及开口,谢羽已经道:“我俩早产俩月。”然后报了生辰。 程彰激动的恨不得站起来在原地转两圈,以表达下“猛然添了一对儿女”的喜悦。 谢羽对着他微扬的唇角在心里冷笑:一会就让你笑不出来! 等高兴完了,程彰这才问起孩子娘:“你娘呢?” 谢羽戳了下穆原,示意他快答:“娘生完了我没多久就过世了。” 程彰就好似被人兜头淋了一桶冰水,从头凉到了脚。在此之前,他还以为谢弦让孩子前来与他相认,就是为了给大家台阶下。 他坐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穆原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觉得他周身的森寒之意能将整个天牢都结冰。良久,他才开口道:“你娘过世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谢羽嘻笑:“他娘过世的时候他连话都说不明白,就算留下什么话他肯定也不知道。不过……没听说有什么遗言啊。”顺便欣赏程彰变色的脸。 程彰立刻从这话音里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怎么你俩……不是双胞胎?”小姑娘的笑容极为刺眼,特别是此刻,他的心情处于极度灰暗的状态之下。 谢羽自知道了谢弦的丈夫是个战争狂人,内心就在猜测二人分开的真实原因。若没有什么值得决裂的事情,她娘是不可能一个人怀着孕还要与程彰决裂。 她被谢弦抚养长大,对谢弦感情极深,天然有一种护短的心理,不管程彰是对是错,她心里其实已经判定了导致二人分开的原因定然是程彰犯了错。因此,对于程彰她内心里还夹杂着一种本能的厌恶。 但凡能让程彰色变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做。 “不是啊,我俩不是一个娘生的。” 程彰迷惑了:“那玉佩到底是谁的?” *************************** 宫侍来宣旨释放大皇子随从之时,程彰还没从“谢弦已亡故”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过去的这许多年里他时常想到与谢弦的重逢,可没想到等来的却去是这样的噩耗。 一瞬间他就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勉强扶着桌子才站了起来:“你们两个,跟我回去。” 不知道为何,虽然玉佩是这少年的,但他对着小姑娘的脸,总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亲切,也许是因为她长的太像谢弦,也许是她眼神里那股无法无天的神色与曾经那豪气万丈一往无前的谢弦太像,让他不能轻易忽略。 谢羽对程彰心里起伏的思潮全然不当一回事,还向潘良告别:“潘叔咱们回头见。” 潘良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向他二人告别。 穆原与谢羽被带回了程府。他们才进过天牢,自有人带去洗漱换衣。等出来之后,便在厅里见到了程彰下首坐着的两名年青男子。 不得不说,血脉的力量是强大的,这两名年轻男子年纪都到二十几岁年纪,但面相却与谢弦有几分想像,乍然见到穆原与谢弦,其中一名身着浅紫色袴袍的男子立刻笑嘻嘻迎上前来,对谢羽自我介绍:“妹妹妹妹,我是你二哥。” 谢羽愣了。 谢弦没提过家里的事情,她现在想起来,自己的乳名叫四儿,这难道是在程家的排行? 但她实在没办法对着一张与谢弦如此相似的面孔生出厌恶的心理。只能满心不是滋味道:“其实……我不是你妹妹。你认错人了!”娘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呵呵! “怎么可能?”谢二挠头:“咱俩一看就是同一个娘生的。” 谢羽心头警铃大作:“那只是恰巧,我跟你真不是一个娘生的!”立刻将穆原推过来,挡在了自己面前:“他才是你亲弟弟!” 程二目光在穆原面上一扫,皱皱眉头,恨不得将碍事的穆原推开,越过他的肩头热情招呼谢羽:“妹妹我真是你二哥。” 谢羽头疼的看着眼前男子的作派,他居然胆大包天从穆原肋下伸手过来,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胳膊,满脸都是胜利的喜悦:“我果然抓住你了!妹妹快过来,二哥给你好玩的。”拖过谢羽,往她手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 “二哥,别胡闹!爹都还没确认的事情,你瞎认什么妹妹?” 另外坐着的年轻男子终于开口了,带着极大的忍耐。他的脸上虽然仍旧能够瞧出谢弦的影子,但他的面部大多揉和了程彰与谢弦的五官,虽然俊秀承袭自谢弦,但那种板着脸生人勿近的气息跟讨厌的程彰一脉相承。 程旭满脸的不耐烦:“程智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哪里还需要确认啊,明明这就是妹妹,跟娘长的这么像!”还安慰谢羽:“那是你三哥,一个书呆子,他读书读傻了,满脑子奇怪想法,你别搭理他!想玩找二哥陪你!”他最瞧不上程智那副万事笃定智珠在握的样子,特别的讨人嫌。 同样的,程智也瞧不上程旭这种只会感情用事的傻瓜,在他眼里,程旭也就是出生比他早了两年,其余学识才干都比不上自己。 程旭就是个草包! 好歹长兄程卓还有些武勇,替父镇守幽州,不似程旭整日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标准的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程彰已经习惯了次子与三儿子时常互相拆台,往日的容忍度高还好说,今日他心情烦乱如麻,捋都捋不顺,那耐心也就欠缺了几分,猛拍了下桌子:“再吵都滚出去!” 程旭虽然别的不行,但察颜观色却十分擅长,立刻凑近谢羽,用一种程彰能听得到的声音刻章道:“老头子生气了,妹妹可要小心,他一生气都要拿军棍打人,妹妹可千万不要惹恼了他!” 他自己显然对程彰的怒气满不在意。 谢羽侧头就瞧见程彰额头那暴跳的青筋,心里暗暗好笑。总觉得程旭是故意的,他说的这么吓人,可是瞧他的神色哪里是被吓到的样子? “程旭!你非要这样无事生非吗?!”程智冷冷道:“孝悌你懂不懂?” 程旭“哈哈”一笑,无赖道:“不懂!我没读过书又不识字,混吃等死,哪里知道孝字怎么写呢。还是你程三有本事,怎么写你肯定比我清楚!” 谢羽对程旭顿时刮目相看起来了:能够气的程彰满面铁青,这份能为还是值得她钦佩的。 程彰忽道:“你娘已经过世了,生他的时候艰难,没多久就去世了。”他指了下穆原:“他以后就是程家的四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穆原。” 程彰问也不问穆原的意愿,便自作主张道:“以后你就改名叫程原。”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再平静不过了。可是方才还一直拉着谢羽手的程旭就跟被按了开关键的机器一般,整个人都呆若泥塑,过得片刻,谢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开始往下掉,忽然之间扭头对着程彰吼:“都是你!都是你害娘早死!如果不是你娘也不会离开幽州——” 他的嗓门高直,似要用满腹的怨气掀翻屋顶,但面上那涕泪交加的模样却跟个小孩子似的,吼完了这句话丢下一屋子的人扭头就走。 等程旭跑的不见人影了,程智才冷笑:“蠢材!这是又跑到哪里去哭了吧?!” 谢羽对程智委实喜欢不起来,不知为何,她虽然不想去知道在娘心里,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闺女重要,但她对程旭却一点也反感不起来。 她心里略觉酸楚,因此对程智便格外的不客气:“闭嘴!”又教导穆原:“阿原哥哥,程智对兄长不敬,你以后照着他的样子学就好了,不用跟他客气。他这种冷血的人不配获得来自兄弟的敬重!” ☆、第10章 穆原心里还有一点小忐忑,但随着谢羽一直不停在他耳边洗脑:“咱娘在外面受苦,程家高门大院内里繁华锦绣,难道你不想知道当年他为何要跟咱娘分开吗?肯定是他对不住咱娘了!”他很快就“适应”了程家四少爷的身份所带来的改变。 程彰大概拿不准谢羽的身份,再三问及她的父母,听得她是被道观收养的孤女,后来与穆原认了义兄妹,便道:“既然是阿原的妹妹,那便是我程家的女儿,往后就当是在自己家住下来吧。”他对小丫头当初在天牢里的第一印象记忆深刻,总归心里还是有点怀疑。 “多谢大将军收留。不过我是阿原哥哥的义妹不错,却高攀不起大将军,做程家的女儿还是免了。”她可不想给程大将军机会以长辈的名义管束她。 程彰觉得这小丫头牙尖嘴利,浑身带刺,实在不好相与。 谢羽对程大将军的观感也不太好,总对他的内心多有揣测,直到程家的仆人带着他们去了听涛院,院门口候着一位中年美妇人,见到谢羽一愣,对着穆原便是一张笑中带泪的脸:“天可怜见,终于让大将军找到了四公子。” 谢羽内心已经生起了疑云。 旁边有丫环上前介绍:“这位是大将军的义妹,如今打理着府里的中馈。” “四公子跟阿羽姑娘只管唤我云姨就好。”孙云边拭着眼角的泪花,边道:“往后四公子跟阿羽姑娘缺什么了只管告诉云姨。” 谢羽这才发现这位云姨还梳着未婚女子的发式,心中立刻竖起一根弦,脑补了一出渣男贱女苟且,自家亲娘负气出走的狗血大剧,面上却笑的天真无邪,状似无心道:“云姨管着将军府的中馈,不回自己家吗?云姨父跟云家的哥哥姐姐们谁管呢?” 孙云的泪意瞬间就止住了,似乎被谢羽的话给惊呆了,就连孙云身边的丫环也惊呆了。 正在程府众仆沉默之时,身后传来带着个鼻音的懒洋洋的声音:“云姨父兄是程大将军的手下,死在了战场上,云姨家中只剩下了一人,便一直跟在程大将军身边照顾。”却是程旭去而复返,眼圈还有些微微的红,难道果如程智所说,找个地方躲起来去哭了? 大概是谢羽的眼神太过好奇,程旭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了下来,就跟迷路的小狗一般蹭到了谢羽身边:“阿羽妹妹,给二哥哥靠靠好不好?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娘。” 谢羽被他这小可怜的模样给差点逗乐,还真没想到自己亲娘那古板的性子还能生出这种真性情的儿子。她伸臂安慰的拍拍程旭的肩膀:“别太伤感,以后你天天对着我哭鼻子,我自己不要紧,就怕你天长日久哭成了兔子眼,那就不好了。” 他两个旁若无人的自来熟,让孙云愈加的尴尬了。她在将军府本来处境就尴尬,没名没份跟在程彰身边多年,程卓与程智倒是对她礼数周全,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礼数。唯独程旭,有时候连爹都不叫,对着程彰都是怪声怪气的“程大将军”,对她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这么些年她使尽了浑身解数,对程旭虚寒问暖,都难让这小子与自己亲近起来。没想到今日又添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最要命的是,这小姑娘容貌酷似谢弦,那股子无法无天的样子更是如出一辙。 程旭的目光若有似无的在孙云面上瞟了一眼:“这不是有些人觊觎程夫人的位子多年,如今闻听娘已经不在的消息,恐怕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谢羽一哂:“二哥真是杞人忧天,若是能取代程夫人,早就取代了,何苦还蹉跎到今日?” 程旭方才还哭丧着的脸立刻便涌上了笑意,露出一口大白牙:“妹妹说的有道理。走,二哥哥带你们去看住的地方。”率先拉着谢羽跟穆原踏进了听涛院。 身后,孙云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半天未曾挪步。 之前书房里有人递了消息过来,只道谢氏多年前已经过世,四公子流落在外,此次多亏得皇长子身边的人认得他随身的玉佩,才将人带了回来,孙云不知道有多高兴。 整个将军府,包括幽州军中不少老人都知道她这些年死心塌地跟在程彰身边照顾,自谢氏离开之后,也曾有与孙云父兄交好的军中之人撮合两人,只是程彰一一婉拒,还认了义妹,以绝此路。 不说孙云对谢羽生疑,就算是谢羽对孙云也好奇的紧。进去之后便向程旭追问孙云的来历,听完立刻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还觉得自己在门口刺孙云的那句话颇为写实。 她深知谢弦不是满脑子只有儿女情长的普通女子,只是自己护母心切,这才对孙云张口便是恶意满满,真是需要忏悔一下——还是修行的功夫不到家,本来还可以更为隐蔽的表达自己的恶意。 程旭一直陪着他们到傍晚,程彰为寻回多年失散的儿子而开了家宴。孙云也列席其间。程智在书房里被谢羽一句话给噎住了,到现在还沉着一张脸。 唯独程旭全程热情招呼。 不过程旭的热情别有不同,所有的菜上齐之后,他向穆原与谢羽一一介绍席间珍馐,哪道菜是娘亲爱吃的,哪道菜娘亲不爱吃,是云姨爱吃的。也不知是他有心还是无心,桌上十几道菜,最后只有两道菜是谢弦爱吃,其中有六七道乃是孙云喜欢的。 将军府的厨子这些年在孙云手底下讨生活,自然紧着巴结她。至于早已经离开的谢弦……这不是人走茶凉了嘛。 “真是让人遗憾,今儿也就只有两道菜能下筷子,四弟跟阿羽快尝尝。不然很快不但是娘喜欢的菜要被扫地出门,说不定哪天咱们这些娘生的孩子也要被人给扫地出门!” 他这别有所指的话让孙云难堪的坐在席间,一张脸隐隐发白。 程彰自程旭开口说话眉头就皱着,考虑到小儿子刚刚回来,只能死忍着脾气。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还不闭嘴?!满桌的菜还堵不上你的嘴!”终于将手中一只酒杯直飞向程旭的面门。 谢羽就坐在程旭的面前,见他不避不让,满目嘲讽,原本伸出去挟菜的筷子眼疾手快挟住了直飞而来的酒杯,还夸张的抚胸惊叹:“程大将军这接风宴也办的太有特色了。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也是人之常情,二哥也没说什么过头的话,您这又是何必呢?吓到我家阿原哥哥就不好了。”她朝穆原使个眼色,后者立刻满面张惶的站了起来:“我……我……”结结巴巴的模样完全是个乡下没见过面的憨傻小子。 程彰胸口憋着一团火发作不得,孙云掩面而泣,程智冷冷扫了谢羽跟穆原一眼,优雅起身:“父亲,云姨,我吃饱了,先回房去读书了。”路过程旭的时候,低低吐出俩字:“蠢材!” 偏谢羽耳朵尖,筷子一抖,程彰扔过来的酒杯就直直砸到了程智的小腿上。 程智只觉得小腿巨疼,猛的转头,她却摇头晃脑道:“唉呀呀,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程智:“你……” 谢羽抢着替他说了:“哦,我就是个有娘生无爹教的野丫头。”又一本正经向他行礼:“三公子受惊了,刚才不小心失手!失手!” 程旭“噗嗤”笑了出来。 一顿接风宴,程旭起头,谢羽结尾,给搅的早早就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羽:我就是来砸场子的!!! 穆原:我是来捧哏的! 程彰:摔!……还能不能父子相亲相爱好好过日子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程府的日子,自有了谢羽就不曾平静下来。 先是孙云在接风宴上被气哭,将军府里向来温文尔雅的三公子差点被气的动粗;其后向来胡闹的二公子带着四公子与阿羽姑娘开始了吃喝玩乐的生涯,让程大将军准备好生教导小儿子的计划泡了汤。 程彰很头疼。 二儿子忤逆已成定局,但小儿子才回来,万万不能被二儿子给带坏了。可他煞费苦心让三儿子带着小儿子去读书,结果才第一天,三儿子就不干了。 程智很愤怒。 “他就是个蠢材!既不识字又听不懂,连我身边的书僮都不如。带出去也太丢人了!” 程智在书院里以智卓绝成绩拔尖而出名,是武将世家里出来的异端,成绩比翰林家的公子都好,被学院无数同窗膜拜。若非程家二公子纨绔之名在外,恐怕大家都要怀疑程家公子是不是都这般聪明。 新出现的程原同学用他自己那可怜的文化水平再次证明了程智的异端。 已经改名为程原的穆原比程智还窝火——改姓改名字他都忍了,最不能忍的是跟着程智去书院,被人当蠢材参观了一天,一帮学子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好似他愚蠢的不可思议,惨不忍睹,简直不能忍! “你要是从小跟山匪生活在一起,满脑子听的是打劫的故事,学的是大碗吃肉大块喝酒,我就不信你不是蠢材!” 穆原算是看出来了,程智的优越感来源于何处。 程智哑了火。 他总不能说,以自己的卓越智商,就算是山匪那也是一位优秀的山匪吧?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终极理想是做个出色的山匪。 同时,他对穆原的遭遇又有种说不出的怜悯,觉得他长成这样愚蠢的模样,实在是与自家娘亲不负责任的离开幽州有着莫大的关系。 纵如此,他也没办法喜欢上这个弟弟,只能将原本准备好的滔滔之语强咽回肚里,默默回房读书。 程彰很震惊,也很发愁。 震惊于自己的儿子竟然流落到了山匪窝,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楚。但对他能在短时间内提高文化水平的可能实在是绝望了。 小儿子都已经快加冠了,难道要丢到三四岁的童学里去启蒙?! 认回儿子的喜悦很快就被程原同学的文化水平以及他那简单粗暴的头脑给打败了。 他傻一点就算了,还不听话。 也不是说不听话,就是……不肯听父亲的话,却对阿羽言听计从,俯首贴耳。这就让程彰很不痛快了! 自初次见面,谢羽教导他一定要照着程智的样子学,从那之后小儿子见到程智,就半点没有恭敬兄长的样子。兄弟俩在学院里互相厌憎,程智恨不得没这么个弟弟,穆原本来就没这么个兄长,拆起台来毫不留情,兄弟俩差点在学院里打起来。 程智自己讽刺程旭不觉得,总觉得以自己的才智全面碾压程旭,只吃亏在晚生了两年,对程旭的尊重实在有限。但是轮到自己做哥哥了,被不学无术的文盲弟弟毫不留情的讽刺,旁边还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阿羽煽风点火……这感觉不是一般的糟糕。 程旭找到了同好,立刻义无反顾的站到了新来的弟弟一边,程智在家里孤掌难鸣,都恨不得搬到书院里去住。 家里三个儿子分成了两派,互相之间说话都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程彰都恨不得将远在幽州的长子召回来压制这三个兔崽子,省得自己生气。 比起程彰认回儿子的焦头烂额,魏帝自皇长子归来,日子可要和风细雨的多了。 闫皇后亲自跑到他面前来跪着哭了一场,再三表明自己的清白。还道:“当年臣妾接到旨意,要代替病重的先皇后娘娘去送皇长子,臣妾还特意跑去请示先皇后娘娘,娘娘说皇长子年纪尚幼,又要远途,不宜饮烈酒,指明了送行酒换成果子酒。臣妾这都是遵照先皇后娘娘的意思……” 崔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哭泣的妇人,声音里喜怒难辨:“那先皇后与你说这话的时候,当时可还有别人?” 闫后哭的更厉害了:“……当时先皇后娘娘的宫里只有臣妾与娘娘两个人。” 崔瑀就好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她:这个女人在宫里这么些年,怎么竟然还能天真成这样,难道她认为没有人证只凭夫妻感情就能证明自己清白? 他当皇帝太久,哪怕是对着后宫的女人,也早已不是全然信任。 “这件事情,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闫皇后将面上的余泪拭干净,行礼退了出来。回凤藻宫的路上,心腹宫女心喜道:“娘娘这一哭,陛下便相信了娘娘,满宫上下,也只有娘娘能得陛下这份爱重。” “本宫只是哭一哭,陛下可未必相信。” 宫女张口结舌:“陛下……不是没有责罚娘娘嘛,可见还是相信娘娘的清白的。” 闫皇后叹道:“咱们这位陛下不责罚可并不表示他就全然的相信皇长子的毒不是本宫下的。只是就跟本宫拿不出证据证明当年先皇后指定了送行酒要果子酒,陛下他可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此事是本宫所为。大家都这么糊里糊涂过多好。”她轻吐出一口气:“这下我可真要怀疑崔晋的毒是不是先皇后下的了。” 好在如今的太子是她的亲生子,又向来无大错,加上皇长子那病歪歪的身体,任是哪一位国君立储,也会将继承人的身体健康考虑在内。 闫皇后万分庆幸自己如今的地位,就算是崔瑀有所怀疑,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也不能有所动作,他还要考虑传承问题。 她能想到的,魏帝自然早就想到了。 正因如此,他这些日子强留了崔晋在自己的寝宫偏殿养病,各样赏赐不要钱的送了来,尤其是对这病歪歪吃尽了苦头的儿子有所愧疚,便潜藏了几分补偿的心态。 所幸当初“缠绵”的配方也传了下来,就在历代皇帝的私库里。崔瑀着人用了三天时间翻了一遍,总算是翻了出来,交了给太医院院使周翰海去研究。 周翰海新送上来的汤药效果就很好,崔晋喝了几日,脸色居然渐渐的转好一点了,胃口也好了一点,崔瑀观赏完了闫皇后哭诉,回来细端详一番长子的脸:“晋儿今日的气色好多了。” 崔晋摸摸脸:“儿子自己也觉得身上松快些了。总以为是回到父皇身边,心里高兴之故。难道真是因为周大人汤药的关系?” 崔瑀一下笑了:“周翰海别的本事没有,但医术却着实不错。等晋儿好些了,可想做些什么?” 崔晋伤感道:“儿子不孝,没来得及送母后一面。儿臣想等自己身子骨好些了,前去祭拜母后,为母后守陵三年,也算是尽一尽儿子的孝心。” 崔瑀便道:“此事不急,再说吧。你只管好好调养身子便好。” 崔晋挣扎着起来,在魏帝的阻止之下,还是跪在了他面前:“父皇,儿臣觉得自己还是搬出去的好。住在父皇的偏殿,会让太子心有不安,大约还会让朝臣有所猜测。父皇心疼儿子,儿子心里也明白,可是父皇不是儿臣一个人的父皇,还要顾及太子的想法。儿臣这破败的身子,住在哪里不是休养呢?不如父皇赐儿臣一所宅子,等儿臣身子好点了就进宫向父皇请安!” 崔瑀纵然之前起过念头,想要在合适的时候将长子挪出去养病,可也不是现在。但是此事由崔晋自己提出来,他心里却又不好受起来。 ——这孩子真是懂事贴心的让人心疼! 若非在楚国吃尽了苦头,又怎会养成这般谨小慎微的性子? 想到此,他方才心头也觉得崔晋提出去为先皇后守陵三年也有些不忍心了。原本出于大局考虑,在各方沸腾之时,他能避开是最好的。 现在他觉得还是不能让他去守陵。 次日朝堂之上,魏帝为崔晋赐了亲王爵,以及亲王府,等到亲王府修缮完毕就迁出宫去养病。 作者有话要说:  崔晋: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不断的给太子穿小鞋上眼药!!!! 魏帝:晋儿真贴心!考虑真周全!连太子的小情绪都要照顾到位!这样的儿子朕不疼谁疼?!!!! ☆、第12章 第十二章 三个月后,周王府修缮完毕,魏帝见崔晋身子骨大有起色,总算不是刚回大魏之时骷髅之上蒙着一层皮的惨象,终于同意他搬出宫去。 这其间崔晋还亲往坤宁宫去了一趟,见到里面摆设基本不曾大动,物是人非,着实狠哭了一场,在闫皇后前来探病的时候,当着魏帝的面又着重感谢了她一番。 “……儿臣做梦都梦见母后在坤宁宫的样子,多谢娘娘让儿臣多年之后还能再见到旧时风景。” 闫皇后拿帕子拭泪,也是分外伤感:“说这些做什么?不说周王思念姐姐,就连本宫也时常想起姐姐生前的样子,最是豁达贤良,待宫里的姐妹们都和和气气的。” 母慈子孝,场面倒很是伤感和睦。 等闫皇后走了之后,魏帝更觉歉疚。 原本长子资质极佳,当年读书好几位先生都夸过的,他考校功课也发现这孩子天资聪颖,只是后来时事剧变,这才送了他走。不然凭他的出身以及天资,东宫之位也当得起。 如今他错失东宫之位就算了,只封了个周王做为安慰,连最其码的健康都被毁了。 魏帝甚至不曾告诉过他中毒之事,崔晋还向他感叹:“儿子小时候读书,读到古人思念成疾之事,还当夸张,没想到儿子也是如此。原来我这病只是想家太过啊,怪道楚国那些大夫都治不好,回到大魏之后渐有起色。儿子真没想到这破败的身子还有能好转起来的一天,剩下的日子可都是偷来的,儿子往后可要多多享乐,才不辜负这偷来的好日子!” 有了这层难以言述的歉疚之意,再看到闫皇后对着崔晋回忆元后拭泪的情景,他心里愈发的对闫皇后不满了。这种情绪甚至迁怒到了太子身上,对周王的赏赐愈重,对太子就愈加苛刻,已经不止一次在书房里对着太子递上来的条陈挑剔责骂了。 直骂的太子战战兢兢,最近连崔晋所住的偏殿都不敢冒头,生怕魏帝随时走过来挨骂。 结果却又被魏帝理解为:太子对长兄的病情毫不关心,冷血寡情,往日在众皇子面前表现出来的手足之情果然是装出来的。 太子长这么大都不曾在魏帝面前经历过疾风暴雨似的训斥,与此相比的则是长兄那边恩赏厚重,若非周王府已经修缮完毕,不日就要迁出宫去居住,他又是一幅病秧秧的样子,太子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让位了。 魏帝还曾问过崔晋身边侍候的宫人:“这几日太子可曾来探望过周王?”听得宫人的回答,脸都黑了。 偏偏崔晋瞧出了魏帝对太子的不满,还为太子开脱:“太子又要读书又要上朝,有一大堆事情要他忙,得闲了总会过来的。也是儿臣身子不争气,以后是万万帮不上他一点忙的,不拖累他就不错了。” 魏帝冷哼一声:“他忙!难道还能忙过朕?” 等到崔晋从宫里迁出来的时候,较之他刚回来之时魏帝与太子的亲密,父子俩已经疏远了许多。 周王回朝,虽然以后注定是个闲散富贵王爷了,可是架不住他得圣宠,对大魏来说也算是立下了大功,至少他为质子的这十六年前,魏楚两国不曾大动刀兵。 又有闫皇后向闫相稍稍提点,在她下毒的嫌疑未曾洗清之前,宫外的太子一派对周王还是恭敬些的好,免得传到魏帝耳朵里,让他多想。 因此,崔晋就算是个才回京没多久,毫无权势的皇子,周王府的主人才住进来的头一日,门上就收了不少帖子礼物,还有派人来打听周王府几时摆酒宴饮的。 王府长史前来请示崔晋,他懒洋洋躺在园子里的竹榻上晒太阳,毫不客气道:“没见本王正病着?本王出宫是养病的,可不是喝酒宴饮的!就说几时等父皇解了本王的禁酒令,周王府再摆酒不迟。” 魏帝倒是说过不许他饮酒的话,那是父子日常的对话,他却大喇喇拿来拒绝别人了。此话传到魏帝耳朵里,不禁大乐:“这小子!”倒是真听话贴心,把他的话牢牢放在心上。 闻听周王府不会摆酒宴客,程彰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 他对周王的感觉比较复杂,而且不太愿意面对周王。不管周王内心如何作想,程彰虽然觉得自己处于对国家处境的考量,当年力主送他为质子,可面对面坐下来喝酒,程彰还是不太愿意。 他不愿意深究自己内心的想法,还将家里三个儿子外加蹭住的阿羽姑娘都叫到了书房,严禁他们往周王府走动:“周王这一向病着,阿原虽然与周王一起回京,但须知你们身份有别,万不可贸然跑到周王府去打搅周王养病!”还严厉的扫了谢羽一眼。 谢羽对程大将军眼神里透露出来的警告视而不见,等到他训完了这四个,程智率先回房去温书,程旭带着一弟一妹从书房里出来,特别好奇道:“听说周王长的可吓人了,难道是真的?” 穆原连连点头:“可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还当是从哪个坟里扒出来的骷髅,蒙了一层人皮,不是一般的吓人!” 程旭十分遗憾:“我还没见过坟墓里扒出来的骷髅长啥样儿呢?一个人还真能瘦的皮包骨头啊?” 谢羽很快便领会了他的意思:“这有什么?咱们现在就出门去周王府‘探病’,周王府的人应该不会将咱们给拒之门外。” 穆原呐呐:“……可是方才大将军不是说不让咱们去周王府吗?” 程旭与谢羽都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谢羽瞪他一眼:“你要不愿意去周王府玩,不如跟程智去读书?”他们什么时候需要服从程大将军的命令了? “……那还是算了。阿羽等等我。” 已经走出去好几步的程旭与谢羽相视一笑。 周王府的下人并不认识三人,但听说是同周王一起回来的程家公子前来探病,立刻报到了崔晋面前。 彼时潘良也从家里回来,正陪在崔晋旁边说话,听到程家公子求见,顿时讶然:“程彰恐怕不太愿意他儿子与王爷结交。没想到这程四公子傻愣愣的凑上来。” 崔晋提醒他:“阿羽姑娘。” 潘良恍然而笑:“王爷说的是,有阿羽姑娘在,恐怕程大将军管教起程四公子来,倍感吃力呢。”眼下程家人上门可不就是明证。 周王府的人一路将三人引到了后花园竹林旁的亭子里,谢羽抬头见到那浅笑着坐在竹椅上的年轻公子,不禁一呆。面前的周王锦裘玉带,面颊上添补了一些肉,虽看起来仍旧削瘦,但整个人都大变样,竟然隐隐透着说不出的贵气清俊。 谢羽:“……咱们好像走错地儿了?” 程旭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寻找那个“从坟墓里扒出来的骷髅”周王,从崔晋脸上再到潘良面上,都觉得不太符合穆奇的形容。 穆原悔不当初,小声嘟囔:“早说了别来别来,非拦不住你们!” 程彰接到下人来报,二公子带着四公子跟阿羽姑娘去了周王府探病,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逆子!” 他气的一掌拍在书案上,震翻了笔架,半砚台僮儿才磨好的墨也弄的到处都是,程大将军心头的火越烧越旺,都不用吩咐下人,自己亲自去后面寻马鞭,准备好生教训教训这俩逆子。 ☆、第13章 有些人在泥地里打个滚,洗干净满身落魄泥泞,便能翩然出尘。崔晋就属于后果。 “明珠蒙尘啊。”谢羽绕着他转了三圈,终于确定眼前之人正是数月前同行的伴伴,对宫里的饮食顿时大感兴趣:“王爷这是怎么养回来的?天天拿人参灵芝当饭吃吗?” 程旭被她贫乏的想象力给打败了,揪着她的后脖领子试图将人从周王面前拽开:“我觉得你应该先回去多读读书。” 谢羽被向来厌学情绪严重的程旭给嘲笑了,却半点不脸红:“我本来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了,比不得二哥破万卷书,见识广博。” 程旭的不学无术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出了名的,他本人一点也不谦虚:“要说见识广博,二哥我还真算得上。你且有得学呢。” 谢羽以前对自己脸皮的厚度很有自知之明,但是自从认识程旭之后,她终于觉得某种程度上她其实还是具备了谦虚的美德的。 她往后站了一步,与程旭拉开了距离:“这个吹破了牛皮的人我不认识,王爷快派人将他打出去!” 崔晋唇边爬上一缕笑意,潘良立刻为程旭解围:“程府二公子仅凭一张脸就能在各府里畅行无阻,阿羽姑娘快别为难王爷了。”一边与崔晋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这程二公子与阿羽姑娘怎么瞧着比跟穆原站在一块儿还更像同母所出呢? 二人言语之间透出来的熟稔让崔晋与潘良都觉得奇怪。事实上一路同行,谢羽为人瞧着极为张扬,但崔晋身边的护卫将穆奇三岁时候还尿床的事情都挖了出来,愣是没挖出这小姑娘的事情。 真没想到短短数月,她竟然能跟程家二公子厮混的这般熟,互损拆台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昵之意。 周王殿下在宫里住了几个月,身子骨好了之后,似乎连原来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也消散了,还亲切的询问穆原:“四公子在将军府可还习惯?” 穆原当初是被他绑着来的,虽然半道上解开了,不过他身边护卫的强悍已经给穆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形容大改的周王,更是让他颇为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劳周王动问,只剩了点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有阿羽在……很习惯。”住着很是安心。 周王殿下唇边的笑意顿时扩散开来:“四公子可还欠着本王一份人情呢,还是本王带了四公子回长安认祖归宗的。” 谢羽心道:周王爷难道是来讨谢礼了? 穆原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谢羽立刻代他回答:“这个爹并不好,认了还不如不认呢。可不是阿原欠了王爷一份人情,说起来反是王爷欠了阿原一份人情,若非王爷非要带了阿原回来,他如今可也不会被程大将军逼着读书习武,听说将来还要光耀门楣,”只不知光耀的是穆家的门楣还是程家的门楣,这个就有些可乐了。“日子可比不上在安和镇快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若说胡搅蛮缠,崔晋认识的人里也独有谢羽有这项本领,能够胡说八道的让人哑口无言。 崔晋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整个人眉目间都浸染上了一层暖意:“阿羽说的也有道理,有劳潘先生为四公子准备一份礼物,以表本王歉意。” 等到周王设宴款待几人,宴罢送客,谢羽捧着周王送的一匣子首饰出了周王府,还觉得此事好笑。收礼的是阿原,周王还捎带着送了她一匣子珠宝,只是以她的见识来看,她匣子里这些珠宝要比穆原收到的礼物总价贵重好几倍。 周王也太会拐弯了,难道宫里出来的人行事都是这种风格? 程旭在外面风月场所什么没见过,脑子立刻便拐带到男女之情上去了,心里将周王骂个臭死。在与程智斗智斗勇多年之后,好不容易有了个娇软可爱的妹妹,才认没多久就被周王惦记上了。 “周王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老男人了!阿羽不如将这盒首饰退回去?”他着重强调了周王的年纪。 穆原别的地方一根筋,但此事上却开窍不少,闻听程旭的话,也狐疑起来:“周王会不会真有什么别的目地吧?不行不行!坚决不行!”若是给干娘知道他们不但来了长安,阿羽还跟周王有了瓜葛,还不知得气成什么样呢。 “阿羽,你可不能犯糊涂!” 谢羽被这两人不同寻常的反应给逗乐了:“当初周王连同他那帮亲随进京,吃喝花用可都是我掏的腰包,对于他这种天之骄子来说,落魄成那样也少有,当然不好意思开口就说,喏这是还你的饭钱。分明是借着送礼的机会,暗中以数倍补之,也顺便封住我的嘴,省得我到处乱说,周王还欠着我的饭钱呢。” 程旭半信半疑:“但愿吧。” 穆原天然对谢羽有着百分百的信赖,既然阿羽说的有道理,那就不必太担心了。 **************** 周王府里,潘良两只眼睛泛着精光:“王爷发现没有?阿羽姑娘与程二公子也长的太像了。” 崔晋面上所有笑意散尽,深邃的眸子里透着幽寒的光:“先生以为呢?”既不似他在宫里体贴孝顺的模样,也不似方才席间待客谦和亲切的周王爷。明明他已经褪去了当初惊人的病态,身体面容都在渐渐向着健康的方向好转,但此刻神色间却仍旧带着旧时的阴冷。 潘良对着熟悉的周王殿下,也谨慎了起来:“会不会……这事儿咱们搞错了?阿羽姑娘才是程彰的女儿?”他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可是不对啊,当初那玉佩可是在穆原身上。而且如果阿羽姑娘才是程彰的女儿,她怎么会眼睁睁看着穆原鸠占鹊巢?” 出身背景对世人来说是何等重要,谁不想有个好出身。比起道观里长大的孤儿,商家养女,将军府千金的出身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将来的婚配,两者之间都有着云泥之别,哪有女子会不在意呢? 崔晋若有所思:“这小丫头满脑子奇诡的想法,实不可以常理来度之。”未曾见过程家别的公子,他或许还不会往这方面想,但是见过了与阿羽生的极像的程旭,且二人天然不加掩饰的亲近之意,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难道世上真有这般巧合之事,只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生的相似罢了? 可是反观穆原,站在程旭旁边便显出鲁拙粗莽,同样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便健硕壮实,程旭高挑修长,风度翩翩,全然是两个不同的类型,席间他也冷眼打量过,就连五官眉眼,两兄弟也极少有相似的地方。 谢羽并不知道周王府一行,让崔晋与潘良诸多遐想猜测,三人说说笑笑回府,才进了将军府的大门,身后大门“哐”一声合了起来,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列府兵,身着软甲手握腰刀,守在大门内。 程旭暗道不好:“四弟你小时候可挨过打?” 穆原想想:“从小到大,除了阿羽揍我,还真没人揍过我。”小时候穆奇舍不得揍他,等穆奇去了,他虽年纪尚幼,却已经是穆家寨的大当家。就算是刑堂的穆老三要管束他,那也是拿自己的儿子穆小六打棍子,杀穆小六这只鸡儆他这只猴。 程旭沉痛道:“兄弟,你保重!二哥今儿泥菩萨过江。老头子动真格的了!”说完了撒腿就要跑。 正当此时,程彰手提马鞭杀气腾腾过来了,远远就听到他的怒吼声:“逆子,还不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程大将军威风凛凛,杀气尽显,在他手底下吃过苦头的程旭顿时抱头鼠窜。 穆原尚是首次见识程大将军的威仪,显然有点无所适从,并不是跟程旭学,而是下意识就站在了谢羽身后,顿觉安心无比。 谢羽对程大将军在家里起兵戈大摆阵法,显然很有兴趣,等他杀到眼前,环顾左右笑道:“这又是程家祖传的哪种阵法?” 程彰提着的马鞭便悬在了半空中,愤怒就跟被加了盖子的茶壶,内里沸腾煎熬,外面只能瞧见壶嘴上冒出来的一缕轻烟白雾。 “你让开!本将军今儿就要让这俩逆子好生尝尝忤逆的滋味!” 谢羽对上程彰的怒气,半点不见害怕:“大将军这是说哪里话?当初周王带我家阿原哥哥来长安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带着他来是让他过富贵日子的,可不是让他挨打受气的。我们乡下人心眼实,这才相信了周王的许诺跟着他回了长安。若是大将军现在打了阿原哥哥,我这就带着他去问问周王,他骗别人也就罢了,骗我们乡下人没见识,又有何意趣?!” 程彰还从未跟这丫头正面交过锋,特别是她昂首站在比自己高出不少的穆原面前,一幅母鸡护崽的模样,又生的跟谢弦相似,偏偏面上那副倔强无畏的气势也是惊人的相似,他当下便有些傻住了,怒气一滞,才醒过来自己被这丫头带跑偏了。 他到底是三军主帅,千里奔袭的事儿也干过,都是为了制敌,震慑很重要。很快便醒过味儿来:“本将军今儿可不是跟阿羽姑娘讨论的,而是要教训自己的儿子,麻烦阿羽姑娘让开一些。” 穆原死命往谢羽身后缩,拉着她的袖子不松手,小声在她耳边嚷嚷:“阿羽阿羽,你可不能丢下我!救命救命!程大将军瞧着要杀人的样子,太可怕了!” 谢羽梗着脖子就是不肯让开:“感情程大将军上阵杀敌的本事闲置无用,都拿来训儿子了?大将军拿出这么大威势,大将军是将自己儿子当成突厥狗了吧,动辄喊打喊杀。” 院子里的人都傻了眼。 自谢弦之后,整个程府甚至幽州几十万驻军之中都不曾出现过这般大胆的人物! 府兵们都纳罕的悄悄打量谢羽。 程旭万没料到她这么大胆,竟然敢顶住程彰的怒火,暗道失策:早知道就应该跟着阿原那傻小子身后躲着了!他跑什么跑啊?! 程彰被她的话戳中了痛处,鞭子迟迟落不下来,特别是对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一张酷似谢弦的脸。他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大半生固执已见,若怒火有形,恐怕他此刻鼻孔嘴巴头顶都朝外冒着火。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老夫教训自己的儿子,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还不回后院去跟着你云姨学学绣花?”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才提了孙云,孙云便从内院疾走了来,远远便道:“程大哥息怒!程大哥息怒!孩子们不懂事慢慢教就好了,可别气坏了你的身子。” 她这是充当救火队员来了? 谢羽可不是会客气的人,当下便笑的意味深长:“这不是指手画脚的来了吗?我可没拦着大将军逞威风,不让您打儿子。”她示意远处原本准备撒丫子跑却被府兵扭送回来的程旭:“大将军只管教训程二哥,我今儿也只管看戏就好。但阿原哥哥我是不会让他挨打的。他小时候可是救过我的命!” 程旭:多大仇?!好歹也带着你吃喝玩乐好几个月,居然毫无怜悯之心! 恰在此时孙云赶了过来,程旭也被府兵扭到了程彰面前,他立刻很识时务的跪了下来:“爹啊儿子错了!儿子下次再也不敢了您饶了儿子吧?” 程彰大半生骄傲,宁可流血也不愿意流泪。无论面临何种境况,也从来不曾向人摇尾乞怜。他平生最恨毫无气节之人,一见到程旭这软趴趴求饶的模样就可气,更别说此刻肚内拱火,唰的就抬起了马鞭。 孙云的眼泪比他扬起的马鞭还要快,人已经跪到了他面前扬着脸向程彰求情:“程大哥你就饶了阿旭吧,他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话好好跟他说。” 程彰拿马鞭的手都在抖:“他还小?!” 程旭原本是跪下求饶的,没想到孙云此话出口,蹭的便爬了起来,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满脸桀骜不驯:“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插嘴!我就算被他打死,也用不着你来假好心!” 谢羽偏要火上浇油:“二哥这才对嘛,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与其被程大将军精神控制,过毫无自主的人生,还不如奋起反抗,最不济让他打死你好了!” 程彰气个半死,也不知道是因为程旭的话还是谢羽的话,或者二者兼是:“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我今儿就先打你个半死,好让你没大没小!”鞭子还未落到程旭手上,谢羽已经扯开嗓子大喊:“谢将军,您瞧瞧程大将军是怎么对您儿子的?!您跟程大将军有杀父之仇啊?他这是要打死您儿子?” 程旭原本满腔激愤,愣是让她这话给喊的差点笑出声,瞅准时机立刻接上了茬:“娘啊,您快来救救您苦命的儿子吧,您儿子要被程大将军给打死了!” 程彰举着鞭子气的呼哧直喘气,却没法落到程旭身上去。 孙云大张着嘴巴,完全忘记了拭泪。而前院所有严阵以待的府兵都傻了眼:阿羽姑娘可真敢喊啊?! 谢羽可不准备让程彰再次举鞭子,拿出自己撒泼耍赖的本事,跳起来喊:“不干了不干了,阿原哥哥咱们回安和去,放着逍遥日子不过,要过这种窝囊日子。你娘生下你可不是要你当个傀儡的,由得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句话不服从,便要拿鞭子抽死你!你看看程二哥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做什么程家子,你做穆家儿子时多快活,整个穆寨都听你号令,谁敢说你一句不是?!你又不想当大将军,又不想统率三军,你娘拿命换了你,只想让你平平安安活下去,做什么还要在长安受这等气?开门开门我们要回家去!” 她胡搅蛮缠起来毫不在乎,转头就去推守在程府门内的府兵。那些府兵不但不敢拦着她,不等她来推,已经往后退了一小步,目光直往大将军面上瞟过去。 程彰何曾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丫头,哪怕谢弦在时,也只是意见不合,夫妻各抒己见,争执不下。 她这完全是一言不合就要带着自己的儿子离家出走的架势。可恨四小子紧巴着她不放,对她言听计从,真若是犯起倔来,难道还真要她带着四儿子离开不成?! “够了!别再胡闹了!”程彰的鞭子虽然未曾落到程旭身上,但火气却一点没少。相反的,因为不曾发泄出来,反在肚里有越烧越旺之势。 谢羽可不是什么闺阁千金,大人说一声别胡闹就乖乖回房绣花去了。她闻听此语,知道程彰是拿她当不懂事的小丫头了,顿时撸袖子不干了。 “大将军觉得我胡闹,我却觉得大将军才是胡闹呢!” 前院里除了对她赞赏有加不怕死附和她的程旭,以及哪怕她说盐是甜的也能深信不疑的穆原,其余府兵包括孙云都恨不得自己少了一双耳朵,没听到她这话。 大将军的面子被人当面撅了回去,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让他一张老脸往哪搁?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阿羽姑娘觉得本将军哪里胡闹了?若是今儿说不出个道理来……”程彰显然被这小丫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字都像从喉咙里一个一个抠出来的,若非今儿谢羽说不出个道理来,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连这小丫头一起给修理了。 程旭心道坏了!老头子这是被气到了极致,营里练出来的倔脾气要发作了。 他是无数次领教过程大将军的脾气的,当年谢弦离开幽州大营之后,他无数次挑战程彰的权威,质疑他做了不堪之事,才让母亲愤而离去。 程彰跟儿子解释不清,偏偏程旭有种小孩子的执拗,做父亲的越不肯解释,当儿子的便越要钻牛角尖,往窄处想,再看到谢弦离开之后孙云对程彰体贴照顾的模样,小孩子又无城府,当时就炸了锅,时时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曾经有段时间,程旭处于绵长的痛苦之中,对程彰人品上的质疑让他在童年至少年时代未能如程彰所愿的成为一名有为少年,而是一路狂奔不回头的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 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对任何人都充满了质疑嘲讽。 能够成长为今天中二又愤青的青年,程彰的教导方式功不可没。 程旭自己吃够了程彰的马鞭,能软能硬,能屈能伸,端看他程二少爷当时的心情是好是坏,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愿意看着谢羽在程彰手底下吃苦头。 “今儿这事都是我惹出来的,大将军别找外人麻烦,她一个小姑娘你别吓着了她!” 程旭不怕死的挡在了谢羽面前,还朝她安抚一笑:“小丫头别逞能,程大将军的马鞭可是特别的狠,你一个小丫头细皮嫩肉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谢羽天生带着一股浑不吝,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原生家庭重男轻女的印记太重,家人越看不起她,她自己便越要争气出息,后来果然扶摇直上,只是劳累猝死,才阴差阳错做了谢弦的女儿,当她是掌中宝一般养大,到底是将她养出了一身的臭脾气。 她绕开程旭,就站在程彰三步开外,直视程大将军令人战寒杀气腾腾的眼神,嫣然一笑:“大将军想听什么道理?是想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才是为子之道?大将军四个儿子,难道各个都要按你的要求长大,凡事听从你的话,一句不得违逆,半点少年郎的血气都无,最终成为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一代名将?” 程彰恍惚看着她,这样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多年前谢弦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以牺牲他人的政治手腕,以及势不可挡的习惯性杀戮来成就一代名将,将友情恩情,以及所有的人性都抛弃了,那我宁可做个山野村妇。”她说:“程大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和离吧!”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很多年后,透过与谢弦几乎如出一辙的执著眼神,程彰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狼狈:“……阿弦,你怎么就不明白这是势在必行的!你这是妇人之仁!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能明白我所有的决定。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间就悲天悯人了起来?”那个手执□□如练,在敌军之中来回纵横的谢弦去了哪里? 怎么忽然就露出了妇人柔肠? 谢弦垂下了高昂的头,肩膀也垮了下来,似乎脱去了战场上坚硬的盔甲一般,终于露出了极为少见的妇人般的娇怯,低声叹息:“彰哥,我累了,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不想睁眼就是杀人,梦里也在杀人。就连生下来的儿子,你也要将他们训练成新的杀人利器。我们和离吧。”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话。以他对谢弦的了解,这是她在下定决心,而非犹疑。 彼时大魏与突厥战事紧张,他整颗心都扑在战事之上,还要考虑整个大魏的战局,对谢弦身为前线将士 ,在此时撂挑子的行为十分愤怒:“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讨论私事?等战事结束再谈行吗?谢弦你怎么就不能识大体一点?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如果你非要在此时离开战场,抛下你作为军人的职责,那么我们就和离吧!” 谢弦当时面色极为苍白,似乎强忍着不舒服去写和离书,他永远记得当二人在和离书上签字按手印之后,她惨然一笑:“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个将军。幽州防线有你我很放心!”近乎是绝望的,她问道:“彰哥,三个儿子你肯让我带走吗?”那样的小心翼翼,与寻常无畏的她有着天壤之别。 程彰当时愤怒于她要和离的要求,更觉得自己在和离书上按手印的行为十分荒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报复般,他嘲弄道:“我程家的儿子,只能在我身边长大!你既然不顾自己母亲的身份要和离,那你就自己离开吧。”一个抛弃了所有孩子的母亲。 谢弦离开三个月之后,前去洛阳押送药草的军医贺修哲回来他才知道。 “……上次离开之时,匆忙之间帮谢将军把了下脉,虽然有两个月喜讯了,但胎象不太稳,我开了方子就急匆匆走了。现在胎可坐稳了吧?谢将军没再上战场吧?” 他失声道:“你说什么?”猛然间站了起来,面上血色全无,只觉得心中被剜去了一大块心肝肉一般。 那时候,他才明白,谢弦当时为何会说,“我首先是个母亲,然后才是个将军”。 犹记旧年二人笑谈,他说要生十个八个儿子,将来各个少年英雄,令突厥人胆寒。而谢弦却说,她想生个嘴唇跟花瓣一般柔软鲜妍的小姑娘,软软的头发,跟在她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程彰惆怅的想:假如眼前的阿羽就是当年谢弦肚子里那个孩子,谢弦是不是得偿所愿,在最后的日子里是否很是开怀? 他心中钝钝的闷痛,好似雷雨之前那半明半暗的天,空气稀薄沉闷到令人喘是不气来。特别是自从四儿子找回来之后,闻听谢弦已经离世,他就长期处于这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有时候从梦中惊醒,一头一身的汗。比没睡还累。 眼前的少女将他的沉默当作了退步,更是毫不客气道:“从来教子便是因材施教,看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优点长处加以培养,让他在某一方面有所成就,做人坦荡清明,这才是做父亲的应有之态,而不是将自己的政治立场,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就算是你的儿子他也有自己的一生要过,而不是一生由你左右!我瞧着大将军这不是教子,这是练兵呢,你是拿自己儿子当营中将士,先学会服从再说,不得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想法意见?!” 一院子噤若寒蝉的府兵,以及傻愣愣忘记了哭泣的孙云,都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程旭就像重新认识谢羽一般,目中都要放出光。而在程彰复杂难言的沉默之下,忽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我同意阿羽的话!” 谢羽扭头去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程智从里面走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原本是来看热闹,还是来拦架的,更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眼前闹哄哄一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傲,又与谢羽互不顺眼数月,真没想到他还能有同意谢羽的一天。 谢羽觉得,他八成是读书读傻了,忘了大家立场不同,互相拆台才是常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程彰教子的行动以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式结束了,这结果大出将军府所有人的意外。 程旭拉着谢羽的手万分感谢:“妹子,你就是我亲妹子!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亲妹子!二哥往后就跟着你混了!”乖乖,能挡得住程大将军的雷霆之怒,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别看他平时在程大将军面前活蹦乱跳,时不时撩拨他几句,但那纯属没事找事,程大将军真怒了他铁定吃亏。 原本以为今天的事情不死也得脱层皮,哪知道最后老头子颓然扔下马鞭回书房闭门思过去了——闭门思过纯粹是程旭自己脑补。 程旭自己脑补的很欢乐,拉着谢羽不放手,一定要拜谢她的“救命之恩”:“英雄,你一定要给我报答的机会!咱们这就去老刘家吃烤全羊烤胡饼,再看胡姬露着肚皮跳舞,好好喝几杯葡萄酒庆贺庆贺劫后余生。”全然无视一旁欲言又止的程智。 程大将军兵败如山倒,白摆了那么大阵势,留下等着指令的府兵们面面相窥,还是谢羽赶他们走:“还不退下杵在这里看戏啊?” 论理,程家三个儿子都在事发现场,怎么也轮不到她遣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她太过勇猛的表现给这些府兵造成了心理暗示,这位客居程府的阿羽姑娘很厉害,连大将军的火都敢扑,这些人竟然无人啰嗦,乖乖退了下去。 穆原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况且他也确实知道程旭与谢羽是亲兄妹,倒也不肯阻止他对谢羽拉拉扯扯。唯独程智看不过去了,他被晾在一边,这三个人都不理他,程旭还对谢羽无视男女大防,自以为替谢羽解围:“程旭你能放开阿羽姑娘吗?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这一家子也真有趣,程旭心情不好的时候连爹都不叫,张口闭口“程大将军”;程智向来看不起程旭的纨绔派头,更多的时候直呼其名。 程旭正在兴头上,不耐烦的撵他:“程智你别闲的没事找事啊。该干嘛干嘛去,我们出去吃喝玩乐,也不妨碍你好学上进。就连程大将军都管不了我们了,你又何必多事?” 程智恼了,指着程旭的鼻子就要骂:“你在外面风流没要紧,可别把这些坏习气带到家里来,坏了阿羽姑娘的名声。” 谢羽可不领他这份情,而且她心理上面更亲近程旭,知道他真是拿自己当妹妹,出去的时候吃喝玩乐全都照顾到她,从不曾带她去过什么不堪的地方。 “劳烦三公子操心了,不过二哥至情至性,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又招呼程旭:“快走快走,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吃烤全羊吗?我还想喝一碗热呼呼的羊肉汤发发汗,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她夸张的拍着胸口:“我还以为程大将军要劈了我呢?” “原来你害怕啊?我还以为你胆色过人呢?”程旭喷笑。 穆原忍不住拆台:“二哥你别信阿羽的,她胆子大着呢,那是逗你玩呢。” 三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只留下程智红着一张脸站在原地。 孙云总算从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将程智的尴尬都瞧在眼里,凑过去安慰他:“阿智,你别跟阿羽那丫头一般见识,没瞧见她连你父亲都给气跑了嘛。她一个姑娘家跟着你二哥不学好,整日里疯疯颠颠,连阿原都教唆的不听你父亲的话。唉!” 她实在没办法喜欢这个长着一张酷似谢弦的脸的小姑娘。 “云姨,阿羽不是你说的这样。” 他方才听得她与程彰据理力争,不同于程旭的嘻皮笑脸,对于他来说,有着更深切的体会。 程家世代将门,儿子从小学武拉弓,四五岁就学骑马,十几岁就弓马娴熟,如程卓十四岁就跟在程彰身边当亲卫,十五岁就提枪上了战场。成年以后代替程彰镇守幽州,这才是程家儿郎最应该走的路。 但是他自小就喜欢读书,练武也是力不从心,远远达不到程彰的要求。读书却废寝忘食,如饥似渴。为此程彰没少责骂他,但他既然在武力之上没办法与程彰对抗,又达不到程旭不要脸的程度,便只能每次被训的时候都做个孝顺的儿子,等到程彰骂完了发现他照样不长进,天长日久这才消停了下来,由得他去书院读书。 等他有了秀才的功名,别的同窗家里都是大摆宴席,报到程彰这里,他只是失望的叹气:“你们兄弟三个,唯有你大哥还算争气,老二成了混子,整天不着家瞎胡闹,你又偏要去读书考功名。咱们程家以武传家,就没有出读书人的道理,要出也应该是出将军。” 哪怕他的成绩在书院里数一数二,也难掩程彰的失望之情。 程智既然要做读书人,那他的风度礼仪在除了面对程旭的时候会稍稍忘记那么一会儿,在面对其余人的时候还是很完美的。纵然孙云的话很刺耳,他也只是争辩一句。 也许是方才程旭的提议太过诱人,他一个人回房去读书也觉得冷冷清清,他才走了几步便扭头朝着大门走去。程旭他们并未走远,三个人走的毫无仪态,边走边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说到可乐出便大声笑了出来,引的路人侧目。 程智默不作声的跟着。 谢羽他们是到了老刘家烤肉铺子落了座,才发现程智一言不发跟上来的。 她用眼神询问程旭:你叫这书呆了? 程旭摇摇头:跟他一桌吃饭还不得胃疼? 但程智显然不准备跟他们商量,走过来推推穆原:“老四往旁边让让。”而后在他身边落座。 程旭立刻哇哇叫了起来:“哎哟哎哟,这谁呀?这不是咱们家的风雅的三公子嘛,从来只会去茶楼品茗,书社论诗,怎么跑到这烟熏火燎的烤内铺子里来了?” 程智扫他一眼夸张的表演,居然……居然没接茬。 这简直前所未有。 兄弟俩见面从来就没有不掐的时候,程智居然首次不接受程旭的挑衅,程旭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正要再开口再讽刺几句,烤肉铺子里走进来个年轻公子,身形不比程旭矮,面似堆琼,唇若涂朱,眉眼带笑,正与身边另外一位中年男子说着什么。 而他身边坐着的谢羽哧溜一下就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程旭:“……” 程智:“……” 穆原还低头往桌子下面去看:“阿羽你掉东西了?” 谢羽在桌子下面恨不得封了他的嘴,小声抵在唇上示意他闭嘴,总算他还不笨,立即压低声音问道:“难道……干娘来了?”他也好想钻到桌子下面去怎么办? 谢羽隔着好几桌食客的腿,眼睁睁看着门口走过来的锦靴正朝着他们这桌的方向过来了,好死不死别处都坐满了,只有他们隔壁桌还空着。 穆原本就是背对着门口的,原本还对老刘家烤肉铺子里露着半截白肚皮跳舞的胡姬充满幻想,但是干娘的驾临就在他热腾腾的期待上浇了一盆冰水,他掩耳盗铃的不去转身,“嗖”一下也蹲了下去,准备跟着谢羽钻到桌子下面去躲躲。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谢羽干啥坏事了? ☆、第17章 门口走过来的年轻男子本来并不曾注意到早就出溜到桌子下面的谢羽,但是……因为穆原那大块头非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他视线一扫,就注意到了桌子下面还藏了个人,而且还是名女子。 他走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到了桌子旁边忽然开口喊了一声:“谢羽!” 谢羽本来就心虚,没想到被人叫破,一惊之下猛的抬头,忘了自己屈居于桌子下面,脑袋已经磕到了桌腹,惨叫一声慢慢的从桌子下面往外挪。 程旭与程智两兄弟将“谢羽”两个字真真听到了耳朵里,极为罕见的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与猜疑。 阿羽姓谢? 她偏偏姓谢! 谢羽怕的就是这招,就怕被眼前之人叫破了自己的姓氏,这会儿弯腰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懊恼的揉着脑袋,还要故作讶异:“哎呀姜无印你怎么到长安来了?” 姜无印满面笑意的问好:“谢少东许久不见,怎么谢大掌柜没将你的腿打断了?到底是当娘的,心慈手软了些,姜某还以为谢少东还在家中养伤呢!” 程旭与程智两兄弟目中震骇,恨不得立刻揪着阿羽问问“谢大掌柜”是怎么回事。 穆原钻到一半就卡住了,他高估了自己的块头,此刻正在努力把自己从桌子下面往外拔。耳边听得姜无印的话,暗道一声“糟糕”。 ——这下子他跟谢羽都露馅了。 谢羽一张脸可臭了,还将姜无印上下打量一番:“姜公子少年风流,为了红颜知己连找上门来的生意都不管了,姜大掌柜没打断了你的腿,还真是可惜可惜啊!” 她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姜无印脸上的笑都少了几分:“家父就不劳谢少东挂念了,只是上个月姜某偶遇谢大掌柜,听说她老人家正在到处找离家出走的谢少东。姜某好心,回头就给谢大掌柜捎个信儿,省得她老人家抓瞎!” 谢羽这次是真正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家母已经知道我的去向,我家的事情,就不劳姜公子操心了。” “那就最好不过。”姜无印嘲弄的笑了一下,带着那中年人往隔壁桌上去了。 谢羽颓然坐了下来,总有种很快就要被揪回家去的错觉。她愁云满面的捧着脑袋,一直安静坐在她旁边的程旭忽然开口了:“谢羽?” “啊?”谢羽侧头,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顿时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程旭面上的表情似欣喜似茫然还有小心翼翼的不敢确定:“阿羽,你娘……姓谢?你娘是不是长的跟你有几分想似?” 自穆原前来认亲,听说他娘已经死了,整个程府上至程彰下至程旭程智,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都沉默着接受了这个事实:谢弦已经过世了! 现在突然冒出个人指着阿羽的鼻子叫谢羽,而且她还从母姓,单凭姜无印几句话,就在程家兄弟俩心里掀起了涛天巨浪。 谢羽早知道会这样,每次见到姜无印总无好事,她扭头狠狠朝姜无印瞪了一眼,接受到对方洋洋得意的笑脸,只觉得一口气就噎在了喉咙口,却又不得不吐出来。 她耍无赖道:“是啊是啊,我娘姓谢单名一个弦字。”然后在程家兄弟俩骤然变色的目光中,看似十分友好实则威胁道:“那是我娘!不是你们的娘!我只有我娘,你们回家找你们爹去!” 这话简直是胡搅蛮缠。 程智虽然一开始真的没办法喜欢上阿羽,总觉得她一个小丫头张牙舞爪油嘴滑舌,完全不是女儿家的样子。可是今日她力战程彰的那些话却深深刻在了他心里。他能跟着来,本来就是抱着求和的心态来的,想要跟她和谐相处下去。因为他发现,也许是自己太偏执了,一开始就想岔了,不应该片面的看待一个人。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这里还未求和,就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阿羽……好像是他们同父同母的小妹妹! “老四又是怎么回事?双胞胎吗?!你们俩竟然合起伙来诅咒娘亲!”程智气的脸都白了,恨不得将这两个人揪过来揍一顿。 穆原老大的个头,这会儿恨不得再次钻到桌子下面去。他往后缩了缩,半个身子都悬空在了凳子外面:“我……这事都是阿羽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儿!我跟她真不是双胞胎……我早说了我姓穆的,你们不信!” 程智的目光里几乎带着刀子,直逼到谢羽脸上去了:“飞鹰佩又是怎么回事?” 谢羽一开始是想糊弄的,但现在发现露馅了,况且她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阻止姜无印向谢弦传递消息,再想办法糊弄亲娘别找她的麻烦,而不是安抚程家两兄弟。 对于她来说,程家人从来不是事儿。 ——她是谢家女! 她已经做好了与程家兄弟分道扬镳的打算,这会儿就毫无顾忌了:“你说阿原啊,他本来就父母双亡,他娘也确实死的早,不过当初大殿下看到飞鹰佩,非要认为他就是程家的儿子,就将他带过来了。反正你们也不反对多认个弟弟,大将军似乎也嫌自己的儿子少,想要多添一个,他就这样成了程家四公子了。” 程智气的抬手就在她光洁的脑门上敲了一记:“你就这样看着爹错认儿子?” 谢羽的眉毛都竖了起来:“程智你敢打我?!”就连谢大掌柜对她也从来不动一下手,至多是没完没了跟她讲道理。 不得不说,谢羽胡搅蛮缠的技能就是被谢大掌柜这样一天天磨练出来的。 “我打你怎么了?我打你还是轻的!你一个小丫头不学好,连这等大事上也敢欺瞒家里。”他说到气愤处,又伸手去敲她的额头,谢羽手还捂着自己的脑门,眼前已经越过一条胳膊,一把就攥住了程智的腕子:“程智你做什么?!” 程旭不但抓住了程智袭击过来的手,还朝着谢羽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阿羽,我就知道你是我妹妹!果然我没有错!你说咱娘还活着?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娘吧,我……我好想她!” 谢羽傻了眼。 程旭这种瞬间就切换到妹控的模式她真心有些消受不了。但是对着他那张灿烂的还略微带点心酸的笑脸,她总觉得自己的拒绝对他就是一种残忍的伤害。 “这个……万一她不想见你呢?” “不会!”程旭一脸的坚定,还带着莫名的憧憬,双目放光:“娘虽然不爱说话,又有点严厉,但是她一直很疼我的。” 程智揉着自己被程旭捏疼的手腕,只觉得程旭真不要脸! 谢羽却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等等……会不会搞错了?我娘从来不严厉,看到我就笑眯眯的,话多又爱唠叨,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单只穿衣吃饭都能说好久,你确定……这是你娘?” 这人设不符啊! ☆、第18章 安和镇的双陆客栈里,掌柜的站在谢弦面前,腰都快弯成虾米了。 “东家,少东家有时候是会带人来吃吃喝喝不假,可……小的也不敢过问少东家的去向,这次竟也没问,是小人的疏忽。不过依小人想,东家是不是应该给各地的客栈发个消息过去,说不定真有人知道少东家的去向呢。” 谢弦四十岁上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又是早产,生下来体弱,三岁之前形同痴儿,那时候她心如死灰,只当这是自己东奔西走不经心之故。等到谢羽开窍了之后,比一般的孩子心眼还多,既敏感又难缠,简直是个磨人的小祖宗。 但谢弦甘之如饴。 只要她活蹦乱跳的,哪怕顽劣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哪知道这小丫头胆大包天,数月前在北海郡与姜家争一笔采珠人的生意,就为着姜无印一句“谢少东的生意难道都是靠美色谈成的?”惹恼了她,小丫头约了姜无印喝酒,竟然在酒里下了药,将姜无印放倒之后,拉到了北海郡最大的妓院翠红馆,召了十来个美人,将姜无印扒了个精光,大被同眠。 次日谢羽抢了这批珍珠不算,还对找不到姜无印的姜家家仆透露口风:“昨晚我与姜兄在外喝完了酒,他说找个地儿松散松散,隐约听说叫什么红馆的。” 姜家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比起长房的大公子姜无用,谈生意八面玲珑,在女色上头更是风*流无度,姜无印一向洁身自好,从不曾在女色上头犯浑。 姜家下仆半信半疑前往翠红馆一问,老鸨子带着姜无印的长随前去敲门,看到了自家公子“荒yin无度”的一幕,一时之间都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姜无印生意没谈成,还传出了风*流的美名。他一状告到谢弦面前,等到谢弦派人去找谢羽,她已经留书一封,说是前往无崖山长春观避暑,已经只身离开了。信末还向谢弦邀功:“……女儿拿下了这笔珠子,娘亲可要奖励我哦。” 彼时谢弦还有要事在身,商队等着她出发,便只能安抚了姜无印,答应等将来揪住了这小丫头一定好生教训她。哪知道等她出远门贩货回来,数月之后再回长春观,观里的人只说谢羽回来就被穆小六叫走了,已经数月不见。 穆原带着人打劫的事情到底没能瞒住谢弦,只是被打劫的人身份成谜,但谢羽跟穆原跟着这队人马走了却是确认无误的。 穆小六哭的泣不成声:“大当家……大当家不会出事了吧?” 谢弦面色铁青,立即手书一封急召穆老三回来,收拾这帮无法无天的小子。 穆小六跪在谢弦面前,只恨不得抱着她的大腿放声大哭,为自己即将面临的被“宰杀”的命运,还企图将功折罪:“大当家不见了,我愿意现在就出门去找大当家跟阿羽姑娘,找不到人自己也不回来了!” 谢弦身边的夏阳摸摸他的脑袋:“小子,你就乖乖等着你爹回来打断你的腿吧!” 穆小六顿时嚎啕大哭。 料理完了穆寨这帮小子,谢弦便带人前往安和镇,追踪女儿的行踪。 她长年在外,肤色如蜜,哪怕已经五十多岁,但也许是常年练武的缘故,面相也如四十许人。虽行商多年,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但真严肃起来,还是让人吃不消。 掌柜的说完了要说的,只觉得站在她面前,深秋的天气倒更胜酷夏般炎热,背后的衣衫都汗湿了,良久才听得她道:“你先下去吧。” 直等掌柜的退下,谢弦身后侍立的春和才道:“夫人不必担心,阿羽就是个小人精,只有别人吃亏,万没有她吃亏的道理。再说她身边还跟着穆原呢。” 春和是从小就跟着谢弦的,就算是谢羽也要称呼一声“春姑姑”的。 谢弦揉着太阳穴,万分苦恼:“你哪里知道这丫头,瞧着精明实则心软。她只是没碰上真心黑的,真要碰上了心黑算计的,定然会吃大亏。你们就都宠着她吧。” 这个你们,乃是她身边以春和为首的四大侍婢。她们当初跟着谢弦离开幽州,皆未曾成家,实则拿谢羽当自己的女儿疼。但凡谢羽惹了祸,这四人在谢弦面前就先替她分辩了,这次也不意外。 夏阳道:“说起来都怪那姜家公子,如果不是他先用话挤兑咱们阿羽,阿羽能把他送到翠红馆去?生意也谈成了,气也出了,他一个男儿还跑来告状,羞是不羞?反倒吓的阿羽跑了。都是他的错!” “你呀!”谢弦指着夏阳道:“我有时候都想,这丫头胡搅蛮缠都是从哪学来的,现在知道了,就是从你这学来的。”若非小丫头很有分寸,恐怕早就被惯坏了。 就在谢弦苦恼女儿行踪的时候,身在长安将军府的谢羽接到了程大将军的最后通牒。 程彰将自己关在房里两天,出来之后才发现,在他闭门不出的两天里,家里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原本就跟着阿羽瞎胡闹的程旭与程原就算了,已经是指望不了他们成材了,现在可好,就连程智对阿羽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她的那些话对程智影响颇深,他已经不计前嫌的开始往上凑了。 程彰大怒:再这样下去,家里的儿子们哪个还肯听他的话?! 为了挽救自己的颓势,程彰便向谢羽提起两条路:要么跟着孙云去后宅里学针线茶饭,他会为她择一门佳婿;要么他出盘缠出人,护送她回家乡去。 总之,将阿羽带给几个儿子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谢羽眨巴着自己溜溜的大眼睛,向程彰确认:“大将军这是想赶我走?” 面对着这样一张与谢弦相似的脸,尤其是在她说出那番令他心有余悸的话之后,程彰这两日接连失眠,闭上眼睛总能想到谢弦,塞了一脑子野蜂,嗡嗡嗡乱响个不停。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留下这个小丫头好,还是将她送走好,只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混乱了。 更可怕的是,今日上朝,魏帝在朝上提起周王的婚事,下面应者寥寥,他鬼使神差说了句:“谁家有适龄女儿,不如报上去由陛下圣裁。”引来朝中众僚侧目。 当初崔昊选太子妃,不也是走这套程序吗?多少人踊跃参加,没有适龄女儿的暗恨自己没机会做国舅。 皇子选妃,大约就是这么个章程。 这等闲事,程彰是向来不管的。今日脑抽多嘴,就足够让人多想了。散朝之后,他听到走在前面的吏部尚书用他能听到的声音不阴不阳道:“谁不知道程大将军只生了几个儿子,这才拿别人的女儿做人情。”他满脑子响的野蜂适时的安静了一下,这才醒过来。 不说周王虽占着嫡长,但此生与皇位无望,也只能做个闲散亲王,外部条件尚算不错。但他初次进宫,那副骷髅上面蒙着层人皮的模样给朝中众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完全是今日嫁女,明日说不准就要守寡的节奏啊。 就算要攀龙附凤,前提是周王殿下得身体康健,有可图之处。 程彰觉得,自己这么混乱的状态,完全是拜阿羽姑娘所赐。 再不约束住了这小丫头,他自己首先就会出大问题。 谢羽对程大将军的心理历程不太了解,也没有深入了解的想法,只是对他赶自己离开之事似乎接受的挺快:“多谢大将军为我谋划,只是我这人既学不来那等俯低做小之事,也不想占大将军家的便宜。今儿我便离开,盘缠与人也不必了,长安挺热闹,我还没玩够呢,等玩够了自然会回家去,就不劳大将军操心了,在此别过。” 程彰眼睁睁看着小丫头干脆的向自己行了一礼,出了书房的门,不知为何,他觉得心里更沉闷难受了,倒好似重重压了几层的青石板在他心上,一颗心砰砰狂跳,他不由暗暗自问:难道我做错了? 很快他便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 做为一个一生做过很多攸关无数人生死的一军主帅,程彰对自己的决断能力深信不疑,如果要错,那也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错了,而非是他。 谢羽从程彰书房里出来之后,便向程家三兄弟宣布了这一消息:“大将军怕我扰乱府内秩序,请我离开。不过他也只能有权对程府的事情做决断,我还没在长安玩够,今儿就搬出去了,等我安置好了就请你们去玩。” 程旭已经跳了起来:“不行不行!他怎么能这样!我要告诉他去。哪有赶自己亲闺女离开的道理?” 程智难得同意一回程旭的意见:“阿羽你不能走!”更重要的是,亲娘的下落还着落在小妹妹身上。 穆原则更干脆,立刻便要回房收拾包袱:“阿羽等等,咱们一起走。” “你们三个婆婆妈妈,哪那么多话?放心,我若要离开长安,自然会通知你们的。”又劝穆原留下:“阿原哥哥听话,我要离开长安的时候肯定会带走的你的。现在目地未达成,怎么会离开呢?” 前两日她好不容易用谢弦的行踪要挟程旭与程智保密,这两兄弟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下来,哪知道才两日功夫程彰就要赶她走。 两兄弟都要去书房为谢羽讨个公道,反被她臭骂了一顿,又被程旭塞了一堆银票碎银子,总算离开了将军府的大门。 穆原站在将军府大门口,跟被抛弃的小狗似的依依不舍,引的谢羽直乐。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事隔三天,崔晋又见到了谢羽。 这次谢羽进门,直奔着周王而来,坐在他面前便哭天抹泪:“王爷一定要收留我,过河拆桥的程老头,儿子找到就把我赶出门了。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是想饿死我吗?”一边揉眼睛还一边悄悄观察崔晋的表情。 崔晋在王府里养病,每日周翰海都要亲自跑来诊脉,然后再回宫向魏帝禀报。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吃饭喝药好好养着。最近新添了一项任务:选妃。 当然周王妃的人选还未定下来,但是这不妨碍魏帝一趟趟遣宫人来问,他想要娶个什么样的王妃。 大概是嫌弃跑腿的宫人传话不够详细,昨儿魏帝还派人接周王入宫,亲自问起他对未来另一半的畅想,又赐了两名宫人给他,怕他劳累了,还再三叮嘱:“还是要有节制的。” 您老这到底是要做儿子的放纵啊还是节制? 崔晋很想问一句,不过在魏帝殷殷期盼之下,他只能含糊表示:“儿子身子骨不好,还是好生养着为好,至于娶妃……就不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了。” 崔瑀急了:“你这是说什么话?她们能侍候皇儿,是几世修来的福份,怎么叫祸害?!”转头就抓着周翰海询问崔晋“是不是某项功能有缺陷”之类。 周翰海擦着汗为魏帝答疑解惑:“周王殿下多年缠绵病榻,久病体虚,确实不太适应即刻就成亲,还是要戒房*事,免得损伤了根本。至于成亲之事,等调养好了想来也是无碍的。”周王殿下又不曾向他求诊过男科,他又如何能知道周王这方面的功能健全与否,自然不能够轻易的下定论。 崔晋还不知道魏帝已经从他拒绝成婚猜测到了他的身体机能,只是等他从宫里回来之后,就收到了一大堆赏赐,皆是虎鞭鹿骨肉苁蓉之类的补药。 周王府里侍候的人也是魏帝派来的,特别是两名指派来专门负责照顾他的嬷嬷,每日里尽心尽责督促周王调养身子。魏帝赐了补药自然也是熬好了端过来,才喝了两顿崔晋便觉得心烦气燥,再见到谢羽揉着眼睛装可怜,竟然觉得这小丫头很是养眼。 等到潘良再来周王府讲课的时候,就发现谢羽已经成了周王府的管事。 ——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职位。 谢羽对此有自己的解释:“王爷虽然好心要收留我,只是我不习惯吃白饭,总要做点事好换饭钱。不过以我之能,真要做个丫环那是浪费了。”其实是压根不曾做过侍候人的活。“王爷这王府新立,我会管事算帐谈生意,总之不会让王爷亏本的,不如王爷许我个管事当当?” 崔晋居然觉得她说的颇有道理。 潘良不知就里,对崔晋再三赞扬:“王爷真是算无遗策,才核计好了没两日,王爷就将阿羽姑娘给弄到身边来了。” 崔晋唇角浮上一丝凉凉的笑意:“她这是自投罗网。”本王可没有动手。 “是是是!”潘良点头:“她跟程彰没关系便罢,若真是谢将军跟程彰的闺女,只要她在王爷身边,将来可就是递到程彰身上现成的刀子。” 谢羽并不知道周王与潘良私下之语,她只知道周王的地位比程彰高,而且……貌似两人还有点不对付。从程彰一再告诫家中诸子不许前来周王府,又因为几人来了周王府探病就大闹一场的情况来看,恐怕这不对付还不是一星半点。 她找到周王府上做管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能让程老头不高兴,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因此,她在周王府的管事生涯便勤勤恳恳的开始了。 魏帝心疼周王,除了王府,还有京中近郊的皇庄三个。正是十月初,皇庄里的庄头亲来周王府拜见周王爷,并且送上当年的出息。 周王懒怠动弹,便将此事将到了谢羽手上,哪知道谢羽带着王府的下人前去验收,未过半个时辰,她便与皇庄的庄头发生了争吵,直闹到了周王面前。 潘良正在书房里与周王讲学,听得外面喧哗,不禁奇道:“何人敢在王府里大闹?”自他回来之后,又在朝中挂职,但依旧担着周王先生一职。来周王府讲学都到了下午,今日正赶上这场闹剧。 周王眉毛都不曾抬一下:“听说阿羽姑娘在程府几个月,闹的程府鸡飞狗跳,程大将军只能开口赶人了。” 潘良:“王爷是说……这喧哗声是阿羽闹出来的?”这丫头怎么胆子从来就没变小过。 周王道:“这倒也未必。也许是皇庄的庄头闹出来的呢。他们这些人守着皇庄多少年,差点当自己的私财了,是个什么德性想想也能猜出来。阿羽瞧着是个嘴里跑马的,但观她行事却颇有章法,一路之上那些客栈的伙计掌柜都对她毕恭毕敬,说不定还真有些本事呢。”他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唇边带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皇庄的庄头碰上个完全不懂京中情势还要较真的,那就好看了。” 潘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王爷,您这看好戏的样子似乎不太对吧?这是在周王府,可不是在东宫或者其他王府闹起来。”不知道的听到此事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周王呢。 周王似乎对此早有准备:“没有这一出,你当京中就无人议论本王了?说本王窝囊的;空占着嫡长运道不好的;吊着一口气还想要选妃成亲的……再闹这一出,不过就多一条议论的话,至多说本王在楚国穷日子过惯了,一点小利也要与下面的庄头较真,抠门且小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潘良总算明白周王殿下的意思了:“王爷这是……拿阿羽姑娘当刀啊?” 崔晋轻笑:“这可是一把锋利的好刀。”且赏心悦目。 如果不是在周王府里,谢羽此刻都要气的动粗了。 她跟着谢弦到处跑,各地的物价粮价都极为熟悉,且对灾年丰年都有印象,因此最开始翻到这三家皇庄的年收益便觉得疑惑:不至于这么少吧? 为此她还特意做了功课,找了熟悉京中气候物产的老仆询问,备着皇庄庄头前来交粮。 哪知道这些庄头来了之后,果然还是跟她预估的一样,都拿周王不当碟菜,欺瞒哄骗,截留糊弄,不但交的出息少的可怜,还直向她哭穷,道是上半年雨水太多,影响了收成——这是欺负上半年周王还在楚国呢吧? 谢羽犹记他们在大牢里,潘良提起他们在楚国以田鼠肉充饥,当时听着令人恶心欲呕,回头想想却不由的有点可怜周王。 堂堂皇长子,落魄到了以田鼠充饥的地步,可见在楚国过的什么日子啊。 没想到回到大魏之后,还要受下面庄头的欺瞒哄骗,顿时激起了她的侠义心肠,当场就跟庄头杠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谢羽生的纤瘦,打扮又不起眼,再加上规矩粗疏,比起宫里赐下来的侍女,她完全可以列为三等粗使丫头。 管着皇庄的庄头练就了一双利眼,旁的没学会,但识贵人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 那庄头来之前就已经打听过了,管着周王府的皆是宫里赏下来的人,可没听说哪里冒出来个小丫头做管事,得周王看重的。 王府初立,皇庄被划归到周王名下,庄头为表忠心,还特意整治了些野物亲自送到了周王府……顺便与周王府的管事联络感情,并用金钱加固一下往后共侍一主的同僚之谊。 没想到今天才来就被个小丫头指手划脚,偏偏这小丫头并非无的放矢,所提所问全是一针见血。 “……京中不宜居,我今儿才知道,原来粮价要比洛阳北海等地高出五到十倍不止,但亩产却要低的可怜,连十之六七也无。不知道是王庄头不懂种地,白白浪费了好地,还是陛下赐给王爷的皇庄全是薄田,产出本来就少?” 王庄头额头的青筋都要鼓起来了,直恨不得上去给谢弦一个大嘴巴子,眼睛里都要充血了:“你个小丫头子懂什么种地?你种过地吗还谈产出!” 谢弦捂着胸口朝后缩:“哎哟哟吓死我了,王庄头这是要打我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要不要现在就派个人去京郊打听打听,寻常人家良田薄田的出息?我虽没种过地,王庄头也别拿王爷不当回事啊。真打量着王爷没种过地,就可以随意糊弄啊?” 曾经接受过王庄头好处的吴大管事在旁边和稀泥:“阿羽姑娘,此事虽然王爷交了给你,但是王庄头好几代都负责皇庄,断然不会出现姑娘说的这种情况。你还是别为难王庄头了。” 谢羽眼睛瞪的溜圆,嗓门比谁都高:“听听!大管事这话说的好像是我在无理挑刺一样。感情皇庄不但不能维持王府的开销,还得王爷回头专门拨银子救济才能糊口啊?你瞧瞧王庄头报上来的数目,不知道是吴大管事拿王爷当傻子还是王庄头逗着王爷玩?等陛下问起来,还当王爷无能,连三个皇庄都管不来,被下面人欺到头上来了呢!” 她这帽子扣的很重很大,吴意当场就涨红了脸。 他当初被拨来做周王府大管事,心里也存着一份私心的。周王才归,在大魏毫无根基,除了魏帝的宠爱,连半点依仗也无。 圣人的宠爱是这世上最不牢固的东西,就跟一阵风似的飘忽不定。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前朝皇子臣子,想要永远被帝王挂在心上,难度太大。 如果周王身子骨健壮,机敏能干,大约也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位。但他病的太厉害,完全是个病秧子,谁也不知道几时能够调养好。 吴意做周王府的大管事,想要仗着主子的威风在外面横着走,大约不可能了,只能跟着主子夹起尾巴做人,现在看魏帝的脸色过活,将来还要靠太子的施舍才能过下去。唯一的好处便是王府的开销用度能够方便他伸手往自己腰包里划拉。 王庄头送了好处给他,吴意自然是要为他出力的。就为着王庄头的识趣,往后大家还有合作的机会。 但吴大管事没想到,周王猛不丁塞了个小丫头进来,还说是新任的管事,职责未曾明确划分不说,还直接让她管起了周王府的三个皇庄。 要知道目前周王府的收入除了宫中赐下来的,以及周王的份例,便是这三个皇庄交上来的出息了。 谢羽这是才进了周王府就把最容易捞钱的事情一把抓了过来,怎不令吴意记恨。 “阿羽姑娘,王庄头说的是,你一个小丫头经见过多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说什么亩产粮价,煽风点火,让不知道的人还当王庄头做了些什么。王爷才回来数月,对京中气候不知道,阿羽姑娘就别再危言耸听,还是赶快收了粮入仓,别耽误功夫了。” 吴意到底是之前在犯官家中做过管事,之后连同主家入罪,被罚在此看宅子,又被直接分派,成为了周王府的奴仆,一时之气还是忍得下来的。很快他就调整了呼吸,以一副“我是宽厚长者不跟胡闹的小丫头一般见识”的面孔来和稀泥。 不过谢羽从来就是个刺儿头,最讨厌这种狼狈为奸之事,见吴意一个劲儿为王庄头说好话,立刻嚷嚷了起来:“吴大管事不会是收了王庄头好处吧?怎么一个劲儿为王庄头说好话?!” 吴意这下也怒了:“小丫头怎么能这么恶毒呢?胡乱给人扣帽子!”他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揪着谢羽去周王面前评理:“我现在就跟姑娘去王爷面前,让王爷好好给评评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收礼了,在这里信口雌黄,王爷派你来是收粮的,不是胡搅蛮缠的。” 下面跟着王庄头的一众汉子也嚷嚷了起来,数月之间,吴意在周王府也收罗了一帮亲信,都在旁边替他呼冤,指责谢羽胡说八道。 一时之间,谢羽处于被众人围困之境。若是个寻常小姑娘,早吓的哭起来了。不过她不是个怕事的,只看到她顺着吴管事伸过来的腕子滑了过去,在他胳膊肘某处敲了一记,只听得吴管事“哎哟”一声,整条胳膊顿时麻了起来,抱着膀子连搓不止。 谢羽冷笑:“说话就说话,吴大管事当我是谁,可以随便动手动脚?咱们现在就去找王爷评理去!”当先抱着王庄头交上来的册子就往崔晋的书房而去了。 吴意与王庄头交换个眼色,不得不紧跟着她,生怕这小丫头在周王面前胡说八道,步履匆匆恨不得超过了她。 王庄头是个机灵的,才进了周王书房,立刻扑到他面前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了起来,对自己今日在周王府受辱之事伤心不已:“……奴才替陛下管着皇庄多少年,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往年去宫里交粮都不曾受过这等质疑,没想到今儿头一遭被人指着鼻子骂,说奴才糊弄主子。王爷明鉴,阿羽管事年轻不知事,不知田间庄头之事,但奴才可万万没有胆子欺瞒王爷!” 吴意也适时上前,他虽做不到王庄头眼睛如开闸的水说流就流的本事,但委屈还是要向周王诉一诉的。 “王爷,王庄头都是积年的老人,管着皇庄也不是三五天了,阿羽姑娘不懂还要装懂,挑东挑西,就怕寒了下面人的心。” 崔晋面上一片漠然之意,似乎并不曾被王庄头的眼泪与吴意的委屈所打动:“阿羽你怎么说?” 谢羽平生最恨这等装腔作势的小人,因此毫不客气道:“王爷有所不知,小的家中也有些产业,常跟着家人跑些小卖买。做小买卖的别的价格不知道,唯独对粮食亩产价格等记的最为清楚。北地种的是夏麦秋粟,良田麦亩产可达一石以上,夏麦秋粟合起来可达两石。而南方稻麦两熟亩产合计三石。十斗为一石,怎么皇庄的良田亩产只有三斗?其余的麦,粟去了哪里?到底是王庄头不会种粮呢,还是昧下了其中的产出?” 王庄头呆怔的看着眼前的小丫头,鼻涕眼泪都忘了擦了。 谢羽还不准备放过他,轻蔑一笑:“最离谱的是,王庄头说因为雨水今天太多,春种之后庄上住户房屋被雨水泡塌,许多人家口粮被泡,皇庄上的人食不裹腹,他还垫付了一部分钱给大家购粮,以及修缮主子别院。恰巧小的记性不差,因近三年并无大灾,各地仓储节余,仅以洛阳为例,粟,麦每斗仅十文。而三年前曾有过小灾,但不影响北方的收成,粟也只是每斗三十文。米价比之麦粟要贵些,也只是每斗四十文,而在米价产地则是二十文一斗。但王庄头交上来的册子上,买进的粟,麦价格比市面上翻了六七倍之多,而米价更是高的离谱。那请问王庄头,你这么费心费力的替王爷广施恩德,跑来向王爷请功,请求支付你垫付的购粮款以及修缮别院的款项,还真是难为你两眼一抹黑,连粮价都不曾问清楚。不如你说清楚在哪家粮行买的粮,让人拿了王爷的帖子去报官,报他个哄抬粮价,好好治治这起黑了心肝的粮商,如何?” 吴意跪着膝行后退,恨不得将自己藏到周王爷看不见的地方。 而方才还哭着表忠心的王庄头面如土色,额头的汗珠纷纷掉落,比眼泪还要滂沱。 作者有话要说:  查了些资料,耽误了时间,今晚晚了抱歉。 ☆、第21章 御书房里,魏帝翻着奏折,忽问道:“怎么听说朕赐下的皇庄庄头竟然连周王都敢欺侮?” 闫国熹入阁做首辅多年,深得魏帝信任,内宫又有个做着皇位的妹子,况且太子地位稳固,周王不过是个毫无权势又病秧秧的皇子,不足为惧,因此言语之中不免便带了一二分轻慢出来:“听说周王殿下将皇庄的庄头派人送到了京兆衙门,实有些小题大作了。不忠心的奴才,关起门来惩治便是了,让不知道的人还当陛下赐的人不是好的。”顺便扣周王一顶小心眼的帽子。 若是以往,他这般善解人意的为魏帝的声名着想,总也能换一句“忠心”,但今日情形却有些不同。 魏帝听得他这话,不但未曾解颐,还猛的将手里的奏折拍到了案上:“周王才回京,竟然连下面奴才都敢欺侮他,这还是朕活着呢!要是待朕百年之后,是不是就更可以随意怠慢他了?” 闫国熹吓了一跳,不明白为着下面庄头糊弄周王,不过小事一桩,魏帝何必要发这么大的火? 他陪笑道:“陛下这话说的,周王殿下乃是皇子,是那庄头吃了猪油蒙了心,这才做出这等事情,别人何敢如此对周王殿下?!” 魏帝余怒未消,痛心疾首道:“当初派周王出使楚国,乃是迫不得已,局势如此。他为大魏立了大功,换得魏楚边境十六年太平,劳苦功高,这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就有人欺上头来,可不是朕这个做父亲的无能?” 闫国熹这下更不敢接话了,只能屈膝跪倒请罪。 魏帝这通火似乎也并不是朝着他发的,见他跪下请罪,又道:“朕也是一时有感而发,闫卿不必多想,快快起来。只是皇庄庄头敢糊弄周王,别人未尝没有这种心思。既然他们连朕的皇子都敢欺侮,也是时候让他们尝尝轻慢的下场了。” 闫国熹半句规劝都不敢,眼睁睁看着魏帝召人来拟旨,点了三百禁军归周王调派,将所有皇庄清查一遍。 潘良陪着周王在府中接旨之后,喜孜孜道:“这是陛下在给朝中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瞧瞧,皇庄里敢有人糊弄王爷,王爷就能带兵抄了这些奴才的家。京郊的皇庄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几十个,这件差使办下来也算是给王爷立威了。”他拊掌一笑:“这事说起来还是阿羽姑娘的功劳。” 崔晋唇边难得浮起一丝笑意:“本王早说过这是把好刀。” 潘良哈哈大乐:“她一个小丫头将皇庄的老滑头都差点吓哭了,没见吴意这几天都缩着不敢凑到王爷跟前来卖好了。” 崔晋嘴角笑意更浓。 周王府的大管家吴意当着周王的面,可劲为王庄头说好话,结果事实证明王庄头就是个欺上瞒下的狗奴才,周王派护卫亲自去皇庄里打听了一番,这才发现王庄头对下面种田的奴仆们敲骨吸髓,对上面主子能骗就骗,单从他住的院子里就搜出不少金银,他一个庄头还蓄着两名小妾,倒比周王这正经主子还懂得享受。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吴意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他不敢往周王面前凑,而周王身边那些护卫们也各个跟煞神似的,深得周王爷真传,从来没个笑脸儿。唯一能搭得上话的也就是谢羽了。 王庄头下狱的第五天,周王奉旨查办各皇庄的第二天,吴大管事抱着个盒子,踅摸到了谢羽面前:“阿羽管事今儿闲着呢?” 谢羽本来会忙,周王召她过去,说要让她跟着潘良去查皇庄。 “你也知道,本王身体不好,父皇将这件差事交下来,本来也没指望着让本王办,只能指靠本王身边的人了。本王手底下也没几个人,你比潘先生还要懂这些民生庶物,能不能劳驾阿羽跟着潘先生去查一查?” 说的倒是客气,不过谢羽原本就没想过为周王府鞠躬尽瘁的效力,府里还能用心张罗张罗,是瞧在周王方归,王府里看着不成样子,下面人心涣散,各有各的算盘,真让她顶风辛苦出外差,她可不愿意。 她就是找个暂居的地儿观望程府的动静,这个人要是跟程彰有芥蒂那就更好了,不巧周王殿下就是合适的人选。 “哎哟我头疼肯定是昨晚开着窗户睡觉着了风了,不行了不行了,我还是回去歇会儿吧。王爷交托的这件事儿恐怕我真干不了。潘先生文武全才,肯定能全权处理了。” 等她抱着脑袋佯装作势开溜了之后,潘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小丫头倒是会偷懒。” 周王爷似乎觉得有趣:“还真是个小滑头!”连偷懒耍滑也敢摆到台面上来。 谢羽离了周王爷的书房,就又活蹦乱跳了。这会儿见到吴意挤着满脸讨好的笑,只恨不得把满脸的肉都挤到一块儿去,只觉得恶心:“我可比不上吴大管事,整日忙的脚不沾地。这不是皇庄里的粮食都收上来了嘛,正好歇一歇。” 吴意似半点也没察觉出谢羽这是在刺他一般,十分顺溜的拍着马屁:“那是那是!阿羽姑娘精明能干,哪里是我这种蠢人能比得上的。我要是有阿羽姑娘一半的聪明劲儿,肯定能为王爷分忧解难。听说王爷要派人去查皇庄,能不能请阿羽姑娘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让王爷派我去将功折罪?”说着将自己怀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给我的?”谢羽也不客气,接过就打开了,但见里面装着一匣子银锞子,顿时嘿嘿直乐:“吴大管事倒比你家周王还富裕呢。” 这叫什么话? 吴意只觉得这话有些不好,谢羽已经道:“你家王爷穷的都快过不下去了,吴大管事为王爷分忧解劳,送上白银若干,那我就替王爷收了啊。”扭头就往周王的书房而去。 吴意吓的紧跟在她后面,苦苦哀求:“阿羽姑娘,求求您了!这是小的孝敬您的,不是送给王爷的。”这就是个棒槌! 他送过礼也收过礼,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等事情。 吴意心里把谢羽骂了个臭死,直恨不得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匣子,可是又不敢有所行动,生怕被人撞上了那就更糟糕。 这死丫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嚣张狂傲的不得了! 吴意恶毒猜测:莫非她爬上了周王的床,所以才这般嚣张?! 谢羽对吴意的哀求毫不理会,抱着匣子直闯入周王的书房,将匣子重重放到了周王的书桌上,笑嘻嘻道:“王爷,我改主意了,决定跟着潘叔去查皇庄。” 崔晋疑惑的打开匣子,见到里面的银锞子,就更不明白了:“就算你去,也没必要拿银子来贿赂本王吧?” 谢羽瞄一眼门外杀鸡抹脖子后悔不迭的吴意,直截了当:“这是吴大管事送我的,说是让我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好让他跟着去查皇庄。之前倒是我想岔了,还当查皇庄是个苦差,这才拒绝了王爷。既然吴大管事都肯花银子钻营,想来这定然是个肥差,我决定借花献佛,拿来贿赂王爷,好让王爷同意我去皇庄,说不定这是个捞钱的营生呢。” 她贿赂的如此直白,周王都被她给逗乐了,将匣子推还给她:“既然是吴大管事送你的,你收好就是了。你既然又改主意了,回头跟着潘先生去就好。本王倒是巴不得你能跟着去呢。” 谢羽将银子又推还给他:“王爷穷的都吃田鼠肉了,好歹我家中还有些产业,不致于如此穷困,还是留给王爷吧。”说完就欢欢喜喜走了,也不管崔晋表情如何。 过得两日,潘良回周王府汇报查皇庄的最新进展:“……若非这次王爷将王庄头送到京兆衙门,让陛下动了怒,恐怕还不知道这些庄头要贪到什么时候去呢。”皇庄里的奴才都是几代繁衍,子承父业。好几辈都做庄头的,没想到积攒财富的手段倒比他这个十年寒窗苦读的官员还厉害。 阿羽为此还向他上了一堂经济课:“潘叔难道以为庄子里只有麦,粟可以卖钱?你瞧瞧这些庄头,各个吃的肥头大耳,不止是庄上的粮食可以卖钱,还有养的家禽,产的果蔬。更甚者还有人口买卖,这才是大头。”她跟着谢弦走南闯北,比之更为黑暗的都见过不少。 皇庄的人口数代繁衍,虽然都是皇家的奴仆,但庄头与下面庄户的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 其中有几家庄头倒是贼精,将田地都包产到户,只规定每年要上交多少粮食家禽野物,当然通常情况下庄户如数交完,自己家里也就所剩无几了,更有不少全部交完反倒欠了一定数额,便拿人头来抵债。这些庄头都豢养着打手,捉了人家的女儿,还威胁庄户:“做皇家的奴才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不好好种田,那就拿儿女抵债。” 生的齐整些的小姑娘便被悄悄卖到了窖子里。 这些庄头数代在皇庄经营,瞒报人口已是常事,皇庄的奴仆只维持着一定的数额,但是孩子却是一茬茬的生,便跟割韭菜一般,养个几年就能卖一茬人口。 潘良初次去查,也只查庄中粮食产出,等到谢羽跟着去了之后,却是把庄上全部人口都拢在一处,按名册清点,等看到多出名册的几十个男女孩童,潘良都傻了。 那庄头还狡言砌词:“这不是庄户人家里就怕孩子养不住,这才没往上报。等到成年了养住了才记录在册的。” 阿羽冷笑:“这是又来个拿别人都当傻子哄的。潘叔,将这个庄头拷起来,严加审问。” 潘良在周王面前十分惭愧:“这次如果不是阿羽,恐怕还真查不了这么清楚。王爷你说,阿羽究竟是何人教出来的?真是生就的七窍玲珑心,竟然连这些内里的道道都懂。” 崔晋原本还当她去凑热闹打混,没想到此事她还真出了大力,眼底晦暗不清,半晌才问了句:“阿羽从哪里知道本王吃过田鼠肉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留言瞬间掉了一半,于是今天就被挤下爪机榜了,就差了四万积分。哭给乃们这帮小坏蛋看,看文都不留爪爪,好容易爬上来又被挤下来了,好伤心!!!!! ☆、第22章 潘良在周王的注视之下,老脸略烧,咳嗽了一声:“那不是……那不是上次在狱中,环境艰苦,就感叹了句,谁知道阿羽就记在了心上。” 周王将面前的八宝攒盒打开,推给潘良:“先生请用。” 潘良捡了个金乳酥咬了一口,见这盒子里摆了十来样民间点心,并非宫中或王府制式,不由奇怪:“王爷怎么忽然喜欢上了民间小吃?”这是嫌他多嘴,用吃的堵上他的嘴? 崔晋难得尴尬的摸摸鼻子:“阿羽捎回来的,说是让本王尝尝民间味道。” 他是等这丫头留下点心盒子走了之后,才想起这一节的。受到了来自小丫头不着痕迹的怜悯,这让周王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 潘良办完差回家洗漱完毕,这才前来。而谢羽是直接回王府,要比他快上许多。她也不多嘴,回来之后不提在外办差,皇庄查的如何,只是放下盒子说了几句话就回去休息了。 崔晋才发现,这丫头原来还是个心软的。 潘良与谢羽花了一个月时间,带着魏帝拨的三百禁军,打着周王查案的名义,将京郊大大小小的皇庄查了个底儿掉。 潘良是正儿八经考上来的进士,又在翰林院里待过,最后卷宗由他执笔,就连谢羽这等粗通文墨的看了也不禁拍案叫绝:“陛下看了潘叔的结案陈词,恐怕不杀几个狗奴才是不能浇灭这把火了。” 彼时三人正在周王的书房里议事。事儿他们干完了,案子卷宗也有人写,周王这个挂名的主审也要写个御前奏对,好将这件事圆满完结。 周王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谢羽捧着潘良写的结案陈词看完了,赞扬完了潘良的深厚笔力,眨巴眨巴眼睛,忽道:“潘叔,咱们办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又办的这么漂亮,你说陛下会赏些什么下来?” 潘良吓唬她:“皇庄是陛下的,这些狗奴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鬼,你当别人不知道?现在偏王爷捅破了,就怕有心人进馋言,说咱们王爷别有用心。这不是扫了陛下的颜面嘛,到时候不罚就不错了,还想有赏,你想的真美!” 谢羽嘴巴大的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还会有这种事?不是做的好就奖励,办错了事才受罚的嘛。”她自己从不曾参与过政治游戏,还远远不能够明白政治的残酷性,虽然世情历练不差,但玩弄人心到底不曾习得。 崔晋还从没想过她有如此天真的傻样子,眼睛瞪的溜圆,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替他辩解:“王爷将皇庄里的蛀虫清理了,不是还替陛下省银子了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省银子,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崔晋头也不抬的下了断论:“过来磨墨。” 谢羽心道:她要是替娘亲省了银子,娘亲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儿,非得好生夸她几句。怎么到了天家这事情就复杂了起来,做了好事不但得不到夸奖,说不定还要背锅。 她卷起袖子磨墨,纤白玉润的手指沿着砚台中央缓缓打圈,脑子里忽开了窍,猛的将墨锭一放,兴奋道:“懂了懂了,一定有人盼着王爷不好。后知知觉瞧见周王缓缓抬起的脸,额头之上一片墨色流淌。 潘良已经不忍心去瞧周王的脸色了,只恨不得自己没有瞧见这一幕,默默低头假装在认真研究自己写的卷宗,似乎恨不得一时三刻就能找出个漏洞,好下笔去补。 谢羽在周王面无表情的注视之下慌忙从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去替周王擦额头,一手捏住了周王的下巴,嘴里喊着:“王爷别动别动!”她本是慌乱之间,周王却是从不曾被女子触碰过,只觉得下巴之上自己的胡茬接触到她柔软细腻的肌肤,竟似栽进了暖云之上,居然一动不动。 谢羽拿帕子在崔晋额头上擦了两下,帕子取下来自己先笑场了。不擦比擦了更脏,不但面积扩大了,似乎墨迹还渗透到皮肤里面去了。她强忍着笑扔了帕子催促崔晋:“王爷还是赶快洗把脸吧。”扬声唤书房外面候着的人打水进来。 等到崔晋去屏风后面净面,他还能听到谢羽强压着的笑声,声音又轻又快:“潘叔我怎么觉得王爷黑脸还挺配的,他不是常常面无表情嘛。” 她可真快活啊!崔晋心道。 潘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整个卷宗,假装自己压根没瞧见阿羽胆大妄为的行为,竟然敢把爪子伸到周王面上去。听说魏帝赐下来服侍周王起居的两名宫人连周王的卧房都进不去,何况近身服侍。 更难得的是,周王殿下脸是黑了一点,也不知是被这丫头气懵了还是被墨汁染黑的缘故,但好歹他没开口斥责。 不过以潘良对谢羽的了解,这丫头未见得害怕王爷的斥责。 她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无论是对周王,还是言谈之中对魏帝,并无多少敬畏之意。 也或者,是对皇权认识不清。 大概是受谢羽的影响,崔晋坐车进宫向魏帝禀报皇庄结案之事,心情竟然意外的轻松。 魏帝主政多年,深知水至清无鱼的道理,但是万没料到小小皇庄竟然也能黑暗至此,庄头只手遮天,做恶至斯。推及天下,还不知道有多少这种恶事发生。 “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闫国熹心里暗暗埋怨周王多事。以他多年做首辅的经验,但凡天下事不到造反便不算大事,能哄着魏帝高兴才最要紧。没想到周王却是个较真的,上来就揭开了皇庄这个脓疮,虽然疮面不大,但足够恶心人。 “微臣也觉得……这些奴才们胆子也太大了些。不过……会不会是这些奴才没见过大场面,周王带禁军过去吓破了胆,有的没的全都抖搂了出来,只盼着早些完事?”又小心翼翼提醒魏帝:“陛下治下多年清明,何曾出过这种事情。怎么就教周王遇上了?” 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周王无事找事,为着自己扬名,不惜抹黑魏帝。 崔晋身子跟着闫国熹的话轻轻摇晃了两下,面色惨白,似乎弱不胜衣,国舅再多说几句就要被他的话语击倒,一脸惶恐,颤微微就要跪下请罪:“都是儿臣的不是,让父皇动怒了!都是儿臣的不是!”先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闫国熹给气的:您这把罪责全都揽自己身上了,我还怎么踩下去啊?再踩我不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了?! 他要不依不饶起来,魏帝就先恼了。 倘若周王据理力争,拿出查案时较真的态度来与闫国熹在御前大吵一架,说不定闫国嘉还能掐到他的漏洞好生攻击一番。 闫国熹半生征战朝堂,还在御史台待过几年,铁齿铜牙无人能敌,练就了一身指鹿为马的本事,最擅长的便是颠倒黑白,不知道气死了多少狷介口拙的官员,今天准备好了要与周王来一场恶战,哪知道周王早早就示弱认罪,真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半点响都没听到。 皇庄的奴才们有没有被周王吓破胆子,魏帝懒的关心,但是闫国熹一摆出争斗的架势,崔晋马上惶恐起来,分明是被闫国熹吓住了。 魏帝厉目在闫国熹面上扫了一眼,转头就安慰儿子:“你身子不好,还不快起来。父皇又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这些庄头在皇庄经营了好几代,胆子也养的胆了,是该好生整治整治了。晋儿这案子办的漂亮,该赏!” 闫国熹忽然觉得,他好似走错了地方。他本来是朝臣,怎么忽然有种后宫争宠的错觉? 心里对这懦弱的周王充满了鄙视愤恨:没脊梁的小子,才一句话就吓破了胆子要跪下请罪,你年轻人的气血勇武哪里去了?! 魏帝心里对儿子充满了说不出的歉疚,也不知道长子在楚国吃了多少苦,这才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子,被闫国熹几句话就要吓的请罪,若非长期处于朝不保夕的生活,天之骄子何至于如此? ********************** 崔晋去了一趟宫里,回来拉了两大车赏赐。 谢羽早忘了自己还曾经“轻薄”过周王之事,指挥着护卫往库里搬东西,立逼着潘良照着赏赐的册子重新登记一份:“这可是王爷的家底子,我瞧着吴大管事不顶用,这些东西交到他的手里,他要是学了王庄头的真传,说不定这些东西在王爷不知道的情况下能少一半。还是潘叔可靠些。” 吴意原本是站在大门口迎着周王跟赏赐进来的,听得谢羽这话扑通一声便跪倒了。 谢羽还无辜道:“吴大管事跪下做什么?王爷也没让你跪着啊,还不快起来?” 吴意死活不肯起来,哭丧着脸道:“小的对王爷忠心耿耿,阿羽姑娘求您别说了!”求您别胡说八道向王爷进谗言。 谢羽疑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也算谗言吗?王爷信我方才的话?” 崔晋竟然一本正经道:“本王相信。”小丫头当初教唆他装可怜,没想到这招这么好用,连闫国舅都大败于她的馊主意之下。 这不能不令崔晋侧目。 纵横朝堂难逢敌手的闫国舅大概死也想不到自己败于一个小丫头之手。 崔晋的心情很是愉悦。 原本小心站起来的吴意被周王四个字吓的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真是个糟糕的一天。 中午大舅发来消息,通知大姨离世的消息,晚上我娘去烧断路纸,哭的撕心裂肺。 大姨一生温柔坚强,做为妇产科医生,微笑着迎接了无数新生命的到来,九年前患癌症,历经做手术化疗放疗,与癌症苦苦斗争九年,无论面对何种逆境,哪怕被疾病苦苦折磨,仍慈祥温柔如旧,从不曾迁怒于人,都是微笑以对。我很少见到这么温柔脾气好的人,癌细胞扩散神经疼痛,她疼的汗流浃背,满脸汗水,仍旧笑着对我们说没关系。病中无数次的忧心我跟孩子的生活,鼓励我做为单亲妈妈要坚强生活,好好爱护孩子。我常常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信念让她这么坚强?去年下半年大姨的长女,大表姐在给大姨送药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终于击垮了她。 上个月,送走了奶奶,今天,我又要送走大姨。 人的一生,大概就是不断重逢与别离,在眼泪滂沱之中与深爱的亲人渐行渐远。 请珍惜爱,珍惜身边的亲人。 ☆、第23章 谢羽这番行为被潘良理解为“管家婆”,他录完了这批赏赐,向崔晋提了个请求:“王爷这里也安顿好了,陛下对王爷也多有照顾,下官想回老家一趟寻人。” 潘良当年离开之时,给妻子留下了一份和离书。他离开之后,妻子带着独子离开了长安城,子里只有一个老仆留守,见到他回来惊喜不已,不断提起主母跟小少爷,只道自他离开之后,宋氏带着潘树回了江夏老家,这十六年来毫无音讯。 潘良的独子当年只有六岁,他离开的时候还懵懂无知,追在他身后不止叫嚷:“爹爹下值回来记得给小树买糖瓜啊。” “可是去寻妻儿?” 崔晋对潘良家中之事也略有耳闻,他在楚国最艰难的时候,得潘良多番倾力相助,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神都慈祥的近似在看自己的儿子。偶尔提起他家的小树,也是思念与内疚并重。他原来以为潘良回来之后,得知妻儿离开,就一定会尽快前往江夏寻人。只是没想到潘良居然耽搁了这么久,一直等到他的身子好转,得了魏帝看重,这才计划离开。 潘良揉一把脸,似乎瞬间就沾染了一身的疲惫:“也不知道他们娘俩过的如何,下官当年高中之时,江夏老家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宋氏的好运,这些年说起来是我对不住她。如果她再嫁,我将儿子带回来就好。她如果……还是独身一人,我便再娶她一回又如何?” 崔晋遣谢羽:“阿羽去库房里挑些合适先生带回老家的礼物,再加些程仪,好让他回家风光娶妻。”又对潘良歉然道:“跟着本王这些年,说起来都是本王才致先生家人离散,多年不得团圆。” 潘良忙起身:“王爷说哪里话?” 谢羽神色复杂的为潘良挑了厚厚一份礼,目送着他带着崔晋指派的两名护卫带着东西离开,只觉得胸口一团浊气不知如何消散。 潘良家中之事,让她忽想起了顽固的程彰。 当年一道凤凰诏,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改变了命运。 她无从得知娘亲与程彰和离的打算,可是据她在程府数月观察得来,程彰在女色上头似乎很是清心寡欲,待找回来的穆原也多有疼爱,虽然疼爱的方式比较独特,好几次想要揪着他练武读书,似乎想将他扳回正道,穆原未见得感激他的做法。 “王爷觉得,潘先生与潘夫人会不会合好?” 崔晋听得阿羽难得一副惆怅的腔调,难得一笑:“你一个小丫头愁这个干什么?” 没想到阿羽较真了,似乎非要问出个确切答案不可:“潘先生当年奔着大义去了,将妻儿抛诸脑后,潘夫人如果再嫁,其实也没什么错是吧?反正在潘先生心里,大义比妻儿重要多了。” 崔晋失笑:“这让本王怎么回答你?这些年本王可是受潘先生照顾良多,得了他的好处再指责他不顾妻儿死活吗?只能说造化弄人吧。”各人有各人想要坚持的东西,并且……他敬重潘良! 谢羽似乎也放弃了研究潘良家事的兴趣,忽然凑到他面前,神神秘秘道:“王爷讨厌程彰吧?” 崔晋讶异的瞧了她一眼:“程大将军国之柱石,我与他又向无私交,谈何讨厌?” 谢羽摆明了不信:“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却本能觉得王爷讨厌程彰,每次提起他表情都有些僵硬,脸颊上的肌肉如果之前是柔软的,只要提起程彰都快硬成一块砖了。不过没关系,我也很讨厌他!” 她说完就走人了,留下崔晋一个人疑惑:难道真是自己的面部表情出卖了心底里的情绪? 这天晚上,周王难得坐在镜子面前,对着镜子做了个惯常漠然冷淡的表情,然后在心底里默念了一声“程彰”,新磨的黄铜镜子里映出他面上的表情瞬间泄露了心底里的秘密,神色虽然没大变,但整个人的表情瞬间就僵硬了起来。 蒋祝端了他的汤药进来,他便以这张僵硬的略微带着一点狰狞之意的表情接过了药碗,蒋祝似乎并未发现他的表情有何不同。 他喝干了药,也平息了心里一闪而逝的郁燥烦闷,才道:“阿祝,潘先生回江夏老家去寻妻儿,你要不要也回一趟家?” 蒋祝与崔晋同年,比他大了两个月,乃是先皇后娘家侄子,当年是作为崔晋的伴读跟随在侧,也算是潘良的学生。当年崔晋离开之时,身边除了一队护卫,他这个伴读也执意要追随左右,后来年纪渐长,便做了他身边的侍卫头领。 “回去做什么?”蒋祝硬邦邦道。 蒋家根基不深,当年蒋氏一门能出皇后,原是意外之喜。先皇后只得一个亲兄长,夫妻早年病逝,只余蒋祝一根独苗。先皇后在宫中生下崔晋之时,蒋氏族中观望的人皆来攀附,以皇后母族自居,族中待蒋祝也不错。 但后来先皇后病重,周王又接了出使楚国的旨意,蒋家人眼见得先皇后母子前途黑暗,便又疏远了起来。 蒋祝年纪虽小,但十分得蒋皇后疼爱,在蒋皇后病床前发过誓言:“侄儿一定照顾好大皇子!” 先皇后当时将两兄弟的手放到了一处,含泪叮嘱:“你们是表兄弟,要互相照顾扶持!” 崔晋见他无意回蒋家老宅子去瞧,倒也不勉强他。 他回京之后,蒋家并无人前来探病,大约也是怕崔晋不得魏帝欢心,带累了自身之故。 只是没想到次日,周王府就接到了帖子,如今在礼部任侍郎的蒋墨想要来拜访。 从来沉默寡言的蒋祝恨不得撕了帖子,却被崔晋阻止:“你若是不想见到他,就跟着阿羽出门一趟。她早晨也收到一份礼,指明了给她的,我瞧着那丫头神色不对,还咬牙切齿说什么大对头。她一个人出门,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儿。” 比起蒋祝想到要面对蒋墨的厌恶,谢羽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昨儿替潘良挑完了礼物,周王便大方让她自己去库房里选些喜欢的东西,以犒劳她这段日子的辛苦。 谢羽还当真搬了几样喜欢的摆件回房欣赏,哪知道一大早在书房里跟周王讨论他手头三个皇庄新庄头的人选,门上就有人送来了个锦盒,指明是送给她的。 谢羽打开看时,盒子里只有一个精致的帖子,打开看时,却是姜无印亲笔所书:闻听谢少东大展神威清理积弊,替皇家扫除积尘,在下心中佩服,特订了酒席向谢少东讨教一二。 下面用小棍注明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这是要挟! 谢羽心中暗骂姜无印这个臭不要脸的,居然用起这下三滥的招数来了,纯然忘了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崔晋正等着她提出皇庄庄头的合适人选,见她神色大变,随口便道:“谁的帖子?” “一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大对头!”谢羽答完了才想起来眼前坐着的人是谁,忙将锦盒“啪”的合住,向他告退:“皇庄庄头的事情,等我回头再往皇庄多跑两趟,反正今年的庄稼已经交上来了。等挑出合适的人选,亲自带来给王爷过目,如何?我今儿下午有事,要出门一趟,跟王爷说一声。” 崔晋考虑到她惹祸的能力,在他面前都毫不拘束,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京中惹了什么人,恰好蒋祝不想见蒋墨,他便索性遣了蒋祝跟着阿羽出门。 谢羽还是出了周王府大门,等蒋祝跟着她走过两条街,这才察觉出不对:“蒋兄去哪?” 蒋祝是个沉闷的性子,轻易不跟人搭茬,平日像个影子似的跟着崔晋,与谢羽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仅限于一路之上谢羽向他送吃的喝的,谢一句,不似别的护卫跟她混的熟稔。 崔晋让他跟着谢羽,他就跟着,等到谢羽问了,才道:“王爷让我跟着姑娘。” 谢羽郁闷了:周王这是派人监视她呢还是保护她呢? ☆、第24章 蒋墨是个胸有成算的男子,如今算是蒋家一房最的权威的掌舵人。虽然蒋家不能挤进大魏一流勋贵之家,好歹也是出过一任皇后的。 皇长子回京,又得魏帝恩宠,周王才开府便有不少人上门来攀交情,但是蒋墨都未曾有动作。 等到周王府的热度稍微退了些,周王又因皇庄之事声名大噪,他这时候登门,周王心里便多少有些想法了。 周王在正厅接待了蒋墨,托着他那张病恹恹的脸,虽然身子骨已经有了起色,比当初圆润不少,但对于健康人来说,仍是久病未愈之人。 蒋墨一见周王眼眶便红了:“娘娘要是见到王爷,不知道得多心疼!”这才好似想起来还未行礼,作势要向周王见礼。 周王似乎并不因他提了先皇后而有所动容,只是由着他稳稳行完了礼,才请他落座:“本王久病,困囿府中,蒋侍郎前来,可是有事?” 先皇后活着的时候,还是孩童的周王是称呼他为舅舅的。 蒋墨之父与蒋皇后之父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而且蒋家之前并未分宗,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崔晋待蒋家几位堂舅舅便也十分客气。 “下官听得王爷生病,日夜忧心不已,只是王爷一直闭门谢客,便不曾往府里递帖子,最近听得王爷查案,想来病势减缓,这才得见王爷。” 他奉上礼单,便有崔晋身边的人接了过来,又将他奉的礼物呈上。 周王今日颇有些心不在焉,虚应了蒋墨几句,便将他打发了,回房躺着去了,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 谢羽身后跟着老大一个尾巴,甩又甩不掉,到了与姜无印约定的酒楼包间,她径自推门进去了,蒋祝才要跟上,便被她拦在了门外。蒋祝隔着将阖的门缝,瞧见里面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容貌极为出色,见到阿羽顿时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等了你许久,总算来了,可没枉费我点这一大桌菜。” 谢羽生怕蒋祝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将包间便门反手关上,这才沉下脸,不耐烦道:“姜无印,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无印可不怕她翻脸:“我这不是听说你为周王效力,便想着从前之事一笔勾销,往后但有生意,还请你介绍呢。” 谢羽跟姜无印梁子结的太深,她可不认为心高气傲的姜无印会有求自己的一天,他这是多半憋着坏呢,因此反问道:“若是我不同意呢?你是不是有别的法子迫我就范?” 姜无印道:“谢大掌柜以前不往洛阳京中发展,只在南面活动,我倒是比较好奇,谢少东来京中,是谢家要在京中发展呢,还是谢少东自己的意思,攀上了周王这棵大树,往后只是屈居周王府做个小小管事?” 谢羽没料到姜无印竟然知道自己在周王府的事情,而且似乎还极为熟悉的样子,总觉得他往周王府送信约自己出来,就不怀好意。 “姜无印,你这算是打探消息来了?” 姜无印似乎默认了,还举杯道:“咱们难得在京中相聚,好歹也算故人了,坐下来共饮几杯,何必开口就剑拔弩张呢?” 对方知道了她在周王府做着管事,而谢羽还不知道姜无印在京中的深浅。她拍拍胸口,露出几分小女孩的顽皮:“谁让你以前那么吓人,突然这么客气,我不是有点受宠若惊嘛。”主动举起杯:“不如就借这杯酒将从前旧怨一笔勾销,往后和平共处如何?” 也不知道姜无印信了没有,他果然举杯与谢羽共饮:“谢少东的意思,正是在下的意思。” 谢羽很想打听一番,他有无向谢弦通风报信,但又觉得有点灭自己的威风,到底忍了下来,只与姜无印频频推杯换盏,倒营造出了一番宾主和乐的假象。 就在谢羽赴姜无印酒局的时候,远在安和的谢弦已经沿着她曾经走过的路到了洛阳。 谢弦越往北面走,眉头皱的越紧,没想到女儿如此大胆包天,早告诫过不许她乱跑。也不知道她是被人挟持了,还是为着穆原。 都是她平日对这丫头太过松散,管束不够。 春和与夏阳也知谢羽此次闯了大祸,并不敢深劝谢弦,一路之上也只是打岔。 “小孩子好奇心重,听得哪里繁华就往哪里跑,哪里还将大人的告诫记在心上呢。”春和感叹的好似自己生养过孩子一般。 夏阳忙忙接上:“可不是嘛。瞧瞧穆小六这小崽子,都敢不经咱们同意悄悄跟上来,何况阿羽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又对谢羽往北面跑做出了大胆猜测:“当日穆原被擒,阿羽肯定是想着救下穆原,这才被胁迫而来。” 她说的穆小六可怜巴巴往门口挪了挪,恨不得在三人面前隐形。 谢弦当日离开安和镇,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也不当一回事,到第三日上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了,夏阳便隐在路旁,让谢弦与春和先坐着马车而行,这才揪住了跟踪她们的穆小六。 穆小六一见事败,虽然不敢抱着谢弦不撒手,可是却抱着春和的腿大哭不止,死活不肯回去。 他想的明白,回去等着自己的便是亲爹的棍子,说不定半年都要卧床养伤,但是跟着谢弦离开穆寨,那就避免了父子相残。 “……春姑姑一定要救救我!我已经是个没娘的孩子了,就算被我爹打死也没人会心疼半分,只求姑姑疼我!我跟着大掌柜去找大当家,往后大掌柜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让我打狗,我决不撵鸡……” 谢弦头疼的看着眼前瘦猴一般的小子,只觉得他这套唱念作打的作派十分熟悉,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家闺女做这套最拿手,因为这招避过无数次她的责骂。 她叹息一声:“让这小子跟着吧。” 穆小六喜不自胜,跪在谢弦面前咚咚咚磕头:“大掌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落到我爹手里,肯定是被打死的命,大掌柜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夏阳骇笑:“这小子嘴巴溜的跟抹了蜜似的,没想到穆三哥闷葫芦一个,倒生出这么个花样百出的小子。” 眼下她们一行人到了洛阳,因谢家并无生意在洛阳,愣是费了番功夫才打听到谢羽的行踪,竟然是往长安方向去了,谢弦只觉得手指尖发麻,血直往脑门上冲:“这丫头跑到长安做什么?她到底与何人同行?” 远在长安的谢羽并不知道亲娘拿出追踪对手的本事追踪她,她与姜无印在酒桌上喝的微醺,至少表面上达成了和谐相处的状态,迈着醉步从包间里出来,见到蒋祝对面站着个瘦削的年轻男子,还轻笑了下。 这男子她认得,正是姜无印的亲信阿树,当初还是他带着人前去翠红馆接的姜无印,跟着姜无印好几年了,对他忠心耿耿。 姜无印手底下不少生意都要经过他的手,在姜家都算是体面的管事,着实有几分本事。 谢羽觉得,她有必要查查姜无印在京中的底细,看看姜家是不是准备在京中大展拳脚。 她回去之后,醉意上头便先回房去睡了。蒋祝却是前去周王面前禀报自己所听所见:“阿羽跟个年轻俊俏的小白脸喝酒笑谈,属下被关在了门外,也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只是听说那小白脸姓姜,要不要查一查?” 崔晋听得她跟小白脸喝的醉醺醺回来,眉头轻蹙,到底还是派了蒋祝去查。 蒋祝花了一日功夫就查出了姜无印最近的行踪。 “那姓姜的小白脸似乎是从外地来京的商人,目前还未打探出来他几时投靠的太子,但如今却在太子门下。” 崔晋面上阴翳一闪而逝。 ☆、第25章 十月的第一场雪落下来,冬狩之前,东宫的许良媛添了个儿子,晋封为许良娣。 魏帝高兴之际,对周王的婚事愈加的关注了起来,还特意召了他进宫,再次与他商量周王妃的人选。 “礼部尚书何洛明家的幼女听说聪慧端庄,年十五,堪配吾儿。” 周王:“父皇,儿子再长三四年,就能做她父亲了。”大了十一岁呢。 魏帝没想到儿子居然在年龄上抠起来了,顿时头疼:“难道你还想寻个同龄的?” 周王:“儿臣身子骨不好,只是不想哄小姑娘而已。” 他倒是会切脉,凡事以身子骨不好为借口,魏帝总能退一步。不过这次他还是失算了,魏帝是在他这里退步了,可回头却开始在朝堂上提起了要为周王聘妃的打算。 魏帝既有此意,闫皇后也不能等闲视之,急召了闫国熹进宫商议周王妃人选。 “哥哥不如从手下门生或者闫家旁支女孩儿里选一个,占了周王正妃的位置。他虽身子骨不太好,但占着嫡长。”提起这个闫皇后就不痛快:“自他回来,昊儿倒受了不少委屈,凡事都往后靠了。无论如何,周王妃的家世可不能高过太子妃,不能平白给他寻个助力。” 无论周王有无争储之意,总要有所防备。 闫国熹考虑的比闫皇后还要长远:“他没死在楚地,算是命大。马上就要冬狩了,以他的身子骨,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召他伴驾。” 大魏皇家有冬狩的习俗,每年伴驾的官员还可携子女去猎场行宫,也能成就几桩姻缘,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御赐的姻缘,也算是一种荣耀。 闫皇后迟疑了:“他去做什么?不能张弓不能搭箭,估计也只能在行宫里窝着烤火。陛下有多想不开才要带周王去行猎?”这时候她便高兴起来了:“到时候昊儿伴驾在侧,陛下也能知道昊儿与周王的区别,这么说还是应该带上周王。”让魏帝清楚他这嫡长子的能力。 兄妹俩正在猜测的时候,周王府接到了伴驾冬狩的旨意,还有不少赏赐,御寒的冬衣大氅,以及药材吃食,全是冬狩用得上的东西。传旨太监宣完了旨意,还特意捎了魏帝一句叮嘱:“陛下说,冬狩之时有不少官员会携家眷前往,到时会有不少贵女也在行宫。” 对于魏帝的殷殷期盼崔晋十分的无语:“……” 作为一个大龄未婚男青年,周王越来越感受到了来自长辈以及社会的压力,至少次日周王府乱成一团,都在收拾冬狩要带的东西之时,蒋墨又递了帖子来,周王就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婚姻受到朝中上下关注。 蒋墨来之前,谢羽又应姜无印邀请出府去了,蒋祝随行。 崔晋怀着想要弄清楚蒋墨来意的想法,再次见了他。 周王府长久拒客,但是蒋墨递了两次帖子都能得周王接见,这使得蒋墨信心大增,对于自己的来意更是有了五六分的把握。 这次他也不再绕弯子:“自王爷回来之后,御医随侍左右,就连陛下也为王爷的身子骨操心不已。微臣 想着,王爷身边还是要个贴心的自家人照顾,才能够让娘娘与陛下放心。娘娘生前对王爷挂心不已,微臣家中有个女儿,年方十五,也有几分伶俐……” 崔晋对他的来意恍然大悟,又猜测他是否在朝中不得重用,之前怕受他牵累,现在见他得了陛下欢心,又想走这条捷径? “本王身边的人,可都是父皇在做主。本王身子不中用,也就不管这些琐事了,父皇怎么安排就怎么来吧。” 蒋墨还不死心:“陛下要操心的事情太多,王爷还是要为自个儿打算,身边有个自家人,总也有个松快的地儿。” 崔晋露出几分厌世自弃之意:“就本王这样的身子,也没必要为自己打算什么,活到哪天还不一定呢。” 蒋墨见他情绪颓唐,到嘴边再多的话都咽了下去,倒是宽慰了他许久,见周王露出倦怠的神色,这才告辞。 直等他出了大厅,崔晋唇边才浮上一丝冷笑,转瞬即逝。 ****************************** 姜无印似乎当真打算与谢羽重修旧好,这次约了她出来,还带她瞧了几处自己看中的铺面:“不知道阿羽有无兴趣一起合作?” 称呼倒怪亲切的。 谢羽心里暗笑,姜无印到底是生意人,对于怎么套近乎驾轻就熟。 她来长安,志不在赚钱,笑道:“我是偷偷溜到长安来玩的,上次姜少东不是还拿此事威胁过我嘛,怎的展眼就望了。说不定过些日子我便回去了,省得被家母念叨。” 姜无印满眼失望:“本来我还打算与阿羽通力合作一番呢。” “我倒是想与姜少东合作,可无奈兜里无银,连个本钱都没呢。” 她对姜无印不放心,姜无印又何尝对她放心。 姜无印试探道:“阿羽不是在周王府做管事吗?要不跟周王借借?” 谢羽惊诧:“周王才开府多久?别听着王爷的名号好听,他可是穷的叮当响。”暗道:我又不傻,自己都不想跟你搀和进来,难道还会把周王也牵扯进来? 谢姜两家可是死对头. 谢家在北海的生意与姜家竞争十分激烈,除了收珍珠,谢家每年夏秋之季还做各种味道的鱼干,由谢弦身边的秋霜负责,放在谢家各地的双陆客栈卖买,销路很是不错。 秋霜是个严谨的性子,将食品质量交给她负责,谢弦一直很放心。 说起来,在自家客栈销售鱼干还是谢羽的主意,虽瞧着利微,但却解决了北海郡不少伤残军属的就业问题,堪称是一顶福利。 谢羽过去对谢弦的前半生并不了解,只是觉得无论是谢家客栈还是别的生意之上,谢弦总是偏向于聘伤残军士,亦或者军属,军烈之后。 她也是来到长安之后才明白这些年谢弦默默做着的一切。 姜家世代行商,秉承着枯骨里都要榨出二两油的做法,与谢家经商的理念截然不同。 与姜无印分开之后,一直默默跟在谢羽身后的蒋祝才道:“阿羽姑娘,王爷不穷。”很久之后,当蒋祝认识到了谢家的家底子有多厚的时候,终于为自己当初的这句话羞愧了一下。 比起谢家来说,周王府……其实真的很穷。 可惜彼时蒋祝对此还没有清醒的认识,回去照例向周王禀报自己所见:“……那小白脸提出让阿羽跟王爷借些钱,两人合伙做生意,被阿羽姑娘拒绝了。” 他对周王向来无隐瞒,还将谢羽嫌弃周王太穷的话转述一遍,崔晋愣了一下:“她真如此说?” 蒋祝猜测:“难道阿羽家很富裕?富裕还跑来周王府当管事,她图什么呀?” 被人嫌弃太穷的周王大概不太能接受这消息,沉吟一时才终于换了个话题:“姓姜到底是自己的意思呢,还是东宫的意思?” 阿羽算是他门下的人,而姜无印投了东宫,却来向阿羽示好要一起合作,这行为就耐人寻味了。 蒋祝对此也很是不解。他走之前知道今日蒋墨要来,便问起蒋墨来意,崔晋似笑非笑:“蒋墨说他膝下有一女儿适龄,想要来照顾我呢。也不知道他谋的是正妃之位还是侧妃之位。” 蒋祝嗤笑:“他倒是能够拉下脸来。”到底是在官场中混了几十年的,能屈能伸。 他们这里嘲笑蒋墨异想天开,蒋墨自己却觉得此法可行。 他回府之后,二弟蒋淳就在书房侯着:“怎么样?王爷答应了吗?” 各家女眷私下宴请往来,蒋大夫人便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据蒋家得来的消息,魏帝为周王妃的人选正在头疼,闫国熹那边也有些动作,听说这次冬狩带的女孩儿都是有意于周王妃的。他这才急急往周王府去,生怕魏帝在冬狩之时为周王赐婚。 “周王不肯吐口,对我也有所防备。小时候他也瞧着天真可爱,见到我还喊一声舅舅,没想到现在倒是不肯顾念旧情了。就是瞧在先皇后娘娘的份儿上,他也理应觉得蒋家可靠才对。” 蒋淳道:“可是周王觉得他才回京之时,咱们没有凑上去,所以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才不肯吐口的?” 蒋墨自先皇后过世,闫家上位之后,没少四处钻营。刚开始倒是想过投靠闫氏门下,只是闫国熹瞧不上他,这些年他在官场之中也不甚如意。 周王回来之后,他不曾第一时间凑上去,确也是担心自己与周王太过亲近,万一周王不得魏帝宠爱,又怪罪他私自回京,带累了蒋氏一门。 况且周王进太极殿之时,他也在殿中,当时可是担心周王命不久长,贸然凑上去,不但无利反而有害。 上次他去了之后,特意观察过周王的气色,发现他病情好转,这才下定决心将女儿舍出去。 “单凭他谁都不见,只每次我去递贴子都能踏进周王府的正厅,这事就还有希望。这次冬狩带着莹儿,让你大嫂给好生打扮打扮。说不定周王只是心里不痛快,拿乔呢,只要我再多跑几趟,让他这口气顺了,说不定这事儿也就成了呢。” “大哥言之有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正当谢弦带着人顶风冒雪往长安赶的时候,谢羽舒舒服服的坐在崔晋宽敞的亲王车驾里,抱着点心盘子填肚子。 谢弦离开洛阳城的时候,鹅毛般的大雪兜头而下,穆小六的骑马的技术不太好,很快就被甩在了后面,他扯着嗓子喊:“春和姑姑——等等我——”嗓音一波三折,还带了点安和镇草台班子唱曲的腔调。 谢弦心焦如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熊孩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当然知道母女俩有多像,而谢羽顶着一张酷似她的脸去长安,这不是给程彰机会认闺女吗?! 她放慢了马速,身后跟着的春和夏阳紧随她的马速,等穆小六赶上来之后,谢弦挥出手中的马鞭,鞭子似蛇一般卷住了穆小六的腰,在这小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整个身子已经朝后飞了起来,双脚离蹬,人在半空中张嘴惊呼,猛吸了一口含着冷空气的雪片“啊——救命啊————”。 春和与夏阳大笑,这小子胆子比针尖大不了多少。 谢弦鞭子上的功夫一流,穆小六在半空中第二声救命还未叫出来,已经被她揪住了腰带按在了自己身后:“小子,闭嘴!”马儿已经离箭一般射了出去。 穆小六惊魂未定,猛的抓住了谢弦的后襟衣服,好险才没被丢下马去,瞥见风雪中谢弦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觉得方才灌进去的一口雪都在肚子里结成了冰,冷的直哆嗦。他暗自嘀咕:乖乖!亏得这不是我娘!不然只看到这个表情都要吓哭了。 不过想到他爹其实与谢羽的娘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下死手打起来更狠,就心有戚戚焉,对谢羽油然生出一股同情之意。 他离家出走与谢羽不告而别的性质其实是一样的。 而传闻之中,谢大掌柜的严苛与奖惩分明是出了名的,寨子里跟着她做事的年轻人回家之后不知道议论过多少次,穆小六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领教而已。 谢羽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沧落为穆小六的同情对象了。 他们出发去冬狩的这天是个晴天,钦天监正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天气预报做的不错。前几日下的积雪已经融尽,出发的时候天还未亮,谢羽半闭着眼睛艰难的完成了洗漱等准备工作,爬上了崔晋的马车补眠,全然不顾周王与拱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们的神色。 蒋祝原本是骑马的,可是谢羽招呼都不打就爬上了周王的马车。坐在马车里的周王也不知道是考虑到孤男寡女独处的不便,还是有别的顾虑,掀起车帘道:“蒋祝,你上车来。” 蒋祝上了马车之后,才发现谢羽已经扯了一床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的,裹成了一只蚕蛹,已经睡觉了,而周王殿下目光复杂的在那条蚕蛹上扫过,朝马车外面吩咐了一句:“把另外一辆马车里的东西搬过来,出发吧。”说完了这句他便拿过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阿羽不会骑马,这是周王以及周王府的护卫们早就知道的事情。 自周王决定要带着阿羽去参加冬猎,下令为阿羽准备车驾之后,吴意为了巴结阿羽,亲自带着人买的马车,虽比不上亲王车驾宽敞舒适,但在民间却也是最好的马车了,里面又备了许多吃食玩意儿,以备她路上之需。 吴意原本准备了一肚皮的奉承话,他现在对着周王那张冷脸心里犯怵,不敢凑上前去,便只能使劲在谢羽这里找机会钻营了。 结果等在马车旁灌了一肚子清早的冷风,看到谢羽爬上了周王的马车,惊的差点将眼珠子掉下来,暗自庆幸果然他所料不差,阿羽跟周王之间不清不楚。 周王还未娶妃,魏帝赐下来的宫人都近不了周王的身,吴意心道:等到正妃进了门,总有你哭的时候。 天亮之后,冬狩的队伍已经出了长安城,蜿蜒在官道之上。周王车驾内,裹的严严实实的被子动了,先是从里面冒出了个脑袋,然后是阿羽一张睡意朦胧的脸,看到马车里的周王与蒋祝,还朝他们打招呼:“早!” 蒋祝想起来,似乎在遥远的过去,周王别说是跟女子同车了,连跟女子说话都极少的。 自从遇到阿羽姑娘,周王的许多惯性才被打破。比如眼下,阿羽从被子里爬了出来,随意拿手耙了耙头发,这才爬起来觅食,全然不在意周王如何看待。 亲王的车驾与当初崔晋私逃回长安的马车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舒适度还是减震性都大幅提高。谢羽抱着点心盘子填饱了肚子,满足的叹了口气,接过周王递过来的热茶,灌下去之后才觉得终于清醒了。 她是被周王紧急通知要带走的随行人员,不过相较于周王对她最近与姜无印频繁见面的暗暗不满,她跟着周王去行宫只有一个疑问:“程彰去不去?” 崔晋还真特意去打听过这消息,回答的很干脆:“去!” 谢羽二话不说便回房去打包行李。 ************************ 谢羽哪里知道程彰的苦啊! 程彰平生最擅长的是制敌,战场之上的风云变幻到了这位大将军面前,都不是什么为难之事。唯独儿子的婚事对他来说成了难题。 程卓七八年前早已成亲,娶的便是幽州军手下将士殷驰的女儿,这还是谢弦在时自小订下的亲事,等到年纪够了,便顺理成章的将殷氏娶进了门。 大儿子无论在亲事还是功业上,都不消程彰费心。但是轮到次子程旭,到了成亲的年纪,每次程彰一提亲事,他便撒欢一般跑到外面去花天酒地,很快就将自己的名声糟蹋的不忍耳闻。 长安城里谁人不知,程二公子风流倜傥,三不五时与别家豪门子弟争风吃醋,为某个花魁诗妓大打出手的丰功伟绩。 无论是关起来暴揍还是苦口婆心的劝说,统统都不管用。 次子对成亲的事情排斥就算了,三儿子死不回头的走上了书生的行列,眼瞧着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提起他的亲事程智是这么回答他亲爹的:“功名未成,谁家好姑娘愿意嫁给儿子?等儿子高中进士,娶个翰林家的闺女回来!” 程彰在朝堂之上最烦那些叽叽歪歪的酸腐拽书袋,整天只知道打嘴仗。这些人里尤以国舅闫国熹为领头羊,一张铁嘴的攻击力都快赶上他的马槊了。 三儿子不但对未来的规划大违程门子弟要走的路,就连结亲的人家也不在程彰的考虑范围之内。 两个儿子没少为此事挨揍,好容易幼子找回来了,还没高兴几天,程大将军又高兴不起来了。 得!家里又添个小光棍! 大魏冬狩对于许多贵族人家来说,就是在休闲娱乐的同时,把自家适龄的儿女拉出来溜溜,顺便结门亲事,解决了儿女们的终身大事,也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政治外援。 程大将军今年对冬狩的事情格外的期盼,恨不得一次性解决三个儿子的终身大事,就连孙云来求他,想要跟着去冬狩,他都没有拒绝。 “到时候你就跟着他们三兄弟,要麻烦你照顾好他们的起居了。若是……若是有适龄的姑娘,也替我多多留心。” 孙云关切道:“程大哥,他们三兄弟未必需要我照顾,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行宫不比家里,你身子也不是特别好,万一旧疾犯了呢?还是让我跟在你身边照顾你吧。” 程彰道:“阿原今年第一次参加冬狩,我不放心。我身边有亲兵照顾,倒不必了。” 程大将军安排妥当了家中诸人冬狩之事,带着一家大小到达行宫,还未到达魏帝赐住的院子,便在沿途遇上了周王带着亲卫出来散步,三个儿子顿时将他这做父亲的抛在了脑后,纷纷涌到了周王面前。 程彰的脸都要黑了。 他一再耳提面命,不许家中诸子与周王府过从甚密,哪知道收效甚微。下一刻,他才发现比起与周王来往频密之事更了不得的是,三个儿子同时围着一个小姑娘转。 “阿羽你也来了?!” 程家三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对着扮作周王贴身护卫的谢羽上前打招呼。 次子与幼子就罢了,前者本来就是个看到漂亮小姑娘走不动道儿的,后者与阿羽一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但是……向来理智冷静对女子从来都敬而远之的程智居然也围了上去,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欣喜。 这就让人头疼了! 程彰一张老脸都快被儿子们丢尽了,他尴尬的上前去向崔晋行礼:“微臣见过周王殿下!” “老将军免礼!”被程家三子忽略的很彻底的周王目光扫过阿羽,见这小丫头笑的真心实意,忽然想起来程家三个儿子皆未成亲。 他以挑剔的目光将程家三个儿子打量了一番,眉头都皱了起来。 程旭的风流之名哪怕隔着周王府的几重院落,他也有所耳闻。周王回来之后,自己是在王府窝着没错,可他身边的人却全部撒了出去,往茶楼酒肆等热闹处流连,回来将自己听到的当故事讲给周王听,其中就有程府二公子的绯闻一箩筐。 程智倒是名声不错,但听说不走武途非要读书出仕,程家一门武将,文官之上半点助力没有,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 至于程原……那就是个二愣子。 更何况还有程家掌舵人,程彰这个冷血怪物。 周王怀着隐秘的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情,暗暗否定了程家三子的可能性,目光与程彰相接,意外的竟然瞧出了程彰紧皱眉头的含意,那是对阿羽的否定。 “阿羽,我们回去吧。” 谢羽许久未穆原,又有程旭程智热情的凑了过来,听到周王的提议,想也不想的否定了:“我还要跟阿原玩会儿,王爷先回去吧。” 程彰当初让这小丫头二选一,后来她离开程府之后,他便未曾再想过打听她的下落,没想到今日一见,她已经与周王混的极熟,那就更不能跟程家有所牵扯了。 “你们三个过来,别搅了周王的雅兴。” 谢羽与程家三兄弟这才明白,感情是这两位不对付,见不得他们见面的喜悦,非要出声打岔。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大魏冬狩,乃皇室多年传承,逢丰年平顺,四方无灾,当朝主君便会带领朝臣前来骊山打猎洗沐。骊山历代以来皆是皇家园林,虽朝代更迭,但山上松柏长青,山林葱郁,壮丽翠秀,又有温泉佳汤,离宫群殿,山川支脉东西绵延,峰峦叠嶂,景色优美。 周王住在长阳殿,正是之前冬狩时先皇后的居处,闫后对先皇后早逝很是忌讳,因此从不住长阳殿,而魏帝自有去处,多年来长阳殿便一直空置。 崔晋住进来之后,谢羽便被分配到了东侧殿。蒋祝住在西侧殿,其余一干护卫住在配殿。 谢羽有感于崔晋对程彰的反感,连同他的儿子都不待见的态度,初来骊山行宫之时,已经深有体会。当时场面十分尴尬,若非蒋墨带着一家妻女前来,上前与周王以及程大将军打了个招呼,缓解了紧张的气氛,谢羽都要怀疑当时会否发生点什么。 蒋墨此次只带了妻子与女儿蒋莹。蒋莹二八年华,容色照人,之前未曾许亲,倒有几分奇货可居的意思。 他上前与周王见礼,又介绍女儿与周王相识,蒋莹含羞露怯的目光在周王面上打了个转,上前来行礼,声音娇滴滴的:“阿莹见过表哥。” 谢羽自己毫无女子的自觉,但见到美人还是很懂得欣赏:“王爷的表妹好漂亮。”至于周王的脸色……方才就很不好看呢。被她选择性无视了。 蒋莹见周王身侧居然立着个护卫服色的女子,且毫无规矩的插话,心下猜测谢羽的身份来历,面上却只是矜持的一笑。 后来到底教蒋墨派出去的人打听出了谢羽在周王府的身份,他轻吁了一口气:“对方不过是个管事,就算是得了周王的宠爱,那也是身份低微,上不了台面。若是上得了台面,何至于还是个管事呢,周王恐怕早为她请封侧王妃了。” 陛下为周王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 蒋家出过一个皇后,蒋莹倒是志存高远,只可惜她入不了东宫,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住进行宫的第一日,便带着丫环亲自往长阳殿送吃的,美其名曰:关爱兄长。 谢羽站在长阳殿门口,亲自将人送进了殿里,站在殿门口与蒋祝小声议论:“这位表妹倒是热情大胆的很呐。”也不顾蒋莹的丫环就站在门口。 蒋祝在行宫门口与蒋墨打了个照面,他居然没认出自己,又见他竟然怂恿女儿往周王面前凑,肚里早就拱了火:“阿羽不进去瞧瞧?”这丫头该大胆的时候往后缩,不该大胆的时候偏往前凑,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会察颜观色。 谢羽十分诧异:“我进去瞧什么?蒋姑娘又不会吃了王爷。”悄悄探头往殿内扫了一眼,笑嘻嘻道:“不过也说不准。” 长阳殿内,周王目中含冰压雪,似根本没瞧见蒋莹一般,目光只粘在手上的书页上面,半天都不见翻页。殿内鸦雀无声,蒋莹咬咬唇,终于鼓足勇气将自己手中的食屉打开:“表哥,天气寒冷,阿莹知道表哥身子不好,特意做了姜汁奶卷,驱寒补身,表哥尝尝可好?” 周王眼都不抬,扬声叫道:“阿羽——” 谢羽缩在殿门口装死,蒋祝提醒:“阿羽姑娘,王爷叫你呢。” “没听到。” 崔王又提高了音量:“阿羽——” 谢羽捂着耳朵念叨:“打扰别人的好事可是会遭天打雷劈的!”不防后背上一股大力袭来,却是蒋祝猛推了她一把,她毫无防备之下窜了进去,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扭头狠狠瞪了蒋祝一眼,见他做了此等无耻之事,居然依旧沉默无辜的模样,顶着蒋莹不甘的目光站在殿内,离着周王远远道:“王爷有何吩咐?” 崔晋朝她招手,亲昵道:“你过来。” 谢羽肚里翻了个白眼:这是拿我当挡箭牌了吧?!心里对着周王直哼哼,非常不满他拿自己挡桃花,还是磨蹭着走了过去,站定在他三步开外。 周王还不满意:“到本王身边来。” 谢羽又往前蹭了蹭,不明白这位爷到底要做什么。结果等她走近之后,周王放下书,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瞧瞧你一直站在殿外做什么?手都冻的冰凉。蒋姑娘做了姜汁奶卷,你去吃点儿暖暖身子。” 谢羽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王爷您做人有点无耻!难道我看起来很随便? 她暗中使劲,想要挣脱自己被周王握着的手,只觉得他大掌骨骼坚硬,紧握着自己的手倒好似铁钳一般不肯松开,力气大的与周王向来病歪歪的形象十分不符,怎么都挣不开,又不想当着蒋莹的面对周王动手,省得场面更难看,只能以口型威胁崔晋:放开! 崔晋对她的威胁全然不放在心上,面上竟然还带了笑意出来,若非谢羽知道他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意,都怀疑他这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含情脉脉了:“瞧瞧你在外面贪玩,就是不肯进殿里来,手凉的跟冰块似的,可别冻出病来,回头喝药又怕苦,非要本王哄着喝。” 胡扯! 自相识以来,她半次病都没得过,更何况当着周王的面儿喝药! 还怕苦? 呵呵,你才怕苦呢! 谢羽面对着说谎都不打草稿的周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胡说八道向来是她的长项,等到别人拿这招来对付她的时候,她光顾着吃惊,都忘了反驳了。 周王似乎还怕惊吓的不够似的,换了副冷淡疏离的表情对蒋莹道:“蒋姑娘,将你做的姜汁奶卷拿过来。” 蒋莹没想到周王会当着她的面儿将自己做的点心送给了这身份不明的丫头,还要她送到这丫头面前去,心里不知道有多窝火,但面上仍旧一派温柔和气:“莹儿做的不少呢,表哥也吃不完,姑娘也可以吃点。” 若是稍微有点骨气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什么意思了,面皮薄些的大约也就吃不下去了。不过蒋莹遇上的可不是个脸皮薄的,谢羽此刻还被周王爷拉着手,她急欲挣脱崔晋握着自己的手,立刻道:“那就多谢蒋姑娘了。” 蒋莹不甘不愿将点心端了过去,周王果然放开了谢羽的手,谢羽从不知客气为何物,直接从蒋莹手里抢过了点心碟子,往嘴里塞了一个,往殿门外走去:“多谢蒋姑娘的点心了,我回房去吃,就不打搅你跟王爷说话了。”心里狠狠为周王记了一笔。 瞧着是个病秧子,原来蔫坏! 周王轻笑,声音里似乎含着蜜糖一般,甜的瘆人:“你慢点吃,你既爱吃,本王又不跟你抢,还连碟子都抢走了。”谢羽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含着一口点心恨不得喷周王一脸点心渣子:我有那么贪吃吗? 周王殿下还笑叹:“真是淘气!” 谢羽成功被惊到了,刚要张口反驳,吸气之下点心渣子呛到了气管里,顿时抱着点心盘子咳的惊天动地,成功的在蒋莹面前塑造了个贪吃的形象。 崔晋猛的起身,端着自己的茶杯就冲了过来,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谢羽咳的昏头涨脑,哪管是谁的杯子,接过救命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才将这阵巨咳给压了下去。 蒋莹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方才她进来之时,可是瞧见了周王正喝着热茶看书,两个人连杯子都可以共用,亲密程度不言而喻。 她将食屉盖好,柔声道:“山上夜间寒凉,表哥身子不好,一定要注意保暖。等阿莹得空了再来瞧表哥。父亲母亲很是挂念表哥的身子,表哥闲时也出来走动走动,阿莹这就回去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长阳殿,谢羽拍开周王的爪子,指责他:“王爷今儿可不厚道啊!” 周王倒好似完全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指责之意:“本王连点心都全给你吃了,哪里不厚道了?” 谢羽自己装傻的时候尚不觉得有多气人,但是轮到周王对她装傻,气的头顶都快冒烟了,将点心盘子塞进周王手里,呵呵冷笑:“王爷可记好了,最难消受美人恩。” 美人满腹绮思前来送点心,带着一肚子气回去了,见到蒋墨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蒋墨对这个女儿也算得宠爱,平日能满足的便满足她,只因这女儿自小生的美貌嘴甜,他心里也存着心事,巴不得蒋莹能有大出息,只可惜东宫选妃嫔之时,蒋莹年纪尚小白白错失了良机。 他早已预计到了蒋莹此行不会很顺利,见她的脸色便知端倪:“可是周王给你气受了?” 蒋莹将手中食屉扔到了地上,眼泪都掉了下来:“周王对女儿冷淡不说,还当着女儿的面对那个叫阿羽的丫头嘘寒问暖,这是在折辱女儿呢。” 蒋墨在官场之中打滚多年,对此事自有见解:“乖孩子,你这是替父受过呢。周王心里恼了咱们家,认为他回来之后咱们家对他不闻不问,这会子咱们家示好,等他心里那点怨气散了,还有什么不成呢。你瞧瞧自己的模样性情,再瞧瞧那个阿羽姑娘毫无规矩的样子,她能比得了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骊山冬狩,头一日分派宫殿,休整洗沐,次日才开始正式狩猎。 长阳殿里引了温泉汤池,总算崔晋有良心,坑了谢羽一把,大发慈悲允许她使用自己后殿的汤池。 谢羽可不会跟他客气,况且她与男女大防上本来就不及闺中女儿思虑良多,当下痛痛快快穿着纱衣跳进池子里去泡澡,还使唤长阳殿侍候的宫女将酒菜端进去,放在汤池岸边。 为皇后督造的池子自然十分考究,汉白玉镶就的池子,可着一间殿阁大小造就,足够几十个人在里面泡澡,谢羽独自在里面泡,索性将汤池当做了泳池,在里面扑腾玩耍,游的累了便潜到岸边去,扒着池壁喝两口酒,吃两口菜,悠哉乐哉。 直到侍候的宫人进来催促:“王爷说姑娘在里面泡的太久了不好,让奴婢侍候姑娘穿衣。” 谢羽一猛子扎下去,又在里面扑腾了两下,想到这么大个池子崔晋独有,她却只能等到周王殿下获准才能偶尔进来玩一次,真是可惜了。 宫人扒着池子笑道:“王爷说了,他自己身子弱,周院使早就叮嘱过他不宜泡温泉,最近这些日子只要姑娘想什么时候泡,便可以来,只是时间不能太久。” 猛的从池水里冒出个湿漉漉的脑袋,笑意满满:“王爷真这么说?” 长阳宫的宫人们早在周王住进来之后,便悄悄向周王身边的侍卫打听过了,知道这位阿羽姑娘极得周王看重,又见她竟然获得周王允准,可以泡周王的汤池,暗暗吃惊于她的荣宠,自然不敢轻看了她。 “奴婢哪里敢骗姑娘?!姑娘快出来吧,这池子里泡太久会头晕。”总算将谢羽从池子里哄上了岸。 谢羽恋恋不舍从池子里爬出来,将衣服穿好,宫人替她绞干了头发,将狐皮大氅披在她身上,兜帽戴好了,这才引了她往外走:“王爷在正殿等着姑娘一起用饭呢。” 长阳殿内,宫灯都已经亮了起来,崔晋对着一桌子菜静坐,听到脚步声,抬头去瞧,见谢羽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翠,满面笑意走了进来,似乎心情正好。 “不生气了?” 他逗她,还记得下午她那股恼怒之态,薄嗔轻怒,比之平日那股惫懒样子可顺眼多了。他为了哄她开心,故意问她:“阿羽要不要泡温泉?”话音才落便见她眼睛都亮了。 谢羽托周王的福,能够享受到皇子的福利,此刻心满意足,对周王拿他挡桃花的举动早已经释怀,灯下笑颜如花:“我宽宏大量,就不跟王爷计较了。” 崔晋一愣,也不知道是长阳殿里的琉璃宫灯太亮,还是眼前的笑容太过璀璨,他竟觉得眼前一花,愣了下才道:“快过来吃饭吧。” 次日一大早,骊山上旌旗招展,魏帝身着明光铠甲,跨刀跃马负弯弓,带着一众皇宗亲贵,文武众臣,汇集猎场,号角响彻,开启了今年冬狩的序幕。 太子也是全副武装,他身后排着十六岁的四皇子崔煦,十岁的五皇子在看台上又跳又叫:“母妃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三皇子十三岁上早夭,如今在世的皇子便只有四位。 五皇子崔阳与四皇子崔煦一母同胞,皆是梅妃所出,她十分耐心的劝慰小儿子:“阳儿乖,你大皇兄都未曾下去,不如你去大皇兄那边玩?” 崔阳是幼子,梅妃圣宠不断,在宫里能与闫皇后平分秋色。特别是周王回来之后,魏帝往她宫里比去凤藻宫可多多了。崔瑀也很喜欢这个儿子,因此养成了他骄纵的性子,张口便道:“大皇兄哪里上得去马?” 梅妃在他背上轻捶了一记:“不许胡说!”崔阳吐吐舌头,引的旁边其余妃嫔轻笑,也不知是笑他的口无遮拦,还是笑他小孩子的淘气。 自魏帝宣布今年冬狩,宫里便有人议论周王的身子,猜测他不说拉弓箭,便是骑马恐怕都困难。 不过似崔阳这般口无遮拦的讲出来,到底还是不太好。 后妃命妇们的看台离皇子宗亲大臣的看台隔的远,就算顺着风也听不见。虽有一部分文臣下场,但另外一部分不善骑射的文臣却是不下场的,只在场外看热闹,今年又新添了一位周王,裹的跟熊似的厚重臃肿,占着最好的位置。 这边看台之上,以闫皇后为首,一侧坐着已经成亲的大公主二公主,以及未成亲的三公主。三公主下首坐着太子妃。另一侧恰坐着梅妃等人。崔阳这话她爱听,顿时唇角噙笑,朝他招手:“皇儿过来。” 崔阳到底是宫里长大,对梅妃能撒娇,但对上闫皇后却是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母后,儿臣知道错了!” 闫皇后摸摸他的脑袋:“小孩子家家的,你也没说错什么。”叹一口气:“你皇兄身子骨不好,母后也忧心他的身子呢。山上寒冷,不说去打猎,就是坐着看风景,母后还怕他着了凉。”又吩咐身边宫人:“将这盘姜汁梅子送到周王那边去,他又不能喝酒御寒。” 方才还轻笑的妃嫔们頓时一起愁声叹气,似乎都为周王的身子骨忧心不已,看台之上一时气氛低迷。 宫人端了那碟姜汁梅子过去,周王正端着个酒盅儿闻味道,他旁边站着谢羽,小声催促他:“王爷又不能喝,端着酒味都散尽了,不如我替王爷解决了吧?” 崔晋含笑不语,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就好似没听见一般。谢羽闻着佳酿的味道,宫中内造果然不同凡响,当着看台上其余官员的面儿,又不能动手跟他抢,憋屈极了。 宫人送了皇后的赏赐,周王便起身朝着闫皇后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皇后娘娘挂心。” 闫皇后远远瞧见了,还赞道:“可惜了周王倒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只是身子骨不大好。”目光在看台之上各家女眷面上扫了一圈:“不过周翰海说周王只要悉心调养着,慢慢就好过来了,并无大碍的,只是陛下忧心他的亲事,总想着要替他选几个可心可意的身边人。”半含半露的告诉一众外命妇,周王身边可不止一个正妃,侧妃妾室也是少不了的呢。 坐在蒋夫人身边的蒋莹微抿了唇,努力挺直了腰背,让自己看起来更为落落大方,容色出众。 男子看台之上,谢羽既要不到酒,便伸长了脖子去瞧热闹。一众出猎的人之中,程彰的身影很是显眼,大约是他半生征战,哪怕瞧不清面目,但是当他坐上马背,还是与京中这些皇子勋贵重臣都截然不同。他坐在马上,更显出威严之象,倒似出征的将军,一个休闲娱乐的冬狩愣是让他带出了杀伐之气。 他身后跟着程智与穆原,皆是衣甲齐备,反而程旭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去哪里偷懒了。 程彰已经不指望程旭能够为他争光了,只要不丢脸就不错了。 程智虽酷爱读书,到底是武将家里出来的,打小练过骑射的,虽比不得程卓,但比许多文官家中出来的子弟已经好了很多。 闫国熹的幼子闫宗煜踢了下马肚子,他的坐骑踢踢踏踏过来了,到得程智身边,问他:“你二哥呢?” 闫国熹与程彰互相看不上眼,前者嫌弃后者只知道杀人没脑子,连老婆都留不住,做人失败透顶;后者看不上前者整日算计人心,满嘴黑白颠倒的谎言,没一句真话,只学会了玩政治手段。 闫宗煜与程旭却意外的一拍即合,一直是京中纨绔界的绝代双骄,同样精于吃喝玩乐之道,常结伴去喝花酒,对两家父辈的不和谐视而不见。 程智连自己二哥都看不上,同样对于二哥的狐朋狗友也不放在眼里:“他一大早装肚子疼,不肯上猎场。” 清早起来,程旭就在自己房里打滚撒泼:“不去不去!刀箭无眼,万一撞上虎狼,我岂不是会没命?” 程彰气的想狠揍这小子一顿,不过考虑到在行宫内大家都住的比较密集,万一让旁人看到这小子带伤,那就有点丢脸了,对外便宣布程旭肚子疼。想也知道等他们上了猎场,这小子铁定跑出去玩。 闫宗煜生的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五官倒与太子崔昊有三分相似,带着几分秾丽,却又不显得女气,反添了别样的风姿,加之他惯会装样,又挥金如土,在秦楼楚馆很是吃香,不少花魁都抢着服侍他。 程旭既然不肯下场,他便驱着马儿按闫国熹叮嘱的,跟在了太子后面。 一时号角声响彻云霄,有猎苑兵卒驱了几只驯养的鹿过来,魏帝张弓搭箭,射出了第一箭之后,箭雨如飞,众人飞马而去,往林子深处钻了进去。 程彰的身影很快就窜进了林子里,程旭这才从看台后面冒出了头,朝着周王座位的方向小声喊:“阿羽——” 周王坐在最高处,与其余众臣隔了些位子。留下来的皆是文臣,凑在看台前面议论作诗,等魏帝打猎尽兴而归,务必要献上几首满意的颂词。 他们凑在一处商量,此刻也摒弃了派别,倒是齐心一致,无人关注周王这边。 谢羽转头就瞧见了看台下面探着脑袋瞧上来的程旭,才挪了一步,手里便被周王塞了个酒盅:“你不是想喝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谢羽跟程旭玩过几个月,知道但凡他出现的地方就没有不好玩的。程旭精于吃喝玩乐,总能找到别样的乐趣。 见到程旭来找她,她的心早飞了出去,将酒盅里的佳酿一口饮尽,头也不回跑了过去,一个纵身利落的跃下了看台,轻盈如燕。 崔晋:“……” 他是觉得阿羽跟程旭说不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但是……也没想过让两人这般亲密的。 昨儿他让阿羽靠近点,这小丫头还恨不得离他八丈远,防备心甚重,程旭只不过是扒着看台喊了一嗓子,她就跳下去跟人跑了……这也太轻信点了吧? 不知为何,崔晋心里极为不舒服。 他自己反思,定然是当初与潘良议定,要拿阿羽做铒,好让程府的四公子有所牵绊。不过现在他却觉得这事有点不妥。 与这小丫头相处的越久,他便越觉得小丫头难以掌控,未见得为会他所用。 倘若一个人有弱点,无论贪财好色,还是醉心权术,哪怕女子对情爱有所憧憬,也都有可趁之机。偏偏阿羽年纪虽小,却滑不丢手。 如今周王府的库房钥匙都交给她管着,也不见她有贪恋之色,对着他这个身份尊贵的皇子也不假辞色,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崔晋眼睁睁看着她跟程旭勾肩搭背走了,更由于她今日穿着侍卫的服色,从背景来看就是两个男子兄弟情深,不见半点违和,周王殿下觉得更心塞了。 他这里又放权又给钱,忙活了半日,不见成效,程家二公子不过是个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只要一嗓子小丫头就跑的不见影子,到底是他的方法有误还是对方的手段太高明? 程旭可不知道周王对他有着诸多误会。他昨儿见到谢羽就打定了主意,今儿要拐了她出来玩。至于周王的冷脸跟程大将军的暴跳如雷,通通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他带着谢羽躲过了看台的视线所及,绕道往北边林子里去,才钻进去走了几步,他的亲随便牵了两匹马儿过来,马上弓箭齐备,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程旭极为得意的拍了拍其中一匹毛色如火炭般鲜艳,色泽如锦缎般华丽,只脑门一撮弯月白毛,其余无一根杂色,四蹄如钩,神骏非常的马儿,将缰绳递到谢羽手上,巴巴道:“这是二哥给你准备的礼物!” 谢羽双目发亮,犹如财迷见到了金山银库,目眩神迷,不可置信道:“二哥二哥……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平白无故接到这么珍贵的一份礼物,她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世代能够收到一匹好马,不亚于后世买到一部限量版的跑车的欣喜。谢弦虽然有钱,但却从来不曾培养女儿奢侈的爱好。 程旭很是得意:“我早就觉得这匹马最适合你了,只是京中跑不开,就没送过你。”冬狩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他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程家世代将门,家中之人最喜欢收集的便是兵器骏马。程彰这些年在京中赋闲,虽然还要去兵部以及铁匠营打转,到底比当年驻守幽州要闲了不知道多少倍,其余多出来的时间便耗在了收集兵器与骏马身上。 这匹赤兔胭脂兽马才四岁,性格活泼,是程卓三年前从幽州派人给程彰送来的小马驹,在程家养了三年。程旭鬼精,又闲的发慌,早盯上了这匹赤兔胭脂兽,自运回来之后每日都带着豆饼去喂它,小马驹熟悉了他,比对照顾自己的马夫还要亲热。 三岁之后,他便时不时偷骑了出去。 谢羽接过程旭递的豆饼,先是小心翼翼伸手过去喂马,马儿闻到了豆饼的香味,便伸过来吃她手心里的东西,她借机摸摸马的脑袋,着迷道:“好马儿,乖马儿,让姐姐骑骑好不好?”马儿打个响鼻,似乎并不反对她的亲昵。 程旭失笑:“你是姐姐,我是什么?” 谢羽已经将脑袋贴到了马脑袋上蹭了又蹭,马儿将她手里剩余的豆饼一舌头就卷走了,才要甩开脑袋上无赖般贴上来的人,她又从程旭手里接过一块豆饼,马儿便乖乖任她蹭了又蹭。 程旭被她爱若珍宝的模样给逗的大乐:“你果然是咱们程家人,爱马的德性跟老头子有得一拼。” 谢羽嘻笑道:“瞎说!我明明是谢家人!”谢家将门,自然也是爱马的。 她跟马儿亲昵够了,连着喂了它三四块豆饼,翻身跃上马去,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便小跑了起来,程旭在后面紧跟着。他骑着一匹通体黑缎子般油光发亮,唯四蹄白如初雪的乌骓马,也是神骏已极。 程家的儿子们四五岁就能得到了匹小马驹,从小喂养到大,与坐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上了战场关键时刻能救命的。 兄妹两个,一赤一黑,专往僻静的地方跑,以避开打猎的人群。 程旭原来还怕谢羽骑术不过关,等她上马之后才发现,她活似生在马背上一般,纵山跃岭,如履平地,少女娇俏明丽,马背上英姿勃发,程旭喊她:“阿羽,我给你准备了弓箭,你箭术如何?” 谢羽洒脱一笑:“我收了二哥的礼,无以为报,一会请你吃烤兔子,或者叫化鸡,就看二哥今儿的运气了。” 她取下马系在马身上弓箭,将箭袋背在身上,马儿纵情驰骋,兄妹俩在林子里飞奔,忽瞧得远处有活物,丙道箭影去似流星,兄妹俩同时欢呼一声:“射中了!”赶过去瞧时,地上一只野鸡还在扑腾挣扎,咽喉处赫然插着两枝箭。 兄妹俩互相惊讶的打量对方,都没想到对方竟然与自己不差着什么。 两人跳下马,谢羽将野鸡拎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二哥,你不是纨绔么?”什么时候纨绔子弟的素质都这么高了? 程旭眨眼:“嘘——秘密。” 谢羽:“我知道了二哥的秘密,不会被灭口吧?” 程旭大笑,年轻的脸庞再无阴霾:“那就看你做叫化鸡的水平高不高了。”接过她手里的野鸡,将马缰交给谢羽,自己去前面溪水边处理。 谢羽懊恼:“糟糕,今儿恐怕要失手了。” 他们原也不是为着打猎而来,射得一只野鸡,程旭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谢羽和了泥巴,又往鸡肚子里塞了些野山菌,加了随身荷包里的佐料,带毛涂上泥巴,生火煨烤,兄妹俩坐在一旁闲话家长。 待泥干鸡熟,鸡毛随泥壳脱落,鸡腹里的菌子与鸡汁混合,鲜美无比。 程旭吃的狼吞虎咽:“妹妹,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箭术也出众,改天我要出来玩就去周王府找你。不过我瞧着周王似乎不大待见我啊。” 谢羽安慰他:“他那人性子阴冷,在楚国为质,恐怕受了不少冷遇,心肠还算不错,不然跟着他的那些人也不会死心塌地的追随于他了。” 程旭就怕她在周王身边呆久了,被周王给拐走。听她为周王辩解,顿时再鲜美的叫化鸡也咽不下去了:“妹妹,你可不能被他给骗了,皇族里长大的心眼都成了筛子,不知道有多少个,你可要提防着些。” 谢羽白了他一眼:“二哥瞧着我像傻了么?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崔晋自谢羽跟着程旭走后,便坐立不安,骊山广袤,树高林深,远远能听得随风传来的人声,却瞧不见打猎人的动静。 他在看台上无趣,便裹着大氅下来,往长阳殿而去。 到得长阳宫门口,见得门口守卫与一名丫环在争执:“……我家小姐是大皇子的表妹,蒋大人家的千金,给王爷送点汤水点心,昨儿都来过的,还不放我们进去?” 守卫脸涨的通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急的:“都说了王爷不在,东西小的不能收,等王爷回来,得了蒋统领示下才好决定。”抬头看到崔晋,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王爷——” 崔晋面上神色阴云密布,就跟马上要下雪似的,到得近前,见蒋莹冻的面色青白,她千金娇养长大,冬日多是笼着火盆在房里,哪里似谢羽在外面扑腾惯了的,这长阳宫门口站了一会子就冻的受不住了,见到崔晋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表哥,你门口的守卫死活不让我进去。” 她身边的丫环得意的瞟了那守卫一眼,向崔晋告状:“王爷,我家小姐一大早起来为王爷熬了汤水做了点心,本想着趁热端过来给王爷用,可门口的守卫不肯让小姐进去暖暖手脚,害的小姐冻了半日了。” 崔晋浑似没听到蒋莹与丫环的话,冷冷道:“蒋姑娘,孤男寡女多有不便,长阳宫里不缺汤水点心,你请回吧,往后不必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蒋莹长这么大,还不曾受过这种折辱。她整整哭湿了两条帕子:“……周王眼睛生在头顶上,哪里瞧得见女儿?我巴巴站在那里跟他说话,他瞧着我的眼神厌憎嫌恶。娘啊,我再不信爹爹的话了。”这哪里是水磨功夫,铁杵磨成针也未必暖得了周王的铁石心肠。 蒋夫人虽然疼女儿,但向来以夫为天,对蒋墨的话从无违逆,况且她膝下还有长幼二子。长子去年考了个秀才功名,还在书院读书;幼子还在上蒙学,女儿若是能有个好前程,将来夫家还能提携两个儿子的前程。无论怎么看,只要能攀上周王这门亲,姑表亲上加亲,不怕周王不肯提携蒋家。 她搂了女儿在怀里替她拭泪,温言劝她:“傻孩子!女人这一生总要指靠着男人过活。若是嫁了好归宿,将来扬眉吐气,就算是回娘家,也被你嫂子高看一眼。若是嫁的不好,回娘家还得看脸色。若是嫁了周王,将来你嫂子可还得巴结着你呢。忍得了一时之气,将来才有好日子呢。” 蒋莹猛的从蒋夫人的怀里直起腰来,愕然看着她,仿佛今天才认识自己的母亲:“那……要是周王自始至终看不上我,对我冷若冰霜呢?”难道嫁过去就完了? 她也有几个手帕交,同样是闺中少女,也有已经嫁人的,或恩爱或不幸,对婚姻总有几分憧憬,夫妻恩爱的也有,怎么到了她这里,亲爹娘完全不考虑周王会否喜爱她,却只顾着能不能攀上这门亲。 蒋夫人摸摸她的脸:“你生的这样美,怎么会有男人不动心呢?不过是早晚而已。”只要成了亲,难道还能干看着不成?没有哪个男人是忍得住让美娇娘独守空房的。 蒋莹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不应该这样论,但是她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 将凑上来的蒋氏女赶走的周王殿下进了长阳殿,还是未曾消气,只觉得殿内空阔寂寥的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让他放了蒋氏女进来说话,又烦躁不堪。 “今日值守宫门的赏银一两。”好在守卫颇有眼色,没有擅自放人进来。不然他灌了一肚子冷风回来,殿内一股脂粉味儿,不知道得多恼火。 蒋祝随侍在侧,有心开解两句,又觉得眼下这种状况不好扯到台面上来劝,只能默默出门去放赏。 一直到下午魏帝带着一行人归来,还有未尽兴的傍晚方归,眼瞧着天色渐黯,殿外才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阿羽的大嗓门响了起来:“王爷呢?” 周王觉得自己肯定得病了,听到她的声音之前的烦燥居然消退了几分。他沉默着坐在殿内,听得蒋祝道:“王爷在殿里呢,姑娘拿的这是什么?” 阿羽笑的很开心:“好东西啊,王爷保管没吃过。” 蒋祝往后退了两步,以防自己也被拉进殿内试菜。阿羽却已经进殿去了,兴高采烈道:“王爷快过来。” 崔晋内心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自己枯坐在殿内,阿羽跟着程旭出去游玩久久不归,他便似后院苦侯丈夫的怨妇一般,不知道起了多少个千奇百怪的念头。 其实他对这小丫头根本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是想让她做一只规矩的棋子,听话的饵,但似乎有点困难,只因失控才让他烦燥不安。 周王殿下做好了心理建设,在谢羽再三催促之下,这才慢吞吞过来,见桌上摆着个褐色的泥团:“你请本王吃泥巴?”上手一摸,居然还是烫的。 谢羽也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个小锤子,在泥巴上连敲几下,裹在外面的泥巴碎裂,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这还是她跟程旭骑马放风,玩的尽心了,快回来之后,她又猎了只野鸡,特意替周王做的。 程旭对此十分不满:“妹妹,你怎么能对崔晋那小子这么好呢?” 谢羽边抹泥巴边嘀咕:“哪里好了?我就是可怜他。你不知道周王之前在楚国过的什么日子,听说连田鼠肉都吃。”怪可怜的。 崔晋啃了一只鸡腿,终于腾出功夫:“你今天一天都去哪了?” “跟程二哥去林子里玩了啊。” 崔晋对程旭尤其不喜:“程三也就罢了,好歹是读书人,有些风骨,可程二是什么人,你怎么也不知道远着些?”他狐疑的神色在谢羽面上扫过:“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怎么瞧着你俩面相有几分相似?” “是吗?难道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谢羽摸摸脸,夸张大笑:“那我岂不是赚大了?”又皱眉:“不过有个程大将军那样死脑筋的爹是够让人头疼的。” 崔晋总觉得她的解释不尽不实:“你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了?比如父母家人,自己来自何方?” “王爷这是想帮我找家人?别想了,我就是小孤女,被人丢在长春观门口,也许是贫家养不起才扔了罢。” 崔晋见她对自己的身世似乎并不介怀,只觉得嘴里的鸡肉似乎没有方才那么鲜美了。忽想起一事:“你又不会骑马,程三难道带着你在林子里走了一个下午?”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想:“难道你们二人共乘一骑?”这下子更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 以程旭风流的性子,好姑娘的名字最好不要与他沾在一起,不然谁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儿呢。 这丫头对自己的身世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是否跟程彰有关。眼下可不是寻根究底的时候,崔晋放下鸡腿,严正告诫谢羽:“程旭是什么人,你可别犯糊涂!往后别跟着他去外面玩了。” 谢羽半点不在乎:“没事儿,反正京中认识我的人又不多。再说程二哥人很好啊,跟着他出门玩很开心。” 崔晋气的够呛:“你一个女儿家,跟个纨绔子弟有何好玩的?”还共乘一骑! 他这是放了饵出去,鱼还没钓来呢,饵都快被别人给叨走了。 周王殿下的危机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了起来。 当晚,行宫大宴,魏帝在武安殿内犒赏众臣,有随行御厨现烤的各色烤肉,以及新鲜的鹿血下赐众人,而崔晋只得了一小块鹿肉,魏帝还温言嘱咐:“你身子弱,这些东西不好克化,少尝一点即可。” 还有臣子凑趣:“等周王殿下娶了王妃回去,到时候有人照顾,陛下就不必忧心周王殿下的身子了。” 闫国熹巴不得有人提起周王的婚事,立刻接口道:“微臣族中倒是有适龄贞静的女子。” 蒋墨的座次离魏帝很远,前面都排着皇子宗亲,一二品重臣文武官员,根本插不上话,心里暗暗焦急,也不知道蒋莹往长阳殿走动的如何了。 他随驾去行猎,回来之后便匆忙洗漱换衣,前来领宴,再加上蒋夫人有意隐瞒,还不知道蒋莹被崔晋赶回来之事。 也不知魏帝如何作想,笑着开口:“甚好。诸卿此次若是带了女儿来的,倒不妨往皇后那里走动一二。”这就是让皇后帮着相看周王妃的意思了。 蒋墨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现场赐婚,而是由皇后出面相看,恐怕还要征求周王的意见,那就还有几分希望。 殿内欢声笑语,又有文臣诗酒唱和,反倒是今晚成为话题人物的周王坐着喝闷酒。太子就坐在他对面,见几位文臣拿着写好的诗词凑到魏帝面前去献媚,他便端了酒杯过来,坐在了周王下首:“弟弟敬王兄一杯,王兄自便。” 太子今日猎了好几只鹿,虽然是圈养的,又有侍卫帮忙驱赶,但下面人耍的把戏,只为上位者高兴,太子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提战绩,总比风吹吹就倒的周王要强上许多。倒不似程彰,老将出马,今日还猎得一头熊,并两只狼,皆是凶悍之物。 兄弟俩凑在一处闲话解闷,而武安殿外,谢羽与姜无印撞在了一处,大眼瞪小眼,瞧见对方都穿着侍卫服色。谢羽跟着周王前来,不难理解,但是姜无印就令人费解了。 谢羽咳嗽一声:“姜兄这是跟着哪位来的?”凭姜无印商人的身份,花再多的银子也进不了行宫猎苑,这可不是后世的风景区,买张票就有获准入园的资格。 姜无印见避无可避,瞒不住了,遂笑道:“我这不是认识了太子身边一位侍从,听说行宫猎苑风景奇佳,便求了他带了我来。”此话半真半假,与事实倒无多大出入。只是他求的可不是什么侍从,而是东宫詹事许敬修。 谢羽可不管他求了谁,只知道他是跟着太子来的,心里微微一动。正欲再套两句话,便有个喝的半醉的年轻公子从武安殿里走了出来,半个身子都靠到了姜无印身上:“喂,姜无印——”借着殿内的灯光忽抬头瞧见对面站着个神似女子的侍卫,还当自己眼花,揉了下眼睛又伸长脖子再瞧,顿时笑了起来:“咦?这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瞧着有几分面熟呢?” 姜无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被男子压的不堪负重,脚步踉跄着往前两步才定下身子,他身上的年轻公子便随着他的脚步亦往前挪了两步,距离谢羽只有一臂之隔。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离的太近,谢羽的容貌更为清晰的印进了瞳孔,伏在姜无印身上的年轻公子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知道是因为他半醉,还是因为灯下看佳人,只觉得眼前少女眸如点漆,俏丽明媚,说不上在哪里见过,当即便有些拔不动脚了。 “小姑娘,告诉哥哥你的名字好不好?”他涎着脸又往前凑了凑,若非生的皮相出色,恐怕就只能用猥琐来形容了。 谢羽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被调戏了,不过她胆子极大,加之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姜无印,当下似笑非笑道:“你都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就想知道我的名字,可不公平呢。” 年轻公子恨不得在她那嫩的可以滴出水的脸蛋上摸一把:“哥哥姓闫。”在长安城,只要报出这个姓,就无人敢小觑。更何况能够大摇大摆从武安殿出来的姓闫的人,不必想也能猜出身份。 这人正是闫宗煜,国舅爷的独子。 他常在太子府出入,而姜无印又是个有心的,自许敬修引路让他投入东宫门下,每常在东宫见到国舅府上的小公子,自然要费心巴结一番。 姜无印做生意颇有几分手腕,生的又好,生意场上练出来的口才,陪着闫宗煜出去做了几回钱袋子,为人又会凑趣,倒是与闫宗煜厮混的熟了,颇有几分狐朋狗友的架势。 谢羽在周王府忙着查皇庄之事,闫宗煜带着姜无印出去耍玩,就连程旭也与姜无印混了个脸熟,只不过谢羽不知道而已。 程旭与姜无印初次见面,其实是在老刘家烤肉铺子。当时程旭震惊于谢弦在世以及认定的妹妹真是同母所出,压根没机会去搭理姜无印。 再次见到姜无印,是在闫宗煜包的画舫里,周围全是莺声浪语,脂粉浓香,程旭想起谢羽那句“……姜少东年少风流”之语,误以为姜无印乃是同道中人,又有心想要探知谢少东与谢东家之事,一来二去便混熟了。 只是至今还没机会开口而已,泰半是因为……见面的场合不太对。 谢羽可不认识闫宗煜,只听这姓氏便知是皇后娘家人,猜测有可能是皇后娘家子侄,当下不动声色道:“我不想告诉别人我的名字,要不你跟我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姜无印:“……”这丫头要使坏了! 闫宗煜只觉得这小丫头大胆又有趣,对他的撩拨也是欲擒故纵,他常在胭脂阵中打滚,见惯了小娘子们的小手段,摇摇摆摆就要跟着谢羽往暗处去。 姜无印这下感觉不太妙了。 谢羽是什么人?这丫头胆子大的能撑破天,他还记得自己从翠红馆醒来那不堪的一幕。 “闫公子,别过去了。” 闫宗煜过来之前,姜无印正与谢羽大眼瞪小眼,结果他过来小姑娘听到他的姓氏,便大胆叫自己过去,这种事情他以往在秦楼楚馆经历过太多次了,大家好兄弟一起出去玩,最后谁能拔得头筹,各凭本事。 无论是因为这个姓氏,还是他挥金如土,更或者是因为他的皮相,闫宗煜都不觉得是问题。 他安慰的拍拍姜无印的肩:“好兄弟,下次轮到你啊。” 能够穿着侍卫服色出入武安殿的陌生小娘子,应该不是哪家的贵女,更大的可能是哪位大人的红颜。 姜无印眼看着闫宗煜跟着谢羽的脚步踉踉跄跄往远处走去,他又拦不住,只能懊恼的跟上前去。 武安殿内奇石佳木,占地广博,乃是大魏狩猎之时,皇帝赐宴群臣之处。 谢羽一路沿着僻静处走,一边寻找适合揍人的地儿,一边注意脱身的路线。而闫宗煜却是越走越兴奋,只觉得今晚居然有此艳遇,实是意外之喜。 待到得一处水阁前面,乃是夏季避暑专用,到得冬季便无人居住,又加之远离正殿,今晚开宴,所有宫人都去前面帮忙了,此处连个鬼影子也不见,谢羽才停了下来,朝着闫宗煜勾勾手指:“你……过来呀。” 同样的一句话,闫宗煜听了只觉得热血沸腾,香艳旖旎;但听在姜无印耳边,却是杀气腾腾,心都凉了半截。 闫宗煜边走边笑道:“小宝贝,你还没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呢。”还未近谢羽的身,已经被她踹了一记窝心脚,他毫无防备之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谢羽上前去狠踹了他几脚,全往软肉上去踢,却不动他那张脸,边踢边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了,你当本姑娘是谁?是你招招手指就会投怀送抱的人吗?姓闫了不起啊,皇子都没你这么猖狂的!” 闫宗煜被她踢的嗷嗷惨叫,小姑娘生的是美,可踢起人来也是真狠。这在他的艳遇史上绝无仅有,撩拨姑娘反被臭揍了一顿,说出来都是耻辱! 他暗暗庆幸小姑娘打人不打脸,而且还是在僻静无人的地方,好歹无人知道。 姜无印藏在暗处,看的胆战心惊。 好容易待到谢羽打完了,直起身来朝着他藏身的方向嫣然一笑,姜无印心里有种不好的直觉,马上就应验了。 因为谢羽朝着他喊:“姜无印,还不过来扶闫公子回去。” 姜无印恨不得以头抢地:“……”不带这么坑人的! 闫宗煜:“……”麻蛋!居然还有人围观?! 谢羽似乎还嫌坑姜无印坑的不够,临走之时还道:“姜无印,上次约好的去刘家烤肉铺子,等冬狩回去咱们就去啊。” 迫不得已从暗出走出来正准备去扶闫宗煜的姜无印:……现在藏回去不出来,还来不来得及? 小丫头太狠了! 他不过动了个小心思,想着闫宗煜是个见到风流的,她既坏了自己的名声,一报还一报,他只要让闫宗煜多瞧两眼谢羽,闫小公子肯定会动心。 姜无印对谢羽的容貌还是抱有极大信心的。 只要同闫宗煜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姑娘,根本没人相信能是好姑娘。 次日,程旭听说闫宗煜昨晚喝多了酒着了风寒,窝在房里养病,还特意去看他的好哥们。 他才进去,闫宗煜就抱着他的胳膊不放,一脸的苦大仇深:“程二你快告诉我,你告诉我昨晚揍我的到底是谁家丫头?!” 程旭莫名其妙:“你昨晚被人揍了?”兴奋:“你这到底是养病啊还是养伤啊?” 闫宗煜欲哭无泪! 他挨了一顿臭揍,到最后都不知道揍自己的是谁。被姜无印搀扶回来的时候,追问了好几次,向来舌灿莲花的姜无印这次居然卡壳了,到最后被逼急了,只丢下一句话就跑了:“闫公子还是回头去问问程二公子吧。” 程旭听着闫宗煜讲述自己挨揍的过程,乐的差点将一张炕几给拍散架了:“……哈哈哈哈哈你真是活该!”调戏到老子妹妹头上了,揍了活该! 闫宗煜哭诉完了,不但没得到半点同情,还被程旭大肆嘲弄了一番,两个人往常相约在外面花天酒地,极为合拍,没想到今儿程二一反常态。 “说!她到底是谁?” 闫宗煜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揍了自己的是谁。 程旭在他的伤处狠拍了一记,换来了闫宗煜“嗷”的一声惨叫:“反正,往后你别招惹她!你若是再招惹她,不止是她揍你,兄弟我也会揍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长安城内,永兴坊的谢家大门被人敲开,守门的老仆眼含热泪迎来了家主谢弦。 谢家世代镇守北海,还是在谢弦嫁与程彰之后,她才交出了北海兵权,前往幽州定居。 大魏武将镇守边关,虽可携带妻小,但如程谢两家这等出过封疆大吏的家族,京中必有祖宅。谢弦小时候就是在京中长大,她的武功骑射都是由谢老太爷亲自教导,只是后来祖父过世,她才前往北海与谢老将军团聚。 当年,谢老太太早逝,老太爷年纪渐大,将镇守北海的重任移交到谢弦父亲手上之后,便接到京中旨意,召他回京荣养。 谢老将军怜老父一人回京,不能膝前尽孝,便将三岁的幼女谢弦交为老父带回京抚养,一直到十三岁上老太爷驾鹤西去,她才回北海与父母团聚。 谢弦离开长安之时,还是豆蔻华年,回首再来已是两鬓隐现霜色——为着女儿都快白了头。 庭前花木凋零,虽因着冬日节气之故,还是让她心中涌上无限寂寥之感。 大宅里皓首庞眉,老态龙钟的老仆还能从她的眉眼之间寻到当年那个淘气的小姑娘的影子,而后来年轻一辈的仆从也只是知道家主其人,以及她的传奇故事,并未有机会亲见。 谢弦坐在阔朗的大厅里,大宅里留守的众仆前来拜见,那曾经陪着她玩耍长大的老仆欣喜泪流,絮絮叨叨经年旧事,泰半是她当年淘气,引的谢老爷子震怒,老爷子嗓门了得,猛然吼一声能吓的人栽个跟头。 谢羽淘起来无法无天,好多次她都恨不得揍这丫头一顿,但对上她可怜巴巴求饶的眼神,到底心软了,只是奇怪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顽皮。 眼下回到老宅子,在老仆的絮叨声中,多少年少时光从眼前匆匆而过,后来的那些年戎马倥偬,血里来火里去,将曾经的天真明媚都磨的精光,她几乎都忘了,原来自己也是肆无忌惮的长大,也曾经恣意横行过。 谢弦的神情不知不觉间便柔软了下来,唇角笑意流泻。 穆小六死缠着谢弦离开穆家寨,一路之上也算能适应。谢弦生活俭朴,无论吃住皆不大讲究,能温饱御寒即可。等进了长安城,谢家祖宅大门打开,一路仆从迎接,穆小六顿时看傻了眼。 他在安和镇无崖山长大,似长安洛阳这等繁华城池早已让他目不暇接,但好歹身边有谢弦镇着,为表稳重,他还刻意老实了好些日子。等进了谢家大宅,这老实模样就再也装不下去了。 谢弦在正厅里与家中老仆说话,他缠着春和不放,非要问清楚谢弦的身份。 “春和姑姑,大掌柜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春和不肯说,夏阳在他脑门上狠凿了一记:“猴儿,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穆小六觉得,他以前是真的冤枉谢羽了。老觉得她欺负了穆原,可是在见识过了谢家大宅里家仆扯着嗓子狂喜“大将军回来了”的声音里,他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就算是谢羽欺负穆原一百回,他也一点都不再愤慨了。 山匪跟将军府通常最直接的关系不是被剿与清剿的关系吗?! 如今想来,谢大掌柜一杆□□挑了穆家寨,却留了寨中之人的性命,当真是慈悲为怀,立地成佛。 谢弦此次回京,原是为了追踪谢羽而来,但等坐到祖父惯常坐的位子上,眼看着厅内老仆的热泪,疲惫安然皆涌上心头,忽然间就生出好好歇歇的念头。 “……安叔可知道京中程将军府上最近几个月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安叔便是如今宅中最老的管事,服侍过谢老太爷的,耳朵已经有些半聋,还是他的儿子安管事代为答话:“家主,数月前,周王从楚国回京,顺路带了程府四公子回来认祖归宗。” 谢弦神情一震:“程府四公子?”怎么跟她设想的不一样? 安管事原来也猜测过,四公子是不是谢弦所出。 程谢二人当年和离,三个儿子归了程彰,谢家等于绝了户,谢家老宅众仆得到消息不知道有多恨程彰。就算夫妻恩断义绝,可谢弦都为程彰生了三个儿子,难道不应该过继一个为谢家顶门立户? 这些年谢弦几乎与老宅子断了联系,只过个三年有专人往京中送来维持老宅子的修缮银子以及众家仆花用,余事皆不必交待。 京中只有老仆,既无父母长辈,又无兄弟姐妹,谢弦孤身一人,自不必向任何人交待自己的私事。 现在看谢弦震惊的神情,顿时大喜:“程家四公子真是家主的孩子?” 谢弦茫然之下摇头:“我生的是个闺女。”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儿子了。 远在郦山的谢羽还不知道亲娘已经追到了长安城,派人出门打听程府四公子的来历。她自揍了闫宗煜,原本是准备老实窝在长阳殿里藏两日的。如今闫家势大,就算她不参与朝政,也听过闫国舅的大名。 周王处境尴尬,而她身为周王随扈,怒打闫宗煜只是一时之愤,打完之后却不能不考虑后果,自己是不在乎,为周王带来祸患就不好了。 于是崔晋敏感的发现,忽然之间阿羽乖巧了起来。 她不往外面跑了,窝在长阳殿不说,还时不时问一句:“王爷可要喝茶?”或者“王爷该喝药了吧?” 崔晋狐疑:难道这丫头转性了? 等到谢羽再次殷勤的端了点心递到他手边的时候,崔晋终于忍不住放下了书,摆出倾听的姿势:“说吧,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能作什么亏心事呢。”打个臭流氓,可不算是亏心事。 难道是闷了,而他又不愿意让这丫头跟着程旭出去玩,于是在这里献媚,想要他陪同去玩? 崔晋自以为把到了这丫头的脉,无奈起身:“想要让本王陪你出去玩早说嘛,何必做一早上的无用功。” 周王殿下披了狐皮大氅,摆出一副“快感激本王吧本王顶着病体都肯陪你出门散心”的表情,谢羽默默的咽下了辩解之语,总觉得自己再辩解下去也说不清楚。 他们两人并肩而行,出了长阳殿,守在殿门口的蒋祝亦随侍在侧,三人出了行宫便往猎苑方向而去。 冬狩进入到第三天,已进入自由活动时间。魏帝在行宫批京里送来的奏折,闫皇后在殿里接见各家携女而来的命妇。比起往宫中递请见牌子,在行宫要自由许多,这可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时候。 魏帝昨晚歇在梅妃处,梅妃便提起四皇子崔煦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既然此次替周王选妃,不如顺带着连四皇子的亲事也一并解决了。 “说起来,太子到了这个年纪也已经聘了太子妃,煦儿是该订一门亲事了。” 天亮之后,闫皇后便接到了口谕,让她在挑周王妃的时候,顺便也为四皇子妃掌掌眼,由梅妃协理。 闫皇后与闫国熹早已经商量好了,想要将闫家的女儿塞进周王府,此次冬狩人都来了,就在她宫里住着,生的倒是娇媚可人,只是不知会不会合了周王的眼缘。 原本是她一个人处理的,如今倒平白无故插-进来个梅妃。昨日大家在看台上,当着许多外命妇的面,梅妃可没提起过要为四皇子选妃之事。 闫皇后不得不多想梅妃的意图。 梅妃似乎对闫皇后有何想法并不在意,她过来之时诸外命妇并不知道她是奉了魏帝口谕,顺便为四皇子选妃的。今日能够坐在皇后殿里的,都是有意与皇家联姻,想要做周王岳母的人家。 闫皇后内心笑梅妃自做聪明,不知道她为何这般想不开,为儿子挑正妃为何偏要与崔晋凑在一起,现在可不是只能挑崔晋挑剩下的吗?! 周王与谢羽到得猎苑,只看到四下的守卫,今日天色有些阴沉,风刮在脸上犹如小刀子一般,许多命妇贵女们都在殿里取暖,反倒是太子带着一批青壮进了猎苑,看台之上半个人影都无。 谢羽其实心里痒痒,很想跑去找程旭骑自己的赤兔胭脂兽,只是想到她一直隐瞒着崔晋自己会骑马的事实,便忍了下来。 他们一路从行宫出来,却不知蒋莹悄悄尾随。 昨晚领宴回去之后,蒋墨便问起蒋莹前往长阳殿的结果。蒋莹哭哭啼啼将自己不想再去贴周王冷脸的意图告诉了蒋墨,却平生第一次受到了他的大加斥责:“周王贵为皇子,你不去贴他,难道要让他来纡尊降贵来贴你吗?” 蒋莹被蒋夫人苦劝,又被蒋墨训了一顿,只能认命的接受了必须要再次凑到周王面前去的事实。只是她才靠近长阳殿,便看到崔晋与谢羽有说有笑出来,想到周王的冷脸便心生退意,但蒋墨坚定的态度又不得不促使她前往,两下里一折衷,便悄悄尾随在了二人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谢女王回京了,谢小猴哪里跑?!!! ☆、第33章 谢羽跟周王才转到猎苑没一盏茶的功夫,程旭就带着本来应该躺在床上休息的闫宗煜过来了。 闫宗煜裹的跟只熊似的,他倒是想在房里歇着,可是闫皇后出于关切子侄终身大事的角度出发,在为周王选妃的时候,就捎带手的……为他也选了一位。 跟着皇后住在鸾仪宫里的闫家隔房堂妹闫梦萱自告奋勇前去通知他,让他去鸾仪宫向皇后娘娘请安,顺便偶遇一番。 闫宗煜名声是坏了点,但架不住卖相好,闫皇后极有先见之明的决定先见一面再说,说不定对方瞧在他风度翩翩的皮相之上,一见钟情也说不定。 闫梦萱除了为皇后做传声筒,还有个隐秘的小心思,就是想打听下周王性情如何。 “七哥,那是在看台上隔的太远,周王长什么模样我都没瞧见。不知七哥跟周王有无交际?” 国舅府里有五女三子,闫宗煜乃是唯一嫡子,头上还有两位同胞姐姐已经出嫁,其余子女皆是庶出,他在族中排七。 闫宗煜被闫梦萱缠的头疼,又对皇后的关爱不堪重负,既然装病都不能阻止皇后娘娘要他出来见人的决心,他便穿戴停当,哄着闫梦萱出了院子,撒腿就往程家人住的地方跑。 闫梦萱在后面气的跌脚:“七哥……七哥你别跑啊!你跑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向皇后娘娘交待啊? 闫宗煜一个大男人敢在行宫里乱窜,但闫梦萱可没那个胆子乱跑,她还得顾忌闺誉。 “你就跟姑姑说我出去了,你来的时候我不在,不知跑哪去了。” 闫宗煜耍赖成了习惯,压根不怕皇后的责骂,能躲得一时是一时。 他去找程旭的时候,程旭正拉着兄妹俩的马准备出去跑跑,被闫宗煜一眼瞧见赤兔胭脂兽,顿时惊为天马,一见倾心,非要磨来骑:“程二,这你可不够意思了,藏着这么好的马不让我知道。” 程旭的坐骑他早见过,嫌弃颜色太黑,配不上他闫小公子的风姿,原话是“跟黑炭似的,白瞎了我身袍子。”但见到谢羽的马,只恨不得立刻拉到国舅府藏起来:“好兄弟,这马儿真配哥哥我,你想啊,待哥哥穿一身火红袍子,走马章台,不知道得迷倒多少小娘子!” “国舅府的小公子就是光着身子跑到秦楼楚馆去,也能迷倒无数小娘子。你就别打这匹马的主意了,它有主了。” 闫宗煜不干:“不行不行,你找人把马的主人找过来,我跟他好好说叨说叨,不论是房子还是地还是美人,再不济我给他寻个小官当当,无论如何,这马我要定了!” 程旭坏笑:“你说的可是真的?!” “比真金还真!” 程旭立刻派人前去长阳殿找谢羽,小声耳语了一番,派出去的长随过得半刻钟就回来了,告诉他周王带着阿羽出去了,听长阳宫的守卫说是往猎苑方向去了。 程旭骑着自己的马,一手牵着谢羽的马,让程家下人随便给闫宗煜找匹马来。 闫宗煜不干,非要骑赤兔胭脂兽,程旭不肯,当先打马便跑,闫宗煜只能骑马紧随其后。 二人纵马到了猎苑,隔的远远的程旭便放开了手里的缰绳,赤兔胭脂兽撒蹄子便朝着谢羽跑了过去,谢羽惊喜大叫:“胭脂——”抬头就看到程旭跟闫宗煜并绺而来,顿时一脸的震惊,恨不得立刻去论坛发个帖子求助:揍了哥哥的朋友,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那一瞬间,谢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急智,忽的翻身上马,朝周王伸出了手:“快,上来!”场面太尴尬化解不了,走为上策。 周王下意识伸出手去,被她一把拉上马:“抓紧了。”话音未落,双腿一夹马腹,胭脂马撒欢窜了出去。 “等等等等……我记得你不会骑马吧?”崔晋对她两次蹭马车之事可是记忆犹新。 “哦有这事?”谢羽都顾不得自己曾经撒过的谎了。 “你会不会骑啊?” “今儿才学。”谢羽随口敷衍,扭头去瞧身后的闫宗煜。 闫宗煜也瞧见了她,又是大天白日,不远处就有一队巡逻的守卫,偏偏她还骑着自己倾心的马儿要跑,立刻扯开了嗓了喊:“快来人,将前面的马拦下!”他自己一夹马腹也追了上来。 已经被谢羽拉上马的崔晋口瞪口呆,什么叫“今儿才学”? 这丫头是不是疯了?! 不会骑马也敢往马上跳。 “快停下来停下来!你到底闯什么祸了?”崔晋觉得今儿他大概要被这丫头给坑了。 不远处守卫听得闫小公子召唤,已经集结了过来,形成包围之势朝着谢羽崔晋冲了过来。比起毫无权势的周王,国舅爷家的名头更为好用。 闫宗煜跑在最前面,原本还一脸轻松准备看他笑话的程旭紧随其后,扯着嗓子喊:“都停下停下!”可惜没人听他的。 谢羽回头看到闫宗煜追了上来,抬手就解下了马鞍上负着的长箭,抽出一枝箭,扭身就给了闫宗煜一箭。她飞箭驰马,箭尖贴着闫宗煜的耳朵擦了过去,同时喊道:“你别跟过来,不然下次我就射穿你的耳朵!” 闫宗煜停了下来。 方才那一下子差点让他的心脏停跳。 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少女能在驰马的同时真的射穿了他的耳朵,她的神情认真极了,绝非平日花街柳巷那些小娘子的调笑之语。 守卫见得闫小公子都停了下来,况且马上还坐着周王,他们也缓缓停了下来,原地待命。 程旭这才驱着马儿踢踢踏踏过来了:“早说了让你停下,偏不听!” 闫宗煜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的耳朵,感觉到耳垂上辣辣的疼,手指头上面已经沾了点血迹,便知道耳朵已经破了皮,神情不由的郑重了起来:“程二,方才那少女是谁?” 程旭与他一起纵横长安纨绔界多年,仗着自己打小练过的,不知道打趴下多少官家子弟,又有国舅府公子的名头,从来无往不利。还难得看到他如此正经的表情。 他不由的也正经了起来,笑的格外得意,就跟小孩子献宝似的:“告诉你可别说出去,那是我妹子!亲妹子!” 闫宗煜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你娘可真能生,才认了个弟弟回来,就又有了个妹子!当我傻啊你?” 程旭也憋的很苦闷,亲亲的妹子不能放在身边呵斥着,不能带出去玩,不能一起顶撞老头子,实在让人有些憋屈。 他正色道:“这个真是我亲妹子,府里的弟弟才是冒牌货,是我妹子的义兄,她自己不想认祖归宗,正好那小子身上又有我娘的信物,就这么……阴差阳错多出来一个弟弟。”他眨眨眼:“好兄弟,你可别乱说出去,我家老头子可还不知道呢。” 闫宗煜这下比程旭还憋屈:嘴贱去调戏姑娘,白白挨了顿打,还是好兄弟的亲妹子;好容易看中一匹马,又是好兄弟妹子的爱物——运气要不要这么差? 他怎么觉得,自己是不是与程二的亲妹子属相犯冲啊? 怎么两次都犯在她手下。 最后只能幽幽叹一句:“你家妹子这骑术跟箭术可真厉害!”他都以为自己的耳朵要保不住了。 程旭得意大笑:“那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是谁教的。” 谢弦谢大将军当年qiang法出名还是在幽州击杀突厥人时震慑幽州军的,让他们从此不敢再小瞧这位大魏唯一的女将军。其实最开始在北海荡平海寇的时候,她可是以箭术而闻名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崔晋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再错过一点点闫小公子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就要出现一个血窟窿了。 谢羽这匹被她起名为“胭脂”的马儿性子活泼,又在谢羽全力驱使之下,速度惊人,林间树木从两侧急逝而过,冷风灌进嘴里,沿着喉咙一路而下,腔子里也要冻住了 他扯着嗓子喊:“阿羽,把缰绳给我……”马速都失控了。 方才谢羽射箭,他就捏了把冷汗,生怕她失了准头一箭射死闫宗煜。不过事实证明,这丫头还挺能唬人,拉弓姿势很是娴熟,射箭却没什么准头,贴着闫宗煜的脑袋过去了,竟然也能吓的闫宗煜止步不前。 闫宗煜与程旭齐名,都是纨绔界的代表,读书习武皆提不起来,独精于吃喝玩乐,这在长安城中是人所共知之事。也亏得他是个草包,才能被这小丫头给吓住。 谢羽跑的兴起,哪里肯交出缰绳:“周王殿下,你坐稳就是了。” 跑出去一盏茶功夫,崔晋才品出了味道:“你会骑马?” 方才那一箭也并非失了准头,而是她当真在威胁闫宗煜别追过来?! 一念至此,崔晋脸都青了:“停下!你到底闯什么祸了,见到闫宗煜就跑?” 闫宗煜虽然名声不好,但却玩的风雅,向来讲究你情我愿,从来不勉强美人。 谢羽假作不闻,闷头驱马,崔晋见她不停,改抓为抱,双臂合拢将她抱了个满怀,试图去抢她手里的缰绳,但一抱之下才察觉出此举不妥。 她穿着侍卫服色,腰带紧扣,虽是冬日也能感觉出棉衣之下的腰肢劲瘦纤细,崔晋顿时搂紧了也不是放开也不是。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谢羽放慢了马速:“他昨晚酒后对我出言不敬,我将他骗到暗处揍了一顿。” 这像是这丫头能做出来的事情。 崔晋伸回了手,脑子里还留着方才搂住她纤腰那瞬间的震憾,耳朵里听进去的话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出言不敬” 阿羽穿着侍卫服色,而闫宗煜是能进武安殿宴饮的人,身份上天差地别,何至于就用到了“不敬”这词儿? 崔晋不必想也知道了,定然是闫宗煜酒后调戏了她两句,她心头火起便将人教训了一顿。怪道今儿她乖了大半日,窝在长阳殿不出门,还对他百般殷勤。 想通了这一节,崔晋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这真是开门揖盗,感情是收了个活土匪在家中。而闫宗煜杀气腾腾恨不得让守卫将这丫头拿下的样子,想来揍的不轻。 此事若能悄悄按下来便罢了,若是让疼爱儿子的闫国舅知道了,还真不知道怎么闹腾呢。 崔晋头疼的按了下太阳穴,已经在脑子里开始考虑如何先下手为强,去魏帝那里告一状,省的等闫国熹闹腾起来,他反被打个手忙脚乱:“这几日你就乖乖在长阳殿窝着,别再往外面乱跑了,知道吗?”又不甘的问道:“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骗了我?”怎么感觉这丫头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全是骗他的。 真想吊起来打一顿,好好审审这满嘴谎话的丫头,看她还能吐出来多少实情。不过瞧在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崔晋也觉得这个想法有点难以实现。 谢羽听出他话里的回护之意,并不曾因为她闯了祸而将她推出去给闫国舅,心中暖意上涌,却不肯告诉崔晋还有哪些谎言,调皮一笑:“你猜!”又道:“为了表示对王爷的感谢之意,我请王爷吃烤肉,坐好了。”猛的一夹马腹,胭脂离箭一般窜了出去。 说起来,打猎这种事情,也不是男人的专项爱好。 谢羽箭术精妙,骑术更好,二人一骑窜进猎苑之后,专往马蹄印少的地方进去,跑了一段路就猎了一只野兔,再跑过一个山头,远远瞧见野鸡的羽毛,谢羽箭才射了出去,就听到林深处马蹄声动,她才待要避,已听得一名女子的欢呼声:“射中了!” 紧跟着对面双骑而来,正是四皇子崔煦跟三公主崔晴,身后跟着约莫七八名护卫。早有护卫跑过去将野鸡捡了起来,送过去之后,马上的崔煦眉头便皱了起来。 崔煦的箭术不错,他外祖梅家镇守西南,也是武将世家,梅妃瞧着弱质纤纤,当年在西南也是骑马打过猎的。自崔煦十岁之后,她便说通了魏帝,每年总要将四皇子送到西南去住些日子再回来,谓曰:体察民生之艰。 崔晋回京之时,崔煦还在西南,这几日才归,兄弟两个也只是打了个照面,并不算熟悉。 而眼下,崔煦手里这只野鸡身上有两个箭孔,他的箭从野鸡腹部穿了过去,但对方的箭却是穿喉而过,从双方站立的位置来瞧,对方离野鸡的藏身之处比他还要远个十几步。 “大皇兄好箭法!” 崔煦暗暗心惊,他才回来之时便听说了崔晋不少事迹,从他拖着半条命跑回长安,到后来魏帝荣宠无二,都拿他当病人对待,没想到他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箭术练的比他这个从小就挽弓又身体健康的弟弟都要强。 崔晋无奈叹气:“你这丫头出来就是惹祸的吧?咱们过去吧。” 待到得近前,崔晋与谢羽下马的同时,崔煦与崔晴也已经下了马,向崔晋一拱手,崔煦笑的一团和气:“大皇兄,都说你病骨支离,我瞧着竟是误传,没想到皇兄箭法精进如斯,弟弟惭愧,还要向皇兄多多学习呢。” 挽弓拉箭是极费臂力之事,臂膀无力根本拉不开强弓,若崔晋在楚国真如他自己所说,长久缠绵病榻,怎么可能箭法有成? 崔晴轻笑:“说不定皇兄这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呢。”她生母原是梅妃沉香宫中充媛,难产出血而亡,梅妃便将她抱到自己身边养大,与崔煦感情极好。 这两人听得这两人一唱一合,当下便笑了:“四弟三妹说什么呢,为兄能爬起来都不错了,哪里有臂力练箭?”崔晴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她会将此事告诉魏帝,当下只有澄清一途。 “方才那野鸡可不是为兄射的,而是阿羽射的。”指指谢羽手上还拿着的弓,“我也是才知道自己王府里竟然还藏着这等好手。” 崔煦不信:“皇兄你可别蒙我。她一个小丫头……”唇边浮上一抹坏笑:“皇后娘娘正在鸾仪宫中宴客,为皇兄选王妃,皇兄你却带着红颜知己在山里打猎,还哄骗弟弟。” 谢羽虽身形高挑纤瘦,却仍能从面相上瞧出来年纪还小,双眸如星,肤质如玉,瞧着只是个小美人罢了,哪里是什么崔晋所说的持弓好手。 崔晴跟着起哄:“大皇兄再这样我可是要去告诉母后的。快说说你是怎么练的这般厉害的?要不你就跟老四比比,等猎到了好东西,献给父皇,也好让父皇不再忧心你的身子,高兴高兴。” 分明是拿话挤兑崔晋。 谢羽才得了崔晋的回护,看他被一弟一妹围攻,当下笑道:“四殿下三公主真的不必逼周王爷,他根本都不进猎苑的,方才若非小的多事载他进来,恐怕此刻他还在长阳殿里烤火呢。四殿下若是真不信方才那一箭是小的所射,不如咱们比比箭法?” 崔煦目光在她面上扫过,但见她双眸含笑,镇定从容,毫无心虚怯懦之意,不禁暗道:难道真是这丫头所射? 崔晋箭术如何,关系到他的身子是否康健,是否哄骗魏帝。他到底是魏帝对外宣称的病体入骨,还是心机深沉之辈,以病重为由骗取魏帝的宠爱,崔煦极想考证清楚。 “姑娘若是不怕,自然可以。” 谢羽笑道:“方才载着周王爷过来,他在马上碍手碍脚,影响小的箭术。不如四殿下的侍卫借匹马给周王爷,小的好专心跟四殿下比试?” “这有何不可?” 崔煦吩咐一句,立即有侍卫腾出一匹马来,又扶着崔晋上马,但见他双脚虚浮无力,下盘不稳,上马认蹬都不是很利索,崔煦心中不禁越发的怀疑实情。 等崔晋上了马,谢羽便道:“王爷稍安,待小的跟四殿下比试一场再回。” 崔煦这会儿倒有点吃不住了,再瞧谢羽坐骑神骏出彩,就算是放在猎苑里也是罕有的坐骑,可没听说魏帝赐过周王好马的。 崔晋轻笑:“既然你这丫头非要逞能,那就跟四皇弟比试一场,本王正好做个见证。”随着他一声令下,两匹马似脱弦双箭而去,崔晴喃喃:“方才……真的是她射的?” 她自己连强弓都拉不开,谢羽瞧着比她还要瘦,怎么可能有那样精到的箭术? 不管四皇子三公主心中有何想法,但谢羽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有些事情不可随意臆测,按自己的想法轻易下结论。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谢羽在飞驰的胭脂身上张弓搭箭,忽然非常感谢谢弦。 在她很小的时候,自有记忆始,谢弦就是位慈母,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的那种。 但是……五岁开始,慈母就开始严厉了起来。 谢弦不再纵容她睡懒觉,想睡到几点起来就睡到几点起来,而是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叫她起床,空着肚子跟在她身后跑步,站桩,练拳,拉弓……还有骑马。 那时候,能够拖着灌满了铅的双腿坐在早餐桌上,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对于谢羽来说就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享受。 彼时谢羽并不明白,她一个女孩子所学的为何不是绣花写字练琴,而是站桩打拳拉弓……哪怕读读书也不错啊。 现在她明白了,家风使然,读书人家的孩子自小就开始学认字,武将世家的孩子……当然只能先学着磨炼筋骨了。 读书人家的孩子纵使课业不通,也还可以慢慢的花时间去研习,但是武将之家却是拿命在搏前程,稍有不慎便是肝脑涂地,马革裹尸。所以,做父母的对孩子最好的祝福大概就是将孩子的筋骨打熬成铜皮铁骨,箭术独一无二,枪法来去如电,务必能在一招之人击败对手。 谢弦历经父兄战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方面有了阴影,训练起谢羽并不手软,她可以有半日的玩耍时间,但从早起到中午的这段时间都是在练功。对前来寻找她的小伙伴,长春观的人总说:“姑娘在读书。” 到于读书识字,那是晚上临睡之前的功课了。 谢弦此人,在教导女儿一事上从来不肯假手于人,每日练功时间雷打不动,即使自己忙着,也必有身边的人盯着谢羽,以防她偷懒。哪怕去外地也要将女儿带在身边。 冬练三九,夏练酷暑,不知道流了多少汗,十年时间,谢羽总算出师了。 现在,谢羽飞马奔驰在大魏皇家猎苑,不时弯弓搭箭,与四皇子一争高下,才觉得她那些年的汗没白流。 崔晋与崔晴带着一班侍卫紧随其后,欣赏崔煦与谢羽的马上英资。另专门分出来四名侍卫捡拾猎物,回头点数。 比赛一开始的时候,胭脂撒开蹄子窜出去,谢羽在飞奔的马儿之上射箭,崔晴就看傻了眼。 “……居然真有女子箭术好的?”她身姿矫健,纵马如风,火焰一般的马儿载着她如一团红云一般越跑越远,崔晴忽然羡慕不已。 崔晋也是今天才有机会见识了阿羽的骑术以及箭术。他不敢确认的是,这小丫头到底还瞒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本领。 真要逼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以后自己慢慢挖掘。 一个时辰之后,比赛结束了。 负责捡拾猎物的侍卫们将二人的成果分做两堆,远远看去,数量差不多,但等凑近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区别还是很大的。 崔煦的箭法其实也不错了,但是他的准头还是比谢羽差了一点。 同样的猎物,谢羽能够一箭穿瞳,他就能射中身子,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我输了。”不必点数崔煦都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 只因外祖家是武将世家,梅妃特别注意儿子这方面的弓马骑射,崔煦也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习,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知道姑娘是如何练习准头的?”二人年纪相差无几,但准头却差的太多。 谢羽笑笑,神色说不上是感慨还是无奈:“有段时间,我娘天天顶着果子给我当靶子。”她如果不想伤到谢弦,就只能拼命练习准头。 而穆奇来找她出去玩的时候,她跟着一帮穆寨小伙伴在山间玩耍之时,总是随身带着弓箭练习。 “疯子!”崔煦听的目瞪口呆,他很难想象让梅妃头顶果子站在那里给他当靶子练习。 她娘绝对是个疯子! 崔煦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离谢羽远一点,免得她也染上了她娘的疯病。 他一个皇子,只个疯子生的丫头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况且——证明了崔晋并未隐瞒自己的病情,不是以病博取圣宠就够了。 崔煦对谢弦的评价,又何尝不是当时谢羽的内心感受呢。 哪有这样训练的?万一她失手呢? 好几次她在梦中梦见自己一箭射中了谢弦的眼睛,谢弦一脸的血站在她面前,她吓的从梦中哭醒过来,谢弦就站在她的床头。 通常半夜的时候,谢弦都是慈母,哄她入睡,但是次日仍旧继续当靶子。 那时候,她八岁,学箭三年。 为了让自己不要成为弑母凶手,谢羽拼命练习箭法,恨不得一箭钉死苍蝇。 当然,这并不够。 等她箭法小有所成,完全不怕谢弦当靶子了,谢弦又拿出了另外一个绝招:自己放箭让她听声辨位躲避。 ——归纳总结就是如何在别人的箭下救生。 谢羽心里苦啊! 亲生母女,为何要射来射去相爱相杀? 她好几次抗议,谢弦不为所动,箭尖贴着她面门飞过去,向她再次展现了自己的飞箭神技,似乎要打定了主意毁了她这张脸。 谢羽跳着脚躲避谢弦的箭,左躲右闪,春和与夏阳这俩没心没肺的在旁指点说笑:“快看快看,阿羽跟只小猴似的窜来窜去……” 她们对谢大将军的箭法很有信心,半点不担心会伤着谢羽,反倒是谢羽蹦来跳去的模样又可笑又可爱。 “可不是嘛。” 除了在练武方面的执著,高标准严要求,其余各方面,谢弦是位真正的慈母,凡事有正当理由都不会苛责她。 ************************ 谢弦此刻表情都是炸裂的。 她坐在正厅,手搭在黄花梨椅子上,微微用了点劲,沉默了许久,终于道:“这丫头到底要做什么?” 谢羽的消息很容易打听,只因为她在程府里太过出名,虽然是四公子的义妹,可是做的事情可半点不客气。最后还逼的程大将军将人给撵走了……至少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是这么说的。 安管事小心窥着谢弦的神色,吞吞吐吐道:“……据说姑娘跟程府的公子们都相处的特别好,只是……跟程大将军不太对付。” 岂止是不太对付,据他打听来的消息,都闹的动起府兵来了,这是要父女反目啊?!不过本来也没相认,倒也不怕反目。 安管事觉得解气,恨不得亲自去程府里现场观赏一番程大将军被气的跳脚的样子。只是考虑到谢弦会不会对那从未谋面过的谢家下任家主动怒……就收敛了自己的幸灾乐祸。 谢弦头疼道:“那她怎么又搀和到周王府去了?” 安管事道:“姑娘从程府出来……大约没地儿去了。毕竟,当初是周王带着她跟四公子回来的。她在长安城也没认识别的人啊。”随即十分懊恼:“都是小的对程府的事情不闻不问。” 当初外间传闻程彰失散的小儿子找上门来了,谢府下人还在背地里骂过程彰人面兽心,以前跟家主在一起的时候装深情,分开几年连私生子都找上门来了。 穆原做为公开亮相的程家四公子,生母成谜。除了带他们回来的崔晋,以及接受过程大将军坦白忏悔的魏帝之外,其余的人对程家四公子的生母有着诸多猜测。 有说是农家女的,有说是青楼女子的,总之各种小道消息源源不绝,大家都为程大将军脑补了无数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唯独没有向谢弦靠拢。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周王在马上吹了风,他那个纸糊的身子,回去之后就发起热来,一直到数日之后,冬狩结束魏帝下旨拔营回京,都没起来,忙坏了随行的太医院使周翰海。 闫皇后原本为他准备了相亲宴,此次前来的各家贵女与未婚皇子,以及朝廷重臣家中儿郎一起见个面,这其中就包括程家三位未婚公子以及闫宗煜等人。说不定也能成就几桩美满姻缘。 如程彰这等家中数子皆未婚配的官员巴不得此次有人相中了家中儿子,也好尽快为儿子们完成终身大事。 难得闫国熹也为了闫宗煜的亲事发愁,坐在武安殿宴饮的时候,向来瞧不顺眼的两人竟然意外的找到了共同话题,对家里不成器的儿子大加吐槽。 闫宗煜不成材简直成了闫国熹的心事了,他身上有爵位,嫡子势必要继承爵位的。而程家的老二与他家嫡子出如一辙,偏两人臭味相投,极为合拍。二人的父亲政见不合,在教育儿子上却是同样的一筹莫展。 程彰喝点酒提起次子就心塞:“……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老二,揍死都没用,断了腿也恨不得往外跑。”最要命的是半点不将他这个当老子的放在眼里。 闫国熹心有戚戚焉:“谁说不是呢?我家那个关在祠堂里,等我去瞧的时候,人已经跑的不见了影子,我敢打他他就敢半个月不进家门,倒比我这个有正职的父亲都忙。” “说不定成了亲就好了,有个人管着。”程彰只能寄希望于儿子成亲之后能够有所牵绊了。 闫国熹举杯:“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当父亲一样的失败,至少在冬狩的这些日子里,大家只是吃喝玩乐,无关朝堂政治,倒是看对方顺眼许多。 周王现病着,烧的火炭一般,不说崔煦的怀疑都消失了,还跟崔晴一起带着许多东西来长阳殿探病,就连魏帝都叫了周翰海过去好几回,问问周王的病情。 周翰海不敢隐瞒:“陛下,周王殿下多少年沉疴,好容易解了毒,到底伤了根本,就算年轻,恢复力强,可也得好生调养个十来年,要是能养成正常人的体质都不错了。真要调养的不好,恐怕会影响寿数。他这是身子弱,又吹了风就发热,只要高烧降下来之后就无大碍了,只是烧起来也着实凶险,须得好生静养些时日,暂时不宜挪动。” 魏帝下了旨,不许周王出长阳殿。崔煦与崔晴过去的时候,崔晋正裹着被子,烧的跟煮熟的虾子似的盘膝坐着,而谢羽正抱着一本三俗话本子抑扬顿挫的读着,一个人分饰许多角色,说到高兴处还能比划两下。 她读到小姐的奶娘扭着胖胖的身子劝患了相思病的小姐要保重身子好好用饭,便扭着她那纤秀苗条的腰肢,压粗了嗓子在周王肩膀上拍一拍:“……小姐心里只有意中人,可有思虑过高堂父母?夫人十月怀胎,花了多少心血才将小姐养成,怎的你胳膊肘偏要向外拐,为着个外人要伤了高堂父母的心?” 而那为了爱情誓要用绝食抗议的小姐西子捧心伤感垂泪:“许郎就是我的命!我若不能同他一处,我这条命不要也罢!” 谢羽演完了小姐,几乎笑倒,指着书骂道:“这女子恁的没脑子,她拿人家当命,连父母都不顾,男人却未必拿她当命。说不定是一株奇货可居的兰草,不是无可替代,只是价格高昂罢了。真是蠢透了。” 崔晋裹着被子催她:“哪有演到一半中断的?演完了再骂也不迟。” 谢羽便接着演,到小姐的父母上场来劝绝食的女儿,做娘的哭个不住,她演不来这种哭戏,索性直接跳到父亲的剧情,原本是父亲责骂女儿,她却改了,临场发挥,作势从腰间拨出长剑,四指并拢假作三尺青锋,直接搁到了周王的脖子上,逼问到:“说吧,你是要他还是要为父我?” 周王高烧不止,周翰海直说凶险,谢羽也受到了惊吓,等到周王能坐起来,在殿中无聊,要谢羽读书给他听,谢羽便找了本话本子来读。 崔晋散着头发,整张脸都烧的通红,倒好似染了胭脂,他其实生的极好,只是常年病着,原来瘦成了骷髅,容貌难够大打折扣。这几个月养了些肉,此刻双眸水润,又裹着被子,倒真似个多愁多病的小姐。 他仰着头看着谢羽,脖子上还架着谢羽的手刀,忽开口道:“要你!” 谢羽本来就被话本子里爱上穷书生的贵族小姐的三观给折磨的恨不得钻进书里揍她一顿,得着周王这句许诺,立时笑着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乖女儿,爹爹就盼着你这句话呢!赶明儿爹爹作主,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比跟着那穷酸书生苦捱日子的强?!他还想骗我闺女去受苦呢。” 正赶上崔煦与崔晴进来,站在门口都傻了眼。 ——什么情况? 崔晋抬头看到弟弟妹妹傻乎乎站在殿门口,只觉得自己烧的更厉害了,他朝后一倒,气息微弱:“水——” 谢羽低头看书——书里没有这个情节啊! 崔煦跟崔晴站在门口大笑出声,谢羽扭头看到这姐弟俩,才明白周王殿下这是不好意思了。 崔煦原本对谢羽还有几分忌惮,回去想想,觉得就算崔晋本人半点武功没有,但他身边居然藏龙卧虎,有这等人才,想来本人也有几分手腕的。 哪知道瞧见二人在长阳殿里犯蠢的一幕,顿时大松了口气。 放下礼物,宫人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崔晴还道:“母后原本要为大皇兄挑王妃,结果皇兄病着,连宴会都没参加,倒是成就了别人的姻缘。不过大皇兄别急,说不定啊,回头就有客人上门了呢。” 崔晴的话果然不是白说的,他们俩走了没多久,太子也亲自来探病,还带着闫梦萱。 太子最近几日春风得意,他在猎苑的骑射功夫虽然比不上宫中侍卫,武将之子,但是却要比许多文臣强上许多。 与此同时,为他带来危机感的崔晋却病的连殿门都不能出,就这风吹吹就倒的身子,不足不虑。 他前些日子的忧虑一扫而空,再见到崔晋特别的亲热,几乎又恢复到了初次在宫中探病,亲兄热弟的状态:“皇兄这身子就该好好养着,大冷天还往猎苑跑,弟弟听了都担心的不得了,还遣人问了周翰海好几回。皇兄以后可不能再任性了,等到春暖花开,咱们还来,到时候皇兄就可以去外面骑骑马了。” 崔晋心知肚明,太子的好心情从何而来,亦笑道:“我这不是高兴嘛,能跟着父皇来行宫,总以为自己的身子好了许多,哪知道还是这么不争气。劳烦太子挂心了。” 太子今日前来的目的可不止是探病这一桩,他朝殿门口喊道:“阿萱,进来吧。” 闫梦萱踩着轻盈的脚步,打扮的仙子一般进来了,到得周王床前矮身行礼:“梦萱见过大表哥。”关系一下子就近了。 谢羽在旁站着充当侍卫,又来了一位上来就叫表哥的,眸中笑意渐浓,趁着太子没注意,朝崔晋挤眉弄眼:殿下的表姐真是排着长队往长阳殿而来。 蒋莹倒是没来,只是这几日蒋家那边日日汤水不断,往长阳殿送了过来。 周王不肯吃,反倒便宜了谢羽:“殿下也别辜负了人家女孩子一片情意嘛。”吃人嘴软,她到底还是为蒋莹说了两句好话。 此刻,太子带着闫梦萱过来,崔晋也不能拂了太子的好意:“太子,这位姑娘是?”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妹啊? 太子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但皇后的吩咐又不能不听:“这是闫家舅舅家里的堂妹。” 本来通过周王的婚事来取得周王府后院的控制权,太子也是默认了的。但是自从周王高烧不退,连魏帝都忧心不已,太子便心安不少,认为周王纵然有争位的心思也得身子骨争气才气。 他既不再视周王为对手,此刻还要他带着闫梦萱来与周王见面,便有了几分抗拒之意。 闫梦萱倒是个活泼的性子,崔晋吩咐谢羽给她搬个凳子,待坐定之后,她便开口问些周王的病情。 “大表哥可是觉得心里燥的慌?我来的时候给大表哥炖了百合莲子汤,最是降火安神的,大表哥不如用些?” 谢羽差点笑出声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垂下了脑袋,只听周王如何应对。 闫家的女儿,崔晋可不敢沾,谁知道对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闫小姐有心了,只是本王刚刚喝完了药,还不能喝。阿羽,去接过来先收着。” 谢羽从闫梦萱的丫头手里提过食盒,放到了一边,等闫梦萱跟着太子离开之后,她才道:“殿下你到底还有几位表妹啊?给我个实话,别一窝蜂的全上来,我得吃成个大胖子。” 崔晋笑道:“这得看皇后娘娘想让我有几个表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蒋莹那日尾随周王与谢羽去猎苑,见识过了谢羽威胁闫宗煜的狠劲,心里就打了退堂鼓。 她原来只想着能够进周王府,假如运气好些,做个正妃,运气不好也总能捞个侧妃当当。 至于周王的宠爱——蒋夫人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她原本是难以忍受周王的冷眼,总归是从小没受过委屈,虽然已有几分打怵,但也未尝没有两分侥幸。 只是见识过了谢羽在马上的彪悍之举,只觉得跟这样的浑人争宠,那些后宅的小手段大概都用不上,真惹急眼了她上来就放箭,冷箭贴着她的面门飞出去,也足教人魂飞胆裂。 蒋莹觉得,她有必要重新考虑一番与周王的可能性。 周王病了的风声传出去之后,蒋墨恨不得亲自去长阳殿侍候,不过考虑到身份到底忍住了,又催促蒋莹前去。 蒋莹死活不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连丫环都不得而入。 蒋墨隔着房门骂了许久,不见半点效果,便只能让人以蒋莹的身份往长阳殿送汤水。 另外一位就是闫梦萱,她既被太子领到了周王面前,又有皇后的意思,三不五时便派她前往长阳殿送吃喝,周王养病的这些日子闫梦萱都快把长阳殿踏破了。 谢羽对于闫梦萱频繁来往的状态渐渐适应,她是个闲不住的,被周王以养病的名义拘在长阳殿,本来就已经快闷出病来了,闫梦萱来了等于解放了她。 每次见到闫梦萱过来,她都开开心心迎上去,接过她身边丫环提的吃食,然后吩咐侍候的人送茶水点心,自己就溜的不见了影子。 她新得了胭脂,正在兴头上,一日恨不得喂三回,若非出入不便,她都恨不得半夜爬起来去给胭脂添一回草料。 临回京的前两日,闫梦萱再次来长阳殿送东西,谢羽丢下朝她猛使眼色的崔晋跑了。她往马厩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人偷偷摸摸在胭脂面前转来转去。 马厩里光线黯淡,她瞧的不甚清楚,忽的提气暴喝一声:“什么人?”人未到腿先踹了过去,直踢到对方后心上。 对方大概未曾料到这时候会有人来,惊慌之下似乎要跑,谢羽已经疑心这人给胭脂喂什么东西吃了,哪里肯让他跑,伸腿一勾,对方便绊倒了,她揪着此人的脖领子提起来一看,傻眼了。 “怎么是你?” 上次遇见,是她跑;这次遇上,是对方跑。 闫宗煜既然被她瞧破,索性翻身坐在了地上,也不顾地上铺的干草会不会弄脏衣服。谢羽细瞧,才发现他穿的着实朴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喂马的呢。 闫宗煜很是委屈,他跟程二一起并肩打架逛青楼,横扫京城纨绔界,也算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父辈的政治立场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革命友情。 但是怎么每次碰上程二的妹子都要倒霉? “我这不是……喜欢你这匹马,就过来瞧瞧。” 马厩里无人,谢羽上次吓住了他,这次闫宗煜又落了单,她压根都不怕他。想到周王的叮嘱,听说他爹比较护短,谢羽觉得……在非常时期下,还是怀柔比较好。 她一把将闫宗煜拉了起来:“你喜欢就过来大大方方看,除了不能送给你这一条,看它又不会少块肉,跑什么呀。” 闫宗煜还真没想到程二的妹子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都有几分傻眼了:“你真的不反对我过来看你的马?”居然也不曾拿着箭对着他,太意外了。 谢羽没想到闫家公子居然是这么个性子,顿时笑出声来:“你看看也不会给你,我何必反对。再说你跟程二不是关系很好嘛?瞧他面上我也不会再为难你啦。” 闫宗煜还真没想到程二的妹子居然有好说话的时候,两人站在胭脂面前聊天,谢羽自己从荷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豆饼来喂胭脂,还道:“你摸摸胭脂的脑袋,让它闻闻你的手,它可乖了。” 有了这次的友好相处,次日大早闫宗煜就跑去闹腾程旭,将程旭从被窝里拖出来要去猎苑跑马。 程旭昨晚喝酒到三更,现在还宿醉未醒,死活不肯起来,最后被闫宗煜往脸上浇了半盆温水,这才从床上跳了起来。 ——不起来也没办法,被子都湿了大半。 “闫宗煜你疯了不成?” “程二叫上你妹子咱们去跑马吧?” 程二瞪他:“你不怕她拿箭指着你?到时候我可拦不住!” 闫宗煜颇有几分惭愧:“上次是我醉后说了胡说,被打也活该。”又开心道:“其实你妹子很通情达理的,昨儿我们还一起喂马呢。” 程二心里咯噔一下:“等等,闫宗煜你没做梦吗?昨儿你跟阿羽一起喂马了?她真没揍你?” 闫宗煜刻意忽略了自己被谢羽勾倒在马厩里的事情,笑道:“没啊,昨儿我去看胭脂,就是她那匹马,我们还在马厩里聊了半日呢。”其实也就说了几句话而已。 程二警惕的看着他:“兄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对阿羽有了想法?”又威胁他:“你可要想好了啊,她是个暴脾气,真要生起气来我也护不住你。”语重心长劝他:“你如果对阿羽有什么想法,趁早死了这条心,到时候要是被她揍的哭爹喊娘都没用了!” 早知道就不告诉闫宗煜了,原来还想着,知道是他亲妹子之后,闫宗煜总会告诫身边的人不许将自己差点被阿羽一箭射中的事情捅到闫国舅那里,也是少了一桩麻烦事。哪知道更麻烦的不是被闫国舅知道,而是闫宗煜似乎对阿羽起了意。 闫宗煜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你可别瞎猜,我不是对她有想法,我是……我是对她那匹马有想法,可你们肯送我吗?” “不能。”程旭下床穿衣:“闫七,你对小娘子可都没这么牵肠挂肚啊。” “那能一样吗?”闫宗煜只要想到那日谢羽骑着胭脂挽弓射箭的英姿,就觉得如同一幅画一般刻在了他脑子里,擦都擦不掉。 说到底,还是赤兔胭脂兽太过神峻,才让他念念不忘。 **************** 程旭派了人去长阳殿请谢羽的时候,谢羽正与崔晋蒋祝一起吃早膳。 他派去的人也说了,今儿一起出去的还有闫公子。 崔晋一听便不赞同:“闫宗煜是个风流的性子,那日你还得罪了他,现在跑去做什么?躲都来不及呢。”如果不是他高烧不退,早跑到魏帝面前去告一状了。 这小子竟然敢调戏他身边的人,这不是闫国舅仗势欺人,闫家子弟连他这个皇子也不放在眼中吗?! 至于谢羽揍人——那不是自我保护嘛。 谢羽放下碗,笑道:“不必躲了,昨儿我出去就碰上他了。还约好了今日一起跑马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强的多。” 崔晋眼睛都瞪大了:“你跟他怎么能做朋友?”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谢羽想到他那婆婆妈妈的叮嘱,都觉得头大。当初力劝她与程旭不能来往,现在加了个闫宗煜,说不定还要反复对她教育洗脑,什么沾上闫公子名声都毁了之类的话。 她不等崔晋再开口,已经堵上了他的话:“知道了,我跟闫公子不做朋友,就是一起出去跑跑马,糊弄下他,缓和下关系,省得他觉得委屈,跑去找闫国舅。”人已经窜到了殿门外。 崔晋气的:“你还吃什么呀,还不过去看着。” 蒋祝好好坐在那里吃着早膳,没想到也不能安生。他捧着碗挟了个龙眼包子,两口咽下去之后,才道:“阿羽不会高兴我过去的,她那个性子恐怕无人能够管得住。王爷也该多想想,当初留她在身边的初衷。” 殿里一时安静,崔晋面上的神色也渐渐沉寂了下来。 谢羽真心是个爱自由的性子,能够出门跑马,比坐在殿里要开心许多。她本来便身着侍卫装,简洁利落,无须再换衣服。过去的时候,程旭与闫宗煜已经在马厩等着与她会合了。 三人各自骑了马儿,身后跟着闫宗煜跟程旭的护卫,一队人马往猎苑里去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国舅爷家的小公子是个纨绔,人所众知。让他去跟小娘子搭讪拿手,但是打猎……真心没见过。 闫宗煜倒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连弓也不带,专程就为了跟着胭脂跑马的。 今儿他骑的乃是魏帝曾经赐给闫国舅的一匹大宛名马,脚力不差,跟程家兄妹俩人在猎苑里撒欢的跑,很快就将后面跟着的侍卫甩开了。 程旭尚在顾忌闫宗煜在侧,不肯射猎,带着的长弓反成了装饰品。谢羽可没那么多顾忌,三个人一路而来,到得最后程旭跟闫宗煜反成了捡拾猎物的,她自己只管射猎。 一个时辰之后,三人已经进入了秦岭腹地,欲寻一处临水之地歇息片刻,顺便也好收拾野兔鸡子,吃顿简易午饭。 谢羽一马当先,身后程闫不甘落后,才翻过一处山林,便与一队人马迎头撞上,对方正驱赶了十几只野猪迎面而来,三人此时再想扭身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程旭想也不想喊道:“阿羽,快到二哥后面来。”双腿夹了马腹就要挡在谢羽面前,手中长弓拉满,两只箭疾如流星而去,射向当先的野猪。 与此同时,谢羽手中亦是双箭并头齐飞,当先的野猪群里两头野猪应声而倒,惨嚎声响彻山林。 闫宗煜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程二你居然会射箭?”原来你是这样的纨绔! 正在疯狂奔跑的野猪听得同伴惨叫,不由便缓了脚步,使得后面紧随而来的大队人马霎时就赶了过来,却是魏帝带着程彰闫国熹等一众臣子行猎。 那两头被程氏兄妹俩射中的野猪皆是双目被射中,巨痛之下发了狂一般冲了过来,闫宗煜吓的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程二……程二……”那野猪却在冲过来几步之后轰然倒地。 “到我们身后来!”谢羽见他吓的可怜,喊了一嗓子,手中却不敢放松,不住弯弓搭箭,向对面的野猪射过去。 对面的程彰与闫国熹已经吓傻了。 儿子再不成器,可那是亲骨肉,若是被发了狂的野猪伤了性命,岂不要后悔一辈子。 闫国熹是文臣,骑射一般,不过跟着魏帝凑趣而已,程彰却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不等魏帝发话已经骑马向着野猪群而去了。 这边山头一侧是悬崖峭壁,另外一侧则是山坡,两拨人马迎面而来,而禁军为了魏帝高兴,已经在外围围成了个大圈子,此刻也冲了过来,竟然将一群野猪给圈在了一处,走投无路。 此刻,无论让哪一边的人往后撤,给野猪留个口子出来,恐怕那边的人都要遭殃,发了狂的野猪是很可怕的。 四周围过来的禁军此刻都等着魏帝发话,而程旭与谢羽已经射中了好几只野猪,整个野猪群都躁动的厉害,发了狂的野猪已经冲到了谢羽与程旭等人的十米开外了。忽听得程彰一声暴喝:“将野猪赶到悬崖那边去!”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禁军手里抢来的□□,伏身马上,□□戳中了最后面的一只野猪的肚子,扎了个对穿,猛的举起了那足有两百来斤的野猪,重重的甩了出去,砸到了野猪群里,两只野猪当场就被砸趴下了,也许是被砸中了脊梁骨,试图爬起来未果。 谢羽心若擂鼓,额头有冷汗下来,手中长弓以最快的速度被拉开了一次又一次,后背汗湿,连身边的程旭也无暇顾忌。 程旭也好不到哪里去,兄妹俩箭术不相上下,速度也并不差,他还要分神去照顾谢羽:“阿羽,躲到二哥后面去快啊!”这样哪怕野猪冲过来,也是他首当其冲。 此刻,也只有闫国熹凝视盯着程家兄妹,他清楚的看见程家兄妹射箭的速度,而每次随着他们弓弦松开,冲过来的野猪群里总会有两只野猪负伤惨叫,乃至于在急奔之中视力忽盲,巨痛之下滚倒在地,滚了两下竟不动了。 后面的野猪已经在程家兄妹十步开外了。 谢羽额头的汗大颗大颗滴了下来,只觉得手中汗湿,很怕连弓弦也拉不开。她从未经历过这等凶险的场面,但却不能让程旭挡在 对面的程彰在惊怕之下,已经挑起了三头野猪砸中了野猪群,好几只野猪被他砸中了脊梁骨,其余的野猪更乱成了一团,不知从何而逃。 一侧围过来的禁军亦乱箭齐发,周围箭雨迫使得疯狂奔跑的野猪终于朝着并无威胁的悬崖一侧冲了过去。 当先的野猪冲过去之后,看到悬岸已经晚了,一头栽了下去。 后面的野猪此刻早已经失去了判断力,只追随着前面的野猪冲了过去…… 谢羽擦一把额头的汗,转头看到程旭复杂的眼神。他眼里有疼惜怜爱,在野猪的惨嚎声,禁军的呼喝声中,忽轻声道:“阿羽这些年,吃过很多苦吧。” 他说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程家唯一的掌珠,原本应该是被三个哥哥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怕天真骄纵些,也不必如此勇敢。 勇敢的教他心痛! 谢羽却笑的得意:“二哥想多了,我只是胆大爱逞英雄而已。”她遗憾道:“可惜从来没有美人给我救。” 兄妹俩心有灵犀,大笑不止,齐齐转头去看早就吓傻的闫宗煜,程旭还道:“阿羽也别太自谦,闫美人不是在此嘛。” 闫宗煜:“……程二你还是兄弟吗?”拿兄弟来逗你妹子开心! 兄妹俩在马上双击掌,相视而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神彩飞扬的自己。 程彰提着把血淋淋的□□冲了过来,破口大骂:“程旭你是不是一天不挨揍就皮子痒的厉害?谁让你跑到猎苑来的?”不过在低头看到被箭射中瞳孔穿脑而亡的野猪,到底还是收了声。 程旭对上程彰,从来就没个正形,哪怕当着闫宗煜,也是话里带刺:“父亲这话说的,我不是跟着父亲来冬狩的吗?不进猎苑哪叫冬狩啊,传出去岂不丢了您程大将军的脸面!”他抬抬下巴,颇有几分恶意道:“这不是打几只猎物给父亲下酒嘛,父亲还对儿子不满意!” 其实见识过了程旭的箭术,如果是以前,程彰肯定要震惊不已,好好审审这个儿子。但是方才在对面的时候,他被另外一件事情给震惊到了,相对于儿子的找茬,那才是令他震惊不已的。 隔着奔跑的野猪群,谢羽在马上弯弓搭箭的样子……与谢弦太像了!恍惚是少女时代的谢弦迎面而来,那一刻程彰的心跳都差点停止。 他在那一头奔跑,冲口喊了一声:“阿弦——”幸好野猪的惨嚎声太响,周围人声鼎沸,旁人根本没听到他的那声呼唤。 “阿羽姑娘……”他艰难道:“阿羽姑娘……”在谢羽似笑非笑的神色里,终于问不下去了。 问她的父母家人? 以前又不是没问过。 她如果愿意说,早就说了,又何必要等到今时今日。 程彰这时候再注意到她骑着的正是程卓派人从幽州给他送来的那匹赤兔胭脂兽,居然也没有责怪程旭。 若在以往,程旭要是将家中的好马送给他在外面的狐朋狗友,那还不得被程彰给打断了腿,简直是在剜他的肉。但是方才见识过了谢羽在马上的英姿,他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闫国熹才骑着马冲了过来,拉着闫宗煜看个不住:“煜儿,你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比起程家父子俩之间沉默的尴尬,闫家这对看起来才是亲父子。 禁军开始收拾方才被射伤受伤的野猪,程彰与闫国熹带着三人过去与魏帝行礼,魏帝还夸道:“程卿还说儿子不争气,朕瞧着他这箭术却是极佳。”又问道:“没听说程卿还有个闺女啊。” 程彰眼神复杂,自嘲道:“微臣若是有这么有本事的女儿,不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呢。” 问及来历,谢羽便道:“小的是周王府的管事,跟着周王来见识的。” 周王府的管事跟程家以及闫家公子一起出来行猎,这就有几分奇怪了。 不过魏帝也不准备在此审问个清楚,只是道:“都是好孩子,等回到行宫之后都有赏。” 三人谢过恩之后,魏帝要回去,闫国熹不放心闫宗煜再留在猎场,非要揪着儿子回去。程彰虽未开口,但用眼神向程旭表示了”再不回去老子打断你的腿”的意思,程旭便也一同跟着回去了。 谢羽回去之后,立刻跑到浴殿去泡汤池。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再吹了山风,只觉得全身发冷,恨不得钻进火炉里烤一烤。 等她从浴殿里出来之后,崔晋早已经听说了她与程旭的英勇事迹。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了,大家都瞧见她射野猪,回来就传遍了。 皇后在那头辛辛苦苦替周王选妃,正妃的人选她已经定了下来,只要说动魏帝就可以了,但是还有两名侧妃却是需要好好斟酌的。忽听得周王殿里还藏着如此人物,恨不得叫过来见一见。 若非魏帝那里赏了东西到长阳殿,她当时便要召了人去鸾仪宫问话。 崔晋倒等谢羽泡完温泉之后问话,但是魏帝赏完了东西,竟然派了个暖轿将已经烧的不那么厉害的他给抬了过去。 魏帝也有八卦的时候,儿子被抬过来之后,周翰海还再次诊了脉,终于长呼了一口气:“陛下不必再忧心,周王比昨儿好多了,烧也没那么厉害了。” 周翰海退下去之后,魏帝双目放光,道:“你一直不肯娶妃,是不是因为你府上的那个会射箭的小丫头?” “父皇,你想多了。就儿子这个身体,怎么能去祸害别人呢?” 魏帝明显不相信:“吾儿如果真喜欢那小丫头,不如由父皇下旨赐婚?也不知道她高堂可在?” 崔晋无奈极了:“父皇,儿臣真的对小丫头不感兴趣。她年纪……有点小。”这时候忽想起来,上次魏帝向他提起的周王妃的人选其实与谢羽同龄,只是放在别的女子身上,他便觉得年龄太小,跟谢羽在一处却从来没觉得年龄是个问题。 小丫头古灵精怪,话多事儿也多,总没有得闲的时候,被她闹腾的不知不觉间,他也忘了安静独处是什么滋味了。 魏帝一眼看穿了崔晋的推脱之词:“你这是敷衍父皇,跟父皇说句实话,是不是嫌弃这小丫头身份低微?或者……没跟她提过?就算身份低微,正妃做不得,一个侧妃父皇还是给得起的。” 崔晋都恨不得跪地求饶了:“父皇,您饶了儿子吧,娶妃之事待儿臣身子好些了再议,行不行?” 周翰海说崔晋的身子总要调养个十来年,魏帝可不准备让他再拖个十来年,到时候岂不是天下人都要指责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对儿子的终身大事不闻不问。 既然问不出什么话来,他也不再逼崔晋承认,又留了他说话,还用了饭,才着人送他回去。 崔晋回去的时候,谢羽早吃完饭回房睡觉去了,根本没给他问话的机会。 崔晋在殿里发脾气:“去把她叫醒,惹了这么大的祸,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没心肝的!” 蒋祝侍立在侧,等周王发完脾气了,才慢吞吞道:“属下不敢去叫,阿羽姑娘……听说箭术很厉害,万一惹急了她朝属下射一箭,得不偿失。” 崔晋瞪他,他是一点也不惧怕崔晋,二人本来便是表兄弟,这些年虽然蒋祝名义上是贴身护卫,实质上却胜似亲兄弟。 蒋祝被他瞪的差点笑出来:“殿下,您以前可不是这么幼稚的。”心如枯木在楚国捱日子,哪有精神气跟个小姑娘赌气? 崔晋朝他挥手:“滚滚滚!别在我面前杵着!” 蒋祝笑着退了出来,只觉得行宫的夕照特别的美,余晖将郦山行宫整个都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露光之中,恍似仙人宫阙。 与谢羽的高枕无忧不同,程彰回来之后,便将穆原叫进了书房里问话。 程旭想要跟亲妹子独处,便谎说自己每日跟闫宗煜约好了去玩,将穆原甩给程智带着玩。 程智对闫宗煜素无好感,根本不愿意跟他搀和在一起,还怕坏了自己读书人的清名,索性便带着穆原跟一干宗亲贵族子弟一起玩乐。 行宫厨下最近堆满了成山的猎物,这些少年亲贵子弟们聚在一处喝酒吃肉,往厨下赏些银两,厨下便整治了野味送上来,过的极是逍遥。 穆原跟着程智喝的微醺回来,被程彰叫进书房,见过了礼之后,程彰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的脸看。 穆原被他盯的心头发虚,几乎要结巴了:“父……父亲叫儿子何事?” 程彰细细打量他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甚至身形发色,越看越不是滋味。 以前他只觉得这个儿子承袭了他的身形,但是此刻将他的五官细细瞧来,却越瞧越心惊。 他的眼前不断的浮现出秦岭深处,阿羽弯弓搭箭的马上英姿,那是他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过的谢弦的样子,假如不是年纪相差太多,他都几乎要以为那一刻凝视搭箭,勇敢的与野猪群迎面而拼的是十几岁的谢弦了。 “你可记得你娘的样子?” 穆原松了一口气:“不记得了。”原来又是老话重提。 程彰又盯着他半日,到底还是问了一句:“你与阿羽……是如何相识的?” 穆原更放松了:“阿羽是隔壁山头上长春观收养的孤儿。”他们早就套好了话。 “是吗?” 程彰的目光忽的严厉了起来,穆原在他的注视之下只觉得程大将军的眼神锐利如一柄刀,似乎要剖开他的脑子瞧个清楚。 “那你知道阿羽的父母是何人吗?” 穆原心中咚咚直跳,直觉这是个危险的问题,他硬着头皮回答:“阿羽自己都不知道,儿子就更不知道了。” 程彰若有所思,又盯着他瞧了一会,忽道:“你回去休息吧。” 也不知道程大将军是如何想的,等到回京之时,周王因病还要休养几日,暂时不能挪动,他便向魏帝请旨,要前往石瓮寺为过世的父母念经祈福,也暂且留在行宫。 魏帝便准了程彰的请求,又托他代为照管周王,程彰也应了下来,程家三个儿子也跟着程彰留了下来。 反是闫梦萱在临别之时,还特意往长阳殿送了两盒子点心,似乎很是依依不舍。 “大表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阿萱不能常来看往大表哥,你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派人往闫家送信。” 崔晋微笑着送走了闫梦萱,转头就将她送来的点心赏给了长阳宫里侍候的宫人们。 谢羽抱着一盒子点心不撒手:“你好歹给我留一盒啊,我这是哪里惹到殿下了,连点心也舍不得给我吃一口了!” 崔晋那日发完了脾气,等谢羽次日爬起来,倒也一句重话都未曾说过,只是对她神色间倒是冷淡了不少。 谢羽可不是个会在意他脸色的人,照旧自得其乐,你冷着脸也罢,笑着也罢,反正她总能寻到自己的乐子。 崔晋不跟她说话,她便跟蒋祝聊天,或者揪住长阳宫里的宫人听些行宫旧事打发时间,好生在长阳殿里窝了两日。 她自己那日遇上魏帝程彰,回头便不想再出去了,总想等这些人都回京之后,再跑出去玩,这才收敛了些。 崔晋还当她心里知错,知道自己闯祸了,差点危及生命,对她能够安安生生窝在长阳殿里的行为也默认为在暗暗向自己请求原谅,于是那脸色就更冷了。 他总要想办法将这丫头管着些,不然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大祸来呢。 “你出去玩就够了,还吃什么点心啊?” 谢羽的点心盒子被抢走,耍赖盘膝坐在地毯上不肯起来,还拄着下巴道:“闫姑娘天天往长阳殿跑,恨不得住到长阳殿来,皇后娘娘这是要给别人造成王爷看中闫家姑娘,想要娶她为妃的错觉吗?” 崔晋唇角微翘,声音却仍是很冷淡:“她闫家姑娘的名声不值钱,那是闫家人的事情。本王可从来没有吐口要娶闫家姑娘。” 谢羽指着他大喊:“王爷你好阴险!”在周王瞧过来的目光里,她梗着脖子道:“……连块点心也不给人甜甜嘴,还想让我说你的好话?” 没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郦山行宫东西两边分别是佛道两家的地盘。西绣岭有老君殿,三元洞,东绣岭则有石瓮寺。 程彰要去寺里祈福,所说的便是这石瓮寺。 魏帝既将周王托付给了程彰,他便以周王病体未愈,不宜挪动为由,暂且在长阳殿休养。 为了不负魏帝所托,程大将军还一日三回往长阳殿跑,前来探病。 “周院使,殿下今日可好些了?” 周翰海被留在行宫照顾周王,每日也是要来请脉的。他亦听说了程大将军要去石瓮寺做法事,还宽慰他:“殿下在行宫静养即可,大将军尽可放心去石瓮寺。” 程彰道:“那怎么能行呢?陛下将周王托付给我,我便不能将周王独自丢在行宫养病,还是等周王的病好了再说吧。”又似不经意般道:“怎么没见到阿羽姑娘?” 崔晋目光微闪:“阿羽是个闲不住的,早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但见程彰似有失望之意,周王又道:“大将军找阿羽,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只是那日在猎场见阿羽姑娘箭术精妙无双,才多问一句,也不知道她这箭术是跟谁学的?” “这个本王倒不知道,她从未提起过。”周王似乎不太情愿跟程彰聊谢羽,立刻便转了话头:“说起石瓮寺,本王隐约听说,孙先生似乎寄居在石瓮寺?” 大魏若提起孙先生,那必是当代大儒孙铭,先帝之时便位列三卿,后来辞官,一心钻研学问,终得大成。 今上当年做皇子之时,曾在孙先生门下求学,先皇后蒋氏当时正跟着孙先生读书,才结成了姻缘。 “孙先生与石瓮寺主持空智大师交好,借住在寺中多年。” “大将军既然也要去石瓮寺,正好本王慕孙先生大名久矣,此次正好借大将军的光,前去寺中拜访孙先生一趟。” 程彰得着周王也要同往的消息,便不再追问谢羽。三日过后,程家父子几人,连同周王谢羽,太医院使周翰海一同前往石瓮寺。 因周王不能久累,便坐了暖轿,蒋祝骑马随行在侧。程彰与周翰海并骑而行,谢羽自骑了马跟程家三兄弟在一处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孙云。 来郦山行宫之后,孙云便缩在魏帝赐给程家人居住的院子里不曾出来,此次进香之后便要直接返程回京,她也跟着程家众人而来。 出发之后,孙云骑着马好几次都试图靠近谢羽,也不知谢羽中有意还是无意,每次孙云离她近了,她便驱马往前小跑几步,令得孙云始终无法靠她太近。 不止如此,谢羽还觉得程彰不时盯着她瞧,也不知道程大将军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她并不准备与程彰相认,只作不知,与程旭等人打闹玩乐,竟然也很快到了石瓮谷。 石瓮寺坐落在石瓮谷东侧的东绣岭山腹之中,寺中佛殿乃是当年建造郦山行宫余材修缮,属皇家佛刹,气宇煌煌。 郦山西绣岭老君观、三元洞主持老道皆是男子,妇人前往诸多不便,竟携老扶幼,攀山越谷全拥到石瓮寺来进香祈祷,寺中香火历来鼎盛。 他们一行人入石瓮谷,但见层峰断岭,峭壁叠嶂,山间云遮雾绕,脚下积雪覆盖。谷南更有悬崖陡峭,原本应是飞瀑奔涌而下,直落入谷底石瓮,激起无数白浪,盘旋翻滚,寻石隙而泻的奇景,但此刻时间仿佛停止,原本应该轰鸣激溅的飞瀑静止在了山石峭壁之上,如仙人玉髓倾倒,银光四射,美不胜收。 若是春日,此处山水如画,幽林静僻,谷中更是兰草遍植,幽香满谷,来一趟石瓮谷,衣衫染香,回去数日香味不绝。此处更有空中飞楼悬辘轳,乘井绳二百余尺,于石瓮之中汲水,可谓奇绝,引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沿着山径瀑布东上,即到石瓮寺。 闻听程彰携同周王前来,知客寺忙报入寺内,空智大师亲自迎了进去。 ********************** 长安城内,前去冬猎的魏帝带众臣子家眷回京,城中百姓夹道围观圣人车驾,谢家的人前往程府打听,却听得程彰带着儿子们欲往石瓮寺祈福,而谢羽也随同周王留了下来,谢弦便不再迟疑,吩咐下去:“备马,我这就往郦山走一趟。” 春和与夏阳对视一眼,立刻派人去准备。 临出发之时,穆小六颠颠跑了来:“春和姑姑带上我,我许久未见大当家了,想的慌。” 夏阳取笑他:“你这是跑去向穆原通风报信吧?不过恐怕没机会了,到时候等家主打断了他的狗腿,你倒是可以守在旁边照顾他。” 穆小六狡辩:“夏姑姑光会取笑人,我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只是想去看看谢羽会不会被谢东家给打断了腿。” 夏阳在他脑门上狠凿了一记:“坏小子!阿羽得罪你了?” 程彰与周翰海在石瓮寺由空智主持陪着说话的时候,谢弦已经快要到骊山脚下了。 石瓮寺里,谢羽还不知道谢弦已经在来的路上,她与程家三兄弟一起在寺里转悠,逢殿阁进去便参拜,遇沙弥行礼便念佛,孙云跟着几人在寺中走动,还问及谢羽:“阿羽既是周王府的人,听说周王前去拜见孙先生,阿羽不必随侍在周王身侧?” 她心思比较细,谢羽离开程家之后,不知为何,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再次见到这小丫头,瞧着她那张酷似谢弦的面孔,总觉得如梗在喉,很想旁敲侧击套出她的底细。 但谢羽对她很是反感,她有心要问,谢羽却无心作答,通常她问几句,谢羽都装听不见,当着程家兄弟的面,孙云也尴尬不已。 若在以往,就为着礼节有失,程智势必要出声的,但这次程智却也装聋作哑,孙云心中便有些发慌。 几人转了一圈回去,程彰便道:“为父今日带着你们前来,实不相瞒,并非要为你们故去的祖父母祈福,而是想为你们母亲做一场法事,好让她魂归故里。” 谢羽面色骤变,到底忍不住出声讽刺:“大将军这话说的,听说谢将军与大将军当初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大将军与谢将军无亲无故,何必要做这等无用功。” 穆原承认其母已逝是事实,并不妨碍什么,但是程旭程智之母——那不是在诅咒谢弦吗? 程彰却道:“此乃程某家事,与阿羽姑娘无关,姑娘何必出言阻止?我不过是尽一点夫妻之情。” 他的目光里隐含着探寻之意,直逼到谢羽面上来,谢羽心中焦恼,面上还能稳得住:“大将军与谢将军连夫妻都算不上,何来的夫妻之情?” 二人谁也不肯退步,僵峙在当场。程旭与程智互使眼色,兄弟之间难得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本能觉得今日二人处境也有点危险。 程旭还从来未见过程彰神色如此凝重,生怕他脾气上来对谢羽动粗,硬着头皮打岔:“阿羽说的也有道理,爹你跟我娘已经形同陌路,着实用不着替她做法事。”人还活生生的,做什么法事啊? 程智难得出言赞同:“二哥说的有道理,爹你再考虑考虑?” 程彰今日却打定了主意要替谢弦做一场法事,目光一直盯着谢羽,道:“阿羽姑娘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谢羽恨不得破口大骂这老头子一根筋,见识过了他qiang挑野猪的勇猛,恐怕他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一甩袖子便往殿外去了:“罢罢罢,大将军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罢,与我又有何干呢?!”拦是拦不住了,她总不能在佛前与程彰动粗吧? 程彰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面是顿时溢出失望之色,再不多言,转身便跪在了蒲团之上,殿内顿时响起僧人诵经之声,袅袅青烟在程彰头顶缭绕盘旋,许久不散。 谢羽从正殿出来,心下郁闷不已,只觉得方才自己若是开口承认她是谢弦所生,说不定程彰就会改了主意。她总觉得程彰似乎在等她开口承认。 不过想想他的脾气,肯定是错觉。 “他怎么会想着逼我承认呢?”充其量只是见识了她的箭术,觉得好奇罢了。 穆原都已经认祖归宗了,又怎么会冒出一个女儿呢? 谢羽信步走到山门之上,听得马蹄声响,似有数骑往寺中而来,她低头一瞧,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揉了下眼睛:“一定是我眼花了!一定是!”定睛再看,当先一骑正是谢弦。 谢弦身量修长,端坐在马上腰背笔直,面色沉肃,谢羽几乎都要从她面上瞧出“杀气腾腾”四个字了。她急的在山门上团团乱转,眼睁睁看着谢弦下了马,自有小沙弥过来牵马,春和与夏阳身边还跟着个干瘪瘦小的穆小六,一行人踏着石阶就要进来了。 谢羽吓的魂飞魄散,暗道这石瓮寺灵验的可怕,程彰这头才为谢弦做法事,她那头就骑着马跑了来。“我的娘哎您这没事儿干,跑郦山上来做甚?” 她扭头就藏到了一旁林荫之中,静得一刻,谢弦等人已经沿着石阶入寺,自有知客僧迎了出来,也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话,谢弦便跟着知客僧往正殿去了。 谢羽悄悄缀在后面,脑子都乱成了一团浆糊,恨不得立刻想出个主意,如何躲过谢弦的怒火。 她正在后面探头探脑,忽被人拉住了胳膊:“阿羽,你鬼头鬼脑做什么?” 谢羽“啊——”的一声,还未出声就拿手死死捂住了嘴巴,扭头一脸惊恐的看着扯住了她胳膊的人。 崔晋只是见她行动鬼祟,才有此一问,哪知道小丫头转过头来,满脸的惊慌无助,面色发白,倒好似天塌了一般,见到是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怎么办怎么办?这下闯祸了!闯大祸了!” “还有你怕的祸事不成?”崔晋只觉十分好笑,就连蒋祝也差点笑出声。 谢羽病急乱投医,拉着崔晋的袖子不放手:“王爷,这石瓮寺里是不是有古怪啊?前面烧香敬佛,就能将人给召了来?”这也太吓人了些。 崔晋总算抓住了重点:“把谁召了来?你的仇人?” 相识至今,还没见过她这般害怕的模样,瞧着倒是怪可怜的。 谢羽哭丧着脸,几乎要去找个大殿烧香拜佛,乞求让她娘快点离开:“我娘啊!还有谁?” 崔晋:“……你不是孤儿吗?” 谢羽:“……我那是骗你的!求你件事儿,要是我娘真对我动起手来,你就挡在我前面。王爷的大恩大德,我一定终身铭记!”她长这么大,只挨过谢弦一次揍。 那还是有次她偷懒不肯去演武场练武,谢弦说了她两句,她还不服,梗着脖子跟谢弦犟嘴,只道学武无用,被谢弦抽了一顿鞭子。 事后春和劝她:“你娘心里苦,你外祖父与舅舅皆是被人所杀,总怕你没有自保之力,这才要你好生习武的。”那时候谢羽还当自家有个大仇人,这才让谢弦对她一点也不肯放松。 谁说重活一世就没有青春期了,在谢羽的记忆里,她到底也还是叛逆过一回的,不过之后就老实多了。 她从这件事里得到了教训,知道谢弦是个一言九鼎的性子,平日生活小事皆可宽容迁就,对她十分有耐性,但是只要谢弦耳提面命过的,那就是不可违拗之事,若是她还要去做,那就是找抽。 两年前,谢羽向谢弦提起过,将谢家的生意扩展到洛阳京城,想来定能赚的盆满钵满,被谢弦拒绝了,并且告诫她,无论何时都不许踏入京城半步。谢弦当时神色很是郑重。 但是谢羽不但没听她的告诫踏足长安……且在长安待了小半年,这就是在自讨苦吃了。 ************* 谢弦带人一路到得正殿门口,只听得僧众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她还未跨进殿门,正站在殿内的程旭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牵动,似乎身后正站着什么人,猛的回头,顿时傻了一般,大叫了一声:“娘——” 他身边的程智亦回头瞧过来,但见殿门口站着一名中年妇人,身着极简,头发也只用一根发簪挽起,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落简洁。 谢弦当年离开幽州之时,程智才五岁,时隔十六年,他对母亲的印象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当谢弦站在大殿门口的时候,那记忆之中模糊的母亲形象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合,他似学舌鹦鹉一般,轻声跟着程旭喊了声:“娘——”淹没在了僧人的诵经声里了。 正跪在蒲团之上的程彰猛的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回头。 程旭的声音太过高亢,且他叫完了之后也不管弟弟,立刻就冲到了谢弦面前:“娘……我是阿旭啊!”仿佛是生怕谢弦认不出他一般,他兴奋的语无伦次:“我是阿旭阿旭啊娘……” 谢弦眸中恍惚了一下,似乎很难把眼前身形修长挺拔的年轻人与七岁的程旭联系到一起:“阿旭啊……”她仿若叹息一般,缓缓伸出手,试探性的摸到了程旭的脸上。 程旭开心极了,将自己的脸使劲往谢弦的掌心里蹭了蹭,还是小时候的感觉,母亲的手永远是干燥粗砺的,带着常年练武的茧子,让人安心又踏实。 程智远远看着,一步也挪不动了。 穆原站在他身侧,悄悄往后挪了几步,急切的寻找能躲避的地方,内心呼号:完蛋了干娘居然杀过来了?! ——她现在忙着母子重逢,等忙完这一茬肯定是要找我算帐的! 比起程旭的兴奋激动,眸中泛泪,程智的呆若木鸡,方才转过头来的程彰也好不到哪里去。 程彰与谢弦分别了十六年,无数次想过重逢的场景,乍然听闻她不在人世,似一记闷雷砸在头上,只觉摧肝裂胆,世路茫茫,竟然有几分不知归于何处。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数日,才将谢弦不在人世的消息深深的压在心底。 好容易打起精神为她做一场法事,满殿和尚念经,她却在香烟缭绕之中漫步而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见惯了生死的程大将军都面色大变。 “阿……阿弦……” 他霍然起身,浑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梦游一般朝着谢弦所立之处而来,连程旭那么大个人都被他无视,直站在了谢弦面前,随意将蹭着谢弦恨不得回到七岁的程旭一把推过去,只觉得喉咙干涸,语不成句,良久才吐出一句话:“阿弦……你还活着?” 程旭对老头子不满之极,满腹欣喜都化作了尖酸刻薄:“爹你眼神没问题吧?”娘都站在你面前了,你居然说这种傻话! 谢弦方才亦有几分失态,心潮起伏不定,但随着程彰这句话,到底归于冷静,目光立刻在殿内扫了一圈:“谢羽呢?” “谢……谢羽?”程彰多日猜测成真,只觉得满心苦涩,方才瞧见谢弦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此刻被兜头淋了一盆冰水下来,到底清醒了。 “阿羽……她姓谢?她是我们的女儿?”他自嘲一笑:“我应该早就认出来的……” 谢弦从长安到郦山行宫,问了行宫守卫,说是周王与程大将军前往石瓮寺,问及谢羽,守卫眉飞舞色,将谢羽在猎苑射杀野猪的事迹讲的活灵活现,倒好似自己亲历一般,谢弦这才赶了过来。 谢弦无决与程彰多做纠缠,她看到程智身边站着的穆原,沉声道:“阿原,你过来。”目光忽的回到了程智面上,定住了。 “阿……阿智?” 程智却不似程旭一般心无芥蒂,他缓缓露出个冷静到极致的笑容:“我是程智。”内心却有个哭号的小孩,仿佛多年前在梦中醒来,幽州城冷冷的月光照进窗外,他抱着被子哭泣,一遍遍喊着娘。 喊的次数太多,却永远得不到回应。 谢弦当年离开之时,五岁的他无数次哭着从梦中醒来,喊着要娘,却再也没得到过谢弦的消息。谢弦一去不回头,程旭每次提起她,总是充满了思念之情,而程智却不知不觉间,心里积攒起了求而不得的恨意。 ——当娘的但凡有一点责任心,又何至于抛下幼子而去?! 这些,谢弦通通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走了很远的路,才能忍着不回头去看,在她不曾参与的过去,程旭与程智都变了模样。 “阿智,也已经长大了。” 程彰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率先走出正殿:“阿弦,我们谈一谈。” 谢弦深深凝望了程智一眼,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倔强之意。忽尔温柔一笑,便转头跟着程彰而去了。 殿内僧人诵经声不绝,夏阳大步跨进去,揪着穆原的耳朵将他拉了出来,一直走到远离正殿的地方,才喝道:“胆子大了啊,敢拐着阿羽来长安?!” 穆原很是冤枉:“夏姑姑,真的不是我!”是周王那个病秧子啊! ☆、第40章 第四十章 冬日的石瓮寺香客极少,只因魏帝带群臣骊山行猎,骊山周围禁止百姓出入,才解禁没两日,许多百姓都不曾前来进香。 程彰与谢弦沿着寺内的路往僻静处而去,二人分别经年,各自经历皆可成书,但并肩而行,却沉默而疏离。 直到寻得一处供游客歇脚的亭子,程彰率先要进去,谢弦却侧耳细听,随手从亭子石栏之上拿起一块鹅卵石把玩。也不知道是哪位游客所带的顽童从谷中溪水处拾得,玩完了随手丢在此处。 程彰听得她停步不前,扭头看时,但见她唇边带着温柔笑意,手中正把玩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鹅卵石,听声辨位,看也不看便朝着身后某一处林间扔了过去,紧跟着听到一声惨叫。 “谢小猴,你还不给我出来?” 这还是小时候谢羽学箭之时,春和跟夏阳的玩笑话,后来她每次顽皮,谢弦便极为无奈的叫她“谢小猴”,竟成了她的绰号。只是这两年她大了,谢弦还道她要说婆家了,很该给她保留几分颜面,这绰号便渐渐绝迹。 谢羽搓着小腿哭丧着脸从不远处的林间一瘸一拐走了出来,拖长了哭腔喊:“娘,你差点打断了我的骨头……” 而她的身后,方才被她一起拖着过来的崔晋与蒋祝面面相觑,蒋祝小声耳语:“殿下,明明石子没击中阿羽啊……”她躲的比兔子都快,石子擦着她腿侧过去了,连片裤角都没沾到。难道是他眼花了,怎的阿羽一瘸一拐倒好似打伤了骨头,疼的快要哭出来一般。 崔晋唇边笑意不绝,小声道:“你且学着些。” 谢弦是半点不信她打断了谢羽的骨头,可是这丫头眼里泪花四溅,搓着腿到了近前,一头扎进她怀里哭将起来,胳膊活似两条藤蔓一般缠在了谢弦的腰上,将她抱了个满怀:“娘,你不疼阿羽了吗?我就知道你忙起来就恨不得把我丢出去……出门也不带我……” 谢弦还未开口,她先倒打一耙,控诉起她来。 明明是她把姜无印给丢到了妓馆里,做了亏心事跑了,反要颠倒黑白,说谢弦出门没带她。 谢弦给气的,恨不得抽她几鞭子! 程彰与谢羽也认识数月了,从来都见这丫头张牙舞爪,何曾见过她这般爱娇粘缠,他心中又酸又涩,在战场上征战杀伐了一辈子,何等血腥的场面未曾见过。此刻听得谢羽哭着喊疼,只觉心都要化了,连忙催促谢弦:“快带孩子去禅房里瞧瞧,别是真打中了骨头?”不然这小丫头对着野猪群都不退半步的,何至于哭的梨花带雨? 再大的事,再多的话,也等处理完了她身上的伤再说。 谢弦怀里抱着个香香软软的身子,小丫头哭的抽抽噎噎的,谢弦原来满腹的气恼都快被她的眼泪浇熄了,捧起她的脸去看,她大眼睛湿漉漉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住,还将眼泪往谢弦怀蹭:“娘……我好想你……”曲调一波三折,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经历了何等断肠之事,愁腹满怀,这才借了哭声倾诉。 崔晋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只觉得她的演技叹为观止,方才还急的如热灶上的蚂蚁一般,被谢弦扔了个石子过来,就立刻摆出破釜成舟英勇就义的气势出去了,他原还以为她这是上前去认错,哪知道她是去耍赖的。 “阿羽,你的腿是真的疼吗?”谢弦熟知她的伎俩,好多次都被她歪缠过去了,可是此次一路从安和镇追着她的行踪而来,心中焦虑不安,窝了一肚子的火,直恨平日对她太过娇纵,竟让她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程彰不知就里,连连催促谢弦:“阿弦,你看她都疼成了这样。”眼泪吧嗒吧嗒流个不住,真是可怜又可爱,“快带孩子去擦点药吧。” “谢小猴,你皮子痒了是吧?” 谢羽一个激灵,心里在预估谢弦的怒气值,人却直接挂到了谢弦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娘,女儿差点就见不到你了……我都差点被野猪群给拱了,你也不问问女儿这几个月过的怎样……” 不远处尾随而来的程旭惊叹不已:“原来还可以这样?”他常被程彰抽,听亲娘的声音都知道正在生气,可是谢羽竟然能够顶着亲娘的怒火死赖在她怀里不出来——光是这份勇气就让人钦佩! 他回想自己这些年挨过的打,只觉得又学到了一招,可是再想想自己一头扎进凶神恶煞的程彰怀里耍赖,不觉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 程智自从殿里出来,其实心神一直很是恍惚,被程旭拖着过来,还曾挣扎:“爹跟……娘要谈事情,咱们过去做什么?”那个字在舌尖涌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你读书读傻了啊?”程旭摆出了理直气壮偷听的理由:“那是别人吗?那是爹娘!咱们去听听爹跟娘要说些什么,总好过什么事都被瞒着吧?你难道不好奇爹娘当年为何要和离?” 程智被程旭一路拖过来,隔着寺中林木,瞧见谢羽猴在谢弦身上不肯下来,谢弦显然是想把她从身上揪下来,但是谢羽就跟一片贴在她身上的狗皮膏药一般,死粘着不放,且哭的气壮山河,浑然不管自己此刻在安静的寺庙里。 “她这也太……”程智都快看不下去了。 程旭骂他:“呆子!你当阿羽容易啊?瞧不出来娘都生气了,她如果不死缠着,说不定今儿就要吃鞭子,她哭的惊天动地,若是哭上两在个时辰,娘纵有再大的气都要消了,这顿鞭子就能免过去了。” 正如程旭所说,谢弦此刻真是要被这丫头给气疯了。到处乱跑就算了,被她堵在寺里,竟然妄图用耍赖蒙混过关……哭的她的脑仁都疼。 更何况当着程彰的面,让他见到了谢羽无赖的一面,谢弦觉得自己多少年的教育都快要喂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丫头就不能给她涨点脸?! 大冬天的,谢弦为了把谢羽从身上撕下来,累了一头的汗,气的喝道:“谢羽!” 谢羽哭声都不带停的,还打着嗝回她:“娘你对我越来越凶了……我好伤心……”哭声又加高了几分,手却死活不肯松半分。 谢弦觉得,再让这丫头哭下去,她的面子里子全都要丢在程彰面前的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了。 她无奈放柔了声音:“好了好了,别哭了!来见见你爹爹!” 说起来,谢羽这孩子很是奇怪,打小开始就从来不问她有关于父亲的问题。这十六年来她原本还担心有一天孩子问起父亲来,她不好回答,可是谢羽愣是没问。 谢羽泪雨滂沱回头瞧了一眼已经不知如何是好的程彰,转头又将脑袋塞进了谢弦的怀里,抽抽搭搭哭道:“我有娘就好了,要爹做什么?”忽的大哭:“娘你不要我了是不是?要把我送人吗?娘你不能抛弃我……我只要跟着娘就好了,以后一定乖乖听娘的话……”简直乖巧的不得了。 谢弦对她的保证从来都不当真的,只因这丫头的保证都不做数,顽劣不知随了谁。只是听到她那句“我有娘就好了,要爹做什么”之语,只觉满腹酸楚,到底酝酿了许久的一场怒火被她的眼泪给浇熄了。 “乖,别哭了,娘没说要丢下你。” 谢羽犹不信:“那让我认爹做什么?” 如果是程旭问出这话,程彰早一顿棍子抽过去了,只是谢羽这话,他却奇异的半点火都生不起来,只是尴尬的与谢弦两两相望。 谢弦有时候觉得,谢羽是顽劣了些,但是真体贴起来也是乖巧贴心的,比如从来不问她的过往,也从来不追问自己的生父。她将之理解为女儿对她的体贴。 孩子固然不追问,可是真遇上了,她也没准备瞒着。 “既然你已经见过了,娘就省得多费口舌了,他便是你的父亲,当年娘与你父亲分开,这些年也从无往来,现下你长大了,总归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来历。” 谢羽已经从谢弦平和的声音里听不出危险了,眼泪也收了起来,却嘟囔了一句:“娘,我不要认他,他把我从将军府赶出来了!”眼里还含着两泡泪:“程大将军好威风呢!” 程彰与谢弦齐齐色变,前者暗暗叫苦,后者气的似乎恨不得从哪找个鞭子出来,好与他一决高下。她将谢羽从头到脚瞧了一遍,声音里都含着不可置信:“他打你了?”程彰是什么脾气,她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对方。 “哪有哪有!阿弦,我真没有打阿羽!”从来指挥若定的程大将军慌了神,直恨不得对着谢羽作揖:“阿羽你快跟你娘说句实话啊,爹爹真的没打你啊!” 谢羽不理他,还小声抽噎:“娘,他可凶了,我不要认他!” 谢大将军是讲理没错,但是在碰上女儿被别人欺负的时候,她就会变的极其不讲理! 她爱怜的摸摸谢羽的脸:“乖,你先在这里等着娘,我跟程大将军有话要说!”冷着脸率先走了。 程彰满嘴都是黄莲味儿,苦透了。他紧跟在谢弦身后往更为幽僻之地而去,只盼着没人的时候能让谢弦消消火。 直等谢弦与程彰的身影消失不见,程旭便窜了过来,连连夸她:“阿羽你太厉害了,这招祸水东引用的真妙!” 谢羽的意图被他看破,破涕为笑,边擦眼泪边道:“反正娘总要发通火的,与其我挨抽,不如……让程大将军背了这个锅。”大将军身体魁梧结实,背个锅也不费他什么劲儿。 程智满脸的不赞同:“阿羽你怎么能这样?那可是你亲爹!你怎么能让他替你受过?” 谢羽才哭过,双眸水洗一般,乌黑透亮,带着说不出的狡黠:“那要不你替我去挨鞭子?” 程智只觉得满腹怒火无处倾泻,在见到谢弦的那一刻,他还是恍惚的,可是等见识过了谢羽在谢弦怀里撒娇的模样,那分明是亲密无间的母女,那一刻他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现下见她对程彰无所谓的态度,也不知道是替程彰不平,还是替自己不平,指着她骂道:“谢羽你太过份了!小小年纪满脑子算计人的鬼主意,一点也不学好,只知道偷机取巧,厚颜无耻,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踏进程家的大门!” 谢羽被他给骂懵了,眨巴眨巴眼睛,程旭见识过了她的哭功,生怕她哭出来:“阿羽别哭!”扭头便骂程智:“你瞎说什么?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程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火,烧的他口不择言:“有她这样当女儿的吗?” 谢羽却不屑一笑:“你以为谁都愿意踏进程家的大门?我好好的谢家女儿不做,跑程家做什么?!”她猛的推了程智一把:“书呆子,好好做你的程家少爷吧!” 兄妹俩竟在眨眼间便反目了。 程旭在旁急的抓耳挠腮,拉着谢羽不让走,“你三哥是无心的,他说话没过脑子!”又扯着程智要他道歉:“你快跟阿羽道歉!” 谢羽嗤笑:“无心才说大实话呢,他这是怕我跑到程家去,分了他应得的家产呢。放心,我还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不会跑到程家去,免得玷污了你程家高贵的门楣!”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穆原被夏阳拧着耳朵一顿数落,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拐了谢羽来长安,夏阳恨的撸袖子准备好好揍他一顿,好让他开开窍。穆原吓的抱头鼠窜,不住口讨饶,一旁看好戏的春和提点他:“傻小子,你就承认是你拐了阿羽来长安,不然你让她娘打断她的腿啊?” “春姑姑,你不能这样啊,这要是让三叔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啊?!”穆原一脸的震惊绝望。 明明大家是一样长大的,春夏两位姑姑平时也很疼他,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开始区别对待,非要分个亲疏远近。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春和安慰他:“没事!现在你干娘正在火头上,先替阿羽挡过这一劫再说,能唬弄过一时算一时。等回去了你三叔未必有机会揍你……不是还有个离家出走的穆小六吗?他肯定忙着教训自己儿子去了,何苦拿你立威!” 原本尾随而来准备跟穆原来个大团圆拥抱的穆小六震惊了:“……” 他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躲避穆老三的惩罚,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掉坑里了,而且会被坑的很惨。 穆原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一早就核计好了屈打成招,连后路都想好了?那我还有何好辩解的?! 他安慰穆小六:“别怕!到时候我会给你送饭送药的。” 穆小六欲哭无泪。 穆老三对儿子从来不手软,可以想象大概有很长时间,穆小六是需要趴着睡觉了。 夏阳随手在穆小六脑袋上拍了一记:“别装可怜了!你爹也不会打死你的,会给你留半条命的。” 她与春和随侍谢弦一路,充分感受了谢弦的怒火,暗暗替谢羽担心,一逮着机会就想办法替她脱罪,穆原就是现成的人选。至于因此引起的连锁反应……穆原与穆小六这些小崽子们都快胆大包天了,连打劫都敢了,也是时候吃点苦头了。 穆原隐隐对穆小六有点不忍心。不过春和与夏阳却不准备让他反悔,直接揪着他去寻谢羽,暗暗希望谢弦还没开始动手揍人。过去的时候发现谢羽两只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顿时心疼不已:“阿羽这是……挨打了?都怪我们来晚了!” ************* 程智被谢羽一句话噎的脸都红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恨不得揍她一顿,好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自负才智超群,在书院辩论之时也都能让对手心服口服。怎么到了谢羽面前就讲不通道理呢? 谢羽回瞪他,摆明了并没将他这做兄长的放在眼中。他气的指着谢羽的鼻子骂:“等大哥来了,有你好受的!”说罢负气而去,也不知道跑哪个僻静的角落去消火了。 程旭被一双弟弟妹妹给折腾的头都大了,程智觉得自己没错,还搬出了程卓来吓唬谢羽。他倒是恨不得程卓就在现场,调停起一双弟弟妹妹吵架,肯定比他拿手。 他平时是与程智不对付,程智对他这个二哥也未见得尊重,但但此时他还是忍不住为程智说了句好话:“你三哥不是那个意思,他虽然读书读傻了,却是视钱财如粪土的。他就是……心里不是滋味。” 谢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情绪低落的坐到了亭子台阶上:“我知道啊。”单亲家庭的小孩总是心理问题多多,不过她可不准备做谦让的那一个:“不过谁让他骂我呢?他不让我心里好过,我干嘛要说好话哄他?” 她以前寄居将军府的时候,一直看不惯程智整天拿大道理教训人,多角度全方位的展显对程旭的不屑,一点也没有包容心。现在就以兄长自居,跑来教训她了。她哪里肯吃程智这一套呢? 程旭顿时眉开眼笑:“你知道就好,我还怕你听了你三哥的话心里不痛快,当真不肯回家去呢。” 谢羽心道:我本来就没准备回将军府的,每天听着程大将军在府里咆哮,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程大将军可不是一个开明的家长。她叹气:“二哥,其实我猜娘应该很想你们的。以前我不明白,为何每年过中秋,她都情绪低落,常对着月亮发呆,无论我怎么逗她,都不能让她高兴起来。现在我知道了,娘那是想你们了。”只是谢弦是个内敛的人,从不会有情绪失常的时候,谢羽也只猜测到她思念双亲,却从未想过自己尚有三个哥哥。 到底是何原因让谢弦不惜离开程彰,执意要抛下三个儿子,谢弦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原因,程旭也不知道。 兄妹俩坐在那里猜测了半日,等到夏阳揪着穆原过来的时候,谢羽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总不会是因为那个孙云吧?” 春和与夏阳面色古怪:“你见过孙姑娘了?这些年她一直跟着姑爷……大将军生活?” “她还管着将军府内务呢。我只是不明白,程大将军怎么没娶了她,白白耽误别人的年华。”虽然她并不认为孙云会碍着谢弦什么,只是单纯不太喜欢这个人。 任谁知道亲生父亲在母亲之外还有个痴心不悔的红颜知己,都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要是父亲娶她,她大约得高兴疯了。”程旭再次见到春和与夏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两位姑姑这些年可好?”根本没敢说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刁难孙云,让她对做他后娘之事打退堂鼓。 到底春和与夏阳还是没吐露谢弦与程彰为何分开的原因。 ************** 此刻,让程旭兄妹俩猜测不已的程彰与谢弦沿着寺内的小径一直走到了石瓮寺所建的红楼之上。 寺中红楼临着绝壁,登高望远,但见目光尽处渭河奔流不息,其上帆影点点,望之顿生世事苍茫之感。 “阿弦,这些年你过的可好?” “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谈不上好与不好,只是让我知道了,离开了战场,我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谢弦忽的将目光转过来,在程彰面上扫过:“彰哥,阿羽顽劣,你别放在心上。都是我将她娇纵的不成样子。” 谢弦是什么人? 明知道自个闺女在耍赖,可是就是拿她没办法,被她哭的脑仁疼,再加之与程彰重逢,当着他的面儿揍眼泪汪汪的女儿,也实在做不出来,便暂时放过了这丫头。 谢羽还自得于计策成功,殊不知早被谢弦看穿了。 程彰原本憋了一肚子的心事,方才因为谢羽的话,准备好生向谢弦致歉并解释自己当初的行为,结果全被谢弦这句话挡了回去。 他苦笑:“这些年辛苦你了,阿羽也确实淘气了些。”连他这个亲爹也敢坑,又颇为欣慰:“不过小姑娘淘气些也应该的,要是养成个面团子,缩在后院不出来,只会绣花脸红,那就不好了。”夸谢羽:“这丫头的箭术可真不赖,恐怕练了很多年吧?!” 不知道谢羽是他的女儿之前,他还觉得这丫头张牙舞爪,没有长辈好好约束着,实在欠教训。只是一经确认她是自己的女儿,心里竟涌上一丝骄傲窃喜——这丫头胆大心细,箭术精妙,除了他家孩子,恐怕满朝文武家中都养不出这么个闺女! 程彰与谢弦并肩而立,这是多少年都未曾有过的,他心中澎湃,情绪起伏不定,生怕自己多说几句,就要压制不住心中的念头,只是缓缓将三个儿子的近况向谢弦转述。 “……老大是三个孩子里最省心的,接了幽州掌军之权,替我镇守幽州,才能让我回京养老。娶的还是你当初给订的殷家姑娘,生了个孙儿都已经三岁了。今年要回京述职,大约年底就回来了。阿弦,你不要走,住回府里去,到时候也好见见他们夫妻。” “再者,老二老三都不肯成婚,我一个大老粗,实在没办法去相看儿媳妇。老二又是个不成器的,镇日在外面瞎胡闹,不肯收心,你回来了正好教教他……” “老三就更让人头疼了,你说咱们武将家,怎么就出了个读书人的种子,满脑子圣人之语,怎么都拧不过来。你若再不肯管,那我就只有让俩儿子打光棍了……” “……还有……还有阿羽,我都没见过她,她就长这么大了,乖巧可爱又漂亮,活脱脱是我初见你时候的模样,就让她在我身边陪陪我。我这把年纪,一身的病痛,这几年天冷刮风下雨,满身的关节就跟散了架一样,摇一摇能落一地零碎。” 谢弦觉得,程彰口里这个“乖巧可爱”的小丫头,一定说的不是谢羽。 她原来满腹心事,愣是被程彰这些话给逗乐了,只觉得啼笑皆非。 “彰哥,你我就算不是夫妻,可还有同袍之谊呢,真没想到当年果决干脆的你,上了年纪居然成了个絮叨的老头子。”居然还会向她诉苦,卖惨比谢羽还拿手。 程彰在将军府说一不二,甚有威严,但是对上十多年不见的谢弦,身上的那些杀伐之气忽然间就散了,只觉得满腹的相思要诉,可是对上谢弦那平和的眼神,却又禁不住气馁。 谢弦道:“当初可是你说的,程家的儿子轮不着我来管,你自己会将他们养大。按理说我不该翻旧帐,只是……这婚娶之事,也还是要你这个做父亲的去操心。我如今可是一介平民,最不耐烦跟权贵打交道,你让我去哪里替俩儿子寻门户相当的妻子?” 程彰的气势更弱了:“……可是你这当娘的,总得要好生劝劝他们吧?住回府里来,跟他们好好说说,比我吼两嗓子的管用。” 谢弦忽道:“你是不是吼了阿羽,这丫头不吃你这一套,还跟你顶了起来,所以……你就将她赶出了将军府?” 程彰一张老脸红透,气势一路低迷了下去:“……这不是小丫头不听话,我就说了她两句……她就跑了,不肯留在将军府了。阿弦我错了,我真不该吼女儿,我一会就向她道歉成吗?” 谢弦悠悠道:“好教你知道,这丫头是个小心眼,长这么大我可是从来舍不得吼她。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容不得她说几句话了呢?你一个大老爷们,跟个小丫头有什么可计较的?显得你程大将军心胸宽大不是?我带她回谢府住,她肯定不乐意去程府。” 程彰暗暗叫苦,谢弦这招以退为进他领教过无数次,先是对你做出的事情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等你放松了警惕之后,再出言讽刺,损的你头都要抬不起来。 年轻的时候,他还真有过要跟她争个高下的时候,想让谢弦对他心服口服。后来二人发生了严重的分歧,皆是性烈如火,竟然无人肯退让一步,才有了后来的妻离子散。 这些年他常常后悔,后悔年轻时候的决定。 也许是人到暮年,身子骨依旧健壮,练了一辈子的武,可是心却已经老了,很希望那个人能够陪在身边,没事斗斗嘴,哪怕被她损的牙口无言,也好过一室寂寥。 “阿弦,我真是没想过要与阿羽计较的,我若是知道她是我亲闺女,疼她都来不及,怎么会赶她走?” “是啊,不是你亲闺女就可以随便赶出去,她一个小丫头,在长安城中无处落脚,你怎么就没想过她万一出事可怎么办呢?若不是阿羽机灵,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今日又怎么面对我?你怎么就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程彰被她数落的满心愧疚,到底说了句实话:“那不是……看着她就让我想起你来,我心里难受!” ******************** 程大将军跟着谢弦身后,一步一趋的回到了寺里,被程旭瞧见,虽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是暗暗的幸灾乐祸:到底有人能够杀杀亲爹的威风! 他哄好了妹妹,就踮着脚尖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张望,见到当先悠然而来的谢弦,立刻迎了上去,若是能安只尾巴,恐怕已经摇来摇去了。 “娘,您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我已经吩咐了寺中的沙弥,准备好了斋菜热水,您好洗洗脸,吃口热汤热水。” 程彰目瞪口呆看着摇身一变就体贴懂事的儿子——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这么懂事一回。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阴□□:“你老子我也走了半天的路,一大早就从行宫过来了,一路上翻山越岭,冷的够呛。” 谢弦对这父子俩的暗战似毫无所觉,招招手:“阿羽过来。” 谢羽垂着脑袋,蹭到了谢弦面前,认错认的毫无压力:“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后续表现一定要好,不然之前演的就全砸锅了! 谢弦才被程彰当面认错,紧跟着闺女也垂头认错,虽然知道她多半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也还是决定不揭穿她了:“听说你离开程府之后,住到了周王府上?为娘只是想谢谢周王收留你。” 谢羽立刻精神了:“娘你谢他做什么啊?若不是我,周王早被下面人骗了。”又抱怨:“当初若不是周王,我跟穆原也不会到长安来啊。”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周王。 穆原赶紧凑过来表忠心:“对对对!干娘,这事儿都赖周王!要不是他揪着我不放,阿羽也不会跟着来长安了。”在谢弦严厉的眼神之下,心虚不已:“干……干娘,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谢弦似笑非笑:“对啊,不是故意要打劫的是吧?” 大冬天的,穆原后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有些事情,他是想瞒着的,没想到却被谢弦给摸了个底透。 谢弦淡淡道:“你爹将你托付给了我,我本来应该好生教导你的,只是这些年实在忙,想着寨子里又全是你爹的旧部,想来应该很疼你,这才将你留在了寨中,没想到你准备继承你爹的衣钵,我已经让你三叔回寨子里去了,等你跟穆小六回去之后,他必定会好生教导你成材的。” 穆原只觉浑身的肉都在疼,恐怕在不久的将来他不是去向穆小六送饭送药,最大的可能是做一对难兄难弟,等着别人送饭送药。 程彰对穆原的情绪有几分复杂,做了他几个月的儿子,虽然一度令他头疼,但是当初却是真正为他的回家而高兴过的。 此刻听得他叫谢弦娘,不免要问及他的来历,谢弦无意讲自己当初平了穆家寨之事,只道:“一个故人的儿子,过世时托我照管长大。” 程彰瞬间从谢弦的轻描淡写里听出了不同寻常,暗思当初穆原就说过他亲娘过世很早,那谢弦的这个故人就耐人寻味了。 不过二人久未相见,这些年对彼此的生活都毫无所知,却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谢弦既说要见崔晋,自有程家的人去寻崔晋。 崔晋看完了谢羽的哭戏,便带着蒋祝躲开了,免得程家兄妹尴尬。 蒋祝还感叹:“没想到阿羽这么能哭。” 崔晋笑道:“她要哭的不卖力,到时候可就要挨揍了。回头吩咐沙弥往她房里多送些汤水,哭了那么久,是该补点水了。” “王爷是真心关心阿羽姑娘?” “你猜她听说是本王吩咐送的汤水,让她多喝点,你说她会不会恼羞成怒啊?” 蒋祝:“……” 人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崔晋去见谢弦的时候,还是满怀了希望的。他从小就知道,蒋皇后跟谢弦是闺中蜜友,二人从小玩大,若非谢弦后来不得不回北海郡,又是征战多年,恐怕他也有机会亲自见一见谢弦。 谢弦当年怀着谢羽,还向蒋皇后写信:“……已诊出再次有孕,竟怕见断肢残骸,恐无征战之血勇,拟谋退路……” 那是崔晋所知的谢弦最后一次向蒋皇后写信,彼时蒋皇后病中体弱,又加之朝中有人主张让皇长子为质,她心力交瘁,不及回信。不久之后,崔晋出使楚国之事已成定局。他在去楚国的路上收到蒋皇后传的消息,谢弦已经离开了幽州战场,她原来还想让谢弦对儿子有所庇佑,如今看来愿望只能成空。 后来在无崖山,当潘良第一次见到穆原身上的玉佩,确认那是程彰之物,崔晋立刻便想到了谢弦当年离开幽州之时,正怀有身孕。而穆原的年纪又恰恰吻合,这才有了带着穆原去要挟程彰之举。 他去见谢弦的时候,让蒋祝候在门口,自己走了进去,向着谢弦弯腰行礼:“阿晋见过姨母!” 眼前的中年妇人,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虽与谢羽眉眼有几分相似,但那种历经岁月磨砺的沉稳从容,不动声色,早已浸融到了眼梢眼角,举手投足。 “周王不必客气,老妇当不起这称呼。”她既不曾站起来迎客,目光之中也并无一丝亲近之意:“周王殿下请坐。” 崔晋心中一凉,到底还是挤出一抹伤感的笑意:“当初母后再三嘱咐,她与谢大将军情同姐妹,让我有朝一日见到大将军,务必以姨母相待。这么看来,倒是我莽撞了。” 谢弦目光凝注在崔晋面上,神色间似乎带着追忆,不过是片刻的失神,便又恢复如初:“你若不姓崔,我倒真当得起这声姨母。”她直截了当道:“今日请了周王过来,一则是感谢周王对小女的照顾,让她不致流落长安街头,衣食无继。二则是请求周王,与小女保持距离。我家丫头是个不懂事的,不知规矩不懂进退,又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王多多海涵。老妇在此向周王赔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晚辈如何敢当?”崔晋黯然道:“将军与我母后情同手足,见到将军便让我想起了早逝的母后,心中倍感伤怀。若是母后还活着,恐怕将军也不会对我如此生份了。” 谢弦正色道:“周王此言差矣。我与你母后固然有旧情,可就算是你母后在世,也终究是两股道上的车,只会渐行渐远。你母后自会为你费心筹谋。但似我这般早就远离朝局之人,是断然不会踏入纷争朝局的。相信你从楚国回来,也并不为着在大魏做个富贵闲王的。” 能被谢弦一眼看穿,崔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谢弦的目光有一种奇怪的平和宽容,甚至算得上慈祥。那是历经无数人生巨浪之后的平静,跟不经世事的天真纯澈截然不同,却有着海纳百川的力量。 他在谢弦的目光注视之下,居然一丝一毫都不想再隐瞒,回到大魏之后首次向人袒露自己的野心:“当年我离开大魏,只是个毫无左右自己命运的稚童,这些年在楚国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发誓,我一定要回到大魏,将所有曾经左右过我命运的人都踩在脚下!”他自嘲一笑:“可是等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当初还是太天真。我不过是个病弱的皇长子,既无文臣拥戴,也无武将的扶持,母后的娘家也指望不上,甚至就连父皇的宠爱,也还是要靠我装可怜来博取,是不是很惨?”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垂头捂住了脸,声音从指头缝里模模糊糊传了来:“我太没用了!母后若在天有灵,一定对我失望之极……” 谢弦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番话,目光到底柔软了两分,良久似乎在衡量,到底语气又冷淡疏离了:“周王也知道我如今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就算是想帮你也帮不了。你如今已经从楚国回来了,且陛下对你似乎也颇为器重,你若想让陛下更为看重,就尽快养好身子,做些能让他对你刮目相看的事情出来,凡事未尝没有机会。” 崔晋大概没想到自己都这般坦诚了,谢弦到底还是心硬如铁,半点不肯吐口,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我倒也想做出些事情让父皇看重,可是……” 谢弦毫不动容:“一个人如果一味哀怜自苦,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真正的强者,必是尝遍百苦,唯心自知,能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之中逆流而上的人。博取同情那是闺中女子常用的招数,非常时期或可一用,但使的次数多了,只会让人误以为你原本就是弱者,不能担起重任。王爷还请回吧!” 崔晋所有的话都被谢弦给堵了回去,他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强撑着笑容向谢弦告辞,转身离开之时,谢弦忽道:“听闻孙先生在寺中静修,他虽远离朝局,但深谋远虑,周王若无事,就多在寺中向孙先生讨教一二吧。” “多谢将军!” 崔晋情知这算是谢弦此次对他唯一的提示了,让他多向孙先生请教,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大有裨益。 他出来的时候,看见程家兄妹眼巴巴盯着房门口,谢羽才哭过没多久,双眼亮晶晶的,见到他犹自笑的开心:“我娘给殿下的谢礼太少了吗?所以殿下才不高兴?” 崔晋立刻意识到自己心事重重,被她撞见了。不过瞧着小丫头笑的毫无机心,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难堪。谢弦以谢羽不懂规矩为由,直言让周王与她保持距离。 但其实……恐怕是谢弦对他也保持着戒备,不肯让自己的女儿搀和进来。 他露出个勉强的笑意:“大将军连朝廷封赏爵位都不肯要,我又哪里好意思要大将军的谢礼?” 等他走了之后,谢羽直闯进了禅房去,扑过去搂住了谢弦的胳膊,欢欢喜喜道:“娘是不是因为周王挟持阿原教训他了?他出去的时候怎么瞧着都快哭了。” 程旭巴巴跟了进来,蹭到谢弦旁边,双目炯炯,若非他七尺昂藏,也恨不得学谢羽搂着谢弦的另外一边胳膊蹭蹭。 谢弦对上程旭的目光,温柔又感伤:“阿旭也长大了,听你父亲说你不愿意成亲,阿智听说喜读书,那阿旭有喜欢做的事情么?” 程旭心情激动之下,差点脱口而出:泡青楼! 若非有点急智,今儿就要露馅了。他多年未见谢弦,也不想在初相逢之时让谢弦失望,急的直挠头:“我……我还没想好。” 谢弦微笑,倒好似哄着七岁的程旭,极有耐心:“那就慢慢想,你还年轻,不着急。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 程旭羞愧的低下了头,谢弦虽如此说,可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掌军多年,在北海是说一不二,令得海寇闻风而逃的人物,又岂是他可比的。 谢弦似乎对儿子这把年纪尚未立志并不着急,见他难堪,便转移了话题:“阿智呢怎么的不见他?” 程旭如蒙大赦,立刻找到了事做:“娘,我去找阿智过来。” 一俟程旭离开,谢羽便笑出声:“娘,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让二哥听见,这才想法支开了他?” 谢弦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自作聪明。”终于正色道:“你方才瞧的没错,娘确实对周王说了些不好的话。他对娘有所求有所图,但是娘不想因为旧时情谊就踏进长安城这个大漩涡,所以拒绝了他。你虽与他熟识,他当初看到阿原的玉佩,竟然能够想到拿阿原去要挟你父亲,可见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你以后务必要与他保持距离,最好离他远远的!” 谢羽张大了嘴巴,傻住了一般:“娘,周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知道他可能别有所图,可你闺女也不是傻子吧?”倒是您老人家,一上来就堵死了他的嘴巴,也不怕得罪了他? 谢弦板起脸开始教训她:“你给我站好,此事别想着再混赖过去。周王小时候就在宫里长大,后来又在楚国十六年,本来他是大魏最风光的皇子,正统嫡长,整个大魏将来都应该交到他手上,可是现在呢?闫妃的儿子做了太子,他却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亲王,就算是正常人心里落差也极大,何况是他在楚国受尽苦楚,千辛万苦的回来,心里能痛快才怪!你现在看他谦和有礼,亲切可亲,那是他外面的一层皮,内里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你自己不长脑子,行事冲动又懒得深究人心,如果现在不离他远些,将来定然要在他手里吃亏的!” 谢羽小声嘀咕:“娘您也太瞧我了……这是说我没脑子嘛!” 谢弦恨不得敲开女儿的小脑袋瓜子好好看看她里面到底都装着些什么:“不是娘小瞧你,而是……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脏腑的东西,任何的公理正义以及你所以为的东西,都可以被政治玩弄而变的面目全非。周王已经一脚踏进了这个漩涡。他想做的不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而是玩弄别人于股掌,那不是你所擅长的。你就别搀和进去了。如果周王现在还保有天真善良的念头,那娘才真的觉得他是傻子呢。就因为他不傻,而他手边可利用的人太少,他才会物尽其用,你只要与他稍为亲近些,就免不了被他利用,这是你愿意看到的结果吗?!” 谢羽伤感的低下了头,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似哭非哭:“娘,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讨厌这样的相互利用!咱们还是回北海吧,到时候还可以去跟姜无印抢生意,总比留在长安有趣多了。”她蹭到了谢弦身上,更为感伤:“不对,姜无印现在也在长安城呢,听说他投靠了太子,单纯的做生意不好吗?” 谢弦没有回答女儿的傻话,她也不愿意回答。 这个世上天然有些人是有无尽的野心跟**,不甘于平淡。无论是崔晋也好,姜无印也罢,都有自己在长安城想要的东西。她不愿意去揣测崔晋今日失意落魄之时,能对她谦恭,他日得偿所愿,又会用何种面孔来面对她。她只是想让自己天真单纯的女儿离长安的名利场远些再远些,快乐无忧的生活下去,这是作为一个母亲唯一的心愿而已民。 作者有话要说:  谢女王是冷静理智的人,根本不会被大崔的卖惨所打动,然后热血上头去帮他。 谢女王:手里握着一把牌总要先观望观望!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蒋祝一路跟着面色沉郁黯然的崔晋回了寺中客院,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谢大将军怎么说?” 谢弦执掌北海十年,此后又在幽州与程彰夫妻并肩战斗十几年,才离开幽州,不可能手上没有底牌。 别看谢弦一口一个老妇,以普通民妇自居,可事实上她当初向京中上书乞骸骨,随后飘然远去,虽然幽州军中职务已经解除,但她军功仍在,品极亦在。甚至皇帝为了表彰她为了守卫大魏国土立下的汗马功劳,从正二品骠骑将军加授龙虎将军,乃是大魏唯一的女将军。 只是这位女将军品级犹在,人却泯然民间,朝廷岁俸禄赐一概不取已是多年。 她自己拿自己当普通民妇来看,崔晋与蒋祝却不敢轻忽。 “她并不信任我,就算抬出母后也没用。”崔晋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总要想个办法让她相信我,帮助我才好!” 回大魏数月,困顿至此,崔晋心中焦虑越来越深,潘良又已回乡,他无处倾诉,也唯有在蒋祝面前说几句了。 蒋祝懊恼:“要是潘先生回来就好了。谢大将军没再说别的?” 崔晋:“她提醒我向孙先生多多讨教,可是之前咱们去的时候,不是被小沙弥拦在门口了嘛。” 当初来石瓮寺,崔晋也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的,希望能够见到孙铭,这还是潘良未离开长安之时针对崔晋目前的困境提出来的建议之一。 潘良离开大魏多年,并不知道朝局,而论起对朝局的高瞻远瞩,见识深远,他平生敬佩的便是孙铭。而孙先生虽然自己不涉朝局多年,但朝中不少官员却是出自他门下。 崔晋若是能借着先皇后与孙先生的香火情,顺利拜在孙先生门下,不但能弥补自己在朝局之上的认识不足,以及学识的浅薄之处,若能通过孙先生进而能聚拢一班同门官员,也算是另外一种破解之法。 朝中如今闫氏后族一党权势日盛,太子如日中天,但魏帝龙体安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蒋祝为崔晋打气:“殿下别急,咱们就在寺里住下来,以调养身子为由,只说寺中清静,待殿下身子好了就遣周院使回去。空智大师的医术也是出了名的,不怕陛下担心。只要耗上个十天半个月,就不怕孙先生还不肯见。”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崔晋长呼出一口气。 不说周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孙铭耗一阵子,而对外宣称正在著书不肯见客的孙老先生此刻正捋着胡子,打量跟着谢弦一起来的谢羽:“这丫头跟你倒是一个模子,有没有你当年淘气?” 谢弦一把年纪,被当年的先生揭了到底,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先生还是这么风趣,明明学生当年最是乖巧。” 孙铭一生只收过两名女弟子,一名就是已经过世的先皇后蒋氏,另外一名就是当初被谢老爷子纵的无法无天的谢弦。 谢弦在孙铭座下听教只有三年,还是当时谢老将军身子骨渐渐不济,但是谢弦精力过剩,这才让她拜在孙先生门下。 而鉴于谢弦的出身,她又自小喜爱刀qiang棍棒,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孙先生便教她兵法谋略,此后受益终身。而谢弦此后的见识与成就,乃至于整个思想的改变,皆是来自于孙先生的教导。 谢羽滴溜溜的眼珠转个不住,还问孙铭:“孙爷爷,我娘当初很淘气吗?” 谢弦啼笑皆非,在她脑门上轻拍了一记:“怎么说话呢?” 孙铭终生致力于钻研学问,未曾娶妻生子,见到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又是个嘴甜如蜜的,心情都禁不住变好了:“爷爷以前住的地方有棵桃树,每年不到桃子成熟,上面结的毛桃就没了。” 谢羽震惊不已:我娘原来还是个爬树小能手! 她以全新的眼光打量谢弦,没想到印象之中端庄严谨可亲的娘亲居然还有这么鲜为人知的一面,在谢弦威胁的目光之下,硬生生忍下了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道:“这事儿还得怪外□□,定然是他老人家给我娘的零用钱不够,我娘想吃个零嘴都没银子买,只能折腾孙爷爷您的树了!” 孙先生朗声大笑:“是个乖巧体贴的好孩子,比你娘强!”谢弦当年可是又淘又倔,不及这小丫头灵透嘴甜,能屈能伸。 谢弦嗔她:“油嘴滑舌,哪里乖巧体贴了?!去寻你二哥三哥玩,娘这里有事要跟孙先生讲。” 谢羽一吐舌头:“我娘嫌我烦了。孙爷爷,回头我再找您玩儿。”连蹦带跳走了。 她许久未见谢弦,况谢弦高举轻放,一顿打是逃过去了。谢羽只要不心虚害怕挨揍,便恨不得粘在谢弦身上不肯下来,谢弦说有事要去寺中拜访一位故人,她嚷嚷个不住:“寺里全是和尚,娘骗人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 谢弦无奈之下,只得将她带到了孙先生院中,原本对扰了孙先生的清静很是抱歉,没想到孙先生见到谢羽居然很是高兴,还逗她,这倒让谢弦不好意思起来了。等谢羽的身影从院中消失,她才道:“我家这个猴儿淘气的很,说话行事无拘无束,都是学生将她惯坏了。” 孙先生顿时忍俊不禁:“当年,你祖父带你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谢弦今日被孙先生揭了好几回老底,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慨,那些逝去的岁月仿佛近在眼前,只是世事变幻,白云苍狗,谢老爷子的音容笑貌虽刻在心间,人却已经在梦魂之外了。就 她咳嗽两声:“先生也该忘掉这些旧事了。您若是喜欢我家丫头,只要她来长安玩,学生就让她来寺中探望先生。” 孙先生须发皆白,已是风烛残年:“我一个孤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没得让小丫头觉得拘谨。” 谢弦便道:“先生谦词!今儿不是还有人前来探望先生吗?” 孙铭:“你说的是周王吧,他来探望我一个老头子,恐怕无甚益处。我已远离朝堂几十年,见了也无用。” 谢弦感慨:“说起来他的运道也是够背的,蒋绮当初何等风光,崔瑀为了娶她费尽了心思,初初成婚也算得夫妻恩爱,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结局?”蒋绮自谓聪慧绝伦,智计无双,能将崔瑀捏在手心,岂不知男人的情爱最是靠不住。 孙铭与谢弦也是几十年未见,二人皆处江湖之远,再谈起故人旧事,毫无避讳:“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那先生预备对周王怎么办?” “看看。” 谢弦顿时笑了出来:“原来先生还是不忍心,我当先生早修的心如磐石。” *************************** 程彰原本就是为父母祈福,只是对跟着他来寺中的几个孩子提起,只说这场法事是为谢弦而做,就是为了诈谢羽与穆原。 哪知道结果出人意料的好,顿感石瓮寺中神佛灵验,亲自往佛前去上了柱香,叩谢佛祖护佑。 谢弦既然有事要跟孩子们说,他也知趣暂时不去烦她,让小沙弥引了自己往客院而去。 石瓮寺近来香客寥寥,寺中客舍皆空了出来,且此次前来的皆是豪客,出手大方,知客僧便为众人留了好几个院子。程家三子同住一院,考虑到只有两位女眷,知客僧便将谢羽跟孙云安排到了同一处院落。 程彰回到房里,推门进去,才见桌上茶水点心齐备,孙云眸光熠熠:“程大哥,寺中素点心很不错,我想着你早饭也没吃多少,特意跟寺中要了些,待素斋好了就会送过来。” 孙云以前总觉得谢弦一直在程彰的心里,她花费了多少年心血,想用温柔小意取代谢弦在程彰心里的地位,但是都成效不大。 直到穆原的出现,听说他亲娘早逝,孙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但是当着程彰的面儿还不敢露出这种情绪。还是此次程彰对孩子们说要为谢弦做法事,这对孙云来说才是梦寐以求的一天。 既然程彰都能为谢弦做法事,那说明他终于接受了谢弦已经离世的消息,此后不必心存幻想,大约也能接受她的情意了。 孙云苦候多年,终于等到了柳暗花明的一天,心中阴霾尽去,着意回房收拾了一番,虽不能穿红戴绿,但也是打扮的素雅别致,焕然一新。 她虽也是出自军人之家,但与谢弦截然相反,不喜舞qiang弄棒。此刻着意收拾,柔声细语春花带笑一般,行动间已经不似往日一般恪守男女之防,想要亲自服侍程彰更衣,怎奈程彰是个铁石心肠,朝后大退了一步:“我自己来。” 孙云嗔怪道:“我又不会吃了你!”已带了女儿娇态出来。 程彰心中一跳,正色道:“义妹不会怎样,但若是给阿弦瞧见了,让她怎么想!” 孙云一呆,不由便道:“大哥不是魔障了?”不是才为谢弦在正殿做法事吗?! 程彰眉间顿时涌上喜意,挡也挡不住:“阿云啊,你大嫂回来了,连我都吓了一跳!你都想不到,我跪在佛前,真没想到她就跟从天而降似的,就那么站在正殿门口,我都当自己做梦呢!” 孙云失声道:“大哥,要不阿云陪你去让空智大师瞧瞧?他的医术不错,又是佛门高僧,寻常鬼魅近不了身,早知道做法事能将她的英灵招来,当初就不应该做法事。” 程彰大笑:“瞎说什么!是你大嫂真的回来了,她没什么事儿,这些年一直东奔西跑,阿原也不是我们的儿子,阿羽才是我们的闺女,小闺女!”提起谢羽他顿时眉飞色舞:“你有没有觉得阿羽跟你大嫂小时候很像?我第一次来长安,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只比阿羽小个两三岁……”他絮絮叨叨,满腹喜悦总算找到了倾诉之人,恨不得一股脑倒出来,好好回忆一番与谢弦的小儿女□□。 孙云却如遭雷劈一般,只觉得神魂都遭了灭顶之灾,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程彰的声音忽远忽近,似听到了又似听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是在做噩梦! 当年谢弦离开,她有心取代,对程老夫人百般孝顺,就连程老夫人都认定她能做好几个孙儿的继母,但是却遭到了程彰的拒绝。 程老将军过世之后,程老夫人一直跟着儿子在幽州任上,她总道自己一个孤老婆子住在长安城,不是享福而是受罪。 后来程彰娶了谢弦,谢弦性格刚烈,又在北海掌军十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对婆母做不来屈意逢迎,又整日忙着军中之事,战事紧张起来披挂上阵,浑身是血的回到家中,程老夫人深为忌讳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对这个儿媳妇很是瞧不上,嫌她不会女红,整日跟男人们在战场上搏命换功名,总认为她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很想让她修身养性,在后院做个规矩的小媳妇。 可惜谢弦虽然被婆母百般挑剔,也只是笑笑而过,从不争辩,但也从来不因为婆母的要求而放弃外面的天地。 程彰虽然站在妻子的一边,没少受亲娘责备,到底也不能够守在亲娘身边,忙起来十天半月不着家,住在营里。 孙云十几岁上就对程彰情根深重,常有意无意去将军府陪伴程母,程老夫人对谢弦的不满她听了不少,不知道多心喜。 谢弦离开之后,程母以命相挟,程彰红着眼眶跪在程父的灵位前面使劲磕头,将额头磕的头破血流:“……母亲若一意逼儿子娶阿云,那儿子只能带着孩子们去营里长住,从此不再踏足府里,反正程家烟火有继,儿子不孝,这条命早已经立志报国,马革裹尸,不能回报母亲,还要惹母亲生气,儿子万死莫辞!若母亲实在恨儿子,就让儿子战死沙场,以消母亲之恨!但就算是让儿子去死,儿子也不会娶阿云!” 程家一门忠烈,程老将军兄弟几个,乃至父辈叔伯辈不知道多少人葬身沙场,程老夫人原本是想以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儿子续娶,哪知道程彰心如铁石,根本不为所动。再听到他咒自己死,顿时心如刀绞:“你明知道你父亲跟三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还要用这话来刺我,是想剜了我的心吗?阿云待你一片心意,你何不成全了她?” 程彰虎目流泪,额头上流下的血染红了脸上的泪,瞧着倒好似流出了血泪一般,十分骇人:“儿子成全了阿云,谁来成全我?我心中只有阿弦一个,这一生再无女子似她一般与我并驾齐驱,并肩战斗,能够放心将背交给她。母亲,我若娶了阿云,便是害了她,而非成全她!儿子愿意认她做妹妹,此后拿她当亲妹子相待,将来等她出嫁之后,为她厚厚添一幅嫁妆!” 彼时孙云在侧,触目惊心,况且程家母子为了她都快反目成仇,她若再无动于衷,就大违她一贯温柔贴心善解人意的形象。 她当时跪在程老夫人面前失声痛哭:“都是阿云痴心妄想,都是阿云的不是,夫人不必再为了阿云逼程大哥,阿云愿意做程大哥的妹妹!” 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没想到耗费了经年时光,到得最后,谢弦竟然又回来了! 孙云整个人都要发起抖来,如坠冰窖:“程大哥你在骗人!骗人!” “阿云——” 孙云猛的推开了欲上前来察看她的程彰,夺门而出,从程彰的客院直冲了出来,茫茫然不知欲往何方,被山风一吹,顿时清醒了几分,迎面看见被谢弦从孙先生处支出来的谢羽脚步轻快,左顾右盼,脑子里烧时烧出一团火,直冲着谢羽过去了。 她如龙卷风一般冲到了谢羽面前,一把揪住了谢羽前襟:“你娘呢?你娘死哪去了?” 谢羽原本是出来寻程旭的,没想到半道上冲出来个妇人抓住了她,听得她这话便不乐意了:“姓孙的,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娘怎么你了,你一张口就诅咒她,小心我揍你!” 孙云从云端跌落崖地,多年梦想原以为一朝能实现,哪知道不过晨间露珠,天边流星,转瞬即逝,还未来得及让她回味一番这其中的甜美滋味,就被现实狠狠打了一耳光,整个人都失常了。 “你娘还不如死了的好呢!她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呀?”她双手忽的抓住了谢羽的肩膀,眼中疯狂,使劲摇着她。谢羽原本准备甩开她,但是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程彰的身影,顿时又打消了念头,还故意道:“你这是疯了吧?我娘一会就过来找我爹爹吃饭呢,你还不躲远点?” 她从第一天进程府,就对孙云不喜,此刻根本不怕激怒了她。 孙云被谢羽描绘的场景给刺激到了,双手顿时掐住了谢羽的脖子,远处程彰色变,已经惊叫:“阿云快放开阿羽——”紧接着孙云就被人一掌推开,谢羽落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她摸着自己的脖子剧烈的咳了起来,耳边是崔晋焦急的声音:“阿羽你怎么样了?阿羽——” 程彰已经冲了过来,想要伸手从崔晋怀里将谢羽接过来,又怕这丫头拒绝他,满脸焦虑担心,崔晋俯身抱起谢羽:“阿羽别怕,本王带你去找空智大师。空智大师医术极好,不怕不怕!” 孙云用了全身的力气,那一刻恨不得掐死了谢羽。她原来只是想让程彰瞧瞧孙云的恶毒,哪知道自己吃了大亏,虽然不致送命,但脖子一圈连同嗓子火辣辣的疼,又被崔晋抱在怀里,好容易咳止住了,才哑声道:“我没事。” 崔晋哪里肯信,大步跑着向空智大师的禅院里去了,小沙弥见得情状,立刻进去通传。 孙云被蒋祝那一掌推倒在地,他在惊怒之下用力极大,孙云右肩剧痛,跌落在地之后总算清醒了几分,她眼看着程彰跑过来又追着周王去的远了,眼泪才大颗大颗的涌了出来。她捂脸痛哭:“……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掐死她……”她想掐死的从来只有谢弦一个人! 谢弦得知女儿被孙云掐伤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她前脚拒绝了崔晋,后脚崔晋就救了她的女儿,谢大将军见到守在谢羽身边的周王,也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纵然知道崔晋对她有所图,可是谢羽是她的命根子,真不敢想象当时若是蒋祝没有推开孙云,谢羽会怎么样。 “娘平日教导你的怎么全忘了?脖子都能被人掐着,你是不是傻啊?!看来这次回去之后,是要加强练习了。” 谢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次是疼的,真哭。 “娘……那个姓孙的女人疯了!疯了!她真的想掐死我啊!”都怪她玩火**,这次受到了教训! 谢弦心疼不已,拿出帕子替她擦泪:“好了好了,别怕,娘在这儿呢,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等你养好了脖子,娘就带你回长安住几日,谢府里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过咱们谢府的小小姐呢,你若是哭的眼睛红肿,到时候怎么见人?” 程彰在旁欲言又止,他本来想让谢弦带着谢羽住到程府里去,但是没想到孙云忽然之间发了疯,差点掐死了他的亲闺女。他远远看着惊的魂飞魄散,心脏都快跳停了。这会儿更是没嘴提让谢弦住回程府去了。 更何况,就算是他提,有了孙云这一出,谢弦肯定也不会回去住的。 “阿弦——” 崔晋见得程大将军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他倒是极愿意看着程彰倒霉。程彰倒霉对他来说可是件高兴事。而且看谢弦听到他这声呼唤,面色都沉了下来,顿时极为识趣道:“空智大师说过了,只要敷了药静养几日就好了,不碍事的。阿羽既然没什么大事,那晚辈就回去了。” 自始至终,他在谢弦面前倒是都以晚辈自居。 谢弦送他到门口,忽道:“周王若是有暇,不如去郦山书院多听听课,恐怕受益匪浅。” 崔晋猛的转头,目中光芒一闪,朝她抱拳:“多谢大将军指点!” 守在门口的蒋祝只觉莫名,但眼看着周王行走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忙追上去问:“殿下,谢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崔晋笑道:“我也不知道。” 蒋祝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周王:那你还高兴什么呀?! 崔晋:“虽然不知道谢大将军说的什么,但是她能特意提示我去郦山书院,就定然有好事。” 蒋祝:……周王是不是被那个疯女人给染上了疯病啊?! 房里,谢弦安慰完了女儿,哄着她钻进了被窝,替她盖好了被子,视房里的程彰如空气一般。程彰叫了她好几声,她都充耳不闻,再叫便皱起了眉头:“别吵了阿羽休息!” 等谢羽撒娇够了,偷瞧着向来威风的程大将军就差跪着向谢弦请罪求饶了,她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睡觉,将战场留给了谢羽去打扫。 谢弦当先从房内出来,程彰紧随其后,看着她小心掩门,走出去几步,才道:“阿弦,我真的没想到孙云会发疯!”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谢弦在别的地方上或有可能一笑而过,不予计较,但在女儿的身上却从不会姑息。她冷笑:“你没想过的地方太多了。孙云父兄战死沙场,固然是你指挥失利,但未尝不是未守将领令,领功冒进之错。这些年来你跟孙云如何,我通管不着,但是我却不能不管女儿的死活。阿羽是孙云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今日恨不得掐死阿羽,若是我当真将女儿交给你带到将军府去,谁知道孙云会不会投毒。” 程彰张了张口,只觉得喉咙很干,却没办法为自己多辩解一句。 孙云在程府多年,当初父兄战死之后,她哭着求上门来,被程老夫人养在身边,谢弦并未多一句嘴。只不过一年功夫,谢弦离开幽州,程母后来逼他成亲未果,又多番为孙云在幽州军中谋求一份好姻缘,但都被孙云拒绝了。 程母弥留之际,还说耽搁了孙云,又嘱咐程彰务必要待孙云如妹,她已不指望凭自己的遗命能够撮合儿子跟孙云,连以死相挟都没用,程母也早死心了,只能恨儿子一根筋,谢弦给儿子灌了**汤。 于是孙云就这么一年年的在程府里蹉跎了下去。 就像两个人无声的角力,程彰多年不肯续娶,而孙云也不肯先踏出这一步,于是便僵持了下来。 现在平静被谢弦的出现给打破了,孙云失控之下做出伤害谢羽的举动,谢弦是一点面子也不想给程彰了。 “……程彰你给我听好了,阿羽姓谢,她会是下任谢家家主,以后跟你程门毫无关系,你想要她陪在你身边,还不如回家去娶了孙云,早点生个小闺女去疼!” 能让谢弦说出这番话来,那当真是愤怒已极。 程彰垂头丧气,比吃了败仗还沮丧:“阿弦,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处理好的,我向你保证!” 谢弦冷哼一声,大步回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谢羽在被窝里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瞅见谢弦背靠在门上,似乎心情极度不好。她小小声叫:“娘……我想让你陪我睡。” 谢弦神色回暖,脱了外衣,钻进了谢羽暖烘烘的被窝,她立刻便似条蛇一般整个人都缠到了谢弦身上,满足的叹了口气:“娘,我有时候真恨不得自己变做海里的八爪鱼。” “满脑子奇思怪想。这又是什么古怪的想头?” 谢羽开心的笑了起来:“恨不得所有的爪子都巴在娘身上,谁也揪不下来。”谢弦总算被她这话给逗乐了:“傻丫头!” “娘身上特别好闻,”谢弦深嗅,幸福满满的样子:“我要一直陪着娘。” 她可爱的模样让谢弦方才心里的一团火气总算被浇灭了,她故意逗谢羽:“娘这一路上为了追你,跑的一身汗味,足有十天半个月没洗澡,你觉得好闻的是汗臭味吧?还一直陪着娘,预决算你不嫁人了?” 谢羽从小就爱往她怀里钻,还一直嚷嚷着娘身上好香。但谢弦从来都活的十分粗糙,戴荷包熏香熏衣服,以及戴花调弄胭脂这等事情大半辈子从来没干过,就连她润脸的膏脂都是没味道的,也不知道谢羽在她身上闻到的是什么味道。 春和夏阳等人也觉得奇怪,还逗谢羽。谢羽彼时正是五六岁的时候,一本正经的回答她们:“是娘的味道啊!娘身上就是娘的味道啊,可好味了。” 几人失笑。 她们皆是北海郡孤儿,被谢家收养,做了谢弦的亲卫,有专人训练,后来也跟着谢弦上过战场,死人味儿血腥味儿倒是闻过不少,娘的味道委实没听过。 谢羽偎依在谢弦怀里,声音里已经带了朦胧的睡意:“这个容易,将来招赘个人来孝顺娘就好了。” “胡闹!”谢弦都被她天真的话给逗的不知是气还是笑了,抬手准备给她一下子,却瞧见她双眸已经闭了起来,睫毛弯弯,在脸上投下两处阴影,哪怕半梦半醒,也觉得眉目嫣然,说不出的甜美可爱。她轻柔抚过女儿的额头,只觉得手里的发丝柔软,让她的整颗心都跟着柔软了起来,不知不觉中疲累上涌,搂着女儿进入了梦想。 ***************************** 谢弦能睡个好觉,但程彰却没这么好命了。 他被谢弦几句话刺的心中如烹滚油,稍微倾斜就能烫穿了肚肠肺腑,疼及五脏。 程大将军拖着沉重的步伐去找孙云,到得她掐谢羽的地方,孙云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吩咐了程家下人去寻孙云,却引的两个儿子过来了。程智虽然跟谢羽吵了一架,互相说话不中听,但听得程彰护卫提起孙云发疯,差点将谢羽掐死,顿时也急了。 程旭原本是去劝弟弟的,只是程智的心结也并非一时半刻就能解开的,兄弟俩正在争执不下之时,听到这个消息,齐齐去寻程彰。 程彰正耷拉着脑袋坐在房里等消息,见到两个儿子,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心虚,先开口:“你们两个去看妹妹了没?” 程旭原本就对孙云没好感,又与程彰从来都是一对父子冤家,此刻往他面前一坐,嘴里便没好话:“去看什么呀,妹妹那里有娘守着,倒是父亲准备怎么办?您是准备护着您的云妹妹呀,还是护着自己的女儿啊?” 他声音里满含了讽刺,若是以往,程彰早跳起来一棍子抽过去了,但今儿他委实理亏,实不敢做出过激的行为,就连声音都软了下来:“你说呢?” 程智捅捅程旭,示意他见好就收,免得惹恼了程彰没有好果子吃。但程旭如今可是一点都不怕程彰,反正真要动起手来,他都想好了,直接往谢弦身边跑。他就不信亲娘能眼看着亲爹打死他! 以程彰在谢弦面前低眉哈腰的架势,恐怕还真不敢怎么样。 “要我说,爹不如大张旗鼓的娶了云姨进门,来年再给我们添个小妹妹,到时候想怎么疼就怎么疼!” 程彰给气的,咬牙:“你可真是……你娘的亲儿子!” 程旭大喜:“娘也这么说?!原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在程彰抬脚之时,他已经跳了起来,窜到了门外。 程智:“……” ***************** 傍晚的时候,程家下人在后山悬崖峭壁之上找到了孙云,她站在崖边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程家下人喊她,她恍若未闻,往近几步,她却忽然回头狠狠道:“你们都想逼死我是吧?!你们都巴不得我死是吧?!” 程家人往日都敬着她,心里未尝没想过将来她会做程家主母一事,但如今谢弦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个女儿,而程家其余三位小爷全是谢弦所出,大将军又巴巴的跟在谢弦身后,谁输谁赢不言而喻。 孙云不让他们靠近,程彰的亲卫们最后想了个损招。这些人都是跟着程彰在军中厮混多年,知道突厥人在打谷草的时候,见到汉家女子便扔了套马绳过去,孙云难逃其困,这才被带了回去。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上半日谢羽哭的惊天动地,傍晚孙云疯颠一般尖利的叫声穿透了僧舍,整个石瓮寺的静谧被这两人给打破了。 谢羽是没人敢捂着她的嘴,就连谢弦最后也因为不忍而不得不放过了这小丫头。但是面对孙云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见得来往僧人侧目,其中一名亲卫拿出自己的帕子塞住了孙云的嘴,几人直将她带到了程彰房里。 不过半日之遥,孙云再踏进程彰的房间,便似做梦一般,之前暗藏的喜悦成了笑话,而她多年苦候成空,只觉得满腹苦楚无处倾诉,见到程彰肃着脸坐在那里,眼泪顿时涮的流了下来。 “解开吧。” 亲卫得令,将孙云身上的绳子解开退下,房间里便只余了程彰与孙云。 “程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孙云流着眼泪,为自己申辩。 程彰不说话,房间里只听有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与说话声。 后窗下,程旭跟穆原两人正使劲趴在窗户下面偷听,还小声议论:“大将军心被哭软了?” 穆原摇头表示:那是你爹,还是你比较了解他! 程智在二人身后,暗暗扯程旭的领子:“二哥别偷听了!” “呆子走开!”程旭正听到紧张处,生怕孙云哭的程大将军心软了,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他小声向穆原传授心得:“别听女人们哭的楚楚可怜,谁知道心里怎么想呢。大部分男人都吃这套,被女人的眼泪跟几句话就哄的心软了,大把掏银子,予取予求。” 穆原小声道:“二哥你说的这是青楼里的女子吧?” 程旭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你听房里的这位对这招不就是烂熟于心吗?”他装模作样的叹气:“唉!说起来最吃亏的就是我娘这种实诚又不哭的,凡事自己解决了,都能上阵杀敌了,赚钱养家挣功名,要男人做什么呀?给自己添堵?!” “谬论!”程智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要忍不住踹程旭一脚,以阻止他的谬论,他扭头就走,发誓不跟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再掰扯下去。 穆原脑子简单,又向来没什么坚定的立志,是个人云亦云的家伙,听了程旭高论,顿时对他敬仰起来,还颇有感触:“是啊是啊!想当初干娘一杆长qiang荡平了我家的寨子,连我那个山匪爹都不敢惹她,寨子里一班叔伯从此都听命于她。”就连最让寨子里一帮猴崽子发怵的穆老三在她面前都跟绵羊似的,何等的威风! 他实在很难想象谢弦坐在后院绣花弹琴,相夫教子的样子。 程旭对谢大将军的一生做了最精妙的注解,又有穆原捧场,说的兴起之时倒忘了自己在偷听,声音都高了起来:“我若是我娘,也不要程大将军。别瞧着他上了战场是条汉子,家里弄的一团乱麻,教育儿子除了骂就是打,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穆原捅了他一下:“二哥……” 程旭自觉参透了男女关系,又急于向穆原传授,还一把扒拉开了他碍事的爪子:“你听我说,我爹这个人做一军主帅还行,但做丈夫父亲就差远了。”脑门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程旭跳了起来:“唉唉唉——”抬头看到从天而降的一巴掌,原来是程彰黑着脸居高临下看着他,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我要去找我娘吃晚饭了,爹您继续!继续!”程旭眼疾手快,伸手就将不知何时打开的窗子砰的一声合住了,若非程大将军躲的快,鼻子都要撞上去了。 房间里,孙云糊的满脸眼泪,忽然就哭不下去了。 方才她在房里哭的气噎难言,只觉满腹酸楚,正哭到伤心难禁的时候,就听到了程旭那句“……大部分男人都吃这套,被女人的眼泪跟几句话就哄的心软了,大把掏银子,予取予求”,顿时一滞。 正欲收拾心境,从头再哭,就听到穆原那句“二哥你说的这是青楼里的女子吧?”还让人怎么哭?! 孙云恨不得怒摔帕子,先冲出去揍程旭一顿再说。 ——这小子是故意的吧?! 程彰将听墙角的赶走之后,孙云就觉得她若是再哭,可不正暗合了程旭所说。方才程彰也听到了程旭跟穆原的话,心思再粗疏的男人也能听进去一二。 她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等着程彰说话。 程彰方才被她哭的头疼,这会总算等她停下来了,才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你回幽州去吧,我让阿卓给你买处大宅子,再挑几房老实的家人,在那里好生过活。” 孙云失声道:“程大哥,你要赶我走?!” 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 程彰道:“当年你父兄战亡,是你哭着求上门来,家母收了你做义女,这些年我待你如亲妹,有我一口吃的,就从来不会短少了你。原本家母过世之后,就应该早早送你出去,但是我总想着你孤苦伶仃,你又铁了心要住在府里,我总想着也许你住在将军府,对外旁人也能高看你一眼,若有合适的姻缘也好借着程府的名头送嫁,婆家也能高看你一眼。结果却是我害了你,让你一直心存不该存的念想,纵然我当初说过此生也不会娶你,可你却非要等下去。这是我的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孙云眼眶里的眼泪瞬间就积满了。 程彰并非是个寡情薄义的人,他在幽州军中威望极高,对袍泽重情重义。以前她就想过这个问题,他越重情重义,只要自己等候的时间够久,到最后总有他不忍心的时候。 ——可是谢弦回来了,一切的等待都变的毫无意义! “程大哥,我错了!我这就去向阿羽道歉,我不该发疯,不该那样对她。求求你让我留下来吧,我在你身边多少年,将程府当自己的家,你现在让我回幽州去,会让别人怎么看我?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程彰揉揉太阳穴,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的跳,多少年了她都是这般小意温柔,但凡有他不同意之处,必是苦苦哀求,倒好似他在送她去死一般。 当初他要回长安,让她留在幽州,她便是这副模样,最后甚至抬出了早已亡故的程母。 如今要遣她回去,她又是这般模样。 程彰霍然起身,语气森冷:“你便不能似阿弦一般干脆利落一些吗?老是这般粘粘缠缠的做什么?明知道没可能的事情,偏要固执到底,死钻牛角尖,又有何益处呢?” 他不提谢弦还好,孙云还能哭求。反正在程彰面前多少年,她早将自尊踩在脚下,只盼能得程彰一顾。但是提起谢弦,在他心里高不可攀的谢弦,且是拿二人做比较,孙云便再也忍不住去了,声音都高亢尖刻了起来:“是是是!在你心里,谢弦永远最好!你看不到她满身腥臭血味,还有马骚味儿,跟个男人似的脏兮兮臭烘烘,看不到她大手粗的跟男人似的,哪有半点女人味。她到底哪里好了?我不明白!谢弦到底哪里好了?程大哥你是眼睛瞎了吗?” 这些话,在她心里积压多年,沤了烂了,却不能甩到程彰脸上来。因为她怕说出这些话,让自己在程彰心里的形象大打折扣。她只能假装自己很敬佩程彰,在程彰偶尔提起谢弦的时候,还要对她大加赞美。 殊不知,每当她赞美谢弦的时候,心里面都在淌着血! 程彰从来没听过孙云这些话,听到的也是她对谢弦的“英勇刚烈”等等赞美之语,此刻听到这些话,再看孙云已经愤怒到扭曲的面目,也觉得再跟她争论下去,并没什么意义。 他疲惫道:“在你眼里无论谢弦如何没有女人味,但在我眼里她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奇女子,有着不输于男儿的胸怀与担当。说这些你也不明白。原本你也确实应该去向阿羽道歉,但是你并没认为自己错了,若是真让你过去,只怕你除了惹的阿弦气恼,于事无补。明日天亮之后,你就回府去收拾收拾,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幽州,往后你自己好生过日子罢。” 孙云将自己内心最后的想法袒露,原本就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多少年了,她眼睁睁看着程彰中了谢弦的**汤不能自拔,她自己也很痛苦。 程彰认为她不可理解,她亦觉得程彰是木石脑袋,讲不通道理,不知好歹。 “好好!我走还不成吗?!留着你们一家团聚!”她不再卑躬屈膝,不再向程彰流泪乞求,摔门而出,只留了程彰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 外面,金乌坠入深谷,寺中亮起了灯笼,有僧人结伴走过,看到失神的孙云,都交换个眼神。而在孙云背后十来步远,悄悄跟着两名程彰的护卫。 他们虽然将人送到了程彰面前,但是守在门口也听到了许多话,生怕孙云在情绪激动之下当真去跳崖,那就是他们的失职了。好歹也要把人送走了,而不是让她死在程彰面前。 “你说她会不会再去寻死?” “这可说不准……不过我怎么瞧着这方向不是去后山的路啊?” 另外一个人猛然醒悟:“……这是去二公子为谢大将军安排的院子啊。” “她要去找谢大将军的麻烦?” “那……要不要告诉大将军啊?” “……” 两名护卫互相瞪着对方,深觉为难。 孙云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到得谢弦所居的客院门口,听得里面欢声笑语,灯火辉煌,原来是是程旭被程彰吓跑之后,便张罗了一桌斋菜,扯着程智,带上穆原,前来陪谢弦吃饭。 谢弦陪谢羽一觉好睡,门外守着的春和夏阳皆放下心来:“家主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生怕阿羽闯出祸来。现在可好了,总算能守在这丫头身边睡个安稳觉了。” 夏阳向着程彰所住的客院冷笑两声:“也就是咱们家主心宽,若不然我真要冲过去撕了那娼妇的嘴,剁了她的爪子!竟然敢朝着阿羽下手。” 谢小猴人虽然淘气了些,待她们这帮娘子军却都是很尊重的。 哪知道孙云不开眼,自己闯了过来,听得房里的欢声笑语,心中悲苦愈甚,尖着嗓子喊:“谢弦,你给我出来!” 春和与夏阳也同桌吃饭,院门口无人守着,倒让孙云直闯了进来,站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 “这不是跑来找死吗?自己做了恶毒的事情,还敢跑到门口来狂吠,这世上还有没有理了?”夏阳脾气暴,腾的就站了起来,扔下筷子冲了出去,见到已然癲狂的孙云,冷笑道:“我说这是哪里来的毒妇呢?这是装了十几年装不下去了,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当初她们这班谢弦的亲卫在程府里可没少受孙云在程母面前编排。程母不喜欢儿媳妇,连带着她身边的护卫们也不得脸。起先还有一队她从北海带来的女兵住在程府,后来因为程母在府里各种刁难,谢弦便让她们回营去住。而她身边的春夏秋冬四人却不肯去,总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谢弦。 “当初老爷跟大爷说过的,我们的命就系在将军身上,若是将军让我们留下您一个在府里住,让我们回营住,就是逼我们去死!”这四个丫头打小跟着谢弦,主仆情深,说是去死,那可真不搀假,跟孙云那种妄图让程彰同情而耍的小手段是全然不同的。 孙云当初以养女的身份住在程府,在春夏秋冬四人面前没少摆小姐的款儿。如今夏阳站在她面前,还能忆起旧事,又因谢羽被掐一事,直恨不得扇她一巴掌。 孙云当初也曾经防过谢弦身边的这四名贴身丫环。许多官员家中,主母身边的丫环大多都被男主人收了房,孙云当初可是以对待竞争对手的方式来对待四人的。事隔多年,再见到夏阳,她眼里依旧是掩饰不了的轻蔑:“这不是谢弦身边的狗吗?” 夏阳一巴掌就扇在了孙云脸上:“毒妇!别觉得我不敢动手,你敢对我家阿羽下手,就应该做好挨打的准备,竟然还敢凑过来!” 孙云被夏阳一巴掌,脑子顿时清醒不少,她眼里闪过疯狂的光芒,嘴里愈加恶毒起来:“夏阳,你做了谢弦多少年的狗,连个男人也没捞着吧?瞧瞧你还梳着姑娘的发式,难道是谢弦没了男人,也不让你们成亲嫁人?” 她这话些,就连脾气向来宽厚的春和都要听不下去了,准备撸袖子打人,房门口忽探出个小脑袋,谢羽笑道:“咦咦,姓孙的,你一把年纪还用我玩剩下的招数,丢不丢人?” 夏阳回头,谢羽已经几步走了过来,拉住了她高高扬起的手臂,戏谑道:“夏姑姑,你还是别费力气了。这女人已经疯了,她这会巴不得激怒你,你要是失手打断了她的骨头,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她就可以哭着对程大将军说,她是跑来道歉的,结果我娘却残暴的让你将她打残了,呜呜呜呜好伤心……”她做个假哭的模样,嘲弄的瞧了孙云一眼,那模样满带了不屑:“这女人一脑门子浆糊,总以为嫁个男人就是终身成就,自己嫁不成,看哪个未嫁的都是失败者。她哪里知道夏姑姑可是有大本事的人,多少男人不及呢!” 孙云眼神就跟见了鬼一样。 她方才的确是起了这个念头,这才对夏阳口无遮拦的辱骂。那是因为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夏阳是四个丫头里面脾气最暴躁的。哪知道谢羽连消带打,就将夏阳的火气给来了,还攀着夏阳的胳膊撒娇:“夏姑姑,我脖子疼,你给我揉揉。” 谢弦在房里听得外面的动静,唇边不知不觉间溢出了笑意,低笑道:“这丫头又淘气!” 夏阳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孙云了,立刻拉着谢羽往亮处去看:“让姑姑瞧瞧,你这脖子上抹了空智大师活血化瘀的药膏,也不能揉啊,要是难受,夏姑姑给你吹吹。” “嗯,夏姑姑快吹吹,可难受了。” 谢羽仰着脖子,夏阳凑近了去吹,吹了两下她便咯咯的笑:“好痒好痒,本来难受,姑姑吹吹就痒的不行了。还是别吹了。”正闹着,程彰沉着脸过来了。 他是接到其中一名护卫来报,孙云往谢弦院子里冲过去了,顿时暗道不妙,没想到她多少年温柔,今儿失常起来,完全是不按常理。 结果进了院子,便看到这一幕,夏阳吹的谢羽咯咯直乐,孙云傻呆呆站在一旁。 谢羽见他这脸色,还当程彰这是被孙云鼓动着跑来算帐的,立刻冷笑两声:“呀呀,瞧瞧这谁来了?程大将军是跑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欺负孙姑娘吧?”她装模作样叹气:“我倒是想啊,可是被人掐着脖子差点去见阎王,这会儿见到您这位孙姑娘,还心里怕的不行呢。”她往夏阳身后一躲,只探出个小脑袋,叫嚣道:“这位孙姑娘一把年纪,诬赖人倒是好手段,站在院子里就辱骂我娘,还扇了自己个一巴掌,说是待会你程大将军来了,看看是谁欺负谁。哎呀我好怕怕呀!” 孙云脑子里嗡的一声,真有再次冲过去暴打谢羽的冲动。 这丫头颠倒黑白,满嘴谎言,太可恨了! “程大哥,我没有……” 程彰一张脸都没地方搁了,好容易将脸上的烧意压下去,目光都不往孙云身上瞟,放柔了声音道:“阿羽,嗓子还好吗?过来让爹爹瞧瞧。” 谢羽直接躲到了夏阳的背后,连个脸都不露了:”我才不要!我有娘就够了,大将军你快带着你家的孙姑娘回去吧,别让这个疯女人来气我娘了。虽然我娘心胸宽大,有容人之量,可也不应该受这份辱!她算个什么东西呀?” 程彰被女儿骂的都快抬不起头来了,而且孙云之事,确是因他而起。现在谢弦躲在房里不出来,而亲闺女又完全不给他面子,程旭又从房内探出半个身子瞧热闹,还不嫌事大一般朝着谢羽招手:“阿羽乖乖,要是害怕了到二哥这边来!” 程彰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阿弦,我真的没有让孙云过来羞辱你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我已经说了让她回幽州去,明日就点一队人马送她走。” 儿女一个比一个难缠,都不盼着他这个做爹的好点,程彰只能扬声向房内解释。 谢弦跟程智母子俩对坐,大眼瞪小眼。前者一脸宽容耐心,后者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方才也别别扭扭关心了下谢羽的伤势,谢羽却大大咧咧道:“三哥你以后要是还没事跑来教训我,我可不保证能跟你友好相处。”被谢弦一瞪眼:“怎么跟你三哥说话的?”谢羽才嘟嘟囔囔不说话了。 此刻程旭拖着穆原在门口凑热闹,程智小声道:“肯定不是爹让她来羞辱娘的。” 他为程彰辩解了一句,小心去窥探谢弦神色,却见她温和一笑:“读书明理,你二哥跟阿羽都不好生读书,阿羽更是胡搅蛮缠惯了,做事只凭自己的喜好。你这话倒不是偏颇。你爹这辈子大概只会在战场上对突厥人使计,让孙云跑来羞辱我,他是做不到的。”夫妻十几年,她对程彰的为人还是了解的。 程智原本觉得,自己为程彰辩解一句,说不定会引的谢弦动怒,没想到她不但没动怒,竟然还夸他明理,心里顿时雀跃起来。程彰还从来未曾夸过他读书,只是一味贬低他,觉得他是在瞎胡闹。 “孙云的心结是我,不如我们出去瞧瞧。”谢弦轻笑,程智不知不觉间唇边也露出个笑意,跟着她起身。 闹了这么一出,孙云哭也哭过,求也求过,骂也骂过,此刻呆呆立在院子里,程彰在房里说要送她回幽州,她尚不觉得难忍。但是当着谢弦的面,她才觉得自己整个脸都被人踩到了泥地里,满腹情思顿时化做了满腹怨恨,直恨不得程彰去死! 程旭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他直起身子,规矩站好了。紧跟着,谢弦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门口。 十六年了,孙云在心里恨了谢弦整整十六年。 谢弦离开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但是后来被程彰拒绝,她心里便深深的恨上了谢弦,常在无人之时诅咒谢弦,当初为何未曾战死沙场,这样程彰也死心了。 此刻,谢弦还是曾经在程府里的打扮,窄袖胡服,利落简洁,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挽着,那甚至不是金玉之器。 有一次谢弦从战场上下来回家,她甚至还看到谢弦用了一根筷子挽着满头乌发,衣服皱巴巴跟咸菜干似的,上面还有不知名的污渍,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血,亦或是人脑溜浆子,靠的近了一股浓重的味儿能熏的人吐了。 谢弦就那么堂而皇之的跨进程家大门,毫不在意她的眼光,以及她捏着的鼻子,还同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孙姑娘好。”然后龙行虎步而去。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似乎穿什么,打扮成什么样子,无论多么的尴尬邋遢,谢弦都有本事让旁人觉得是他们的问题,而不是自己的问题。 孙云每次要见程彰,都是费尽了心机的打扮,连头花耳坠都要换好几次,务求最完美。 她从来不知道,谢弦以那副样子出现在程彰面前,到底是不在意他呢,还是对他有信心,认为不会被自己的邋遢样子给熏跑了。 现在,谢弦就站在她的面前,以过去一惯傲然的,毫不在乎的样子道:“孙姑娘好。” 她怎么能在抛夫弃子十六年之后,还能毫无愧疚的站在这里?只要她出现的地方,程彰的视线里就再也没有了旁人的身影。 孙云忽然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崔晋自得了谢弦的提点,便让蒋祝出去打听郦山书院。他自己则准备拿出程门立雪的精神,去向孙铭求教。 不巧次日就下了大雪,清晨起来整个郦山都笼罩在飞舞的雪片之下,而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也不知道半夜几时开始的。 蒋祝不在身边,崔晋身边跟着另外的护卫,就连周翰海都不建议他出门,崔晋嘴里应承了:“本王上次已经病了一场,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争气,让院使费心了,今儿一定笼着火盆不出门。院使闲在寺中也是闲着,不如顺便同空智大师讨教讨教医术?” 周翰海原本就有几分医痴,平日在太医院无暇远游,哪似如今身上带差,还能寻空智大师说话,听得周王再三保证不出门,立刻高高兴兴收拾好了去方丈院里寻空智大师说话。 他前脚才走,崔晋立刻披上狐皮大氅,将自己罩的严严实实的,往孙老先生院里去了。身后护卫跟着,走出一半路,其中有一名护卫忽道:“王爷您瞧?” 崔晋朝着那护卫所指的方向去瞧,斜岔里小径上有一行小巧的脚印,去的正是谢弦母女俩所住的客院。 谢弦那个院里,这脚印唯一符合的大约是谢羽了,可是她昨日才受了伤,大清早的这是从哪里回来? 崔晋觉得奇怪,循着这脚印的来路走过去,竟然发现是往孙老先生的院落。快到得孙先生的院落,路过一处林子,崔晋只觉得身侧生风,护卫们才要动手,已经有个冰冰凉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别叫,打劫!” 两名护卫原本都已经拔刀了,待看清楚挟持了周王的人,便默默的朝后退下去了。 崔晋哭笑不得,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只觉得凉的吓人,便顺势握在手里暖一暖:“你这大清早的怎么在这里?”她仍旧穿着亲王侍卫的服色棉衣,连件大氅都未披着。 谢羽一脸的淘气:“还不是我娘,她大清早丢下我跑去练拳,我一个人在被窝里睡着有点凉,就出来溜溜。” 崔晋想到那串相反方向的脚印,低头去瞧她的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自己的靴子外面又反绑了一双硬底鞋,这样走的时候脚印却是反方向的。 “你这是防着谁呢?” 谢羽一扬脖子,露出脖子上面青紫的印子,她的肌肤细润莹白,愈加显的被掐过的青紫印子触目惊心,她自己似乎并无所觉,调皮一笑:“你猜?” 崔晋被她逗乐了,解了自己大氅给她披,她嫌弃的推了回去:“你可别!上回带你出去骑马,回来就烧了好些日子,今儿让了衣服给我,别又在寺里烧几日,到时候周院使得拿银针扎我才解恨。我让他当差都当不安生。” 崔晋对自己这个弱不经风的体质也没办法,只能笑笑:“你这是去哪儿?” 谢羽兴奋道:“我带你去找孙爷爷玩,寺里有个孙爷爷,头发胡子全白了,说话可风趣了,咱们去找他老人家玩儿吧。” 崔晋有几分心虚:“孙爷爷……会不会不高兴看到我?” 谢羽意有所指:“你只是跟我去玩的,有什么打紧?我昨儿看到孙爷爷住的院子后面养着只受伤的小熊,咱们去瞧瞧吧?” “这……不好吧?” 谢羽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到时候就说你是我二哥,被我硬拉来的。”她扯着崔晋到得孙铭的院门口,将脚上绑着的硬底鞋取下来才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谢羽轻轻推开门,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瞧,但见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人清理了一遍,只是此刻雪片鹅毛一般纷纷扬扬,不到一刻便又积了一层。 崔晋有点不安,立在门口不肯进去,被谢羽把扯了进去:“怕什么呀,孙爷爷不吃人的。”看着特别的和气,她昨儿走的时候都约好了有空来找他玩的。 崔晋从小在宫里长大,此后去楚国十六年,一直都是揣测人心规行步矩,至少表面上从不曾越雷池一步,最大胆的行为也唯有私自回国这一件事。但遇上谢羽简直令他没办法拒绝。 他被谢羽硬扯进了孙铭的院落,但见这位名满大魏的博学鸿儒的院子与他住的那间寺中的客院并无区别,方方正正的小院子,屋舍简单,院内植着几株树,有石桌石椅,很难从他的居处瞧出他的身份。 谢羽可没有崔晋这么重的心事,对她来说,孙铭就是新认识的一位老爷爷,最重要的是他的后院居然养着只小熊,这才是让她好奇的地方。 既然进来了,崔晋便要按着礼数前去正厅拜访孙铭,谢羽却扯着他直往后院去:“咱们先看小熊,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被冻死?” 结果到得后面,却看到孙老先生顶着大雪收拾熊窝,谢羽拉着崔晋过去,挽着袖子就要帮忙:“孙爷爷,我来帮你。” 孙铭回头看到谢羽扯着个高瘦的青年过来了,顿时笑了:“阿羽怎么来了?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不在床上好生歇着?” 昨儿谢羽受伤之后,还是夏阳来孙铭院里通知谢弦的。 “我不碍事的,涂了空智大师的药,已经好多了,带我二哥来玩。孙爷爷,小熊咬不咬人?” 这只小熊其实是前段时间魏帝带着群臣冬狩,母熊被猎走,小熊也受了伤,空智大师去采药,便向随猎的侍卫讨了来的。 孙铭闲极无聊,自己抱过来养。 “要不你试试?”孙铭正在解这只熊腿上的绷带,但它好动,扭来扭去不肯配合,谢羽说是帮忙,却摸着小熊的脑袋不撒手,又去戳熊的鼻子,引那只小熊去咬她,完全是在捣乱。 崔晋抱住了熊的身子,又制止她:“阿羽别闹,再这样都没办法换药了,换完药再玩。” 孙铭瞧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他的帮助之下帮小熊换了药,又将它驱回去,放了吃食,这才催着两人往前面去洗手。 “孙爷爷,你们先去,我再陪会小熊。” 谢羽还不肯,趴在熊窝前面看熊吃东西。原本冬天熊是要冬眠的,但是魏帝冬狩,将山里的猛兽全都给惊醒了,这只小熊也不例外。它又受着伤,每天被孙铭折腾伤口换药,还有吃的,倒颇为精神。 崔晋跟着孙铭到了前院洗完手,这才红着脸道:“晚辈并非程二公子,方才是阿羽瞎说的。” 孙铭眸中辩不出喜怒,瞧他一眼:“那你方才怎么没有否认?” 崔晋道:“阿羽一片童心,说是要带我来找孙爷爷玩,我不好拂了她的一片心意,这才跟着她来的。但是晚辈却不能以程家二公子的身份来见先生,先生想来已经猜到了,晚辈姓崔。” 他躬身行礼,孙铭才感叹道:“周王进来的时候,老夫就知道了你并非程家子。你倒是与你母亲模样有几分相似。” 二人落座,忽听得院子里一个声音:“孙爷爷,小熊借我玩两天就还给你啊!”仿佛是怕他不肯答应,紧跟着就听到院门响了一下,孙铭忍俊不禁:“真是个淘气的丫头!” *************************** 谢弦有晨起练拳的习惯,春和与夏阳随侍在侧,也养成了晨练的习惯。若非昨儿谢羽受到了惊吓,脖子上又带着伤,谢弦今儿都要将她从热被窝里揪出来去练拳。 等她练完拳回来,被窝冰凉,已经不见了谢羽的影子。 春和端了热水来服侍谢弦洗漱,不免担心:“阿羽不知道又去了哪里,要不让夏阳出去找找?” “不必,再等等看。” 她们回来的有点晚,谢羽的脚印已经被积雪掩埋。等到谢弦吃过了清粥小菜,先是程旭跟穆原冲了进来,说是要来请安,紧跟着谢羽就抱着只小熊进来了。 她将小熊直接放到了屋里,站在那儿喘气:“孙爷爷到底给这家伙吃了多少东西,沉的要命。”刚开始抱着还不觉得,毕竟她双臂力气也算不错,可抱了一路,这家伙还在她怀里折腾个不住,一点都不安生,这才越抱越沉。 谢弦眉毛都皱了起来:“阿羽——” 谢羽的声音立刻软了下来:“娘娘我知道错了!但是这只小熊也太可爱了,我就玩几天,等咱们回去的时候,就将它还给孙爷爷,行吗?就几天!” 程旭跟穆原已经欢呼一声,一人扯着一只熊爪子将这只小熊给拎了起来,还商量:“熊掌好吃,只是这么小的熊掌没吃过,要不咱们剁来尝尝?” 穆原总算还记得这是在寺里:“二哥,寺里……好像不能杀生吧?” “要不,咱们抱到后面林子里去,再来个烤熊肉?” 谢羽也顾不得跟谢弦认错了,将小熊抱了个满怀,拿脚去踹这两个:“你们想吃熊掌,有本事自己去猎苑打啊,垂涎我的熊算什么本事?” 屋子里顿时闹成了一团乱,那只小熊在谢羽的怀里扭来扭去,谢羽还安慰它:“小熊乖,别下来,不然二哥要将你炖了吃肉呢。”一面抱着熊追击程旭穆原二人。 程智进来的时候,谢羽正抱着小熊将程旭追到了房门口,程旭闪身跳了出来,正赶上程智一脚踏进来,与谢羽怀里的熊撞了个满怀,那只小熊湿漉漉的鼻子撞到了程智脸上,毛绒绒蠕动的身子在他怀里,程智毫无防备之下对上一张无辜的熊脸,顿时大叫一声,朝后跌了个屁股墩。 谢羽抱着小熊差点笑倒在地,程旭幸灾乐祸探头进来,毫无愧疚之心,还嘲笑他:“将门虎子,竟然连只熊也吓的叫了起来,要是让爹爹知道了,恐怕又要挨几棍子了。” 程智的脸色顿时黑了。 还是春和过来拉了他一把:“三公子毫无防备,哪里是怕熊。” 程旭就怕揭不到程智的短处,平日被这个弟弟教训的够呛,这会儿抓住了岂能松开:“毫无防备之下难道不是一拳捣在熊脸上吗?” “程旭——” 谢弦开了口,程旭立刻就老实了。 谢羽在熊脑袋后面探出头来,一再强调:“三哥,这熊真的不咬人,孙爷爷刚换过了药,周王抱着它都没咬呢。” 言下之意就是嘲笑程智胆小。 谢弦都不知道该怎么教训这个丫头了,她自己跑到孙先生那里抱只熊来玩就算了,还闹的大家都不得安宁。不过听到后面一句话,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孙先生见周王了?” 谢羽奇道:“孙爷爷不见周王的吗?我带着周王去找孙爷爷玩,没听他们谈什么,就抱着小熊回来了。” 谢弦恨不得揍她一顿:“你个小丫头,不是告诉你了别整天跟周王混在一起吗?怎么不听话?” 谢羽逃过了一劫,又受了伤,在谢弦怀里睡了一晚上,胆子又肥了:“娘只是预设了周王可能会怎么样,可是在他没做出罪大恶极的事情之下,就同他划清界限,这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再说……我觉得周王虽然心思沉了些,但人也不坏啊,说不定将来还有用到他的地方,何必一定要不相往来呢?” 谢弦都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丫头带回北海或者安和镇去,省得她在长安不小心趟进浑水里。 不过程彰既然说了,过年的时候程卓会带着妻儿回长安一趟,她也有许多年未见长子,索性见过了再走也不迟。 ************************* 过得两日,天色放晴,山中积雪开始融化,谢弦便要带着谢羽回长安去。 谢羽依依不舍的将小熊送回去,孙铭见她着实喜爱这头小熊,便道:“你若能养的好了,不如就将它带走?” 谢羽如获至宝,却被谢弦婉拒了:“先生也知道我带着这丫头东跑西颠,常在闹市中行走,这等野物长的又极快,若是带到山下去,于它不是活命却是要命了。不如就养在先生这里,以后得空了让她来看看就好了。” 崔晋就垂手侍立一旁,这才两日功夫,也不知道他如何说服孙铭的,竟然收了他做入室弟子。 谢羽亦向他道别:“等我回去之后,就要去王府里搬自己的东西了,到时候殿下那一库的宝贝又要交到吴意手里了,殿下不回去么?” 崔晋道:“我要在寺里静养参佛,已经写了奏折给父皇了,你们若回去,就顺道将周院使也带回去服侍父皇。” 谢羽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想参佛就参,可别递了头发做和尚去啊,做和尚就不好玩了,天天青菜豆腐,还不能吃肉喝酒,人生又有什么意趣可言呢?” 她在山寨里见识过了穆奇带着一帮部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盛景,哪怕长大之后跟着谢弦东奔西走,也见识过不少富人如何享乐,奢侈成风,堆金砌玉,但在谢羽心里,人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无拘无束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崔晋顶着谢弦的注视,硬着头皮没有将扒拉着自己袖子的那只小手给拂开,唇边笑意轻溢:“我若是真做了和尚呢?” 谢羽便道:“你若出家了,你府里的银子宝贝谁来花?不如交到我手上去做善事,也算给你积些功德?” 崔晋面上笑意越来越浓,若非当着谢弦的面儿,他都要笑出声了。谢羽大约也感受到了谢弦的注视,扯着他从房里出来,压低了声音道:“我听春姑姑跟夏姑姑小声议论,孙爷爷拒见你,我都想法让你跟孙爷爷见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孙爷爷有所求,你可是欠了我一份大大的人情,往后有好事儿可得记着有我一份啊!” 崔晋瞠目:“原来你知道?” 谢羽得意,极小声道:“你还真当我傻啊?我能随便出入孙爷爷这里,是因为我对老爷子无所求,最多逗孙爷爷一乐,你可不一样了,心里想的东西我也能猜个**不离十。”在崔晋震惊的目光之下,她踮起脚尖拍了下他的肩膀,趴着他的肩膀耳语:“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反正你将来别后悔就成。” 谢弦与孙铭告辞,从房里出来,面沉似水:“阿羽,我们该回去了。还不快跟周王告别?” 崔晋还处于震惊状态,他在考虑是不是自己哪里掩饰的不够好,这才让谢羽瞧出了端倪。就连魏帝与太子,是不是也并未全然相信他毫无争储之心,只一心一意养病。 直到谢羽离开好些日子,崔晋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周翰海来的时候是领了差使在身的,走的时候却几乎是被周王遣送走的。他万分不同意周王的决定:“陛下派了微臣来照料周王,周王还在寺里,微臣如何能离开呢?这不是有负皇命吗?”他还想留下来同空智大师好好讨教医术呢。 只是周王态度十分坚决:“既有空智大师在此,周院使只管跟父皇讲,本王久慕空智大师医术,正好留在寺里调养身子,等过年了再回宫里向父皇请安。” 好说歹说,周翰海最后是被周王的护卫打包送走的。 程彰在孙云掐了谢羽的次日就已经离开了,他走的时候问过两个儿子,程旭与程智都留下来陪着谢弦,他便带了一队人马走了,只留了部分护卫给兄弟俩,还前来向谢弦辞行,结果谢弦出去晨练,谢羽跑去了孙铭的院子里玩,一个都没见到,只能惆怅下山。 他自己也觉得不受谢弦跟女儿待见,想着等程卓一家子回来,到时候还有机会见面,无论如何总有相聚的时候。 谢弦一路带着儿女下山回城,才进了城门口,迎面便被个口吐鲜血的年轻男子差点撞到了谢羽马上,亏得谢羽骑术精湛,胭脂又反应灵敏,前蹄高高扬起,愣是避免了一场悲剧。 不过紧接着,便有一队人马过来,将那年轻男子锁拿。领头的是个面有长疤神色阴冷的中年男子,锁了人不说,还下令:“这嫌犯不往别处扑,偏往这队人里扑,将这些人都给锁了,带回诏狱慢慢审问。” 谢弦离开长安太久,对京中局势不熟,而眼前这队人马服色鲜明,瞧着既非禁军也非巡防营,她只是冷冷高坐在马上,看着这队官兵将他们一行人给围了上来。 紧跟着谢羽身后的程旭见势不妙,下马过来道:“苗千户这是办差啊?今儿您可是瞧错了,这人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他大约是受了伤,撑着一口气跑到城门口才泄了气的。马上的是家母与妹妹,才从石瓮寺回来。多年未见,要回家去呢。晚辈也是多日未见苗兄,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乐些什么,回头便寻他去顽。” 苗千户见到程旭,神色才放缓了些,却又忽的冷峻起来:“二公子这话可是蒙本官呢?本官记得程夫人与程将军和离多年,多年未有音讯,什么时候倒又冒出来个妹妹?” 程旭仍旧是那副纨绔派头,笑嘻嘻道:“大人对我家的事情也只是知道个囫囵,我再混也不能当街乱认亲娘跟妹妹啊。等哪天苗兄得空,我跟他讲去,这可是得费半天功夫呢。” 有了程旭打岔,苗千户再抬头瞧谢弦坐在马上那副疏离冷淡的样子,只觉得这中年妇人神色锋锐,面带杀气一般,心里便信了程旭几分,总算是放行了。 程智坐在马上,对程旭下马去与苗胜套近乎十分厌恶,从头到尾神色就不好看,不知道的还当他不舒服,唯有谢弦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先将疑团按压了下去,只等回头有时间再问。 谢家守门的远远看到一队人马进了巷子,立刻通知家下人等:“家主回来了!” 谢家中门大开,谢弦带着儿女们下马,立刻便有仆从上前来牵马,还有老仆见到谢羽便露出善意的笑容:“这就是小小姐吧?” 不少人将谢弦跟谢羽围在了中间,问东问西,亲热的不得了。程旭便小声对程智嘀咕:“我怎么觉得谢府的人都对阿羽特别亲切,难道是因为咱们俩姓程的缘故?”都没人搭理。 程智厌恶的往旁边挪了两步,嫌道:“程旭,你在外面如何玩乐与我无碍,只是别丢了咱们程家的脸面,跟姓苗的那等走狗来往,还苗兄长苗兄短,他儿子也配与你称兄道弟?他就是一条狗!” 程旭是知道程智心高气傲的,但是被他当面打脸,立刻就不高兴了,呵呵冷笑一声:“你倒是孤高傲气了,有本事你今儿别沾我的光,就在城门口被苗胜当死狗拖回诏狱去,好好审上两回,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诏狱的刑罚厉害?” 程智连谢家门都没进,扭头就要走,程旭懒洋洋道:“你现在去城门口,等着苗胜抓你,也不过是在我面前做做样子,他早就走了,你当时何不跳出来让他抓?都到谢府门口了,知道的是你看不上我这当哥的,给我摔脸子,不知道的还当你给娘摔脸子呢!你程三公子的教养原来都用在这儿了啊?” 程智气的脸都青了。 等到谢弦从众仆的包围圈里出来,再向谢府众人介绍程家俩兄弟,程旭倒是一贯的嘴甜舌滑,对谢府老仆挨个问好,程智则黑着个脸,不情不愿,让谢府众仆背后评论,只道:“小小姐跟二公子都跟了咱们家主,是个宽和可亲的性子,倒是那个三公子,臭着一张脸来咱们谢府,恐怕跟他亲爹一个德性。” 向来礼数不错的程智没想到初次见面,就给谢府众人留下了个不太好的印象。 谢府众人盼着谢弦带了谢羽回来,自她前去郦山捉人,府里众仆还为谢羽特意收拾了屋子,由安叔拍板,从帐房支了银子,为谢羽布置了闺房。 谢羽走进以长安闺秀标准为自己准备的闺房,差点感动哭了。 谢弦养孩子在物质方面十分粗糙,她自己本身不是享乐主义者,对谢羽最大的宽纵便是她可以随意支银子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再或者请朋友在双陆客栈住几日,真让她费心为女儿布置个绣房……完全是在为难她。 她小时候在谢府的闺房,里面都摆满了兵器跟书,不知道的人走进去,都当是公子的房间。 谢羽洗完澡之后,在柔软的绣褥间打滚,脸埋在丝滑的被褥上蹭了又蹭,实难想象自己过去那些年睡的粗布被褥居然也习惯了。她在周王府住的也不差,但那是客居,与回谢家可全然不同。 谢弦洗漱沐浴完了,来谢羽房里瞧她,见闺女跟只猴子似的在床上打滚,满足的直哼哼,顿时怀疑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虐待孩子了。 母女俩相携去前厅用饭,才惊见程旭与穆原穆小六三个人坐在一处谈笑,气氛热火朝天程智却板着个脸独坐一处。 “这是怎么了?” 谢弦早就看出来了,两个儿子想法迥异,行事也是背道而驰。只是没想到才进了谢家门,就成了这副样子。 程智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开口。 程旭是个装不住话的,倒是率先开口了:“程三公子瞧不上我这个纨绔,嫌我与北镇抚司的我结交,害他丢了面子,觉得有违读书人的风骨,这才不愿意跟我坐在一处的。” 谢弦当年远离朝局,朝中还未有镇抚司这个部门,她对这个衙门也是十分的陌生:“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 程智这下忍不住了:“是走狗,北镇抚司就是皇帝养的走狗,不知道咬了多少人。去年有国子监学子请愿,领头的几人就被北镇抚司拘捕,送进了诏狱,再敢没走出来。这都一年了,肯定早就没命了!” 也幸得厅里全是他们自家人,就连护卫家仆等着这边开始传菜,他们也能开饭。 程旭方才还面带微笑,跟穆原与穆小六说说笑笑,此刻谢弦问起来,程智又是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顿时气的恨不得摔碗,满脸的讽意,指着程智的鼻子就骂了起来:“程老三,你读了几年书就当自己能济世救人了?你满长安城去打听打听,若非你是程家子,若非我当初拖着苗胜的儿子喝了好几日的花酒,用尽了心思陪他,你能躲过去诏狱一趟?你指望着爹去诏狱救你,老头子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啊?他本来就讨厌你读书,你还因为读书请愿而进了诏狱,恐怕他都恨不得你被扒下一层皮!你别不知好歹了!” 程智万没料到程旭还瞒了自己这桩事,顿时气的直哆嗦。去年国子监学生带着京中不少书院的学子一起请愿,没想到最后领头的人被抓了进去。他是书院里领头的,最后却一点事儿也没有,书院私下里不是没有传言,说他在北镇抚司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他通风报信的。 最后因为他自己心底坦荡,又向来才学出众,为人孤高,流言才渐渐止熄,只是以他是程家子,武将家都是暴脾气,大约北镇抚司也不想惹程彰的结论而结束了此事的议论。 出身这个东西,半点由不得人。 程智几乎是跳起来的,一拳就打在了程旭那张得意的脸上:“程旭你干的好事!” 程旭鼻子立刻就喷出了两管鼻血,跳起来就撕打了起来。他也并非外面所表现的那么纨绔,况且程智向来以读书为要务,练武却不及他,很快就被程旭按在地上痛揍。 谢羽原来只当两个哥哥吵嘴就算是极限了,大不了反目成仇,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哪知道当着亲娘的面儿居然大打出手。最开始她还瞧热闹,一见打起来了,立刻就跑过去打架:“行了行了别打了!” 程旭被她拉起来,程智一得松开,翻身而起立刻又朝着程旭的眼眶来了一下子,程旭“嗷”的一声痛叫,就又扑了上去。 谢羽都被眼前的境况惊呆了,她扭头去向谢弦求助,却发现谢弦眉头紧皱,却并未开口喝止,而春和与夏阳皆站在谢弦身侧,倒好似这兄弟俩打架跟她们无关一般。 “娘,你快点让他们别打了!” 谢弦面无表情的起身:“让他们打吧,等打完了再说。我先回房了。”留下两个儿子在谢家大厅大打出手。 穆原与穆小六见谢弦都撤了,立刻凑到了谢羽身边:“怎么办怎么办?干娘都走了,咱们留在这里合适吗?” 谢羽大冬天骑了一路的马回家,还没喝口热汤热饭,就被两个哥哥给气到了,她往谢弦的位子上一坐:“打吧打吧,让他们打完了再说。娘都不急,我急什么呀?”吩咐穆小六:“去厨房给我端热汤热菜来,我要吃饭。顺便再让他们往娘的房里也送饭菜过去。” 穆小六倒是不想跑腿,也想站在这里瞧热闹,不过谢羽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他还指望着跟在谢羽身边不回去,好躲避穆老三的棍子呢。 程智与程旭在谢家前厅里大打了一架,好在谢家人数辈都崇尚俭朴,正厅里也从不摆什么古玩,都只是些结实的桌椅板凳用来待客。 到得最后,他们兄弟俩滚到了谢羽脚边,谢羽也不管是哪个哥哥,一脚就踹了上去:“滚远点,别妨碍我吃饭!” 程旭占了上风,将程智按着暴打一顿,自己一个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挂着两管鼻血,脚步蹒跚爬了起来,坐到凳子上,环顾四周,这才道:“娘呢?” 谢羽已经吃了个六七成饱,嫌弃道:“你还是先去洗洗吧,挂着两管鼻血也太恶心人了。娘看到你们打架,觉得不堪入目,回房去了。留我在这里看场子。” 程智爬起来,听到这话,顿时难堪到了极点。 他比程旭样子还要狼狈,脸都肿成了猪头,恐怕得有些日子不能出门了。 若是在程府,兄弟俩掐起来,一般都是程彰负责灭火,吼一嗓子再抽两棍子就消停了。今儿没有程彰在旁制止,兄弟俩顿时打的天昏地暗。 他正在难堪之时,春和与夏阳出现在了门口:“家主说两位公子应该打完了,让我们带两位公子去沐浴更衣,等收拾整齐了再说。” 程旭以前跟闫宗煜在街面上不知道打过多少架,他自己脸皮厚,一点也不觉得丢人,笑嘻嘻道:“劳烦两位姑姑了。”只是一只眼睛肿着,脸上衣服上都是血迹,向来风流倜傥的形象大打折扣。 程智的脑袋都恨不得垂到地缝里去,好别让人家瞧见他的难堪。 谢羽吃饱喝足,慢悠悠去寻谢弦,见到她还乖巧的上前去揉肩捏腿,小意卖乖:“娘你瞧瞧,还是闺女贴心吧?您说您当初怎么就生了这么俩不省心的?”还顺带着抹黑了程彰一把:“不是女儿说啊,程大将军教导儿子也实在是失败,哪有第一天跑到咱们家里来就打架的?他平时都是怎么教育儿子的啊,娘您下次见到他可得说道说道,这是拿咱们家前厅当演武场了是吧?” 谢弦在她额头弹了一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你二哥跟三哥现在说不到一处,往后就更说不到一处了。当着娘的面儿都能打起来,要是将来都走入官场,还不得成了两派的人,撕个你死我活啊?娘也只能盼着他们兄弟俩别走到一条道上,不然非得让外人瞧笑话不成。”她头疼道:“你这句话还真说对了,也不知道程彰怎么教儿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程旭跟程智是在沐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的。也不知道是谢弦吩咐,还是春和夏阳故意的,给俩兄弟领到了同一间浴房,相邻摆了两个浴桶,也不怕这兄弟俩再打起来。 旁边的凳子上还各摆了一个铜镜,算是极为贴心的照顾。 程旭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那张脸,顿时牙疼一般吸了口凉气——就这副模样他明儿还怎么出门啊? 都回到长安城了,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他原本还准备明日叫了闫宗煜出来一起玩呢。 他回头狠狠瞪了程智一眼,对方比他还惨,反正一脸的青紫,在铜镜里能勉强瞧清楚自己被揍的变形的五官,但是想要保持平日的形象,就比较难了。 程智明日还要去书院,这副样子如何出现在同窗面前? 他都可以想象那些平日在背后嘲笑他孤高不群的学渣们在看到他这张脸之后,是如何在背后冷嘲热讽的。 兄弟俩以看杀父仇人的眼神在浴桶里将对方用眼神厮杀了一遍,看到对方在搓洗之时忍不住痛叫,便觉得自己身上的痛也轻了几分。 谢弦再次见到俩儿子,虽然沐浴更新之后,从前后看仍然是翩翩公子,但是看到正面,当真是惨不忍睹。 谢弦尚能镇定以待,谢羽倒是立刻就捂住了眼睛,从指头缝里去瞧这哥俩,只觉得实在很伤眼睛,忍不住嚷嚷:“你俩真的是亲兄弟么?”下这么重的手。 程智此刻尚余怒未消,只是经此一役,他也知道自己在武力上其实与程旭还是有一段差距的,便不再逞能非要与他在这方面比斗。 跟程旭这种四肢发达满脑子歪门邪念的人,要比的不是武力而是脑力。 程旭觉得谢羽这话正中下怀,刚想接一句:“我也觉得自己没这样榆林脑袋的兄弟”,目光与谢弦相撞,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只笑嘻嘻道:“这要问娘。” 谢弦教育孩子,一向不主张棍棒相加,就是对着谢羽也只是偶尔为之,但是看着眼前两个成年的儿子,她当真有各抽一顿棍子的冲动,忍了又忍才道:“你们俩是不是准备以后但凡兄弟俩意见不一致,都用这种方式来解决?” 程智:“不!” 程旭:“也行!” 谢羽“噗”的一声笑了。 谢弦也懒的再多说,只道:“你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自都有自己为人处世的一套,娘小时候不曾教你们,现在再来说教未免晚矣。往后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自己的矛盾也要学会化解。只是一点你们须要切记,这世上再深的仇怨也割不断血脉亲情,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关起门来打架别人瞧不见,但真要闹到外面去,不顾世人眼色,只会让无关旁人当做笑谈。” 程旭老老实实道:“是,儿子记住了!” 程智显然被程旭所为给气的太狠,当着程彰的面儿没办法说清,此刻颇有几分寄希望于谢弦:“娘,您要好好教教程旭,他平日无所事事就罢了,什么事儿都要游戏人间,连原则都没有,做事全凭好恶,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跟他好好说话!” 程旭并不拿他的话当一回事,程智越认真计较 ,程旭就越嬉皮笑脸,此刻也不例外,他捂着自己的一只肿眼泡道:“没办法说就别说了嘛,再说你张嘴就是陈词烂调,酸腐味儿直冲十里,倒是适合开间蒙童馆去荼毒幼儿,跑来说教你二哥,还嫩了点。” 程智给气的恨不得当场再给他一拳,堵上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谢弦揉揉太阳穴,只得示意春和让人摆饭给这哥俩填肚子。等吃完了饭,她特意叫了程智来说话。只是旁敲侧击道:“……一味的读书也不行,总要知道变通。设若当官不知民生百态,不能与当地缙绅百姓和平相处,如何治理地方?就算是在长安做官,京中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同僚上司下属,与人相处总不全是靠道理的,还要考虑人情。” 她想讲的还未彻底讲完,程智就“腾”的站了起来,满面怒色:“娘也认为二哥是对我是错的?难道恪守风骨也错了?就程旭那样的小手腕也算变通?” 谢弦愣了一下,只觉得头更疼了:“你怎么就跟你爹似的一根筋呢?” 程智没想到谢弦张口就批判程彰,他心里原本就对谢弦有心结,纵然程彰行事不如他意,但在他眼里也是英雄式的人物,这下可算是刺到他心里了,他反问:“娘当初非要跟爹合离,就是因为嫌弃爹是一根筋,只会打仗不知变通吗?” 谢弦无言的看着儿子,在他年轻的瞳孔里看到了燃烧的怒气,那种自以为可以席卷燃烧一切的狂热。曾经……她也有过。 她闭了下眼睛,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这才再次睁开眼看着眼前挺拔的青年,只觉得他个子长的极高,可是心智始终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缺乏历练。她缓缓开口:“如果……娘让你跟着娘去外面历练历练,行些商贾之事 ,你可愿意?” 程智满脸的震惊:“娘也觉得我不应该去读书?宁可让我做小商贩,都不愿意让我去读书?”商人地位远不及读书人的地位高,虽然自大魏始商人的地位要比前朝高上许多,就算是商人子弟也可参加科举,可到底以他的出身去做商人,几乎就是自甘堕落的代表了。 谢弦试图让他明白自己的用意:“娘并非让你去做小商贩,只是让你去各地走一走,了解些民生疾苦,也多了解些地方上的事情,所谓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程智失声道:“可是游学跟行商可是两码事!”他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谢弦,好像谢弦做了极大的事情伤害了他。 最后,他后退两步,朝着谢弦躬身行了一礼:“天色不早了,我回家去了,以后再来向娘请安。” 他从房里退了出去,脊背挺的笔直,好像有一口气撑着让他不得不立刻从谢府走出去,回到程府。纵然程府也并无人能够理解他的理想抱负。 等走出了谢府大门,走到热闹喧嚣的大街上去的时候,他才垮下了双肩,只觉得茫然。路过的行人看到他那张可怖的脸,都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他也毫无所觉,游魂一般走在大街上,直到快宵禁了才回了程府。 ********************* 程智离开之后,安静了好大一会儿,谢弦才疲累的开口:“出来!” 谢羽磨磨蹭蹭从内室出来,走过来趴在谢弦背上,软软糯糯道:“娘,三哥是呆子,书呆了!” 她听到程智看不起商人的理论,简直恨不得冲出来揍他一顿。他这是连娘亲也看不起吗? 谢弦摸摸谢羽垂过来的手,再次道:“出来!” 谢羽才要分辩说没人了,程旭也从内室出来了。 谢弦抬头瞅了一眼次子,但程旭今日面目全非,笑起来都是狰狞的,实在不宜揣测他的心理,索性直接开口:“阿旭也觉得娘做商贾之事丢脸?” 程旭露出个丑陋的笑容,在谢羽捂着眼睛娇嗔:“二哥你还是别笑了”的调笑声中,他道:“儿子认为天下之事,力求一个活字。比如一潭池水若是不能流动,天长日久必生异味,人不能饮。而天下钱财,若是都装在国库,富人家的仓库里,不能在市面上流动,那想来市井凋零,也无今日之繁盛景象。而南北之物产,若无人千里贩运,谁知南地北景有何不同?就跟农人种田,匠人制作,商人贩运,皆是这国家的基石,而商人便是能令得这国家活起来的一环。” 谢弦惊讶的瞧着他,程旭大约从未在程明眼里看到欣赏之色,在谢弦这里竟然意外的收获了赞赏的目光,顿时得意的挺起胸膛,力图摆出一个玉树临风潇洒不凡的姿势,没想到谢羽捂着眼睛直嚷嚷:“要瞎了眼睛要瞎了!” 程旭:“……” 谢弦轻拍了下谢羽:“你二哥说的很有见地,你也学着点。” 谢羽“嗤”的笑了一声,重重咬字:“我一定跟着二哥好!好!学!” 程旭知道小丫头意有所指,当着谢弦的面脸都烧了起来,只是他一张青肿的脸倒看不出绯色。 ******************* 程智到家的时候,程彰正坐在灯下发呆,见到儿子这副面孔,顿时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三儿子一向乖觉,不在外面惹事生非。若是程旭带着一张青紫的脸回来,程彰都已经习惯了,但是程智……可是立志要做个斯文的读书人的,从不热衷打架。 程智走了一路,脑子还是混乱的,一时震惊于谢弦否决了他的人生选择,一时又震惊于谢弦竟然在行商贾之事。以他的阅历与想法,完全没办法理解谢弦的选择——从当初跟程彰和离到如今所操之役。 “……我跟二哥打架了。” 程智此刻也豁出去了,他急于寻个出口,哪怕是被程彰抽,也好由此来拯救他混乱的思绪,让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通常时候,被程彰否定,那就表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种父子间的对抗,无论是以武力还是沉默无声的僵峙,都让程智熟悉而放心。只有进入到熟悉的相处模式里,他才能安心。 不过惊异的是,今晚的程彰比他还要茫然,他也只是“哦”了一声,就又坐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似乎只要儿子不是被外面的人给欺辱了,兄弟俩打架也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智更加茫然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只觉得今日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他娘想带他去经商,他爹居然立地成佛,连惯用的大棒之法都不再祭出来了……那还是他爹吗? 最后还是他房里的丫环金铃告诉了他:“云姨……跑了。” 孙云跑了。 她从知道程彰这次是无论如何都要派人将她送到幽州去之后,也许就在盘算着离开程府。 程彰带她下山回城的时候,给了她两天时间让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就连前往幽州的护卫都已经点选好了。 孙云却在临开的前夜带着身边的一名丫环离开了程府。 自他们从石瓮寺回来之后,有关于谢弦跟谢羽的事情都在家里传遍了,就连孙云在寺里发疯,差点想掐死谢羽,都被程家随行的家仆当作奇谈一想讲给家人听。 “……也是可怜,她在府里多少年,都以将军夫人自居了,可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谢将军她不敢动,就拿大小姐下手……” 阿羽在程府里也住了几个月,跟着程旭进进出出,对程府下人倒是极为客气,只是对程彰横竖看不顺眼而已。不过在程家下人眼中,敢于跟老爷正面对抗的,就是真正的勇士。 往日那些巴着孙云拿她当程家女主人对待的,都默默拉开了距离。譬如程家厨房,不再拣孙云可口的饭菜送过去;譬如程家管事娘子,帐房等处都不再跑到她那里回禀。往日这些后宅之事,都是报到她那里去的。 也才一日功夫,待遇就天上地下了。 孙云恨的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程彰回城之后,自然有事要忙。总要去魏帝面前去露个面儿,他当初接受了看顾周王的决定,到魏帝面前去回禀的时候,又稍稍透露口风,只道谢弦带着女儿回来了,他这是先行一步处理家事,而周王有周院使跟谢弦,还有空智大师,身子骨也没问题。 闫皇后在行宫摆了好大一出,原本是为周王择妃,无奈周王不肯露面,就连闫梦萱数次示好,周王也不接茬,只是客气应对,心里已经恼成了一团。 自古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她回头想想,何必跟个病秧子置气?想要摆布他自有别的路子,魏帝就是现成的人选。 她拿出“为周王的终身大事夜不能寐的倦容”来,往魏帝面前去说:“臣妾总想着,先皇后娘娘若地下有灵,都该怪陛下与臣妾不曾关心周王的终身了。他身子骨不好,正应该早点成亲,也好有个人照顾。臣妾的娘家侄女阿萱最是乖巧体贴,去行宫之时还跟着服侍了臣妾一路,臣妾瞧着这孩子生的模样也不差,又会照顾人,倒与周王正巧是一对儿。” 魏帝心中另有人选,也不欲长子再娶闫家女。他深知后宫掣肘之事,到得王府后院也是一样的。况且他对这个儿子愧意甚深,自然想要他过的舒适些。当下便道:“此事待皇儿回来再定。” 闫皇后气的无法。 只因行宫里人多眼杂,有不少人瞧见闫梦萱往周王住的长阳殿跑,提起来都当一桩笑谈:“……险险儿将腿都跑断了,还跑不来一个正妃之位。” 虽然太子皇后如今是正统,周王位置尴尬,这些人也未见得就是支持周王的,可是同样也有人家想要将女儿送到周王府去,做个亲王正妃,也是极为体面之事。 皇后打的算盘,谁都能瞧得出来。只是皇后一党虽然不会拆台,朝中却也有与闫国熹政见不合之辈,背后暗自讽笑:“……闫家的女孩儿都恨不得一古脑儿塞进皇家去。” 魏帝也正愁周王的亲事,听得程彰提起谢弦回归,还带回了他的小闺女,竟当一桩趣事来听,待听得之前错认了,原来那日在郦山野猪群面前的正是他的女儿,不由赞一句:“程卿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待程彰告退之后,才想起来问一句:程卿女儿可许配了人家? 其实程彰就算听到魏帝问起谢羽终身,恐怕也不敢作主。谢弦的性子他太了解了,儿子尚且由得他,但女儿的亲事他恐怕插不上手。 谢弦等人从山上回来之后,周翰海又亲自进宫去向魏帝复命。 只道周王在寺中静养,又慕空智大师医术之神奇,便索性留在寺里修养一段日子,过年再回宫向魏帝拜年。 “胡闹!”魏帝听得大家回来了,唯独周王不肯回来,恨不得立时就派禁军前去接人。“他身子骨不好,山上寒冷,长久住着万一病了呢?” 周翰海巴不得魏帝再派他去石瓮寺守着周王,立刻自荐:“周王非要送了微臣回来,还说要在寺里为先皇后娘娘念几卷经,又尽孝道。陛下若是再派了微臣过去,微臣一定死死守着周王。” 魏帝要考虑的比周翰海要多,听得周王要念经清修,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长子不会是心灰意冷,有出家之念了吧? 以他的经历,若是有此念头,也不足为奇。 不等魏帝派人前去寺中接周王,三日之后周王便遣人送来了奏折,上面哀哀泣求,只因先皇后娘娘过世之时,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在身边,每每思之,不胜悲凉。现在看到魏帝为他张罗亲事,他自己觉得颇为不孝,以他的身子去为先皇后守陵三年,只恐会令魏帝忧心,所以决定在石瓮寺为先皇后静修三年,婚事延后。 魏帝接到这么一封奏折,迟迟不曾批复。 一则他怕儿子在寺中长久静修,万一起了出家的念头,真要剃度了那就是本朝奇闻,不说会被人诟病他这个做父亲的容不下长子,就算是将来太子登基,恐怕也会被人诟病不容长兄。 二则若是强硬的将长子给硬拖回来,他身子骨不好,万一积郁成疾,又是一桩麻烦事。 周翰海曾说过,周王损耗太过,恐难长寿。若是悉心调养,也得十年之期,方才有所改观。 大魏也不是养不起个富贵闲王,只要他与太子都善待周王,于天家的名声也好听些。 闫皇后在凤藻宫里听到周王自请为先皇后在寺里静修三年,气的差点砸了手边的茶盏。 “他这是什么意思?” 闫梦萱苍白着脸站在旁边,紧咬了唇不发一语。 她当初在行宫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做周王妃十拿九稳,背后又有皇后与闫国舅撑腰,这才敢不顾脸面往长阳殿跑,表哥长表哥短的围着周王转。 真若论起来,周王又是她哪门子的表哥呢? 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罢了。 现在周王以自己的态度摆明了,他无心婚事,一心只为先皇后娘娘守孝。哪她先前的举动岂不都成了笑话? 不知道的都道是周王孝顺;知道的恐怕都不会这么说说了。她往长阳殿跑的勤,皇后已经摆明了属意她做周王妃,周王却向皇帝上书,要为母守孝,无心婚事,那岂不是说她不要脸的贴上去? 闫梦萱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怕惹的皇后心烦。 皇后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火辣辣的,周王此举不啻在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恐怕阖宫都拿她当笑话看待了。 此次跟着魏帝同行的梅妃在自己的殿内搂着小儿子笑的合不拢嘴:“既然你大哥的亲事都不必着急,煦儿回头就跟你父皇说,等你长兄议亲了你再议亲也不迟。”三年时间,崔煦也还等得起。 崔煦轻笑:“皇长兄拖得起,闫家女可拖不起呢。” 女儿家韶华易逝,三年可都拖成老姑娘了,且周王还不一定肯娶,闫家难道敢赌? 果然此次一大早,皇后就下令一顶小轿将闫梦萱悄悄送出了宫。 ************************ 往魏帝面前扔了一颗炸弹,打碎了闫家如意算盘的周王此刻在石瓮寺却过的十分逍遥。 他派了蒋祝去打听郦山书院,而蒋祝打听回来的消息也只是郦山书院只收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但是这些年郦山书院在科考中取得的成绩着实不俗,陆陆续续有不少学子走入官场。 而当朝从郦山书院走入官场仕途最为平顺的,便是大理寺卿鲁承志。其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与闫国熹向来不对付。 闫国熹虽然权势滔天,但鲁承志却是个纯臣,两袖清风,从不结党营私,又深得魏帝信任,他试过好几次让御史台爪牙弹劾鲁承志,都被魏帝驳回,只能无奈的偃旗熄鼓。 等到天气晴好,崔晋向孙老先生请假,提起想要前往郦山书院一游,孙铭便道:“正好老夫腿脚不便,周王若是愿意,不如一起?” 崔晋这些日子早晚都在孙铭座下听教,有时候听他讲前朝古史,自己也能从中悟出些东西。他院子里藏书甚丰,除了卧房正厅摆着些书之外,其余两边的空房间里都摆满了书。 他初次被获准允许进入孙铭的藏书室,顿时都惊呆了。 很多书翻开看时,都有他在旁注释的笔迹,也有些书看起来年头久远,而看书的人虽然十分爱惜,但大约是翻看的次数太多,都毛边了。 崔晋在楚国为质之时,所读有限。很多时候都是潘良默写生平所学,再传授给他。虽然也算勤奋,又是病体缠绵,但是在孙铭面前,当真觉得自己渺小非常。 有些人,若论身份算不得什么,可若论才学,恐怕帝王面前也是让人敬仰。 崔晋听得孙铭要去,当下恭恭敬敬来扶,却被孙老先生甩开了:“我老头子还没那么弱。”当先而行。 等到真正前往郦山书院的路上,崔晋跟着孙老先生的步伐而行,走了一路的热汗,但见老先生健步如飞,而自己在山上好几次跌跌绊绊,若非有护卫扶持,恐怕早就摔倒了。 孙铭须发皆白,但行运矫健,回头见到崔晋的狼狈样子,顿时朗声大笑:“周王身子骨不行啊,需要多锻炼锻炼啊。就算是读书人,没个好身板也不行的。” “学生谨听先生教诲。” 且不论崔晋是否真心受教,但他摆出潜心向学的姿态,却是十分管用。孙铭带着他去了一趟郦山书院,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郦山书院虽然另有山长教学的博士,但是孙老先生却是每旬都要去书院讲学的。 郦山书院里的学子大约有一百多人,比起国子监以及长安其余书院,人数算是寥寥,但是崔晋却从郦山学子身上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风貌。 郦山书院据说最初是由一位落魄学子在郦山脚下开了个私塾混日子,只是后来教出来一位贫家学子考了二甲进士,顿时名声大噪,此后不少家长将自己的孩子送过来,都被拒收了。 也不知是何人出钱,将郦山书院移到了距石瓮寺七八里的山中,建起了精舍书屋,又请了先生来任教,但是收费却很便宜,只是有个条件,学子必须是贫者无以为继又好读书,成绩优异者。 此后,郦山书院便以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而传扬了出去。 郦山学子皆身着青布长衫,学舍路径之上,抱卷苦读者有之,互相联句吟诗者有之,见到孙铭皆恭恭敬敬上前行礼,但对孙铭带来的人似乎并无多大兴趣。 进书院之前,孙铭便让周王的侍卫在外面候着,且他今日穿着一身布衣,沿途见到这些学子,只觉他们早已沉浸在浩瀚学识之中,对外物无所动容。亦有见到孙铭上前救教者,孙铭都耐心作答。 回来的路上,崔晋一直沉默不语。 孙铭轻笑:“周王觉得这些学子比起国子监如何?比起京中别的书院的学子又如何?” “恐怕国子监与京中其余书院的学子均不如这些人。” 长安城中繁华,诱惑亦多,况且国子监全是官宦之子,以及宗亲权爵之有的子弟,斗鸡走狗者有之,不学无术者有之,在那种声色犬马的环境下一心向学的人心志恐怕也要极坚才行。 孙铭道:“其实这些人也未见得就不受诱惑,只是他们知道读书晋身乃是自己唯一的出路,而且前来郦山书院机会难得,故而潜心苦读,非要做出一番成绩。况且周围同窗皆是一心苦读,若真出个无心向学的,旬考三次成绩太差者被书院遣回了,自然更要一心向学了。” 眼瞧着看到了石瓮寺的山门,崔晋忽道:“先生可知道,当初捐建郦山书院的是何人?”能够这些年来都支持着郦山书院的开支,这些学子倘若知道了捐建人,敢不知恩图报? 孙铭大笑出声:“这个问题周王是不是想了一路?” 崔晋觉得,任何的手腕心计,在孙铭面前都不必使将出来,因为他有一双世事洞然的双眼。 他老老实实的点头:“学生自初次听说了郦山书院的建院始末,就想知道这个人。” 孙铭的目光复杂了起来,踩着进寺的石阶,他的声音似悠长的叹息:“当年建这个书院,最开始是你娘拉着你父皇,以及谢弦一起捐建的。提议的是你娘,但是她自己出钱恐怕力有不逮,便拉了你父皇跟谢弦。那时候你父皇还是皇子,并未登基。” 崔晋脚下一个踉跄:“我……父皇与母后?” 孙铭点点头:“当初他们在老夫身边求学,老夫身边还有弟子家贫,日子过的极为艰难,你母后心善,这才想起来解决这些学子的后顾之忧。”他的声音里带了怅然:“当年你母后过世之后,身后所有首饰金库,以及自己的嫁妆都全数捐给了郦山学院,这些年又有谢弦暗中派人送来的财物。其实到后来,你父皇登基之后,他便不再管郦山学院之事了,都是你母后派人打理。” 这其实更像是一个令人惆怅的故事。 蒋皇后过世之后,崔瑀曾经来过一次郦山书院,素衣小帽,好似谁家学子的老父亲来书院探亲。 他跟孙铭在书院里转了一圈,还指着其中几株根深茂密的大树笑言:“当年,阿绮拿着书院的图纸研究了很久,这些书都是她特意吩咐要种的。”其中有两株靠的很紧密的大树,这些年藤蔓相缠,树根在地底下早已经缠在了一处。 “当年植这两株树,我一直反对,觉得离的太近,可是阿绮不肯答应,非要指明了靠在一处。” 事隔多年,两株树几乎算得血脉共生,相依相伴。 当年伊人曾笑言:“这是我跟阿弦,姐妹相亲一辈子。” 而崔瑀当时凑过去小声道:“既然你非要种那就种吧,不过这不是你跟阿弦,而是我跟你。” 蒋绮当时嗔了他一眼,很多年崔瑀尚能记得她那个带着少女明媚俏意,又有几分羞意的眼神。 这些旧事,早已被时光掩埋。 孙铭不会讲给崔晋听,而崔瑀也不会讲给儿子听。 后来的后来,谁在帝王的宝座之上渐渐学会了权衡之术,忘掉了少女情思绵绵的眼神;谁又在后宫绵长的日子里消磨掉了半生情愁,郁郁而终,终于无人问津。 谢弦能够开口提示崔晋一句,已经算记得旧日情份了。 她心中所思所虑又如何,孙铭不曾追问,也知道她的矛盾与纠结。 江湖之远,与庙堂之高,她一直在寻找栖身之处,颠沛流离,勇往直前。 *********************************** 过了十一月份,进入了腊月,日子便快了起来,仿佛满大街都是喜意盎然的人群,小摊贩们的生意也日渐兴隆,带着儿女出门的父母都愿意花个几文钱给孩子买口吃的甜甜嘴。而各府里的采买们都日渐忙碌了起来,大批过年的物品需要置办。 家下仆人等着主子在年关放赏,新发的料子已经裁了新衣上身,见到主子都只说吉祥话,讨个来年的吉庆。 臣子府里尚且如此,宫里就更讲究了。 闫皇后忙的团团转,各宫大小事务要她费心的极多,每日忙个脚不沾地,坐下一喝口茶的功夫,便有宫人小声前来禀报:“周王回宫了,去陛下那里请安了。” 闫皇后一怔,忙的脑子都乱了,之前周王拒婚的隐怒都远了许多。 “可有说过要来本宫这里?” 周王回宫,按理说是要前来向她问安的。 宫人道:“听说周王提起要前来向娘娘请安,只是被陛下留下说话了。说是娘娘这里一团乱,恐怕没空接待周王,就不必过来了。” 闫皇后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兴兴头头忙着过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也许下意识里,她就是想要让魏帝夸她一句,比蒋绮强。 蒋绮过世这么多年了,闫皇后总觉得,整个后宫还留着她的影子,连同魏帝的心里。可是她不敢问,现在蒋绮的儿子回来了,而魏帝对崔晋的态度早就让她心生不满。 ——如果真疼爱这个儿子,当初又何必为了政治而舍了他? 她甚至从心里有些鄙视魏帝,这种默默的鄙视又不能宣之于口。 崔晋能够在腊月里就回到长安城,魏帝还是十分高兴的。等他请完安,再看他打扮的虽然素净,但脸色却不差,比之在行宫病着要强上许多,不由笑道:“瞧着不错嘛。” “寺中有空智大师呢,况且聆听佛音,儿子心里平静,寺中也安静,儿子睡的也香吃的也香,不知不觉竟然胖了。” “哪里胖了?整日青菜豆腐的能胖起来才怪。你呀……让朕说你什么好呢?”放着京中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到山里受苦,也不知道这个儿子的性格随了谁。 崔晋笑道:“那是父皇心疼儿子,才不觉得儿子胖了。不如今儿儿子就在父皇这里蹭一顿饭吧?” 魏帝笑着答应了,父子俩聊些别后之事,其实分开也不过月余,就算在长安城里,以崔晋进宫的次数,一个月也就几次,见面有限。但距离远了,似乎便是经年不见,父子聊聊的亲亲热热,好几次魏帝都大笑出声。 殿里侍候的宫人心中在想,周王真是会说话,年下事情多陛下也忙,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笑过了。 也只有周王殿下能够哄的陛下畅怀大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周王下山之前,特意请了孙铭回长安过年。 “虽有空智大师相伴,但大师乃方外之人,先生却仍在红尘,不如跟学生去长安沾染些烟火气?” 孙铭寄居石瓮寺多少年,被崔晋说动,坐着周王府的马车下山,才进了长安城就觉得味尘逼人,待进了周王府,吴意带着众仆来侍候,听得周王口称先生,还当他是与潘良一样的幕僚,立刻就要请到客院里去。 谢羽走了,吴意好容易又坐上了周王府大总管的位子,虽然主子不在府里,但这些日子也兢兢业业,生怕周王回来看他一个不顺眼,将他给撤了。 周王进宫去向魏帝请安,吴意便亲自盯着下人布置给孙老先生的居处。他做奴才习惯了,还是上位主家留下来的审美习惯,总认为富贵奢华就是待客的最高礼节,直恨不得将孙铭住的地方给布置成洞天府地。 孙老先生往床上一坐,触手丝滑,猛的起身,好险没扭着了老腰。 他一辈子清贫自守,从不以物质享受为人生追求,布衣简食习惯了,猛然间被吴意以超高规格来招待,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不等周王从宫里出来,老先生就自己上街去转悠了。 孙老先生穿着布衣,须发皆白,吴意还派了两小厮跟着。他老人家往日在山中攀山越岭练出来的体魄,瞧着一把年纪,但腿脚健旺,纯粹只是在市井中瞧热闹,全无花钱的兴致,两小厮跟着他一气将长安东市转了个遍,只觉得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老先生还兴致盎然,没有回家的打算。 眼瞧着天色已晚,再不回去恐怕周王都要从宫里回来了,这两人便上前去挽了孙铭的胳膊讨饶:“老爷子,逛了半日了,咱回吧?” 孙铭逛的意犹未尽,被俩小厮拉着,还道:“你们若想回去就回吧,老夫还要再逛逛。”他还没去书铺子里淘书呢。 俩小厮脸都快皱着苦瓜了,正欲再哄劝,忽然后脖领子被人拖住:“放开孙爷爷!” “阿羽管事?” 俩小厮见是阿羽,倒想起这位可并非毫无身份的,而是谢府大小姐,忙道:“小的们是想让老爷子回去歇歇,这都逛了一下午了。” 谢羽在家里闷的慌,谢弦又不肯陪她出来逛,只好自己出来玩了。程旭倒是死赖在谢府不肯回去,为此程彰都亲自来了好几回,都没能把他叫回去。 不过以谢羽的眼光,总觉得每次程彰来了都要坐在谢府前厅喝茶,谢弦出来作陪,开口问一句程旭,谢弦便道:“阿旭出去玩了,不如我叫人寻他回来。” 程大将军埋头喝两口茶,倒好似程府的厨房不供应热水似的,这才慢吞吞道:“没事,他没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等。” 谢羽暗自翻个白眼:您这到底是来寻儿子还是蹭茶喝啊? 程旭出门没数,他惯常爱邀闫宗煜一起出门,玩惯了才回来,被谢羽拖到浴房里,将他脑袋按进浴桶里去醒酒,他呛两口水便直哼哼:“阿羽你是记恨二哥不带你出门玩儿吗?” 他倒是想带谢羽出门,可是自他养好伤之后,与闫宗煜第一次见面,他便直朝程旭身后瞧,瞧半天程旭都没明白他的意思:“瞧啥呢?” 闫宗煜道:“程二你怎的没带阿羽出来?” 程旭脑子里一根弦立刻绷紧了,警惕道:“带她出来干什么?咱们两个大男人出来多方便啊。” 出去两回,闫宗煜倒有三回都问起谢羽,听说他如今在谢府住着,还非要跟着程旭回谢府去瞧胭脂,被程旭给拒绝了。 “我娘脾气不太好,不喜欢生人去府里。”程旭为着妹妹都不惜抹黑亲娘了。 闫宗煜软磨硬泡:“咱们兄弟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再说谢伯母来长安,我做晚辈的不是正应该上门拜访吗?” 程旭一时半刻不回来,程彰为了等儿子,生生能把一日功夫都耗在谢府。谢弦最后没了脾气,提起让儿子回程府去住,程旭立刻摆出小可怜样儿:“娘,你要再抛弃儿子一回吗?” 谢弦:“……” 她没耐心陪着程彰,便推谢羽去陪客:“好歹他也是你亲爹,十几年没见,你多陪陪他吧。” 谢羽跑的比兔子还快:“前十五年他都没出现陪过我,现在让我陪他,想的美!” 偶尔撞上程旭在家,谢羽便让人将他拖到了前厅去陪程彰,程彰倒似脱胎换骨一般,温声道:“为父觉得你在谢府也叨扰你母亲好些日子了,不如回家去住吧?” 程旭十几年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只觉得在亲娘的地盘上,连亲爹也不敢造次,他才不会傻到跟着回程府去挨揍。 “儿子这么多年都没陪过母亲,正好母亲回来了,便在她膝前尽尽孝心。” 他说完了小心窥探程彰的脸色,居然发现他没有发怒,更不可思议的是,程彰居然变的极为好说话,只是好脾气道:“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初次被程大将军如此软语相求,程旭只觉得毛骨悚然,差点以为自己宿醉未醒,还在梦中,他偷偷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生疼。 “儿子……那儿子就再考虑考虑。”程旭顺坡下驴之后才发现,程彰居然意料之外的平和。 等程彰多来几次之后,他就瞧出来了,感情程大将军也未必愿意他回程府去住啊,不然……他哪里来的借口往谢府跑? 也只有以儿子在谢府,来接儿子回家为由,他才好意思登门。 程彰半辈子都没这么好说话过,每次来谢府,总能带一堆零嘴,居然还买过两套小姑娘的首饰,一套珍珠的,一套珊瑚珠子的,皆是适合小姑娘的颜色,直接交到谢弦的手上:“……我这个做爹的也从来没给阿羽买过什么,我也不懂,就看着买了两套给她戴来玩,你瞧着合适不?若是不合适再换也行。”特意指定了个程府的小人去跑腿。 谢弦无语半晌,总觉得此事透着些说不出的怪异。想当年程大将军何曾是会欣赏这些东西的人?两人从相识到成亲十几年,他送谢弦的多是兵器马匹,连根钗子都不记得买。怎么到女儿这里,忽然之间就开窍了? 大约是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裸,程彰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不是家里三个小子,从来没养过小闺女嘛。”养闺女对他来说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有待体验。可惜这个小闺女不肯跟他回程府,父女俩相处的时间根本没有。 今日一大早,程彰就跑来谢府等程旭,谢弦不想在前厅陪着程彰喝茶,就推了谢羽去,谢羽从侧门溜出来,估摸着程彰一时半会不会回去,便在大街上独自消磨了大半日功夫,连早中饭都解决了,正在考虑是回府去吃晚饭,还是在街上凑和一顿,就瞧见有两小子拉着孙老先生。 她先还当自己眼花了,等瞧清楚之后恨不得上前去揍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抢老人家! 周王府的小厮记得谢羽,谢羽却未必识得全周王府的人,当初能凑到她跟前的也是有数的,狐疑的瞧了两人一眼:“这是打谅本姑娘不认识周王府的人,跑来冒充的吧?以为叫出我的名字就能相信你们了?” 孙铭正嫌这俩小厮聒噪,恨不得他们滚蛋,见到谢羽,顿时笑了:“小丫头怎么一个人?” “孙爷爷不是也一个人吗?” 谢羽瞪了这俩小厮一眼:“从哪来的滚去哪里,别逼本姑娘动手,打伤了筋骨白疼几个月。”转头挽着孙铭的胳膊道:“孙爷爷,跟我去玩吧?你几时下山的?小熊呢……”连珠炮一般问了好几个问题。 周王府的小厮可不敢将人跟丢,两人凑在一处商议一番,一个回府去报信,人被谢羽劫走了,一个远远跟着,就怕跟丢了。 谢羽带着孙铭去百味居吃了晚饭,雇了马车回家。一老一少聊的十分投机,孙铭还道:“……那熊养好了伤,原本是准备送它回山里去的,结果前脚送走,它后脚就自己跟着回来了,送了好几回都没用,看来是要扎根在寺里了。” 谢羽听的咯咯直乐:“等下次有空我就去寺里瞧它去。”又奇道:“孙爷爷是同周王一起来长安的吗?” 孙铭捶着自己的腿道:“周王请老夫来长安过年,可是他府里的管事太客气,房间收拾的好比女子的闺房,老夫坐着不舒服,索性出来逛逛。” 谢羽顿时笑的前仰后合:“是吴意吧?他可是个大大的马屁精,定然是周王对爷爷特别客气,他就可劲儿巴结爷爷。算了,反正你在周王府住着也不自在,就去我家住些日子。况且我娘要是知道孙爷爷来我家过年,肯定很高兴的。” 到得谢府门前,正赶上程彰吃完了晚饭,眼瞧着天都黑了,儿子女儿都不在,唯有改日再来,临别之时还道:“过些日子老大一家子就要回来了。” 谢弦送客出来,二人正在大门口说话,谢羽雇的马车便到了,她当先跳了下来,又扶了孙铭下车,笑道:“娘你瞧瞧我带了谁来?” “大晚上的,这丫头是从哪里接了先生过来?” 谢弦都没想到孙铭会到谢府来,她忙上前来打招呼,母女俩扶了孙铭进去,程彰一个人站在谢府门口,倍感凄凉。门房上的小厮牵了他的马儿过来,他翻身上马,只觉得满街都是热闹的人群,越到年关年味愈浓,踏进程府大门,却觉得府里气氛很是沉闷,倒好似与外面的世界过着两种不同的日子。 外面都在准备过年,程府的下人却好像不准备过年一般。 往年这些事情都是孙云在操持,早早的备上年货,还给下人们发月钱发新衣。今年她走了,谢弦又不肯住回来,府里没个操持的人,指望着程大将军去管后院的琐事,纯粹是强人所难。 眼看着家里乱的不成样子,程彰索性将管理家宅之事强硬摊派到了已经放假归家的程智身上。 程智完全不敢相信亲爹会拿他当管家使唤:“爹,这事儿我干不了。哪有让男人管这个的?” 程彰:“你不干,难道让你老子干?” 程智艰难的拒绝:“我还要读书呢,哪有空管这些?要不……让二哥来管?” 程彰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我倒是想啊!可你二哥肯管吗?要不你去你娘那里叫你二哥回来管家事?” 程智在“叫二哥回来管家”跟“自己上手去做管事”这两个选项面前踌躇了许久,终于屈服于程彰的强权之下,接手了家中的事情。 ****************** 谢弦过日子俭朴,为孙铭准备的院落也只以宽敞舒适为主。孙老先生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决定不去周王府了。 次日一大早,周王便亲自上门拜访。 “昨日回府已经很晚了,听吴意说先生被阿羽截走了,学生今儿就是来接先生回去的。劳烦将军了。” 谢弦昨晚已经听说了周王在寺里以及郦山书院的表现,又庆幸他跟着孙老先生读书,至少没机会见阿羽了。 “周王客气了,先生难得来一趟长安,我与先生也许久未有机会深聊,索性就让先生在府里住下来,等过完年了再说吧。况且过年周王恐怕要进宫去领宴,独留先生冷清一人在府里,恐怕不太好。” 周王倒也不坚持,只道:“那我得空就来探望先生。” 谢弦是拿周王这话当客气之语的,没想到自那之后,周王便成了谢府的常客。通常是天亮之后,他便带着本书来,还带了王府或者宫中御赐的点心:“以前阿羽很喜欢吃这些东西,正好先生也尝尝,索性就带了些。今儿还有些难解之处想要请教先生。” 谢羽跟崔晋似乎从不知道客气为何物,欢呼一声就吩咐下人去收拾碟子摆点心,还张罗着要煮茶:“正好吃完了点心再读书。” 当着孙老先生的面,谢弦还不能表现的不高兴,只能等晚间周王走了之后,她委婉的劝女儿:“周王是来跟孙先生请教学问的,你留在那里做什么?” 谢羽振振有词:“吃点心啊。宫里的点心做的考究,娘不是也吃了好几块吗?” 谢弦:“……”周王客气了好几回,当着孙先生的面儿,难道她还能不赏光么?何况谢羽吃到什么好吃的,便问也不问就往她嘴里塞:“娘,这个好吃。”她也不能让女儿下不了台啊。 谢弦觉得憋屈极了,每日看周王的眼神都带了审视之意,倒好似他是个前来她家窃取宝物的毛贼一般。 反观周王,倒是表现的极为坦荡,每次还真就带着书来请教问题,摆明了他是一心向学的,只是顺便……投喂谢羽点心。 周王跑了没两趟,便跟前来接儿子回家的程彰碰上了。 谢弦看着家里冒出来的这两名不受欢迎的客人,直恨不得抛弃自己一贯的教养开口赶人。 眼瞧着到了腊月二十三,程智管家管的恨不得来谢府向程旭端茶认错,好糊弄的程旭接班,若非顾虑着最后一点尊严,他都要去谢府请人了,程卓带着殷氏以及儿子回京述职了。 殷氏性格温婉,儿子年纪尚小,虎头虎脑煞是可爱,前脚仆人报到了程智面前:“大爷跟大奶奶带着大哥儿进府了。”后脚程智将帐本一扔,就往前厅跑。 程卓才带了妻儿向程彰磕完了头,程智便冲了进来,一把抱住了程卓,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大哥,你们总算回来了!真是想死你了!” 程卓而立之年,面部五官糅合了谢弦与程彰的优点,既有男人的英武,亦有儒雅之气,身材高大,胖瘦适中,留了短髭,起先还当抱着他的是程旭,顿时笑骂道:“又胡闹是吧?做什么坏事了?”待看到是程智,倒是一愣。 程智鲜少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刻,反倒是程旭胡闹的时候多,他没想到数年不见,小弟弟竟然对他思念如此之深,顿时颇有几分感慨,拍拍他的肩:“阿智长大了!”竟然也会热络的哄人了。 结果殷氏才回房,还未梳洗,家中管事的婆子便抱着厚厚的账薄过来了,院子里也站满了回话的管事。 “这是怎么回事?” 殷氏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处,他们夫妇不过是来住些日子,等开年程卓述完职便要回幽州了。以前她每次回来,孙云都怕她沾府里的账薄似的,从不在她面前提府中之事。 没想到这次竟然转性了? 她招手叫了个婆子问:“可是云姨病了?怎的府里的事情就好似立等着我回来决断似的。” 那婆子也是一脸愁苦,别瞧程智读书行,但管帐却实在不行,他自己又不肯潜心去学,总不将家中这些琐事看在眼里,因此管家管的乱西八糟的,若非程府众仆很多地方都遵循着旧例,恐怕早就乱套了。 就算这样,已近年关,府里各样事体都不曾置办起来,到时候家中若是宴饮,程彰请了同僚来可如何是好? 殷氏来的正好,她管家名正言顺,婆子立刻便将谢羽误打误撞来到了程府,程彰错认了儿子,谢弦追着女儿来了之后,孙云在石瓮寺发了疯,差点将谢羽掐死,程彰动了真怒,要将她送回幽州,她自己跑了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幽州路途遥远,程彰也未曾向儿子讲起此事。婆子在后院里向殷氏讲这一段的时候,程彰也在书房给儿子讲家中近来发生的事情。 程卓听的一愣一愣的,最后才哭笑不得道:“原来阿智这是被家事给烦的,正好我回来有人接管了,他才这般高兴的啊。”亏得他还被弟弟这亲热的举动给感动了。 三个儿子里面,程彰最放心大儿子,大儿子也最为能干,此刻他也顾不得在儿子面前丢脸了,愁眉苦脸道:“如今你娘带着你妹妹在谢府里住,程旭这个兔崽子也借故不肯回家,已经在谢府住了一阵子了。” 事隔十六年,程卓再听到谢弦的消息,也许是他这些年独当一面,竟然不似自己预想般的激动,只是在听到谢弦当年还生了个妹妹,这才道:“妹妹……她长什么样?” 提起谢羽,程彰眼角的愁苦总算是消解了许多:“你妹妹聪明伶俐,长的跟你娘很像,箭法极好,倒是得了你娘的亲传。”只是这个刁钻的丫头至今对他都不甚热络,对孙铭还爷爷长爷爷短,比对他亲热多了。 程卓神思恍惚的回房,才进院子就看到院子里络绎不绝的管事媳妇婆子丫环,怎一个热闹了得。好容易等到晚上殷氏忙完了,上床之后,他才道:“爹今儿说,娘到长安了。” “嗯。” “娘还生了个妹妹。” 殷氏道:“那咱们几时去谢府拜见娘?” 程卓:“你竟然一点也不奇怪?” 殷氏捏着自己酸痛的脖子道:“就算我有一肚子的想法,进门就忙到现在,这会儿也没了。这些年云姨操持着府里的大小事务,她离开之后,这府里真是乱了套了。倒是娘跟妹妹,你预备怎么办?” 程卓从小就看着程母刁难谢弦长大,很长时间里他都对程母有怨恨,总觉得若非程母对谢弦的刁难,谢弦何至于心灰意冷到要执意和离。今日又听说她当初离开之时怀有身孕,更是替谢弦难过。 谢弦当年离开之时,程卓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做母亲的拉着儿子的手一直道歉:“卓儿,都是娘对不住你们三个,不能留在程家继续照顾你们了。你是老大,往后更要照顾好弟弟们……” 那时候,谢弦有孕在身,情绪又不稳,在战事上与程彰产生了极大的分歧,吵的天翻地覆,程卓到底也不知道,谢弦当初执意要和离,是因为家庭生活令她灰心了,还是因为在战事上与程彰的分歧太过严重。 当年突厥人举二十万骑兵压境,幽州之战如火如荼,而西南的蜀国也对大魏进行先是进行小规模的挑衅,进而在边境集结重兵,准备借此机会扩张版图。有消息称楚国亦是蠢蠢欲动。 正在此时,魏帝传书征求程彰的意见,朝中有人欲以皇长子为质,换得楚国的暂时和解。而程彰与谢弦意见相左。 程彰主张送皇长子为质,换得楚地的和平,至少能够少一方重兵压境。而谢弦却认为国家的命运不应该由一个十岁的孩童去背负,而应该由他们这些戍边的军人来守卫。 用十岁的皇子换取边境暂时的和平,就跟送公主去和亲一样的可笑,都是用妇孺缓解暂时的危机,只是一种肮脏的政治手段,令人不齿。 程卓还记得父母在营地里为了此事而大吵,谢弦怒而离开,他骑马跟在谢弦身后,看她纵马如飞,他心时模模糊糊的想,他大约有点理解母亲的想法。 父亲指责母亲在国家大事上感情用事,就因为跟皇后感情深厚,就不肯送皇长子为质,这完全是妇人之仁。 而向来好强的母亲却不能忍受他这种指责,而是对用妇孺去换取国家的暂时和平这一手段不能苟同。 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对错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只是在父母的暴吵争执之下,感到茫然无措。 彼时蒋皇后也曾密信一封给谢弦,大约是想要求得她的支持,不要送子赴楚。 后来谢弦到底也没能达成蒋皇后的愿望,而因为程彰掌着幽州军,她除了听从主帅的调遣,就算是丈夫下的军令也不得不从而十分的痛苦。 皇长子离开长安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谢弦领命出征,程彰带着幽州军浴血奋战,一鼓作气击溃了突厥人,将整个战线推进,远离了幽州防线,几乎要深入草原腹地了。 那是几十年来,大魏与突厥战事上最大的胜利,且还俘虏了十多万突厥人,只是幽州军亦伤亡惨重。 程彰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准备整军深入草原腹地,对突厥人斩草除根。且下令坑杀十万俘虏,而谢弦却主张将十万俘虏押送回大魏,送往各矿劳作,不宜再深入追击。 “穷寇莫追,如果贸然深入草原腹地,以幽州军力,势必造成城池空虚,万一突厥人杀个回马枪呢?” 当时幽州军亦在那场战事里损伤惨重,兵力有限。 程彰当时根本听不进去谢弦的话,只是对她的建议嗤之以鼻:“突厥人历来以骑兵为傲,此次十多万人被俘,对他们也是重击,且待我领军追击,端了突厥人的老巢,灭了他们的王庭,令突厥人俯首称臣,也算是一桩不世奇功。” 谢弦当时都快要吼起来了,拍着桌子大骂:“程彰,你是不是被军功冲昏了脑子?你出门去看看幽州军,看看营中那些伤兵。我当初嫁你,是因为敬你多年戍边,有程家人在,就能保幽州一方平安,而不是看着你带着幽州军去草原深处送死!我不想看到你成为一个疯狂的侩子手,只懂得杀伐征战,军功卓著,完全看不到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兵!” 程彰对谢弦的话完全不能理解:“我程家人带出来的兵,就要有上战场受伤送命的觉悟!我这个一军主帅都冲在最前面,他们又有何理由不往前冲呢?你谢家也是领兵多年,难道在你的眼里,领兵打仗的都是侩子手?” 谢弦眼中充血,似母狮子要咬人一般,几乎要冲上去撕咬程彰,好阻止他的计划,十四岁的程卓缩在帅帐的阴影里,由衷觉得,他娘……大约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女人了! “程彰,以杀止杀势不能免,但是为杀而杀,为了军功而杀,就不应该。你以为突厥人会留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去连窝端?你带着幽州军长途奔袭,就一定能建成不世奇功?醒醒吧!” 他们大吵完的次日,程彰就下令坑杀十万突厥人。 他一夜未睡,胡子拉茬,眼窝深陷,眼底还有残留的血丝与青影,站在幽州城外,督促幽州军挖了好几个大坑,将突厥人一古脑儿都填了进去,上面再填土跑马,直到幽州城外那一大片土地都平坦如初。 谢弦站在城楼之上,远远看着这疯狂的一幕发生,她似乎也是一夜未睡,整个人站在城楼之上,似乎迎风欲飞。 程卓站在她身后,只觉得胆战心惊,他觉得母亲的脸色不好,似乎下一刻便要晕倒。 十万俘虏花了一天时间坑杀,从清晨太阳还未起来到傍晚太阳快落山,谢弦就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那些俘虏惨叫求饶,被步兵活活掩埋,然后无数的骑兵在上面绕着圈跑。 程彰做完了这一切,在众将士的拥戴之下回城,到得城门口的时候,仰头得意的朝着谢弦一笑,表明在幽州军中,也只有他能做主。 谢弦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整个人都神魂不定,转过身来在城楼之上吐的天昏地暗,程卓去扶她的时候,她掐着少年的胳膊,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 那一刻,程卓觉得,谢弦可怜极了。 他小时候听谢弦的故事,只觉得娘亲就是传奇人物,但是在程家后宅里,她始终不受程母待见,程母总有许多挑剔的地方。 他十来岁上就在军营里玩耍,看着母亲神采飞扬在营中练兵,带着将士们出征回来,身上满是血腥之味,但是她眼神坚定明亮,仿佛在程家后宅里所有的郁气都是另外一个人的,与她无关。 现在,他默默的站在母亲身边,虽然不能理解父母的争执到底谁对谁错,以他有限的人生经验,还不能断定这一切,但是他却觉得母亲很可怜。 感觉母亲似乎进退失据,无论是程家后宅还是军营,都令她痛苦到了极点。 谢弦提出和离的时候,程卓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惊讶的反倒是程彰。 他似乎从来也没想过,谢弦会因为军中二人意见分歧而提出和离。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母亲过的如何了?” 黑暗之中,程卓搂着殷氏,轻声开口。 殷氏想想,安慰他:“母亲从来都是个有担当的人,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担当的女人,而且知道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后宅生活不适合她,也许这些年她过的不错呢,再说她身边不是还有妹妹陪着吗?” 当年程谢二人和离,在幽州军中引起很多议论跟猜测,这些年就连殷氏也曾经猜测过公婆当初分开的原因,只是程卓从来不曾告诉过她。 没想到事隔十六年,在谢弦又回到长安,程彰向程卓求助之后,他终于开口。 殷氏自己想象一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她是大魏最普通的后宅妇人,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打理家事,照顾丈夫儿子身上了。而谢弦的人生对她来说似乎总是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及,因此她对当年谢弦执意和离之事完全不能理解。 但是当着丈夫的面,她也不能否决婆婆的做法。 程卓搂着她,黑暗之中,似乎因为将这些过往讲出来而终于平静了下来,积压在心中多年的石头也被翻了起来:“你说的对,母亲总会找到让自己过的舒适的生活的。不然阿旭为何都不肯回来。”定然是谢弦那边更让他轻松自在。 次日,程卓带着殷氏与儿子前往谢府。 程彰难得的没有出现,只是在书房里叮嘱了程卓几句:“见到老二……也别逼他回来,他要是不想回来就继续住着吧。” 程卓忽然间就想起当年程彰在坑杀了十万突厥人之后,从城门之上向上的那个眼神,当时还颇为得意,哪知道十几年之后再见谢弦,就蔫头耷脑,跟吃了败仗似的。 “……你要是想跟你娘住几日,就也带着妻儿住几日吧,跟她好好说叨说叨。” 程卓觉得,自己身上这个担子似乎有点重了。 程智欲言又止站在一边,等出了程彰的书房,他才道:“大哥,娘……反正你要多想想,娘现在好像是做了商人。”到底愤愤加了一句:“她还想让我跟着她去贩运!” 这话他没敢跟程彰说,就怕程彰现在为了讨好谢弦而响应了她的建议,程智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程卓拍拍程智的肩膀,对谢弦做什么事似乎都不觉得惊奇:“此事等我见过了娘再说吧。” 程智震惊:“大哥你……”他大概觉得夏虫不可语冰,跟掌军的长兄讨论读书出仕有多重要,似乎也是白谈,索性转头走了。 殷氏好笑:“阿智还是这副脾气。” 程意在奶娘怀里好奇道:“三叔生气了?”他小人儿眼尖,看到程智的脸色不好,便断定他生气了。 殷氏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瞎说,三叔要回去背书。” 程意年纪尚小,但是程卓已经替他开蒙,就算不练武也得先识字,无论将来走哪条路,也不能做个睁眼瞎,程家人虽然读书不甚有天份,只出了程智一个另类,但是识字却是必修的课程。 程意玩心重,教他识字的又是个老学究,摇头晃脑又古板,程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被打了两回手板,就觉得读书认字是个苦差使,对此事极为抗拒。现在听到程智居然也同他一样,要被白胡子老先生打手板,对背书充满了抗拒,顿时感情上一下子就跟程智拉近了。 “娘,等回咱们去街上买些糖包来给三叔吃?” 他挨了两回手板,殷氏又不能说不让儿子去读书识字,便每次都买吃的来哄他,好调动他读书的积极性,他倒是学会了。 一家三口坐着马车到了谢府大门口,正赶上谢羽骑着胭脂准备出门溜马,程旭在旁陪同,还在唠唠叨叨:“阿羽啊,一会要是碰上闫宗煜,你别搭理他,谁知道他揣着什么鬼心思呢。” 谢羽奇道:“揣着什么鬼心思?”在程旭复杂的眼神之下,终于恍然大悟:“他是想图谋我的胭脂是吧?等我射一箭吓吓他!”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程旭哭笑不得,妹妹不开窍也是个麻烦。 兄妹俩出得大门,迎面看到程家的马车,谢羽回手就抽了程旭的马屁股一鞭子,程旭马儿受惊,赤溜窜了出去,谢羽大喊:“二哥你怎么了?二哥你等等我!”两匹马儿与程家马车打了个照面,窜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兄妹俩说话的声音。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程卓下了马车,奇道:“怎的阿旭看到府里的马车也不肯下马?”他方才隔着车帘缝瞧了一眼,马上的少女与谢弦年轻时候极像,但她回手抽了程旭的马,同时也落入程卓眼中。 程府车夫苦笑道:“老爷来谢府的次数多了,大小姐本来就跟老爷不太热络,之前还……有点冲突,根本不愿意见老爷。二公子……能避则避。” 程卓顿时明白了,感情这兄妹俩瞧见程府的马车都恨不得避远点,只是巷子只有一条,小丫头这才有此一招。 殷氏方才也瞧见了谢羽的举动:“妹妹倒是淘气!” 程意扭着大脑袋到处瞧:“妹妹……哪里有妹妹?” 殷氏无奈,纠正他:“意儿要叫小姑姑。” 不说谢羽跟程旭只当马车里坐着的是程彰,就连谢府守门的小厮也当马车里坐的是程大将军。待马车里一家三口下来,顿时傻了眼。不等门口的小厮往里去报,程卓已经带着妻儿踏进了谢府的大门。 谢弦得到消息迎了出来,长子一家三口都进了二门了。 母子俩经年未见,程卓看谢弦容颜苍老,比之当年离开之时已是天上地下;做母亲的看儿了连短须都蓄了起来,妻儿在侧,相对唏嘘。 谢弦眼里闪着泪花,程卓亦红了眼眶:“母亲……精神瞧着倒还好。”比之当年离开之时那痛苦难当的样子,倒是透着平静宽和。 “有你妹妹闹腾着,不精神都不行。”又接了程意的小胖手摩挲个不住:“祖母抱抱可好?” 程意是个胆大的,往日在幽州还跟着程卓往营里去过,军中那帮大老粗们逗起孩子来更是手上没数,还有拿筷子沾了烈酒让他尝的,谢弦这种温和的询问反倒少见,他主动伸开双臂扑到了谢弦怀里。 谢弦搂着温软的小身子,忙侧头拭泪:“让你们俩见笑了。阿英,你娘家父母可好?” 殷氏单名一个英字,小时候谢弦还曾是幽州那帮小姑娘们口里的传奇人物,当初她成为谢弦的儿媳妇,手帕交们还取笑她:“谢将军忙着外面的事儿,将来肯定没有空刁难儿媳妇。” 成婚数年,幽州将军府她一个人说了算,日子倒是过的滋润。 “我娘家父母都好,谢娘挂念着。” 程卓成亲之时,谢弦不在身边,殷氏亦未曾敬婆婆一杯茶,就连程意也是初次见祖母,一家三口进屋之后,春和与夏阳便拿了垫子过来,程卓带着妻子向谢弦敬茶,谢弦亦早就准备了礼物。 殷氏招手让程意下来:“意儿,下来给祖母叩头。” 谢弦搂着大孙子,稀罕的舍不得松手:“小人儿家家,哪那么多讲究。”哪知道程意却被殷氏教养的极好,扭着小身子从谢弦怀里下去,乖乖跪在殷氏身侧向谢弦叩头。 春和与夏阳都瞧的心疼不已,忙上前来拉他:“大哥儿快起来!”将谢弦早就准备好的一块平安佩递到了他手上,另有一匣子拿金子打的十二生肖,却是听得长孙要来,谢弦派人寻了京里的能工巧匠打的。 程意收到这么一匣子宝贝,顿时高兴坏了,抱着哪个都不舍得撒手。他是属猴子的,抱着只小金猴傻乐,那金猴做的惟妙惟肖,背上还背着个福袋,他指着那福袋道:“这小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夏阳便抱了这一匣子生肖,春和抱了他去西次间罗汉榻上玩,又有丫环上茶水点心。 母子别后这么些年,总有许多话要说,殷氏借故看孩子,留下他们母子说话。 ************************** 程旭与谢弦躲过了程家马车,纵马而行,往城外而去。 周王这些日子往谢府跑的勤,而且每回来都要带些吃的用的,说是给孙铭带的,倒有一半落入了谢羽的肚里。 落在程旭眼里,周王的行为便让他不高兴起来。总觉得皇家的事跟人能少沾便少沾,这才将谢羽拉了出来。 至于闫宗煜,比起周王来,他的杀伤力弱的可怜,瞧在兄弟份上,他也不敢对谢羽怎么样。两害相较取其轻,谢羽才能跟着他一起出门。 程二公子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过着标准的纨绔生活,但是自从有了妹妹,却捂的紧紧的,生怕引起别人觊觎。 这还是谢羽从山上回来之后,初次与程旭出门。以前两人还没有兄妹相认的时候,程旭带她出去的都比现在勤。 “二哥,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不说实话我回去告诉程大将军揍你哦。” 程旭被她这一副“正室”的口吻能惊道:“你小孩子家家,怎么管起二哥的闲事来了?” 谢羽很是惆怅:“还不是因为以前你都肯带了我出门玩,现在都不搭理我。”她摸摸自己的肚子:“最近我发现自己窝在家里都长胖了。” 程旭心道:能不胖嘛?宫里的点心油糖放起来没数,你坐在那里一小会能啃半盘子点心,瞧这小脸吃的粉嘟嘟的,难得还能发现自己胖了。 今日程旭是早就同闫宗煜约好的,往闫国舅一个御赐的庄子上来玩。那庄子里引了活水进来,有水有鱼。只是如今正是冬日,水上结了层厚冰,但庄上下人凿开冰厚,钓了活鱼上来现做,味道十分鲜美。 闫宗煜还说:“……庄上还有个暖房,里面种了新鲜菜蔬,虽不多但足以尝鲜。到时候让厨房炖了羊肉上来,再弄几个时时鲜小菜,又有活鲜野物,可不比城里酒楼差。”为着让程旭带谢羽出来,闫宗煜可是费尽了心机,总算得到了程二少爷的同意。 他不知道的是,若非周王往谢府去的太勤,又摆出明晃晃的投喂姿势,程旭也不可能答应。 兄妹俩到得闫家庄子,闫宗煜已经在大门口候着了,他推开前来准备牵马的小厮,自己亲自来替谢羽牵马,谢羽却不肯将马缰递给他:“别!你这是准备给我的胭脂灌什么迷药呢?你再灌迷药,它也不可能认你为主的!” 闫宗煜扎着手讪笑:“哪有?我就是……很久不见胭脂,十分想念。” 程旭往日听着闫宗煜跟楼里姐儿说话,不知道听过多少肉麻的话,心肝宝贝都不知道当着他的面儿叫过成百上千遍了,原以为早就习惯了,现在听着他谄媚的对着亲妹子的马说情话,顿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够了啊闫七。” 谢羽笑嘻嘻道:“你想念我家胭脂,我家胭脂却不想念你呢。” 闫宗煜在程旭兄妹俩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旁边小厮都替他臊的慌,可这位爷皮厚,完全不觉得自己被程家兄妹奚落了,拖着程旭,热情的招呼谢羽:“程二,我昨儿就让厨子选的羊肉,昨儿用小火煨了一夜,这会儿他们还在湖面上破冰抓鱼呢。” 谢羽最是好玩,一听闫家家仆正在抓鱼,便缠着程旭要去瞧热闹。 闫宗煜道:“我早想到了,万一你们兄妹俩想要垂钓,还准备了钓竿鱼篓鱼饵,咱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出门之时,天色尚晴,走了一路天色渐阴,此刻铅云压低,倒好似要下雪一般。 谢羽雀跃:“雪中垂钓,别有意趣,咱们快走。” 闫家这庄子极大,还是当初崔昊被立为太子,魏帝便赏赐了太子外家,以示隆恩。庄子里有湖有地,还有亭台楼阁,风景极是不错的。 此刻,闫家下人足有十来个正在冰面上凿眼,三人过去之后,谢羽自己也讨了工具往一旁去凿洞,闫宗煜跟前跟后的阻止:“阿羽,不如让下人来吧,这等粗活怎么能让你做呢?小心磨伤了手。” 谢羽皮肤细白,握着铁凿黑白分明,闫宗煜一再阻止,她却毫不领情,恨不得将他推开:“你懂什么?自己玩才有意思,什么事儿都让下人代劳,你除了张嘴吃,出门花银子,还会什么?” 程旭早就知道谢羽的脾气,挡着闫宗煜往旁边去:“去去去,你别妨碍阿羽玩。” 闫宗煜家中也是有姐姐的,闫家女儿养的十分金贵,不说干粗活吧,轻易连厨房都不去的,为着备嫁下一回厨房,能被闫夫人夸半日。且都是远远站在那里,吩咐丫环婆子去做,闫家小姐能多瞧两眼就不错了。 至于骑马射箭,乃至于似谢羽一般拎起根铁凿子就去凿冰玩……简直想象不到。 闫宗煜接触的女人不外乎内宅子里的千金与外面欢场之中撒娇扮痴的流莺,虽是两种不同的女子,但有个共通点,皆是娇弱美丽的,只合精心养在室内。似谢羽这等活蹦乱跳精神十足的,倒是头次遇见。 他眼睁睁看着谢羽一个人在冰上玩的开心,溅起的碎冰不及她的笑容明澈,天空中扬扬洒洒飘下雪花,他忽的上前去接谢羽手中的凿子:“我来!” 谢羽不防,被他抢过手里的凿子,上面还带着她手上的余温,原本是冰冷的铁器,此刻却好似烫手一般,闫宗煜才发觉自己做了傻事。谢羽催他:“快凿!拿了发什么愣啊?” 旁边侯着的闫家仆人瞧的目瞪口呆:除了国舅爷跟夫人,谁还敢这么使唤小公子啊? 这位可是国舅府的凤凰蛋,金贵的不得了。长这么大何曾干过一点活? 程旭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狠拍一巴掌:我今儿这是犯什么蠢啊? 明知道闫宗煜可能别有用心,他还觉得大家是兄弟,况且谢羽性子彪悍,闫宗煜也做不了什么,有他在旁边看着呢。可是瞧瞧方才闫七那个傻愣愣的模样,他都恨不得上去踹一脚,问问他脑子可还清醒? 闫宗煜在旁看谢羽凿冰十分轻松,可是轮到自己下手,就察觉出了这其中的差别。 别瞧着谢羽是个小姑娘,但她每一下都能凿起不少碎冰,而闫宗煜拿着铁凿子下去,心中慌慌,第一下就差点叉中了自己的靴子,直惹的谢羽笑的前仰后合,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笨蛋了。 从来在小娘子们面前保持着风度翩翩的闫七郎今儿可算是出丑了,被谢羽笑的脸都烧了起来,好在天冷,只当被冻红的,倒也说得过去。他暗暗吸一口气,用劲了力气狠狠将凿子砸了下去,只觉得脚趾头一阵剧疼,顿时丢了凿子抱着脚在冰面上跳了起来。 谢羽都看傻了眼:还真有这么笨的人? 闫宗煜在她眼里明明白白的看到了“你是笨蛋”四个大字,顿时羞惭欲死,脚趾头上的痛意更加痛楚难当。他身后随侍的人已经惊呼了起来:“快来人,公子受伤了。” 立刻便有下人跑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抬了起来,往房里跑,那阵仗好比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各个神色慌张。 谢羽懵了,小声道:“二哥,闫宗煜……身患重疾?” 程旭见惯了闫家人对闫宗煜的着紧,通常他们要出门去打架,总要想法设法甩开闫宗煜的护卫。 “闫七是闫夫人的心头肉,他伤一根头发丝,这些仆人回去都要受罚,你说他今儿凿伤了自己的脚趾,这些人回去会挨多少板子?” 谢羽嘀咕:“闫家这是养儿子呢还是养闺女呢?” 程旭“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往日,闫宗煜跟他出门打架受了伤,这些人吃了闫夫人不少苦头。 兄妹俩慢吞吞循着闫家下人的方向慢慢过去,闫宗煜已经被人放在了榻上,靴子脱了下来,脚面上一个血窟窿,瞧着倒是极吓人,他疼的面色苍白,见到谢羽跟程旭进来,差点惊跳着坐起来,急道:“快拿个东西过来盖脚。”只觉得被谢羽瞧见伤处,更显的他没用。 谢羽这下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直笑:“闫公子,你又不是大家闺秀,难道还怕我看到你的脚?” 程旭与他一起在外面喝花酒,天热的时候袒胸露肚,酒意上头搂着姑娘光着脚在地毯上跳舞都是常事,他那双脚不知道被多少个姑娘看过,今儿却罕见的知道害羞,竟然怕给谢羽瞧见,他都要为闫宗煜这点难得的羞耻心给跪了。 ——兄弟,羞耻心那东西你还真有啊? 庄上今儿没大夫,但还有些常备的药粉,仆人找了来,先处理了伤口,又派人快马加鞭往城里去寻大夫。外面此刻下起了大雪,屋内早笼起了火盆,倒是不冷,只是不知道那大夫几时才能回来。 闫宗煜受了伤,不能下榻,但饭还未吃。他自己恨不得抱着脚哭,只觉整只脚都疼的厉害,若非谢羽在侧,还不知道得怂成什么样儿。 但人是他请来的,却又不能不招待,他便吩咐下去,将饭摆在房里,又着人拿了薄毯子过来,将自己的脚盖了起来,摆酒吃饭,席间羞愧道:“今儿是七哥丢丑了,阿羽别见怪,改日等我脚好了,请你酒楼吃饭赔罪。” 谢羽瞪他,程旭直嚷嚷:“闫七你是谁七哥了?边儿去!” 闫宗煜到底是外面欢场上打过滚的,脸红局促也就那么一会儿,此刻借着自己脚伤,仗着酒意盖脸,找机会拉近关系:“程二,你到了我家,见到我姐姐难道不是叫姐姐的?咱们两兄弟这么多年,家姐你叫姐姐,我视阿羽如妹,怎么就不能做她的七哥了?” 程旭心道:您倒是真拿我妹子当妹妹才好呢!当着谢羽的面儿他也不想跟闫宗煜扯这些有得没的,只道:“反正我妹妹不能叫你七哥,还是叫闫公子来的顺耳。” 他姐姐们都出嫁了,连孩子都有了,在程旭的心里,都等同于隔着辈了,见到也只有敬着的份,是万不会有非份之想的,可是瞧闫宗煜的样子,竟然比周王还要明目张胆起来。 谢羽可不管他们俩人如何争论,只挟自己爱吃的吃,鲜鱼到底还是吃上了,闫府的下人张罗的丰盛,无论是羊肉还是鱼肉,亦或新鲜菜蔬,都很合口。 她吃到半饱的时候,闫府下人来报:“公子,外面有几位公子到了大门处,说是知道这是国舅府的庄子,想来避避雪,其中还有一位姓苗的公子。” 程旭面色一下不好了起来。 他认识的姓苗的公子里,唯有一位,那就是苗胜的儿子苗明远。别听名字斯文,人却是个混世魔王。原本苗家在京中连个勋贵的边儿都沾不上,但是这几年苗胜渐得了魏帝的信任,又掌着北镇抚司的诏狱,不禁三司审理就可定罪,有好几起案子都是苗胜办下来的,不说其中的手段,单说其人毒辣的心肠就令闻者色变。 闫国熹私下里与苗胜有来往,苗明远跟闫宗煜也走的近了。闫宗煜原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态度,多个陪着去欢场卖醉的年轻公子也并没什么。但是今日听得苗明远带着人前来,想想便知是平时一起来往的纨绔子弟,顿时面色不好起来:“你有没有说我今儿不在庄上?派人去安排他们到别处去——”话音未落已经听得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中一人扬声道:“七哥,雪天好眠,你这是窝在房里孵什么蛋呢?” 谢羽的眉头轻皱了一下。 那进来禀报的闫家下人顿时苦着脸小声道:“公子,小的们原是想瞒着苗公子的,只是苗公子看到了外面拴着的马,尤其是程二公子两位的马实在出色,便问及今儿谁在庄上作客,小的人见瞒不住了……” 闫宗煜恨不得一脚将人踹开,正坐起来,房门便被人推开,门口走进来个高瘦的男子,大约二十出头,高颧骨大眼睛,瞧着便有几分不好相与。 他身后跟着好几名年轻公子,呼拉拉一下全涌了进来,程旭立刻将谢羽往自己身后一拉,却已经教苗明远瞧见了,直奔了程旭过来,就要将他拉开:“好你个程二,出门游玩竟然还带着娇娃,让我好生瞧瞧。” 程旭的面色微沉,到底和缓了语气道:“苗兄,这是家妹,今儿带她出来散心的。她胆子小,你可别吓着了她。” 苗明远隔着程旭的肩膀已经瞧见了他身后的少女,但见她面孔如鲜花一般,明媚鲜妍,双眸似星,也正打量着他,顿时笑了一下:“原来是妹妹来玩啊,瞧我鲁莽的,险些吓坏了妹妹。是哥哥的不是,给妹妹赔礼了!”说着便唱了个喏。 这原是晚辈对长辈,亦或下属对上司的礼节,苗明远行此重礼,程旭却不好不理,忙向他还礼:“苗兄这是做什么?我这就带家妹去歇着,她也累了。”若非外间大雪纷飞,恨不得立时离开。 桌上残席未撤,苗明远一把拉住了程旭:“程二,着什么急啊,咱们兄弟都是自家人,早就听说你妹妹回来了,只是从未得见,今儿初见,可惜也未备下什么礼,改日备好了我亲自送到府上去。既然今儿碰上了,不如一处坐坐。怎的我们没来,你们兄妹跟七哥就能坐在一处,我们来了就不行了?” 程旭心里已经窝火了,他也不想跟苗明远起冲突,平日大家在外面瞎胡闹没所谓,但事关谢羽名节,却是寸步不让,将谢羽护在身后,笑骂道:“那可不行!咱们兄弟们怎么瞎胡闹都不行,我妹妹可是胆子小,今儿我硬拉了她出门散心,别打个照面就让你们这么一帮人给吓坏了。”一把拉住了谢羽就要往外走。 苗明远就站在一旁,见程旭坚持,倒不好拦着。只是见那少女明丽非常,毛簇簇的睫毛包着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似天上的星辰都坠落在了她的眼底,晶亮闪烁,从他进门至今虽然一句话未讲,但似乎千言万语都在那双动人心魄的眸子里,差点忍不住伸手拉住她。 谢羽到得门口,抬头发现蒋祝也跟这帮人在一起,却是落在了最后。此情此景,她也不好上前去打招呼,只是朝他微微颔首,二人视线相接,又极快的分开。 蒋祝是诧异,今儿一大早周王还说要去谢府拜访。他还道:“殿下都快将谢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崔晋假意叹息两声:“还不是怪吴意那个死奴才,让他好生照顾先生,他倒派人照顾到谢府去了,本王能不多跑两趟嘛。等过完年,本王可还要陪着先生回寺里去读书呢。”又道:“你可要好生当差,我这是好容易才跟父王讨了个恩旨。” 原来这几日潘良从老家回来了,说是妻子早亡,儿子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他回乡之后为妻子祭扫,又雇了几个人到处去寻潘树,却找不到人,只能收拾回京,只让那些人继续去寻,有消息了报到周王府领赏。 孙铭虽然教周王读书,但却不插手他的事情,两人谈天说地,多是在学问史书间打转,极少涉及朝政。有时候周王问及朝政,孙铭也多以前朝为例来讲一讲,其余不肯多言。 潘良回来之后,开始替周王谋划,便为蒋祝讨了个恩赏。 按理说,跟着崔晋的这批人都应该有所封赏才对,只是当初崔晋病着,魏帝一心都扑到了儿子的身上,闫国熹乐的崔瑀不提,哪愿意周王插手各部。 此次年底,魏帝问及周王新年可有何愿意,周王便道:“跟着儿子的这些人都在楚国受了不少苦,儿臣这些年也多靠着他们的忠心耿耿才熬到了能见父皇一面。蒋祝若是当年未曾离开,成年之后就应该袭爵的,却是被儿臣耽搁了前程,如今只能窝在周王府做个侍卫统领。” 蒋绮为后之时,蒋祝的父亲原本是被追封了爵位的,待到蒋祝成年之后便可袭爵,只是蒋祝一直在楚国,闫氏一族自然无人愿意提及此事,巴不得魏帝忘记此事。 崔晋既然提起来了,魏帝想想,便道:“如今各部倒是不缺人,待得年后再让礼部来议蒋祝袭爵之事。不如父皇也不能当真不理,也不知道他读书如何,索性让他去北镇抚司,先在苗胜手下听令,做个百户如何?” 蒋祝上任之后,苗胜考虑到这是先皇后亲侄子,而魏帝似乎对先皇后还有几分情份,对周王也很是看重,待蒋祝倒也很是客气,还道:“蒋百户与我儿年纪相仿,得闲了不如跟我儿出去散散心。这些年你跟着周王,长安城中好玩的地方恐怕不太清楚。” 有了苗胜这句话,蒋祝再是个沉默的性子,苗明远递了帖子邀请出城玩耍,他也只有欣然而从了。 潘良再三叮嘱,如今只要各方交好,至于是不是同路人都不重要。 *************************** 程旭带着妹妹从房里出来,听得身后笑闹成一团,苗明远去掀闫宗煜的毯子:“七哥你这是做月子呢?”待瞧见他脚上的血迹,这才罢了手。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着了?” 闫宗煜恨不得无人提起此事。方才他坐在榻上瞧的分明,苗明远盯着谢羽的眼神都让他心惊肉跳,想着改日一定要磨的程旭答应他去谢府玩,好歹要在谢弦面前露露脸。 一想到苗明远的为人,尤其他的眼神,闫宗煜心里便不痛快起来。 “还能怎么着,这不是没小心下马,被地上的钉子戳伤了嘛。也怪这些下人偷懒,修缮庄子的时候竟然将铁钉随意丢在路上。” “这等蠢材,还不打杀了了事,留着白糟蹋米饭。” 苗明远张口一句话,谢羽隔着房门听到了,小声与程旭耳语:“这位……倒是个狠人!” 程旭拉了妹妹疾走,一直走出了院子,这才歉然道:“二哥实不知道今日能撞上他,他可不是善茬,以后碰到了远远躲开。” 谢羽道:“这位……是不是就是那日二哥跟三哥打架的姓苗的儿子?” 她当日对能令得两位哥哥打架的苗家父子可是记忆深刻,又全程围观了兄弟俩互殴,程智嘴里可没少骂程旭。 程旭长吐出一口气:“别学你三哥,他就是个木头脑袋,读书都读傻了。别瞧着苗胜是个小人,但他当小人当的明光正道,这几年朝中出过好几起案子,当中有两个案子其实……风传他是为了泄私愤才下的手,但是被他抓进诏狱里的人,哪里能够活着走出来?就算是冤案,但是皇帝相信他,那这件案子就没错。这长安城里事非可多着呢,咱们宁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省得日防夜防。大哥又在幽州掌兵,真要得罪了他,未见得会好。只是如今两厢客气着,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得罪你,多省事。” 谢羽跟着谢弦经商,对程旭的想法倒十分赞同:“二哥想的倒是比三哥深远。三哥那个脑袋……要不改天咱们抽个空,将程智哄出来好生教训教训!”她每每想起程智对谢弦的职业看不起,心里就恼他不识趣。 程旭侧头:“你有办法?” 谢羽咯咯笑了起来:“他不是觉得唯有读书最有用嘛,商人在他眼里就是贱役,咱们改天试试?只是前提是你得将他从府里哄出来。” 自上次打完架之后,程智在谢弦这里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再也没来过谢府,平日都以处理府中之事忙为由来躲避程彰催促他去谢府见谢弦的要求。 谢弦对三儿子心内虽然微微叹息,但她秉性宽和,倒不以为意,只是觉得少年人总有自己难得的执拗之处,哪怕钻了牛角尖,却也是自己的见地。时间与阅历总会教会他一切,多年后他再回头看看自己年少时候的想法,恐怕都会为自己当年的天真幼稚而失笑。 观念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总还需要个合适的契机。 谢羽可是护短的厉害,本来就讨厌程智老是一副高高在上教训人的口气,好像脑门上顶着“尔等凡人”几个大字,看程旭都少有正眼瞧着的时候。 现在倒好,连谢弦的职业也看不起了,这可让她心里为母亲憋屈的慌,很想揪着他的领子扇他几巴掌,她稍稍透露出“想要用武力降服程智”的想法,就被谢弦阻止了。 “你三哥年纪还小,经的事情也少,等过几年就会明白了,你可别胡来啊!” 谢羽扭着身子不依:“他比我还大几岁呢,哪里小了?我才小我才小!”脑袋顶在谢弦怀里不肯出来。 谢弦被她给折腾的,只能顺毛捋:“阿羽最小!阿羽最小!行了吧?” 谢羽丝毫不知道,此刻最小的那位正偎依在谢弦的怀里,吃的满手都是糖粉,周王带来的点心都被他吃了不少了。 而她在谢府的地位很快就要不保。 天空下了一阵的大雪,却又改做了细雪纷飞。 程旭带着谢羽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不想回房去,便道:“不如咱们去骑马吧?这会儿雪也小了,这庄里可还有一个很大的跑马场的。”闫府的不少好马都养在这庄里。 谢羽立刻欢呼:“还是二哥会玩。” 程旭唤了闫府下人去牵二人坐骑,去马场跑了一圈,胭脂在谢府里拘了些日子,撒开了欢的跑,程旭在后面追,兄妹俩玩的正开心,苗明远便追了过来。 他在房里坐着着实无趣,闫家仆人摆了酒菜上来,匆匆吃完便想出门,闫宗煜脚受了伤,苦于不能下地,就算下地也不能出去,坐在榻上拦他:“我脚受了伤,明远你还不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苗明远扯过蒋祝按到了凳子上:“这是蒋百户,让他陪着七哥说说话,我找程二有事儿呢。”又扯过一溜年轻公子:“你们全都在这里陪着闫七哥啊,他脚受了伤,正好陪他说说话。”人已经窜到了门外面。 蒋祝坐在闫宗煜面前,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他才道:“闫公子脚可疼的厉害?” 闫宗煜恨不得捶床:“……” 周围一班年轻公子看闫宗煜的神情,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估摸着苗明远已经走远了,顿时取笑道:“七哥这是想去陪佳人而不得?” 闫宗煜恨不得上脚去踹:“滚滚滚!有你们这么没良心的么?” 内中一位姓吴的公子便笑道:“往日瞧着七哥抢别人看上的美人得心应手,没想到今儿也有七哥吃瘪的时候。你今儿可是落在明远后面了,要不要我扶七哥过去?不过七哥一瘸一拐的过去……瞧着也不太雅相不是?” 他们一帮人跟闫宗煜一起出去,每次头牌花魁都能落到闫宗煜的手里,极少能在他手上抢到人的,今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可不得狠狠取笑一回。 “不许瞎说!那可是程二的亲妹子,不是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可以瞎说的。” 程家数辈人掌着幽州军权,虽说北海如今易主,换了将帅,可谢家数代经营,却也不可小觑。 别看都是纨绔,可身份上也是有差别的。 程二玩起来没数,看他对亲妹妹着紧的程度,众人都不敢再胡说笑了。好歹这些年轻公子家中都有姐妹,可也不愿意被人拿来随意说笑。 那吴公子道:“不如我回去让家中姐妹请了程二的妹妹出去玩,往后京中有宴会,混熟了也好出来玩,省得他妹妹一个人在家寂寞。” 闫宗煜心急如焚,就怕苗明远对谢羽起了不好的念头。听得吴帆的话,眉头皱的更紧了:“少操点心吧,她也未必肯出来。” 自见识过谢羽的箭术,好歹也跟她混了个面熟,观她行事,与京中那些官家千金全然不同,她一个人玩着大约还会自得其乐,若是丢到其他闺秀群里,怕是更寂寞了。 况且,京中宴饮,有时候年轻男女也会诗酒唱和,更有瞧中了意中人的,请了媒人居中说合,闫宗煜一想到媒人去踩谢府门槛,顿时无端暴躁了起来。 跑马场上,谢羽眼角余光瞧见了苗明远追着程旭过来了,嘴里大喊着:“二哥小心,我这一箭可要射中你的冠子!”转头放箭,才露出个惊讶的表情,大喊:“小心——”箭已经贴着苗明远的耳朵过去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苗明远在经历过惊魂一箭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程旭回头看到他这傻样,心里暗暗高兴,面上却还要表示关切,立刻翻身下马,跑了过来:“苗兄,你怎么样了?” 谢羽此刻也已经下马跑了过来:“二哥我……是不是闯祸了?”小丫头半个身子躲在程旭身后,紧扯着程旭的袖子,缩成个鹌鹑样儿,显然是吓坏了。 苗明远原本心中就怀着不可告人的想头,见她贝齿咬着樱唇,可怜见儿的模样,立刻道:“不打紧不打紧。只是妹子这箭术……” 谢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是你妹子?面上却纯然一派小女孩天真,似乎说起了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双目放光,略带了些羞涩腼腆:“我很喜欢射箭的……只是我娘说准头不好。我二哥说练练就好了,他才陪我练的,吓到苗公子了,真是对不住!” 若是别的女子这么吓到了苗明远,他早心里揣了一团火,但是小丫头声如玉质相击,听在耳中极为悦耳,且那股不解世情的模样,别提多招人疼了。紧张的瞧着他,似乎下一刻他要是说她的箭术不好,她说不定就会哭出来。 苗明远一腔戾气都化做了怜香惜玉的满腹柔情,声音都软和了下来:“不要紧的,准头都是练练就好的。”平日略显刻薄的高颧骨线条都缓和了下来。 程旭肚肠都快笑破了,知道谢羽满肚子诡计,定然是想着整治苗明远,他便索性做个看客。 谢羽见他并未翻脸,便拍手道:“我二哥都不耐烦陪我练箭,苗公子既然来了,不如陪我练会箭吧?” 苗明远预想之中的练箭,便是佳人在怀,他握着佳人的小手,鼻端幽香满怀,他在佳人耳边轻言细语,缓缓拉开了弓弦…… 而事实却是——谢羽翻身上马,信心满怀:“我二哥说我有做女将军的天赋,不过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骑兵都是在马上练箭的,不如今儿苗公子与我分做两队,咱们互相射击如何?” 苗明远想到方才她那惊魂一箭,顿时心惊胆战:“妹子,要不咱下来,换个别的玩法?”就你那准头,原地站着不跑偏就不借了,还想要在马上练准头? 谢羽兴奋的满脸放光:“苗公子是要给我站着当靶子吗?自从上次我二哥被我不小心射中了肩膀之后,他就再也不肯给我当靶子了,苗公子人真好!” 苗明远心里泛苦,很艰难的婉拒:“这个……会不会有难度?” 谢羽跳下马,一把将他扯到了旁边站好,自己跃跃欲试:“不难不难,一点都不难的。”她自己拿着弓朝后退,弓弦如满月一般拉开,足足退了三四十步,发寒的箭法真指苗明远,直看的苗明远两股战战。 “妹子……是要射哪里?” “这个……我不是说了嘛,我准头不太好。瞄准的是冠子,说不准就射中了鞋子,只能射中哪里算哪里了?” 苗明远:……这准头岂止是不好啊?! 程旭在旁全力阻止:“妹妹,就你上次射中二哥那次,二哥也养了好久才好,万一射中了苗兄可如何是好?还是别胡闹了吧!” 谢羽举着箭火了:“二哥,我回头告诉娘去,你不陪我玩就算了,现在苗公子愿意陪我玩,你还阻止!你什么意思啊瞧不起我的箭术吗?” 程旭似乎吃过了妹子的苦头,又是陪礼又是道歉:“别告诉娘!她老人家万一生气了二哥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兄妹俩争执的这会儿,谢羽手里的弓一会放下一会又抬起,苗明远那颗心便跟着忽上忽下,全神贯注盯着小丫头,就怕她失手。他正在担心,谢羽却已经朝着他灿然一笑,箭已经脱手了。 苗明远吓的心跳都要停止了,也不顾之前答应陪她玩的承诺,撒腿就朝旁边躲了过去,箭尖穿袖而过,将他袖子上钉出来一个破洞,冷风嗖嗖的吹了进来,他万幸自己躲的快,没伤着手腕。 程旭跑过来向他不住道歉:“我妹妹打小被我娘惯的……连我也管不住。实在对不住苗兄,你有没伤着?” 谢羽已经扔了弓箭跑过来,站在三步开外,眼里含着泪花,一滴晶莹欲滴的泪珠儿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压的下眼睫毛颤了两颤,掉到了地上,懊恼的掩袖哭了起来:“苗公子生气了吗?我就是……准头不好嘛。练了这么久,就是练不好准头……”当真是伤心不已。 苗明远本来有些恼火,但是听得她小声哭泣,一颗心都被她哭的要碎了。美人儿天真难驯,那种隐隐的张牙舞爪,似小猫一般湿漉漉的眸子……正合了他心意。 “要不……我陪妹子玩别的?” 谢羽抬头,眼里还含着泪,却已经破涕为笑了:“好啊好啊,来的时候看到闫公子家仆人在冰面上凿鱼,我很早就想玩了,可是二哥说我一个女孩儿家不好做粗活。不如苗公子陪我去凿冰,我垂钓可好?” 苗明远:“……”这姑娘就没有一点正常的爱好吗? 一个闺中女儿,哪怕弹琴画画,吟诗做赋,都比疯玩强吧?可是想想她亲娘谢弦,以她自己为模板,似乎也教不出个贞静的大家闺秀。 闫宗煜到底心里不安生,派了人去瞧苗明远跟程旭,家仆前来回禀:“苗公子拿着铁凿在凿冰,谢姑娘在旁边拍手,程二公子拦不住,在一旁苦笑。” 一帮少年公子何曾见过苗明远做苦力的?都是金贵的公子哥儿,况且苗胜只有这一个儿子,家中上下人等宠的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不劳动他一下子,要星星不肯给月亮的主儿,今日竟然能够劳动他的大驾凿冰,顿时对程二的妹子刮目相看,若非她入了苗明远的眼,何至于让苗明远不惜自堕身份讨好佳人。 要知道苗胜出身不如人,品级也并不高,若非得着魏帝的青眼,在北镇抚司掌着诏狱,苗明远还真没法跟这些公子哥儿们玩。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开,闫宗煜等人未必就看得起苗明远的出身,但却不妨碍他们亲兄热弟的玩在一处。 苗明远也知道若非亲爹的能为,他在京中贵公子圈根本排不上号,恐怕这个圈子都未必肯接纳他,因此平日他都很是端着身份,如凿冰这等奴仆的活儿,根本就不会沾。 其实他们这些人哪里理解苗明远的苦楚,他想象之中的陪着佳人玩,哪怕旁边忤着个程二,也不妨碍他跟佳人雪中散步,哪怕好好说话也行啊,哪知道卿本佳人,奈何是个野丫头,支使着他凿冰不说,还推程二:“二哥走开,你站在旁边净碍事儿。” 程二今日端着一张苦笑的脸一直不住替自己妹妹陪不是:“苗兄,我家妹妹淘气了些……往日我没少被她支使着做这些活儿。你要累了放着我来。” 苗明远:“……”凿两下就累,你是想让我在你妹子面前自承是个软蛋吗? 好容易凿冰取鱼,谢羽钓了十来条肥硕的大鱼,心满意足的交到闫家下人手里,再三叮嘱要好生养着,她明儿一早要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苗明远总以为,这下子可以稍微歇歇了,二人可以围炉喝点热茶说说话儿,哪知道谢羽又道:“许久没堆过雪人了,不如苗公子陪我来堆个雪人嘛。” 闫家家仆要靠过来,被她喝走了:“你们毛手毛脚,我要自己堆。”她都上手去滚雪了,苗明远总不能自己站在一旁观赏,那样岂不让美人生怨? 当晚,苗明远头一沾到枕头上,便呼呼大睡了过去。他两只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还好闫家请的大夫已经到了庄上,替闫宗煜看完伤口,苗家仆人顺便替他讨了些药膏敷上,将两只手绑成了熊掌一般,才能上床安枕。 苗家人提心吊胆了半日,知道这位小爷在家里是个混世魔王,再无人能够辖制的,没想到被程二公子的妹妹使唤的团团转,若是平日早要拿仆人来泄愤了,今日却累的没了力气,上床就睡了,总算松了口气。 谢羽房里,程旭担心道:“苗明远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若是让他记恨上了,不定怎么在苗胜面前编排呢。今儿虽然折腾了他半日,但瞧他那模样,似乎也并未断绝他的色心。可得好生想个法子。“ “那就从根子上掐灭不就完了。” “什么意思?” 谢羽忽的凑近了程旭,小声道:“苗明远之所以嚣张,还不就是仗着他老子的势嘛?咱们不如想个法子,将苗胜从他的位子上拉下来。他在诏狱应该也结了不少的怨,这种人只要落了地,相信不用咱们再出手,自然多的是跑来踩他两脚的人。到时候苗明远又算得了什么呢?” 程旭以前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可是……咱们家在诏狱根本没有人啊。” 谢羽眼珠子转了转,透着说不出的狡黠:“现在不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了嘛,虽然不是咱们程家的人,可是只要坐上了苗胜的位子,就未见得对咱们有害。” “你是说……蒋祝?” 程旭见过很多次蒋祝,知道他是周王身边的侍卫统领。周王与闫家不睦,且蒋祝跟在苗明远身边出现,实在蹊跷,兄妹俩回来之后,程旭便遣人悄悄去打听,才知道这是北镇抚司新上任的蒋百户。 ———— 长安城内一夜落雪,程旭带着谢羽宿在了外头,谢弦大半夜都没睡好。 谢羽不是没自己在外面跑过,她每到一处地方总往谢家的产业去落脚,且外面的江湖经验也算不错,至今未曾出过岔子。但长安城里的水深,谢弦就有些担心了。 春和大清早来侍候她梳洗,见她眼底的青色,便道:“家主是担心阿羽?有二公子跟着,想来无碍。” 谢弦揉揉太阳穴:“阿旭平日虽然胡闹,但也不至于太过了。只是就怕他在外面喝醉了酒,照顾不到。” 昨日程卓夫妇留了下来,原本是准备晚上开宴,一家人吃个团圆饭,结果程旭谢羽没回来,而派去程府去请程智的下人回来复命,说是三公子正在闭门苦读,等改天有空了再过来向谢弦请安,谢弦就知道,小儿子这是将她记恨上了,根本不愿意过来。 一顿家宴倒只有程卓夫妇陪着谢弦,席间气氛倒也和乐,程卓还道:“娘既然做着贩运之利,不如也去幽州瞧瞧?儿子好歹在幽州也能说得上话,到时候怕是比别的地方更要便利不少。” 他掌着幽州驻军,除非程彰前往幽州,不然整个幽州北地还没人能驳得了他的回。不过听得程卓谦辞,谢弦倒也欣慰:“原本娘早就离开长安了,只是听说你年底要回来,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便带上阿羽跟阿旭去幽州瞧瞧。” 程卓昨儿听了谢弦向他提过,想要带着程智出门去历练,知道些民生百态,百姓之艰,就算到时候他当真科考入仕,也能造福一方。不过程智自己想左了,也实在是没办法。 “阿旭肯舍了长安这个花花世界?”他还没听过谢弦提起想要带程旭出门。 “他自己……似乎挺愿意。” 程卓这些年在幽州,也知道程旭实在愁人,程智尚算有些抱负,一心读书科考,就算偏激了些,那也是见识浅显,又无人从旁好生引导的原因,可程旭就实在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都是儿子没有教好弟弟,若是阿旭肯跟着娘去外面走走,说不定能脱掉他那一身浮夸的纨绔习气。那就再好不过了。” ———— 程旭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在苗明远还睡的呼呼的时候,他就带着谢羽前去向闫宗煜辞行。闫宗煜自己陪不了客,也不想让苗明远缠着谢羽,立刻便送他们兄妹出门。出来之时正撞上蒋祝,他今日还要去北镇抚司,原本以为昨晚能回去,大雪阻路,这才一大早出门。 谢羽便邀请他同行,远远看得见长安城的巍峨城门了,谢羽便拦住了他,笑嘻嘻道:“我有几句话想跟蒋大哥说。” 蒋祝昨儿听说了她将苗明远耍的团团转,还在床上辗转了半夜,开始考虑谢羽对周王又是何种心态。周王只一个劲儿往谢府跑,虽然也有别的计较,可还真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他有心想要探几句谢羽的口风,果然停了马,此刻大道两旁银装素裹,因着时辰还早,太阳还未露出头,只东边隐隐显出一片霞光,少女的大半个脸庞都掩藏在兜帽里,只露出嫣红的唇与挺翘的鼻子。 “你说吧。” “蒋大哥……想一直屈居于苗胜之下?” 蒋祝一愣,他原还以为谢羽说的事儿跟周王有关,或者会不会是向周王捎话,哪知道说的却是苗胜。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谢羽拉下兜帽,目光之中透着说不出的忧虑:“周王回京小半年了,可是连一点实权也未捞到。蒋大哥是他的左膀右臂,总要替他想想。你若是能替了苗胜的位子,京中想要巴结的人恐怕不少。到时候谁还敢小瞧周王?况且北镇抚司是陛下握在手里的刀,不必经过任何人,也不怕任何人的阻挠,比如……闫相。” 蒋祝心中立时便猜到,恐怕谢羽对这位苗明远厌恶的不行,可是自己又下不了手,便只能想到连根铲了苗家。 她有这等机心,他却连反驳的话都没有。 无他,谢羽的话正中他下怀。 周王回国半年,如今半点朝事沾不上手,魏帝明面上是让他好生养病,千疼万疼,可实质上还不是因为周王身后并无人支持,就算是占着嫡长,却挤不进东宫去。 而朝中又有闫国熹,定然不会坐视周王入朝,六部内阁他一样也别想□□去手。而北镇抚司却是个口子,只要扯开了这道口子,不怕将来找不到别的机会。 他虽然初入北镇抚司,可是这才几日,观苗胜为人,心中也知此人决非善类,让他长久屈居于苗胜手下,岂不有违当初送他出王府搏前程的初衷? “阿羽这般为王爷着想,我回去定然向王爷转告你的忧心,告辞!”蒋祝拨转马头而去,谢羽傻了眼:“二哥,我哪里有担心周王啊?”蒋祝的理解能力也真是愁人。 程旭在她脑门上摸了下:“没发烧啊,怎么我听着倒跟蒋祝理解的是同一个意思,你巴巴的替周王担心,这才唆使蒋祝去与苗胜斗个死去活来。” 谢羽摸摸鼻子:“本来是两路人,这不是为了让我看起来更诚恳一点嘛。”没想到却让蒋祝想歪了。 程旭替她拉上兜帽:“得了吧,你已经看起来够诚恳的了!”连苗明远都被骗的团团转。 兄妹俩赶回谢府,谢羽将马缰扔给门口的小厮,一路跺着脚往内院冲。在马上吹了一路的冷风,尤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真是冻的够呛。她冲进谢弦的院子里,准备在谢弦怀里撒个娇。才进了院子便喊了一嗓子:“娘——我回来了!”进门就对上了谢弦怀里一只小豆丁。 “他他他……是谁?” 十五年来,这怀抱都是谢羽专属,她完全没想过有一天谢弦怀里能搂着个小豆丁,还是个男娃,当下笑都笑不出来了。 谢弦可算是知道自己闺女有多小心眼,见到她这一脸醋意的模样,顿时笑了出来:“过来瞧瞧,这是你大侄子,你大哥大嫂从幽州回来了。” 有程智“珠玉在前”,谢羽现在对认亲一事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她好容易才想到个招治治程智,可不想再来个需要磨合的大哥。 程卓与殷氏昨儿在谢府大门口就瞧见了谢羽,只是几人未曾打照面,谢羽并不认识他们。谢羽这才转头,方才在院子里的高兴劲儿已经消失无踪,客气又疏离的打了声招呼:“大哥大嫂好。”几步便窜到了谢弦面前,面上笑着,一双冰的瘆人的手却已经摸上了程意的小脸蛋:“好乖的小家伙。”顺便在他热呼呼的小脸上暖暖手。 程意在谢弦怀里打了个哆嗦,谢弦在她手另一只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冰着意哥儿了。” 谢羽心中醋的厉害,对程意霸占了她亲娘的怀抱十分不满,可是也不能跟个小孩子儿当面计较,顺势握住了谢弦的手:“娘你给我暖暖,我怕你担心,大清早就骑马赶了回来,都快冻僵了。” 程旭随后进来,取笑她:“在外面也能立起来,怎么一到了娘身边就跟没骨头似的?”见到旁边坐着的程卓跟殷氏,跟着问了声好,便不再说话了。 程卓内心唏嘘,两个弟弟在他身边的时间并不多,况且程旭自从谢弦离开之后就顽劣非常,少有人能教。现在谢弦回来了,见他这副乖顺的模样,他心里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殷氏招招手:“意儿过来,让你祖母替你姑姑暖手。” 夏阳适时塞了个手炉在谢羽手里,但见她那副憋气的小模样,顿时扭头偷笑。 吃完饭之后,程卓便带着妻儿回去了,他昨日与谢弦该谈的已经谈过了,到于程彰所期望的“劝了你娘跟你妹妹回家”这件事情,他委实张不开口。 不说谢弦现在生活的很是平静顺遂,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就连谢羽他都瞧出来了,接过他与殷氏准备的礼物,也只是客气的道谢,并无多亲热,倒是瞧着她与程旭打闹说笑,十分亲热。 谢羽忽然升级为姑姑,自己也有几分不习惯,不过她这个姑姑给程意的见面礼谢弦早就准备好了,送完了见面礼又收了程卓夫妇的礼,回房换了衣服洗漱完毕,回来一大家子吃完饭,跟着谢弦将人送出谢府大门,不待程府的马车走远,她便猴在了谢弦身上撒娇:“娘,我还带了活鱼来给你吃呢。为了孝敬娘,我昨儿在冰面上凿了半日,手上都差点磨出血泡来。” 程旭在旁好笑:磨出血泡的另有其人吧? 苗明远一手的血泡,闫宗煜那个倒霉蛋直接伤了脚。 “鱼呢?” “哦,闫公子说晚点让下人赶车送回来呢。” 殷氏从后车帘瞧见这一幕,顿时抿嘴笑:“妹妹还是个孩子样儿呢,完全没长大。我瞧着她进门看到娘抱着意儿,脸色都变了。” 程卓是老大,还真没有这种吃独食的念头,已经习惯了承担责任,照顾弟弟们,对谢羽这种微妙的心情并不能理解:“没有吧?她那是在外面冻的,进来瞧见咱们,当是陌生来客呢,连神色都客气了起来。”不由惆怅:“本来是亲亲的兄妹,若是她自小在幽州长大,又何至于跟咱们生疏成这副样子?你若得空就多往娘这边走走,等开春之后,娘要是带着她跟阿旭去幽州住一阵子就好了。” 程卓设想的极好,回去之后便被程彰揪到了书房里去问话,他自己总不能说从头到尾都没好意思开口,只道:“这事儿不急,总要缓缓,也让娘多想想。” 程彰十分烦躁:“想什么啊?现在又无战事,你祖母也早已过世,无人再刁难,往后我什么事儿都依着她,又有你们一班儿女在身边,还要如何想啊?”这些话,他是万没胆量去跟谢弦说的,但是当着程卓便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程卓:“娘这些年带着阿羽在外面生活,应该过的也不错,总要她愿意才好。我们做儿子的也不能强迫她。”他没说出口的是,当初谢弦离开之时,就不曾因为生下了三个儿子而改变主意,现在三个儿子都已经成年,就连最小的谢羽也长大了,她就更不会因为儿女而回到程彰身边。 不过做儿子的也不好对父母的事情指手划脚,程卓便只能宽慰程彰:“慢慢来,总会好的。” 程府里有了殷氏打理,过年的各项事体都准备了起来,程智也不知道是为着躲谢弦,还是别的原因,这些日子果真闭门苦读,偶尔程意闯到他房里去,他也哄两下就让下人将侄子抱走了。 程旭又不想回程府,使了谢府的下人去请程智,请了好几次都没将人请出来,直气的肚皮都要爆了。 “他这是摆什么读书人的臭架子啊?” 闫宗煜倒是守信,他们回来的当天中午,庄上的下人就赶着马车将活鱼送了来,当晚就上了桌。 次日周王前来探望孙铭,总算又见到了谢羽,当着谢弦的面儿他不好说什么,等出了谢弦的院子,他便站在外面候着。周王府的下人不解:“外面有些冷,雪还未化尽,王爷别受了凉,赶快去孙先生处吧。” 周王每次来都要向谢弦问好,谢弦有时见有时候不见,不过周王却恪尽做客的礼数,每次来都要让谢府下人通禀。 他在外面站得一刻钟,谢羽才伸着懒腰从谢弦房里出来,见到他站在院子外面,顿时讶异:“王爷居然还没去找孙爷爷?” 崔晋睫毛垂了下来,掩住了他眸中的神情,轻声道:“我听蒋祝转告了你的担心,心里很是感激你的提醒。只是你既然有这个主意,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要告诉我?” 蒋祝的原话当然不是这样,他对崔晋忠心耿耿,将自己在闫家庄上遇见谢羽跟程旭,苗明远追出去,被谢羽折腾的不轻都告诉了崔晋。闫宗煜伤了脚,恨不得能知道现场的实况转播,闫家的下人便说的绘声绘色,犹如房中客亲临。 他转告完了,还道:“恐怕阿羽姑娘劝我与苗胜一争长短,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也并非全然担心王爷。” 崔晋到了谢羽面前,却根本没有戳破这一层,只摆出向她请教的态度。 “苗胜深得父皇信任,蒋祝又是才回来的,怎样才能让父皇厌弃于他呢?” 谢羽道:“以前我认识一个巨商,他手底下十分倚重一个人,且对这个手下不薄,赏了他许多财物,手底下大半生意都交给这个人掌管。”她意味深长的一顿,崔晋已听出了几分意思:“后来呢?” “哦,后来他便厌弃了那个手下,生意也渐渐被我娘击垮,成了我娘的手下败将。” 崔晋赞道:“谢将军用兵如神,想来对此人也用了非常之策。” 谢羽顿时得意起来:“非也非也!我娘才不屑于用此小道,她喜欢堂堂正正将人击败。我只是不小心打听到了那位巨商手下自己囤了很大一笔货……且有极为宽裕的资金运转买卖,而这些东西都是巨商所不知道的。” 崔晋若有所思:“你是说,父皇愿意赏给苗胜的,是他的恩宠。若是……苗胜拿了不该拿的,或者做了父皇不知道而又不愿意的事情……” 谢羽笑的鬼精鬼精:“我娘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既是女子又是小人,我这等小手段,周王殿下定然是不屑于用了。” 崔晋被她明晃晃的挤兑,顿时扬眉轻笑:“其实……能做阿羽手里的刀,是本王的荣幸。” 谢羽当着蒋祝的面儿说的诚恳,可是被周王揭破,面上顿时烧了起来,红着脸儿装傻:“殿下说什么我不明白。”还欲装傻到底,适逢谢家下人前来禀报:“姑娘,门口来了位姓苗的公子,抬着重礼求见二公子跟家主。” 崔晋顿时笑的意味深长:“是啊,本王也不明白。”然后捧着手炉裹紧了大氅飘然而去。 谢羽朝着他的背景挥了挥拳头,不防被崔晋转头收入眼中,顿时尴尬的摸头:“殿下走好,小心路滑。” 一直到他的身影走出去老远,谢羽还觉得憋气的不行。 ——周王太讨厌了,哪有当面戳破她小心思的。 苗明远那日劳累了一天,次日醒来便听说程二已经带着妹子一大早回去了,说是怕家中长辈担心。 他自己回去之后,被苗老太太跟苗夫人瞧见手上的伤,顿时心疼不已,押着他在家休息了一日,手上的伤口结了痂,他才得以出门。 苗家老太太拦着他不肯,他却道:“祖母,您不是希望孙儿能够尽早成家吗?孙儿瞧中了一家闺秀,今儿就去她家拜望呢。” 苗明远在外面瞎胡闹,又不肯成家,都快成了苗老太太的心事了。 况且苗胜心里是想给儿子结一门好亲事,可是他品级不高,高门大户未必瞧得上他,愿意与他家联姻的也是各有所图。苗胜防着别人图他家的权势,却又恨不得自家能够高高的攀一门亲事,也好为儿子将来入仕多一份助力,又加之苗胜狠辣,苗明远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苗胜心中所思,未尝不是苗明远心中所想。他自见过了谢羽,思及程谢两家的家世,谢家小姑娘虽然年纪小淘气了些,可是却别有意趣,比之那些沉闷的闺秀更有意思。 苗老太太听得苗明远有了意中人,倒比他还热心:“祖母这就让你娘给你准备东西,去未来岳家,总也要体体面面的。” 苗夫人最是知道丈夫的心意,拉着儿子问了好些话。 “你不是哄我跟你祖母的吧?到底是哪家,别是哪里的狐媚子又哄的你花银子,娘知道了可不依!” 苗明远已经不耐烦起来了:“娘,你说什么呢?你儿子是什么人,难道还能被女人给骗了?放心,定然是高门大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要是我爹知道了,只有高兴的。他是万万不会想到的!” 苗夫人这才放了心,替他体体面面准备了礼品,让他带着上门。 谢羽让下人去向谢弦通报,只说让她别理,由自己兄妹处理。她前去揪程旭,让他去应付苗明远,她磨着牙前去孙铭处找周王。 苗明远连贴子都没递,自己摸上门来了,况且他那副急色样子特别可厌,好像眼睛里都生着勾子,恨不得勾住了她的手摸一摸,目光只在不该打量的地方打转,有好几次谢羽都恨不得一箭射了他的眼珠子。 程旭万没料到苗明远竟然如此厚脸皮,气的在房里转圈:“这是欺到门上来了?他拿咱们家当什么了?不过是个小人佞臣!”他气的狠了连苗胜一起骂了。 谢羽催他:“还不快将人打发走了了事。亏得程智没在,不然这会子他就该大谈交友之道,谴责你交友不慎了。” 程旭的那些狐朋狗友都不放在程智眼内,若是今日程智过来,听到苗明远踏进了谢府大门,恐怕早气炸了肺,还不定怎么闹腾呢。 程旭到得前厅之后,面上已经打叠起了笑意:“一大早的苗兄这是做什么?若是找我有事,只管捎个信儿过来就好了,何必巴巴的过来。” 苗明远探头往他身后瞧,面上隐现失望之色:“我是敬仰谢将军,听说她老人家回京了,咱们兄弟虽交好,却还未曾拜见过谢伯母呢,这才登门拜访。” 程旭暗道:我娘又是你哪门子的伯母呢?口里却只管客气:“我娘以前战场上留下来的老毛病,冬日都闭门不出静养呢,苗兄有事只管跟我讲好了。她老人家跟年轻人又说不到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第五十章 苗明远傻了眼——跑到未来岳母面前刷个脸熟,增加好感度,碰上未来二舅子阻拦怎么破? 他跟程旭也玩了有小两年了,感情是比不上闫宗煜,可程二在他眼里向来是善解人意的,这表现在大家一起出去玩,他都表现的很是随和,一言不合撸起袖子打架的时候基本没见过。 其实……这是苗明远误解了程旭。 程旭当年与闫宗煜勾肩搭背满长安城跟人打架,每天一脸青紫的回去,气的程彰跳脚的时候,他爹苗胜还不知道在哪旮旯猫着呢,在长安城根本排不上号。 这些年程旭江湖地位早定,混帐事情也做的少了,顶多就是做人随性了些,便让苗明远误以为他很好说话。 “这个……我不是想着谢伯母回京,做晚辈的上门拜访不是应该的嘛,哪里就有事了呢。要不……兄弟你带我去给谢伯母磕个头,给她老人家问个安就好。” 程旭可没准备让苗明远去见谢弦,几句话就将他糊弄住了,又让府里的人送了酒过来,大天白日两人在正厅喝酒,赶上程彰这来,气的当场跳脚,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若非这是在谢府,恐怕连棍子都抽出来了。 程彰对程旭的狐朋狗友向来瞧不上眼,只有个闫宗煜在他那里挂了号的,还是因为他看闫国熹不顺眼,连带着对“老闫家的小崽子”都有微词,要不是他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都要怀疑他是被“老闫家的小崽子”给带歪了。 因此……苗明远是哪根葱,老程他真的不认识哇! 苗明远正喝的半醉,见到个很是威风的老头冒出来指着程旭骂:“在外面胡闹就算了,竟然大天白日在这里摆起酒来,你还要不要脸了?” 他可不似程旭有一个虎爹,是棍棒教育长大的,平日他在家里摆个酒,苗老太太跟苗夫人都是上赶着让厨房添菜的,可从来没遇上过上来就砸场子的,当下乜斜着眼瞪道:“你这老头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敢管到小爷头上来!”程旭心里冷笑,只觉得苗明远狂妄的招人厌烦,口里只道:“咳咳,苗兄,这是……家父!” 苗明远一身的酒意都被吓退了大半,垂头丧气回到家,苗老太太关切的来问:探望未来岳父母,结果如何? 苗明远:张口就跟未来岳丈自称“小爷”,祖母您觉得如何? 他蔫头耷脸,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是结果都写在脸上。 苗老太太护短的紧,一面骂那家人不识趣,她家大孙子要模样要模样,一表人材,要身份有身份,父亲还是皇帝心腹,可是眼瞎了不成?一面又埋怨苗夫人准备的礼品不得当,连带着孙儿也面上无关。 苗老夫人素来以夫为天,对婆婆更是不发一句恶语,是典型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如今还未见老,对儿子的话已经是不肯违逆了,见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立刻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都是娘的不是,下次准备礼品的时候,就应该让人去打听打听对方喜欢什么。” 苗明远正蔫了:跟未来岳父自称小爷,恐怕是用什么礼品都很难弥补的吧? ———— 苗明远离开之后,程旭一反常态,笑眯眯亲自为程彰斟茶倒水。 程彰来谢府不知道多少次,今日初次得到儿子的热情接待,况且他方才张口就将人赶跑了,往日程旭早跳起来不干,父子俩针锋相对了。 他狐疑道:“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反常的奇怪。 程旭也不说破。 直到宫里除夕领宴,苗胜在席间频频向程彰示好,并一再提起他的儿子,且面有愧色:“……我家那小子被惯坏了,没大没小,上次在谢府冒犯了大将军,也是无意,还请大将军海涵。” 程彰一脑门子问号,似乎完全对他家儿子没有印象。 苗胜心道:难道搞错了? 他也颇为不好意思。 苗明远去过谢府之后,在家里提不起精神好几日,竟然也不曾往外面呼朋引伴的去玩。苗老太太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召了儿子回来。 苗胜对女儿不闻不问,但却视这唯一的儿子为掌中宝,亲自叫了儿子前来问话,最后才知道,他居然相中了程彰与谢弦的女儿。 “乖儿子!你可真有眼光!” 苗胜自己为着儿子的婚事烦心,没想到这孩子自己已经瞧好了人家。 “既然你看中了谢家女儿,又去过他家了,怎的这副模样?” 苗明远恨不得捂脸:人一旦犯起蠢来,就连亲爹面前也是羞于启齿。 苗胜费了好大功夫,才问清楚苗明远做的蠢事,反安慰儿子:“程大将军也不是那等喜爱跟小辈计较的人物,你也别在这里担心,等新年领宴,为父去探探程大将军的口风。况且他家的女儿还未曾在人前亮相,等年后咱们先请了媒人上门再说。” 程谢两家的军功无人能够抹去,况且在官场程彰也不是个多事的人,这些年程大将军对朝堂之上的事情鲜少有争论的时候,都是坐山观虎斗。 苗胜自己在风口浪尖,当然希望找个政治立场不会敌对,又不会在朝中多事的亲家,既能为苗明远寻得一大助力,也不必拖儿子的后腿。思来想去,程彰的女儿竟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这才在宫中夜宴之时找程彰套近乎。 其余众官员见得他居然跟程彰凑到了一处,只觉得怪异。特别是向来瞧程彰不顺眼的闫国熹,却又与苗胜交好,心里便开始猜测苗胜的用意。 程彰海量,军中用烈酒熬出来的,等闲人陪不住。苗胜的酒量却是在诏狱熬出来的,有时候审讯犯人,在阴冷的诏狱里一耗便是好几日,不喝几口暖暖身子,身上简直都没有人气儿了。 苗胜既有意为之,便陪在程彰身侧有一杯没一杯的陪他喝着。程卓今日亦来领宴,远远见得这幅场景,心里直嘀咕,还要应付众同僚。 他虽才回长安不久,但也约略听说过苗胜的为人行事,却没想到苗胜竟然往程彰身边凑,这就有意思了。 苗胜一坛子酒灌下去,觉着火侯差不多了,这才向程彰道:“听说谢将军带着女儿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便让程彰肚里窝火。 谢弦是回长安了没错,可不是回程府。 他让程卓去请谢弦带着谢羽回府过年,不但人没请回来,还听说程旭那个兔崽子也不肯回来过年。 他这个气啊! 还好除夕宫中夜宴,不必面对家中人口不全的窘境。哪知道苗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回来也没用,女儿姓谢,她住在谢府,有什么喜的?”程大将军本来脾气就不甚好,军中的火爆脾气,再加上心情不好,两坛子御酒下去,管你是谁,往他心口上戳刀,就是让他不痛快。 苗胜听得这话头不对,还小心试探:“谢将军……住在谢府?也是,谢家人丁凋零,如今也就只有谢将军一个人了,她住在谢府,为父母兄长敬柱香,也算是尽点心了。” 程彰没想到苗胜会来安慰他。 这人平日瞧着阴沉沉的,手底下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难得还能说句人话。 可是紧接着,苗胜便道:“将军的女儿……是不是也到了及笄之年了?” 这事儿程彰还问过谢弦,没想到谢弦并不重视,据说上半年,谢弦带着她身边那四位侍婢为谢羽简单办了一场及笄礼,并未请人。 依程彰的意思,他也只有这一个女儿,程府这些年也未办过喜事,很该大摆宴席。但是谢弦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外在的东西,还道:“她若是往后平顺安康,我心愿足矣,何必叫一堆不相干的人来装点门面?” 程彰的本意是想向长安城中各家正式介绍自己的女儿。谢羽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了,儿子的婚事没信儿就算了,可别连闺女也给耽搁了。可瞧着谢弦的意思竟然是不情愿让长安城中众人认识谢羽,他也只能作罢。 程彰埋头又灌了一盅酒。 苗胜道:“不瞒将军说,下官家中只有一子,年纪与令媛相仿……也不知道这小子从哪里见过了令媛,倒对令媛上了心,上次提着厚礼去谢府求见谢将军,可惜谢将军在养病,不见外客。府上二公子便陪着他在谢府厅内饮酒,据说喝到一半曾撞见了将军去谢府……” 他颇为不好意思的笑笑,接下来的话不用说程彰也明白了。 程彰:“……”原来那个敢骂老子的兔崽子就是你家儿子?! 不必程彰说话,苗胜已经瞧明白了程大将军的意思,为着儿子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家那小子酒上了头,根本没瞧清楚那日的是谁,后来知道是大将军,在府里缩了好些日子,愧疚的不行,想要往将军府里去请罪,还是下官阻止了他。跟他说,大将军心胸宽广似海,哪里会跟他小孩子家家计较?且他是醉后胡言乱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程彰:呵呵! 苗胜再提起谢羽,他便闷头喝酒,问的次数多了,只道:“听着是我闺女,可是姓谢,苗千户觉得闺女的婚事……我能做得了主?” 苗胜回去之后再三与夫人商量,初五拜年的时候,苗夫人便携重礼带着儿子亲自去了谢府。 彼时周王也恰巧前来谢府向孙铭拜年,且商量年后回石瓮寺的时间。 上次苗明远来了之后,谢羽忍无可忍跑去找他,几乎是磨着牙的催促他,快点让蒋祝高升。 孙铭在旁笑眯眯看自己的书,完全不管他们俩在说些什么。 崔晋便安抚她:“这事急不得,总要先找出弱点,才能一击而中。” 今儿他才进了谢府的门,还没进前厅就被谢羽拦住了:“殿下,你上次答应我的事儿呢?” 崔晋装傻:“本王上次答应你什么事儿?哦,想起来了,阿羽爱吃宫中内造的点心,本王还特意跟父皇讨了几盒,回头就让人送过来,好让你吃个够。” 谢羽气的跺脚:周王竟然也学会装傻了! “殿下您忙!我去找蒋百户商量。” 她今日身着一套红裙,大约是为着应景,首饰还是上次程彰送的那套珊瑚珠子的。翠眉朱唇,耳上的红珊瑚坠子轻轻晃动,娇嗔宜怒,比之去年才见面时的小道姑,倒是又换了一番模样。 崔晋与她错身之时,轻道:“这等事情,总要慢慢核计的。” 谢羽显然恼的狠了:“反正你不做,我自己想办法去做。省得大过年的都不让人安生。”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谢家妹妹——”这称呼恁的恶心,谢羽生生打了个冷战:“苗公子可是有事?” 崔晋靠的近,恰能瞧见她眸子里的厌恶。抬头看到苗明远,眉头也有些不展。 苗明远一大早跟着苗夫人前来谢府拜年,他娘倒是跟他如出一辙,来谢家都不肯先递了帖子约好了时间,就直冲冲上门来了。 大过年的,谢府门大开,总不能当着苗家母子俩的面儿就关起来,只能将人往里面迎。 谢弦在厅里陪客,程旭昨晚出门跟闫宗煜喝了一宿的酒,以庆祝他终于能够下地,虽然脚伤未愈,走路还有点跛,好歹不必整日窝在床上了。 谢羽没办法将程旭从床上拖起来,苗夫人又跟谢弦提起,听说她带了女儿回来,谢弦还不知苗夫人的来意,叫了女儿出来见客。 待谢羽一出来,苗明远的眼神直粘到了谢羽身上,谢弦才明白苗夫人的来意,眉头不自觉便皱了下来,找了个借口打发谢羽出来了。 谢羽出来撞上周王进门,还没说几句话,苗明远便追了过来,只是远远瞧着她好似跟个年轻男子在说话,且那男子打扮的十分贵气,容貌……就连苗明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远逊于对方。 他远远止了步,既不过来也不走开,又唤了一声:“谢家妹妹——” 崔晋都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谢羽磨后槽牙的声音。 “苗公子客气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陪公子了。公子与家兄相熟,不若让人带公子去家兄房里坐坐,等他起来了正好陪公子喝点酒。” 他们就站在谢府大门内,苗明远还未答话,已听得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咳!大白天的喝什么酒?”程彰背着双手,身后跟着程卓,父子二人一起走了进来。 苗明远:“……” 谢家妹妹一定不是故意的! 上次她分明不在现场! 但是,这种犯一次蠢就要被人记下来的滋味……真的不太好受。特别是程彰的眼神,都让他脸红。 大过年的,程彰还要往谢府跑就算了,才进门就觉得糟心。 苗胜家的那小子远远站着,上次酒后胡吣,他都恨不得上前去给他一个嘴巴子。这次怎么又跑了来? 自苗胜在除夕宴上与他套近乎,喝了半夜的酒,这几日程府上门的人无不在探他的口风,隐隐绰绰都指向苗胜,大意还是探听那日苗胜与他在席间聊的热火朝天,都聊了些什么。 程彰总不能说:苗胜那倒霉儿子瞧中了我闺女! 他又懒的说慌,索性都打个哈哈过去了。 哪知道他越不说,众人越忍不住猜测,也不知道都传成了什么样儿,今儿一大早起床,家里就又收到一箩筐的帖子,他懒得接,索性带着程卓来谢府了。没想到才进了谢府的门,不但瞧见了苗胜的儿子,还瞧见周王就站在他闺女身边,还若无其事的笑着向他问好:“大将军过年好!” 程彰心里有事,看谁都有问题,何况他自来与周王就有心结,只觉得周王瞧见他之后,还故意往谢羽身边凑,站在离她半尺的距离,朝他露出个微笑。 二人在谢府相遇也不是头一回,除了打个招呼,还从来没有说过几句话。 程彰的直觉告诉他,周王对他有敌意。 谢羽是他的亲闺女,他怎么能放心让周王与谢羽越走越近? “阿羽,跟为父进去见你娘!” “不要!”谢羽站在周王身边,一步都未曾挪,直接拒绝了他。 正厅里苗夫人还坐在那里废话,她进去之后苗夫人还想拉了她的手说话,被她巧妙的避开了,摆出个害羞的模样,倒让苗夫人以为她是女孩儿家,有些矜持拘谨。 程彰却并不知道内因,只觉得当着周王的面,女儿竟然也半点面子不给他,大过年的着实难堪。 他虎着脸往里面去了,程卓既不好谴责妹妹,便只能叹息一声,跟着进去了。 谢羽莫名其妙,只觉是程彰这气生的毫无缘由,还嘀嘀咕咕:“正厅里还有苍蝇嗡嗡个不住,我进去做什么?” 苗明远远远观望,见谢羽同崔晋十分亲密,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心里顿时打翻了醋坛子,甜的酸的苦的辣的全都倒在了一处,简直尝不出是个什么味儿。 京中的纨绔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其余的青年俊杰他倒不曾见过。周王回来之后,极少出现在人前,就连冬狩大多都在长阳殿静养,苗明远就更没机会见周王了。 他既不知道周王身份,仗着自己亲爹之势,谢羽不过去他索性走了过来,还知道先问一句:“敢问兄台家中是做什么的?” 崔晋今日只身而来,一个护卫未带,只周王府的车夫送了他来,到了大门口就赶着马车去谢府后面下人处,跟一帮熟识的下人们喝茶闲聊。 “家父也算有点产业。” 谢羽差点笑出声:某种程度上说,魏帝是有份家业,而且还不小。 苗明远单从字面上理解,自以为明白了崔晋的身份,神色之中的傲气便流露了出来:“谢家妹妹家中父兄皆为官,我劝你还是及早看清楚自己的身份,省得生出不该有的糊涂念头来。” 他果真当崔晋家中是做生意的,也算是置办了些产业,这才打扮的贵气,只是原来出身低微,不足为惧。 只是可恨眼前的男人着实生的好了些,也许他就是靠这张脸骗小姑娘的。谢家女儿年纪小小,若是被他这副面孔给迷住了,那就不好了。苗明远又劝谢羽:“谢家妹妹,有的男人自以为生的好,满嘴的甜言蜜语,其实没一句实话,全都是骗小姑娘的,你可别被骗了啊!”还意有所指的瞧了周王一眼。 谢羽戏谑的瞧了眼周王,似乎也颇为认同他的话:“苗公子说的是,有些年轻公子,仗着自己生的俊朗,随意许诺,哄骗无知女孩子,这种人最是可恨了!哪里似苗公子这般为人敦厚诚恳!” 苗明远大生知己之感:“是啊是啊!谢家妹妹知道就好!” 崔晋偏还附和:“有些男子狗仗人势,自以为了得,眼珠子活的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贼头贼脑的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谢家妹妹你可得多留个心眼啊!” 他从来张口都是阿羽阿羽,可不似苗明远张口“妹妹”闭口“妹妹”,今儿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谢羽好半天才牙疼似的慢慢道:“我可当不起你这‘妹妹’俩字,赶紧收回去吧!” 谁敢没事跟皇子哥哥妹妹的称呼啊?! 苗明远却误以为谢羽这是嫌弃崔晋身份低微,这才有此一语,顿时更瞧不起崔晋了:“别以为谢家妹妹是谁都能叫的!” 谢羽都恨不得呼他一巴掌:苗胜教的好儿子,真是个睁眼瞎子,竟然连周王都不认识! 崔晋面色转冷,道:“谢家妹妹也不是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能叫的。” 苗明远在京中虽还未到横行无忌的地步,可这两年随着苗胜地位的水涨船高,结交他的人也着实不少,还从未曾有过似崔晋这般毫不客气开口便骂的人,当下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小子你瞎了眼了,知道我是谁吗?” 崔晋道:“你知道自己是谁吗?”懒的再跟这等蠢人做无谓的纠缠,拉着谢羽的手边走。 大冷的天,他的手冰凉一片,谢羽的手被他握着,只觉得连带着脑子也清醒不少,眼珠转了两下,声音忽甜蜜的能腻死人,倒好似泡在了蜜罐子里,粘稠的不成样子:“周王殿下,你慢点!” 崔晋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扬眉浅笑:“本王哪里快了?!” 到得拐弯处,看不到苗明远的身影了,谢羽立刻便甩开了周王的手,似乎十分为周王忧心:“怎么办呢?听说苗胜是个特别小心眼的人,殿下骂了他儿子,你说他会不会去陛下那里告状呢?”但眼神里的笑意却根本掩不住。 崔晋手心尚有她手上的温度,明知道这小丫头此刻分明是幸灾乐祸,但鬼使神差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下手之后连自己也诧异了,忙掩饰道:“是啊,本王好怕呢。” 一个分明不担心,另外一个也半点不怕,两人却互相瞪着对方。不知为何,谢羽觉得这场面有点尴尬怪异,让她有点不自在,视线有片刻的漂移:“我找大哥有点事,周王慢走。”丢下崔晋一个人前去寻孙铭。 崔晋独自行走在谢家院子内,快到孙铭所住的客院门口了,却被程彰迎头截住了:“周王殿下,老程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 崔晋眉头不觉间就拧了起来:“本王可不认为跟程大将军有何好说的。” 程彰内心十分复杂,他方才听得谢弦在正厅招待女眷,便支开了程卓,自己守在这里等候崔晋过来。 原本见得周王与谢羽亲密,他心里就极不安心。哪知道方才还远远瞧见周王牵着谢弦的手,那种震惊就更不能用言语表述。 “方才……程某都看见了。” 崔晋才想问一句:程大将军看见了什么?忽醒悟了过来,那一瞬间思绪翻涌,想起那些年在楚国的各种苦楚,见到面前之人也开始不安忧心,忽然笑了起来,甚至有些无赖道:“程大将军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几乎是带着挑衅的嘲笑道:“大将军也瞧见了,你女儿对本王可没有任何一点点防备呢。” 程彰虎眸盛怒,注视着周王,而周王亦对他回以同样的目光。二人往日在谢府相遇,都客气的打声招呼,却并不多谈。今日尚是首次交锋。 程彰的声音里含着不能抑止的愤怒:“程某知道,周王对我有心结,你既然从楚国回来了,程某等着你来清算旧帐。但是,阿羽是无辜的!” 崔晋朝前踏进了一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了的恨意:“当年的本王难道不是无辜孩童?怎么程大将军的女儿就是无辜的,本王难道就罪该万死,就应该母子生离死别,天人永隔?!”在他充满恨意的目光之下,程彰不由大大后退了一步。 程门数代戍边卫国,战死沙场亦无悔。而公忠体国几乎刻在了骨头里,流淌在血脉里。而崔晋当年出使楚国为质,固然是小孩子,可是他却不又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程彰的想法里,从来国在前家在后,国事要重于家事。他反驳道:“周王若是生在普通人家的孩童,自然可以无忧无虑的长大,不必身系国家命运。当年若非周王身份贵重,既嫡又长,还是元后所出,自然不必出使楚国。” 崔晋眼眶都被气红了,只觉得血直往脑门上冲,都被程彰这番话给气疯了:“这么说还要感谢本王身份尊贵,这才有这个荣幸被大将军极力主张送去为质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么……程大将军的女儿身份可也不低呢,外面就有个姓苗的缠上来,本王虽不能拿程大将军如何,但你猜本王会对大将军的女儿做些什么呢?” 程彰就算是个大老粗,也知道女儿家的名声极为重要。他神色都变了,也不知道想到了哪儿去:“周王如此作为,不觉得自己无耻吗?毁了我的女儿,与你又有何益呢?” 崔晋一静,见到程彰色变,心里涌上一阵快意,想也不想便道:“只要能让程大将军不痛快,那本王就痛快了!” 程彰的目光忽然间变得复杂了起来,直直越过崔晋的肩头,崔晋只觉得他这目光过于奇怪了些,似乎还夹杂着心痛怜惜,他缓慢的,极艰难的转过头去,看到谢羽一脸震惊的站在他身后十步开外,倒似个撞破了别人隐事的小孩子,都带了几分手足无措,慌里慌张道:“我就是……我就是过来有几句话要说。不过……你们谈你们谈。” 她今日原本是一袭红裙,就连首饰也特意挑了大红色的,更衬的肤色如玉,似乎一张面孔雪白,此刻还要极力的维持着仪态,朝后退了几步,忽的转身就跑了。 程彰哪里还顾得上跟崔晋说话,他立刻便抛下周王去追女儿:“阿羽——”将周王独自留在路径的尽头。 周王站在那里,只觉得骨头泛冷,紧握了下自己的手,这才一步步走到了孙铭的居处,进去之后见孙老先生正抱着酒壶喝酒,他的声音竟然还格外的平静:“先生好雅兴,不如学生来陪你喝两杯?!” 孙铭与周王相识之时,他虽然瞧着弱了些,但好歹有些人样了,又是在寺中,酒自然在被禁之列,还不知道他根本不能喝酒,便大方与他分享。 周王端了一杯酒仰脖灌下去,酒液沿着喉咙一直滑到了胃里,辣辣作烧,骨头缝里的凉意顿时消退了不少。 “真是好酒,求先生再赏学生一杯。” 孙铭被他这可怜的语气逗乐了:“瞧把周王可怜的,你父皇宫里可是藏着无数好酒,今儿尝了老夫的酒,改日可得给老夫赔几坛子来。” 周王又灌了一杯,其实他的酒量压根就不行,况且又是病了这么多年,周翰海曾说严禁饮酒,身子禁受不住,孙老先生偏爱烈酒,两杯酒下肚,他才觉得自己胃里似揣了一团火,四肢渐渐暖了过来。 **** 苗明远一直到两人离开之后,都是呆若木鸡,他不发一语。直到谢家一名仆从路过,他才如梦初醒,叫那人带他去程旭的院落,将宿醉之中的程旭揪了起来,问道:“程二,周王……来你们家了?” 程旭眼睛都睁不开,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昨晚被闫宗煜压着灌了不少的酒,这会儿人都不清醒,嘟囔了一句:“周王不是老来吗?”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苗明远总算清醒了几分。 苗明远去过一次谢府,回来便垂头丧气了好几日。第二次去过之后,跟斗败的公鸡似的提前回来了,倒将苗夫人丢在了谢府。 苗夫人回来之后,还十分茫然,不知道儿子怎么了。 苗胜后来听说,周王出现在谢府,且跟程彰的女儿关系看起来很是亲密,还觉得不可能:“儿啊,你可能不知道,当初程彰可是主张送周王去楚国的,就凭这一点,周王与他的女儿也不可能的。说不定周王是利用程彰的女儿呢。” 周王妃的人选虽然一直未定,可若是周王属意于程彰的女儿,又何必一直拖着未曾定下来呢,直接去求陛下不就好了嘛。 苗胜有此想法,其实也不奇怪。 他还特意去寻蒋祝打听此事,想要知道周王可有求娶程彰女儿的意思。 蒋祝比他还摸不着头脑。 初五周王去了谢府,回来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周翰海年都没过完便被揪到了周王府替他看诊,把完脉之后气急:“周王这身子就跟纸糊的,都说了不能饮酒不能饮酒,怎么不看好了人,还让他喝了烈酒?” 蒋祝就算在北镇抚司当差,也是住在周王府。周王又没醒过来,他还猜测:难道是被程府的哪位公子拖住了饮酒? 只是,程家的三位公子不是一向都对周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敬而远之的吗? 周王是只身一个人去,只身一人回的,唯有跟车的车夫根本没进去正院,就连年礼也是初三就送过去的,如今是找个借口去谢府探听一番都不好意思。 “这个……倒是从来没听周王提过。” 周王倒是一再不同意成亲,直恨不得一年年拖下去,似乎还从未提过要向谁提亲。 苗胜便放下心来:“这样啊。既然周王无意,那某就托人向谢府提亲去。”苗明远年纪也不小了,早到了成亲,开枝散叶的时候了。 而苗老太太知道苗明远瞧中的是谢弦的女儿,顿时满意不已:“谢氏能生,一连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就算不会教女儿也没关系,只要进了咱们家门,我保管给你们教的孝顺听话。” 只有苗明远心里不能释怀,时不时便想起周王与谢羽牵手的那一幕。只是他心眼狭小,每每想到周王的言辞,便恨不得立时三刻就将谢羽娶回家,好让周王知道,他贵为皇子之尊又如何,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废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蒋祝回去之后,还对周王讲起这件事情。 “苗胜今儿可真是奇怪,竟然跟我问起,王爷可有意向谢府提亲。我道是王爷从未提起此事,他便准备向谢府提亲了。”他是沉默寡言,可是并不傻,周王虽是个冷情的人,可是待谢羽却大是不同。 只是周王不肯承认,蒋祝又疑心他的病与此有关,这才出言试探。 崔晋躺了两日,整个人烧的面白唇焦,几无人色,听得这句话,只是低垂着眼睫,使人瞧不清眸中神色,良久才自嘲道:“就我这样的身子,什么都做不了。”话里的自厌自弃不言而喻。 蒋祝替他不值:“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皇子,那苗明远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他如何能跟王爷相比?况且要说相处的情份,自然是王爷跟阿羽姑娘情份更深。” “不必说了!”崔晋厌烦的皱起了眉头。 他在楚国缠绵病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自厌到了极致,每次露出这种表情,潘良蒋祝等人便不敢再多言,生怕刺激到了他。回想起来,周王很久都不曾有过这种表情。 蒋祝还想再劝,崔晋已经道:“父皇赐的府邸工部正在修缮,你有空也过去瞧瞧,别让那帮人糊弄了。” 崔晋既为蒋祝争取了前程,自然还有爵位。蒋祝之父蒋晏当年被追封为勇毅伯,如今他已成年,魏帝既得了崔晋提醒,新年赐宴之时,便在席间下旨令蒋祝袭爵,倒给了闫国熹一个措手不及。 新年蒋墨带着妻女前来周王府拜年,蒋祝与同僚喝酒应酬不在,周王以出门为托词,请了潘良前去做陪。 潘良自从老家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本来就是个小老头模样,受此打击,又老了十多岁,愁眉苦脸坐在周王府正厅待客,场面冷的好像掉进了冰窖。他坐着神游,好半日才记起问一句:“蒋侍郎可是有事?” 蒋墨恨不得拂袖而去,到底还是忍了下来:“这不是阿祝袭爵,陛下又赐了宅子,我想着他长久住在王府也不是个事儿,便来请他去家里住,正好他离家这些年,族里人都记挂着他,趁这个机会正好见见家里长辈。又赶上王爷回京的第一个年,我这个做舅舅的为王爷备了些薄礼,还请笑纳。” 小厮上前去接过礼单,递到潘良手里。蒋墨还想等他看礼单的时候,趁机向他介绍一下各色礼品,顺便将自己准备的艰辛过程再表一表,好让周王知道他的心意。 哪知道潘良接过礼单便顺手放到了一旁,苦着一张脸道:“谢谢!”倒好似嘴里含了黄莲一般,旁人瞧着也于心不忍。 大过年的,蒋墨带着妻女前来拜年,原本是一腔喜意,看到潘良的脸,愣是憋了一肚子气回去了。 “真是岂有此理?!大过年的周王府使这么一位好像才从丧事上回来的主儿待客,是何道理?” 蒋夫人猜测:“难道周王身子骨不好,又病了?连下人门客都愁眉苦脸的?” 蒋墨气道:“你当这位潘先生是普通门客?他可是在朝官员,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又因为陪着周王去了一趟楚国,劳苦功高,很得清流人士的敬重,他摆出这副脸色,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其实蒋墨说的也没差,潘良固然是因着家事而心绪郁结,但对着周王可不会愁苦着一张脸,大抵是瞧不起蒋墨为人,厌他钻营,这才专门摆出一张苦瓜脸。 蒋祝回来之后,听说蒋墨竟然带着妻女前来拜年,还要接他回蒋家,只觉得烦恼,回头就往御赐的宅子里打了个转,决定先搬进去再说,省得蒋墨再去烦周王。 正月十四,谢府里收到两张帖子,一张是给程旭的,另外一张是给谢羽的,请他们十六前往勇毅伯府喝暖屋酒。 谢羽翻着帖子只觉得奇怪:“勇毅伯是何人?请我做什么?” 程旭见天往外跑,消息要灵通许多:“蒋祝啊,他袭了家里的爵位。” 兄妹俩正好有事要找蒋祝,当下约定到时候一起去。 初五那日,程彰追到了谢羽的院子,却被拦在了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程彰有心要劝解几句,心中猜测女儿可能对周王暗生情愫,只是小女儿并不给他劝解的机会。等苗氏走后,他便去寻谢弦,提起此事。 谢弦晚间特意去劝解她,还未开口她便皱眉道:“娘,你是要说周王的事情吗?程大将军别的事情上墨迹,嘴倒是挺快。” 谢弦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记:“那是你父亲,不许胡说!” 谢羽往她怀里一靠,懒懒道:“我也没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啊。” 谢弦搂着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柔声劝慰:“是不是因为周王的话心里难受?没关系,要是难受就跟娘说。只是你要知道,周王确实不是良配。” 谢羽扯过她的袖子盖住了脸,闷闷道:“娘,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周王,他是什么模样吗?”不等谢弦再问,她便讲了下去:“他瘦的皮包骨头,眼眶深陷,好似哪个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架子,披了一层人皮蒙着冒充活人。如果不是会说话能动,还吃饭,我都要怀疑他不是人了。” “……后来同他进京,来往的也多了,他也从最开始的冷心冷面渐渐的笑容跟话都多了起来。娘,我只是……觉得他可怜。生不逢时的人多了,不过见到个活生生的例子,心软了一下而已。” “我在同情他帮他的时候,没想到他却在算计我……就是那种虚情假意到好像是真的才令人心惊……” “不过也怨不得他,要是谁那么待我,我也会恨透了他的,连同他的儿女。不怪他当初提起程大将军神色就僵冷了。” 谢弦担心道:“阿羽……”事到如今,她难道还在心软,为周王辩解吗? 谢羽似乎不想让谢弦看到她的脸,隔着她宽大的袖子,她轻声道:“娘,别为我担心,我只是觉得……原本以为是能做朋友跟兄弟的人,原来一直站在对立面,所以有点难过而已。” 谢羽好交朋友,为人豪爽,这些年跟着她走南闯北,认识不少的人,别瞧着淘气顽劣,其实内心最是善良不过,能够同情周王的处境,也情有可原。 谢弦了解这个嘴硬心软的小丫头,陪着她睡了一觉,第二天见她又活蹦乱跳的爬了起来,终于放心了。 谢羽心里不痛快,便要找些事儿做。总不能冲到周王府去找崔晋的麻烦,便只能拖着程旭去抓程智:“他是不是反了天了啊?大过年的都不来给娘拜年。这是要老死不相往来吗?” 程旭心里也恼火的不成样子,谢家下人请不来程智,他索性亲自出马,跑到程府去抓人。 反正程彰过来的时候他也见过了,索性去外面拎了一堆小孩子吃的玩的回府,先将这些东西送给程意,抱着大侄子玩了一会,这才往程智的院子里去抓人。 结果程智不在家,房里的小厮说他出门会友去了,气的程旭直磨牙。 “好你个程老三,你给我等着!” 程智回来之后,听得程旭回家找他,居然此后数日早出晚归,程旭每每来扑了个空,恨的牙根痒痒. 不觉间到得正月十六,吃过早饭,程旭与谢羽带了春和准备好的礼品,骑马前往勇毅伯府上。一路之上谢羽倒好似才想起来般问道:“二哥,蒋祝开府,周王会不会去?” 程旭这些日子满长安城乱窜,除了抓过程智之外,还跟闫宗煜出去玩过几回。他消息灵通,谢羽既然提了起来,他便道:“周王前段时间病了,连床都下不了,听说周院使还在王府里住了几日才回家呢,这天寒地冻的,他肯定不会出来的.” 收到蒋祝的帖子之后,谢弦还特意叫他过去,叮嘱了他一番,让他去打听打听周王府动静,再三告诫他不可让谢羽再见周王。 听话听音,程旭也是个人精,当时便追问:“娘,是不是周王对阿羽说了什么无礼的话?” “没有,只是觉得他们没必要再见面。” 程旭才不信谢弦的话呢,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没想到谢羽也问起周王,他心里便猜测:难道是阿羽对周王暗生情愫,他娘才阻止二人见面? 不过谢羽听得周王去不了,如释重负的模样倒让程旭怀疑自己猜错了,难道是周王对谢羽生情了? 以程旭看女子的眼光,也觉得自家妹妹着实不错,动静皆宜,聪慧美貌,人品家世皆不错,又有一身精妙的箭术,若是周王没瞧中了自家妹妹,那才是他眼瞎呢! 一家有女百家求,就连闫宗煜也旁敲侧击的打听谢羽的消息。程旭心里一时纠结谢羽与周王两情相悦,而亲娘决心饰演棒打鸳鸯的那根讨人厌的大棒;或者周王单相思,情难自禁向妹妹表白被拒,于是阿羽才问及周王行踪以避免再见的尴尬……不长的一段路,被程旭脑补了一路。 蒋祝开府,似乎并不准备大宴宾客,只是蒋家听到消息,以蒋墨为首的不少人便带着家眷前来祝贺。连同北镇抚司的同僚,来的人也并不算多,男女客前后各分了几桌。 谢羽跟着程旭到得正门,蒋祝正站在大门口迎客,见到谢羽立刻道:“谢天谢地,阿羽姑娘总算来了,原本是没准备请女客的,只单独请了你一位,咱们也算相交一场.只是……族中有女客前来,我又不便去内院招待,只有丫环婆子支应着,还要劳烦阿羽姑娘帮我去招待一番。” 谢羽不得已应了差使,跟着婆子边往后院走,边问来客何人。那婆子是周王府借来的奴婢,倒跟谢羽也是熟识的,满面不屑道:“还能有谁?都是蒋府那帮人,进了后院都拿自己当主子,伯爷让姑娘出面待客,倒要看看这帮人还能说些什么。” “勇毅伯也是时候成亲了,后院有人还怕这些牛鬼蛇神。” 谢羽跟婆子一路闲聊入得后院,但见花厅之内坐着三桌女眷,乱纷纷也不知道谁是谁。见得她一个年轻姑娘被婆子引着进来了,座中众人侧目,目光都往她身上扫,谢羽一时感觉身上都要被烧出几个窟窿,心中暗暗诧异。 婆子道:“这是伯爷的朋友谢姑娘,伯爷托了她招待客人。”又指着席间的夫人介绍了几位,除了蒋墨之妻,其余几位也都是蒋祝的堂叔堂伯之妻。这些人各带着年轻女子,婆子也不甚清楚。那几位便为谢羽介绍自己带来的,多是娘家内侄女,姐妹的女儿等,谢羽顿时恍然大悟:感情席间这些年轻的姑娘们都是蒋家人为蒋祝物色的未婚妻? 她是蒋祝发了话托了招待席间客人的,这些夫人太太们心里拿她当竞争对手看,面上还要笑着打听她的底细。谢羽也懒的跟这些人兜圈子,问起蒋祝之事一概三不知,问的猛了她便拿酒杯挡着,或者敬对方一杯酒,自己陪喝一杯。 不知不觉间,她倒是足有十七八杯喝下肚了。而蒋祝原以为只有谢羽一位女客,准备的酒度数都不算低,谢羽头都有些晕,伸手召了个丫环来扶她:“对不住各位了,我失陪一会。” 众妇人不但没从她嘴里掏出半句有关蒋祝之事,就连她的底细也没掏出来,此刻恨不得她赶快离开,大家好商议一番,都笑道:“姑娘请自便。” 那丫环扶了谢羽,径自出了花厅,沿着回廊走过去,七拐八拐,便拐到了处不知名的住所,鼻端忽嗅到暗香隐隐,抬头看时,但见墙内伸出几株梅花,谢羽仰头瞧见,不由赞道:“这地儿倒清幽。” 丫环扶着她到了正门处:“此处是梅院,里面种了几十株早梅,伯爷很喜爱这院子,还说今儿专门留出来招待贵客。姑娘自己能不能走?若是能走,去厅里歇歇脚,奴婢去给姑娘端碗醒酒汤来。” 谢羽松开了丫环的手,示意她去端醒酒汤,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往院里去了。这院里铺了青石路,两侧随意的栽种着梅树,有的含苞未放,有的红萼早开,她嗅着幽香,赏着冷梅,一路观赏,嘴里还念叨:“蒋祝一个闷葫芦,居然还这么会享受。”殊不知这却是前一任房主的手笔。 眼瞧着到得梅林尽头,果真有三间屋子,谢羽吹得冷风,酒意上头,一脚踹开了正门,闯了进去,四下转头脑袋寻找床铺,抬头之时却傻住了。 这屋子正厅布置的颇为雅致,东边窗下摆着个极大的书案,背后是书架,上面堆了满架的书,最让阿羽发愣的却并非这屋子里的摆设,而是此刻那书案后面坐着的人。 崔晋面白唇青裹的厚厚实实坐在那里,目光沉沉,倒好似他们初次相见一般,又恢复了那个阴森森的样子。 谢羽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坏了坏了,怎么看见周王了?”还当自己酒喝大了,揉揉眼睛再瞧,周王还是端坐在那里不说话。 她突发奇想,暗道莫非坐了个人偶,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书案凑近了细瞧,这下瞧得甚是清楚,果真是周王,只是眼神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此刻谢羽脑子一片混沌,下意识就问:“你怎么在这里?不是病着吗?” 自谢羽进了这个院子,崔晋就知道了,大冷的天他将窗户开着一条缝,能看到她一路歪歪斜斜走过来,脸上时不时露出些傻笑,还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分开也有十来日,崔晋忽然之间发现,既然闭着眼睛,他都能想象出来她说话的样子,使坏的样子,笑的明媚灿烂,没心没肺的样子。 等到她一脚踹开了房门,听在崔晋耳中只觉得轰然作响,声音大到不可思议,也许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坐的太久,周围太安静,才显得这声音格外的大。 其实今日一大早,天色蒙蒙亮,他就已经来到了蒋府,就是为了避开随后而来的贺客。 他坐在那里,只觉得后脑勺发紧,嘴巴好像被粘住了一样,谢羽前一句话出来,他还没觉得有什么,后面一句话出来,只觉得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说不出的喜悦忽尔涌了上来。 她说:“……不是病着吗?” 只这一句话,顿时拯救了崔晋这段时间深陷在自厌自弃里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我病着?” 谢羽走的累了,况且她本来就是个豁达的性子,生气一阵子便抛开了,再见到周王略觉尴尬而已,还没到让她要走避的地步。她找了个椅子坐下,随口道:“听我二哥说的,说是王爷病了有一阵子了。孙爷爷还念叨过王爷几次呢,说王爷这阵子都没去瞧他。” 崔晋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你呢?” 谢羽挪了挪身子,将自己更舒服的窝在椅子里,撑着脑袋笑了一下:“我?王爷是想问我有没有恨你恨的入骨,有没有暗中扎小人?”她自己回答了:“没有呢,怎么办?”又叹息一声:“王爷那些年恐怕没少在被子里磨牙,恨不得咬死程大将军吧?虽然我实在不想承认,可是我跟程大将军的关系是抹不掉的。想到要跟王爷站在对立面,还有点于心不忍呢。” 崔晋缓缓站了起来,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拉开窗子,梅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春寒料峭,生生令他打了个冷战。 有些路,早已注定。 而好容易寻得个落脚之处的谢羽却已经闭上了眼睛,酒意沉沉,她咕哝了一句:“……其实……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房间里静的落针可闻,崔晋盯着谢羽那张睡的毫无心事的红润脸庞,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当初他路过穆家寨的时候,经潘良的提点,认定了穆原便是程彰的儿子,因此对谢羽毫无防备,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女子,曾经计划拿她去牵制认祖归宗的程府四公子。当时随手摆下的棋子,后来却变的越来越重要。等到猝不及防得知她才是程彰的女儿,崔晋甚至不知道是高兴自己的英明还是纠结这个巨大的变数带给他的无措。 谢羽睡的没心没肺,似乎对自己造成了崔晋的困扰毫无所觉。 崔晋甚至有种摇醒她,跟她好好剖析一番自己的冲动。 送了她进来的丫环本来就是蒋祝特意嘱咐过的,只要将人引到了梅院,就别再进去打扰。 蒋祝是好心,总觉得崔晋与谢羽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但是他却未曾预料到谢羽在席间被蒋府众多女眷围攻,喝了不少的酒,进门就醉死了过去,徒留崔晋一个人对着她的睡颜足足两个时辰。 前院男客里,除了蒋家众人,同僚来了不少,不过作为蒋祝上司的苗胜没来,却遣了自己的儿子苗明远前来。苗明远才进门就看到了程旭跟闫宗煜在一处喝酒,立刻便凑了过去。 闫家人与皇长子一派的关系如今在朝中隐隐有些微妙,而蒋祝更是皇长子的死忠亲信,闫宗煜能来完全出乎旁人的意料,不知道的还在猜测,是不是闫相指使嫡子前来示好,说不定皇长子与太子有握手言和,大家相安无事的可能? 蒋祝根本没请闫宗煜,闫七公子能来,完全是因为他约程旭去喝酒,程旭顺口提了一句要带着谢羽前来勇毅伯府上吃酒,闫七公子便毫不顾忌的来了。 酒宴吃到一半,苗明远实在忍不住了,到底还是问了句:“谢家妹子近来可好?” 程旭心里烦他,佯装酒醉搂着他的脖子灌酒:“来来来喝酒!”一杯灌下肚,不等他回神,闫宗煜也搂了他的脖子开始灌:“你喝了程二的酒,可不能不喝我的!” 这二人惯会设局,配合默契,很快便将苗明远灌了个死醉,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勇毅伯府梅院里,谢羽一觉睡醒的时候,后院的折子戏已经唱了不知道几出了,而崔晋就跟泥塑木雕一般坐在书案后面,才睁开眼睛就瞧见了他直视的目光。 谢羽揉一把脸,起身之时才发现身上盖着件厚厚的大氅,不必猜也知道是周王的。她睡了一觉脑子清醒不少,再见到周王这张脸,竟然意外的平静,还能笑出来:“多谢周王。” 崔晋想要听的可不是这句话,他在这屋子里坐了许久,将二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梳理了一遍。很是奇怪,以往都是谢羽在那里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坐着倾听。谢羽是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闹腾的不得了。 崔晋刚开始不太习惯她这种闹腾的个性,他是安静的太久,耳边突然多一个聒噪的丫头,说不嫌吵那是假话。可是谢羽却又吵闹的并不让人讨厌,甚至有时候还能引的他会心一笑,渐渐的他便习惯了。有时候数日不见,她不在他身边闹腾,崔晋都有点不习惯了。 特别是他这一向病着,周王府的下人都小心翼翼的侍候着,吴意如今当差很是用心,生怕惹的周王不高兴,扰了他病中清静,拨到周王身边侍候的都是谨慎不多嘴的——一群锯嘴的葫芦。 如果不是潘良跟蒋祝时不时过去,崔晋房里有时候一整天都没人说句话,静的可怕。那些侍从们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侍候周王全凭察颜观色,从不会多嘴问话,有时候崔晋在床上躺一天,仰头看着帐子顶上的绣花,都要怀疑自己躺在坟墓里,安静的可怕。 这时候他就分外怀念谢羽的闹腾。 只要与她同处一室,再空旷的殿阁里也热闹的好像塞满了人一样。 方才她安静睡着,不发一语,可是崔晋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安与踏实,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似乎并不怨恨他的样子,他整颗心都忽然之间放松了下来。 现在谢羽醒了,又恢复了她闹腾的本性,满房间转着找水洗脸,最后在屏风后面的铜盆里洗了把脸。铜盆里盛着半盆清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冷的瘆人,她洗完了脸才觉得清醒许多,出来便向周王辞行:“方才酒意上头,实在撑不住了才扰了王爷的清静,还望王爷别放在心上。” 她在他面前,可是从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当她真正客气起来,崔晋才觉得难以忍受,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股无名火:“往日也未见你这般客气礼貌!”他听得自己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来的怪异。 谢羽并未被他恼怒的样子吓到,居然还笑了一下:“就算王爷心里不舒服,也千万别说出来。反正你说出来我也不准备改。” 崔晋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听到她这么一句充满了无赖气的话,原本板着的面孔竟然柔和了下来,似乎只要她对自己耍赖,两个人就还在旧日的时光里打闹,并未走的太远。 “本王也没指望你能改!” 周王亲近的口吻让谢羽有点头疼,她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点发紧:“算了算了,我玩不来你们朝廷上的那一套,心里气的想骂娘,恨不得砍死对方,当面还要恭维对方,没半句实话。王爷烦我就烦我吧,反正……不管我这人如何,只要是跟程大将军有着扯不断的血缘关系,你厌憎我也是有正当理由的。” “本王并没有厌憎你。”崔晋在心里不由默默补充了一句:你不在我身边,我才觉得度日如年。 他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这句话给吓到了,眼神都有些发直了,盯着谢羽忽然之间就恍然大悟,原来他最近的辗转反侧都是为了眼前的小丫头,心心念念想要见到她,并迫切的想要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知不觉间就背离了初衷。 到底是几时发生的事情,可笑他竟然毫无察觉,还笃定自己能够掌控一切。 谢羽觉得,周王用一种“恨不能用眼神杀死你,近似于发直的狰狞目光”注视着她,再说一句不讨厌她的话,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不过她也不准备与周王争辩下去,因为即使逼出了周王的真心话又如何呢?不过是撕开那层窗户纸,大家都没办法维持表面的和谐而已。 她甚至还颇为善解人意的安慰他:“其实没所谓的,对于一个王爷一直想要利用的人来说,讨厌不讨厌都是毫无用处的情绪,只要处理得当,都没关系,反正不妨碍王爷的计划就是了。不过作为当事人,我觉得王爷的这个计划真是蠢透了!”最后毫不客气的进行了点评。 这些日子,崔晋设想过几百种谢羽对于当初听到他跟程彰对话以后,可能会有的反应,比如跑到周王府大闹一场,质问他;或者用她以往最拿手的,想法子整他……总之就是让他不痛快。 但是都没有,谢羽始终没有出现。等到她终于出现了,却是用一种近似乎轻飘飘的话为他的行为自行做了注解,好像那件事……与她半点关系也无。 崔晋都要抓狂了! 他都恨不得揪着她的领子质问:你是不是傻啊?怎么就不知道跑来质问本王? “这就是你想要说的?”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现在无比想要听谢羽在他面前哪怕大哭大闹也好,就算是变成个小泼妇上来就挠脸,揪着他追问个不休:你不何要骗我?这样也行! 而不是现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她好像在一夕之间就改变了,往日的张牙舞爪肆无忌惮都收了起来,甚至还顺着他的口气道:“那王爷想要让我说什么?哦父债女偿不太实际,程大将军可还有三个儿子呢,论资排辈都轮不到我身上,王爷可别往我身上去找补。”在崔晋都快燃烧起来的目光里,她轻笑了下:“王爷要是觉得我尚有利用的价值,其实我觉得互惠互利倒是一条不错的路子,比起王爷之前损人不利已的那条路子要强上百倍。比如我们谢家其实也有不少生意的,王爷的地位水涨船高,将来少不得要备些场面上的物件。周王府如果需要南地的东西,倒可以托我们谢府去寻,只是酬劳可不能拖欠。” 崔晋的眼睛都快脱出眶了。 他在这里满肚子纠结,考虑要不要向她剖析自己的心理路程,哪怕道歉能够获得她的原谅,似乎也是可以试一试的。只要能够回到以前的相处模式中去。可是这小丫头在做什么?她似乎一点也不再纠结当初在谢府听到他与程彰的对话,将这一节完全忽略,连难过的情绪都没表露,就直奔谢家少主的身份,尽职尽责的做起了生意。 假如谢大将军见到自己的亲闺女如此,一定会为她的懂事而老怀大慰的。 崔晋瞪着她,呼吸声都不由的粗了,谢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还道:“周王爷,武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以暴制暴只会造成更多的无可挽回,程大将军就是最好的例子。为人还是要宽厚,就算做不到心里宽厚,表面宽厚也可以勉强一试。再说……王爷未必就能赢得了我!” 崔晋到底忍不住了,愤然道:“你为何就不问问我原来计划怎么利用你?!” 他很生气,还有说不出的愤怒,只觉得事情的发展完全脱出了控制。原本应该生气的人不生气,而他这个本理亏心虚,等着谢羽上门质问的人反倒怒火冲天,而最莫名其妙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火从哪而来。 这都算怎么一回事啊?! 他越要追问,谢羽偏偏不如他意,漫不经心道:“世间算计利用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多被利用几次就习惯了。反正大家互相做个垫脚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爷不必多言,反正我也没想要知道的那么详细。”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她还没心胸宽广到那一步。 崔晋觉得自己陷入了自作多情后被辱的地步。他好似闺中女子,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可是对方却对他全然不在意,连一丝一毫的情意都无,不在意他的算计,不在意他的愤怒,就连他的解释……也毫不在意,并不打算追问! 这一刻,他从谢羽身上察觉出了一种天真的残忍。 以前总觉得她没有长大,还是个爱笑爱闹的小丫头,就连对她算计,心中也存了几分不忍,几番犹豫之下,阴差阳错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周王从梅院离开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青的,谢羽站在正房门口恨不得挥着手绢送客,还关切道:“王爷身子骨不好,就别到处瞎溜达了,好好在王府里养着,多思最是劳神,周院使讲过的。”当真是半点芥蒂也无的样子。 他走了几步,扭头去瞧那冷心冷情的小丫头,但见她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并点不逊这盛开的早梅,面上堆叠着喜庆的笑意,不见一丝阴霾,多瞧几眼倒觉得这笑容像面具一样,生生长在她脸上,严丝合缝撕都撕不下来。 二人认识半年,前后相处也有不短的一阵子了,她现在的笑容与以往的笑容乍一瞧并没什么不同,可是细瞧却大是不同。往日笑起来,整张小脸都似发着光一般,特别是一双眸子神采飞扬,可是今天……崔晋猛的立住了身子,如坠冰窟。 他到底低估了这小丫头! *************************** 蒋府宴散的时候,程旭已经跟闫宗煜喝了个七八成醉,要不是考虑到他陪着谢羽一起来,还要与妹妹同行回家,他定然喝个烂醉。 蒋家仆人扶着他上马,谢羽都看不下去了:“二哥,你行不行啊?” 程旭大着舌头笑:“二哥的酒量你放心!我又不是闫七。” 闫宗煜试着往马背上爬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当着谢羽的面儿,他出人意料的执拗,坚决拒绝蒋府下人的帮忙,自己却差点出溜到马蹄子下面去。 谢羽笑吟吟站在一旁瞧热闹,心情好到替闫宗煜打气:“闫公子爬起来再试一次!” 恰逢蒋祝送客,看到这一幕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的,颇为不安。 这也太奇怪了,周王回去的时候,是他亲自送走的,整张脸都黑透了,倒好像在他的府邸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而谢羽偏偏心情奇好,这就不能不令人多想了。 如果谢羽是男子,周王为女,受到了她的无理调戏,那周王气成这般样子倒也情有可原。可是……周王来之前分明很是平静,远没有气到这般地步。 蒋祝满脑袋问号的送走了在马上笑的东倒西歪的谢羽跟程闫三人,准备回头就去周王府问个明白。 谢羽一路护送着程旭跟闫宗煜回谢府,生怕半途中这两个人从马背上滚下来。 程旭今日出门没带人就算了,闫宗煜不亏是与他不离不弃的兄弟,竟然也一个人都没带。谢羽来长安这么久,连国舅府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索性将闫宗煜也带回了谢府。 好容易到家门口,谢府的下人迎了上来,不等人去扶闫宗煜下马,他自己就滚下了马鞍,好在他的坐骑性格温顺,这会儿早停了下来,不然他今儿非得受伤不可。 “将闫公子也带到二哥房里去,灌两碗醒酒汤下去再让他们睡。” 谢府下人牵马的牵马,扶人的扶人,谢羽将胭脂的马缰扔给下人,边走连问扶着程旭的安管事:“今儿府里可有事?” 安管事偷瞧了她一眼,但见她笑颜如花,只能叹口气道:“三公子今儿过来了,只是……跟家主说了没几句话便吵了起来,将家主晾在厅里,自己离开了。” 谢羽原本心情极好,闻言色变:“程智也太不是东西了!我娘呢?” “回房去了,在房里关了半日了。” 安管事原本不必在大门口来迎人,只要遣个小厮跑腿传话就好。只是程智今日前来,却是年前第一次来谢府,谢弦自然很高兴,还吩咐厨房备席面,她自己在厅里招待儿子。母子俩坐了没一会,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便吵了起来。 外面侍候的丫环们听到程智的嗓门高了起来,都不敢冲进去。春和与夏阳倒是进去了,可是程智似乎并不买她们的帐,给这两个也没留脸面,直气的谢弦喝道:“让他走!” 安管事急的恨不得亲自去蒋府里将谢羽找回来灭火。 谁都能看得出来,谢弦拿谢羽当眼珠子般疼爱,而程智惹的谢弦动怒,也许只有谢羽才能安慰谢弦。 谢羽在蒋府喝醉了被丫环扶到梅院之时,安管事就守在谢府大门口等着,一直到方才见到她回来,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谢羽进了谢弦的院子,但见春和与夏阳在院子里守着,穆原与穆小六伸长了耳朵听谢弦房里的动静,见到谢羽倒好似瞧见了救星:“阿羽,你总算回来了。” 穆原与穆小六最近表现的十分乖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差坐在房里绣花,就能扮京中闺秀了。只因程卓欲请谢弦前往幽州,她曾经提过一句,要派人将他们送回安和镇,交到穆老三手上。这二人顿时觉得全身的皮子都紧绷了起来,隐隐生疼,跟前跟后巴结谢弦,就盼着她能发句话,带他们一同前往幽州。 谢羽小声道:“到底怎么回事?”程旭三番五次跑去程府抓程智,都被他给躲出去了。结果等他们一出门,程智就跑到谢府来。 春和瞧一眼谢弦紧闭的房门,倒是夏阳迟疑道:“三公子……好像指责家主,既不是个合格的妻子,又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听他话里的意思,倒好似在替程大将军打抱不平。” 谢羽顿时脑子里邪火直往外冒,连安慰谢弦都不肯,扭头就往外走。 春和小跑着追了过来:“阿羽你去哪?” 谢羽咬牙切齿,恨的要命:“程智这个王八蛋!我找他算帐去!” 春和忙拦住了她:“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去添乱了。三公子本来就跟家主心里有疙瘩,你再跑去一闹腾,万一母子俩一直僵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夏阳怂恿:“程智就该有人治一治,不然你瞧他连家主也不放在眼里!” 穆原跟穆小六踊跃参战,准备好好表现一番:“阿羽带上我们,万一程智再说难听的话,我们俩帮你揍他,给干娘出气!” 谢羽恨不得一脚踹开这俩货:“关你们什么事?就算我打了程智,也有回转的余地,你俩去可就不是出气,是结仇了!” 谢府门口的下人才将胭脂牵进来,谢羽便迎了上去,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胭脂在府里就撒开了蹄子,慌的谢府下人纷纷走避。 她肚里窝着一团火,手里提着马鞭,直恨不得抽程智一顿鞭子。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谢羽一路往程府而去,马速渐慢,脑子里想的更多。 程智是个拗脾气,认准的道理谁说也没用,以程彰的脾气揍了他多少次,也未能让他改志,可见一斑。而他能够跑来如此指责谢弦,恐怕正是他心中如此作想。 谢羽骑马得到程府,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程府守门的小厮见到她,顿时惊讶不已,忙着往里报。 程彰出门会同僚去了,程卓在京中亦有旧友要访,谢羽便先去见了长嫂。 殷氏这些日子主理将军府之事,眼瞧着他们夫妻也快要回幽州去了,她便开始发愁:“后宅之事总要有人打理,二弟三弟的婚事也未有眉目。就算爹跟娘不在一起,若是二弟或者三弟能够娶妻生子,府里也能有个人打理。” 程家男子皆是晚娶,程卓倒不甚在意:“二弟三弟尚未立业,既然不想成家再等等也行,总归还能拖得起。若是他们能做出一番成绩,将来也不愁娶妻。若是一事无成,谁家好女儿愿意嫁过来。不如你最近辛苦些,看府里管事婆子是积年忠仆,耿直可靠的,提起事管着便罢。至于需要决断的大事,这不是家里还有爹跟阿智的嘛。” 程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程旭能够去管这些琐事,那小子享受惯了,前几日他还约了程旭在外面喝酒,问及他以后的打算,程旭还道,想要跟着谢弦到处去走一走:“长安城能玩的地方我都玩的差不多了,一年大似一年,是该给那帮小崽子们腾腾位子了。” 他跟闫宗煜玩了这些年,是该退出纨绔界,找点事来做做了。 程卓大笑:“二弟,你比大哥有福气。” 程旭:“不是生的太晚,没赶上上战场,连混个军功的机会都没捞到吗?” 程卓拍着二弟的肩,满脸复杂:“我程家子弟不必浴血奋战,能够自由选择,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不是福气?” 程旭倒是很赞同这一点:“这么说起来,是挺有福气。”对于征战之人来说,能够看到天下海晏河清,马放南山,也算是一大幸事。 谢羽到得内院门口,殷氏已经带着程意迎了出来:“妹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程意抱着小胖爪子向谢羽行礼,憨态可掬,谢羽忍不住伸手捏了把他的脸蛋,只觉得触手嫩滑,忍不住一摸再摸,程意终于忍不住了,蹬蹬蹬朝后退了几步,躲到了殷氏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颇有几分哀怨:“小姑姑,别捏我的脸!” 谢羽大笑:“好吧好吧,不捏。”又向殷氏道:“我今儿是来找程智的,有些事儿想跟他说道说道。” 殷氏素知他们兄妹不合,她一个做嫂子的也不好对小叔子跟小姑子多说什么,毕意上面还有公婆二人。 谢羽跟殷氏打过了招呼,便要往程智院子里去,程意站在殷氏身边嘀咕:“小姑姑去找三叔玩,能带上我吗?” 殷氏低头哄他:“你小姑姑找你三叔有事呢,阿意跟过去不好。”其实她心里也很是好奇谢羽找程智所为何事。 谢羽耳朵尖,走了两步又回头朝程意招手:“来吧来吧,小姑姑保证不捏你的脸,反正你听听也没什么。”正好身边有个小孩子,还能时时提醒她别随意发火,保持理智。 程智这些日子被程彰与程卓念叨了好几回,只道他新年时候不去向谢弦拜年,他心里烦闷,父兄越说心里对谢弦的怨气越大,只觉得小时候谢弦丢下他们兄弟走了,过得十几年回来,忽然之间倒要管起来他来。 而且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以谢弦的出身,别的什么不好做,却非要跑去做行商,实在令人费解。 程智自誉为读书人,实在不能接受一个作行商的母亲。原本是硬着头皮去谢府,但是见到谢弦,几句话之后便忍不住爆发了。 他在谢府闹过一场之后,心中也有几分忐忑,总有种心虚的感觉。总觉得万一谢弦向程彰告状,肯定能挨一顿暴揍。但是若是谢弦什么也不说呢? 现在程智也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谢弦告状还是忍下这口气。他当时指责谢弦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望着他。 如果谢弦能为自己辩解,母子俩大吵一架,他反而能够窥得谢弦心中所想,但是谢弦什么也不说,一句辩解没有,这就让他有几分茫然了。 若是小时候,他哭一哭闹一闹,谢弦还肯耐心跟他讲道理,只是这样的机会着实太少,更多的时候是程老夫人搂着他,只要哭闹,什么都能得到。 他出生之后,幽州边境战事紧张,谢弦能够与程智在一起的日子少之有少,因此让谢弦跟他讲道理的机会也极少。 程智在家里没等到程彰,也没等到谢弦,却等来了谢羽。 “你来做什么?”手上还牵着个小豆丁,这是来瞧他笑话的? 笑他失去理智失去风度,在谢府大厅里咆哮? 谢羽将程意放到榻上,再将点心匣子挪到他面前,摸摸他的小脑袋:“阿意自己玩,小姑姑跟你三叔说会话啊。” 程意眨巴着大眼睛,乖乖点头。 谢羽挥退了进来侍候的小厮,斟了两杯茶,笑微微道:“我不能来吗?正好也快离开长安了,有些事情咱们也来聊聊。” 谢弦没有追过来,程智有几分失望。那情境颇似小时候,有一次谢弦急着出征,要往大营去集结,而那天程智生病,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哭着嚷嚷:“智儿要娘陪……” 谢弦穿着盔甲,歉然道:“等娘回来好不好?”而程老夫人揽过小孙子,满面寒霜:“你娘心里哪有智儿,都恨不得住到营里不回来。” 那时候幽州之战如火如荼,正是最激烈的时候,谢弦能够抽出半日时间回来瞧一眼孩子,已是不易。 后来谢弦当然是走了,她临离开之时,向年幼的儿子说了许多软话,程智都不肯理,况且还有程老夫人在一边添油加火,这让年幼的程智只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一般委屈,哭了很久都没哄乖。 “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 程智越是别扭抗拒,谢羽越觉得好笑:“你既然能够理直气壮的发火,心虚什么呀?” “我哪里心虚了?你一个小丫头子懂什么?” 谢羽摸摸下巴,一点也没为自己的不学无术而感到不好意思:“是啊是啊,我没读过几天书,要是讲大道理肯定是跟讲不过你的。那咱们就来聊聊娘这个人吧。你对娘有怨,我都不必确认。” 程智才要开口,谢羽已经阻止他:“得,你不必为自己辩解,说对娘没有怨恨。书上也有讲,事无不可对人言,君子坦荡荡,你有怨就怨,别藏着掖着,让人看不起。” “我就是有怨,怎么了?!”程智怒冲冲看着她:“你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被她捧着跟个宝似的。我小时候求她陪一会,都求不到。后来索性一走了之,这十几年都没有亲娘,这会子忽然之间跑过来对我指手画脚,也不见你听爹的话,还不是对他爱搭不理,当我不知道吗?” 谢羽失笑:“先申明一点啊,我对程大将军毫无怨言,半点怨言没有。说实话,在来长安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爹,亲爹。而且还是个固执的老头。” 程意小小声反驳:“祖父不是固执的老头。”他脸上沾着点心渣子,神情也是一本正经,可惜谢羽跟程智都没空搭理他。 他见叔叔姑姑都不理,小心爬了下来跑了,才到了程智院门口,见到程卓过来了。原来程卓才进门,听得谢羽来找程智,生怕弟弟妹妹再起冲突,立刻便赶了过来。 程意立刻向他告状:“爹爹,小姑姑说祖父是固执的老头。” 程卓失笑:“乖,咱们偷偷去听听,姑姑跟叔叔说什么了啊。” 程意乐的直点头,似乎觉得偷听很有趣,踮起脚尖跟着程卓悄无声息的进了程智的院子里,立在窗边偷听房里人说话。 房里,程智震惊的看着谢羽:“你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还以为谢羽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 谢羽的声音平静而轻缓:“听说我三岁之前是个小傻子,从生下来就傻,完全不开窍。春和姑姑说,娘为此伤神自责许久,认为都是她的错,才生出了个傻子,不知疼不知冷。后来渐渐长大,跟着她四处走,对娘前半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只知道她是做生意的。嗯,我就是商人家的女儿,可以自由的到处走,唯一不同的是,还要练功练箭。啧啧,谢大将军可狠了,拿着箭能追出我十里地去,就为了让我能够有躲避流矢的能力。” 窗外的程卓一时里听住了,三个儿子里面他是对当年父母分开的原委知之最详的一个。 程智很难想象如今古灵精怪的谢羽还有过痴傻的小时候。从出生之后就顶着商家女的身份到处抛头露面。在他心里,出身极为重要,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抛弃的标识。 “知道自己出身名门之后,你难道就从来没怨过娘不曾早点告诉你?” 谢羽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怨的?出身名门能代表什么?就连历朝历代的皇帝,也还有出身寒微的呢,等到打了天下做了皇帝,还不是非要标榜自己出身名门,大有来历,但谁人不知呢。” 程智对谢羽的话竟然无法反驳,但又实在不能苟同。他从小就听程老夫人在耳边念叨程氏一门如何荣耀,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在大魏是如何光耀显赫。他后来有机会去了解,谢氏一门并不比程氏差,只是后来门第凋零,才至谢弦一人,而她偏偏能够抛下这一切荣光,去做个地位低下的商人,这在程智看来,实在难以理解。 “你……”对皇权都毫无敬意,这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奇怪的念头? 谢羽实在忍不住损了程智一句:“要是读书人都似你这般读成了个呆子,这天下让一帮读呆了书的酸腐来管理,可真是灾难!” 程智最恨程旭跟谢羽张口闭口就叫他书呆子,本来对谢羽还小有同情,只觉得她好好的程氏千金,出身高门大户,可是却在民间做个商人之女多年,还毫不知情,当真有几分可怜。不过谢羽这句话一出口,他便立刻火了起来:“这天下不让读书人来管理,难道让商人来管理?” 谢羽轻笑:“商人忙着赚钱。不过让商人做官,要么贪的极贪,总能想到敛财的法子,要么倒是个好官,总能想办法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当我胡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三哥将来可是要出人头地,造福一方的。那请问程三公子,你可知农事?麦几月黄,菽产几何,稻又是几时插秧?你身上织物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工钱?又是商贩从何地贩来,能赚银几何?雇工多少,这些农织商人又养活了多少人?” 程智:“……我一个读书人,了解这些做什么?” 谢羽点头:“对对对!三哥是做大事的人,了解这些琐事也无用。那何谓大事?南涝北旱,幽州的兵灾北海的倭寇,魏蜀楚三国一统,这些算大事了吧?那请问三哥,您能担哪一样?” 程智:“我将来……” 谢羽大笑:“将来?将来是哪一天?三哥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大哥十四岁入军营,到你这个岁数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二哥就算了,他反正从来没想过做一番大事业,他的人生宗旨是吃喝玩乐,下定了决心要堕落享受下去,我倒佩服他。就算是咱们那个固执的亲爹,二十二岁也已经出入战场数年,掌着幽州军马。最后再来说说你心怀怨恨的咱们的亲娘,她十五岁父兄皆亡,独自掌军十年,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战功赫赫,成为了北海郡内老百姓的定海神针,只要有她在,就能保北海一方安宁。那么请问三哥,您二十二岁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大过年跑到亲娘的府上去闹,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是合格的妻子,不是合格的母亲!请问,谁给的时间让她去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合格的母亲?” 程智被她这一长串的话给砸晕了,内心震憾,对着她只能瞪眼。 谢羽收起笑容,正色道:“合格的妻子是一辈子在后院相夫教子,打理内务。合格的母亲是一直在孩子身边费心教导,孩子在冷了病了都能守在身边。但是,咱们的亲娘是能够留在后院的女人吗?她十五岁父兄双亡的时候,如果是个娇弱的闺秀,是不是应该办完了丧事,就该回京来,将北海郡留给朝廷去管,她自己只要留在长安城做她的谢氏遗女,就算是这层身份,也能得一门好姻缘,以她的秉性,一定能做个好妻子好母亲。可是她十五岁的时候,没人给她这个机会!北海郡内倭寇横行,奸yin杀掳,朝廷迟迟派不出掌军之人,援兵也迟迟不见。是她带着北海军民抗击倭寇,成为了一方的护佑。” 她越说心中越是疼惜谢弦:“十年掌军,她的脾气秉性早已经养成,而且早已经是威震一方的人物,你这时候再让她收心回家,你觉得在外面搏击长空做过雄鹰之后,还能收起翅膀,缩起身子,将自己安进后宅这个小笼子里,做个鹌鹑?” 程智从小被程老夫人给灌输过很多话,最多的便是指责谢弦不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对儿子冷情绝情,这在小小的程智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些话有何不对,比起别人家的母亲妻子,谢弦确实没有做到。他也觉得自己的怨恨并没有错。 现在谢羽就在他面前,一句句话逼问到了他脸上:“你觉得她不是合格的妻子母亲,说出这句话之前你为何先不问一问程大将军,他当初娶咱娘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娘亲是当世奇女子,不是那些窝在后院里一辈子相夫教子的女子?你没问问咱爹,他当初想要的妻子,是能与他并肩站斗并驾齐驱的女子,还是一辈子永远守候在家里等待他的女子。是不是合格的妻子,不是你程智说了算,而是谢大将军她的丈夫说了算!我以为,程大将军放着孙云这等贤妻良母的好苗子十几年,没有移进程家后院,就足以说明了问题,说明了他的选择!” “我……” 谢羽冷笑:“程智你醒醒!你不是三岁五岁,伸着手要娘抱的年纪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居然拿什么狗屁世俗的框框来要求娘亲,不觉得自己好笑吗?这世间哪个女人能够似谢大将军一般,十五岁掌军,护佑一方百姓十年,能够纵马长*枪,在敌营里面不改色的杀个来回!你当她是三头六臂,比别人多出了一倍的时候,既能做个好将军,也能做个好母亲,既有时间上战场杀敌,还能时时守在儿子身边细心呵护?!” 她站起身来,只因为谢弦抱屈,声音里终是带出了激愤:“这世上你能瞧得起谁?你觉得自己是读书人,装了一肚子圣贤理论,便觉得谁也瞧不起。田间农人,街上商贩,边境小卒,都是爹生娘养,谁又能比谁高贵到哪里去?没有牺牲的士兵白骨累累,哪得程氏一门的光耀显赫;没有田间农人的挥汗如雨,你连颗米,一块糕都吃不到;没有街上商贩,谁来承担各地物产流通,南地的水产织锦,北地的皮毛裘衣,能穿到你身上?那请问程三公子,你活到二十二岁,可有自己种过一粒米,织过一匹布,赚过一文钱?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好意思看不起别人?” 程智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有心要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 谢羽冷笑:“你躺在程门祖辈的荣耀之上,吃着父兄用血汗挣来的米粮,自己不事生产,等同于一个废物,还瞧不起做商人的亲娘。你可知道她这些年东奔西走,养活了多少从军中退下来的伤残士兵,以及他们的家眷?她默默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你大少爷金莼玉粒吃厌了,织锦妆缎穿腻了,圣人古训听多了,回想自己二十二岁,觉得唯一的遗憾是母爱缺失,于是哭着喊着埋怨上了,埋怨谢大将军没给你母爱,没让你正常成长,你可笑不可笑?!” 程智满脸通红,被谢羽数落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是要求你去请安了还是要求你去孝敬她了?都没有!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要你好,想要带你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只困囿于书本的言论,看看世间百态,看看地方管理,多点阅历知识,怎么好像剥了你程三公子这满身荣光,一身锦衣,让你光着膀子出街一般,侮辱了你高贵的身份!你倒是跟我说一说,你高贵在哪了?你是为程这个姓氏增添光彩了,还是为国为民立下汗马功劳了?程大将军虽然固执了点,他也算是一代英豪,半生征战;大哥独当一面,这些年默默驻守幽州,可有向你喊过一声苦累;都尽力让你过的安逸,你倒是安逸了,可你倒是对这些能让你安逸的生活的人表示一点感恩呐!你觉得自己志存高远,可是麻烦你低头看看脚下的大地,把你的目光落在实处。读书为官,造福百姓,你连百姓都瞧不起,难道还能指望着你为他们设身处地的着想,谋福祉?这不是笑话嘛!一个连老百姓如何生活以及诉求都不了解的人,很难相信以后会是个好官。” 她将手里握了许久的马鞭重重砸在了桌上,桌上茶盅倾倒,她提高了声音恨恨道:“程智,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讲道理,你以后要是再跑到谢府胡闹,指着娘的鼻子骂,我是真的会揍你!你到时候就知道泼妇是什么样儿的了!别怪我没提前警告你!” 谢羽冷哼一声,提起马鞭大步从程智房时走了出来,独留程智一个人木呆呆坐在那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会被打死……拖这么晚才换。 ☆、第54章 提亲 第五十四章 房间里的动静,程卓听了个一清二楚。 程意小小声道:“爹爹,小姑姑好可怕!”竟然能将三叔骂的哑口无言。 在他的心里,读书成绩极好的三叔已经是顶顶厉害的人物了,没想到小姑姑更吓人! 程卓回来这么久,与谢羽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而谢羽似乎对他们也并不亲近,但是今天亲耳闻她痛快淋漓的将程智骂了一顿,程卓竟然打从心里觉得,与小妹妹亲近了起来。 谢羽一踏出房间,就见到似笑非笑的程卓,倒好像偷偷淘气被抓住了一般,有点不好意思:“大哥——” “你嫂子吩咐厨房做了饭,吃完饭再回去?” 谢羽见程卓似乎对她大骂程智并没什么意见,总算放松了下来:“我得回去看看娘,听说她把自己关了半日了。” 她与程卓虽然生疏,关系并不亲密,但不表示她愿意在程智之外,同程卓再有什么不愉快,那样岂不是惹的谢弦伤心。 谢羽瞧的清楚,谢弦对长子十分看重,对待他与对程旭程智的态度全然不同。而程卓既不同于程彰的暴脾气,也不同于程旭的玩世不恭,程智的书生意气。 程卓给人的感觉是稳重可靠,温和可亲的,或者……因为两人年龄差距太大,已经很难以同辈的眼光来相处,让谢羽不知不觉间对着他便有了几分对着长辈的样子。 程卓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他将程意交给程智院外的小厮,让他送回去给殷氏,自己陪着谢羽回去,结果见到守门的小厮牵了胭脂赤兔马过来,谢羽利落的翻身上马,顿时笑开了:“爹把这马送给你了?我当时得了这匹小马驹的时候,还想着女孩儿怕是喜欢这个颜色,你嫂子又不喜欢骑马,便送给了爹。” 谢羽见他对自己对待程智的态度一点也未曾计较,且提起了胭脂,对他顿生亲近之感,得意一笑:“才不是爹爹送我的,而是二哥偷出来送我的。” 程卓大笑:“不怪你跟你二哥这般关系好。你若是去幽州,大哥多送你几匹好马。” 谢羽爱惜的摸了摸胭脂的鬃毛:“还是不要了,我有胭脂就够了,要是有了别的马,胭脂会被冷落,会伤心。” 程卓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想的,顿时哑然。兄妹俩上马,走了几步他才开口:“你倒是不贪心。这些年你跟娘过的好吗?”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道:“没有在长安城中长大,你有没有觉得遗憾?” “做程家的千金,关在房里绣花吗?”谢羽咯咯笑起来:“大哥你想什么呢?这些年娘带着我到处跑,去过很多地方,连楚国跟蜀国都去过,开了很多家店,见过渔人采珠,撒网捕鱼;农人种田养蚕织布,春种秋收;蜀地的盐井,楚国的织锦……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她的笑容如暖阳一般,程卓也不禁被感染,不知不觉间笑了起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很想跟着去看看。” 谢羽同情道:“这么看大哥你还挺可怜的,只能守在幽州。二哥说要跟着我们去,他又好玩,肯定会玩的很开心。不过大哥你不必伤心,我会给你捎礼物的。” 程卓笑道:“那大哥可等着了,你可别骗我!” 谢羽瞪他:“我是这么没信誉的人吗?”自己倒撑不住笑了:“等下次去北海,我就给嫂子寻一匣子粉色的珍珠做首饰,可以给意儿寻些大海螺来玩,大哥……你一个大男人玩什么啊?马匹兵器你比我内行……对了,我上次在蜀国还见到过一种矮脚马,极适合驮运的,下次买两匹来给大哥驮兵器行李,哈哈哈哈哈。”她在马上笑的乐不可支。 程卓的坐骑神俊非常,而他本人也是仪表堂堂,要是出行之时身后再跟两匹矮脚马,光想想就可乐的不行。 “不怪娘说你淘气!”程卓凝眉轻笑。 谢羽吐了下舌头:“大哥你不会是……准备回去向娘告状,说我骂了三哥吧?这样就不厚道了啊!” 程卓大笑:“不会不会,大哥还要夸你一句,骂的好呢!” 谢弦也曾提起过谢羽自小顽劣非常,满脑子古灵精怪的主意,但是自相见以来,其实与谢羽一直未曾熟悉亲近起来。不过程卓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最擅长的就是蛰伏与等待,对他来说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前十五年未曾相见过的兄妹,一上来就抱头嗷嗷痛哭着相识,那才叫奇怪。 现在这样就好,兄妹之间一步步熟悉融洽亲近起来,最自然不过。 他原来还当小丫头年纪小才淘气,现在却觉得,她简直是个小人精,比起自诩为聪明人的程智,无论是眼界还是见识以及心胸,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她那番话不光是震住了程智,就连他也觉得掷地有声! 谢羽抱拳求他:“大哥可千万别跟娘告状,娘本来就不开心,要是让她知道我跑出去闯祸,还骂了三哥,她会更不开心的,要是觉得我胡闹,生起气来就不好了。”别的事情上可以胡闹,但是以谢弦对程智宽容的态度,谢羽觉得还是不要暴露这件事情的好。 程卓失笑:“难得还有让你怕的事情。” 兄妹俩猜测谢弦的心情,却不知此刻谢弦正坐在谢府正厅,神色真的有些不太好。 谢羽前脚往程府去了,后脚苗家请的媒人就上了门。 那媒婆乃是京中出了名的官媒,又听说苗胜是皇帝的心腹臣子,且苗家出手十分大方,便兴兴头头接了这桩亲事,跑到谢家来提亲。 谢弦回来也没多久,没想到竟然有媒婆上门。不过她想起两个儿子的亲事,到底还是出来迎客,下人奉茶上来,那婆子只东拉西扯的问起府上公子小姐,又夸苗胜之子年轻有为,仪表堂堂,父亲仕途坦荡,将来儿子有人扶持,也差不了。 媒婆夸人,总是以世俗的眼光,从身份家世夸到才貌,半句没提苗明远脾气秉性志向,殊不知谢弦自己对出身不甚在意,对仕途前程更不热衷,半点也没觉得苗明远是个好女婿的人选。 那婆子夸的口都干了,还看不到谢弦半个笑脸,禁不住有些泄气:“听说府上千金乃是难得的闺中淑媛,能否请出来让老婆子见上一见。”等她回去,总要向苗家复命的。 谢弦早就不耐烦这婆子的聒噪了,当下冷冷道:“她不在府里,出门去了。”原本是一句托词,她是直接被人从房里请来前厅的,还没来得及问谢羽行踪,只当她去蒋府吃酒还未回来,哪知道话音才落,谢羽就同程卓回来了。 谢羽才进了前厅,见到谢弦神色不展,立刻便笑眯眯往她身边偎了过去:“娘,我回来了。半道上碰上大哥,他送我回来的。”她也知道此刻最能让谢弦开心的便是向她展示兄妹关系融洽。 谢弦道:“卓儿坐。” 媒婆的目光在程卓与谢羽面上扫过,立刻便夸道:“这位便是令千金了吧?老婆子做过多少家的媒,还真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谢羽傻呼呼看着这婆子满嘴抹蜜的夸她,险些让她以为婆子口中的那位“令千金”不是自己,她小声问谢弦:“娘,这婆子……说的是谁啊?” 谢弦见她这副迷糊的蠢样子,总算勾出了一丝笑意:“除了你还有谁?” 谢羽立刻以看“癔症病人”的目光扫了婆子一眼:“娘,我回房去换件衣服,你跟大哥先坐着吧。” 等到谢羽离开之后,那婆子还不住口的夸谢羽知书达礼,谢弦深知肚明,这婆子还当谢羽害羞回避了,却不知她家闺女脑子里根本没有“矜持”那根弦,她大约只是觉得陪着个犯癔症的婆子耗时间不值而已。 媒婆说得天花乱坠,最后再探听谢弦的口风,她以“兄长尚未成婚,女儿年幼,不准备将她留在长安”为由拒绝了。 她去苗家回话,苗老太太还拉着她问了半日,听得谢羽生的极好,但是谢弦不同意,便开口抱怨:“我们家还没嫌弃她一个抛头露面的女人不会教女儿,娶回家来还得费心教导,她倒先拒绝了我们家。” 谢弦在大魏是个另类,一方面有些女人觉得她是巾帼不让须眉,但是更多的高门贵妇因为她太高不可攀,做的事情超出了她们的想象,总是臆测她婚姻不如意,臆测她因为不能全面掌握后院女人的女红厨艺,管家理事的本领而拿她当做女人强出头的悲剧例子,来教导自家闺中的女儿。 只因她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谢弦做到了,因此她们便要不停的去攻击她的行为,恨不得将她从头挑剔到脚。当年的程老夫人,谢弦的前婆婆如此,现在的苗老太太亦如此。 她问过了谢羽,便又问及谢弦,从发饰到衣衫乃至身上的配饰都不放过,连她说过的话都仔细问过了,再三斟酌。 谢弦穿着简单,她便抨击:“她这是不会打扮,粗手粗脚上惯了战场,跟男人们光着膀子打过仗的,若是会打扮还能拢不住夫婿和离啊?” 媒婆虽然瞧着这门亲事似乎不太能成的样子,但她久在市井间走动,其实市井妇人与高门贵妇不同,自小学着赚钱糊口,男女大防并无高门严密,反是市井妇人对谢弦更有好感,有心想要反驳:谢大将军瞧容色也知生活舒适。不过瞧在苗家谢媒钱给的高,到底还是将这话咽了下去,听了苗老太太半日唠叨才离开。 苗胜回来之后,听说谢弦拒了媒婆的提亲,便吩咐苗夫人:“再换个媒婆去说,下次不成继续换,这门亲事对阿远将来可是一大助力。” 谢家母子不知道苗胜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她家结亲,媒婆走了之后,程卓便道:“听得苗家风评不太好,且苗胜又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与这样人家结亲,实不明智。” “你不必担心,我实没想过要将阿羽留在长安,她那个性子实在不适合。” 程卓想起谢羽谈起各地见闻眉飞色舞的样子,亦笑:“母亲说的有道理,阿羽性子活波,又好游历,留在长安恐怕没办法开心起来。” 母子俩在此事上达成一致,便丢开不提。谢弦还奇道:“阿羽跟阿智去蒋府吃酒,怎的阿智没回来,你倒送了阿羽回来,难道你跟蒋府那位伯爷还有交情不成?” 程卓目光在谢弦面上打了个转,苦笑道:“听得老三过来胡闹,惹母亲生气了?” “他孩子气,说的孩子话,我怎么会在意。只是……这孩子有些钻牛角尖了,也怪我当初丢下了他,让他心里有了疙瘩。” 此事程卓比程旭还要清楚:“母亲当初本来就带不走他,不说自来和离,就没有孩子跟着母亲走的,就算母亲强硬要带走他,也得祖母跟父亲点头才行。祖母是万万不肯的,况且她老人家……自来对母亲颇有微词,那会儿阿智年纪小,被她带在身边也讲了不少母亲的不是,阿智受影响是难免的。” 其实程卓虽然偶尔回家,但程老夫人当着他的面都对离开幽州的谢弦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可以想象平日里她是如何教导程智的。 程卓年纪不小了,又有分辨能力,程老夫人说的不入耳之时,他便一走了之,但却不能将程智也带到军营里去,况且程智对程老夫人颇为依赖,根本就不愿意跟他去军营。 “今儿回家,儿子听得守门的小厮提起阿羽过来找阿智,我怕他们起冲突,便赶了过去。” 谢弦当即色变:“阿羽动手了?” 这话,回来的路上程卓也问过谢羽,为何忍着没动手。 “母亲别急,阿羽没动手。”程卓又是感慨又是笑:“阿羽说,她听到老三过来气着了母亲,本来准备去程府逮着他臭揍一顿的,但是走到半道上又改了主意。她说不是怕打不过老三,而是怕打了老三母亲会伤心。” 谢弦心中又酸又软,无奈道:“……她也不是能善罢干休的性子啊。” 程卓这下笑的更厉害了:“还是母亲了解阿羽,她的确没饶了老三,跑过去将老三骂了一顿,直骂的老三哑口无言,溃不成军。母亲到底是怎么教阿羽的,这丫头嘴巴倒比刀剑还厉害,恐怕老三有好几个晚上都要睡不着了。”遂将他过去之时,在窗外听到谢羽如何痛骂程智之语复述了一遍,还赞不绝口:“我原来还想着她年纪小,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恐怕阿旭都比不上她的见识心胸!” 春和跟夏阳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好半日夏阳才道:“阿羽这小丫头……”反是春和听得直掉眼泪:“总算当初家主的诚心没白费。”她这是说,当年谢羽生下来跟痴儿一般,谢弦不知道跪在三清殿前求过多少次,只盼着她能聪明伶俐。 谢弦这大半生总觉得自己早已经修炼的铜皮铁骨,百毒不侵,然而听得谢羽那番话,到底忍不住眼圈都红了:“这孩子 ……”将多少感慨咽到了肚里去。 大概是她早已经习惯了外界对她的毁誉参半,包括曾经同为一家人的程老夫人这种当面指责挑剔责难,甚至被程智当面指责,也只是为他钻牛角尖乏人引导,被程老夫人那些陈腐的观念影响长大,他那些狭隘的思想却影响他此后的人生而难过,却并不曾想过要让程智能够理解她。 谢弦做母亲的心跟天下很多母亲一样,从来也没想过让孩子回报自己,只是纯粹的盼着孩子们好,能够平平顺顺的在这世间行走,顶天立地坦荡无畏,却猝不及防的被谢羽一番话给击中了心防。 谢羽沐浴洗漱完毕,又换了身衣服过来,只觉得房里所有人瞧着她都很是奇怪,她一句话冲口而出:“是不是方才那老婆子瞎说什么了?娘你可不知道,苗明远就是个色鬼,我瞧见他几次,恨不得将他的眼珠子抠下来踩两脚。” 上次苗明远跟苗夫人来的时候,谢羽出来见客,谢弦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当时便觉得不喜,只是未曾表露而已。 程卓现在对小妹妹打心眼里喜爱,跟初次听闻见面,那种长兄式的怜惜,血缘式的亲近不同,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的行事为人,脾气秉性,说话也亲近随意多了:“阿羽既然不喜欢苗明远,不如跟大哥去幽州,大哥帐下倒有不少好儿郎。”军中之人性格粗犷,倒不似长安城中这么讲究,说不定还能寻到适合谢羽的人选。 谢羽跳了起来:“不成不成,大哥居然想到拿我联姻来巩固自己在军中的地位,难道你这些年在幽州威信不够吗?”她也知道谢弦心气郁结,因此可着劲儿的闹腾,就盼着谢弦能够忘了不高兴的事儿。 兄妹俩一路同行回来,程卓到底对她了解不少,也瞧得出她这是在逗谢弦开心,当下板着脸道:“我也盼着你嫂子多生几个闺女,也好让我联姻,但你嫂子只生了个意哥儿,如今冒出个亲妹妹来,还不得可劲儿利用啊?!” 谢羽小下巴一仰,拿出商人的嘴脸:“那也得看程大公子能够拿出多大的筹码来,好处不够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谢弦手指在儿女身上虚点了一下:“你俩个……倒是亲兄弟明算帐,谁也不愿意吃亏啊?!” 春和与夏阳已经笑成了一团。 当晚谢羽便跑去谢弦房里蹭睡,她其实心里有点乱,白天在蒋府发生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理清,跟谢弦在被窝里胡扯八道,闹了一通才睡着了。 谢弦只当她担心自己,便由得她胡闹,却不知这其中还有一半的功劳在周王身上。 谢羽也只当此后与周王形同陌路,哪知道次日去孙铭处玩,却碰上周王来访。 周王昨日回去,辗转反侧,倒似程智一般烙了一夜的大饼,清早起来顶着一双黑眼圈,他本来最近就病着,再顶着黑眼圈,倒是格外的憔悴,孙铭见到都大吃一惊:“殿下这一向病着,倒不必亲自跑来,有事儿只管让人传话就是了。” 老先生还不知道周王这场病,全是因着两杯烈酒落肚,才引出来的。 “不妨事的,许久未见先生,学生在府里无聊,正好过来瞧瞧先生。”他示意跟着的人将吃食捧上来,又介绍潘良跟孙铭认识。 潘良趋前行礼:“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可是沾了王爷的光才有幸得见先生金面。” 这时候谢羽在院门口喊“孙爷爷”,就连孙铭都笑开了:“这丫头不会是闻着点心味儿来的吧?” 周王嘴角暗抽:恐怕今儿还真是误打误撞。经过昨儿那么一遭,谢羽想见他才有鬼呢。 果然谢羽闯进来之后,见到周王竟然愣了一下,跟见到鬼似的:“周……周王怎么在这里?”这人不是应该回去之后就气病了多日不再出现吗? 哪知道周王就跟昨日之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似的,笑着跟她打招呼:“阿羽来的正是时候,父皇今儿一早才赏的点心,过来尝一尝。” 谢羽的脸都绿了:你还真当我记吃不记打啊?! 她一张小脸紧绷:“不必了,周王既然是来瞧孙爷爷的,我还是先回去了,等回头孙爷爷有空了,再来跟孙爷爷玩。” 孙铭知识渊博,讲史讲的情趣盎然,谢羽完全是拿老先生当茶楼上的说书先生来用,最爱缠着他讲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第五十六章 谢羽从孙铭院里出来,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时,却是周王也跟了出来。 她扭头就走,假作未知,走得半盏茶功夫,身后脚步声始终响着,她终于忍无可忍,猛的回头,怒道:“王爷跟着我做什么?” 崔晋背手悠然而来:“本王忽然发现谢府风景不错,随意走走。”讶然似才发现谢羽一般:“没想到却与阿羽同路,真是凑巧。” 谢羽被他的无耻给气笑了:“我以为周王谦谦君子,没想到却做起了小人行径。” 两人上次见面,还闹的不甚愉快,以谢羽的理解,可算得她与周王彼此表明立场决裂了,只不过以二人的教养,倒不必非得似乡野村妇一般抓头挠脸揭下对方的面皮,才算得彻底断绝来往。 没想到转天再见,周王便好似忘记了那回事,谢羽都有几分沉不住气了,这才口不择言。 她越恼怒,周王便越悠闲,似乎半点没被她的心态影响:“那是你年纪小,再君子的人逼急了也会做小人。昨儿你不是才说过嘛,谢家与周王府纵然立场不同,生意还可做得,怎么转头就想老死不相往来了。” 谢羽很想朝天翻个白脸,以示对周王的鄙视之意。可是当着他的面儿,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道:“并非我不想与王爷做生意,只是周王府……似乎也没什么生意可与我家做吧?”昨儿那不过是客气之语,真是难得周王您当真了。 她只差明明白白问一句:周王您是不是傻? 崔晋见得她这张宜喜宜嗔的小脸,就恨不得贴过去,心里痒痒的厉害,昨儿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好,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全是她的脸,从相识到现在的半年里,点点滴滴都能想起来。 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能好到这般程度,几个月以前她说过的某一句话,一个眼神表情居然都能想得起来。 “周王府与谢府没得生意可做,可不代表本王与阿羽没生意可做。我可听说,苗家请了媒人前来提亲被拒,阿羽不会以为没有后续了吧?” “还能有什么后续?!” 崔晋含笑道:“这样吧,咱们打个赌,若是苗家以后都不再来谢府打扰,本王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若是……” 谢羽警惕的盯着他:“若是什么?” “若是苗家派人接二连三上门提亲,那么你就输了,咱们再来做一笔生意,本王帮你解决苗家,你呢就答应本王一件事情。” 谢羽狐疑道:“王爷不会为了这个赌,派人去怂恿苗家来吧?” 崔晋失笑:“本王巴不得苗胜打消与谢府联姻的念头,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情?你这小脑袋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 谢羽对崔晋是再不肯信的了,她也觉得今儿自己心浮气躁,不利于跟周王交手,当下强压下纷乱的心绪,一扬脖子道:“那咱们就走着瞧!” 崔晋胜券在握的模样:“那阿羽就等着吧。” 三日之后,苗家又换了个媒婆来提亲,谢羽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恨不得跑去将苗明远揍一顿。不过好在谢弦依旧坚持拒婚。 谢羽想到周王的条件,暗自决定这次要赖过去,只当没有这回事,哪知道又过得三日,苗家再次请了媒婆上门,短短十日之内,已经请了三位媒婆上门了。 谢弦烦不胜烦,索性回请了媒婆为程旭与程智做媒,那婆媒乐的合不拢嘴,只盼着能做成了这三桩亲事。 “想来黄妈妈也听说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尚未成亲,万没有哥哥们都未成家,妹妹先出嫁的道理。此事还要劳烦黄妈妈,为我两个儿子讨两房好儿媳妇回来。” 自此半月之内,谢府的大门差点被媒婆给踏平了。 苗胜向谢家提亲之事,原本借由媒婆的口传了出去,他原想给旁人造成一种“苗家锲而不舍求取谢家女”的印象,到时候但凡对程彰之女有意的,恐怕都不好意思再请媒人前去了。 但没想到谢弦棋高一招,现在满长安城都知道了谢大将军回京,对两个儿子的亲事十分着紧,正满京城托媒婆挑儿媳妇呢。 苗胜十分窝火,谢媒钱加了两倍,又请了好几位媒婆前去谢府提亲。他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被拒了,而且拒绝的借口还让他完全找不出错来。 他出身不如人,往常与各官员宗室勋爵打交道,心里常常暗自揣测这些人是否瞧不起他,但凡别人一个眼神他都能猜测半日,谢羽明晃晃打了他的脸,这不是在变相告诉全京城的人,她不屑于跟苗家结亲嘛。 一时之间,谢府门上每日总有媒婆轮换前来,有时候前脚迎进来一个,茶都还未来得及饮一口,后脚就有进来一位,两三位媒婆撞到了一处,都是苗家请来的人,索性一起开腔。 谢羽隔着窗户偷听大厅里一群媒婆在聒噪,都是在数说苗明远的好处,终于忍无可忍,亲自去了周王府。 守门的见到是谢羽,殷勤道:“王爷早就吩咐过了,若是阿羽姑娘前来不必通报,直接请进去就好。” 谢羽瞠目结舌——周王这是早就算好了她一定会来的? 守门的弯着腰引了她进去,一路到得周王书房门口,就连书房门口的护卫也道:“王爷说了,若是阿羽姑娘来了自己进去就行了。姑娘请——” 谢羽踏进周王的书房,对上他戏谑的目光,只觉得心火蹭蹭直冒,原本是恼恨苗家欺人太甚,明明一再被谢弦拒绝,却好似听不懂人话一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请人上门来说合。但是见到周王智珠在握的模样,对他的趁火打劫也恼了起来,顿时忍不住嘲讽道:“王爷神机妙算!苗家果然纠缠不清,我都要佩服王爷的预测了。” “好说好说。”周王微笑着起身,“阿羽坐。”亲自去为她斟茶,还感慨道:“本王原来以为,阿羽永远不会再踏入本王这间书房了,没想到还有机会。” 谢羽一口热茶喝下去,总算恢复了几分冷静:“这不是民女身份低微,高攀不起嘛,也怪周王府的门槛太高。只是不知道王爷准备让我做什么才肯解决苗家这件事?” 周王目中忽亮,目光灼灼迫的谢羽心头打鼓,他缓缓道:“其实这件事情也简单,只要本王去求父皇赐婚,阿羽做了本王的王妃,苗胜又能如何?” 谢羽心头剧跳,面上却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王爷这是病糊涂了还是听了谁的馊主意?就算你我相互利用,哪怕有个口头约定的交易,可那只能与利益有关,决不会还搭上婚姻。” 周王本来就站在谢羽面前,闻言弯了身子与坐着的她目光平视,唇角含笑,几乎等同于将谢羽圈在了臂弯。谢羽身后是巨大的落地屏风,面前是周王凑近的脸,二人呼吸相近,他的声音却是清冷的:“阿羽不是说自己是个商人嘛,对于商人来说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格的,婚姻更是。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没有什么不可交换的。不如阿羽出个价码,嗯?” 他这完全是对自己前些日子在蒋府里的话所做的回应,谢羽一时之间都有些气急败坏:“我是商人没错,可我是个有原则的商人,并非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做等价交换,婚姻就更不会!”她蹭的站了起来,差点撞上周王的下巴。 随着她起身,周王也直起了身子,还大笑了出来:“诶诶,你这小丫头也太不禁逗了!前些日子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是商人,要与周王府做生意,本王今儿才提了个头,瞧把你吓的,小脸煞白。放心,本王不会吃了你,再说……”他的目光在谢羽脸上身上恶意的扫了一遍:“就你这么个小丫头,年纪也太小了点。” 谢羽愕然看着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只觉得方才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了。崔晋自己也承认当初是想利用她,两个人都将面前那层纱扯开了,知道了对方的意图,他竟然还敢跑来拿婚姻来戏弄她。 她暗暗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小脸绷的紧紧的,深呼吸了好几口,总算平静了下来:“王爷既然今儿是拿我寻开心的,并无诚意,那我还是先回去吧。今日能够逗王爷一乐,我也总算没白来。” 周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这小丫头脾气怎么还是个急脾气。以前还真没瞧出来。好了好了本王不逗你了,咱们坐下聊聊苗胜吧。” “苗胜有什么好聊的?”谢羽虽然反驳了他,到底还是被周王又按坐在了椅子上。 “苗胜这个人呢,原本是没什么可聊的。但是呢,有件事情很有趣呢,这几年大家都知道他得了父皇的信任,而且还是救驾有功,之后也在父皇面前露过几次脸,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巧合,不过本王派人悄悄追查下来,却觉得太过巧合了。” 谢羽对苗胜了解不多,周王瞧起来也正常了许多,不再说奇奇怪怪的话了,她便将他之前那些话当玩笑话置之一边,奇道:“怎么巧合了?” 周王显然是对苗胜下了一番大功夫来调查:“苗胜此人,也不知道哪一年开始,在郦山猎苑开始当值,你也知道皇家猎苑每年总要准备接驾的,而苗胜在猎苑似乎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八年前开始,他的顶头上司在一次冬狩之时丧了命,据说是为了驱赶猎物以讨好父皇而被发了狂的熊坐成了肉泥。也不知道苗胜走了谁的路子,开始掌着猎苑的护卫统领一职,在父皇面前露了好几次脸。五年前的一次冬狩,父皇带着禁军进山打猎,被几只发狂的熊袭击,苗胜拼死救驾,自此便入了父皇的眼,索性将他调进宫里任职,做了禁军副统领。” 谢羽道:“这么说来,郦山猎苑的熊倒是与苗胜颇有渊源,若非这些熊两次发狂,苗胜既做升不了职,也救不了驾,哪里有如今的前程。他很该在家里为熊立个长生牌位,早晚拜一拜的。” 周王目中顿时露出笑意:“或许苗胜该拜的不止是郦山上的熊,还有刺客呢。” 谢羽这下就更惊奇了:“王爷是说……苗胜的救驾不止一回?”真不知是该说这人运气好还是糟糕了。 “可不是嘛,苗胜进宫当值一年之后,宫中出现刺客,苗胜为救驾而受了伤,你还记得他脸上那道伤疤吧?就是那次留下来的。后来父皇建了镇抚司,就将他调到了北镇抚司,一直任职至今。” “刺客没招吗?” 周王颇为遗憾:“刺客当场咬舌自尽了,至今不知他是被谁指使前去宫里送命的。” “王爷是说苗胜这一连串的救驾太过巧合了?” “是不是巧合不敢肯定,不过苗胜倒是极为幸运,每次都能险而又险的捡一条命回来,而且还能一步步爬上去,又得了父皇的信任。这四年里,经他手办过的大案不少,不经三司全由父皇定夺,由苗胜一手主理。” 谢羽道:“难怪我二哥跟闫宗煜都同苗明远交好,他品级不高但身处的地位却着实微妙,若是在办案之时动一动手脚,陷害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周王对这件事倒是深有体会:“你说的倒没错,我派出去打听的人还打听到一件事情,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苗胜吗?从古瓮寺回来的那天,扑到你们车驾前面的年轻人。” 那件事导致程旭与程智大打出手,其后谢弦与程智谈心,结果却让程智与谢弦母子几乎反目,此事给谢羽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难道那个年轻人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那年轻人姓卫,父亲原来是翰林,与翰林院里的姜进乃是至交。姜进其人极有才华,还在国子监任教,只因一首反诗被抓进了诏狱,而卫翰林为好友奔走不幸被牵连,也进了诏狱,他的儿子自然也没逃得过,几番躲避到底还是被苗胜抓进了大牢。听说当初姜进入了诏狱,京中学子集结前去宫门口抗议示威,为姜进求情,苗胜向父皇进言,只道姜进有不轨之心,这才煸动的众学子为他聚众闹事,有不少学子都被抓了进去。” 谢羽恍然大悟:原来当初程智也参与了这场集会,只是有程旭,这才逃过一劫。 “王爷讲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明白,如何能将苗胜拉下马。” 崔晋勾唇一笑:“办法嘛,自然是有的,只是……你总不能只让本王干活,而没有任何好处吧?” “苗胜掉下来之后,蒋祝顶了他的位子,这不就是王爷的好处吗?” 崔晋摇头:“那是他的前程,可不是本王的好处。阿羽既然求到周王府,难道就没想过要拿什么来交换吗?” 谢羽浑似初次认识周王一般打量了他一番:“我怎么觉得,王爷倒比我更像一个生意人?”她似笑非笑道:“唉,可惜王爷瘦了点弱了点,身子骨不够强健,长的也不够英俊,家底子也薄了些,不然倒可以考虑考虑拿婚姻来交换了。” 崔晋明知道她这是拿自己方才的话来堵他,但还是禁不住有了几分恼意:“那阿羽觉得,这长安城谁能让你拿婚姻来换呢?是苗明远呢还是闫宗煜……亦或太子?” 谢羽眨巴眨巴眼睛,心道:他这是生气了?难道男子也在乎自己的容貌不成?又不是个女子,居然这么的小心眼。 “反正……不会是周王殿下。”能将周王激的变了脸色,谢羽心里大是畅快:“反正你我天生立场不同,往后做个互惠互利的生意伙伴,也已经不错了。” 周王:“生意伙伴?” “不是王爷说要跟我做生意吗?”谢羽嘻嘻笑:“往后合作的机会说不定很多,我等王爷的好消息。” 直到谢羽走了一刻钟之后,周王都坐在书房没动。潘良从翰林院回来,见到他呆呆坐着的样子,关切道:“王爷怎么了?” 崔晋顿时如梦初醒,磨牙一般道:“阿羽这丫头,太过可恶!”真恨不得去向父皇请旨赐婚,将她圈到周王府好生教训教训。 “阿羽怎么了?”潘良笑道:“这些日子听说苗胜请了好些媒婆上谢府去提亲,朝中都传遍了,说是程苗两家要结亲了呢。王爷一直派人收集苗胜的事情,是想让这件事情黄了吧?若是觉得阿羽可恶,索性撒开手不管此事,让她嫁进苗家去吃些苦头。” “那怎么能行呢?”崔晋抬头瞧见潘良促狭的笑容,顿时面上烧了起来。 谢羽从周王府回来,一路之上想起周王那些话,只觉得他这种反复无常的性子,简直是妇人心性,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楚国受人挫磨多了,连个直爽气也没有了,让人真是可叹又恼恨不已。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可等价交换的,有他之前的算计,有个瞬间谢羽几乎都要相信也许他就是这么想的了。无论如何,她是从来没想过要拿自己的婚姻来做等价交换,所以听到周王拿此事来做交易,她心里又觉得这样的他倒有几分可怜。 谢羽到家的时候,苗家派来的那些媒婆都已经走了,谢弦独自坐在大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到谢羽回来,她招手让女儿过去:“阿羽,你想不想在长安长久的住下来?” 谢羽大惊:“娘,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走?还是你被苗家那帮媒婆给说晕了?你不会……答应她们了吧?”冷静理智如她娘,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吧? 谢弦道:“方才接到宫里旨意,陛下召我三日之后带你进宫面圣。” 谢羽立刻便想到了周王那些话,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极想返回周王府,揪着崔晋问个清楚,他是不是真跑到魏帝面前去说了什么。不过当着谢弦的面儿,尚能维持冷静:“上次在郦山我就已经见过陛下了,瞧着也不算可怕,娘也别太担心了。总不可能是苗胜跑到陛下面前去求了吧?” 她们不同意,万没有强逼的道理。 这人太过可恶,几次三番纠缠不休,还到处宣扬,这是结亲还是结仇啊? 不止谢羽如此想,这些日子程彰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日上朝总能遇到同僚有意无意的打探他与苗胜结亲之事。每次程彰都以“此事由谢将军处理,我也插不上手”为由,将这些同僚打发了。 不过苗胜见到他都十分热情,倒好似二人真结成了亲家一般,那股亲热劲儿,与他以往在朝中冷淡的形象极为不符,让程彰觉得不舒服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自苗家向谢家提亲,苗明远不知道有多高兴。 他是苗家的独根苗,全家宠着捧着,其余姐姐妹妹远不及他受宠。媒婆初次登谢家的门,被谢弦婉拒,苗明远便十分失落。 苗老太□□慰他:“女家总是矜持些,你姐姐妹妹若有人上门提亲,咱们家里也万没有初次登门就答应的道理。” 等到谢弦再三再四的拒绝,苗明远便沉不住气了,派人给程旭送了帖子,邀了闫宗煜做陪客,约了他出来,摆了席面,酒酣耳热之际,借酒盖脸,搂着程旭的肩膀道:“二哥,你给兄弟透句实话,谢大将军到底哪里不满意哥哥我,我改还不成吗?” 程旭饮一口酒,苦笑:“我妹妹就是我娘的命根子,她打小身子不太好,我娘都恨不得招个女婿回来,哪里舍得将她嫁出去。你也知道,我们兄弟都姓程,唯独妹妹姓谢,她将来是要继承谢家家业的。苗兄哪都好,只是苗千户只得你一个。”这纯粹是他临时找来的借口,谢弦是万不会同苗家结亲的。 “难道就没有通融之处?” 程旭道:“怎么通融?苗千户难道会同意苗兄你入谢家门?” 苗明远再瞧中了谢羽,那也是打着将人娶回家的主意,万没有自己入赘的道理。不说他只是图谢羽颜色好家世好,还没到两情相悦生死相许的地步,更何况京中本来就有人瞧不起苗家,他就更不可能入赘了。 他猛灌了两杯酒,揉了把脸,郁郁道:“不瞒你说,自上次见到了你妹妹,我这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家里那些女人都放不进眼里了,她若愿意嫁给我,哥哥我愿意将府里所有女人都遣散。” 苗明远虽未成亲,但房里莺莺燕燕着实不少。不似闫宗煜与程旭,在外面胡闹惯了,但家里为着将来娶妻面上好看,房里倒都清静。 程旭与闫宗煜交换个心知肚明的眼色,一起陪着苗明远唉声叹气的灌酒,还劝他:“世上好女儿多的是,苗兄何必非要吊死在我家这棵歪脖子树上,你是不知道我家妹妹,别瞧着年纪小,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坏,前些日子还将我家老三给堵在家里臭骂了一顿,气的老三好几日没出门。真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 程智被谢羽骂完了之后,好些日子都不肯出门,关起房门来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就连程卓去敲门也被拒之门外。 苗明远眼睛都亮了:“真的?你家老三多利的口齿啊,居然被谢家妹妹给骂了!”这性子可比他房里那些一味只知柔顺献媚的强上太多。 程旭心道:坏了!姓苗的爹是个毒辣的,没想到儿子的想法也大异于常人。寻常男子谁喜欢泼妇? 宴罢分开,苗明远回家去了,程旭向闫宗煜诉苦:“你说说苗明远怎么想的?我家妹子脾气不是一般的坏,他居然……” 闫宗煜憋得这许多时候,终于逮到机会问:“程二,阿羽真的将程三给臭骂了一顿?”又拊掌笑叹:“你说你以前多少次被程三指着鼻子骂,没想到他也有今天!嘿嘿!” 程智向来瞧不上程旭的那帮狐朋狗友,闫宗煜尤其让他鄙视,两人见面从来都没个好脸。 闫宗煜听得程智挨骂,都恨不得请了谢羽出门来庆祝。 苗明远回家之后,得知媒婆今日前去谢家提亲照旧被拒,顿时满心的不高兴。他是个小霸王的性子,与其说对谢羽印象深刻想要将她娶回家,不如说是对谢羽的执念,自见过她之后便非要将人娶回来。 “爹爹,你就不能想个办法让姓谢的那老女人答应吗?她自己要和离,怎么连女儿也不肯让出嫁,是不是心里有病?” 别瞧着苗明远当着程旭的面儿还能维持表面的礼仪,称呼上还不致轻狂,但在自己家里不知道骂了多少次谢弦了。 苗胜是个执著的人,这些日子虽然见到程彰很热情,但是内心其实已经窝了一团火,对谢弦与程彰十分的不满,每次回家听得媒婆又被拒绝,都恨不得带着北镇抚司的兵跑去抄了程谢两家。 他这几年在长安城中声名大噪,有不少骨头软的官员见到他都恨不得贴上来。就算是骨头硬的,大多也是避之不及。而他最为推崇的乃是前朝酷吏来俊臣,对他所著的《罗织经》反复揣摩研读,只恨不得逮到机会就一展生平所学。 北镇抚司在他的手里办成了好几件大案子,这几年也越发得到了魏帝的倚重,只是他到底根基浅薄,不比朝中世家数代经营,根深叶茂,所以这几年尚且算是收敛。 只是这次谢弦委实不给他面子。整个长安城的权贵官宦圈子里都知道了他向谢家为儿求娶,结果谢弦却丝毫不给他面子,苗胜最近已经派了心腹开始收集谢弦生平资料。 “你放心,姓谢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她若是不答应这门亲事,爹爹想办法将谢家女给你弄回来当通房丫头,到时候让她知道知道爹爹的厉害!” 苗明远得了亲爹这句承诺,总算放了心。 ****************** 三日之后,谢弦带谢羽进宫面圣。 魏帝在御书房见到谢弦,还夸她教女有方:“上次朕有幸见到谢卿的女儿,还觉得这小丫头箭术惊人,勇气可嘉,没想到却是谢卿之女,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了。” “陛下过誉了,微臣这女儿顽劣淘气,倒是无人能及。” 魏帝顿时大笑,指着谢弦道:“难道说这丫头随了你?”当年谢弦的淘气也是有目共睹的。 谢弦抚额:“陛下当着孩子的面儿揭微臣的短,可有些不太好吧?” 魏帝与谢弦师出同门,又比谢弦大了好几岁,提起当年淘气的小师妹,没想到她也会有尴尬的一天。二人多年未见,面上皆添了风霜之色,早非青葱模样。只是事隔多年见到对方,无可避免的想起来蒋绮:“阿绮若是活着,还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样儿呢。当年你淘起来,也只有阿绮能够制止得了你。” 谢弦心里不以为然,若是崔瑀当真对蒋绮情深不悔,又何至于会有后来的闫妃梅妃等人,以及宫里这些皇子公主们。不过是功成名就之后偶尔回头的感慨罢了。 她这些年早就修炼的不动声色,还要怅然道:“阿绮最是端庄温婉,倒似微臣的姐姐一般。” 魏帝的神色就更柔和了。 谢羽在旁瞧的新奇,暗自猜测当年魏帝与谢弦之间的旧事,不防宫侍来报:“启禀陛下,周王在殿外求见。” 殿内气氛正好,恰提到先皇后蒋氏,魏帝便笑道:“快快进来。” 周王大踏步进来,向魏帝见礼,谢弦母女亦起身与周王见礼,魏帝便道:“谢卿休得多礼,你与先皇后亲如姐妹,倒是当得起晋儿一礼。” 当着魏帝的面儿,谢弦可不似与崔晋在石瓮寺初见一般托大:“微臣不敢!” 崔晋等谢羽行完了礼,便笑道:“谢将军这是被苗家逼的没办法了,进宫来求父皇了吗?” 谢弦最近正为苗胜咄咄逼人的求亲给烦不胜烦,闻言顿时苦笑:“殿下说笑了。” 魏帝奇道:“苗家竟然敢逼谢卿?所为何事?” 崔晋轻笑:“还不是谢将军女儿养的太过出色,引的苗明远上了心,非要求娶不可,听说大半个长安城的媒婆都被苗千户劳动了,也亏得谢将军铁口不松,拒绝了无数次。恐怕再求下去,就不是结亲而是寻仇了。儿臣还真没见过这般求亲的,女家不愿意,男家非要纠缠不休。难道今儿竟然不是谢大将军被逼无奈,亲自进宫来求父皇?”他好似无意之中说破此事,还带了些惊讶之色:“倒是儿臣莽撞了。” 谢弦郁郁道:“这事儿……微臣也说的十分明白,上面还有两个儿子未成亲,女儿还想留在身边几年,奈何苗千户家里似乎认为微臣在拿乔,一而再再而三请媒婆上门,这让微臣着实有些苦恼,也不知几时才能是个了局。” 她原本是准备同程卓一起离开长安,不过如今边境安定,程卓难得回京一趟,魏帝前几日又发了话,让他在京中多住些日子,一家团聚,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回幽州去。 魏帝顿时笑了:“这事简单,朕若是替谢卿解决了此事,那谢卿也要答应朕一件事情。” “微臣不敢!” “回头朕就跟苗胜说说,让他别钻牛角尖,非要求娶你家小丫头。不过阿晴跟朕求了好几次,想要让你家小丫头教她箭术,谢卿觉得意下如何?” 谢弦带着谢羽进宫面圣,不但解决了苗家求娶的麻烦事儿,还替谢羽揽了一件差使上身。 谢羽既要教三公主崔晴射箭,便很该去沉香宫拜见梅妃。魏帝指了个小黄门,又遣了崔晋同去:“晋儿既在,不如你陪小丫头去一趟沉香宫,朕还有些事情要跟谢卿谈。” 谢弦不似一般诰命,进宫都要去凤藻宫拜见皇后。她虽是妇人,却是有品级的朝臣,倒不必入后宫去拜见皇后,魏帝显然也无此意,留她说话。 谢羽自进了宫之后,一直没机会说话,好容易出得御书房,身边又跟着崔晋,总算能说句话了:“三公主怎么想起我了?” 她是跟崔煦比试过箭术,可当时三公主似乎并无此念。 崔晋与她并肩而行,见小黄门乖觉的在前面十步开外引路,才道:“你应该考虑的难道不是苗胜求亲不成,恼羞成怒,不知道准备了什么阴招在等着程谢两家吗?” 至于崔晴,她一个适龄未嫁的公主,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足为虑。 谢羽似乎半点也不担心:“这事儿不是王爷已经答应了要帮我解决吗?” 周王顿时乐了:“阿羽这是想好了交换条件?不知道你要拿什么来跟本王做交易,我很是好奇。” 谢羽正色道:“我回去思虑良久,觉得以我的聪明才智,做个幕僚绰绰有余。虽然比不上潘先生纵观全局运筹帷幄,但是查漏补缺却还是做得了的。”她有一种预感,崔晋跟太子之间斗争早晚要拉开,崔晋未见得会输。 也许是崔晋太理所当然的态度,给了她这种错觉。 崔晋显然被她的自我认知给惊呆了:“……本王怎么觉得,与其让你做幕僚,还不如让你做帐房呢,或者贴身护卫更适合。” “王爷不妨考虑考虑。”谢羽嘻笑:“像我这么全面的人才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崔晋无奈道:“当年谢大将军以一已之力保护了北海郡,难道阿羽也想承谢将军之志,誓要做出一番事业?”收了小丫头做幕僚是他从来也没想过的事情,这与他最近几日的设想南辕北辙,根本不在一条道上。 谢羽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十分的无辜:“难道不行吗?我比我娘差很多?” 崔晋语塞,又觉得她自得的小模样实在可爱,眸中笑意轻泻:“你是不是比谢将军差,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沉香宫近在眼前,二人总算收住了话头。 ******************* 三公主崔晴虽然自小丧母,但是梅妃只育有二子,且她是从出生之时就抱在梅妃身边养大,与梅妃的亲生女儿也不差着什么了。 她在梅妃身边的日子过的舒适,梅妃又有帝宠,她又能时常见着魏帝,细数起来竟然要比大公主二公主得宠许多。 自冬狩之时见识过了谢羽的箭术,回宫之后她便嚷嚷着要学箭。崔煦倒是愿意教她,无奈她认为崔煦技不如人:“你连阿羽姑娘都比不过,说不定她有什么速成的方法,不然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就能练到这个境地?”后来得知她居然是程彰之女,皆吃惊不已。 崔煦输给了谢羽,心里也未见得服气,有了崔晴的提议,他也对谢羽如何练成这等箭术十分好奇,巴不得能够偷师。不过回宫之后诸事烦多,又到了年节跟前,梅妃又得了魏帝的旨意,协理皇后筹备新年宴饮事宜,竟然一直未曾抽出空向梅妃提起此事。 好容易元宵都过去了,崔晴跟崔煦便磨着梅妃,想要让梅妃出面,向魏帝提起此事。 两人磨了梅妃好几回,总算磨的梅妃答应了,趁着魏帝来沉香宫的时候提起了此事,只是没想到魏帝答应是答应了,才遣了崔晋送谢羽过来。 周王跟宫里的后妃们都不亲近,他回来这么久了,往皇后的凤藻宫里请安的次数也是有限的,梅妃的沉香宫更是从未涉足。 梅妃让宫人奉茶,崔晋跟谢羽向她行完了礼,又有崔晴闯了进来,谢羽自然还得向她行礼。 崔晴犹记得这二人在长阳殿闹的笑话,那时候还不知道谢羽身世,只拿她当周王身边侍候的人,现在知道了她出身武将世家,顿生亲近之感,拉了她的手道:“我原就觉得你并非一般的丫环,却原来根本不是丫环。”对着她眨眨眼睛,小声道:“你是不是与大皇兄两情相悦?” 谢羽很想揭开三公主的脑盖骨瞧一瞧,她到底是从哪里瞧出来自己与周王“两情相悦”的? “公主玩笑了。” 崔晴可不管谢羽的极力否认:“我记得上次去长阳殿探望大皇兄,你跟大皇兄还玩的十分开心。这次父皇让大皇兄送了你过来——”她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不已:“我知道了!父皇属意你做周王妃!” 谢羽头都大了。 她是来教人射箭的,可不是来跟深宫少女讨论感情问题的。 “公主,这些无稽之谈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可别被骗了。” 崔晋就坐在谢羽上首,将她与崔晴之间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面上的笑意便浓了起来,梅妃还当他对沉香宫里端上来招待的茶水点心十分满意,就见他喝着茶面上笑容越来越盛,还热情道:“这茶是你父皇前几日才赐下来的,一直没舍得泡,今儿周王来了,想着周王说不定喜欢,这才泡了上来。周王觉着如何?” “娘娘这里的茶叶自然是极好的。父皇遣了儿臣来送谢姑娘,儿臣也不能贪吃不办差啊。既然三妹妹喜欢射箭,又遇上了好老师,可要好好学啊。” 谢羽忙道:“周王谬赞了!其实四皇子箭术很好,三公主跟四皇子学也是一样的。” 约好了学箭的时间,梅妃还特意给了谢羽一块进宫的腰牌,到时候只要出示腰牌,即有人将她带到沉香宫来,也省得她进宫还得让谢弦请旨。 崔晋带谢羽离开沉香宫之后,梅妃才一脸的若有所思:“真没想到,谢弦这些年花了大功夫,最后竟然又培养出个第二个谢弦。” 崔晴还是孩子心性,又对梅妃与谢弦之间的微妙关系并不清楚,还笑嘻嘻接口:“娘娘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是第二个谢弦,也得有第二个北海郡让她施展才好。谢姑娘就是箭术漂亮,别的……儿臣当真没瞧出来。” 梅妃倒被她这句话给逗乐了:“真没想到你也有这般聪明的时候,没有北海郡,哪里能够成就今日的谢弦。倒也是这么个理儿,谢氏女再聪慧能干,也得有机会施展才好。” ********************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的很快,不到傍晚苗胜就知道了谢弦带着谢羽进宫了,还被魏帝指明由谢羽出面教三公主箭术。 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既非拜武师,又不是伴读,只是单纯的跟着学箭术,这种亦师亦友的关系最是牢固。 次日苗胜进宫,魏帝就劝了他几句:“谢弦行事大异于常人,而且她膝下如今只得这一个女儿,儿子都跟着程彰,既然她不肯许嫁,苗卿不如罢手?” 苗胜当初差点将全长安城的媒婆都请到谢府上去,就是为了扩大影响,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谢苗两家即将联姻,没想到谢弦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跑到魏帝面前告了一状。 ——真是欺人太甚! 苗胜肚里熬油一般,但对魏帝却不能驳半个回,嘴里应承道:“陛下既然发了话,微臣谨遵圣谕。只是陛下有所不知,微臣家中那不成器的儿子自上次见过了谢将军女儿之后,回来便闹着要让微臣提亲。微臣自知身份低微,攀不上谢家,只是……微臣的儿子对谢家姑娘念念不忘,微臣被他闹的没法子了,这才向谢家提亲的。” 他摆出一副“都是孩子不懂事,非要高攀谢府”的样子,这下子就连魏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谢将军说女儿年纪尚幼,还想多留在身边两年。” 苗胜耷拉着脑袋,似乎心灰意冷:“微臣都知道,谢将军这是嫌弃微臣身份低微,不屑于与微臣做亲家。微臣的儿子本就不应该痴心妄想,等回去之后,微臣一定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他都已经把自己踩到了泥地里,魏帝都不好再说什么了:“谢将军不是那等人,苗卿不必伤心,只是她既然要多留几年女儿,也不好太过勉强她。” 苗胜心道:那不过就是谢弦的借口而已,她女儿今年开年都十六岁了,或非上面还有两个未成亲的兄长,她这年纪当真不小了。 不过既然魏帝提起此事,他就不能装下去,等从宫里出来之后,便派人向请了的媒婆们告之,别再上谢家门求娶。 最近长安城不少媒婆只拿钱不干活,大家相约着去将军府喝茶,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恨不得代替谢弦答应,甚至私下里已经有人在下赌注,赌谢弦最后会不会答应。 哪知道事情急转之下,两家前后相隔一日入宫,此事便有了明朗的结局,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底里幸灾乐祸,暗笑苗家癞□□想吃天鹅肉,肉没吃着,倒成了笑话一场。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初春的长安城里,柳梢儿初绽,街上行人脱下了臃肿的棉衣,换上了夹衣。 谢弦在正月底就带着夏阳,以及穆原与穆小六一起离开了长安,随行的还有程旭。 苗家的事情告一段落,谢羽又是在魏帝面前挂上号的,三公主崔晴学起箭术来也算得认真,谢羽每日进宫教导崔晴,出入宫禁,时不时便能遇上诸皇子公主,以及宫中诸妃嫔。 谢弦离开之前,还曾进宫一趟,也不知道跟魏帝说了些什么,总之谢羽接到了不少赏赐,就连皇后也召了她前去说话,还赏了她一套头面。 谢羽对大人们之间的默契并不清楚,问过谢弦,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反是谢弦临别之时一再嘱咐她:“你与你父亲分别这么些年,他那个人虽然有些地方是比较固执,可是到底疼你的心不会变的。你虽指责你三哥,可也得反省下自己,有时间就多陪陪他吧。” “娘,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告诉我真正的答案,不能哄我骗我。” 谢弦是能感觉得到女儿对程彰似乎有心结,但她不似程智,母子分离之时已经有了记忆与期待,后来孤独长大,这才对谢弦心有抵触。 “你问吧。” “娘,你当年与程大将军分开,他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有了别的女人?” 谢弦差点笑出声来,经过这么多年的别离,她早已经不再执著于当年之事:“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你父亲他并未背叛我,只是婚姻生活如果单纯只是两个人,或者并无那么多难以调和的矛盾,或许也能够长久。但是我跟你父亲之间最大的分歧是对战争的态度不同,在国事上分歧太大,家中琐碎的小事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就算当年你祖母对娘百般挑剔,可是娘的战场并不在后院,所以也并不在意。”她顿了一下,目光温柔坚定,隐含期待,轻抚女儿的脸庞,道:“你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些女人终其一生,只会圈在一座宅子里与周围的女争斗,可是娘对你的期望不止于此。哪怕身为女子,也不可囿于一座宅院,做个琐碎平庸的妇人,为着讨好某个男人,争得一时的宠爱而失去了自我。” 这些都是谢弦半生所得,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只望能够传达给女儿,让她能够在未来的路上走的更加坚定。 谢羽对婚姻之事一知半解,甚至这其中能够带给人的痛苦她通通不曾体会过,对谢弦话里所隐含的深意也并不能明白。她只是本能的相信谢弦的话是对的,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其实……我之前不喜欢程大将军,在娘来之前见到他,对他多番揣测,怀疑他是不是对娘不忠,才让娘愤而离开,还想着报复他呢。既然娘说没有此事,那我就相信娘。”往她怀里蹭了蹭:“娘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以谢弦的能力,她其实可以带谢羽离开的,只是程彰再三要求,要让女儿留在身边,而她要带走程旭,便同意了程彰的请求,让阿羽暂且留在长安城内,让他们父女俩时常相见,以增加亲密度。 程旭能够跟着谢弦四处去游历,不知道有多高兴,临别的前三日就将京中一干狐朋狗友宴请了一番,最后一日特别宴请闫宗煜,再三叮嘱:“闫七,我走之后,我妹子若是有事儿,你可别袖手旁观。特别是这次求亲之事,定然同苗家结了仇,只是如今有陛下看顾,苗胜恐怕只能咽下这口气,但不表示他能将此事揭过不提。”他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郑重道:“家中弟弟妹妹都是不省心的,瞧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还望兄弟你帮我留个心。” 闫宗煜跟程智不合,但对谢羽却十分不同,闻听此语立刻满口应下:“你放心,你的妹子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一定好生照顾她!” 程旭瞪了他一眼:“你只听到了妹妹二字,弟弟就着酒菜吞下去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咱俩玩归玩,我妹妹是不可能成为闫家妇的,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要是有合适的就早点成家得了。” 闫宗煜被他一语道破心事,半点尴尬都无,相反还很高兴:“程二,其实咱们两家也无甚大仇,只是你爹跟我爹不太瞧得上对方。但说句实话,如果不是程大将军脾气死倔,我爹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当年程大将军可是极力主张要将皇长子送往楚国。若非如此,哪得崔昊的太子之位。” 程彰当年从幽州回来之后,闫国熹也曾试着向他表示感激之情,顺便结成友好联盟。闫家在军中并无实权,倒是在朝中及地方经营的不错,而梅氏一族又出了个梅妃,且育有皇子,天然的站在了对立面,根本不能结为同盟,而程彰却是极好的人选。 程彰遭逢家变,况且他从来也不认为自己主张皇长子为质是向闫氏一族示好,而是基于当时的处境,对上门示好的闫国熹毫不留情。 “闫大人,程某大半辈子征战沙场,对你们在朝堂上的把戏不感兴趣。皇恩浩荡,召了程某回京养老,程某也无意于在京中再开辟新的战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闫国熹为相之后,对程彰的不识时务深恶痛绝,但是程彰在朝中的地位是凭他多年积累的赫赫战功,而非钻营投机,对他竟然毫无办法。既不能让魏帝冷落了程彰,而程彰在朝中又独善其身,不参与任何一派,如果非要给他贴个标签,他也只能算是帝党,且是死忠的那种。至于旁人的意见,就连崔昊备位东宫多年,也未见得程彰对他能够多亲近几分。 闫宗煜觉得,虽然程彰不是闫氏一党,但是……他也并未倒向梅氏一族,而是彻头彻尾的帝党,说白了他能忠于今上,将来崔昊登基,他自然也是忠心不二的,闫程两家也并无仇怨。 别瞧着程旭与闫宗煜每日在京中瞎混,但某种程度上,小道消息他们要比程智这种书呆子听到的多,而且见识的也更多。程旭瞪他一眼:“得!你可别跑来感谢我爹。我家老头子当初的主张是从大局出发,可不是为了推东宫上位,这是有本质的区别的。他也从来没想过要让你们闫家感激。你快把这个念头收起来,闫相来说他都未必给面子,更何况是你。” 他还颇为得意:“你也知道,我们家历来成亲都晚。叔伯舅舅未成亲就战亡了,我爹娘成亲都二十五岁往后了。我跟老三未成亲,一时半会恐怕还轮不到阿羽。反正我娘觉得自己的闺女是宝贝,唯恐旁人配不上她,倒没觉得阿羽年纪大了是个问题。所以你还是别瞎耽误功夫了。” 闫宗煜觉得,这么多年的兄弟,唯一学会的竟然是往他心上插刀子。 “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哄哄我,我也好心甘情愿看顾你弟弟妹妹。我可是听说你家程老三今年要下场的,到时候我求求我爹,说不定他还能中个状元郎呢。” 程旭替他斟酒:“你还是多喝几杯酒吧!你当考上状元就完事了?我家老头子压根不想让老三科考出仕,他不喜欢在朝堂上跟人玩心眼子,就更不喜欢老三走这条路了。考中了进士只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可惜老三看不开,非要一门心思走科考入仕的路子,也只能由他了。至于将来是趟出一条道儿来,还是撞个头破血流,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闫宗煜啧啧感叹:“你家老头子还真是狠心,居然不准备帮儿子一把。” 等到临别那日,谢羽骑着胭脂在灞桥送别谢弦,再三嘱咐程旭:“二哥去了外面,别老是喝的烂醉如泥,多留心些娘的身子,她早年在战场之上受过伤,天阴下雨旧伤发作,都是忍着的。娘就交给你了。” 程旭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跟个小老太婆似的,都絮絮叨叨了好几天了,我都记下了!” 谢羽又对穆原跟穆小六幸灾乐祸道:“听说此去你们很快能见到穆三叔,相信三叔他老人家一定会对你们好生管教的。我就在此别过,若是撑不住了记得给我写信,我会寄伤药给你们的!” 穆原一脸悲壮:“阿羽,你真的不管哥哥了?不如就让我留下来,给你做个马伕也行啊,牵马坠蹬都做得。”被程旭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我家不缺马伕!” 穆小六都快哭了,他亲爹揍起他来比揍穆原可狠多了,手底下全然不留情面:“阿羽……要不你跟谢将军说说,就让我留下来吧,反正你在京中也缺个跑腿的。”这小子一路上硬跟了来,这会儿更是耍赖不想回去。 夏阳摸了下他的后脑勺:“乖,回去挨揍啊,反正早晚得挨!” 谢羽在马上顿时笑的前仰后合。 谢弦离开的日子是早就定好的,还派人通知了程府。他们今日一早出城,并未在灞桥边看到程彰跟程卓等人。眼瞧着要出发了,还不见人,闫宗煜身边的长随捧着酒壶过来,他亲自为众人斟酒送行,谢弦饮过了杯中酒,谢过了他,程旭拍拍他的肩,取笑道:“闫七,若是你将来成亲了,我还未回来,一定要写信告诉我,到时候兄弟给你备一份厚厚的礼。” 闫宗煜目光在谢羽面上瞟了一眼,亦笑:“你也一样,可千万别偷偷成亲啊。此去若是佳人太多,可别挑花了眼。” 正取笑着,听得远处马路声响,由远而近,当先一人正是程彰,后面跟着程卓,还有一辆马车紧随其后。 程彰到得近前,才要张口,但对着旁边一众小辈,到底只是唤了一声:“阿弦——” 反是谢弦神色平静,驱马前行了几步,程彰紧随其后,二人双骑并肩,踢踢踏踏往前走去。谢羽伸着脖子看,被程卓在脑门上敲了一记:“小丫头瞧什么?” 谢羽便埋怨他:“大哥,你们怎的来的这么晚?” 程卓面上郁色一闪而过:“老三不肯来,一大早就告诉他了,今儿要出城送行,他却闭着房门死活不肯出来。爹气的差点拆了他的院子,这小子也不知道在犯什么拗。”亲生母子,这是攒了多大的仇恨? “他这是连我一起恨上了吧?”谢羽吐吐舌头:“这个死脑筋!” 马车这时候才到,殷氏抱着程意从马车上下来,程意在马车里被颠的都快吐了,一家子等了程智半日,差点耽搁了送行,来时殷氏紧紧搂着程意,娘俩在马车里都快被颠散架了,他原本喊着恶心,见到谢羽顿时规规矩矩了起来:“小姑姑好!” 谢羽向殷氏问好,还问程卓:“大哥,我是不是很可怕?怎么意哥儿好像对我有点害怕?” 程卓并不打算解释,是因为她骂程智的行为吓到了程意,让小家伙觉得小姑姑很凶残。 稍顷,程彰与谢弦回转,谢弦临别之时再三叮嘱:“阿羽不得淘气,多听听你爹爹跟大哥的话。”又抱过程意亲了又亲,这才与大家别过,带着程旭以及穆原等人掉头而去。 程彰今日一大早已经怒了一回,等闫宗煜带着长随离开之后,才问谢羽:“你娘走了,阿羽不如搬回府里来住?” 谢羽经过谢弦的开导,对固执的程彰也多了解了几分,当初的心结亦结开了,虽然不再一门心思的想着为谢弦复仇,但是到底与程彰并未亲近起来,只道:“我还是回谢府住着吧,府里有孙先生跟春和姑姑守着,我若是住到程府里去,孙先生怎么办?” 程彰也知道这个女儿勉强不得,就连一直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程智也无法勉强,更何况是突然回来的谢羽。 “那你有空回府来吃饭,说不准你大哥大嫂过段时间就要回幽州去了。” “好吧。” 谢羽向殷氏伸手,将程意抱了过来,放在自己马前面,逗他:“不如意哥儿别回幽州了,留在长安陪祖父跟小姑姑好不好?” 程意今儿一大早跟着殷氏程卓去程智的院子,亲眼见识了祖父发火的情景,现在还有几分心有余悸,一听谢羽的提议,差点当场哭出来。 在他小小的心时,整个程家最可怕的当属祖父跟小姑姑。而祖父比起小姑姑尤胜一筹。 小姑姑是动口,但祖父可是动手,若非他父亲程卓拦着,今儿程彰定然会大破程智的房门,将他揪出来好一顿暴打。 还是程卓将程彰拦腰抱住,连连劝阻:“爹,老三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管他对娘有多大的意见,可是血脉关系是改变不了的。我娘也没强求一定要老三去送行,不如等他自己想开了再说。” 程卓的话向来管用,程彰在长子的相劝之下,才放弃了揍程智一顿的打算。 谢羽独自留在了长安,虽然有父兄,到底分府而居,谢府里如今只有个春和跟孙铭,对于她来说当真是再自由不过了,只要程彰不强逼着她回府去住,她便觉得心满意足,带着程意回转的时候,还向程彰道:“孙先生学识渊博,性格宽和,爹爹顿不顿就发火,我觉得你很该跟孙先生讨教讨教。”一把年纪还爱发火,也不知道年轻时候脾气是不是也这么暴烈。 若是程旭说这话,早被程彰撵出去了,但对方是谢羽,那便不同。程彰对女儿的耐心总是要更多几分的,他视此为谢羽的邀请,当下还道:“等我得闲了就过去。” 谢羽见程大将军居然肯听劝,比之当初二人在程府关起门来差点打起来,他唤了府兵来对峙之时要好说话许多,更是得寸进尺:“你也别天天追着三哥不放,听说下月初春闱,能不能得偿所愿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你现在跟他生气,实在没必要。反正来日方长,他性子这么别扭,我娘也没指望着他一时半会就想开,放下成见母子相亲。” 她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倒好似经历了多少世情一般,就连程卓都不禁笑道:“说的好像你比老三要懂事多少似的。” 程彰往谢府跑过多少次,自相认之后,谢羽对他都是敷衍了事,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也不太愿意多说话,每想到谢弦一走,小丫头倒立刻开口了,说什么不重要,态度友好才是重点。 他心时高兴,顿时将程智不开门而引发的怒火抛之脑后,还关切道:“你在宫里教导三公主学箭如何了?” 谢羽很想说:三公主倒是认真学习,可是崔煦太无耻,明明箭术不差,偏要跑来蹭课,还时不时对她的教学方式提出质疑,似乎质疑她藏私。她很想将崔煦赶出去,可崔煦本人端着一张笑脸,态度当真是端正的不行,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等琐事,自然没必要讲给程彰听。 “三公主练的很认真。” 一句话,程彰程卓皆笑了起来。 小丫头也太会说话了。 练的很认真,意思就是说,三公主与箭术一事上并无多少天赋,而且他们父子俩都是军中出来的,知道射箭臂力很重要,别瞧着谢羽纤细瘦弱,但她的臂力却不差,也许是继承了程谢两家的基因。但是宫里的公主们打小娇养,连个东西都不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个年纪再来学射箭,首先臂力就不过关。 哪怕练的再认真,也成就有限。 崔晴头一日跟着谢羽练习拉弓,当晚回去胳膊都肿了,疼的抬不起来。她的奶嬷嬷心疼的恨不得将她抱在怀里哭:“公主金枝玉叶,何苦受这份罪?谢姑娘出身如此,她自小练习射箭也不奇怪,公主又何必非要跟她一般呢?” “那是嬷嬷你没见过谢羽在马上射箭的英姿,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有那样好的箭术与骑术。若是我能有那样好的骑术箭术该有多好。我听说她打小四处游历,又有谢将军这样的人做娘,哪里似我一般一直在宫里长大,最远也只去过郦山。” 奶嬷嬷忙拦着她:“公主可不许瞎说。梅妃娘娘待公主跟亲生女儿一般,疼的不得了,若是娘娘听到这话,可是会伤心的。宫里有什么不好的,若说荣华富贵,还有哪家能够比得上天家?” 崔晴嫣然一笑:“瞧嬷嬷你吓的,其实娘娘未进宫之前,应该也过的自由自在。进宫这些年,我倒并不觉得她有多快活。上次她还提起自己未进宫之前的日子有多快活。阿煦从外家回来之后,每次她总要问东问西,问完了又惆怅不已,可见宫里也并不是样样都好。宫里吃穿是比宫外面好,可是宫外自由啊。” 她跟着谢羽学箭术,累了自有宫人送了点心过来,两人坐在演武场吃点心喝茶,崔晴便追问谢羽以前的生活。谢羽话多,又是四处玩惯了的,总能讲些有趣的事情,讲的多了就连崔晴也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只觉得一颗心不知不觉间就随着谢羽的话扑啦啦飞走了。 奶嬷嬷是打小跟着她的,还是她亲娘身边的旧人,自然凡事都为她着想,这时候也唯有劝她:“等公主出嫁了之后,只要驸马同意,想去哪里都可以。” 崔晴的婚事捏的梅妃娘娘手里,梅妃再疼崔晴,可是于婚事之上,恐怕都会为自己的儿子打算。为她挑的驸马定然是能够与梅家亲近的,到时候也可成为崔煦的助力。 这几年随着崔煦渐渐长大,闫氏一族对梅家多有防范,宫中皇后对梅妃亦从来不敢放松,就连崔晴与崔煦的婚事,皇后也很是关注,崔晴如今尚未挑选到合适的夫婿,也与此有关。 正好今年春闱,梅妃便打定了主意要从这批学子里面为崔晴挑一位驸马,还曾向崔晴透露过此意。奶嬷嬷当时听了,心生欢喜,这些日子还催促着崔晴多去梅妃面前尽孝,就连魏帝有时候过来了,也恨不得推了崔晴过去露个脸。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大魏景泰二十四年二月初,天刚麻亮,贡院门口早就排着长龙,一大批官吏守在门口搜查.考生们提着巨大的篮子,带着备好的笔墨纸砚吃食等物,在官吏的呵斥之下,队伍缓慢的前行着,通过检查的便踏进了贡院的大门,有夹带者自然被剔除在外。 程智排了大半夜的队,此刻前面还有十几个人,身边跟着小厮丹青翰墨两人,一左一右替他提着篮子。半夜里主仆就起身往贡院赶,天色未明就在这里排队。但他们也算来晚了,到了现在还排着。前后两位都是他在书院的同窗,大家相约来赶考,搓搓冻的麻木的手指,互相小声抱怨检查夹带的官吏刻薄无礼,队伍前进的缓慢,期待早点进去了,也好坐下来歇歇腿。但其实贡院里也并不暖和,考间都是敞开的,早春二月,全凭身子骨壮实才能抗冷。 程智今日上考场,吃食是殷氏昨晚就吩咐厨房备下的,程彰一早勒令程卓不许送他去贡院,程智凌晨起床,他们主仆一行出来的时候,在料峭的早春寒风里,整个程府都静悄悄的沉睡着。 大家正在等候进场之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不少候场的学子转头去看,但见晨曦之中一骑而来,赤色的胭脂马,马上少女也是一身绯衣,所有的头发都用金色的冠子全部束了起来,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眉目如画,肌肤玉润生辉,既有少年人的蓬勃又有少女的明丽娇俏,显出一种极为罕见难以言说的英气。 丹青小声道:“公子,大小姐来了。” 程智正与同窗说话,闻言转头去看,谢羽骑了胭脂而来,到得队末,坐在马上去打量这些学子,似乎在这些学子之中寻人。她生的极为出色,且坐在马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信,原本有些学子都在偷瞧她,但接触到她的目光,有不少人都忍不住退缩了,不敢与她目光相触,等她视线扫过之后,又偷偷打量她。 ——还从未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子! 谢羽似乎对这些学子的目光浑然不觉,与程智的目光相接,立刻驱了马儿往程智处而去,到得近前跳下马,回身将马上一个大大的篮子拿了下来,往翰墨手里塞:“这是春和姑姑替你准备的肉干鱼干,手炉,金丝碳,腌制的姜,泡水喝了取暖。还有一条狼皮褥子,是娘临走之时吩咐替你备着的,还有应急的药,红色瓶子的是治腹痛的,白色瓶子的药是降烧,青色瓶子是提神醒脑的,别弄混了。” 程智默默看着她,这是兄妹俩自上次相争之后的第一次见面,谢羽似乎全无芥蒂,早忘了她将程智骂的丢盔弃甲,而程智却仍旧能够记起那天自己的狼狈,以及此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同窗目中含了戏谑的笑:“程兄好福气啊!” 程智立刻道:“这是家中幼妹。” 那人便忙不迭向谢羽行礼:“对不住了程姑娘,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季青,与你家兄长乃是同窗。” “公子不必多礼!”谢羽拱手,却是做了个揖,不似女子多矮身行礼,但她做的太过坦然,倒让对方都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少见多怪,女子如此行礼也并无甚奇怪之处。且她身姿纤细,今日又穿着骑马装,宽大的腰带将纤腰束的不盈一握,当真是让年轻男子移不开目光。 仿佛这会儿程智才回过神来,让翰墨替他排队,他扯过谢羽往旁边多走两步,声音里带着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情绪:“你怎么来了?” 谢羽一手握着马鞭,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娘离开之前一再叮嘱我务必要代她送你入考场,我这不就来了嘛。” 程智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兄妹四目相视,最终憋出了一句话:“你问的那些问题,总有一天我一定能答上来。” 谢羽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那些问题就是自己问过的“……麦几月黄,菽产几何,稻又是几时插秧?你身上织物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工钱?又是商贩从何地贩来,能赚银几何?雇工多少,这些农织商人又养活了多少人?”等语。她说过即忘,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难为程智还记挂在心里,临上考场之时还别别扭扭来这么一句,倒将她给逗的大乐:“那我拭目以待!” 程智整张脸都烧了起来,难得恨一回自己口拙。特别是在初春的早晨,长安城的早晚都很冷,他却从里到外都热了起来,只觉得一肚子话要跟谢羽说道就道,哪怕是兄妹俩再吵一架都行,亦或……问问谢弦的行踪,或者离开之时是否生了他的气…… 不过谢羽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翻身上马,晨光之中她眉目生辉,神彩飞扬,在马上与他道别:“那就预祝三哥金榜题名!” 前面的队伍总算移动了不少,有被查出来夹带的,被如狼似虎的官吏拖到了一边,大声的辱骂,衣服吃食笔墨撒了一地,现场闹哄哄的声音里,也快要轮到程智了。他这些日子闭门苦读,也不知道是读书太辛苦的原因,还是思虑过重,似乎以往面上孤高之气淡了许多。千言万语都挤到了喉头,也只是挤出两个字:“谢谢!” 谢羽似乎一点都没觉得他这声“谢谢”有多难得,貌似嫌弃道:“我也不想来的,这不是推脱不掉嘛。”她转身打马而去,程智重回队伍,同窗季青凑过来道:“程兄,你家妹妹……”后半句话在程智冷淡的神色里终于咽了回去,只能在心里默默感叹:到底是武将世家出来的女孩子! 程智用目光逼退了好事的同窗,扭头注视着谢羽的身影渐行渐远,到得街角似乎被什么人拦住了,她停了马,丹青催他:“公子,马上到咱们了。” 二人将手里提着的大篮子都归置了一下,交到了他手里。程智提着重甸甸的篮子,无暇再顾谢羽行踪,已经被推到了贡院门口。守门的官吏接过他的篮子开始翻捡,殷氏给准备的点心都通通掰开,查看里面可有夹带了字纸。反倒是春和给准备的肉干鱼干都是紧实的细条,不必再弄碎。 贡院门口的检查非常细致,花了一会功夫将程智全身上下,以及他所带的东西都检查了个遍,没问题了才放行。隔着一道戒备森严的门,翰墨与丹青向他挥手,程智拎着两大篮子东西,活似个乡下进城的老农一般,露出与他以往全然不同的笨拙与紧张。 也许是这场考试他期待了很久,也许是他也想要借这场科考来向家里人证明自己,于他是非做不可的事情,站在贡院里,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了起来。 太阳终于整个都跃出了地平线,将长安城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贡院的大门终于缓慢的关了起来,大部分学子都已经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而贡院门口仍旧是一片狼藉,有十来名被检查出来夹带的学子东西都撒了一地,有的呆呆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的弯腰去捡自己的东西,也有的索性踢开了带来的东西,颓然而去。 斜对着贡院的街对面聚贤楼的二楼之上,谢羽敲开了其中一间雅室的门,崔晋与一位中年人相对而坐,也正注视着贡院门口发生的一切。 谢羽来送程智的时候,崔晋就瞧见了她.与他对坐的正是大理寺卿鲁承志,当年从郦山书院出来的学子,这些年辛苦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鲁承志有个习惯,每次春闱,都会来聚仙楼订个雅间,远远看着对面贡院学子入考的场景。 崔晋派人打听到了他这个习惯,厚颜敲开了他的雅间。 鲁承志看到他出现,似乎也并未惊异:“周王殿下怎么有暇过来?” 崔晋经过这些日子的休养,总算好了很多,不再是前段时间面青唇白的模样,气色是正常了许多,只是人依旧瘦,一看便是久病之身。 “闻听鲁大人在此,正好本王也想来瞧瞧热闹,索性不请自入,想着同鲁大人挤一挤,也好省点房钱。” 鲁承志耿直板正的面孔上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纹:“真看不出来周王这般俭省。” 崔晋叹气:“不俭省不行啊,谢将军将郦山书院的财务都交给了本王,说是既然本王回来了,她便不再管郦山书院的用度,接济也不肯了。谢大将军一言九鼎,以后是指望不上她了。本王府里也没什么进项,只有两个皇庄,还得等到秋收才能有银子,而且也不多,真是愁的本王头发都快掉光了。” 鲁承志威严的目光一凛,这件事情似乎大出他的意料,将周王重新打量一番,见他神色从容,任由打量,终于直截了当道:“周王若是指望着从郦山书院出来的学子们助你夺位,那你便想岔了。如今朝堂之上,多是以世家权爵为主,寒门子弟无论是从军还是科考入仕,想要爬上来都极为艰难。就算爬上来了,也有可能在这中间依附了世家贵族,在官场想要独善其身并不容易。” 崔晋对鲁承志的脾气秉性早有耳闻,且还差人打探过,并不以为忤,反笑道:“鲁大人多虑了,如今父皇春秋正盛,太子宽厚,就本王这不争气的身子骨,三天两日的病着,哪有功夫去夺位?本王只是思念母后,得知郦山书院是父皇母后的心血,而谢将军大约怕本王思虑过重,才给本王找些事做。本王在外面吃过许多苦头,知道出身寒微又想要成为人上人,恐怕得付出许多辛苦,本王倒是很佩服这些学子,也希望他们将来入仕之后,能够如鲁大人一般不忘初衷,成为官场之上的一股清流,那就不枉母后当初建书院所费的一番心血了。” 也不知道鲁承志信没信他的话,不过他那张方正的脸上神色倒是柔和了下来,况且因为提起了先皇后,他还敬佩的朝着先皇后陵墓的方向拱了拱手,一脸感佩:“先皇后娘娘心怀天下,一片慈心,这才有了郦山书院,为朝廷培养了一大批有用的人才。周王若能继承先皇后遗志,那真是郦山书院之幸!” 自周王归来,又有四皇子渐已长成,太子之位如今瞧着甚是牢固,可是闫氏一党在朝中势大,梅氏又掌着军权,周王占了嫡长,众官员私下纷纷议论朝中局势,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鲁承志虽从不党附,却也时刻关注着朝中的动静,内心不免忧虑。 今日周王当着他的面表态,算是喂他吃了半颗定心丸,另外半颗还得看周王的实际行动. 二人入座,小二送了茶水点心进来,崔晋便与鲁承志闲聊,多是郦山书院目前的经济困境。鲁承志也是个两袖清风的,为官多年也无甚积蓄,谈起来经济问题就头疼,恨不得请求周王换个话题。 可是若无郦山书院,万一周王谈起朝中局势,他陪是不陪?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忽见一少女骑马而至,身形矫健,坐骑神骏,鲁承志忍不住道:“真是好马!” 崔晋笑道:“她家里若是再无好马,那整个大魏恐怕也没几匹好马了。” 鲁承志听他谈起那骑马的少女,口气熟稔,目光遥遥注视着那少女,见她到得贡院门口寻人,奇道:“周王认识?”以他方正的性格,原本是不会议论外间女子的,只是大魏贵族女子多是以贞静淑婉为要,这少女只身骑马而来,明显不是世家里出来的,这才有此一问。 崔晋道:“谢大将军教出来的女儿,是不是很是与众不同?” 鲁承志这才明白,感情这位少女是谢弦的女儿。他只恍惚听闻谢弦回京,还带回来个女儿,引的苗胜为子求娶,将整个长安城都闹的沸沸扬扬,朝中不少官员都在感叹程彰居然要同苗胜结亲,哪知道最后不了了之,反让苗胜成了笑话一桩。 原来苗胜为子求娶的便是眼前的少女。 “苗家狂妄痴想了!” 苗胜的儿子是出了名的纨绔,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观这少女下马身手利落,又是谢弦亲自教导出来的,若是学得谢弦的五成本领,再有她的五成刚烈风骨,那当真是个极为出彩不凡的女孩儿了,怎能屈身于苗家那纨绔子? “鲁大人若是想要认识谢姑娘,本王倒是可以引荐。别瞧着谢姑娘年纪小,经济学问倒是门精,当初皇庄之案,还是她出了大力,才彻底清查的。”不及鲁承志反对,他已经遣了人去请谢羽。 谢羽进来之时,没想到周王跟个板正的中年男子坐着,双方认识一番之后落座,崔晋便道:“阿羽,令慈走了之后,倒将本王架在了油锅上,你可得帮帮本王。” 谢弦离开之后,周王还往谢府跑了两趟,明着是探望孙铭,但实质上他跟谢羽呆的时间都比跟孙铭呆的时间长,还将郦山书院之事告知谢羽:“……你既然要做本王的幕僚,不如先助本王解决了郦山书院之事。” 谢羽当时只道要考虑几天,没想到今日一见就被周王催逼此事,她便道:“不如王爷给我一笔银钱做本金,过得一年半载,定然翻个几番。” 她初来长安城就手痒,只是有谢弦当初的禁言,她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与程彰相认,谢弦大抵也不会再反对她在长安城折腾,不然为何要她留下来。只是苦无本金,既然周王有意,谢弦立刻便想到了本金的来源。 鲁承志幼时家境贫寒,为着糊口也做过小商贩,后来还当街卖过字画,只是其人冷峻,书画的风格也随了本人,不够喜庆世俗,生意惨淡,后来若非进入郦山书院,根本没可能科考入仕。 他倒是对商人并无轻视之意,且以谢羽的身份,能够为着郦山书院而行商,倒令他意外之至:“老夫当年就是从郦山书院出来的,书院这些年免费供养了多少寒门学子,实要感谢先皇后与谢大将军,谢姑娘若是能够解决郦山书院的困境,老夫真要替郦山书院的学子谢谢姑娘了!” “大人多虑了!” 谢羽忙避过一旁,不肯受礼。 鲁承志便问道:“不知姑娘前来贡院送谁?府上哪位公子?” “家兄喜爱读书,今年也下场试手。” 三人又闲坐一刻才分开,鲁承志步行而来,下了聚贤楼慢悠悠走了。周王是坐着马车来的,谢羽倒是骑马,二人到了楼下,周王便道:“阿羽跟本王同车回吧?” 谢羽抬眸瞧他一眼,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轻笑:“只有妇人出门才坐马车。” 崔晋被这小丫头噎了一下,才道:“那阿羽是什么?” 谢羽在马上调皮一笑:“我嘛,自然是有为少年!” 崔晋忍俊不禁:“有为少年,那本王就等着你为本王解决疑难之事。” ************************* 春闱大考,举国关注,朝廷内外宫中上下概莫能外。 今年主考官乃是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孙鼎如。他是太子一系,与闫国熹过从甚密,其余同考提调等官十之七八都是闫氏一党,朝中便有不少官员暗中议论,今年恐怕是太子一系全面笼络人才的开始,闫氏一族已成鼎沸之势。 梅妃在沉香殿里叮嘱崔煦:“你最近乖一点,别惹你父皇心烦。” “父皇有什么可心烦的?” 此次挑选主考官,朝中官员也是经过了层层推荐选拔,这其中一直有闫国熹的影子。最初崔煦还跟梅妃商量过,想要让梅氏一派的官员也在此次春闱争得个副考官或者同考的职位,结果梅妃却告诫他不得轻举妄动。 崔煦当时不明白,母命难违,到底不曾联络亲梅派的官员。 梅妃不肯让梅氏一派的官员插手此事,但是等魏帝到沉香宫来,却不妨碍她看似闲谈,随口就能为太子下绊子。 “此次太子太傅做主考官,将来这些考生们跟太子也算得半个同门了。” 原本魏帝就对此次主考以及同考提调等人不甚满意。也许是周王回来,又得圣宠刺激到了闫国熹,而四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进入朝堂听政了,而以前太子在朝堂之上一家独大的情形眼看着就被打破了,他心里也有些焦虑了起来,便想多替太子筹谋,这才有了此次孙鼎如为主考一事。 而在此次君臣意见相左之时,闫国熹只顾着巩固太子的地位,却忽略了魏帝的感受。 魏帝正当盛年,精神健旺,且对朝政多是亲历亲为,虽然倚重闫国熹,却不准备被朝臣左右。梅妃一句话就戳中了他的心事,令他当即色变,梅妃却似毫无所觉,还宽慰他:“太子殿下能够独当一面,陛下也能轻松。国事繁重,臣妾每每忧心陛下太累了。” 明着倒是温柔体贴,可这话听在魏帝耳中却是句句惊心。 国无二君。 太子再能干也是储君,虽然是半君,可却不能代行天子之事,若是朝廷新选拔的人才都与他有了同门之谊,成为了储君的左膀右臂,又将魏帝置于何地? 魏帝开始反思,几时开始让闫家坐大至今日之境。 如今再想要削弱闫家的势力,打压闫国熹,若是让人误解为他对太子不满,有了废太子之意,岂非对摇国本? 不过一场春闱,竟然在魏帝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只不过外人不曾察觉。 崔晋从贡院离开之后,索性进宫去向魏帝请安,见得他似有几分焦躁,还开玩笑道:“父皇这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国士之才?” 魏帝似乎才从自己的情绪里跳出来,忽没头没脑道:“晋儿去过了郦山书院,可有何感想?” 崔晋去过郦山书院之事回来之后便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告诉魏帝了,只不过对自己心中所思有所隐瞒罢了。 “就连儿臣也要忍不住佩服父皇母后当年的高瞻远瞩,为大魏培养了一批人才,而且因为这些人出身寒门,比起世家出身的官员牵绊就少,又是从底层爬上来的,若能不改初衷,定然也会对百姓多有体恤。儿臣方才还在聚贤楼见到了鲁大人,他都高中多少年了,居然还跑到贡院去瞧学子入考场。” 自正月开朝之后,朝中要选拔本次主考官,魏帝的气就没顺过。到了现在他都快有点草木皆兵了,太子越来越强势,敢在朝堂上与他争辩,丝毫也不顾忌他这个做父皇的心情,又有闫国熹推波助澜,在太子太傅做主考官一事上,魏帝也算是见识了太子一系的实力。 他仔细打量了崔晋两眼,状似随口道:“晋儿去贡院做什么?” 崔晋面上忽显出一点不好意思:“……还不是阿羽去送程三,儿臣这不是从来没见过这等热闹的场面,才去凑热闹的。可惜儿臣学问不好,不然也可扮做个学子,却考场里试试看,能不能考个状元回来。” 魏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太子在朝中忙着□□,拉帮结派,恨不得将天下士子都笼络住,而这傻小子从来也不提入朝听政就算了,竟然还想假扮学子去试试科考,该说是他傻呢,还是全无争权夺利的心? “你跟阿羽很熟吗?” 迎着魏帝期待的目光,崔晋果然不负他望,道:“儿臣当初从楚国回来,一入本国境内就认识了阿羽,一路结伴同行,回到了长安。那时候阿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呢,跟程彰性格合不来,还在儿臣府上借住过一阵子呢。孙先生如今住在谢府,儿臣时常与她相见。” 他提起谢羽有种难以察觉的喜悦之情,魏帝自他回来之后就满世界替他挑王妃,此次数日的阴霾都被他这难得的神情给吹散了,顿时大笑道:“好!好!好!父皇这就给你们赐婚!” 崔晋似乎被魏帝的打算给吓了一跳,连忙阻止:“父皇,千万别!” 魏帝不解:“皇儿难道还有什么顾虑不成?” 崔晋神色黯然了下来:“儿臣的身子不争气,年纪又比她大了许多。阿羽最是活泼好动,她也未见得愿意做儿臣的王妃,此事……总要她情愿才好。” 魏帝一生之中有过数不清的女人,他身居至尊之位,宫中无数女子都恨不得向他投怀送抱,无论是为了权势还是为了家族,甚或是自身的荣华富贵,都不要紧,他也早过了单纯的年纪,忽然在儿子脸上瞧见思慕之情,顿时呆了一下,才道:“难道皇儿不曾向她提过?” 他还真没想过崔晋会胆小至此。 崔晋惆然道:“儿臣去郦山书院的时候,走过那些砖石小径,听着学子们的琅琅读书声,遥想父皇母后当年是不是也曾并肩而行,享受过那样宁静的时光。要是有一天阿羽能够跟儿臣一起走过郦山书院,儿臣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魏帝本来满腹沉重的国事,君臣权利之争,但是碰上消沉的长子,竟然有耐心为长子的感情生活出谋划策:“谢弦已经离京,程彰应该与小丫头也不熟悉,恐怕管不住她,皇儿更应该趁此机会笼住了她的心,到时候父皇好给你们赐婚。皇儿倒是好眼光,谢弦为人重诺守信,那丫头箭术高超,父皇上次都见识过了,真是好本事。”又道:“晴儿不是正在跟她学射箭嘛,不如父皇下旨让你也跟着小丫头学学,就当强身健体了。” 崔晋今日前来,可不是为着要跟谢羽学箭的,在魏帝的劝导之下,他似乎总算开窍了:“父皇,谢大将军说往后不再管郦山书院的支出了,也就是说郦山书院断了经济来源,总不能将母后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吧?儿臣自己可没本事赚钱,不过……阿羽似乎有这方面的特长,儿臣想请她掌管郦山书院的帐务,顺便再出些本金给她,让她为书院赚些经费。父皇觉得意下如何?” 魏帝没想到儿子这么上道,顿时大笑:“你哪里还需要父皇操心啊?之前父皇为了你的亲事忙的团团转,都不见你吐露半个字,没想到不声不响就瞅准了人。之前苗胜为了儿子求娶,也不见你着急的。” “儿臣不急,还不是因为谢大将军咬死了不松口,而且阿羽对苗明远也厌烦的不得了,儿臣早就知道这事儿成不了的。父皇倒是给句准话,让阿羽去管郦山书院的帐务,行不行的通?” 魏帝露出追忆的神色:“当年建立郦山书院,朕与你母后一起商量,书院到底是建成了,没想到有一日还能成全皇儿的姻缘。阿羽既有此等本领,等朕回头从私库里拨些银子,算是朕私下捐的,算是维持书院开销的本金,一起交到她手上,让她去想办法,皇儿也多在旁出谋划策。” 这才是崔晋今日进宫的目地,让谢羽插手郦山书院之事过了明路。他从苗胜身上学到了一招,无论此人心中作何感想,但是至少在面对魏帝的时候,他表现的是绝对的忠心。只有魏帝的信任才是他在朝臣之中无往而不利的依仗。 魏帝如何作想他不知道,但是他却很明白,魏帝定然不喜欢凡事瞒着他,崔晋索性摆出坦荡的姿态来,凡事对魏帝毫无保留,面对这样全然信赖他的儿子,又有太子一系在侧强势对比,崔晋相信他会成为魏帝信任的好儿子。 崔晋猜的没错,正因为有他的态度在前,太子以及闫国熹联手之事,才更让魏帝耿耿于怀。 ****************************** 春闱结束之日,丹青与翰墨前往贡院门口去接程智,见到他面色青白拖着篮子从里面出来,顿时心疼不已,一人接过他手里的篮子,另外一人将他扶到了一旁候着的马车里。 “大公子让派了马车过来,公子快快上车。” 程智别过同窗,回去沐浴梳洗之后,便睡死了过去。 程府饭厅里,程彰黑着脸坐在上首,下面坐着程卓一家三口,以及被临时叫过来的谢羽。 “他不肯出来吃饭吗?” 丹青额头的汗都快滴下来了,弯着腰恨不得将自己出溜到桌子下去面,只要离开程彰的视线就好:“三公子沐浴完了之后直接爬到床上睡死了过去,小的叫了三回都没叫起来。” 眼看着程彰又要发火,谢羽已经先一步阻止了:“你叫什么?还是回去侍候三公子吧,反正他估计也没胃口吃。爹爹你可别发火,不然今晚这顿饭三哥一个人不吃就算了,别弄的大家都吃不了。说不定三哥是憋着一口气,就想金榜题名,到时候好扬眉吐气呢。” 她现在都怀疑程智当初不肯去送谢弦,是因为被自己指责的头都抬不起来了,羞于见谢弦,想要等金榜题名之后才能堂堂正正站在谢弦面前。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性格就真是别扭的令人发指了。 数日之后,程智榜上有名,只等进入殿试。 朝中不少官员见到程彰都要道一声恭喜,搞的原本一心一意反对程智读书科考的他都开始有所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程彰反省自己的时候极少,也唯有事关谢弦之事,他才会不断去回想自己的错误之处。 程智是程氏一门的另类,好比骆驼群里跑出一只羊,不学着更为强悍的生存之道,偏要学习做一只伪装的羊,这是最令他不满的地方。 武将世家,全凭军功立足,都是实打实的本事,用血和汗拼搏出来的,而不似朝中官员巧舌如簧,全凭机心与小算计玩转对方,四处钻营而升官发财。 习惯了实干的程彰最受不了的就是玩虚的。 他整日瞧不顺眼闫国熹,没想到有一天儿子也要步闫国熹的后尘,因此虽然程智要殿试,他也毫无紧张之意。 谢羽参加完了没有程智出席的程府团圆宴,骑着马回家,才走到半道上,路过一处黑暗的巷子里,听得巷子里传出的女子的哭泣求饶声,男人粗鲁的声音,想也没想便解下马上随身的弓箭,张弓搭箭,朝着巷子里喝了一声:“谁在那里?还不快出来!”她今日是从宫里教完崔晴箭术直接来程府的,所以胭脂身上还挂着弓箭。 程府家宴入席晚了点,又等了程智一阵子,二月的日头落的早,等到谢羽从程府大门出来,外面的天都黑透了。 程彰留她住下来,殷氏也说准备好了院子,被她以回府还有事为由给推脱了,哪知道就碰上了这档子事。 她驱了胭脂往巷子里走,闯进去之后,方才女子的哭泣声更清楚了,还有个男子粗鲁的声音:“哪里来的小丫头多管闲事!” 谢羽是从亮处走进暗处的,眼前一阵发懵,根本没瞧清楚巷子里的情景,但是巷子里的人却瞧清楚了她,原来是个十分美貌的小丫头,还虚张声势的拿着一把弓。 “你们在做什么?”谢羽适应了一会,才看清楚巷子里躺着个女孩子,衣衫都被扯破了,旁边有两名大汉,一个根本没搭理谢羽,正在专心致志扯着姑娘的腰带,姑娘正在拼死抵抗,护着自己的腰带,被那男子抬手就扇了一巴掌:“贱人!敢从花楼里跑出来,装什么贞洁烈女?” 另外一名男子正打量着谢羽,见到胭脂顿时露出贪婪的目光,扭头对正欺负着那名女子的男人道:“老岳,有大鱼来了。” 姓岳抬头的同时,只觉得眼前有寒光闪过,右手腕顿时剧痛,“嗷”的一声跳了起来,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腕已经被一只箭给射透了,箭尾带着白羽,颤微微的晃动着,他疼的什么都顾不得了,顿时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娘皮,找死!”摸过地上一把刀直冲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谢羽根本没给他靠近的机会,不等男人冲过来,膝盖已经被射中,跌了个狗吃屎,手中刀呛啷一声落在了青石板路上,惨叫连连。 他的同伙起先还并没将谢羽当一回事,还想着能从她身上捞一笔,哪知道人还没靠过来,自己人先折在了这丫头手里 。 黑灯瞎火的,他有几分发怵,同伴的惨叫声就在耳边,不等他犹豫权衡,谢羽的箭已经射中了他的膝盖,腿上传来的巨痛让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方才被压在地上的姑娘跌跌撞撞爬了起来,绕过这两个人,直接扑到了谢羽马前,朝她不住磕头:“求姑娘救救我!求求姑娘!” 谢羽低头去看,但见她一张脸孔生的很是清丽,有种婉约的美,此刻惊惶如兔子一般,身上前襟也被撕开,衣服也被扯破了,恨不得抱着她的马蹄求救。 她向那姑娘伸出手,姑娘哆嗦着抓住了,她一把将姑娘拉上了马,姑娘侧坐在她怀里,她指着地上无法行走的两名歹徒道:“将这两人送官?” 姑娘含着眼泪使劲摇头:“别!” 谢羽其实很能理解这姑娘的心情,她在别的地方也见过这种事情,事情传出去以后,遇上坏人的姑娘最后处境比施暴的人还惨,最后饮恨自尽。 她拨转马头,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裹住了衣不蔽体的姑娘,向着灯火处而去。从黑暗之中转入街上,不远处店铺的灯光照到了怀里女子的脸上,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谢羽问道:“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那女子眼泪纷纷:“我已经没家了,求姑娘行行好,我愿意为奴为婢!” 谢羽出门一趟,带回家个姑娘。春和一边派人去照顾那姑娘沐浴,一边追在她身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半道上遇见了,就救了回来。” 春和见到那姑娘的模样,就已经猜出了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是对谢羽没有将人送回家感到奇怪:“这姑娘的家人呢?” 谢羽回想救那姑娘的时候,其中有个歹人说她是从什么花楼里跑出来的,不由猜测:“也许……是她的家人将她卖了也说不定呢。” 等到那姑娘沐浴过后,换了干净衣裳,进来便朝着谢羽跪了下来,春和与谢羽问及她家中情况,姑娘只垂泪道:“我家中早已没了人,被族中送到了花楼里,我哄了老鸨这才逃了出来,如今已是无家可归,求姑娘收留。” 谢羽没想到救人还救出了麻烦,况且这姑娘跪在那里的样子,不似丫环倒好似个小姐。她虽然跟着谢弦东奔西跑,可是谢弦到底也是大家子出来,规矩是粗疏了些,该有的生活习惯却不会错的。 春和见此情景,便作主将那姑娘留了下来,问及名字,她也只凄然道:“过去的名字不必再提,既然奴婢已经跟了小姐,以后一身一体便是主子的,求主子赐名。” 她被谢府里丫环领进去沐浴之时,不住流泪,小丫环心软,便安慰她:“姑娘别怕,我们府上都是好人。”唯恐她不信,又告之她家主姓谢,出门行商,家中眼下只有大小姐一个主子,她才稍觉心定。 谢羽为她取名“素岚”,春和便安顿她在谢羽房里侍候。 谢羽是个极好侍候的,自小都是在春和夏阳等人的照顾下长大,她们于谢羽是长辈一样的存在,因此稍微大一点她便凡事尽量亲力亲为。谢弦养女儿疼归疼,但也觉得不能将女儿养成废物,但凡生活琐事,穿衣梳头等事,谢羽向来自理,只除了厨艺女红她向来不擅长。 素岚在她房里侍候,其先也尝试想要做这些贴身之事,后来发现谢羽房里侍候的小丫环皆不沾手,早晨端了洗漱的水进来,便不再管谢羽,她才渐渐习惯了谢羽的行事风格。 她初来乍道,谢羽也不使唤她,只让她在房里歇息,她跟小丫头枸杞同住。枸杞便是当初照顾她沐浴,开解过她的,才十二岁,乃是谢府家生子,安管事的幼女。谢羽一回来便被派来侍候。 谢羽白天大多数时候都出门的。春闱才考完,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对新科状元榜眼探花的猜想之中,只等殿试完了便能定了名次。 程智从考场回来整整睡了一日夜才爬起来,程彰早已经去上朝了,程卓也往兵部去了,家里只有殷氏跟程意。 殷氏是不会轻易到小叔子的院子里来的,程意可不管殷氏的一再阻拦,说什么“你三叔考累了要好好休息,意儿别打搅你三叔”,他嘴里应的好好的:“娘,我不去找三叔,只是去外面走走。”殷氏便信了他的话。 程意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程智的院里,翰墨瞧见了忙来迎他:“意哥儿怎么过来了?” 程意拿小胖手捂着嘴,不说话。 翰墨猜了半日,他就是这副模样,最后没招了,便去抱他:“既然意哥儿不说话,待小的将哥儿送到大奶奶那边去,意哥儿大约愿意跟大奶奶说的。” 程意这才在他怀里挣扎扑腾,小声道:“不能说话吵着三叔,我就想看看三叔。” 翰墨觉得他乖巧,将他放了下来,看着他迈着步子蹑手蹑脚进了程智的屋子。 程意趴在程智床头,左看右看,正伸长了脖子往程智衣领里瞧,程智就被脖子边上热烘烘的小脑袋及他的呼吸声给弄醒来了。 “意哥儿?” 程意惊恐的大睁着眼睛,好半天才怜悯道:“三叔一定很疼吧?” 程智懵了一下,还当自己没睡醒:“疼?” 程意全身都哆嗦了一下:“娘身边的彩儿姐姐说,进了贡院就要被扒一层皮才能回来,三叔你疼吗?”他就想看看……扒了皮的三叔是啥样儿? 可看了半天,也没见程智与往日有何不同之处。 小家伙双眸澄澈如水,盛着满满的担心,程智哑然失笑,在他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那你觉得三叔疼吗?” 程意踌躇:“三叔,要不你解开衣服……意儿给你吹吹?” 程智梳洗完毕,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还觉得可乐,一边吃一边乐。程意就坐在他旁边,正鼓着腮帮子咬一块肉脯,顺便陪他吃早饭。 丹青从外面进来,向他禀报:“公子,大小姐派人来传话,说是孙先生在谢府,你若是不怕……”他说到一半就不敢说了。 其实若是以前,丹青是万不敢来报的,但是自从谢羽在贡院门口去送程智,他们这些贴身侍候的人直觉最灵,总觉得这兄妹俩不再剑拔弩张,气氛有所缓和。 “不怕什么?” 程智平静追问,丹青索性将原话奉上:“……说公子若是不怕丢丑,倒可以拿自己的文章请孙先生指点一二。” 孙铭是当世大儒,寻常人想要求他指点也得费尽心思,程智原本是想拿着自己的文章去书院请先生看看,不过有孙先生,倒不必舍近求远了。 谢羽话虽然说的不客气,但却是一番好意。 程智被她骂过一顿之后,似乎她对自己的不客气也习惯了,还问程意:“意哥儿想不想去看小姑姑?” 程意觉得这个选择很难回答。 小姑姑虽然很吓人,但是她的马儿很漂亮,被她带在怀里骑马很好玩…… 等到殷氏派人找程意,他已经被程智骑马带到了谢府。 谢府守门的小厮接过他扔过来的马缰,小心道:“三公子,小姐已经进宫了。” 程智颇有几分懊恼,亏得他还拿程意做挡箭牌。小家伙此刻环着他的脖子,似乎也有几分失望:“三叔,小姑姑不在家啊。” “没事,三叔带你进去找春姑姑,让她陪你玩。” 春和正拉着素岚说话,想着问出她籍贯父母家人,也好有个应对。但素岚就是个咬紧的蚌壳,问的急了她就掉眼泪,却死不肯开口。 程智抱着程意过来的时候,小丫环枸杞来报,春和起身出来迎接程智,又催素岚:“你也回房去洗把脸。” 素岚勾着头出来的时候,恰与抱着程意的程智在院子里撞上,四目相对,程智当下都呆住了:“姜师妹……你怎么在这儿?” 姜家出事之后,据说姜若岚被歹人所掳,失去了踪影。程智听说之后,还派人在京中找过。 姜若岚正是眼前的素岚,被谢羽歪打正着救了回来的姑娘。 “程师兄……” 姜若岚比谢羽大了半岁,正是在国子监任教的翰林姜进的女儿。姜进因反诗入了诏狱,同在翰林院的好友卫浩为姜进奔走,被连累入狱,卫浩之子卫良东奔西逃,在谢羽他们从石瓮寺回来的那日也被苗胜所抓。 卫良与程智是在几年前的一次京中学子们的诗会之上认识的,卫良此人谦谦向学,颇有才华,且性格宽厚温和,很快便与程智结为知交好友,还带他出入姜家,向姜进请教学问,与年幼的姜若岚也认识了。 姜进入狱之后,卫良还组织京中学子在宫门口为姜进申冤,却被苗胜在魏帝面前煽动,只道姜进居心叵测,魏帝大怒,下旨抓捕学子,卫良在同窗的协助之下逃脱,最终还是落网了。 程智一腔热血为姜进与卫浩打抱不平,心痛于姜家与卫家之事,为此不惜与程旭大打一架,但是却于事无补,根本不能挽救姜家与卫家人的性命。 北镇抚司的诏狱是个吃个不吐骨头的地方,进去之后能够活着从里面出来的人寥寥无几。 春和见程智与素岚相熟,但这姑娘又咬死了不肯吐露家人,心下不由一沉,让枸杞抱了程意去玩,她请了程智进屋:“既然三公子与素岚相识,不如进来再说。” 姜若岚年纪小,程家之事因年代久远,当年又发生在幽州,于京中来说此乃旧闻,姜家无人提起,她自然不知。自谢羽跟穆原回京之后,原本也算又起了点波澜,但是那时候姜家已经出事,姜若岚深陷花楼,几乎自身难保,外界消息难通,就更没有机会知道程家之事了。 枸杞只道家主姓谢,在外行商,她便误以为谢府家主是丧偶的中年男子,而谢羽乃是他膝下唯一掌珠。如今在谢府见到程智,更觉震惊。 三人进了屋子,程智立刻便追问:“姜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姜若岚垂泪:“此事说来话长。当日父亲被北镇抚司带走之后,家中仆人被遣散,只留了我跟娘两个人。没想到当夜……”她神色间露出惊恐之意,整个人都恐惧的快要发抖了,接触到程智沉静的目光,总算平静了一些:“当晚……我家大门被人踹开,进来几个人,带头的正是当初带人抓走我父亲的苗千户。” 程智坐直了身子,神色一凛:“大半夜的,他跑去你家做什么?” 姜进出身寒门,后来有机会进入郦山书院读书,二十几岁才成亲,止得姜若岚一个女儿,爱如珍宝,从小娇宠养大,没想到家逢巨变,当日早就吓破了胆子,与其母玉氏抱在一处瑟瑟发抖。 也是经过这大半年的颠沛,无数暗夜里的担惊受怕辗转难眠,到底也算历经了风浪,此刻眼中泪水汩汩而下,似不竭泉水一般:“他进去之后,问我娘可有后悔当初的选择。我娘不说话,他便让人进来带走了我,将我关在一处院子里好几个月,后来……又将我卖到了花楼里……” 她犹记得当日,阴骘的男人站在灯影之下,粗壮的手指捏着她娘的下巴,她被她娘死死抱在怀里,还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酒臭味。 她被从她娘怀里拉开之后,玉氏去拉女儿,被苗胜一把抱在怀里,阴恻恻道:“你女儿与你丈夫的命以后就捏在我手里了,若是你不乖乖依从了我,他们以后都没好日子。你乖一点吧……” 姜若岚被带出了玉氏的卧房,听到里面低低呜咽犹如困兽一般的声音,那是玉氏压在咽喉里的挣扎。 讲完了这一节,她捂脸大哭:“……后来有一天,我被姓苗的卖进了花楼。他说……我若是乖乖的,就留我爹爹一命;若是不小心胡乱说话,他就杀了我爹爹。可是花楼的老鸨说要……说要……我横竖是一死,无论如何也不能倚门卖笑,可是我害死了我爹爹……” 她崩溃大哭,自责与难以抉择的无助折磨了她这么久,见到程智便如大坝崩堤,情绪一泄而下,哭的不能自己。 姜进入了诏狱之后,程智还同卫良前去探望过玉氏,见她痴痴呆呆犹如行尸走肉,只当她被丈夫女儿之事打击太大,十分唏嘘,还派人找过,只是没想到内中别有隐情。 “我早就说过,姜先生是遭诬陷,原来是姓苗的做的好事!”他蹭的站了起来,只觉得腔子里似烈火焚烧一般,痛失良师益友,天听难达,又有苗胜这等奸佞小人横行,四野茫茫,不见曙光。 ********************************** 谢羽今日进宫教完了三公主箭术,临出宫之时却被魏帝召到了御书房,塞了五千两银子,说是交给她做本金,为郦山书院筹集资金。 周王在侧假惺惺道:“辛苦阿羽了。” 谢羽有心要送他几刻薄话,魏帝在侧虎视眈眈,终究只能作罢。她谢恩要退出来的时候,魏帝发了话:“晋儿,你送阿羽回府。” 谢羽连连推辞:“臣女不敢劳烦周王!” 魏帝笑的意味深长:“周王每日在朕这里混吃混喝,朕偶尔差遣他一回,难道还能让他偷懒不成?”还道:“听说阿羽喜欢吃宫里的点心,周王都来向朕讨了好几回,每次来了都问御膳房今儿做了什么新点心,今儿朕就赐你两盒。” 谢羽脑子里轰然作响,面上立时烧了起来,谢过了魏帝,等出了宫,她将胭脂的缰绳交给周王护卫,自己直接跳上了周王的马车,周王进来之后,她扑上去将周王按在座上便是一顿好打。 周王一个大男人,被个小丫头按在马车里暴打,居然只是支棱着双手告饶:“阿羽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定不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他身子骨弱,若是放在半年前,谢羽都要绕道而走,就怕自己一上手就打散了他的骨头架子,拼都拼不起来。这大半年倒是养了些肉出来,但也怕不禁揍,其实只用了四五成力,就如此都让周王直哼哼。 “你还知道自己做错了?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我成什么了?丢脸都丢到宫里去了,你这是想做什么呀?” 周王也很无辜:“父皇……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自从他在魏帝面前提过了谢羽,魏帝便跟被人无意之中点燃了八卦的热情一般,直恨不得刑讯逼供,将儿子讨媳妇的过程深挖到底,还想指点江山出谋划策,就连周王都觉得,魏帝是不是拿他的终身大事当做了纾解压力的通道。 “你自己不说,陛下能知道吗?”谢羽气哼哼坐到了他对面去,怎么看周王怎么不顺眼。 周王被她不怀好意的眼神瞧的毛骨悚然,恨不得再向她道个十回八回的歉:“……我这不是被父皇追问不休嘛。再说了,我请了你去掌管郦山书院的帐务,总要在父皇这里过了明路嘛。” 谢羽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找不到问题在哪里,细瞧周王的神色,还带着笑意,顿时大怒,又举起了拳头:“说——你是不是还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了些别的?” 难道魏帝对她意味深长的笑意也是由此而来? 周王作揖:“真的没有了!真的!我能说些什么呀,你我来往,光明正大,我不过在父皇面前提起自己担不起郦山书院之事,想请你做帮手,讨要些宫里的点心做谢礼罢了。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其实如果按照京中高门大族的做法,谢羽与周王来往频密,已然是逾距,一则谢家家风不同,谢弦对男女大防这条规矩管的并不严;二则谢羽打小就跟着谢弦在外面跑,对这方面的规则实不甚清楚尺度。 她半信半疑:“你真的……没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那不是你最擅长的嘛,本王哪有那个本事?” 谢羽:“……” 二人打打闹闹到了谢府门口,谢羽跳下马车,牵了胭脂便催周王离开:“王爷已经完成了陛下的嘱托,这就打道回府吧。” 周王从马车里下来,死活不肯离开:“你拿了父皇的银子,总要考虑做些什么吧?不如咱们进去核计核计?” 最后自然是没时间核计的。 谢羽才进了家门,门口的小厮就道:“三公子带着意哥儿来了,在姑娘院子里呢。” 她走之前确实吩咐下人去程府给程智捎了个口信,可是这会儿程智不是应该跟孙先生虚心求教吗?怎么跑到她院里去了。 周王也听说他们兄妹相处不太融洽,他死皮赖脸跟着谢羽回房,才踏进正厅,就见姜若岚哭的满面泪痕,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程智义愤填膺,顿时吓了一大跳。 “三哥你欺负我房里的丫环了?” 瞧这情形也不太像啊。 程智心里烧着一团火,直烧的他坐立难安,谢羽进来还未开口,就瞧见她身后紧跟着进来的周王。 “周王来此,所为何事?” 姜若岚吓的止住了眼泪,在程智面前她可以放声大哭,而且等弄清楚了他跟谢羽的关系,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府邸,总算安心了不少。 如今她已是惊弓之鸟,除了如程智这等昔日旧识,就连侠心义肠的谢羽都没办法教她放下戒备,更何况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周王,一听就是朝廷中人。 谢羽皱眉:“三哥你怎么说话呢?”周王死赖着跟进来不假,可程智这话倒好似在赶人,着实有些无礼。 程智正有一肚子的话准备跟谢羽说,只觉得周王横亘在他与谢羽之间,实在太过碍事。 “在下有事要跟阿羽讲,烦请周王回避。” 谢羽看他这副样子,果像有事,且她救来的姑娘似乎与程智是旧识,索性打发了周王:“王爷先去看孙爷爷,回头我再找王爷商量。”这才有暇坐下来听程智说话。 程智大概是憋的太久,程旭当初跟苗明远手里讨人情,捞了程智回家,却并没耐心听他讲故事的原委,只是对他在卫良的煽动之下跑到宫门口去抗议觉得不能理解:“你是脑子有病吧?还跑到宫门口去示威,怎么不跑到金銮殿上去闹?怎么没让宫门口的禁军把你打死!你以为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也不长长脑子就瞎折腾!” 难道不知道就连朝中不少官员也避其锋芒,不愿意跟苗胜当面起冲突吗? 程智那时候一腔热血,总觉得天下正义即是公理,只要让魏帝知道了他们的请求,为姜进申冤,他定然会下令重新指定人审理姜进的案子,哪知道没把姜进救出来,倒又折了几名好友进诏狱,至今未有消息传出。 现在他没那么天真了,冲动之后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而且折损的更大。 他只是为周围人的麻木不仁而伤心,当初他也声嘶力竭向程旭讲过姜家之事,换来的只是程旭的冷漠:“这种事情往后会越来越多,你若是一直为他们打抱不平,你觉得自己有几条命?有本事你冲到宫里去,跟陛下上书,让他改变主意啊,不然你就只能落到苗胜手里,任他折腾了。” 兄弟俩差点为此反目成仇。 程智大骂程旭是个空心枕头,草包,纨绔,冷血自私……总之将自己能够想到的骂人的话通通都扣到了程旭头上,犹不解恨。 程旭当时冷笑:“我就是自私冷漠,那又怎么样?旁人过的好坏,与我何干。我既没拯救苍生的志向,又不准备入仕为官,程家的银子也够我花了。你还是省省力气,别在这里骂我,想想看怎么达成你救人的目的。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你自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别把家里人拖下水。” 他这种独善其身的想法让程智记忆犹新。 现在,面对谢羽,程智也生怕落到同当初程旭争执的结果。自读书之后,他写过许多文章,可是都没有眼前这次毫无腹稿的演讲让他紧张。 谢羽还当她救了个被家人卖入花街柳巷的姑娘,没想到却是被苗胜弄进去的人。 也不知道苗胜跟姜进到底结了多深的仇怨,竟然让他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来整治姜家人。 程智讲的过程之中,姜若岚一直默默坐在旁边流泪,春和递了两次帕子都没够她擦泪的,暗叹这小姑娘跟她们家的谢羽全然不同。谢羽打小就不是个爱哭的主儿,让她似这姑娘一般没完没了的哭,恐怕她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程智讲完了,才失望的发现,他所以为的有侠义心肠的妹妹竟然无动于衷,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讲完了?” 他点点头,谢羽起身,在房里走了一圈,才道:“那么三哥是预备让我怎么做呢?” 程智语塞。 姜若岚她已经无意之中救了回来,姜卫两家的事情连他都束手无策,更何况是谢羽。不过她最近能进宫面圣,程智都恨不得自己也能进宫,到时候好有机会为姜卫两家申冤。 谢羽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三哥这是准备让我去劫狱啊还是准备自己闯宫?” “琼林宴上,我定然能见到陛下!”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此节。 谢羽恨不得去揍他一顿:“三哥,你是不是真的读书读傻了?!琼林宴上,就算真能见到陛下,可是我敢保证,你若是莫名其妙提起此事,且为姜卫两家喊冤,立刻就能落到跟他们一样的境地,且还会带累爹爹跟大哥。你这是想拖着全家为你陪葬吗?!” 程智原以为,谢羽是跟程旭不同的人,她在路上救了素昧相识的姜若岚,听了姜家惨烈的遭遇,无论如何也应该同情姜家,进而相办法为姜家申冤。 但是谢羽不但半字没提要为姜家申冤,还指责他有可能会连累家人,这跟程旭有何区别? “我原以为你是侠肝义胆,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自私冷漠与程旭有得一拼。我真是错看了你!” 谢羽都快气炸了肺:“程智,你只想着莽撞救人,难道从来就没想过如何改变这一状况,别再让姜家的惨事再发生了吗?就算你现在去炸了诏狱,将人救出来,但你觉得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往后呢,每次遇上这种事情,你都要硬闯吗?” 当初这些话,程旭不是没说过,只不过那时候程智一门心思想要救出姜家人未果,正是满腔愤懑之时,哪里听得进去程旭的话,反觉得程旭自私冷漠,麻木不仁,难以与他同处一室。 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积压了很久,又经历过了上次被谢羽痛骂,他也算撞了南墙,这会儿再听到谢羽这些话,虽然跟当初程旭与他大吵之时的话并无不同,可是到底令他稍稍冷静了一点,惶惑回想:难道我真的错了? 他与卫良乃是至交,哪怕拼上性命,也想要将他救出来。可是他自己愿意为姜卫两家赔上性命,家人呢?程旭与谢羽都明确表示了反对的态度,这让他到底开始反思。 “难道……就见死不救吗?” 姜若岚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第六十章 大抵一个人的成长,总在某一个瞬间。 正如过去的二十多年,程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今面临两难的抉择,事关生死,特别是被谢羽一言点醒,他若是执意而行,不但成功的希望渺茫,而且还要带累全家。 权衡取舍,杀身成仁,越在痛苦中难以前行,就越能够清醒的思考。 程智颓然跌坐了回去,这一刻的他只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无能为。 谢羽原本以为,救了个花楼里逃出来的姑娘,总能想办法解决她的户籍问题,这对她来说也不算难事。但是没想到姜若岚背后还咬着苗胜这只豺狼。她既没有把姜若岚丢出去喂豺狼的想法,又不能装不知道,只能将此事告诉了周王。 崔晋还真没想到谢羽日居然会遇上这种事,他提出要将姜若岚带到周王府去,由潘先生好好问问。谢羽向姜若岚提起此事的时候,她一脸惊恐的缩到了谢羽身后,眼泪都要下来了,倒好似周王是个逼良为娼的坏人。 谢羽完全不能理解。 她觉得周王容姿出众,瘦弱是瘦弱了点,但怎么看也不像坏人啊。她耐心劝导姜若岚,这姑娘立刻就跪到了她面前:“姑娘……求求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谢羽后来发现,她除了在程智面前,就连见到须发皆白的孙老先生,她也是一脸警惕。 背着孙铭,谢羽再也忍不住问了起来:“孙爷爷最是可亲了,你究竟在怕什么呢?” 姜若岚惊魂未定:“外……外面那些男人寻欢作乐,都不分年纪的……”她抱着谢羽的胳膊,恨不得粘到她身上去。 谢羽安抚的摸摸她的手:“好吧好吧,以后你都不必出我的院子,跟着春姑姑就行,需要什么让枸杞跑腿去买。我敢保证在我的院子里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她自己虽然胆子大,但对姜若岚的遭遇也报以同情。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姑娘都似她这样长大,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有一个谢弦一样的亲娘。 有谢弦从小带着身边养大,她想要胆子小也不可能。 ——更何况谢羽是天生傻大胆。 过得三日,周王让蒋祝来传消息,说是北镇抚司在暗中追查一名女逃犯,苗胜下的令。 谢羽将当日被自己射伤的两名男人形貌告诉蒋祝,让他借为掩藏。又问及姜若岚,以前可有见过那两人,姜若岚吓的直摇头:“我自从被卖了之后,就一直关在花楼里,有时候……会让我跟着楼里的花魁娘子去侍候……但那两个人,委实不曾见过。” 姜若岚被卖过去的红意楼里有个很出名的花魁娘子问蝶,善乐器诗文,只是出道已经四年了,十九岁在这个行业里年纪也不算小了,老鸨想着培养个接班人,这才一直没对姜若岚下手,只让她跟在那花魁娘子身边侍候见识。 只是最近问蝶姑娘病了,身体不适,老鸨便透露出要让姜若岚尽快出道,甚至已经定了日子,她才趁着晚上红意楼里比较乱,自己为问蝶姑娘去厨房熬药的机会,将厨房帮厨的粗使丫头给砸晕了,换了她的衣服借着夜色掩映逃了出来。 她心里害怕,又不知道偌大的长安城要跑到哪里去。家里是不能回去了,就怕回去了被再抓住卖一回。但是走到大街上去,似寻常人一般走到亮处,她又不敢。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从被带走之后,她就一直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姜若岚总觉得有人一直要身后盯着她,让她急于想要摆脱这种被人监视着的感觉,便只拣黑暗的巷子走,这才误打误撞,遇上了那两名歹人。 谢羽放心了许多。 就怕这两人是监视姜若岚的,或者至少以前是认识她的。 几日之后,程卓专程往谢府跑了一趟:“怎么回事?老三最近老往这边跑。”他这是奉了程彰之命过来。 程智对谢弦有心结,可是跟谢羽也未见得亲近到哪里去,两兄妹不吵起来就不错了,他往谢府跑的勤快,必然有别的原因。 谢羽笑嘻嘻道:“我若是说三哥是为了孙爷爷天天跑过来,大哥信是不信?” 程卓可没觉得程智是能够轻易放下他那别扭的自尊心,见天来见谢羽的。他在程府是三公子,但这边府里……可是谢羽的天下。 谢府的这些下人们大概是早已经习惯了家主是女子,未来府里的继承人是谢羽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的。至于程府的三位公子……那是家主生的,可是又不姓谢,自然只能算客居,不能算少主了。就连程卓都不例外。 程卓表示不信:“你三哥自负的很,孙老先生是学识渊博,他也没可能见天跑。” 谢羽顿时对着程卓好一顿狂拍马屁:“都说大哥运兵如神,如今看来果然传言不差。要说了解三哥,还得是大哥啊。三哥不会为着孙爷爷天天跑这边,要是为着个姑娘天天过来,大哥信是不信?” 程卓一脸惊愕:“那感情好!爹为着他跟你二哥的婚事头发都快愁白了,若是他能有中意的姑娘,那就最好了。” 这下轮到谢羽尴尬了。 自姜若岚与程智见过面之后,程智每日都要往谢府跑,而且不空手,不是吃的就是玩的,每次都是两份,嘴里说着来瞧谢羽,但是每次都是直接进了谢羽的院子,眼睛往旁边瞅。 春和跟她谈起此事,颇为忧虑:“也不是姑姑多嘴,咱们家跟姜家不同。姜家就算是被诬陷,可昭雪又在猴年马月。阿智也不能娶个通辑犯啊。虽然家主没想过让儿子们娶的媳妇门第有多高,可好歹也得是没有案底的清白人家,过日子也不妨碍啊。若是阿智非要娶这位姜姑娘……难道到时候东躲西藏的过日子?” 她想的比较多,谢羽就要比她放心多了:“我瞧着……姜姑娘是不害怕三哥,可也未见得能对他亲近起来。反倒是姜姑娘提起那位卫公子的次数比较多些。”姜若岚除了担心诏狱之中的姜进,还常担心卫良。 谢羽总觉得她每次提起卫良都是含羞带怯,程智纯粹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姜若岚根本没放到心里去。 如今程卓来了,她便旧事重提,想看看程卓什么反应。哪知道这位根本不信。 谢羽可没想过要替程智隐瞒,再说自姜若岚被救回来之后,以程智往这边跑的次数,很难不让人多想。她将自己如何救了姜若岚,后者又无意之中与程智相遇,程智要救姜进,被她骂了一通才消停了下来给讲了一遍。 她还老气横秋道:“三哥就是太过冲动莽撞,不懂忍耐。此事刚好给他长个教训,也让他知道在事无可为的时候,也只有忍耐,积蓄力量,才能冲天而起。” 程卓大笑:“到底你是老小还是老三是老小?”这话听着她倒好似是程智的姐姐一般。 “有些人一把年纪还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大哥也太小瞧我了。人活着可是活经历,不是活年纪。经历过了增长了阅历,将来再经历之时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程卓这下更是忍不住了:“你才十几岁,能经多少事?我瞧着娘对你也很是宽纵,难道也有需要忍耐的时候?” 往事不堪回首,谢羽捂脸道:“怎么没有?当初我们去蜀中贩井盐,做的是私盐生意,被当地的盐枭排挤,我看不过盐枭对娘的态度轻慢挑衅,冲动之下大闹了一场,还跟盐枭家的儿子打了一架……生意都差点黄了。回来就被娘关了三个月。你别瞧着娘好像很疼我……真是教起来可狠了。”限制她的自由简直比程大将军的棒子还让人痛苦。 程卓这是初次听到谢弦跟谢羽竟然还贩过私盐,顿时瞠目结舌:“你们……” 谢羽拉着他的手连连道:“我知道贩私盐是犯法的,大哥你可别教训我。可是那是咱们大魏的律法,蜀国贩私盐的大把,你或是拿这一套来教训我,我以后就都不告诉你了。” 程卓守法之人做久了,乍然听到母亲妹妹都做过贩私盐的事情,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表达自己的惊诧之意了:“蜀国……难道不管?” “听说他们家摄政王跟小皇帝争权,官员都忙着站队,下面的官员能贪一点就贪一点,根本没人管的。” 程卓镇守幽州,魏蜀边境一直由梅家镇守,这里面的消息还真不太清楚。 谢羽得意道:“娘身边有会制图的高手,这些年我们往外面跑,不管是蜀国还是楚国的地图,去过的地方都绘了出来。娘是那种极为认真的人,这次二哥肯定要吃苦头了。”她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程卓小时候也跟着谢弦身边长大,对谢弦的严厉记忆犹新:“娘有时候是很严厉的。”然后对程旭如今的生活稍微表示了一下同情。“你三哥散漫惯了,也不知道日子过的习惯不。” 这其实已经不在兄妹俩担心的范围之内了,闲聊一会,谢羽便让人将姜若岚请了过来。哪知道姜若岚见到程卓也是害怕不已,直恨不得躲到谢羽身后去,若非此人乃是程智的大哥,她早就跑了。 程卓生的端方威仪,特别是掌军多年,身上自然有一股不言而喻的沉稳可靠,就连他这样的军人,落在姜若岚眼里,也是具有威胁性的,连话都不敢多说。 谢羽都快被这姑娘给弄的没脾气了,只能放她走了。见她如蒙大赦一般跑了,无奈道:“这就是三哥瞧中的姑娘。”遭逢大变是没错,可是这胆子也太小了些。 程卓:“……” ——弟弟看中个姑娘没问题,但程家也不能讨个通辑犯回来。 不过程彰与程卓还没开始为此事犯愁,长安城中已经专出来一个消息,说是此次主考官有泄题之嫌,有位学子在聚贤楼酒后大喊,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自己隔壁的考生得了考官大人的提点,才榜上有名。 每次春闱之后,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舞,有时候连主考官的老底都要被人扒出来了,但是如今次这般批号名道姓的在外宣扬主考官之事,还是极少的。 原本也只是这名学子对外嚷嚷,但是不等殿试,这消息已经传扬开来了。 闫国熹闻听此事,顿时派人请了孙鼎如来,铁青着脸追问此事:“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鼎如自然是连声喊冤:“闫相,此事冤枉啊!下官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没凭没据却乱传,这不是要害死下官吗?” 与此同时,宫里的魏帝也得到了消息,召了苗胜进宫去,吩咐他彻查此事。 孙鼎如听说此事已经由北镇抚司接手,顿时吓的腿都软了。 苗胜在朝中口碑与风评都一样差,甚至有不少官员都恨不得他出门跌断腿。总觉得此人这两年更加的心狠手辣了,但又不知道原因何在,追踪不来因由。 苗胜接了案子,先将以孙鼎如为首的考官全部都抓到了一处,先是一轮刑具下来,已经有几名官员开始胡乱攀咬,只是数说孙鼎炉的罪状,包括将考题泄露给考生,在考试中对考生大行方便之门。 孙鼎如平日也觉得自己人缘不错,但是当真落进了苗胜的手里,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他是地道的文人,吃的最大的苦头就是九年寒窗苦读,此后就开始了做官生涯,再加上祖荫,其实日子过的着实不错。不过是去外面历练三年,回来之后这些年在京中除了升官,就从来没挪过窝。 京官做久了,特别是从来都是一直在升迁,还做了太子太傅,教导未来储君,难免会给人一种错觉,这官会天长地久的做下去。 第一软刑具他勉强熬过去,就觉得自己的双腿可能要废掉了。 孙鼎如在诏狱里熬刑,苗胜从诏狱出来之后就开始大肆搜捕学子。 程智在贡院里的考间比较偏僻,他又是个专注的,答题的时候全然未曾注意周围之事,只除了主考官也曾来过他的考间,站了一会看他答题才走,一位姓鹿的落考举子向苗胜举报此事,苗胜如获至宝,立刻带人前往程府。 程府守门的小厮不知就里,只当他来找人,听说是寻三公子,便指点他往谢府前来寻人。 这一日恰巧谢羽教完了三公主的箭,准备回府之时,三公主跟了出来。她最近这些日子跟着谢羽学箭,有时候问些各地风俗,又觉得自己在宫里无聊,便向梅妃提起想要出宫去玩,跟着谢羽回家应该出不了乱子。 梅妃派人跟着她,三公主便自做主张要跟着谢羽回家。 当事人谢羽:“……” 她从不知道自己还邀请过三公主去谢府玩耍。 不过三公主打定了主意,她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谢羽骑马,三公主坐车,二人到达谢府之时,正碰上程智过来,他今日穿着打扮就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模样,见过了姜若岚,两人聊了一会,又留下了些吃食,才准备回去,便遇见谢羽回来了。 三公主在猎场是见过程旭的,他与闫宗煜站在一处,瞧着倒是赏心悦目,只是再听听他们俩在外面的那份闹腾劲儿,不知道多少家长都连连可惜,回头更是一再告诫女儿这两人之事,简直是典型的反而例子。 但是程智就不同了,他在家里还会指责家里人,对程旭讽刺不已,恨不得让他知耻而后勇,可惜没什么效果。在外人面前,程智的风度礼仪一向无可挑剔,更有种读书人温雅的书卷气,引的三公主悄悄扯着谢羽的袖子:“他真的是你三哥?亲的吗?” 感觉与谢羽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谢羽抚额:“向你保证,真的是亲三哥,同父同母。” 这年头同父异母也是亲兄妹,但是感情上自然差了很多。 三公主与程智才聊了几句,守门的小厮来报:“小姐,门口来了很多北镇抚司的人,领头的是苗千户,说是想要请三公子去一趟诏狱,事关春闱之事要问。” 谢羽面色唰的就变了:“苗千户?” 苗胜这几日在长安城中又掀起了热潮,他办科考舞弊案,抓进去好几名考生,就连其家人也莫可奈何。但是到了谢羽这里,她却不准备放人。 “三哥你就在这里呆着,我去瞧瞧苗千户什么打算。若是好生在府里问话,也还可以。若是准备将人带到诏狱去,那么对不住,我是不会答应的!” 程智自己并没觉得有什么:“清者自清,难道他还会屈打成招?我并不怕进诏狱,你怎么可能拦得住苗胜?” 谢羽暴躁起来了:“不行!你不能进诏狱。就算是要进也不是被苗胜带走,他对咱们家还有旧怨未解,你若是跟了他进去,万一哪里被整治残了,到时候他一句话,为了查案,再推到你自己身上,这苦头你就白吃了!大不了我带你进宫去找陛下!” 她解下墙上的弓,要往外走。三公主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紧跟在她身后出去了。程智哪里肯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苗胜,立刻跟在了身后。 谢羽到谢府大门口,但见苗胜披挂整齐,带着四名北镇抚司的手下候着,见到谢羽还道:“谢姑娘,听闻三公子在府里,麻烦请他出来,苗某要带他去北镇抚司问话。” 他那道脸上的疤痕似乎都狰狞起来了,一个人作恶太久,面孔也透着邪恶,而苗胜当属此类人中最凶残的,就连三公主瞧着他那张脸也觉得有些害怕,小小声道:“阿羽,这个人这么凶,你顶得住吗?” 谢羽笑道:“苗大人,很抱歉今日不能让您如愿了!家兄确实在府上,但是他与孙鼎如并不相识,还是在贡院见过一面,至于问话……家兄并没有作弊,您要是问话,就进府里,我让下人上了好茶,您好好跟家兄谈一谈。至于将他带走去诏狱审讯,不好意思我不能答应 !” 苗胜额头的青筋都快暴起来了:“你一个小丫头子懂什么?拦着本官办案,到时候报到陛下那里去,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快将三公子交出来!” 谢羽冷笑:“苗大人,你我两家也算有些旧怨,今日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怕你将家兄带走,伤着了他。我年纪小不懂事,可不懂什么办案的规矩,不过我也听说办案之时,还是有避嫌一说的。今日你若是在府里好生问我兄长的话,他一定配合决无保留!但是若想将人带到诏狱去,那不可能!” 苗胜手握刀柄,欲往前走:“本官倒是要看看,你拿什么来阻止本官!” 程智方才在大门后面听得谢羽的话,只觉得暖意融融。 自他考完之后,谢羽不曾提过一句。舞弊案出来之后,她也好像没问过一句,当时程智也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谢羽心里会不会猜测他也得了好处,但是后来发现他的想法多余,谢羽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她认为的以程三的骄傲,是决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去轻慢开玩笑。 程智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试图越过谢羽,跟苗胜走。“阿羽,你还是别拦着了,三哥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 谢羽缓缓搭箭,以箭尖指着苗胜道:“苗大人,再往前一步我可就出手了!”又斥责程智:“这件事情就连苗千户都保证不了,你能保证什么?还不躲到我身后去!” 三公主见他执意要去,顿时也生气了:“喂!你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阿羽说让你躲着你就躲着,大不了我进宫去求父皇,你现在别让阿羽分神!” 苗胜一步步逼过来,谢羽手中长箭“嗖”的一声就去了,直接□□了苗胜的发冠之上:“苗大人,这只是警告,麻烦你别往前走,不然下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谢家众仆经过这会儿都已经守在了大门口,以壮声势。 苗胜万没料到这小姑娘胆子如此之大,说射箭就射箭,半点也不含糊。他心中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谢姑娘当真不让本官带走三公子?” 谢羽冷声道:“家兄有真材实学,根本不用作弊。再说孙鼎如是什么人,想来苗大人已经将他的八辈祖宗都查出来了,又何必找借口攀扯?!” 苗胜阴恻恻道:“谢姑娘不让带走,那本官就暂时不带走三公子,只是……这案子总还是要查的……” 等他带着人消失在了街口,谢羽立刻扯着崔晴道:“今日若是三公主能陪着我进宫去向陛下求情认错,改日我摆一桌席面单请三公主!” 崔晴是个好玩乐的,宫里的日子也着实寂寞,大公主二公主已经出嫁,又与她自小隔阂,下面的小公主们也没在梅妃膝下,找个同龄的玩伴着实难。 谢府下人将她的车驾赶了过来,谢羽索性拉着程智一起上了她的车驾:“事急从权,还要麻烦三公主了!” 程智还在马车里惭愧道:“阿羽,你跟苗胜顶起来,万一惹的陛下大怒,这样不太好。我跟着他去一趟诏狱也没什么!” 谢羽气的瞪眼:“就算是你去诏狱,也不是落在苗胜手里,而是在别人手中。”比如蒋祝。“你再多嘴我就揍你!” 崔晴顿时笑出了声:“阿羽,平日瞧着你也没这么厉害嘛,怎么今日忽然之间强横了起来?”谢羽对她可是很客气的。 谢羽叹气:“公主哪里知道苗胜的手腕,他要成心整治一个人,我三哥进了诏狱,就别想站着走出来,万一这辈子都只能卧床,岂不可怕?” 周王在派人调查苗胜的时候,查到了不少的黑料,有些事情谢羽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更不必说亲历者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魏帝午睡刚起,就接到了这桩令人哭笑不得的官司。 谢羽与三公主带着程智进宫,比苗胜早了一步。她们到的时候魏帝还在午睡,等魏帝醒了,苗胜也刚好赶了过来。 彼此在殿门口打了个照面,苗胜冷哼了一声,谢羽还笑嘻嘻作揖:“苗大人,好巧!” 小黄门进去禀报,魏帝对这一组合只觉得奇怪,召了几人进去,崔晴才要开口,就被谢羽扯住了袖子。 苗胜原以为小丫头子,面圣之时定然会先开口告状,到时候他有一万种解释,能让谢弦这一双儿女吃个大亏。哪知道谢羽偏偏不开口,他还道:“谢姑娘,到了陛下面前,有何委屈不如说出来?” 谢羽惶恐道:“不是苗千户带着兵马跑去谢府抓人吗?真是吓死人了呢。” 苗胜被她给气的,跪在金砖地上向魏帝直磕头:“陛下,臣奉旨查案,前去谢府请程三公子去北镇抚司协助查案,可是却遭到了谢姑娘的阻挠。臣万般无奈,只能前来向陛下求助。” “谢羽,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 魏帝万没料到谢羽的胆子大到如此地步,顿时面色一沉:“好你个谢羽,好大的胆子!” 崔晴急的忙为她辩解:“父皇,阿羽她——”这丫头自己都承认了,还让我怎么开口啊? 三公主瞪了谢羽一眼,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口。 谢羽昂首跪着,神色不变,道:“陛下,臣女听说,进了诏狱的,就没有囫囵个儿能够走出来的。臣女的三哥此前与孙大人并不相识,只是当日孙大人站在旁边看过家兄答题,苗大人就要带家兄去北镇抚司,这也未免太过牵强。若依苗大人此法审案,岂不是进了贡院的所有学子都要被收押进诏狱?” 苗胜在旁辩解:“陛下,微臣决没有无故牵累,是有学子举报程智作弊,微臣这才想要将程智带回去调查。” 程智朝着魏帝叩头:“陛下,微臣是清白的,愿意与举报的人对质!” 苗胜冷笑:“那也得你去了北镇抚司,才能有机会对质啊。” 谢羽道:“陛下,长安城中众人皆知,苗家向我家提亲被拒数次,难保苗大人不会因此心中生怨,将家兄带到北镇抚司屈打成招。以苗家与我家之事,就算有人举报家兄,苗大人也理应避嫌,将此事交由其他大人来做。如今这件案子由苗大人负责,臣女实在不放心兄长安危!” 苗胜历来睚眦必报,谢弦让他成为了满京城的笑话,他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想要回报谢弦一份大礼。若是程智卷入科场舞弊案,想来程谢两位一定会后悔当初拒绝了他家的求亲。 只是心里有这个念头是一回事,但是被谢羽明明白白摆到台面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微臣办案一向公正,并无屈打成招之事,谢姑娘年纪小,微臣不跟她计较,但是她这样随意猜疑诬陷微臣,实在让微臣心寒!”为证清白,他也只能向魏帝道:“若是谢姑娘觉得微臣调查程智有报复之嫌,那微臣只能避嫌了。” 他这几年在北镇抚司办的案子,魏帝都给予了极大的信任,从未有避嫌一说,但是偏偏碰上谢弦这个刁钻的女儿,居然敢跑到御前来告状,要求他避嫌,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苗胜揣测,以魏帝这几年对待他的态度,既然此案交由他主理,就没有避嫌一说。 上座的魏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开口道:“谢羽,以你之见,你认为哪位官员可审问程智?!” 崔晴跪在下面,只觉得心惊胆战,以她对魏帝的了解,这是要发怒的前兆。她悄悄扯扯谢羽的袖子,只盼她能够看懂魏帝的脸色。 谢羽自然已经感受到了魏帝的怒气,只不过她却没有惧怕之意,微笑以对:“陛下,臣女听闻大理寺卿鲁大人清正廉明,是个大大的清官,又与臣女家中素无来往,若是家兄由鲁大人审问,相信结果最是公正不过了!苗大人心中有怨,看家兄便似疑邻盗斧,但是鲁大人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无论是举报之人,还是家兄,都能得到最公正的对待。这样既不会损了陛下开科取士的初衷,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学子。” 苗胜万没料到谢羽会将鲁承志给扯了进来。 鲁承志素来瞧不上他,认为他是奸佞小人,而苗胜也想将鲁承志拖下来,可惜魏帝深信鲁承志的清白,一直不曾得手。 没想到谢羽竟然瞄准了鲁承志,说她对朝中之事全然无知,恐怕也不能尽信。 “没想到谢姑娘对朝中之事还是很关心的,连鲁大人都知道。” 做帝王的疑心最重,以苗胜对魏帝的了解,他听了这句话肯定会疑心谢羽此举背后还有人唆使。 谢羽一脸无辜道:“不知道苗大人是有多孤陋寡闻?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鲁大人清正严明,是个大大的清官,办案最是公正不过了,我又不是双目闭塞,连鲁大人的清名都没听过。” 魏帝见谢羽小小年纪,对着凶悍的苗胜半点不曾退缩,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终于开了金口:“苗卿,你回头将举报程智的学子交由鲁承志审理,程智交由大理寺调查。另外,既然此事由谢羽提出,自今日起,科考舞弊案就由北镇抚司与大理寺共同审理,以免最后的结果令天下士子不服。” 苗胜的脸色霎那间变的异常难看,就好似被人迎头一拳击到了面门之上,好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四个字:“微臣遵旨。” ************************** 宫里的这场风波很快就传出了宫外,且因为科场舞弊案要北镇抚司与大理寺同审,这在北镇抚司成立之后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有心人已经开始猜测苗胜是否失去了魏帝的信任。 鲁承志带着大理寺众官员接到了宫里传下来的旨意,派人前往北镇抚司借调卷宗,插手此案的审讯。 谢府里,闻讯赶来的程彰与程卓坐在正厅里,犹如两座雕塑一般。 谢羽跟程智进宫的时候是坐着崔晴的马车,出宫之时便只能用两条腿走路回来了。他们当时走的急,春和估摸着没那么快出宫,等到派了家里的马车过去,兄妹俩已经出宫了。 程智差点去诏狱走一遭,被谢羽给强力阻挠了,还未殿试就先进宫一趟,他回想起来也只能感慨谢羽的勇气:“阿羽,这次真的要多谢你!不然三哥可能真的要栽在苗胜的手里了。” 数日以后,他在大理寺堂上见到被鲁承志从诏狱带来的学子,再次从心底里感谢谢羽的当机立断。 谢羽乜斜了他一眼:“你若真心想谢我,就别口头上承情。” 程智忙道:“三哥这次是真心的感谢你,你要什么三哥给你卖!”平日兄妹俩是不合,谢羽还骂过他。若是从前的程智,大约会觉得跟着苗胜去北镇抚司,正好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是与谢羽相处的久了之后,他终于能从另外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这时候不由的就冒出一句话:“也不知道二哥在外面过的怎么样了他那个人就爱好吃好喝的享乐,怕是已经苦不堪言了。” 谢羽朝他翻个白眼:“三哥,外面赶路是辛苦了些,可也未见得就苦不堪言,娘虽然过的节俭,可断然不会让二哥饿肚子的!”又气鼓鼓道 :“我也不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只求你以后少打着瞧我的幌子去瞧姜姑娘。她如今可还是逃犯呢,姜家的事情一日没解决,她就没办法大大方方走到人前面来。” 程智被她这话给窘的满脸通红:“姜师妹也是个可怜的,我这不是想着她在外面受了许多苦嘛。” 谢羽呵呵冷笑:“难道我就是虐待人的恶人?你这样天天跑来,倒好像监视着,怕我虐待了你的姜师妹。我让你来谢府,是奔着孙爷爷去的,不是奔着姜姑娘来的。你若还天天往我的院子里跑,小心我交待守门的小厮,往后都不让进踏进谢家一步!” 程智耳朵烧的厉害,还要强辩:“我哪里是怕你虐待了姜师妹,只是想着她孤苦伶仃……” 姜若岚平日瞧着倒还好,可每次程智过来的时候,嘘寒问暖,再回忆下其父姜进,就足以教姜若岚眼泪汪汪了。 偏偏谢羽最是见不得姑娘家哭,不似她那种撒泼耍赖式的哭,明眼人一瞧就是在闹腾。姜若岚式的哭是静静坐在那里,眼泪沿着眼眶接踵而下,谢羽丝毫不怀疑,若是拿着银盘去接,大约也能接一盘子水晶珠儿。 “我也一个人住在府里,怎么没见三哥觉得我孤苦伶仃,还见天的想着法子气人。” 程智很想说,自家妹子跟姜若岚完全是两种姑娘,以谢羽的彪悍程度,敢朝着苗胜拉弓,胆子也不知道有多大。而姜若岚可是听到苗胜的名字就要吓的发抖。 可是谢羽摆开了要跟他耍赖歪缠到底的架势,明摆着不乐意他见天去瞧姜若岚,人在她的地盘上,程智也莫开奈何,只能叹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最是心肠慈软,定然能够照顾好姜师妹的。三哥以后少去几次,行不行?” 兄妹俩一路边走边说,路过饼铺还顺手买了两个胡饼,程智不习惯当街吃东西,谢羽可不管这些,咬着焦香四溢的胡饼,只觉得心情都变好了。 啃完了胡饼,才进家门,就见到正厅里坐着的程彰与程卓。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程彰教导儿子们,历来是一言不合就上棍子,先打一顿再说。 但是,对着女儿再提棍子,就有些不合适了。 不说谢羽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就算是她邻牙俐齿的让他这当爹的招架不住,他也下不了手用棍子教训她。 只是无可避免的黑了脸:“你们俩去哪了?” 程智与谢羽眼神交流一番,前者小声道:“我们……去了宫里一趟。”哪知道迎头就被抽了一棍子。 程彰不肯对着女儿使棍子,那是有原因的,可是对着皮糙肉厚的儿子就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也不知道他是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棍子,还是到了谢家临时起意找来的。 程智肩膀上挨了一棍子,谢羽已经跳了起来:“爹爹你做什么?一言不合就提棍子,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被祖父教大的吗?”她本意是制止程彰暴力教子,哪知道程彰却道:“为父小时候,你祖父只的揍的更重。就因为我揍的太轻,除了你大哥,你们一个个才不成材!” 谢羽败倒在了他的逻辑之下,只觉得跟他讲理实在太累,但是回头看程智红着眼眶捂着肩膀一语不发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再次试图跟程彰讲理:“二哥就算了,他就是爱玩,可三哥一向刻苦读书,此次连春闱都过了,只等殿试下来就能派官了,哪里不成材了?以他的年纪,也算是学有所成,你自己读书不成,三哥读书有天赋,程家出了个读书人,难道不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哪有你这样的,还埋怨他不成才?” 程彰老脸涨的通红:“你从哪里听说为父读书不成的?” 谢羽本来是随口一说,但见他那模样,顿时嚷嚷起来:“咦咦居然被我猜中了?!”程卓见势不妙,椅子上都坐不住了,窜过来就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小祖宗你声音小点!” “唔唔唔……”谢羽在他手里似条挣扎乱跳的活鱼,恨不得立时从他手里脱出身来。 程卓冷汗都要下来了。 程彰倒并非文盲,相反的,他还极爱读书……但仅限兵法。若是让他背几句圣贤之语,那当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小时候开蒙之后,他对写诗作文不太感兴趣,但对兵法痴迷,后来掌军,请功的奏折都多是手下幕僚代笔,顺便向皇帝陛下表功煽情称颂,真要他自己写,简炼之极。 拍马屁对他来说是件比较生疏的事儿。 程彰被闺女一句话给噎住了,运气半晌才能平静下来,朝程卓道:“老大,松开她。” 程卓无奈松开了谢羽,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暗中猜测程彰是要罚这丫头跪祠堂还是挨家法,反正敢大着胆子顶撞他,还胆敢往宫里去告状,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谢羽一旦被松开,立刻就恢复了话痨的本性,嚷嚷道:“学有所长,并不是每个人都似爹爹你一般擅长带兵打仗,天生是掌军之材。也有擅长读书的,就跟我三哥似的,你老是觉得他不成材,就算现在把他丢到军中,暂时无战事,难道让他一辈子靠着父荫做个七品校尉?还不如让他科考入仕,能走到哪里,全看他自己的本事,到时候也怨不着你!再说,当兵难道不是盼着一辈子天下太平,不起战事吗?非要生灵涂炭才有机会成就一代名将,你是想让家里哥哥们都有成为一代名将的机会吗?这也太可怕了!” 饶是程卓掌兵多年,也不禁为这丫头的口才而折服,她说的这些道理浅显易懂,但是往日定然是无人向程彰嚷嚷过。程家吃了几辈子沙场饭,都是拿命搏个前程富贵,这在程彰的心里已经成为了程家子弟的必经之路,忽然之间出来程智这个异类,跟程旭那位纨绔,做父亲的真是心累的不行。 也不知道程彰是被她给说服了,还是被小丫头无畏的神色给镇住了,反正他放下了棍子,声音也平和了下来:“你们今日去宫里所为何事?” 谢羽可不懂得见好就收,特别是面对程彰的时候。他摆出这种大家长审问的态度,与谢弦教育方式截然不同,她跟程彰父女俩又不似跟谢弦一般亲昵,关键时刻还能猴上去撒泼耍赖:“爹爹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都跑来兴师问罪了还要来问我跟三哥!” 程智可从来不敢这么跟程彰说话,忙开口回护谢羽:“都是儿子的错!苗胜跑来要带走我,阿羽堵在门口不肯让他带我走,两下里起了冲突,阿羽带着我进宫向陛下请求换人来审!” 程卓都有几分后怕:“你这个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万一陛下大怒呢?” 谢羽偷瞧程彰神色,见他似乎在听,便笑嘻嘻道:“在陛下面前,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至多有点护短,不相信苗胜能够秉公办理,所以才一气之下跑到宫里告状。反正年纪小,又是女子,若是大哥你跟爹爹凭哪一个进宫,恐怕陛下都要多想,觉得你们对他有意见,可偏偏是我,他肯定怪不到你们头上。回头等爹爹进宫去向陛下再请个罪,就说教女无方,反正一直是娘带着我,就当我在外面无法无天惯了的,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还能换来三哥躲过一劫,不好吗?” 程卓听的目瞪口呆:“你一个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多心眼?”与魏帝也并不相熟,而且事发突然,却能随机应变,立刻就将苗胜挡了回去,进宫去求魏帝,且连退路都替家里人想好日了。就算是他也想不出比这更稳妥的办法了。 程彰虎着脸道:“胡闹!下次不许这么擅自作主了!” 谢羽对他虎着脸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还笑盈盈道:“明明是苗胜在胡闹,哪里是我在胡闹了。我这么一闹,陛下还听取了我的建议,让鲁大人来调查三哥,不是皆大欢喜了?” 程彰一张脸都快板不住了,程卓肚里闷笑,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们兄弟三个在老父亲手里吃过多少棍子,偏偏到了妹妹这里,全都破了例。 “你可见好就收吧!” 谢羽这次没反驳长兄的话,还道:“爹爹跟大哥既然过来了,不如就吃过饭了再回去?” 程彰哼了一声:“为父命苦,还得进宫去向陛下请罪去呢!” 谢羽弯腰:“恭送父亲!”被程卓在脑门上弹了一记:“你就耍宝吧!”跟着程彰去了。 程智揉着肩膀目送着父兄走了之后,还似做梦一般:“这就……完事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以为总要皮开肉绽在床上躺一阵子呢,还一直担心赶不上殿试。 不过如今科考舞弊案已经开始查了,连主考副考都进了诏狱,想来殿试还要拖上一阵子了。 *************************** 程彰跟程卓从谢家大门出来之后,父子俩骑马往宫里赶。半道上程卓还道:“父亲可是还在生阿羽的气?她虽然年纪小,但是虑事周全,此次若非她当机立断拦住了苗胜,阿智落在他手里恐怕要吃尽了苦头!” “当初真应该让你娘将这丫头带走。”程彰的声音里带着沉重:“长安城里恐怕要变天了,陛下留着苗胜这把刀,真是想砍哪砍哪。你当这两年朝中被冤枉的官员,陛下都全然不知?就算瞒得了一桩,难道苗胜就手眼通天到这等地步了?不过是陛下想留着他震慑群臣罢了。进去的姜翰林卫翰林等人,还不是因为陛下不想听他们聒噪,偏这些人还喜欢三不五时上书陛下,苗胜既然下了手,便索性以此来让读书人知道,这天下是皇权为大,可不是皇权要为读书人的一腔报负让步。” 程卓从幽州回来没多久,对京中之事知之不深,听的愕然:“父亲是说……苗胜就是陛下养的狗?那闫家一党独大……”魏帝既有此意,怎么还会允许闫氏一党独大? 程彰叹息:“闫国熹看不透这一点,还当他在朝中说话份量越重,太子的位置越稳固,殊不知他在朝中说话份量越重,太子的地位才越是摇摇欲坠,外戚可是历朝历代都未曾断过的。以前陛下未曾动手,可不代表现在他不会动手。阿羽这丫头胆子能够捅破天,听着她考虑的周全,这次也就歪打正着,论城府计谋,她哪一点比得上京中这些玩了一辈子计谋的人?为父回京这些年,都不肯与这些人对上,一直在韬光养晦,若非你在幽州掌军,为父要在朝中有说话的份量,才能保证幽州军粮草供给不断,我早退下来了。” 程卓仿佛初次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在他的心里,父亲一直是刚烈执拗的,但是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父亲也是权衡度量,步步谨慎的。 程彰摆明了一心只听皇帝的话,从不结党营私,又有程卓镇守幽州,至少在魏帝面前还是值得信任的臣子。 他带着长子进宫来请罪,言辞之间颇多自责:“都是微臣教女无方,这些年这丫头在外面野惯了,胆大包天,一言不合就敢跑到陛下面前来告御状,微臣罪该万死!” 魏帝大笑:“阿羽这丫头直白的可爱,不放心苗胜就敢跑到朕面前来告状,也是谢弦教的好女儿,胆大聪慧,程卿你可别抢了谢弦这份功劳。朕固然想查清科场舞弊案,可也不想让天下士子寒了心,正好阿羽给朕提了个醒,朕已经派了鲁承显跟苗胜一起查案了,这下小丫头也该放心了吧?!”他想要拢入掌中的读书人是既要听话又能干活的,可不是整天吃饱了饭对他指手划脚,指点他如何治理江山的。 程彰连连告罪:“微臣已经将这丫头关在家里让她闭门思过了,微臣以后一定将这丫头严加管教,不让她跑来给陛下添乱!” 魏帝道:“你将阿羽关在家里,她还如何来给三公主教授箭术啊?她可是奉旨办差,你难道想抗旨不成?” “微臣不敢!” “朕很是喜欢阿羽这丫头,胆大心细,大智大勇,上次在郦山行猎之时可让朕印象深刻啊。可惜朕的女儿里就没有一个似阿羽一般。”魏帝话锋一转,道:“不过阿羽做不了朕的女儿,倒是可以做朕的儿媳妇啊。程卿你怎么看?” 程彰心里一沉,额头都要见汗了:“陛下,依这丫头的性子,连规矩也不懂,配不上皇子,是陛下高看了。她这个性子一点也不懂收敛,万一闹将起来……微臣可就万死莫赎了!” 魏帝笑笑:“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家闺女的?若是让谢弦听到了,定然会怪罪你的!” 程彰直喊冤:“她怪罪微臣多少年了,也不差这一桩事。这丫头……胆子也跟了她娘了,微臣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还是她娘的话才肯听。” 程卓听得这君臣二人打机锋,暗自揣测魏帝的意思,他这是……想将阿羽配给哪位皇子? 从宫里出来,程彰的心情更沉重了。 程卓小心翼翼道:“父亲,我怎么听着陛下的意思,似乎是想让阿羽嫁给哪位皇子?太子已经成亲,以阿羽的身份是断然不会进东宫做妾室的,如今成年需要婚配的就是周王跟四皇子,这两位皇子之中最急的当属周王……” 程彰语气沉郁:“……恐怕是周王。” 程卓大惊:“父亲,周王可是个病胎子啊,而且比咱们阿羽大了足足十岁啊!”周王在谢羽面前可算是个老男人了。 程彰苦笑:“恐怕这才是陛下顾虑的地方,以为父在陛下心里的重量,也断然没有逼婚的道理,因此他才会旁敲侧击,想让为父吐口。但是为父咬死了不肯让阿羽做皇子妻,就看陛下心里如何想了。阿羽这番闹倒也算是一桩好事,让陛下看清楚了她的性子,皇室恪守规矩,怎么会聘这么无法无天的王妃。希望陛下跟周王都尽快打消这个念头。” 程彰的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等他再次回到谢府,准备好生告诫女儿一番,却见周王在座,谢羽相陪,程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正厅里除了春和就没别人了。 春和既然留下来照顾谢羽,以她的事情就分外关注,特别是周王一次次往谢府跑,她几乎本能的生起了警惕之心。 谢弦不在,谢羽又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在外面跑惯了,对京中的男女大防的界限全然不懂,也就只能她多操操心了。 程彰跟程卓离开之后,她便派了家里懂治伤的安管事去替程智瞧肩膀上的伤,自己跑来叮嘱谢羽,想让这丫头多长长心眼,哪知道才起了个头,外门就来报,周王进府了。 “周王这是要将咱们家的门槛都要踏平了,将他直接带到孙老先生的院子里去,反正他来了也是去瞧老先生。” 小厮还未回转,周王就已经到了正厅门口。 谢羽起身迎他,春和便跟在身边寸步不离。 “听说你进宫里大闹了一场,让父皇改了主意,将案子交给了鲁承志,可真有你的啊!” 谢羽请他落了座:“王爷这是跑来笑话我的,还是跑来夸我的?” 周王轻笑:“你猜!” “这可就猜不着了,毕竟王爷心深似海。” 周王谦虚:“哪里哪里,顶多就是个池塘罢了,哪里就赶得上海深了呢?莫不是阿羽没见过海,这才信口开河?” 谢羽差点跳起来:“周王这是笑话我见识浅?我娘可是在驻守北海十年,怎么不可能回老家看看?” 崔晋不期然想起了逗蛐蛐,逗一下跳一下,从某种角度来看,谢羽就跟那只蛐蛐一般,瞧着实在有趣的很。他自己以前喜静,就连现在独处之时也是安静的时候居多,平日在府里与潘良蒋祝等人相处都颇为平和,唯独瞧见谢羽,总有一种想要逗到她变色的冲动,若非有男女大防,都想在她的脸蛋上捏一把,看她鼓着脸生气的样子。 “哦,原来你见过大海的啊?你这是赞美本王心胸宽广似海吗?” 谢羽:“……”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周王越来越无耻的感觉,希望这不是错觉。 崔晋在府里听说苗胜跑到谢府去捉人,谢羽带着程智去宫里闹了一场,让魏帝改了旨意,明知道谢羽无事,可是就是忍不住想要来谢府瞧一眼这丫头。 潘良在旁相拦:“殿下着急忙慌跑过去,难保不让阿羽起疑。”他在旁瞧的清楚,周王分明是动了情,只是程彰跟谢弦可未必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设若崔晋是一般的官宦之子也就罢了,但偏偏他是皇长子,身份尴尬。 崔晋若是这些年被磨的意志消沉,甘心当个闲散王爷,那也不错。可就边他这个先生兼幕僚也清楚他想要的不止于此,程彰与谢弦又怎么会考虑不到这种可能呢? 争大位这条路风险太大,无论是程谢二人还是谢羽,恐怕都不会愿意与崔晋同坐一条船,他却这般急赤白脸往谢府跑,难保不会让程彰以及谢府的人多想。 潘良尽力去拦,却也没拦住崔晋。他吩咐吴意备了一辆不打眼的马车,赶到了谢府门口,远远瞧见程彰与程卓到了谢府门口,暗道恐怕这父子俩是兴师问罪的,他不便上前,便在巷子里等着。 结果左等右等,却瞧见谢羽跟程智兄妹并肩而来,谢羽还大大咧咧肯着胡饼……这丫头的心得有多大? 好容易程彰跟程卓走了,他这才入了谢府,却不能当面开口说担心,只能借由说笑来打量她,见她似乎半点惊吓也没有,照旧说笑,总算放下心来了。 谢羽却不管周王心中如何作想,厚着脸皮向他讨赏:“王爷还是想想如何谢我吧,可是我提议让鲁大人来审案,陛下这才吐口同意的。”她眨眨眼睛,用一种“你我心知肚明,你跟鲁大人关系亲密”的眼神看着他。 周王都被她给弄的没脾气了,当着春和的面儿,也不能说出什么过头的话,只能道:“你倒是说说,想要什么谢礼?” 谢羽道:“还没想好,王爷先欠着吧!” 崔晋一笑,总觉得这句话别有意趣。她说先欠着,倒好似两人之间有了某种隐秘的联系,旁人无从知晓,他若是迟迟不兑现,这联系就会一直存在。 “那本王就等着你来兑现。” 春和倒茶的功夫,这两人几句话,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但真将他们说过的话拎出来,似乎也并没有逾矩的地方。 她一个下人,当着周王的面儿,自然不好管教谢羽。但是程彰就不同了,才在宫里被魏帝吓过一回,踏进谢府的大门就听说周王过来了,当下脸色阴沉的都能拧出水来。 “周王过来做什么?” 守门的小厮揣度着他的神色,实在不知道他这是在外面受了气,还是对周王有意见,只能小心回答:“……小的不知道,不过周王来了就直接去找姑娘了。” 程彰:“……”这小子色胆包天了! 周王假如进府之时,直接去找孙老先生,那还可以解释为他一心向学,可他进门就直接去找阿羽,摆明了别有所图,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此他踏进正厅,见到周王的时候,话也分外不客气:“阿羽这丫头不懂事,家中长辈不在,她怎么可以跑出来陪客呢?周王若有事,不妨告诉老臣,老臣倒可以帮上周王的忙,阿羽除了贪玩瞎胡闹,别的忙也帮不上。” 崔晋每次见到程彰,心情都不太愉快,实在是很难将此人当年鼎力主张送他出国为质的事情忘掉。 上次二人在谢府针锋相对,不巧让谢羽听见了他的一时气话,今日当着谢羽的面儿,两人剑拔弩张,崔晋一笑:“程大将军太自谦了,阿羽会的事情可多了,也许只是程大将军不知道而已。不妨告诉大将军,父皇已经允准让本王与阿羽一起管理郦山书院,往后郦山书院的开支还得仰仗阿羽,本王与阿羽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此事程大将军恐怕插不上手!” 程彰脸色剧变,猛的看向自家闺女,几乎是痛心疾首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 谢羽被他面上神色吓住,只觉得他面上担忧痛苦谴责纠结种种神色一闪而过,到得最后都分不清他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我……这不是……”对着程彰那样难看的面色,她难得词穷了一回。 若是撒谎,其实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程彰面上担忧的神色太过,既不似对待程旭程智一般的怒气冲天,也不是双目冒火尽力克制,而是……好似忧心她不小心掉到了陷井无力回天一般,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她心底里自然还有别的小算盘,但是这些都通通不能拉到台面上讲给程彰听,正在两难之际,扭头看到崔晋对着程彰挑衅的眼神,立刻火了,撸起袖子就去推他:“你你你!你不去找孙先生,跑来这里煽什么风点什么火?还不快走!” 崔晋都被她的举动给弄懵了,不可置信道:“你……你赶本王走?”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谢羽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性子,见了魏帝也未必害怕,更何况是病秧子的周王,她就更是毫无惧意了。 “这是谢府,自然是我说了算!又不是在你的周王府,你要跟我爹爹有矛盾,在外面划出道来解决都没问题,但是别来挑唆我!” 周王被谢羽赶走之后,程彰憋在心头的一口闷气总算是消散了不少,只是他两条浓眉拧在了一处,显见得内心并不平静:“阿羽,郦山书院之事,你预备怎么办?” 魏帝已经表明了态度,有心要为儿子聘娶阿羽,程彰忠心君主是一回事,可是万没想过要将女儿嫁到皇家去。 “郦山书院很有意思,听说是先皇后主张筹建,陛下也有份出力,也算是见证了先皇后与陛下之间的过往,陛下让我帮忙,我也没想推脱,爹爹反对?” 程彰一把年纪,才学着在女儿面前委婉行事:“其实既然书院是先皇后所创,你不如交由周王去打理,反正他如今在朝中无事。” 谢羽却是全然不同的想法:“郦山书院历年所出全是寒门学子,虽然在官场里往上爬不容易,可是若真得了陛下重用的,却是仕途畅通。咱们家里一门武将,科考入仕的恐怕以后也只有我三哥一个人。若是我接了郦山书院之事,至少郦山所出的官员对三哥先天便有了好感,将来于他的仕途之上却是大有裨益。” 程彰万没料到她想的如此深远,连程智的未来也想到了。他从来都知道这个女儿聪慧的,却不知道她虑事还能如此深远,顿时沉默不语。 如今的大魏官场之内,党派林立,有闫氏一党,梅氏一系,暗中对周王有好感者,只忠诚于魏帝的,以及中间的骑墙派等等,远非一潭清水。 程彰自是忠诚于魏帝,从不结党营私的,但他也心知肚明,想要在大魏官场混出个人样,就凭程智一人很难,但是谢羽似乎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水有多深,却已经在尽力为程智铺路。 谢羽将程彰的沉默当做了反对,还道:“武将在战时能受到重用,可是天下太平之时,就显不出武将的重要性,恐怕每年从户部往外支粮草军饷都要扯皮,只有得了陛下信任,伸手要粮要银子才容易些。三哥虽然迂腐了些,可是他若真能往上走,将来也可与大哥互作声援。二哥就算了……他志不在此。” 程彰:“……”女儿想的太远,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开始汗颜了。 现在要他摆事实讲道理,跟闺女说你别跟周王玩了,他不怀好意,似乎都为时已晚。这小丫头主意已定,目光坚定明亮,摆明了自己已经有了决定。 与她相处越久,就越能感觉到谢弦的影子无所不在。 谢弦胆大,刚烈,果决,聪慧,当年在北海的战绩能够羞煞一班男儿。小丫头表面瞧着丫尖嘴利,油滑非常,与谢弦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是本质上却非常相似,都是一样的大胆果决,认准了路死不回头。 程彰只能艰难道:“往后若是有事,不可再自作主张,你家中有父兄,还不到你自己顶门立户的地步。” 谢羽也不想跟他争执,难得老头子今日和善好说话,没有动辄生怒,已是不易。 ************************************ 周王被谢羽赶走之后,回到周王府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 一时想起谢羽的恼人之处,只觉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咬她几口;可一时想起她的娇俏可爱之处,又忍不住要笑,最后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将这小丫头圈到周王府的内院里,好生调-教一番,也让她知道知道他的厉害! 他这里恼完了谢羽,没过几日又听说苗胜与鲁承显为着科考舞弊案,竟然在魏帝面前大吵,二人相持不下,一时半会还没个结论。 程智被鲁承显派人请到了大理寺调查,举报他的那位姓鹿的学子也作为证人被请了过去。 鹿姓学子是打听过苗胜办案的手法的,听说就算被举报的,只要被逮进了诏狱,出来的机会便微乎其微,更何况苗家与谢家的矛盾闹的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有此两条,程智是别想站着从诏狱走出来了。 哪知道峰回路转,此案居然被转到了鲁承显手里,顿时慌了起来。 程智为人是不知变通了些,但是在学问之上却向来自傲的很,因此上得堂来,见到鹿生宴,还向他行得一礼:“鹿师兄好。” 反观鹿生宴,见到程智神色躲躲闪闪,目光都不敢落到程智的面上去,向着他马马虎虎二人在同一座书院,往日鹿生宴便对程智多有嫉妒之心,只是程智不与他计较而已,没想到他落榜之后,竟然还敢跑到北镇抚司去诬告程智,实是让程智大开了眼界。 鲁承显高坐堂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已是心中有数。待得审问几句,鹿生宴吱吱唔唔,程智坦荡如初,不过片刻便见分晓。 鹿生宴身为学子,诬陷同窗,被革除功名,并且永不得再参加科考,程智污名雪洗,很快被放还归家。 程府里大摆家宴为程智庆贺之时,苗胜与鲁承显在魏帝面前大吵了好几个回合,都不见分晓,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苗胜的办案手法与鲁承显全然不同,前者从来都是恨不得赶尽杀绝式的狠辣,但后者却主张证据确凿才能定罪。就连身在狱中的主考孙鼎如亦感激自己从诏狱换到了大理寺监牢,总算是能够喘口气了。 朝堂之上为此吵翻了天,许多官员一边倒的支持鲁承显,就连闫国熹这次也在暗底里向苗胜递了好几次话。 孙鼎如是太子一系的人物,自他被下了大狱之后,太子便亲自往魏帝面前去求了好几回,被魏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勒令回东宫闭门反省。 崔昊其实也为难,他若是对孙鼎如不闻不问,底下人难免觉得他不念旧情,孙鼎如甫一出事便恨不得划清界限。可是他为着孙鼎如去求魏帝,又被魏帝斥责,当真两难。 太子才从朝堂上退了下来,几时解禁还不知数,便有官员在朝堂上提起,皇长子与四皇子都到了可以入朝听政的年纪,提议魏帝允准两位皇子入朝听政。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炸了锅。 有心人都瞧出来了,此次官员提出让两位皇子入朝听政,但谁都知道皇长子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就他那个身体,不过是个摆设,到时候能不能按时上朝都两说。但是四皇子就不同了,正是少年英姿勃发之时,又习文练武,诗书满腹,弓马娴熟,此事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让四皇子入朝听政。 闫国熹对此反应极为激烈,恨不得在朝堂之上指着那位官员的鼻子破口大骂:居心何在? 东宫尚在禁足,此人就迫不及待的想让两位皇子入朝听政,说没有别的心思都不可信。 以往他还能以四皇子年幼作为理由,阻止他入朝听政。但谁都知道,东宫是十四岁上就入朝的,如今四皇子已经十七岁了,周王更是年近三十,再在年纪上做文章已不能成立。 沉香殿内,崔煦对梅妃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是母妃成竹在胸,之前儿子有些鲁莽了。如今且看闫相如何阻止!” 自他十四岁上,就有梅氏一系官员上书魏帝,想要让他入朝听政,但都被闫国熹阻挠了。 梅妃抿嘴一笑:“你只管将心放到肚里,一步步慢慢走。再过几年,你弟弟也能上朝了,到时候兄弟俩互为臂膀,还有什么不能成事?” 崔煦道:“那……大皇兄那边?” 梅妃顿时嗔了儿子一眼:“早说了让你别急躁,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大皇兄就算有心恐怕也是无力。周翰海可说过,皇长子的身子需要长期静养,不能劳神,你觉得你父皇是舍得将他丢到六部去锤炼呢,还是放出去往地方上巡查一番呢?依母妃对你父皇的了解,他恐怕是准备就这样让你皇兄做个闲散富贵王爷。不然你瞧周王府的赏赐倒是多,可都是些药材吃食赏玩的器具。等上朝之后,你皇兄若是有个小病小痛之类的,咱们自然可以提出周王身子骨弱,受不得朝堂之上的劳累,到时候你父皇心疼儿子,定然是让他回家歇着去。那朝堂之上还有周王什么事儿呢?” 提出让两位皇子入朝听政,周王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崔煦顿时满脸钦佩之色:“还是母妃考虑的周全,儿子只想着让大皇兄入朝容易,回王府养着难。没想到母妃早都想到了。” 梅妃在宫里大半辈子,与闫皇后以及其余嫔妃也斗了大半辈子,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琢磨魏帝身上去了,因此这些年她才能合乎魏帝心意,圣宠不衰。 “你有空就多往周王府去,既然周王病着,平日多走动走动,还要让你父皇知道你心里是时时处处记挂着长兄的。” 崔煦恭敬道:“儿子记下了!”难得有这么个病歪歪的长兄让他有机会在魏帝面前表现兄友弟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算盘,谁都想踹开了别人单干…… ☆、第64章 春三月,四皇子崔煦受封为安王,与此同时,魏帝允准周王与安王入朝听政。 闫国熹气的将心腹全都召集到府里,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恨他们居然未曾阻止两皇子听政。 可以预见的是,周王与安王入朝之后,身边定然会涌现追随者。特别是梅氏一派虽比不得闫国熹权势遮天,但这些年也因为梅妃在后宫圣眷正隆,朝中一直有四皇子的支持者。只是梅妃之兄在外掌军,下面不过是些小喽啰,无人掌舵,不成气候而已。 安王入朝之后,想来这种境况会很快改善。 闫国熹骂完了心腹,又部署一番,如何有效针对周王与安王在朝堂之上的发展。 他这方如临大敌,但等到了周王与安王上朝之日,两皇子在朝堂上虽排在队首,但是从对至尾却似隐形人一般,就连魏帝特意问及两皇子对于科考舞弊案的想法,二人也均以“不熟悉案情”为由,不肯胡乱说话。 当日朝堂之上吵闹如旧,势成鼎沸,闫国熹偷窥周王与宁王神色,见他们二人谨言慎行,却都不是鲁莽的性子,更觉心头沉重。 周王占着嫡长,若非阴差阳错,也轮不到闫后所出的儿子备位东宫;而安王文武兼备,背后母族又掌着一方军权,都比太子占着优势,偏这两人都无劣迹,还都颇得圣心。 散朝之后,安王凑到了周王身边,笑不可抑:“皇兄可注意到了闫相那张脸?” 周王睨他一眼:“闫相频频相顾,想不注意也难啊。” 在对待闫国熹的态度之上,二人立场相同,都是被他所防备的皇子,此刻相视一笑,顿生相惜之意。 安王府与周王府相隔不远,这是梅妃的意思,当初还向魏帝吹枕头风:“周王身子骨不太好,让阿煦住在他附近,也好就近照顾。” 魏帝当时赞梅妃有慈母心肠,大笔一挥便令工部在周王府附近为安王选址。下朝之后,安王便与周王一起出宫,前往安王府去探查修缮进度。 二王车驾沿着朱雀大街而行,路过大兴善寺之时,却见两匹马迎面而来,左边一匹胭脂马,马上端坐的正是男装打扮的谢羽,右边却是个身材高大挺拔,五官深邃立体的年轻男子,年纪在二十岁上下,二人相谈甚欢,到得大兴善寺前面便下了马,自有随从接过马缰。 自周王被谢羽从谢府正厅赶走有段日子了,因着入朝之事,潘良抓着他紧急培训,周王连出府的时间都没有,原本准备过几日得空了便往谢府去,没想到今日却意外在外面瞧见了她。 周王喊停了车驾,道:“四弟,为兄来长安许久,还未曾去过大兴善寺,四弟若是忙,不若先行一步,为兄今日得闲正好去逛逛,就不陪四弟了。” 崔煦就是个人精,虽然与周王坐在马车里,但是谢羽那匹胭脂马太过显眼,他还道:“好个谢羽,不怪这几日都不曾进宫去教三公主箭术,还说什么故友重逢,要陪故友游览长安,我定要跟进去瞧瞧,哪里来的野男人,让她连三公主都不陪了。” 他一副要抓拿奸夫的口吻,倒让周王略感诧异:“四弟与谢羽……很熟?” 崔煦肚里笑开了花,面上却一本正经:“她往宫里去教三公主箭术的时候,弟弟去的次数多了些,有时候也跟她探讨一番,一来二去都熟悉了。” 崔晋这会倒好似才注意到,崔煦生的身高腿长,又加之长期练武,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勃勃的健□□机,少年人容貌出色,又受着皇子的教育,自有诗书礼节熏陶,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个出色的少年。 最要命的是,崔煦与谢羽年貌相当。 “四弟不是忙着嘛,此事皇兄进去之后,定然给你办妥,当面问问谢羽她枉顾圣意,竟然丢下三皇妹自己在外面玩。” 崔煦却已经跳下了马车:“不用那么麻烦,弟弟跟皇兄一起进去问她,也是一样的。” 谢羽还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与孟少游两人一起踏进了大兴善寺,见得此处香火鼎盛,说说笑笑往里去了。 她个头不小了,但脑袋却只堪堪与孟少游脖子齐平,每次说话都要稍稍仰着脖子抬头,二人虽近一年未见,但这种局势却未改变,她不禁抱怨:“跟你说话真是吃力,你就不能稍微弯弯腰?” 孟少游原本就是个张狂的性子,居高临下斜睨了她一眼:“你还当这是咱们打架的那会儿?” 二人当年相遇之时,谢羽才将将十二岁,她那时候身量在同龄人之中算得高挑的了,孟少游却还是个矮瘦的少年,比她只高了一个头顶,这四年他却跟吃了药一般疯长个没完,很快就将谢羽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谢羽推他:“你离我远点,咱俩中间隔开些,省得让我说话要仰着脖子。” 孟少游却笑的甚是无赖,还伸臂一把就将她揽了过来,低头坏笑道:“我这样是不是很有男儿气概?” 谢羽在他脚上狠踩了一记:“气概你个头!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动手动脚,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吧?” 孟少游厚颜无耻,被踩了左脚还将右脚也伸了过去:“来来来这边还没踩!” 谢羽头疼:“你爹到底给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我瞧着越吃脸皮越厚了?” 孟少游摸摸自己的脸:“难道不是越吃越英俊了?” 谢羽大笑:“不要脸!”挣脱了他的魔爪。 二人打打闹闹往寺里走了进去,周王与安王远远缀在身后,瞧得二人亲密的姿态,周王犹如灌了一肚子的陈醋,心肝脾肺都酸的倒了个个儿。 大兴善寺为长安众寺之首,无论是殿阁还是全寺占地面积,以及僧众,都是长安城中寺院的头一份。寺内沿正南正北方向一字排列着诸殿,依次有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地藏殿,文殊殿、普贤殿、法堂殿等。寺内还有舍利塔、钟鼓楼等去处,更别提寺内各处绿植花木,池中芙蕖游鱼,景色优美,又有禅院幽静,是个极好的去处。 周王回长安之后,还未曾在长安城中逛过。安王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往年也时常出来玩,此刻与周王一路同行,见得他目光紧盯着前面的谢羽与那位年轻男子,他便小声与周王解说寺中景象。 “……观音殿西侧还建着舍利塔,六边五层式,每一层正面都有佛龛,龛内有坐式佛像,一会咱们可以过去瞧瞧。” “……最威严的要属地藏殿了,里面地藏菩萨手持九环锡杖居中,两侧是阴曹地府的五殿阁君,有秦广王殿、楚江王殿、宋帝王殿,五官王殿,阎罗王殿……大哥?” 周王目光紧盯着前面的两个人,对安王的聒噪恨不得充耳不闻,来往香客只见一个笑意满面的少年跟在个严肃的年轻男子身边不住说话,年轻男子却黑着脸一语不发,皆暗暗好奇。 “大哥——” 周王一路跟着谢羽跟孟少游出了天王殿,又进大雄宝殿;出了观音殿,又进了地藏殿,倒也不是逢殿必拜,大部分时候都是看里面的雕像。二人在地藏殿倒停的时间久了些,周王便在肚里暗骂这两人,在佛像前面也不庄重。 孟少游站在地藏菩萨面前,小声道:“阿羽,你做了什么坏事,还不赶快向佛祖忏悔!” 谢羽双掌合十,闭目祈祷一会,才道:“只有你才做坏事呢,我可是本本份份的老百姓。” 孟少游:“当真?你若是本份,那这一路上暗中跟着咱们的那两名年轻男子又是谁?早说了让你规矩些,等我接管了父亲的所有生意就来娶你,你这是背着我又做了什么坏事了?” 若非在寺中,谢羽恐怕又要跳起来跟孟少游打一场了:“你瞎说什么?”猛然转头,恰好与远处周王的视线撞到了一处。 周王正寒着一张脸,旁边是看好戏的宁王,既然被谢羽撞见,他也不闪不避。 孟少游早在二人从寺门口停了马车跟上来之后,就有所察觉。他向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为此还特意带着谢羽在寺里忽快忽慢的走动,在每个殿内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对方一直很有耐性的跟着,他便确定了这两人定然是跟着他们的。 只是他算是初次踏入大魏长安城,连半个熟人都没有,这二人能够跟着他们转悠半日,除了认识谢羽,再无其它理由跟着他们。 孟少游转过身来,手随意的搭到了谢羽肩上,轻嘲:“被人跟踪了一路,你个小笨蛋都没有发觉啊?” 谢羽与他相识至今,这人满嘴的胡说八道,又爱动手动脚,她都快麻木了。这时候仰头去反驳:“你以为我是你啊,坏事做多了,时时怕被人追踪,警惕性堪比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周王?” 谢羽满脸诧异,回头向孟少游解释:“定然是凑巧了,他们两兄弟逛兴善寺,他怎么可能跟踪我” 孟少游玩味一笑:“周王?就是那位从楚国回来的皇子?”他自进了大魏境内,对大魏各种小道消息都很是关注,皇长子回京之事也足够民间百姓做谈资数月了。 崔晋已经大步走了过来,恨不得将孟少游搭在谢羽肩上的手给剁下来,眼神黯沉的可怕:“阿羽,你怎么在这里?”模样堪比捉*奸在床的丈夫。 谢羽自行将孟少游的爪子从肩膀上挪开,道:“跟朋友一起逛逛,周王爷不是上朝去了吗?” “朋友?”崔晋的目光似刮骨钢刀一般将孟少游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孟少游见对方从牙齿里咬出这两个字,不由大乐:“是啊,在下与阿羽相交多年。”还暧昧的挤了下眼睛:“这可是个凶悍的小丫头呢,周王爷可知道?” 谢羽恨不得堵上他的嘴:“孟少游你今儿找抽是吧?” 孟少游腆着脸笑的十分无耻:“你若是想抽我,我保证不还手,乖乖站着让你揍,你高兴就好!” 若论厚颜色无耻,孟少游排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谢羽都败倒在他那张奇厚无比的脸皮之下了。 崔晋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再与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相接,只觉不甘。 他与谢羽相识不过大半年,在此之前她过去认识的所有人他都不知道,她过去的所有时光他都不曾有机会参与,没名没份跑来质问她的故友,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与身份呢? 孟少游此人极其好斗,见对方居然沉默了下来,趁胜追击挑衅:“敢问周王,你与阿羽认识多久了?” 安王见周王一径沉默,便忍不住出言相帮:“有些人一见如故,跟时间又有甚个关系呢?” 谢羽只觉得再放任孟少游胡说八道下去,这厮还不定要瞎说些什么,忙道:“周王与安王若是有事还请自便。孟少游你逛是不逛?再不逛我就回家睡觉去了!” 孟少游与崔晋视线相接,各自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敌意,只是前者嚣张,朝后者呲出一口白牙,后者只是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前者。 假如目光能够凝聚成形,孟少游相信他身上早被射出千百个窟窿了。 “我逛!咱们这就走行吗?我说小姑奶奶,你去我家乡,我带你吃喝玩乐,全程陪同,毫无怨言,怎么你对我就这么没耐心呢?” 他虽然抱怨着,但这话听在崔晋耳中,却听出了说不出的亲昵与熟稔。 谢羽还好心情与二王道别:“时近中午,安王还是陪周王回府歇息吧,省得累着了。” 崔晋跟过来的时候,是理直气壮怒火中烧的,但是真到了谢羽面前,当着那男子以及安王的面,居然说不出半句指责的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毫无立场与理由指责谢羽。 谢羽上次便说过,二人只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伙伴,还没听说关心生意伙伴关心到她的私事上去的。 ************************ 走出去老远,孟少游回头瞧了一眼,在谢羽耳边嚷嚷:“阿羽,那位快立成一座雕像了。老实说,他是不是对你有不可告人的企图?” 谢羽不用猜也知道他说的是周王,心下有些微不适:“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我还说你对我有不可告人的企图呢!” 孟少游为自己辩解:“企图是真的,哪有不可告人?我不是都告诉过你无数次了嘛!” 谢羽咕哝:“我怎么觉得你的脸皮一天比一天厚了?恐怕长安城的城墙都赶不上你脸皮的厚度。” 孟少游顿时眉开眼笑:“谢谢你的夸奖,你知道吧就算这样,我爹还嫌我脸皮不厚呢。他说我中意谁家姑娘,抢回去拜堂成亲就完了,何必还要征得你的同意这么麻烦呢。” 谢羽对孟藏刀其人向来只有敬仰的份儿,他老人家的强盗逻辑很多都禁不起推敲,行事全凭自己高兴,只要哄的他高兴了,百两黄金送给你眼都不眨,惹的他发怒了就等着家破人亡。 “你抢一个试试看?小心我让你有来无回!”可惜谢羽从来就不是胆小的人,况且她与孟少游也不是头一次打起来。 孟少游向她邀功:“我这不是没听我爹的话嘛,也怪我脸皮太薄,不似他一般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他似乎对自己脸皮的厚度颇为遗憾,还摸摸自己的脸:“……也许过几年就能厚起来了。” 谢羽都要向他投降了:“孟少游,你快点收起这副强盗嘴脸吧,咱们这次只论生意。”跟他相比,穆原都成了天真无辜的小白兔了,好不容易动了一次歪心邪念,还被崔晋给捉了回来。这两日收到谢弦的家信,听说她们已经与穆老三会合,穆原与穆小六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程旭还特意写信跟妹妹探讨穆老三刑堂里的招数,抱怨自己当初没有进刑部,也好将穆老三整人的法子推广开来,不知道能震慑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 谢羽很想跟他说,这种事情其实苗胜比较擅长。那位苗千户最近难以适应大理寺卿温和的审案方式,在大理寺大堂跟鲁承显拍过好几次桌案了,就差将厚实的桌子拍出个大洞。 孟少游昂头往前走去,人也自傲了起来:“谁说生意跟婚事不能一起谈?你见过这么斯文的强盗吗?” 谢羽朝他翻了个白眼:“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 崔晋在上过早朝的第一日就见到了谢羽,令他讨厌的是,谢羽当时在陪孟少游。回去之后,他便将府里留守的护卫派出去一大半,务必要打听到孟少游的身份来历。 第三天上,周王知道了孟少游的一些事情。 孟少游,年近二十,未婚。这还是他自己嚷嚷出来的。此次来长安携带大量货物,最近数日谢羽一直陪着他,两人来往频繁。 就在崔晋为孟少游之事头疼的时候,谢羽亲自来到了周王府,向周王提起她要跟孟少游合作的事情,其中启动资金就用魏帝给的那一笔。 周王不同意:“来长安城做生意的商人,哪一个手里没货?这个孟少游是何方神圣,非要劳驾你陪玩不说,还非要跟他做生意?他姓孟……不会是蜀国皇室吧?”他派人打听孟少游之事,始终未打听到更详细之事。 蜀国皇室姓孟,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且孟少游口音大是不同。 谢羽见他认真起来,非要追问孟少游之事,只能半含半露道:“孟少游当真不是蜀国皇室中人,他爹其实是蜀国最大的私盐贩子,同时还做着别的生意。孟少游只是个商人而已。” 谢弦当初在最艰难的时候,曾经潜入蜀国想要贩私盐,结果撞上了孟藏刀,他见谢弦是个女人,又带着个小姑娘,便对谢弦言语不敬,多有调戏之语。谢弦未曾放在心上,年少冲动的谢羽却不能忍,当场回敬了孟藏刀几句,孟少游为父挺身而出,两小儿当场吵了起来。 孟少游当时只有十三四岁,还是个瘦弱的少年,个头远远没有今日这么高,又是孟藏刀的独子,被宠的无法无天,谢羽已经是个含苞欲放的小少女,身子开始抽条了,箭术也小有所成,两个人吵架争不出输赢,便当着谢弦与孟藏刀的面拉开了拼命的架势打了起来。 谢弦待要阻止,孟藏刀却拦住了她:“今日这生意就看你家小丫头的了。打的高兴了,这生意也不是不能做的。” 孟少游平日被孟藏刀身边的人捧着哄着,总以为自己已经很不错了,哪知道上手与谢羽打起来之后才发现,他虽然比这小丫头大了两岁,但无论打架的技巧还是体力,未必稳赢。 最后两小儿打的鼻青脸肿,难分难解,孟藏刀却看的哈哈大乐,再也没有为难过谢弦,还时不时向她提供便利,甚至戏言:“你这女儿有胆色,孟某喜欢,不如许了给孟某做儿媳妇?” 孟少游当时为这句话,差点跳起来:“她这么凶,我才不要!”被孟藏刀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你懂什么?”过得两年与谢羽熟起来之后,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假装当初没有说过那句话。 自与谢羽打过架之后,孟少游深感自身不足,日夜苦练,饭量增加的时候,身量也跟着飞速增加,没过两年他便能够俯视谢羽了。 一旦有了居高临下的视线,再瞧谢羽便觉得她淘气又可爱,俏丽又明媚,当真是越瞧越顺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大魏与蜀国官方禁绝来往,两军边疆对峙多年,但两国民间来往却无法禁止。总有人能够突破边防,然后花钱在边疆小镇上买个假身份办了路引前往对方城池国都做生意。 甚至某些边疆官员将此做搞创收的机会,自有熟悉地方之人居中牵线,收取些许酬劳养家糊口。就连京中官员也知道其中关窍,屡禁不绝之下也只能默认此事的存在。 蜀国盛产桐油、白腊、生漆、优质茶叶、果品、贡椒之物,另有川芎、川连、川贝母、川木香、川明参等地道药材,各种美酒陈酿。更有蜀绣蜀锦、隆昌夏布,漆器、陶瓷,以及众多的竹制品,实是物产丰富,各种小吃更是层出不穷。 因为两国关系紧张,蜀国的生漆、药材、蜀绣蜀锦、隆昌夏布都是十分紧俏之物,在长安城中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孟少游似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长安城中,被谢羽无意之中撞上,顿时心花怒放。她久为郦山书院之事而烦恼,拿着魏帝赐的银子找不到合适的路子,见到孟少游顿时如获至宝,无论他提出多少条件都恨不得答应,只盼着能拿到孟少游手里的货。 她花了好几日功夫,陪着孟少游满长安城乱逛,好容易磨的他答应了将这批货给她,哪知道却在周王这里卡了壳。 “既然他是蜀国人,本王便不能与他做生意。” 谢羽恨的两只眼睛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周王殿下,银子是不分国界的!” 崔晋满脑子都是孟少游那挑衅的笑,只恨不得报到京兆衙门,让他派人将那小子抓起来,又哪里愿意跟他做生意。 周王不为所动:“换了别人可以,但姓孟的不行。若是父皇知道了,难保不多想。他给了银子让你做生意,难道你想出来的办法与蜀国人做生意?” 惹的谢羽性起,怒而拍桌:“你要是不同意,此事我不再插手,回头让春姑姑把陛下赐的银子也送到周王府,你爱咋样咋样。我自己跟孟少游合作,反正我又不嫌银子扎手。你若真这么爱国,就应该去长安西市上看看,蜀国的东西到底有多少!” 她欲拂袖离开,走到了书房门口,周王也不知道哪根弦转过来了,忙喊道:“行了行了,既然你这么看重姓孟的,那咱们就从他那里进货,这下行了吧?” 他说出“咱们”俩字的时候,福至心灵,忽然想到其实无论孟少游是蜀国皇室还是商人,其实都不能改变魏蜀两国多年对峙的局面。两国有旧仇,这就是最好的天堑,又哪里用得着担心谢羽被孟少游拐走呢。 想通了此节,崔晋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还留谢羽吃饭:“宫里送来的温泉庄子上产的青菜,满长安城也没多少,阿羽留下来吃饭吧?” 谢羽虽然不知道周王为何很快就改变了主意,不过却不想跟他再磨牙了:“那是陛下赐给王爷的,还是王爷留着自己吃吧。我这就回去跟孟少游说说,等改日商量个章程出来,省得被他骗了。” 崔晋听她还要防备着孟少游骗她,心中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也未见得有多信任孟少游嘛。 不过想象是一回事,真到了商谈价格的当日,谢羽跟孟少游磨了半天牙,这位的价格一直高居不下,死活不肯松口。 谢羽都被磨的快要失去了耐性,但孟少游似乎爱上了讨价还价的游戏,居然摆出要跟她长期抗战的模样,兴致勃勃的拿货物的价格来折磨她。 “孟少游,你够了啊!”每匹蜀锦上只比长安西市之上的便宜了十文钱,简直是让谢羽吐血。 被谢羽指名道姓的指着鼻子嚷嚷,孟少游一点也不恼,还摸摸她的脑袋:“你现在与我是生意上的对手,我自然是不能让你占便宜的,但是你若答应嫁给我,这些蜀绣蜀锦,药材生器之类的,我分文不收,全部送给你。” “当聘礼是吧?”谢羽有气无力趴在桌上,哼哼着接口,面前摊开的帐簿子上被她画的横一道竖一道,全是墨道子,似乎恨不得将孟少游的提价给全部糊光。 孟少游的眼睛都亮了:“这算什么?!只要你应了我,聘礼哪能这么寒酸?这是只送你的小礼物!” 谢羽呵呵冷笑:私盐贩子不差钱! “你可真是继承了孟伯伯的豪气。”也不知道她这话是褒还是贬,孟少游统统当做赞美:“好说,我将来还要继承家父的所有家产呢,阿羽你可要考虑清楚,听说大魏的周王可是个穷光蛋,光有个好听的名头,连个封地都没有,仅能靠魏帝的赏赐度日,你要真嫁给他,日子不知道多拮据呢。” 崔晋才下朝赶到约定的酒楼雅间门口,就听到了孟少游这句话,整个人都僵硬了,腰背挺的笔直,绷成了一张弓。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雅间里,谢羽眨巴着眼睛轻笑:“孟少游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靠近点再说一遍。” 房门口的崔晋呼吸一窒,只觉得他自己都要屏住了呼吸,然后便听到房里孟少游的惊呼声:“谢羽你——” 孟少游确实靠了过去,而且还凑到了谢羽面前,二人面目相距不过一掌之距,彼此呼吸可闻,他才张口,便感觉到脸上一阵游走的凉意,后知后觉看到谢羽提着毛笔朝后跳了过去,他反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摸了一手的墨汁,当然叫了起来,并且朝着谢羽扑了过去。 谢羽每次去蜀国,二人都是打打闹闹的。不同于穆原一面倒的被谢羽欺负,从来没在她这里占到便宜,孟少游却并不是次次都让着谢羽。 他要让着谢羽的时候,泰半是大少爷心情好。 崔晋站在门口,紧跟着便听到一阵家具倒地的声音,还有谢羽的嚷嚷:“孟少游我告诉你,这些东西砸烂了可是你赔!” 孟少游毫不在意:“没事,就算是把这家酒楼给砸了,爷也赔的起!” 楼下的小二听到这么激烈的声音,已经小跑步上来了,见到门口的崔晋不由一愣:“这位爷——” 崔晋率先推开了门,果不其然,房里的两个人各执了一只凳子正舞的虎虎生威,特别是谢羽对孟少游不二价的行为十分不满,恨不得一凳子将他砸晕。况且以对方的实力,她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就更是全力以赴了。 小二扎着手连连求饶:“公子姑娘,两位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武呢?” 孟少游玩的兴起,哪管小二的惶恐:“滚!少扰了爷的兴致。”对上崔晋沉静的双眼,这才放下了武器,吩咐小二:“去给爷打盆水来洗脸。” 小二巴不得这位爷能够消停一会,没口子应了:“小的这就去,爷您歇会,歇会。” 崔晋坐到了桌子旁边:“孟公子请坐,阿羽是个淘气的,你也别跟她计较。”又招呼谢羽:“让你来谈生意,本王瞧这架势是要拆了酒楼吧?” 谢羽跟孟少游是年少时候打出来的交情,在崔晋面前已经算得规矩了,当下收了凳子,坐了下来。 一时里小二端了清水,拿了干净布巾进来,孟少游将脸上墨汁洗了,三人坐下来谈生意,他这次的价格就正常了许多,恨的谢羽一直朝他悄悄翻白眼。 ——这不是故意针对她吗? 孟少游运过来的货物,谢羽都已经去看过了。他出手置办的都是最好的东西,一点都不掺假。谢弦也做贩运之事,谢羽还是能瞧得出好坏的。 手里有了货,谢羽便很快在西市寻了合适的铺面,将其余诸事交予周王府总管吴意去做,让他去挑合适的掌柜伙计来经营,并且威吓他:“若是让我查到吴大管事贪污了,小心我让王爷送你去吃牢饭。” 吴意早知道她不好惹,又是在周王的注视之下,乖顺的跟小绵羊一般:“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并再三保证只会挑忠心耿耿的人来做事。 周王前次见过了她跟孟少游打闹玩乐,心里结了个大疙瘩,等吴意走了之后,他才开口:“怎么没见那位孟公子?” “他啊,自己去逛了,我有事要忙,没空招待他。” 崔晋略觉心安,与她就郦山书院之事再行商议一番,到底忍不住问道:“蜀国皇室姓孟,这位孟公子真的与楚国皇室无关?” 谢羽不由笑出声来:“若是孟伯伯是楚国皇室的人,恐怕皇室的人都要气死。他这些年在蜀国不知道做了多少违法滥记之事,简直就是个活土匪。我小时候见过穆家寨的老寨主,也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但是跟孟伯伯比起来,穆老寨主都可以算做良民了。” 孟藏刀在蜀国是出了名的盐枭,手底下养着一帮悍不畏死之徒,做着贩盐的买卖,不知道出过多少命案。但他守着盐井发财,等于抱了座金山,又与地方官员勾连,在地方上如鱼得水。 孟家巨富,孟藏刀还插足别的行业,算得上蜀国首富,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 孟少游此次前来长安城所获,对于孟家来说实不起眼。谢羽还觉得奇怪,问及孟少游:“你家又不差这点钱,况且你们一向只做西线或者南线的买卖,怎么跑到长安来了?” 孟家除了在本国获利,还西行吐蕃。吐蕃周边又有蒲甘王国,北戎等国,这些国家对盐茶以及各种丝绣织造之物需求量大,每年获利颇丰。蜀国与楚国交好,孟家南下楚国,亦有所获。 谢弦这些年虽然苦心经营,但谢家家产与孟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孟少游当时盯着谢羽,目灼灼似贼子,笑的一脸邪气:“我这不是许久不见你了,怕你被别人拐跑了,这才跑来找媳妇儿。这些货只是捎带手的事儿,本来就没想着赚的。” 谢羽恨不得砸他个满脸开花,总觉得孟少游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反倒满嘴胡说八道:“姓孟的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哦!” 孟少游立刻把脑袋凑了过来:“来来来给你揍!揍的重一点啊,正好我受了伤住你家里养伤去。” 谢羽还可记得当年二人打架打的鼻青脸肿之后,孟藏刀跟谢弦戏言要聘了谢羽做他家儿媳妇,吓的孟少游大喊:“她这么凶,我才不要!”谢羽深信这么多年,孟少游还是钟情温柔姑娘的。他这番胡说八道,说不定就是他心血来潮的恶作剧而已,反正他是四处瞎跑惯了,一年之中大半年都在外面跑,真让他特意跑到长安来寻她,鬼才信! 她本着不揍白不揍的心态在他脑门上狠敲了一记:“就你这种土匪,谁要嫁了你肯定天天以泪洗面。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孟少游忽然又变的一本正经:“放心,我要娶了媳妇,肯定事事都听媳妇的话。” 谢羽顿时暴笑出声,她实在没办法将孟少游这么个活土匪形象与受气听话忍辱负重的小丈夫联系到一起:“你就在那骗人吧,说不定能骗到个把傻姑娘。” 孟少游颓然坐了回去:“可惜你不傻。” 谢羽已经习惯了他这忽风忽雨的性子,听得周王问起来他此行目的,便照实道:“大约是想来大魏看看有没什么生意可做吧。孟家生意所涉及广,想要来大魏看看也不奇怪。” 周王似乎对孟少游好奇之极,还问及孟家的生意都有哪些,谢羽也只是听孟少游讲过一些,但这些事情乃是他家的私事,真从她这里兜个底掉,也不太好。 “……反正他家里很有钱倒不假,生意也不少,难道王爷忽然之间对做生意感兴趣起来了?” 崔晋眸光微黯,又想起孟少游对他的评价,不由自嘲一笑,其实姓孟的也没说错,他如今一粥一饭皆是魏帝所赐,就连圣宠也未见得能维持长久。 最近朝堂之上,但凡有争执之事,他与四皇子不发表意见之时,魏帝偶尔还会问起两名皇子的意见。不过那大约也只是一种态度,表明他对两皇子还是极为重视的,但却未见得会采纳他们的意见。 崔晋与崔煦兄弟俩最近在朝堂上见识到了群臣的口才,以及朝堂之上的混战。这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一个新奇的世界,每天都被群臣在朝堂上的形象给刺激到,屡屡叹为观止。 若是拿朝堂之上比菜市场,那些争的脸红脖子粗的朝臣们也跟在市井里吵架的中年泼妇没什么两样了,只不过他们用词更为委婉一些,不及市井妇人直白粗俗。 “本王要做生意,也得暗中去做,手里暂无人手,恐怕铺排不开。” 谢羽心道:只是你不是想要做生意就好。 万一周王起心要跟孟少游做生意,她夹在中间真是要跑断了腿。 周王是个内敛的性子,刚认识的时候完全就是个闷葫芦,熟悉之后才渐渐开朗许多,但孟少游可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这两者要是共事,可真不敢想象会是何种情景。 谢羽总觉得,跟周王谈论孟少游不是一件好事。她也说不出来别扭在哪,只是下意识有些排斥。正事谈完了,她便起身告辞:“还有些事情要回去找孙爷爷商量,就不打搅王爷了。” 孙铭在谢府久居,最近闹着要回石瓮寺去清修,谢羽挽留了他好几回,就连谢弦临别之时也求过他,想让他留在府里教教谢羽,奈何老人家性子起来就拦不住,连谢羽让暂时无事的程智每日陪他去外面逛,喝茶听曲,逛书市笔墨铺子,都不能挽救老人爱一颗向往清静的心。 崔晋对此也有所耳闻,正好今日回来的早,又与谢羽商量好了铺子的一应事务,便起身道:“你既然要回去,正好本王也要去探望孙老先生,不如一起。” 谢羽倒没什么意见,她出行大部分都是骑着胭脂,周王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与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才到了家门口就撞上几名小厮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而来,她多嘴问了一句,其中一名小厮正是孟少游的贴身侍从六萬,开口便笑:“这些都是公子买的。” 她挥挥手:“你们公子买的,提到我家门口做什么?” 另外一名小厮八萬惊讶的望着她,张口才道:“公子……”却被六萬给捅了一下,这小子还道:“公子路上累了,吩咐小的们先将东西送到谢府。” 谢羽哪管得了孟少游,挥手让他们进去,自己骑马从侧门直入,身后跟着周王的车驾。等他们去的远了,八萬才道:“六萬,公子住到谢府里来,难道谢姑娘不知道吗?” 六萬颇为惆怅:“上次公子提出要住到谢府,被谢姑娘拒绝了。他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实在是……”跟着个脸皮厚的主子,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没什么面子。 谢羽一大早出门,孟少游却带着人闯了进来,见到春和便开始耍赖:“春姑姑,以往阿羽去蜀国,可都是住在我家里的,我来了长安怎么能去住客栈呢?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求春姑姑收留。” 谢弦后来与孟藏刀有了生意来往之后,每次去蜀国,都住在孟府别院。不过孟家别院太多,大部分都空着,随时接待孟藏刀那些四面八方来的生意伙伴,谢弦只是其中之一。 春和对孟少游印象不错,况且这么个少年在她面前耍赖,当下便派人收拾了院落,安排了孟少游住了进来。 谢羽还不知道春和引狼入室,同周王径自去了孙铭的院里,跟他问起郦山书院的学子里可有精通算学的,正好学以致用,将铺子里的帐管起来。 魏帝让她跟周王一起负责管理郦山书院,但是谢羽的想法又自不同。 她跟孙铭解释:“以往这些事情都是有专人负责,书院的学子们只需要专心苦读即可。但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好,不如让书院里的学子也来分担一些事情。比如书院开支的帐务,可以交到书院学子的手里,也好让他们知道书院这些年到底替他们负担了多少开支。” 孙铭瞧她一眼:“小丫头想的倒挺多,你这是让书院的学子知道周王的好啊?” 崔晋还真没想到谢羽来找孙铭,原来为着此事,若有所思望着她。 谢羽嘿嘿直乐:“孙爷爷,我是个商人,投入总要有收益的。先皇后娘娘建书院,培养了多少寒门学子,可是这些人可未必清楚每年具体花在他们身上的银子,现在让精通算学的来核查帐务,不是正好?再说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陛下出的,这不正是向陛下表忠心的时候嘛。”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孟少游可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他住进谢府,便吩咐手底下小厮去大肆采购。 谢弦生活简朴,谢羽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对于孟少游来说,谢家的生活堪称简陋。他的贴身侍从六萬跟八萬带着几个人采购回来之后,六萬便向他禀报:“阿羽姑娘回来了,不过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位周王。” 孟少游不痛快了起来:“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怎的阿羽回来,谢府也没人来报我一声。” 六萬要比八萬机灵,方才谢羽跟周王进去之后,他便随手将买来的点心散了一包给守门的小厮,还好奇道:“方才我看到你家姑娘回来了,我家公子还在府里等着她呢。只是好像周王也跟着你家姑娘回来了。” 守门的小厮见他说话和气,也不以为意,索性都告诉了他:“我们府里住着一位孙老先生,可是当世大儒,就连陛下跟我家家主也做过他的学生。周王来府里,大约又是为着向孙老先生请教学问吧。” 自孙铭住进谢府之后,周王都快将谢府的门槛踏破了,谢家众仆都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告诉孟少游身边的人有何不妥。 一个府里住着的,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 六萬回去的路上还向八萬抱怨:“公子总觉得自己能住进来就了不起了,却不知这位大魏的周王更聪明,日日以讨教学问的借口登谢府的门槛,可比公子这强盗模样要强上许多。” 八萬是个愣头青,对男女之情还属于懵懂的状态:“公子英俊聪明,家里钱财又丰厚,那个周王阴沉沉的有什么好的?” 六萬很想告诉他,有些女人可未必喜欢土匪一样的男子,反而喜欢温情体贴的。 他立在孟少游面前,见他听得周王也跟着谢羽回府,面上多少带出了不痛快的神色,立刻将自己探知的一一道明,最后还给孟少游出主意:“既然那位周王是去向孙老先生请教学问,那公子自然也可以的。” 借口不必太多,管用就行。 孟少游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且多长长脑子吧!我一个做生意的,那么好学上进做甚?”在六萬失望的眼神里,他改口道:“既然这位孙先生这么有名气,你家爷倒可以去拜访一番。” 他从自己住的院子里出来,揪着谢府一名路过的仆从问路,那仆从便将他带到了孙铭的院子门口:“孙老先生喜欢清静,平常除了侍候的人,别的人都不让到这儿来随意打搅。” 孟少游便道:“怎么我听说周王常来?” “听说孙先生收了周王做弟子,所以他常来。”仆从陪着笑脸解释。 孟少游打发了谢府仆从,自己踏进了孙铭的院子,才进去就听到了谢羽那番话,顿时冷笑两声,敲敲门径自闯了进去。 不说孙铭与崔晋意外,就连此间主人谢羽也大出意外:“孟少游,你怎么在这里?” 孟少游施施然走了进来,笑的好不客气:“我这两日货物出手,闲的无聊,有空就来瞧瞧过河拆桥,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小人。” 谢羽:“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自孟少游踏进这屋子,房里的气氛就陡然一变,不知为何,谢羽听出了一股兴师问罪的味道。 “可不就是你嘛。当初要用到我的时候,甚个条件都答应,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陪在我身边,等货物拿到手,连个消息都没了,恨不得避嫌避出三千里地去。” “我这不是忙嘛。”谢羽总觉得有点心虚。 比起她去蜀国,孟少游全程陪同游玩的待遇,他来了长安城之后,自己对他也确实未曾尽到地主之谊。 孟少游只是朝着她冷笑。 谢羽都快被他笑的坐不住了,起身恨不得拉了他走,特别是当着孙铭与周王的面儿,格外的丢脸。 房里此刻还有周王与孙铭,崔晋最近在朝堂之上甚少发言,即便开口,也是被魏帝点名不得不开口。 皇长子的名头好听,但真要论起来,只能算是孤立无援,既比不上太子身后有着闫国熹其党,能左右朝堂局势。又不及安王还有个战功赫赫的娘舅梅纳英,以及西南边防驻军。 在这种境况之下,听到谢羽方才那番话,内心波澜可想而知。 他正不知如何委婉开口向谢羽表达谢意,就被闯进来的孟少游给打断了。此人脸皮奇厚,指责完了谢羽,还能向孙铭问好:“久闻孙老先生大名,今日贸然闯进来,还望老先生海涵。” 孙铭人老成精,见周王神色与方才全然不同,谢羽不住向孟少游作揖赔罪,一再保证忙完了就带他去玩,而周王在谢羽的赔罪声中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心中不由暗笑。 他年轻的时候也未必没有成亲的机会,只是当时发愤苦读,总觉得时光长久,似乎会永远停留在年轻时候,只是岁月轮转太快,不觉间就韶颜逝去,华发早生。看到年轻人各怀心思,不由感慨。 “不碍事,这位小哥是来找阿羽的?” 孟少游巴不得有人搭理他,孙铭搭了个梯子立刻出溜顺着爬了下来,还向孙铭诉苦:“老先生你是不知道啊,阿羽去晚辈家乡,晚辈可是腾出所有的时间来陪她,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只要她玩的开心。可是晚辈到了长安城,可真是坐了多日的冷板凳,怎不令人伤感世太炎凉呢?” 谢羽都要给孟少游跪下了——不过就是忙了些,没好生招待他,竟连世态炎凉都用上了。 孙铭这些日子在谢府住着,已经准备过几日就启程回石瓮寺。只是周王既然做了他的弟子,对他就不能不闻不问。原本想趁着今日周王过来,正好将此事讲明,哪知道闯进来了个搅局的孟少游。 “小哥误会了吧?阿羽每日极忙,既有宫里的差使,还有宫外的差使,若能抽出空她定然是愿意一尽地主之谊的。” 孟少游对此实不能赞同。 哪知道一直在旁边之尊闷声不语的周王忽道:“既然孟公子还想逛长安城,阿羽又忙的不可开交,不如就由本王得空带孟公子一览长安美景?” 以他亲王之尊,肯纡尊降贵来陪孟少游,殊为难得。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谢羽觉得颇为奇怪。 周王从来就不是主动的性子,让他肯花时间揽事情在身上,实在让人不解。 她这里还没想明白,院子里就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枸杞一声高过一声惊惶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小姐不好了!大小姐不好了!三公主要跟三公子打起来了……” 谢羽还当自己听岔了,什么三公主跟三公子打起来……她猛的起身,扬声道:“三公主过来了?” 随着她的声音,枸杞带着哭音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小姐快去你院里瞧瞧,三公主要打素岚姐姐,三公子拦着不让,两人都吵起来了……” 谢羽哪还有心情去探究周王心中所想。她向孙铭告辞,孟少游紧随其后跟了上来:“阿羽你等等我,拉架我最拿手了。” “是啊等你拉完了已经都打个半死了。”她可是见过孟少游拦架的,让两方拼个你死我活……打不动自然就不打了。 不过伤亡另计。 孟大公子不在意伤亡人数,以及需要支出的抚恤金,但崔晴可是金枝玉叶,不是他们蜀国暴起的盐工,死十来八个都无人追究。 孟少游很委屈:“阿羽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呢?” 谢羽朝他翻个白眼,已经大步跑了,身后跟着孟少游与枸杞,速度反不及她的快。不过一眨眼间,房里已经只剩下了周王跟孙铭。 孙铭催道:“周王不去瞧瞧?” 崔晋站在那里,略有踌躇。看着孟少游厚颜无耻的追在谢羽身后,实在憋气;但是让他独个留在这里,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更是坐立难安。 “周王是长兄,若是阿羽劝不住三公主,周王总能从旁协助一二。” 崔晋唇角微弯,朝着孙铭深施一礼:“学生告辞!” 孙铭不禁捋须而笑。 谢家当年也曾显赫,祖宅占地面积颇广,谢羽一气从孙铭的院子里跑到自己院里,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声,已经吵翻了天。 “……你一个当少爷的,护着个贱丫头,莫不是对这贱丫头有意?” “……身为公主,怎能一言不合就动鞭子,如此跋扈?” 其间,还能听到姜若岚小声哭泣的劝解声:“三公子,别跟公主吵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的错……” 崔晴冷笑:“一个丫环,连奴婢都说不出口,说出来谁信?不会是哪里来的逃犯吧?” 姜若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煞白,吓的连认错也不敢了。 她自被谢羽救回家之后,又与程智相认,谢家也无人拿她当丫环对待,她本心里是不愿意做奴婢的,便一直未曾改口。 谢羽对后宅之事不大留心,也没准备让她在谢家当真正的丫环,春和怜她身世,也不曾苛待她,她的自称便一直未曾改过来。 谢羽一掀帘子走了进去,浑似方才在外面驻足听的并不是她:“这是怎么了?三公主怎么有空来了?” 崔晴柳眉倒竖,显然是怒极,手里提着根马鞭,真要朝程智身后的姜若岚抽过去,却被程智张开双臂拦在面前,直气的恨不得连他一起抽。 见到谢羽倒好似一腔烦闷都找到了发泄口:“阿羽你怎么才来?还不快来管管你家的丫环,她连个茶都不会倒,半杯全洒到了我身上。我要抽她你三哥还拦着不让,真是气死了!” 她一个金枝玉叶,都无人护着拦着,但谢府一个丫环却有程三肯张开双臂护在身前,真是让人觉得讽刺。 谢羽先夺过了她手里的马鞭:“你这是哪里撞了一肚子的邪火,要跑到我家来撒气?我家这丫头是新买的,跟着春姑姑做事还没两天,当初就是图她长的好看,摆在房里赏心悦目,拿知道买回来之后才发现是个花瓶,只能远远看着,真让她做点事可真是让人头疼。” 崔晴鞭子被夺,火也消了一点,但看着程智毫不放松戒备的样子,倒好似她会趁他不注意扔个茶盅盘子砚台过去一般,肚里火又拱了起来,冷笑道:“阿羽,我瞧着你三哥对个丫环倒真是上心,莫不是心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羽心头骤跳,抬头瞧见程智两只耳朵都涨的通红,脸色极窘,而瘫坐在地下的姜若岚倒好似压根没听到崔晴的话,整个人都被吓傻了一般,直往程智身后缩,恨不得将自己缩到砖缝里去。 兄妹俩目光交汇,都读出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程智张口便道:“公主休得血口喷人!怎能如此污蔑一个姑娘家的清白?” “一个丫环哪有什么清白可言?不过你这么护着她,我倒有个主意。”她将程智重新打量了一番,只觉得眼前男子才能当得起翩翩二字。正如方才谢羽提起这不长眼的丫头,摆在房里也是图好看。 她忽道:“本公主倒有个主意,不如程三公子做本公主的驸马,你若真中意这丫头,等成亲之后,将她留在房里侍候,这点容人之量,本公主还是有的。” 谢羽跟程智兄妹俩首次被另外一个人震的说不出话来,却有人拊掌大笑着走了进来:“真是爽快爽快!程三公子若是不同意,在下给公主出个主意。”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孟少游。 “你闭嘴!” “他是谁?” 程智与谢羽兄妹俩截然不同的反应逗的孟少游更是大乐,也不理他们兄妹俩,指着姜若岚道:“程三公子若是不答应做驸马,三公主就将这丫头带走,到时候他为着心上人,恐怕也只能答应了。” “不行!” 这次换来程智与谢羽兄妹俩异口同声的反对声。 他们兄妹俩反应越大,崔晴就越觉得痛快:“公子这主意极妙,不如就这么办!” 谢羽脸色都变了:“孟少游,你再胡闹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孟少游嘻笑道:“怎么个不客气法?没关系,就算你怎么对我,我也不会讨厌你的。” 程智今日才进谢府,就直接到了谢羽的院里,对孟少游如今借住在谢府根本不知道,尤其对他这个人完全不认识,只觉得这小子虽然生的一副好相貌,但说话的语调简直欠揍,理由拖到程府去让程彰好生修理修理。 “阿羽,他到底是谁?一个外男怎么能随意闯到你的院子里来的?” 谢羽早知孟少游是出了名的厚脸皮,只当他一个人逛的无聊,所以才跑到谢府来折腾她:“他是以前我跟娘在外面的时候交的朋友,姓孟名少游,嘴里没半句实话,爱骗小姑娘做梦,三哥千万别信他的话,最好是离他远点。” 崔晴却道:“阿羽,我觉得你这位朋友倒是个聪明人,出的主意也不错。”她这些日子在宫里几乎闷出病来。 谢羽忙着的时候,梅妃也没闲着,已经在此次春闱考中又未曾牵连进科考舞弊案的学子里面挑了一名学子出来,预备向魏帝请求为三公主赐婚。 她挑中的这名学子姓朱名福深,其父官拜工部尚书,与梅妃娘家嫂子毛氏的兄长,梅纳英的大舅子毛乐正乃是同窗好友,也就是说他是坚定的安王党。 崔晴从小被梅妃抚养长大,原本她心中早有心理准备,无论嫁于何人,总脱不开与梅家关系亲近的官员。但是,自从梅妃让崔煦带着她出宫,在外面以“偶遇”的方式与朱福深见过一面之后,她回来便悄悄哭了半宿。 ——说什么翩翩有为的少年郎? 都是骗人的! 少年郎倒是没错,只是这少年郎是个大胖子,五官都被挤在了一张胖脸上,眼睛狭小,两腮几乎要垂下来两砣肉,挺着个足月即将临盆的大肚子,如果不是崔煦上前去打招呼,崔晴几乎都要认不出“少年”俩字怎生书! 彼时崔煦也有几分尴尬,还拍着朱福深的肩膀道:“数月不见,朱公子倒是又长了不少福气啊!” 朱福深眼睛虽然小了些,但眼神可不赖,见到崔晴的样貌,心里已经喜的要冒泡,还客气道:“家母怜我读书辛苦,总是想尽了办法为我补身子。” 崔煦今日的任务就是让三公主与朱福深瞧对了眼,但是此情此景,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抱歉,便极力缓和气氛:“那是朱夫人疼朱公子。” 朱福深早就听说崔晴年幼丧母,就算养在梅妃身边,想来到底与亲生母亲不同。便一味夸自己母亲:“……家母慈祥,又极为心细,极疼儿媳,与家中大嫂亲如母女……” 三人同行走了一段路,早春三月朱福深都累出一头的汗。 崔晴听着他走路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只觉得心里一阵腻味,倒好似误闯进了屠家,瞧见了半扇肥白猪肉一般,让人想吐。 回宫之后,梅妃还笑道:“听说朱公子生的仪表堂堂,很是富态?朱夫人生的眉眼清秀,朱成元容貌也不错,想来朱公子容貌定然也不差。” 崔煦的笑容颇为尴尬:“朱公子确实……很富态。” 他也知道这桩亲事板上钉钉。朱成元虽然是梅氏一族的拥护者,可这中间可是隔着个毛姓,还差了一层。也只有将崔晴嫁给朱福深,朱成元就与皇家有了最亲密的关键,以婚姻为钮带,用崔晴来笼络朱成元。 崔晴想想朱福深的样子就忍不住呕意上涌,此后漫长的人生若是非要跟这样一个男子绑在一起,她恐怕都要疯掉。 她倒是酝酿了许久的勇气,想着怎么样打动梅妃,好让她取消这桩婚事。还未踏进沉香殿正殿,就听到梅妃的贴身侍女雁玲的声音:“娘娘……三公主似乎不太中意朱公子,这两日郁郁寡欢,听她奶嬷嬷说连饭也不肯好好吃,夜里还哭过,好像是……嫌弃朱公子太胖太丑……” 崔晴就是在沉香殿长大,来往宫人都不曾避忌她。今日她过来主殿之时,门口连个宫人也无,恰巧让她听到这段话。霎那间她心提成了一团,连手里的帕子都差点拧碎了。 梅妃温柔绵软的声音传了出来:“男子要那么俊做什么?”顿了一下,她才道:“朱成元精明能干,这些年很得陛下赞赏,而且内阁大学士顾棠年纪渐老,去年开始身体就屡屡不适,时常请假,恐怕很快就要乞骸骨告老还乡。到时候朱成元还有可能更进一步,入阁指日可待。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朱公子的人品才学,哪一点配不上公主?三公主那是小姑娘的一点轻浮心思,想嫁个好看的丈夫,也得有合适的啊。闫相的幼子倒是长的好看,还不是个拈花惹草的性子。回头你去告诉她的奶嬷嬷,让她跟三公主好好说说,万不可生这些糊涂心思。本宫看朱公子就很好!” 崔晴只觉得一阵眩晕,后背隐隐生寒。明明梅妃的声音一点也未变,就好似从前她生病了,在床前关心她时候的温柔,让她觉得这就是她的亲娘,但是此刻却好似一盆凉水泼下来,使她差点站不稳。 她从梅妃的话里听出了坚定之意,这门亲事她是铁了心要促成。不是为着别的,仅仅是为了让崔煦在朝堂上能够站的稳,就要牺牲她的终身幸福。 她失魂落魄的离开之后,殿门口探出个脑袋,瞧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的呼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禀报:“娘娘,三公主离开了。” 梅妃斜倚在罗汉榻上,腿边跪了个小宫女,正不紧不慢的替她捶着腿,眼睫低垂,速度一点也不曾受影响,就好像这世上最值得专注做的一件事就是替梅妃捶腿。 梅妃就着殿门外的日光欣赏自己指甲上的蔻丹,语气是一惯的温柔绵软:“让她早点认清楚也好,省得东想西想。” 雁玲心中一紧,愈加的规矩谨慎,敛眉垂目道:“是!娘娘都是为了三公主好!” 梅妃的声音里终于带出了两分烟火气:“做女子的最要紧是要背后有靠。”想当年为了巩固西安驻军,梅家将她献了出来。在此之前她一直生活在西南,无忧无虑的长大。家中父兄宠爱,总以为自己就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掌珠。 后来才发现,掌珠是掌珠,只是托在手心里献给别人的珍珠而已,疼爱是因为有其疼爱的价值。 崔晴统不知道她走后沉香殿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此后数日沉香殿里的丫环们都格外的谨慎小心,似乎生怕自己犯了错被赶出去,做事也越加的勤谨。 她在自己宫里辗转反侧多日,其间连崔煦带了外面的小玩意儿来逗她开心,都没能让她开心起来。 崔煦对此心知肚明,等到她提起想去谢府找谢羽散散心,立刻忙不迭的答应了,只盼着她去谢府一趟能够开心一点。 梅妃听得她要去谢府,也痛痛快快答应了。 崔晴在宫里也没什么朋友,谢羽算是她自己强拉来的同龄玩伴,两人亦师亦友的相处下来,虽不及旁人的手帕交,到底也有了些情谊。 崔晴心中烦闷,似乎除了谢府,也无处可去。她原本是想将烦心事向谢羽倾倒一番,谢府下仆将她带到了谢羽的院子,听得她有事在孙先生处,她还吩咐那仆从:“你家姑娘既然有事,就先别通禀了,等她完事了再过来就好。” 但是姜若岚听得进来的少女是三公主,脑子里顿时冒出了个大胆的念头。 她自己被苗胜害的吃了许多苦头,始终深信姜进是冤枉的,定然是苗胜公报私仇,苦于没有门路。且谢羽在得知她的身份之后就一再表明,不会替她出头,就连想要为她出头,去御前申冤的程智也被她骂了。 姜若岚久在后院,对朝堂之事全然不懂,在她的心里,三公主就是从宫里出来的,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只要三公主在魏帝面前提一句,胜过她四处找门路为姜进申冤。 她心里揣着这样的念头,便自告奋勇要来服侍三公主。 况且春和与谢羽今日都不在,其余的丫环们都尊她一声“姐姐”,枸杞虽然觉得不妥,但也拦不住她。等她前去为崔晴上茶的时候,也许是太过激动,她等待的太久,只觉曙光近在眼前,手一哆嗦顿时将半盅热茶都倒在了崔晴的身上。 崔晴心中本就烦闷,又被个毛手毛脚的丫环给泼了茶,当下就怒了,才指着姜若岚喝道:“瞎了眼的死奴才,想烫死本公主啊?” 不巧被前来探望姜若岚的程智给听在耳里,只觉得热血上头,立刻便同崔晴吵了起来。 二人吵的厉害了起来,枸杞吓的飞奔而去报信。 崔晴出宫来,还未倾诉满腹的烦恼,倒是先窝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得程智被自己的话吓到,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 谢羽尚且知道往房里摆个漂亮的丫环,她嫁个丈夫难道却要作呕一辈子不成? 她是梅妃抚养长大的没错,哪怕让她忍一时之痛割肉喂母都行,但让她拿一生的幸福来报答这份养育之恩,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 程智无论家世还是容貌,都要比朱福深好上太多,哪怕他心不在自己这里,但摆在房里也是赏心悦目。 崔晴想通了此节,立刻便拉住了谢羽的手,热情道:“阿羽,你我往日相交一场,若是做了姑嫂,自然相处融洽,到时候还可一起结伴出去玩。谢大将军常年在外跑,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倒可以跟过去侍候婆婆……”她双目闪着憧憬的光芒,只觉得未来有一条康庄大道铺在面前。 至于程智的想法……重要吗? 程智从来都很注重规矩,就连亲妹妹谢羽最开始也有许多地方令他瞧不习惯,更何况崔晴这番离经叛道的话,更是从所未有的。 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三公主身为皇室公主,竟然自行决定婚事,真是胡闹。 “在下并未答应与公主成亲,公主何必一厢情愿?” 崔晴完全不在意程智的想法,她目前只想尽快摆脱与朱福深有可能会成的亲事,况且她看中的又是程彰之子。程彰在朝中从不结党,这些她都知道,后宫小道消息极多,况且梅妃为着崔煦之事殚精竭虑,连魏帝平日信重的臣子是哪些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程彰既不属于闫党,又与崔晋有芥蒂,他的儿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况且程智此次成绩出众,若非程彰太难拉拢,而魏帝又不可能坐看梅家与程家两方掌兵武将亲近起来,梅妃都要考虑程智了。 崔晴现在明白了,梅妃想要为她挑的都是能够死心塌地拥立崔煦的臣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第七十章 谢羽教崔晴箭术也有段时间了,对她也算得有几分了解,知道她这是犯了公主脾气,拗起来让人无可奈何。不过婚姻之事,未见得她愿意,梅妃与魏帝就肯将公主许配程家,因此倒不比程智一般着急,只道:“公主可是碰上不痛快的事了?我三哥是个认真的人,他可是会当真的。” 崔晴眼眶一酸差点流下眼泪。 自梅妃选定了朱福深,就连自小一起长大的崔煦也明显躲着她,不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假做没有这回事。她心里大约明白,也不管他心里有无愧疚,但他定然默认了梅妃挑选出来的人。 她从小拿崔煦当亲兄弟相待的,没想到真到了选择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利益,而放弃了她。 或者说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梅妃母子身边的一枚棋子,如果不是选择了朱福深,而是另外一个翩翩少年郎,她泰半还是不能够认清现实。 她强颜欢笑:“谁能给本公主不痛快呢?你想多了!” 来自于最亲的人带给她的难堪,让她甚至没办法向谢羽提起此事。 崔晋过来的时候,崔晴正叮嘱程智:“三公子往后还请洁身自爱,可千万别给本公主难堪。我的脾气不太好,不然万一到时候闹起来,大家都落不着好。”俨然一副已经死心塌地要与他成亲的样子。 谢羽吃不准她这是故意的还是来真的,只能极力安抚程智,又遣姜若岚下去:“家里丫环不懂事,三公主也别拿丫环来吓唬我三哥,他胆子小,爱认真计较,公主真别在逗他了。你还不过来向三公主陪礼道歉,惊了公主的驾,还不退下去反省!” 姜若岚流着眼泪向三公主叩头请罪:“是奴婢该死!惊扰了公主,还望公主海涵!” 崔晴挥手让她退下:“往后在三公子身边当差小心点。” 程智看着姜若岚自称“奴婢”,又向崔晴卑躬屈膝,只觉得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代之。想当年姜若岚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翰林家的千金也是出自书香门第,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跌落尘埃,沧落至此。 崔晴见到崔晋,心中百感交集。以前见到长兄,只觉得他可怜,现在却有了同病相怜之意,只觉得两个人都是身不由已,命运被别人左右,一声“皇兄”便不似往日般敷衍。 “皇妹怎在此处?” 崔晴便道:“在宫里闷的慌,出来散散心,不过出来够久了,这就要回去了。” 谢羽送了三公主车驾离开,回来便向崔晋问起:“三公主眉头紧蹙,可是在宫里遇上了为难之事?” 崔晋在谢羽院里听到了崔晴的只言片语,听得她吓唬程智,只觉好笑。她的亲事哪里就轮到自己说话了,梅妃早有安排。 “大约是梅妃替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她心中可能不太满意,故而……”程智撞了上来,自然没好果子吃。 谢羽好奇:“不知道梅妃娘娘为三公主选定的是哪家的公子?” “听说……是工部朱尚书家的次子。” 谢羽十分茫然。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她所知有限,更何况是家中公子。 程智却是恍然大悟:“福深公子人品宽厚,实乃君子。”反倒是三公主性格骄纵。 朱福深人虽然胖,但是在京城年轻一辈里,却很是出名。他极受父母宠爱,自从他出生之后,朱成元那年迈过了极大的一个坎儿,自此官途顺畅,一路高升。他几个月之时,朱老夫人带着朱夫人以及小小的朱福深去庙里进香,被寺中主持赞他福缘深厚,回来之后朱成元便为他起名福深。 朱老夫人爱孙心切,每有官员家眷聚会,言必提及朱福深,久而久之,朱福深之名便渐次传开。 大家同在长安城生活,各家官员之间总有避免不了的应酬,酷爱读书的年轻子弟们聚在一处诗酒唱和,朱福深人虽胖,但学问功底很是扎实,做诗饮酒都应对自如,人缘亦佳,大家便呼他福深公子,他亦不恼。 ***************** 朱福深之名,崔晴在后宫并无所闻。崔煦住在宫里,往日也见的极少,还时常往西南舅父家中去,偶尔一见,惊觉朱福深比以前更要胖上不少。 对于男子来说,大约这也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崔晴这般妙龄女郎,却是极为不可容忍之事。她进宫之后便直往御书房前去求见魏帝。 御书房门口值守的太监拦着不让她进去:“三公主,鲁大人与苗千户正在里面与陛下议事,请公主稍候。” 崔晴在魏帝这些公主里面也算得受宠,大太监拦住了她,却吩咐小太监将她请去侧殿吃茶。 御书房里,鲁承志向魏帝禀报科考舞弊案的审案结果:“……孙鼎如家中妻妾收受贿赂,利用替他送东西之际,传送考题,替贡院学子夹带写好的文章,已查明属实。其余官员有知情不报者数人,亦有全然不知情者数人。” 苗胜却反驳道:“陛下,臣不同意鲁大人的说法。同在贡院,怎么可能不知道主考收受贿赂?臣建议对这些人加审问,只要在酷刑之下,不信他们不招!” 两人办案风格迥然不同,在此次审案之中不知道吵了多少次。鲁承志极重证据,但苗胜的办案手法却是先将人抓回来,严刑拷打再行定罪。 鲁承志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官员,但是苗胜却恨不得将此次科考全部官员拉下水,到时候便是一桩惊天大案,相信魏帝会对他更为看重。 “陛下,苗千户这完全是胡闹!审案子怎么能屈打成招?如果苗千户一直是这样办案的,那微臣就要怀疑他办的那些案子里,到底冤枉了多少官员!” 鲁承志禀性耿直,早就看不惯苗胜,他这话一出口,苗胜整张脸都快要扭曲了:“陛下,鲁大人血口喷人,他这是污蔑微臣办的案子都是冤假错案?”若不是在御前,他恐怕都要生撕了鲁承志。 他二人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苗胜面有得色,鲁承志倒是神色萎靡,说不出的消沉。 崔晴探头瞧见这两人神色,暗中猜测科难道此次科考案魏帝听取了苗胜的意见?这件案子搅的整个长安城天翻地覆,恐怕很快就要尘埃落定。 殿门口值守的太监进去向魏帝禀报,不多时便前来带崔晴进去。 崔晴进得御书房,先向魏帝请过安之后,抬头瞧见魏帝眉头紧皱,柔声道:“父皇可是累了?不如用些点心?” 魏帝也确实被鲁承志与苗胜吵的头疼,好容易这两人退下了,见到宠爱的女儿,总算放松了下来,吩咐下去,自有人备办了点心传了上来。 “你今日前来 ,可是有事?” 魏帝一日要见无数的人,见到崔晴对着点心满腹心事难以下咽的模样,还取笑她:“晴儿可是有了心上人?这般为难的模样,父皇也没准备将你留在宫里做老姑娘啊。” 崔晴借机开口:“父皇,若是女儿真有了意中人,该怎么办?” 魏帝对皇子妃的出身门第向来比较注重,还要考虑到朝中派系问题,确实是需要慎重对待的。但是对于公主们,他的态度便要松缓许多。似乎相对于儿子们的严厉以及提防来说,女儿却是可以放心捧在掌心宠爱的。 “来跟父皇说说,若是真的合适,父皇便下旨为我儿赐婚。” 崔晴难得露出几分羞涩,垂头静默一时,才轻声道:“其实……父皇也认识他的,他姓程。” “程姓?”魏帝想上一回,忽的露出了几分笑意:“小丫头倒会挑,莫非你是瞧中了程彰的儿子?” 崔晴的眼睛瞬间就睁的极大,倒好似受到惊吓一般,眼睛瞪的圆圆,忽尔捂脸,倒好似羞极,语声低徊婉转:“父皇英明!” 魏帝朗声大笑:“无法无天的丫头,没想到你也有害羞的时候。” 崔晴过去拉着魏帝的胳膊撒娇:“父皇,您别笑话儿臣……” “好好好!父皇不笑话你就是了。不过你是怎么瞧上程家子的?程彰两个儿子未婚,连女儿也马上到了成婚的年纪,也是够头疼的。待父皇召他入宫,问问他的意思。他若是不反对,那朕就为你们下旨赐婚。” “多谢父皇!”崔晴咬唇,面上浮现一丝忧愁,倒让魏帝瞧不明白:“既然你瞧中了程家子,父皇为你作主,怎的朕瞧着你不甚高兴的样子?” 崔晴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一方面为自己的小算盘得逞而长出了一口气,一方面又为自己在择婿之事上与梅妃南辕北辙的决定,有可能面临母女反目的后果而惴惴不安。 她极想将此事瞒下来,但是想到魏帝眼光犀利,若是他知道自己也被女儿算计了,恐怕会恼怒。 崔晴眼中浮现出一层水雾,一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滴落了下来,她跪在魏帝膝边,珠泪滔滔。 魏帝倒被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崔晴抱着他的膝头哭的好不伤心,这一霎那她觉得自己似乎只能依靠眼前的父亲,这些日子一个人暗夜里伤心,独自为即将到来的婚姻而惆怅恐惧。 “父皇,儿臣好害怕!” “你怕什么?朕在这里,你有什么可怕的?” 崔晴哭的更加伤心了:“有件事情儿臣瞒了父皇,梅母妃想要儿臣嫁给朱尚书家的公子,但是朱公子……又胖又丑,儿臣实在……实在瞧不上。” 魏帝一愣,鹰隼般的眸子里霎时满布阴翳。他宠爱梅妃是没错,但是崔晴却是他的骨血,天家血脉竟然要被宫妃摆布,实在让人气恼。 六部尚书,唯工部尚书姓朱。而不巧福深公子魏帝也有所耳闻。 崔晴对于嫁给朱福深极为抗拒,给出的理由是嫌他胖丑,完全是小女孩子的想法。尤其是她挑中的程智,容貌极佳,想来与那位福深公子的差距恐怕不小。 但是魏帝却是知一斑而窥全貌,几乎能从崔晴的只言片语之中推断出梅妃的打算。 “别怕,此事有父皇为你作主,你且乖乖回去。” 数日以前,崔晴心上重重压着的石头就被魏帝轻而易举的掀了开来,她顿时破涕为笑:“儿臣就知道父皇最疼儿臣了!”她颇为期待的注视着魏帝:“那梅母妃那儿……” 魏帝被女儿以全然信赖的眼神瞧着,只觉得三女儿份外的可怜:“你去偏殿洗把脸,吃几块点心再回去,就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此事自有父皇为你作主,你不必担心!” 崔晴的笑容瞬间就灿烂了起来:“儿臣多谢父皇!” ************************************ 科考舞弊案很快便有了结论,涉案官员除了主考孙鼎如全家被抄斩,副主考同考等官员被斩首,家人流放千里之外,就连贡院当日当差的杂役等人都未能幸免。舞弊的举子同罪斩首,家人处罚轻重不同。 闫国熹很是难堪,他当初费尽心力在朝堂之上争取来的主考副主考等许多官员,皆是太子一系重要的官,没想到却在科考之时被一窝端了。 他也再三再四向苗胜递话,奈何平日两人还算有些交情,但是此次苗胜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肯通融。就连他向来厌恶的鲁承志他都找过了,对方都比苗胜态度要和缓许多。 闫国熹当时找鲁承志的时候,再三提示:“此次涉案人员太广,又引的陛下震怒,若是能够只处罚领头之人,起到震慑作用即可。要是因此而血流成河,就有伤天和了。” 鲁承志当时似乎比他还要发愁:“下官倒是也做此想,只是……最终的决断权还是在陛下手里。” 最终的结果大出众人意外,此次魏帝处理科考舞弊案的手段极为严酷,又有个苗胜从旁协助,鲁承志虽然辛苦审案,但最后苗胜几乎大胜,此次涉案官员就有没留个全尸的。 刑场之上的砖石都被血泡透了,洗了好几遍都没能清醒干净上面褐色的血迹。 四月初,被砍杀了一轮官员以及学子之后,殿试终于举行了。 魏帝见到了程智与朱福深,不禁哑然失笑。 ——不怪得崔晴要哭的气噎断肠了。 梅妃倒是提过两次为崔晴挑好了驸马人选,都被魏帝给挡了回去:“此事朕自有主张。” 私底下,梅妃便问起崔晴近况,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身边的大宫女雁玲很是迟疑:“回禀娘娘,听三公主的奶嬷嬷说,自从她开解过三公主之后,三公主的心情好多了。想来是她渐渐接受了这桩婚事。” 崔晴的奶嬷嬷当初就是梅妃挑出来的,这些年身负着照顾以及监视崔晴的重任,从来不敢懈怠。自接了梅妃交下来的差使,见天的在崔晴耳边念叨,诸如男子体型健硕,必是个性子宽厚好相处的;再诸如既然娘娘替公主选了驸马,那必然是挑了个极好的,人品家世都无可指摘……等等。 崔晴从御书房回来之后,起先听到奶嬷嬷念叨还表现的十分反感,一提便竖起了眉毛,一副要发作的样子。但她的奶嬷嬷任氏跟她这个姓氏还真有几分搭,崔晴越反感她便越感受到了其中的挑战意谓。 想三公主长这么大,历来将她的规劝都听在耳中,对梅妃的话也向来十分重视,偏偏在亲事上头非要跟梅妃对着干,对她挑的驸马人选十分不满。 魏帝为公主挑驸马,除了询问对方父亲,还会亲自问问公主的意思。若是盲婚哑嫁,那梅妃倒可以完全不必顾忌三公主的想法。但是她既想要崔晴与崔煦更为紧密的抱成一团,还想着最好是让她心甘情愿最好。 哪怕不甘不愿,也得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做出一副对这门婚事很期待的模样出来。 任嬷嬷深深领会梅妃的意思,因此每日不辞劳苦的劝说崔晴,功夫不怕有心人,也不知道三公主是被她念叨烦了,还是被她坚持不懈游说的精神说感动,半个月之后,总算有所松动,不会在她提起朱福深的时候面露厌烦之意。 任嬷嬷大喜,遂再接再厉,便成就了雁玲向梅妃禀报的那段话。 梅妃还被蒙在鼓里,召了任嬷嬷过去说话,重赏了她:“……你好好当差,等三公主嫁了之后,身边总要有个得力的人跟着。你从小看着三公主长大,等你将来跟着三公主出宫去,本宫也放心些。” 任嬷嬷大喜,连连向梅妃叩头:“老奴谨遵娘娘嘱咐,一定将三公主照顾好。” 等到殿试之后,魏帝亲点了程智探花,状元是俞永明,出自郦山书院,榜眼却是朱福深。报喜的前往程府,就连程卓亦喜道:“真没想到三弟读书极有天份,竟然得了探花。等摆完了酒,儿子就好启程回幽州去了。” 魏帝留了程卓在长安小居,但他久离幽州也不好,已经允准他过段日子回幽州了。 宫里的梅妃得着消息,忙吩咐雁玲:“派人去跟三公主悄悄说一声,等琼林宴之后,本宫就好向陛下讨道赐婚的旨意了。” “这等喜事,娘娘不如派奴婢亲自前往,奴婢也好向三公主讨赏。” 梅妃笑骂道:“还不快去?!” 雁玲到得崔晴房里,向她行礼之后笑道:“奴婢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公主。”见她踌躇,崔晴吩咐殿内侍候的宫女退下,雁玲才道:“朱家公子高中榜眼了,娘娘嘱咐奴婢过来告诉公主一声。奴婢觉得这是喜事,特意前来向公主报喜。” 崔晴心里冷笑:梅妃摆明了要拿她笼络朱家,竟然连沉香殿的宫人都拿她当笑话看。 她与朱福深没名没份,朱福深高中了向她报喜,这不是侮辱她吗? “朱家公子高中,却来向本公主报喜,你在宫里当差当老了,竟然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雁玲面色乍变,心中暗道:任嬷嬷可不是这么说的,她可是说过,每向三公主提起朱福深,她都带了些少女的羞涩之意,沉默不语。 难道这沉默不语,还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崔晴见她神色,便假作少女矜持的恼意:“我与朱公子……陛下都未下旨意,你这般跑来报喜,知道的都说娘娘疼我,可不知道的难道不会觉得本公主轻狂?” 这沉香殿中,现在就住着梅妃一个,且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但是宫里人多眼杂,难保没有别人安排的眼线。崔晴的话让雁玲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勉强笑道:“还是公主虑事周全,奴婢这就回去向娘娘禀报。娘娘说琼林宴后,必向陛下请旨。” 崔晴当下心中一沉,还假作无意道:“榜眼是朱公子,那状元探花呢?” 雁玲正愁无事可转移她的注意力,当下便道:“状元听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子,但探花郎恐怕公主也认识,便是教公主学箭术的谢姑娘家中兄长,程三公子。” 崔晴一时忐忑,只盼着魏帝并没忘了她求过之事,又怕他日理万机,万一忘了可如何时好,一连数日都惶惶不安。 殊不知,琼林宴开,魏帝向程彰提起,欲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程彰最怕听到此语,忙要再次推拒:“陛下也知道,阿羽的亲事微臣做不了主……”话音未落便被魏帝打断:“朕是瞧中了探花郎年少有为,与朕膝下三公主可堪匹配,程卿意下如何?” 程彰:“……” 作者有话要说: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作为家有大龄未婚男的家长,程彰这几年当真是头发都要愁白了。 程旭跟着谢弦走的时候,两人就商议过,程旭若是遇上了合适的姑娘,只要他自己愿意,谢弦就可以为他做主。 程彰对次子早已经失去了想让他成材的信心,只盼着他能跟着谢弦四处走走,按照正常程序进入成亲生子的生活。 至于程智……父子俩想法南辕北辙,婚姻大事上他却可以做主的。 魏帝当面提起,又是在琼林宴上,君臣酒酣耳热之际,等到魏帝一句玩笑:“难道程卿家里的探花郎已经订亲?” 程彰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半:“哪里哪里!陛下既然瞧中了犬子,那是他的福气。” 本朝的公主们出嫁之后,与夫家都相处的不错,也从未听说过在夫家跋扈横行之事。且驸马也并未闲置,仍可入仕为官。 程彰为着程智所想,亦觉得这门亲事似乎没什么不好。 况且程家掌兵,本来就应该对皇帝表现的更忠心,更俯首贴耳,才更能让为帝者放心。魏帝既然能将公主许嫁程家,也算得一种殊荣。 琼林宴罢的次日,程府迎来了赐婚的圣旨。 程智昨夜被同年灌了一肚子酒水,宴罢的时候都差不多有七八分醉了,若非父兄皆在席间,程卓全程盯着他,走的时候有长兄照顾,恐怕都要出丑了。 他宿醉未醒,便被小厮从床上拖了起来,净面漱口,打理整齐了到前厅去接旨。 程智还晕晕乎乎的,含含糊糊问贴身小厮:“派官的旨意这么快就下来了?” 两小厮平日跟着他往谢府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对他的心事都瞧的明明白白,听到前厅是赐婚的旨意,程彰跟程卓正陪着传旨的太监说话,下人们摆香案准备接旨,他们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直接告诉程智:“小的们也不知道一大早怎么就有旨意传来,公子过去就知道了。” 程智到得前厅,传旨的太监上前拱手,向他道喜,程智也绝没想到会是赐婚的旨意。自他高中探花,凡是见面的人都向他道喜,早就麻木了,等到同父兄一起跪下接旨,听得太监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宣读完了圣旨,他还有些恍恍惚惚,总觉得自己可能是听岔了,还扯了扯程卓的袖子,小声问道:“大哥,旨意上说的是……赐婚吗?” 程卓见他有几分懵懂,还当他醉酒未醒,笑道:“陛下为你跟三公主赐了婚,只等忙完了这阵子就订大婚的日子……” 他一句话才完,程智的面色已经如土一般:“谁要跟三公主成亲?” 传旨的太监听到这话,笑道:“程驸马这是高兴糊涂了?自然是您跟三公主成亲,难道还能有别个?” 程智一手捂着胸口,忍不住倒退了两步:“我……”难道真如三公主所说,此后便要委屈了姜若岚做妾? 他脑子里乱纷纷一团,还是程彰与程卓父子俩应酬,送走了传旨的太监。程彰道:“你也是马上要成家立业的人了,往后你好自为之。既然是自己选定的路,就要一路好好走下去。” 程彰长叹一声,独自回书房去了。留下程卓守着程智,兄弟俩在前厅枯坐了小半晌,程卓由着程智发呆,直到许久之后,他才肯定道:“阿智,你心里藏了一个人。” 程智此刻欲哭无泪,捂着心口,只觉得那里堵的厉害:“大哥……我该怎么办?” 程卓与殷氏是青梅竹马,自小感情就不错。他自己婚姻幸福,当然也希望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能够和顺美满。 “你为何不早说?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家?” 程智胸口若有一把斧子被劈开一般,痛彻肝肺:“……她是好人家的女儿。” “好人家的女儿你为何不早说?难道是对方的父母要求太高,想让你金榜题名才能前去提亲?” 程智颓然垮下了肩膀:“她父亲进了诏狱大牢……但她父亲是被冤枉的,将来一定能够沉冤得雪……”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 程卓大吃一惊:“犯官之后?” 程智色变:“姜先生是被冤枉的,姜姑娘她人是极好极好的!” 程卓知道他这是又钻进死胡同了,叹一口气,告诫道:“阿智,你已经成年,即将入仕,也应该有分辨决断力。就算那位姜姑娘人极好,她若是在家中犯事之前嫁到咱们家里,出嫁女咱们还能庇护一世,但若是她如今已经是犯官之后,你不能为了那位姜姑娘,赔上咱们一大家子的性命。孰轻孰重,你懂吗?” 程智已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了。 谢羽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对长安城中的各种条条框框未必清楚,因此她做事全凭随性而为。但是程智却是在长安城中多年,又熟读律法,对这些最知道不过。 姜若岚在谢府住着,他心里未尝没想过,万一事发会如何。谢羽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但他却放任这一切发展,甚至还起了妄念,想要趁此机会跟姜若岚在一起。 他往谢府跑的越勤快,心里的念头就越是疯狂,总想能够名正言顺护着她,可是……似乎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 魏帝赐婚的旨意下去之后,沉香殿很快就知道了消息。 梅妃原还想着,等琼林宴后,便向魏帝提一提三公主与朱福深的婚事,哪知道魏帝的旨意下的猝不及防,让她原来的盘算都落了空。 她惊怒之下,立刻传了任嬷嬷来见:“怎么事前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三公主是不是钟情于程家三公子?她以前去谢府回来,可有提过什么?” 任嬷嬷听到赐婚的旨意,心都凉了半截,很怕梅妃迁怒于她,趴在沉香殿冰凉的地砖之上,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省得面对梅妃的脸:“娘娘,老奴平日守着公主,可从未听到她提起过什么程三公子。况且三公主总共只去了谢府两次,就算见过程家三公子,也没道理一下就瞧中了。” “真的吗?” 任嬷嬷回想自上次崔晴从谢府回来之后,一个人坐着发呆,就算她唠叨朱福深,她也左耳进右耳出,与以前暴跳如雷的样子截然不同。她当时只是欣喜于自己的劝说卓有成效,根本没往旁的地方想。 现在想来,或许三公主当时就已经起了心思,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但是当着梅妃的面,任嬷嬷却只能极力的替三公主掩饰:“娘娘有所不知,陛下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后,公主殿下也觉得不可置信,她还问老奴,娘娘不是说选定的是朱家公子吗?怎的换成了程家公子?” 梅妃也觉得魏帝这旨意下的太过突然,又经任嬷嬷百般粉饰,也只能暂且相信这是魏帝的意思。 她并非没有想过崔晴在其中做了手脚,只是魏帝却是不能够轻易被人左右的性子。 魏帝下朝之后,前来沉香殿,还道:“朕可是为晴儿挑了个好夫婿,爱妃觉得如何?” 梅妃强笑:“陛下挑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谢羽得知魏帝真的为三公主与程智赐婚之后,暗底里骂三公主脑子有问题,就算是为着自己的终身幸福,也不应该选中了程智。 程智看着姜若岚的眼神,是个傻子都瞧得出来。她又何苦要挑战这等高难度之事呢? 她将姜若岚叫了过去,直接了当道:“陛下已经为家兄与三公主赐婚了,不知道姜姑娘如何想?” 姜若岚眸光清明,直瞧着谢羽:“三公主为人太过跋扈,三公子又是个耿介的性子,两个人如果都不退步,将来恐怕会闹的不可开交。” 谢羽认识她之后,总以为她身体里蓄着一湖水,随时随地能够流下泪来。她自己没有这项功能,对姜若岚的这项功能简直要惊诧不已。实在是她所遇见的女人里最懦弱的了。 被这样懦弱的人一针戳破了程智与崔晴婚后的隐患,谢羽都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家兄心系姜姑娘,不知道姜姑娘心里可有家兄?” 姜若岚似乎被谢羽的直白给吓住了,好半晌才摇头:“家父与卫伯父过从甚密,我自小与卫大哥相识……自他进了诏狱,我便发誓无论如何也要等他!” 谢羽几乎给她气笑了:“姜姑娘既然对家兄无意,为何还要日日与他见在?恕我多想,姑娘难道还指望着家兄替姜家与卫家平冤不成?” 姜若岚的心事被一语道破,顿时涨红了脸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姑娘想指着家兄救出姜卫两家,恐怕要失望了。陛下赐婚的旨意已下,既然姑娘对家兄无意,以后还请姑娘离家兄远一点。若是姑娘让我觉得妨碍到了家兄的前途,那我不介意将姑娘送到别的地方去。” 姜若岚泫然欲泣:“我举目无亲,除了指望三公子,还能指望谁呢?” 谢羽骇然:“姜姑娘不会是准备等家兄成婚之后,去侍候家兄吧?三公主的性子你也见识过了,难道还真想去挨鞭?” 姜若岚其实当真有这个打算,想以丫环的身份混到三公主身边,万一能够讨得了三公主的欢喜,说不定能够有机会跟随三公主出入宫闱,面见魏帝。 谢羽看她的脸色,便知自己猜对了,顿时惊骇欲怒。 程卓与程智谈过了之后,考虑到程彰的脾气,来找谢羽打听消息,谢羽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没想到姜若岚竟然打的这样主意,当下便道:“姜姑娘一家蒙冤,我深表同情,但是你若是一意孤行,非要将我家人拖进深渊,那我便容不得你了,只好请姜姑娘离开。你要是往三公主身边凑,相信苗千户很愿意听到你的消息!” 姜若岚眼睛都瞪圆了:“姑娘明知我家蒙冤,不肯相助就罢了,竟然还要去告诉苗千户。没想到程三公子的妹妹如此自私冷血!” “是啊,我这个自私冷血的人将姑娘救了回来,姑娘视为理所应当;令尊与家兄有师生之谊,可说到底,令尊与我又有何恩情?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我听到你家的遭遇,同情归同情,却还没有热血到非要拿全家人的安危去救令尊的地步。姜姑娘是如何觉得,我必须想办法救令尊呢?” 姜若岚自住进谢府,日夜难安,总想着姜卫两家之事,恨不得尽快将两家人从诏狱救出来。但她人微言轻,这时候巴着程智,便如巴着救命稻草一般。 没想到谢羽却是这种态度,实是心寒不已。 二人一言不合,互相瞪视对方,都没办法说服对方。 春和进来的时候,见到这副阵仗,开口便道:“素岚,你怎么对大小姐这般态度?谢府的丫环若是连大小姐也不敬,留你有何用?你若做丫环,便请谨守丫环的本份;若是不想做谢府的丫环,大门开着,还请自便!” 谢羽随性惯了,根本没有驭下的想法,凡事总是随心而为,殊不知有些人根本就是得寸进尺,反倒是姜若岚在惊惶失措之下,被谢羽才救回来,还谨小慎微,对她保有敬重之心。 但天长日久,在程智的探望与谢羽的无声纵容之下,心态也大是不同。 春和训完了姜若岚,便回头又训谢羽:“阿羽也太好说话了,若是每个谢府的丫环都这么藐视主子,那府里岂不乱了套了?做主子便要赏罚分明,哪个丫头不听话,打一顿板子发卖了或者撵出去,总好过带坏了一府的风气,让别的丫环也跟着效仿!” 姜若岚垂头听训,谢羽厚着脸皮认错:“都是我的错,让春姑姑操心了。往后我一定摆出主子的款儿,不让丫头得寸进尺,欺到头上来。男女有别,往后让守门的看紧了,别让二哥跑到我院里来,他若有事,就让他去前厅等我。” 她这是摆明了要将姜若岚与程智二人隔绝开来。 果然没两日程智抽空过来,直闯谢羽的院子。 枸杞拦在院门口,死活不肯让开:“大小姐交待下来,三公子若是有事,就去前厅等着,奴婢通传之后,大小姐自会去前厅见三公子。” 程智本意是前来见姜若岚,而不是谢羽。以往做妹妹的装糊涂,从未阻拦,当哥的也习惯了直闯。没想到今日被拦,他本来心中便不自在,这下更是冒火:“以往都没这规矩,怎么今日偏生立起了规矩?” 枸杞在谢府当差,便只认谢羽这一个主子,程府几位公子在谢府都是客人,她也不怕得罪:“以往没这规矩,大约是不必避嫌;今日有这规矩,定然是因为三公子已经订亲,万一让三公主误会了什么,也让大小姐难做。” 程智被这固执的小丫头气的几乎倒仰:“妹妹说的话你听得,我的话你就不肯听?” 枸杞眨巴着眼睛答的认真:“春姑姑说了,若是不听大小姐的话,就要被发卖了。” 程智被这忠心的小丫头给拦着,好说歹说不让进。正僵峙之时,谢羽跟孟少游从外面回来了。孟少游道:“驸马爷过来了,还未给驸马爷道喜呢!” 他是有口中无心,但“驸马”二字落在程智耳中,只觉得针砭一般难受,当下脸色就变了:“妹妹这是做什么?自己带着男人回后院,却不肯让为兄进去。” 谢羽自与姜若岚谈过之后,知道她铁了心想要为姜卫两家翻案,便让院里婆子严加管束,省得她起心唆使程智,生出事端来。 “三哥若有事,不如随我去前厅说话,我又不在院中,你往我院里闯什么?再说,这是我家,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娘都没说话,你若是想管我,先管好自己再说吧。” 以往兄妹二人都默契的装着糊涂,现在谢羽依旧装糊涂,却不肯让他进去见姜若岚,程智几欲发狂,若非顾着姜若岚的脸面,都要扯开嗓子喊了。 孟少游往程智面上瞧了瞧,奇道:“探花郎双喜临门,很快就要授官,也算三喜临门了,怎么还这么火大呢?”他心思活络,立刻便猜了出来:“阿羽,你三哥可是瞧中了你房里那爱哭的丫环?” 那日崔晴来大闹一场,孟少游就在旁边煽风点火,想起程智非要护着的丫头,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谢羽瞪他一眼:“多嘴!你回避一下,我有话要跟三哥说。” 孟少游虽然极想瞧热闹,不过在谢羽的眼神威胁之下,还是往自己院里去了,还频频回头。 谢羽当日得知他跑到自己家里来蹭住,也曾激烈表示过抗议,只是孟少游脸皮太厚,拿针都戳不破,还做出小可怜模样:“我赚钱不容易,能省则省。以前你去了蜀国,我可不曾亏待过你。怎么你就要这么狠心,将我丢到冷冰冰一点人气也没有的客栈去住,阿羽你好狠的心呐!” 谢羽本来就不是心软之人,只是孟少游磨人的功夫实在厉害,他自己不肯搬出来,谢羽也做不来将他的行李扔出去的行为,只能随他去了。 孟少游住在谢府,有事没事就来找谢羽,二人将整个长安城都快跑遍了,都是好玩好吃的性子,凑在一处玩的十分融洽。 谢羽请了程智进去,郑重申明:“三哥,这是最后一次,我请了你进自己的院子,往后还请你别再让下面人为难。” “你要把她弄到哪儿去?”程智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谢羽:“这要取决于三哥的态度了,你若是对她不闻不问,我便让她安稳在谢府后院呆着;你若是非要频繁跑来见她,让三公主误以为我院里藏着你的什么人,那不好意思,我也只能将她远远送走,送到三哥找不到的地方去。”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姜姑娘一心要为自己家平冤,且不论姜翰林有无冤枉,她如果贸然接近三公主,最后惹的陛下震怒,只当咱们家要违逆圣意,降罪下来,你如何担待的起?” 程智被谢羽一句话堵的语塞,好半晌才弱弱道:“可是……姜家是无辜的!” 谢羽神色之中露出几分怜悯:“三哥知不知道,姜姑娘中意的是卫公子,已决意要等他出狱。听说三哥与卫公子是好友,亲如兄弟,你觉得自己可还方便日日来探望姜姑娘?” “你……你胡说!” 程智以往总有猜测,不知道姜若岚到底喜欢他还是喜欢卫良。只不过没有听到最终的答案,他总是不会甘心。卫良入狱以后,他一方面打听卫良的消息,同时又想到了往后只有他才能够照顾姜若岚,心中未尝没有窃喜。 “我亲口问过姜姑娘,她也承认了的。三哥若是不信,不如将姜姑娘请了过来,让她当面说清楚。” 长痛不如短痛,谢羽虽然并不擅长处理感情问题,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程智都快入障了,她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了。 姜若岚被枸杞请了来,见到程智眼圈都红了,倒好似遇到了久别的亲人。 程智被她的模样给引的心里酸楚不已,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对方,倒好似忘了房里还有谢羽这个人的存在。 “咳咳!”谢羽打断了这两人的凝视:“你们两个有话就快说,今日是最后一面。” “三公子……” “姜师妹,我……我若是带了你走,你肯不肯跟我走?” “三哥慎言!你让姜姑娘没名没份跟着你,算是通房丫头呢还是妾室?三公主能容得下?” 程智烦躁了起来:“三公主容不下,大可以不嫁!” 姜若岚偷瞧了一眼谢羽,见她面沉似水,忽的升起了无限的勇气:“我……我愿意跟你走!” 谢羽的肺子都要气炸了:“姜姑娘,你前两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过,无论卫公子是生是死,都要等着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小魔怪补完课,回乡下了。正赶上家里收胡麻……就是那个亚麻籽,干了会活,晚上没写出来,一大早起来写的。 小魔怪回乡下之后,追着邻居家的小狗满山跑…… 她跑的气喘吁吁,来向我告状:“麻麻,我连小狗都跑不过……” 我:“你连狗都不如!” 小魔怪&我六叔以及父母&:“……”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姜若岚垂着头,看不清她眼里的神色,但听得她道:“大小姐,我并未说过要等卫公子,你怎么能随意污蔑我?” 谢羽还从未见过如此出尔反尔之人,特别是姜若岚还往程智身后去避,眼神怯懦,倒好似谢羽逼着她一般。 “好!好!好!”谢羽怒极反笑:“既然姜姑娘执意要往三公主身边凑,那我也别无他法,总要自保。等下次进宫之后,就将姜姑娘的真实身份告诉三公主!人是从我这里走出去的,总不能连底细也交待不清楚。” 姜若岚原本打的算盘是先接近了三公主,总有机会见到魏帝的。若是谢羽一早便捅破了她的身份,恐怕她都到不了魏帝面前,早被三公主送到诏狱去了。 她扑通一声跪到了谢羽面前:“大小姐,求求你别这样!大小姐,求求你……” 谢羽冷眼看她,不为所动:“姜姑娘,我救了你是没指望着你回报,但也不想被你挖坑埋了!你不要以为利用我三哥接近三公主,那是死路一条!以你的不良居心,只会害了我,却还希望我怜悯你,请问你哪来的这么大的面子?我三哥与你家有旧,我可不认识你,与你家并无旧情!” 姜若岚听得她这话,膝行两步就抱住了谢羽的腿,伏在她脚边哭泣:“大小姐,求求你……”被谢羽一把推开,她似乎在毫无防备之下朝后跌了过去。 程智心疼的几步上前去扶住了她,谴责道:“阿羽,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无依无靠,除了我还能靠谁去?” 谢羽原本就气极,听得程智话里回护之意,顿时气怒交加:“我算是认识她了,最开始装的楚楚可怜,要别人同情她。现在却为了自己之事,恨不得将别人活埋,连自己说过的话都死活不肯承认,其心可诛,这种人你还敢放在身边?也不怕她哪天从背后捅你一刀!” 程智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你方才污蔑她,她都不做计较,难道你就不能高抬贵手,容让她一回?!” 谢羽额头青筋都快要暴出来了,大喊一声:“程智,你信她还是信我?” 兄妹俩这段时间关系本来已经有所缓和,相处也算融洽,但没想到在姜若岚身上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程智看看怒气冲天的谢羽,再看看眼含泪光楚楚可怜的姜若岚,一时心里矛盾纠结极了。他认识姜若岚的时间比认识谢羽的时间更久,前者一直是温婉可人的,而后者却从一开始就是牙尖嘴利,满嘴歪理,让他不由得就倾向于前者。 他摆出好兄长的架势,苦口婆心劝道:“阿羽,你不能因为姜姑娘脾气好就欺负她,污蔑她。我虽然是你三哥,可也不能跟你一样不讲理!” 谢羽气的哇哇乱叫,一把拖过姜若岚,捏着她的下巴让她面朝程智,怒道:“你睁开眼睛看看,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我瞧她在青楼里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如何魅惑男人,将你哄的团团转!” 姜若岚的眼泪涮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哽咽道:“大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程智勃然色变:“谢羽,你怎么可以口出恶言,侮辱人呢?” 谢羽冷笑:“我就是侮辱她了,怎么着吧?你要为了这个女人跟我翻脸是吧?” 程智试图将姜若岚从谢羽身边拉开,谢羽已经扬声喊了起来:“来人啊,送客!将三公子送出谢府,以后若无我的吩咐,都不许放他进来!” “这是怎么了?”春和从外面进来,见程智气的面色泛青,谢羽也是满面怒色,两个人扯着同一个人不撒手,倒好似俩顽童在抢玩具,互不相让。被兄妹俩扯着的姜若岚不住流泪,还劝程智:“三公子,你别惹大小姐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她这话犹如火上浇油,倒令得两兄妹更生气。程智道:“哪里是你不好了,明明是谢羽蛮横不讲理。” 谢羽揪着姜若岚的腰带冷笑:“你再扯我可就将她的衣服给扯下来了。” 程智气的不行:“春姑姑,你来瞧瞧她这是什么样子?还不快来管管她。听听她满嘴恶言恶语,对姜姑娘极尽侮辱之能事,怎么能这样子?” 谢羽不甘示弱:“春姑姑,快将程智赶出去!我以后再也不想管他的破事了,也不想再看到他!他宁可信个外人,都不肯信我,要他这种满脑子浆糊的兄长有何用!” 春和从旁劝解:“三公子,阿羽从来就不是随意出口伤人的人,她这样对姜姑娘,必定是姜姑娘有不妥之处,惹怒了她。” 程智原本还指望着春和能够讲道理,哪知道她却护短的厉害,顿时更生气了,拉着姜若岚就要走:“你快放开她!” 谢羽扯着姜若岚不撒手:“她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是我家的丫环,你凭什么带走她?要走你自己走!” 姜若岚哀哀哭求:“大小姐,求求你放我走,你弄疼我了!” “你快放开她啊!”程智着急的不行,强行去掰谢羽的手腕,惹的谢羽性起,挥掌就去推程智。她是跟着谢弦练过的,又跟穆家寨一帮混小子们打架斗殴长大的,手底下还真有几下子。 程智只想着去护姜若岚,完全没想过谢羽野性难驯,会对他出手,毫无防备之下踉跄退后了好几步才站稳。 春和却看出来谢羽已动了真怒,暗道不好,再要去拦却已经晚了。谢羽已经将姜若岚推到了一边,招招凌厉攻向程智,完全是要先揍他一顿再做计较的架势。 程智的近身功夫原本就稀松平常,被谢羽几招就逼出了房门,她回身就将房门栓住了,喊人来守门。 枸杞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拿着个笨重的铜锁:“大小姐,锁起来可好?”见谢羽点头,她麻利的将房门锁了起来,守在了窗户房边,十分专职敬业。 谢羽余怒未消,立喝了人来请程智出去:“今日你是休想从我这里将人带走。她既然铁了心要去三公主身边侍候,改日我就将人送给三公主去处置,正好称了她的心!她若是还不满意这去处,那我就只好请苗千户来家里喝一杯茶了。这是我谢府的家务事,与你姓程的何干,还请你出去!我家不欢迎你!” 安管事小跑着带人前来,左右为难,看着兄妹两撕破了脸,只能劝程智:“三公子,不如你先回去,改日再来。大小姐是个好说话的,等她改日气消了,说不得就松了口,凡事好商量。亲兄妹哪有隔夜仇?!” 都是谢弦的孩子,按理说在谢府,程智也算是主子,又是谢羽兄长,无论如何他也理应比谢羽有权威,但是反观春和与安管事的态度,程智只觉得挫败:“她做妹妹的,连兄长的话都不听。你们一个个都护着她,像什么样子?!” 安管事为难道:“大小姐是谢府未来的接班人,家主临走之时吩咐过,府里的一切事务都听从大小姐安排。家主可没说过府里的事情要听三公子吩咐。” 程家子就算是谢弦所出,可在谢府到底是客居,比不得谢羽是要接掌谢府的未来家主。 程智对着安管事带来的六七名青壮小厮,以及加了铜锁,旁边还守着个高度戒备的枸杞,一筹莫展,只能含恨离开,临走之时还朝房内许诺:“……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他前脚才出了谢羽的院子,后脚姜若岚就哭出声来。 谢羽说了要请程智离开,程智就被安管事带着一帮人送到了谢府大门口,一直等谢府大门阖上之后,他整张脸才垮了下来。 次日他再次前来,守门的小厮连侧门都不肯开,只隔着门道:“三公子,大小姐吩咐了以后不许放您进来,若是真放了三公子进来,小的一家子都要被打板子发卖出去。您怜惜怜惜小的吧!” 下人说的如此可怜,程智也不好再为难守门小厮,只能好声好气的问:“那……大小姐院里的素岚姑娘呢?” 那小厮显然得了吩咐,这次极为痛快:“听说被大小姐下令关到柴房里去了,还说饿她三天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敢?!” 小厮陪笑:“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话是这么从内院传出来的。” 程智气的在谢府大门口喊了好几声,引的路过之人侧目,到底也只能含恨回去了。 惹的程智大怒的谢羽此刻却并不在府里,而是约了蒋祝在外面喝茶。 昨日程智被赶走之后,谢羽便吩咐将姜若岚给关到柴房去。安管事带着人将她拖了出来,她苦苦挣扎:“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羽与程智才放下往日成见,兄妹俩关系日见融洽,却被姜若岚给挑拨的反目成仇,她捏着姜若岚的下巴冷笑:“我怎么不能这么对你了?难不成要我将上房腾出来,将你供进去?你若是坦诚,我还敬你人品上佳,让你好生在府里住着。但你瞧瞧自己今儿这事,如果嫌我家柴房住着不舒服,”她凑近了姜若岚耳边:“那你觉得是青楼舒服呢还是诏狱舒服?倒可任选一样。” 姜若岚大概此前从来没想过,惹怒了谢羽,她的脾气会这般坏。 自她住进谢府之后,见到的都是谢羽讲理的一面,从不曾有机会见到谢羽不讲理的一面,此刻对着谢羽满是嫌恶的神色,心中充满了惧怕,颤声道:“你……你不能这么对我。三公子不会允许的!” 谢羽几乎笑出眼泪:“你拿程智来压我!他不允许又怎样?难道他还能管得了我?大不了不做兄妹,你觉得我会怕?” 姜若岚从谢羽靠的极近的漆黑的瞳仁里见到了小小的自己,脑子里却冒出了当初在漆黑的巷子里,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谢羽那飞来一箭,拯救了她。 她当时只欣喜于自己得救,却从来不曾想过,能掌控那样锋利的箭术,制敌于不动之时的女子,恐怕也会有一副刚烈的心肠。 正如内院吩咐守门小厮告诉程智的,谢羽果真让府里的粗使婆子看好了姜若岚,且三日不给饭:“……正好让她清清肠胃。好吃好穿的养着,倒让猪油糊了心窍。” 她吩咐人将姜若岚看好了,又派人去向蒋祝送帖子,邀请他在外面茶楼相见。 二人还是蒋祝请了暖屋酒之时见过的,得了她的帖子,还当她是为着与周王之事。听周王说起,谢府住了一位姓孟的年轻男子,还是谢羽的故交,他还问及此人来历,周王也是含糊其词,并没给个准话。 到了此日约定的时间,蒋祝亲往茶楼里去,谢羽却已早到,两下里见过礼落座之后,他才道:“不知道阿羽找我何事?” 谢羽也懒的绕圈子,将自己无意之中救下了姜翰林之女,以及苗胜与姜家的瓜葛讲了一遍,才道:“姜翰林与卫翰林都被抓进了诏狱。你在北镇抚司呆着,可知道这两人犯的是什么罪?” 蒋祝神色慎重了起来:“不瞒你说,其实这案子一开始,还真是桩构陷案。如你所说,苗胜与姜翰林有旧怨,他以权谋私,将人抓进了诏狱。哪知道姜翰林的至交好友卫翰林死咬着不放,卫良还组织长安各书院国子监学子前去宫门口为姜进请愿。这下子连陛下都被惊动了,震怒之下卫翰林一家也未能幸免,以及请愿的数名学子一起被抓进了诏狱。” “难道后面还有峰回路转不成?” 蒋祝道:“我进去之后,还看过北镇抚司的大部分卷宗,不巧正好看过姜翰林一案的卷宗。最开始苗胜审案,只是以姜进写的一首诗为引子,牵强附会将他抓了进来。但是随着诏狱里严刑拷打,竟然真教苗胜挖出来一些事情。”他抬头深瞧了谢羽一眼:“阿羽可听说过弥勒教?” 谢羽惊诧之极:“就是那个杀人作乱,屠僧戮尼,毁灭寺舍,焚烧经像的邪教?难道姜进是弥勒教余孽?” 蒋祝没想到谢羽还真听说过这个教派。事实上弥勒教在大魏还未立国之时就已经存在,只是此前创派之人已陨,教众分散。其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弥勒教也趁势而起,欲与群雄争锋,大败而隐入民间。 其后天下尚未平安,时不时便会传出弥勒教的踪影。只是魏□□继位之后,深感弥勒教蛊惑人心之能,又合狂药令人服之,父子兄弟不相识,唯以杀害为事,乃是民间祸乱造反的根源,令各地严禁百姓信奉此教,但有弥勒教余孽,送究官府必有重赏。 大魏的弥勒教在严厉打击之下,虽然未曾全部销声匿迹,偶尔还能听到一点消息,或者抓到几个乱党余孽,但到底要比开国之初消停许多。 “一直到了先帝在位之时,三王为乱,那时候几位反王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位妖僧慧林,不但会炼药之术,还会蛊惑人心,打的便是弥勒教的旗子。引的无知百姓争相效从追随,战事持续了数月才渐渐平息。妖僧还娶了一位女尼,生有一子。而那位女尼的俗家姓氏便是姜姓。后来三王被捉,妖僧慧林也被凌迟处死,但女尼却抱着孩子不所知踪。最近北镇抚司查回来的确切信息便是,那位女尼蓄发再嫁,只是再未曾生育,故只有姜进一子。” 谢羽想起自家柴房里关着的姜若岚,已经不知道该感叹她时乖命蹇,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一心想要前去魏帝面前为自己父亲伸冤,殊不知是自投罗网。 “那姜进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年妖僧慧林伏诛之时,他才是呀呀学语的稚子,哪里知道这其中之事。只是那女尼虽然还俗,却从慧林处也学了两手,在乡间做些接生医婆之事,勉强度日。而姜进年纪渐长,不容于养父,这才出外求学。一路走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若是他不曾入仕,在民间做个普通百姓,谁又能想到他是妖僧慧林之子。” 谢羽全然未曾料到姜家之事还有如此多的隐情:“那卫家呢?” 蒋祝道:“卫家倒是与弥勒教并无瓜葛,只是卫良与一帮学子逼宫,命是能保得住,只是……恐怕要流放千里了。” “那卫良……生的如何?” 蒋祝笑看她一眼:“你问卫良长相做甚?” 谢羽道:“姜进之女对卫良心心念念不忘,但我家那个糊涂蛋程智对姜进之女也有点意思,我这才想问问他生的如何。” “……卫翰林在进去没多久之后就禁受不住严刑拷打而没了。家中妻小只活了卫良一个人,四肢脓血淋漓,疮毒满身,双足已废,早不能行走。就算是个翩翩君子,能从诏狱活着走出来的,也早不成人样。” 谢羽只觉肝胆俱寒:“那他……这辈子岂不是毁了?姜进呢?” 蒋祝回想自己在诏狱看到的一幕:“喉间稍有热气,尚有几缕呼吸。若非苗胜留他一命,早成白骨。” “那姜进之女怎么办?” 蒋祝在北镇抚司呆的越久,越觉得其间之残酷,人所难想。 “她若是自己找死,非要往宫里凑,那就是劫数使然,你也拦不住。若是她能安份度日,就放她一马,假作不知,让她多活个几十年吧。” 苗胜之前就派人四处暗暗寻访姜若岚。原本是想着又是一桩功劳,反正连姜进之妻也在数日之前被他投进了诏狱,哪怕其人已痴傻,全然不知身外之事,只嘴里一直不住念叨丈夫女儿,但拿到魏帝面前去,却又是一桩功劳。 若是拿住了姜若岚,押进诏狱之后,就又是一桩功劳,但是姜若岚就跟掉进了长安城中的暗渠一般,连个影子都寻摸不到。 谢羽回去之后,听说程智还跑到谢府来讨人,直气的她恨不得跑去程府揍人,不过想到卫良快出来了,到底按捺了性子,将这口气忍了下来。 没过几日,蒋祝着人悄悄来传信,姜进咽气了,也不知道姜夫人是早有预感,还是忽然清醒,就在姜进咽气的当晚用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诏狱。而卫良过两日就要被放出来,流放幽州。 而姜进的案子,也不会以邸报的形式通报各处。天下承平,弥勒教之事只有悄悄平息,没有大肆宣扬的可能。至于其中内情,也只有北镇抚司这些办案的人才能知道。 谢羽黯然,对之前用尽了心机想要跟着程智去侍候三公主,以搏得与魏帝见面机会的姜若岚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怜悯。 她让枸杞唤了姜若岚过来。 姜若岚被关了三日之后,老实了不少。程智不但未能如她所预期的接走了她,且连谢府的大门都进不来。这使得她清醒不少,知道再跟谢羽对着干下去,还真保不准要被她送到诏狱去。 等她进来之后,谢羽指着房里的鼓凳:“坐。” 那日大闹过之后,姜若岚还以为两人之间再无可能平和说话,没想到谢羽倒好似什么事儿也没有一般。她默默坐了,耳边听得谢羽道:“卫良这两日就要从诏狱出来了。” 姜若岚猛的抬起头,好似听到了什么弥天大谎:“怎么可能?进了诏狱哪里还会活着出来?” 谢羽神色复杂的瞧着她:“原来你还知道进了诏狱根本就没出来的可能,那你还这么拼了命的折腾,是嫌自己命长么?” 姜若岚此刻倒不流泪了,目光之中流露出少见的坚毅:“我这条命是偷来的,早就不值钱了。但是父母蒙冤,为人子女者却不能不闻不问。” 谢羽与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也懒得追究她心中所想,只是道:“卫良要流放边疆,过两日出了诏狱就启程,你若是想去送他一程,到时候我带你去。” “你……有那么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正到了枸杞收获的旺季,邻居家里满满一院子,真是特别喜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卫良在诏狱数月,生不如死,无数次觉得打熬不住,要咽尽了那一口气,却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 查清楚他与弥勒教无关之后,到了流放之日,便有押送的衙差前来接管。诏狱守卫将人从牢里提出来,拖到了门口。他的双足在诏狱里早废,胫骨被寸寸打断,又无大夫治疗,早已经长歪,完全不能直立行走。且长久受刑,手指亦变形,四肢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竟然找不到一块好皮肤,疮毒脓血淋漓。 头发乱蓬蓬垂下来,许久未曾打理,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个胡子拉碴的下巴,瞧不出容貌如何。 等到诏狱守卫走了之后,负责押送的衙差路五与童枣见到趴在地上这一团血泥,爬行都吃力,全然不知道此去千里,该如何行走。 “诏狱的这帮龟孙们下手也太狠了,将人打的这么狠,难道要爬到幽州去?” 路五发愁:“还要咱们兄弟推个独轮车拉着他走?这囚犯也太好命了些!” 童枣:“就算他能爬着走,咱们在他脖子上拴个绳子拖着爬,恐怕到了年底都到不了幽州,这趟长差也不能按时返回,岂不要吃板子? 路五无法,只得出去买个独轮车回来,与童枣将人抬了上去。其间卫良一声未吭,直到被扔到了独轮车上,才闷哼了一声,吓的路五差点将他掼在地上。 方才他一直未吭声,倒让路五生出一种自己抬着的是死尸的错觉,等到他出声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可别还未到幽州,人就已经死了。” 二人推了卫良出城,四月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卫良身上的味道一阵阵往往鼻孔里钻,出城之后,临近灞水,童枣便从灞桥旁的茶铺里借了个木盆,舀了河水往卫良身上去冲。一盆盆清水下去,都变成了污水,混着血色从独轮车上往下流。 正冲的起劲,忽有一名穿着布衫的小厮过来问道:“可是前去幽州的卫公子?” 路五与童枣对视一眼,暗想原来只当这姓卫的全家死绝,此次长差无油水可捞,哪知道临行竟然有人找上门来,喜道:“正是卫公子。”仓促低头瞧见在污水里爬着的卫良,顿时尴尬道:“卫公子这不是许久没洗澡嘛……” 小厮正是谢府的人,奉了谢羽之命前来,与卫良并不相识,只是看到他的惨状,亦觉惊心,便拿出身上的包袱:“这里是一套衣服鞋袜,还有疮棒伤药,麻烦两位照顾卫公子。”又摸出一小锭银子:“这是给两位的辛苦费,等回头见到我家主子,另有安排。” 拿钱干活,这两人手脚也放得轻了,活也利落了起来,将卫良从头到脚就着河水洗涮了一番,扒的精光,往伤处撒药粉。烈日下头,那疮毒伤处极为可怖,他闭着眼睛却如死了一般,不闻不问,由得两名衙差摆布。 等到二人收拾干净,替他敷药穿衣,那包袱里鞋袜衣裳俱全,竟连梳子发带都有,头发湿着便挽了起来,露出他本来温雅的面孔,在牢中久不见日光,象牙白的肤色,只双目无神,似心灰意冷到了极致,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方才来送钱的小厮边引了二人推着独轮车过去,在一处帷幔前停了下来,自有两名青壮仆从过来抱了卫良进去,但见帷幔内已经摆好了汤羹饭菜,新鲜果蔬。 “卫公子久禁囹圄,家主人兄长与公子有旧,公子请放心食用。” 卫良伸出双手,但见他两手指骨已经变形,形状可怖,连筷子也拿不了,遑论拿笔。 内中一名小厮跪坐在他身侧:“小的来服侍卫公子。” 卫良是久饿之人,那小厮先舀了羹汤,一口一口喂了他喝。卫良沉默着喝汤吃饭,由得那小厮挟菜喂饭。 他用饭已毕,有仆从前来撤下残席,上了香茗,这才道:“有故人想见卫公子一面。” 仆从退下去之后,帷幔被人掀了起来,姜若岚走了进来,步履恍然,眸中凝泪,见到他犹不能置信:“良哥哥……”小时候,她一直这么叫他。后来渐渐长大,称呼才有变。 卫良抬起头,枯死的目光之中犹如注入了一汪活水,渐渐活了过来:“阿……阿岚……你怎么在这里?” 姜进被抓进诏狱,姜若岚失踪,卫良与程智还四处悄悄找过人,一直到他进入诏狱之后,还曾经猜测过姜若岚的下落。 卫良盘膝坐在榻上,双手笼在袖中,眼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哑声道:“方才这些人,都是你的家仆?” 姜若岚惨然一笑:“良哥哥,我爹进了诏狱,我娘形同半疯,我自己也身不由已,又哪里有这般排场?” 谢羽当日向她提起,要带她去看卫良,她还当谢羽胡说。哪知道今日晨起,谢羽带了她坐马车前来,果真见到了卫良。 她与卫良从小相识,两家素有来往,几乎可算得青梅竹马,她扑过去,抓着卫良的袖子终忍不住嚎啕大哭:“良哥哥……你怎么才出来……良哥哥……” 距离帷幔五步开外,程智与谢羽并肩而立,听得帷幔内里的哭声不歇,神色怔忡。 路五与童枣早被谢家仆人引至别处去喝茶吃饭,此刻四周寂然无声,唯有谢家家仆在远处警戒。 程智自与谢羽大吵一架之后,又往谢府去见姜若岚未果,对谢羽恨的牙根痒痒。哪知道昨日谢羽派枸杞去送信,约了他到灞桥边送卫良前往幽州。 “大小姐说了,三公子过去之后,切不可现身。姜姑娘说要送卫公子一程,等他们叙完旧之后,三公子再与卫公子相见。省得三公子打搅了他们。” 程智早早就来了,远远看着谢家仆从前去张罗帷幔,准备饭菜,等到姜若岚进去了,才有人请了他过来。 帷幔里,姜若岚抓着卫良的手大哭,哭到一半之时,却觉得手下触感奇怪,她拉起卫良的袖子,但见他左手五指形状各异,却是被人生生拗断而长歪的。 她进来之时,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却不曾注意到卫良的手,此刻抱着他的左手,又去拉他的右手,卫良将袖子往身后藏去,“不碍的,不碍的。”却被她强硬的拉了过来,一看之下顿时大哭:“良哥哥,怎么会这样?他们打你了?” 其实进来之前,她就想过,能从诏狱活着走出来,已是不易,但事到眼前,见到他双手皆废,只觉得肝胆欲碎,顿时抱着卫良大哭:“良哥哥……你以后可怎么读书写字啊?” 卫良安慰她:“我往后也用不着读书写字啦,流放的囚犯哪里用得着写字?”他目中亦滚下泪来。 逢此巨变,卫家满门只剩得他一个,身体前程俱废,不过是一天天苦熬日子罢了,再无旁的指望。 姜若岚哭的更伤心了:“良哥哥,我该怎么办?”她拉着卫良的双手,却不知在未进来之前,卫良已经保持着坐姿有一段时间,他在诏狱中被折磨许久,全凭一口气撑着,身体底子却是被彻底摧毁了。 怀里又抱了个哭天昏地的姜若岚,身上伤口虽然上了药,也还疼的厉害,久坐不住,额头都冒出了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随着姜若岚一声惊呼,他已经朝后跌了过去。 “良哥哥——” 外面立着的程智听得这声惨呼,就要往里闯,却被谢羽一把拉住了:“如果真的有事,她会出来求救的。” 姜若岚被谢家人引过来之后,谢羽还在马车上,但帷幔外面却守着谢家仆从。 卫良朝后跌过去之后,本来想立即爬起来的,但是他全身都有伤处,姜若岚又在他怀里一起跌了过去,坐都坐不起来。 姜若岚先从他身上爬起来,顿时看到他衣袍之下朝着别的方向弯曲的腿,更是大惊,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拉起他的裤子去瞧,见到他双腿之上的旧伤疮面,以及被寸寸打断的胫骨,只觉眼前路都黑…… 她连哭带抱,将卫良扶了起来,靠在她身上,不住掉泪:“良哥哥,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到幽州去?卫伯伯卫伯母呢?家里人呢?还有我爹爹呢?” 卫良闭了下眼睛:“他们……全都死在了诏狱。” 姜若岚呆呆瞧着他,如玉般的脸颊上全是泪痕,好半天才道:“卫伯伯卫伯母跟我爹爹他们……全都死了?” 一直以来,她想要替姜进申冤,想将他救出诏狱,几乎快成了她的执念。现在骤然听到姜进死在了诏狱,只觉得眼前一黑,犹不能信:“我爹爹……也死了?” 卫良用自己扭曲变形的手轻抚着她的头顶:“姜伯伯去了之后,姜伯母也在狱中上吊自杀,所幸你无事,也是万幸。阿岚,往后良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些事情,姜若岚统统不知道。 “我娘……也在牢里自尽了?”她仰头看着卫良,眼泪如汩汩泉水,不住的流:“她不是……不是在家里吗?”想起那个漫长漆黑的夜,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痛不可抑:“爹,娘……” 她用双手牢牢抱着卫良的腰,崩溃大哭:“良哥哥,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不记得小时候了,姜伯母跟我娘说过两家要结为儿女亲家,只等我长大以后,你就要娶我。你也说过的,将来要娶我为妻!你现在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啊?” 她哭的声嘶力竭:“良哥哥,你说过要娶我的啊!你带我走啊……我要跟着你!我不管我不管,你要带我走,我要跟着你……你让我跟着你去……” 帷幔外面,程智面色如土,姜若岚的哭声似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条条血痕。 谢羽斜睨了他一眼:“ 程三公子,你要不要进去叙叙旧啊?” 程默沉默着摇头,帷幔自成一个世界,根本容不得外人插*入。 卫良在帷幔内苦劝姜若岚:“阿岚,我此去凶多吉少,能不能走到幽州还是未知之数,你何苦跟着我。” 姜若岚抱着他死不撒手,如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不要不要!我只剩下你最后一个亲人了,我要跟着你走。你将我也带走……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长安城,一点盼头也没有,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良哥哥,你带我走吧!” 帷幔被掀起,谢羽走了进来:“姜姑娘,外面衙差开始催促了,你是要留下来呢,还是要跟着卫公子去幽州,你自己选择。” 姜若岚抬起哭的红肿的眼睛,看到谢羽走进来,紧抱着卫良的手不曾松开,倒似有了卫良就有了依仗一样。 卫良安抚的摸摸她的肩膀:“这位姑娘是?” 谢羽:“卫公子不认识我,与家兄却是旧识。”扬声朝外喊道:“程三公子,进来吧!” 程智避无可避,缓步走了进来,向着卫良一礼:“卫兄,这是家妹。” 卫良在狱中历经太多折磨,心中存了太多事情,与程智久别重逢,却不见喜悦,唯有家破人亡之后的满目苍凉。二人曾经是知交好友,在长安城中与一帮朋友诗酒风流,走马章台,不知道有多逍遥。如今回想,已经蒙着隔世的尘埃。 他与程智认识数年,从不知他有妹妹,不过既然程智说是妹妹,他也没必要追问二人的关系,只之前的仆人说过家主人兄长与他有旧,那想来便是这位姑娘了,当下便道:“多谢程姑娘赠衣赠食。” “好说。在下随母,姓谢。” 谢羽扬着下巴道:“姜姑娘与在下有一约定,她欲往三公主身边去服侍,在下今日特意送她来与卫公子见最后一面。” 卫良瞳孔猛缩,似被什么恐惧攫住一般,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去三公主身边!” 谢羽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卫良,心中猜测他是否知道姜进身世,沉吟道:“卫公子,若是姜姑娘执意要去呢?家兄已经与三公主有了婚约,想来在家兄的照顾之下,可保姜姑娘无虞。” “不行!她不能去三公主身边!”他用自己扭曲的使不上力气的双手用力抓着姜若岚:“阿岚你听我说,姜伯父的案子虽然已经平息,但你若是想去申冤便是异想天开,不但不能达成,还会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姜伯父最后的遗愿就是想要让你平平安安活下来!” 谢羽道:“卫公子,可是家兄很愿意照顾姜姑娘呢。”她的目光扫过程智,见他一脸尴尬,而姜若岚也垂头不语,唯独卫良语气坚定:“你兄长照顾阿岚我不反对,但是她不能去三公主身边!” 自程智进来,姜若岚虽然垂着眼睛,但是紧抱着卫良的手却并未松开。 程智在外面听了一耳朵,进来见到二人这般情态,刺心之极,直恨不得立刻就从这里奔逃出去,但他与卫良数年好友,在他落难之际前来送行,自不好走开,只能难堪又尴尬的站在那里。 特别是前几日,他心中还想过要跟姜若岚比翼双飞,而姜若岚还对他表现的情深意重,难舍难离,一转眼却扑进卫良怀里,特别是在卫良已成废人,又流放幽州之际,却紧抱着他死也不肯松手,她心中到底对谁有情,一目了然。 既然卫良发配到幽州,而幽州又是程家的地盘,程智免不了要宽慰他几句:“家兄过几日就启程,想来要比卫兄的脚程快。家兄走时,我会跟家兄提一提,回头再交待衙差去的时候往幽州府里去递个帖子,家里定会好生照顾卫兄,你不必担心,尽可在幽州好好养伤。 卫良落魄至此,原本死的心都有了,但姜若岚懵懂不知,一身安危都系在他身上,便只能打起精神:“大恩不言谢,阿岚得你们兄妹照顾,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了!” 路五与童枣被谢家仆人引去一旁吃喝,酒足饭饱之后,前来带犯人出发,二人各得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另有赠的盘缠等,直接交到卫良手上。 谢羽还道:“卫公子手脚不便,我送个丫环去侍候他。素岚,你过来,沿途照料好卫公子,等到了幽州程府,我大哥定然会重重赏你!” 姜若岚向她行了一礼:“大小姐多保重!奴婢这就随卫公子前去,路上一定好生照顾卫公子。” 程智又敲打两名衙差:“幽州程家,两位应该听说过吧?卫公子是我的朋友,两位到了幽州之后,前去程府,自然有赏。” 路五与童枣原本还在考虑能不能将卫良押送到幽州去,以卫良的身体状态,就算是死在半道上,也不奇怪。他们也没准备精心照顾,只要不是渴死饿死,病死了却怨不得他们。 哪知道此去幽州竟然还有重赏,顿时喜道:“小的一定好生照顾卫公子,保管将他与这位姑娘送到幽州。” 谢羽翻身上马,与卫良以及姜若岚道别:“此去山高路远,两位保重!”她骑着胭脂而去,身后谢家仆从紧随其后,呼啦啦去了,独留程智与两名小厮,又与卫良多说了几句,才打马离开。 路五与童枣有了盼头,路上待卫良果然经心,待姜若岚也极为客气。 姜若岚既然是前来侍候卫良的,晚上便在他旁边歇息.二人同宿一间。卫良但有推辞,姜若岚便眼泪汪汪,“良哥哥,你不要我吗?”直让他不忍视之。 二人久别重逢,以前虽然郎有情妾有意,两家大人又曾口头约定,但是却从未捅破过这层窗户纸。这次历经大劫,父母亲人皆亡,只留了两个人在这世上,反让两人浮生飘萍,相依为命。 到得后来,骤然相逢的激动过去之后,姜若岚终于问及姜进之事,避过了两名衙差,卫良终于将姜进身世讲给姜若岚听。 当初在诏狱,苗胜为了逼供,姜进的身世被查出来之后,他为了让卫翰林以及卫良指证姜进对自己弥勒教余孽的身世早知,还将姜进的身世讲给卫家父子听。 卫翰林万没料到,自家竟然陷入了弥勒教余孽的风波。但他与姜进交好多年,姜进本人对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被苗胜查出来之后,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卫翰林又如何去怨怪他。 弥勒教之事,姜若岚也有所耳闻,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世会跟邪教有关系。 她怔怔落泪:“这么说……爹爹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冤屈可言? 本朝律法,就连她也逃脱不了,如今能偷得性命,可谓侥天之幸。 卫良问起她的别后经历,她这才将自己如何被苗胜带走,又如何从青楼逃脱,被谢羽救了回去的经过讲了一遍,只略过其母受辱一节。 “这么说,谢大小姐当真是程智的妹妹?” “确实是亲妹妹,当年程大将军与谢大将军和离,谢大将军腹中怀着的正是谢大小姐。”她眸中神色复杂,想起自己当初想要跟着程智试图混到三公主身边去,就跟鬼迷了心窍一般,若不是卫良被流放,她恐怕早已经一脚踏进死地。 她将自己埋进卫良的怀里,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禁不住潸然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琼林宴后,三公主赐婚新科探花,内阁大学士顾棠告老还乡,朱成元入阁,新晋状元榜眼探花的未来官途,成为朝中新的话题。 梅妃原来还向朱家暗中透露过欲将三公主下嫁朱家之事,这令得朱成元一早便颇为期待能与皇家结亲,还一再告诫朱福深,务必要敬着三公主。 朱福深自见过三公主之后,便对这门婚事极为憧憬,哪知琼林宴罢,魏帝向程府下了赐婚的旨意,他整个人都懵掉了。 朱老太太原本也为孙儿高兴,好几次与朱夫人道:“咱们深儿就是福缘深厚,谁知道还能尚公主呢!”结果……公主被别人尚跑了,老太太想不通:“都说的好好的,怎么就反悔了呢?” 最懊恼的当属梅妃,当初有意向朱家透露要结亲的意思,还暗中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见了面,结果现在亲事有误,她都不知道如何向朱夫人解释,才能不伤害朱成元对安王的忠诚度。 “好好一桩婚事,到底是谁在里面捣乱,被本宫查出来之后,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她派人向宫外的朱家传话,朱夫人递了入宫的请见牌子,先去皇后的凤藻宫里请安,都让梅妃心中猜测半日,生怕新晋内阁大学士朱家倒向了太子一面。仅凭着以往的友好关系,还不能让她全然放心。 梅妃向来是温婉可亲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忍不住的焦虑,暗中派了自己在宫里的人去查,却查出赐婚之前的某一日,三公主曾在魏帝的御书房里大哭一场。算算时间,正是她对朱家婚事不满,情绪消沉的时候。 她又派了雁玲查问任嬷嬷,崔晴的态度几时开始有变。任嬷嬷并不知道梅妃查出来的事情,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不遗余力的向雁玲述说自己当初如何卖力,三公主出宫散心一趟,回来之后终于想通了与朱家结亲之事详细的讲了一遍。 雁玲回去禀报梅妃,一条条梳理下来,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丫头自己求到了陛下面前,不然何至于会赐婚程家?!”程彰奸滑的跟泥鳅一般,寻常抓不住。他在朝堂上装聋做哑,不拉帮结派,也不公然拥护任何一位皇子,一心效忠于魏帝。且梅程两家皆掌兵,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指望着三公主下嫁之后,他能够支持安王,那是痴心妄想。 她悉心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最后却闷不吭声破坏了她的计划,只气的梅妃肝疼,等朱夫人从凤藻宫出来之后,前往沉香殿来向她请安,她还得强抑住怒气,挤出笑脸跟朱夫人好声好气解释:“本宫听得你家公子从小就是个有福的孩子,心里疼三公主的紧,还想着替她安排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哪知道……还未来得及向陛下提起,陛下都不曾跟本宫说过一声,便降下了赐婚的旨意,真是让人好不惋惜。”特别是朱成元入了内阁,就更让她可惜的不行。 朱夫人也一叹:“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孩子心眼实诚,心里还念念不忘呢,只是……此事是陛下所为,咱们不都是要听从陛下的嘛。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梅妃听到“咱们”两个字,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等到送走了朱夫人,她便沉下脸来,吩咐雁玲:“去将那个忘恩负义的给我叫过来!” 崔晴去求魏帝之时,原本就没想过此事能够长久的隐瞒住。赐婚之前,她还怕此事有变故,忐忑终日。但赐婚之后,便什么都不再怕了。 任嬷嬷被无故叫去问话,她心里已经想到了这一点。等到雁玲亲自来请她,且态度疏离冷淡,与往日大相径庭,她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崔晴跟着雁玲到了沉香宫正殿,向梅妃请安之后,她一直不曾叫起,崔晴便跪在那里,沉声道:“母妃叫儿臣来,不知有何事?” 梅妃声音里饱含着失望:“母妃养育你十几年,总觉得待你与煦儿阳儿一般无二。他们是男子,自然不同,但是你身为女子,可知道择婿之事,慎之又慎?” 崔晴沉默跪在那里,心中猜测梅妃是要大动肝火教训她一顿,母女关系从此破裂呢,还是继续对她笼络?她以前也天真的以为,她与崔煦在梅妃面前都是一样的,梅妃也确实疼她,但真到了择婿之时,便能感觉到这其中莫大的差异。 养她十几年,她也以为梅妃不求回报,只一心盼着她过的幸福,但原来……并非不求回报,而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被梅妃养大,是身不由已,所以她的婚事也掌控在梅妃手中,连同她的终身幸福,都要牺牲掉,拿来为崔煦铺路。 人一旦对自身有了清醒的认知,便不会再轻易的被温情蒙蔽。 崔晴也并不想与梅妃正面决裂,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儿臣的婚事全由父皇母妃作主,哪里有儿臣置喙的余地?” 这话成功让梅妃肚里的火拱了起来:“你还是起来罢,母妃如今也教不了你什么了。” 崔晴起来之后,坐在了梅妃下首的锦凳上:“母妃这是说哪里话,儿臣以后仰仗母妃的地方还多着呢。” “你嫁了新科探花,将来夫婿前途无量,说不定母妃要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梅妃别有深意。 崔晴来之前,她也确实想过要好生教训这自做主张的丫头一顿,但是等到崔晴来了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 梅妃久在深宫,深知有些人,即使不能成为盟友,也别将对方逼成敌人。 崔晴嫁入程家已成定局,程彰现如今是不曾选择任何一位皇子,但万一将来他若是站到太子一边,那便是强而有力的敌人。 战况未明之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母女两个原本无话不谈,但是崔晴的婚事就好像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山岳,生生将亲密无间的母女关系割裂开来,如同这座宫殿里生活着的所有人一样,带着疏离的客气与防备,寒喧着,交际应酬。 梅妃对待崔晴的方式,让她感觉新奇的同时,又让她觉得释然。 她到底年纪尚小,梅妃又是平生最敬爱亲密的人,与她做好决裂的打算,崔晴的内心其实并不如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这么平静从容,而是有种悄无声息的撕裂的痛,却又无处可说。 现在梅妃用平静而客套的态度,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下去,就好像二人从来不曾亲密过,而是一如既往的疏远,这反倒奇异的让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能在皇宫长久生活下来的女人,特别似梅妃几十年都得圣宠,隐忍的本领都很不一般。无论是魏帝留驻在别人身上的目光,以及脉脉温情与她无关的夜晚,还是养女的背叛以及自作主张,都被她掩饰在了平静无波的表情之下,就好像往湖心投了一颗石子,涟漪过后,表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内里早已经起了变化。 崔晴预想之中的狂风暴雨未曾降临,也只是多跪了一小会儿,到了最后梅妃甚至还提起了她的陪嫁:“首饰衣物这些都不须母妃来操心,只是你身边务必要带些得用的人跟着出宫去,不然你自己从不曾过过日子,可让母妃如何能够放下心来。母妃瞧着任嬷嬷一直侍候你长大,是个忠心可靠又能干的,等你成婚之后,就让她跟着你去公主府侍候吧。” 这般替她设身处地的着想,倒好似母女之间从未有过分歧一般。 崔晴一直都知道任嬷嬷是梅妃替她挑的人,可是梅妃的耳报神。她好容易才摆脱梅妃对她婚事的控制,自然不想婚后再被梅妃所左右。但她又着实不想破坏气氛,想着先答应下来再说,等出宫自己开府过起来,难道还能怕一个奶嬷嬷不成? “母妃设想的极是周到,儿臣身边也离不开任嬷嬷,等儿臣出宫之时,定会将任嬷嬷带在身边,母妃还请放心。” 此事传到凤藻宫里,皇后冷笑数声:“她倒是能忍!传本宫的话,去请了三公主过来,本宫亲自为她准备嫁妆。” 皇后身为嫡母,亲自为庶女准备嫁妆,这是给三公主面子,做女儿的自然不能驳了皇后的面子,就连梅妃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还只能将替三公主准备嫁妆的事情拱手相让。 梅妃原来在三公主身边安排了一堆的人,哪知道皇后插手之后,将其中裁撤掉大半,又换了一批人上来。 这下崔晴也是哭笑不得。从沉香殿里出来的人,就算忠心梅妃,好歹她还了解,也能想办法拿捏得住。但皇后准备的人,她连底细也不知道,如何敢用? 她坐在谢府向谢羽抱怨此事的时候,谢羽一脸的木然:“大不了让这些人相互残杀,只要不在饭里下毒害了你,你有何可怕的?” 崔晴半晌无语:“你当这是上战场啊,还互相残杀。阿羽,我可马上要成为你三嫂了,你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谢羽对三公主能干出这么脑残的事儿,将自己跟程智绑到一起,表示不能理解。特别是在程智还心有所属的情况之下,因此对崔晴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好,还略带讽意。 “别人家都是丑媳妇怕见公婆,你这是巴不得早已见婆婆,你到底对我娘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晴满脸兴奋:“阿羽,你说我婚后跟着婆婆去侍候,婆婆去哪我去哪,你觉得好不好?” 谢羽瞠目结舌:“你到底嫁的是我三哥……还是我娘啊?” 崔晴满不在乎道:“你三哥不是有个心肝宝贝嘛,让她跟着你三哥跟着侍候就行了。我要做个贤惠的儿媳妇,跟着侍候婆婆。” 谢羽面无表情:“他的心肝宝贝已经被我送走了,你就安心做个贤妻吧,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嫁给他了,若是准备一辈子互相怨恨的活下去,那不如趁早去陛下面请求解除这门婚事。” 崔晴:“……你不是跟你三哥决裂了吗? 她在宫里跟梅妃没决裂,既然已经订亲,梅妃也不大管她,况且现在皇后将她的事情都揽了过去,崔晴有空便出宫一趟,没少见程智前来谢府。 姜若岚跟着卫良走后,程智次日就跑去敲谢府的门,结果守门的小厮愣愣不敢开门:“……大小姐没说过可以放三公子进府。” 程智给气了个倒仰,若非隔着门缝,非要将这小厮揪出来打掉他一口牙:“蠢材,还不快去后院问问大小姐!” 小厮踢踢踏踏跑去后院,一会儿又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三……三公子,大小姐说……说三公子脑子太蠢,她看到你想犯蠢就想揍你,怕自己脾气不好打了你,让你还是回程府呆着去。” 程智气的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过得两日再来,却被崔晴撞上。那小厮不给他开门,却打开了侧门让公主车驾入府。 崔晴还不知道他们兄妹闹翻了,看着程智紧跟着她的车驾进来,没想到还没到二院,却被一帮青壮仆从迎面给拦住了:“三公子,大小姐有令,不想见你!”问也不问他的意见,将他扭着胳膊抬出了程府。 崔晴在一旁看呆了,深感自己未来站队的重要性。 她嫁到程府,就是不想让自己将来面临在夫家与安王之间站队的纠结,没想到程府内部也是需要站队的。 不过她与程智本来就没什么感情,立刻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到了小姑子这一面,还对程智抱以嘲笑:“三公子做了什么蠢事将阿羽得罪到底了,让她非要派人将你扔出去?” 程智深感狼狈不已,只能狠狠瞪了她一眼,对眼前这个名为公主实则嚣张的女人恨的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新科状元俞永明出自郦山书院,算是寒门学子的代表,没想到此次却夺了魁首,得封翰林院修撰;榜眼朱福深之父乃是安王一系,与探花郎同封翰林院编修。 探花郎程智立场不明,其父是忠实帝党,但探花郎与三公主有婚约,也不排除他在三公主的枕头风之下偏向安王。 新入官场的进士们雄心勃勃,怀抱着人生理想开始了新的历程。而官场里面的前辈们都在年青菜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心情莫名复杂。 原本还有闫氏一系的心腹子弟参加科考,但是孙鼎如受贿牵扯的正是闫氏一系的子弟,不但折损了一批闫国熹的心腹爱将,就连下一代年轻子弟也折进去不少。这其中还属苗胜的功劳最大,若非他牵扯过深,何至于造成如今的局面。 闫国熹恨死了苗胜,心中对魏帝未尝没有怨言。一般人年老渐慈,魏帝反倒心肠如铁,愈加酷戾。一体两面,但在魏帝看来,却是闫国熹恨不得掌尽朝中权势,手伸的太长,竟连科考舞弊都想染指,为闫氏一族培养更多拥趸。用心委实令人心惊。 俞永明能够高中状元,与他的出身不无关系。当年蒋绮提出要兴建书院,多年之后魏帝才感觉出了寒门官员很大程度上要比世家官员好用许多,前者背后少了很多利益牵扯,一心尽忠王事,反倒成了最为可靠的臣子。 魏帝在心里感念蒋绮的慧思,还特意又赏了周王一批珍玩,让贴身大太监乐顺暗示周王:“……陛下教奴婢传话,说三公主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周王可有打算?” 父子俩为着婚期都密谈过多少回了,但是周王心里也知道谢羽就是个野心头,野的没边了,贸然将她拘在身边,恐怕适得其反,万一逼的她撒丫子跑了,恐怕找都没地方找去。 “还要劳烦乐公公回父皇,此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周王收了一大堆珍玩玉器,看都没心思看,吩咐吴意派人登记造册,锁到库房里去。吴意自从领略到周王的威势之后,在周王府也终于夹起尾巴做人,规矩了起来。尤其周王身边又有心腹幕僚护卫,就算这些东西要他过手登记造册,旁边也有人看着,一点手脚做不得。 他巴不得讨周王欢心,又联想到谢羽在周王府之时,周王凡事依她的心意行事,早在心里琢磨过二人的关系,此刻大着胆子多说一句:“小的看过了御赐的单子,倒觉得其中有好几件都适合女子掌玩……” 吴意含蓄的提醒一句,倒让周王醒过味儿来。 ——感情魏帝下赐礼物真是用心良苦啊! “把单子拿过来。”他果真接过了单子,细细看了起来。看完了,从其中挑出几样东西:“将这几样装起来,待本王去谢府带过去。”想起孙铭要回石瓮寺修行,又挑了一套文房四宝出来,这才让吴意将剩下的东西收起来。 他才挑完,门上便送来了鲁承志的帖子。 周王捏着鲁承志的邀约的帖子,欣赏着他那一笔虬曲苍劲的字,心中实想不出他的来意。 鲁承志上次就已经说过,无意相帮周王,摆明了要与周王划清界限。这次自己主动靠上来,就令人费解了。 周王对鲁承志多有猜测,殊不知鲁承志心中也不好受。 俞永明高中之后,其余同窗皆前去相贺。此次郦山书院除了俞永明这个状元之外,还有二甲三名进士。这些寒门学子多年视鲁承显为榜样,高中之后皆前往鲁府求见,为着一展报负之时,能够听听过来人的训诫,也对自己往后的官场生涯起到一个警示作用。 相比起新科进士们的激动,鲁承显可就沮丧多了。 自科考舞弊案之后,他便沮丧了许多日子,块垒难消,终于忍不住邀约周王,好排解排解。 周王自入朝议政以来,从不妄议政,反而抽空就前去请教孙铭学问,对朝中老臣也颇为尊敬,时不时请教一些问题,很快就得到了一个“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谦虚好学上进”的名头。反倒是安王年轻活泼,经过了最初的蜇伏之后就开始在朝堂上发言,自然还有梅系一派官员捧他,于是安王早慧的名声也传扬开来。 太子犹在禁足,安王却来势汹汹,使得闫国熹压力倍增,就连宫里的闫后对梅妃也颇多怨言。闫国熹暗中授意言官为太子发声,希望能让太子尽快还朝,无奈魏帝总不允许。 鲁承显坐在福贵楼的二楼雅间里与周王提起此事,颇为不解:“……微臣有些看不明白,若说陛下有废太子之心,似乎不太像。若说没有,却将太子禁足东宫,闫相在朝堂上都沉不住气了,频频对安王发难。安王倒是应对自如。” 闫国熹倒是盼着安王出丑,可安王偏生对答如流,这才是要命之处。 周王早在与鲁承显认识之初,他就说过不会因为出自郦山书院而帮助周王。两人在朝堂寻常相见,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没想到鲁承显却会约他过来,周王内心实在诧异他邀约自己背后的深意。 “也许父皇只是不想看闫相只手遮天呢?”这才抬了安王出来,无论安王与闫相在朝堂上如何争执,安王总不会败的太难看,概因魏帝回护之故。 朝堂上多的是见风使舵的臣子,有些已经察觉出了其中的微妙之处,立场不稳的骑墙派也在见机向安王示好。 鲁承志没想到周王如此看待事情,不由道:“还是周王更了解陛下,微臣想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 周王微微一笑:“其实本王也没想明白一件事,鲁大人约本王见面,倒让本王深感意外。” 鲁承志颇为沮丧:“以前,陛下但有案子让三司会审,就算是与臣子意见相左,可只要道理在臣子这边,陛下总会宽容。但这次科考舞弊案,明明可以更缓和一点,陛下却听取了苗胜的意见。苗胜只恨不得将事情越闹越大。砍的人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陛下却任由他胡闹,微臣心中……实在是憋闷的厉害。” 他宦海多年,心中还保留着一腔热血,从不曾徇私枉法。而魏帝也向来信赖他,就连外面也知他清廉的美名,没想到最后却抵不过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奸佞小人,这着实让他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周王若有所思:“父皇将苗胜一手扶持起来,他背后毫无根基,就好像踩在万丈悬崖边,只要离了父皇的宠爱纵容,就能一脚踩空落下去,粉身碎骨万劫不复。所以苗胜比朝中任何一名臣子都要听话,对父皇的话从不会违拗,甚至为了讨得父皇的欢心,还会变本加厉的打压陷害臣子,好显示出他在父皇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要性。”他停顿了一下,才道:“现在的问题是,父皇养着苗胜,到底是准备让他咬谁?” 一席话让鲁承志茅塞顿开:“陛下这些年在朝中对……”他猛的住了口,不敢置信看着周王。 魏帝近两年来,表面上看似乎对闫相颇为信任,闫家在朝堂上权势日盛,但在鲁承志看来,却并非如此。大概是身在局中,且皇后以及未来储君皆出自闫氏,魏帝又对他多年信任,这便使得闫国熹志得意满,骄矜之心大起。 鲁承志向来谨慎低调,有些地方在他看来已是闫相太过,但在闫国熹看来,却并未有警惕之心,这大概便是身在局中之故。 他在心中假设苗胜有一天前去撕咬闫国熹,魏帝不但不肯阻止,还暗中授意,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魏帝显然是不会阻止的。 周王轻笑:“鲁大人向来为官清廉,又持身自省,说是栋梁之材也不为过,就算是苗胜来咬,恐怕父皇也不会同意。不然为何苗胜多次想要攀咬大人都无处下嘴。” 鲁承志与苗胜也是不对盘多年,苗胜不是没想过下手,只是每次还在狂吠就被魏帝制止,根本没有上前撕咬的机会。 以往鲁承志还可当做自己清廉,苗胜无处下嘴之故,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被周王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但细想来却正是如此。原本是因为在科考舞弊案之上,魏帝听取了苗胜的意见而让他灰心失望,结果被周王几句话,只觉得剥开了残酷的现实真相。一直以来,他总觉得作为臣子,只要忠心勤勉,恪守律法就好。但是从苗胜身上,他看到了另外一种为官的可能。 闫国熹固然结党营私,为己筹谋;但苗胜更是狠毒谄媚,却能官运亨通;官员靠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小人行径来为官得帝宠,委实让鲁承志心寒不已。 他当年从郦山书院考出来为官,心中对先皇后与魏帝充满了感激之情,立志要报答知遇之恩,为官多年从不曾懈怠,而魏帝也对他报以同样的赏识器重,君臣相得。没想到这种平衡却因为苗胜的存在而被打破了。 这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苗胜的成功会让别人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投机取巧,踩着别人的尸首同样能够爬上去。说不定很快就能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苗胜。苗胜一类的人出现的太多,则会将大魏官吏制度整个的摧毁,大家默认了这种升迁的规则,官员也很难勤勉做事,踏实为官,后果不堪设想。”鲁承志先是郁闷不已,现在却是忧心忡忡。 诚然,帝王的平衡之术他不是不能接受,但这一切表现在没有公然破坏官场正常的升迁规则的大前提下。得胜的固然志得意满,荣华富贵,但落败的却也可保得性命,亦能退守乡间。除非贪腐或者造反以及其余的重大罪名,否则政治角力落败的官员们都能回乡安然度过余生,这算是政治留给官员的最后一丝温情。 鲁承志为官多年,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多少同僚都倒在了官场的暗算之下,这种更为温和含蓄的方式一直是官场的适用守则。 现在魏帝用苗胜简单粗暴的升迁方式给了更多心怀叵测的人们看到了另外一种希望,枉顾良心道德,以诬陷攀咬同僚的方式,用同僚的鲜血来祭奠自己前行的道路,实在是让人深想之时,不寒而悚. 周王苦笑:“本王既不能安慰鲁大人,说这种可能不会有,也没办法去阻止父皇的行为。即使阻止了,父皇也未必肯听。除非……闫氏一族权势大减,消减到足够让父皇感受不到威胁力,也许苗胜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才会杜绝此事。但想要劝说闫相自削臂膀,跟劝说父皇放弃苗胜这条好狗一样,都是办不到的事情。” 鲁承志何尝不知道周王说的是实情,他只不过无处排解,这才找周王来说道说道。 两人正对视苦笑,忽听得外间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一名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早说了让你别跟我打赌,别输到最后哭起鼻子来,你偏不听!现在又输了吧?” “最后谁哭鼻子还不一定呢!孟少游你可别嚣张太早。” 鲁承志犹可,周王却是如遭雷劈,脑子里不知道瞬间已经补了多少个场景,全是孟少游与谢羽在一起胡闹玩乐。 上来的这两人,正是孟少游与谢羽。 店小二将二人引到了隔壁雅间。方才鲁承志与周王说话,声音压的极低,但隔壁孟少游却不是个收敛的性子,坐下来之后便要茶要水,大声笑话谢羽:“说是招待我,带着我在长安城差点将自己都弄丢,你这哪里是在自己家乡啊,分明在异乡为客。” 谢羽带着他转悠了半日,身边也没跟着人,时近五月,天气也热了起来,只觉得脸上发烫:“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我能晒成这般模样?” 小二下楼去传菜沏茶,孟少游凑近了细瞧:“啧啧,难得阿羽也会害羞,瞧这小脸红的!” 谢羽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孟少游你没发烧吧?怎么尽说胡说!这是晒的!晒的!” 孟少游哈哈大乐:“你害羞我也没笑话你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抵赖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谢羽跟孟少游互相拆台打闹都成了习惯,她对孟少游胡说八道容忍度很高,因为知道他嘴里没真话,她也毫无心理负担:“要是对着我心仪的男子,还有害羞的可能,对着你这个活土匪……”她摇摇头。 孟少游被她这番话给气的:“本少爷哪里不好了?要财有财,要貌有貌,对你体贴如微,你这是什么态度?” 谢羽跟听到什么好笑的大笑话似的,差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体贴如微?孟少游你说笑话呢吧!是谁当初跟我打架打的鼻青脸肿?你要真体贴如微,就应该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逆来顺手,你做得到吗?” 隔着雅间的墙,二人的打闹说话声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 鲁承志方才还见周王殿下言谈自若,不过眨眼的功夫,便阴云密布。他虽不知就里,但在周王沉下来的脸色里不由自主便噤了声,于是隔壁的声音便愈发清楚的传了过来。 只听得隔间年青男子怪叫:“你这是什么鬼念头?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那是家养的奴才,可不是挑夫婿!谢伯母肯定也不是这么教你的,你这纯是拿来为难我的吧?” 那年轻的女子语声清脆,说的似乎颇有条理:“我娘自己都跟我爹爹分开了,她怎么会教我这些。要是当初我爹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惟我娘之命是从,哪里会有他们和离这一出?!” 她这番言论可谓惊世骇俗,若是鲁承志自己的女儿有此想法,他定然会让家中夫人严加管教,但这是别人家的女儿,虽不能同意这女孩儿的想法,觉得她未免口气太过嚣张,却也不能推开门去隔间教训对方。 尤其是他一瞥之间,瞧见周王的脸色,只觉得比方才还要难看三分,虽想不到是因为隔壁女子,却道:“这是谁家的女子,竟然大放厥词,当娘的也不知道是如何教导她的。” 原本只是一句缓和气氛的话,不过紧接着整个雅间气氛更冷了,他莫名觉得周王的眼神冷嗖嗖的朝他瞟了过来,紧跟着便听到他一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鲁承志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怨不得她如此作想,她爹娘的事情也着实影响到了她。” 鲁承志不由便道:“王爷认识隔壁的女子?” 周王幽幽瞧了他一眼,鲁承志都觉得那眼神里的意思太过复杂,他一时咂摸不出其中的味道,紧跟着就听到隔壁的女子又来了一句大言不惭的话:“宁可挑个奴才做丈夫,也不能选个主子让我惟命是从!” “阿羽你原来这样想啊?”孟少游惊呆了。 谢羽奇道:“我这么想奇怪吗?反正大家都喜欢做贤妻良母,我又不准备做什么贤妻良母,为什么不能这么想?” 大魏很多女子终其一生的目标就是做个贤妻良母,可是谢弦不走寻常路,无论是未嫁之时还是成亲之后,都用实力为自己铺就了许女子难以企及的另外一条路。 在她的影响之下,谢羽也从来不认为女子嫁人是唯一的出路。甚至于谢弦始终觉得谢羽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离嫁人还遥远的很,谢羽更是乐的自由。 “你……”孟少游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无从驳起。 他与谢羽认识这么多年,互相针锋相对,原本以为两个人也算得志趣相投,都喜欢赚钱,又都自由散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恰是天生一对,哪里知道……却原来她一直当他是兄弟! 孟少游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庆幸自己及早发现了真相。 隔间里,鲁承志越听越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女子却又理所当然,几乎都要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孤陋寡闻,难道如今长安城里的小娘子们都做如此想法。 他一向耿直狷介,除了查案,甚少探查别人的想法,此刻却好奇极了,隐约觉得周王似乎与隔间的女子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以至于打破了自己的惯例,再次小声追问:“王爷认识隔间的女子?” 周王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程”字,鲁承志起初没明白,等联系到方才隔间男子提起的“谢伯母”,总算恍然大悟。 整个大魏,能够养得出这么各色的女儿,又与程谢两家有关系的,除了程彰与谢弦,还能有谁? 鲁承志是从郦山书院出来的,对谢弦天然带有一股好感,一猜出来是谢弦的女儿,立刻不觉得她这话说的过头了:“谢大将军养出来的女儿,到底与众不同。”连声音都压的极低,似乎生怕被隔壁听到。 长安城中老臣新贵们家中女儿大约都没有底气这么养女儿,但谢弦的女儿说出这种话,却让他觉得信服 ,甚至还隐隐觉得,当初若是程彰当真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丈夫,说不定这一对儿还真散不了。 谢弦那是能够以普通女子相待的人物吗? 知道了隔间是谁家女儿,鲁承志再瞧周王的神色,心里就更清楚明白了几分。 小二进了隔壁雅间,点菜倒水一时齐备,隔间的声音到底低了下来,也不知道两人在议论什么,偶尔飘过来两句,也是断断续续,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似乎有意压低了声音,两人在为着一桩什么事儿争执不下,最后到底是孟少游让步了,懊恼的嚷嚷:“……你每次都只会欺负我!我让着你还不行吗?” 谢羽得意的笑声:“你早让让我不就完了吗又何必非要跟我争这仨瓜俩枣呢!” 孟少游兴高采烈的声音:“既然生意谈成了,让小二上壶酒,咱们庆祝一下,饭钱你来付。” “你一个大男人,出来吃饭还让女人掏钱,你羞是不羞?” 然后,周王就听到了一句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极为无耻的话,仿佛隔着雅间的墙壁,他都能感受到孟少游城墙一般厚实的脸皮。 隔壁的孟少游毫不在意道:“要是阿羽愿意养着我,我一点都不介意吃你家饭,穿你家衣!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去去去去,没一点正形,最好让孟伯伯狠狠揍你一顿,你就老实了。” 鲁承志原本郁郁难解,约了周王出来想要排解排解,甚至他心中还有一个侥幸的念头,以魏帝对周王的宠爱,若是周王能够与魏帝谈谈苗胜的危害,对清肃大魏官场说不定会有点作用。 没想到却有机会窥见了周王的隐秘。 鲁承志一想明白此事,便不准备再逗留,以家中有事向周王告辞。周王显然也是心不在焉,都不曾留他,便随他去了。 鲁承志回去之后,还在想这件事情。朝堂之上,程彰很明显对哪位皇子都不曾表现出亲近之意,更何况当初他还是主张送周王使楚为质的,未见得愿意女儿嫁入周王府。 不过,若是谢弦与程彰之女真能嫁入周王府,儿子又娶了三公主,那程府这一大家子的立场可就……发人深醒了。 三公主可是一直养在梅妃膝下的,自然是亲近安王的。 朝堂上这些事情,谁站在那一边,谁又亲近哪位皇子,对于鲁承志来说,都不必费神思量的,但周王之事,他到底还是多关注了几分。 次日他在朝堂上见到周王,也并未从他那张沉默的脸上瞧出端倪,完全猜测不出自己走后,周王如何应对,亦或实在听不入耳,直接走人。 只是等散朝之后,周王特意去向魏帝请假:“孙先生这几日要回石瓮寺去,儿臣除了想去送先生一趟,还想借机带阿羽去整理郦山书院帐务,再寻几个精于算学又人品可靠的学子,也好对书院的帐务有所熟悉。” 魏帝大赞:“学以致用,也让这些学子知道书院的良苦用心,将来才能为国家效力之时记得栽培之恩。”寒门学子不是没有依附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的,但也不是全部都走这条路。真进了官场,会走哪条路,谁也说不准。 但对于魏帝来说,挑拣人才总算是多了一种选择,而对于寒门学子来说,不必依附于任何官员,也有个鲁承志作为榜样激励着后来人奋勇向前。 “儿臣谨记。父皇是不是应该多给儿臣几日假?” 魏帝笑道:“你这才在朝堂上站了几日,便不耐烦起来了?我瞧着你有时候连虚应朕都不肯?” 周王立刻拍马屁:“父皇,儿臣又不是老四,年纪小说什么都没所谓,反正总有人替他粉饰。儿子这把年纪,要是再信口胡说八道,不知所谓,还不知道要让朝臣们在背后怎么笑话儿子空长年纪不长脑子呢。” “他们敢?!”魏帝瞪眼作色,却又绷不住笑了。 安王到底年纪小,才上朝未免心太热,有些提议听着颇有道理,但真要实施起来却着实不妥,未免有高屋建瓴之嫌,但他身后自有人捧着,适当描补,也无甚大错。况且朝堂之事,许多事情原本就无定论,为着一件事情两方观点不同反复争论数日也是有的,安王反不打眼了。 反倒是一直沉默,极少发表见解的周王让人有些摸不着深浅。 “他们敢不敢没所谓,不过儿臣却是知道自己斤两的,总要多读点书,多学习,才不枉费了父皇的爱护之心。” “知道了,你这是找机会就往外跑,想要偷个清闲,要是能拐个媳妇儿回来,朕也能放心了!” “那父皇这假准是不准?” 魏帝叹气:“你跟着孙先生去书院不错,可千万别听寺里的和尚胡说八道,当真起了消沉之意。他们都是惯会忽悠人的,你自己身子需要好生调养,静养是不错,可也得有点人气,热闹起来心境才开阔,身子骨也会更好些。” “儿臣不孝,让父皇挂心了。等处理完了书院之事,儿臣一定回来。” 周王向魏帝再三保证,总算准假。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孙铭回石瓮寺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魏帝准了周王的假,他亲去谢府捉人。 谢羽原本并不准备同行,但程智最近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三不五时跑到谢府门口来堵人。她连出门都绕道大门,实在烦不胜烦。就连程卓一家三口要回幽州,谢羽为了避免与他见面,都派人在城门口守着,只在出城的时候送了一下。 程卓还问她:“你跟阿智最近怎么都有点怪怪的?父亲还说叫你过去吃顿团圆饭,你都推掉了。” 谢羽将自己给程意从长安西市买的一大堆零碎玩意儿塞进了马车,摸摸程意的小脑袋:“意儿乖,等姑姑有空了就去幽州看你。”又与殷氏道别,替她们娘俩放下了帘子:“小心意哥儿着了风。”这才没好气道:“我是看到他就烦,读书读的成了书呆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次次犯糊涂,我也懒得管他了,随他去吧。” 她这话颇有几分老成之意,连程卓都逗乐了:“到底他大还是你大啊?怎么我听着倒好像你才是姐姐一般。” 谢羽:“谁倒霉谁才做他姐姐呢,一脑门子浆糊!”完全不待见程智的模样。 程卓摸摸她的脑袋:“原本我应该嘱咐你三哥,自家兄妹,理应多担待着些,但大哥现在觉得,应该把这话告诉你。你三哥……他打小性子有些固执,自己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总要经历过些事情,才能慢慢改过来,倒是不比你二哥,知道变通的。” 谢羽不耐烦起来:“我以前可是担待他,结果呢?”她想起旧事就生气,只差嚷嚷了:“他宁可相信一个外人,都不肯相信我这个妹妹。我估摸着大约我们这也算是半路兄妹,互相不信任也是应该的,我又何必热心热肠贴上去呢。现在这样正好,大家撂开手,各自清静!” 孟少游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点头哈腰讨好程卓,满嘴大哥:“……此去千里,大哥一路顺风,等下次有空我跟阿羽去幽州看大哥与大嫂,还有小侄子。” 谢羽差点看掉了眼珠子,半晌才道:“孟少游……你这是在装什么鬼?” 孟少游是窥着她一早出门,悄摸跟过来的。就怕被她发现了,一路上都没冒头,直等出了长安城门,程家马车停了下来,谢羽上前去程卓道别,他才冒了出来。 程卓去谢府倒与他打过照面,说是谢弦故旧之子。只是没想过他会专程跑来送自己,且瞧他这说话原腔调,顿时被逗的大乐,还拍拍他的肩:“你可别欺负我家阿羽,要是让我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他是笃定了谢羽不是个吃亏的性子,但也没有约束自家妹子的道理,况且孟少游能拉下脸来巴结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孟少游脸皮厚,叫大哥程卓不反对,就已经够激励他了,当下更是蹬鼻子上脸,直恨不得赶紧前去拜见岳父,先把名份定下来再说:“大哥的话我一定牢牢记着。”又苦着脸道:“阿羽的性子,她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以后她若是欺负的我太狠了,大哥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他这话说的好不可怜,就连谢羽都被逗笑了:“孟少游你可别再装了啊!还别说装的还挺像!”程卓就更不必说了,笑的意味深长:“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要我相救!”要是真做了他妹夫,大家一家人万事好商量,若不是妹夫……欺负的再狠也没必要伸手吧?! 殷氏听得马车外说的热闹,悄悄儿将帘子掀起个缝,但见年轻男子生的仪表堂堂,高大俊朗,与谢羽站在一处恰是一对璧人,顿时抿嘴一笑。她以前还觉得小姑子性格外放,终究与闺阁女儿不同,以程谢二人的身份地位,若是落到哪家高门大户里去,说不定得被憋屈死,不过见到孟少游却悄悄吐了一口气。 程意人小鬼大,小脑袋几乎要探出车窗去,小声问殷氏:“娘,这位叔叔长的真好看,他是姑父吗?” 程卓与殷氏二人有时候私下会讨论弟妹们的婚事,提到谢羽将来嫁人,小家伙很是烦恼姑姑的丈夫该如何称呼,殷氏便告诉他,该称为“姑父”。今儿见得孟少游,且与谢羽言语无忌,态度熟稔,便想到那里去了。 殷氏在他的脑门上轻点了一指,将他拉到了怀里坐好,悄声叮嘱:“你小小人儿,管那么多做什么?横竖有你爹爹呢,等哪天你爹爹让你叫姑父也不迟。现在还早呢。”至少程彰与谢弦都未曾发话,也未曾听说对方提亲,自然是为时尚早。 孟少游一直将程卓送上了马,孟家下人这才跟主子一个德性,提着大包小包冒了出来:“这是我为大哥置办的一些吃食东西,里面还有给大侄子买的几样小玩意儿,让他在路上闷了玩,大哥一定要收下。” 谢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孟少游脸皮厚起来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程卓推辞:“这可不太好,孟贤弟能亲自跑来送行,心意足矣,哪里再好收你的东西?” 孟少游的贴身小厮六萬跟八萬已经指挥着其余几名小厮将买来的东西全堆到了装行李的马车上去了,谢羽反倒被比了下去:“诶诶,孟少游你这是成心来显摆自己有钱是吧?” 孟少游平日就是花钱如流水的性子,这次为显隆重,巴结有可能会成为未来大舅兄的人,那可是十二万分的用心,吃的用的玩的都准备的十分周到,偏他还谦虚道:“哪里哪里,时间太紧也就匆匆买了几样东西,实在不值得一提。” 谢羽恨不得往他脑袋上抽一鞭子:平日也没见你这么装巧卖乖! 也许是她的眼神所要表达的意思太过明显,他总算知道收敛了:“这不是大哥要回幽州嘛,我尽尽心意,等到了幽州,也好上门求收留。” 程卓朗声大笑,在马上拱手道别:“那就说好了,到时候一定要来啊!” 灞桥边上,才从宫中骑马赶过来的程彰与从翰林院告假前来送行的程智正翘首期盼,等到程卓骑马带着妻儿护卫到了之后,程彰抱抱大孙子,又叮嘱了程卓几句,才遗憾道:“阿羽也许不知道你今儿走,或者忘了时辰,这粗心的丫头,现在还没来。”他昨儿就吩咐人去谢府传话,就为着让她为程卓送行。 程卓斜睨一眼程智:“阿羽方才在城门口送过了,还买了很多东西。” 程智只觉得脸上辣辣作烧,心中更是明白,谢羽不愿意见他,这才在城门口送行。没想到这丫头说到做到,说不来往就当真不跟他来往了,性格刚烈的出人意料。 不提程智这里暗中揣测谢羽,谢羽送走了程卓,回头才瞪了孟少游一眼,准备发作,他就已经腆着脸凑了上来,讨好道:“阿羽,既然你这么烦程智,不如我替你揍他一顿出出气?” 谢羽对孟少游的身手还是很清楚的:“他一个书呆子哪里抵得上你这个活土匪,还是省省吧。等他自己厌烦了就不会再来了。”以程智高傲的性子,哪里习惯长久向另外一个人低头。 孟少游原本就是为了让谢羽转移注意力,省得逮着他不放,才提出来的。若是谢羽真让他去揍,他反倒要考虑考虑了。 ******************** 也不知道程智怎么想的,倒好像谢羽的话激起了他性子里的执拗,非要见到谢羽说个明白,好几次有时间就往谢府去。 崔晴来的次数多了,偶尔撞上程智,还要追问一句:“三公子,你那位小心肝呢?” 程智的脸色由是变的很难看,崔晴也不在意,还颇为善解人意道:“你也别这么警惕,想着本公主就是恶毒的人。我瞧着你那位小心肝也是楚楚可怜,等大婚之后,她就留在你身边侍候吧。本公主要做个好儿媳妇,跟着婆婆去服侍,以免她辛苦在外,身边无人侍候。” 她这话只跟谢羽提过,谢羽只当她是玩笑话,但她一本正经跟程智提起来,顿时让程智惊的目瞪口呆。 身为公主,她毫无女子的羞怯就算了,毕竟他家中有谢羽这等异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谢羽走的近的,难道还指望是闺中弱质纤纤? 但现在她提起姜若岚,无异于往他心里头戳刀子,才结痂的地方又被捅出了血,脸色当下就难看了起来。 “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胡说些什么?”至于跟着谢弦去立规矩——程智相信就算是谢弦定然不是那等规矩严谨,非要照着一日三餐去折腾儿媳妇的人。 他这会儿恍惚想起,小时候程老夫人在耳边叨叨谢弦的不是,包括她不安于室,早晚不曾在婆婆面前服侍,整日在军营里跟男人一起练兵,弄的脏兮兮回家,毫无女子的干净温柔之意……最后更是毫无责任的抛夫弃子而去。 当时年幼,他并不曾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只当是祖母的唠叨,过耳即忘。但现在听到三公主说要追随婆婆左右,耳边顿时响起程老夫人对谢弦的指责。 人的记忆总是容易美化最为亲近的人,他小的时候都是在程老夫人身边呆着,而程老夫人对于最小的孙子也极为疼爱,于是他不知不觉间便对程老夫人说的话深信不疑。但是经过与谢羽的数次交锋,现在回头来想,程老夫人对谢弦的许多指责都有失偏颇。 崔晴可不管程智心里的翻江倒海:“这不是提前说明白了,省得到时候还有争执嘛。”她与程智原本就互无倾慕之意,不过是她自己私心作祟,不想被梅妃摆布,做她笼络臣子的棋子,而程智恰逢其会罢了。 瞧程智在谢羽院子里对那丫环怜惜的眼神,程府是断无可能让他娶个丫环进门的,她占了正妻之位,因为不在意,倒容得下他放在心上的丫头,岂不两全其美。崔晴才懒得跟程智解释这些,她只是要表明自己婚后的态度。 程智很懵,见过相敬如宾的,可没见过准备一成婚就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他是曾经心系姜若岚,但经历过灞桥送别之后,姜若岚用事实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现在都觉得脸皮生疼,没法见人。 假如姜若岚当真心系于他,他还可以为了她极力抗争一番,但她对他并无情意,只不过是惦记着程家的权势,想要为自己家申冤而已,却假意敷衍他。 这就有点伤人了! 反倒是局外人谢羽都比他看的清楚,嫡嫡亲的妹妹说话还比不上一个外人,也难怪她生气。 程智想到谢羽厌恶的眼神,坚定的态度,终于想出来一招:“你想要婚后如意也不难,只要公主在阿羽面前多替我说说好话……”如今他再无非卿不娶的傻念头了,娶谁都无甚大的区别。翰林院的同僚们提起他来都是半羡半妒,朱福深还有意无意向他打听三公主的消息。 程智也多少听闻了些风言风语,说是梅妃与朱家原来有约定,准备等朱福深高中之后就要为两人请赐婚事,此事从宫里传出来,也不拘是沉香殿的人原本嘴巴就不牢靠,还是闫皇后派人传出来的,总归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朱福深的态度也说明了一切。 他与程智认识多年,向来心宽,此次却不止一次在程智面前提起三公主,语调怪异,不能不让他多想。 崔晴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少不了程智的配合,当下便道:“你此话当真?” 程智心中暗叹,他曾经也想过红袖添香的恩爱生活,但显然三公主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而他也并非三公想要的那个人,两个人若能做到相敬如宾客气相处也算不错了:“我说话算话,你若是能让阿羽原谅我,怎么都好说。”人总有幡然悔悟的时候,特别是遭受到重大打击的时候,会忍不住去想过去的事情。谢羽是张牙舞爪了一些,但她见事明识人清,单是这一点就令人敬佩了。 崔晴得了他的许诺,热情万分为程智做说客,到程卓走的时候,已经连着劝了谢羽两三回了。搞得谢羽忍不住问:“公主是几时跟我三哥对上眼了?难道你一开始就瞧中了我三哥?” “你这是说哪里话?就算没瞧上你三哥,可也不妨碍为他说几句好话吧?瞧着他怪可怜的!” 谢羽恨不得堵上她的嘴:“公主若是再为我三哥说好话,说不得往后咱们都不必再来往了!你俩可是一家子,以前都是我太天真了,拿你说的话当了真。” 崔晴还没嫁进来,就感受到了一把墙头草的待遇。她原本都已经站好队了,事到临头不过略略在墙头上张望了几下,便受到了来自未来小姑子的攻击,当下立刻表态:“我以后坚决不为他说好话,你可一定要在谢大将军面前为我多说好话,我性格温顺又孝顺长辈,等大婚之后一定跟在她身边尽孝。咱们做晚辈的,也不能贪图舒服,在家享福,让长辈在外奔波不是?” 谢羽一针见血就戳破了她的谎言:“你这是想去外面玩了吧?”她笑的十分恶质:“对不住,我娘肯定想着抱孙子,拆开了新婚小夫妻,外人还不得戳断了我娘的脊梁骨啊!就算我娘的脊梁骨是铜浇铁铸的,那也禁不起这么多人的指责。” 崔晴:“……” 她备受打击从谢府出来的时候,正碰上前来谢府逮人的周王,二人的车驾在谢府门口相遇,她掀起帘子瞧见周王的脸,想也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大皇兄,你要再不来,谢羽那丫头都要被姓孟的给拐跑了!” 她可是瞧的分明,周王爱往谢府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面对梅妃与崔煦,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沾夺嫡之事,她便索性闭口不言。 等周王下了马车,身边护卫前去敲门,目送着周王踏进谢府的大门,崔晴才暗暗磨牙:坏丫头,让你不肯帮我! 谢羽还不知道崔晴背着她放冷箭,准备站干岸看戏,听到周王来访,便吩咐枸杞:“周王都来过多少回了,肯定是去找孙爷爷的,直接引他过去就行了,报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枸杞偷瞧她的神色,老实道:“门上来报,说是周王来寻大小姐的,现下正坐在前厅喝茶呢,说跟大小姐有事相商。” 谢羽才送走了妹妹,哥哥就打上门来,还好崔晋与崔晴兄妹感情冷淡,不然她都要误以为做哥哥的是给妹妹撑腰来了。 “也不知道这两兄妹在搞什么。”她认命的爬起来,往前厅而去。 枸杞将主子一路送到了前厅,退下来去泡茶,才到了茶水间,就见孟少游身边的六萬鬼头鬼脑摸了过来,小声道:“姐姐,前厅来客人了?” “你有事?” 六萬是听外面侍候的说周王来了,但消息不确实,这才亲自跑一趟。对着谢羽院里的丫环,嘴上就跟抹了蜜一般:“我倒无事,只是我家公子说要找你家大小姐出门去玩,这不是过来就瞧见姐姐在泡茶嘛。” 枸杞:……主子的桃花运太旺了怎么破?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周王也有些日子没见谢羽了,上次在福贵楼隔间听到她说话不算。 谢羽坐定之后,枸杞奉了茶上来,她才道:“听说王爷找我有事?” 周王心中总疑心自孟少游出现之后,谢羽与他疏远许多。以前两人也很熟悉,现在却陌生的让他有几分不安。 “上次不是说好了书院里的帐务要挑一些学子来管,结果谈到一半就没了下文。这事总要拿出个章程来吧。孙先生要回去,本王欲一同前往,今日是特意来请你同行,好去书院理理帐务,顺便把管理帐务的学子也挑出来。” 谢羽轻拍自己脑门:“看我这脑子,见天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也怪王爷贵人事多,自上朝之后都没时间管这事儿,这不是就搁下了嘛。” 她才说了要随孙老先生一起前往石瓮寺,吩咐枸杞前去告诉春姑姑。枸杞领命而去,出得前厅,茶房里坐着的六萬就如影随行跟了上来:“姐姐……” 枸杞:“你叫魂呢?” 六萬讨好道:“姐姐,我家公子着我来问问你家大小姐这几日有空没有,你就别为难小的了。若是问不到回话,回去会被我家公子骂死的。” 枸杞瞪他一眼:“我要是私自透露主子的行踪也会被春姑姑骂的。”特别是她敏感的察觉到周王与孟少游的不对付,“你家公子若真想知道,让他亲自来问。”到时候可就不关她事了。 六萬都没辙了,只能回去找八萬。 孟少游虽然住在客院,离谢羽的院子也有段距离,但她要去郦山书院住几日,春姑姑又让人大张旗鼓的收拾东西,八萬只消派个机灵的小厮跑去谢家马厩,跟喂胭脂的马夫闲聊两句,就知道了谢羽的行踪。 等到出发的日子,孙老先生院子里侍候的人也动了起来,春姑姑指挥着小丫头们将谢羽要用的东西装车,谢羽还跟在她后面嘀咕:“春姑姑,不用这么麻烦吧?” 她以前出门,只带一两件换洗的衣裳,荷包里装点银子就可以出门了,反倒在京中住了数月,春和在她身上花费的功夫越来越多了,衣衫越来越讲究,日常衣食住行都讲究了起来,程府里也会时不时送些吃用的东西过来,现在连出个门都要收拾箱笼。 春和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你现在出门,可是谢家跟程家的脸面,这长安城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还当以前到处跑的时候啊。” 谢羽摸摸自己光滑的脸,往春和身上去蹭:“我就不要脸了还不行吗?带这么多东西哪里用得着?” 春和将她的脑袋从自己肩头拨过去,笑嗔:“别耍赖,这事儿没得商量,就算你骑马,枸杞灵芝她们也要坐车的。” 谢羽瞪大了眼睛:“我去查帐,枸杞与灵芝去做什么?” 春和无语的看着她:“你好歹也是谢府大小姐,出行带俩丫头,有什么奇怪的?你没看孟公子出行,身边都跟着一堆人侍候?” 谢羽:“……”习惯了独来独往,忽然之间要摆起排场来,着实不习惯。 无论她如何反对,但到了出门的时候,她院里的小丫环枸杞与灵芝还是挽着包袱跟在她的身后。谢羽牙疼似的看了眼俩小丫头,总觉得让她们侍候,估计还没自己收拾来的效率高。 孙老先生坐上马车,谢家小厮随车侍候,谢羽的丫环坐了另外一辆马车,谢羽翻身上马,才要出发,孟少游便带着一帮人呼啦啦出来了,还兴奋的朝她招手:“阿羽阿羽,你出门玩怎么也不叫我啊?” 谢羽扭头,小声问枸杞:“是谁告诉了孟少游我要出门?” 枸杞默默的往后退了两步,摇头:“奴婢不知道!”暗骂六萬太奸诈,也不知道从哪里探听来的消息。 说话的功夫,孟少游已经到了近前,还埋怨她:“阿羽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出门玩竟然也不叫我。” “我这是有正事要办,送孙爷爷回寺里去清修,过两日就回来了,你在府里住着,等我回来再找地方去玩。”她现在都有点后悔当初去蜀中,总有孟少游陪玩,天长日久这份人情欠下来,现在还起来可有几分吃力了。 孟少游毫不在意,兴致勃勃道:“听说孙老先生清修的石瓮寺景色十分优美,百闻不如一见。既然你要送孙老先生去,那我同行去浏览一番,不行吗?” 谢羽:“……” 周王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出发之时,蒋祝还跟在身后叮嘱:“王爷此去若是跟阿羽姑娘在山上住着舒服,不如就多玩些日子再回来。反正陛下既然准了假,王爷晚回来些日子也没关系,朝中近来也无甚大事,闫相咬安王咬的紧,不若就让他们互相去咬就好了。” 结果当他带着护卫们到达城外之后,却见到孟少游与谢羽并骑,顿时好似被人往胃里强塞了一把薅下来的羊毛,难受的紧。 谢羽见到周王,也颇有几分尴尬,她去做正事,孟少游这不靠谱的非要死皮赖脸跟了来,实在让人烦恼,赶又赶不走,多说两句他就开始念叨当初是如何在蜀中照顾她的,显然一副讨债的嘴脸。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谢羽当初在蜀中被孟少游照顾的极好,他是个嚣张狂傲的性子,但带着谢羽玩的着实开心,二人胆子都大,因此他如今指责谢羽招呼不周,谢羽也无法反驳。。 “阿羽——”周王的神色已经不好看了。 孟少游远远在马上拱了拱手,就算是向周王行过礼了。他是蜀国人,对大魏贵族本来就没多少敬意,更何况觊觎谢羽的崔晋,那更是打心眼里厌烦,若非要维持表面的礼仪,恐怕连坐在马上拱拱手都做不到。 谢羽双腿一夹马腹,胭脂驮着她到得周王近前,她尴尬解释:“孟少游想去石瓮寺,我也不好拒绝他。等咱们去书院的时候,就让他在山上玩就好了。” 周王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确定?” 谢羽连连保证:“咱们去做正事,他当然不好跟着了。” 周王越过谢羽的肩头,朝着孟少游看过去,对方朝他露出一个示威似的笑容,周王的神色又沉肃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周王离京休假之后,闫国熹又使心腹再次向魏帝请求让太子还朝,也不知道是臣子央求的次数太多,还是因为魏帝有了新的考量,终于答应了臣子的请求。 太子在东宫禁闭多时,重回朝堂之后,特意前去向魏帝请罪,跪在他面前流着眼泪忏愧,表示自己考虑不周,不应该对孙鼎如这等枉顾律法以权谋私的臣子同情宽宥。 崔昊被禁足东宫,虽然不时有闫皇后使人传递消息,但当他远离朝堂之后,才觉得内心恐慌不已。往日追随在身后的眼神尽皆不见,属于储君的荣耀在过去的多少年里让他对自己的未来深信不疑,但是自崔晋回来之后,魏帝渐变的态度,又及父子俩如今隔着高高宫墙却不能相见的境况让他不由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新的考量。 凡事都怕深究。 况且帝心深不可测,魏帝又正值盛年,就连闫皇后见到儿子之后也险险垂泪:“……你父皇如今不同以往,自你皇长兄回来之后,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蒋绮生的儿子纵是个笨的,那也是千好万好。当初就是挞不得已才将人送了出去,如今能够回来,谁知道你父皇有何打算。他都能不顾你太子的脸面,将你禁足东宫,我儿往后定然要更加谨慎,不给你父皇机会。” 崔昊经过这次禁足,也终于认识到了帝王的荣宠有多重要。虽然不致于一言不合就废太子,但是帝王的冷落也足够他难堪。 “儿子……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崔昊出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去国舅府拜访,感谢闫国舅在他禁足期间费尽了心机。闫国舅对于太子寄于了厚望,见到太子安然无恙,格外的高兴,恨不得将门下亲信都叫来见个面,好拯救一番闫党内低迷的气势。 甥舅俩个在书房里关起房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太子这才回宫。 太子的行踪让有心人瞧见了,暗暗记在心里。特别是崔煦最近被闫国熹连番打压,在朝堂之上各种不痛快,太子还朝之日,他还凑过去向太子表示关心,转头就吩咐亲信暗中盯紧了太子,好及时掌握太子的动向。 崔煦听到太子出宫之后,就直接进了国舅府,不由轻笑:“二哥跟国舅爷感情倒好,倒比对父皇还亲呢。”他一句戏言说完,人倒悟了。 隔日魏帝就收到了消息,太子才解了禁,就往国舅府上去了,待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走。 传话的正是魏帝身边的大太监乐顺,低眉顺眼小声禀报完了,只觉得周围空气为之一滞,垂着头听得魏帝一声冷笑:“朕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子需要被国舅牵着鼻子走了。” 乐顺侍候魏帝多年,知道魏帝这两年间对闫国熹深为忌惮,这位国舅爷为了替太子巩固权势,在朝中笼络了大批臣子,有时候与魏帝意见相左,也会力争。 如鲁承显这等从不拉帮结派的孤臣,与魏帝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对于魏帝来说,只能显示他帝王广博胸襟,能够容纳臣子的不同意见。但是闫国熹的影响力却大过鲁承显无数倍,他的一举一动皆是闫氏一党的风向标,以他为首的闫党们结成一股力量,实在令人不敢小觑。 魏帝其实并不需要乐顺回答,他只是有感而发,冷笑完了照旧批他的折子,只是批完了折子便传旨召苗胜入宫。 苗胜当日其实也是焦头烂额,为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独子苗明远。 苗家向谢家提亲未遂,苗明远多日闷闷不乐。偏偏程旭已经跟随谢弦而去,闫宗煜又被闫国舅关在府里读书,他自己整日跟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面喝花酒,喝到烂醉如泥回家。 昨日回家途中,在马上发现路边一位路过的妙龄女子,侧颜与谢羽有三四分相似,他酒后纵马过去,言三语四撩拨那女子。没想到对方是个性烈的,竖着眉毛当下便怒了。 她这一发火,苗明远却觉得那神色与谢羽更神似了两分,鬼迷了心窍一般,下令让家下仆人将这女子绑回家去。 苗家的仆从这几年的地位随着苗胜的地位而水涨船高,又是跟着苗明远的,多少官家公子都巴结苗明远,倒渐渐让仆从们也养的跋扈了起来,眼里只有苗家而无旁人。听得小主子下令,也不管这女子来历,当下便拿帕子塞了嘴,绑了塞进马车里带回了苗家。 苗明远胡闹惯了的,苗老太太跟苗夫人都对他颇为纵容,他带了个陌生女子回家,院里下人竟无人往苗夫人面前去递一句话,等他仗酒欲成其好事,那女子眼见得逃跑无望,竟然一头撞死在了房里。 外间侍候的丫环婆子听到动静闯进去,见得苗明远已经被吓的面色苍白,坐在那里直发愣,那女子已经被扒的只剩一身小衣,满脸鲜血委顿在地,已经香消玉殒了。 闹出事来,苗明远房里的丫环婆子见瞒不住了,这才忙忙报到了苗夫人处。苗夫人还未过来,苗老太太也得到了消息,拄着拐棍往苗明远院里赶,嘴里念叨着:“……这个不长眼的贱人,可别吓着了远哥儿!” 苗老太太进了孙子的房间,见到地下还躺着个死人,而苗明远两眼发直只着中衣坐在床上,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将孙子搂进怀里不住安慰,等到苗夫人过来之后,那女子已经被抬了下去,房里地毯都换了,连柱子上的血迹都打扫干净了。 苗夫人得到消息也被儿子胡闹的行径给吓住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先找丈夫想办法遮掩此事,因次派个人往前院书院去寻苗胜,结果苗胜出门去了,这一来一回就比苗老太太晚了。 苗胜当夜回家,全家人齐齐候着,苗老太太比苗明远还憔悴,一手搂着孙子勒令苗胜:“你往日在外面得意,今儿阿远倒霉碰上了事儿,你必得想法子抹平了,不然我可不依!” 当夜还未如何,此次一大早苗家大门就被人堵起来了,死者的家人找了过来,堵在苗家大门口讨人。 苗家人早被下令封口,就连守门的也缩成了鹌鹑,大门紧闭,没了往日的嚣张。 死去的女子是城东李秀才的女儿玉娘。李秀才在城东开着个蒙童馆糊口度日,家中二子一女,最小的女儿正是玉娘。 李秀才虽是个书生,但为人有情有义,与附近邻居多有来往,女儿出门去买绣花的丝线,到了日落还未回来,便发动邻居四下寻找,遇上宵禁的只能回家。天色未明就又开始四处寻找,最后总算找到了当时目睹玉娘被绑的目击者,这才找到了苗府。 李家人听得玉娘被苗胜之子带走,心中已经暗道不好。只是李秀才虽穷,却对女儿极好,又有些读书人的风骨,万没有让女儿放着正头娘子不做而去攀附苗家,这才纠集了一帮邻居亲朋前来苗家讨人。 魏帝派人前去北镇抚司召苗胜入宫,苗胜只觉得惊魂未定,还当苗明远事发。他家被李家人将大门口堵的严严实实,他自己一大早是从下人出入的后门出来的。到得外面远远隔着一条街瞧了眼自家大门口,见被围的严严实实,顿时心惊不已。 苗胜在北镇抚司不知道做了多少冤案,但每件都能自圆其说,替对方安上罪名,还能踩着对方的鲜血尸首去换取魏帝的信任,唯独李玉娘之事,完全脱出了他的掌控,一时十分被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第八十章 苗胜顶着一头的冷汗进宫之后,才得知魏帝所召,并非为着苗明远之事,而是为着东宫与闫国熹太过亲近。当然,魏帝说的十分委婉:“朕听闻太子初出宫之时,便前往国舅府,想来甥舅之间有许多话要说。只是国之储君,若凡事太过倚重臣子而少决断,倒让朕放心不下……” 苗胜这些年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揣摩帝心,他虽被匆忙急召入宫,但本能却让他立刻就调动了大脑,开始疯狂运转,思考魏帝话中之意。 ——陛下这是对太子亲近国舅有意见了? 这些年,苗胜没少在魏帝的授意之下撕咬臣子。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太敢放开手脚,但次数多了便渐渐摸到了规律。孙鼎如的事情让苗胜彻底得罪了闫国熹,如果以前两人还算得亲近,偶尔有些小忙,苗胜抬抬手就放过去了,闫国熹也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帮苗胜说说好话,或者授意心腹为苗胜在朝堂上开脱,在外人看来这两人交情匪浅,但科考舞弊案等于让两人彻底撕破了脸。 苗胜一直都心里明白,他最大的靠山不是哪位朝廷重臣,而是魏帝。只有魏帝的宠信才是他在朝中立足的根本。 他小心翼翼道:“也许……是太子殿下在东宫闷了,许久未出宫,正好出宫散散心。” 苗胜自信离间臣子与魏帝的信任容易,但事关天家父子,谁知道哪一日魏帝会不会想起太子往日的好,到时候他则里外不是人。况且他还能从魏帝的话里听出点意思,太子若有不好,那都是国舅教唆的。 做父亲的有护短心理,苗胜也完全能够理解。苗明远就算闯出天大的祸事,苗老太太还觉得是旁人之过,自己家孙儿是个好孩子。若非苗家此刻在风口浪尖,苗胜都要将跟着苗明远的一干家仆杖毙。况且太子并未做出不可饶恕之事,魏帝不满的只是太子与国舅过从甚密,他这个做父皇的反倒靠了后。 太子将来若有不好之处,甚或做出违逆魏帝之举,到时候恐怕都是国舅以及太子太傅的错,与太子关系不大。 魏帝冷哼一声:“宫外散心的地方有得是!” 苗胜噤了声,一边揣测魏帝的心理,一边哀叹自己的儿子。他从家里抽身出来,也不知道家里那一团乱麻如何收场。这会功夫脑子里已经想了几十条计策,苦于不能脱身回去处理。 宫里魏帝召了苗胜面授机宜之时,宫外的苗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家人留了一部分人堵住了苗家大门,另分了人前去京兆衙门递状纸。 京兆接到状纸,原本春困懒懒,但看到状纸上面要告的乃是镇北抚司千户苗胜之子,顿时一个激灵,困意全消。 李家人递状子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概因他们堵到了苗家门口讨人,守门的小厮起先吱吱唔唔,隔着门板不肯承认,结果路过的人里有两位年轻男子听得苗胜欺男霸女,义愤填膺,率先领头带李家人去砸苗家的门,还有陌生路人站在苗家巷子口历数苗明远劣迹,仗着其父之势强抢民女。 民女家人找上门来,还死不肯承认。 路过的不少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有与苗胜有旧怨者,他在北镇抚司没少干构陷诬赖之事,那些死去的人中固有九族被株受连累者,可总有二三亲朋故旧在京中,心中未尝没怨,路过听说,借此机会亦围了过来,将苗家门前挤了个严严实实,扯开了嗓子讨人。 苗家门前喊声大起,隔着二门内宅子都能听到,李玉娘早被挪到了偏僻的地方,苗老太太听得外面闹哄哄讨人的声音,心神不宁,连连催促家中下人:“快派人去催一催老爷,看看他几时回来。” 下人苦着脸道:“老爷是被陛下召到宫里去的,已经派人去宫门口候着了,只等老爷出来就能接到人。” 苗夫人急的团团转,苗家大门上的小厮急匆匆跑了来禀报:“夫人夫人,那些人说再不将那姓李的姑娘还回去,他们就要砸门闯进来了……”紧跟着另外一名看门的小厮也神色慌张的冲了过来:“夫人夫人,不好了他们开始砸门了……” 苗胜这几年得势嚣张,苗明远连同家下仆人都养的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了起来,他蹭的站了起来,站在厅中大喊;“来人啊,将鞭子拿过来,我去教训教训这帮目无王法的东西!”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他已经平静了下来,胆气也回来了。 苗胜有时候在家人小聚之时不无得意的向儿子描述过往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进了诏狱之后对他苦求,不惜下跪磕头,这给苗明远造成了一种错觉,令他目中无人,只觉得京中官员皆可欺,更何况平民百姓。 苗夫人忙上前来拦挡:“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别再混闹了!要不……要不将那女子还给他们?也省得他们冲进来。况且她头上的伤都是自己磕出来的,又再无别的伤痕,还不是她自己想不开要寻死!” 按她的想法,能够留在自家儿子身边侍候,那是她一介平民女子的福气,偏要弄出这等晦气的事。 京兆衙门里,京兆急向手下幕僚问策:“他们告的可是苗千户,这可如何是好?这状子接是不接?接了可能得罪了苗千户,不接……”谁知道这李家人又是什么来路,敢大着胆子状告苗千户,要么傻大胆,要么背后有人。 京兆两名幕僚面面相窥,其中一位姓田的幕僚轻咳一声,小心道:“大人,久闻大理寺鲁大人铁面无私,不如……” 另外一名高姓幕僚立即意会,主动请缨:“大人,不如属下现在就派个人去前面向李家人提个醒,指条明路?” 京兆恨不得将手里这烫手山芋摔出去,当即催促:“快去快去。”并将状纸塞进了他手里。 田姓幕僚出的主意,高姓幕僚却跳出来争功,他心中忿,亦道:“属下也去瞧瞧。”两人相偕走了出来,招手将李家人叫了一个过来,小声耳语几句。 李家这位正是李玉娘的二哥,李二郎已经考中了举人,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听得京兆手下如此这般,接过状子,愤然前往大理寺。 而苗家府门口,苗明远被苗夫人拦了下来,但大门口群情激愤的众人得不到回应,终于开始砸门。也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弄来的板车,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抬起来去撞苗家大门,随着轰然一声巨响,苗家的大门被撞了开来,人流似突破河堤的水一般涌了进来…… 苗家的仆人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流涌了进来,不由节节后退。闻讯而来的苗明远半张着嘴,傻呆呆立在正院…… 与此同时,苗胜从宫里告退,才到了宫门口,便遇到了前来接自己的家仆,听得家中被围堵,顿时面色大变,跳上马儿就跑。 京中苗府闹起来的时候,崔晋跟谢羽已经到了石瓮寺,孙铭歇息片刻,便欲带着二人前往郦山书院。 孟少游一路之上,紧跟着谢羽不放,周王有好几次都准备与谢羽说话,却被孟少游打岔,心中恼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谢羽前往郦山书院的第四日,春和派人前来送信,周王府的亲卫与谢府来人一同抵达。 作者有话要说: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春和派人前来给谢羽送信,就是想问问她的意见:苗家出事了,是要隔岸观火还是煽风点火? 她是谢弦的亲随,留下来照顾谢羽不假,虽然大多数日常琐事能替谢羽做决定,但轮到家中大事,还是要听谢羽这个小主子的指令。 谢羽看完了信折了起来,问前来送信的人:“京中发生这样大事,想来程智也知道了吧?也不知道这个二傻子会有什么反应?” 送信的小厮躬身道:“春姑姑说若是大小姐问起来,就说她已经派人盯着三公子,省得他犯浑,让大小姐不必担心。” 谢羽顿时笑了起来:“春姑姑真是料事如神,你待我回头修书一封,回去的时候带着。” 她跟崔晋来到郦山书院之后,所要做的就是对书院精于算学的学子们筛选一遍,再进行各方考核,合格的学子才能上岗,当然同时这名学子也会有等额报酬。 都说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这在郦山书院却是行不通的。概因郦山书院所收的优秀学子皆出自寒门,自小便明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部分很是珍惜免费读书的机会,就算小部分进入书院之后懈怠了,不再发奋读书,过不了书院的季考,也被书院劝退了。 郦山书院并非慈善院,这些年能够在长安城的书院里崭露头角,并且逐渐占有一席之地,不是没有道理的。书院里的竞争也很激烈,假如连着三次季考垫底,就不能再留在书院免费读书了。 寒门学子获得这样的机会极为不易,因此许多学子都恨不得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苦读。孟少游吵着要跟谢羽一同来书院,谢羽当时不同意:“你一个卖私盐的去什么书院啊,这不是有辱斯文吗?” 孟少游既然决定要赖到底,当然不会半图而废:“说不定我进了书院之后,被书院的学风给感化,回去之后也去读书呢。” “得了吧,你还是别吓着书院的学子们了。”谢羽深觉自己不学无术,从来都将孟少游也归于同类:“说起读书你还是靠边站,若论赚钱倒可以请教请教你。要是撒泼耍赖就更少不得要向孟公子请教了!” 孟少游皮厚,对谢羽的调侃充耳不闻,跟着她爬了半日的山,丝毫也不顾忌周王的脸色,甚至一路之上瞧见美景也要叫谢羽欣赏,哪怕途中一个茶摊也值得他大惊小怪,倒好似从来没出过门的土包子一般。 周王被他这副无赖像给刺激的,沿途都不怎么说话,一直到了书院挑选学子,话才多了一点,但是也多是关于挑选的这些学子们算学品性如何,平日功课以及人际关系,还有家中人口等方面的调查。 书院里要挑人打理帐务,且还是有报酬的,倒让不少学子都心动了。这些寒门学子在未进书院之前,有些连饱腹都难,但却对读书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 进了书院之后,吃饱穿暖又有名师教导,却也并未让他们身上的经济危机解除,家中窘迫的状况还是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听得书院有合适的事做且还有报酬,倒有不少学子前来应征。 周王收到京中消息之后,吩咐前来送信的护卫:“回去告诉潘先生,就按他的想法去做,但是要做的巧妙,别让父皇有所察觉。另外再派人盯着点鲁承显,防止苗胜狗急跳墙。” 京中当日苗家被围,群情激愤,撞破了苗家大门,冲进去找到了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李玉娘,苗明远被这帮冲进去的人揍的面目全非,就连苗家不少东西都被凑热闹的人顺走。 李玉娘死不瞑目,被人从苗家搜出来的时候,家人差点疯了。李秀才斯文了一辈子,抱着女儿冰冷的尸体嚎啕大哭,扑上前去踹苗明远,李大郎紧随其后,恨不得当场杀了苗明远,为妹妹抵命。 苗家家仆想上前来救苗明远,却被冲进来的其余人给拦住了。整个苗府乱成了一锅粥,丫环媳妇子往苗老夫人与苗夫人房里躲,下仆也有在危机时刻想要表忠心的,知道苗胜爱子如命,若是临阵退缩,说不得死的比现在还惨。 但是冲进苗家的人太多,汇成了一股人流,将苗家家仆冲的七零八落,根本靠不过去。等到苗胜骑马赶来,面对着一片狼藉的院子,鼻青脸肿的家仆,顿时魂飞天外:“怎么回事?” 家仆欲哭无泪:“公子……被李家人带走了。” 苗胜进了北镇抚司之后,不知道闯进过多少官员家中,横行如入无人之境,破门抄家之事没少做,进了诏狱的十之**不得活命,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家也会被人破门而入。 “他们哪里来的胆子敢闯进来?被带到哪里去了?”苗胜提着马缰恨不得抽家仆几鞭子:“你们都是死人啊!眼看着公子被带走!” 李家人身边也有邻居亲友,等李家父子发泄一通之后,便拦着他们留苗明远一命,抬着从苗家搜出来的李玉娘的尸体,推着苗明远前往京兆衙门,半道上碰见了陪同李二郎前去递状纸的人来送信,一大帮子人又浩浩荡荡改道大理寺。 苗家的人根本拦不住这些人,又没办法从他们手里将苗明远抢回来,内宅子里苗老太太与苗夫人都哭的死去活来,催促着身边的婆子丫环们:“快去找老爷回来!快去啊!”听到苗胜回来,都从后院往前院赶,也只瞧见了他纵马而去的背影。 苗胜心急如焚赶到京兆衙门之后,却听说李家人已经直接前往大理寺,只有一个念头:吾儿休矣! 鲁承显铁面无私,上次两人为着孙鼎如的案子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本来就是死对头,苗明远这次落到他手里,哪里还会有命在?! 周王写完了回信,送走了护卫,随意在郦山书院里行走,路过的学子见到他皆行礼问好。对于郦山书院来说,周王与谢羽的到来让这帮学子们看到了书院传承的希望。先皇后故去之后,这些年郦山书院一度曾经捉襟见肘,后来幸得谢弦全力支持。 谢羽也是送走了府里的人,一个人漫步在郦山书院。她初来之时,就已经表明了身份。书院的学子们虽然未曾见过谢弦本人,但是对她的事迹还是听过不少。见到谢羽不免会在她身上寻找谢弦的影子。但谢羽自进了书院之后,人却斯文了起来,不似在外面那般跳脱,直让孟少游感叹书院的神奇,差点被谢羽轰出去:“你既然非要跟着来,就收起你的土匪样子,老老实实住上几日,若是在书院里还要闹腾出点事来,回去我就将你从家里赶出去,爱去哪去哪!” 孟少游举手投降:“行了行了,我老实呆着还不行吗?” 他在书院里根本待不住,没过半日就钻进郦山去打猎,这两日倒是收获颇丰,谢羽也就不再管他。 她从房里出来,沿着书院的小径随意行走,没过多久却与周王相遇。周王先开口:“你可听说了京中之事?” 谢羽叹息:“苗明远自寻死路,只可惜了好好一个姑娘,折在了他手上。” 谢家与苗胜结了梁子,看着苗胜倒霉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用一条花季少女的人命来造成一场冲突,却让人高兴不起来。 正是五月初的天气,书院小径两旁的花都开了,天气微热,却还不到酷暑之季。往来学子们都穿起了单衣,见到周王远远向着他行礼又离开,崔晋却只侧目注视面前的少女:“折在苗明远手上的恐怕不止这一个姑娘。” 谢羽出外向来喜欢以男装示人,此次前来书院也只是一身简单的素色长衫,头发全部束了起来,露出洁净明媚的脸庞,此刻神情之中满是厌恶之意:“苗明远嚣张,全凭了其父,只是这次……苗胜恐怕护不住他了吧?” 鲁承志清廉之明响彻大魏,性子又耿介,就连魏帝面前也敢直言进谏,他与苗胜杠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崔晋:“苗胜原本就是一条狗,要是没了儿子,恐怕就会变成疯狗。”魏帝使唤这条疯狗使的太顺手,而苗胜又与闫国熹生怨,恐怕一时半会并无弃子的打算。 他倒是可以想办法让苗胜下去,可是如果苗胜下去之后,换别人上来他不愿意,让蒋祝接替苗胜的位子做魏帝驯养的另外一条狗,不说魏帝称意不称意,对蒋祝是不是信任,就算是他也不情愿让蒋祝去做一条狗。 蒋祝陪着他熬过了在楚国的艰难岁月,他想要蒋祝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而不是身负恶名为人所诟病。初入京时根基不稳,未免有些病急乱投医,但是如今回来快一年,许多事情都洞悉明了,反倒不再慌张。 他另有考量,谢羽却只凭喜恶行事:“苗胜的儿子行此恶事,难道陛下不能治罪?” 正说着,孟少游身边的六萬慌慌张张跑了来,见到谢羽直冲了过来:“谢小姐,我家公子在山里打猎 ,马受惊了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跟着的人都跑去找了,八萬让我来向小姐求助。” 谢羽奇道:“孟少游骑术极佳,怎么会惊了马?” 六萬跑了一头汗,神情焦灼:“公子当时在追一只鹿,没想到跑的有些远,那鹿直往深山里钻,也不知道惊了哪里跑来行猎的人,驱赶了野猪群出来,惊了公子的马,公子就跑的没影了 ……”他打小跟在孟少游身边侍候,骑射功夫是一点没落下,碰上眼前之事也无计可施。 谢羽当下便遣人去牵胭脂:“别着急,我这就陪你走一趟。只是我对郦山不太熟,还得问问有没有熟悉郦山的向导。” 她才迈开步子,手腕就被周王抓住了:“阿羽——”谢羽回头,周王才道:“你慌慌张张过去,不辨方向,别到时候自己也走丢了。整个郦山极大,里面还有很多猛兽,找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他骑着马,沿途总会有印迹。” 谢羽皱眉:“王爷的意思是?” 周王拉着她的腕子不放:“此处离行宫不远,你等我派人前去猎场寻熟悉郦山的向导带咱们过去。” 谢羽大是意外:“王爷愿意帮我去寻孟少游?”周王与孟少游不对付,她也不是没感觉,只是过懒的过问。在她的意识里,也觉得盐枭之子与他国皇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要能和气相处才奇怪了。 崔晋微微一笑:“傻瓜!我这是在帮你。” 谢羽若是在郦山深处寻到了孟少游,岂不是促进他二人的感情和谐。而只要他跟谢羽同行,且无论是寻人的人还是向导都是他出力找来的,到时候孟少游需要感谢的可就是他了。 想象下孟少游的嚣张模样,却不得不弯下腰来向他道谢,周王就觉得内心愉悦。 六萬见周王肯出手,顿时感激涕零,立刻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三个头:“小的主子三生有幸,交到了王爷这样的朋友。” 周王也懒得纠正一个下人的不当之词,说什么孟少游与他是朋友,若有可能他真想将孟少游从大魏的国土上赶走,也省得看到他心烦。 周王与谢羽在六萬的带领之下前去郦山寻人之时,京中各方都在观望苗明远之案。 鲁承志接了案子之后,将苗明远收押进了大理寺监牢,又有仵作前来验尸。李玉娘是个未嫁的女孩儿,出事之后,苗家仆妇替她穿好了衣衫,只是额头上的伤口却掩饰不了,还是满脸血渍的样子。仵作也只是察看了一下李玉娘额头的伤口,李玉娘父兄拦在那里根本不肯让仵作解衣察看。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被姓苗的抢回家而死,我们只求以命偿命!” 仵作去向鲁承志禀报检验结果,苗明远一审过堂却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杀了李玉娘:“……我好心邀请她去我家里做客,她自己撞死了与我何干?” 鲁承志被他轻慢性命的行为给气的恨不得直接判他秋后问斩,暗中憎恨苗胜不教之过,逼死了人竟然还不当一回事,实在是以命偿命都不解恨。 苗明远进了大理寺监牢,原本心里很慌,可是还未过得半日,胆子便大了起来,只因为大理寺监牢之内空置大半,而看守牢房的狱卒还专门弄了干净饭菜来巴结他:“苗公子福泽深厚,出了这道门还是一帐风顺。” 这狱卒在大理寺监狱呆了十几年都不得升迁,且大理寺自鲁承志接手之后就从内到外进行过大刀阔斧的整治,倒是留下了一批清廉的官员,就连狱卒杂役也多是奉公守法之辈。但这一位却对现状不满,早听闻苗胜大名,听到是他儿子进来便心思活络了起来,以至于被同僚在背后多有讽刺。 但他不觉得巴结苗明远是多么丢人的事情,不但替苗明远送饭,等下值之后还悄摸往苗府去给苗胜报信。 苗胜自儿子进了大理寺就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鲁承志他也去求过的,为着儿子弯腰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可是鲁承志不肯答应高抬贵手,还反讽他:“苗千户向来奉公守法,在孙鼎如一案上本官也早有领教,此次还望苗千户也能牢记大魏律。” 苗胜求了个灰头土脸,直恨不得跪到金殿之上向魏帝求助。只是他也知道,此事若是被魏帝知晓,肯定影响他在魏帝心中的地位,不敢拿苗明远之事去试探君臣底线。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安王悄悄派人来向他递了个话儿。 前来递话的正是安王的贴身侍从宋扬道:“人是自己撞死的,至于带进府里……当时苗公子烂醉如泥,说不得是手底下这帮人想要讨好公子,这才自行决定了,关苗公子什么事儿?况且苗公子酒醒之后一片好意,想要将李玉娘送回去,只是这女子……进了苗府之后,见识过了苗府的富贵,便以名声要挟不肯回去,原本是要挟苗公子,没想到弄假成真,真将自己给撞死了,只是可怜了苗公子……无辜被连累。“ 颠倒黑白的把戏,原是苗胜最拿手的。只是事不关已,尚可随意筹划,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况且苗明远又落到了鲁承志手里,让他再想办法去篡改事实,也总得需要些时间。 可喜大理寺牢房里的狱卒有心前来投靠,悄摸来往传递消息,他便先让人传话给苗明远,万不可认罪。认罪之有死路一条,不认罪他还有法子可想。 只是,安王与苗胜从无来往,此番他能派人前来传话,倒让苗胜奇怪。他生性多疑谨慎:“安王殿下怎的忽然间想起臣下了?” 宋扬一句话就为苗胜解了惑:“苗千户与闫国舅多有不合。” 闫氏与梅氏两党之争随着安王入朝听政已经渐渐摆到了台面上,而两方手中都握有皇子,唯有争的死去活来,才能闯出一条路来。别瞧着太子的位子似乎稳固,但魏帝正值盛年,将来如何犹未可知。 苗胜与闫国熹闹崩之后,就算他不曾亲近安王,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况况他折损了闫国舅手下好几名心腹,安王完全有理由亲近苗胜。 苗胜悄然大悟,向着宋扬拱手:“多谢安王殿下关心。” 宋扬回去之后向安王禀报与苗胜见面的结果:“……苗胜双眼血红,胡子拉茬,瞧着模样果真是摊上事儿了。只是殿下是当真觉得苗胜好收卖?”就凭几句话? 崔煦大笑:“苗胜心里门精,哪里是几句话就能打动收卖的,这几句话相信他逼急了也想得出来,只是本王向他表明的是个态度。咱们是与太子闫国熹站在对立面的,他现在不站队将来也会站队的,与其到时候被周王挖跑,还不如咱们自己下场。况且留着苗胜对付闫国熹,大有好处,何必为了个不成材的儿子将他给搭上去呢。” 次日朝会,闫国熹心腹臣属开始猛烈弹劾苗胜,朝堂上因为苗明远一案而乱成了一锅粥。 上次苗胜砍了闫国熹的得力臂膀,这次国舅爷等到了良机,能够有牙还牙,内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郦山位居秦岭,连绵山脉,峰峦无数。 六萬带着周王以及谢羽,还有郦山皇家猎苑召来的向导,护卫随从等一干人原路返回,回到孟少游惊马的地方,除了地上杂乱的足迹,连半个人影无也。 “当时我家公子就是朝着那个方向直冲过去的……”六萬指着西北方向,示意众人向那个方向去寻找,“八萬带着一帮人前去寻找了,但是我们找了快一个时辰,还是没找到。” 同行的向导对秦岭地势比较熟悉,每年皇帝驾临,他们一批同伴都要带着人马前往山中去驱赶野兽,好让皇帝以及随行的臣子侍卫们兴尽而归。 “秦岭山中有猛兽,特别是晚上更危险,若是孟公子未曾受伤还好,若是受伤行动不便,那就有点麻烦了。还是尽快寻找吧。” 向导沿着杂乱的足印转了一圈,在六萬的指引之下向着西北方向细细察探,一行人跟在他身后,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向导寻踪。 走得盏茶功夫,在向导的指引之下,众人以扇形分散开来搜索,但搜到天黑都一无所获,不但没找到孟少游,就连他的其余随从都没找到。 六萬是听从了八萬的吩咐,折返回郦山书院向谢羽求助的,现在天都黑了,打起了火把,却寻不到其余的同伴,连同主子孟少游,顿时心都慌了:“会不会……公子会不会掉下悬崖?” 马在受惊之下横冲直撞,会冲到哪里去谁也说不准。谢羽安慰他:“你家公子的骑术绝佳,就算当时马儿受惊,但是之后他肯定会想办法安抚马儿,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跟八萬他们在一处了呢,你别着急。” 她虽如此说,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白日之时,向导还能根据地上的蹄印寻找,但是等到天色全黑下来之后,他就只能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以及记忆之中山势地貌来辨认方向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准备也算周全,天黑之后就燃起了火把,然后一行人扯着嗓子喊,只盼孟少游能够听到,哪怕是他的随从听到也行。 谢羽跟崔晋带着人在秦岭山脉寻找孟少游,整整游荡了三天,他跟其余随从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直未曾出现。 崔晋身子弱,在野外这三日已经有些抵受不住,谢羽催促他回去,自己带着人去寻找,他强撑着不肯:“本王也不放心阿羽一个人在山里转悠。” 谢羽无奈:“王爷若是病倒了,回头陛下肯定要怪罪下来的。况且我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这么多人呢。”她是见识过崔晋如何从行走的骷髅渐渐养的有点人样的,天冷的时候裹的比谁都厚,还不住怕冷,下雪都恨不得不出门的。 孟少游不在旁边打岔,比起身体上的不舒服,崔晋心里舒服多了:“孟公子若在郦山上出了事,你也不好交待,还是一起去寻。” 谢羽拗不过他,只能对他多加注意,行进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其实她心急如焚,很怕孟少游真的出事。一则二人多年故友,二则以孟藏刀的性子,若是听闻独子在大魏出了事,恐怕会闹出大事。 崔晋同行,以他的体质,已经影响了寻人的速度,但他出于一片好心,谢羽又不好拒绝,只能对他多加留意。 众人在山中游荡到了第五日傍晚,已是暮色四合,心中才已经有点不敢报希望了。六萬这几日都一言不发,大约是焦虑的厉害。当晚,他们深入秦岭腹地,预备在一处小小山谷一侧夜宿,还未拾柴生火,便听得飞鸟惊起。 崔晋曾经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似乎有一种本能的警惕,立刻下令让众人往林深处隐藏。谢羽亦觉蹊跷,好在众人还未四散开来准备晚饭,尚拢在一处,立刻退守林地深处。 还未过得一刻钟,便有一队人马冲了过来,足足有三四十人,虽穿着如山中猎户,但马匹神骏,武器精良,带头的呼呼喝喝:“别让他们跑了——” 这队人马才从前面不远处冲过去,谢羽他们藏身的密林背后忽的响起动静,周王猛的一把抓住了谢羽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去扯。他的手冰凉入骨,紧握着谢羽却十分用力,同时轻声但坚定下令:“备战——” 此次前来郦山书院,崔晋带着十几个人的护卫队,而谢羽只带了两个丫头并两名护卫,丫头留在了郦山书院,护卫却也是带着武器的。 谢羽活到这么大,从来都是个惹祸的秧苗,有事都是往前冲,何曾被人当一般娇弱的女子拦在身后保护起来。她被崔晋扯到身后护着都愣了一下,还未及反应,只听得林间哗啦啦响起身体撞过树枝的声音,然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和尚,总算是逃出来了。”拨开眼前的树枝,对上了一排夜色之中泛着寒光的箭簇,后半句话便艰难的咽了回去。 “孟……少游?”谢羽从崔晋探出头来,大为惊讶。 六萬已经喜极而泣,越过周王护卫直扑了过去:“公子!公子太好了!小的总算找到你了!” 暮色之下,又是林间,其实光线极暗,谢羽叫出来孟少游的名字,全然是因为他的声音,却并非是眼神好。而六萬扑到自家主子近前,顿时傻眼了。 孟少游身上衣衫泥泞不堪,还扯的片衫褴褛,头上的玉冠早不知道弄到哪去了,若是捧个破碗,直接能坐在长安街头乞讨了。他这副样子又哪里是家资豪富的公子? 周王府护卫见找到了孟少游,皆放下了武器,让出一条道来。谢羽往孟少游面前走过去,没走两步才发现,崔晋还牢牢握着她的手,将她扯的站在了原地。 “阿羽……”孟少游见她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开口试探性的叫了一声,这才发现周王与她手牵手,顿时觉得眼前情景比他才逃出来还狼狈,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差点喘不上来。 周王府的护卫们默默转过了身,假装对眼前的场景视而不见,就连六萬也不敢大喘气,瞬间就感受到了自家主子心情不豫。 周王却好似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牵着谢羽的手直接走到了孟少游面前,欣喜道:“真是太好了,孟公子可还无恙?贵属跑到书院前来求助,说是公子被野猪群惊了马,不知所踪,本王陪着阿羽在山里寻了好几日,总算是找到了!” 谢羽挣开了周王的手,扯了下他身上的破布:“孟少游,你这是去了哪里?竟然还拐了个小和尚。”他此刻半个身子都倚在一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五官端正,身上的僧袍却是缝缝补补,此刻正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帮人,颇有几分惊魂未定,小声道:“施主认识这几位?” 孟少游从小和尚身上滑了下来,直接瘫坐到了地上,伸出脏手讨要:“阿羽有没有吃的给一口?” 谢羽从身上摸出块干饼:“最后一块,吃不吃?” 孟少游看来饿的太厉害了,接过干饼就啃了一口,噎的差点翻白眼,还是向导机灵,递了个水囊过来,他猛灌了一口才咽了下去,这才掰了一半给旁边傻站着的小和尚。 小和尚拿着干饼小小啃了一口,看起来有几分拘谨,似乎对孟少游的身份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张惶道:“施主……” 孟少游似乎累惨了,闷头啃完了半个干饼,才长出了一口气:“小和尚你别急,你眼前这位是周王,碰上他你师傅肯定无恙。”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谢羽朝他伸出手去,他似乎心情好了很多,嘿嘿笑着一把握住,借她的力道站了起来,半个身子直接靠到了她身上。 谢羽恨不得踹他一脚:“孟少游你想挨揍啊,还不站直了?” 孟少游呲牙咧嘴:“我一条腿断了,站不直啊。”拉起褴褛的长衫,让谢羽看,左腿用两块破木板固定着绑了起来,果然断了腿。 谢羽原本想推开他,但是他都断了腿,再推开他就不合适了。只能由得他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问他:“你怎的断了腿?你的马呢?” 孟少施倚在谢羽肩上,趁着她没注意,朝周王飞了个示威的眼神,这才道:“我倒霉的不行,马惊了之后不择方向的乱跑,在山中跌断了脖子,我左腿被压在了马上,直接断了。后来被一帮人给带到了深山之中的一处庙宇,差点杀人灭口。我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相信我家里定然会送一大笔赎金回来,他们这才没要我的命。”财帛动人心,孟少游无数次用这一条证明了人性。哪怕陷进了不知名的人手里,也并未有惊慌之意。 他这里还在得意洋洋,很想向谢羽详细炫耀一番自己是如何说动那帮人为了一大笔赎金而差点内讧,周王已经瞧不下去他猴在谢羽肩头的样子,皱眉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还不过去扶着孟公子?”立刻便有两名护卫过去,将孟少游从谢羽肩上扯了下来。 孟少游就跟个粘住不放的狗皮膏药一般“哎哟疼疼疼”叫个不住,好像谢羽就是止疼药一般,倚在她身上半点不疼,一被扯开就疼的要死要活的。六萬在旁边干着急,却被周王府的护卫给挡在后面,根本插不到前面去。 谢羽习惯了孟少游嘻皮笑脸,知道其人皮糙肉厚,不以为意的笑道:“你这么重,还是王爷想的周到。”她不经意的一句话顿时让孟少游神色一黯,又喊起疼来,周王却是唇角轻扬。 众人既瞧见了方才那帮人的去向,他们几人核计,便要向相反的方向行去。而此处由于深入秦岭腹地,就连久在猎苑附近的向导都只能说出个大概的方向,而不能确定此处山脉的确切地名。 众人上马,孟少游却非要跟谢羽共骑,还说什么“阿羽的胭脂神峻,她又轻巧,寻常马匹负重两人根本跑不快,方才那帮人追出去找不到人说不定一会就折回了,到时候大家都跑不了。” 谢羽也知道胭脂跑起来轻巧又快,他这话是有点道理,况且孟少游拉着她的马缰死活不松手,摆出一副“若是不让我跟阿羽共骑今儿大家都别走了”的样子,直让六萬都觉得自家公子太过丢脸,恨不得拿袖子掩脸,假装不认识。 “行了行了,你还是跟我共骑吧,等回头我告诉孟伯伯,有你这么死皮赖脸的儿子,孟伯伯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周王被侍卫扶上了马,紧握着缰强只觉得胃里直往上拱火,偏偏孟少游被周王府护卫扶到了谢羽的坐骑之上,还贱兮兮道:“这次多谢周王帮忙,等回去了在下一定厚厚置办一份谢礼。” 崔晋在马上面无表情道:“本王前来寻孟公子,只是瞧在阿羽的面子上,可不是希图孟公子那份谢礼。”他还记得孟少游在背地里嘲笑他穷酸,总觉得姓孟的这句话不怀好意。 谢羽在孟少施左腿上轻敲了一记,满意的听到了一声呼痛:“孟少游,我求了周王来寻你,可不是让你耍嘴皮子涮人的,少在人前面摆你富家公子的派头。” 他不高兴起来,就喜欢以傲慢无礼的样子拿钱砸人,谢羽不知道他是哪里不高兴了,但她也不准备姑息他这驴脾气:“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走了。”她坐在前面,孟少游侧坐在她身后,坐的高一些省得伤腿跟谢羽的腿相撞,疼痛难忍。 “走走走!”他抓住了谢羽的腰带,又扭头指挥六萬:“带上小和尚。” 小和尚还捏着半块干饼呆呆站在原地,固执道:“不,我不走!我还要救我师傅,我师傅还在寺里呢。” 谢羽扭头问孟少游:“你是从哪里拐来的小和尚?” 孟少游哄他:“乖,那寺里人太多,我们冲回去就是个死,你师傅性命尚且无忧,还有我的随从呢,咱们先出去了搬救兵回来,就这几个人真冲进去救你师傅,恐怕全都要折在里面。” 小和尚这才苦丧着脸爬上了六萬的马,一行人由向导带路,朝着方才那帮人相反的方向离去,连火把也未打,生怕再引了人来。 孟少游在马上一颠一颠,只觉得断腿处疼的钻心,他还能嘻皮笑脸在谢羽耳边调笑:“我原来还老担心阿羽心里没我,这次能看到你跋山涉水前来寻我,这才敢确信你心里当真是有我的。” 谢羽轻声咬牙:“这么看来,周王真是将你刻在了心坎上!” 孟少游想象了一下周王对他含情脉脉注视的样子,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阵恶寒,幽幽道:“也许是周王心里恨我入骨,将我刻在了心坎上也说不定呢。” 他们二人在马上窃窃私语,周王频频回顾,黑暗之中脸色越来越沉。 ******************* 大魏朝堂之上,众臣对苗明远之案进行过一番激烈的争论,而魏帝并未表态要对苗胜进行处罚之后,许多极会察颜观色的臣子们都开始不再争论这件事情,倒渐渐趋于平静。 只是,表面的平静并不能掩盖内里的波涛汹涌,鲁承志开始审问苗明远,发现在铁证面前,他却死咬着不肯认罪,并且将罪名都推给了下人,对鲁承志的讯问全部以“我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来回答。 比起李玉娘进府,还有路过的行人为证,亲眼目睹他强抢良家妇女,但李玉娘之死就没办法找人证明了,苗府的下人不会为李玉娘出头,而苗明远房里侍候的丫环婆子就更不可能承认她是被逼而死。 苗明远入狱之后,鲁承志派人前去苗府,将苗明远房里侍候的婆子丫环,连同跟随他出门的长随一起拘捕归案。 但苗府的下人们对苗胜心生畏惧,知道若是将苗明远供出来多半没有好果子吃,他们的父母妻小家人都在苗府当差,虽然供词互相矛盾,却都不肯说实话。 李秀才听到审讯结果,气的差点吐血。他年纪大了,自李玉娘从苗府被人搜出来之后就,老夫妻俩就都双双病倒了。李妻整日伤心哭泣,眼睛肿的核桃一般,捶着胸口恨不得自己能够代替女儿去死,就连睡梦之中也不觉流着泪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鲁承志虽然不似苗胜一般擅用酷刑,但是在苗府众仆供词互相矛盾之时,到底还是用了刑罚,其中一名丫环打熬不住,眼瞧着自己一双手要被夹棍夹烂了,到底吐了一句实话:“……那李玉娘被公子带到了卧房,后来就没了。” 这名丫环是苗家从外面买回来的,原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婶娘养到十二岁上舍不得嫁妆,索性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她在苗府并无牵挂,又亲眼看见了李玉娘死不瞑目的样子,当时吓的几欲发抖,直往后躲,给李玉娘穿衣服收拾的都是年纪大的婆子们,经见过生死的,虽出了人命也惊慌,到底不似她一般吓的直哆嗦,这几日都极难入睡,就算睡着了也做噩梦,心理上面先抗不住招了。 鲁承志深知这丫环的重要性,当下就派人将这丫环另行关押,特意点了两名老实可靠的守着。她是李玉娘案的关键人物,自然不能出岔子。 哪知道次日这丫环就七窍流血无声无息死在了大理寺牢房里。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李玉娘之案的关键人证死在了牢里,鲁承志震怒,当场召了仵作前来验尸。 大理寺的曹仵作是个五十多岁的孤老头子,与各种稀奇古怪的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无论是投缳还是中毒,乃至于毒杀之后十多年的骨殖都有研究。 曹仵作过来之后只瞧了七窍皮肤指甲,就填了尸格。 鲁承志看到上面“中毒”二字,恨不得拿着验尸结果摔到苗胜脸上去。 他明明可以用更为隐秘的办法弄死这丫环,却明晃晃的下毒,这是在打鲁承志的脸,向他示威挑衅。 鲁承志在大理寺多年,因深得魏帝信任,办起案子来也很顺手,手底下自有一套班底,很是相信他。但是此次他对上北镇抚司的苗胜,嫌犯还是苗胜的独子,大家心里难免要嘀咕一句,胜算不知道有几分。 毕竟,魏帝对苗胜的信重人所共知。 鲁承志手底下办案的官员都如此作想,也无怪乎大理寺监牢里的狱卒心思活络。他盛怒之下先清理内鬼,将大理寺牢狱里的看守人员清查了一遍,而那位之前曾向苗府报信的狱卒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 那狱卒向苗胜报讯,又向牢房里的苗明远以及苗家下仆来回传话串供,为鲁承志审案提供了极大的阻力。事情败露之后,自知升迁无望,为了掩盖自己向苗胜通风报信的罪行,自缢而亡。 鲁承志追查到他这里,线索就断了。虽然也知道是苗胜从中搞鬼,但是没有实质的证据,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特别是在朝堂之上见到苗胜那张得意的笑脸,虚伪客气的凑过来问:“鲁大人最近案子审的如何了?”真是挑战着鲁承志的忍耐力。 而另外一方面,因为没有苗明远虐杀李玉娘的直接证据,死去丫环的证词显然已经不能做为铁证,苗明远的长随里有两个人自承李玉娘是被他们逼*奸而亡,就更是为苗明远减轻了罪行。虽然苗明远还羁押在案,但是已经有官员弹劾鲁承志办案不力。 魏帝也不知如何作想,召了鲁承志询问案件进展,又轻描淡写道:“苗卿教子是有所疏漏,不过其子当时醉酒,下人借着主子名头行恶,而他只是失察,虽亦有过,但非大罪。鲁卿还是尽快定案为好。” 鲁承志原本还想将自己的推测向魏帝禀明,他怀疑苗胜在大理寺狱中毒杀证人,还未开口就听到魏帝这番回护苗胜的话,还当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陛下,苗府的下人胆子再大,也万没有当着少主子的面借主子名头强抢民女的道理!”声音里已经带出了不满的情绪。 魏帝看着鲁承志这张耿直的脸,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凭心而论,鲁承志这等臣子驾驭起来要比苗胜要有点难度。魏帝也承认苗胜就是条好狗,放出去想让他咬谁,他就毫不犹豫的冲过去咬谁,使唤起来极为顺手,因此实在舍不得因为苗明远之事而丢弃了一条忠心的猎犬。 要说忠心,苗胜是忠于他这个皇帝,但凡是皇帝的指令无不遵从。但是鲁承志在忠于皇帝陛下的同时,还忠实于自己内心的良心与道义,虽然也是个不恂私的忠臣,可这忠诚度就有点不太够了。 比如此刻,他那惊诧愕然的眼神,让魏帝不舒服极了。但魏帝做皇帝久了,也知道若要大魏天下长治久安,还真不能缺少鲁承志这样的臣子,而且越多越好,哪怕忠言逆耳实在听着不顺耳,有时候也不能不稍微听一听。 他放缓了声音,想要以多年君臣相处的情谊来打动眼前的鲁承志:“鲁卿也知道,苗胜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偶尔酒醉犯糊涂,但是少年人嘛,总有失察做错的时候,总不能一杆子打死。况且他府中仆从借主子之名行恶,还教唆少主子,这等胆大包天的奴才就应该凌迟处死,省得在外面败坏主子的名声!” 鲁承志实在不能忍:“陛下,苗府丫环已经招认了,当夜苗明远命人将李玉娘带到了自己卧房,这才出了人命。而卧房外面侍候的丫环婆子都听到了李玉娘求救的声音。微臣已经拿到了丫环的证词,但是丫环却被人毒杀在了牢里!”他愤愤不平:“这难道不是杀人灭口吗?” 魏帝留着苗胜这把好刀还有大用,但若是苗明远强抢逼死民女的罪名成立,那苗胜这个做父亲的便无可避免的要被带累,可能会贬官,他要重新再磨一把好刀还得浪费数年时间。而苗家丫环被毒杀在牢中之事他在宫中亦有所听闻,却选择了偏听偏信,一脸讶异:“丫环难道不是诬蔑主子,事后畏罪服毒自杀?” 鲁承志:“……” ********************************* 正当鲁承志在长安城为着李玉娘之案焦头烂额之时,郦山书院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当日孟少游逃出来之后,遇上了前去寻找他的谢羽等人,由猎苑向导带领,回到了郦山书院。 不必谢羽再问,跟着孟少游回来的小和尚就日夜守在他房里,翻来覆去只念叨一句话:“施主答应了小僧会救我师傅!”小和尚道明年纪小小,却是个死心眼。孟少游当日被一帮不知来历的人抓到玉林寺,因为行动不便,那帮人倒也不怕他跑了,将他丢到了破败的竂房,任其自生自灭。 玉林寺听寺名不错,其规模也不小,但那早已经是两个朝代之前的事了。前前朝之时,有位大德怀安,修得佛法精深,名震天下,当时追随他研习佛法的僧众有百余名,且又有不少信众,在秦岭深处修建了玉林寺,以闭门静修。 后来战乱频起,朝代更迭,怀安大师的事迹更是湮灭于历史的尘埃,再无人记得秦岭深处还有座寺庙。而留守寺中的僧众人数渐少,直至这一代唯有道明的师傅圆觉一人。 圆觉独个守着玉林寺好多年,而道明还是他十几年前出山之时捡回来的弃婴,带在身边养到了十四岁。对山外的世界全然不懂,每日晨钟暮鼓,在山中自给自足,原本过的逍遥自在,除了念经的时候偶尔打打磕睡,再无旁的烦恼。 两年前寺中闯进来一批人前来“借住”,这一住便不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外面游荡了近一个月,发现家里很多东西都生虫子了……米面薏米干货……这两天妞子开学外加整理收拾家里,一天哗一下就过去了,更新真是……让人不敢看。 这个月完全就是混过去的,我忏悔,反正也到月底了,就混到月初吧。后面的剧情我要好好想想,表打我。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玉林寺原本僧人寮房众多,但是圆觉师徒在寺中之时,早都破败了,因圆觉师傅无力修缮,虽然玉林寺占地面积颇大,但却无可避免的成了一座破庙。 两年前借住的那批人,最开始只有三四十人,皆是年轻精壮的汉子,敲开山门的时候还很客气。圆觉师傅出家人慈悲,这些人提出要住下来,他也只是为难道:“寺中寮房倒塌,并无多少存粮,实无办法接待诸位施主。” 那领头的汉子道:“你这和尚好不啰嗦,某家兄弟们干粮自带。” 圆觉也不好再将人拒之门外。 这些人住进来之后,还自动自发替寺中修缮寮房僧舍,眼见着破败的玉林寺逐渐焕然一新,道明极为高兴,唯圆觉略懂世情,看这帮人也不似虔诚信徒,却无故帮他们,怕有所图。他暗中忧虑这班人来历不明,恐有祸患临头。 果然才过得一个月,便陆续有汉子前来投奔,进了山门就吆五喝六,拿道明当小厮来使唤,将师徒俩赶到了最僻静的院子里去住,霸占了整个玉林寺。 秦岭腹地林木茂密,雨水滋润,野物极多。就算是皇帝行猎也不会带人穷尽深山腹地,跑到玉林寺来,此处竟是人迹罕至之处。当初怀安大师建寺之初,选址此处就是图的清静,不受红尘浸扰,能够专心苦修。但却没料到会有今日之事。 这帮人来时多携弓箭,等人数聚集到了数百人之后,便日日出去打猎,还将血淋淋的猎物带回寺中,在大雄宝殿前生火烤肉,无视寺院的清规戒律。 圆觉师傅带着道明前去阻止,反被这帮汉子一顿暴打:“能留着你们师徒俩一命算是大爷心慈,再叽歪惹的大爷火起,一刀结果了你们。”之后圆觉师徒俩才发现他们已经没法踏出寺门了,玉林寺俨然已经是一处看守严密的大营,且不断有人增加。 圆觉在玉林寺生活了大半辈子,寺中也有点田亩,寻常种些黍粟瓜菜果豆,以维持师徒俩的生活。他被打伤之后,卧床不起,这些事情便悉数落到了道明身上。 好在道明年纪虽小,但却跟随圆觉习了些医术,寺中平日也有一些山上采来的草药存放,小心看护调养,圆觉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圆觉前去大雄宝殿阻止殿前生火烤肉,这帮人事后确曾动了杀意,但后来发现这师徒俩竟然还懂些医术,这才留了二人性命。他们平日在山中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且人数渐众,总有人小病小痛,或者跌打损伤,乃至于中了蛇毒,留着师徒俩的性命竟然能抵个郎中来使,这帮人渐渐便不再兴起斩草除根的念头。 道明曾经向师傅建议,采药的时候可以借机逃跑。他们人多势众,每次师徒俩采药的时候,都有人跟着,但以师徒俩对秦岭腹地的熟识程度,还是有机可寻的。 圆觉摸摸道明光光的脑袋:“傻孩子,你若有机会就逃吧,不管逃到哪里去都行。将来蓄发还俗也行。师傅老了,不想离开寺院。” 道明拒绝:“师傅在哪里,徒儿在哪里!” 他如今每每想到师傅当时说这话时的神情,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孟少游被掳到玉林寺之后,圆觉师傅早已经养好了伤,替他接好了断腿,他便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最后拐的圆觉师徒俩帮他逃跑,圆觉唯一的要求便是请他以后照顾道明。 道明被带到郦山书院数日之后,都不见孟少游有所行动,心下就跟烧着三把大火似的,靠着早晚在心里默念心经才能平息焦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焦虑却再也难以止息。 他见催促孟少游数日无效,犯起倔来竟然准备自己独身前往玉林寺。 “施主既然以自己腿伤不便为由,不肯回去救你的属下与小僧的师傅,那小僧自己去救师傅!”他心里其实隐隐有种感觉,师傅可能不会离开玉林寺。 孟少游急的跳着脚要去拉道明:“小和尚别跑!我孟某人说话算话,决非骗你。况且我的随从还在寺中呢,怎么可能弃他们于不顾。” 八萬等人在山中寻找惊马的孟少游,转悠了两日,在山中碰见个猎户,那猎户热心道:“这山中有座寺,那寺里的师傅倒是会些医术,贵主是不是被寺中采药的和尚救回去了呢?”还担着一捆柴率先引路。 孟少游身边诸人不知是计,还当自己遇上了好人,结果就被赚到了玉林寺。 八萬等人手脚俱全,还有抵抗能力,入寺之后见势不妙,经过一场恶战,才被全关了起来,不似孟少游断着一条腿,还能拄个拐在院里溜达溜达。 道明涨红了脸,只差指着孟少游的鼻子骂骗子了。他久在寺中,耳听佛音梵唱,唯一听过骂人的话还是那些盘踞在寺中的汉子们嘴里冒出来的,张了张口到底骂不出来。 就算不懂其中之意,却也能感觉得到那些骂人的话里隐含着的恶意。 不过小和尚犯起拗来,谁也拦不住。孟少游扯着他缝着补丁的僧袍,差点被带倒在地,还是没能拦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道明丢下句话跑了出去,着急忙慌拄着棍子单脚从房里跳了出来,才到院门口便与谢羽撞了个满怀。 谢羽涨红了脸捂着胸口往后跳了两步,瞪他:“孟少游你出门忘带眼睛了?” 若在平日,孟少游口头上必然要占点便宜的,但今日事出紧急,满脸哀求:“阿好羽,快去追,小和尚说要自己前往玉林寺去救他师傅,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们回来之后,周王府以及谢家人都被下令封口,就连猎苑的向导此刻都还被扣在郦山书院。 大魏各级官员以及皇室宗亲的护卫都是有定数的,就算是亲王随扈也不能超过三百人。而据孟少游估测,玉林寺中少说也有六七百人。他毕竟只在寺里极小的地方溜达,道明给出的数字却更为惊人——寺中轮番驻扎的足有两三千人,只是平日这些人并非全部出现在寺中,而是轮流换防休整。 玉林寺中出现这么一队不知来历的强人,崔晋当下就觉得事情有点严重。 郦山猎苑有驻兵,除了维护皇帝带着臣子前来打猎的安全,还要熟悉猎苑周围野物分布情况。虽然此地离玉林寺很远,但是为着谨慎起见,崔晋连猎苑的驻兵也不敢相信,生怕他们之中有人与玉林寺的强人有所勾连。 回到郦山书院之后,周王就亲笔修书一封,派六萬带了两名护卫骑马回京,尽快将信送到魏帝面前。又恐六萬一个护卫到不了魏帝身边,还是谢羽又另行修书一封,让六萬将周王的书信交到程彰手上,由程彰转呈魏帝。 周王对程彰有心结,但对于他的忠诚度却无可质疑,当下便同意了谢羽的提议,又从谢羽身边随行的护卫之中抽调了一名,一起前往将军府送信。 信送出去之后,谢羽还猜测过秦岭腹地这帮强人的来历:“……也不知道是何人在此藏兵?王爷是不可能了,你才从楚地回来没多久,也没精力与时间去招募这许多人;剩下的闫相与安王都有嫌疑。如果这帮人是陛下的人就好了,但是……陛下似乎也没理由在秦岭深处藏兵吧?整个大魏的兵都向他称臣,何必多此一举?” 至于对头蜀楚两国,在边境上做些动作还有可能,如此大规模的在敌国内陆疆域藏兵,费这么大功夫,为着什么?难道就为着孤军深入被全歼灭? 想要探听对方的情报,其实只要派几个细作即可,又何至于大张旗鼓呢? 崔晋神色凝重:“这件事情也唯有直接报到陛下那里,由他来裁度了。”他亦觉得谢羽的推测不无可能,家贼难防,也不知道是太子还是安王一系,如此胆大。 谢羽从孟少游住的院子里追出去之后,一路上问过了好几个学子,冲出书院大门便瞧见了神色慌乱的道明。 他面色煞白,却是才从外面扭头往书院跑,倒好似身后有恶鬼追着一般,见到谢羽就差直接抓住她的手了。若非知道眼前的是女子,他真有抱着她不撒手的冲动。 “小和尚,怎么了?” 谢羽追出来之后见他折返,总算放下了一颗心,只是见他神色奇怪,不由沿着他的来路瞧过去,但见远处有个戴着斗笠胡子拉茬的汉子,背着一捆柴,远远瞧不清面目,目光正盯着郦山书院的山门,与谢羽的目光远远相接,便扭头走开了。 道明白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们来了……他们追过来了……” 谢羽心头一沉,拉着他快步进了书院大门:“你确定方才的樵夫是玉林寺里的强人?” 道明连连点头:“方才那个人……他当初还打过小僧师傅的。师傅的肋骨就是被他打折的。” “你可还看到过别的人?” 道明摇头:“没有,只看到他一个。他会不会……回去就对我师傅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发放奖品的后续: 前几天,收到奖品的幸运读者围脖私信我:“……亲我收到了十二支钢笔。” 我:“……” 英雄出了十二色彩墨,小魔怪买了十二色彩墨,然后还要了十二支英雄牌钢笔,分别是两个单子。 收到十二色彩墨的小魔怪迟迟盼不到钢笔,却不知道钢笔没到甘肃,而是发到了山东。 我麻烦幸运读者给我寄过来,才打了邮费红包。 今天,钢笔还没寄,她又在围脖私信我:“……亲我今天又收到了奇怪的东西,好像是鸡蛋,只拆开了一点。” 我大惊,跑去某宝看我的单子……地址还是山东。 ——两斤家鸡蛋也被发到山东去了。 我:“……” 有谁比我更悲哀?!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郦山书院外有强敌环伺之事让崔晋跟谢羽都神色郑重了起来。道明是关心则乱,只想到了玉林寺的圆觉师傅,对山外之事一概不知,但他们却想的更深更远。 上次郦山猎苑,谢羽跟程旭等人遇上发狂的野猪群,如果说是偶然的话,孟少游再次撞上却再不能识做偶然。 “也许,他们就是想用野猪群掩盖不欲人知的秘密。”崔晋揣测道。 如果不是孟少游这次去深山行猎,歪打正着撞上了这些人,这些人心虚怕被识破行踪,驱了野猪群出来惊马,又将人强掳到玉林寺去,又有谁知道秦岭腹地藏兵数千,且来历行踪成迷。 “这帮人既然追踪小和尚而来,为了不暴露自己,说不定会做出灭口之举。咱们倒可以带着小和尚一走了之,但是书院的这些学子跟先生呢?”谢羽皱着眉头,难得严肃。 别瞧着她在外面从来也没个正形,嘻笑怒骂肆无忌惮,但事实上这些年跟着谢弦走南闯北,绝非粗心大意之辈,考虑事情很是周全。 崔晋沉吟:“书院的学子倒是可以跟着孙先生转移到石瓮寺,父皇要是看到本王手书,想来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还有程大将军也会尽快来救人,只是……这帮人要是真动手,定然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免得暴露。”为了照顾到行动不便的孟少游,他们此刻在孟少游房里议事。 道明听到“斩草除根”四个字,只觉得心惊肉跳,这时候任是念多少心经都没法镇定下来了:“不行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理!我要回去救我师傅!” 孟少游去拉他,试图让他安静下来:“小和尚你别叫!这不是大家正在想办法嘛,一定不会让你师傅有事的,你就别再添乱了!” 道明十三四岁年纪,圆觉捡他的时候也只是大致估摸了下他的年纪,在场众人都比他大了许多,虽然他顶着个光光的脑袋,但瞧在眼中十足是个小儿,身量都未长成,都对他激动的心情能够理解。不过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圆觉,根本不听劝,差点将孟少游带倒。 谢羽看不下去了:“小和尚别闹!你是去送命还是去救人?他们人数甚众,周王爷已经派人向陛下送信求援,解决此事,总能将你师傅救出来的。” 道明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明明说的全是心里话,想要去救师傅的决心也是无人能敌,但在这些人眼里就是胡闹! 他本来就没什么心眼,跟着圆觉师傅又是直来直毫无掩饰的长大,连谎也不会撒,这会儿委屈到了极致,恨不得跳脚:“这事与你们关系不大,你们都可以不急。我师傅他从小将我养大……”到底年纪还小,自跟着众人来到书院之后,为着圆觉牵心挂肺焦虑到了极致,偏偏无论是崔晋还是谢羽都毫无焦虑之意,唯一能指望上的孟少游又断着腿不能跋涉,着急之下就口不择言了起来。 孟少游差点乐出声来:“小和尚,你这话说的太过武断了,此事别人不急,但周王爷可要比咱们还急。只是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他早看的分明,周王无论是想要上位,还是自保,都不能太弱,仅凭魏帝的宠爱是无法长久立足的。听说这位王爷一向以养病为名深居府中,就算上朝也只是去充个人数,六部之内连个人手都没有,在朝中半点力都使不上。 他在京中这么久,撒钱大方,各种场面都能应付,消息来源也是五花八门,为着知已知彼百战百胜,还特意打听过周王,对周王进行过全方位的揣测,凭着直觉从周王的角度出发,觉得玉林寺藏了强梁之事其实对周王是个不错的机会——只要处理得当。 “我哪里不明白了?”道明急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眼下情势严重,原本大家都是神情凝重,但是被道明这么一闹腾,就连谢羽都乐了:“你说你除了念经,还懂什么呀?乖,别在这里闹腾,等陛下那边发兵过来,咱们就去玉林寺救你师傅。现在你还是跟着孟少游去石瓮寺去避一避。” 孟少游愕然:“凭什么是我去避啊?!阿羽我要留下来陪你。” 谢羽指指他的腿:“留下来拖累我么?” 孟少游嚷嚷:“就算是我坐着也能拉弓,总比周王强上许多吧。”以周王病歪歪的身子骨,恐怕连弓都拉不开,还不是一样连累她? 谢羽笑着点头:“你说的还真是啊。”笑眯眯走近了,孟少游坐着讨好的向她笑,谢羽神色纹丝未变,却利落一个手刀,正击中孟少游,原本还活蹦乱跳的孟大少立刻歪着脑袋昏了过去。 道明说话都打磕巴了:“女施……施主……”他在郦山书院唯一的指望就是孟少游,哪曾想到强梁还未打进来,孟少游先倒下了。 他看着谢羽的眼神里都充满了警惕,还不着痕迹的往后悄悄退了两步。 谢羽安慰他:“小和尚不必担心,过不了多久孟少游就醒来了,我现在敲晕了他只是不想在送他去石瓮寺的时候由着他性子闹腾。”但这话听在道明耳中,比不安慰还可怕。 道明心性再单纯,也觉得眼前的女施主在“杀鸡儆猴”,情绪一下就缓和了下来,生怕她敲晕了自己耽误了救师傅一事:“小僧……小僧没有闹腾,女施主不必将小僧敲晕。” 谢羽笑笑:“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将你敲晕。你可是饵,没有你怎么钓上大鱼?”她亲自上手将孟少游绑了个结结实实,又唤了枸杞与灵芝过来,嘱咐她们:“一定要看好了孟公子,不能让他出院门。还有小和尚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跑,就跟孟公子呆在一处吧!” 枸杞与灵芝只是知道孟少游的马受了惊,失踪数日,周王跟自家主子进山去找人,还带回来个小和尚,其余详细的情况就完全不了解,并不知危险已经逼近,只当谢羽跟孟少游淘气呢,忧心忡忡道:“让奴婢们看着孟公子跟这位小师傅倒没什么,只是大小姐身边缺人侍候该如何是好?” “我本来就不习惯被人侍候,倒是孟公子摔断了腿之后,生怕自己残废了,总是满脑子胡思乱想,无论他醒来之后说什么你们都别信,全是胡说八道。只关安心照顾他就好。我还有事,过几日就回寺中与你们会合。” 谢羽好容易将两名丫环安抚糊弄住了,这才换了个地方与周王商议御敌之策。 事已至此,周王调侃道:“阿羽不会是想将本王也绑起来送走吧?” “王爷难道不应该是束手就擒吗?” “本王誓与阿羽同生共死,你就别白费力气绑了,周王府的护卫可都在外面呢,小心本王一声令下,反将你绑了去!” 谢羽也不知道是因为得益于谢弦的教导,总觉得女人无论何时都要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更不会因为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被男人牵着鼻子走,还是这些年已经习惯了独当一面,不盲目相信依靠除谢弦之外的任何人,心里对周王这番话嗤之以鼻:“王爷想多了,还未打起来呢,怎么就先灭起自己威风来了?” 崔晋拉住了她的手,摸到了掌心的茧子,心知她根本不相信自己这番话,不由自嘲一笑:“我自己尚且毫无自保之力,要借助侍卫之手,难怪阿羽不肯相信我。只是我当真是想要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怕你笑话,都这时候了,不如索性将心里话都说出来。最开始胁迫穆原回长安,我对程彰心里有结,当真是存着利用的心思。只是后来谢大将军回来之后,才发现错认了人,那时候也……确实存着别样的心思。”剖析自己其实是一件极为艰难之事,特别是在谢羽那双清澈到几乎能够洞察人心的眸子注视之下。 谢羽不由想起了她在谢府听到崔晋与程彰的对话,面上浮现淡淡嘲讽之意:“我知道啊,王爷与程大将军有旧怨,紧抓住了我来牵制他,也确实是招妙棋。”之前她与崔晋其实算是极为亲近,在她成长的岁月里,除了穆原与穆小六以及孟少游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们之外,还从未与别的男子在心理上如此亲近过。 而且,与崔晋亲近的心理与穆原等人又截然不同。 至于不同在哪里,其实她也说不上来,只是总觉得不对。 崔晋觉得难堪,上次那件事之后,她之后去蒋府吃酒,似乎也全然不当一回事,这令得崔晋心里也算不得好受。他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件事并未过去,且让她更不肯信任他了。再到后来,孟少游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谢羽在自己心里的不同,贪心的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此前的亲近早就消失无踪了。 “我早就不那么想了!当初是我想错了!” 谢羽抽出了自己的手,轻笑:“其实以生意场中的规则来说,能被周王爷起了利用的心,至少说明我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当然谢府往后也少不了要多多仰仗周王爷,咱们互惠互利,各取所需,也没什么不好的!” 崔晋恨不得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阿羽,当初是我想错了。我在楚国被太多人轻视,心里……心里其实对任何事都不确定。可是现在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他这话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意说的明明白白了,可惜谢羽不领情:“王爷,事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她说完了这句,就不再跟周王缠夹不清,而是就郦山书院的优势与劣势开始分析。崔晋无法,也只能与她一起讨论,预备将书院里的先生与学子疏散到石瓮寺去,留下周王的护卫与谢羽,唱一出空城记。 郦山书院的学子也并非各个弱不经风,况且书院里还有骑射教习,这当中倒还真有几名箭术不错的学子,听得有强人要来闯书院,已经跃跃欲试,不愿意前往石瓮寺躲避危险:“学生怎么能做临阵退缩之人呢?况且王爷千金之躯都在这里,学生们就更不能走了。” 既然他们要留下来,也不好赶他们走,况且人手确实不足,能多几个人也是好的。不过有些话还是要提前说清楚,崔晋道:“此次会有危险,说不定会送了性命,你们要考虑清楚!” 留下来的十几名学子并不曾因为他这句话就生出退缩之意,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各个兴奋不已:“能够跟王爷一起御敌,是学生们的荣幸!” 崔晋与谢羽便分派人手,先派人往附近去打探,看看有无跑来探听消息的匪人。等到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并没发现可疑之人,只看到零星之只野物在外面觅食。 谢羽猜测那人探听到小和尚的下落,恐怕回去集结兵力去了,时间耽搁不得,当下书院这边就开始撤离。郦山学院的学子们都是寒门出身,不似高门公子,出门不多带几个箱笼都不好意思自承家门。他们早就练就了一身快速打包出门的本事,别瞧都背着包袱,十之**里面装的是书。 一个时辰之后,准备撤离的学子们都准备好了,而孟少游也醒了过来。他一醒过来就张口找谢羽,嗓门之大吓的道明恨不得冲过去捂住他的嘴:“孟公子,你别再喊了,万一把谢施主招了来……” 孟少游被谢羽都快捆成了粽子,绑的结结实实,想挣扎都挣扎不动:“我就是要叫她过来啊!”挣的面上青筋都快暴出来了。 “好枸杞,快快将我放开,你家大小姐这次在干傻事,她不肯躲起来会有危险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危险之中啊!” 枸杞早就所准备,目光在房里巡梭一圈,上前“嘶啦”一声便将青布帐子撕下来一块,团巴团巴塞进了孟少游的嘴里:“孟公子,你省省吧!我家姑娘说了,让奴婢跟灵芝看好孟公子,您就好好呆着,等姑娘办完了事,她一定会去寺里接我们,顺便看您的!” 孟少游有一肚子想要劝服这丫头的话,都憋到了肚里去。 郦山书院的学子们撤离的很快,而孟少游与已经乔装成书院学子的道明小和尚便夹杂在这帮人里去了石瓮寺,整个书院只剩下周王护卫以及留下来的十几名书院学子。 崔晋与谢羽带着这帮人在书院里因地制宜弄了些陷井出来,直准备到了半夜,才留了一部分人巡守,其余人等养精蓄锐,等待强敌来袭。 *********************************** 长安城内,程彰接到谢书的家书,原本还惊喜于小女儿出门不忘向他写信,结果打开信一瞧,却由惊喜变成了惊吓。 他将谢羽写的家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夜没敢合眼,天亮了揣好周王的书院便直奔宫里。当日正是休沐日,魏帝才将折子推过去准备休息休息,就被程彰求上门来。 “程彰来做什么?” 前来禀报的小黄门也说不清楚:“程大人瞧着神色有几分焦急,说不定有急事才来求见陛下,大将军没说,奴婢也没敢问!” 魏帝大手一挥,便让人将程彰带了进来。 程彰入殿之后,便直挺挺跪在了地上,魏帝顿时预感不妙:“程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陛下,昨日臣在家中接到女儿家书一封,前来送信的还有周王府的护卫,连同周王写给陛下的家书,微臣一起转呈陛下,还请陛下御览。” 魏帝先看了已经拆开的谢羽的书信,差点惊出一身冷汗:“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他拆开了周王的信。 周王在信中写了详细的事件经过,直看的魏帝仿佛透过信纸而看到了在玉林寺横行的那帮强梁。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魏帝当下震怒:“哪里来的大胆贼子,竟然敢在秦岭藏匪?!” 他对于周王不肯联系猎苑管围武将之事十分理解,敌我情况未明之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谁知郦山猎苑管围军跟秦岭山中匪人有无勾连。 程彰这一夜心焦如焚,此刻也顾不得了,向魏帝请求:“陛下,当务之急是先带人灭匪,无论是哪里来的强梁,先清剿之后捉了活口再慢慢审问也不迟。不然万一这些人怕走漏风声,向小和尚下手的时候,误伤了周王该如何是好?”最重要的是他家闺女也将陷入险地,实令人着急。 魏帝当然希望能够尽快将背后之人查出来,只是记挂崔晋安危,当下便道:“程卿先去京郊大营点三千兵,明日傍晚发兵,只是不要打草惊蛇,随行人员明日到京郊大营集合,到时候随程卿一同前往郦山。” 程彰捧着圣旨出宫之后,魏帝便传口谕令苗胜入宫晋见。 自苗明远犯事进了大理寺监牢之后,苗胜其实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再闹出什么大的乱子,免得失去了魏帝的信任,荣华富贵难保。 蒋祝私底下也觉得最近苗胜总算不那么穷凶极恶了,对待诏狱的犯人也“温柔”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动不动将人拖出来上私刑。他下手既毒且狠,毫无底线,仿佛诏狱的那些犯人并非同类,而只是待宰的鸡鸭鱼肉,可随意在砧板上剁剁,全然无视他们的痛苦表情,耳边似乎也听不到他的□□声。 他心知这只是暂时的,可对于诏狱里一些垂死挣扎的囚犯们来说,也算是暂时能够过上几日舒心日子,这也算不容易。 苗胜近来一心扑在苗明远的案子之上,将诏狱之事泰半都托付给了蒋祝。有了对比顿时就显出了蒋祝的心慈。这也就是非常时期,若是寻常时候,苗胜还不得怀疑蒋祝有心□□这才收买人心,早成了苗胜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些日子以来,苗胜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只盼着能够尽快将苗明远在魏帝面前留下的坏印象给抹掉,猛不丁接到魏帝召见的口谕,不禁喜出望外。身在内院的苗老夫人亦听闻此消息,派了丫环前来传话:“……见到陛下之后,一定要为远哥儿求情!瞧在你独子的面儿上,陛下定然会网开一面的。” 自苗明远入狱以来,苗老太太就吃不香睡不好,苗夫人亦如此。婆媳俩清早起来,做媳妇的前去侍候婆婆,互相看着对方的黑眼圈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苗老太太坐在那里垂泪:“阿远从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现在可好,住到牢房里去了。那地方能住人吗?东西能吃吗?” 苗夫人忍着酸涩之意劝解婆母:“瞧在相公面上,阿远也不致受委屈。况且听说主审的官员以清廉而出名,想来在没有定罪之前不致于为难了阿远……”说归说,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掉个不住。 他们却不知道,苗胜在外面得罪的人太多了,自苗明远住进大理寺牢房之后,之前还有想要投靠苗胜的狱卒明里暗里照顾着,倒不曾吃亏。但自那人死之后,他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其余看守牢房的狱卒可没有之前那名狱卒有别的心思,而且还有外面与苗胜有旧怨的人家悄摸派人来打点,就想让苗明远多吃苦头。 只是又不能简单粗暴的将人打个半死。 内中一名狱卒便想了个缺德主意,将一名劣迹斑斑专好走后门的大盗与苗明远关在了一处。那人做下过许多大案,无论招与不招大约都是个死字。只是落到鲁承志手里,他凡事讲究个证据,一时三刻还没撬开这大盗的嘴巴,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那大盗原本就是亡命之徒,浑不似京中居民,旁人怕苗胜,他却不肯,当晚便揪了苗明远要乐和乐和。苗明远吓的魂飞魄散,嚷嚷个不住:“我爹是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你敢?!” 大盗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一巴掌就将苗明远半边脸颊扇肿了:“你爹是万户大人都没用,何况区区一个千户!还不过来侍候老子!” 苗明远久在烟花柳巷,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事情没听说过。只不过以往那都是些卑贱之人才做的事情,他自己是大爷,没想到今儿在大理寺牢房里受到这般折辱,当下扯着嗓子直叫唤,指望着能将狱卒唤过来帮他脱困。 但他喊了半日,都无狱卒前来问一声,明明隔着牢房的门,能看到甬道尽头亮着的灯火,趴在桌上睡觉的狱卒好像睡死过去了一样,完全没听到他的呼救声,反倒是远处一间牢房里传来一声粗气粗气的吼叫:“大半夜的不睡嚎什么丧?!” 苗明远哆嗦了一下,已经被那大盗拎小鸡一般拎了过去,扯开了腰带。 平生第一次,苗明远度过了一个十分艰难漫长的夜晚,数次难堪欲死,若非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怕早就撞墙而死了。 天亮的时候,他趴在草丛之上,一动不动,宛若死了一般。 等到狱卒前来发放牢饭,他爬起来扒着栅栏哭求,想要对方替他换间牢房。那放饭的狱卒十分的不耐烦:“别的牢房里人满为患,你们这里只住了两个人,还嫌住的不舒服。当初犯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天要住进这里。嫌不舒服回家住去,高床软枕温香玉软怎么舒服怎么来!” 苗明远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大盗等狱卒过去了,威胁的朝苗明远举了举拳头:“再多嘴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肋骨,让你再也爬不起来!”一把抢过他的饭碗,将里面的饭菜拨了大半在自己碗里,只留了三四口给他:“老子昨晚累了,要多吃点补补!” 他吃饱喝足之后倒头往草铺上一躺,管自打起呼噜来。 苗明远心里恨其欲死,但是手中半点利器也无,此处看守十分严密,但他心里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日子,听得那男子呼噜声越来越响,悄摸过去,飞起一脚踢向他的心窝,还未落到他胸前,脚踝便是一阵钻心的疼。定晴看时,也不知道那大盗几时醒来的,双目生寒,铁手跟鹰爪一般牢牢握着他的脚踝,没看清楚他怎么拧的,不过是咔哒一声响,苗明远便如杀猪一般惨叫了起来。 脚踝骨已经脱臼了。 大盗却不管苗明远疼不疼,骑上来就是一顿老拳:“老子让你□□,你却暗中想要老子的命,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苗明远扯着嗓子喊救命,破罐子破摔:“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你大半夜做了些什么有谁不知道的?畜生!王八蛋……” 那人揍了几拳才住了手,冷笑:“怎么我听说你犯的案子就是“逼——女-干”良家女子,逼的人家生生撞死了,还死不承认。老子做的可不及你做的一半坏呢。你这种坏种,就该住进来给大家尝尝鲜。” 那大盗打完了似拖死狗一般将苗明远拖了过来,咔吧咔吧接连几声,苗明远手脚都被他给卸了下来,在他的惨号声中又装了回去,极其不耐烦道:“叫什么叫,又没给你切下来!”似乎玩的兴起还准备再来一遍,只吓的苗明远跪在他脚下不住叩头:“大爷,饶了小的吧!大爷饶了小的!”他倒是个识时务的。 从那之后,苗明远不但没换牢房,还陷入了可怕的噩梦。 自苗府丫环在大理寺牢房之中被毒杀之后,鲁承志便下令加强了苗府其余下人与苗明远的看守,就连苗胜也没办法进来探监。 儿子过的水深火热,苗胜全然不知,高高兴兴随着传旨的内侍进宫,顺便将苗老夫人的嘱咐丢在了脑后。他不似苗老夫人深宅妇人,只关心孙子的安危,却不知道有时候触碰到了魏帝的逆鳞,可能全家的富贵荣华都要到头了。 魏帝召苗胜前来,就是想让他带着北镇抚司的一部分人协助程彰探查清楚秦岭山中藏匪来路。苗胜听说此事,心中暗喜,向魏帝表完忠心之后,就前往北镇抚司选人。 苗胜虽是个小人,但往上钻营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见到蒋祝客气道:“陛下说郦山出现强盗,啸聚山林人数甚众,蒋百户若是挂心周王,不如跟随本官一同前往?” 蒋祝当下欣然承诺:“多谢千户大人!” 苗胜虽与安王有好感,但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利益相争。但他也不准备与周王交恶,就算周王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登大宝,至少目前他在魏帝面前还是极为受宠的,表弟又在他手底下做事,也算有些亲近的关系。 北镇抚司选人的事儿苗胜便交给了蒋祝去做,他自己以收拾东西回家安慰老母为借口早早退了出来,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往安王府去了。 安王崔煦听得门上来报,有位客人求见,听守门的小厮形容,立时将人请了进来,:“听说今日苗千户进宫了,不知道所谓何事?” 苗胜便将自己心里不知道打了多少遍草稿的话跟安王崔煦讲了:“陛下召微臣前去,指派了一件事儿让微臣去做。听说秦岭腹地藏了一帮匪人,还霸占了一座古寺庙,此次便是奉职前去查实这帮匪人的来历。” 他这话说完,安王的笑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又笑了起来:“这可是新闻了,秦岭腹地连绵山脉,究竟是谁有才能在深山里藏匪?况且既是匪人,难道不是以打劫为生。哪里有匪人往人迹罕至之地藏起来的?不会是皇长兄发现的吧?” 苗胜点头:“还真是周王发现的。”见安王一语中的,苗胜愕然:“难道这中间会有什么猫腻不成?”他奉旨查清此事,若是还没出宫就发现了端倪,那可真是旗开得胜。 刹时无数念头在安王脑子里闪过,最终都成了一句话:“周王哪有时间跟精力做这事,以他的体力,就算是从犯也没人要。不过……你倒是可以往高处想。” 他如此这般点到为止,苗胜立刻开转脑子,果然往高处想了。 最高处自然是魏帝,可是魏帝怎么可能自己寻了官员武将来干这种勾当,扰乱社会秩序。剩下的就是从高处往下数,周王已经被排除在外……等等! 周王后面便是太子——苗胜讶异的目光藏都藏不住:“真的……会是太子?” 太子可不似崔晋,穷的叮噹响,所有的家底子加起来简薄的可怜。他手底下还收了不少富商的孝敬,听说光是投靠他的姜无印做生意就手腕了得,外界传言这位替太子日进斗金,又有历年赏赐,积攒了这么些年很是可观。 苗胜简直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目光与安王在空中相接,对方似鼓励他大胆想象一般:“这种事情不说谁也不知道,但是太子这么稳当,一点也没慌乱的样子。陛下又春秋正盛,他若是有两手准备,一点也不意外。” 等到苗胜走了之后,一直微笑的安王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沉下了。宋扬进来瞧见他的脸色,还奇道:“殿下可是有何不适?” 崔煦沉默半晌,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修长有力,除了握笔的右手中指上磨出了薄薄一层茧子,掌手还有练武的痕迹。他当年还一腔热血,想过跟着舅舅梅纳英前往战场之上实现人生抱负。 可是世事难料,没想到有一天他也学会算计。 *************************** 程彰将要带兵往郦山书院,程智却要求同行:“陛下无缘无故怎么会发兵?父亲,能告诉我吗?” “你还是在翰林院好好当差,这些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你也不必知道 。” 程智犯起拗来没法子:“我记得阿羽就是去了郦山书院,难道……那地方出事了吗?” 程彰恨不得提起棒子揍这小子一顿:“你别以为考中进士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不该管的你别管!”等到次日出发,出城之后与苗胜蒋祝等人会合,却发现程智也赫然在列。 当着众人的面儿,程彰也不好给儿子没脸,尤其是如今他亦入了官场,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魏帝到底担心周王的身体,还下旨派了太医院判周瀚海同行。 程彰与苗胜原来就有芥蒂,只是两人都得魏帝看重,苗胜每每想起程彰若是将闺女许配给苗明远,他儿子何至于在街上瞧见个形貌有几分相似的就要往家里抢,也不至于酿出这场祸事。归根结底还是姓程的与姓谢的瞧不上他家门第。 只是此次公差还需要与程彰通力合作,只能厚着脸皮上前去见礼,程彰却懒的搭理这等奸诈小人,淡漠的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招呼周瀚海同行。 **************************************** 程彰带军前往郦山的那个傍晚,趁着夜色有数百人扑向郦山书院。黑暗之中,这些影子急不可待的爬上了郦山书院的墙头,只听得“扑通”一声,一名黑衣人从墙头跌了进去,重重落到了院子里。 后面跟着的一人恍惚听到了弓箭划破空气的气流声,极为轻微却让人心跳。他才要提醒同伴,便听到后面小头目低声咒骂:“要死了!难道没吃饭啊,连个墙头都趴不牢!”但很快他就发现错了,接二连三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竟然是被人射下了墙头。 不说对方吃惊,自动留下来要帮他们的郦山书院的学子们亲眼见过了谢羽挽弓射箭的样子,挽着弓都有些气馁——他们的箭术还不及一名女子。 那小头不由朝后缩了缩,又催促同伴往里跳。但是他都不肯朝前,这些人就更不肯了。也有趴起来朝着墙内观望的,却被当胸一箭落了地,在地上抽搐盏茶功夫,咽了气。 那小头目见如此,先指挥众人朝后撤,然后发现对方似乎并无穷追不舍的打算。要么对方粗心,不懂战术,要么这里面人数不多,他们根本不敢将这么多人放进来。 他心里推断了一番,只觉得大约属于后者,便又打起精神催促手底下人:“这里面人不多,只有远远搭箭才能射中咱们。那天阿三前来打探消息的时候,据说见到一名男装打扮的美貌小娘子,若是谁能闯进去将小和尚杀了,那这小娘子便是谁的!” 这些人在玉林寺做了许久的和尚,一听可以荤,顿时兴奋了起来,又蜂涌着往前去冲。 谢羽还不知道她与小和尚的命就被这小头目毫无理由的给捆绑在了一块。 “这帮人竟然不计生死,瞄准了射,若是让他们冲进来,大家近身搏斗定然会吃亏。”对方是长居山野的鲁汉莽夫,每日都在练习,而己方只有周王护卫战力不弱,但书院的学子们却是不曾近身肉搏过的,到底是读书人,恐怕到时候伤亡惨重。 黑暗的郦山书院里,崔晋跟谢羽带着护卫与众学子用箭雨逼退了黑衣人,但是很快他们又扑了上来,而郦山书院箭枝有限,平日只是让学子们练习的,几轮下来便要告罄,而黑衣人却不减反增。 “到底来了多少人?” “王爷,初步估计……可能有五六百人……或者六七百人。” 崔晋回头看看黑暗之中已方沉默的面孔,还不及五十人,以一挡十的又有几人?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夜色墨黑,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到得最后,对方似乎也渐渐摸到了他们的隐身之处,箭雨扑天盖地而来,学子里有一名不幸被射中了咽喉,当场气绝身亡。 同窗抱着他的尸体,手足无措,不住小声叫他的名字。 他们高居于书院的崇明楼之上,能够远远观望下面潮涌而来的黑衣人,谢羽催促众人及早撤离,等到崔晋带着众学子以及护卫撤走之后,又候得一小会,眼看着黑衣人快到了楼下,谢羽低声下令:“动手!”两旁早早等候的四名护卫挥刀连连砍断了楼上绑着的绳索,沉重的钉板从天而降,每个钉板下面都压了好几名黑衣人,一时之间□□咒骂之声不绝,倒有不少直接被戳中了天灵盖,脑浆子都戳了出来,死不瞑目。 书院里的钉板是众人合力临时赶制,削的极尖利的竹子绑在木排之上,为怕重量不够,上面还用藤条绑着后山的青石板,从高空中坠落的冲力非同凡响,且又是排列成方阵一般,瞬间就减慢了潮涌而至的黑衣人的速度。 郦山书院自成立之后,多年维护,书院里佳木葱茏,占地颇广,又有教舍宿舍等各种建筑,这帮人大半夜摸进来,虽人数甚众,但却占了地利的劣势,才进书院就折损了几十人,到得崇明楼下又折损了几十人,两下里就破了百。 领头的原来只想着不过是半夜闯个书院,最是简单不过,没想到轻敌吃了大亏。立在崇明楼下咬牙切齿,感觉到零星的箭往下射,更坚定了内里人手不足的的猜测,催促手底下未受伤的往楼上爬。 崔晋带着众学子撤出崇明楼之后,藏身于书院后面的林子里,透过枝桠焦急的看着楼顶,还能听到远处黑衣人小头目气急败坏的吼声。他心焦如焚,催促身边的贴身护卫:“赶快去接应!” 谢羽带着四名护卫断后,还在楼上,实是让他担心。 崔晋身边的护卫牢牢站在他身边,不肯挪动:“谢姑娘说了,让小的们不能离开王爷左右,务必要保护王爷的安全!” 出于对帝王的模糊认知,谢羽觉得周王还是不要出岔子的好,否则魏帝迁怒起来,她也不见得能有好日子过。 崔晋大恼:“你们到底是不是本王的护卫?怎的连本王的话都不听!”他原本不同意让谢羽留下来断后的,但当时议定战术之时,谢羽眼睛一瞪:“王爷又无防身的功夫,箭术又不行,到时候是想拖我的后腿吗?”这话分外的不客气,却也是事实。 崔晋掂量了下自己的战斗力,只能默认了谢羽的诸多安排。 他们藏身之处离崇明楼并不远,甚至能够听到那些黑衣人的吆喝声:“楼上的别再负隅顽抗了,放下弓箭可以饶你们不死!” 崔晋胆战心惊等着,只觉得度日如年,谢羽的声音顺着风声传了过来,只是却又不同于平日的她。只因她还带着几分哭腔:“……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各位大哥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仿佛是一名被眼前境况吓到崩溃的小姑娘一般无助。 如果不是崔晋与她相识已久,见识过了她的变脸功夫,还真当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纵如此,他也愧疚不已,深觉自己无能,还要女子来保护自己,而非自己保护她。 正顶着零星箭雨往楼上爬的一众黑衣人闻听楼上传来女子受到惊吓的声音,顿时兴奋了起来,还有人直接出言调戏:“小娘子别哭,等大哥上来了好好疼你!” “别!小娘子可是我的!” 后面众黑衣人受到了鼓励,蜂涌往崇明楼爬了上来。五层的崇明楼,很快便涌上来了足足有两百人,已经到了四楼,后面的还在争先恐后往上爬。 崔晋已经按捺不住了:“你们不肯去接应,本王去接应!” 护卫们团团将他围住,铁了心不肯让他往崇明楼方向靠近,正僵持之时,崇明楼最高处拴着的藤条之上,有黑影从上面朝着他们藏身之处滑了过来,眨眼的功夫就落到了树冠之上,砍断了上面的藤条。 原来有藤条一头拴着崇明楼五楼最高处的柱子,一头拴在楼后面一处茂盛高大的树干上。形成了一条斜线,上面又抹了油脂,最是滑溜不过,各人拿条布帛抓住两端,就直接从上面滑了下来。 谢羽到得树冠之上,从树冠之上拿出早就绑好的吸满了油脂的箭,旁边有周王护卫拿火石引燃了箭,远处爬上崇明楼的黑衣人到得五楼顶层,却见空空如也,还互相询问:“方才的小娘子呢?” “上面射箭的人呢?” “谁看到了小娘子?” 然后,黑暗的夜空中,远处突然就有了亮光,但见树冠之上站着个年轻的女子,身边还有几名劲装男子,隐隐拱卫着她。隔的远了只能隐约瞧见如画眉目,仿佛还朝着他们笑了一下,众人在山间住的久了,方才明明听到这女子在楼上,可是爬上来之后她却又远在树梢,顿时相顾失色。 “不……不会是遇见鬼了吧?” “这里……闹鬼?” 然后,那女子张弓搭箭,三箭齐发,饱蘸了油脂的火箭落到了三楼,哗啦一下亮起了火光,木质的楼层出乎意外的易燃。恰巧三楼有几名男子离窗户比较近,伸手去扶却觉得手下湿滑,凑近了一瞧,顿时一股油脂的味道冲鼻而来。 方才他们在楼下并未注意到这味道,一则楼下面死的人太多,血腥味冲鼻,二则这楼里原来放了不少山野间采来的花,香味掩盖了楼上的油脂味,现在才发现这楼里墙上都涂满了油脂,遇火即燃,呼啦一下就燃成了火墙。 树冠之上的谢羽连珠炮一般射箭,很快埋伏在楼两侧树林里的周王护卫也燃起了火箭,射向了崇明楼,整个崇明楼外墙上面洒满了油脂,火箭连发,很快崇明楼就借着山间夜风,噼哩叭啦烧成了火海,而楼里那些没来得及逃出来的黑衣人惊慌失措,惨叫连连。 谢羽灵巧的从树冠上哧溜窜了下来,牢牢守着周王的众护卫才撤开了,崔晋忙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阿羽,你方才也太大胆了,让本王担心死了!” 众学子见识了她的本事,心中已经认定了她学得了谢弦排兵布阵的本事,原本因为同窗阵亡而消沉低迷下来的气势又涨了起来。 谢羽背着弓箭催促:“快撤!楼上被烧的暂时追不过来,但后面还有不少人肯定能追过来。” 未曾受伤的学子扶着受伤的学子,谢羽带着周王的护卫断后,很快大家从崇明楼后面的林子里撤了出来,往书院更深处去藏身。 崇明楼燃起来非常的快,而楼里没来得及逃出来的黑衣人身上的衣衫很快便被烧着了,互相踩踏推搡,也有从楼上直接往下跳的。楼前面钉板同伴的尸体都未撤离,有人往下跳,后面的人便跟了上来,浑然不管跳下去后果如何,也有人摔断了腿,也有人摔折了腰,还有被同伴推下来,脑袋砸到了钉板上面绑着的石板上的。 崇明楼楼梯口在正面,这些人从正面爬上去,大部分从正面跳下来的都受了伤,损失了战力。除非幸运的是跳到了同伴身上,拿同伴当肉垫,才能幸免于伤。于是便有聪明的从两侧或者后面跳,哪知道一跳之下却是惨叫连连。 原来这楼两侧都挖了陷阱,坑里都埋了钉板,尖尖的竹子朝上直戳着,不少人跳下来踩空了上面盖着的东西,直接掉到了坑里,立时被削尖的足有小儿臂粗的竹尖给戳透了。 但是前面跳下去的人还未呼一声危险,后面便接二连三又往下跳。楼里的温度太高,这些人衣衫都烧了起来,生怕晚一刻便要葬身于火海,想着好歹跳下去能捡一条命去,哪知道却是踩进了鬼门关。 楼两侧与后面跳下来的黑衣人很快将陷阱给填满了,最上面的人幸运的保住了命,只略带了些烧伤,身上的衣衫在地上打几个滚,总算是灭了。 带队的小头目方才在后方押阵,并未往楼上爬,这会儿带着其余的人赶了过来,已经不能单纯的用恼怒气恨来形容,五官都狰狞了起来,面目扭曲,透着一股戾气:“该死的!这里不过就是一帮学子,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而且还有所准备?!老子非要把他找出来大卸八块不可!” 照目前的战况来看,简直是个领兵的好手。 他哪里知道,这些招数都是谢羽以前带着穆原他们在穆家寨捕猎用的招数,很多地方都得了谢弦的指点,还有她身边四名侍婢的热情教导。 谢羽当时并不知道,她娘以及四名近身侍婢教她的这些招数不过是她们闲暇之时逗她玩的小把戏。这般因地制宜的小打小闹,在她们眼里不过是拿来消磨时间的。真正的战争要比这个残酷的多,也血淋淋的多。 对于她们来说,拿山间野物来指点谢羽玩闹,如何玩的有趣味性,如何能够以练兵的方式教她在玩的时候练好体能,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种玩闹一般狩猎的法子被谢羽初次拿来对敌,效果竟意外的好。 黑衣人小头目还未抓到书院的任何一个人,人手便已折损过半,他终于收起了轻敌之心,将未曾受伤还有战力的全部召集到了一处,开始商议对策。 有人说有火烧:“将这书院整个都烧了,看那小和尚与这帮人能跑到哪里去?” 提议的人被这小头目狠踹了一脚:“到时候他们带着人藏进了深山老林里,咱们去哪里找?”郦山书院四面环山,无论他们往哪里去藏,黑天半夜的都难以寻到。 也有的提议:“咱们燃起火把来,挨个往里搜。”进来之前,打着偷袭的主意,所以才摸黑闯了进来。但现在既然暴露了,索性大张旗鼓的搜。 那小头目恨不得砍人:“蠢货!燃起火把来,不是给他们当靶子吗?正好让他们看到我们,射起来更方便了!” 处于黑暗之中,他们对书院内里的地形不熟,方才就吃了大亏。真让他们摸黑再往里面去搜,有不少人心里都有点发憷,生怕再跌去钉板坑里,或者被哪里来的暗箭射伤。 黑暗给人一种未知的恐惧,特别是已经在折损了一半人手的情况之下,若黑暗之中被射击,往哪躲安全都不知道。 但是,燃起火把就更不行了。 书院的人藏身于暗处,倒似鬼魅一般,自己手中亮起来,总感觉黑暗之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窥伺着他们,更让人心惊。 崇明楼的火势并不因这些人心生挫折之意而灭了,而是越烧越旺,隐约能看到火海里翻滚的身影,如一个个火球一般在楼里跑来跑去,惨号声不绝于耳,在这种情况之下,让黑衣小头目气定神闲带着手下去杀人,着实有难度。 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继续摸黑往前走,但要小心!”要是等到天亮就更不好了。 这楼里火光恐怕要亮到十里开外了,说不定不等天亮就能引的官兵前来,还是要速战速决。 黑衣小头目想的不错,崇明楼的火光亮彻夜空,就连远在石瓮寺的孟少游,孙老先生等人都看见了。 孟少游被敲晕带到了石瓮寺,便被看了起来,他又断着腿,根本没办法走出寺去。枸杞与灵芝看守的很严,到得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要是留在郦山书院,会拖谢羽的后腿。除了暗恨自己受伤的不是时候,不但不能守在谢羽身边保护她,更无能的是只能远远看着她涉险。 崇明楼火势映的天空都亮了,孟少游看到大火就单腿立在院子里,急的团团转:“也不知道阿羽怎么样了?” 枸杞跟灵芝是被谢羽哄骗走的,听得孟少游这话,小脸煞白:“孟公子的意思,是说这火是郦山书院的?不行!我要回去看大小姐,如果她出了事,我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她家世代服侍谢家人,就连安大管事虽然年老,但见到谢弦还是打心底里激动不已,对谢羽更是慈祥的不得了。她来之前,她爷爷还再三叮嘱:“要好生侍候小小姐!” 现在反倒是孟少游要拦着这丫头了:“你别去了,现在书院里危险!” 枸杞不信:“书院里能有什么危险?就算火烧了起来,可是也能救火啊。我只是回去看看大小姐是不是安全。”又嘱咐灵芝:“你在这里乖乖看着孟公子。”她本能的觉得不妙。 谢羽送她们走的时候,可是说要去办事,也不知道她忙什么,郦山书院倒先烧了起来,总不可能是她在郦山书院放火,要将书院付之一炬吧? 孟少游一把拉住了这丫头的腕子,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阿羽既然让你们躲了出来,你再回去岂非送死?!她那里确实很危险,你不许去!” 枸杞被他凝重的脸色给吓住,到了这会儿都快急的掉眼泪了:“孟公子,书院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烧起来了?大小姐有危险是不是?” 比起石瓮寺里众人心中波澜暗生,也不管是枸杞急的恨不得上树挠墙,只求知道真相,还是孟少游焦心如焚,更或者是孙铭的暗暗忧心,都比不过带着兵已经赶到半道上的程彰。 程彰带兵连夜赶路,还有足足十里路,就瞧见了书院方向火光冲天,顿时恨不得肋生双翼赶过去,一面下令急行军,一面当先带了一队人马快速往郦山书院的方向赶。 程智骑术虽一般,到得这会儿也不管不顾跟了上来,一边追问程彰:“父亲,这火光的方向瞧着竟然是郦山书院,到底怎么回事?” 程彰哪有空与他细细分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郦山书院里,空气中传来难闻的焦臭味,那是崇明楼里尸体被烧的味道,顺着风向传出去老远。 崔晋与谢羽带着书院学子以及护卫,还有早就被吓呆的小和尚道明一起,在书院里与黑衣人游走躲藏。 道明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残酷的场面,尤其他还是个茹素的小和尚,平常连杀生都不曾,又哪里会有机会见识这么血腥的场面。 孟少游因行动不便而被送走,小和尚做为诱饵留了下来。僧袍光头模样混在学子之中太过显眼,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早换了书院学子统一的儒衫,光着脑袋戴了顶平头小样巾子,倒似个年幼的学子一般,混在众学子中间,跟着众人一起撤退。 他既不会拉弓又不会射箭,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保护自己不要受伤。他从最开始在心中默念经文,到后面看着谢羽面不改色的杀人,又从天而降,点燃了崇明楼,耳边听着被烧的黑衣人奔走哭号挣扎,犹如身处地狱,一面为杀生而不安,一面却又觉得说不出的快意。 这两年间,黑衣人在玉林寺随意对他们师徒欺侮,若不是他们师徒懂得医理,尚能为黑衣人所用,恐怕早就被灭了口,尸骨无存了。 圆觉心中如何道明不知道,但道明自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和尚到每日经受这些黑衣人的随意支使辱骂戏弄,乃至于当着他的面在寺中殿内烤肉,那种将他的信仰踩在脚底下的嚣张,时时折磨着道明的神经。 少年人就算是从小在佛音梵唱中长大,但心中热血未凉,无数次心生恶念,却只能半夜爬起来,悄悄跪在大雄宝殿冰凉的地砖之上,默念经文以平息心内的恶念。 师傅教导他要平心静气,但无论他在心中默念多少遍心经,都不能修炼到师傅波澜不兴的地步,只是将这些不平统统压制在心底角落,以平静的表象来掩饰内心。 日积月累,这些不平以及恶念并不曾被佛法消弥于无形,而是在今天似盲无目的的河流找到了方向,目睹了黑衣人前赴后继倒在谢羽的箭下,那些往日强行压制的恶念便如山洪倾泻而下,很快将他那点佛门僧人的悲悯之情给淹了个干干净净,他甚至有种隐隐的说不出的兴奋,犹如巨浪拍岸,明知道前面是无边水泽,苦海无涯,然后就是抑止不住想趟过去。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大违师傅平日的教导,却又控制不住自己,黑暗之中跟紧了谢羽,仿佛她身上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他在这两年之内首次感觉到了安心,赶走了他心中的恐惧。 如何迎敌,如何撤退,又如何在书院内打伏击战,当初在备战之时早就演练过的。书院的路径早就深深刻进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除了最开始的惊慌,有的学子手软拉脱了弦,还有见过了同窗死亡而心生退意的,越到了后来,因为再无退路,这些从未经历过血腥的学子们反倒越见沉默镇定勇敢。 有时候,因为知道还有退路,所以才能肆无忌惮的软弱下去,一旦见识过了黑衣人被大量歼杀,再想想如果落到这些人手里的后果,这些学子们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注意过来的黑衣人……扔!”低沉而短促的命令发自谢羽的口中,随着她一声令下,伏在假山顶上的学子们将手中的石块扔了下去,下面摸黑过来的黑衣人有十来人顿时被砸中了,幸运的是胳膊,至多不能再举起武器,倒霉的便被砸中了脑袋,当场倒地。 果然不出黑衣人小头目所料,谢羽带着这帮人在郦山书院里转悠,在他们手中箭枝仅存了二三十枝的情况下,竟然也能节省资源,利用身边早就准备好的石块,钉板之类暗袭。 书院的学子地利人和,在这些黑衣人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在某一处黑暗之中,伸出脚去就踏进了陷阱,直接扎到了钉板之上;也许在推开某一扇门之后,被秤砣迎头一击,砸中了脑袋……时时处处皆是危险。 黑衣人在秦岭深处练兵,也曾经设想过巷战,在某一片特定的区域如何赢利压倒性的胜利,但是当他们摸黑走进郦山书院,接连受挫之后,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一句话:妈的巷战要这样打,哪有活路?! 谢羽是个极为淘气的,又集合了书院众学子捉弄人的法子,只不过将之改革的更有杀伤力,尤其熟悉地形,到了最后就连胆气不那么足的学子们也各个跃跃欲试,想要亲自尝试一下自己捕猎设计的威力。 这一夜似乎格外的漫长,伴随着双方在书院里边退边追的打法,特别是黑暗之中每个人都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但是无论如何,黎明还是姗姗而来,伴随着泼墨一般的夜色渐渐稀薄,像被兑了些清水下去,那墨色便洇染开来,由天边渐渐的淡了起来,双方都能在这隐约的墨色里瞧得见对方的身影了。 黑衣小头目带着手下在书院里追击了大半夜,到得此刻早已经满心窝火,恨不得立刻就将所有人都捉过来活剐。一旦瞧见了对方的身影,在已方人数占有优势的情况之下,满含戾气的指挥手下:“除了小和尚跟一个瘸子,其余人等全部砍杀!”大不了到时候一把火将整个郦山书院都烧成飞灰。 小和尚胆大包天,竟然敢将他们捉回去的瘸子给偷偷救了出来。且不管那瘸子是何等身份,单他这胆大包天的态度,就算是死一百回都不够! 不过,这小头目却也考虑到,万一这小和尚跟那瘸子还向外传信,总要追查清楚消息有无泄露。 谢羽暗暗心焦。 经过了大半夜的耗杀,黑衣人总还有约一百多近两百之数,是他们总人数的几倍。夜晚还好说,但只要是白天,他们的地理优势全无,便只能往深山里撤,且不一定来得及。 崔晋握紧了她的手,目光里全是温柔笑意,趁着二人靠的极近之时,忽开口道:“阿羽,我很高兴!” 谢羽扭头去看他,但见他唇边带着笑意,她都快当这人疯了,小声道:“你不会得了失心疯吧?咱们都快死了,你高兴个甚啊?” 崔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在她耳边轻声低语:“虽然我拖累了你,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够最后陪着你,就算是死也跟你在一起!”他从前孤寒凄冷的日子过的太多了,身不由已病不由已,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哪怕是亲生父亲也要想尽了办法的讨好,投其所好。 这样的日子其实他早就过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第八十九 谢羽从来就不是个愿赌服输的性子,周王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不但没有让她心生甜蜜之意,反而更坚定了她的意志。 她拉下周王的手,神情是从未有之的郑重:“不到最后一刻,怎么能轻言生死呢?” 这话让周王心生震动——他历经千难万险,难道就是为了跑到郦山书院窝囊的等死吗? 谢羽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带着周王府的侍卫护着学子,大家分散开来伏击敌人。 天色渐亮,夜色中曾经被小心掩盖的行踪终于渐渐暴露,已经有学子的惨叫声传了来,每一声惨叫都令人心悸。 谢羽跟周王藏在一处石径一侧的林子里,身后还有小和尚以及两名王府护卫。小和尚这一晚上倒是老实,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牢牢跟紧了周王。 石径之上,传来轻微密集的脚步声,似乎每走一步都十分犹疑。 这一晚上黑衣人在书院里吃了大苦头,人马折损太多,到得最后他们比之刚离开玉林寺之时,士气低迷许多。 透过树桠枝叶的缝隙,能够看到走过来的是三名黑衣人,他们左右看着,似乎怀疑石径两侧的林子里有埋伏,目光从这边转到了另外一边,看个不住,又小声低语商量,拿不定主意一般。 谢羽背着的箭囊里已经只有最后三枝箭了,这是她留来保命之用,不到万不得已都不敢再放。后半夜全凭陷阱偷袭,东躲西藏慢慢消耗对方的实力。 那几名黑衣人左右看看,最终朝着谢羽他们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手中砍刀的寒光已经快到眼前了。 谢羽回身小声叮嘱周王跟小和尚:“藏好别出来!”与周王身边的两名护卫交换了个眼色,抽出靴子里防身的匕首,猛的扑了出去。 外面当先的黑衣人毫无防备,被一刀割喉,软软的倒了下去。其余两名黑衣人立刻举刀迎敌。 周王府的护卫也算得战力不弱,但其余两名黑衣人身高体壮,又是在秦岭山中特训过一年的,体能上已经比周王府的护卫要强悍许多。 特别是他们这一夜的煎熬,死了许多同伴,被院里的陷阱给戏弄的窝了一肚子的火,好不容易有机会正面砍杀,一腔戾气都有了出口,恨不得将冒出来的这三个人当场剁成肉泥。 之前他们还在四处寻找女子的踪影,见识过了谢羽的强悍,亲眼看着同伴被她一击而灭,而其余两名皆是男子,便都存了一样的心思,到底女子力弱,先将她砍杀了,再处理后面这两名男子。 因此,虽然是三对二,但那两名黑衣人除了招架王府护卫的攻击,泰半的刀锋走势竟然是对着谢羽的。 谢羽的防身功夫是谢弦为她量身定制,虽然她臂力过人,可到底总有后力不继的时候,更侧重于四两拨千金,对上刚猛无敌的对手,长时间硬碰硬就是自寻死路,因此箭术上面才练的出神入化。 她不同于谢弦,能在万军丛中来去自如,仅凭一杆长*qiang就能取敌将首级,是真正血里火淬炼过的。 比起谢弦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独担大任,她也只能算是勉强过得去,谢弦对她的评语是:“……你也就混着日子过,没遇上真正的危险而已。” 如今虽三国鼎立,但天下战事早停,真有需要打仗的地方,也用不着谢羽出面。她只要有足以自保的能力便好。 谢弦为女儿长远之计,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女儿也能面临这种生死关头。 两名黑衣人显然是平日配合默契,五个人在石径之上混战成一团,也不知道何时,从外面又跑来了两名黑衣人,见到同伴鏖战,也加入了战团。 四比三,场中刀光剑影,很快双方都受了伤,而隐身在林中观战的崔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牢牢盯着那个纤秀的身影。 谢羽心中越来越焦急,很怕因为他们此处的打斗而引来更多的黑衣人,几乎用的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都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当初苦练过的招数反而无用,都只凭着本能。况且她手中只拿着匕首,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在武器上她就处于劣势。 有好几次,她都在对方的刀光里逃得性命,但胳膊腿上已经好几处被划伤。 周王府的两名护卫也是如此这般,身后是毫无战斗力的周王与小和尚,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当真不堪设想。所以这两人也是不要命的打法。 其中一名护卫躲避的慢了些,已经被一名黑衣人一刀捅穿了腹部,但是他拼着自己重伤也要击倒对方的信念,佩剑划过了对方的颈部动脉。 被他划破颈部动脉的黑衣人只觉得脖子一凉,滚烫的热血已经喷了旁边的同伴一脸,被另外一名护卫借机砍伤。 此刻场中己方也只有受伤的谢羽与另外一名护卫了,而对方接连倒下去两人,场中人数终于持平。 谢羽趁着躲避,在地上打滚的空档,捡起一把死去的黑衣人的长刀,至少有了自保之力。 天色已然大亮,能够瞧得清双方的模样。远处传来密集沉重的马蹄声,黑衣人面色一喜:“咱们的援军来了!快快解决了这两人!” 崔晋从林中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听着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暗暗希望这是魏帝派来的人。 他出得树林,猛的抬头发现,远处石径的尽头,也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名黑衣人正挽弓搭箭,而这一头,谢羽正背身而立,身上衣衫有好几处浸血的刀口,她正全力搏击,企图挣得一线生机。 那黑衣人松手的同时,崔晋猛的扑了上去,他牢牢将谢羽拦腰抱住,将她整个人都护在了自己怀里。 剧痛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软软朝后倒了下去,谢羽转头瞧见躺倒的崔晋,但见他面上还带着一丝笑意,身后的黑衣人朝着她肩膀砍了过来,周王的护卫撤刀去抵挡,将自己的半边身子都留给了与之搏命的黑衣人,生生被砍去了半个膀子…… 谢羽顾不上再瞧崔晋一眼,侧身就地躺倒,长刀横扫,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弓,恨不得将自己都化作武器,一刀砍在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脚踝之上,那黑衣人倒地的瞬间,石径尽头响起了马蹄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长驱而入,闯进了郦山书院。 她满心的绝望,却又不甘就此死去,正在做最后的挣扎,被另外一名黑衣人一刀刀追砍,她不及起身,便就势在地上打滚躲避,石径之上的碎石子硌的她全身都疼,但此刻都顾不得了。 忽然,她仿佛听到了天籁之声,程彰犹如狮吼一般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阿羽——” 前一刻还追着砍她的黑衣人轰然倒地,双目圆睁,额头上扎着一根利箭,箭尾白羽还在微微颤抖。 石径上很快涌上来无数的人,程彰一马当先冲了过来,在马背上消磨了大半生的时光,此刻几乎算是从马上滚了下来,往日的镇定全无,到得谢羽近前,连声音都轻了,仿佛怕惊醒了她一般:“阿羽,爹爹来迟了,你……伤的厉害吗?” 谢羽从鬼门关上绕了一圈,原以为今天当真要葬身于此,却不曾想老天有眼,竟然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她想要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中途却因为全身痛意尽数涌了上来,只能眦牙咧嘴丑怪的笑了一下,向程彰伸出了手:“爹爹拉我一把!” 程彰见她浑身到处都是染血的伤口,只觉得心痛之极,又惊又怕,很想将她抱起来,又怕触到了她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的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缓缓拉了起来。 谢羽握着程彰宽厚的大手,父女俩还从来未曾有此刻这般亲近过。她指指崔晋躺倒的地方:“爹爹,周王救了我一命。” 折腾了一夜,程彰又带着大队人马现身,谢羽此刻觉得自己挪一步都艰难无比,只恨不得躺倒不再起来。 程彰心情复杂的扶着谢羽挪到了崔晋面前,崔晋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但是谢羽到他身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唤他:“王爷……王爷醒醒……”他便清醒了过来。 他艰难的朝谢羽缓缓绽出一个笑容,语速极慢,却坚持要将一句话说完:“阿……羽,比起一起死了,我更愿意你活着……每日高高兴兴的笑……笑的人心里敞亮……” 谢羽垂下头看他煞白的脸色,终于惊慌失措:“爹爹,怎么办怎么办?” 程彰紧握着她的手安慰她:“陛下派了周院使随行。”转头吩咐亲兵立刻将周翰海带过来。 周翰海跟苗胜原本落在了后面,但是崇明楼的火势也让他心生不安,死命追在程彰带着的人后面,虽然比程彰晚了会子,但程彰进入书院之后,还是一路带兵砍杀,碰到书院的学子或者周王护卫,便要追问谢羽下落,这才寻踪而来。 周翰海省了寻找的功夫,才到了书院的大门口,便从里面冲出来几名程彰亲卫,二话不说就将他劫了过来,相差的时间竟然也不算多。 崔晋身后伤处的血一直在流,谢羽一直引的他说话,周翰海一路之上就惴惴不安,生怕周王受伤。 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才踏进书院的门,就见到了身中箭伤的周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及止察看了伤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郦山书院这场恶斗持续了一整夜,比起闯进来的黑衣人,书院的学子以及周王护卫损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学子及护卫一共十来人,受伤的二十几人。 程彰派人去打扫战场,手底下的军士前来禀报的时候,他都要吓出一身冷汗了。以黑衣人死去以及受伤的数目,两方对垒,这绝对算得一场以少胜多的小型经典战役。 黑衣人逃脱不及,全程彰带兵包了饺子馅,一锅给端了。 周翰海忙着替崔晋拔箭,只怕那一箭伤及肺腑,房里立着几名周王护卫,蒋祝牢牢按着周王的身子,心跳的厉害,不住口喊他:“表哥……表哥……”都到这时候了,血浓于水,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崔晋却闭着眼睛,低低喊:“阿羽——” 谢羽几乎是个血人,就立在床头,紧握了他的手,周翰海将一块软木塞在了崔晋嘴里:“怕拔箭的时候王爷疼的厉害咬伤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 周王被牢牢按住,周翰海手握箭柄,猛的使力拔了出来,崔晋猛哼一声,由于嘴里塞着软木,声音便有些闷闷的,听不太真切,但他后背之上的箭伤血流却骤然加快。 周翰海连连吩咐:“将王爷放趴下!”举着箭尖对着光去细瞧,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没毒!”若是有毒,那周王恐怕是救不回来了。 崔晋很快被放趴下了,他的上衣后背被整个的撕裂开来,露出大片的肌肤,能够使人清晰的看出伤口以及伤口边缘外翻的鲜红皮肉,周翰海帕子里包着一坨药,整个糊到了箭伤上去,重重的按着伤口,压制止血。 “王爷他……”谢羽总觉得后面一句话问不出口。 周翰海百忙之中总算还能抽空回她一句:“只要止住了血,命大约能捡回来,至于是不是伤到肺腑,这个还说不准。” 谢羽长舒了一口气:让她背着一条人命的恩情,总是太过于沉重。 此刻他已经昏迷,也不知道是被周翰海的暴力治疗压的昏迷了过去,还是本身伤势太重,软软趴在那里,任人折腾。 她松开了周王的手,忽觉得衣襟被人小心的拉了一下,转头便瞧见小和尚亮晶晶的眼神。 道明的眼神犹如瞧着寺院里普渡众生的菩萨,小小声道:“施主……让我瞧瞧你的伤好不好?” 程彰原本就在忧心谢羽的伤势,但是随行的只有周翰海一名大夫,而且崔晋又是为救谢羽而伤,伤势严重,无论如何他都不好意思张口让周翰海尽快来替谢羽包扎。 外表上看起来,谢羽极为狼狈,满身的血迹跟泥土混在一起,身上衣服被划破许多处,隐隐露出里面洇血的伤口,比之周王只中了一箭的人要吓人的多。 周王只除了后背的箭伤,其余地方却是整整齐齐的,连血迹也无。 听得小和尚这话,半是怀疑半是试探道:“小和尚会看病?” 这是道明的长项,他连连点头:“寻常的伤口都会看的。寺院外面林子里的猴子打斗断了腿伤了臂,我都能帮它们包扎好。”他倒是没少替黑衣人治伤,只是提起为死对头治伤总让他心里膈应,便不大愿意提。 程彰虎眼一瞪:“小和尚你这是拿我闺女将猴子?” 道明瑟缩着往谢羽身后藏去,反倒是谢羽哭笑不得:“爹爹,别吓他,他还小呢,医术倒是真的有,帮我看看也没什么。” 程彰本来就是个暴脾气,亲眼见到谢羽狼狈的被人砍杀,已经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打扫完了战场前来禀报的军士向他请示如何处理俘虏的黑衣人,他都恨不得来一句:通通杀掉! 还是苗胜来了,恰赶上这一幕,开口向他讨人:“陛下命下官前来查清这帮匪人的来路,还是将俘虏交给下官吧。” 程彰内心厌恶他,便下令:“留十几个领头的审问,其余的全部就地格杀!” 苗胜带的北镇抚司的人不多,让他真去看牢一两百犯人,也不现实,当下便听从了程彰之令,跟着程彰手底下的军士前去提犯人。 程彰一腔邪火还没泄完,此刻对着小和尚还是吹胡子瞪眼:“好好治!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谢羽之前涌起的一腔感激之情都被他这话给消下去大半,带了三分气恼道:“爹爹,说了别吓唬他!” 程彰的气焰立刻便消了下去,声音都温柔了许多,陪着笑脸道:“好的好的,爹爹不吓唬他了。小和尚你好好治,等回去本将军好好赏你!” 道明想要替谢羽治伤,原本就不是为了程彰的赏赐,只是瞧着他的模样有几分畏惧,点点头便拉过谢羽去隔间坐着,替她清理伤口包扎。 他是个心思单纯的,对待谢羽几乎是带着虔诚,心中并无男女大防,而谢羽也是在外面野惯了的,胳膊腿以及背上的伤都让道明清洗过了,又上了周翰海带来的药,包扎了起来,借了一套书院学子的襦衫,总算是打理整齐了。 她脸上尚有细小的伤口,是在石径之上滚动之上弄伤的,只不过伤口浅碎,比起身上的伤口要好上很多。 道明等她收拾整齐,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倒吓了她一跳。 “师傅,请您收下弟子!弟子愿意追随师傅身边习武!” 经过一夜逃命,被人护在身后,道明终于想明白了他想要什么。 假如他一早就习得功夫,师徒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谢羽忙去扶他:“你真要学,我教你便是。拜什么师啊?你比我也小不了多少。”反正她们家也没什么师承门派之见,都是军中历练出来的路数,也无可藏私。 道明却是一根筋的,既然下定了决心要跟着谢羽习武,死活不肯起来,跪在那里不住磕头:“师傅若是不收徒儿,徒儿便不起来!求求师傅收了徒儿!” 谢羽都快要被他弄的没脾气了,只能好声好气跟他商量:“要不这样,你真要习武,我回头给你找个师傅,比我厉害多了,到时候你去拜他,如何?” 她已经将主意打到了程彰身上。 反正程彰身边现在连个教导的人都无,程智压根不愿意习武,方才虽然也寻了过来,见到她身上的伤也被吓住了,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不舒服:“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弄的一身是伤,可如何是好?还好人没事!” 谢羽都恨不得揍他一顿。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程智讨人嫌,连句好话也不会说。怎么没夸她本领高超,带着几十个人灭了几百人? 但道明却认定了她,不住朝着她磕头:“师傅救了我一命,师傅若是不肯收我,我便一直跪在这里不起来!” 谢羽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收了这个徒弟。 “好了好了,起来吧!我收下你便是!” 道明顿时抬头脑袋,光光的脑袋之上,额头已经磕青了,可见当真是诚心拜师,面上是欢喜的笑意:“多谢师傅!”规规矩矩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第九十章 周王伤重未脱离危险,然而军情如火,程彰跟周翰海确认过了周王的伤势之后,留下几百人守卫郦山书院,在小和尚的带领之下前往玉林寺剿匪。 苗胜手中的俘虏暂且关押,他随行前往玉林寺。 小和尚依依不舍的挥别了谢羽:“师傅,等我跟着师祖救了我师傅之后,就来跟您别武。”他已经弄明白了程彰乃是谢羽之父,按着辈份便是师祖了。 谢羽抚额:“什么师祖?!你直接叫程大将军!”她可没跟程大将军学过一天防身功夫,虽然父女俩关系破冰,渐渐融洽了许多,可小徒弟真要叫师祖,那也是谢弦。 程彰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家闺女,早见识过了她的许多刁钻之处,这点小事根本不予计较:“你在书院好好养伤,等大军回撤再一起回长安。” 小徒弟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但谢羽才为人师,对小徒弟的安危还是很放在心上的:“爹爹,麻烦你多派人照顾道明,他可是半点防身功夫都无。” 郦山书院热闹了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周翰海寸步不离的守在周王身边,幸得石瓮寺主持带着寺中不少僧侣前来,连同书院原来的大夫,学子同行,前来护理治疗受伤的学子与周王府护卫,将已方战亡者停放,准备装殓下葬。 枸杞心中记挂着谢羽的安然,嘱咐灵芝留下来看着孟少游,但孟少游哪里坐的住,就算断了腿也执意要前往郦山书院。枸杞被他折腾的没办法,只得求了孙铭,找了俩寺中僧人抬了他一起过来了。 孟少游才进了书院,逢人便问谢羽在哪,枸杞与他目标一致,很快便追到了周王养伤的院里。 周王尚在昏迷,谢羽见到孟少游断着腿还要跑了来,当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在寺中养伤,跑到书院来做什么?小心乱跑以后长成了长短腿!” 孟少游见谢羽浑身都是伤,小和尚虽然尽力包的平整好看,但瞧着却仍是触目惊心,他一把握住了谢羽的手,连连道歉:“阿羽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惹出来的祸端,让你无故受累!” 他从来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狂傲嚣张的没边没际,这还是首次认真诚恳的对谢羽道歉,虽然道歉的理由略牵强。 谢羽都被他这样子给逗笑了:“孟少游你没病吧?这些匪人早晚是要从山里出来的,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地何为,总归不是好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孟少游紧握着她的手,这一夜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盼着天亮,盼着她能够安然无恙,大概是焦虑太过,他连平日吊二郎当的掩饰都没有了,只剩下深深的恐慌,那种害怕失去的感觉几乎紧攥着他的心脏,让他一夜未曾合眼。 “阿羽,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再涉险!我要好好保护你,你相信我!” 谢羽觉得孟少游有点失常,转头问眼泪汪汪的枸杞:“孟公子这是什么啦?受什么刺激了?”他们俩寻常一见面就互相战成一团,没打起来就不错,还保护她? 她鏖战一夜,除了伤口有点痛之外,其实精神上却还是一直兴奋着,根本难以平息,周翰海已经说过好几次,让她回去休息,程智也跟在后面催她去休息,她统没听在耳中。 枸杞自见到谢羽浑身是伤,就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回去之后要面对安管事的责骂,这会子哪里还顾得上孟少游,站在谢羽三步开外,想靠近去扶她又怕碰着了她的伤处,拖着哭腔问她:“小姐,你……怎么样了?”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正常了。 幸得灵芝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在一旁解释了二人的失常之处:“孟公子跟枸杞姐姐担心了小姐一夜,在院子里转到了天亮,生怕小姐受伤。枸杞姐姐还说,要是小姐受了伤,她回去非得被安管事打死不可!” 谢羽调侃她:“放心!等回去之后,安管事要是敢打你,我会拦着他的!” 枸杞破涕为笑:“奴婢哪里是担心自己!灵芝这丫头尽会胡说八道。奴婢是担心小姐,伤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嫁……”忽的省起这话只能在私下说,她情急之下倒忘了,说到一半立刻住了口。 孟少游却已经听在了耳中:“我不嫌弃不嫌弃!” 若不是瞧在他断了一条腿的份儿上,谢羽可真恨不得给他一下子,这人出尔反尔的也太快了,想当年还对她诸多嫌弃,也亏得她拿他当兄弟,不然得怄死。 “关你什么事啊?还不滚去休息!” 半日之后,孟少游混在受伤的学子中间,听了当夜的惊心动魄,以及周王为谢羽挡了致命的一箭,性命垂危,暗恨自己腿不争气,居然在关键时刻没能护着谢羽,让崔晋占得了先机。 他一直是个小霸王性子,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孟藏刀教出来的儿子,是不知道退让的道理。退让就等于怯懦,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做个怯懦的人。 周王养伤的屋子由蒋祝亲自带人守着,除了谢羽,孙铭,旁的人他一概不肯放进来。孟少游更是拒绝往来户。 孟少游站在门口与蒋祝磨牙:“在下与周王也是旧识,听闻王爷为了救阿羽而受了伤,在下心中过意不去,想要当面向王爷致谢,还请蒋百户通融一二。” 蒋祝面无表情刻板回复:“王爷伤重,不见外客!” 任凭孟少游说出个花来,他也不肯更改说辞。若非孟少游在周王心腹面前自持身份,恐怕都要编造出两人往日好的同穿一条裤子,比亲兄弟还要亲的谎言了。 程智从周王房里出来,孟少游立刻不平起来:“凭什么程三公子能进,我就不能进?” 蒋祝面不改色:“程三公子是姻亲,一家人自然能进。” 这话惹的孟少游一肚子火,只差当面爆发,到底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六萬也混在程彰队伍之中进山去救八萬等人了。 孟少游臭着脸出了周王的院子,小声嘀咕:“就算是以身相许,结成姻亲本公子也必拆散了!” 周王救谢羽的时机太过微妙,且还是拼上了一条性命来救,让他着实窝火。 半个月之后,程彰回军,路过郦山书院,进来拜见周王,准备顺便接女儿回家。 周王昏迷了三日,便已经醒了过来。见到周翰海便苦笑:“周大人又救了本王一命!” 周翰海:“王爷福大命大!只日后需小心保养,万不可再涉险,不然陛下可要担心死了!” 程彰与周王心中多有芥蒂,但见到周王靠在床头,垫着厚厚的被子气力不继与他说话,总算松了口气:“多谢周王舍命救了臣女!”虽然他是个病秧子,但死在□□之下与为救谢羽而死,恐怕在魏帝那里的结果也自不同。 “王爷千金之躯,以身涉险,这让微臣如何担待得起!” 程彰再三向周王诚恳致谢,心中更担忧回京之后,若是魏帝执意要让谢羽嫁于周王,救命之恩在前,他这次可真没有什么好借口来阻拦了。 周王对程彰是打心底里厌恶,若说真能让他想起程彰的一点好来,那便是程彰有个谢羽这样古灵精怪的女儿,还能稍稍消减一点他对程彰的恨意。 “本王当初救阿羽的时候,就没想过让程大将军感激,只要阿羽能在心里记得本王就好。”这话说的已然十分明白了。 他救谢羽,只是想让谢羽心里感激他,记着他,至于程大将军感激不感激,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程彰听明白了周王话中之意,便起身向他告辞。 谢羽正在院外等候着他,见到他出来便迎了上来:“爹爹,小和尚呢?” 程彰领兵去秦岭腹地剿匪,玉林寺倒是很快攻下来了,圆觉与孟少游的一干随从被关在一处,性命无忧。只是圆觉自小和尚逃走之后,他便开始绝食。 那帮黑衣人还需要他治伤,无论是强逼着灌汤还是将他暴揍一顿,他都拒绝进食。 八萬曾经在牢里劝过他:“大师傅,我家公子带着小和尚逃出去,他定然会搬救兵回来救咱们的。我家公子朋友的父亲就是带兵的大将军,同行的还是一位王爷,总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你还是好生吃两口吧,不然等小和尚回来救你,看到你奄奄一息,不知道有多伤心!” 圆觉从小在玉林寺长大,乃是寺中僧人出外云游捡回来的弃婴。他在玉林寺度过了一生中大部分时光,清灯古佛也没觉得不好,偶尔出山,见到山下红尘万丈,反而有些不习惯。可是小和尚还小,他却不能想象小和尚一个人守着一座空落落的寺院度过余生。 原本这也没什么,侍奉佛祖的人一生守着寺院过活,也是应有之义。可是经历过了强梁占寺,他们师徒俩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两年,圆觉再不忍心让道明将来一个人守着玉林寺生活,谁知道会不会重蹈覆辙。 “贫僧心中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望施主将来出去之后,看顾下贫僧那小徒儿!” “道明小师傅救过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定然不会对他坐视不理,大师傅只管放心。”八萬还当他忧心小徒弟,再三保证孟少游一定会照顾小和尚,哪知道圆觉托付完了道明之后,竟然禁食禁言,盘膝入定。 道明跟着程彰大军回到玉林寺之时,圆觉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睁开眼睛满目慈祥看了道明最后一眼,嘱咐他:“跟着孟公子还俗下山去吧……” “师傅……师傅……” 道明哭的涕泪交加,拉着他的手不放,直等圆觉尸身都凉了,才被八萬拉开了。 程彰带军在山中追踪黑衣人残部的踪影,因为道明熟悉附近山形地貌,他虽伤心师傅的离世,却更恨黑衣人加诸在他们师徒俩身上的屈辱,穿山越岭,带着程彰大军将黑衣人残部消灭怠尽,只余零星几人钻入深山腹地不见踪影。 苗胜随军同行,但有俘虏,除了看起来是个小头目,有利用价值的便留下做人证,其余人等就地格杀。 程彰对政治原本就不感兴趣,况且苗胜同行乃是魏帝的旨意,至于他想要做什么,于自己无关,因此苗胜将人关押,他也不管,只随苗胜之意,两个人虽是对头,倒也相安无事。 苗胜是审讯的好手,抓到头目就在地玉林寺里审问,最开始那领头的还砌词狡辩,但他不说真话,苗胜多的是法子让他开口,哪知道开口之后,结果让他大汗淋漓。 那黑衣领头的原本死活不肯承认,但苗胜观其面目五官,无论是口音还是肤色,乃至五官,总让他觉得奇怪。且这些人手上都有长久持弓握刀的厚茧子,他诈对方:“梅将军即将从西南回来,你不肯说实话,难道不想见梅将军最后一面” 那黑衣领头的目中神色瞬间有所松动,苗胜心中一沉,总感觉上了安王这条贼船,当然怨不得安王,是他自己没有想明白就率先登了船。 他如今与闫氏一党有隙,与安王走的极近,牵上了私自藏兵之事,恐怕大祸临头。但是若让他回头再去投靠太子,这般左右摇摆不定,恐怕到最后只剩下鸡飞蛋打,两头不占。 苗胜暗暗权衡,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拿出临行之时安王送他的一块玉佩给那黑衣人头领去瞧:“王爷养你们原本有大用,哪知道是你们不小心,惹出这许多事来。如今既然活不得了,那就如就给王爷做个好事……” 程彰只管杀敌,俘虏对他来说只是丢不掉的累赘,见到苗胜像看宝贝一样看着那些囚犯,他也不当一回事,打定了主意事不关已,凡事自有魏帝。 谢羽在周王住的院子门前问起小和尚,程彰才道:“小和尚记忆力颇好,这几日跟在书吏身边,将他所知道的秦岭腹地的地形重新绘制出来,你若是想见他,为父这就着人唤他过来。” “算了算了,他忙就让他忙着吧。”她回头就吩咐枸杞往制图的地方跑一趟,看看小和尚有哪些需要。 枸杞回来告诉她:“小和尚头发都冒出一圈黑茬了,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僧袍松松垮夸穿在身上,瞧着特别可怜。 谢羽也算是听说了他师傅殁了的消息,但小和尚既不曾跑来哭着告诉他,也不曾提起过此事,倒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一般,只是人消瘦的厉害。 “这种事情,我帮不上忙,也只有让时间慢慢消磨了。” 谢羽说的没错儿,等到大军班师回朝,道明也总算是活泼了点。他们跟在大军之后,孟少游与崔晋同乘一辆车,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崔晋也只能坐着,连稍微下地多走几步路,周翰海都不允许。孟少游就别提了,断了的腿虽然现在可以试着走一走,但是……就怕落下长短腿的毛病。 周翰海闲来无事,还替他重新瞧过一遍:“你这接骨接的极好,若是当时没接好,恐怕这么久了腿都要长歪了。” 孟少游的腿是小和尚师徒俩一起治好的,接骨也是圆觉大师出手,如今人都已经不在了,他的腿也在渐渐的康复,真让人生出人事全非的感觉。 两人相安无事的在马车里凑和,等到了长安城,程彰令大军各部回营待命,他与周翰海与苗胜同行,入宫去复命。 魏帝早收到周王受伤的消息,传了口谕下去,吩咐他不必前来请安,又赐了许多药财给他,只消在王府里好好养伤, 周王欣然受命,在周王府门口拉着谢羽的手不放:“阿羽,你几时来看我?” 这些日子他受伤之后,只要谢羽进去探病,他自己的许多事情都假手于谢羽,譬如端茶倒水,热的出了汗让谢羽淘个巾子过水,只除了更为贴身的换衣服之内。 谢羽任劳任怨,自己还没觉得有什么,孟少游先为她打抱不平起来:“……周王救了阿羽一命,不求回报固然令人钦佩,但你拿阿羽当小丫头使唤就有些过了。至不济让谢家的丫头进来侍候周王,不行吗?” 周王醒来之后,孟少游几次瘸着一条腿要强闯,蒋祝伸手拦他,还未碰到他身上,他便往后倒去,嘴里大声嚷嚷:“周王府的人打人啦……” 蒋祝眼角直抽,却又拿他没办法,只能让他进去了。 孟少游原本就心疼谢羽身上的伤口,现在见周王拿他当小丫头使唤,还大放厥词:“周王不若再忍忍,等回长安城之后,在下送周王一百名年月相当的侍婢,保管将周王侍候的舒舒服服的,还请周王给个面子,别再折腾阿羽了!” 谢羽在周王府被崔晋在马车上拉住了手,她便许诺:“王爷好好在家养伤,我若是得空,就一定来看王爷。王爷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岂敢忘恩负义!” 周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朝孟少游挑衅一笑,放下了车帘,吩咐马车:“回府。” 气的孟少游站在周王府的巷子口,差点破口大骂。 谢羽见他气恼的模样,都被逗乐了:“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孟少游当然不能说是因为看到她跟周王关系越来越亲密,他心中不由升起恐慌之意,这才对周王横挑鼻子竖挑眼,就盼着挑出万儿八千的不是,好让谢羽对他无一丝感情牵绊。 “也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权爵其实也算是个好东西。” 三天之后,有个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说是秦岭深处藏着的强梁竟然是太子的私兵,是闫相负责,为的就是将来等待时机成熟,魏帝去郦山行猎,也好趁机赢得先机。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太子听到这消息,先自慌了,忙忙召了闫相来问话:“此事舅父可知?” 闫相比太子心中还慌,他与苗胜撕破了脸,程彰带兵前去剿匪,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压根没想过要防范,但没想到此事最终扯到了他跟太子的头上。 “外间风闻,但此事微臣当真不知,定然是苗胜那奸佞小人搞出来的。” 太子被禁足放出来没多久,已经敏感的感受到了朝堂之上的不同,安王咄咄逼人,闫相虽仍老当益壮,但总归因为他一段时间的缺席而在朝堂之上竖立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对手。 “现在怎么办?重要的是父皇相信他。” 闫相经历了半辈子顺风顺水的政治生涯,没想到这把年纪反倒恶浪扑面。但是此刻他既不能找魏帝去辩驳,也不能跳出来与苗胜对质。外间全是风传,他忙忙跳出来辩解,万一魏帝误解他“作贼心虚”呢? 可是不跳出来,任凭苗胜将一盆盆污水往他身上泼,就更难以忍受了。 闫国熹左思右想,此事唯有去求别人,以证清白。 此次与苗胜同行的,除了蒋祝之外,还有带兵剿匪的程彰。蒋祝是周王的人,恐怕不用他求,对方都盼着太子倒台。 我‘ 程彰又素来是万事不挂心,对朝中之事向来保持足够的沉默,以表明自己不会参加某一派的党同伐异。 不过比起与周王有旧怨,皇后在魏帝面前至今没有洗清向周王下毒的嫌疑,程彰至少还算得有希望的。 闫国熹命闫夫人准备了厚礼,漏夜乘一顶小轿,从偏门出来,悄悄往程府去了。 他准备的周全,程家门房也放他进去了,但是才进了程府,便听得正厅有丝竹管弦之声,热闹不已。 闫国熹惊疑不定,问引他进来的小厮:“你家老爷有客人?” 小厮似乎司空见惯:“那倒不是,是我家小姐养伤,嫌府里安静,就召了乐伎来听曲子。”他没敢说出口的是,自谢羽回京之后,程彰不放心她独自在家养伤,坚持要将人接到将军府休养。 但是谢羽对此安排并不买帐,她一个人胡天胡地惯了,再说还有个断着腿的孟少游在谢府作客,就更不能丢下他走人了。 程彰本来就不放心她独自养伤,而且谢府不比之前,还有个长辈孙铭客居。如今孤男寡女同住府上,真是让他这个当爹的操碎了心,花了一番口舌才将人带回家。谢羽去程府养伤,除了她身边侍候的人,由春和带着枸杞灵芝等丫环,还多了两个拖油瓶:孟少游与她的小徒弟道明。 孟少游断着腿,但是大少爷的派头不能丢,在谢府里住了些日子,他自己派人去采买,几乎将谢府的厨房都承包了,连带着还给谢羽置办了许多东西,完全是一副钱多的没地儿花的样子。 程府里只住着程彰父子,饮食生活就更不讲究了,简单家常,内务有人打理都不错了。 孟少游住进程府之后,一点也没有身为拖油瓶的自觉,先以谢羽养伤饮食一定要丰盛为由,派人接管了程府厨房的采买。 很快程彰就敏锐的发现,家里饭桌上的菜色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就连管家也吞吞吐吐跑来向他求助:“老爷,厨房……超支采买了很多……” 程彰很是欣慰:“小姐回府里来住,是应该吃的好些,还是你设想周到,银子若是不够,去帐房支。” 管家更结巴了:“……没花银子。” 程彰大怒:“难道府里最近的银子都是小姐掏的?”大将军的眼神里也含着谴责之意:老子亲闺女多少年不在身边,回家来住几日还得自掏腰包?! 管家心道:比那个更糟糕好吧?就没听说过客人自掏腰包为主家置办东西的。 “……是……是孟公子。”管家说完都恨不得抱头鼠窜,连程彰的脸色也不敢看了。 程彰拍着桌子大吼:“难道老子很穷?”大将军一怒之下就了爆粗口。 孟少游一心向着程彰献媚,恨不得用山珍海味打动程大将军的胃,殊不知程彰在饭桌上看到他,都恨不得将他另外一条腿给打断。 ——小子,你是来嘲笑本大将军穷的连闺女都养不起吗?! 孟少游对上程彰沉沉虎眼,还当自己拍马屁的力度还不够,需要加强,于是见天变着花样的花钱,今儿请了说书的来府上为谢羽说书解闷,明儿请了唱大鼓的来请程彰听曲,见不到程大将军的笑脸,他便揣测是不是不合程大将军的胃口。 闫国熹上门求见的时候,他正请了一班乐伎在程府正厅表演。 那跳舞的乐伎腰枝如柳,在场中表演剑舞,身姿轻盈,剑光凛冽,旁边还有几名乐师配乐,乱哄哄闹成一团。程彰原本是想发作的,可是谢羽看的津津有味,他这个作父亲的也只能按捺下一腔怒意,强忍着坐在场中扮石雕。 谢羽本来就不想来程府养伤,是以对孟少游的小动作只装不知,由得他瞎胡闹。以程彰的脾性,也不知道几时就恼了,到时候她正好可以回谢府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哪知道程彰这次居然一概忍了下去,不由有些泄气,恨不得谢弦尽快赶回来,她也好尽快回谢府去住。 小厮请了闫国熹去奉茶,不多时但见程彰匆匆而来,纵是满腹心事,还要玩笑一句:“大将军好雅兴。” 程彰苦笑:“家里孩子们闹腾,让国舅爷见笑了。” 闫国熹侧耳听一回,赞道:“这是……解十三娘的剑舞吧?长安城中能够请得动她上门来表演的,恐怕要一掷千金了。大将军这是为搏女儿一笑,挥金如土啊。” 程彰在心里又暗暗给孟少游记了一笔:败家玩意儿! ——他的几个儿子要是这么随意挥霍,只知享乐,早被他打断腿了。 他有苦难言,只能打着呵呵糊弄过去:“国舅爷过奖了,只要孩子高兴。”完全是一副溺爱孩子毫无原则的糊涂父亲。“只是不知道国舅爷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闫国熹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面前:“大将军救命!” 这些年里,闫国熹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拉党结派,如程彰这等军功显赫的臣子都要避其锋芒,就更不必论其余不曾党附,在夹缝之中生存的官员了。 程彰似乎没料到闫国熹也会有今日,忙伸手去拉他:“国舅爷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 闫国熹拖着他的双臂不肯起来,只一径道:“大将军救命!惟大将军能还我清白!” 程彰可不想趟进党争的漩涡里去,能被闫国熹找上门来下跪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他硬生生凭着自己的臂力将闫国熹从地上拖了起来,按坐在了椅子上:“国舅爷这是做什么?大晚上的吓煞老程。” 闫国熹老脸微烫,这么曲膝一跪,被硬拖起来,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此事关乎太子以及闫家上下人等的性命,刻不容缓,也就顾不得丢脸不丢脸了。 “大将军这几日难道没听到什么流言?” 程彰没好意思说,他自回京向魏帝交完了差,又再三向魏帝陈情周王救了自家闺女一命,全是自己教女无方之过,今后一定对女儿严加管束,就怕魏帝心里不痛快。 魏帝待周王多有歉疚,尤其周王身子骨不好,没想到却替谢羽以身挡箭,救命之恩可不是几句好话就能抹掉的,程彰生怕魏帝找谢羽的麻烦,只能减少在魏帝面前出现的次数。 魏帝当时记挂着周王的伤势,急着见周翰海听取周王伤情,挥挥手就放程彰走了。程彰如蒙大赦,这几日都窝在府里“闭门思过,教导女儿”,对外间的谣言充耳不闻。 闫国熹也不知道程彰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但火烧眉毛也顾不得追究,只能满面愁苦将外面的传言讲了一遍,神情激动:“……大将军也知道闫家无人领兵,如何会有郦山藏兵呢?这谣言也传的太没谱了些,若是陛下信以为真……可如何是好?此事交到了苗胜手上,这消息也是从北镇抚司漏出来的,这就说明是苗胜有意而为之。大将军与苗胜同行,可一定要为太子与闫家作证,东宫与我都会对大将军感恩戴德的!” 程彰道:“国舅爷言重了。太子与国舅若与此事无关,就算是有风声,那又如何?总归陛下不会被蒙蔽。况且此案还未审问明白,我现在急吼吼进宫去为国舅辩解,让陛下怎么想?就怕陛下多想!”他想了想,又道:“况且就算苗胜有心诬蔑,到时候一定会请国舅爷出来对质的,到那时候国舅爷为自己辩解不就好了?” 闫国熹几近绝望:“大将军真的……不肯帮这个忙?”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闫国熹听这话音,便知道程彰是不准备搀和进来了。也是,他解甲归朝之后,最开始为了防范他,闫国熹没少针对他,程彰却以武人的疏阔大而化之,将朝中这些刁难无声的化解了,并且自动自发远离了朝中的党派之争,极少在朝堂上发表意见。 但是,比起眼前的困境,来求程彰被拒绝,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也的确有野心,盼着东宫位稳,尽快登上大宝,到时候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闫氏一族富贵绵延。这野心却并不包括“藏兵谋逆”的罪名。 闫国熹深吸一口气,猛的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再次跪下去,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程彰一个许诺,他一个膝盖还未落地,门口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声音:“爹爹……爹爹你躲哪去了?不许藏起来,快出来陪我玩儿……”紧跟着书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闯了进来,醉眼朦胧寻找程彰。 程彰暗呼时机正好,他本来伸出去要扶闫国熹的手,立刻改道扶住了踉跄闯进来的谢羽,还责备道:“你这丫头怎么醉成这样儿了?跟着的人呢?” 谢羽身后呼啦啦跟进来一帮人,当先的是个光头小子,想伸手扶又不敢的模样:“师傅,厅里歌舞还没歇呢,要不徒儿扶您回去继续?” 枸杞在旁反驳:“要扶也是奴婢来扶,小和尚你走开!”他虽脱下僧袍,由春和带着谢府里的针线娘子们连夜给赶制了衣衫,但是脑门还是光溜溜的,是个和尚造型。尤其他每日早晚前来向谢羽请安,白日又随侍在侧,端茶倒水的活儿都抢着干,让枸杞生出职业危机感来,早蓄了一海子的不满。 道明自小在晨钟暮鼓里长大,涵养功夫极好,对枸杞的态度半点不在意,直往谢羽身边凑:“师傅醉了,你扶不住她的。”他对世俗的规矩完全不懂,只知“有事弟子服其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羽醉着将枸杞压倒。 闫国熹一肚子“掏心窝子的话”都被枸杞跟道明两个人的争执给逼的憋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谢羽紧拉着程彰的胳膊不放,半个脑袋都快歪到他身上去了,完全就是个醉猫的模样,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气度。 偏偏程彰受用得很,难得被闺女亲近一回,直笑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扶着谢羽直朝着闫国熹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得很,国舅爷难得来一回,赶上这丫头醉酒,要不国舅爷移步前厅,去瞧瞧解十三娘的剑舞?” 闫国熹火烧上房,哪有心情赏舞,直恨不得现在就揪着程彰进宫为自己辩解。可是面对醉的神智糊涂的谢羽,以及她身边的随从,他也实在做不出不顾脸面再次下跪恳求的事情,只能告辞。 程彰拖着个半醉的闺女,将闫国熹送了出去。程府的大门关上之后,谢羽直起腰,整整自己的裙子,扶扶歪掉的钗,眼神清明转头往前厅去了。 道明:“师傅……师傅您别摔了,等等我扶着你……” 枸杞:“小姐慢点……” 程彰:“……”方才柔软可爱的闺女呢?! 程大将军头一回想转头去拦客。 周王救了谢羽一命,程彰理亏,恨不得将闺女整个都埋进沙子里,好逃避魏帝的耳目。不过凡事总是不尽如人意,闫国舅来访的此日,宫里就传出一道旨意,宣程彰带着谢羽进宫。 程彰接到旨意,亲自往传旨的太监手里塞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探问魏帝传召之意。那太监笑的满面开花:“大将军别着急,总归是好事,喜事啊!”他顿时有个不好的预感。 谢羽宿醉未醒,闫国熹来的时候她倒真没醉,还派人去听壁角,就为了知道国舅爷上门来做什么。孟少游当时还笑话她:“你也操心太过了,就算有事,有父有兄,哪里就轮得着你出面了。最不济不是还有我么?” 程智出门应同僚诗酒之约未归,再说他就算在,也已经不在谢羽的考虑范围之内。等到小和尚悄悄跑来通风报信,她便借机装了一回酒醉,国舅爷走后反倒放开怀敞饮,果真酩酊大醉。 春和跟枸杞好容易将谢羽从被窝里挖出来,打扮整齐了塞进马车,她还半闭着眼睛念叨:“肚子饿的受不了,还给不给人吃早饭了?” “大小姐,您瞧瞧太阳多高了还早饭!” 程彰骑着马,春和跟枸杞在马车里一左一右扶着她,小和尚硬挤进车里坐在她对面,眼巴巴看着她,颇有几分“不能服侍师傅的怨念”,一行人往宫里去了。 今日休沐,魏帝召周翰海进宫来询问周王伤情之后,便在蓬莱阁召见了程家父女。 程彰带着谢羽被宫人一路引至蓬莱阁,顾不得观赏御花园里的美景,跪在冰凉的地砖之上,好半日不曾听到魏帝叫起,父女俩便头抵在地砖之上趴着不挪窝。 “大胆谢羽,你可知罪?!” 一路过来,程彰早已提点过她,谢羽心里暗暗腹诽天家皇子尊贵,其余人的性命就是草芥。她固然感激周王舍身相救,可是被魏帝治罪,还不如当初别救她,此等大恩她生受不起。 “臣女知罪,保护周王不力,还让周王因臣女而受伤,都是臣女的错,还请陛下治罪!” 魏帝万没想到她这般痛快认罪,倒是正中下怀:“你既然已经认罪,那你以为救命之恩当何以为报?” “救命之恩——”谢羽差点就答“以身相许”四个字,话到了嘴边才改口:“重逾泰山,臣女无以为报,唯有以命相抵!” 魏帝被她这句话噎的都想骂人。听起来她这话没错,救命之恩是重,但是真要拿她的命来抵这恩情,当初又何必要救呢? 他也并非真心治罪,只是周王原本身子骨就弱,结果去了一趟郦山书院,差点去了大半条命,实在让他心里不痛快,总要吓唬吓唬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免得将来周王弹压不住。 “若是朕许你带罪立功,好好照顾周王,你意下如何?” 谢羽倒是没多想,只想到周王因她而险些丧命,她若去周王府照顾,也说得过去,还觉得魏帝雷声大雨点小:“臣女愿意照顾周王,多谢陛下!” 程彰却暗道不好。 周王与谢羽男未婚女未嫁,如今她是程府小姐,谢府未来家主,却跑到周王府去,知道的说她是奉旨报恩,不知道的还当她与周王有情,所以才这么不避讳呢。 不过不管别人如何猜测,只要谢羽踏进周王府照顾一段时间,恐怕她的清白也就不保了,谁家儿郎还会上门提亲?恐怕都拿她当周王的人了。 程彰急急叩头:“陛下,这丫头在外面野惯了,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会照顾人。不如由微臣前去周王府照顾周王。周王救了微臣的女儿,微臣理应前去致谢,就算是贴身照顾也方便的。” 魏帝瞪着下面跪着的程彰,极想打开他的头盖骨来瞧瞧这人脑子里装的东西。 周王肯拿命去救谢书,他对儿子的心意也确定了。只是他不能确定谢羽对周王如何。若是她对周王的情意及不上周王,他总觉得自家儿子亏了,所以才想辙将两个人往一处凑。你说你程彰一个半老头子跑去凑什么热闹 魏帝心里莫名复杂,头一次嫌弃起程彰的不解风情:“程卿你一介武人,照顾病人哪里能跟小姑娘相比。还是小姑娘细心周到体贴,就由阿羽前去照顾周王吧。”不过想想他一个老光棍,连老婆都留不住,哪里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 魏帝又有些同情程彰的不识趣。 可怜程彰为闺女操碎了心,还不知道魏帝心里已经将他嘲讽同情了一遍,派人将谢羽送去周王府之后,他才叫起,又赐了座,从方才讨债治罪的冷脸转换成了亲切友好的会亲家模式,意味深长道:“朕与程卿命里注定要做亲家啊。” 程彰装傻:“犬子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得了公主的青眼。” 魏帝也懒的跟他绕弯子了:“程卿养了一对好儿女,”倒让皇子公主都动了心,“不瞒程卿说,朕的儿子都肯舍得豁出命来救阿羽,程卿就没别的想说?” 程彰:“微臣对周王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唯有往后常年吃斋,祈求周王福寿安康!” 魏帝平日听的皆是歌功颂德之词,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今儿却先后听着程家父女俩的话,都觉得有点被硌着了。从字面上看,并没什么问题,就父女俩的态度也是无可挑剔的忠诚,只是这内容……实在让人难以苟同。 做闺女的年纪小,抹不开面子就算了,当爹的也是这么不识趣,实在可恼。 “朕明说了吧,周王府里缺个王妃,朕瞧着你家闺女不错,等周王伤好了,就可以办起来了。”他也懒得再兜圈子,现在才觉得武将直来直去的性子终究不如文官含蓄的拍马来的愉悦。 程彰还待推辞,魏帝已经阻止了他的未尽之言:“你也甭拿闺女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要谢弦首肯才行。朕还就替你家闺女做一回主,看看谢弦回来有何话可说?哼!朕的儿子为了救你闺女连命都差点搭上,此等大恩朕瞧瞧谢弦还有何拖词。” 程彰:“……”陛下您都已经计划好了,又何必过问微臣的意见呢? *************************** 谢羽不知为了她的终身大事,程彰在蓬莱阁跟魏帝装了半天了傻,最后还是被魏帝戳破。魏帝指派的人将一直送到了周王卧室,宣了魏帝要她前来照顾周王的口谕,这才回宫复命。 周王回府之后,也只能每日卧床休养,哪儿也不能去。 安王与三公主倒上登门探病,就连太子也来过了。只是这两拨人政治立场敌对,来的时候倒好似商量好一般,在他回府的次日一大早就急匆匆来了。 周王原本就不太想见这几人,安王外表亲和,如他的名字一般温煦有礼,但藕孔都不及他的心眼子多,周王是不太想与他多交谈。太子就更不用说了,兄弟二人就从来未曾亲近过,只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功夫而已。 等到下人引着撞在一处的三人进了周王卧室,却见蒋祝红着眼眶守在床尾,向三人行礼问安之后,歉然道:“王爷昨晚伤口疼,一夜未睡,刚服了周大人助眠的药,才睡着了没一会儿。要不……微臣将王爷叫醒?” 他说着要叫醒周王,可是人却离周王在八丈开外,声音压的低到恨不得把嗓子挤成一条线,不要发声才好,只靠嘴唇轻动就能将话说明白,这哪里是叫人的架势? 太子与安王互视一眼,皆在心里暗讽对方难得捞到个表演“兄友弟恭”的机会,一大早就跑了来。两人意图如此明显,且与对方的来意一致,直恨不得将周王揪起来让他评评理。 可惜周王闭目侧卧,呼吸平稳悠长,睡的正香,他们也实不好意思开口叫醒。于是便唤了周翰海前来询问情况。 周翰海自在书院见到周王,就没离开过他的身边,换洗衣物还是家里人送来的。用他的话说就是“这段时间对着周王比对着自家老婆的时候还多”,因此对于周王的伤情以及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倒比周王府侍候他的宫人们还要清楚。 他也不管周王在玩什么把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周王的病情讲了一遍,还再三申明:“周王以前底子就弱,现在受了重伤,需要卧床静养!” 太子与安王得了确切的消息,一则能够对外表示一番自己的担心,二则在魏帝面前也好交差。举凡魏帝问起来,也能得体应对。况且万一陛下心血来潮,问及他们可有探望回京养伤的皇长子,露馅也不好。 二人大张旗鼓的来过了一趟周王府,闹出这么大动静,想来能够传到魏帝耳中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周王府上至蒋祝下至大管家吴意,都很讨厌太子与安王拿周王受伤的事做文章,在魏帝面前刷好感度的行为,但对谢羽却很是客气周到。除了蒋祝因周王不顾自身安危舍命救人,在心里对谢羽略有微词,其余人等恨不得拿出招待王府女主人的架势。 谢羽跟着跟着传旨的宫人出宫之时,便被候在宫门口的程府车夫瞧见了,向马车里的小和尚以及春和枸杞通风报信:“小姐出宫了——” 周王卧房里,崔晋全程清醒听完了魏帝的口谕,与谢羽大眼瞪小眼。 他对魏帝的用意心知肚明,尤其很希望能够天天见到谢羽,又能让她离孟少游远点,何乐而不为。他才张口要喝水,谢羽起身找茶壶,春和已经指挥着枸杞端了过来,小和尚立刻接受:“师傅您坐,徒儿来!” 周王期待的美人奉茶换成了小和尚,对上小和尚发青的头皮,虽然喝的是同样的水,但却喝出了与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味道。 谢羽却没有照顾人的自觉,尤其在春和刻意的防备之下,周王与她相对四五日,居然从来没有独处的时间,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谢羽向来独身一人,但此次身边跟着的三个人却拿她当宝贝般紧看着,实在让蒋祝为周王抱屈,趁着谢羽去歇息,小声在周王面前抱怨:“舍命救了人,居然连一亲芳泽都做不到,王爷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周王虽不能与谢羽独处,但日日醒来都能见到谢羽的脸,已是大为满足:“本王当初救人,也不是为着一亲芳泽。” “那王爷是为着什么?”蒋祝都忍不住要嘲讽两句了:“难不成王爷是为了让谢羽敬仰王爷的心胸气度,铭记王爷舍身救人的美德?” 周王一笑:“自然是……为了让她对我死心塌地!” 蒋祝:“……” 其实也怨不得谢羽身边的人,春和自听了郦山书院惊魂一夜,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她。谢弦将她留下来照顾谢羽,若非周王,谢羽几乎险险丧命,她却不在谢羽身边。 自谢羽从郦山书院回来之后,她便恨不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不但自己跟着,还要让枸杞灵芝也跟着。 小和尚没办法将枸杞替代,但灵芝的活计却被他抢的不剩,被他挤到了边角旮旯,只能默默幽怨的看着他,就连陪同进宫,马车里也没她的地儿。 小和尚神经粗,根本感受不到谢羽身边丫环对他的不满,只一心一意跟着谢羽。进了周王府之后,在周王卧房里,他同为男性,反倒比枸杞方便许多,春和便多指派他去替代谢羽照顾周王。 被小和尚照顾的周王几次都被喂茶泼湿了衣领,几乎都要忍不住抓狂:“……”求换人! 蒋祝看不过去小和尚的不解风情,几次尝试欲将他带离周王的卧房,好让谢羽与周王有独处的机会。无奈小和尚死守着谢羽不挪窝,打定了主意要做谢羽身边的一颗钉子。他又不似别的少年人,总有所好,可以诱之,蒋祝绝望的想:总不能为了周王的终身幸福,他要从现在开始研读佛经吧? 会不会有点晚? 谢羽也是个怪胎,她奉旨照顾周王,大喇喇往周王卧房床边一坐,其余事情身边随侍的人一手包办了。就连她身边的丫头枸杞,吴意也是小意奉承。 蒋祝为此瞧不过眼,还私下不轻不重的刺了吴意几句:“你就那么怕谢羽?怕到连她身边的丫环都要奉迎?”周王肯舍身救谢羽,但蒋祝却对此不满,若非他重伤未愈,生怕刺激到他,蒋祝都要好生与他说道说道了。 既然谢羽是宁愿不要命也要保护的人,蒋祝无话可说,对谢羽更不能怠慢,但对谢羽身边的人,可未必愿意捧着敬着。 吴意厚脸陪笑:“侯爷也知道,说不得将来……都是一家人,能好好相处便好好相处,也省得王爷为了府里的小事烦恼。”他做也宽宏大量的样子:“小的做着府里的大管事,少不得要多委屈担待着些了。” 枸杞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有小和尚打头阵,她便往外围发展,与周王府的婆子嬷嬷打成一片。她嘴甜爱笑,见到嬷嬷婆子就婶子大娘的叫,就连吴意也被她奉承的合不拢嘴,倒觉得这丫头机灵也有眼色,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她是谢羽的贴身丫环,若是谢羽嫁进来之后,她可就是王妃身边的丫环,体面非常,就更不能得罪了。 蒋祝狠踹了吴意一脚,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 程彰与周王不对盘也不是一日两日,周王却为了救他的亲闺女而差点丧命,魏帝又有亲撮合,朝中不少人都在私底下议论此事。 周王能放下芥蒂救程彰的女儿,要么是他心胸宽大,要么……就是程彰的女儿迷倒了周王,才让他放下了多年旧怨,舍命相救。 魏帝都不惜下旨将人送到周王府去了,可见皇帝陛下也是乐见其成的。 太子首先就坐不住了,只觉得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先有安王虎视眈眈,又有苗胜恶意攀咬,如今还要加上个周王——马上就要有一位强而有力的岳父做靠山。 他在朝堂上气势就先低迷了下来,在魏帝面前似乎腰背都有些塌了,落在有心人眼中便当闫相蓄私兵乃是太子授意,如今事情败露他便先自心虚了。 其实太子若是理直气壮,摆出坦荡的神色,魏帝对这儿子还会保留些赞赏之意,就算真要打压闫国熹,总会想办法将太子摘出来的。见到他这副样子,原来因打压闫相而起的一点子怜惜也烟消云散了,心里倒更看不上太子了。 正在魏帝犹豫之时,接到西南统帅梅纳英的奏折,原来是蜀国意欲与大魏忘却前仇,欲派太子重修旧好,订立和平盟约,两国边境不再妄动干戈,请求魏帝的旨意。 魏帝自是喜出望外,立刻下旨令梅纳英陪同蜀国太子前来长安和谈。 梅妃十多年未与亲兄长见面,得着这个好消息,急忙召了安王进宫,喜上眉梢:“我与你舅父多年未见,每次皇儿从滇南回来,都说你舅父身子安好,等他来了就知道皇儿有没有撒谎了。” 安王笑嘻嘻道:“儿臣哪敢欺骗母妃?!舅父体壮如虎,每顿能吃两海碗大肉,声如洪钟,比年轻人力气还大……每次儿臣与舅父比试,都被他揍的满头包,不信等舅父来了母妃就相信了。” 梅纳英陪同蜀国太子回京的消息似乎让梅妃年轻了十多岁,她揪着安王细细问了一番滇南梅府里各人的情形。这些话每年安王从滇南回来之后,她都要细细问一遍。今年崔煦封王,京中情势越加紧张,便不曾再自请前往滇南,而是留在长安。 纵然是往年的话题,母子两个也谈的津津有味,直到安王快要出宫之时,梅妃才掩唇一笑:“皇后素来自傲国舅运筹帷幄,在朝堂上只手遮天,却不知这一次国舅爷能不能脱身了。”她也并非要安王回答,只是对于安王与苗胜联手攀咬住了闫国熹而兴灾乐祸,又叮嘱安王:“苗胜就是条狗,虽然忠于陛下,可是真到了威胁到他身家性命的地步,给条骨头就能走的小人,与他为伍还是要小心为上。” 安王天之骄子,素来心里瞧不起苗胜,只是他戴着亲和的壳子太久,渐渐长成了另外一层皮肤,外人是很难看出他对人的喜恶,就连苗胜也只觉得安王亲切有礼。 “儿臣省得。” 安王走后,梅妃便吩咐贴身宫人:“替本宫梳妆。听闻皇后娘娘这两日身子不爽快,卧病在床,本宫去侍疾,那些打眼的首饰一概不用,只拣几样素净的戴着。” 宫人心道:娘娘您又不是去奔丧。 不过此等大不敬的话也只敢腹诽,手下却一刻不敢懈怠,帮梅妃梳妆打扮好了,陪着她前往凤藻宫侍疾。 闫皇后是因为外廷风传闫国熹私自藏兵,他亲往程府去求程彰未果,着急上火之下便发起高热,连宫务都暂时放在一边了。 她倒是想爬起来强装没事人般打理宫务,可是身子骨不争气,两颊烧的通红,嘴唇都爆了皮,全身发软,下了地双脚犹如踩在棉花上,两耳轰鸣,别说是理事了,就算是端庄坐着等宫妃们前来请安都不能够。 这时候再听到梅纳英即将陪同蜀国太子前来长安,不啻于噩耗。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孟少游听到谢羽奉诏入周王府照顾周王,心里将姓崔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了一遍,转头却笑眯眯来周王府探病。 他的腿伤并未全然愈合,伤筋动骨也要上百天,六萬跟八萬为了怕他长成长短腿,走哪都抬着。 周王半倚在床上,客气道:“孟公子伤着,还要上门来探病,真是多谢了。” 孟少游:“周王不必客气,这不是阿羽出门多日未归,我过来瞧瞧她,顺便探病嘛。” 周王与孟少游的眼神齐齐转到了她身上,谢羽无辜表示:你俩闹不合,别拿我当借口! 她对这两人当着她的面暗藏机锋的行为已经见识过太多,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又忍不住推翻。觉得不太可能。孟少游打小就嫌弃她凶,对她断然不可能会有别的心思,充其量只是孟大公子任性,大约觉得玩伴与别人关系亲近,他有点接受不了,这才时时处处瞧周王不顺眼。 谢羽心里想通了这一节,暗暗为孟大公子下了个评语:十几年如一日的幼稚! 别瞧着他嘴里胡说八道,恐怕没一句是他的心里话,只是占有欲作祟罢了,与她来到长安之后,觉得本来是她一个人的亲娘谢弦,忽然要多出来几个人分母爱,心里颇有点不好受的感觉类似。 小和尚代替谢羽去送孟少游,正好春和与枸杞皆不在眼前,蒋祝见缝插针将房里其余的人通通赶了出来,独留谢羽与周王。 周王向谢羽招招手:“阿羽过来坐。” 谢羽在他床头的鼓凳上坐了下来,周王还是不满足:“阿羽再靠近点,我有话跟你说。” “难道有人偷听?”谢羽吃惊,暗想有谁会胆大到在周王府听壁角呢? 她躬身凑近周王脸颊,小声道:“你被陛下监视了?” 周王哭笑不得,她的眉眼又近在眼前,他伸臂堪堪揽住了她的脖子,随着他的胳膊卷上来,谢羽与他面贴面,他趁势在谢羽唇上轻啄了一下,看着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心里有点想发笑:小丫头瞧着古灵精怪,原来却傻头傻脑的可爱! 不过怕她恼羞成怒,他并未笑出声,反压低了声音道:“我愿意把自己的命都给阿羽,阿羽呢?” 谢羽已经缩了回去,一言不发坐在凳子上,好半晌才**回了他一句:“我不会把自己的命给任何人!”那样她娘还不得哭瞎了双眼啊? 况且,方才周王的行为实在让她脑子里混乱不已,只觉得被他亲过的地方连着脸颊耳衅都一起烧了起来。 崔晋笑了一下:“我没想让阿羽把命给我,那样我也舍不得。我只想看你欢欢喜喜的过下去,在我身边欢欢喜喜的生活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谢羽难得的蹙着眉头。 若说以前,她对周王开始是同情怜悯,后来投靠周王府做管事之时,二人也相处的极为融洽,也许在不知道的时候,与他越来越亲近,也曾不小心生出过一点绮思,但是这些还未成形的绮思通通被他在程彰面前的一席话给打散了。 之后的相处,谢羽是打定了主意要与周王划清界限,又有魏帝让二人共同管理郦山书院之事,她在心里也强行将二人相处定位在了臣辅主从关系。 但是……这一切都被周王在郦山书院舍命相救给打破了。 谢羽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来去自由,不受束缚。可是,她却见不得别人为了她而舍出性命去,这对于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况且,对方是她早就已经认定了满腹计谋,一直伺机要拿自己来要挟程彰的周王,却肯舍出自己的性命来救她,这于她是不小的震动。 事情发生之后,别瞧着谢羽与此前并无不同,但内心里却一直是混乱而矛盾的。 “为什么?” 隔了这么久,她终于问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为什么肯舍命相救?若对她只有虚情假意,满腹筹谋,何至于拿命去救? 根本就说不通! 她坐的并不远,周王伸臂就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再不掩藏自己的心思:“因为……舍不得你受伤!因为……想要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陪着我走下去。因为……睡里梦里都是你,怎么舍得你受伤?!” 谢羽愕然——他为了自己险死还生,受伤卧床,就连质疑也问不出口。 她不是小孩子,有些话说说,听听就算了,哪怕当时不快,觉得受伤难过,强忍着不在意,可到底是在心里计较过的。 但是,比起说过的话,实际行动却更为有效。 谢羽:“……”她忽然间不知道如何继续这场谈话了。 周王却并无说破心事的尴尬,似乎还极为开心:“父皇早就知晓我的心事,这次下诏让阿羽来陪我,我……很开心!很开心!”他轻摇谢羽的手:“等你三哥与崔晴成婚之后,父皇大约也会为我们赐婚,阿羽觉得可好?” 谢羽不由咽了下口水,只觉得嗓子眼里有什么东西堵着,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 诚然,她曾经对周王有过那么点喜欢的小心思,愿意与他相处,陪着他为他设身处地的着想,为他筹谋,只是……这似乎离成亲还太过遥远。 “我……我还小,从来也没想过成亲之事。”这句却是实话。 她自己玩心又重,总觉得天下之大,山河壮丽秀美,未曾见识过的太多,对周王纵然曾经有过什么想法,也不过是少女心事,却从来没想过要为他停下自己远行的脚步。 谢弦这大半生,儿女情长从来也不是她生活的全部,缩在四角天空的屋檐下相夫教子也从来不是她的人生追求,轮到教育自己的女儿,人生信条也从未改变。 谢羽在她的影响之下,虽然觉得儿女之情颇为恼人,也有甜蜜之处,却从来也不曾觉得,这就是一个女人生活的全部。 崔晋见她眼神游移,欲言又止,心里不禁沉了沉,很担心她张口便提起孟少游,连声气也弱了下来,带着股哀求:“阿羽,我年纪也不小了,别让我等太久,可好?” 他从来都是高傲的,笃定的,何曾低声下气去求过谢羽,特别是连性命也愿意为她舍弃,到底是让谢羽彻底的心软了,她茫然的想:周王都肯为她豁出性命去了,那么她为了周王,稍微的……委屈自己一点,放弃远行的念头,陪在他身边,是不是也可以呢? 谢羽在周王的一席话之后整个人陷入矛盾,连自己也说不准是陪在周王身边快活,还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按照从前的想法去生活更为快活。 她迫切的希望谢弦尽快回来,为她答疑解惑。 长安城中,并不曾因为谢羽的矛盾而停下时间的脚步。特别是宫里,闫皇后焦心如焚,为了闫氏一族的命运而殚精竭虑,却无法改更闫氏一族的命运。 魏帝对闫国熹原本就不满,又有蜀国太子即将来使,即刻下旨尽快查清秦岭藏兵案。不等闫国熹再想出别的法子,苗胜已经带着北镇抚司的人将国舅府团团围住,抄家下狱,给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无。 闫国舅在狱中还指望着太子能够将他捞出来,又有其余党附的众官员。但树倒猢狲散,想要尽快与国舅府撇清关系的,已经算厚道的了。更有那等落井下石之辈,投入安王或者苗胜门下,举证国舅各种罪行,竟不必苗胜再额外罗织罪名,闫国熹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宫里闫皇后得到消息,更是一病不起,气息奄奄。 太子见状,也知大势已去,竟向魏帝上书,称不堪担当大任,恐辱没祖宗,自请离宫别居,奏请周王迁入东宫。 他这是意欲辞去储君之位,将周王推上了风口浪尖。 魏帝对太子有所不满者,不过是他凡事听从闫国熹太多,只怕将来继位,外戚掌权,扰乱崔氏江山。至于废太子之事,却是举棋不定,未有定论。 哪知道太子却迫不及待的请辞,这就让他恼火了。 梅纳英陪同蜀国太子到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初了。彼时闫国熹藏兵案连同苗胜之子□□案皆已尘埃落定。 崔昊被贬为英王,只因皇后病重,暂居长安侍疾。而闫国熹连同他的死党数名官员,皆被抄家下狱,证据确凿,只等秋后问斩。 苗明远案件,经过鲁承志据理力争,总算有了结果,苗明远徒三年,杖五十,流放两千里,而他身边长随皆秋后问斩。 苗胜原本就怕鲁承志固执起来,以命抵命,保不住苗明远的性命。好在他主审郦山藏兵案,得魏帝重用,总算替他留住了苗家的根苗。 苗老太太听到孙儿获罪,哭着喊着恨不得跟了孙儿一起去流放,也好路途之上照顾一二。又有苗夫人哭天抹泪,婆媳俩在家里将鲁承志咒骂了不知道多少回,在灞桥边送走了流放的苗明远,回来之后就先后病倒了。 苗胜忙着与安王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家中老母妻子病着,就算有手撕鲁承志的心思,也暂时腾不开手,只能将这一念头暂且后压。 安王联手苗胜,不费吹灰之力就斗倒了崔昊,将他从太子的宝座上轰了下去。虽然崔昊最后仍是垂死挣扎,向魏帝举贤,意欲让周王入主东宫,但魏帝未曾表态,且周翰海长驻周王府,外界猜测周王体弱,着实担不起储君之位。 放眼皇族,太子之位竟然是安王最为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蜀国太子的到来,在长安城中掀起一阵热议。 大魏与蜀国向来关系不好,百十年间大小战役也不少,只是近几年边境算是平和许多,却也远没到一笑泯恩仇的地步。谁也不知道蜀国皇帝到底是真议和,还是打着议和的旗号另作图谋,只是蜀国太子态度极为谦逊:“……两国历来交好,友睦邻邦,父皇特意派了本宫前来,想让两国关系更为亲密。最好是有姻亲之谊。” 大魏诸臣:“……”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无人能敌了,早些年不还磨刀霍霍吗? 陪同蜀国太子前来的梅纳英极力促成两国和谈,私底下向魏帝禀报:“据微臣所知,蜀国太子此次前来,有求亲之意。”只是他与安王私底下将宫里的公主们挨个扒拉了一遍,发现适龄的唯有三公主崔晴一位,偏偏还是订了婚期的。 蜀国能前来议和,魏帝还是很高兴的,他的语气不无遗憾:“朕的公主们能嫁的都嫁了,未嫁的也已经订亲,剩下的都太小,恐怕要让蜀国太子失望了。”只是表情却截然相反,甚至还有些愉悦之意。 梅纳英向魏帝出主意:“不如……陛下从宗室或者亲贵大臣家中挑选一位适龄的女儿,册封为公主?” 魏蜀两国向来不和,求亲不过一时之计,就连魏帝也不认为两国能够长久的和平下去。遣女嫁去蜀国,若两国开战,出嫁女地位尴尬,这是谁都懂得的道理。自皇长子崔晋病骨支离的回来之后,倒触动了魏帝的慈父心肠,就算有适龄的公主,也并不打算遣公主出嫁。 不过亲贵大臣的女儿……魏帝顿时沉思起来。 梅纳英见有门,顿时再接再厉:“若得边境几十年安稳,不动刀兵,岂不是幸事?” 此次陪同蜀国太子来使,梅纳英亲眼看到了安王在朝堂之上如日中天的地位,很是欣慰。安王每年前往西南数月,梅纳英总要拘在身边亲自教导。崔昊为太子之时,梅纳英都不曾气馁过,只暗地里替安王统筹布局,如今局势大好,他就更不能放松了。 蜀国太子孟辰初次出使大魏,又是年轻儿郎,对大魏的都城长安充满了好奇。梅纳英便向魏帝谏言,由安王出面接待,让孟辰领略一番大魏的风情人文,经济民生。 原本蜀国太子来使,大魏也理应派太子来接待,但是崔昊被废,已经不适合出面。而嫡长出生的周王也算合适,但考虑到周王那风吹吹就倒的身子骨,此刻还在王府里养伤,就算梅纳英不提,安王也是目前皇子里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 安王原本就声望日隆,又有梅纳英回京,暗中推波助澜,就连蜀国太子都由他出面接待,朝中不禁议论纷纷,暗中都在讨论安王成为未来储君的可能性。 议论声传到周王府,蒋祝当着周王的面儿冷哼一声:“安王与苗胜做的那些事儿,还当我不知道呢。”将秦岭藏兵栽赃到闫国熹身上。 苗胜倒是有心防着蒋祝,奈何两人同在北镇抚司,他待人严苛,虽有心腹,却未见得所有属下都对他死心塌地再无二心.蒋祝待人宽厚,又有意无意在北镇抚司笼络人心,便有人悄悄透露些只言片语给他,渐渐也教他摸出了秦岭藏兵的真相。虽不知秦岭藏兵的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但却能确定一点,那就是此事与闫国熹无关。 不过闫国熹与崔晋是死对头,他无意为闫国舅翻案,周王府里的人便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安王与苗胜勾连,做下了这桩惊天的案子。 况且那些人训练有度,绝非乌合之众,前后联系,又有梅纳英强势回京,崔晋与蒋祝很难不将秦岭藏兵与梅家联系在一起。 “……梅纳英倒是个胆大有筹谋的,居然早早就开始布局。”崔晋颇为感叹:“父皇春秋正盛,他就开始迫不及待了。” “王爷可要小心了。梅纳英来者不善,才回京便对朝中之事指手划脚,他若促成魏蜀议和,解了边患,又是大功一件。而且……若边境再无兵患,梅家长子也可代父驻守西南,到时候梅纳英留在长安,可比闫国熹要难对付多了。”潘良忧心忡忡。 闫国熹再有权势,门人弟子众多,那也是文臣,只能在朝堂上将对手踩下去,或者往各部地方安插人手,或在御史台豢养言官,说到底都是政客的手腕,虽能排挤同僚,但最多不过被贬谪出京,或者永不录用,总还能留一条性命。 但是梅纳英不同,他连亡命之徒都敢养,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的? 哪天真要向崔晋下手,潘良都不奇怪。 “梅大将军也不是傻子,就算要向本王下手,也得有个合理的借口与机会。他总不能带兵直接攻打周王府。”崔晋倒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蒋祝宽慰潘良:“潘叔不用着急,我也会在北镇抚司收集苗胜与安王勾连的证据,总归不能让他们得逞。” 周王府一番密谈,原本只是为了应对眼前局势。蒋祝也在暗中行动,哪知道没过半月,苗明远在半道上被人劫杀的消息传回京中,负责押送他远赴流放之地的衙役也受了重伤,还在当地衙门养着。 苗胜在京中树敌无数,自恃魏帝宠爱,又手握权柄,从来也不将自己抄家灭族之人放在眼里,只当这些人已经被连根拔起,却不知这些人也有亲朋故旧,只不过蛰伏等待良机。 苗明远在京中无人敢动,但出了长安城,前往流放的路上,山高水长,谁知道哪座山上藏着山匪,哪里河里又有水匪,出个意外再正常不过了。 苗老太太听到孙儿被劫杀身故,急痛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差点去了。醒过来之后便瘫了,连话都说不利落,整日流着口水,还要戴围兜,一碗粥吃半个时辰,喂进去半勺,半勺就要洒在外面。 苗夫人也顾不上苗老太太,儿子去了倒似剜走了她的心肝肉,病倒在床上再没爬起来过,整日木木呆呆,除了哭还是哭。 苗府乱成了一锅粥,连个主事的都没有,只凭着下面婆子管事支撑。 苗胜向魏帝请了假,带着北镇抚司的一班心腹前去追查杀害苗明远的真凶,家里老母老妻统顾不上了。他腹中燃着滔天怒火,很想将断了苗家根苗之人揪出来,撕成碎片。 谢羽听到此事,恨不得为劫杀苗明远之人鼓掌叫好:“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苗胜残害别人心狠手辣,怎么从来也没想过有一日轮到自己承受丧子之痛?鲁大人说不定会感叹自己绞尽脑汁都没将苗明远正法,反倒是劫匪将他就地正法了。” 崔晋含笑道:“等下次本王与鲁大人见面,会向他转达阿羽这番话的。” 谢羽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些才坐了下来:“王爷还是别为鲁大人添堵了。”这不是当面嘲笑鲁承志无能么?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态,但是周王自受伤之后,借着魏帝传召要她前来周王府照顾的便利,总是对她动手动脚,还常常说些甜言蜜语,与之前谨慎守礼的周王判若两人,这让谢羽内心十分慌张,不知如何应对。 七月中,谢弦为了程智的婚礼,带着程旭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听说谢羽如今住在周王府,亲自上门来接人:“听说周王救了阿羽一命,多谢周王救命之恩!只是这丫头向来顽劣,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哪里会照顾别人,就让她回去,由我来照顾王爷,定然比这丫头顶用。” 周王哪里敢让谢大将军侍候他?! 他明知道谢弦是对魏帝以及他不满,认为他们父子两狼狈为奸,挟恩图报,却无从分辩——他还真就是挟恩图报! “本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哪里敢劳动谢将军照顾!谢大将军既然已经回京,定然思念阿羽的紧,阿羽也常在本王耳边念叨谢大将军,不如就带了她回去,母女团圆!” 谢弦就等着周王主动发话,让谢羽跟她回去。当即起身道:“我这就带她回去,周王好生养着,若是有需要随时派人去谢府找我,我定会尽力为王爷办妥。” 无论魏帝与周王如何,但周王救了谢羽一命却是不争的事实,谢弦就算再生气,看到他躺在床上休养的虚弱模样,再看看活蹦乱跳的闺女,对周王还是心存感激的。 她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只是报恩与嫁女却是两回事。 天大的恩情,也没有拿自己亲闺女的终身幸福去换的道理。 谢羽被她一路揪回家,才进门,迎面撞上幸灾乐祸的程旭,他张口就数落:“小丫头胆子挺大啊,没名没份就敢住到亲王府上去!” 谢弦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你少在这里添乱,怎么还不回程府去瞧瞧你父亲?!” 程旭:“……”程大将军那张冷脸有什么好瞧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苗胜日夜兼程,很快便赶到了苗明远出事的地方。 苗明远被流放,押送他的衙差瞧在苗胜面上,一路之上对他也颇为照顾,镣铐枷锁一概不用,但架不住苗胜作孽太多,半道上被人截杀,他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对方剁的面目全非,全身上下到处是深可见骨的伤口,死状十分的凄惨。 两名衙差起先也想过要护着他,不然回京无法交差,不过对方见此,便将押送的衙差与苗明远归为一类,张口便骂狗腿子,横刀已经砍了过来,衙差自然无可避免的受伤了。 地方官接到报案,听说这是苗胜之子,就算远在地方,也对苗千户的大名如雷灌耳,特意找了好棺木将苗明远盛放了,停在当地的寺庙里。 天气炎热,尸体不宜久放,苗胜亲自见过了苗明远的死状之后,坐在停灵的寺院里,细数这些年与他有过节的人家,悚然惊出一身冷汗。 ——仇家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有些人家是被抄家灭族,也有漏网之鱼做了零丁飘萍;还有的只是男子下狱,家中其余人等或被流放或被没入教坊司……总之他手头沾的血太多。 最开始他还会半夜惊醒,心跳不止,到了后来杀的人太多,早就炼成了铜皮铁骨,只怨他们不长眼,犯在自己手里。 现在坐在幽静的佛门之地,听着寺院里悠远的钟声,苗胜忽然想起两个字:报应! 他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只觉得凡事唯有靠自己,手中有了权势,可以对许多人生杀予夺,唯独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禁受丧子之痛。 对苗明远下手的人大约对苗胜有着刻骨的仇恨,不然也不会泄愤似的将苗明远砍的面目全非。 苗胜的心腹们见过了苗明远的尸体,心中皆是一寒,开始回想自己以往跟着苗胜做的那些事儿,不由自主就开始担忧家人的安危,归心似箭,恨不得尽快赶回京中,做出应对。 苗胜出京,对于程旭来说却是好消息。他甫一回京便听到闫国熹在秦岭藏兵,意图谋逆,已被北镇抚司收押,连带着闫家子弟女眷尽皆入了狱。 闫皇后病的人事不知,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而前太子崔昊已经被贬为英王,离京也只在早晚,自己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哪里有能为保住闫国熹一家的性命。 程旭数月未见老父,回京的第一件事情却是前去北镇抚司探监。 苗胜与程谢二人皆有心结,若是他在的话,程旭探监未必顺利。但是如今北镇抚司所有的事务皆有蒋祝代理,他见到程旭,心中已经将他当做了周王未来的舅兄,算是自家姻亲,不但派人将他送到了牢房,还特意将闫宗煜提到了单独的牢房,好方便他们哥俩叙话。 闫宗煜纨绔子弟做久了,从来也没考虑过闫家还有倒台的可能,宫里皇后太子身上都流着闫家血脉,外戚得今上优待也不是一日两日,他还在秦楼楚馆醉生梦死,北镇抚司的人就已经将国舅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到程旭,他还能自嘲一笑:“真没想到你我兄弟,还能有机会坐在牢房里叙话。” 程旭这几个月跟着谢弦务实不少,那些有得没得寒喧都不再重要,开口就直奔主题:“难道就没别的办法脱罪?”他倒没想着替闫国熹脱罪,而是想要替救闫宗煜出来。 闫宗煜提起他带过来的酒壶,仰头灌了两口石冻春,拿袖子抹去下巴上的酒渍:“脱罪?!我可是国舅府未来的继承人,就算对此毫不知情,也没有脱罪的可能。你我兄弟一场,还能来狱中探望,兄弟我记得你这份情,只有来世再还了!” 程旭回到程府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他从北镇抚司出来之后,心情烦闷之下,便在街上随意走动,但见街市熙熙攘攘,与阴暗沉闷的诏狱仿佛是两个世界。 程彰听闻谢弦回京,特意在家中等了半日,除了见儿子,还想从侧面了解谢弦的近况,结果晚饭都撤下去了,还不见程旭的影子。 程智临近婚期,原本对三公主就无好感,尤其崔晴对他也是恶意满满,每次见面,极尽嘲讽之能事,总要揪着他大肆嘲笑一番,严重伤害了程智的自尊心,让他对婚姻更是毫无憧憬。洞*房花烛夜,原本是人生美事,值得期待,但程智却视如畏途。 兄弟俩在府门口相遇,程旭才从恍惚中回神:“咦,新郎倌啊?” 谢弦回京,程智要去谢府,就拖到了这时候,兄弟俩打个照面,难得程智竟然张口喊了声“二哥”,倒将程旭喊愣了。 他满心不平之气,正巧碰到个靶子,还没张口发泄,程智摆出这么一副恭敬的态度,竟然将他给噎了回去:“你……你这是要去哪?” 程智倒好似脱去了原来的壳子,也不知道是在翰林院历练有成,还是要成亲了总算懂事许多,至少表面上对程旭比过去要恭敬许多倍:“父亲在家里等了二哥许久,二哥快进去吧。我去谢府一趟。” “怪人!”程旭对程智的变化完全不能适应,他若是还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清高模样,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那是比较欠揍,可一旦他当真懂礼起来,程旭还当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程彰再见到次子,心态也甚为平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羽太难缠,他为了与这小丫头缝合父女之情,可是花了大功夫,又操心她的终身大事,这才觉得程旭其实要比谢羽乖顺许多,不听话拎出来狠揍一顿。可不似小女儿,打不得骂不得,当老子的没爆发,做女儿的先跳了起来,简直是满身尖刺……不过刺人也刺的那般可爱,如果被刺的这个人不是程大将军,他还是很愿意为女儿犀利的言词喝彩的。 自郦山书院□□一事之后,程大将军在府里对谢羽的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女关系破冰,就连谢弦也难得在谢羽嘴里听到几句好话:“……程大将军其实也不容易。”以前的火爆脾气都快被她给磨光了。 谢弦冷哼一声,手指头恨不得戳到她脑袋上去:“他哪里不容易了?连个闺女都护不住!” 谢羽在她面前转个圈,讨好道:“女儿好好的,哪里没护住了?若不是程大将军出兵及时,娘你可就真的瞧不见我了!” 谢弦眼神都变了:“不许胡说!”郦山书院之事,都快成她的心结了。枸杞与灵芝不在现场,旁的人又恐不尽不实,她索性将小和尚叫过去问话。 道明早听说师傅的一身箭术都是谢弦所授,对她不自觉便恭敬起来,直可称有问必答,将谢羽在郦山书院的“英勇表现”抖了个底儿掉。他讲来热血沸腾,心驰神往,满含了钦佩敬意,但听在谢弦耳中,却是心惊肉跳,直恨不得将谢小猴拘在身边,省得她出门再闹出乱子。 母女俩在家中闲话之时,程智前来请安。谢羽不耐烦见他,先自回房去了,留这对母子说话。 次日一大早,谢府门口便有人特意送来了拜帖。 谢弦打开之时,眉头挑了起来:“孟……藏刀?!”这盐枭头子跑到大魏来做什么? 谢羽探头过来,亦是大奇:“孟伯伯难道是来兴师问罪的?孟少游这个笨蛋把腿给弄断,差点连命都丢在秦岭,肯定是教孟伯伯知道了。” 谢弦着实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让孟藏刀亲自往大魏的都城跑一趟,他往楚国跑还有可能,魏国却是从未涉足的,这与两国邦交不太正常也有关系。 “孟藏刀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亲自跑来兴师问罪,也许还有别的事儿。难道是他陪着蜀国太子来使?” 不过他一向摆出与朝廷势不两立的态度,又怎么可能陪同蜀国太子来访,实在教人费解。 谢家母女俩的疑团直到孟藏刀带着孟少游亲自上门,这才得以解答。 孟藏刀身形十分高大,与蜀国境内许多相对于魏国来说矮小的男人来说,就更是鹤立鸡群。孟少游继承了孟藏刀的容貌,就连那种狂妄的气质也出如一辙。只是孟少游瞧着是年少轻狂,但在孟藏刀身上却是霸气外露,见到谢弦朗声笑道:“某是该称你谢大将军啊,还是谢掌柜?” 谢弦与他打过交道多年,熟知此人秉性,遂请他落座:“孟兄认识的不一直就是谢掌柜吗?” 这话说的有意思,若是“谢将军”,那便是朝廷的身份,与蜀国未必没有对立的时候;可若是谢掌柜,那单纯就是生意人的身份,两人还是合作关系,未来有无数可以合作的机会,这关系要亲近许多。 “是某想岔了,贤妹不必挂怀。” 孟藏刀素来佩服强者,尤其是谢弦,简直突破了他对女人的认知,当年厚着脸皮以兄长自居,二人除了生意上有来往,私交也不错。 孟少游上前去见礼,又一言不发的退了回去,与以往全然不同。谢羽陪在谢弦身边,也与孟藏刀上前见礼:“孟伯伯这一向可安好?”得了孟藏刀送的一串珊瑚手串:“好!好!送你个小玩意儿,拿去玩罢。这还是上次孟伯伯去楚国,新得的东西,当时就觉得这么鲜艳的东西留给小姑娘最好。还有一整套珊瑚红的头面,都在盒子里装着呢,今儿已经带了过来,留给你赏玩。” 谢羽与孟藏刀多次见面,收到过不少他送的小礼物,价格还都不低。她若不收,孟藏刀定然会跟她急,便乖巧接过:“多谢孟伯伯!”又侧头打量孟少游:“你这是怎么了?瞧着好生奇怪。”孟少游居然也有这么规矩的时候。 孟少游看她的眼神颇为奇怪,似乎欲言又止,孟藏刀却似乎受不了儿子的磨唧 ,张口便道:“这傻小子对阿羽钟情已久,这次写了急信,要为兄过来提亲。贤妹你也知道,这傻小子对阿羽可是百般呵护,以前好多次为兄不是还想认阿羽做干女儿嘛,他都一直从中作梗,极力阻挠,感情那时候他就起了心思!” 他一席话,顿时让孟少游整张脸都红透了,谢羽更似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就连谢弦都面露异色:“这……这话可是从何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孟少游与谢羽初次相识便不对付,后来就算关系融洽,可在谢弦看来,便如同她那些军中袍泽,只有战友之谊,而无男女之情。 况且孟少游对谢羽一向表现的很嫌弃,早就表示自己喜欢温柔解语花,而谢羽本人的性格离温柔解语又差着十万八千里,心情不好的时候没跳起来与孟少游对打,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现在孟藏刀猛然提起亲事,谢家母女毫无心理准备,谢羽更是瞄瞄孟少游的神色,迟疑道:“你不会是……在秦岭摔坏了脑子吧?”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一向拿她当兄弟的孟少游上门来求亲。 孟少游用一个前所未有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谢羽,直吓的谢羽一个激灵,躲到了谢弦背后,探头出来嘟囔:“真的假的啊?孟少游你别开玩笑啊!”真是要吓死人。 孟藏刀大乐:“你少游哥哥怎么会同你瞎开玩笑?” 孟少游此次来大魏,打着抱得美人归的主意,结果发现强而有力的竞争对手,危机感直线上升,还特意向孟藏刀写信,请他亲自前来长安城提亲,以示郑重。 以孟藏刀与谢弦的交情,对这门亲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孟藏刀远在楚国,等回到蜀国,接到孟少游的信又布置一番,出现在长安城,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没想到儿子都差点瘸了,心疼不已,恨不得他今儿提亲,明日就能迎娶新妇进门,后日就带着儿子媳妇出发回蜀国去。 他是个急脾气,见谢家母女对他提亲之事不但不热络,反而质疑,顿时将孟少游的老底给兜了出来:“这小子就是死鸭子嘴硬,心里对阿羽可是着实惦记,哪次不是眼巴巴盼着阿羽去蜀地。吃到好吃的,玩到好玩的地方,都要念叨将来要带着阿羽去品尝,游玩……” 孟藏刀这段话与事实极为相符,孟少游哪次对谢羽不是嫌弃个没完,但招呼起来,吃喝玩乐照顾的一应俱全。谢羽只当他傲娇,天生个性如此,狂妄惯了的,外冷内热,哪知道还包藏着这么一段心事。 她最近为了周王之事已经烦恼不已了,孟少游又跑来添乱,顿时不乐意了,缩着脖子小声嚷嚷:“我……拿你当兄弟的!” 你却想娶我当老婆?! 这特么……还能好好做兄弟么? 谢弦倒是对孟少游不讨厌,甚至与救过谢羽的崔晋相比,做为女婿的人选,都更要有好感度。无他,只因孟少游是个狂妄肆意的性子,孟藏刀又是个极为护短的,对谢羽向来疼爱,早前提过许多次,想认了她做女儿,若非孟少游极力从中作梗,他们二人早成了义兄妹了。 谢羽与其嫁进皇家,还不如嫁给孟少游,无拘无束的生活。 做母亲的,对于女儿的婚事,总是要再三考虑周详,从对方的家世人品性情到生活习惯,面面俱到。 孟藏刀朗声笑道:“行了,此事就算为兄提的冒昧,可俩孩子也是打小就认识的,少游的脾气秉性你都知道,家里也没人会给阿羽脸色,你要真同意了这门亲事,我保证拿她当自己亲闺女,少游若是欺负她一下,我保证打断这小子的腿!” 孟少游在旁抗议:“爹,我不会欺负阿羽的,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 谢羽:“……”她是无理刁蛮的人吗? 谢弦并未一口回绝孟藏刀的提亲,只说要先考虑考虑。孟藏刀恨不得当场就求了谢羽的八字去合,或者交换庚帖,好将这门亲事定下来:“你我之间知根知底,难道还怕少游亏待了阿羽?贤妹还有何不放心的?” “孟兄且别着急,此事我还要回头跟阿羽的父亲好生商议一番,如今他们父女相认,阿羽的婚事总要跟他支会一声。”其实在谢羽的婚事上,谢弦有足够的决策权,这只不过是个推脱的借口。 孟藏刀当了真,带着孟少游告辞出来,孟少游还眼巴巴看着谢羽,似乎有满腹的心里话儿要讲出来,只是碍于双方长辈在场,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孟家父子走后,谢弦便关起房门来,准备与谢羽讨论一番她的终身大事。谢羽抱着脑袋往她怀里蹭,直嚷嚷着:“哎哟头疼死了头疼死了!”慌的谢弦搂着她直问:“哪疼?告诉娘!” 原本准备的一场严肃的谈话不了了之。 此日蜀国太子向魏帝求亲,这次是挑明了讲:“……大魏与我蜀国之间多少年总有些不睦,若非梅大将军从中斡旋,恐怕也没这么快两国会议和。听说陛下宫里已无待嫁的公主,小王与梅大将军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况且梅家的女儿定然有别样的风采,小王有心想要向梅大将军家的嫡小姐提亲,又怕梅大将军不允,因此特意前来恳求陛下赐婚!” 他这番话将朝堂上梅氏一党炸了个晕头转向。 梅纳英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蜀国太子,万没料到他会提出如此离谱的要求。梅家世代驻守西南,与蜀国大小战役不少,互相几乎可算做世仇,手上都染着对方将士的鲜血。若是遣嫁大魏皇室血脉的公主,两国万一不能长久和睦相处,恐怕公主都没好日子过。更何况梅家的女儿,直是跳进了火坑。 梅纳英儿子嫡庶倒生了好几位,但是女儿却只有一个,还是原配嫡妻所出,才过了及笄之年,颇有几分梅妃的品格,貌美嘴甜,极得梅纳英的疼爱,比起几个儿子还更得他欢心。 蜀国太子当庭向他求娶梅蕊,真是在摘他的心尖子一般,哪里舍得?! 朝堂之上,上至魏帝下至皇子朝臣们,尽皆将目光投注到了梅纳英的身上,包括梅氏党众,大家各怀心思,似乎就想看看一向鞠躬尽瘁的梅大将军,是否当真有舍出女儿的魄力。 不过梅纳英却令他们失望了,他满面遗憾道:“实在不巧的很,太子殿下来的晚了一步,上月女儿笄礼之时就已经订了亲,只是还在备嫁,便未曾惊动各方,让太子殿下误以为小女还待字闺中,未曾许配出去。” 魏帝原和亲之事原本就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无论是遣嫁宗室女,还是朝臣之女,对他来说都并无区别,那不过是为了大魏崔氏江山永固而舍弃的一名女子。只是蜀国太子执意求娶梅家小姐,就不由他不多想了。 “既然梅卿的女儿已经订亲,朕也不好再拆人姻缘。” 蜀国太子却好似娶不到魏女不罢休一般,再次张口:“其实……小王只是仰慕将门虎女的风姿,既然梅小姐已经订亲,也不知道小王有没有那个荣幸,求娶别的武将世家之女?” 朝堂之上,半数的臣子顿时将目光投到了程彰身上。 谁都知道,程彰幼女去年才认回来,尚未出嫁,性格虽然顽劣了些,但箭术着实超群,颇有当年谢大将军的风采。 蜀国太子指明想要求娶将门虎女,说起来谢羽还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程彰的忠心无庸置疑,对魏帝从来忠心耿耿,但见到众同僚投过来的眼神,后背都冒起了一层冷汗。他这会颇有点后悔上次魏帝向他委婉提亲,想将谢羽许给崔晋,他却不太愿意,拿谢弦做了借口,推脱掉了。 比起远嫁蜀国皇室,成为国与国之间的棋子,他更愿意谢羽嫁给崔晋,至少他能以程家世代兵权影响崔晋对谢羽的态度,娘家也能帮谢羽在未来的婚姻生活中撑腰。 他抬头偷偷注视魏帝一眼,但见魏帝眉目威严,却瞧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此刻让他当庭向魏帝提起他同意谢羽与崔晋的婚事,他却不敢笃定魏帝会同意。 毕竟对于帝王来说,国家的利益远远高于个人的利益。这从当年他肯牺牲他与蒋皇后的皇长子出使楚国为质,就可以看得出来。 程彰决定起别人儿子的命运毫不手软,头脑冷静,思维缜密,但是轮到自己女儿的终身,他却犹豫了。 也许是人上了年纪,心肠慈软,又或者这么些年对谢羽的思念已经磨灭掉了他壮年之时的血气之勇,只想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而不想女儿远嫁他乡。 这一刻,程彰真真切切的感觉自己老了。 他再无年轻时候那种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一切的精神。 朝堂之上,有一位向来瞧程彰不顺眼的文官先开了口:“启禀陛下,若论将门虎女,恐怕还是程大将军的女儿风姿卓绝,箭术超群,又正值妙龄,与蜀国太子殿下倒也般配。” 他是梅氏党众,接到梅纳英的眼色,为了先将梅家小姐摘除干净,必须要利索找个顶锅的,谢羽可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嘛。 作者有话要说: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四方馆里,蜀国太子孟天宇见到虎虎坐着的孟藏刀,赶忙上前,讨好道:“皇叔觉得这魏国都城如何?” 孟藏刀对这侄子从来不假辞色,就算是蜀帝见到他也是极为客气的,何况只是个太子。 “今日在魏国朝堂之上提亲,结果如何?” 孟天宇面临着崔昊曾经面临过的难题,兄弟们如狼似虎,都对大位虎视眈眈,他急需要支持者,才能稳住东宫之位。 而孟藏刀,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孟藏刀其人,乃是当今蜀帝之胞弟,只因蜀国先帝在朝之时,吏治**混乱,留下个烂摊子给今上。今上接位之后,国库空虚,重臣等于架空了小皇帝,政令不畅。孟藏刀性烈如火,也懒的在朝堂之上与这些老狐狸周旋,索性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人远离都城,做了一方盐枭。 蜀国产井盐,其时官商勾结,匪人横行,孟藏刀带着一帮年轻儿郎收服了蜀国大小盐枭,经过多年经营,他以贩盐起家,插*足百业,生意遍布蜀国与楚国,操纵了整个蜀国的经济命脉,比之与蜀国朝中一干老狐狸斗智斗勇落败,半生在后宫醉生梦死的蜀国皇帝要厉害许多。 只不过,这是皇室秘闻,真要传扬开来,会令蜀国皇室与朝廷蒙羞。 官商勾结盐枭,大多在暗中操纵,真如孟藏刀抛弃皇室身份,亲身上阵做盐枭匪类的,却只有他一个。朝中知情者倒是想拿对付蜀帝的一套来对付孟藏刀,却纷纷败北,且家里暗中经营的生意都遭到了恶意打击报复,就连下面官员的孝敬都被掐断了。 孟藏刀在蜀国上层是个秘而不宣的存在。 “皇叔别急,今日朝堂之上,魏国众臣争执不下,倒是引到了谢羽身上,不过侄儿瞧着魏帝皇帝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侄儿加把火?” “这把火,由本王来加!你只需要向魏宫约见魏帝即可。” 孟天宇陪笑:“侄儿尽快!尽快!”心里对孟少游不无羡慕。 他是蜀国太子,可是真要论自由,权势,却连堂弟孟少游都比不上。孟少游看上了魏国的女子,孟藏刀不惜要挟蜀帝,也要派人前来与魏国议和。 蜀帝自己的小金库跟国库这些年能够有效运行,也全凭了孟藏刀背后的影响力。花钱还要被弟弟掐着脖子,他也只能乖乖捏着鼻子认了。 况且,蜀国与魏边在边境多少年小打小闹,或者僵峙不下,真要举全国之力去打仗,那也不现实,还不如按照孟藏刀的话来说:“……大家收起家伙讨论下怎么赚钱才要紧。连银子都没有,打个屁的仗!” 蜀帝对于早就抛弃掉了贵族优雅言行以及生活方式,在他面前也要爆个粗口的弟弟无可奈何多年,更重要的是,孟藏刀话糙理不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银子的确不适宜开战。 反观蜀国与楚国这些年的关系,两国经贸来往频繁紧密之后,算计对方也是从经济层面入手,而非赤膊上阵,血流成河,拼个你死我活。 三日之后,孟藏刀如约见到了魏帝。 魏帝近日比较烦心,他既想舍谢羽而保蜀境安宁,又想让崔晋开心,思来想去,总没个两全。况且以谢羽强悍的个性,若是嫁到蜀国去,影响了蜀国皇室对大魏的态度,不啻为功劳一桩。 他倒不必担心谢羽会背叛故国,她的父母兄弟皆在大魏,骨肉离散,她也要考虑一番家人的处境。 孟藏刀来见魏帝,也是有备而来。他张口便提出蜀国与魏国议和之后,两国可以互通有无,商道打开,繁荣边境,甚至于老百姓不必再惧怕战争,且有望在将来过上安定富足的好日子。 魏蜀楚三国之中,蜀国所占面积最小,可是蜀国却物产丰富,论富足程度不在魏国之下。相反,魏国地处中原,虽有扬州这等繁华之地,但更有凉州甘州等荒蛮之地,物产之贫瘠,民风之彪悍,难以想象。大旱三年,易子而食劫掠成风者,屡禁不绝。治理起来极难。 孟藏刀的提议,让魏帝心动不已,不过他所有基于两国美好未来的构建,都是有先决条件的:“……两国建交,总要关系更紧密,才能让双方互相信任。我国太子已经向魏帝提亲,只是太子早已立妃,且太子妃膝下已有皇长孙。太子回去之后与本王商议,只恐以侧妃之位轻慢了贵国谢小姐,因此考虑再三,决定换个联姻的人选,由本王世子向贵国谢小姐求亲,万望皇帝陛下不要推辞,这关系到两国的长远发展与未来,皇帝陛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魏帝:“……” *********************************** 朝里因为两国联姻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而梅氏一党为了让魏帝彻底打消让梅蕊彻底和亲的念头,不遗余力的鼓吹蜀国与程氏联姻的好处。 魏帝虽然没有表明态度,但程彰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往谢府跑了好几趟,就为着跟谢弦商量出一个可行方案。 谢弦恨不得带着谢羽一走了之:“凭什么?!当初送了自己的儿子出使楚国为质,如今倒想将别人的闺女也送出去,只为了维护他们崔家的江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谢家精忠报国乃是家风使然,但对于谢弦来说,她宁可带兵征战,也厌恶用妇孺幼儿来换取国家暂时的安定。 程彰也不愿意将女儿远嫁,难得与谢弦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蜀国与咱们大魏,远远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就算是陛下拒绝了和亲,想来也不会举国来犯,陛下这又是何必呢?” 当事人谢羽对此一无所知。 她对朝中之事并不关注,且程彰谢弦为怕她烦心,并不曾告诉过她。做父母的背着她愁云惨雾,只有她 缠着程旭讲他这一路之上的见闻,以及穆原与穆小六最近的惨况。 果然不出谢羽所料,穆原与穆小六半路上就被谢弦召来的穆老三给逮住一顿好揍,差点被打断腿,难兄难弟躺在一张床上抱头哭,也没能换来穆老三的半点怜悯之情,没能让他手下容情。 穆老三自从金盆洗手之后,体验了一把做良民的安稳生活,睡觉也不必枕头下面压着刀,已经从心理上摒弃了不良职业,没想到穆原与穆小六竟然还想走父辈的老路,心里的火气烧的他差点失去理智,将这俩惹祸的崽子打成重伤,若非谢弦拦着,让他差不多就得了,恐怕穆原与穆小六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休养。 “该!穆原这个祸祸头子!真想去瞧瞧他被揍的熊样儿!” 谢羽听的哈哈大乐,又坏笑着问程旭:“二哥跟着娘出门,一路上没哭吧?” 谢弦过惯了餐风露宿的日子,只要有口吃的,能喝口热汤足矣,可程旭却是名门贵公子,没吃过半点苦头,享乐惯了的纨绔子弟,就算母子感情再深,那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程旭看她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滋味莫名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周王府里,迎来了远道而来的客人。 蜀国来使前来拜见周王,周王府戒备森严,全力待命。 潘良捻着胡须沉吟:“恐怕蜀国使者来意不善呐!”他在朝中目睹了梅氏一党甩锅又力逼程彰的过程,且又听闻蜀国使者密往宫中见过了魏帝,虽不知具体谈了些什么,只恐与两国联姻有关。 魏帝的态度很是令人难测,站在父亲的角度上,他倒是很宠爱周王,但是作为君主,他会做出何种选择,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原本答应过周王,等他伤养好之后就为两人赐婚,但如今谢羽忽然之间成为了两国联姻的热门人选,未来就有了许多变数。 潘良与蒋祝是眼睁睁看着周王与谢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实在令人叹息。他们两人可知道孟少游贼心不死,巴不得他与蜀国太子狗咬狗,最好内讧起来,此事就黄了,哪里轮得着周王困坐愁城了。 但是周王府派出去的人打听回来的消息,似乎蜀国太子不但与孟少游没有闹起来,而且来往密切,还相偕同游长安城,玩的不亦乐乎。 蒋祝还打听到另外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听说……孟少游已经向谢大将军提亲了。” 北镇抚司还负责监视京中各部官员的动向,就连初初回京的谢弦也不例外,时不时会向魏帝密报。而蒋祝消息灵通,算是周王府对外的耳目。 周王:“……” 个人的利益在国家利益面前根本无足轻重,甚至个人的命运在能带给国家巨大利益的同时到底有多无能为力,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深刻的体验过了。 从来没有这一刻,让他深深的明白权势的重要性。也唯有站在权势顶峰,才能够不被君父一纸凤凰诏所左右,随波逐流。 他打起精神,迎接蜀国来使。 “你们俩一起听听,蜀国使臣的来意。” 不过出乎几个意料的是,周王府门上接到的是蜀国来使的拜帖,但是来的却不是使臣本人,而是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蒋祝久在北镇抚司,当即认出来这男子正是他们费过一番功夫打听出来的——孟少游之父。 蜀国正使是个清癯的男子,姓方名善,副使是个胖乎乎的老头,他可以确定当初孟少游之父并不在蜀国使团之中,也不知道他几时到的长安,却能借了正使的名帖,着实让人多想。 孟少游当初出现的时候,周王还问过谢羽他的来历,但听说只是个生意人,还曾疑惑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同蜀国皇室毫无瓜葛,但蒋祝见到眼前的中年男子,却有个说不出的直觉——大约也只有皇室才能养出这么肆意狂放的人吧? 一个人的出身与教养是经过后来多少外面的因素都难以抹煞的。眼前的中年男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孟藏刀出现之后,房里的气氛便冷了下来,两方也只是客气的寒喧。 “本王久在府中养伤,听说贵国使团入京,也未曾见过面,倒是劳烦来使跑一趟,可是有事?” 蒋祝看着那狂放的中年男子打量周王的目前似乎都带着居高临下,甚为不礼貌,但他端起杯子喝茶的姿势居然极其的赏心悦目,带着他熟悉的贵族式的优雅,心里已经对自己的推断有了九成九的确信。 孟藏刀也不跟周王绕弯子:“听闻周王意欲求娶谢府小姐,可是怎么办呢,本王那小子也瞧上了谢府小姐。” 崔晋眉目不动,心里却已经掀起了巨浪,敢这么狂妄的跑到周王府来提起此事,可见心里是早有盘算的。况且周王府与谢府联姻之事只是他与魏帝私下通气,就连程彰也一直不曾有过明确的态度,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内情,瞧出来的也只有个关心则乱的孟少游。 让崔晋惊诧的不是瞧上谢羽的“那小子”,而是那小子之父的自称——本王。 此次蜀国来使,欲与大魏联姻讲和,开通商路,两国贸易互往,算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孟藏刀以蜀国恒亲王的身份向崔晋保证,只要他在向谢府求亲之事上退让,孟藏刀将以友邦亲王的身份在经济上全力支持他登位,并且许给他两国在贸易来往之中的便利与优惠。 孟藏刀从来就是个护短的父亲,特别是膝下唯有孟少游一子,从小就恨不得将全世界最好的都捧给儿子。既然儿子看上的小姑娘,那就抢回去做儿媳妇好了——若非谢弦个性强烈,着实让他欣赏,还不知道这盐枭头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孟少游可不似孟藏刀的强盗性子,而是难得露出一点罕见的腼腆与傲气:“……抢了她来也不见得能让她心甘情愿,我总要磨到她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心甘情愿嫁给我!” 他的“宏伟壮志”对上不开窍的谢羽,只能铩羽而归,不得不改变策略,向孟藏刀求助,准备先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人订下来再说,省得被崔晋给抢跑了。 孟藏刀在长安城见到儿子之后,大肆嘲笑了他一番,这才郑重前往谢府提亲。 他是个虑事周全严谨的人,不但要进攻还要防守。向谢弦提亲是一回事,阻断孟少游情敌的路又是另外一回事,两者并不矛盾。只有堵死了周王与谢家联姻的路,他儿子抱得美人归的成算才会更大点。 孟藏刀的不择手段让崔晋心惊,但他面上至少还能稳得住,淡淡敷衍:“本王向来病着,身子骨不争气,并无争储之心,恒王爷多思!” 孟藏刀什么人啊,上至皇室宗亲朝廷重臣,下至三教九流市井刁民,盐帮匪类,不知道跟多少人打过交道,对崔晋的拒绝全然不当一回事:“周王先别忙着拒绝,多考虑考虑!” 盐枭头子离开之后,周王书房里静的落针可闻。 崔晋面色难堪,似乎隐隐在生气,也不知道他是在为孟藏刀的无礼还是别的原因。而潘良与蒋祝默默的互相看着对方,最终没忍住,同时开口:“王爷——”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这两个人都是陪着他一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无论当初他经历过多少难堪与磋磨,这两个人也共同经历着。然而今天当他发现,在权势与谢羽面前只能二选一的时候,内心不是不惶惑的。 蜀国恒亲王他不认识,但是能够堂而皇之拿着蜀国正使的帖子前来周王府拜访,且言谈间隐隐有种掐着蜀国经济命脉的感觉。他隐约记得谢羽曾经提过,孟少游家中生意做的极大。 有着皇室的背景且将生意做的极大——那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钱。 潘良生怕崔晋因为儿女情长而放弃当初的志向,哪怕接下来的话刺耳,还是不得不说:“王爷,您忘了先皇后娘娘了吗?!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让王爷得到自己应该得的!无论阿羽姑娘有多么的好,可是让王爷因为她而一辈子屈居于安王之下,仰人鼻息,任人宰割,那决非先皇后娘娘愿意看到的!” 他说完了自己想说的,直挺挺跪在了崔晋身侧。 蒋祝有样学样,也跟着潘良跪了下去:“王爷,梅氏一族能做出在秦岭藏兵的谋逆之事,若是有朝一日安王上位,是绝容不下安王的!就算是将安王除去,但是除非王爷自己坐到那个位子上,否则以王爷的出身,别的皇子也断然容不下的!” 两国交好,开通商道听着不太现实,但此次蜀国来使诚意似乎不假,当真是要打破两国多年藩篱的样子。鸿胪寺的官员天天陪着使团里懂得民生的官员在长安城转悠,听说蜀国使团里那些官员穿上了大魏百姓服色,专往东市西市这些繁华之处钻,只因不是关隘要塞,并不能探得大魏军备虚实,魏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了。 崔晋垂头坐着,浑似没听到潘良与蒋祝之语。 潘良苦口婆心的劝:“咱们现如今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能够争取到的力量都握在自己手里,就算是招兵买马手里也得有钱。王爷现在手头就算有些人,那也是像鲁大人这样的文官,武备之上唯有承恩侯,他是握着苗胜的把柄,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却也仅能掌北镇抚司。程谢两位倒是在军中威望甚隆,只是……程彰对王爷向来疏远,谢将军如今却做了闲云野鹤,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之上,也并不想重新掌兵,于事无补。此次蜀国来使,虽是梅纳英一力促成,可王爷若是能够打起精神,将两国开通商道之事握在自己手里,不但是握住了一条源源不绝的生财之路,且能在朝中竖起威望来……” 简而言之,就是一定要与蜀国恒亲王打好关系。 潘良的想法其实很容易理解,在整个朝堂各部官员都卯足了劲儿恨不得在两国开通商道之事上分得一杯羹,此刻周王为着儿女情长而矛盾纠结,在他看来就是不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第一百章 自孟藏刀上门提亲,谢羽心中觉得诧异,再见到孟少游就忍不住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孟少游除了被孟藏刀当面揭破之后有点不好意思,回去做了心理建设,再次拎着礼物上谢府,就理直气壮了许多。只是架不住谢羽探究的眼神太过专注,让他耳根都悄悄红了。 “喂喂,你这么看着我,我会怀疑你已经喜欢上我了。” 没想到谢羽大大咧咧点头:“是啊,一直很喜欢你啊。”在孟少游惊的瞠目结舌之时,她才补充下文:“一直拿你当好兄弟,没想到你却对我生了邪念!” 孟少游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这是谴责他不地道。 不过是一瞬间的尴尬,他瞬间就将往日的厚脸皮找了回来:“那是你自中所想,明明我都在你面前说过八百回了,要娶你做我媳妇儿。” “……你还来真的啊?”谢羽心道:我那不是当你在跟我开玩笑嘛,我哪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孟少游这话倒让她再也质问不下去了,倒好似她一直在装聋作哑一般。但其实她没把孟少游的话当真。谁让他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说真心话的? 谢羽还是有几分不确定:“……哎哎孟少游,你不会是来真的吧我以前可记得你对我嫌弃得很,怎么忽然间就……就改了态度呢?” 孟少游气结,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傻瓜!”却不肯再多说。 谢弦如今也是拿不定主意。若是让她从崔晋与孟少游之间二选一,她多半还是选择孟少游。首先孟少游性子洒脱不羁,性好游历,与谢羽玩起来最为合拍;其次,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孟少游体魄强健,不似崔晋是个病秧子,就算有救命之恩,也犯不着搭上女儿的终身幸福。 她私下试探谢羽的意思,就怕她犯了小女儿痴气,一门心思系在崔晋身上,那才要命。 谢弦一生对自己要求严苛,却自觉在婚姻大事上犯了糊涂,比起做夫妻,她却觉得与程彰做袍泽兄弟更好。轮到女儿就更要精挑细选,一点弯路都不想走。 “……阿羽觉得孟少游跟崔晋哪个好?” 谢羽被亲娘“你到底要挑白菜还是萝卜”这么随便的口气给震撼到了,连说话都带出小心试探的意思:“娘啊,这样可以吗?周王救了我的命,他说要求魏帝赐婚……我……”她当时没有拒绝,崔晋就当她默认了。 讲真,她心里对周王不是没有儿女绮思的,只是若一直保持着最开始的单纯相处就好,可后面几番波折,让她不巧又听到了周王与程彰的对话,后来便猛然清醒了过来,对两人之间的关系谨慎了许多,不再满脑子小儿女痴想,更多了几分审慎之意。 男女之事,若是一门心思勇往之前,最容易你侬我侬忒煞多情,若是多了前顾后盼,那多半只会越来越犹疑。 谢羽眼下就是这般状况。 她心里存不住事儿,便拉着谢弦倾吐心事:“……其实周王人不错,对我更愿意舍命相救。可是娘,我对他有情意是一回事,可是若是真跟他成亲……他是奔着大位去的,我……我对当皇帝的妃嫔可没什么兴趣。”这件事颇为让她苦恼。 “孟少游呢?” 彼时谢羽正处于被孟藏刀上门提亲的消息震荡后的余波之中,自己也有几分迷茫:“孟少游是不是傻啊?孟伯伯居然还说那样的话。嘻嘻!”笑到一半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得惆怅不已,好好的兄弟不做,这是弄什么妖蛾子呢。 谢弦都不知道该说这小丫头是没开窍呢还是开窍了呢,怎么瞧着自己还是糊里糊涂的。 到底还是做母亲的心思占了上风:“你可得想明白了,明摆着这次是躲不了了,要么选和亲嫁给孟少游,要么嫁给周王,你总要选择一个。” 谢羽便将这个难题抛给了母亲:“我怕选错了,还是交给娘亲做主。” 孟少游再次上门拜访,谢弦乐见其成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 她既未阻拦女儿见孟少游,还鼓励两小:“趁着天气晴好,你们正好该出去走走。” 孟少游立刻便从谢弦的话音里品出了言外之意,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当下两眼发光,只差张口喊“岳母”了,拉着谢羽一溜烟出门去了。 两个人在街上闲逛,被有心的崔天宇寻摸了过来,见到孟少游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人家姑娘脸上,心里暗暗发笑,再转头瞧见谢羽的容貌,心里也是暗暗赞叹,如此灵气逼人的小丫头,难怪孟少游放不下。 他顶着孟少游警告的眼神调侃了几句就跑了,半道上与自己的心腹随从闲谈一句:“这下本王就放心了!” 心腹随从并不知道他这话是何意,唯有他自己明白,此次陪同皇叔前来出使蜀国,尽全力促成孟少游的婚事,就是为了让孟藏刀满意,帮他在蜀帝面前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他原来还怕孟少游求娶的小姑娘份量不够,今日见过了他对着人家小姑娘灼热的眼神,只差在那花容月貌的小姑娘脸上烤出两个洞,他便彻底放心了。 孟少游与谢羽在外面逛街的消息很快便经蒋祝之口传到了崔晋耳朵里。 不等崔晋做出反应,宫里魏帝传召。 崔晋自伤后一直在王府养伤,就连蜀国太子来使的国宴都不曾参加,坐着软轿一直到了御书房,向魏帝请过安之后坐下,父子俩互相打量,皆沉默了一刻。 良久,还是魏帝打破了沉默,开口便道:“皇儿可听说过外间传闻,蜀国太子亲自向朕求亲,希望两国联姻?” 崔晋心头鼓跳,面上到底还能强忍着:“不是人选还未定下来吗?” 魏帝深深看他一眼:“蜀国太子中意的乃是谢羽!” “父皇——” “朕也知道此事有夺人所爱之嫌,若是之前将你的婚事定下来,也不至于会出了这等事。但两国和谈正到了节骨眼上,比起边境连年战乱,若能平息战争,开通商道,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父皇虽然是你的父亲,可也是一国之君,总要为全盘考虑。” 崔晋心里如油煎火焚,就如小口的壶里煮着饺子,里面煮的沸反盈天,外间却只能看到一点蒸腾的水汽。他面上带出来一分失望,一分不快,其余的不平则被深深焖在了心里面,死死压着。 魏帝召见过崔晋之后没半个时辰,宫里便召了程彰与谢弦二人。 面对心有歉疚的儿子,魏帝还愿意拿出不多的耐性来哄哄,面对臣子却又是另外一番面孔,大谈边境不宁造成的百姓死伤,以及两国联姻的重大意义。 谢弦在外面做生意多年,见人说人话也修炼的不差什么,听得魏帝理由冠冕堂皇的大讲特讲个人对国家的贡献,从舍身成仁到传播两国友好的使者,就盼着程谢二人能够主动请缨,提起愿意让女儿前往蜀地和亲之事。 到时候他就坡下驴,也省得担个“逼迫”的名声。 可程彰跟谢弦的嘴巴就跟蚌壳一般死死闭着,留魏帝一个人唱独角戏,根本没有接茬的意思。 魏帝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终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蜀国太子递了国书向朕求亲,想要求娶阿羽,诚意十足,而且对方是蜀国恒亲王的世子,将来也是亲王妃,两位卿家若无异议,那朕就下旨了。” 谢弦就算是有心要为小女儿考虑,可长子程卓与幼子程智如今都在朝中,况且孟藏刀已经先一步向她提亲,到底还是默认了这桩亲事。 程彰倒是不愿意将闺女远嫁,可是比起嫁给崔晋,卷入大魏的政治斗争漩涡,还不如嫁给孟少游。 早在孟藏刀向谢府提亲之后,程彰闻讯而来,就曾向谢弦详细问过孟少游身世背景,听得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青梅竹马,对方又是煞费苦心求娶,婚后只怕谢羽的日子也过的自由散漫,并不会卷进蜀国皇位的纷争之中去,也算得稍稍放宽了心思。 三日之后,魏帝正式应下了蜀国太子的提亲,向谢府下旨,封谢羽为郡主,遣嫁蜀国恒亲王世子孟少游。与此相对的,则是一系列人事变动,先是陪同蜀国太子的安王被换成了周王,魏蜀两国通商之事也由周王主管,手底下的官员也换了一遍,由潘良鲁承志等人协同。 朝中明眼人都瞧出了不对劲,安王府里倒有不少官员前去拜访,还有些梅家死忠派前往梅府去探听消息。 梅纳英只派人打听出了蜀国来使前往周王府拜访,具体谈了些什么内容,却不得而知。 他私下派人相请孟天宇游玩,由安王作陪,几人在曲江池上的画舫里笙歌醉酒一夜,却什么话都没问出来。事关自己的东宫储位,孟天宇也不敢造次。 外面的小道消息满天飞,这些传进崔昊耳中,他不过冷冷一笑,只当不知,次日爬起来照旧入宫侍疾。 闫皇后眼看着灯尽油枯,也不知道哪一日就捱不过去了,他自顾不暇,能在政治斗争之中保得一命,已经算不易。有时候从旧窠臼里跳出来,旁观者清,对当下局势倒是豁然开朗。 皇后身边的贴身宫人背过皇后拉着英王妃直抹眼泪,又向崔昊哭诉:“娘娘半夜醒来,有时候会叫国舅爷……娘娘记挂着国舅爷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所愿 第一百零一章 闫皇后的凤体越来越差,而梅妃的气焰却越来越高,她宫里侍候的宫人们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梅妃,将来没有活路。 中宫之内人心浮动,几成树倒之势,这时候还能死心塌地侍候皇后,为崔昊着想的也唯有一二位心腹宫人。 崔昊无能为力。 他也曾试着前去探监,却被拒在诏狱之外,连闫国熹的面儿都没见着。世态炎凉,他也是不做太子之后才对这个词有了更为深刻的体验。 不过他却能日日往太医院跑,与周翰商讨皇后的病情。 太医院正周翰是个端方君子,并不曾因为皇后的失势而趋炎附势,对她不闻不问。最初他还在周王府听差,后来周王日渐康健,便又进宫来听差。 宫中别的大小主子都安康,唯独皇后病势沉缓,竟渐至沉疴,无论他用了何种汤剂都无济于事,就连祖传的秘方都拿了出来,最后也只能向魏帝禀报:“皇后娘娘恐怕……” 魏帝大半生两位皇后,竟然都不能相陪到老,内心不是不惆怅的。 诚然比起蒋绮,他对闫皇后的情义便要浅上许多,但也是相伴多年的,“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皇后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周翰垂头侍立,半晌才道:“据为臣诊治,似乎是心病,内郁积盛,天长日久竟成病痨之势,缠绵病榻不起。” 闫皇后既然快拖不过去了,魏帝也要为下面的子女打算,立刻召来礼部官员,传口谕要将三公主的婚期提前。若是皇后有个差池,三公主的婚期便不得不推迟一年了。 原本还有几个月才成亲的程智得知自己很快便要成亲,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程府也接到了礼部官员的通知,钦天监在魏帝的授意之下又重新挑了吉期,就在这个月底。 蜀国太子听闻此事,倍加高兴,还对相陪的崔晋道:“既然程府要办喜事,那正好本王就留下来观礼,说起来如今本王与程府也是姻亲,还可好好备一份厚礼。” 两国联姻既成定局,孟藏刀又急着娶儿媳,恨不得亲事定下来的当日就能将人娶回来,也好了却了一桩心事。既然他亲来,索性入宫向魏帝提议,不如择就近的吉期,婚礼就在魏国举办,等办完婚礼之后,回蜀国再入宗庙。 他也是听闻魏国皇后病重,怕国孝期间再耽搁了婚期。自亲事订下来之后,孟少游可是在他耳边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爹爹,您要不催着尽快将阿羽娶进门,恐怕要晚了。若是今年能将人娶进门,明年您老可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 大胖孙子的诱惑力是无限的,孟藏刀想想那可人爱的小家伙,只怕做梦都要笑醒,当下也不管别的,亲自进宫与魏帝商讨两国联姻之事。 蜀国太子只是个中间牵线的,需要他出头的事了了之后,他便乐的逍遥,反正剩下的事情都有孟藏刀做主,就连两国通商其实也是他在把关,只不过出面谈事情的是蜀国来使,真要拿主意还要他老人家拍板。 程智要成亲,可忙坏了谢弦。 她回京本是娶妇,哪知道还折了个女儿。原本不舍得女儿出嫁,还想拖个两三年,等谢羽大一点再嫁人。哪知道孟藏刀跟魏帝商议之后,就连魏帝也觉得他的提议甚好,竟然当真答应了此事,到时候孟少游只需要把人娶到四方馆,然后让他们跟着使团回国即可。 谢弦是忙完了儿子的事情还要忙女儿的事情,倒比四方馆里的蜀国来使还要忙上数倍,再见到孟藏刀带着人前来下聘,箱笼将谢府前厅正院都给摆满了,她事后才想起来责问孟藏刀一句:“感情孟兄早就将聘礼准备好了?!” 谢羽下聘之时,除了蜀国来使相陪,还有礼部的官员相陪,虽然事起仓促,但孟藏刀准备的着实妥当,就连大雁也是一对活雁,可见蓄谋已久。 程彰早早就来谢府观礼,等到下聘完毕之后,才絮絮念叨:“闺女还没跟我熟悉,就要嫁出去了……她往后是不是不能轻易回来了?” 他对孟藏刀的底细不甚清楚,还真当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亲王,还是谢弦见他这般牵肠挂肚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可怜,才悄悄将孟藏刀在蜀国的底线透过一二。 程彰听得孟藏刀在蜀国的作为,眼睛睁的老大:“你竟然……将女儿嫁给了盐枭……”的儿子? 魏国虽有种种弊端,但比起吏治**混乱的蜀国,可算得政治清明了。蜀国之事简直闻所未闻。堂堂亲王做着盐枭的生意,竟然连皇帝的私库都要仰赖他,这个国家的前途实在岌岌可危。 “难道你想让女儿嫁给周王,往后窝在一方天地里与人斗个你死我活?嫁给孟少游,往后天高地阔可以随便到处走,跟以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孟藏刀在楚国还有海运生意,就算是闺女在陆地上呆的闷了,往海上去耍都没人拦着。” 程彰听的目瞪口呆:“……这这这也可以?” 在他的生活里,娶个老婆已经是魏国女子里的传奇,没想到养个闺女更是自由不羁,而谢弦挑婿的标准是让闺女能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是拗不过老婆,所在才和离了。没想到就连闺女的生活也不是他能操心得上的。 谢弦对闺女未来婚后生活的畅想,就是孟少游对未来生活的畅想。 下聘之后迎娶之前,按大魏风俗新婚的夫妻最好不要再见面。但是谢弦本人对传统风俗无意维护,更不会鼓励女儿做个待字闺中的淑女,竟然也默许他们两个见面。 孟少游最近恨不得天天与谢羽粘在一处,只怕冷不丁哪里冒出来个人将谢羽抢走。他心知肚明,崔晋对谢羽有情,谢羽对他或者也有,只是她从不曾在他面前承认过什么。他也敢开口问,生怕问出的答案令他伤心,只能掩耳盗铃,只求对谢羽一意好下去,将人拴在身边就好。 至于将来,成亲之后,他们可有一辈子好磨呢。 孟少游想的极好,这日带着谢羽在曲江池边游玩到傍晚,谢羽意犹未竟,他们便租了个画舫,在曲江之上游玩,又有歌伎轻启樱唇,慢捻琴弦,轻柔曼妙的小调便在耳边响起。 为着出行方便,谢羽今儿着男装,却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她其实满心矛盾,很想见一面周王。听得他最近接了差使,心中很是记挂他的身体,也不知道恢复的如何了。但孟少游恨不得日日将她带着身边,她只怕自己去周王府,孟少游跟着去,那就不是探望,而是刺心了。 她与情爱一途着实懵懂,可回想与周王相识的点点滴滴,到底也能够明了他的些许情意,哪怕不能全然知晓,总懂了六七成。心中也觉得无以为报,如今连以身相许竟也做不到了。对着孟少游的时候,心中便暗暗生了恼意,总忍不住要刺他几句。 孟少游的脾气却是出奇的好,仿佛她再多的小性子都不过是玩笑,从来不放在心上,与过去针锋相对的模样全然不同,几乎可算得上千依百顺。时不时哄她:“好好好!是我的错!乖乖乖……乖啦……” 以至于谢羽今儿拿扇子挑着歌伎的下巴,将那歌伎生生给瞧出了一脸绯色,这才吊儿郎当道:“不如爷纳了你家去?”被孟少游一把给打开了扇子,也不管那扇子将歌伎细嫩的下巴之上留下了一道红痕,拦腰一把将谢羽搂在怀里,半是调笑半是恼恨道:“小爷,不如您纳了我家去?” 谢羽反手摸了一把他青郁郁的下巴,摇头:“爷只纳美人儿,你太丑了!” 孟少游恨的牙根痒痒,俯身便往她细白如玉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方才还羞涩不已的歌伎差点惊呼出声,恨不得掩面奔逃——没想到这两名公子居然分桃断袖! 谢羽在外行走太久,扮男装惟妙惟肖,无论是说话还是行走,竟让人误认为是个俊俏小公子,大约身量还未长足,面上还带着一二分的稚气,让人禁不住遥想他日加冠之时的风华。 她被孟少游死皮赖脸搂在怀里,摸了一巴脖子上被孟少游啃过的地方,眼瞧着歌伎跟乐师都被吓的奔逃,出舱而去,恨的一脚重重踩在他脚上,使劲磨牙:“放开!” “不放!”孟少游尝到甜头,哪里肯放人,就算脚趾被谢羽踩断也甘之如饴。他与谢羽之前打斗的多,一亲芳泽之事却是从未有过的。如今亲事已定,婚期在即,他心还吊着没放在肚里,又生成了个土匪胆子,就算之前在谢羽面前从不曾轻举妄动,这会儿也忍不得了,将人在怀里打个转,面对面直视着谢羽的眼睛,脸却越靠越近,呼吸相近。 他正要亲下去,画舫船身似乎被什么东西撞击,两人冷不防之下,重重撞在了一处,倒是亲了个正着。 孟少游顾不得去回味亲到心心念念的人是什么滋味,将人搂在怀里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外面六萬已经小跑着来回话:“公子,外面来了两艘船,似乎是……魏国官兵,说是发生了命案,有逃犯跳水,正在挨船搜查,对方喊话,要过来搜查。” 二人世界被无情打扰,孟少游窝着一肚子火,沉声道:“让他们上来!” 哪知道等外间的官兵上船,孟少游就后悔了。 来人是北镇抚司百户蒋祝,带着一帮人上船来检查,见到孟少游便拱手为礼:“世子爷——” 孟少游皮笑肉不笑:“侯爷——” 蒋祝见到谢羽,神色复杂了几分,朝着身边跟随的下属吩咐:“你们到下面去搜搜,看看贼人是不是躲到了这艘船上。”等人走光了,这才道:“郡主,婚期在即,你与世子在一起,传出去却是大大的不妥。这里又发生了命案,不太安全,不如由我护送郡主回府?!” 孟少游见到蒋祝就心生警惕,知道他对周王死心塌地,暗中怀疑这是崔晋在捣鬼,拉着谢羽的胳膊不放:“不必了,侯爷自去执行公务,我会亲自送阿羽回府!” 蒋祝忽朝外喊了一嗓子:“来人啊,这里有贼人进来,快快保护郡主!” 门外面呼啦啦冲进来十几人,全是北镇抚司的好手,俱都拎着明晃晃的腰刀,而门外守着的六萬跟八萬冲进来,却被蒋祝的人拦在外围,根本靠不过来。 蒋祝这架势,今儿接不到谢羽却是不罢休。 谢羽拍拍孟少游的胳膊:“既然蒋侯爷要送我回去,切不可辜负侯爷的好意,不如我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见!” 孟少游极为不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羽在蒋祝的簇拥之下登上了北镇抚司执行公务的船只,心里都快呕出一口老血。 谢羽心中早有所觉,借着蒋祝之手成功摆脱了孟少游,被带到了舱房,蒋祝便退了出去。 她一个人坐在阔大的舱房,视线正对着租来的画舫,看到北镇抚司的另外一艘船只拦着画舫,严阵以待,想象着孟少游气急败坏的模样,唇边不由露出个笑意。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未曾回头,笑道:“王爷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 转过身来,正对上崔晋的眼神。 多日不见,他似乎瘦了许多,原来养伤时候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似乎又不见了,就连那会儿的好气色也没有了,倒好似多日劳累不堪,不曾好好休息过,下眼圈都青了。 “听说王爷接了差使,怎的劳累至此?” 自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后,崔晋心里便似燃烧着一团火,不将他的五腑六脏都烧成了灰不肯罢休。过去许多年在楚国受的苦楚都浮现在眼前,原本他都快将那些年月给忘记了,偶然做梦梦到那时的栖惶,醒来都当做隔世的尘埃。纵然一心想要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曾经的心如铁石也被谢羽给磨的柔软了起来。 可是就连这样触手可及的温暖与幸福,也要被皇权夺去! 他并不恨谢羽,就算她是程彰的亲骨血,也早将她与程彰割裂开来去对待。 “千头万绪,又是才开始上手,难免累了些。”他缓缓坐了下来,又招呼她:“阿羽也坐。”光阴还似旧时,她闯进他的书房,大咧咧半点惧意也无,随意的很。 谢羽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对上他的视线,心中悚然一惊,忽然想起来初次与他见面,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崔晋的眼神倒与那时候有些相似。她心中不知不觉间便涌上了些痛意,不由垂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王爷要好生保重自己才是!” 崔晋自嘲一笑:“保重自己又有何用?又无人记挂我的安危饥寒。” 他这话说的很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谓,倒让谢羽的心里更增加了一层苦楚,倒好似她辜负了他的深情一般。实则她对崔晋就算有小儿女的情意,可是却视王府后院的生活如畏途,更何况想想他对大位志在必得,就觉得后宫日月漫长,竟然连尝试都不敢。 “王爷何必这么说,我总是希望王爷身体健康,得偿所愿的!” 崔晋只觉得她这话刺心的疼:“我恐怕不能如愿了!”他盯着谢羽,不小心瞧见她垂下来细嫩的脖子上有个红痕,原还当夏天蚊子咬的,才要开口说一句“怎的不经心让蚊子给咬了”,忽然醒悟过来那是什么,只觉得“轰”的一声,所有的热血都涌到了脑门上,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握紧了拳头,将肚里的怒火给压下去,连同所有未曾出口的话。 舱房里安静的不像话,外面蒋祝与下属说话的声音隐隐传了来,却又不甚清楚,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船行靠岸,便有马车在岸边等候,劳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倒好似只为着见她一个人。 这念头只在谢羽脑中闪了一回,还是她回头去看曲江池里别的画舫似乎都不曾受惊扰,照样笙歌曼舞,哪里像是发生命案的样子,这才有此想法。 也只是一瞬,便被她抛至脑后。 周王先上了马车,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抬头瞧着他沉默的脸,固执伸过来的手,到底还是握住了他的手,登上了马车。 两个人也不是头一次同车。 初次同车,周王嫌弃的恨不得将谢羽丢出去,后来同行前往郦山行宫,谢羽早在他面前没了拘束,抱着点心盘子旁若无人的啃着,如今却又拘束似旧时,她坐在他对面,一纸婚书将两人的距离隔成了天堑。 “不能坐近些,让我好好瞧瞧你么?” 他这话在谢羽心里过了两遍,舌尖都透出了苦意,她才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注视着他,人却不曾挪动分毫:“王爷就当不曾认识过我,或者……当我是你的仇人之女,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她忽想起在周王府守着他养伤的日子,那时候他虽伤重,却精神奕奕,又哪里是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2章 下嫁 第一百零二章 两国通商之事移交给周王之后,周王府来客络绎不绝,有朝中想要攀关系的官员,有京里闻听此消息盘恒的地方豪商各色人等,都想在这件事里分一杯羹。 周王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因此泰半的事情竟然是潘良主理,只是需要向他禀报,等他拍板之时才向他禀报。 曲江池回来之后,周王的精神似乎更消沉了两分,潘良背底里埋怨蒋祝:“王爷请你帮忙,你就当真带他去见谢姑娘啊?原本不见就算伤心也有限,可见过之后都快心如死灰了!” 蒋祝比他想的可狠多了:“与其让王爷一个人躲起来伤心,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让他索性见过了谢羽,死了心之后没了别的想头,只能一门心思做正事了!” 潘良:“……没想到你小子平日瞧着不说话,却是个狠的!” 蒋祝微微一笑:“我还可以更狠!”当日他便进宫求见魏帝,将自己收集的苗胜与安王勾结,栽脏陷害太子与闫国熹之事给捅到了魏帝面前。 初次领略到了他的狠辣的魏帝将跪着的这小子打量了一回,眉头皱的死紧:“你这是……在为英王与闫国熹翻案?”这小子难道什么时候投靠了闫党? 蒋祝跪在太极殿冰冷的地砖之上,重重磕了个头:“微臣不为谁翻案,只是微臣身在北镇抚司,受陛下信任,却不能辜负君恩,有负圣上!当初苗千户将此事做的隐秘,那时候周王受了重伤,微臣无暇分*身,只当苗千户历来公正,定不会做出欺君之事,这才不曾插手,只专心守候在周王身边。后来微臣在北镇抚司听到一点风声的时候,犹自不信,总觉得苗千户不至于如此大胆欺瞒陛下,但是后来……微臣知道的真相越来越多,就不能坐视不理!” 他这番话,正正砸中魏帝心坎。 苗胜能得魏帝青眼,就是因为肯为魏帝而舍出自己的性命,如今却胆大如斯,因为深受魏帝倚重信任,自我膨胀,妄想瞒天过海。 魏帝原本就不曾疑心周王有夺位之心,跟着周王从楚国回来的蒋祝与潘良都得到了重用,看重的更是他们的一片忠心。 但他对闫国熹已有芥蒂,朝中原来闫党势大,崔昊又跟闫国熹甥舅情深,全然将他这做父亲的不曾放在眼里,就更不愿意崔昊能够重新登上太子之位了。 好容易安王成为了合适考虑的人选,没想到查来查去,秦岭藏兵之事竟然与安王以及梅纳英有关,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想想他过去多少次前往郦山猎苑行猎,却不知这小畜生竟然包藏祸心,若是不曾泄露马脚,是不是等过几天,他年老气衰之时,他连同崔昊都会被梅家给一锅端了? 越想竟然越是后怕。 魏帝的脸色当下就青了。 蒋祝递上来的证词着实让他心惊不已,更何况经他透露秦岭藏兵的细节,再回想闫国熹一介文官,闫氏一党又无武将,恐怕连练兵之法也未必懂,他当初下重手惩治闫国熹,也并不全因为秦岭藏兵,更重要的是闫党让他起了忌惮之心。 他原本已有几分属意安王继位,可是在如此大的阴谋之下,魏帝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且将蒋祝好生安慰一番:“祝卿且稍安勿动,等两国和谈完毕,朕在派人前去西南收了梅家兵权,到时候再收拾梅家也不迟!卿就当不知道此事,先安心办差即可!” 蒋祝求的结局不外如是。 崔昊被贬,崔煦眼看着也落不了好,成年的皇子唯剩崔晋一人,舍他其谁? 梅家势败,就连五皇子崔阳长大,也再无继位的可能。 他向魏帝谢恩,起身而去。宫墙之内的风迎面吹过,只觉得暖烘烘的,前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再不似数年之前那望不到头的踟蹰绝望。 崔晋与潘良听得他竟然干出这么一桩疯狂的事情,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此事他们原本就商议过好几次,只是一直想要寻到合适的时机,却没商议妥当,没想到蒋祝闷不吭声就给办了。 “若是再不去办,万一哪天陛下心血来潮,立了安王做太子,那就麻烦了。”太子的废立可不是小事,前面已经贬了一个崔昊,没道理后面再废一个崔煦,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也不要让他有爬上去的机会。 蒋祝当着崔晋的面儿是这样解释的,但出了周王的书房对潘良又是另外一番说词:“王爷最近心情太糟糕,总要找点事情让他开心一下。这个消息对王爷来说,也算是好消息了!” 潘良面上露出感慨的笑:“还是你小子对周王好。” “那是,当初姑姑可是将周王托付给我的!” 安王与梅纳英还不知道蒋祝已经进宫举发他们了。就连苗胜都被蒙在鼓里。他自接了苗明远的灵柩回京,也不知道是在寺庙里回想过后,还是因为儿子的惨死让他生出了后怕之心,大热的天半道上病了一场,好容易回京,苗老太太听说孙儿的灵柩运回来家,悲伤之下竟然一命呜呼了。 儿子的丧事还未办,家里又搭起了灵堂,为苗老太太办起了丧事。 如今他还在孝中,北镇抚司的事情就更插不了手。 经此一事,他对鲁承志更是恨的牙根痒痒,恨不得能绑了鲁承志剜了他的心肝,献到老母儿子灵前,只是他在孝期,不能入宫向魏帝求告,又不能回司里理事,好借机将鲁承志给拉下来,只能每日每夜被仇恨给煎噬,不得安宁。 苗胜心怀大仇,虽不能出门,却也派人数次向安王府递信。蒋祝得了魏帝之令,严密监视安王府与苗府,这些信早被他半道上截了去,照样誊抄一份,再将原件送到安王府去。 苗明远死后,苗胜戾气更胜从前,几有疯狂之势,家下仆人多被责打鞭怠。他从前在诏狱里折腾犯人,不知道用过多少种毒辣手段,但凡心有郁气便往诏狱前去散心,每次总有犯人倒大霉,如今被困家中守孝,心中恨意更胜从前千百倍,只能拿家下仆人来发泄。 那送信的虽是他的心腹,可这些日子也没少挨打,现在是听到苗胜喊一嗓子就吓的直哆嗦。出门跑腿送信,被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拖到了暗巷子里,醒来之后摸摸身上,钱财俱失,连块铜板也没丢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劫的不识字,他怀里要送往安王府的信件倒是好好揣着。 他爬起来一溜烟往安王府跑去,送完了信才大松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也只能自认倒霉,哪里还敢跑到苗胜面前去讲。 他往安王府送了三回信,但一个月却被劫道的劫了五回,心里虽有疑窦,却委实不敢前去向苗胜坦白,生怕反而落得个毒打的下场,只能假装未曾发生过这等事情。 与此同时,魏帝坐在御书房里,一目十行将苗胜写给安王的信看一遍,目光阴郁:“这就是朕养的好狗!真是好啊!” 蒋祝垂首侍立一旁,只作未曾听到。 眼瞧着到了崔智与三公主婚期,公主府一切准备妥当,当日二人在公主府拜堂,程彰带着程旭前去参加儿子的婚礼,谢弦带着谢羽也到场,两人竟然客客气气,直瞧的前去参加喜宴的众人暗暗惊奇。 众人虽听过程谢两人早就和离,但却不曾亲眼见过二人相处的样子,见得他二人互相客气礼让,还有那多事的同僚暗中议论:“男未娶女未嫁,相处也融洽,儿女成行,何不凑到一处好生过日子,这又是在折腾什么新花样?” 蜀国太子带着来使,以及恒亲王,还有其世子一同参加了三公主与程智的喜宴,席间见到程彰与谢羽,还客气问候。 孟少游自曲江池与谢羽一别,却是数日未曾见面。 当晚他就派八萬前去谢府送礼为谢羽压惊,回来问起,八萬只道谢府门人说谢羽已经回家,但却未曾见到她。 次日孟少游再去,便不曾见到过谢羽了。 谢弦倒好似忽然回过神来,他再求上门来,岳母便客气让人传话:“既然快要成婚了,那就先别见面了,等成亲之后有的是相守的日子。” 孟少游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岳母,倒让谢弦忽然不待见起他来。不过他有个好处,就是脸皮厚,今日在喜宴上见到谢弦,还恭敬行礼,倒好似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只眼神却粘在谢羽身上扒不下来。 程旭在旁看着心里有气,只觉得这小子两只眼睛贼溜溜,拖了他往一旁去灌酒。两个人都是精于吃喝玩乐,酒量又都不差,程旭存心要孟少游好看,而孟少游则极力应承不能在舅兄面前失了面子,又盼着早点将舅兄灌醉,他好与谢羽说说悄悄话,两人在酒桌上战况激烈,前所未有。 旁人只看到这两个人灌酒,新郎倌还未过来敬酒,他们桌上倒已经空了好几个坛子。 最后还是今日前来饮宴的朱福深助拳,才将孟少游给灌趴下! 朱福深心情郁郁难展,见到一对新人堂前叩拜,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当初与三公主见过面,打心眼里欢喜,只不过三公主瞧不上他。后来为此瘦了十来斤,渐渐显出些英武的轮廓,自己颇为后悔,当日若是再瘦个二十来斤,保不齐就与三公主看对眼了。但却招来家中女眷心疼,只觉得为着婚事,竟然将人都生生熬瘦了,崔晴简直罪无可恕。 今日三公主成婚,朱家原本只送了礼过来,都为着朱福深打抱不平,没人肯踏进公主府的大门,没想到还是朱福深想的开,竟然亲自前来道贺,程智敬酒到这一桌,一想洞*房花烛夜,崔晴的刁蛮模样,就恨不得与朱福深调个个儿,自己做个贺客,这新郎官儿让给朱福深去做。 朱福深羡慕他美人在怀,他却羡慕朱福深逍遥自在,不必受崔晴的鸟气,可见世事难如人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程智与崔晴成婚次日,先是往程府里去祭拜祖宗,然后才往谢府而来。 谢弦一大早就吩咐厨房准备宴席,等到程智与三公主来的时候,已是下午时分。 崔晴与谢羽关系原本就亲密,如今又成了姑嫂,拜见过谢弦之后,两人便拉着手儿说了好一会话,等到家宴撤下去之后,崔晴便向谢弦提出:“不知道母亲打算下一步去哪里?儿媳出嫁之前,父皇母妃再三叮嘱,一定要孝顺翁姑,儿媳往后就跟在母亲身边服侍了。” 谢羽扭头去看程智,满脸的疑问:“三哥你把三嫂怎么了?” 这还是当着谢弦与公主的面儿,她还肯开口叫一声三哥,也算是给程智面子了。 程智一张脸上青了又红,红了又青:“我……我没把她怎么着!我哪里敢把她怎么着呢!”声音里充满着浓浓的怨念。 他昨晚喝的醉醺醺回房,未洗漱就一头扎到了床上,被彪悍的三公主给踹下了床,跌了个屁股墩,到现在尾椎骨都疼着呢,这等丢人的事儿又能向谁说呢。 他还未找她算帐,她倒先想着溜了,连借口都冠冕堂皇——侍候婆母。 谢弦看这小两口尴尬的脸色,既没应承也未拒绝:“阿羽婚期临近,要等她出嫁之后再决定呢。” 提起这个谢羽就不高兴了,她还没玩够呢,心里对孟少游不知道藏了多少恼意,准备成亲之后再同他算帐。 谢弦用谢羽的婚期将一心要留在她身边的三公主给打发回了公主府,回头就开始忙起了谢羽的婚事。 新娘子谢羽除了试嫁衣首饰,再没别的事儿可忙。又有程彰替她置办的嫁妆抬到了谢家,春和带着小丫环们去照单点收,她跟着去瞧热闹,翻了几个箱笼,诧异道:“程大将军这是将祖上的积蓄都给抬过来了?” 春和跟着谢弦在程府呆过,知道武将世家总有些战场之上得到的异宝,一代代积累下来,不说数目惊人,至少比寻常文官家底子要丰厚。 “程大将军给你的,你就留着。” 谢羽忧伤的坐在阖起来的箱笼之上,捧着下巴叹气:“往后我可就穷的只剩银子了,春和姑姑你得闲了可要来蜀国看我啊。” 春和忍俊不禁:“得!你也不必装个小可怜样儿。家主已经说了,往后啊就让我跟着你去蜀国,你也别嫌弃我唠叨!” 谢羽跳起来,搂着她的脖子大乐:“我就知道春和姑姑最疼我了!往后我的所有身家都交给姑姑替我收着!” 解决了后顾之忧,她开始盘算起往后借着孟家的势,可以为自己跟谢家赚多少银子,还拉着程旭嘀嘀咕咕商议。 程旭原本对孟少游就十分不满,但他此番跟着谢弦在外面游荡一番回来,眼界早不囿于旧时的小圈子。他自己向往外面的生活,一想到如果她不嫁孟少游,就只能对崔晋以身相许,终身困于高墙深宅,哪怕再多的情意恐怕也会消磨殆尽,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可了这门亲事。 再听得谢羽对孟家的算计,不由嘿嘿乐了:“妹妹,你这到底是成亲啊还是找生意合作伙伴啊?” 谢羽一愣,才醒过味儿来,自己也乐了:“其实也没差啦。要说生意合作伙伴,孟家实力雄厚,由我居中牵线,娘都可少辛苦几年。至于成亲……”她的声音渐次低沉了下去:“反正是他求来的,也怨不得我!” 程旭不禁有些担心:“妹子,你可要想好了,事关终身,只有你过的幸福了,娘才能放下心来。再说……你这可是两国联姻,不比爹娘,过不下去还有和离这条路可选。” 谢羽揉一把脸,又露出了笑意:“二哥你担心什么啊,我是谁啊,我把把日子过糟糕?再说我对孟少游还是有些了解的,他那个人自恋又自大,对我倒一直不错,还不至于过到和离的程度。” 程旭总算将心放下了一多半。 ********** 两国联姻之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礼部与鸿胪寺官员忙的团团转。与此同时,程彰与兵部侍郎田万青接到圣旨,前往云滇接管西南军营。 魏帝为此还特意召了梅纳英进宫安抚:“爱卿多年在边关劳苦功高,若是梅家能与蜀国联姻,那由爱卿在西南掌军最为合适不过。只是如今程家与蜀国皇室联姻,往后由程彰镇守西南,也方便两国交好。程彰只有这一个女儿,他在御前苦求,与女儿离散多年,才找回来便要远嫁,于心不忍,见不得女儿受委屈,所以极想留在离女儿最近的地方。朕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他,想着两国结盟,往后边境和平,倒不必再动刀兵。爱卿妻儿也正好回京,与梅妃骨肉团聚。” 这番话听起来倒是体贴如微,对臣下爱恤非常。 梅纳英心里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一面怀疑魏帝对他舍不得嫡女联姻而不满;又怀疑魏帝是不是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对他开始防备起来了 这会子他倒有些后悔当初拒绝联姻太干脆,一步错步步错,此后倒让己方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程彰与周王有旧怨,并不会支持他上位。不然他都要疑心魏帝有心扶植皇长子继位了。 据安王得来的消息,让周王出面主管两国通商,那也是因为内定的周王妃被蜀国人给抢走了,魏帝算是对他的补偿。 程彰这些年在京中休养,管的事情不多,接到圣旨自己都傻眼了。 他亲自进宫去见魏帝,对此十分不解:“梅家在西南几十年,根基深厚,陛下怎么想起来调臣去西南?”田万青是寒门官员,当初在谢弦军前效力,北海平定之后回京,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出了名的六亲不认,与大理寺的鲁承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梅纳英伙同安王在秦岭藏兵之事极为机密,程彰尚不知此事,听到魏帝提起,有意削弱梅氏根基,乃是因为安王与梅纳英背地里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怕打草惊蛇引起西南一地动荡,当下也顾不得不能参加谢羽婚事的怨念,痛快接下了旨意。 谢弦带着一众儿女在长亭外送别程彰,程智婚后数日与三公主互相嘲弄,日子过的水深火热,直恨不得跟着亲爹前往西南,可惜他是文官,还得在翰林院打混,只能依依惜别。被谢羽看在眼里,嘲笑他“怎么成婚之后,反倒成了没断奶的奶娃,就这么舍不得程大将军?” 程彰直恨不得在这丫头脑门上敲一记,碍着谢弦面前,到底不敢妄动,只能暗暗磨牙:“没心没肺的丫头!” 谢羽不以为意:“等我去蜀国的时候,也会路过大将军驻地,实在不必依依惜别嘛。\"看程智的眼神就好似在看“小可怜”似的:“啧啧,怎么办?往后京里就只剩下三公子一个人了!” 程智此人满腹的家国大义,忠孝节烈的大道理,他原本就对谢羽心存愧疚,数次误会了她的好意,如今她又要前往蜀国联姻,再见不知何期,今儿竟然老老实实听凭她嘲笑,半点不曾还口,直引的程旭猜测他做了多少亏心事能敛了往日气焰,任谢羽嘲弄个够。 程彰离京当日,魏帝再次召梅纳英入宫安抚,除了赏赐金银珠宝,官升一级,还召他入内阁。内阁大学士历来由文臣担当,首辅闫国熹如今还还在诏狱里吃着牢饭,武将直入内阁,算是大魏开国首例。 梅纳英原本因为魏帝对梅氏一族的调令而心下不安,近来常与安王见面,讨论此事。但是魏帝调兵遣将的理由实在充分,就算心有疑虑,可他对安王与梅纳英并不曾冷落,相反还时常召安王进宫谈话,虽然将两国通商的事情交给周王,对外却表现出了对安王的器重,就连在朝堂之上也对安王赞不绝口,称他是“与朕最为相似的皇子,可堪大任!” 安王从小就得魏帝喜欢,但如此频繁的被夸赞在从前也未曾有过的。从前就算是对他喜欢,但对外却还要顾忌崔昊的颜面,无论如何不会让他踩到太子的脸。 他对此理解为“如今不必顾忌崔昊的颜面,父皇总算是肯将对我的喜爱之情完全表达出来”,他自己蛮觉胆气粗壮,在朝堂上甚为活跃,凡事必会发表自己的见解。 魏帝也表现出了一个父亲的慈爱与耐心,哪怕安王有不当的言辞,多以宽容包涵为主,还会出言指点,朝堂之上一时父慈子孝,有不少见风驶舵的官员转头投入了梅家阵营,梅氏在朝堂上一时风头无两,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消息传到宫外去,当初不少投靠前太子崔昊的门下各色人等也有转投往梅氏阵营效力的,姜无印就是其中之一。 前太子被贬之后,手里的产业倒是仍在,只是已经失去了政治投资的必要,姜无印原本还替崔昊掌着不少生意,也客客气气辞了,转头就投入了安王的怀抱。 崔昊如今志不在皇位,倒也不甚在意,还宽慰当初引荐姜无印投入他门下的东宫属官许敬修:“商人逐利乃是天性,本王既无价值,也不能拦着他们的青云之路。” 许敬修恨恨道:“都是一帮子小人!”他在朝中还有官职,却已经打算辞去朝中官职,追随崔昊前往封地之后,做个王府长史。 崔昊感叹:“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如许卿这般忠心耿直。” 闫皇后这几日清醒的时候极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无生息的昏睡着,偶尔睁开了眼睛,竟是连人都认不得了。崔昊带了妻儿前去侍疾,她竟然指着小皇孙叫“皇儿”,露出温柔的笑容,倒好似回到了崔昊小时候的光景。 那时候蒋皇后还活着,魏帝对她的爱宠宫妃们都瞧得见,虽有梅闫二妃受宠,总不及蒋皇后。有时候魏帝去皇后宫里,或者梅妃宫里,闫妃便露出落寞的神情,她的贴身宫人便将崔昊带到她面前,闫妃便温柔的笑着,揽了他在怀里,絮絮陪着儿子说话,不知不觉间心情就好了起来。 在闫氏成为皇后的多少年时光里,这是母子俩之间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 崔昊上前去,用力握住了闫皇后枯槁的手,眼泪不觉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闫皇后吃力的抬头,似乎想要认出眼前的年青人,良久,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没入鬓间不见。 ******** 月初,大魏与蜀国联姻之日终于到了。 孟少游激动的一夜未曾合眼,天色才亮就穿戴一新,恨不得立刻前往谢家去迎亲,还是六萬与八萬死拖活拖,才将他拖到了饭桌上。 面对着一桌子花样众多的早点,他食不下咽,不时追问时辰,引的孟藏刀直咬牙,恨不得揍他一顿,笑骂道:“没出息的小子!” 孟天宇替他解围:“想当初侄儿成亲,也是一夜没睡,高兴的吃不下饭,直等将人娶回来拜堂入了洞*房,才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就怕中间出了岔子。” 他的亲事是蜀帝亲定,之前男女双方也只见过一两面,若说了解或者两情相悦,那是扯蛋,只不过是基于双方对于利益权势的追求而缔结的姻缘。成亲之后,孟天宇为着巩固权势,还聘了两名侧妃。 孟少游嘴里笑嘻嘻承了孟天宇的情:“多谢太子殿下为我解围,可不是嘛,我昨儿晚上就没睡着,生怕半道上新娘子被别人抢跑了,让我空欢喜一场。”心里却暗暗鄙视他:咱俩的亲事能一样吗?能一样嘛! ——我是情之所钟,你不过是等价交换而已! 比起新郎倌的忐忑不安,新娘子就要淡定许多。 昨晚谢弦例行对女儿进行婚前的基础教育,又拿出图册,好让她看个明白。谢羽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翻开图册瞧了两眼,大张着嘴巴一副傻样,谢弦在小丫头脑门上戳了一指:“这就吓傻了?” 不料小丫头却“嗤”的笑出声:“我当是什么事儿,娘这般郑重其事,原来是这个啊,我早就知道了!” 谢弦顿时脸色大变:“你……你从哪知道的?谁知道你的?或者……”她将女儿面上细细打量一番,似乎担心已极。 谢羽顿时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做什么坏事,你可别多想!”她在床上笑够了,才道:“我一个人在外面跑的时候,外面那些男人什么荤话不说?起先我也听不懂的,不过那时候扮着男装,人家都当我不知事的傻小子,还有一起做生意的好意教我,我估摸着这是什么神秘的事儿,不知道有点丢脸,就……咳咳,”她略微停顿一下,竟让谢弦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你去做什么了?”急的竟是连声气儿都变了。 谢羽嗔一眼谢弦:“娘又想到哪儿去了?我就……去买了几本书读了读,就……懂了不是。” 谢弦再忍不住在她脑门上狠狠敲了两下:“坏丫头!好的不学学这些!谁让你学这些的?” 谢羽不可思议:“这不是早晚要学嘛,就算我当时不学,娘现在不是也会讲给我听么?我提前学了有什么错?” 谢弦还真挑不出大错来,她一张老脸也烧透了,将小丫头压在床上狠狠拍了两巴掌,直拍的谢羽嗷嗷惨叫:“娘啊我明天要出嫁了你竟然揍我,难道不是两眼泪汪汪舍不得我吗?你是我亲娘吗?” 她这话引的谢弦又狠狠拍了她几巴掌,才戳着她的脑门吓唬她:“你若是成亲之后,还是这么无法无天,小心我让你孟伯伯揍你!” 谢羽顿时哈哈大乐:“孟伯伯以前不会揍我,以后就更不好意思动手了。哪有公公揍儿媳妇的?” 谢弦被这丫头撩拨的牙疼,原本满腔的不舍也被她给闹腾没了,恨恨道:“也不知道我怎么教的你,竟然教出你这么个丫头!罢罢罢,反正有你孟伯伯镇着,我瞧你这只猴子还能反出天去!” 她回房之后,与春和提起此事,真是又心酸又怅然:“……你说这丫头,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我这做娘的舍不得她,她倒好似没心没肺一般!” 春和含笑听着她絮叨,安慰她:“阿羽从小就是个独立的性子,她自己早知道了,总好过懵懂出门,在外面吃了别人的大亏。况且以往她也到处乱跑,有时候与将军也要分开许久,将军就当她是去外面游玩。况且孟家并不拘着她四处乱跑,往后身边跟着孟少游,就算四处走动,也断然不会吃亏。将军只管将心放到肚里去,等着抱小外孙就好!” 谢弦也唯有以此念来安慰自己——只要闺女过的开心顺意,她这当娘的也只有高兴的份儿。 做娘的一夜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好容易天亮了去闺女房里瞧,她倒睡的跟小猪似的,打着小呼噜,只穿着肚兜,半个雪白的膀子都在被子外面,全无心事。 谢弦推了她起床,她闭着眼睛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儿都蒙在了被子里,缩成一团继续睡。 “新郎倌来迎亲了,还不起来梳妆打扮!” 谢羽在被子里嘟囔:“让他再等会……没睡醒……” “真是个小祖宗!” 谢弦都服气了! 就凭她家谢小猴这副淡定的样子,说她有大将之风也不为过。 好容易将她扯起来梳洗打扮,等到孟少游掐着时辰来迎娶,谢府门内一群堵门的儿郎。其中有程旭找来的玩伴,全是当初一起玩闹的纨绔,在朝局动荡之中家中地位不跌的;还有程智请来的同窗同年,一律是斯文风雅的读书人模样,又有程家世交的武将家子弟,乱哄哄闹成一团。 蜀国太子陪着孟少游一起来迎亲,谢府门里学文的出题,会武的叫嚣着要比试,又有专精玩乐的纨绔子弟提的全是刁钻古怪的问题,没想到竟然被孟少游一一化解。 枸杞小跑着往谢羽闺房里去报讯,满脸的不可思议:“……姑父竟然将三公子那些同窗出的对联诗全都对上了,还有二公子同伴的提问,那么多人都没难倒他……” 谢羽大惊:“怎么孟少游竟然会做诗?”这简直是一大奇闻好嘛! 她与之相识这么多年,每次去蜀国,他都带她去吃喝玩乐,说他会些拳脚功夫,专精吃喝玩乐,她信!说他会读书诗文唱和……这是哄她呢吧?! 谢弦瞪她一眼:“你知道什么?他在你面前才专精吃喝玩乐,这不是陪你去玩嘛。你孟伯伯可是亲王,少游小时候也在宫里读过几年书,后来被你孟伯伯带到盐枭窝子里去,身边先生武师那也是从来没断过的,且请的都是大儒,只是他又不准备考状元当官,读书倒与一般学子略有不同。” 谢羽喃喃自语:“做个盐枭头子……读什么书啊?!”被谢弦在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你这丫头不许再胡说了,这话可不能传到你孟伯伯耳朵里。若是让他听到,娘也救不了你!” 谢羽吐舌头:“知道了知道了!” 谢府门口,孟少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突破了程家兄弟俩带人组成的封锁线,总算见到了新娘子,只是新娘子蒙着盖头,不见桃花面。 程彰已经前往西南,拜别父母之时,唯有谢弦坐在主位,等两小跪在她面前之时,哪怕敌军十分兵临城下亦面色不改的谢大将军眼眶居然红了,良久才叮嘱一句:“你们要好生过日子,好好的!” 谢羽心内酸楚,盖头遮着虽瞧不见谢弦的脸,但听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险险哭出来,亦哽咽道:“母亲保重!”膝行两步握住了谢弦的手,舍不得松开。 仿佛是昨天,她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团,懵懂不知事,转眼却已经亭亭玉立,新婚大喜了。 孟少游将手覆到她手上,轻声劝她:“有空我就陪你回来探望岳母。”再拖延下去可就要误了时辰了。 程旭瞧的心头火起,从他身边走过去,倒好似要去扶谢羽,一脚踩在了孟少游跪着的脚趾上,孟少游吃他这一踩,顿时“潸然泪下”,倒比谢羽这个新娘子还要伤感。 谢弦的离愁总算是被女婿的眼泪给冲散了。 *********** 四方馆里,张灯结彩,贺客盈门。 两国联姻在大魏京师举办,这让魏帝很是高兴,特意下旨令礼部与鸿胪寺官员务必尽心尽力,要将这场婚礼办的漂漂亮亮,成为两国结盟的有力佐证。 两国联姻无关政治立场,无关派别,倒使得大魏朝中文武重臣皆盛装出席,就连魏帝也驾临四方馆观礼。 崔晋在潘良与蒋祝的陪同之下前来,他最近忙的团团转,今日一大早还接到魏帝从宫里赐下来的补药珠帛等物,传旨的太监将魏帝的口谕重复的一字不差:“……皇儿定要保重身子,你的好父皇都记在心里呢!” 等太传旨太监走了之后,潘良高兴道:“陛下这话是暗示王爷,无论如何,王爷一定要保重身体。周院使上次来诊过脉,道王爷有些心绪郁结。王爷等了这么多年,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天嘛,只差临门一脚,可万万不能功亏一篑!” 崔晋打起精神收拾起来,前往四方馆参加谢羽的喜宴,只觉得心如刀绞。他既不能放弃皇位,也不舍得放弃谢羽,可世间事从来难以两全,从来由不得自己。 四方馆里,不少早就过来的朝中官员见到他都来问好。如今周王虽比不得安王的背影,可他手里也握着两国通商之事,那可是最能捞钱的好差使,谁都想将自己手里的人安□□去。 安王也不知几时到的,听得外间鞭炮齐鸣,新郎迎了新娘回来,他站在周王身侧,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幽幽道一句:“皇兄不必难过,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父皇定然会替皇兄择名门闺秀,强如那个野丫头!” 崔晋回头似笑非笑道:“皇弟这话,不会是败在阿羽手下,这才心生怨念吧?!” 崔煦被他这话给挤兑的一窒,才找回了自己亲和的面具:“皇兄说哪里话!为弟不过是替皇兄不值而已。” “四弟多虑了,大皇兄拿谢羽当妹子疼,恐怕是你误会了什么。”英王崔昊从旁边走来,淡淡说了一句。 当初崔晋在郦山猎苑养病,他亲眼瞧见过崔晋与谢羽笑闹的场景,至今思来记忆深刻,这话说的连自己都不信,只是那又如何,这宫里从来不需要自己相信,只要旁人相信就好了。 崔煦没想到崔昊会出席婚礼,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崔昊自从被贬为英王,不问朝政,只一门心思在皇后宫里侍疾,今日能够列席四方馆的婚宴,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令人意外之极。 “二皇兄……怎么来了?” 崔昊一笑:“两国联姻,如此盛况,怎的我不能参加?” 崔煦到底是不足二十岁的少年人,城府再深,往日崔昊也不曾对他痛下杀手,只不过兄弟间有些争锋相对的不痛快,他将一桩大事栽赃到闫家头上,见到崔昊还是有些微的不自然:“这不是……母后身子骨不太好,为弟想着二皇兄定然在宫里侍疾,没想到二皇兄今儿也来了,想来是母后大好了?” 他这话有些诛心,其实宫内宫外大都知道皇后病重,不然三公主的婚期也不会提前,就连两国联姻也是匆匆定下的日子,就怕在国孝里不好办。 崔昊眉头轻皱,到底也没同他争论什么,只淡笑不语。 一时里,兄弟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周围众人却笑闹不止,蜀国随行的侍从等人高喊着:“新娘子进门了……”四方馆从大门外铺着红毡一直到正厅,门口有侍从摆了火盆,喜娘扶了新娘子跨火盆,与新郎同行到了四方馆正厅。 正厅之上,魏帝与孟藏刀坐在上首,两帝分别坐着两国臣子。孟天宇坐在孟藏刀下首,依次是蜀国正副使臣等人。魏帝下首坐着梅纳英等朝臣,按着品级坐了不少官员,另有官职卑小的就站在旁边瞧热闹。 孟少游与谢羽牵着红绸进得正厅,有赞者高唱吉语,拜天地祖宗。新娘子虽蒙着盖头,但镶满了珠玉的腰带束着宽袍大袖的喜服,新娘子盈盈跪拜,更显的纤腰不盈一握。 崔晋死死盯着那盈盈细腰,只觉得眼睛生疼,她每跪拜一次,便似在他心上凌迟一刀,痛不可抑。不过他多年蛰伏,不知受过多少艰辛磨难,折辱痛苦,似今日之痛,到底也能强撑着咽下去,保持面上的平静,不教旁人瞧出端底。 新娘子被送入洞房之后,新郎馆便被人请了出来,挨桌敬酒。 孟少游今日心愿得偿,春风得意,见到崔晋至少表面上友好许多,还特特向崔晋敬酒:“周王承让了!” 崔晋对此心知肚明,才要眉目不动的饮下这杯酒,却被崔昊伸手夺了过去:“皇兄身子不适,就连父皇都下令不许饮酒,不如这杯就由本王替皇兄代劳,世子请!”他仰脖饮下此杯,意外的干脆! 孟少游连声喝彩:“英王好酒量!好事成双,不如饮个双杯!”竟然开始劝起酒来。 跟着瞧热闹的孟天宇在他腰上捅了一把:“行了啊,差不多得了!”听过贺客灌新郎倌酒的,可没见过新郎倌追着贺客灌酒的。 魏帝与孟藏刀,梅纳英,以及正副二使等人随意闲聊,冷眼旁观孟少游灌酒,还笑道:“世子真是好酒量,不过朕的皇长子身子不适,倒是不善饮酒。”倒是没想到崔昊会在宴席上维护崔晋。 当夜,四方馆内灯火通明。 也不知道是不是孟少游太过得意,引的崔昊瞧不顺眼,又或者在魏帝面前,众皇子都知道要演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起先是崔昊替崔晋挡酒,又追着孟少游灌酒,及止后来连崔煦也不肯放过孟少游,拖着他喝。 孟天宇倒是出面替孟少游挡酒,可架不住还有程旭与程智带来的一帮兄弟上前加入混战,年轻人闹成了一团,蜀国使团这边人手不够,最后连随行的护卫们都帮忙挡酒,还是没挡住大魏灌酒队,将蜀国太子连同新郎倌灌的烂醉。 程智才成完亲,经历过被人灌酒的噩梦,洞*房花烛之夜啥也没干成,在地上睡了半宿,若非天气炎热,地上又铺着毯子,恐怕都要受寒。 他扯扯程旭的袖子:“二哥,别把新郎倌灌坏了。”总不能新婚之夜让妹子独守空房吧? 程旭心里不痛快,哪管这些:“瞧着妹夫是个能喝的,酒量似海,你别担心了,看他亲爹都不管,咱们管那么多做甚?” 若说酒量似海,头一个要属孟藏刀,他就是个酒坛子,席间大魏官员轮番上前来敬酒,他就跟喝水似的饮下去,却神情清明,无一丝醉迹。 *********************** 次日,孟少游是在罗汉榻上醒过来的。 他翻了个身,差点从罗汉榻上掉下来,半个身子都垂在了榻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对面就是喜床,鸳鸯戏水的大红被子微微隆起,沉睡的人儿一头乌发铺在枕上,显然好梦正酣。 他揉着发疼的脑袋坐起来,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昨晚是怎么回来的。窗外天色微亮,他赤足下地,倒了杯凉茶喝了一口,小心迈步过去,瞧了一眼闭着眼睛熟睡的谢羽,只觉得心间满溢了欢喜,弯腰凑过去亲她,才到了她颊边,又恐惊扰了她的好梦,悄摸穿上了鞋子,轻轻推开门出去,见六萬跟八萬就守在门口。 “怎么回事?昨晚……谁送我过来的?” 六萬与八萬同情的瞧一眼自家主子,洞*房*花烛之夜被灌的烂醉,进了新房就往新娘子身上扑,被新娘子蹙着眉头推开,嫌弃的大喊:“臭死了臭死了赶快带走!”大约也只有他家主子一位了。 他们做随从的,在自家主子意识不清的时候,也只能听新夫人的,最后被新夫人指挥着将主子扶到罗汉榻上,听了一夜的壁角,暗暗盼着半夜主子酒醒,也好履行丈夫的职责……结果新房里一夜静悄悄。 “爷什么都不记得了?” “要是能记得还问你们?” 孟少游各踹了两人一脚,只觉得脑袋疼的要裂开了:“还不快去端碗醒酒汤来……哎哟我这脑袋!” 醒酒汤倒是很快端来了,可总不能站在廊下喝吧?传出去还当新郎倌被新娘子给打出门去了,成什么样子。 六萬只能任劳任怨引了孟少游去小花厅喝,完了又服侍着他在净房沐浴更衣,在谢羽睡醒之前,他总算将自己打理整齐了。 谢羽醒来之后,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也不知道盯着她瞧了多久。 “不睡觉你想吓死我啊?!” 孟少游就坐在脚踏上,嘴都快笑的咧到耳根子去了,却还要绷着装委屈:“睡了一夜的罗汉榻腰酸背疼,娘子真是好狠的心,居然不让我上床!” 谢羽才醒,声音里还带着慵懒之意:“也不闻闻你自己,浑身的酒臭味儿。” 孟少游欺身而上,将整个脑袋都凑到她面上去:“你闻闻,闻闻哪里臭了?明明是你的鼻子有问题,还说我臭!” 谢羽毫无防备之下,与他脸儿对了个正着,眸子里倒映着他滚烫的目光,只觉得没来由心悸,伸手推他的脸:“无赖!你自己闻不到啊一股酒臭味儿!快起开!” 孟少游得寸进尺,索性将整个身子都扑了上来,隔着一床薄被压在了她身上,在她脸上蹭个不住:“要不你再闻闻,是不是香香的?” “好臭!”谢羽一张脸儿都红透了,她何曾与男子这般嬉闹过,被子里只着了中衣,隔着薄被都能感受到孟少游坚实有力的臂膀,沉重的身躯,他的呼吸热热的在她颈子脸上乱窜,偏他不依不饶,伸出双臂将她连同被子都搂在了怀里,在她颈窝蹭来蹭去:“臭吗臭吗还臭吗?” “孟少游你坏死了!还不滚开!小心我揍你!” 孟少游见她面如绯色,色厉内荏,更是满不在乎:“揍吧揍吧,被你揍为夫也心甘情愿!”嘴里更是胡说八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真舍得动手啊?” 谢羽气的直翻白眼——他一双臂膀将她搂的死紧,连胳膊都抽不出来,如何揍人?! “孟少游你出息了啊!竟然学会轻薄我了,小心我让孟伯伯揍你!” 孟少游哈哈大笑:“小丫头该改口叫爹了!你放心,咱爹不会揍我,他肯定盼着我多多轻薄于你!” 谢羽恨的磨牙:“……你可想好了啊?有本事你一直抱着别松手!”她明显感觉出了孟少游的身体变化,虽然之前确实有看过书,也被谢弦普及过,可是到底不曾亲身体会过男女身体的不同之处,当下更是又羞又恼,恨不得咬孟少游一口。 “不松不松!我可是要抱一辈子呢!好娘子,叫一声‘夫君’来听听,我就松手,不然今儿我可就不松手了,咱们在床上耗一天吧!” ——这成什么样子了? 谢羽想想要是她与孟少游在房里耗一天,传出去她的脸往哪搁。 她再脸皮厚,也及不上孟少游十分之一。他这无赖搞不好真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你嫌不嫌丢人?”谢羽又羞又气又急:“一会还要去前厅敬茶,你够了啊!” 孟少游一点也不怕她的威胁,还嚣张大笑:“乖乖别担心!咱爹只盼着咱们粘在一起,丢什么人啊这有什么可丢人的!要不你叫一声‘夫君’来让我听听,不然可别想让我起身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耍赖,守在房门外面的六萬与八萬听到他这么厚颜无耻,咋舌不已。 ——知道自家主子脸皮厚的,没想到厚到了这般境界! 谢羽到底磨不过他,只觉得外面天色大亮,太阳都升起来了,都快要急哭了,万般无奈之下,如蚊子哼哼一般小小声叫了声“夫君”,孟少游兴味盎然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她一张俏脸好似被丹砂染红了一透,从里到外都透着红色,就连耳朵脖子都红粉绯绯,让孟少游看直了眼。他何尝见过小丫头这般艳色! “夫君——快起来!”谢羽咬牙,每个字都好似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一般。 孟少游眸色转深,再也忍不下去,低头就堵上了她嫣红的小嘴,攻城掠地,直到外面响起八萬催促的声音,才依依不舍的松了口。 谢羽恨不得钻进被窝里再不出来,她与孟少游打闹胡混惯了,从不曾有过这般亲密厮磨的举动。 一俟孟少游松开双手,还未从床上跳下去,迎接他的便是一记飞腿。只是她气恼之间忘记了自己只穿着中衣罗裤儿,踢出去的脚丫子被孟少游一把捉在手里,这无耻的家伙握着她的脚踝还不算,手还去扯她的裤脚,险险将她的罗裤儿给扯下来。 谢羽真是恨的不行,一手扯着裤子,一边挣扎着要将脚收回来,抬头撞上孟少游堪称火辣辣的眼神,只觉得全身着了火一般要烧起来,眼泪都快气出来了:“孟少游你还不放开!” 孟少游见她都快羞窘的急哭了,到底松开了手,笑的意味深长:“不急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旋身下床出,丢下一句话:“快点收拾,咱们一会给爹敬茶去。”先自出去了。 他算是瞧出来了,再逗下去都要将小丫头逗哭了。虽然只亲了一记,但到底如今是他的人了,也不急在这一刻。 谢羽恨不得蒙着被子不起来,可是敬茶之事却拖延不得,只得爬起来梳洗打扮。孟少游出去一会,春和便带着枸杞灵芝葡萄桂圆进来服侍她。 葡萄桂圆也是谢府的丫环,是婚期定下来之后,谢弦为她挑的陪嫁丫环。 四个人都归春和管辖。 春和见谢羽嘴唇略微红肿,面上还透着绯色,方才孟少游叫她们进来侍候之时春风得意的模样,还当他们夫妻恩爱,浑然不知谢羽此刻恼火的恨不得将孟少游大卸八块。一边往她头上插戴,一边给她讲敬茶时候需要注意的事项。 谢羽打扮停当,喝了两口红枣桂圆茶,才出了新房的门,便被孟少游捉住了手腕,她低低道:“还不松手?让旁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孟少游将自己的厚脸皮发挥的淋漓尽致,无论谢羽说什么,只是不肯松手,笑的死皮赖脸:“我牵自家娘子的手,关旁人屁事!” 谢羽都恨不得照着他的俊脸来一拳,又怕被孟藏刀瞧见不好交待。 其实孟藏刀并无诸多讲究,他在外面浪荡惯了,视规矩如无物。此次如果孟少游的亲事如果不是打着两国联姻的旗号,未必能够办的如这般重礼守矩。 小两口携手前来敬茶,他喝完了媳妇茶,送了谢羽一个大红包,又嘱咐了她几句:“少游的性子你知道,是个胡天胡地的主儿,若是他欺负了你,你告诉爹,爹给你作主,定然打断他的腿!” 谢羽倒是想让孟藏刀打断孟少游的腿,省得他毛手毛脚蹭上来,还说些不要脸的话。只是她实在说不出口。 孟少游比她还委屈:“爹,您说什么呢?阿羽是我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我怎么会欺负她呢!疼她都来不及呢!是吧阿羽?!” 谢羽:“……”好话都让你说了,我能说什么呢?! 她以前觉得孟少游脸皮厚,今日才觉得那是自己见识短浅,他岂止是脸皮厚啊,简直是浑身上下都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啊! 三朝回门,谢弦问起来孟少游待她可好,谢羽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二人倒是已经圆过了房,孟少游好似对那件事十分的痴迷,恨不得将她拴在腰带上,走到哪里都恨不得随身携带,坐在一处就想摸摸亲亲,搂搂抱抱。 只是她自己对这种太过于亲密的关系有点不适应,只想回复到以前打打闹闹有分寸的关系里去,“我也说不上来……”她苦恼道:“他太讨厌太缠人了!” 春和差点笑破了肚皮! 历来都是做妻子的恨不得缠着丈夫,成亲之后生怕丈夫被别的女人抢走了,打起精神要笼络住了丈夫的心。她家的小小姐倒好,烦恼丈夫太缠人! 谢弦见她神色郁郁,还当孟少游待她不好,正在思谋如何教训这小子,将人千方百计的娶回去之后竟然不知疼惜,哪知道等来了闺女这番话,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良久才道:“嗯,太缠人是有点讨人厌,不过你忍忍,忍忍就习惯了!回头娘让你二哥警告他,凡事也要有个度!”瞧瞧她闺女眼睑下的青色。 春和眼见着谢大将军的思维不知道发散到哪里去了,面上也带出了尴尬的笑意,便知道她想歪了,只能适时提醒:“咳咳,姑爷只是……一天到晚恨不得就跟阿羽呆在一块儿,吃饭坐卧,在外面散步,跟孟老爷谈事情的时候都要将阿羽拘在身边,拉着她不让走……”这般的缠人,就连孟藏刀也快受不了了,对着儿子直翻白眼。 不过孟少游脸皮厚,压根不当一回事,还狗胆包天问了一句:“成亲真好,爹爹要不要考虑娶个继母回来?” 可怜孟藏刀一世英雄,差点让一口热茶给呛死,咳的死去活来,等缓过一口气之后只奉送了一个字:“滚!”连在儿媳妇面前的长辈形象都保持不下去了! 孟少游不以为意,拖着媳妇儿麻溜的滚了,走到半道上还特别善解人意的替自己亲爹描补了一句:“阿羽别怕,爹他就是光棍久了,性子有点奇怪,要是再成一次亲,说不得就改过来了!” 谢羽:“……”你当成亲是万能灵药啊什么都治! 再说,她可真没觉是孟藏刀性子奇怪,奇怪的反倒是眼前这只。 她只能委婉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其实我觉得吧……爹的性子蛮好的。不正常的人看正常的人总是觉得对方奇怪!” 孟少游这几日简直是让她快疲于应对了。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耍无赖!你跟他耍无赖,脸皮却及不上他十之一二,反被他给气个倒仰!他反过来跟你讲道理——且全都是歪理! 他要真讲道理,谢羽也认了,可讲着歪理还要她认同,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你是说我不正常?” 谢羽被他拖着手走路,在他谴责的眼神之下硬着头皮答他一句:“……你自己也感觉出来了?” 孟少游的小眼神里都藏着伤心,拖长了调子控诉她:“为夫对娘子这么好……你居然觉得我不正常……真是让人心都要碎了!”他一手捧着自己心脏的地方,另外一只手居然还不肯松开谢羽的手。 谢羽摸摸他的狗头:“乖!疯子都觉得别人有毛病!我就算嫌弃你也晚了,咱俩就这么凑和得了!” 孟少游呲出一口白牙,双目森森逼了过来:“我疯了我疯了!不管了我要咬你一口!”也不管二人正在走廊里,嘴巴便往她脖子上凑过去。 谢羽一把挣开了他的手,拨腿就跑,再顾不得四方馆里来往人等侧目,他在身后追的起劲,边追还边做疯子状:“看你往哪跑!” 谢弦从闺女嘴里听来的事实经过自己脑补,原本已经动了怒,还是春和描补,才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不过她这个女儿虽然聪明,只是于情字一事上到底有些懵懂,开窍的晚,当初她还担心她与崔晋万一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嫁了孟少游定然心绪难开。 现在来看,似乎并没有朝着她担心的方向发展下去。 等到谢羽回房去休息,她拉着春和细细询问谢羽的婚后生活,听得孟少游种种孟浪之事,虽觉得他太过无法无天,可就连孟藏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小夫妻俩胡闹,才觉出好来。 想当初她跟程彰成亲之后,在幽州程家大宅子里,没少受程老夫人的气。程老夫人但凡见她与程彰有亲密些的举动,便不高兴起来,总要想法子给她难堪。 再深的感情,经过后宅子里年深日久的挫磨,也渐渐消失殆尽。 三朝回门,谢府的酒宴由程旭与程智坐陪。 崔晴早知道成亲之后,母女俩会有私密话要说。她是没有亲娘,与梅妃又撕破了脸皮,无处诉说。谢羽跟孟少游才回来之时,她便假作去厨下看看今日菜色,避了开来,一个人在谢府后花园里闲逛。 事实上谢府厨房门朝哪开,她都不知道。更何况谢家人也不会没眼色到让公主去厨房。 等到摆起家宴,只因席间全是晚辈,谢家向来规矩不及文臣森严,便摆了一桌,谢弦左手边坐着程旭,程智以及三公主,另外一侧坐着才睡起来的谢羽,以及孟少游。 按理说,三朝回门,姑爷算是娇客,理应坐在上首,不过谢羽三日未曾见谢弦,攒了一肚子的话说给谢弦听,又回房美美睡了一觉,身边没人聒噪,清静自在,才睡醒入席,直接坐到了谢弦下首。 谢弦瞧了孟少游一眼,见他不以为意,全然没有被谢羽坐在前面的举动生气,笑嘻嘻坐在她旁边,还关切的小声问了一句:“阿羽可睡醒了?”她这才放了心。 谢羽嗔他一眼,亦小小声回他:“你不在身边,我睡的可香了!” 孟少游立刻做出心碎欲绝的表情,悄声道:“你再说我可伤心了啊!\" 他日日说伤心,谢羽可没把他的伤心当一回事儿:“一会席上要是有羊心鸡心,你多吃点补补心啊,省得你天天伤心!”自己也绷不住笑了,眼神里满是调皮之意。 程旭敲敲桌子:“咳咳!桌上可不止你们两个人啊!”放眼看去,竟然只有他一个光棍儿,弟弟妹妹都成了亲,真是越想越心塞! 还好弟弟上道,并没有赶着在他面前刺眼,与三公主坐的规规矩矩的。兄弟多年,他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回程智的假模假式,也只有在今天这种场合,被妹妹与妹夫的恩爱模样刺的眼睛疼,才难得一回觉出程智的好。 他哪里知道,程智与崔晴成婚这些日子,互相冷嘲热讽,都快赶得上相敬如宾了。他们倒是没分房而居,可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榻上,与分房而居也没差了。 日常相处,都是互不相让。 所幸公主府里没有长辈,他们俩便是主子,公主与驸马如何相处,梅妃也懒得过问,谢弦不好插手儿子房中事,根本就不知道,还当他们过的不错。至少每次崔晴跟程智来谢府,互相都相处的不错,在她面前都是客气有礼的,她也就不曾深想。 谢羽自己尚不觉得与孟少游相处如何恩爱了,但瞧在崔晴与程智眼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宴罢,崔晴拉着她的手说悄悄话,言语之间颇为羡慕:“我瞧着妹夫待你可好了,你们夫妻真是恩爱。” 谢羽颇为苦恼:“他这个人烦死了,脸皮又厚,你生气也不管用,打起来……”这简直是提起来就让她心塞的事情:“是一点便宜也占不上!”她如今可成了孟少游的手下败将。 他倒不会对她拳打脚踢,可就算是她动起武来,却也被他压制的死死的,他一面禁锢住了她的手脚,一面还臭不要脸的蹭过来亲她,美其名曰:被娘子粗暴的行为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需要亲亲来安抚他受伤的心! 崔晴愤愤——妹子你别花样秀恩爱行吗?! 她就算是之前对程智各种看不上,可真等成了亲,谁不愿意夫妻恩爱和美?更何况程智其实皮相生的着实不错,只要不张口说话,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可惜程三公子只要一张口,那张嘴能气的崔晴忘了自小学习的礼仪风度,直奔着暴力女而去,若非她只是个花拳绣腿,都恨不得动粗,用拳头让程三公子闭嘴了! “我方才可是瞧见了,吃饭的时候妹夫一直在给你挟菜不说,他是不是悄悄在桌子下面拉你的手了?” 其实这并非三公主瞧见,而是她身边的侍女恰巧进来服侍她漱口,而谢羽与孟少游坐的方向又是进门的那一边,那侍女目光只往新人处瞟了一眼,便瞧见了桌子下面紧握着的双手,当下脸都有点红了,而当事人还一无所觉。 谢羽更为苦恼了:“你也瞧见了,他有多不要脸多烦人!我都觉得这几日在四方馆里脸都丢光了,走到哪都要挨过来拉手,骂也没用说也没用,当着公公的面儿都不忌讳,我就差哭给他看了!”她颇为惆怅:“不过哭起来也没用,我还没张口哭,他先西子捧心心碎欲绝……装相!我都要被气笑了,哪里哭得出来啊?!”以前真是小瞧他的脸皮厚度了! 崔晴听的目瞪口呆:“……这也太……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总不能跟着骂妹夫脸皮太厚吧? 她算是瞧出来了,小姑子是真真切切的在苦恼妹夫的没脸没皮,可是……她心里不由自主便想到,若是她被丈夫这般缠着不放,大约不是烦恼,而是欢喜了吧! 能被人这样缠着不放,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在一处,不是深爱是什么?! 不过谢羽似乎并无所觉,还向她讨教她是如何让程智这么规矩的。 崔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哪儿啊!你三哥你还不知道?让他不顾面子似妹夫一般,他哪里做得出来!他不是最重规矩嘛!” 谢羽默默扭头:果然脸皮厚是天生的!似孟少游这朵大奇葩,还真是万中无一啊!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三朝回门之后,蜀国使团便要打道回府了。 两国和平盟约已经签定,而关于开通商路也已经协议成功,剩下的就是派遣官员前往两国边境之地,正式实施,并组织民间商队前往蜀国进行贸易交流。 谢羽跟孟少游成婚三日回到谢府,除了回门,还有辞行。 谢弦心胸开阔,女儿未嫁之时尚有惆怅,但见她成婚之后,与孟少游相处融洽,生活无忧,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人生大事,倒又少见的高兴了起来,还对依依惜别的谢羽道:“等娘去了蜀地,一定住到你家里去。” 程旭在旁接腔:“二哥也去!二哥也去!到时候你跟妹夫可要好好招待我!” 崔晴唯恐天下不乱:“我也跟着娘去!” 程智感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好像被家里人抛弃了一样,冷冷瞟了崔晴一眼,但崔晴却毫不犹豫送了对白眼给他,以示不屑。 程智:“……”这种被家人老婆抛弃的感觉肿么破? 数日之后,魏帝为蜀国使团设宴饯行,新婚的蜀国恒亲王世子带着世子妃进宫赴宴,在席间见到了周王崔晋。 彼时已经成为世子妃的谢羽的目光无意之中与周王相接,但见他面色随阴郁,只是在瞧见她的时候略微颔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又回到了两人初识时候的模样,冰冷、漠然。 孟少游瞧在眼里,心里顿时灌了一海子的醋,一口大白牙都要被酸倒了。他 在桌子下面忍不住掐了下谢羽的手,谢羽瞪他一眼,声音压的极低:“孟少游你做什么?” 孟少游向来皮厚如山,笑嘻嘻为她挟菜,嘴里要表达的可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阿羽,你已经成亲,别眼睛跟钩子似的频频往别的男人身上瞟了!” 谢羽给气的:“你眼睛才像钩子!” 他却不以为意:“是啊是啊,我眼睛像钩子,也只钩着你,省得你去钩别人,你怎么不学学我?" 谢羽:“……” 她已经放弃跟孟少游讲道理了!跟他讲道理就是个笑话! “你怎么不把我眼睛蒙起来,省得我还能看见东西呢?”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在宴席之上低头吵吵,二人又是习惯性争执,面上并无怒意,相反谢羽还被孟少游都气笑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小两口恩爱,只顾低头窃窃私语。 崔晋看在眼中,惟觉刺心不已,殊不知二人却是因为他而起了争执。 送行宴之后,蜀国使团踏上了回国的路途,谢羽带着陪嫁的春和等人,跟着孟家父子前往蜀国。 她以前也曾经跟着谢弦去过很多次蜀国,只是那纯属观光,却不似此次要扎根蜀国。对于她来说,之前说再多离别,也并未有实际的感受,但是等到送行的谢弦程旭等人在城外送行,她才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此次分离的不同。 好在孟少游是个旷达不羁的家伙,见她微露伤感,立刻揽着她的肩膀取笑:“我倒不知道阿羽还是个奶娃娃,离不得岳母!” 谢羽嗔他一眼:“你才是奶娃娃!你才离不得父亲!” “是是是!我是奶娃娃,我离不得你!” 他这话颇为不要脸,谢羽忙着谴责他的不要脸,那点离别的伤感早被丢到了后脑勺:“孟少游!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孟少游朝程旭得意的使个眼色,后者一脸惊愕,暗道:这办法可不错,一下就转移了小丫头的注意力! 程智虽然不喜欢孟少游的轻佻随意,狂傲不羁,但瞧见他们夫妻俩亲密无间的打闹嬉笑,似乎也从中悟出了些什么,若有所思的瞧了崔晴一眼。 崔晴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羽身上,对她能够远离京师,前往遥远的他乡向往不已。她长这么大都从来没离开过长安城,以前长居宫城,也就嫁给程智之后,才可以随意到处行走,不必向任何人报备。她恨不得明儿就启程,去体验一番外面的生活。拉着谢羽的手不放,絮絮念叨:“阿羽,等娘出门的时候,我一准也跟着去外面玩玩,至少也让我见识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儿的。你在蜀国等着我,我很快就来了!” 很久之后,三公主才知道……她想的太多了! ********** 蜀国使团车马队离开大魏京师,孟藏刀一马当先,孟少游与谢羽紧随期后并辔而行,她骑着胭脂赤兔马,又是新嫁娘,连披风也是红的,当真娇美俏丽,英姿飒爽。 她骑术好,到得山远偏僻之途,安营扎寨,还跟孟少游比拼箭术,看谁猎物多。等到侍卫清点战果,她比孟少游还足足多了几只野兔,顿时得意大笑。 孟天宇在旁摇头,拍着孟少游的肩膀连连叹息:“少游啊,你也差的太远了!” 孟藏刀听得比试结果,都要失笑:“到底是将门虎女,少游你可得再练练!被阿羽比下去也实在有点丢脸!” 孟少游却不以为意,还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对嘲笑他的太子殿下捅刀:“我娶个媳妇儿都是少有的文武全才,太子殿下这是嫉妒我吧?!” 孟天宇回想东宫里他那些娇滴滴只知描眉画唇争宠的女人们,还有各自背后代表的家族势力,顿时心塞不已。 途经西南驻军营地,孟藏刀带着两小见程彰,只因他未及参加女儿出嫁仪式,两小还特意向他磕头。 程彰来到西南之后,魏帝召梅家入京的旨意也下来了。梅纳英的几个儿子虽然在军中各有要职,但因嫡庶之别,竞争的厉害。平日有梅纳英在军中坐镇,倒也能弹压得住,自梅纳英入京之后,营中老将便有点镇不住场子。 魏帝的旨意来的正是时候,倒让营中老将们大松了一口气,送了几位小爷离营,心中还疑惑,就算梅纳英回京入阁,但小将军们大可留在西南军营。 除非梅大将军弃武从文,入阁之后准备改换门庭,往后梅家子也要转为文职,不然何至于要全部回京。 他们心中忐忑,猜测魏帝召梅家人入京,到底是梅纳英本人的意思呢,还是皇帝的意思,这后面所隐藏的大有不同。 不过,自太子被贬为英王,听说安王颇受魏帝宠爱,周王又向来身子骨不好,营中老将也会猜测梅家将来或有可能出一位太子,那梅家子倒也不必非要拼死拼活再上战场以命相搏换取军功了。 况且,蜀国与大魏已经订立和平盟约,往后进行贸易合作,西南一地恐再无战事,且有可能会大幅裁军,无论是谁来掌军,也无建功立业的可能,倒也不必耿耿于怀。 因此,自梅家几子带领家眷离开西南之后,他营里的交接倒顺利,并无人与他做对,他又是领军大半辈子的,军中各种门道熟透,很快便将营中诸事协调,又拿“两国通商,此地乃是首冲,各位往后还要维护商贸繁荣,防盗降匪,切莫懈怠”来诱着将士们,展望未来。 聪明人立刻听出了话外音。 维护商贸繁荣,那是什么? 那就是银子啊! 白花花的银子! 路过的商队因为此地驻军而获得商路平安,难道不应该多少拿些孝敬来? 有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西南军里略微一两个刺儿头也被袍泽给弹压了,根本不必程彰出手。 他送孟藏刀一行人离开驻地之时,骑马送出老远,谢羽回首去看,这个爹虽然是半路上捡来的便宜爹,从小也没享受过在他身边的日子,不过自相认之后,倒也渐渐的相处融洽了。 她回首去看,程彰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半了,或者谢弦还看不出老态,头发乌黑,身体康健,但程彰却已经显出了老态。他孤零零站在山岗之上,乌衣黑马,唯有须发染了霜色,竟让她意外的觉得鼻酸。 她倒是想过,让父母复合之事,可谢弦自由已久,而且程彰又是个固执的老头儿,万一这两人凑到一起天天吵架,岂非是好心办了坏事。 谢羽索性顺其自然。 *************************** 十月,她在蜀国都城芙蓉城抱着黄铜锅子涮羊肉,听说了大魏的最新消息。 闫皇后终究没有拖过八月,到了月底还是咽了最后一口气。办完丧事之后,英王就带着妻小前往封地。 九月中,有北镇抚司下属在御前举报千户苗胜利用职权,歪曲事实,欺君罔上。魏帝闻奏大怒,将苗胜打入诏狱,连带着相关人等一同关押,由三司会审,鲁承志主审。 九月底,苗胜一案再起波澜,原本以为只是一人所为的案子,竟然牵连到了安王,就连梅阁老也被波及。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依附着安王与梅氏一族的官员们心头发慌,在朝堂之上对凡是参奏此事的官员撕咬不住,一盆盆的污水往主审鲁承志的头上泼。 若非鲁承志向来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连魏帝的帐有时候都不肯买,君臣梗着脖子争执,换个官员恐怕早被梅氏一党给拉下马去了。 魏帝这时候就开始庆幸自己有仁君容人雅量,这才能够留下鲁承志应付眼前的局面,但凡稍微谨慎退缩一点,这件案子便不能彻查明白。 苗胜一案,对于闫氏一族来说,却是个好消息。 原本应该秋后问斩的闫国熹及其党羽子孙,险险与牛头马面擦肩而过,总算是留得一命。 朝中蜇伏的闫党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只不过随着英王早早抽身退步,离开了长安城这团浑水,他们也失去了扶植的对象,也只能守拙观望。 安王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过会因为苗胜之事而被牵连。他大位在即,却出了这种岔子,魏帝虽然不曾当面责问过他,可是比起皇帝的当面斥责,渐次冷落才更让他心寒。 这个世界从来不乏拜高踩低之辈,当初死心塌地跟着安王的官员们也晓得苗胜一案的厉害,各显神通打听消息,听得跟谋逆有关,哪敢往前凑,都恨不得跟梅家划清界限,就连资深梅党的朱福深都退缩了,很快在朝中表明了中立的态度,向魏帝表忠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大结局 第一百零五章 朱家这时候才开始庆幸当初不曾娶了三公主崔晴,在关键时刻才能与安王一系划清界限。 最倒霉的要数当初跟着前太子崔昊的那批人,看到崔昊倒了,便转投安王旗下,没想到安王也是个不成事的……还没高兴多久,竟然也出了事。 姜无印才投入安王旗下,没想到安王就倒了,他也只能怨自己没眼光,带着随从前往周王府递贴子。也不知道他帖子里写了些什么,竟然得到了周王的接见。 阿树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好几次都想开口回去,可是看到姜无印沉静的脸,他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周王府的下人将二人引到了偏厅,丫环奉了茶上来,便听得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过来,进来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官员,目光匆匆往姜无印面上一扫:“姜……”什么来着? 姜无印起身行礼:“潘大人,草民久仰周王之名,今日特意备了百年老参,以及几样补身子的珍品,还望潘大人能收下。”他转头朝着身后的年轻男子吩咐:“阿树,将我备下的东西送过去。” 阿树提着礼盒的手紧了又松,低低应承了一句:“是!”一步步上前。 坐在主位的潘良缓缓起身,目光紧紧盯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近了,才颤抖着声音道:“阿……阿树……” 阿树猛的扭头,去瞧姜无印,见到他面上笃定的神色,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作响。 自从姜无印决定前去周王府探探路,阿树就出言阻止了好几次:“……听说周王不近人情,待人很是冷淡,不似安王好打交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姜无印那时候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就没有敲不开的门,只看我手里握着什么样的筹码。” 那时候阿树不明白,姜无印一而再再而三的前去攀附皇子,每次都能棋错一着,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惊慌,似乎每一次都有东山再起的决心。 现在他明白了,姜无印这次之所以这么笃定,就是因为他才是姜无印握在手中的筹码。 ************ 如今在朝中,风头最劲的乃是周王。 苗胜之事牵连出了梅阁老与安王,这些骑墙派眼看着安王也没有了继位的希望,只能考虑与周王府拉关系。 周王虽然身子骨弱了些,可他乃是元后嫡子,又是皇长子,最是名正言顺了。 朝中不少官员见势,已经向魏帝请旨,立周王为太子。魏帝将奏折留中不发,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下面臣子尚在揣测。 周王之下,去了安王便只有梅妃生的五皇子崔阳十来岁的年纪,就算他天资聪颖,但外戚姓梅,那也是不成的。 梅妃原本生了两个皇子,背景又雄厚,前太子被贬,闫皇后病逝,也算得胜券在握了,哪里料得到一朝翻覆,就从天堂跌到了地狱,苗胜之事将她生的两个皇儿都从根儿上斩断了青云之路,差点卧床不起,好歹还有一口气撑着,不至于让宫中其余嫔妃看了笑话。 沉香殿以前有多热闹,现在就有多冷清。特别是在闫皇后病逝之后,宫里都在传梅妃会被立为皇后,宫中不知道有多少小嫔妃巴上来,只望提前与上司打好关系,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也好过些。甚至还有小嫔妃提前恭贺过了,没想到却出了这档子事儿。于是人人自危,不肯再往沉香殿来走动。 崔晴与梅妃心怀芥蒂已久,她成婚之后极少入宫,却在听闻安王出事之后进宫向梅妃请安。 她出嫁也不过几个月,梅妃却好似老了十岁,与过去妆容精致的宠妃截然不同,这使得崔晴有种恍惚的错觉:眼前这个老妇人与抚养她长大的梅妃并非同一个人。 梅妃向来在乎容貌,哪怕在病中也要收拾的精致漂亮,哪里会是眼前懒懒散散的老妇人? “母妃也要保重身子,若是不舒服了还要召太医来瞧瞧才是。” 崔晴其实也能理解梅妃,苗胜一案审到最后,梅纳英虽然不似闫国熹一般全家被下了诏狱,但是三日前梅府已经被北镇抚司的官兵给包围了,就连厨娘出门买菜,也有人跟着,监视居住。 安王已被禁足府中,不久之后等待他的是夺爵还是被贬,甚至圈禁终生,全在魏帝一念之间。每思及此,便令梅妃觉得恐惧,暗无天日的绝望都快要击溃她所有的理智。 她似乎是此刻才清醒过来,似黑暗之中瞧见了黎明的曙光,波涛之中抓住了一块救命的舢板,高傲如她,此刻也顾不得了,猛的直起身子就扑到了崔晴的面前,拉着她的手急切道:“晴儿,你来的正好,你快去求求你父皇,救救煦儿!救救他……”话音未落已是珠泪纷纷。 崔晴身边跟着的人顿时如临大敌,若非碍于梅妃的身份,恐怕都要一把将她拉开。“娘娘,公主怀孕了……” “怀孕……哦怀孕了。”梅妃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安王躲过这场劫难,至于其他的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内:“晴儿你一定要救救煦儿!快去求求你父皇!” 崔晴在沉香殿里茶都没喝一口,就被梅妃催着去面圣。 她在御书房见到了魏帝,却发现她不过是出嫁数月,梅妃在这场变故里苍老许多就算了,就连向来胸有成竹铁腕独断的魏帝鬓边也添了许多白发。 “父皇也要保重龙体,国事再繁重也要好好保养!”崔晴发现她从沉香殿到御书房,能说的似乎只有“保重身体”这类无关紧要的话。 魏帝见到她的神色,便心里有数:“可是你母妃让你过来为安王求情的?” 崔晴神色间便带出了些凄然:“女儿马上要做母亲了,心里忐忑的紧,也不知道生下来是儿是女,总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它。母妃疼爱孩子的心想来是一样的。但是安王……他做出这等事情,暗中预谋,怎么就不曾考虑过父皇的感受呢?!” 魏帝都要被她逗乐了:“你这到底是来做说客,为安王求情的,还是来为朕打抱不平的呢?” 崔晴是个聪明人,尤其擅长审时度势,不然也不会突破梅妃的算计而嫁给程智。 “朝堂上的事情,女儿不懂,也管不了那么多。女儿只知道父皇是最疼爱女儿的父亲,安王做出让父皇伤心的事情,就是他的不孝!女儿不会为他求情,只盼着父皇安好,让女儿尽孝膝前。只是母妃抚养我一场,安王在外做了什么,母妃长居深宫,未必事事都清楚。” 她这话说的可谓很有技巧。 安王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手足情深,原本应该替安王讲情的,可是若论孝道,自然是应该站在魏帝身边,替魏帝来谴责安王这个不孝之子。但是她若对梅妃安王毫无表示,在梅氏出事之后立刻与之划清界限,也显的冷血无情了。 因此,她先明确态度,再为梅妃求情,便显的有情有义,又有孝心,确是贴心的乖女儿。 梅妃在沉香殿等候的焦心如焚,等到的消息是三公主见完陛下就出宫回家了。 她恨不得派人出宫去,将崔晴揪回来,问问她都跟魏帝说了什么,崔煦可还有救,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这样做不妥,才作罢。 不过很快,魏帝的赏赐便流水般进了沉香殿。太监传了魏帝的口谕,让她好生照料五皇子。 等传旨的太监离开之后,梅妃翻看了御赐之物,一部分是赏给她的衣料首饰,另外一部分是给崔阳的,她颓然落座,眼含泪水:“陛下这是……不给煦儿活路了!”从头至尾没提过一句安王,可见崔晴确是求情了,这就是结果,让魏帝顾惜她们娘俩,在宫里日子容易过些。 崔晴回家之后,程智也从翰林院下值回来,得知她进宫了,便道:“安王之事已成定局,公主就算是进宫去为安王求情,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你当我是傻子,不懂这些啊?”她心中惆怅唏嘘,在马车里想了一路,全是小时候在沉香殿与安王玩耍的场景,没想到为了皇位,他竟然胆大至此! 她恨不得从长安这座名利场里跳出来,天高海阔随意逍遥。原本她是准备跟着谢弦离开长安城,到处走走的。哪知道自送走了谢羽之后,程智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疯,那些日子忽然之间对她千依百顺起来,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作派,没多少日子就被哄的圆了房。 谢弦离京前数日,崔晴被诊出有孕,她恨不得将程智压着暴揍一顿。 程智却大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被同僚指指点点,娶了个公主连公主的心都笼络不住,让她连家都不回,到处游荡。 ——他是极要面子的! 崔晴后来才弄明白程智为何态度大变,只能用一句话概括:“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是木已成舟,孩子都在肚里揣着,又能去哪呢。 她叹一口气,也懒的再跟程智斗口,转而问起谢弦的行踪:“娘呢,应该到蜀中了吧?” 程智是个严谨的书生,自崔晴怀孕之后,他倒是翻过几本有关妇人怀孕生产的医书,知道这时候一定要保持心情愉快,便对公主多有谦让。他也不想闹起来让公主生气,便跟着转移话题:“上封信来的时候,说是已经到了边境,还见到了父亲,这么久了大约已经到了蜀中了。” ************** 被儿子和媳妇念叨的谢弦此刻已经到了蜀地的富义县。富义县是孟藏刀的大本营,到处是盐井,富商云集,极为富庶繁华。 她路过边境的时候,与程彰碰了个面。两个人经年离散,共育有三子一女,还有袍泽之情,那些旧年离恨已渐渐远去,二人还能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谈谈子女。 程旭此次依旧同行,晃荡到程彰面前,笑嘻嘻向他请安问好,程彰见到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很想教训他一顿,当着谢弦的面儿只能忍住了揍人的冲动,皱着眉头问:“你那是什么样儿?” 程旭打量下自己,比起在长安城做纨绔的时候,他现在已经朴素了很多,就连配饰都少了一大半,金的全换成了玉的:“我怎么了?这样不是挺好的嘛!” 程彰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样儿,谁家闺女愿意嫁给你?阿弦你也不管管他!”眼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弟弟妹妹都成婚了,独他还是光棍一条。 程旭有了谢弦撑腰,且谢弦对他向来宽容,凡事只会讲道理,并不似程彰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这使得已经成年的程旭有种回到幼时的错觉,跟着亲娘的日子久了,不知不觉就变的越来越幼稚了,明知道程彰的脾气,还要故意跟亲爹拧脖子:“我怎么了我?万一娶了过不到一起,还不是得打光棍!”话已出口他就知道坏了! 这话可不是戳了程彰的肺管子,连带着谢弦面上也无光。 谢弦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口无遮拦!”他窥着程彰神色不对,立刻抱头鼠窜而去,独留下程彰与谢弦面面相窥。 程彰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好半日才幽幽道:“没想到我打光棍多年,连儿子也开始肆意嘲笑我了!” 谢弦:“……”好好的一军统帅,怎么就学了个示弱的毛病,实在不可理解! 她可不想在此事上与程彰纠结,瞅准时机立刻扭转话题:“你可见过阿羽了?瞧着他们小两口可好?” 程彰这下更酸溜溜道:“小丫头成了亲之后,就更是无法无天了,都不肯留下来陪我两天,就跟着那小子去蜀中了,至今也没写过一封信给我!” 细想想他可真是失败,老婆和离了,次子看他就跟看笑话似的,好容易有了个掌上明珠,还没疼惜两天,就被姓孟的小子给拐跑了! 谢弦:“……”这人到底是憋了多少的幽怨之气啊?怎么听着倒好似有一肚子闺怨! 两国通商,官方的告示下来之后,朝廷还未做出什么举措,民间的商队已经闻风而动。 谢弦一行人从大魏往蜀国去的时候,看到关隘排着老长的商队等着过关,守关的将士们查看通关文书,秩序井然,不禁慨叹:“以前还要偷偷摸摸塞了银子才能过去,没想到还有今日。” 程彰已将西南驻军掌控,京中之事他已收到邸报,也曾在军中宣读过,也有对梅纳英死忠的将士对此事有质疑,他的回答一律是:“如今边境无战事,若是诸位觉得梅阁老有冤屈,本将军可以特批入京,前去为梅阁老做证!” 梅家才举家入京不久,便被扯进了苗胜的案子。军中倒有不少将士怀疑这是魏帝与程彰设的套子,好将梅家人一网打尽。但是见程彰态度如此坦然,对心有疑虑的将士态度也并无二致,还赞他们:“诸位追随梅阁老多年,此情此景还愿意站出来为他说几句话,当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军中最重袍泽之情,若是这些人也趋吉避劫,他倒是真要失望了。 众人见得他如此应对,又思及梅家的立场,袍泽之情固然是真,可安王有心问鼎大位,政治立场却也做不得假的。 他们都是多年戍守边关的将士,纵然主帅是皇亲国戚的梅阁老,也不可能将他们全都调进京中去尽享荣华富贵,沙场征战的情义是有的,真要拿身家性命去填梅家的窟窿,为安王当阵前炮灰,却又望而却步了。 京中朝堂风云离他们太远,眼前的利益才是实打实的,两国商队过关之时,对于守关将士来说,总能得着些好处,就算程彰治军严谨,在此事上头,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西南驻军便渐渐将注意力放到了两国通商边境的治理问题上去了。脑子灵活的甚至将家小都接了过来,在边境上做些小生意。 也没多久,边境之上便渐渐有了热闹的市集,有吃有喝,还有商贩货物,渐渐本地的客栈便不够用了,到处都开始建房子,整个边境都陷入了忙乱之中,京城的风起云涌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够了。 程彰送了谢弦一行人出关,等到她上马之后,才道:“阿弦,你再等个几年,等我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了,便乞骸骨告老还乡,到时候也跟着你到处走走看看!” 也不知谢弦心中有何想法,她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笑笑,纵马去了。 **************** 孟少游与谢羽去芙蓉城祭拜过孟氏先祖,面过圣之后,小两口便得了自由。 孟天宇倒是提出来,要跟他们一起玩。但孟少游嫌太过扎眼,死活不同意,还美其名曰:“太子殿下政务繁忙,若是让朝中臣子见到,还当你沉迷玩乐,着实不妥。不如就由我跟阿羽两个人四处走走就好。”他虽是恒亲王世子,但恒亲王久不在芙蓉城露面,他小时候离开此地,这些年在外面自由惯了,就算是进京祭拜先祖,那也是悄没声儿,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只礼部的几位官员见到了这位亲王世子,还被下令封口。 整个芙蓉城的官员,认识恒亲王世子的就没几个人。 孟藏刀被蜀帝留在宫里住了几日,他们小夫妻俩便在京城逍遥多日,直到接到谢弦的书信,要来蜀中,这才掐算着日子从芙蓉城出往,前往富义县。 谢弦到富义县的当日,孟藏刀才带着两小进城,两队人马在街上碰了个正着,谢羽便从马上直接跳了下来,掀开了马车帘子便要往里窜,嘴里乱喊着:“娘!娘!我可想死你了!” 孟藏刀驱马近前,谢弦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道:“亲家,这猴儿可给你添麻烦了!” 孟藏刀哈哈大乐:“哪里哪里!阿羽很是乖巧懂事,比少游那小子可强上不少。”还知道天冷了嘱咐他加衣的,听得他咳嗽,还派人请大夫来给他熬药,连路上熬药不方便都想到了,吩咐人将药制成了药丸子,日日提醒他记得服用。 他大手一挥,就给了儿媳妇十口盐井,这十口盐井的产出全都归谢羽,连同采盐以及管理的人手都归她调配役使。 谢羽:“爹,我也没做什么,您这……”会不会出手太大方了? 孟少游生怕谢羽退回去,拦着她不让说话:“爹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反正他手里的盐井也多的没数儿。”与其大部分贴了皇帝的私库与国库,还不如给他媳妇儿花用呢。 孟藏刀冷哼一声:“你手上的盐井怎么也不给你媳妇送个几口?臭小子只管盯着我是吧?!” 孟少游嬉皮笑脸道:“爹你这话说的,我的不就是我媳妇儿的嘛,我们俩还分什么彼此啊?” 谢羽见不得他这得意样儿,小脸一板:“谁说的?!爹给我的,就是我自己的,你休想占我的便宜!”稍停又道:“既然你说你的也是我的,那以后都交到我手上,我跟你还分什么彼此啊?你想要花用,难道我还能少了你银子花不成?” 孟少游顿时傻了眼——媳妇儿娶回来没多久,他就失去了经济大权! 孟藏刀顿时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指着孟少游:“你小子……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日啊?!” 谢羽忙在孟藏刀面前描补:“不是我非要管着他,爹你知道的啊,他向来都爱胡闹,我若是不管着他点,谁知道他会不会拿着银子往哪个美人儿那里去撒了。以前……他连我都肯往歌伎那里领,谁知道背着我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孟少游举着双手连连喊冤:“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我那是以前讨你欢心,这才带你去听曲儿的。平日我是从不会往那些地方去的!” 谢羽信他才有鬼:“你若是平日没去过,又怎么会知道那伎子歌声动听,曲儿弹的好呢?” 孟藏刀不拘小节,更巴不得孟少游被谢羽管的死死的,见此竟然也替谢羽撑腰:“嗯,阿羽说的有道理,你往日没成家在外面胡闹就算了,若是成亲之后还在外面瞎胡闹,小心你老子我打断你的腿!” 孟少游急了,扬鞭将后面看好戏的六萬给揪到了谢羽马前,甩锅给他,指着他的鼻子一顿臭骂:“你这坏小子,明明都是你荐给我的地方,现在缩成了乌龟。还不过来向少夫人说清楚,省得她冤枉我!” 谢羽根本不给六萬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他堵了回去:“得了得了,你就欺负六萬老实,不敢得罪你这个主子,便什么坏事都往他头上推。我还不知道你啊!”一夹马腹往前窜去。 孟少游:“……” 六萬默默的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眼看着自家主子驱着马儿追着老婆跑了,嘴里还连声解释,不禁暗暗赞叹他家少夫人的驭夫技能,竟然能将自家主子吃的死死的。 孟少游对此也似有察觉,休息的时候还揪着六萬不放,郁郁道:“六萬啊,我怎么觉得……自从成亲之后,爷的气势就一路低迷了下去?” 六萬心道:可不嘛!您瞅着少夫人的眼神稀罕的不得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扒拉出来送到她面前。嘴里喊着少夫人管了收缴了您的财政大权,不过我瞧着……您心里也是乐意的! 不过鉴于真话要比假话刺耳许多,他们这位小爷对待少夫人千依百顺,可不代表对他们这些人也有同样的宽容度。 他小心翼翼道:“那不是……世子爷您疼少夫人嘛!” 孟少游大手一挥,都恨不得敲在他脑门上:“离了京城那破地方,提什么世子?!你说说爷的夫纲是不是有点不振啊?” 六萬心道:岂止不振啊!就没见过这么“妻奴”的男人! 他避重就轻,安慰道:“两口子的事,外人说什么都不顶用,只要爷您心里高兴,愿意怎么宠着少夫人,那是爷您的事儿,管他外人怎么说呢!” 孟少游揉一把脸,成亲之后头一次露出些茫然疲惫之态,对着心腹到底也透露了点自己的心思:“唉,你不知道,阿羽她……以前答应了崔晋的求亲,崔晋对她舍命相救,我就不相信她会对崔晋没感情。只是我们成亲之后,她也从来没提过崔晋,我这不是怕……她越不提,越藏在心里嘛。”她不提,他也不敢提,但却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生恐哪里不顺她的意,让她不高兴了,回头想起崔晋的好,连带着对他也冷漠起来。 当初利用两国外交逼婚,原来就是他仗势之故。只是那时候他生怕谢羽嫁给崔晋,孟藏刀是个强盗性子,身为他的儿子,孟少游也未见得有多少是非观。他喜欢的姑娘,一定要娶回家,疼着宠着才算完满。至于“无论你嫁给谁,我只愿你幸福就好”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孟少游身上的。 但是成亲之后,与谢羽相处的越久,他心中越是发虚。 谢羽从来也没说过一句“喜欢他”之类的话,他就更不敢提起这茬,生怕勾起了她的心事,怕她心里还惦记着崔晋,就连谢羽在魏国宫宴上与崔晋视线相接,他都觉得心里难受的厉害。 有些事情,天长日久便成了心结。 他一面揣测着谢羽的心思,一面宠着她顺着她,对着千依百顺,就盼着她天天跟他打混胡闹,日日开开心心的,渐渐的就将崔晋丢到了脑后,最后再不放在心上。 六萬见自家主子果真是为此事苦恼不已,他旁观者清,也觉得自家少夫人未必就对崔晋死心塌地,不然凭她的性格,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是难得见到主子深陷情障苦恼不已的样子,一面肚里笑到打结,一面还要一本正经的给他出主意:“要不……少爷想个法子试试少夫人?” 孟少游紧皱的眉头总算松开了:“啊?这招真的好使吗?” 六萬热情的出谋划策:“好使好使!少爷一直宠着少夫人,舍不得她受一点点委屈。少夫人也习惯了少爷这样对她,只恐感觉不到少爷的重要性。如果少爷能够想法子让少夫人感觉到少爷的重要性,说不定她就幡然悔悟,一颗心就全向着少爷了!” “对对对!你说的可太对了!”孟少游顿时如获至宝:“不如你来说说,用什么法子。” 六萬没想到孟少游居然真的采纳了他的意见,一时骨头都轻的飘了起来:“跳盐井?” 孟少游拍了他一巴掌,直拍的他眦牙咧嘴:“少爷我错了!我再想想,再想想!” “要不……跳海?” “你才跳海!你全家都跳海!蠢材!” 他怒气冲冲的走了。 直到谢弦来到富义县,孟少游都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试探他在谢羽心里的位置。 谢羽对此一无所知。 谢弦与程旭的到来,让她乐昏了头。更何况此次同行的还有穆原跟穆小六。他们被穆老三给好生教训了一顿之后,谢弦想着让他们长期在穆家寨闭关锁国的待着也不是办法,搞不好天长日久又会捅出什么娄子来,不如带到外面开开眼界。 两国通商,又与孟藏刀联姻,以后她手底下的产业只会越来越多,正是个大好的机会,便顺便将这两小崽子也带到了蜀国。 程旭与穆原来了之后,孟少游便带着谢羽,日日陪着舅兄们四处游玩,将左近的地方都玩了个遍,直玩到谢弦与孟藏刀新的一轮商业合作达成,他们离开才算完。 孟少游送走了岳母兼两位舅兄,才在六萬面前抱怨:“以前爷只觉得你家少夫人顽劣淘气,成亲之后还刁蛮了许多,但是自从应付过了舅兄,爷才觉得……少夫人真是可爱许多啊!” 穆原毕竟在山上长大,就算是见到谢羽成亲,而这个妹婿还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心里略觉不痛快,刁难人的手段也有限,试探了几次都被孟少游化解了。 孟少游出手阔绰,收拾个把土包子手到擒来,好吃好喝的供着,走到哪都让穆原享受到了金主的待遇,多少人上赶着叫爷,着实让他乐开了花,没多久就认清了现实,将为难孟少游的想法丢到了脑后。 穆原还颇为实际,吃人嘴短,在谢羽面前为孟少游说了几句好话:“妹夫家底子厚实,阿羽往后擎等着享福,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谢羽瞪他一眼:“难道我娘少我吃穿了?!” 穆原咂咂嘴,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你的意思是……嫁给妹夫不好了?” 谢羽悻悻:“提这事儿干嘛?你这个眼皮子浅的家伙,有点出息吧!” 程旭就不如穆原这么好说话,他可是纨绔界的代表,来到富义县不久,就得到京里的消息,闫国熹被放出了诏狱,只是他在狱中落在苗胜手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身子骨都坏了,只能在家里将养着,若要重入内阁,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好消息是,闫宗煜又可以当他的公子哥儿了。 也不知道他抽哪门子的筋,从诏狱出来之后,便告别了父母,说是要出门游历,带着一队人出京了,打着要跟程旭一起混的主意。 程旭收到他的加急信件,也只能朝天翻翻白眼,去信向他报自己的行程,省得两下里走岔了。 他心里不痛快,就可着劲儿的折腾孟少游,天刚麻亮就派人去叫孟少游早起锻炼身体,到了晚上掌灯时分还不肯放他回房去与谢羽团聚,直折腾的孟少游问他:“二哥……平日可吃了什么补药?怎的精神头这么健旺!” 程旭啧啧摇头:“妹夫啊,你这身子骨……不行啊!” 孟少游只觉得心中苦闷,无处诉说。 他这身子骨……还叫不行?那崔晋就直接可以称为“废人”了! 好容易送走了谢弦一行人,当天孟少游就回家去催谢羽动身,前往楚国。 谢羽还不知道孟少游这是生怕程旭半路折返,再跑回来折腾他,阻碍了他们小夫妻俩联络感情。她还处于与母兄分别的离愁之中,闻言懒怠不想动:“去楚国做什么?” 孟少游哄她:“父亲出银子在泉州跟人合资造了大船,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出海了,我想着你还从未出过海呢,不如咱们坐大船出海去玩玩?你放心,船上有向导的,还有护卫队,真遇上什么海盗,也教他有来无回!” 谢羽是个好玩的,自从与孟少游成亲之后,一路行来,吃喝玩乐,日子过的极快。她闻言立刻放下离愁,反而跳起来催促:“快!快!快!咱们现在就收拾,一会就跟爹辞行去。以前我在北海郡的时候,我娘都不曾让我坐船去海上玩,每次都是她自己带着人出行,赶上咱们自己也有船了,也没人管着我了,正好咱们也去海上玩玩。” 春和被她催的不得不召集几个丫环收拾她的衣物,财大气粗的孟大少爷连忙阻止:“只带些贴身的换洗衣物,外面的衣服带个两三身,首饰也不必多带,咱们到了楚国再给你买新的。你可是不知道,楚国女子的衣服首饰跟咱们蜀国又略有不同,到时候在外面买也行,请了绣娘来家里做也行。只要上船之前准备妥当就好。” 孟藏刀听得孟少游要带谢羽前去泉州,都不带拦的:“你们年轻,想去玩就去罢,若不是时间太久,我都要去海上瞧瞧了。” 海上行船,总得一年半载方能回来,他此次回京,蜀帝暗中表达了自己对几位皇子以及朝臣有些弹压不住,想让他长久留在蜀国坐镇,孟藏刀也正有将楚国之事全交给孟少游去经营的打算。 夫妻俩当日就带着一队人马前往楚国,日夜兼程,水陆近便,顺水而下,二十多天便到了泉州。 孟藏刀的生意做的极大,而蜀国与楚国又向来睦邻友邦,他在楚国的名头也极大,众人皆知道这位守着盐井,做着无本的生意,是个大大的财神爷。至于孟少游,那就是个小财神爷。 而他与楚国人合资建造的船队,乃是目前为止泉州城内最大的船队,就连船上请的水手护卫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配备了最好的武器,以防止遇上海盗。 孟少游带着谢羽在泉州城内准备了十余日,为她置办了许多衣物首饰,以及船上用品,带着一行人上船。到得出行的正日子,有不少泉州人跑到海边来瞧热闹,直等船队扬帆远去,这才呼儿唤女的回家。 谢羽从未出海远行,上了船之后,只觉得海天一色,鸥鸟绕船飞行,游鱼水中跃影,头三日新奇的不行。 她身边的人除了春和,其余四个丫环上了船之后就开始晕船,别说是服侍她了,就连自己都快爬不起来了。 春和恨的不行:“带了你们来,是服侍少夫人的,现在是让少夫人服侍你们啊,还是你们服侍少夫人?” 葡萄两眼水汪汪的,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摇摇晃晃爬起来,还未站稳就一头栽回了床铺,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奴婢……奴婢……” 谢羽倒是跟猴儿似的,对船上的生活适应良好。她在一旁笑的打跌:“行了行了,姑姑也不必训她们了,晕船也是由不得人,姑姑只管照顾她们就好,我那边不需要人侍候,真要端茶倒水的,六萬跟八萬也尽够使了。” 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丫环就活不下去的人,凡事亲力亲为都成了习惯,自理能力极强。春和熟知她这一点,只是怕在孟少游面前没面子,没想到孟少游更是巴不得她身边没有人跟着,自己好整日霸占着她才好,不但让人送来了晕船的药,还让春和不必去前舱侍候了。 他们这一趟足足在海上航行了一年半,去过好几个国家,也途经许多无人的岛屿,见过了许多新鲜的人或事,满船载的瓷器丝绸茶叶货物沿途不断出货,又换了当地的宝石香料各种奇珍异宝。还曾遇到过小股的海盗,但他们船队装备精良,谢羽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船队与海盗短兵相接的时候,她便背着箭袋瞄准对面的海盗,每有海盗落水,孟少游便在一旁鼓掌助兴……夫妻俩个倒将海盗当做了猎物,就连船上护卫队都对她的箭术佩服不已,闲时还有人前来讨教。 等到满载而归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年的六月酷暑了。 谢羽在海上呆的久了,细白瓷一般的肌肤都变做了蜜色,整个人透着精神。眼瞧着船至泉州港,孟少游跟谢羽在甲板上玩闹,却失足跌下水去,扑通一声,溅起老大的水花,吓的谢羽声都直了:“孟少游——快救人啊六萬——” 船上的水手扑通扑通跳下去了十几个,寻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将人找到,谢羽趴在船弦边恨不得自己亲自跳下去寻人,还是春和死拉活拽不放:“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是跳下去,一个浪头打过来,公子没找到,自己先呛水了!” 谢羽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是孟少游他掉下去了啊……春和姑姑,他不会淹死吧?” 春和对孟少游的游泳技能没有信心,也未曾亲见过他劈风斩浪的雄姿,只能将她死死搂在怀里不放,不住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公子肯定没事的,他哪里舍得你伤心!” 谢羽抹一把脸,这才发觉自己满手的泪,喃喃道:“我……我怎么会伤心呢!” 她这里说着不伤心,可是人却直往船边上探,眼泪落个不住,扯着嗓子对着海里喊孟少游,又过得片刻,她的一颗心直沉到了海底一般,却从船底探出来个脑袋,孟少游仰躺着划水,朝着船上的谢羽招手:“阿羽我在这儿呢!” 谢羽见他悠哉悠哉的模样,顿时气的口不择言:“你……你混蛋!” 船上有人扔了绳梯下去,他从下面缓缓往上爬,起先在海里隔的远,只是见她使劲探头朝船外瞧,此刻离的近了才发现她满脸怒容,面上泪痕交错,顿时觉得一颗心都绞成了一团,好容易爬到了甲板之上,见谢羽怒气冲冲而来,似乎要当头给他一棍子,就连他的胆子也有些瑟缩了,哪知道谢羽到得近前,也不顾他浑身**的,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脖子便是号啕大哭:“孟少游你混蛋!你吓死我了!你若是淹死了,让我怎么办?” 孟少游搂着谢羽,暗暗懊悔自己鲁莽了。船越要靠近陆地,他心里越是没底,只觉得海上的日子逍遥快活,连他都快要忘了陆地上还有个曾让她牵心的崔晋,也不知道她若是再次听到崔晋的消息,会做何想法。 他心里不甘,便借故玩闹失足,六萬献的计策,他到底是试了一回。 谢羽哭了一回,又拉着他回舱房去换了衣裳,很快船到泉州,接到孟家下人递来的各地的消息,孟少游 翻开来,瞧到魏国消息,发现早在去年夏天,崔晋就已经被魏帝立为了太子,已经于今年春迎娶了太子妃。 他提起这事儿,谢羽似乎在船上哭的有点傻了,半日才想起来崔晋这个人,似乎这个人离她太过遥远,好一会儿她才吸着鼻子道:“他也算求仁得仁了。”见孟少游的目光看过来,她才终于又补了一句:“其实当初,我还真怕被一辈子圈在后宫里。” 大约还是不够爱,或者爱的太过理智,不能毫无底线的去迁就爱着的那个人,放弃自我去迎合他的生活。 孟少游捧着她的脸,猛亲了好几口,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想: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宠着她,纵着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日光正好,且珍惜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新坑明天上午十一点正式开坑,jinj抽的厉害,我就不再上地址了,可以去专栏挖:花瓶男,你好! 谢谢大家! 九六城堡【南陌云归。】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