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皇家小公举》 作者:赵十一月 文案 阿娥三岁前都是被皇帝捧在掌心宠着长大的,就连皇后嫡生的公主都及不上。  三岁后,她才知道人家都是正经的龙子龙孙,只她一个出身不明。 不过没事,某人表示他乐意替他父皇接着宠,最好能宠一辈子。 世间有人笑我、骂我、骗我,如何治? 只要宠她、宠她、宠她,再待几年,你且看她。 ——她成了你家小公举~ 阅读指南: 1.女主非重生非穿越,又白又萌又美又甜,直觉敏锐 2.男主画风复杂,后期大概是“愿我两世辛劳,换你一世天真无忧” 3.这是小灰狼长成大尾巴狼,历经艰辛,小心翼翼叼走小天鹅的故事(就是这么画风迥异的男主女主23333.... 4.架空,微仿唐,人设略有参考,求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宫斗 主角:郑娥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皇帝   宣政殿中,朝臣正分作两边,争论声此起彼伏——北狄可汗暴毙,诸位王子争位,正是可乘之机,故而朝中上下都在为是否北征而议论纷纷。   “今北番可汗突毙,诸王子相争,此时不攻,便失攻昧之机。臣等参议,请陛下亲征北地。”尚书右仆射苏淮真手持笏板,先与御座上的皇帝礼了礼,语调恭敬又不失铿锵。   苏淮真乃一时名将,说到“亲征”二字之时,犹如战场金戈之声,已有几分杀伐之气,寒气浸骨,令人凛然。   话声还未落下,吏部尚书许瑾之已然举笏板出列,言辞切切:“臣常闻‘穷寇莫追’,北藩已弱,何必追之?去岁川地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百姓饱受饥苦,朝中国库亦是渐空。若陛下此时一意北征,恐引民怨!”   “书生误国之言!”   ……   两方朝臣各执一词,彼此相争不下,大殿之上越发的喧闹起来,直到边上的穿着浅绿色官袍的殿中侍御史适时出声提醒诸人莫要君前失仪,众臣方才会意止声,垂下他们高傲的头,恭敬的等着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开口。   自高皇帝昌平起兵开创周国以来已有将近三十载,皇帝乃是高祖幼子,少时便随父兄亲征战场,十四显名,身先士卒,每战必当先,大周一半的江山都是皇帝本人亲自带兵打下来的。他于天合十二年得封太子位,后又于天合十八年领兵攻破熙朝帝都,一扫六合、廓清宇内,终得天下四海归一,英明神武,文武皆通,堪称一代明君圣主。   然而,这位明君圣主此时似乎并未在听朝臣争论,反倒是坐在龙椅上,以手肘撑着头,侧首听着边上的小黄门说话。   冬日的阳光朗朗的照在皇帝的侧脸上,将他本就白皙的肌肤照得更加透白,微蹙的眉间仿佛染了淡淡的金光,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当真是应了那一句“龙章凤姿,天日之表”——皇帝十岁起便履战地,而今年已身经百战、年近不惑,但他本人并非旁人所想象的莽夫模样反倒是疏眉朗目,乃是个世所罕见的美男子。   皇帝此时仿佛是听说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蹙了蹙眉,竟是直接从朱漆鎏金的龙椅上站起身来,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在龙椅上摩挲而过,衣声窸窣,微不可查,下首的众臣都屏息静声,肃静的立在殿中静候皇帝玉言。   皇帝就站在龙椅前,长身玉立,身姿笔挺,如出鞘长剑一般锐不可当。他微不可查的眯了眯眼,忽而开口道:“北征之事……”   轻而缓的声音在恢弘的大殿上回荡着,犹如晨钟暮鼓,使得下首的群臣诚惶诚恐的抬起头。   皇帝此时却意味深长的顿住了声音,他居高临下的扫了堂上的诸臣一眼,似是端详着他们的反应,许久方才漫不经心的甩了袖,沉声道,“事关重大,容后再议。”   说罢,便皇帝以目示意边上的宦官叫退朝,自己当先起身疾步往外去。   朝臣甚少见到皇帝这般步履匆匆,难免私语了几句。吏部尚书许瑾之乃是皇后同胞兄长,故而倒是能拉着小黄门多问一句:“可是内宫出事了?”   那小黄门愁眉苦脸的叹了几口气,终于还是松了口,悄悄与许瑾之道:“……是郑姑娘,她从玉阶上摔下来了。”   这位郑姑娘名叫郑娥,她是皇帝从宫外头抱进来的,包在襁褓里只那么一点点大。一抱进宫,就入了太极宫甘露殿,跟着皇帝一同起居坐卧。郑娥初来的时候尚小还未断奶,皇帝闲了便把人抱在膝头,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一勺勺的给她喂,那段时间就连龙袍上面都不可避免的沾了奶水味。   其间的种种轶事,真真是叫后宫里那些皇子公主们都要嫉妒得咬牙。   宫里头自是免不了生出些闲言碎语的,仙居宫里的太后脸色就不大好,许皇后少不得要跟着问了一句来历。结果,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却因此发了一场火气:“她的父母皆是朕的救命恩人,现今都已去了,朕自是拿她当亲骨肉一般对待。这些话,日后勿要再提。”   皇帝待左右一贯亲厚,颇是好脾气,偶尔兴致来了还能握着爱妃的手临窗画枝桃花,便是被直言的谏臣当面顶的下不了台,至多也不过骂一顿罢了。所以他不发火,满宫里头皆是欢声笑语;他一发火,全宫上下都跟着胆战心惊。这一场火下来,阖宫上下皆是再无人有半点闲言碎语,若有个拈酸吃醋的说闲话,太后或是皇后那头也不免敲打一句“她姓郑,到底没封公主呢”。也对,不过是个女孩儿,不是亲骨肉也没封公主,就当皇帝养了只猫啊、狗啊,很不必太过计较。   于是郑娥就在被皇帝捧在手心里,安安稳稳的呆在在甘露殿里,一直长到了三岁。然后,她一咕噜的从玉阶上给摔了下来,惹得皇帝丢下满朝的大臣跑回来瞧。虽听太医言语似是无恙,可皇帝仍旧是气得狠了,先是把郑娥左右伺候的宫人叫来训了一顿,然后又厉声问:“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就摔了呢?”   偏在郑娥左右伺候的两个宫人碧玉和绿丝之前都被郑娥遣去拿东西了,另一个小内侍则是因着有事被人叫开了,一众人谁也不知道郑娥怎地就从殿里跑到玉阶那儿了,怎么就摔了。   皇帝听着这些人支吾的说辞,颇为不耐,正要发作一通,忽而听到里头有人隔着屏风叫了一声“萧叔叔”。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就像是小奶猫的呜咽声一样,风一吹就能散开,偏却像是灭火的甘露叫皇帝心头的怒火无声无息的灭了。   皇帝姓萧讳承华,现今大约也只有皇太后能直呼其名了。左右都称“陛下”,皇子皇女也多叫“父皇”或是“阿爹”,唯有他一手带大的郑娥叫他“萧叔叔”。听得郑娥出声,皇帝知是她醒了,面色一缓,不由得快步往里走了几步,绕过屏风,叫人掀开帘帐,口中叫了一声“阿娥”,说着便弯腰去抱躺在榻上的郑娥。   如今正是十一月底,帝都早已下过几场雪,冷的很,皇帝唯恐郑娥小人家受了冻,早前便叫人取了去岁新猎来的白狐毛做了裘衣裹着。大约是狐裘有些大又或是郑娥身量实在有些小,一眼望去颇有些小孩家偷穿大人衣服的模样,可怜可爱。此时,郑娥正仰头看着皇帝,微微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和下颚,弧线柔美,那颜色更是与狐裘一般无二。   皇帝伸手轻轻的一捞,方才把她抱在了怀里,垂眸端详着她额上的伤口。   郑娥年纪虽小却生的极好,娇嫩雪白,鸦黑的额发覆在眉上,尤显得纤眉颜色淡淡,一双黑眸更是犹如两丸黑水银,黑亮剔透。这般一眼望去,原就是毫无半点瑕疵的小玉人,偏偏她方才摔了一跤,额上有伤,用布包扎过,染了一点血色,犹如美玉生瑕一般叫人扼腕生怜,皇帝看得更是心疼。   郑娥正仰头看着皇帝,眸中好似含着蒙蒙的水雾,能把皇帝铁石一样的心肠都看软了。本是要因着她乱跑的事情说几句的,可见着她这可怜模样,皇帝便不由得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问起摔跤的事:“怎么忽然就摔下来了?”   郑娥伸小手搂着皇帝的脖子,并未回答,犹豫了一下子,然后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把头埋到皇帝的肩窝,小脑袋蹭了蹭,小小声道:“萧叔叔,我爹、我娘呢?”   皇帝闻言面色微变,在郑娥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双长眉皱了皱,冷厉的眸光就犹如出鞘的刀剑一般雪亮冰冷。然而,皇帝却依旧轻轻的托着郑娥的身体,语调倒是依旧的轻柔和缓,甚至还带了点宽慰似的笑意,轻笑着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甘露殿里头的人都知分寸,自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里会提这个?   郑娥一下子就止住了声音,只是在皇帝怀里像是牛皮糖一样扭了扭。   皇帝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柔声哄她:“阿娥,乖,告诉萧叔叔,谁和你说这个了?”   郑娥细齿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答应了人家,不和别人说的。”   “萧叔叔又不是别人。”皇帝低头看着她,捉了她的小手在自己宽大掌中轻轻摩挲两下,眨了眨眼睛,朗声笑起来   郑娥很是好哄,闻言不由绽开笑容,双颊的梨涡浅浅的:“是蒋美人和我说的。”她生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似黑葡萄一般的漆黑明亮,看人时格外认真,这会儿还很小心的叮嘱皇帝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和别人说啊。”   皇帝听到“蒋美人”三个字的时候不觉眯了眯眼睛,就像是猛兽看见猎物时候的自然反应。可他却不动声色,甚至还颇为温和的低头和郑娥笑了笑:“她说了什么?倒是惹得你丢开人自个儿跑出去?”   郑娥伸出小手打了个哈欠,细小的手指就像是玉雕一般的精致玲珑,懒洋洋应的道:“蒋美人说,大家都有爹娘,只有我没有,是来路不明的野种。所以我想出门找一找爹娘啊。”   皇帝每听她说起“爹娘”二字便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这会儿听得她这话,不由伸手替她理了理那一头的鸦色的碎发,轻轻道:“阿娥没有爹娘,但是有萧叔叔啊……”   因为怕惊到怀里的孩子,皇帝的动作十分的轻柔小心,抱着郑娥的时候便像是抱着举世无双的珍宝。大约是想起她早逝的父母,这个见过刀山火海、早已练就了铁石心肠的皇帝竟也微微红了眼眶,他竭力稳住声调,哑着声音道,“阿娥的爹娘把你托付给萧叔叔,就是希望萧叔叔替他们照顾你啊。” 第2章 皇后   郑娥很是好哄,听到皇帝解释的话后便也没有穷追猛打。她本就是孩子,体力有限,今日这般一折腾,早就累坏了,原是怕皇帝责骂宫人这才提了一股儿劲起来说话,如今趴在皇帝怀里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只觉得皇帝身上的御香十分的好闻,丝丝萦萦的绕着鼻息。   不一会儿,她便像是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靠在皇帝怀里,慢慢的闭眼睡过去了。   皇帝听到她绵长的鼻息,知道她是睡得实了,这才悄悄伸手用指尖拨了拨她额上那一缕小发,看着她一颤一颤的眼睫和微微张开的小嘴,心中一时软得很,仿佛化成了水。他满是怜爱的把郑娥放在床上,轻轻的盖上被子,放下帘子,仔仔细细的交代左右宫人后方才起身出门。   似皇帝这般的人,一贯都是不动则已,一动必是杀伐决断,有雷霆之势。   仅仅是郑娥甘露殿安眠的这一段时间,曾经颇得圣宠的蒋美人已被皇帝一道口谕拉去杖刑,剥了华服当着宫人的面施杖,蒋美人又痛又悔,一百没熬过就咽了气。皇后则是亲往甘露殿与皇帝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话。等郑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有宫人轻声细语的告知她“马上就要搬去立政殿和皇后一起住了”。   郑娥长到三岁,最亲近的恐怕只有边上的乳母、宫人还有皇帝。对于太后、皇后、贵妃乃至于美人等等不过有个大概的认识,只是学着左右宫人这般称呼罢了。因她天生聪慧,记忆绝佳,倒也还记得皇后是哪个、长什么样子。   郑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眨巴眨巴水灵的大眼睛,稚声稚气问乳母窦嬷嬷道:“那,萧叔叔也和我一起搬过去吗?”   皇帝自然是不会跟着郑娥一起搬出去。故而,郑娥独自一人带着乳母宫人还有大大小小的箱笼去了皇后所住的立政殿。   许皇后十四岁时便由高祖皇帝做主,嫁给了当时还是秦王的皇帝,她本人仁孝恭谨、节俭自持,堪称贤德明慧。因着皇帝少时在外征战,聚少离多,后又政务繁忙无瑕临幸后宫,至今膝下不过六子三女,其中三子一女皆是嫡出,可见皇帝对皇后的爱重之情。也正因如此,皇帝方才放心将郑娥托付给皇后。   立政殿倒是和甘露殿不大一样。   时人多爱熏香,有诗云“无事焚香坐,有时寻竹行”,就连皇帝宠幸妃嫔之时都喜欢先用“龙脑、郁金”等香料熏地。然而,因着许皇后素来节俭,不爱香料一类,案上反倒多是供着一些花草盆栽。正值十一月底,案上摆着几盆山茶话,花娇叶嫩,颜色鲜妍,另有几支新折来的腊梅插在白玉瓷瓶里,暗香缕缕,空中浮动。   因宫人摆设得当,一眼望去花团锦簇,淡淡的花香仿佛还绕在鼻端,隐隐约约。   打起厚帘入了内殿,烧了地龙的内殿里暖风盈盈,垂首便能见着纹饰各异的金砖地上铺着一条猩红色的长毛毯子,是掺了金线织出来的,光照上去的时候金线熠熠生辉,上面繁复华丽的图案繁复活了过来,无论站在哪里,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见那被百鸟簇拥的凤凰,雍容华贵。   郑娥由乳母抱着,不错眼的看着这新奇的景象,直到入了内殿方才发现有一架十八扇屏风,背面以碧色丝绸托裱,每扇边缘则以绯纱装裱,扇面皆绘有一个高髻峨眉的仕女,或坐或立或歌或舞,手托花果,互为映衬。这些仕女的衣裙处接贴了颜色不一的鸟羽,颜色鲜艳,美艳多姿,栩栩如生。   郑娥看得都呆了,几要疑心那屏风上的仕女会从屏风上下来,踏歌而行。直到遥遥见着许皇后,她才回过神来,一咕噜的从窦嬷嬷怀里下来,自个儿走路过去。羊皮绣金线的小靴子踩在毯子上的时候脚下软软的,郑娥心里也有些没底,颇是慌张,不知不觉间便用手指抓着衣角,悄悄的抬眼去看许皇后的神色,颇有几分忐忑。   许皇后身上穿着常服,不施脂粉,头上也只是简单的梳了个髻,青色襦裙上绣着的鸾凤纹案足以显出她的身份。她比皇帝小两岁,早已年过三十,算不得明艳,但双颊丰盈,鼻腻鹅脂,眸光如水,天生的柔婉秀美,言笑之间温柔慈和,观之可亲。   郑娥瞧了两眼,心里头不知怎的忽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小步上前去,脆生生的叫了一句:“皇后娘娘好,”说着,她又踮着脚上前拉了拉皇后的衣袖,仰起头,软软的道,“萧叔叔让我来和你住呢。”   许皇后见她形容可爱,不觉莞尔一笑,竟是亲自弯了腰抱起郑娥,轻声与她道:“早听说阿娥要来,我便把你那几个整日里胡闹乱跑的哥哥姐姐们先叫来了,日后你们正好一起玩……”说罢,她扬声招呼后面的几个儿女,口上道,“四郎、五郎、还有二娘,都过来见见妹妹。”   皇后所出一共三子一女:长子萧明宸现今十四,早早便已封了太子,搬去东宫;次子萧明钰现今才八岁,在皇帝的几个儿子里排第四;幼子萧明景和幼女萧佩兰乃是龙凤胎,如今方才五岁,犹如一对粉雕玉琢的玉娃娃。   五皇子萧明景虽只有五岁却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也不知是像了谁,小小年纪却爱极了美人儿,平日里便是用膳也要美貌的宫人服侍着,否则便要食不下咽。他今日见着郑娥,不觉讶然张大了嘴,头一个跑上前来,喃喃叫出声来:“了不得啦,阿娥妹妹竟比六弟弟还好看!”   二公主萧佩兰深觉有这么一个讨债的兄弟很是丢脸,连忙蹬着小短腿追上来,瞪了萧明景一眼,板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训他:“闭嘴!六弟弟是男孩儿,阿娥妹妹是女孩儿,哪里又能比较?”   他们乃是龙凤胎,生得极像,性情偏又大不相同,站在一起的时候便似两尊长相一样却也神态不一的瓷娃娃。   郑娥见着不由眨了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颊边梨涡浅浅,不觉羞赧反倒声音脆嫩的应了一句:“你们也很好看啊。”   萧明景和萧佩兰这么一对兄妹反倒被说得脸红起来,心里头却不由得点头:她说得好对哦!两人心里头更是暗暗的对这个嘴甜的妹妹添了些好感。   这时候,站在后头的四皇子萧明钰方才踱着步子走过来。他才八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多是狗也嫌的淘气,只是他大约已进学多年,知道讲究个“风仪姿态”,故而行止之间倒是颇为从容优雅。头上戴了顶乌纱巾子,穿件明蓝色镶白边绣云龙纹的圆领窄袖袍衫,银底乌靴,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已然能看出皇帝的影子,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和挺秀的鼻梁。   萧明钰腰身挺直,抬眸看着被皇后抱在怀里的郑娥,目光里似有几分打量和端详,已见俊秀的面上带着温温的笑意,含笑唤了一声道:“阿娥妹妹。”   郑娥生来便五感敏锐,对着旁人的喜恶情感更是十分敏锐,为着这个皇帝也曾捏着她的鼻子取笑她:“真真是个小兔子,遇到一点儿风声就要窜起来逃……”当然,皇帝还有半句话没说——讨人喜欢的时候又像是只小狐狸,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所以,当郑娥对上萧明钰那沉静如水的目光时,不知怎的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紧张来,好笑有什么东西轻轻的戳了戳她的心尖。郑娥一张俏生生的笑脸登时就白了起来,双手紧紧的抓着皇后的衣襟,然后就像是一只被吓着了的小兔子,“唰”的一声把头埋到皇后的肩窝里,身子都是颤巍巍的。   如果郑娥真能像是小兔子又或是小狐狸一样长出小尾巴的话,大概还要有模有样的摇一摇。   于是,作为吓到了郑娥的“危险分子”的萧明钰就很尴尬了,他不觉伸手摸了摸鼻子,自嘲着解围道:“我也没有丑到吓人的地步吧?”   五皇子萧明景和二公主萧佩兰这一回总算是有了点兄妹的模样,他们一齐用手捂住嘴,没心没肺、异口同声的“哈哈”起来。   皇后十分无奈,抬眸瞪了眼自己这三个不甚安分的孩子,轻轻的伸手抚了抚郑娥的脊背,柔声问道:“阿娥,怎么了?可是你四哥哥吓到你了?”   郑娥仍旧缩着头不肯出来,撅着屁股对着萧明钰,委屈的抽了抽小鼻子,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闷声应道:“……他不喜欢我。”   萧明钰:……这也太冤了! 第3章 公主   晚上的时候,皇帝也来了。   许皇后正与大宫女春华绣一条玄色云龙纹的袍子,见着皇帝入门来不由怔了怔,随即站起身走过去见礼,服侍着他脱了外头的大氅,从宫人手里接了热茶,双手捧着递过去。接着,她又挽起袖子,亲自伸手试了试金面盆里的水温,绞了块热帕子递上去给皇帝擦脸,口上道:“这大晚上,冷风寒露的,陛下怎的一声不吭就来了?我还以为是要在谢妹妹那儿歇一晚呢。”   许皇后口中的“谢妹妹”指的便是贵妃谢氏,谢氏十月底给皇帝生了个小公主,中间很有些艰难,皇帝怜惜她,常去她那儿坐坐,陪一陪她,也看看六皇子和小公主。   皇帝捧着玉青色的越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汤——这会儿的茶汤里头多放姜、葱、胡椒这一类的香料,味道刺激得很,喝几口身体便热起来了,夜风吹出来的寒气也散了。他接了帕子略擦了擦脸,觉得缓了许多,便笑着看过去,嘴里道:“没什么,只是在贵妃那儿坐了一会儿,想着无事便过来瞧瞧你。”   多年夫妻,许皇后哪里不知道皇帝,只一眼她就看出来了:皇帝这是不放心郑娥,一时忍不住跑来看人呢。许皇后倒也不惯着皇帝这口是心非的别扭毛病,把人服侍好了便重又坐下,接着绣起了她那条玄色的袍子。   皇帝静坐了一会儿也是无趣,憋着没劲便也凑过来瞧皇后绣衣服,指点起来:“领口上头龙纹别绣太多,晃眼……”   “这是谁的袍子都不知道呢,就在这儿指点起来了?”许皇后斜睨了他一眼,懒懒应道。   皇帝倒是理直气壮的很:“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大郎他们几个还小呢,穿不了这么好的袍子。”   皇后被他逗得一笑,再撑不住,只好拿起那衣服给皇帝比了比袖子,轻声应了一句:“好好好,领口我少绣一点儿,倒是省力了呢……”   皇帝见皇后笑了,便也依着她试了试那件袍子,这才状若无意的问起郑娥的事情来:“对了,怎么没见她们几个小的?”   许皇后瞪他一眼:“都什么时辰了?早叫我赶去睡了。”想了想,又把郑娥与四皇子萧明钰闹出来的笑话讲给皇帝听。   皇帝也笑得不行,握了许皇后的手与她玩笑道:“阿娥那丫头,自小便是个机灵的性子。四郎素来淘气,她自是不会喜欢的。”   五根手指有长有短,子女一多,为人父母的难免有些偏心,四皇子虽是皇后嫡出却没能赶上好时候,他出生时正是熹元三年,百废待兴,皇帝忙的天昏地暗,自是顾不上儿子。等皇帝抽出空来时,五皇子、六皇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了,一是携龙凤之喜、一是宠妃幼子,四皇子又已长成半大小子,皇帝更是顾不上他,竟还比不上郑娥更讨他喜欢。   许皇后与皇帝多年夫妻知道他的脾气,所以她并未替儿子多说什么反倒是伸手拉了皇帝坐了下来,笑嗔道:“他们小人家闹闹别扭,自个儿说不得还不过心呢,陛下这做大人的怎也当真了?一会儿喜欢、一会儿不喜欢都是常有的事,说不准啊,阿娥以后反倒更喜欢四郎……”说着,许皇后伸手把案上的一碟玉露团给皇帝,颇为随意的转开话题,“陛下且尝尝,晚膳的时候,阿娥便很喜欢一这道点心。”   玉露团乃是豆粉配龙脑、薄荷等多种香料经特殊处理后拌入蜜糖酥酪,用模具制成各色花型,不仅精致玲珑更是香甜可口,郑娥这般的小姑娘自然会喜欢的。   皇帝瞧着点心做得十分精致,虽是不太喜欢吃甜的却也捏了一块牡丹样子的吃了,略尝了尝便放下来。他握着皇后白腻如瓷的手掌慢慢的揉搓了一会儿,似有几分沉吟,许久方才开口道:“蒋美人之事虽是事出突然却也给朕提了个醒——阿娥毕竟是个姑娘,且又年纪渐长,确确是不好再留在甘露殿里。可这后宫上下,也只有把阿娥交给你,朕才能放心。”   许皇后微微颔首,露出的那一段脖颈白皙纤长,柔声应道:“陛下的心事我自是明白的。郑妹妹与我情同姐妹,她只阿娥一个女儿,我自是会拿阿娥当亲生女儿看待。”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道:“太后和齐王那一处,你也要多留心。虽说阿娥随了郑氏姓,可她父亲到底是……倘叫齐王或是太后知道了,难免多有迁怒,那便不好了。”也正是因为郑娥生父的缘故,为着免生事端,皇帝一直都不曾对人直言郑娥身世,只与皇后略作交代。   许皇后心底亦是有几分计较,郑重的点头应了下来。因提起太后,许皇后这会儿不免多说了一句:“既是搬到了我这儿,自然是要带她去拜见太后或是出门交际,她本就有些来历特殊,倘身上没个封号总是要惹人看低的。”   “放心,这事朕已想过了,虽不好封公主,但一个郡主也是有的。再过一段时间便是太后寿辰,正好……”皇帝面上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微一挑眉,凑到了皇后耳边轻声交代了一番。   许皇后听完了皇帝的话,忍俊不禁,用手轻推了他的手臂,呶呶嘴:“陛下打的倒是好主意!到时候,太后真要气急了打你,我可再不拦着了……”   依当前之例,只有皇太子的女儿才可封郡主,视从一品。只是,皇帝要是动起歪脑筋,这里头就有许多可说道的了。   皇帝说笑着与皇后说完了事,想起郑娥,一时间颇有些惆怅:他是真的把郑娥捧在掌心里养大的,这忽然把人送到皇后宫里头,心里竟是空落落的,十分的放心不下。想了想,皇帝又忍不住了,伸手拉着皇后碎碎念了一通郑娥起居饮食上头的习惯——饭菜不要加葱蒜、茶汤不要加太多香料、不能给她吃太多甜点心……   就跟个叨叨嘴的奶妈妈似的。   许皇后虽已听乳母说过一回却也仍旧认真的再听了一遍,等皇帝口干了方才又递了一盏温水过去,体贴的道:“陛下既是不放心,不若与我一同去看看阿娥还有二娘?”   皇帝心里已然许了,可嘴上却道:“在你这儿,朕又怎会不放心?她们正睡着,吵醒了就不好了。”   许皇后瞧他那口是心非的模样,有些想笑,最后却也只是道:“只看几眼。”   皇帝这才点头,牵了皇后的手,令左右宫人提着灯笼带路去二公主所住的偏殿——郑娥的东西方才理了一半,二公主一贯喜欢装大姐姐,一派欢喜的拉了她一同睡。   皇帝一路进了殿内,示意宫人噤声,做贼似的轻手轻脚踩着毯子过去。他轻轻掀开帘帐,借着那一点儿微弱的灯光方才看见两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   床上明明有两个枕头,郑娥与二公主却躺在同一个枕头上,一个躺在左边一个躺在右边,各自拽着一边的被角,半侧身,遮了半边面,看上去睡得十分香甜。   皇帝心里一时软得很,袖里的手动了动,本是想要伸手去抚一抚她们两个红扑扑的面颊,可想起自己适才方才在殿外吹了一会儿风,手上正冷,怕冻着孩子。所以,他也就只是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把帘帐又给放下了,悄悄的拉了皇后一同出去了。   等皇帝皇后走了,外头提着灯笼的宦官们自然也就走了,灯火也一时飘远了,在一片漆黑的殿内,帘帐后头的两个小女孩一同睁开眼睛,转头瞧着对方,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二公主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眸好似葡萄一般滴溜溜的。她故意压低声音,用手撑着身子,悄悄伏在郑娥耳边得意道:“你看,我说父皇和母后看不出来我们装睡吧。”   郑娥还是头一回知道装睡的“技巧”,也是头一回这么“欺骗”萧叔叔。她此时颇有几分做了坏事的激动和愧疚,握紧了二公主的手,小声道:“……刚刚萧叔叔站在床边看的时候,我手心都吓得出汗了。”说着,郑娥又忐忑的望了外头一眼,所见的也不过是黑漆漆的一团,忍不住又问道,“萧叔叔是要去和皇后娘娘去做大人的事吗?”以往皇帝在甘露殿临幸妃嫔的时候,窦嬷嬷便是用“大人的事”来敷衍郑娥的。   二公主只比郑娥大了两岁,对这事也是懵懵懂懂,歪着脑子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的点头道:“大概吧……”   大概背着大人做他们不允许的“坏事”是件很刺激的事情,小女孩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情,她们两人倒是难得的好精神,亲密的头靠头,就着这“偷来”的时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说着话,不知不觉间就犯困睡了过去。   其实,搬出了甘露殿,也就等于搬出了皇帝替她画好的保护圈,郑娥因此可以见识到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可是同时她也多了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早起去给太后请安。   许皇后担心太后不喜欢郑娥,特意交代了许多,亲自领着人过去。 第4章 太后   太后出自太原王氏,现今正好六十出头,因保养得宜的缘故,看上去好似四十许的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板着脸的时候倒是比皇后更加严厉些。好在太后如今年纪渐长,脾气倒是略好了一些,颇喜热闹,对着孙辈倒是很是疼宠。   萧家几代都是一脉单传,王氏嫁给高皇帝后便先后生了三子一女,本人又精明能干,只把高皇帝一颗心都拢得严严实实,仅有的几个妃妾也不知是宠爱太少还是运气太差,膝下并无子息,最后全给高皇帝殉葬去了。不过,先前乱世征战,太后三个儿子自小便都跟着高皇帝上了战场,长子纯孝太子便死在了战场上,后来次子齐王出了事,双腿有疾闭门不出、鲜少入宫,长女泰和长公主因下嫁洛州司马张峤的缘故去了洛州,如今太后王氏每日能见的也不过是皇帝这个幼子和几个孙子孙女罢了,故而她才定了规矩让后妃们每日里带孩子来给她请安,也好热闹热闹。   皇帝后宫并不算多,有儿有女的就更少了。谢贵妃十月里刚生了三公主,现下起不来床,便叫宫人把自己所出的六皇子抱去太后宫里尽孝。   这谢贵妃的来历亦是有些传奇:她本是前朝末帝的公主,其母为末帝收罗天下所得的绝色之一,而谢氏本人的美貌却更胜其母。当年,皇帝带兵攻入帝都皇城的时候,谢氏方才十四而已,藏于深宫无人知晓,直到兵勇无意间破开宫门,世人才知人间竟有如此美人。   时人多赞谢氏之容乃是“明珠开匣,璀璨溢光”。六皇子极似其母,粉雕玉琢,当真是犹如珠玉一般,令人眼前一亮。   太后也极喜欢这个珠玉一般的小孙子,一见着他便叫抱到自己膝头,心肝肉儿似的搂着抱着,然后又拿着新进的果子逗他吃。等到皇后带着阿娥几个来的时候,太后的脸上的笑容便慢慢的敛了起来,那双黑眸冷冷淡淡的,只是打量着郑娥。   郑娥虽皇后一行人上前行了礼,正悄悄仰头打量太后,想瞧瞧她和萧叔叔长得像不像,然而对上太后那冷淡的目光,整个人不由得都僵住了,指尖不自觉的便抓紧了皇后的手臂,躲了躲——与生俱来的直觉无比清晰的告诉郑娥:太后讨厌她,非常、极其的讨厌。与太后对她的讨厌相比,昨日里四皇子萧明钰那点儿轻微的不喜欢简直太温柔了。   确实,太后对郑娥不大喜欢甚至有些讨厌:一是郑娥来历不明,偏皇帝还真把人给宠上天了,连说都不许人说,简直是半点规矩都不讲;二则是因为王昭仪。   王昭仪姓王名敏,乃是太后的亲侄女、皇帝的亲表妹,膝下育有二皇子萧明骁,论情论理得个妃位也是有的,故而皇帝初登基时候便封了她为德妃。偏这位德妃娘娘有些倒霉,在甘露殿侍驾的时候正好碰上郑娥哭闹不休,德妃见着皇帝只顾着孩子不理自个儿便略抱怨了几句“这孩子哭起来也太凶了,可不能太宠着”,结果皇帝一怒之下说她是“无容人之量,不堪妃位”,自此失宠于上,直接就从德妃成了王昭仪。   亲侄女因着郑娥失了妃位,太后心里头自然也不太舒服,看着郑娥的目光便显得格外复杂。她见着郑娥这害怕畏缩的模样,更添了几分不喜,先是叫女官扶了皇后坐下又侧头与四皇子、五皇子还有二公主等说了几句话,刻意晾着郑娥,好一会儿方才纡尊降贵似的的开口道:“你是郑娥?”   太后的声音不急不缓,甚至颇为雍容温和,可她望着郑娥的目光却是冷冷的,就像是春寒时节的牛毛细针一样的细雨,细细密密、扎人的冷。   郑娥吓得呆了呆,一时间也忘了应声行礼。她从小便生得好,旁人第一眼见了便生好感,最要紧的是她直觉敏锐,讨人喜欢很有一手——撒娇、卖乖、说笑、打闹,自然而然就叫人喜欢了。这还是她第一回 遇上这般明显而直接的恶感,而且太后的仙居宫不比皇帝的甘露殿或是皇后的立政殿,左右之人看着郑娥的目光多是冷淡讥诮或是幸灾乐祸,巴不得让太后好好教训教训郑娥,也好出一出这些年心里头堵着的气——皇帝盛宠之下,她们多有畏惧,自然不会像是蒋美人那样蠢得去挑拨或是害人,可眼睁睁的瞧着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被皇帝那般宠着自然免不了要堵气的。   那么多带着恶意,就好是重重敲在郑娥心上的锤子,心头疼得厉害。郑娥用力咬了咬唇,嘴唇都要被咬破了,她想把眼泪给忍回去可又觉得委屈难过,泪眼朦胧之间,到底还是忍不住的伸手捂住眼睛,腮帮鼓起,“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这下,太后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许皇后心头一跳,正要起身解围,站在郑娥边上的萧明钰已然微笑起来,口上道:“记得父皇提起皇祖母当年披甲带领妇孺守城之事,三箭便破敌军帅旗,令敌军上下望而生畏。皇祖母一贯慈爱宽和,孙儿原先还以为是父皇编的,再不敢信。今日见着阿娥这般模样方知此事不假,纵是如今,皇祖母也是虎威不减,凛然而有威仪。”   “快闭嘴!”许皇后悄故作气恼的瞪了儿子一眼,好似很不好意思的与太后道,“四郎这孩子是越发不像话了,竟还敢拿母后之事说笑!只是他们到底还小,不懂事呢,母后您一贯慈悲宽和,千万莫要和他们计较,我回去就替您好好教训一回。”皇后这把郑娥和萧明钰归在了一起——要罚一起罚,要恕一起恕。   太后也不想在面上做得太难看,便就着这台阶下来了,笑着道:“孩子就随口一说,很不必太上心。”又抬手招了萧明钰过来,伸手抚着他的头顶,和蔼的笑问他,“你父皇连这事都和你说了?还说了什么没?”   这便是把事揭过去的意思了,许皇后暗自松了一口气,忙把抹眼泪的阿娥拉到自己身边,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细声安慰了几句。   另一头萧明钰则是依在太后身边,笑着说起话来:“父皇还说,因有祖母在,敌军久攻不下只得撤退,那敌军主帅还道‘萧家娶妇如此,如虎添翼,不容小觑’。”   太后听他说起自己当年之事也颇有几分的惆怅唏嘘,一手搂着膝上的六皇子,一手轻抚萧明钰的头顶,柔声道:“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每天一睁眼就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那里想得到会有今天啊?”说着,又沉了声音,嘱咐边上的皇子公主们,字字重若千钧,“你们如今各个穿金戴银、起居饮食无不精致,安享荣华,了无烦忧,可也都要记得——这都是先辈披荆斩棘、耗尽心血得来。勿忘昔日之艰,方可享今日之乐。”   在场诸人皆是凛然垂首应“是”,就连皇后与周侧妃嫔亦是一同起身来郑重行礼。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略说了一会儿话便累了,只说是要休息便叫人退下了,只有王昭仪按照惯例留下侍奉太后。   王昭仪生得柳眉杏眸,虽是三十许的人了,因保养得宜的缘故,一眼望去依旧是少女一般的娇美动人。大约是年纪渐长的缘故,近年来她倒是越发小心谨慎起来,如今穿一件杏黄色绣花鸟的衫裙,头上簪了一朵茶花,朴素的很。   因王昭仪在太后身边服侍惯了,也不假人手,亲自搀着太后入了内殿,在那张百子千孙的暖榻上坐下。宫人倒了一盏温水上来,王昭仪便服侍着太后喝了半盏,又问要不要去里头躺一会儿。   太后手里端着茶盏,随口道:“早膳吃多了,这会儿有些撑,躺着难受,再坐一会儿吧。”又与王昭仪道,“你也不必这般事事小心,这儿又没旁个人,坐下说话吧。”   “多谢娘娘体恤,”王昭仪这才落了座,眉目盈盈带笑,柔声细语的说起话来,“说来也是有趣,嫔妾前后只见了郑姑娘两回,两回都是哭着的,也不知是随了哪个。”   太后闻言一顿,面无表情的看了王昭仪一眼。   王昭仪被太后看得有些莫名,不由得垂了首,惶然的道:“娘娘……”   太后的面色已然冷了下去,把手上的茶盏搁到桌案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可那声音落在王昭仪心头不啻雷霆一般的可怖。   太后的语声淡淡的听不出半点喜怒道:“你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二皇子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竟是学着蒋氏那种浑人,和我说这些挑拨是非的话?”   “娘娘,嫔妾……”王昭仪抓紧了手上的帕子,面色微变,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见太后已是面沉如水,她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颤了颤,喉间干涩,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5章 皇子   太后原还以为王昭仪这一年多来低调小心已是学乖了却不知她竟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此时自是十分的不耐:“当年我就说了,你既不似许氏聪慧贤淑、也不似谢氏讨人喜欢,那便给我忍一忍,百忍成金。上一回,你没忍住,丢了妃位。如今,难不成连这个昭仪你都不想要了?”   这话由太后口中说出,已算是十足的警告了,王昭仪吓得面色一变,再不敢多说,忙从梨花木椅上下来,俯跪在地上,垂眸敛睫,低声道:“娘娘息怒。”   太后垂眸看着她,面上的法令纹深如刀刻,那轻而冷的声音便如鞭子一般抽在王昭仪的面上:“我太原王氏,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蠢人!”   “娘娘,”王昭仪听出太后话语中的杀意,吓得一哆嗦,跪爬着去抱太后的腿,连声哀求道,“哪怕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   太后暗自叹口气,任是她这般的,瞧着眼前驽钝的亲侄女,一时之间也只觉得有些灰心:当年,她亦是千挑万选方才从几个侄女里选中了王氏,原是打算给幼子做正妻的,只是当时高祖皇帝看中了许氏先赐了婚,没法子才委屈侄女做了侧室。没成想,王氏手里抓着这么一副好牌,就连二皇子都生了,居然也能叫到手的妃位给跑了,简直是让她这个姑母都跟着丢脸!   太后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忍着气点了一句:“你在我跟前装可怜又有什么用,要紧的是皇帝!”   王昭仪抬了头,面上犹有泪痕,似是茫然。   太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皇帝是我生的,他的性子我最是明白不过,那是真真的‘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他如今喜欢那姓郑的小丫头,那便是喜欢得紧,恨不得所有人都跟着喜欢。你偏要与他逆着,轻了便是故意讨他厌烦,重了便是忤逆君上。你既要讨皇帝喜欢,那便再不可对那姓郑的有什么坏心思,就当她是亲女儿一般的疼着便是了,就是装也得给我装出笑脸来。”   王昭仪愣了愣,一时没应声。   太后已然厉声呵斥道:“你听明白了没?再有下回,我便直接令人捆了你去太平观念经,省得连累二郎那孩子。”   王昭仪忙点头应了下来,见太后面上疲色,便又小心翼翼的起身去扶她回榻上躺下休息,只是眼中依旧带了些许不甘:一年前郑娥害得她丢了妃位,连累她和二皇子被人嘲笑至今,而现在她不仅不能报复对方,反倒要处处讨好,凭什么?!   王昭仪握紧了手掌,指尖涂了蔻丹的长甲嵌入肉里,一阵生疼,令她不由得清醒了许多。   几个皇子皆是要去进学,从仙居宫出来后便径直往东宫的崇文殿去。   郑娥此时已经缓过来了,快步上前去拉萧明钰的袖子,她白皙的指腹在萧明钰袖角那用金线绣出的云纹上摩挲了一下,只觉得金线磨得柔嫩的肌肤都有些发红。她极不好意思,可仍旧是小声的开了口:“四哥哥,谢谢你……”   郑娥眼睫浓密,眼眸黑亮,仰头看人时便显得很是认真,笑起来时梨涡浅浅,甜得犹如蜜糖。   他们身边的宫人都很是伶俐,见着两位小主子要说些体己话便都暗暗的退开了一些,不去打搅。   萧明钰见着她颊边的酒窝,不禁也跟着一笑,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笑问道:“现在呢,觉得我喜欢你了没有?”   郑娥点点头又摇摇头,犹如新荔的腮帮鼓起,她小大人似的把手背在后面,一派认真的想了想方才道:“萧叔叔喜欢我,他的喜欢有这么多……”她用力张开手臂很是努力的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接着道,“皇后娘娘少一点,二姐姐还有五哥哥,他们对我的喜欢有这么多。”她慢慢收拢手臂,做了一个抱着东西、捧东西的动作。   萧明钰越发觉得有趣,便接着问:“那我呢?”   郑娥伸出手,指着自己指尖那一小段修剪的圆润的淡粉色指甲,应道:“你的喜欢只有这么多……”   只有指甲大的喜欢……萧明钰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大约出于对萧明钰先前解围的感激,她紧接着又结结巴巴的努力解释道:“我知道你不是讨厌我,只是……”她年纪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红着脸仰头去看萧明钰,眼巴巴的看着他,期待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在郑娥明澈的目光下。萧明钰面上那常年挂着的微笑忽而敛了起来。他垂下眼,眼睫紧接着一根根的垂落下来,淡淡的阴影在鼻翼处落下,尤显得鼻梁挺直,五官轮廓分明。他语声低低的应道:“嗯,不是讨厌也没有多少喜欢。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你罢了。   萧明钰把那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重又扬唇一笑,很是细心的弯下腰替郑娥理了理衣襟,拢了拢她耳畔的碎发,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其实,我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他与郑娥那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对视,眸光一闪,语气里带了几分奇特的意味。   “梦见我什么啊?”郑娥好奇的眨眨眼,眉睫乌黑,那对黑眸就像是宝珠一般的明亮,映着萧明钰那张神色复杂的面庞。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五皇子出声唤了一句:“四哥,你和阿娥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就等你了!”   “就来。”萧明钰转头与五皇子回了一声,伸手抚了抚郑娥的肩头,微微用力推了人一把,“下回再告诉你,你先走吧。”   郑娥不大高兴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蹬着自己的小短腿跑回去拉二公主还有皇后的手,与她们一同回了立政殿。   只有萧明钰一人则是站在远处,遥遥的目送着皇后一行人离开。   今日乃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里的暖阳高高挂在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暖暖的照下来,仿佛是从天上罩下来的一层极薄的金纱,就连萧明钰乌黑的的眉睫都被染成淡淡的金色。他不自觉的伸手挡了挡光,眯了眼睛,乌黑的瞳孔跟着一缩,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皇子见萧明钰又站着不动,不禁急的连声催促,萧明钰回过神来,这才慢条斯理的掸了掸自己的袖口,装模作样够了这才转身往五皇子等人那一处去了。   五皇子拉着六皇子,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四哥他就是穷讲究!事多,做什么都慢吞吞的!”   六皇子见着走到跟前来的萧明钰,悄悄的扯了扯五皇子的袖子,连忙道:“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最要紧的是,说坏话被当事人听见是要挨打的啊,傻子!   皇子们要去崇文殿进学,郑娥以及二公主则是要去立政殿的偏殿里去进学——按理,公主不比皇子,不必这般早就进学,按着旧例就是先跟着各自生母启蒙学些东西,十岁左右再去崇文殿与皇子们一同进学,过几年便可出嫁了。   不过皇后极好读书,自个儿手不释卷也不愿底下的女儿不学无术,于是二公主三岁的时候便报了皇帝,另给两个公主寻了个女先生,乃是博陵崔氏出身,从习字、背书、学礼到琴棋书画,全都教,就在皇后立政殿的偏殿里头教。   郑娥年纪最小,皇后想了想还是让她跟着二公主一起去了,便是先学学字也是好的。   二公主最好端着姐姐模样,如今来了个又乖又小的郑娥妹妹陪她一同进学,高兴得很,一时儿精神头都好了许多,忙着把人一个个的指给郑娥听:“这是我大姐姐,小字佩玉,你和我一同叫她‘大姐姐’便是了。”说完,又指着大公主身边的两个女孩,“她们是大姐姐的伴读,这是景川侯府的周婉婉周小姐;那个是魏国公府的魏淑娴魏小姐。对了,母后说,明年我就六岁了,她也给我选两个伴读……”说着说着,二公主的话也多了起来。   大公主萧佩玉乃是熹元元年所出,因她是皇帝的长女又生在皇帝登基后的头一年,故而其生母容婕妤也母凭女贵被升为容充仪,位列九嫔之一。因着大公主已然十岁,自然和还只有五岁的二公主萧佩兰不一样——她早上时候在立政殿这里学一会儿,午后则是要赶去崇文殿与皇子们一同进学,还有两个伴读陪着。   因着殿内温暖,大公主和她边上的伴读都脱了御寒的头蓬,十岁上的姑娘家已能看出几分少女娉婷妙曼的身姿。   两个伴读的打扮上都十分规矩简单,垂了双髻,簪鲜花,钗环精致玲珑。周婉婉身上穿的是一件鹅黄暗花镶粉边上襦,配条粉色高腰间色裙,令她本就犹如枝头玉兰一般柔嫩的脸蛋更显甜美。魏淑娴的身形比周婉婉更加清瘦一些,穿了一条白色高腰襦裙配蓝色绣白莲缀珠诃子,形容端庄,举止娴雅,面庞亦如满月般的白净圆润。   然而,这两个伴读被站在中间的大公主萧佩玉一衬,便成了真的绿叶——大概是萧家武人血统起了作用,大公主萧佩玉虽才十岁,可身量却是几个女孩里最高的,穿着一条大红色绣金凤高腰裙,颜色明丽,极是耀目。且她今日还特意费心的梳了个精致的飞仙髻,高髻上饰以宝光烁烁的珠翠,衬得她五官更加明艳,几乎有咄咄逼人的架势。 第6章 先生   大公主正和身侧的两个伴读说话,见着二公主挽着郑娥的手进来,便抬步过去打招呼,居高临下的打量郑娥,懒懒道:“你也和我们一同进学吗?”她瞧郑娥身量尚小,一团稚气,难免觉得有趣可笑,便又加了一句,“你可还识得字?”   二公主不大高兴她这倨傲的做派,难免要插一句:“大姐姐,阿娥她有名有姓,实在不行便叫郑妹妹好了。你这样你啊我啊的叫人很不礼貌!”   大公主被妹妹顶了一句,面上有些过不去,便淡淡的哼了一声,随口道:“你也知道我记性一贯不太好,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都能记得。再说了,还不知她是不是真姓郑呢,哪来怎么多讲究?”   这最后那句话是大公主从生母容充仪那里听来的,多少掺了点讥诮和不屑。   二公主听她这般说郑娥,气得厉害,脸都跟着涨红了,忍不住道:“你,你简直太过分了!我要告父皇还有母后去!”   大公主听她说要告皇帝皇后便已生出几分心虚畏怯,可到底还是在边上两个伴读跟前撑住了面子,郑重其事的沉了声,道:“二妹妹,我做姐姐的总也要教你两句——你我姓萧,这才是一家姐妹呢。难不成你还要为着一个外人告自家姐姐的状?还是说,你以为父皇母后真会为了一个外人,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责罚我?”   大公主越说便越觉得自己有理:她虽庶出却是皇帝的长女,和其他人比起来自是有些不一样的。且她出生时皇帝便已登基,一出生便是公主之尊,真正的金枝玉叶。她往日里最是倨傲不过,自视甚高,便是寻常臣女都看不入眼,更何况郑娥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   二公主差点没去把她那张得意洋洋的蠢脸给抓花,还是在边上的郑娥忙又把话给扯了回来:“我识字的。萧叔叔闲了便叫我认字,只是我人小,骨头软,他不让我多握笔……”她察觉到大公主那点儿微妙的态度,可因着前头有萧明钰和太后打底,这会儿她倒是能对那些莫名其妙的恶意平静以对了。   大公主见她管皇帝叫“萧叔叔”,便又生出几分不悦来,正要端出公主的架势教训几句,站在她边上的伴读周婉婉已经笑着打了个圆场:“郑姑娘识字便好,其实也是因为崔大家一贯严格,大公主这做姐姐的这才要关心的问一句。”她这般婉转,大公主适才的冷嘲热讽反倒成了关心爱护。   大公主本要说几句“她算是哪门子的妹妹”,可听着周婉婉口中的“崔大家”三个字便又把话咽了回去,重又敛容在位子上坐好了——等会儿杨大家就要来了,倘若被她抓到了,那才不好呢。   二公主气不过她们的态度,拉着郑娥的手,扬着下巴用力哼了一声,气冲冲的也跟着坐下了。   倒是郑娥用手拉了拉二公主的袖子,悄悄的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变戏法似的揭开帕子从里面拿出她偷偷藏起来的水晶龙凤糕,这是糯米蒸出来的米糕,上头用红枣做了龙凤的图案,糯米晶莹剔透,红枣甜蜜可口,让人一看就想要流口水。   郑娥的声音也甜软得像是刚出炉的糯米甜糕:“又不是什么大事,二姐姐你别气了,这个给你吃。很好吃的……”她眨眨眼,又长又卷的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样一颤一颤的,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酒窝塌下去,甜蜜的很。   二公主瞧她笑起来的模样便又生不了气了,只好嘟嘟囔囔的道:“明明是她们的错,还不让说了……”话还未说完就被郑娥塞了半块糕。   郑娥自己亦是拿着剩下的半块糕慢慢吃着,乌溜溜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二公主,眼睫长的就像是蝶翼。   二公主再忍不住,只好笑起来,一面吃一面还端出大姐姐模样的伸手替郑娥擦嘴角:“你吃慢些,嘴角都沾着了。”说着说着,便又笑起来。   她们两个正笑着,大公主几人看在眼里,心里颇不是滋味。   大公主听着那惹人厌的笑声,细白的素手紧紧抓着书脊,指尖都泛白了,仍旧是有些气不过。   周婉婉左右瞧了瞧,见着左右宫人敛容束手皆是默默,无人注意这里。她眼珠子一转便又悄悄的凑到大公主耳边,粉唇如花瓣一般柔软,贴着人的耳朵,声音细若游丝:“殿下,您真没必要和她们争这个,要是吵起来崔大家或是皇后那里难免要生气。您要是真想要拿那个郑娥出气,我这儿倒是有个好主意……”   大公主侧耳听着周婉婉的话,眼睛慢慢就亮了,只是没开口说做不做——她也不傻,心里其实也清楚的很:郑娥到底是皇帝宠着的,蒋美人的事情才刚过去不久,她实不该凑上去自找没趣。   大公主心念一转,便也熄了念头,随口和周婉婉应道:“我再想想吧……”说着,又瞪了边上的魏淑娴一眼:她两个伴读,周婉婉是容充仪选的,伶俐聪慧,事事都能替她着想,故而很得她喜欢重用;而魏淑娴则是皇后选的,虽是公府出身却又呆又傻,做什么都慢一拍,使唤起来都不得劲,简直是个只能看的木美人。   魏淑娴正垂头看书,忽而被大公主这般一瞪不由微怔,满面茫然的抬起头来,慢一拍的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公主实在腻歪了魏淑娴这又呆又傻的模样,面上立时转冷,很快便移开目光没再理会对方。   大约过了一刻钟,外头的宫人弯身掀了帘子,听得有脚步声传来,过了一会儿果是见着一个披了莲青色头蓬的妇人缓步往里走来。她手里拿着几卷书,身后另跟着两个小宫女替她拿着东西,神色从容,步履不疾不徐,行止之间自有一番大家风范。   这便是皇后特意去给几个公主请来的女先生——崔大家。崔大家原就是博陵崔氏出身,乃是当朝一等一的名门,嫁的也是范阳卢氏,只可惜她的丈夫年纪轻轻便害了急病,崔大家二十出头便守了寡。好在当时崔大家膝下已有一子,思忖再三,便也未曾再替改嫁之事,反倒是静坐家中抚育幼子,潜心向学,才女之名倒是比未出嫁前还响亮。   许皇后亦是书香门第出身,平生最喜读书,生了二公主后便有意要给女儿寻个好先生,挑了再挑,最后还是觉得崔大家人品出众、才华过人,这才禀了皇帝,亲自去请了她来。   崔大家生得只算清秀,一双略显得细长的丹凤眼,神光内蕴,因着守寡故而平日里也多穿些青色或是黑色的衣裳,板起脸的时候更显严肃。她为人倒是十分尽责,因大公主年纪已长,之前又一直与皇子们一起进学,经史学问上头已是足够,便特意多在礼仪、琴棋书画上头教她,只是道:“《论语》公主已是学过了,那句‘不学礼,无以立’,公主想必也是知道的,多的我也不说了……”顿了顿,又说,“至于琴棋书画,公主也不需似下头那些刻意苦学用以娱郎君的那些人一般费心,依着公主的身份只需挑拣一两样学得精通一些,其余只需粗知便是——日后与人交际、后院消遣,这些总是需要的……”   一番话下来,情理皆有,大公主心里头也服气了,别别扭扭的挑了书画来学——这个崇文殿也教,虽是方向上头不大一样,先生们也不怎么挑剔她,可有些底子接着学总是更容易些。   至于伴读便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大公主学了什么,她们跟着学便是了,崔大家也不过是偶尔指点一二。   崔大家来了后,在场的几个学生们都跟着起身行礼,崔大家则是还了半礼,先是看了上回给大公主布置的十张大字,略指点了几句,指出她几点不足之处,布置了今日课业——一首诗和十张字。然后她便又令人拿了个汝窑花囊来插上新折的梅花,让大公主借此想一想,画一幅梅花图。   周婉婉和魏淑娴则是趁着崔大家空闲,小心的递了自己的书画上去,请她点评几句。   二公主早就习惯了,知道自己年纪小,必是要等崔大家教完大公主后才轮到,故而她便先拉了郑娥一同练字,还把自己的纸笔分了一份给郑娥,笑着道:“咱们先练字,等会儿崔大家便来了。”   郑娥倒也安之若素,拿着笔和纸和二公主一同练起了字。不过郑娥年纪小,故而二公主便分了一本薄薄的《千字文》与她抄,自个儿则是提笔抄写字更多的《急救篇》。   崔大家说了几句打发了周婉婉和魏淑娴后便特意踱着步子来看两人练字。她心里头自是十分看重二公主的,一贯觉得她心性纯良、识大体、耐得住,颇似皇后。这会儿,她便先停步看着二公主的字,略看了看便笑着道:“殿下这字倒是比前一段时间好些了,可见是用了功的。”又沉吟着道,“只是腕力仍旧欠缺,日后仍要坚持练习,否则这字骨便立不起来,显得轻浮。”   说着,崔大家便转头看着郑娥抄的字。 第7章 认错   郑娥虽是小小年纪,但握笔、落笔却是落落大方,一派认真小心。她肌肤白如细雪,被那宣纸上的浓墨一衬,更显得如白雪团子一般软糯可爱。   她的字虽也有些歪歪扭扭,可大体上是不错了,至少在她这个年纪已算得上是十分的工整端秀。另有几个写错了的地方,她便特意多加了几笔,画成一朵小小的墨梅,夹杂在字间,煞是可爱。   崔大家忍俊不禁,便指着那画了梅花的地方问道:“这里是……”   “是我先前写错了……”郑娥有些害羞,白嫩的颊边隐约泛起一点儿红来,粉嫩的唇轻轻颤了颤,“萧叔叔说,错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补救。所以我就多加几笔,看上去就好看多了。”   崔大家会意的点点头,嘴上只是轻轻道了一句:“还不错,你画的是梅花吗?”   郑娥见崔大家认出她画的梅花,点了点头,垂下眼睫,抿唇笑了笑,十分欢喜的模样。   崔大家心里大约有了底,神色也跟着缓了缓,垂头又看了一会儿,微微颔首,柔声道:“依着你的年纪,教你写字的人倒是费了心了。”然后,便又问起郑娥读书情况。   郑娥仰着头去看崔大家,鸦色的碎发跟着落在耳后,脖颈更是犹如雪玉一般。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欢欢喜喜的点头应道:“萧叔叔教我背过《千字文》了。”   崔大家闻言微惊,她是知道的,因着皇帝极宠郑娥,故而郑娥长到三岁也没出过几次甘露殿,更没请过先生。皇帝本人又是极忙的,前朝后宫事多得很,想来闲时教几个字已算是费心,哪里还有空闲和耐心一句一句的叫小女孩背书?崔大家怕郑娥是小孩家不懂事胡乱说,便开口考了一句:“资父事君,曰严与敬。”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郑娥脆生生的接了下来,见崔大家没叫停便仰着头一口气背了下来,“临深履薄,夙兴温清。似兰之馨,如松之盛……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她声音脆嫩,犹如翠绿枝头的黄鹂一般悦耳,圆润如玉珠,这么一口气背下来,周侧都静了静。   二公主更是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她还是今年年初进学前,才被皇后逼着背了《千字文》,甚至当时还不如郑娥这般熟练。   崔大家不由笑起来:“能背便好,你再练练字,学一段时日,大约就能和二公主一般进度了。”又与二公主道,“如今郑姑娘来了,二殿下也正好有个伴,只是功课上头可不能落下,要不然怕是要落到郑姑娘后头了。”   这话说得郑娥和二公主一时都十分激动,向学之心亦是坚定起来,十分听话的接着练起字来。   就连前面画梅花图的大公主也回头看了郑娥一眼。   说实在的,三岁会背千字文自然不是什么奇事,要紧的是有人教她。大公主生母容充仪原不过是王昭仪身边伺候的宫人,因缘巧合方才能够得以侍奉君侧。所以,容充仪识字不多,见识更短,至多只是教女儿如何争宠讨喜,皇帝又一贯忙碌没空管教女儿,直到大公主三岁时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等进学的时候一问三不知,颇为窘迫。   大公主想到这里,不由得抓紧了画笔,笔尖一歪,墨汁便落在了宣纸上,落下好大的印记,就如同她心上那避也避不开的痕迹——皇帝不是忙得没空闲,而是没空教她罢了。至少,皇帝还是有空手把手教郑娥写字,一句一句陪她背《千字文》。   大公主垂下眼,深深的看着宣纸上的墨印,心里又酸又涩,也不知是如何的滋味。好一会儿,她才挥挥手,咬着牙令身边伺候的小宫女替她收拾画纸、洗画笔,自个儿坐在椅子上生了一会儿闷气,最叫她难以承认并且接受的是:也许,在皇帝心里自己这个亲女儿怕也及不上郑娥。   大公主原就不喜郑娥,越想便越觉得气恼嫉恨: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没爹没娘,竟是被父皇这般宠着,就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比不过?!难不成,还真要学着二妹那般没出息的去和姓郑的姐妹相称?叫一个姓郑的骑在她姓萧的头上?   气得眼睛都快红了,大公主心尖上头竟也狠出一口气来,伸手拉住周婉婉的袖子,沉下声音开口道:“就依你先前的法子来,总要给她个教训,出一出气。”   周婉婉闻言一顿,便又忙奉承了一句:“殿下说的是。”她垂下眼睫,压低声音,轻轻的道,“您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又那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比的?”   郑娥自然不知道大公主这就惦记上了自己,她自小便是个专心的性子,认真的时候看着还有点呆。   记得皇帝教她的时便常常与她道:“你要做一件事,便要用十分的心,方才能做好。倘若你三心二意,那便什么也做不好。”所以,崔大家既是让她继续抄《千字文》,她便认认真真的抄了起来。   一直等到午间,皇后让人送午膳过来,让众人都歇一歇。   有一道是“暖寒花酿驴蒸”,乃是用黄酒来蒸那切成块的驴肉,每一块都被蒸的软烂,酒味浸透了驴肉,闻着亦是十分甜暖,用来祛寒最是适宜。只是她们都是小姑娘家,皇后也没让多吃,只是叫大宫女分了每人一块肉。大公主等人年纪大些,肉也大些,二公主和郑娥只能略嚼一口尝尝味道罢了。   等用过午膳,大公主等人便往崇文殿去,二公主和郑娥则是坐在皇后边上暂歇一歇,等午睡过后再和崔大家学礼仪。   二公主拉着郑娥上了暖榻,悄悄和她咬耳朵,小声道:“其实大姐姐也挺累的,再过几年,她便要出嫁,所以学得特别认真,就是不想叫人小瞧了去……”这话一半是她听来的,一半是她自个儿想的,这会儿也软声和郑娥道,“你别和她计较,她就那样的性子,自个儿气一气就过去了。”   其实这也是常理,大公主固然自视甚高,可周朝到底不过初立,萧家天下都还未满百年,只能算是暴发户,那些个世家面上固是恭敬非常可背地里却还是有些瞧不起。大公主心气高,不愿叫人小瞧了,自然只得加倍用功。   郑娥闻言一怔,便也点了点头。   许皇后倒是不管她们小姑娘家的悄悄话,只是令人拿了郑娥以及二公主抄书的纸,一一看过,先拉了二公主过去说话:“你瞧瞧,最后这张,潦草敷衍,字都能飞了。可见啊,你是没用心。”   二公主有点心虚,眼睫颤了颤,面上倒还是一派正经:“……这,这是草书!”   许皇后都快气笑了,面上反倒静了下来,犹如静水,只是轻轻叫了一声:“萧佩兰。”   许皇后品性温柔,甚少这般连名带姓的叫女儿的名字,一贯都是叫“二娘”或是“佩兰”,除非是气急了。   皇帝在女儿跟前一贯都是个慈父,故而倒是许皇后这个严母更叫二公主害怕,她再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挪在许皇后跟前跪好了,认错道:“母后,我错了。”反正无论怎地,先认了错才好。   许皇后根本没打算惯着女儿,紧接着问道:“错哪了?”   二公主的声音更小了:“我那时候想着午膳,就想要抄的快点……结果没认真写字。”   许皇后仍旧是余怒未消,却也缓了声音:“知错就好,罚你这三日不许吃点心。记住了,下回再不许三心二意。”   二公主低着头,颈后的碎发毛茸茸的,极小声的应了下来。   郑娥就坐在二公主边上,悄悄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二公主柔软白嫩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安慰之意不言而喻。   二公主果真好了一些,侧头与郑娥眨了眨眼睛。   许皇后这会儿却又转头去看郑娥,口上道:“阿娥,你看你这张……”   郑娥适才见着二公主受训已是提了一颗心,这时听到许皇后叫她名字,心口一跳,不等许皇后说完便慌慌忙忙的点头道:“……我,我也知错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抬眼去看许皇后,纤长的手指揉搓着衣襟,白嫩嫩的小脸蛋都成方形的冻豆腐了。   许皇后闻言一怔,随即伸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柔声道:“有错才要认,你又没错,不必急着认……”她说到这儿,面上显出几分笑来,只好笑着解释道,“我是看这张纸上的墨迹有些模糊,许是碰着你的袖子了,想问问你袖子是否脏了,要不要换身衣服?”   郑娥这才松了一口气,忙低头检查自个儿的袖子,果真是瞧见了墨迹。许皇后招了招手,让郑娥的乳母窦嬷嬷带郑娥去隔间换身衣裳,一会儿再来一同午觉。   郑娥去了方才一刻钟,便见着有人打起锦帘,原是皇帝来了。 第8章 险情   见是皇帝来了,皇后便领着女儿起身上前去迎。   二公主才被皇后罚过了,这会儿正难受着呢,见着皇帝这个亲爹便跟被拐卖的孩子见着亲人似的,忙蹬着腿扑上去,欢喜的叫道:“父皇……”   皇帝弯下腰便把人抱起来,搂在了怀里,指尖轻轻的点了点她的鼻尖,道:“这是怎么了,朕的二公主怎么红鼻子了?”   二公主揉揉自个儿的小鼻子,小声哼哼道:“我,我想父皇了啊……”   皇帝这上头倒是很好哄,被女儿哄得高兴,一面逗女儿说话一面便抱着她在软榻上坐下,这才左右环视了一圈,这才道,“阿娥呢?怎地不见人影?”   许皇后眼角微挑,瞥了皇帝一眼,随口道:“你啊,再这么开口闭口便是‘阿娥’,我和二娘可是要吃醋的。”   二公主连连点头,鹦鹉学舌一般的道:“就是就是,要吃醋的。”   皇帝笑得仰倒,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揽住许皇后的肩头,把头凑到她如云的绿鬓间轻轻嗅了嗅,长眉扬起,语声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含笑着道:“要不……皇后让朕尝尝醋味?”   “孩子都在呢,成什么样子?!”许皇后实在拿他这无赖的模样没法子,嗔了他一眼,伸手把人推开,顺便抬声吩咐边上垂手伺候的大宫女道,“夏荷,你去看看郑姑娘那边衣服换好了没有。”   夏荷脆脆的应了一声,快步出去了。   皇帝便转头问起二公主来,问她今日进学如何、字学得如何了、午膳吃了什么等等。   二公主一五一十的应了,还一派小大人模样的点头道:“中午的驴肉很好吃,晚上再叫他们端来,也给父皇吃。”   皇帝一入殿便笑个不停,这会儿更是禁不住的笑,拍拍二公主的小脑袋,侧头与皇后道:“还是咱们家的二娘知道惦记父皇呢……”   皇后也是笑:“那肉是拿黄酒蒸的,我就怕她们小人家吃多了会醉,这才不敢叫多吃。她这会儿,怕是想要打着陛下的幌子再想法子多吃点呢。”   殿中诸人正是欢声笑语,忽然听到夏荷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着夏荷步履匆匆的跑回来,垂手敛容,口上禀道:“陛下、娘娘,不好了。”她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掌中已然是湿冷的汗水,只是强自镇定,轻声禀告道,“郑姑娘不见了。”   此言一出,满殿都静了一瞬,只有细细的呼吸之声。   二公主仰起头时只能看见皇帝绷紧了的下颚弧线,她不觉得眨了眨眼睛,一咕噜的从皇帝膝上跳了下来,跑到了皇后边上,小心的扯住了皇后的裙裾,颇有几分忐忑和担忧。   皇帝长眉一拧,原还有几分笑意的面上已是凝了冰霜,几乎能刮出簌簌的冰屑来。   果然,不过片刻,他便拂袖而起,眸光如刀一般刮过夏荷的面庞,彻底冷了声音:“什么叫‘不见了’?!立政殿上上下下多人,难不成就看不住一个小姑娘?!”   皇帝这般的盛怒之下,有如深夜夜空中横过的雷霆闪电一般令人悚然,夏荷等人跟着心口一跳,再不敢多言。就连边上伺候的人也都跟着跪了下来,乌压压的一片人,皆是惶恐不安的垂首告罪。   许皇后伸手将有些吓到了的女儿搂到怀里,跟着站起身来,温声劝了一句:“陛下,现今要紧的是阿娥。等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发落也不迟。”许皇后劝住了皇帝,很快便令人叫了窦嬷嬷上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令你带郑姑娘去更衣,怎地人就不见了?”   窦嬷嬷原就是甘露殿里跟着郑娥过来伺候的,很是见过一些场面,这会儿虽是跪在地上,面色有些惨白,但话还是说得十分有条理的:“老奴亲自替郑姑娘换了衣裳,本是要带她回来见娘娘的,才出了门便听到猫叫声。郑姑娘一听便高兴起来,一连声的问是谁养的猫,想去看看。老奴也觉得这猫来得蹊跷,便特意叫了两个宫人看着郑姑娘,亲自去看了。”   于是又把当时被窦嬷嬷所托,暂时看顾郑娥的宫人叫来问了。   那两个宫人本就是偏殿边上看门的,还未曾见过帝后,如今被提了上来问话,皆是浑身颤颤,好一会儿才垂头应声道:“窦嬷嬷去了不一会儿,便来了两个宫女,说是陛下要见郑姑娘,派她们来接。”   凭空就给背了个黑锅的皇帝简直气得都要炸了,咬着牙道:“她这般说,你便信了?”   那两个宫人冷汗涔涔,额头抵着地毯,声音都发颤道:“奴婢等见那两人服饰华贵,口口声声说是陛下口谕,便也不敢拦着……”说着,便吓得连连叩头认罪。   许皇后听到这里,心里头不由得凛了凛:这幕后之人的时机可真是掐的十分准,先用猫引走识得皇帝跟前之人的窦嬷嬷,再用直接那皇帝口谕糊弄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宫人。最要紧的是,当时皇后和二公主都在正殿里头休息,左右之人多在边上服侍,郑娥年纪小、更衣又不过是件小事,旁人都只当有个窦嬷嬷便可放心了,自是没几个会特别注意的。   皇帝听到这里已经气极了,直接就抓了手上的茶盏砸过去,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给朕拖出去!”他咬着牙,恨声道,“也是皇后性子宽仁,纵得你们一个个都不知规矩。朕便直说了,倘郑姑娘今日出了事,你们一个个也都得不了好。”   皇帝话声刚落,立时便有人上前来把那两个宫人堵了嘴拖走。   窦嬷嬷正跪在边上,膝下乃是柔软的厚毯,可她心里却是冷得发颤。听到这里,她吓得一哆嗦,再不敢隐瞒,连忙伏地叩首,低声道:“陛下,那猫,”她吞了口唾沫,努力稳住自己的声调,斟酌着言辞,“老奴其实瞧见了那个放猫的人,是,是大公主身边伺候的刘宦官。”   听到“大公主”三字,皇帝和许皇后不觉转头对视了一眼,倘若是牵扯到大公主,那便……   皇帝微微阖了阖眼,待重又睁开眼时,眸光已如往日一般锐利。他招手把身边伺候的内侍黄顺给叫了过来,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去崇文殿,把大公主叫来。”他顿了顿,想着这事还没查清楚也不好直接给女儿没脸,便加了一句,“旁人要是问起,不必多说什么,只说是朕有事要寻她来问问。”   黄顺垂头行礼,应声出去了。   许皇后轻轻的抚了抚皇帝紧绷的肩头,这才开口道:“陛下,大娘年纪尚小,必是没什么坏心的,许是被人利用了也不一定。”说着,她又十分镇定的派人出去问话,看看立政殿里是否见过两个把郑娥带走的宫人,能不能查出其他线索。   听着她有条不紊的声音,皇帝袖中那握紧了的手掌慢慢松了开来,他宽大的手掌慢慢的握紧了皇后的素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搓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抿了抿唇,薄唇的弧线凌厉的好似薄薄的刀片,淡淡的吩咐了一句:“去,把容充仪也给朕叫来。”大公主才几岁?她身边的人多是容充仪这个生母给安排的,真要有什么事,容充仪自是脱不了干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因天冷的缘故,那两个宫人特意把郑娥整个裹起来,她此时正缩在在一个宫人的怀里,远远看去只能瞧见她们怀里好似抱着什么,不甚分明。   郑娥午间才吃了小半块的暖寒花酿驴蒸,虽只是过了口尝尝味道,但到底还是吃了点酒,这会儿被人抱在怀里,暖融融的,便也不觉闭了闭眼睛。等她迷迷糊糊醒过神来的时候,只觉得边上寂静的很,只剩下风声,心里不觉一突,不由得从毛皮头蓬里头钻出头。   郑娥冻玉一般细腻光洁的面颊被捂得红扑扑的,墨黑色的眼睫轻轻一扬,眼睛仍旧是黑亮的很,忽闪忽闪的。她左右顾盼了一会儿,见着两个宫人越走越偏,便脆生生的开口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甘露殿不是往这里走。”   一个在前头领路的宫人回过头来,恭敬的垂了头,并不与她对视,面上一笑,随口敷衍道:“就前面不远,陛下要泛舟呢。泛舟您知道吗?就是乘船在湖上晃,还能捉鱼呢。”   郑娥听到这里,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儿,眨了眨眼睛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道:“我,我要小解……”说着便蹬蹬腿,手臂亦是跟着乱舞起来,一副要哭闹的模样。   那抱着她的宫人颇觉麻烦,不由得冷了脸,想着左右没人,想着要不然直接便在这里动手算了。可另一个宫人却暗暗摇了摇头,给抱着郑娥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主子原就安排好了,特意吩咐了是要直接把人丢到湖里淹死,如今还有一段距离,倘挣扎间留了什么痕迹或是惊动什么人,坏了主子的大事,那便不好了。   这般想着,那个宫人便弯下腰去哄郑娥:“郑姑娘你再忍一忍,等会儿就到地方了,到时候再方便好不好?”   郑娥与她对视了一眼,眼睫一颤,好像忽然生气了,抽噎声似是更大了。她鼓起双颊,“哇”一声就哭了出来,面颊涨的通红,一边哭一边蹬腿,踢闹不休,哭叫不止,简直让人没法子走路。   孩子的哭叫声本就极具穿透力,寂静的环境中更是清楚响亮,眼下瞧着周侧无人,可真要一路哭过去,就怕有什么人听到了,惹出事来……   那两个宫人对视了一眼,想着郑娥于她们而言不过是砧板上的肉,横竖都逃不了。思忖再三,她们最后还是无奈的抱着郑娥去了附近的无人看管的破旧宫殿——因着皇帝妃嫔甚少,后宫里头不少的宫殿都空了,久了也就荒废了,尤其地处冷宫一带,自然更是宫殿破旧、廖无人烟。 第9章 救美   郑娥一入了内殿便又哭又闹着让那两个宫人等在外头,自己独自入了殿内。不过,她入殿的第一件事不是小解而是暗自爬窗户逃跑——她虽只有三岁,此前甚少出过甘露殿但皇帝为着教养她也着实是费了心,自是不像面上那般的懵懂无知。   说来也是那两个宫人实在没把郑娥放在眼里,开口哄人便是“陛下要泛舟呢。泛舟您知道吗?就是乘船在湖上晃”。郑娥只一听就知道是假的:这大冷天,湖水说不得都结了冰,哪里会去泛舟?   她心里头存了几分疑,便一番哭闹,惹得其中一个宫人低头哄她,这才对上了眼。因为郑娥直觉敏锐,倘若有人与她对视,只要对方心里不曾多加防备,多是可以察觉到对方的喜恶,先前萧明钰和太后便是如此。   只看了一眼,郑娥便知道对方是不安好心。可此地已然无人,她真要是揭破对方,少不得要逼得对方狗急跳墙直接掐死或是闷死人,只好假作不知,哭闹着要小解。   郑娥自小便被皇帝抱到甘露殿里养着,皇帝事事亲力亲为,左右宫人跟着百倍小心,小时候虽是小病不断却也没什么大事,还未曾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想着外头两个可能要害她性命的人,她心中又惊又怕,满心的委屈,眼里的泪水自是怎么也止不住,可她又担心哭声太大会惹人怀疑,便用力捂住嘴,憋得脸都红了,才把哭声给憋回去。   殿内空置许久,许多东西都显得破旧,郑娥左右四顾了一会儿,很快便小心翼翼的踩着凳子爬窗出去的时候手掌都被窗栏上的木渣子给扎破了。她疼得厉害可又咬着唇忍了下来,一张白嫩嫩的脸蛋已被哭得通红,眼睛发涩,等跳到窗外后又有些茫然——她平日里出行多是跟着大人乘辇或是直接被人抱着走,还真没来过这里,不知要往何处去。   周侧一片荒凉,就连几株不知名的高木都已落完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梢更显得凄清。郑娥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拿手背抹了一把面上的泪水,小声的抽噎了一声,想了想便蹬着腿往之前那两个宫人指过的湖边去。   萧叔叔往日里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要是走丢了便找个安全的地方等着人来找”。她先去那里躲一会儿,等萧叔叔他们来找她就好了。   大公主被黄顺从崇文殿接来立政殿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想着自己好多天没能和父皇好好说话了。路上,她还小心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鬓角,一入殿便笑盈盈的上前行礼,唇角带笑,乃是少见的小女儿姿态,娇娇叫了一声:“父皇……”   话还未说完,大公主便见着跪在一边的容充仪,面色微变,已是觉出几分不好来,连忙转了口撒娇似的问道:“父皇,可是母妃她做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怎地叫她跪在这里,叫边上的奴才们瞧见了,岂不是不太好看?”   容充仪听到女儿为自己说话却也并无多言,只是垂首跪着,默不作声,一副恭敬小心的模样。   容充仪生得明艳逼人,云鬓高髻,酥胸柳腰,着实是个天生的尤物。早年她也曾是王昭仪身边伺候的宫人,一朝得了宠爱,很是得意张扬了一番,只可惜皇帝的兴趣来得快也去得快,倘不是她运气好生了个大公主,恐怕早被皇帝忘在脑后了。如今王昭仪尚且要跟在太后边上小心谨慎,容充仪这般的自然也只得夹着尾巴小心做人,低眉顺眼惯了便也有了几分柔顺模样。   皇帝有如刀片一般的目光凌厉的扫过容充仪和大公主颇为相似的面庞,冷斥了一声:“你也给朕跪好!”   大公主呆了呆,怔怔的看着冷着一张脸的皇帝——她是皇帝的长女,早前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好容易得了这么个女儿,自也是有过好一番疼爱的,哪里见过皇帝这般冷脸冷声?她咬住唇,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跪了下来,眼眶已盈满了泪水,委屈的道:“不知儿臣和母妃究竟做错了什么,竟是惹得父皇这般气恼?!”想到边上那些宫人瞧着自己下跪,她便觉得心里有团火慢慢的烧着,说不出的屈辱难堪。   她到底年纪尚小,言语之间不免漏出几分羞恼来,明明是委屈诉苦的话都好像质问一般。   容充仪吓得面上一白,生怕女儿这话火上添油惹得皇帝更加气恼,连忙呵斥女儿:“佩玉,住嘴!怎能这般和你父皇说话?!”   容充仪的话声方才落下,皇帝手上的青瓷茶盏已擦着她的面颊而过,青瓷茶盏落在地上,“啪”的一声便碎成几片,里头浓浓的茶汤跟着流了出来,沾湿了地毯。   那茶盏好像就摔在容充仪和大公主的心头,“啪”的碎开来,直接就叫她们两人全都噤声了。   皇帝长眉微微一拧,眸光如刀,不怒自威,先拿了容充仪开刀:“你是个什么东西,朕的公主也是你能教训的?!”容充仪位列九嫔,又生了大公主,在后宫里头也算是个人物,真论起来也依旧是个妾罢了,不过是比那些个伺候人的宫人们略高贵了些,自是没权能教训公主的。   皇帝这话简直就像是一把尖刀一般刮了容充仪的脸面,把她那张脸都给丢在地上踩。容充仪倘面薄一些的,被皇帝当面质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恐怕就要寻死去了。她如今虽是不曾寻死却也吓去了半条命,呆了一呆,随即连连叩头,连声道:“是奴婢不知分寸,有失体统,求陛下恕罪。”   便是边上的大公主都跟着青了脸,吓得再不敢多言,只是跪在地上哀哀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却又转头去看大公主:“还有你,你适才那话,可是对朕生了怨望?”   大公主吓得浑身哆嗦,连连摇头道:“父皇,儿臣没有。”   皇帝把母女两人吓去了半条命,知道此时问话对方必是不敢再瞒,这才徐徐然的开口问道:“那你再和朕说说,你先前对郑娥又做了什么?”   大公主听到这里,不由得咬住唇,眼眶里的眼泪簌簌落下,一面垂泪一面忍着哭声道:“我不过是叫人丢只疯猫吓吓她罢了……”她对上皇帝那双凌厉如刀芒的黑眸,到底还是心虚的说了实话,“周婉婉和我说,她家里有人就是被疯猫疯狗给抓了,最后害病死了……”   “孽障!你小小年纪,怎的能生出这般恶毒的心思?!只因着旁人不讨你喜欢便想法子要害人性命,简直是无法无天了!”皇帝只觉得头都被大公主给气得疼了,之前手里的茶盏被丢去砸了人,此时手中空着没东西可抓,只得用长指按了按眉心,接着问道,“那后来,为什么又派人来把郑娥抱走?”   大公主听到这里,呆了呆,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上满是惊愕,低声道:“我,我只是叫人抓猫吓她罢了啊……”她反应过来了,尖叫起来辩解道,“父皇,我真的只是想要吓一吓人罢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皇帝一低头就能看见女儿哭得满面涕泪的蠢样,到底是自己的亲女儿,既觉得可气又觉得可怜,终于还是软了软心,挥挥手让人把大公主扶起来到一边去,很快便又开口吩咐道:“公主边上的那几个人呢?都给朕带上来,朕倒是有话要问。”   依皇帝一贯的做派,原是要把那些人先拉出去打一顿好好去去怒火,只是既然郑娥被抱走的事情与大公主无关那便是有人刻意利用了大公主,说不得真就是打算借机谋害郑娥,为着郑娥的安全也必须早早审个明白,摸出这背后的出入来。   一想到:每多耽误一刻,郑娥便多一份危险,皇帝心头也不由得紧了起来,神容冷肃,手掌握紧了桌角。   先问的自然是那个接了大公主命令去放猫的刘宦官。   刘宦官自小便入宫去了势,素是个没胆的,不等皇帝多问几句便一叠声的交代了:“公主吩咐奴才抓猫吓郑姑娘,奴才虽是应了可也知道此事不对,便偷偷与薛嬷嬷说了,想着让她劝几句。她是容充仪派来的人,素是个妥当的,在大公主面前也很有几分体面,说得上话。”刘宦官说到这儿,顿了顿,悄悄用把手心的湿汗擦到袖角上,小声道,“薛嬷嬷见奴才为难得紧,于是给奴才出了个主意——不必把猫丢在里头,直接放在外头叫出个声响就好,反正大公主也不过是想要吓一吓人。”   刘宦官此时已是吓破了胆子,连连磕头道:“皇上,奴才真就只是把猫丢在窗外头吓一吓人,旁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这磕头可比容充仪实在多了,“咚咚咚”几下子,额头都有了红印子。   皇帝冷了脸,又道:“薛嬷嬷呢?”   此时皇帝边上的内侍黄顺此时方才悄悄凑到皇帝耳边,压低声音禀告道:“陛下,奴才刚才没来得及说——薛嬷嬷她自尽死了。”   皇帝听到这话,原就有些冷的脸色一时间更是难看至极,一时气怒之下,他握着桌角的手竟然直接就把桌角给掰了下来。   木屑簌簌落下,左右皆是低眉敛声。   容充仪和大公主在旁看着,都吓得面无人色,微微发颤,更是咬紧了牙关不敢多说一句话。   萧明钰今日午膳后便在崇文殿里告了半天病假,带了几个心腹宦官,静静的站在冷宫湖边的林木底下,看着平滑如镜的湖面发呆。   他身后的几个宦官心里头都不免觉得自家主子脑子有点儿问题:这大冷天的,满宫上下除了傻子,谁会特意出来吹冷风挨冻啊?还不是一会儿,这都快一个时辰了!   萧明钰却不管这个,他看似发呆,实是留神观察周近,不一会儿果真是听到了脚步声。他也不说清自己此刻究竟是如何的心思,只觉得心口不由一跳,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过去。   果然,不一会儿他便看见了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往这里跑着的郑娥。   萧明钰定定的看着郑娥,眼底一酸,心中百感交集,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可他身体的动作却还是极快的,甚至比身后的几个宦官都快,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去,伸手便抓着郑娥的肩头和手臂。   当他的手掌抓住郑娥肩头的时候,撞见郑娥惊慌失措的神色,他一直提着的心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抓到了,他抓到郑娥了,所以郑娥今日不会出事,他所梦见的那些悲剧大约也会跟着消失了。   郑娥原就被吓得胆战心悸,忽而被人抓着肩头,不由吓得尖叫起来。直到见是萧明钰,她才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一脸怔怔。她路上跌了几跤,身上沾了泥灰,白嫩的小脸蛋也是灰扑扑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在泥土里滚过的小白鹅,可怜巴巴的。   萧明钰看得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她着萧明钰简直就跟见着救星,眼睛都亮了,红着眼睛就扑到了萧明钰怀里。她一面用手抹了抹眼泪,一面哭着告状诉苦:“刚刚有两个人偷偷抱了我出来,想要抓我来湖边……她们,她们想要害我,我就跑了……”她语无伦次的说着话,抽抽噎噎的,嘴里还小声道,“我吓死了,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怕她们会追过来,幸好你在这里。”   “是啊,幸好我在这里……”萧明钰也不嫌弃她满身的灰土,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跟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吃力的把那吓得不轻的小姑娘抱起来,轻声安慰她道,“好了,没事了,别怕。”   郑娥惊魂未定,把头埋在萧明钰肩窝处,整个人缩成一团,乌色的碎发在他颈边摩挲着,仍旧是呜咽着。   萧明钰身后伺候的几个宦官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上前表示要替自家主子分忧道:“这是郑姑娘?要不然奴才来抱吧?”郑娥可是皇帝的小心肝,萧明钰不过只有八岁罢了,这要是抱得不稳,一个不小心摔了郑娥,岂不是平白惹皇帝生气?   郑娥却搂着萧明钰不松手,连连摇头,就是不肯理会边上这些上来献殷勤的宦官。那“咬定青山不放松”模样,仿佛有人要是真把她从萧明钰拉出去,她便要接着再大哭一场似的。   萧明钰只得不假人手,小心翼翼抱着这个甜蜜又沉重的“负担”,顺口吩咐左右道:“你们去外头找人吩咐一声,看看有没有……”顿了顿,又问郑娥,“那两个偷偷抱你走的宫人,长得什么模样?”   郑娥仔细想了想,好一会儿才闷声道:“又白又高,挺好看的。对了,抱我的那个宫人,她脖子上有颗红痣。”   萧明钰便又转头与左右道:“让人问问,这边上可有见着这两个人。倘见到了,必要逮着人才好。”说着,他又拍了拍郑娥撅起的小屁股,道,“先送你回去,父皇母后那头说不得要着急死了。”   郑娥被人拍了屁股,有点儿不好意思,只是从鼻子里头轻轻的“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第10章 巧合   结果,萧明钰大约是觉得手感不错,顺手又拍了拍郑娥的屁股。   郑娥又羞又恼,也顾不得哭和委屈,扭头瞪了萧明钰一眼,呐呐得叫他:“四哥哥!”她一张白嫩的小脸蛋都羞红了,唯有一双刚哭过的眸子,犹如洗过的黑宝石一般又黑又亮,凝神看人的时显得十分认真。   萧明钰长眉微弯,似有些许笑意,可面上还一派正经的解释道:“我是让你别乱动,你这么重,我抱着有点吃力,就怕摔着你了。”   郑娥半信半疑的瞧着他,见他神色不动,最后还是乖乖的抱住萧明钰的脖颈,小心得缩在他怀里,稚声稚气的道:“谢谢四哥哥……”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娇软软的,温热的吐息拂过萧明钰颈侧的乌发,发丝拂动,微微有些痒。   萧明钰一手托着人,一手抚了抚她的脊背,沉默许久方才应道:“你没事就好。”见郑娥情绪稳定了许多,他便有意引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稍稍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等他们两人回了立政殿的时候,里头已是乱得不行——薛嬷嬷一死便是断了线索,皇帝忧心郑娥的安危,心里头甚至还暗暗的埋怨起皇后没照顾好郑娥……   听说四皇子抱了郑娥回来,皇帝领头便出了殿,瞧着那缩在萧明钰怀里头的郑娥,心里软的不行,连忙快步上前去,一面口上唤着“阿娥”,一面伸手要把郑娥接到怀里。   萧明钰忙道:“阿娥受了惊,现在不喜旁人抱她。”   话声还未落下,郑娥已听到皇帝的声音,扭头看了一眼,立时便张开手臂,犹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倒皇帝怀里。她此刻着实委屈极了,眼睛都红了,声音就好似含在嘴里的米糕一般软糯糯的:“萧叔叔……”   皇帝连忙应了一声,差点也跟着红了眼睛。他如愿以偿的把郑娥抱在了怀里,也不嫌弃她面上都是灰,连着在她颊边亲了好几口,直到郑娥嫌弃的撇头躲开,这才抱着郑娥,一副傻爹模样的和儿子炫耀道:“朕可不是旁人!”   被这亲密二人组用过就丢、当场打脸的萧明钰只能:……   还是刚把二公主哄去偏殿休息的皇后上前来拉了儿子一把,顺便给皇帝使了个眼色:“外头冷,里面说话吧。”郑娥之事处处透着玄机,殿外人多眼杂,要是漏出什么便不好了。   皇帝会了意,面上欢喜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抬起剑眉,不动声色的扫了在场诸人一眼便道:“进去吧。”说着便又淡淡的与左右宫女和内侍加了一句,“不必跟着伺候了,都在殿外候着。”   左右的宫女和内侍皆是应是,躬身行礼,一时之间只闻衣裙窸窣的声音。   而此回入了殿内的除了皇帝、皇后和郑娥之外便只有萧明钰。   皇帝抱着郑娥便觉得心上定了许多,径自与皇后在上首坐下,抬眸看了眼儿子,缓缓道:“说罢,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会儿不是该在崇文殿进学吗,怎就叫你碰上这事了?”   萧明钰原就只是想要去验证一下自己梦中之事是真是假,此时忽而听到皇帝这般问话不由一顿,随即垂头应声道:“儿臣今日闷得慌,便告了个病假……”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睫垂下来,显是十分不好意思,“因怕有人说我是谎报病假,我索性便去了冷宫湖边躲会儿清净,哪里知道竟是遇见了阿娥妹妹。后来听阿娥妹妹说了事,这才觉出情况紧急,抱了她回来。”   皇帝不置可否,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那锋锐的目光在萧明钰面上一寸寸的扫过,萧明钰抬头挺胸的站着,竭力维持镇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藏在袖中的掌心已是滑腻腻的湿汗。   殿中一时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正被皇帝抱在怀里的郑娥却忽而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脆嫩嫩的:“萧叔叔,你是怀疑四哥哥吗?”她甚是聪慧,对人的情绪更是敏感,自然一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思,于是便抱着皇帝的胳膊仰头去看人,眨了眨眼给萧明钰发了一张好人卡,“不会的,四哥哥他是好人,他还让人帮忙去捉那两个要害我的人呢。”   皇帝眼睫微垂,低眸瞧着怀里的小姑娘,用带了薄茧的指腹轻轻的在她红扑扑的面颊上摩挲了一下,低声笑着道:“放心,朕都明白……”说着又仔细的用指腹替她擦拭了一下面上的灰土,垂头哄她道,“你看,脸都脏的和小花猫似的了,要不让皇后带你去外头擦一擦脸、换身衣衫,好不好?”   郑娥现今回了立政殿,又与皇帝说了一会儿话,心里放松了许多便也不觉得怕了。听皇帝说她“脏的和小花猫似的”便有几分小女孩的羞赧了,她连忙伸手捂住皇帝的嘴巴,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脆脆的“嗯”了一声。   皇后这才伸手把郑娥接了过来,来回看了皇帝和儿子一眼,知道这父子两个大约是不会出事,她便先抱了郑娥出去,留皇帝与萧明钰接着说话。   皇帝这才沉了面色,越过萧明钰的“巧遇”不再追问,反而是转口问道:“那两个抱走阿娥的宫人,找到了吗?”   萧明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又道:“听阿娥的话,那两人大约是想哄着阿娥到湖边再行谋害之事,只是阿娥中途逃了,她们说不得也已有了戒备,此时寻人恐怕……”   “恐怕只能找到两句尸体了。”皇帝应声道,随即阖了阖眼,似有几分沉吟,“你确定她们原是打算要把阿娥送去冷宫湖边?”   “是。”萧明钰点点头,“阿娥是这么说的。”   皇帝似是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应声,忽而沉默下来。   冬日本就是夜长日短,此时已将近傍晚,天际犹如黄金一般暖融融的阳光徐徐的落下来,穿过窗棂,犹如长河一般流过皇帝的面庞。皇帝清俊的面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忽而冷笑一声,拂袖而起,抬步便往外去。   萧明钰措手不及,只能追着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步履匆匆,只是随意的向后摆摆手:“和你母后说一声,朕去仙居宫见太后,迟些再回来。”   萧明钰闻言心上一动,便也顿住了脚步,看着皇帝大步而去。   皇帝确是去仙居宫见太后,不过他是让人拉了王昭仪一同去见太后的。   太后此时正在佛堂念经,听人禀告说是皇帝来了,便搁下手中的沉香佛珠,扶着边上陈嬷嬷的手起身出去。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秋香色绣万寿松鹤纹的衣裙,银白的长发端正的梳了个髻,插几支玉簪,虽略有些简单朴素,行止之间却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皇帝先与太后见了礼,扶着太后坐下,笑问道:“母后今日可好?”   太后抬眸看了高大英俊的儿子一眼,唇角微扬:“在你娘跟前还装什么样子?这个时候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皇帝只笑了笑,侧头与内侍黄顺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就有人将王昭仪给压了上来。   王昭仪显是仓促之间被拉来仙居宫的,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色绣金鸾的高腰襦裙,乌黑发髻微微有些凌乱,一张娇俏的脸上都隐有泪痕,见着太后正要呼救,可待她瞥见一旁皇帝那森冷的目光便又哑了声,连忙垂首跪到在地上。   太后面上那微微一点笑影子也跟着没了,静了片刻,方才冷下声音道:“怎么,你这皇帝的威风也摆到仙居宫了?便是昭仪再不讨你喜欢,哪怕是看在二郎和王家的颜面上,你也不该叫这些个奴才这般折辱昭仪!”   皇帝正捧着一盏茶慢慢喝着,听到太后这话不由一笑,声音听上去甚至十分从容淡定:“母后,王家和二郎的颜面,朕早就给过了。”他不紧不慢的把手中的茶盏搁在案几上,只轻轻的一声,却犹如雷霆一般沉甸甸的,使得周侧的人都不由的跟着屏息敛容。   只听皇帝轻而缓的道:“昭才人是怎么死的?朕当初能封王氏一个德妃,已是看在王家和二郎的份上了。”   昭才人乃是三皇子的生母,只是她出身微贱,容色寻常,素不得皇帝和太后喜欢,好容易怀了个儿子偏又赶在天合十八年七月初生——高皇帝便是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一日驾崩的。   当时昭才人产后体虚,性命垂危,便是由太后做主,让刚刚有了二皇子的王氏先替她养着三皇子。   皇帝与高皇帝父子情深,心里头多少有些顾忌,一贯也不喜欢三皇子,纵是登基后也就给了三皇子生母一个才人的位置。众人一看就知道皇帝这是心里头厌了昭才人母子两个,自也没把人放在眼里,结果没多久,昭才人就落到湖里死了。   很不巧,昭才人便是在冷宫边上的那个湖里“失足落水”的。 第11章 幕后   听到“昭才人”三字的时候,王昭仪的面色极微妙的变了变,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嵌入掌中,疼得脸色发白。   太后却不为所动,隐在衣袖下的那双保养极好的素手捏着一串珊瑚佛珠,殷红滚圆,好似一滴滴滚热的鲜血。她本人就像是一尊慈悲为怀的菩萨,端庄得体的坐在上首处,面色几乎不变,只是极轻极轻的笑了笑,不染半点尘世的烟火气:“皇帝,昭才人在你心里头又算得了什么,也值得你今日特意提起?”   就像是太后之前与王昭仪说的,皇帝本人便是真真的“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他不喜昭才人,便连一点体面也不肯给这个给自己生了儿子的女人留下,就算知道昭才人之死另有因由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昭才人自是算不了什么……”皇帝抬眸看了看坐在边上的太后与跪在地上的昭才人,适才还挂在面上的笑容也跟着敛了起来,他的语气听上去甚至还十分温和,“今日有人从立政殿抱走了阿娥,要把她丢去冷宫边的湖里。所以,朕便想来问一问母后和昭仪如何看待此事。”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重重的,目光犹如出鞘的刀剑一把直直的戳在跪在下首的王昭仪面上。   王昭仪战战兢兢的仰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那目光冷淡冰冷,犹如刀刃上雪亮的刀光。那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身处荒野之中正与某种危险的野兽对视,生存的本能令她浑身不禁战栗,只得竭力咬紧了牙关止住声音:“陛下容禀,妾实在不知此事。”   皇帝嗤笑了一声,不掩冷淡与嫌恶,慢条斯理的接着道:“好吧,这便算是个巧合,谁让幕后那人心思如此灵巧,竟是与朕的昭仪想到了一块。那,薛嬷嬷呢?她可是你安插在容充仪和大公主身边的眼线,又正好死在此时,作何解释?”容充仪本就是王昭仪身边出去的,在她身边安插人手对于王昭仪来说想必是十分简单的。   “皇帝!”太后忽而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的手掌轻轻的在花梨木光滑的椅柄上抚了抚,回首和太后一笑,声音听上去十分轻松:“朕就随口问问,此事与母后并无关系,母后不必操心。”说着,便又垂眸扫了王昭仪一眼。   王昭仪浑身发软,几乎要软弱害怕的趴到地上,可她知道此事必须要尽快澄清,否则皇帝暴怒之下说不得真就要了她的性命。   王昭仪想了想,还是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小心恭谨的垂首应答道:“薛嬷嬷确是妾派到容充仪身边伺候的,只是,她因何而死,妾委实不知,甚至,倘不是陛下今日说起,妾还不知道郑姑娘出了事。此事如此之巧,想必是有人想要暗中陷害臣妾。”她勉强抬目去看皇帝,随即便垂首磕头,一字一句的道,“陛下!您乃圣明天子,英明睿智,明照万里,必能还妾一个清白!”   “此事确是蹊跷,还需再查才好。”太后亦是沉声应了一句。   皇帝微微阖了阖眼,随即扬唇一笑,徐徐道:“既然昭仪觉得冤枉,那便罢了。”他从木椅上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衣裙凌乱、狼狈惶恐的王昭仪,“幸而阿娥无事,朕今日来也是想与母后和昭仪说一声:这样的巧合,朕再不想见第三次。再有下次——”   皇帝抬步走到王昭仪跟前,用明黄绣龙的靴子挑了挑王昭仪尖尖的下颚,笑容温和,可在王昭仪眼里却冷酷至极。   “再有下次,无论昭仪是否真的无辜,朕也只好送你去见昭才人了。”   皇帝拂袖而去,王昭仪几乎脱力,瘫软在地上,浑身都是湿汗。   太后气得脸都白了,可又不能与儿子生气,最后直接就把案上的茶盏砸在王昭仪身上,冷声道:“你做的好事!倒是叫我都跟着没脸。”   王昭仪被茶水淋了一头,狼狈之极,亦觉得自己冤枉至极,惨白着脸色开口道:“娘娘,妾再驽钝也万万不敢逆了您和陛下的心意,您叫我别动郑姑娘,我再不敢动手。今日之事,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必是有人要陷害妾啊。”   “那也是你蠢!弄死个小才人、埋个眼线,都能被人挖出来借以利用陷害,不是你蠢是什么?!”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了沉脸色,捏紧了一颗珊瑚佛珠,随即又不禁想到:难不成,真不是王昭仪?那,又会是谁?是容充仪想要借此脱离王昭仪掌控、还是那些个新进宫、有野心的妃嫔又或者……贵妃?   太后此时正在思量的问题,皇帝自然也在想。   郑娥之事前前后后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设计的十分缜密毒辣,必是自郑娥搬到立政殿后便就盯上了:先是用薛嬷嬷说动大公主身边的刘宦官把放猫吓人变成放猫引人;用猫引走窦嬷嬷之后,再用两个宫人抱走郑娥丢去冷宫湖里;最后再让薛嬷嬷“自尽”灭口。倘若事成,大公主等人自有嫌疑,再是是薛嬷嬷的“双重”身份以及冷宫湖边这个地点,王昭仪也洗不清嫌疑……   皇帝其实也明白,这事太巧了——如今乃是冬日,湖水或许还结了冰,王昭仪又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真要下手也不必特意把人抱去冷宫湖边惹嫌疑。   王昭仪或许真的冤枉,幕后可能真的另有黑手,但现下人证物证具无,皇帝思忖再三也只好先遂了幕后之人的心思,把罪按在王昭仪身上,再令人暗中追查。如此,一能令幕后黑手自以为妙计得逞,得意放松之下或许能露出马脚;二则是杀鸡儆猴,借着惩戒王昭仪,再次给后宫里的人提一提醒——至少,王昭仪与太后所有顾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自讨嫌疑的对郑娥下手。   皇帝定定的在殿外的玉阶上吹了一会儿风,听人禀告说是冷宫边上找到两具淹死了的女尸时只觉得头被风吹得有些疼,不由用指尖捏了捏眉心,指甲几乎要掐在肉里。他随意摆摆手,令那禀告之人下去,抬步上了龙辇,正要叫人回立政殿,忽而眼角余光瞥见边上一个眼熟的小内侍似有话要禀告,便又招了招手。   那小内侍见着皇帝招手,不由大喜,随即又上前恭谨的行了礼:“奴才胡林,参见陛下。”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的道,“陛下早上传了口谕,说是今晚要来蓬莱殿的。娘娘特意备了晚膳,带着小公主和六皇子正等着陛下,因久久不见陛下,便打发奴才来问一声。”   皇帝这才想起来了:他今日本是打算要去蓬莱殿看谢贵妃的,只是午间郑娥那事一闹,头疼的厉害,一时没顾上。他想了想,觉得郑娥今日受了惊怕是正需安慰,便又温声道:“回去和你家娘娘说一声,朕今儿有事,明日再去瞧她。”说到这,皇帝这般说着,到底有些歉疚,便又额外吩咐黄顺去理出些东西,拿去蓬莱殿赏谢贵妃,另有一匣子的琉璃珠正好送去给六皇子玩。   皇帝敲打完了太后和王昭仪,安抚完了爱妃,便一叠声的催着要回立政殿瞧郑娥。因皇帝心里急,底下的人也不敢耽搁,不一会儿便又回了立政殿。   宫人轻手轻脚的给皇帝掀了帘子,他大步入了内殿,抬目一望便见着欢欢喜喜蹬着小腿扑过来的郑娥。   郑娥刚换了一身鹅黄色绣迎春花的襦裙,裙裾随着步子而动,就像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只小小的一团儿,又白又软。她的肌肤本就白得就像是奶油,嫩的能挤出水来,被殿内的盈盈的灯光一照,更是犹如雪玉一般莹然生辉,乃是极脆弱、灵秀的美。   一见着郑娥,适才的头疼和烦心就和殿外的冷风一般,转瞬之间便不见了。皇帝抬抬眉,朗声一笑,弯腰捞起郑娥,见她手中抓着一块糯米糖糕,不免问道:“这都要晚膳了,皇后怎的还叫你吃这个?”   郑娥眨巴眨巴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扬一扬,她一面笑一面认认真真的和皇帝解释道:“这个很好吃的。”说着,她想了想,白嫩的双颊微微一鼓,便把还未来得及吃的糯米糕递到皇帝嘴边,软声道,“萧叔叔你也吃……”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   皇帝把嘴凑上去,正要吃呢,见着她那不舍的模样便又禁不住的笑,抱着她道:“没事,你吃罢……”他宽大的手掌抚了抚郑娥鸦黑色的发顶,指尖穿过柔软的碎发,声音亦是柔软下来,“今天你受了惊,便不拦着你吃了,爱吃便多吃几块。”   皇帝这也算是养孩子养出学问来了,他也知道不该叫郑娥吃太多糕点,要叫她正经的吃三餐才是。只是瞧着小姑娘可怜可爱,今日又十分特别,便难免软了心肠。   “谢谢萧叔叔!”郑娥抓着糯米糕,不由自主的欢呼了一声,然后抱住皇帝的脖颈轻轻蹭了蹭,把头靠在他颈边与他说悄悄话:“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和二姐姐正和五哥哥、四哥哥他们一起玩游戏呢……”   皇帝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尖,低头与她对视,柔声问道:“玩什么呢?” 第12章 贵妃   郑娥兴奋的很,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了眨,笑着道:“玩打仗游戏啊。”   皇帝打了一辈子仗还没听过有打仗游戏,不由一怔,颇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再问却见着萧明钰领着弟弟妹妹上前来见礼。他便先把怀里的郑娥放在地上,含笑看着几个小儿女,抚了抚二公主的头顶,问了萧明钰一句:“晚膳都还没用,在玩什么呢?”   萧明钰微微抬头,唇角一扬便恭敬的应声道:“听五弟说,今日太傅午后教的乃是‘若领三千玄甲,何以敌十万人’,儿臣闲着也是无趣,索性便叫几个弟弟妹妹一同演练了一场。”   皇帝闻言,神色之间倒是显出几分微妙来:“……是说虎牢关之战?”他顿了顿,挑了挑眉便道,“既是演练,三路大军,你们如何分配?”   虎牢关之战乃是熹元元年,皇帝登极之后的事情了。其时,周军据关西,郑得河南,夏得河北,颇有三足鼎立之势。皇帝攻下熙朝帝都长安后便调整人马,先领八万大军亲征郑国,步步进军包围郑国东都洛阳;其后,夏军十万人增援郑国,皇帝便亲率三千玄甲精兵为前锋前往虎牢关,于此大破夏军,最后夏军唯有百骑逃遁,此后再破洛阳。   也正因如此辉煌显赫的战果,虎牢关之战天下皆知,皇帝当时甚至还不满三十,却先后平定郑、夏两国,终于得以一统北境,廓清宇内。   被问到这个,萧明钰亦有几分羞赧,垂头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领周军围攻洛阳,二娘和阿娥领郑军守洛阳,五郎领夏军于河北。”   “唔,你倒是会选!”皇帝不由莞尔,他一拂袖便推了几个小的往前走,口上道,“走吧,你们玩你们的,叫朕也瞧瞧你们的本事。”   结果自然是萧明钰赢了——他到底已有八岁,已明事理,郑娥尚且懵懵懂懂,五皇子和二公主亦是半懂不懂,所以萧明钰以大欺小起来简直不要太容易。   皇帝坐在一边,乐呵呵捧着茶盏看着他们几个小的玩闹,瞧着他们吵吵嚷嚷的模样,他心情颇好,想了想便招手把郑娥和二公主唤道到前来,一手抱一个,皆搂在膝上,低着头在她们颊边亲了亲。然后,他才对着两个儿子笑了笑:“行了,别闹了,朕和你们说这战究竟是如何胜的……”   萧明钰颇是受宠若惊——天底下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有幸听皇帝亲自来说虎牢关之战。世人多重嫡长,皇帝最看重的自然也是太子,纵是最忙的时候也不忘亲自教导,而似萧明钰这种“生不逢时”的当然就没有这般的好待遇。   皇帝侧首令宫人把几个孩子弄乱了的沙盘整理整理,又叫拿了一张地图来,提笔在上面分别画了几个圈:“郑军在此…夏军在此……我们周军在此……”   皇帝一手抱着二公主,一手抱着郑娥,缓缓道:“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朕每每思之,都道天意在朕。其时天下三分,我军亲征郑国之时,亦曾有虑倘郑夏两国合而攻周又当如何。”   萧明钰微微蹙眉,沉默片刻便道:“诸国之间,从无情意,唯利益尔。夏国坐视我军攻打郑国,必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   皇帝点点头:“你说的对,此时观之,可知夏国何其短视。然而,朕却以为夏军思虑无错,只是时机稍纵即逝,夏国到底还是来晚了。”他倒有些诧异儿子小小年纪便能想到这个,不过侧头看了看窗外便知道时候不早,想着还要用晚膳,也就不再多啰嗦,反倒简单明了的略说了几句,“郑军上下皆是江淮精锐,只因被我军围困于洛阳孤城,兵疲粮尽,已显败象——倘夏国早来数月,郑夏内外夹击,我大周统一之业恐要功败垂成,彼时吞郑攻周还是合郑攻周,皆决于夏军。”   “至于虎牢关三千玄甲何以破十万夏军,当有三点……”皇帝不疾不徐,缓缓言道,“一者,虎牢易守难攻,我军以逸待劳,此乃地利;二者,《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先以小胜扬我军之势,再以小计诱军来战,自早到午,耗其士气;三者,朕有玄甲精兵,以一当百,足可引以为刃,撕破夏军外围,直取主帅大营。”   萧明钰仰头看着坐在那里的皇帝,望着他灯光之下高大英挺的身躯,犹如山岳一般可靠。他胸口的心跳忽而跳的更加厉害了,生出几分复杂而又莫名的感觉,既是自豪骄傲又是自惭。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着:若我长大了,不知可否如父皇一般英明神武。他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倒是不禁接着引了一句:“依儿臣看,此战之胜,亦是因为夏国并无如父皇一般英明果敢之君,当断而不断,错失良机。”   好听的话,皇帝也是爱听的,更何况是儿子说的。皇帝哈哈大笑,这才从软塌上站起身来:“就你会说!好了,再不去用晚膳,你母后就该来拧朕耳朵了。”   许皇后果真已在等着了,见着皇帝左手搂着郑娥,右手抱着二公主,袖角还牵着两个儿子,左支右绌,她不禁失笑,睨了皇帝一眼:“这是赶羊回来了?”说着,又嗔他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偏你还带着几个孩子瞎玩,倒是叫我空等着!”   皇帝满把怀里的人放下去,顺手拍拍萧明钰的肩头,连声道:“好了好了,赶紧用晚膳,再拖下去,你们母后今晚该不让朕上榻了!”   许皇后本想板着脸,可又实在耐不住皇帝这什么话都敢说的流氓德行,只得用帕子掩了掩面上红晕,重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趁孩子没注意的时候方才抬起头瞪了眼皇帝。   皇帝与许皇后领着几个孩子用晚膳,其乐融融,一派欢喜的模样,时不时还能听到郑娥或是二公主撒娇的声音。谢贵妃的蓬莱殿却安静得很,内侍宫人皆是垂首屏息,只能看见重重的帘幕垂落下来,不闻佩环之音,只见宫人莲步轻移时微微摆动的裙裾。再往里去,内殿里挂了一卷珠帘,乃是上好的南珠,莲子一般的大,皆是一般大小,圆润饱满,珠光盈盈。   虽是寒冬时节,可内殿却犹如暖春一般,赤金瑞兽香炉的兽口处生出袅袅的香雾来,暖风过处,暗香徐生,如兰似麝。   谢贵妃产后体虚,至今也起不来床,如今亦是令人在后头垫了个芙蓉色的软枕,径自抱了一条薄被,靠坐在榻上。   殿外已是夜色沉沉,星光坠地,满地皆如水银浮动,殿内早已点了明灯。那盈盈一点明光,落在谢贵妃的面上,却犹如照在明月上,反倒被她灼灼的颜色夺了光彩。   宫里的美人总是不缺的,世间亦有各色美人,环肥燕瘦,各得其美。然而,哪怕是宫里那些自视甚高的美人,都不得不承认:谢贵妃确是世所罕见的绝世美人,宫内无人能及。且谢氏虽已育有一子一女却也方才二十有五,尚是容貌盛时,犹如明月皎皎照人,使人一见而生悦。她此时坐在金殿之中,恰应了那句时人所说的“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   “陛下那里,还有什么旨意?”谢贵妃一贯都是温声细语,听上去语声温柔,仿若花蕊里的露珠,细生暗香。   站在榻边的庄嬷嬷垂了头,低声禀告道:“陛下贬容充仪为容婕妤,令大公主闭门思过一月,大公主边上的两个伴读皆叫赶了出去,另让皇后再选;至于王昭仪,则是说她‘忤逆君上,君前失仪’,罚俸一年,让她闭宫抄写《女戒》百遍。”   谢贵妃美玉一般纤长柔细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榻边的木案,轻笑了一声,犹如枝头黄鹂一般的悦耳动听:“百遍,这得抄到什么时候?有太后在,王昭仪这一时半会自也不会有事。看吧,再过些日子便是太后寿辰,想来也关不了王昭仪多久。”她指尖轻轻扣了扣,似在深思,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可惜郑娥没死。   倘若郑娥死了,皇帝必是不会轻饶过王昭仪,王昭仪所出的二皇子难免要受牵连。至于皇后……郑娥到底是在皇后的立政殿出了事,多少也是立政殿宫人的失职,皇帝就算不迁怒,帝后之间亦是要生出隔阂来。皇帝眼下只有六子:太子、四皇子、五皇子乃皇后所出;二皇子乃王昭仪所出;三皇子素不得宠;只有六皇子……   谢贵妃想到儿子,勾画的极其精美的黛眉微微蹙了蹙,不一会儿便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只见宫人弯腰掀起帘子,六皇子踩着鹿皮小靴,欢快的从外头跑进来,忽而一声便扑到了谢贵妃的怀里,扬起那张如珠似玉的脸庞,笑着唤道:“母妃……”   谢贵妃面上不觉带着一丝温柔的笑容,灯光之下,竟是犹如观音一般静而美,柔且慈。她一面拿了帕子替儿子拭汗,一面柔声嗔他:“看你这一脸的汗,去哪儿玩了?你妹妹方才哭累了睡下,你这般慌慌急急的,小心惊着她。” 第13章 隐恨   六皇子闻言不由抬步去瞧正躺在摇篮里的小公主。   小公主乃是十月二十五生的,现今方才弥月不久,已然渐渐显出白净娇嫩的模样,只因屋内太暖,她白玉一般的双颊仍旧是晕红的。她此时正乖乖的躺在摇篮里,身上盖了一条芙蓉色的小被,大约是方才睡下不久,看着不甚安稳,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   六皇子很是喜欢妹妹,悄悄用指尖替小公主拢了拢被角,忽而见着那芙蓉色小被上绣着的一丛白色小花,便用手指了指,悄声问道:“母妃,这上面绣的是兰花吗?”   谢贵妃幽远的目光在锦被上绣着的几丛兰花上一掠而过,眉宇之间似是掠过一丝极淡的哀色,美人含愁,犹如白雪覆红梅,总是更添几分妍色。   “是啊,是兰花。”谢贵妃极淡的笑了笑,微红的薄唇轻轻一抿,仿佛是宫殿外那薄且易碎的红色琉璃瓦,“兰花乃前朝国花,每年三月二日兰花节的时候,满宫之人皆要佩兰,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有各色各样的兰花摆满了宫殿,我闭上眼,提着裙裾从回廊一路的跑过去,都能闻到风里的兰香……宫里上下都能每个公主和皇子出生的时候都会有一块兰花玉佩,每一块的兰花都不一样。母妃也有一块,只是后来给了你父皇,下回在让他拿出来给你看看。”   那是她最无忧、最欢快的日子,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显得如此甜蜜而芬芳——那时,她尚且还是熙朝的公主,尊贵至极。她可以满宫的乱跑,可以和她那位被称作至尊的父皇撒娇,提着裙裾一路跑过去的时候,左右的宫人皆要跪地行礼。而现在呢?她踏过亲族的鲜血和尸体上,为灭她家国的人生儿育女,日日强作欢颜,谨小慎微,无一日不似在地狱。   六皇子年纪虽小却是极聪慧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谢贵妃身上那种极重的哀痛,不由把自己小小的身子埋到她的怀里,小声唤道:“母妃,你怎么了?”   谢贵妃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脊背,微微垂下眼,语声柔柔的,犹如一粒粒玉珠般圆润:“……只是想起了一点旧事。”她顿了顿,眼睫犹如蝶翼一般染着细碎的灯光,柔声细语的道,“六郎,你记着:为了你,无论叫母妃做什么,母妃都是情愿的。”   这原就是他们谢氏的江山,合该传给留了谢氏血脉的人。她苟活至今,为的不也是这个?   虽说此回乃是有惊无险,但郑娥到底还是受了惊,皇帝心里颇是心疼,亲自给她那被木渣子刺伤的手掌上药,还好生的安慰了一通。好在郑娥很快便缓了过来,说说笑笑一如往日,倒是叫皇帝放心不少。见着时候不早,皇帝这才赶了几个孩子去睡,自个儿去和皇后做“大人的事”了。   因皇后已叫人整好地方,郑娥今日自是不会再与二公主一同睡了。她与二公主等人分开后便独自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靠着枕头睁眼看着昏昏的内殿,忽而想起从二公主处听来的鬼故事,只觉得眼前的一片的黑暗犹如狰狞的巨兽一般仿佛就要张口把她整个儿吞了,说不出的恐怖。   郑娥越想越怕,蹬了蹬腿,几乎要吓得叫出声来了,最后终于忍不住抓了个小枕头抱在怀里,咬着唇左右四顾的一番。就在此时,她忽而望见一个黑影从门口处进来,正轻手轻脚的往她榻边走来。她吓得脸都白了,慌忙间只顾得上把手头的小枕头朝那黑影丢过去,然后便自欺欺人的闭上眼睛,一咕噜的钻进了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儿。   过了一会儿,郑娥便感觉到有人隔着被子戳了戳她的身子。她又怕又委屈,抽了抽小鼻子,软软的和那人商量道:“……可不可以先别吃我,萧叔叔说我还小呢,还不够吃的。”   对方微微一怔,随即刻意压低了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唔,是有点小,那我得再等几年啊?”   居然真的要吃我!太坏了!   郑娥把被子抱得更紧了,撅着屁股趴在榻上,小心翼翼的掰着指头算了算:“等我十岁,不对,十三岁……嗯……”她把十根指头都算完了,眼眶跟着红起来,正打算要拿脚趾头再算,耳边忽而听见闷笑声。   这笑声十分耳熟。郑娥悄悄掀开被子,怯怯的往外看了一眼,心里的恐惧不翼而飞,她气鼓鼓的瞪了对方一眼,愤愤然的道:“四哥哥!你作什么吓我?”   萧明钰一面笑一面坐在榻边坐下,顺手替她整了整那乱成一团的被子,口上应道:“我何时吓你了,不过是顺着你的话说了几句罢了,谁知道你吓成那样……”   郑娥还有些女孩家的小脾气,被他弄得又羞又恼,索性便坐在榻上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萧明钰,扬着下巴不理人。   萧明钰没法子,只好伸手替她理了理略有些凌乱的碎发,轻声解释道:“我是怕你白日里受了惊,晚上睡不着,特意来瞧瞧你的。”直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救了郑娥、真的改变了梦中的事情。   他动作小心的很,就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似的,万分珍重。郑娥被他顺了一会儿毛,白嫩的双颊虽仍旧是气鼓鼓的却又忍不住便悄悄的扭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呐呐的道:“那,那你能陪我睡吗?”她有些害羞,颊上泛红,小小声的道,“……我一个人的话有点害怕,你可不可以等我睡着了再走?”   “好啊,”萧明钰立刻就应了,他英气的剑眉微微一扬,双眸黑若点漆,那已显出轮廓的面上微微带笑,“你睡吧,我就在这儿陪你。”   郑娥又转头瞧了瞧他,与他对视片刻,确定他说的是真的便拉起被子又躺了下来。   她把头靠在枕头上,拉了盖到脖子处,然后才扭头对着萧明钰,眨了眨眼,眼睫看上去又长又卷,就像是小小的扇子。   哪怕是在这样的黑暗里,她的一双眼睛都如朔夜的星辰一般明亮动人,看人时显得既认真又专注。她就这样眨着眼睛看着萧明钰,从被子底下出手拽了拽萧明钰的袖子,可怜巴巴的求恳道:“四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要不然我睡不着……”   萧明钰被她看得心软,闻言却是一怔,不由道:“父皇以前也给你讲故事?”   “是的啊,”郑娥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下颚抵在被子上,面上似有几分倦怠,“我睡不着的时候,萧叔叔就会讲故事哄我睡。”   萧明钰微微颔首,一手按住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一手抚了抚她的额角:“好啊……给你讲个故事。讲什么呢……”他想了想,慢慢的道,“下月十八便是圣寿节了,去年的十二月十八日乃是皇祖母六十整寿。那会儿可热闹了,命妇们也跟着入宫拜礼,不仅宫里连着三日都摆了宴看戏吃酒,就连宫外都叫人搭了棚子唱戏贺寿。父皇还令人重修了几座佛寺,僧人在寺内诵经,念经之声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经日不止,各国各地送了寿礼来。对了,岭南那里送了一座“翡翠亭”,大概有十个你那么高,用孔雀毛做的瓦片,光照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有好多好多眼睛……”   萧明钰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忽而顿住声,垂了头去看,郑娥果然已经睡着了——也不知她是何时睡着的,现下睡得正香,乌黑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来,呼吸绵长,唇角还有一滴晶莹的口水。   萧明钰便止住了声音,从袖中抽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口水,捏了捏被角。他垂首静静的看着郑娥,许久方才缓缓的起身,放轻脚步往外走去。   殿外的宫人见着萧明钰从里头出来便躬身礼了礼,还有人提着灯笼上前来要替他引路。萧明钰摆摆手,让人退下,随口道:“我自个儿走一走。”说罢,他抿了抿唇,踏步走到了外头空旷处,满地皆是如水一般轻而凉的月光,微微仰了头,便能看见夜空中的万点星辰。   萧明钰独自站在底下,周侧无人,终于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自上一次太后圣寿,他跌了一跤后便夜夜噩梦,仿佛在心里头藏了一把刀刃,时不时的往外戳着人,剐心剐骨、血肉模糊的疼,逼着他早早失却少年该有的欢喜和天真,知晓什么是秘密和谎言。   甚至,对着郑娥这般懵懂的幼童,萧明钰都不能明言自己的心事——难不成,他要说:我梦见你死了,梦见母后死了,梦见兄长死了,梦见我自己死了?   谁会相信呢,多么可笑的梦。 第14章 长卿   就如同萧明钰所说的,很快便是太后的圣寿节,宫内宫外都早早的准备起来了,等到十二月初,宫内六局也都跟着显出忙碌的影子。   崔先生的课也由原本的一天减为半天,只上早上的那半天课。皇后已替几个孩子都备了寿礼但还是特意拿了本《孝经》给郑娥和二公主,让她们两个分着抄,既可以练字也能用来给太后做贺寿。   便是躺在榻上的谢贵妃都准备亲自做几件衣衫送去给太后,权当心意。皇帝常去蓬莱殿,难免见着几回。这一日,他没让人通传,打了个手势示意左右侍候的宫人噤声,自个儿抬步入了内殿,果是见着谢贵妃正独自一人靠坐在榻上,垂首做针线。   灯光盈盈犹如水波,重重荡开,幽幽的照在谢贵妃身上,双鬓鸦雏色,肌肤如凝脂,一眼望去神容静美,当真是有如神仙妃子。大约是太过仔细的缘故,她垂着头捏着金针,竟是连皇帝脚步声都没听见。   直到皇帝走近了些,谢贵妃方才抬头去看,慌忙搁下东西,直起身子便要行礼,口上道:“不知圣驾驾到,是臣妾失礼了……”   “没事儿,你坐着就好,不必特意起来了。朕也是一时起了性,没让他们通传。”说着,他便在榻边坐下,伸手将谢贵妃微凉的玉手握在掌中,不免心疼,“这大晚上的,怎地绣起这些了?怪劳神费眼的。要连这个都要你自个儿来,那底下的奴才又是干什么吃的?”   谢贵妃把做了一半的针线搁到边上的篓子里,瞧了皇帝一眼,忽而眨了眨眼睛,扑哧笑出来,细声解释道:“就是略做一会儿,打发时间罢了……再说了,这月十八便是圣寿节,臣妾闲着也是闲着,便想着给太后做身衣衫。”纵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谢贵妃一双妙目依旧如小鹿一般的温柔纯美,她眉目盈盈的看着皇帝,仍旧是柔声细语的,“太后娘娘素是慈悲,臣妾这几年亦是常受她老人家照顾,心里感激的很,只得做些小东西略表表心意罢了。”   “倒是叫你费心了。”皇帝叹了一口气,倒是更添了几分怜惜。   皇帝心里清楚得很:太后素是不喜欢谢贵妃的。谢氏的祖母文孝皇后亦是出身太原王氏,论起亲,谢氏还能管太后叫一声“表姨”,但她到底是姓谢的,太后瞧着她总是不大自在。皇帝与谢氏颇有些因缘巧合的旧事,后来纳谢氏为妃,太后好几年都没给谢氏好脸色看,还是后来见着谢氏恭谨如初且又生了六皇子,这才渐渐好了起来。至少,两人如今面上倒是不差。   “孝顺亲长,哪里称得上费心?”谢贵妃婉转一笑,伸手挽着皇帝的手臂,与他一同看摇篮里头的小公主,笑言道,“这孩子成日里哭闹,这会儿倒是安静了,想是知道父皇来了。”   这年抱孙不抱子,皇帝虽是看重儿子,但心底里反倒颇疼女儿,见小女儿生的雪团一般白嫩,难免伸手逗了逗,莞尔一笑,不觉抿了抿唇:“这孩子,倒是和阿娥小时候有几分像,一派的雪玉可爱,”他带了薄茧的指尖在婴孩粉白柔嫩的颊边一掠而过,看着正咧嘴笑着的女儿,声调不觉便缓了下来,“她这一笑,朕的心都被笑软了……”   谢贵妃也笑:“她啊,哭完了便笑,能笑一整日呢……孩子天真无邪,臣妾每每见着便觉得心里烦愁尽,不由得跟着她欢喜起来。怪不得陛下先前这般喜爱郑姑娘——小女孩家就是有小女孩家的可爱。”   “阿娥确是个可人疼的,下回朕带她来瞧你,你必也会喜欢。”皇帝不由笑了笑,只是想到了自己圣寿节的打算,再思及太后对郑娥的敌意便有些头疼起来,微微皱了皱眉心。   谢贵妃素是个察言观色的,猜到他是心烦太后的态度,便柔声劝慰道:“郑姑娘和太后的事情,臣妾也听说了。臣妾斗胆说一句:太后娘娘最重规矩,郑姑娘又是这般的来历,难免有些偏见、不太喜欢。可人和人都是处出来的,相处久了,郑姑娘又最是个聪慧灵秀的,太后娘娘那里自是会慢慢的转过念来的。臣妾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皇帝听她这般言辞,也微微觉得宽慰——他心里头自然也不喜欢自己老娘和郑娥结什么仇,现下听着谢贵妃这安慰的话,亦是放心了些。想了想,皇帝又说了些家常事:“朕接了信,再过两日,皇姐便要来了。她家二郎和咱们六郎年纪相近,想来脾性也差不多的。表兄弟几个正好也能一块儿玩玩……”   谢贵妃便与皇帝说起儿子读书、玩乐的趣事来,言语温柔,时不时地还能说几句风趣讨喜的话逗皇帝发笑,可见谢贵妃这个宠妃没白当。   皇帝说的皇姐也不是旁人,正是太后的长女泰和长公主。   这位泰和长公主只比皇帝大了两岁,也是个强人。她先时嫁了靖康侯薛不言,生有一子薛斌,后来薛不言不幸战死,她便守寡多年,谁劝也不肯再嫁。到了熹元四年,这位已然年过三十的长公主也不知怎地竟是瞧上了小她五岁的荆州长史张峤,自个儿告了皇帝和太后,一意下嫁张峤。好在公主驸马婚后夫妻恩爱,第二年便又生了个小儿子,皇帝和太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皇帝有意察看张峤品性,便调张峤为洛州司马,这官职并不算高,离京城也有些距离,但是职司拱卫东都洛阳,大致也算是个历练和看人能力的差使。这会儿,皇帝正准备调张峤为左羽林军大将军——京都宿卫兵分为两部分:一是屯于宫南,由兵部所掌的南衙诸军;二是屯于宫苑之内,由皇帝所掌的北衙,北衙又分为左右羽林,各设大将军一名,非帝王亲信而不可任此位。   因着张峤将调回京,十二月十八又是太后圣寿,泰和长公主索性便先行一步,携子归京给太后这个母亲贺寿。因着泰和长公主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十二月十四日到了京城,稍作收拾便带了儿子去给太后请安。   长女难得回来一趟,还带这个活泼讨喜的外孙子,太后心里头自是十分颇为高兴的,便是瞧一贯不喜欢的郑娥都觉得没有以往那般讨人厌了。   泰和长公主的幼子名叫张长卿,他现今方才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虽说是跟着母亲赶了一路却也不见疲色。他一入了宫门就牵着泰和长公主的手左右张望,见着一众皇子公主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便跟着转了起来。   太后见了他喜欢的不行,亲手扶了他和泰和长公主起来,一面叫人递手炉来与他,一面转头笑着与泰和长公主道:“这孩子生得好!都说外甥似舅,我粗一看——竟和皇帝小时候有些像呢!”   张长卿也是个嘴甜讨喜的,半点也不认生,接了手炉捂在手心里,不一会儿便扑在太后怀里,软软的叫人“外祖母”,叫的太后心肝都酥了。   泰和长公主是个爽利脾气,听了太后的话不由扬了扬长眉,随手从宫人手里捧着的鲜果里头捡了个橘子,伸手剥着橘子,顺嘴道:“母后快别说了,长卿这孩子整日里吃吃喝喝,脸圆成那样,就跟大饼似的,还不知以后该怎么办呢。偏驸马还不上心,整日里给他递吃食,叫我那个愁啊……”她径自吃了一瓣橘子,笑着道,“倘真有皇弟几分模样,我可就谢天谢地了!”   至少,皇帝算是个闻名全国的美男子,倘张长卿似他,那自然算是好的了。   张长卿那张圆圆的脸蛋便显出十分的委屈来,太后心疼得很,便推了女儿一把,嗔她道:“你懂什么?长卿这般才是有福呢。你这做娘的还不是整日里吃吃喝喝,还说长卿,我瞧他这是像了你!”   泰和长公主随手便把手中剥了细络的一瓣橘子塞到太后嘴里,笑着道:“啊呀,皇后几个都在呢,还有我的侄子侄女,娘你就别揭我的底儿了。”   太后吃着她剥的橘子,那端方的脸也板不起来了,最后只好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笑出声来:“就你能说!”到底是高兴的,忍不住便笑了。   泰和长公主一来,太后的架子一时也端不起来了,仙居宫里头便不由得充满了欢快的气氛。许皇后亦是与泰和长公主这个大姑很有些情分,亦是笑着问起泰和长公主路上的事情,随后又说起圣寿节的事。   张长卿在太后怀里听着几人说了一会儿话,颇觉无聊,左右挣了挣方才从太后怀里钻出来,不知怎地竟是走到了郑娥边上,伸手拉住郑娥的袖角,垂下头,好奇的问道:“你袖子里藏的是什么啊?” 第15章 错认   张长卿垂着头看着郑娥,又圆又白的脸蛋上,一双眸子乌溜溜的。   郑娥先是一惊,瞪大了眼睛仰头看人,见张长卿果真只是好奇,方才稚声稚气的应道:“是七返糕啊……”她想了想,便从自己绣着一丛绿蕊梅花的袖子里取出一块素白的帕子,然后小心翼翼的揭开来,果真是一块圆形花朵模子的蒸糕。   张长卿的眼睛一下子就更亮了,嘴角情不自禁的扬了起来,就差掉口水。   郑娥被他这般瞧着,心里不由得可怜起张长卿来:萧叔叔说,外头还有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这个张哥哥是从外头来了,看这模样,一定是好多天没吃饱饭了。好可怜哦……   这般想着,郑娥便把自己手上的那块小小的七返糕递过去,眨巴了一下黑亮亮的大眼睛,问他道:“你要吃吗?很好吃的。”她怕张长卿没吃过这东西,于是便学着宫人的模样,绘声绘色的介绍起来,“你知道为什么要叫七返糕吗?因为这是在面团上抹了油膏,连着折了七回后才蒸出来的。咬下去,很甜很软的!”   张长卿果真被郑娥的话给打动了,咽了咽口水,立刻便伸手接了那块七返糕,咬了一口,眼睛笑得和月牙似的,忙不迭的道:“谢谢二妹妹。”   张长卿来时听她娘介绍过,知道皇帝舅舅家现今只有三个公主,一个大公主已经十岁了,一个三公主尚在襁褓,这余下的自然便是皇后嫡出的二公主,叫一声“二妹妹”也是有的。   边上的二公主原还瞧着他们两人说糕点呢,觉得张长卿好没出息,专门就盯着女孩家的袖子看!结果,听到张长卿认错人,二公主一双圆溜溜的杏眸立刻就瞪了起来,气鼓鼓的出声道:“好笨哦,你认错人了!”她瞪了一眼张长卿,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气哼哼的道,“我在这儿呢,给你糕点的是阿娥。”   张长卿被说得一怔,呆了一呆,来回瞧了二公主与郑娥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上头的大人虽是说着话但到底不曾把他们小孩家给拉下,不一会儿便听到上首的太后开了口,先扭头与二公主笑言道:“行了,你长卿表哥还小,先时又没见过你,认错了也是有的。兄弟姐妹,很不必这样计较。”说着,又笑逐颜开的与张长卿招招手,柔声道,“看你娘把你给饿的,快过来,想吃什么只管和外祖母说,外祖母叫人给你拿去。哪里至于和那些个连块糕点都要藏着捏着的人说话?”   张长卿张嘴欲辩,抬头瞧了瞧太后与泰和长公主的面色,到底还是小步的挪了过去。二公主只好跺了跺脚,瞪了张长卿的背影一眼。   郑娥其实也不大听得懂太后话里的讥讽,可她却能感觉到边上那些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讽刺的、讥诮的、幸灾乐祸的……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只是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和尴尬来,不禁的低了头,指尖抓着衣襟揉搓着。   边上的萧明钰瞧了她一眼,暗暗伸出手,轻轻的捏了捏她又柔又软的指尖。   郑娥只觉得指尖被捏的微微有些热痒,仰头看他,鸦羽一般乌黑的碎发跟着滑落下来,露出的那一段玉颈当真就像是玉雕出的。二人这般对视片刻,见着萧明钰面上笑意温和,郑娥心里头那点儿不安与尴尬就像是被暖风一吹,不知不觉的散了开来。   郑娥抿了抿唇,虽是竭力忍着却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来。她本就生的极好,肌肤白得似细雪,站在光里时就像是一尊完美无瑕的白瓷娃娃,此时微微一笑,花瓣一般柔软粉嫩的唇扬起来,颊边的梨涡跟着塌了下来,乌黑的眼睫又长又卷,尤其显得一双黑眸如黑宝石一般的明亮照人。   真真是叫人一眼看去,便忍不住喜欢起来。至少,张长卿就很喜欢,他虽是重又被太后给搂到了怀里,可一双眼睛却仍旧是忍不住的打量着郑娥。他见郑娥露笑容可爱,更是喜欢起来,忍不住便拉了拉太后的袖子,轻声问道:“外祖母,刚刚给我那个糕点的妹妹是谁啊?”   太后正侧头吩咐人去拿几个装点心的攒花漆盒来给张长卿,闻言下颚不由得绷得更紧了,微微蹙眉,显出几分明显不悦来。   许皇后想了想,便与泰和长公主使了个眼色。   泰和长公主原还真不想管她娘和她皇帝弟弟这点子烂事,只是到底是自己儿子挑出来的也不好不管。于是,泰和长公主挑了挑眉,先低头教训儿子道:“吃了人家一块糕便知道叫妹妹了?”她又细又长的手指戳了戳儿子的额头,又与太后道,“这是郑娥吧?以往皇弟给我写信的时候还提过几句呢……”   女儿开了口,太后也不好不应声,只是仍旧不大高兴:人皆有眼缘,她就是越瞧郑娥越不喜欢,偏碍着皇帝,日日都得见着。今日难得女儿带外孙回来,正是一家子团聚的时候,偏还要夹着一个父母不详的郑娥,真真是一提起来就觉得心烦。太后蹙眉咳嗽了一声,从宫人手里接了一盏温茶慢慢喝着,润了润喉咙,这才慢条斯理的道:“皇帝也是,和你写信提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人做什么。”   泰和长公主笑着道:“正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后宫里头这么些孩子,皇弟最多也不过是搭把手抱一抱便是了,哪里知道为人父母的辛苦?还是后来亲自养了郑娥,方才写信与我道,说是总算知道母后你当初的辛苦了。”有些话吧,还真只有泰和长公主能说。   太后听到这里,想着皇帝儿子,面色也跟着稍稍缓了缓。   泰和长公主巧笑倩兮,难得的是还能句句说到太后心底里:“要我说,郑娥到底是姑娘家,哪里及得上皇帝小时候那调皮劲儿?我现今还记着呢,有一回他也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泥,头发上都是,光是搓就足足搓了大半天……”   说起皇帝小时候那些个调皮捣蛋的事啊,那真是三日三夜都说不完。   人越老总是越心软,太后被泰和长公主这么一说也不由得软了软,口吻里头亦是透出几分感怀来:“半天哪里够?光是他头上的泥都够我洗的!就是他大哥那般的性子都忍不住叫了他一句‘泥猴子’,为这个,他们兄弟几个又打了一架……兄弟几个,也只有皇帝自小便叫人操心,偏高皇帝最喜欢的也是他,惯得他无法无天的……”   想到早逝的长子,闭门不出的次子,如今也只有皇帝这个叫她操心了半辈子的儿子承欢膝下,太后面上一缓,心也软了:难得皇帝这般喜欢个孩子,今日又是难得的好日子,罢了,权当给皇帝个面子吧。   恰好宫人提了几个装点心的攒花漆盒来,太后便拍了拍张长卿的手背,笑道:“罢了,我们大人说话,叫你呆这儿也怪无趣的,去找你几个表哥表妹们,”略一顿,到底还是加了一句,“还有你郑妹妹一块儿玩吧,一起吃些点心。”   许皇后此时亦是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叫他们几个去偏殿吃吧,他们几个难得见一回,吃完了正好能玩会儿。”   太后点了点头,便有宫人上前去掀开翡翠珠帘,引了几个公主皇子们去偏殿。张长卿亦是高兴得很,一咕噜的便从太后膝上跳下来,看着就要冲过去。   泰和长公主惯了拿儿子说笑,跟着在后头嘱咐一句:“你可给我悠着点,再吃撑了的话,看我不揍你。”   张长卿忙转头去看太后,可怜巴巴的叫:“外祖母……”   太后被他那模样逗得一笑,摆摆手:“去吧去吧……有外祖母在呢,多吃点儿,没事儿。”   张长卿圆圆的脸蛋露出笑来,脆声道:“谢谢外祖母!”说着蹦了一下,立刻便撒腿跑了。   泰和长公主轻轻推了太后一把,忍不住抱怨道:“母后可别再惯着他了,这孩子精着呢,不管不成!”   “我又能他惯几回?”太后瞥了女儿一眼,嘴里不紧不慢的道,“当初他才出生,你这个做娘的竟然就敢抱着他跑去洛阳。这么些年,我这做外祖母竟是没能见上几回……”   泰和长公主连忙摇了摇太后胳膊,撒娇道:“娘!”又呶呶嘴,“皇后她们都在呢,母后便给我留些面子吧。”   太后哼了一声,没应声。   泰和长公主便又笑盈盈的接着道:“好了好了,这回驸马调回京里,我便也回京住了,母后你以后再赶我,我也不走了!”她抬起下巴,俊眉修目,神采飞扬,言笑之间便显出了几分皇家长公主特有的倨傲来。   太后得了这话这才高兴,本想再嘱咐几句:记得去瞧你二弟,多劝劝他又或者阿斌那里你也该去看看了……想着边上还有皇后和几个妃嫔们,太后便又把话咽了回去,想着迟些儿私下里再与女儿交代。 第16章 太子   去了偏殿后,没了上头管教的大人们,几个年纪相近的孩子很快便玩在了一起。后来干脆便叫人拿了双陆棋盘和棋子来,几个人凑在一起玩双陆。   双陆棋盘不大不小,乃是长方形的,正好可以摆在案上。棋盘两边则是各自十五个马子,一边是用白玉做的,一边使用墨玉做的,黑白分明,触之升温,很是精致。对局的两人只要轮流掷出骰子,按照骰子上面的点数决定马子走几步,先把己方所有的马子走到刻度线内的便是赢家。   为这个,二皇子还特意叫人从攒花漆盒里拿了几碟点心出来,小心的放到边上。他手里抓了一把骰子,爽朗一笑,口上道:“一局双陆只有两人能玩,未免无趣了些。这样吧,再加个规矩——要是谁能掷出‘堂印’,便请咱们大家一起吃一块糕;要是掷出‘碧油’便得一块糕。”   双陆所用的骰子一共三颗,每一颗骰子正好是六面的,每一面分作一点、二点、三点、四点、五点、六点,一点和四点为红色,六点和三点为碧色,其余则为黑色。倘三颗骰子都是四点朝上,那便皆是红色的,犹如堂官落印一般鲜明端正,便是二皇子所说的“堂印”;倘若三颗骰子都是六点朝上,那便都是碧色的,恰似御史乘坐的“碧油幢”,也就是二皇子所说的“碧油”。   二皇子生得颇似王昭仪,五官秀致,尤其是那一双长眉,两边微尖,好似柳叶一般弯弯,更衬得他一双黑眸圆而亮,倘他是个女子那便会是一个十分可爱娇俏的女子,偏偏他是个男子,皇帝便时常嫌弃他这长相没有男儿家的“英气”。只是,二皇子的脾气却不像他的长相,反倒是颇为冲动,语声又急又快,不时大笑大怒,显然是个急性子。他方才说完规矩便拉了萧明钰坐在他跟前,开口道:“四弟,咱们先玩一局吧?”   萧明钰简直被针对的莫名其妙,想了想方才委婉拒绝:“我双陆玩得不好,还是让三哥陪你玩吧?”   二皇子手里抓着一颗白玉马子,轻轻抛起又摊开手掌接住,微红的唇跟着一扬,露出笑容来:“怕什么?叫太子给你搭个手便是了,我记得他玩这个玩得最好了……”说着,便抬目去看边上站着的太子萧明宸,意有所指。   皇帝本人颇为克己,当初也是等到许皇后生了嫡长子,这才叫王昭仪这个表妹生下二皇子萧明骁。而且,皇帝登基之后便早早立了嫡长子为储,所以萧明宸这个太子不仅是几个皇子里头身份最尊的一个、也是年纪最长的一个。他如今已满十四岁,早几年便跟着皇帝上朝听政,自然是与底下几个弟弟玩不到一块。   太子一贯的好脾气,倒也不计较二皇子的失礼,反倒是温和扬唇一笑。若是往时,他自是不会扫几个弟弟的雅兴,偏今日却轻轻摇了摇头:“叫三弟陪你们玩吧,我还有事……”说着他弯下腰与刚刚爬上软塌准备旁观棋局的郑娥招了招手,“阿娥,你过来一下,我带你去外头走一走。”   郑娥抬头对上太子的视线,犹豫了一下,下意识的去看边上的萧明钰。   萧明钰察觉到她目中单纯的信赖,胸膛里又干又冷的心跟着一暖,不知怎的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来。他知太子一贯是个脾气温和周道的,想来也不会是坏事,思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郑娥便也跟着点了点头,一双明眸看住了太子那张温和的笑颜,稚声稚气的应道:“好的啊……”   太子闻言眉梢微抬,显是有些高兴。他想了想,先是侧头与仙居宫里的一个内侍交代了几句让他代为转告太后,然后便才手把郑娥从榻上抱起来。   二公主反应过来,忙去拉太子的袖子,抬头问他道:“大哥哥,你要带阿娥去哪儿啊?”   “等会儿再和你说。”太子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背,顺道与弟弟妹妹交代一句,“我和阿娥去去就回,你们先玩吧。”说着,他便领着几个内侍和宫人直接往外走去。   二皇子抬头看了太子的背影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他这是觉得失了面子,不大高兴,偏太子既是长兄又是储君,便是二皇子这般的性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把气憋在心里罢了。   一直站在边上不出声的三皇子此时却笑了一声,低了头安慰二公主道:“二娘不必担心,太子既是特意带了郑姑娘,自然是去找父皇。”他这话明面上是安慰二公主却说得十分意味深长,至少已接触了些政事的二皇子已听了进去,露出若有所得的神态。   坐在一边的萧明钰都蹙了蹙眉,捏着黑玉马子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微微有些泛白。   只有张长卿似二公主一般的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追问了一句:“找舅舅为什么要带上阿娥啊?”   “好了,不管他们,咱们先玩吧。”三皇子却没再多说什么,反倒捏起骰子递给萧明钰,顺口与二皇子笑着道,“二哥你做哥哥的,先让四郎这个弟弟一回,让他先掷?”   二公主与张长卿到底年纪尚小,被三皇子这般一引,注意力也跟着转回了棋局上。   萧明钰很快便敛了神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跟着把目光投向棋局。   其实,萧明钰虽不似二皇子、三皇子那般知晓政事,但他也大约猜到了太子为什么特意带上郑娥去找皇帝——因为这几日皇帝与太子因着朝中的一事互不相让,皇帝烦不胜烦,不想再与儿子争吵,干脆赌气不见儿子了。也不知是谁给太子出的馊主意,这会儿带着郑娥去见皇帝,皇帝自然不会赶人,但父子两个真见了面估计也憋着气,少不得要再吵。   萧明钰很担心郑娥夹在太子和皇帝之间会出事,难免有些后悔适才就这么叫郑娥跟着太子去了。   郑娥自是不知道萧明钰为自己担的心,她跟着太子一路往甘露殿去,遥遥见了殿门这才仰头去看太子,眉眼弯弯的笑道:“原来大哥哥你是要来找萧叔叔啊?你怎么不早些说,害我担心了半天”她心里提着的气跟着一松,忍不住抿唇笑起来,白嫩的颊边梨涡浅浅,好似花朵一般的甜蜜。   太子见她展颜亦是十分喜欢便垂头在她颊边亲了亲,温声逗她:“怎么,刚刚担心什么?难不成,担心我把你抱去卖了?”   郑娥嘟嘟嘴,很不好意思的低头去揉自己的衣襟,小声道:“……没有,我知道大哥哥你是好人,不会的。”   太子听到“好人”二字,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微一变,唇边的笑意跟着便苦了,但嘴上却还是柔声夸赞了一句:“阿娥连这个都看出来了?果真了不起。”   郑娥被夸得有些害羞,眼睫跟着垂下来,搭在奶油一般白嫩的要掐出水的肌肤上,更显得黑白分明。   两人说笑间,正好便到了门口,先令人去通报。门口守着的几个内侍都是与郑娥相熟的,便顺口逗了郑娥几句,待得里头的皇帝松了口,太子这才抱着郑娥往书房去。   皇帝边上伺候的老内侍黄顺亲自来迎人,垂着头,低声道:“殿下小心些,把郑姑娘交给奴才吧,可别累着您……”   太子笑了一声:“无事,孤抱着便是了,公公放心吧,不会摔着阿娥的。”   黄顺面上笑意恭谨,随后便抬了手与左右宫人比了个手势,前头两个宫人便躬身弯腰掀开帘子,几人往里走了几步便见着站在书桌边上的皇帝,太子连忙抱着郑娥上前行礼。   皇帝面上的神色倒不是郑娥惯见的温和含笑反倒是淡淡的,甚至透出几分冷意来。他抬眼瞧了抱着郑娥的太子一眼,既没叫起也没叫不起,只是低着头接着端详摆在书案上的那副字。   黄顺惯是个会眼色的,连忙给边上伺候的宫人内侍们使个了眼色,领着人退了出去。   书房里头一时间只剩下皇帝、太子以及郑娥,无人出声,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郑娥来回瞧了瞧太子与皇帝的脸色,挣了挣便从太子的怀里跑出来,上前去拉皇帝绣了云龙纹的明黄色袍角,小声提醒她道:“萧叔叔,大哥哥还跪着呢。”   皇帝本想直接回一句“人蠢就该跪着醒醒脑子”,可见着郑娥那雪玉可爱的面庞便又缓了缓神,咳嗽了一声,沉声与太子道:“还要朕扶你起来不成?”   太子这才站起身来,他面上凝着些许郑重的神色,迟疑片刻便开口道:“父皇,儿臣此来是为了……”   “你要说什么,朕明白得很!”皇帝直截了当的打断了太子的话,随即又抬了声音,“黄顺,人呢?滚哪儿去了?”   黄顺就在外头候着,闻声忙不迭的上前来,一面行礼一面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弯下腰抱起郑娥,把人递给黄顺,似是忍着怒火开口道:“你去给阿娥那些点心和茶水,去外头坐一会儿。朕与太子有话说。” 第17章 用膳   黄顺深知皇帝和太子的脾气,生怕这两个主儿吵起来,没敢走远,只抱了郑娥去了书房外头的隔间。   隔间里头的是等着吩咐主子传唤的几个内侍,都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故而白云铜的火盆子里头烧的也是上好的银炭,冒着青火,一点烟都没有。只是隔间里头到底小,又坐了四五个人,难免显得憋闷,只得开了半扇子窗户,外头冷风时而吹过来,虽是透气却也略有些冷。   一个年纪只有五六岁的小内侍则是半跪半蹲在火盆边上,小心翼翼的用火钳子拨动炭火。   皇帝身边惯常得用的其他三个老内侍都在,靠坐在躺椅上头,膝上盖着颜色不一的皮毛毯子,半阖眼,看着都懒懒的。可他们都是用惯了的老人了,心里紧着呢,一听里头叫人便能一咕噜起身出去。   那几个老内室见着黄顺抱了郑娥来,不由得都起了身,和蔼的笑起来:“郑姑娘怎的来了,快这边坐,小心吹着凉风……”内侍都是无根无后之人,多少也是喜爱孩子的,又因为郑娥本就是甘露殿长大的,颇为熟悉,自然也有几分真心的疼惜。更何况,郑娥在皇帝跟前得宠的很,他们几个人精自是很能摆正态度。   黄顺压低声音与其他几人笑骂了一句又往书房那处使了个眼色,诸人便又都安静了下来。黄顺开口叫人搬了自己那张椅子来给郑娥坐着,然后又开了柜子亲自拿了一张白狐狸皮给郑娥裹着,问她:“郑姑娘要吃什么,老奴叫人去拿?”   郑娥黑眸跟着一转,抿着唇笑起来:“我想喝牛乳,”她眼睫跟着一扬,轻轻地接着道,“还有,还有那个玫瑰、玫瑰……”她一时想起不起名字,只得巴巴的抬眼去瞧黄顺,滴溜溜的眼珠子就像是黑水银一样又黑又亮。   黄顺脸上的皱纹笑得犹如一朵大菊花,一怕大腿,故意逗她:“是玫瑰花糕?”   郑娥连连摇头,嘟着嘴道:“不是那个,是卷儿,”她伸出小手比划了一下,正好想起来了,忙道,“黄公公,是玫瑰奶油卷儿。”   “还是姑娘聪明,瞧老奴这脑子……”黄顺笑应了一句,这才转头吩咐人去拿点心和牛乳来。   小内侍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郑娥正好能听见里头皇帝和太子的争执声音,忍不住开口道:“萧叔叔是和大哥哥在吵架吗?”她倒是担心得很,咬咬唇角便想要掀开裹在身上的那条白狐狸毯子去书房拉架。   边上另一个叫荣贵的老内侍连忙拉住了郑娥,哄她道:“姑娘放心,不是吵架……”他顿了顿,顺嘴就哄人道,“就是说话大声了些。”   郑娥眨眨眼,紧接着问道:“是因为他们要练嗓子吗?萧叔叔说唱戏的都是要大声练嗓子的。”   “算是吧……”荣贵有些尴尬的支吾了几句,伸手摸了摸郑娥的头顶,转开话题,“姑娘要不然先睡一觉,等醒了就好了。”   郑娥摇摇头,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小声道:“我等萧叔叔、大哥哥他们。”   正说着话,小内侍已跑着把牛乳还有玫瑰奶油卷给拿上来了,郑娥便坐在椅子上一面吃一面喝,腮帮子鼓鼓的,就像是啃松果的小松鼠似的。   书房里头的皇帝已把劈头盖脸的把太子教训了一通——他简直想不明白,自个和皇后怎的就生出这么一个一根筋、傻到非要上门找骂的儿子?见着跪在地上一脸沉默的儿子,皇帝到底还是稍稍压了压心头的火气,用指尖揉了揉眉心,沉下声开口道“……北狄之事,你要是还没想明白就去问问东宫里头的大人们——朕派了那么些人去东宫,不是让你把人都丢一边,自个儿转牛角尖的,而是叫你若有疑难便先请教诸人。等你把事想明白了再来找朕。”   太子显是被皇帝打击了一番,微微垂了头,低低应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虽是余怒未消,可到底是一手教大的长子,平日里最是疼爱不过,骂都骂过了,打又不舍得。最后,他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转开眼睛,随意的摆了摆手:“行了,别摆这苦脸,赶紧给朕滚回仙居宫去……至于阿娥,留朕这儿便是了。”   太子只得起身行礼,抬步出去。   皇帝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这个时辰,他本是打算过去陪太后和泰和长公主她们一同用午膳的,可才被太子气了一顿,胸口里堵着一口气,现今便很不想去凑热闹了。想了想,皇帝便开口叫了人:“摆膳吧,叫阿娥过来,陪朕一起用。”   黄顺和荣贵一个伺候着皇帝去外头,一个缀在后头收拾了下书房——这里头皇帝的墨宝不少,摆设已是有皇帝的喜好和规矩,闲杂人等可不能乱动。   虽说陪皇帝用膳是件叫人深觉荣幸的事情,可郑娥还挺不乐意的,磨磨蹭蹭的过来,嘴里还道:“皇后她们都在仙居宫呢,说好了大家一起吃的……”又很不舍得搁下手中的玫瑰奶油卷,“而且我才刚吃了点心,吃不下饭。”   真是个宠出来的娇脾气哦……   皇帝把郑娥抱在怀里,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居然有点小醋,哼哼道:“这才几天呢?你就不要萧叔叔,要去和她们吃了?”   郑娥仰头去看皇帝的脸色,眨了眨眼睛,忽而抿着唇笑起来。她随手就把手上捧着的紫金雕花鸟的小手炉给搁在案上,用被手炉烘暖的小手捧住皇帝的脸,一边给他暖脸,一边甜甜的给皇帝喂糖:“才没有…我最喜欢萧叔叔,最喜欢和萧叔叔一起吃。”   她生的肌肤似雪,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就像是刚出炉的糖糕一样又软又甜。   皇帝着实是个好哄的,被她这般一说便又笑起来,把她抱在膝上,捧着她的小脸在左右颊边各自亲了一下,笑起来说道:“朕叫人给你做一碗老鸭笋丝汤,等会儿喂你喝一点,热汤下腹,便有胃口了。”   郑娥只好点点头。她用膳是有专门的一套小餐具的,皆是小小的,正好能叫她一双小手端着、拿着。然而那套小餐具对于皇帝来说便显得有些小了,好在皇帝喂惯了人,喂得倒是十分的熟练——记得郑娥还小的时候,皇帝便常把她抱在怀里,一边端着乳水诱哄着人,一边又一遍遍的教她:“小阿娥,叫萧叔叔。萧、叔、叔……”最后还是赶巧被调到郑娥边上做乳母的窦嬷嬷大着胆子说了一句:“陛下,姑娘一岁没满,许是还不会说话呢。”   这些郑娥幼时的趣事,就连郑娥自己亦是或多或少的都听到过一些。她也知道萧叔叔是真心疼爱她,竭力想把最好的给她的,所以就算没有父母、就算太后她们很不喜欢她,郑娥依旧没有太难过——她从很小的时候起,便能懵懵懂懂的察觉、接触到一些与她对视、相处的人的情绪,她很清楚:这世上每一个人的善意都是可贵的,似萧叔叔、皇后他们的发自真心的疼爱更是珍贵难得的,不能辜负。   皇帝来了兴致,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用便先给郑娥喂了半碗汤、小半碗白米饭,还有几筷子清炒时蔬、奶汁炖鸡什么的。等把膝上挑食的郑娥喂饱了,饭菜都凉了,他只是笑了笑,摆摆手叫人收拾收拾,再端热饭、热菜过来用。可惜皇帝今日大约运气不好,还没来得及扒几口饭就听到外头有人通传。   “陛下,长公主求见。”   皇帝搁下碗筷,思忖片刻便道:“叫皇姐进来吧。”说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先把怀里的郑娥给放下去,口上道,“先带阿娥去外头走一走,消消食,朕与皇姐有些事要商量。”   郑娥白嫩指尖抓着皇帝的袖子不放,微微仰起头。她的下颚弧线柔软,精致白皙的就像是白玉雕出来的,极是惹人怜爱。只见她眼巴巴的看着皇帝,软软的开口问道:“萧叔叔,那我可以去仙居宫吗?皇后还有几个哥哥姐姐都在等我呢。”她还是个孩子,自然是想要去外头和那些个哥哥姐姐一块玩的。   皇帝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口上道:“好好好,迟些儿,朕和你一起去。你先去外头走一走,等会儿咱们就去仙居宫。”   郑娥扬唇一笑,眨眨眼:“谢谢萧叔叔。”说着,她很快便又伸手抓了几块叫“贵妃红”的酥皮点心,蹦蹦跳跳的往外去。   皇帝盯着郑娥的背影,不觉露出温和的笑意来。恰在此时,忽而听到外头宫人轻手轻脚的掀起珠帘,有人从外头进来,随着来人的脚步声,佩环碰撞之下轻轻作响,柔软温暖的香风亦是跟着进来了。   泰和长公主一面走,一面把自己随手解下杏黄色镶白狐毛斗篷递出去给边上弓腰行礼的宫人,一袭明紫色绣冬雪腊梅的宽袖襦裙,端庄高贵。   她云鬓雾鬟,上插几支宝石簪子,左髻边则是插了一支蝴蝶步摇,步摇头部的赤金蝴蝶栩栩如生,蝶翼蝶须精美非常,缀着三股流苏,最底下的红宝石坠子正好垂落在泰和长公主光洁的额上,随着她轻盈的步履而轻轻晃动,肌肤白皙透光。 第18章 慈心   皇帝瞥了她一眼,眉梢微抬,语气里头带了几分揶揄:“这个时辰,朕还以为皇姐要在仙居宫陪母后呢……”   泰和长公主颇为随意的在皇帝对面坐了下来,侧头掸了掸自己没有一点尘埃的袖子,那与皇帝颇为相似的眉目之间带着甚是从容的笑意。她坐下后也不和皇帝绕弯子,直接便道:“你没去仙居宫,母后和皇后都担心得很——母后是担心你是因为她对郑娥的态度生了恼;皇后则是担心你对太子有气……”她摊开手,蹙起峨眉,作出无奈的神态,“所以啊,她们便打发了我来瞧瞧你的态度。”   皇帝微微向后靠,背部抵着椅背,稍稍抬起他的脸,面容清俊至极,一双剑眉凛然含威,眸中似有深意,可他只是懒懒的笑着,语气也是淡淡的:“那,皇姐以为呢?”   泰和长公主随手从桌上的点心碟子里捏起一块贵妃红,吃了一口便嫌酥皮太软又给搁了下来,她眨了眨眼,道:“我猜,两者皆有?”   皇帝没应声,不置可否。   泰和长公主装模作样够了,这才拿了帕子擦擦手和嘴角,温声笑起来:“好了,不和你绕弯子。太子的事我是插不上嘴的——‘子不教父之过’,他便是再有什么不是,也该你和皇后去操心。只是母后那里,她虽是执拗了些,可你又何必为着那么个小姑娘打她脸?老小孩老小孩,这个年纪的老人了,就跟小孩似的,可不得哄着?”   她语气温温,不紧不慢,到这一种自然而然的高贵矜持,听上去却带了些许冷淡的意味,“再说了,就算郑娥她的父母于你有救命之恩,该赏银子的赏银子、该赏官的赏官,就算过意不去给个爵位也是行的,哪有把人家姑娘直接带到宫里养的?要我说,你这事起头就做得不合规矩,可不叫母后憋着气?更何况,你还为着她几次责难王昭仪、打母后的脸,母后太后之尊,又岂能不气?”   皇帝蹙了蹙眉,到底还是开口应了一句:“阿娥她父母都已过世。”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阖目,眉睫犹如墨画,只是神色沉郁。   “那也该有亲人、族人才是,哪有你自己抱回来养的?”泰和长公主红唇一扬,轻声嗔了一句。   皇帝心情有些不快,于是也没客气:“她亲族那一边有些难处,不能送去。再说了,难不成朕想养个孩子,还得看人脸色不成?什么叫‘不合规矩’?皇姐也该明白,有时候,朕才是定规矩的那个人。”   泰和长公主还真没想到皇帝竟会为了郑娥这事给她这般难堪,想着自己确是小看了郑娥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那张一直巧笑倩兮的面庞也微微发怔。   泰和长公主离京数年,好容易才回来,皇帝也不想和长姐再掰扯这些伤感情的话题,他顿了顿,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皇姐来得正好,朕有一事想与皇姐商量。”   泰和长公主还算是了解自家的这个弟弟——他这模样,看着倒像是要做坏事啊……她生出一丝警觉来,沉吟着道:“……你先说。”   皇帝见她这般如临大敌的神色不由抬眉一笑,凑到泰和长公主耳边轻轻交代了几句。   泰和长公主听着听着便蹙了眉,忍不住打断了他,开口道:“不成!那可是母后的圣寿节,你这不是存心要叫母后不高兴吗?你想让我与你一同欺瞒母后,这可不成!”   皇帝抬眸盯住了泰和长公主:“熹元四年,皇姐下嫁张峤前,曾与朕说过‘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所以朕才叫只有十岁的薛斌承了爵位……”   听到“薛斌”二字,泰和长公主脸上那张美貌骄傲的面具仿佛也显出了裂缝——那是她与靖康侯薛不言所生的长子,是她心心念念求了数年才得来的爱子,是她怀胎十月、豁出性命生下的骨肉,是她不避寒暑的教养长大的孩子。然而,她已将近七年都不曾再见过他一面,甚至不知他如今何般容貌、不知他可曾娶妻生子……   皇帝伸手越过桌案,握住泰和长公主冰冷的手掌,动之以情:“人人多道皇姐不喜薛斌,出嫁后多年不肯再见他一面。可朕却明白:人之爱子,实乃天性——便是先帝那般刚毅冷峻的脾性,纯孝太子离世时亦是日数十哀,竟至咳血。皇姐宁愿辜负青春也要将薛斌教养到懂事,直到把靖康侯的爵位交到他手上,才敢安心出嫁——爱子之心一至于此,朕又如何会不明白?”   他语调缓缓,颇为郑重的道,“朕视阿娥如亲女,自是想要给她最好的,替她把事情都安排妥当。此等父母爱子之情,皇姐应当明白。”   泰和长公主的被握住的手近乎痉挛一般的颤着,好一会儿,她方才回握住皇帝那只手掌,白嫩纤细的指尖凉的出奇,就像是冰雪雕出来的——白得出奇、冷得出奇。然而,她的语声却依旧是极镇定的:“好,算我还你人情。这件事,便按你的法子办。”   皇帝笑了笑:“皇姐放心,此事必会叫皇姐满意。”   泰和长公主抬抬眼,沉默片刻才道:“薛斌他……”她猝然收住声音,没再接着问下去,反倒是颇为生涩的转开话题,“对了,郑娥姓郑,这事你怎的不去找二弟?”   说来也是有趣,皇帝的二哥齐王如今还是个闻名全国的鳏夫,他那位早逝的齐王妃便是姓郑。齐王爱郑氏爱得都快疯魔了,说不得就因为郑娥姓郑,还能偏爱几分。   皇帝眉间神色微不可查变了变,随口笑着应了一句道:“二哥哪有皇姐你好说话。”   泰和长公主此时心绪沉沉,自然也没注意到皇帝面上那微不可查的神色变化。她瞪了皇帝一眼,到底还是缓了神色和声调:“罢了,你就欺负我好说话罢……”   他们说了一会儿,便见着郑娥从外头跑回来。她的头发乌鸦鸦的,身上系着的是件大红色绣大朵牡丹镶白边的对襟羽缎斗篷,里头是一件樱粉色的齐胸襦裙,脚下则是踩了一双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都是极鲜艳娇嫩的颜色,更衬得她一身肌肤莹白如美玉,毫无瑕疵。   也不知郑娥这是从哪儿折腾回来了,便是十二月这般的寒天居然也出了一头的汗,细细的香汗缀在白皙光洁的额上,仿佛美玉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一般,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擦。只见她蹬着送一双小短腿,“蹬蹬蹬”的踩着羊皮靴子,像是个归巢的小燕子,又快又准的扑到了皇帝的怀里,笑盈盈的开口问道:“萧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去仙居宫啊?”正说着话,她忽而注意到边上的泰和长公主,娇嫩的小脸灿然一笑,俏生生的与泰和长公主打招呼,“长公主好。”   也不知怎地,泰和长公主还真有点手痒痒,想去掐一掐她那白嫩嫩的面颊。   皇帝见她双颊都红扑扑的,满头的汗,心里软得很,便抽了一块帕子替她拭汗,嘴上问道:“这是去哪儿了,瞧这一头的汗……”   郑娥仰起头打量皇帝神色,纤长浓密的眼睫跟着扬了起来,她乌溜溜的眸子就像是宝珠一般明亮闪烁,看人时能把人的心肠都看得软了。她绽开笑容,颊边梨涡浅浅,就像是窗边新绽开的花骨朵,甜蜜又柔软,声音也是娇娇的:“不告诉你……”说着,她便把头埋到皇帝的肩窝上,偷偷笑着,胡乱一蹭便把一头的汗都给蹭掉了。   皇帝哭笑不得,只得抱着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笑应道:“好了,马上就去仙居宫。朕去更衣,你也叫人给你换身衣裳……”   郑娥用小手搂住皇帝的脖子,撒娇似的蹭了蹭,欢欢快快的应了一声,声音脆脆的。   皇帝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把她的乌发都揉乱了,惹来郑娥不乐意的哼哼声这才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快去换衣裳!晚了可不等你。”   郑娥这才从皇帝怀里蹦下去,蹬蹬蹬的往边上换衣服的隔间去。   泰和长公主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才抬眼把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颇为古怪:“真是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有成奶爸的一天啊!   皇帝不以为耻,反倒振振有词道:“小姑娘家嘛,多宠宠也是应该的。”说着,还瞥了眼泰和长公主,“不过皇姐只有两个儿子,大约是不知道这养姑娘的事……”   泰和长公主:这死不要脸还爱给人插刀的德行,果然还是她熟悉的弟弟。 第19章 齐王   皇帝果是说话算话,等郑娥换上衣服,他便带着人一同去了仙居宫。   才刚刚进了殿门,皇帝便把怀里揣着的郑娥搁了下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交代她:“去皇后那边站着便是了……”他自己倒是惯会装个好模样,一入殿便先与太后请安,笑着解释道,“朕今日忙昏了头,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见着皇姐都来了,这才便想起要来仙居宫给母后请个安。”   这是自己的儿子,听说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就过来了,哪里有不心疼的?太后蹙蹙眉,口上道:“这儿一群人伺候着,又有皇后她们,哪里要你过来凑热闹?再说了,再忙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哪有不用午膳的?”她顿了顿,眉梢一抬便指挥起边上的宫人,“去,叫人给你们皇帝弄些吃的来。要热的——他这饿了一会儿的,该先暖一暖脾胃才是。”   虽说仙居宫里才刚用过午膳,但小厨房里却准备得十分周全,不过一会儿便把东西端上了食案,不过因着有些仓促,先时只端了青精饭、长生粥、烤鹅肉、奶汁炖鸡等几样,后头才由着传菜的宫人一一的端上来。   其中一样青精饭,虽是叫做“青精饭”可实际上却是黑色的,又名“乌米饭”。先用乌饭的树叶挤出来的汁液煮沸后用来浸透白糯米,等白米染上颜色便把“乌米”倒入特制的木具里蒸熟了,再盛出来便是了。青精饭看上去米粒分明、颜色乌黑,好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黑水晶,实际上还是道家斋日的饵食,颇为养生,时人有一言便是——“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皇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给饿极了,也不挑,提着筷子便用了起来,一时儿就吃了小半碗的青精饭。许皇后瞧他那模样,不由抿唇笑了笑,缓步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布菜伺候。   帝后二人本就是少年夫妻,自有默契,一个布菜一个用膳倒也融洽的很,简直是当着仙居宫里上下的人秀了一回恩爱。   至于其他几个妃嫔:谢贵妃仍旧抱病不起,没能见着;贤妃是皇帝身边伺候多年的旧人了却膝下空空,惯是个安分守己的,此时也只是低眉顺眼的垂了头,一副恭敬的模样;王昭仪前不久才吃了皇帝一通教训,此时正低调着呢,如何敢起什么心思。贤妃、王昭仪都不出声,余下的几个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还是上头的太后瞧了眼皇后,开口打趣了一声:“叫宫人来便是了,哪里要你亲自动手,惯得他!”   许皇后微微垂头,轻声应了下来,只是抿唇一笑:“做惯了,一时改不了……”说着便又转身从后头递菜的宫人手里接了一碗鱼羹,送到皇帝跟前。   皇帝握着许皇后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挠了挠,低声笑出来道:“朕也就吃得惯皇后布的菜……”   这要不是在仙居宫里,当着太后、嫔妃的面,许皇后真想在无时无刻不耍流氓的皇帝手臂上拧块肉出来。纵是如此,许皇后还是亲自给他挑了一块肥腻腻的烤羊肉,递到他跟前。   皇帝面色不变的给吃了下去。   郑娥是知道皇帝不吃肥羊肉的,忍不住悄悄扯了扯边上萧明钰的袖子,与他咬耳朵:“好奇怪啊,萧叔叔喜欢吃羊肉,可却不喜欢吃肥羊肉……”   萧明钰默默的摸了下郑娥的小脑袋,也学着她的模样小声道:“有时候口味是会变的——像我,早上喜欢吃咸的、午后又喜欢吃甜的……”   郑娥歪着头瞧了萧明钰一眼,忽而颊边梨涡一显,把自己藏在袖子里的贵妃红递过去:“这个是甜的,你要吃吗?”   萧明钰瞧她那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不由得低下头在她发顶亲了亲,便是声音里头都掩不住那微微的笑意来:“你怎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掏出点心啊?”   郑娥眨眨眼睛,一双翦水明眸看人时,格外的认真恳切。   没等郑娥开口解释,边上虎视眈眈的张长卿已动作迅速把那块贵妃红给抓到手里了,嘴里还道:“四哥哥不吃,那我吃了吧,省得浪费——这些酥皮点心可不能放太久……”   可这是阿娥给我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萧明钰磨了磨牙,想着是要想个法子要回来还是偷偷绊这个不长眼的小胖墩一脚,最后还是郑娥踮着脚尖又掏出一块点心递过来,还有模有样的拍了拍萧明钰的手背:“没事的,我还有呢!”   所以说,你到底藏了多少点心?   到了太后圣寿节那一日,宫中果是十分的热闹。   因着前夜里下过一夜的雪,积雪将近一尺,虽是丰年瑞雪,可到底还是有些麻烦——积雪太厚,车辇难行且不提;还有先时候挂在树上石上的装扮,也不知如何了。许皇后怕误了太后晚间的寿宴,早早起来让宦官和宫女提早洒扫积雪,从太后的仙居宫开始,沿着过道清扫,东边的积雪从东门运出去,西边的则是运出西门。   皇帝今日不上朝便偷了个懒,躺在榻上,隔了几层帘子瞧皇后理事。皇后除却要安排扫雪之事,还要与六局校对今晚寿宴的种种安排,有些挂在树梢上的彩色纸带或是纸灯笼被融化了的雪水打湿,便要重新换过;长公主回来了,自然留她的位置,齐王是否要来也是个问题,座次安排等等亦有讲究……   总之,等许皇后一一安排妥当,外头一轮圆日也跟着升起了,金色的天光从立政殿的重重帘幕中透进来,照在人脸上,暖暖的。许皇后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瞧一眼还歪在榻上的皇帝,忍不住努了努嘴:“陛下赶紧起吧,这个时辰还不起,怪难为情的——阿娥她们几个小的都已起来了,今日不需进学,他们几个都在外头打雪仗呢。”   皇帝双手枕着头,拿眼打量了一下许皇后,故意调笑道:“无事,朕有皇后呢,合该偷一偷懒。”   许皇后回眸嗔了他一眼,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想了想便又上前取了常服送到榻边,顺嘴问了一句:“上回陛下与我说的事可是安排妥当了?”   皇帝一听就明白许皇后说的是那一件,懒懒掀了被子从榻上起身,张开手臂由着她替自己更衣,缓缓言道:“已与皇姐说过了,应是没有错漏的。”说着又道,“记得替阿娥好好打扮打扮,毕竟是她第一回 在宗亲面前露脸,可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知道了……”许皇后知他一提起郑娥便又是没完的,先应了下来,很快便叫了早膳来堵皇帝的嘴。   等皇帝用过膳,许皇后又叫人去把萧明钰、郑娥还有二公主、五皇子几个孩子叫来,她伸手替郑娥抖了抖红色绣仙鹤云纹锦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顺手拂去她头上那顶雪帽上的雪屑子,把她一双冻得有些红来的手掌无在手心里,笑起来:“手都冻红了,瞧你们几个下回再敢淘气不?”   郑娥连忙点点头,乖巧的很:“不敢了……”   二公主这没心眼的还在边上给郑娥拆台:“阿娥刚才玩得可高兴了,连着给四哥和五哥丢雪球呢。”   许皇后闻言垂眸细细的打量了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姑娘——她们今日穿的都是一身的红,既富贵喜庆又灵动秀美,面颊都是打闹出来的红晕。许皇后抬了抬手,扣起指头,轮个儿在她们额上轻轻敲了一敲,口上道:“好了,要去仙居宫给太后请安了,再不许胡闹。”   郑娥与二公主齐齐点头,“恩”了一声,声音清脆脆的。   等皇帝和皇后都收拾妥当了,这才领着几个孩子去仙居宫给太后磕头请安。倒也是巧,泰和长公主与齐王一同来了,正与太后说话呢。   齐王五官与皇帝颇似,十分清俊,虽说腿上有疾,走起路来有些跛,但他本人凤仪出众,言笑之间潇洒自若,叫人不觉忘了他的缺处。只是他有些清瘦,说话时偶尔出神,显是闭府久了,不常与人说话。   太后难得见着长女、二儿子、小儿子聚在一起,喜得不行,可抬眼瞧着眼前的几个儿女,心里一时儿又酸又软,倒是红了眼睛:“没一个是叫我省心的!我都这般岁数了,说不得就要去见你们父皇和长兄了,还总气我……”   泰和长公主忙温声劝道:“母后这话说的!今儿大好的日子,还有瑞雪祝寿呢,可不能哭!”   太后被她那语气逗得一笑,便又转口问起齐王的起居来,一直等到天色渐暗,皇帝与泰和长公主亲自一左一右的扶着太后去了寿宴。   太后就坐在上首正中的位置,左边坐着皇帝与皇后,右边坐着齐王与泰和长公主,余下的皇子皇女、嫔妃命妇们都依照早已定好的座位坐下。   左右都挂了夜明珠,珠光熠熠照得满殿生辉,满地流光如水。殿外则是生了篝火,用檀木点的,火光与香雾袅袅而起,照亮了半边的天。太后先点了一场戏瞧着,小旦纤腰盈盈唱曲儿,唱腔极美,诸人便一面吃酒一面说话。   酒过三巡,泰和长公主方才抬头与太后笑着道:“还是皇帝有儿女运,儿女双全。我和二弟只得几个臭小子,整日里操不完的心!”   太后被她的话逗得一乐:泰和长公主这话暗里也是下奉承太后有儿女运呢——虽说纯孝太子早逝,可太后到底还有二子一女,还是很有些个儿女运的。太后笑得发上钗环乱颤,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用指尖遥遥点了点女儿:“你啊,真要羡慕,自个儿再要个女儿便是。”   泰和长公主笑应着:“那可好……”她手上金镶玉的护甲轻轻的在碧玉杯上轻轻的磨过,那细微声音被淹没在戏台上的悠长婉转的戏曲里,语声依旧是笑意盈盈,“趁着今日母后圣寿,我便替我未来的女儿向母后讨个恩典。不若给个郡主的封号吧?”   泰和长公主菱唇微扬,明艳照人,不可逼视。 第20章 寿宴   今日乃是太后圣寿,难得高兴,适才已经喝了不少的酒水,颇有些晕醉。只是,当她听见泰和长公主的话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怔,那被喜悦和酒水浸透了的心莫名的生出一丝的警觉来,还未来得及细思便下意识的推脱了一句道:“按例,皇太子之女方能封郡主,便是我有心给你个恩典,也得皇帝点头才算呢。”   这原就是委婉的拒绝,偏坐在太后边上的皇帝此时却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朗声笑起来,直接便应了下来:“这有何难?今日乃是母后圣寿,难得的好日子,母后和皇姐既有此念朕又岂会不许!”   皇帝那扬起的薄唇似是被酒水濡湿,带了点微微的醉红,他随手就把空酒杯搁在食案上,身子微微后仰,背部靠在椅背上,绣着五爪金龙的宽大袖角在椅柄上摩挲而过,衣声窸窣,姿态甚是从容。   知子莫若母,太后听着话声便已隐隐有所察觉,面上的笑意渐渐敛了起来,眸光如刀的盯着皇帝,一道道皱纹犹如刀刻一般的深而冷,长眉微凝,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进退维谷——这个时候若是毫无理由的转口否了这事便是当面驳了皇帝的好意又叫泰和长公主难堪。而泰和长公主毕竟回京不久,这时候当众扫她的脸色,难免要叫那些个势利小人小瞧了她……   坐在下首的泰和长公主瞧着太后沉郁的面色,颇有几分愧疚,可到底还是接着皇帝的话应道:“那我可得替我未来的女儿谢一谢母后和皇兄的大恩了。”说着,她一双妙目看向郑娥,眸中神色颇有几分复杂,口中却是带着笑意,伸手招了招,“阿娥,你过来一下……”   郑娥自小便长在甘露殿里,还没出过几次殿门,故而还是头一回出席这般的盛会。她满心忐忑的随着萧明钰和二公主等人一同入了座,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忍不住咬了咬唇——她生来直觉敏锐,这一眼望去多少也能察觉到坐在下首的那些人对她的不喜和冷漠,那望过来的目光里还带了些若有若无的打量。   郑娥颇有些不明所以,想着这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她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甚至还有几分小委屈。   姗姗来迟的大公主正好瞥了眼人,一眼便看出郑娥的情绪和想法,她线条优美的红唇不由的扬了扬,直接把话和郑娥挑明了:“坐在这里的都是姓萧的,只有你一个姓郑的,那些人不瞧你瞧谁?”   因着上回之事,容充仪直接成了容婕妤,大公主则是被皇帝罚禁足一月。虽说,直到如今为止,一月的禁足时间还未完,可今日到底是太后圣寿,许皇后特意到皇帝跟前替大公主求了情这才叫她得以提早出来。也正因如此,大公主虽是憋了一肚子气却也不敢再如以前那般当着人的面嘲讽郑娥,只是把头凑到郑娥耳边,压低声音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我们同坐?”她怕被人听见,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内中的讽刺与轻蔑就像是又薄又冷的刀刃一般刮在人的皮肤上,生生刮出血肉来。   在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里,大公主边上的人已按照容婕妤的吩咐,想方设法的劝诫安慰过她。而大公主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就算皇帝再宠郑娥又有什么用?说到底,依着郑娥的身份还得在她这个公主跟前行礼问安才是。她姓萧,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今日是公主,以后会是长公主、大长公主——这是她的血脉赋予她的,只要她活着便会越来越尊贵。而郑娥所依靠的不过是皇帝一点宠爱罢了,皇帝如今宠着她,恨不能把她捧上天,可等皇帝哪一日失了兴趣,郑娥说不得便要从天上落到地上,似地上的烂泥一般任人践踏。   大公主这话的恶意实在太过明显,郑娥忍不住蹙了蹙眉,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的扬了起来,一双黑眸就那样盯住了大公主,双颊微鼓,很是认真的回了一句:“是萧叔叔和皇后娘娘让我坐这的。”   大公主还真不知道郑娥这般任揉任搓的竟也学会噎人了,想了想,到底还是怕被皇帝责骂,轻轻哼了一声便拂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她放在食案下的手掌不知不觉得握紧了,指甲深深的嵌入肉里,用力咬紧了牙关,暗暗在心里安慰自己:小人得志罢了,总有一日要叫她好看!   郑娥被大公主这般一说,心里自然也很不好受,托着腮坐在案边,闷闷不乐。   萧明钰恰好拉了乱窜的五皇子回来,方才落座便见着郑娥这情绪低落的模样,心里颇为奇怪却没多问,反倒是从食案上的果盘里捡了个橘子,低头哄人道:“阿娥你要吃吗?我剥给你……”   郑娥轻轻点了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萧明钰一笑,修长的手指极为灵活的动了动,很快便剥了橘子的皮,顺手剥了一瓣橘子递到郑娥嘴边。   郑娥微微张开嘴,含住萧明钰给她剥的橘子,轻轻的咬了咬嘴里的橘瓣,清甜微酸的果汁不觉间便溢满了唇齿。她挺喜欢这味道的,吃得高兴便也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不觉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果汁,然后眼巴巴的仰起头去看“投喂”的萧明钰,姣好的眉眼笑得弯弯的。   萧明钰低头看了眼,见她舌尖轻轻舔过嘴角,心里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痒痒的,尤其想要伸手替她擦一擦嘴角。好在他一贯克制,此时也忍了下来,反倒是又给她递了一瓣橘子。   郑娥正吃着,忽而听到泰和长公主叫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连忙用小手捂着嘴,很是艰难的把嘴里的橘瓣给咽下去,然后才转头去看人。   泰和长公主见她这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好似小鹿一般天真灵动,心头仿佛被什么触到了一般,竟是有些软了,声音也不觉轻了下去,很有耐心的又重复了一遍:“阿娥,你过来一下……”   郑娥左右瞧了瞧,边上的萧明钰微微颔首,坐在上首的皇帝皇后亦是满目鼓励,她便大着胆子从席间起身,顶着众人的目光,快步走到泰和长公主边上。   泰和长公主坐在位子上,伸手按住郑娥的肩头,柔和目光把人细细的打量了一回,这才仰起头去看太后,笑着道:“母后也是知道的,我和驸马一直喜欢女儿,偏只生了长卿这么个臭小子。自入宫后见着阿娥,我便爱得跟什么似的,恨不能立刻便认了她做女儿呢……”   灯火摇曳,一缕极淡的阴霾罩在太后的面上,她听着泰和长公主的话,脸色已然难看之极,捏着杯子的指尖都微微泛白却仍旧是咬着牙不出声。   便是坐在下首的那些人听到这些话都显出惊讶之色,大公主更是惊愕不已,手一抖,一时儿竟是摔了杯子,酒水洒在了裙上,打湿了一大块,惹得左右注目。被酒水打湿的裙裾冷冷的,可大公主却觉得自己面上烧得厉害,火辣辣的疼。   皇帝此时已含笑接了话,准备一锤定音:“这是好事!阿娥幼失怙恃,如今能得皇姐为母,确是好事。母后一贯慈悲,又如何会不许呢?”他早已把事情思忖再三,此时也能说个明白,“正好赶个巧,朕这就拟道旨,册封阿娥为端平郡主。”   “不行!”太后匆忙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话,沉下声道,“这可不是小事,皇帝还是需三思才是,可不能这般仓促。”太后咬着牙挤出最后那句话,简直想要把手中的酒杯给丢出去——连“端平”这个封号都想好了,可见皇帝是图谋已久!   皇帝颇为恳切的看着太后,口上道:“怎会仓促?”他语声一顿,听上去温温,“皇姐愿意,阿娥也愿意,岂不正是一件两厢情愿的好事?”   太后避开他带了些求恳意味的目光,微微阖眼,梳的一丝不乱的银发在灯光下显得微微有些暗淡。沉默片刻,她方才慢条斯理的应声道:“皇帝,你叫阿娥认泰和为母,这心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这般却是置阿娥已过世的父母于何地?”   皇帝蹙了蹙眉,面色微变,一时竟是没有应声。   太后抬目看着皇帝,只觉得自己是抓到了关键,语气里也带了些温柔的责备:“人家把女儿交给你照顾,难不成是想要让他们唯一的女儿认旁人为父母?”她见皇帝态度似有松动又接着加了一句,“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阿娥也愿意’,可阿娥她真的说过她愿意了吗?”   皇帝线条凌厉的薄唇不觉颤了颤,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到底没有说话。   太后面色渐渐缓了过来,重又转头去看郑娥,难得的和颜悦色:“阿娥,你萧叔叔一时喝多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忘了问你……”她一双眸光锋利的黑眸凝视着郑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间仿佛藏着危险的刀刃,一字一句的问道,“阿娥,你愿不愿意?” 第21章 如愿   太后的声音颇为柔和轻缓,然而随着她的问题,在场诸人的目光不知不觉间也都聚在了郑娥身上,心中各有计较,颇是复杂。   郑娥却没有那些人复杂又难解的心绪,很是干脆的点了点头,声音就像是春日里青翠枝头的黄鹂一般悦耳清脆,满殿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愿意啊。”   她仰头看着坐在上首的太后和皇帝,眨了眨那双大大的眼睛,黑亮的眸子像是价值连城的黑宝石,就连乌黑浓密的眼睫都跟着往上一扬,在雪玉一般白腻的肌肤上落下一层薄薄的影子,就像是夜里轻薄的月光照在柔嫩的花瓣上,是皎洁并且易碎的美丽。   太后被郑娥这出人意料的回答弄得一怔,随即便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的重复道:“我是问你是否愿意认泰和长公主为母。”她怕郑娥年纪小不懂事便垂眸盯紧了人,刻意把后半句话咬得重重的,“是你的父母生下你,你如今还未报父母深恩,为这一点荣华便改认他人为母,岂非不孝?阿娥,你是好孩子,认真想想再应吧。”   “母后!”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蹙了蹙眉,沉声打断了她的话,“阿娥不过是孩子,你这话太重了。”   太后转头去看皇帝,唇边的笑意却是淡淡的,只是冷冷的提醒他道:“皇帝,今日乃是圣寿节……”   虽说皇帝就算好好和她商量,她也绝不会同意册郑娥为郡主,可皇帝特意找了泰和长公主,想要在圣寿节上借着众人都在而落定此事,到底还是叫太后心里堵了一口气,那口气就憋在心头,憋得她胸口险些都要喘不过气来:她都已年过六十了,就像是先前与儿女说的,说不得过几年便要去见先帝和纯孝太子了,还能有几个圣寿节可过?就算是民间那些个穷困老百姓家里的老太太过寿,儿女若是孝顺也知道买些米肉孝敬老人,吃好喝好,乐呵呵的过寿。可皇帝这个“孝子”却偏就挑了这一日来算计她!   既然是皇帝叫她没脸,她自然也不愿给皇帝好脸!   太后与皇帝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两人坐在上首四目相对,心中各有计较,平静的面容下似有暗潮汹涌。殿中的气氛也跟着僵了起来,左右之人多是会识眼色、心思灵敏的,此时也都不由自主的屏气敛容。   郑娥此时却依旧回答的十分干脆,声音脆嫩:“萧叔叔说过的——爹娘把我托付给萧叔叔,就是希望萧叔叔替他们照顾我。”她顿了顿,双颊微鼓,认认真真的道,“所以,萧叔叔觉得好的,他们一定也会觉得好。”   便是太后听到这般“质朴”的话都不由顿了顿,没能反驳。   皇帝闻言心中一动,定定的看了眼郑娥白嫩的面庞,终于定了心,他侧头看了眼边上的泰和长公主,挑了挑眉,直接便道:“既然阿娥和皇姐都愿意,那么此事也算是好事。”说着,他给身后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拿了皇帝早已写好的诏书直接宣读——因为郑娥父母的缘故,皇帝也没想着叫她改姓,虽是认了泰和长公主为义母,她也依旧是姓郑。   太后面色阴沉,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强自忍着怒气,握着碧玉酒杯的手指因着用力过度而咯吱作响。   如果说太后的表现尚还算得上是得体,那下首的大公主恐怕便有些失态了。她那打湿了的一群还未换下,湿漉漉的裙裾湿湿冷的贴在皮肤上,就像是蛇信子舔过皮肤,森森的冒出寒意来。当夜风吹过帘幔的时候,大公主似乎被冻着了,整个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脸色发白,竟是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   坐在一边的齐王颇有些不赞同的来回看了眼泰和长公主与皇帝,不过他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细思片刻,他与郑娥招了招手,笑着道:“既如此,以后你可再不能管皇帝叫‘萧叔叔’了,”他笑容淡淡,面容清瘦,姿容卓然,语声却是极温和的,“该改口叫‘小舅舅’了。”   郑娥似懂非懂,歪歪头去看齐王,鸦雏一般的碎发落在白玉一般的耳后,黑白分明。她颇为认真的瞧着齐王,郑重的道:“可是萧叔叔就是萧叔叔啊……”   齐王不觉被她这认真又可爱的模样逗得一笑,随手便把自己系在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含笑道:“罢了,你喜欢便好,只是该改口叫我二舅舅了……”他拿着那块接下的玉佩在郑娥跟前晃了一下,道,“叫了便给你见面礼哦。”   郑娥仰着头看他,见他面上笑意柔和,并无恶意,想了一会儿便稚声稚气的叫道:“二舅舅!”   齐王见着心里喜欢,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颇有些感慨:“还是皇姐手快,我以前便想有个女儿,像阿娥一般的灵秀可爱。只可惜……”说到这儿,他忽而顿住话音,面上的笑意显出几分怅然来,心头仿佛被人倒了一桶的碎冰渣,冰渣子砸在柔软的心头,又冷又疼——只可惜,齐王妃郑氏只给他生了个世子,还没来得及再生个与她一般模样的女儿便猝然离世。   泰和长公主生怕齐王这会儿想起齐王妃之事,又钻了牛角尖,连忙岔开话题:“你虽没有女儿,可还有孙女啊,我记得你家礼哥儿也有个和阿娥一般年纪的女儿。”   “是了,”提起自家孙女,齐王面上的也带了笑,“那孩子比阿娥还大一岁呢,被人宠得无法无天,遇了事便只会抹眼泪,就是个天生的泪包……”他一边把玉佩递到郑娥手里头,一边转头去与泰和长公主说话,面上含着真切的笑意,显然是真心疼爱这个孙女的。   便是上首正在生闷气的太后瞧见了齐王这少见的欢颜都暗暗缓了口气——倒是难得见着二儿子这般好心情呢……   因席上有齐王缓和气氛,众人的情绪也渐渐缓了过来。   虽郑娥之事一波三折可到底还是如了皇帝的意,底下好些人都吃了一惊,便是这两日方从榻上起来,“强撑”着来参加寿宴的谢贵妃也不由暗暗吃惊,颇为讶异皇帝对郑娥这破格的宠爱。只是,她到底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心思和性情,思忖再三也有了些与旁人不同的想法。   等晚上带着六皇子回了蓬莱殿,谢贵妃先伸手给儿子解了斗篷,温柔的把人抱在怀里,笑盈盈的低头与他道:“既然长公主认了郑姑娘为义女,那便也算是你的表妹了。日后可不许欺负她,要好好的与她玩……”   六皇子瞪大了眼睛,很不服气的辩解道:“我才没欺负她呢,都是大姐姐她们欺负她!”他生的粉雕玉砌,便是这般瞪眼鼓腮的模样都显得十分可爱。   谢贵妃纤长犹如美玉雕成的手指轻轻的捏了捏六皇子小鼻子,含笑看着他:“就是因为你大姐姐欺负人,所以才会被你父皇罚啊……”她语声柔软,犹如玉珠子一般的圆润悦耳,徐徐的道来,“记得当初长公主生长卿的时候,我才刚怀上六郎你,那会儿想着要是生个小公主,最好能嫁给长卿,亲上加亲,再好不过,我这个做母妃的也能放心了。只可惜,没想到我怀胎十月,最后生的倒是生六郎。”   谢贵妃一面说着话,一面低了头,伸手摸着儿子的发顶和脖颈,指腹柔软,动作亦是十分轻柔。   六皇子听谢贵妃这么说,不由又羞又恼,白嫩的双颊微微泛红,小声道:“我才不要呢!”他才不要嫁给张长卿那个小胖子呢!就算是妹妹也不行!   谢贵妃抿唇一笑,凑到他耳边道:“那,叫长公主把郑姑娘许给你,好不好?”她对着儿子眨眨眼,好似玩笑一般的逗他道,“郑姑娘长得很好看,对不对?”   六皇子越发羞赧起来,低着头想了好半天才道:“……我,我不知道啦。”   谢贵妃也没再问下去,反倒是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把他放到地上:“好了,母妃不逗你了,快叫宫人给你洗个澡,早点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呢。”   六皇子连忙点头,蹬着小腿出门去了。   谢贵妃就坐在床榻上,静静的看着儿子跑出去,这才起身去看躺在摇篮里的小公主,用指尖轻轻在女儿花朵般娇嫩的面上拨了拨,头也不抬的问庄嬷嬷,“今晚可是喂过公主了?”   庄嬷嬷连忙点头:“已经喂过了,公主胃口好着呢。”她迟疑了一会儿,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了一句,“娘娘真想让六皇子娶那个郑娥?她那出身来历倘真能上得了台面,皇上又怎会忍着不提?想来也是出身微贱,这般的人又如何配得上六皇子?”   六皇子乃是庄嬷嬷一手带大的,自是看得极重,哪里瞧得上郑娥这般的。   谢贵妃闻言却摇了摇头,面上笑意冷淡,不置可否。   谢贵妃乌鸦鸦的发髻上恰插了一支赤金凤凰流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步摇上缀着的细长流苏微微晃动,被磨成水滴形状的蓝宝便落在她额间,越发显得她肤白如玉,容色清艳,不可直视。 第22章 北狄   谢贵妃的声音也亦如夜里皎皎的月光,凉且薄,一层层的铺撒在金殿玉楼上,满殿生辉。   “还要再看看,不过叫六郎与她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谢贵妃语声徐徐,缓缓言道,“你以为陛下想方设法,宁愿惹恼太后也要给郑娥一个郡主之位,是为了什么?”   庄嬷嬷一怔,白净的脸上亦是显出几分讶异来。   谢贵妃勾画精美的黛眉轻轻一蹙,颜色淡淡,犹如远山黛影。她似是扬着唇,极淡的笑了笑,意味深长:“眼下有陛下护着,自是不会叫郑娥吃亏的,可郑娥到底是女子,日后总也要嫁人的,自来女子嫁人便好比第二次投胎,以郑娥这不明不白的出身和来历,便是有陛下万千宠爱,那些个权贵人家恐怕也是不愿结亲。陛下也是因为不想说出郑娥出身来历,偏又不想叫郑娥委屈,这才想着叫郑娥拜长公主为母,册她为郡主——既是可以抬高郑娥的出身,叫人不小瞧了她去,日后安排起郑娥的婚事也能更加从容些……”   庄嬷嬷听出谢贵妃的言中之意,忍不住变了颜色,口上应道:“难不成……”陛下还想叫底下的几个皇子娶郑娥?!这也太荒唐了吧,皇帝竟是想把一个孤女配给自己的儿子,难不成郑娥竟比亲儿子还亲?   谢贵妃瞥了庄嬷嬷一眼,见她收声,这才懒懒一笑:“有什么不可能的?陛下素是多疑多思,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儿子才能放心些。更何况,泰和长公主今日这般卖力相帮,恐怕也是因为陛下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许了她一个皇子女婿。前头几个皇子年岁都大了,婚事上头也定了大半,自是不相配的。余下几个皇子:四皇子比郑娥大了五岁,多少有些不合适;五皇子和六郎倒是与郑娥年岁相当,堪为匹配,恐怕陛下也正在斟酌要选哪个儿子呢——五皇子乃是嫡子,自是更高贵些,还有太子这个长兄做靠山,自然很是不错,只是五皇子自来喜好美人,陛下恐怕多少也有些不放心……”   庄嬷嬷喏喏的应了一声,抬起眼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谢贵妃那般神色便又不觉垂头噤声了,只是小心的屏住呼吸,站在谢贵妃身后。   谢贵妃瞥了她一眼,倒是神色淡淡:“总之,先叫六郎与郑娥多亲近亲近,日后倘真能娶到郑娥也并非是什么坏事——泰和长公主的那位驸马这回调任回京,担任的可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一职。”   庄嬷嬷听到这里,眼中深思深深,垂眼敛神,终于再没有想法。   恰在此时,摇篮里的小公主不知怎的,忽而瘪了瘪小嘴,竟是“哇”一声的哭了起来。   谢贵妃忍不住蹙了蹙眉,眼中显出几分厌烦之色来,摆摆手便冷声道:“赶紧把她抱下去,哄一哄,早些睡吧……”   庄嬷嬷连忙应了一声,有转头去帘外叫了几个宫人进来服侍谢贵妃,自己则是亲自抱着小公主往外去,免得叫小公主的哭声恼了谢贵妃。   庄嬷嬷到底是有些老了,原还冷冷硬硬犹如石头的心也跟着软了许多,且她这般年纪又无儿无女,心里头多少是把六皇子和小公主当做亲骨肉一般的疼惜。她伸手抚了抚小公主花瓣一般的面颊,见着殿外几个宫人皆是入内服侍谢贵妃去了,周侧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轻轻的叹了一句:“我的小主子呦,可别再哭了,再哭下去,你母妃心里头怕是更烦呢……”   谢贵妃此回有孕,原还想着能给六皇子生个弟弟做助力,结果却生了个公主,心底里亦是十分不喜。只是,因着皇帝颇为宠爱小公主,谢贵妃这才勉强装出慈母模样,心里头却是越发不耐起来。   被庄嬷嬷抱在怀里的小公主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渐渐收住了哭声,只是瘪着嘴巴小声抽噎着,花瓣一般晕红娇嫩的面颊上还沾着晶莹犹如露水的泪珠,格外的可怜可爱。   庄嬷嬷小心翼翼的拿了丝帕替小公主擦了擦泪,这才抱着人缓步往偏殿去。   因着太后圣寿节那一番事故,太后连着好些天都不高兴,每回许皇后带郑娥和几个皇子公主去给她请安的时候她都要板着脸,不仅视郑娥于无物,更是刻意给郑娥难堪,便是连许皇后都跟着受了太后迁怒,连着好些天都没得太后好脸色。   如此一来,郑娥每日在仙居宫里请安的那一段时间便显得格外难熬。   好在后来泰和长公主直接把张长卿这个儿子丢到仙居宫里陪太后,太后瞧着讨喜的外孙子,到底还是对儿子和女儿软了心,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也渐渐散开了。张长卿也是个活泼的性子,虽是年纪小小却颇有些责任心,成日里满宫跑着,忙得不可开交——逗太后笑,抓着五皇子、六皇子这些个年纪相近的皇子们玩闹,时而还缀在郑娥和二公主身后和她们一同吃点心、说笑……   总之,因着张长卿,太后到底还是缓了颜色,满宫的人多多少少也都松了一口气,只是皇帝忍不住有些吃味,悄悄许与皇后道:“我小时那会儿,母后还严厉得很呢,吃饭走路倘没个规矩便要被教训。我自小便是个不守规矩的,更是成日里讨她嫌……哪有似长卿这般的,便是吃顿饭都忍不住把人抱在怀里喂几口,跟没手没脚似的……惯子如溺子,这道理你可记得和皇姐说几句。”   许皇后听得忍俊不禁,瞥了皇帝一眼,忍着笑安慰他:“到底是外孙子呢,更何况当初皇姐才生下长卿不久便抱着孩子去了洛州找驸马,太后虽是冷着脸没说什么,可心里怕也惦记着很。如今长卿都已这般大了,还是个讨喜爱笑的性子,太后瞧这怕是有些心疼,便想着多多疼惜也好补偿一二,这也是人之常情。”说到这儿,她忍不住眸光一转,抬眼去瞧皇帝,见着皇帝面上那复杂神色,终于还是忍不住的扑哧一声笑出来,“难不成,陛下这般年纪还要和十岁不到的亲外甥吃醋争宠?哎呀,可笑死我了,明日若是说给母后听,她怕也要笑呢……”   皇帝也颇为羞窘,好在他脸皮厚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扯了扯皇后的袖子,从容自若的道:“北狄那边有消息了,估计再有几日,他们派来的使臣也要到京城了。”   听到这话,皇后面上的笑意也跟着微微敛起——太子前些时候便是因为北狄之事而和皇帝争执不休,皇帝本就是个别扭性子,瞧着太子不受教,好些日子都没给儿子好脸色看,倒是叫太子渐渐又惶恐起来。   皇后心中细思,嘴上却含笑嗔了皇帝一句,似是随口玩笑一般:“陛下还说太后呢,自个儿还不是与太后一般——儿子一不如意,便要给脸色瞧,弄得底下的人跟着心里惴惴。”说着她又拉着皇帝在暖榻上坐下,亲手捧了一盏热茶递上去,“太子如今也才十几岁呢,他有素来是个老实宽厚的性子。有什么事,陛下直接与他说便是了,这般摆脸色倒是叫他心里越发惶恐起来,恐是更想不清事情了。”   皇帝伸手接了茶盏却没喝,只是握着皇后的手轻轻的揉搓了一下,颇有几分叹息的意味:“他也十多岁了,该懂事了,哪有还叫父母哄着的道理?这个年纪,朕当年还在带兵打仗呢,成日里不是死就是活……”   皇后抬眼去看皇帝,伸手在他抚了抚他额角鬓发,柔声道:“可咱们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半辈子,不就是为了叫几个孩子能够过得安逸些。”她似是回忆起了旧事,语声越发温柔,“当年陛下常年在外征战,我在家中亦是日日挂心,胆战心惊。记得陛下当时便握着我的手,与我说‘等这天下打下来,四海安定,咱们的孩子便再不用受我们所受过的苦’。”   皇帝宽大的手掌轻轻的握着皇后的手,面上神色深深却也再没有多说什么,许久才道:“……这回朕派人去边境收拢人马演练军队原也不是为着征伐北狄,只是想要吓一吓北狄那边罢了——这几年国内多事,国库亦是有些空,朕也知道这时候不好再折腾兵事。”皇帝洒然一笑,抬目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目光锐利宛若刀剑,仿佛能看见北狄那一处的场景一般,“如今北狄那边几个部落正打得厉害呢,先汉王的弟弟和先汗王的妻子联手一力支持幼子登位,而那原被先汗王属意的长子则是逃出王庭之外,手下亦是有仆骨、伏利具、阿拔等等几个部落依附。朕此时在边境练兵,他们恐是都怕得很,这才遣了使臣来。正好,咱们大周也趁这机会,也能从他们那儿赚些东西来——北狄的马匹可是好东西……”   只是,便是如皇帝这般思虑周详的都没想到,这回北狄使臣除了带上千匹骏马和无数肥羊之外还带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北狄公主。 第23章 疑问   这位北狄公主姓阿史那,乃是北狄先王的幼女。   早些年,大熙末帝曾经为着拉拢北狄,遣派使者为自己的太子谢麒向北狄求娶公主,当时大熙嫁去北狄的荣成公主尚在,也是她一力促成此事——只是,前头的几个姐姐都已嫁人,阿史那公主本人又不满十岁,只是订了婚事没能完婚。后来荣城公主过世,北狄先王亦觉熙朝国势渐弱,屡有反悔之意。待到熙朝亡国,太子谢麒自尽,这门婚事便也彻底作罢。阿史那公主也因着这门婚事而蹉跎年华,后来又有先王病重、兄长争位等等事情,她也至今未嫁……   这会儿,北狄王庭里那位才登位的新汗王本年纪尚幼,声望不足,此回之所以能登位也多亏了强势的母亲和叔父。他现下正在与自己的亲兄长打得热闹,见着大周在边境演练兵马,心慌之下倒是想到了这个还未出嫁的姐姐,干脆叫使臣带着阿史那公主和牛羊马匹一齐入长安,和亲大周,以结两国之好。   那使臣的汉话和礼仪只是仓促学成,说得不甚流利,只是态度倒是诚恳:“听说大周的皇帝陛下气度宽宏,有如渊海。我等与公主怀诚而来,不求高位,只望与大周盟婚姻之誓,结两国之好,永为兄弟之国。”   皇帝正想着撺掇北狄两边接着内战,最好能打得两败俱伤,所以必要选择一边慢慢扶持。而且,对方带来三千马匹确实是难得的骏马,使臣那边又已说了这都是阿史那公主的嫁妆,皇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只不过,这位阿史那公主现今都已二十二岁,皇帝自然不可能把她嫁给十多岁的太子,原还想着齐王自齐王妃郑氏过世之后至今未娶,身份亦是相当,或可赐婚齐王。只是齐王能做什么久的鳏夫,态度自是十分坚决的,皇帝赐婚的圣旨都还没到呢,他自个儿便先丢下齐王府满府的人,跑去山上的寺庙里头暂住,摆出一副“你要再逼我,我就出家做和尚”的态度。   太后心疼儿子,生怕齐王一个想不开真就剃了头发出家去了,连忙拉了皇帝商量。商量到最后,皇帝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出面收了这位公主,封为和妃,赐住熏风殿。   和妃面圣时穿的乃是北狄服饰,带一顶极华丽的毡帽,一头深色的长发尽数编成一根根的的辫子,辫子上又编入了许多金片和宝石,一路走着泠泠作响,而金片折射着的金色阳光则令她蜜色的肌肤更添几分光彩,她生得高鼻大眼,眼睫又长又密,眸光流转之间仿佛带了钩子,妩媚天生,比之后宫的妃嫔们更添了几分异国的韵味。   最最难得的是,因和妃先时那桩婚事,荣成公主特意请人教她汉话和礼仪,故而她一嘴汉话倒是比使臣还要流利,礼仪亦是十分娴熟。   也正因如此,和妃入宫之后,皇帝倒是颇觉新鲜,很是宠爱了些时候——本来,皇帝年纪渐长,许多新宠也不过是略得些宠爱罢了,倒是更念旧,更喜欢去许皇后或是谢贵妃处,只是和妃一来,他连着好些天都歇在了和妃的熏风殿里。就连过年时候的宫宴上,皇帝都特意叫了和妃上去献舞,和妃之风光,一时无二。   郑娥此时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先时,郑娥住在甘露殿里,虽是常见着各式各样的妃嫔却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就像是她一个人却需要许多人宫人嬷嬷服侍一般,萧叔叔一个人或许也需要许多妃嫔伺候呢。只是后来搬出了甘露殿,又从崔先生处知道了些小故事、小典故什么的,郑娥便又渐渐有些迷糊起来:民间那些人似乎都只有一妻,萧叔叔除了皇后之外却还有许多妃子,似乎有些不对?   郑娥并不傻,她也知道这事不好去问皇帝,悄悄问了萧明钰——在郑娥心里头:二公主、五皇子、六皇子乃至张长卿都是极好的,每日里一起玩也是很高兴的,然而萧明钰却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萧明钰之前在紧急时候救过她还是萧明钰年长一些的缘故,郑娥心里头反倒更觉他比其他人更加可靠些。   所以,有了问题,郑娥便先去问萧明钰了:“为什么崔先生的故事里有些人都只有一个妻子,可萧叔叔除了皇后之外却还有那么多妃子呢?”   萧明钰倒是怔了怔,好一会儿才道:“父皇乃是天子,自然不同常人。”他顿了顿,见着郑娥似懂非懂,便低着头耐心的和郑娥解释起来,“更何况,那些只有一妻的也多是娶不起妾室的人,来日飞黄腾达,怕是更加起劲的纳妾了。”   郑娥却皱起眉头:“可这不公平啊!皇后娘娘只有萧叔叔,萧叔叔却还有好多……”   话还未说完,萧明钰便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瞥了眼落在他们三步外、垂眸敛神的宫人,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可不能和旁人说。”   郑娥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转了转,凝看着萧明钰,似是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萧明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捂着郑娥的嘴,连忙收回手了,朝她歉疚一笑。   郑娥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些奇怪,便又稚声稚气的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能说啊?”她嘟着嘴,有些委屈起来,“这几天萧叔叔总是去找和妃,皇后娘娘明明有些不高兴也不肯说……”   萧明钰理了理心头的思绪,转口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母后不高兴?”他蹙了蹙眉,口上缓缓道,“母后一向贤德,便是和妃所住的熏风殿和边上伺候的宫人都是她特意令人选的,她还常劝父皇去看和妃,抚慰和妃离乡之苦,又如何会为这事而不高兴?许是这几日年节宫务繁忙,一时儿有些闷了。”   郑娥见萧明钰不信自己的话便气鼓鼓的鼓起双颊,哼了一声:“我就是知道。”说着便把手背在伸手,学着大人生气的模样,板着脸大步往前去。只可惜她生得一双小短腿,迈步一大便险些要跌倒。   萧明钰顾不得什么,连忙上前扶了差点跌倒的郑娥一把,哭笑不得的安抚她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还不成。”这般一说,萧明钰又想起郑娥那过分敏锐的直觉,心里不知怎的竟也信了几分。   郑娥还有些小脾气,扭头不理萧明钰,气哼哼扬起玉般白嫩的下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萧明钰只得给她递台阶,接着问道:“那你说,母后为什么不高兴?”   “当然是因为萧叔叔去找别人了啊……”郑娥理所当然的道,“有时候萧叔叔喂我吃玉露团的时候,我吃了一个便会说不吃,不是因为我不吃而是因为我不吃的话萧叔叔就会夸我懂事。可是,没能多吃几个玉露团,我其实也是很不高兴的。”   萧明钰闻言一怔:是了,他从出生起便常听人夸赞许皇后“贤德明慧,有母仪之风”,自然也就以为该是这样的。可是,许皇后是真的高高兴兴的把自己活成一个无可挑剔的“贤后”吗?当她替皇帝孝敬太后、采选美人、打理后宫、劝皇帝雨露均沾的时候,她可曾有过片刻的不乐或是疲倦?   萧明钰沉默许久,不由低了头,没再说话。   郑娥扭过头瞧了眼人,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口上道:“你怎么啦?”   萧明钰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扬唇一笑:“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想法罢了。”他似有片刻迟疑,口中似是自语一般的道,“你说,倘父皇这样不好,那我日后……”   郑娥眨眨眼,很不喜欢萧明钰这种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态度,连声追问道:“你以后怎么样?”   萧明钰却没再说下去,反倒是转开话题:“对了,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了,举国欢庆,连着三日不朝,街头张灯结彩,灯明如昼,终夜不熄。到时候,说不得能叫父皇带我们几个出门赏灯呢……”   郑娥倒是听崔先生提过一次元宵灯节,如今听萧明钰说起这个便不由得心向神往,连声问道:“真的吗?那,那我可以要一盏兔子灯吗?”她兴冲冲的道,“我最喜欢兔子灯了!”   萧明钰见她此时眸光明亮,欢欣雀跃,心里不知怎的也高兴起来,伸手点了点郑娥秀巧的鼻尖,道:“当然可以,到时候还能吃街头的面蚕呢,味道也和宫里头的不太一样。”   郑娥兴奋极了,蹬着腿就扑倒萧明钰怀里,抱着他的腰,仰起头去看人。她一双眸子乌溜溜的,眼睫纤长,看人时候眸光专注,格外认真,颊边梨涡更是甜蜜的很:“四哥哥,你真好!”   萧明钰简直被她灌了大半碗的蜜,晕乎乎的,心里更是甜得不得了。 第24章 23.24   虽说萧明钰已提前先和郑娥说了上元节之事,但此事到底还要皇帝点头。所以,趁着皇帝来立政殿的时候,萧明钰便开口说了这事——既然要带上郑娥,二公主和五皇子自然也是不能落下的。萧明钰和皇帝说的也是上元节那日想带几个弟弟妹妹去逛灯会的事。   皇帝此时正把郑娥和二公主抱在怀里,拿着案前的几张纸检查她们今日的课业呢,听到萧明钰说起这个倒是笑了一笑:“这几个月冷得很,叫你们几个小的总闷在宫里确实是无趣了些。朕本还想着等天气暖一些再带你们几个出门去走一走呢……“他伸手抚了抚郑娥的颈后那毛茸茸的鸦色碎发,惹得郑娥瞪圆了黑琉璃一般的大眼睛,这才扬眉笑了起来,“既然你们都想好了,那便去吧。”   郑娥闻言十分欢喜,瞪圆了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她扬手欢呼一声,欢欢喜喜的抱住皇帝的脖颈,用力仰头在他颊边亲了一下,甜甜的道:“谢谢萧叔叔~”   二公主也有样学样的抱上去,顺便在皇帝另一边的颊上亲了一下,嘟着撒娇道:“父皇真好……”   “你们两个鬼灵精,一个比一个嘴甜,倒像是抹了蜜,”皇帝左手抱着郑娥,右手抱着二公主,心里一时也软得很,忍不住便笑起来,只是口上却还是故作嫌弃,“成日里就知道给朕灌迷汤!”   皇帝平日里不知听过多少朝臣或是嫔妃奉承话,一贯不大上心,此时倒是被两个女孩儿几句话逗得展颜。只是,他对着儿子便没有这般的好声气了,板着脸与边上的萧明钰交代道:“四郎你是做哥哥的,有心带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出去玩自是极好的。只是他们到底年纪都小,难免调皮了些——出门在外,安危第一,你更要细心顾着才是。你且记着:若出了什么差错,朕唯你是问!”   萧明钰神色跟着敛了敛,连忙垂下头,郑重其事的应了下来。   话虽如此,皇帝自然不敢真叫九岁大的儿子管着这么些个孩子,心里头倒是细细思忖了一番,想着到时候必是要安排几个得用的侍卫在边上盯着。   看完了郑娥与二公主写的课业,皇帝这才捏了捏两人的鼻尖,笑道:“做的不错。崔先生也说你们两个近日里十分认真,都去顽罢。可别跑远了,迟些皇后必是要催你们睡的,倘找不到人,朕也要跟着挨骂呢……”   郑娥和二公主欢呼了一声,就像是兔子一般轻快的自皇帝膝头跳了下去,欢快的跑了出去。   皇帝看着两个女孩小小的背影,不觉露出微微的笑意来,眉目跟着舒展而开。   窗外的月光徐徐照入殿中,殿中金砖地上落下水银一般的清辉,皇帝乌黑的鬓发和眉间都染了些淡淡的银色,唯有瞳仁犹如黑水银一般的漆黑,尤显得眸光藏锋,神仪明秀。   直到郑娥与二公主牵着手跳出殿门,皇帝方才收回目光,面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复杂神色,有如拂过明月的薄云一般微不可查。他的语声也是极轻的,仿佛是和萧明钰说话又仿佛是自语:“高皇帝在时便常与朕道‘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那时朕不明白,后来有了你们几个还有阿娥,朕才有些明白高皇帝当初的心情了。倘太子他……”   萧明钰眉间一跳,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隐约觉得皇帝后半句话恐怕另有意味。   然而,此时却有人掀开帘子,只见身穿朱红绣凤凰摆尾裙衫的许皇后正领着几个宫人缓步而来,步履轻盈,仪态雍然。   皇帝像是回过神来,徒然收住话音,抬眸看了眼萧明钰,显是示意他闭上嘴。随即,皇帝便转了笑颜,伸手扶住了要行礼的许皇后,语声温柔:“适才四郎他们说起上元节,朕倒是想起了当初与皇后在长安城里踏街赏灯的事情。记得皇后当时穿的是石青色的广袖襦裙,外头披了件茜红色的头蓬,头上那支点翠嵌红宝的凤凰步摇还是朕亲手给插上的,站在灯树下面,犹如神仙妃子一般,周围的人也都看呆了,朕还没饮酒便已看得心醉了……”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陛下怎的又提起了?”儿子跟前,许皇后还是要点脸的,暗暗伸手拧了皇帝的胳膊一下,面上不知怎的也显出淡淡的怅然来:“我记得,那时候,四郎都还没出生呢。”   皇帝点点头,挽着许皇后的手坐下,顺便瞥了眼边上呆站的儿子,嘴上道:“时候也不早了,四郎也赶紧回去吧,朕和你母后还有话要说呢……”说着,他指尖在许皇后的手掌心轻轻挠了挠,被许皇后瞪了眼。   萧明钰也不敢久留,连忙垂首行礼,起身出去了。等出了殿门,夜里的凉风习习掠过他滚烫的面颊,适才一直提在心头的那口气方才徐徐的叹了出来。   上元节那一日,萧明钰果是得了皇帝许可,带着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一同去街上赏看花灯。只是后头还多带了几个小尾巴——六皇子和张长卿。   出宫前,宫人们特意给他们几人换了身衣服,就连服侍的内侍们和侍卫们也都跟着换了一身。   因着几个小的总也有事,丢了这个落了那个,等他们一齐坐着车架出宫去的时候,夜里的明月都已挂上了。因是难得的盛会,不仅没有宵禁,就连往日里藏在深闺不出门的仕女们也都好生打扮了一番,跟着出来赏灯。长安的街头巷尾一时间都塞满各式各样的马车,一眼望去,人头济济,热闹非凡。   萧明钰见着马车实在不能再往前,便道:“我们下来走吧,一路过去,正好也能细细赏看花灯呢。”说着,又转头和马车里头几个跃跃欲试、探头探恼的叮咛道,“人多,大家都牵着些,莫要走散了。走散了也别乱走,留在原处或是找个高处。”   几个侍卫先是在马车边上围了一圈,在人群里挤出路来,护着几个皇子皇女们往前去。   郑娥就跟在后头,她穿了一身樱红色绣海棠花的高腰襦裙,身上披着的也是大红的斗篷,肌肤白如细雪,看着便像是画里的娃娃一般粉雕玉琢。她悄悄去拉萧明钰的袖子,问他道:“四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去吃面蚕啊?”她都馋得要流口水了。   其实面蚕虽是带了个“蚕”字可实际上却是用糖、豆粉、面粉等做的,煮一锅热腾腾的肉汤,再把揉做成蚕模样的面蚕加进去,鲜美的肉汁浸入面蚕中,咬一口软糯香甜,入口弹滑,还能尝到肉味。   萧明钰见她双眼发亮便点了点头:“我已令人打探过,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摆摊子的,那家老人做的面蚕乃是京中一绝,很有些滋味呢。咱们等会儿就去尝尝。”   郑娥脆生生的“嗯”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兴奋的脸都红了。   有侍卫在前头开路,左右护着,他们几人一前一后的往前走着,时不时的探头去看边上的花灯:有各种花朵模样的也有各种动物模样的,还有极漂亮的灯树,枝叶花卉流光溢彩……他们抬起眼遥遥望去便能看见满街的灯光此起彼伏的流动着,如水波般的层层荡开,那点点的流光交相辉映,仿佛能一路连接上九天上的琼楼玉宇。   不一会儿,便走到了萧明钰之前说的小摊边上。这家的卖面蚕的摊主姓纪,诸人多叫他“纪老翁”。纪老翁的摊子在长安里头已摆了许多年,上元节这日专卖面蚕,平日则是卖些汤面或是肉汤什么的,因着斤两足、东西干净还有手艺好,在长安城里头很有些名气,街坊邻居亦是给面子。   此时,摊位上早已坐满了人,许多人都是纪老翁的熟客,有人等得久了、肚中饥渴便忍不住探头去看那口铁锅,叫一声:“纪老翁,肉汤滚了呢,可是熟了?”   纪老翁正领着两个儿子忙的热火朝天呢,闻言便探头一看,憨憨笑着回了一句:“里头还没熟呢,再等等……”过了一会儿,他便伸手用铁勺在锅里舀了舀,热气腾腾而起,肉汤的鲜香也溢了出来,周围有人不由的咽了咽口水,盯紧了纪老翁那握着铁勺的手。   只见着纪老翁很快舀起一大勺的面蚕和汤水来,从上往下一倒,正好便是五碗,不多不少。纪老翁的二儿子便也手脚利索的把这五碗给端了出去。   侍卫那边已使了些银钱,特意叫人把临街的那一桌子给空了出来,好叫萧明钰等人坐下,一边吃还能一边看街头的歌舞。   因着面蚕还没上,郑娥便拖着腮,转头去看街上那些个一路踏歌踏舞而过的歌女们,想着等会儿还要去看百戏和歌舞。   歌女们一个个头戴花冠,身上披着的则是颜色华丽的霞帔,步步生莲一般的走过。一路上便有许多百姓们嬉笑着提灯围观,时不时的丢些花草过去,街上的灯光明亮如白昼。   郑娥好奇的张望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一个灰衣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姑娘从街头穿过。因着周遭灯火极亮,郑娥眼力又好,蹙眉细看,虽是没见着脸却还是瞧见了那小姑娘的衣衫和配饰。   郑娥吃了一惊,连忙拉了拉萧明钰的胳膊:“四哥哥,那人怀里抱着的是……”话还未没说完,眼见着那灰衣男人马上就要钻进人群不见了,郑娥也顾不得什么,咬咬牙便从椅子上起来,拔腿追上去。   郑娥身量小,动作又快,这会儿就像是兔子一般“嗖”一声就窜了出去。几个训练有素侍卫一时之间居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萧明钰厉声叫了一句,这才领着头带人追了上去。   然而,郑娥人小,人群里头左钻右钻,如鱼得水,倒是极快的,不一会儿便追着那灰衣男人进了一条小巷子,只是前头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她左右看了看,见萧明钰几人就在不远处,正要张嘴叫人。   却在此时,有人从郑娥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用力的拽着她往巷子里头去。 第25章   郑娥自小便是被皇帝娇养着长大的, 多少些天真,不知世间险恶。便是上回在宫里被两个宫人抱走加害也是有惊无险, 过了一段时间便又被她忘在了脑后。   这一回她拔腿便追上去, 一是觉得救人要紧,二是觉得萧明钰和侍卫一定会跟上来,反倒没想过自己会出事。此时, 她被人用粗糙宽大的手掌捂着嘴,鼻尖满满的都是对方身上古怪的汗臭味, 郑娥又惊又急,眼睛一红, 差点就要掉下眼泪了。   慌忙间,郑娥吓得闭了眼睛,手脚并用的踢打着, 这般挣扎之下果是踢到了对方的腿部。那抓着郑娥的人腿上一痛,险些叫出声来, 一时儿怒火上心, 真想叫手上这不识相的丫头受些教训。   只是, 他就着巷中昏暗的灯光瞧了眼郑娥那莹莹如美玉的雪肤和精致秀美的五官, 嘴里不由得便咽了一口唾沫,暗道了一声:我的娘哦!今儿走的是什么运, 这般的好货色, 还不知值多少钱呢……   那人此时瞧着郑娥便像是瞧着等人高的金子,眼睛都亮了,再不计较“金子”踢他的那一脚, 反倒是咧嘴一笑,满嘴的黄牙也都跟着露了出来。他忙不迭的把郑娥往自己怀里一揣,灰色的衣袍跟着一动,便要赶忙钻回巷子里头。   郑娥被他按在怀里再挣不得,只能胡乱咬着人,又黑又亮的大眼里都已溢满了盈盈的泪珠,就在她都快要跟着绝望的时候,忽而听到极低沉的男声。   “那边穿灰衣的,你做什么?!”似是年轻的少年,声调微微有些低沉,口音亦是颇为古怪,就像是冬日里冷风一般凛冽。   那灰衣男人吓了一跳,腿上一抖,连头都不敢回,连忙便要撒腿跑。   只是,那少年的声音到底还是惊动了不远处的萧明钰和侍卫们。那几个侍卫皆是皇帝派来的精锐,凝目一看便快步上前来,直接便按住了灰衣男人的手腕,只略用了点力气,便听得“咔嚓”一声,那灰衣男人哭爹叫娘的松了手,整个人都跟着瘫到在了地上。   郑娥此时方才得以从对方的怀里挣脱下来,抬起手背擦了把眼泪,推开侍卫伸过来的手,左右瞧了瞧,认准了方向便心无旁骛的扑到了萧明钰的怀里,嘴里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四哥哥……”   萧明钰本是想要就着这事给郑娥个教训,说几句“看你下回还敢不敢逞英雄”一类的,可瞧着郑娥腮上挂着的泪珠便不由得把到了舌尖的话给咽了回去。他想:阿娥到底还小呢,便是天真懵懂些又有什么?纵然是有什么事,还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呢;哪怕他不成,还有父皇呢,总不会叫阿娥吃了亏去。   想到这儿,萧明钰便伸手摸了摸郑娥乌鸦鸦的小发,弯下腰把人整个儿抱在怀里,安慰她道:“没事了,我在这儿呢。”   见着郑娥嘴边还有被那人蹭出来的污痕,虽是浅浅的一条儿,落在郑娥娇嫩白皙的面上便犹如美玉有瑕一般令人叹惋。他叹了口气,先抽了帕子仔仔细细的替她拭了拭面颊,声音不觉更轻了一些:“好了,不哭了,好不好?”   郑娥之前被那人抓着的时候尚且还忍着不哭,可此时见着萧明钰和那些个侍卫,倒是不知怎的眼泪多得流也流不完。她鼓着双颊,可怜巴巴的抹了抹眼睛上的泪水,打了个哭嗝,道:“又,又不是我想哭的……是眼泪它自己掉下来的……”   萧明钰被她的话逗得一笑,垂眸时见她乌黑的眼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泪珠,湿哒哒的搭在入白腻的肌肤上,犹如夜里的芦苇搭在温柔的湖面上。他心中不知怎的也跟着一软,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的亲了亲郑娥沾着泪水的颊边,安慰她:“嗯,是眼泪自己掉下来的……”   不过萧明钰到底还是有些克制的,他很快便转开了话题:“对了,你适才怎地就这么追出去了?”   郑娥这才想起正事,擦了擦眼泪,应道:“我刚刚看见那人抱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她咬着嘴忍住哭腔,小声道,“她身上带的玉佩和之前二舅舅给我的玉佩很像。”   萧明钰怔了怔,好容易才反应过来:郑娥口中的二舅舅便是齐王!这一下子,萧明钰面上的神色也跟着凛了起来,知道此事不得轻忽。他转过头给边上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侍卫便会意的上前去,抓着那已吓得瘫倒在地上的灰衣男人到衙门里审问去了。   理完了这么些事,萧明钰方才抱着郑娥转过身去看适才出声的少年——倘不是他出声呵斥,萧明钰等人还未必真能发现小巷子这边的动静。故而,萧明钰语声倒是十分真诚:“舍妹顽劣,适才遇险,多亏了这位公子仗义出言。”他略一顿,又道,“不知公子贵姓,待我告过家中大人,来日必备礼上门道谢。”   郑娥此时也从萧明钰的怀里头探出头来,她一张小脸哭得通红,眼睫上还沾着泪珠,既可怜又可爱的模样。   那少年就站在巷子口处,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明蓝色的袍角被巷子外那灿然的灯光照着,上面细密的暗纹随着流光而动,显也是个富贵出身。如果定神细看便能发现少年的五官轮廓极深,鼻梁高挺,一双眸子倒是纯正的黑色,显得冷冷的。不过他的身量倒是极高的,宽肩细腰,加上那轮廓过深的五官,一看便是个混血的——这倒也是常事,周朝许多人家颇是喜爱胡女风情,生了子嗣也是常有的。   那少年靠着墙站着,默默的打量了萧明钰和郑娥一眼,面色淡淡,只是有些生硬的拒绝道:“不必了!”   萧明钰也不计较他这略显得无礼的言行,低了头,用下颚抵着郑娥柔软的发顶,嘱咐道:“阿娥,你也得说声谢谢才是。”   郑娥一双黑眸跟着眨了眨,盯着那少年的面庞看了一会儿,忽而破涕为笑,道:“谢谢大哥哥。”   郑娥的声音娇软软的,犹如刚出炉的甜糕,咬一口便觉得满心甜软。本还有些僵冷的气氛也渐渐缓和下来。   少年蹙起的眉头不知不觉间也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他迟疑了片刻,看着萧明钰怀里的郑娥,眸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不由认真的加了一句话,”你的妹妹很可爱,以后别叫她一个人乱跑了。“他大约说不惯官话,说起话来,一字一句的。   萧明钰自是应了下来,可目光仍旧隐隐的落在对方的面上,只觉得有些眼熟:这人,他是在哪里看过吗?   没等萧明钰回忆起对方何处眼熟,那少年便已拱了拱手算是行礼告辞,起身离开了。   萧明钰蹙了蹙眉,心中隐约掠过一丝的警惕,微微颔首与边上的一个侍卫示意:“你跟上去,看看他的府宅在哪里。”   侍卫点了点头,会意的跟了上去,只是方才走到拐角处便有人用硬物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时之间便失了意识。   只见一个穿着毛皮大氅的络腮大汉手持金刀从后面出来,对着那穿着蓝袍的少年礼了礼,道:“王子,这人鬼鬼祟祟跟在后头,想来那姓萧的怕也起了疑心。”他说的不是汉话而是极流利的北狄话。   少年面色凝重,阖目思忖片刻便道:“我们现在就出城去。王庭那里早已留不得我,此回姐姐答应和亲大周,为的便是带我出来。现在,也只能去寻大兄另谋出路了……”   他的语声极其微妙的顿了顿,长眉黑眸,高鼻薄唇,显出几分极冷淡的讥讽之意来,“倘不是宫里头那人捎了信来,让我看在母亲昔日旧情的份上替她做件事,我送姐姐入宫之后便该离开了。”   那络腮大汉闻言也不由有些冒火:“不过是几个孩子罢了,那人的心肠竟是如此恶毒,还想着要借我们的手!我早说了这些中原人就是……”他说到这儿忽而一激灵,忽而想起面前的王子的生母便是当年熙朝嫁去北狄王庭的荣城公主,也算是中原人,连忙把喉咙里头的话咽了回去。   少年王子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转头专注的看了眼街头流转的灯光,用汉话一字一句的念道:“‘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这就是母亲念了半辈子、想了半辈子,做梦都想再看一回的长安上元夜吗?”   他的汉话大半都是那位嫁入宫中的异母姐姐教的,略有些生硬,只有这一首诗,他念得极字字柔软清楚。因为那是他生母荣成公主在草原王庭的漫无边际的长夜里,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的。   荣城公主过世的时候,他尚年幼,依稀还记得那是个眉目美艳的女人,骄傲而刚烈,就像是草原上最野的马、最烈的酒、最锋利的剑,就连草原上最强悍的英雄都不能得到她的心——她已把整颗心都葬在了故土。   荣城公主从大熙嫁到北狄王庭时,启明可汗已年过五十,有三个妻子,七个儿子,而荣城公主则给启明可汗生了一个儿子。   启明可汗过世,他的弟弟史罗可汗登位,他杀了启明可汗所有的儿子,依照惯例重又纳了荣城公主为妻。几年后,荣城公主为这个杀了自己长子的男人生下一个儿子,她思恋故土便给儿子取名阿史那思归。   再后来,荣成公主难产而逝,临去前,她握着年幼的儿子的手,瘦削的手上青筋根根凸起,她凝目厉声,字字皆是刀刃:“你发誓!只要你活着,就要设法依照我的心愿,将我的遗骨埋在故土。”   “我发誓。”   “我要睁着眼睛死,我要用我的眼睛看着你。思归,我的儿子,如果你敢违背今日的誓言,我必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   她就那样睁着眼睛死了,而她连拼却性命生下的女儿几日后也跟着离世。幸好她死了,不必亲眼看着她爱若丈夫、情人、儿子的故国毁于一旦。   那时候,阿史那思归甚至没想到自己还有一日能够来到母亲的故土,看到母亲口中的上元夜。或许母亲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或许是母亲保佑着他来到这里,可他到底姓阿史那,所以他并不打算将母亲的遗骨移到这里。   月下的阴影在阿史那思归英挺的眉宇间掠过一丝与年纪不符的冷酷。他静静的看着街上繁华美丽的景致,很快便又克制的收回目光,转头与络腮大汉笑道:“总有一日,草原上的雄鹰会展开翅膀,它会把阴云带到这宽阔的土地上;总有一日,草原上的头狼会领着他的狼群来夺走这一切的一切……”到时候,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突厥,我的母亲也算是埋在同一片土地上。   络腮大汉不由抚掌大笑,点头附和道:“好,这才是我们狼神无敌无畏的子嗣!”   阿史那思归领头往城门方向走去,他的声音轻轻的,被风吹散开来:“……刚刚那个孩子,让我想起妹妹,她若是能长大,大约也会是那般的可爱。”他顿了顿,沉默片刻才道,“叫人留封信在驿站,给大周的皇帝,把那人的事情说清楚。”   “这,这不太好吧?”   “傻瓜,你以为她把这样的事情交给我们,就没有灭口的心思?”   ……   萧明钰做过的那些梦大多零零碎碎,醒来便又忘了大半,剩下的还要还要连蒙带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上天恩赐叫他通晓未来,真真假假总也分不清楚。故而,除却有关自己和亲人的几件大事外,他很少把梦里的事太过当真。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认出那只在梦里出现过一次的阿史那思归。   此时,萧明钰正垂着头与郑娥说话:“要不要回去吃面蚕?现在这个时候,五郎他们估计都已吃上了。”   郑娥连连点头,又圆又亮的眼睛都跟着亮了,随即又有些害羞,连忙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和眼睛,连忙问道:“我才哭过,眼睛肿了没?是不是难看了啊?”   萧明钰哭笑不得:这会儿倒是知道难不难看了?虽是如此,看她那眼巴巴的模样,萧明钰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捋了捋她乌鸦鸦的碎发,将她耳边滑落的几缕乌发捋到了白玉一般的耳后,口上笑道:“一点也不难看。”   郑娥雪色的双颊浮出一点羞红来,羞赧的把头埋到萧明钰的肩窝上,蹭了蹭,小小声的道:“那,那我们去吃面蚕吧。”   萧明钰却不急,他小心的抱着郑娥一路过去,时不时的把边上好看的灯笼或是精巧绝伦的灯树、灯楼指给郑娥看。   郑娥窝在萧明钰的怀里,嗅着萧明钰身上颇为好闻的沉香味,目不交睫的看着那些各式各样的灯笼,到底是小孩心性,心情渐渐的也跟着轻松起来,就像是那一盏盏飘在夜风里的灯笼一般。   忽而,郑娥转头时见着一盏兔子灯,连忙伸手指了指:“兔子灯!”她伸手扯了扯萧明钰的绣着祥云纹的袖子,声音就像是枝头的黄鹂般的清脆悦耳,“四哥哥,我要那个!”   那是一盏玉兔灯笼,竹骨做的架子,两团一大一小的竹球儿被黏在了一起,外头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宣纸,用朱砂点了兔子的红眼睛,还另外黏了两条长长“耳朵”,那“耳朵”是用纸条做的,轻飘飘的随风摇摆着,看着确是十分的精致玲珑。   萧明钰使人去问,那摆摊的摊主板着脸道:“这是添头。”说着便指了指摊子最前面的那个六面美人灯笼,“那是我摊子上的头彩,你要是能猜中灯谜,把那个六面没人灯笼得了去,玉兔灯笼就一起送你。”   萧明钰便抱着郑娥上前去问:“请问老丈,规矩如何?”   摊主绿豆大的眼睛不由转了转,面上含笑的摸了摸自己寥寥无几的几根白须,摇头摆脑的道:“你出一贯钱,半刻钟内猜所选灯笼的灯谜,猜中了那灯笼归你,猜不中一贯钱便归我。”   萧明钰取了一贯钱来,放在了桌子上。   摊主见着那一贯钱便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可抬眼看了看萧明钰和郑娥的衣裳打扮,知道这必是富家出来的,年纪又都有些小。他口上不免多说了一句:“你是要猜那个六面美人灯笼?这个灯谜可不简单,前年都没人能猜得中呢。要不换个简单的把,那个福字的就不错……”   “不必,就那个。”萧明钰顺手把郑娥放在地上,朝着摊主摊开手示意对方告诉他灯谜。   摊主没法子,只好递了一张纸条给他,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看灯面上的六幅画,猜一句七绝。   郑娥忙抓着萧明钰的袍角拉人去看灯笼。   只见灯笼一转,六面灯面上画的都是同一个美人:一面是她青春年少,喜笑颜开的抓着一个枇杷在啃;一面是她穿着宫女服饰,似是在扑蝶,娇俏可爱;一面是她穿着华丽的嫁衣,手端美酒,在月下拜别君王;一面是她骑在马上,回望宫城;一面是她端庄坐在马上看着茫茫黄土;一面是她素手抱着琵琶,坐在木榻上。   “是昭君。”萧明钰一眼便认出了画中的美人所指的是何人,随即便想着有什么关于昭君的典故或是诗句。   郑娥倒是伸手指了指:“四哥哥,她吃的是枇杷吗?”她看的都想吃了。   萧明钰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第一幅灯面上昭君抓着的是枇杷,最后一幅灯面上昭君抓着的是琵琶。   这是显然是个暗示。   所以,萧明钰很快便又转动灯笼,专看画上美人手中所持的东西,果然不一会儿便见着第三幅画上的昭君站在月下,手端酒杯。而后面两幅则是都坐在马上。   “我知道了,”萧明钰不由扬唇笑起来,口上道,“这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摊主送出了自个儿摊位上的头彩,也不气,笑着竖起拇指道:“公子好文采,日后必是了不得呢。”说着便把这六面美人灯笼和玉兔灯笼一起接下来递了上去,伸手挠了挠自个儿的后脑勺,乐呵呵的笑着,“头彩送走了,我也早些收拾摊子,迟些儿和家里婆子一起去看拔河。”   “拔河”却又是上元节另一桩盛事,记得有一本《封氏闻见记》里就这么记着:“两钩齐挽,大中立大旗为界,震鼓叫噪,使相牵引,以却者为输,名曰拔河”。   萧明钰点点头,与那摊主道了谢,伸手接了两个灯笼,把六面美人灯笼递给侍卫,又把那玉兔灯笼递给郑娥。   郑娥兴奋极了,也不叫萧明钰抱着,自个儿提着玉兔灯笼在边上走着。   他们这般一前一后的走着,等到了纪老翁卖面蚕的摊子时,五皇子、六皇子等人都已吃完了。   张长卿倒是机灵的很,圆嘟嘟的脸蛋上显出讨喜的笑容来,连连和郑娥招手:“阿娥,你回来啦?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热的呢!”   郑娥欢喜的眨眨眼,口上道:“谢谢长卿哥哥。”她口上道了谢,连忙三步并作一步的跑过去坐好,先把手上的玉兔灯笼搁在一边,然后自个儿拿起勺子慢慢的吃着面蚕,粉嫩的双颊跟着鼓了起来,眼睛惬意的眯了眯,吃得津津有味。   萧明钰见郑娥吃得高兴便也松口气,想了想便又把侍卫手上的那盏六面美人灯笼接来递给二公主:“二娘,这个给你。你和阿娥都是第一回 出来赏灯,合该拿个灯笼作纪念才是。”   二公主见着灯笼也欢喜得不得了,连忙接过灯笼,左右看了看,仰着头甜甜的道:“谢谢四哥哥!”   五皇子心里酸酸的,故意插了一句:“四哥偏心,我们怎么都没有?”说着,又看了看郑娥的玉兔灯笼,还替郑娥不平,“而且阿娥的还那么小。”   郑娥闻言连忙咽下口里的面蚕,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我喜欢的就是玉兔灯笼。”   萧明钰则是瞥了五皇子一眼,面上倒是摆出好兄长的模样:“男儿大丈夫,哪有想着让人送的?你若有出息,自个儿也去赢一个回来!”   六皇子最是个心思玲珑的,连忙扯了扯五皇子的袖子,小大人模样的点头附和道:“四哥哥说得对!”   五皇子给堵得,真想骂六皇子“跟屁虫”,可是看着六皇子那如珠如玉的面庞,一贯好美色的五皇子还真是骂都骂不出口,最后还是闭了嘴,恨恨的道:“等会我就去买几个好的,都不分你们!”   在座的闻言都忍俊不禁,就连郑娥都捂着嘴笑了几声,险些把嘴里的面蚕都笑喷出来。   萧明钰亦是抿了抿唇,跟着在郑娥边上坐下。   郑娥笑过之后方才想起来:萧明钰适才是跟着自己跑出来的,他也什么都没吃呢。这般一想,郑娥便觉得光顾着自己吃实在有些不好,她嘟着嘴思索片刻,很快便伸手舀起一块面蚕递到萧明钰的嘴边,笑盈盈的眨了眨明眸:“四哥哥,你也吃……”   萧明钰乌黑浓密的眼睫不由得垂了下来,只觉得颊边烧得厉害,好在如今夜里,大约看不分明。他抿了抿唇,那句“我不吃,你自个吃吧”又给咽了回去,低着头便吃了郑娥用勺子递来的面蚕。   大约是放的久了,肉质都已浸入了面蚕里头,要下去嫩滑香软,口齿之间溢满了肉汁的鲜香。   萧明钰嚼了嚼,几乎都不舍得吞下了。   偏五皇子还在边上嘟嘟囔囔:“我也要阿娥喂!”阿娥多好看啊,她喂的面蚕一点更好吃,四哥吃的都脸红了呢!   郑娥不明所以,歪头瞧了瞧五皇子,嘴里脆脆的应道:“好啊。”说着,她便又用勺子舀起一块面蚕,准备递给坐在对面的五皇子。   萧明钰却伸了筷子拦住了,随口道:“阿娥你吃自己的吧。他适才已吃过了,吃多了积食便不好了。”   郑娥想了想,也觉得萧明钰说得对,便点了点头自个儿埋头吃了。   萧明钰唇角含笑的看着她吃,比自己吃了还觉得高兴。   到嘴的面蚕也能给飞了!五皇子简直悲愤,趴在桌子上头泪眼汪汪。   郑娥慢悠悠的吃了一小碗,正想着要叫老板再端一碗来还是要拉着人一起去看歌舞百戏,忽而看见两个侍卫上前来,一个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个则是牵着个七八岁大的姑娘。   那侍卫先与萧明钰说了实情:“是齐王府世子的嫡长女,和家仆出来赏灯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坐了人拐子雇来的轿子,后来就被抱走了,好在卑职等人去的及时,这才能救下小娘子,没受什么大罪……那几个人拐子都叫送去衙门审问去了,另外些个孩子则是由衙门安排送回家里。卑职已派了人去齐王府报信,想来过不久就会有人来接小娘子了。”   萧明钰点了点头,又看拉着侍卫袖子站在边上的姑娘,问道:“那这位姑娘……?”   侍卫也觉得无奈,只是口上仍旧恭恭敬敬的应道:“这位姑娘姓夏,叫芜娘。听说是早年被人拐子拐走的,家人大约都已不在了。小娘子似是受过些照顾,瞧她可怜无依的,便想着把她一齐带回齐王府。”   萧明钰闻言微微一怔,垂了头打量着那站边上的那位夏姑娘。   夏芜娘生得十分的清秀,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衫,倒也算得上是整齐干净,只是大约才哭过不久,她眼睛红红的,正低头抿嘴,唇边的线条略有些硬,隐约透露出她格外倔强的脾性来。她就像是十分警觉的幼兽,察觉到萧明钰打量的目光,便忍不住咬着唇,抬眼回看过来,目中含着薄薄的泪光。   萧明钰年纪虽小却也见过不少人,尤其是经了那些零碎噩梦的历练,看人上头倒也有些眼力。他对上夏芜娘的目光,沉吟片刻,只觉得这姑娘脾气秉性略有些阴沉,倘真去了齐王府,说不得要生事。只是念头一转便又自嘲一笑:还不知齐王府是不是真要带人回去呢。再者,齐王府上下那么多人,想来必是比他明白的人多得是,他若是平白无故的开口说了这个反倒要惹人怀疑,何必多事?   萧明钰这般想着,便微微颔首,做主点头道:“那便在这儿等一会儿,王叔府上的人到了,我们便回去。”   那被抱在怀里的小姑娘身上裹了一条大红色织金绣大朵牡丹缎面头蓬,肌肤瓷白,一双眼睛像是葡萄一样又黑又亮,正怯生生的探出头来,往郑娥这一桌的人看过来。   郑娥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适才被那灰衣人抱走的姑娘!那些个侍卫做事就是快,这不一会儿就把人给救出来了!   认出了人,郑娥便悄悄的和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招招手道:“你要吃面蚕吗?这家的面蚕可好吃了。”   那小姑娘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然后瘪了瘪嘴,眼一红,眼泪汪汪的,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郑娥记忆好,不由得便想起当初齐王与泰和长公主说自个儿孙女的话“那孩子比阿娥还大一岁呢,被人宠得无法无天,遇了事便抹眼泪,就是个天生的泪包…”   郑娥此时已全然忘了自个儿之前也哭得止不住,忍不住便笑起来:“二舅舅先前说你是泪包儿呢,真像!”   “泪包是我爷爷叫的,不许你叫!”那姑娘抽抽噎噎的回了一句,还不忘瞪郑娥一眼。   郑娥忙掩住了嘴巴,点点头道:“你爷爷是我二舅舅呢。”她摆着指头想了想自己和这姑娘之间的关系,只觉得一头雾水,只好求救一般的仰头去看萧明钰。   萧明钰忍俊不禁,想了想才道:“按理她该叫你表姑姑,可你们年纪差不多,倒也不必太计较辈分,叫名字就好。”   郑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掏出之前齐王送的玉佩摇了摇:“你看,我有玉佩呢。”   那姑娘看清了郑娥手中的玉佩,这才放心了些,忍着哭腔道:“……我,我要回家。”   郑娥便学着大人模样安慰她:“等会儿你家就来人接你了。”说着便又问,“我是阿娥,你叫什么啊?”   那姑娘哭得不行,抽噎道:“我叫逐月,萧逐月,爷爷叫我小月亮。”   郑娥忍俊不禁,招招手:“小月亮你来这边坐吧,我叫人给你端面蚕来吃。”   萧逐月点点头,一面抹眼泪,一面从侍卫怀里钻出来,巴巴的跑到郑娥边上,抬眼去看边上的萧明钰。   萧明钰只好挪了一个位置给她让座。   这个时辰摊子上的人少了许多,纪老翁很快便端了几碗热腾腾的面蚕上来。   萧逐月一碗,郑娥一碗,萧明钰也有一碗。   见着热腾腾的面蚕,萧逐月总算止住了眼泪,小小声的和郑娥道:“我娘总不让我吃外头的东西,说是不干净……”   张长卿简直觉得见着了同胞妹妹,连连点头:“我娘也是!她就不许我吃东西。”他满怀怜爱的安慰起萧逐月,“小月亮你多吃点儿,外头的东西才好吃呢……”   萧逐月虽说比郑娥还大一岁,可大约平日里多是由仆从伺候,勺子用得也不大利落,娇滴滴的,时不时便要抹眼泪。她抓着勺子好半天才吃了几口,等吃完了半碗面蚕,齐王府里也来了人。   萧明钰年纪最大,只好上前与已记得满头大汗的齐王府管事略说了几句,把萧逐月还有夏芜娘叫了过去,这才领着一群儿弟弟妹妹上马车回宫去。   郑娥还不高兴,哼哼了好几声:“我还没看歌舞和百戏呢。”   “再不回去,父皇母后必是要急了。”萧明钰安慰了几句,又叫侍卫去街头买些小玩意和小吃食来,好容易才把郑娥安抚下来了。   等回了宫,众人一起先去立政殿见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伸手在每个孩子的额头上扣了扣:“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不知家里父母惦记着,要早些回来?倘你们再不回来,朕说不得就要派人把你们一个个抓来,恨恨的打一顿长记性。”   皇帝这话说得就跟玩笑似的,可到了人耳里就有些冷飕飕的。   郑娥连忙把手上的抓着的一个小糖人递过去:“萧叔叔,这个给你。”   皇帝想着给她长个记性,竭力板着脸不理人,忍得着实辛苦。   边上的皇后瞧着皇帝这少见的“严父“模样,颇是忍俊不禁,只得开口解围道:“好在那人贩子是叫抓住了,齐王府的小娘子也救出来了。你们不知道,听说晚上阿娥出了事,皇帝担心的差点儿自己就要出宫去了。“说着便温温教育底下几个孩子道,”外头好玩好吃的确实是多,可你们出门在外,必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前头——无论如何,做父母的总是在家里头替你们担着心呢。”   郑娥这才觉得自己之前独自去追人贩子很不对,连忙上前扯了扯皇帝玄色织金绣云纹的袖角,可怜巴巴的认错:“我知道错了,萧叔叔,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皇帝这才略缓了缓颜色。   张长卿和几个皇子皇女也都跟着上前去撒了几句娇,哄得皇帝开颜。   许皇后瞧了几眼外头天色,便伸手抚了抚张长卿和六皇子的肩头,柔声道:“长卿也该回仙居宫了,太后为着等你,现今都还没歇下呢,”又与六皇子道,“你母妃不知多担心你,一晚上遣人问了好几次,就怕你出事。”   张长卿和六皇子忙点头应了,礼了礼,便和宫人一同出去了。   许皇后瞧了瞧皇帝的脸色,知道他大约有话要问萧明钰,便先起身带着郑娥、二公主还有五皇子一同去偏殿更衣洗漱了。   等许皇后出去了,皇帝方才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招招手,叫了萧明钰到跟前来问道:“听说先前是个少年先发现抓着阿娥的人贩子的?”   “是。”萧明钰点点头,想了想又恭敬的加了一句道,“瞧他模样和口音,大约有些胡人血统。他不肯说出名姓,儿臣便派了人去跟着看看,只是那侍卫至今还没回来。”   皇帝听到萧明钰说“大约是有些胡人血统”的时候蹙了蹙眉,没再问下去,反倒是摆摆手:“好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萧明钰见皇帝似在思忖着什么,便也屏息敛容的退了下去。离开殿门前,他只看见皇帝从案边拿起一份书信,修长而白皙的指尖在薄薄的信纸上反复摩挲着,似是心绪复杂。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内侍黄顺便快步从里头出来,细声传旨道:“陛下有旨,摆驾蓬莱殿。”   凉夜月光如洗,照了一地,犹如水银一般清透寒凉,一寸寸的浸凉。纵是金殿玉楼、雕栏玉砌,人间富贵之极,至尊所在,这样的凉夜里也依旧是静谧冰冷的。   黄顺的声音就在这样冰冷的空气里犹如水波一般,遥遥的荡漾开了,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26章   皇帝到蓬莱殿的时候, 谢贵妃正靠坐在榻上,温声细语的询问六皇子今夜里的事情, 听人通报, 连忙从榻上起身来,只来得及叫人拿条半旧的石青色绣白玉兰花地缎面斗篷给自己披上,忙不迭的便上前去迎皇帝。   皇帝方才走到殿门口, 面庞半掩在夜色里,只是伸手扶了谢贵妃一把, 淡淡道:“里面说话吧。”   皇帝的语声不急不缓,不曾露出半点的情绪, 可谢贵妃却忽而觉得心头一跳,隐隐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不安。她抿了抿唇,仰起头去看皇帝, 笑着应了一句:“陛下来得正好,妾正在教训六郎呢, 您这个做父皇的也得给他说几句……”   谢贵妃石青色斗篷里面只穿了一条月白色绣宝相花的高腰襦裙和银白色织锦缀珠诃子。乌鸦鸦的长发松松的挽着个纂儿, 上面只插了一支鎏金掐丝点翠镶珠簪子, 簪上的珍珠莲子一般大, 莹莹生辉。   谢贵妃本就是天生绝色,此时站在灯下, 乌发如鸦雏, 面如粉腻,盈盈然的抬目看着皇帝,眼波流转, 真能叫人铁石的心肠都化成水。   皇帝却只是眸光一暗,随即便移开目光,缓缓的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转头吩咐边上宫人:“带六皇子去歇息吧,朕和贵妃有话要说。”   皇帝这般模样,便是庄嬷嬷都不由得胆战心惊,她暗暗看了眼谢贵妃,很快便弯下腰把已有几分困倦的六皇子给抱了下去。边上的宫人亦是十分识趣,犹如潮水一般的退了下去,轻轻为殿中人合上朱红的门扉。   谢贵妃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诧异之色,捋了捋鬓发,掩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她面上讶异十足,可心中却已开始有条不紊的思忖起来:难不成,之前借着谋害郑娥而嫁祸王昭仪、离间帝后的事情被查出来了?还是北狄那边做事不周密,叫皇帝发现了什么……   皇帝深深的看了谢贵妃一眼,从袖子里取出那封自己已看过数遍的信,丢到谢贵妃面前,冷冷的道:“你看看。”   谢贵妃面上带着讶色,垂头拾起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过去,面色已微微变了:该死的北狄人,不仅答应她的事情还没办,竟敢留信揭露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确是不假。   好在,她一贯小心谨慎,便是此回有意灭口也不曾留下什么证据。北狄人的这封信,说到底也不过是空口白牙,并无实证……   谢贵妃心中计较一定,还未看完书信便已软软的跪倒在殿中那张猩猩绒的长毯上,一双明眸已然含了珠泪,字字分明:“难不成,陛下竟是疑我?”   她语声里竟有几分哽咽,还未说完话便已抬手按住了心口,指尖泛白,面色带青,仿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皇帝心知谢贵妃这是犯了旧疾——她一贯体弱,生了六皇子后便更是缠绵病榻,每每大喜大悲之下都会觉得心口绞痛,呼吸困难。往日里皇帝见着她这模样便觉得颇有西施蹙眉的美态,纵是有什么不好的,也早已叫那不忍给掩了过去。   然而这一回,皇帝却不打算再怜香惜玉,他垂目看了眼跪在脚下的谢贵妃,只是冷冷的道:“朕是来问你话的。”   谢贵妃咬着唇垂下头,露出的那一段脖颈柔软纤长,她的语声越发楚楚:“陛下容禀,那狄人乃是荣成公主之子,名叫阿史那思归。真算起来,他也要叫我一声表姐,所以我从和妃处知道消息后便也曾想着要与他见一面。只是,我如今到底已是陛下妃妾,又已经有了六郎和三娘,如何敢私通外人,一直犹豫至今……”   她说到这里,语声微涩,眸中的珠泪随之滑落,香腮凝泪,哽咽着道:“没想到,妾视他为亲人,他却只当妾为仇人,就连临去前都要留下这份书信,离间妾与陛下。陛下,他到底是姓阿史那,居心叵测。他的书信,陛下如何能信?”   皇帝凝望着她面上的泪痕,眸光深深,却并不言语。   谢贵妃只是一径的仰头去与他对视,目光中是满满的深情和悲痛,她忽而向前膝行了几步,抓着皇帝玄色的袍裾,情急之下她柔嫩的指尖甚至被上面金丝浮纹给磨得微红,语声甚是恳切。   “陛下,妾与陛下相识于年少,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陛下,自妾十四岁嫁与陛下,一心一意,还有了六郎和三娘。难道陛下您宁愿相信一个狄人的话都不肯相信妾吗?”   皇帝伸出手,把自己的袍角一寸一寸的从谢贵妃的手里扯出来,面容冷的如同今夜沉沉的颜色,终于开口道:“朕何尝不想信你?可你告诉朕,那狄人是如何得到四皇子等人的画像,如何知晓四皇子他们今晚的踪迹?”   谢贵妃只是跪在那里,一面哭一面摇头:“妾也不知……”她泪水涟涟,仿佛下定了决心,忽而俯身叩首,决然而言道,“世间之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既然陛下不肯信妾,那么,请陛下赐妾一死吧。”   此言一出,满殿寂寂,只有如霜如雪的月光铺撒一地。   谢贵妃用力咬住唇,心口处疼痛至极,可她却还是竭力的把话说下去:“当年妾嫁陛下时,父母亲族尸骨未寒,天下之人都骂妾爱慕荣华、不孝不义,他们都以为妾是为了活命或是荣华富贵才嫁于陛下。可陛下,难道你不知道妾为何不顾国仇也要嫁给你,不顾家恨也要为你生儿育女?”   皇帝英挺的眉心微微一动,眸中不觉显出几分怜惜来。   谢贵妃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凝了一口气,接着道:“大约也是报应吧……妾年幼之时不过随手救了一人,那里知道那人来日里竟是灭妾家国之人。纵是如此,重见起,妾待陛下的痴心便从未改过,宁愿背着那般要下阿鼻地狱的罪孽、宁愿受着世人侮辱痛骂也嫁于陛下。妾视陛下如君如夫如天,如今陛下既是不肯信妾,妾无一言可辩,但求一死。”   她重又叩首,郑重其事的重复前言道:“那么,请陛下赐妾一死吧。”   谢贵妃头上的纂儿在早已不知不觉间散开了,乌发垂垂而下,越发衬得她的肌肤犹如霜雪一般的冷白。只见她明眸含水,红唇不点而朱,纵是不施粉黛、泪痕斑斑,依旧是难言天香国色。   皇帝终于长长一声叹息,伸手扶起地上的谢贵妃,低声道:“朕信你。”他长指微微收拢,紧紧握着谢贵妃那柔嫩的手掌,力道之大几乎要勒出红痕来,抬目凝视她,深深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阿静,只望你莫要辜负朕的信任。”   谢贵妃垂下眼,看着皇帝握着自己的那只宽大手掌,柔声道:“当年妾嫁陛下时,陛下曾与妾道‘纵有天大罪孽,朕为你挡着’,妾当日回陛下的是‘此生万万不敢负君’。”她含泪而笑,似喜似悲,“陛下,妾心一如当日。”   皇帝阖目片刻,不知在想什么,最后终于松开了握着谢贵妃的那只手掌,拂袖而起,随口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朕还有事,先回甘露殿了……”   谢贵妃连忙起身行礼,垂头敛目的恭送圣驾。   等皇帝走了,谢贵妃那张柔弱含泪的面上才显出几分冷意来——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一贯小心,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了北狄来的狼崽子手上。   她很了解皇帝为人,只要他动了疑心,那么便再难压住。便是今日用旧情说动了他,可来日,再有什么事,他必是又要起疑的——她将将十年的小心谨慎、费尽心血,竟是毁于一旦!   染了丹寇的指甲深深的的嵌入肉里,谢贵妃一时只觉得恨恼交加,好一会儿才伸手拢了拢自己一头乱发,开口吩咐下人:“来人,替我更衣洗漱。”   宫人们屏息敛神,小步上前服侍着谢贵妃换下那一身已有几分褶皱和泪迹的衣衫,又有宫人端了一盆热水,拧了帕子替她擦拭面庞。   谢贵妃便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宫人擦拭面颊,用脂膏在她哭红的皮肤上涂抹按摩。   半响,外头忽而跑来一个小内侍,手里拿着一个红漆雕金凤纹的匣子,双手抬着呈上来,口上道:“娘娘,这是陛下特意吩咐了叫人送来了。”   谢贵妃微微一怔,纤长白皙的指尖挑了挑,打开上头的开关,用染了丹寇的指甲轻轻的掀开匣子。   指尖匣子中间放了一个极精致的菱花铜镜,上面镶嵌着各色的宝石,宝光烁烁,镜面如水,镜面上此时映着的正是谢贵妃那张倾国倾城的丽容。   谢贵妃定定的看着那匣子中的菱花铜镜和镜面上的自己,心口处那一直延绵不断的疼痛此时竟是徒然加剧,再也忍不住了。她伸出手直接将那匣子连同里面的菱花铜镜一起掀翻在地,口中腥甜,一时弯下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边上服侍的庄嬷嬷大惊,忙不迭的令人去打水,又扬声叫唤:“还呆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尚药局叫人过来!”   谢贵妃冰冷的指尖此时却覆在了庄嬷嬷的手腕上,她染血的红唇微微颤了颤,语声轻之又轻,只是道:“不必。”   庄嬷嬷瞧着谢贵妃苍白如纸的面庞,又是担忧又是怜惜,缓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呢?陛下这时候还有心送了东西来,总是好意。”   “好意?你以为,他这个时候送这个来,是为了什么?”谢贵妃唇角还沾着猩红的血,更衬得她雪肤花貌,只是语声里却带着凉凉的讥讽。 第27章   “他是要我平日里多照照镜子, 认清楚我的身份和地位。”灯光之下,谢贵妃线条姣好的红唇微微的扬起, 那本就精致华美的五官一眼望去更是静美如画, 无有一丝瑕疵。   然而,谢贵妃面上的笑意却没有入眼,一贯眼波温柔的明眸依旧是淡漠的讥讽和自嘲, 还有些话她没说出来:   皇帝这个时候让人把铜镜送到蓬莱殿,是要告诉她“看看你的身份, 看看你如今的地位——朕让你一介亡国女入宫为贵妃,养儿育女, 恩宠有加,已是宽宏。朕再信你一次,只望你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莫要人心不足,妄想其他”。   这才是她认识的皇帝, 她认识的萧承华——多情与无情, 他总是能分的那么清楚。   左右伺候的宫人闻言都是惊惶莫名, 恨不能就把自己的耳朵堵住, 最后都惨白着脸色垂头敛容的跪下,既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去看谢贵妃此时的神容。   殿中一时只闻呼吸之声, 静的连殿外凉风吹动重重的帘幔声都清晰可闻, 犹如谢贵妃那柔软轻盈的裙裾,仿佛触手可摸。水晶帘子虽已被卷了一半,依旧有细细碎碎的碰撞声在静夜里遥遥的传荡开来, 更衬得长夜寂寂。   这样安静的凉夜,这样寂寞的长夜,就如同这十多年来蓬莱殿里常有的夜晚。永远都是安静而寂寞,只有永不磨灭的爱恨日日夜夜的纠缠着她。   谢贵妃慢慢的阖上眼,一根根乌黑纤长的眼睫跟着垂下来,丰满的红唇犹如吸饱了鲜血的花朵缓缓绽开,脸颊映着那犹如霜雪的月光,整张面庞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很快,她便平静了下来,用那双养尊处优,纤长白皙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桌面,只是淡淡的道:“都跪着做什么?这铜镜乃是陛下亲赐,还不赶紧擦拭干净,放到妆案上?”   宫人们诺诺应是,这才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   谢贵妃却再没说话:她已熬了十来年,还能再熬十年、二十年,她就不信皇帝那颗心真就是永远都捂不热的石头。   然而,不必谢贵妃再熬十年,熹元十六年四月,阿史那思归便奉北狄那位新可汗的命令,出使长安——北狄这场内乱整整历时五年,阿史那思归所投奔的长兄阿史那长鹰终于将北狄大部分的部落收归麾下,打得王庭那位可汗让出了位置,倒是弄得原本想要继续挑拨人两边多打几年的皇帝颇为郁闷。   不过这位北狄的新可汗也是个目光长远之人,深知北狄方经战乱,部落之间损伤颇大,实在不可再与大周结仇。虽说之前王庭里借着公主和亲之事与大周盟约,和妃亦是他的亲姐妹,可北狄此时到底还是换了个新可汗,还是要给大周一个说法,重结盟约的。鉴于阿史那思归的特殊身份和他之前替和妃送亲之事,北狄可汗便特意点了阿史那思归为使。   北狄来使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正值春夏之交,皇帝带着太后、皇后、一众妃嫔还有儿子女儿们一同去终南山的翠微宫避暑游乐。   翠微宫原就是先熙朝旧宫殿拆下的木料石材所建筑的,比之宫城里那些富丽华贵的宫殿本就简单朴素了些,只是周侧山清水秀,还能见到清流溪谷,风情绝佳,对于常年呆在宫城里的人来说确实是个绝佳的好去处。   郑娥去岁才从皇帝那里得了一匹小马驹,难得出来一回,连忙叫了人把自己的小马驹也带上,准备出来跑一跑。   因为是出来跑马的,郑娥今日特意叫人把自己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余下的钗饰都给去了,换了一身大红胡服,配一条玫瑰粉的长裤和一双小羊皮靴子。她头上则是戴了一顶浅红色的胡帽,胡帽边沿缀着粉色的珍珠和红宝石,珍珠多是围成花朵形状,红宝石则是缀在正中间,英气中又带着些女子的娇柔。   远远看去,郑娥这一身的红衣阳光之下甚是耀目,越发衬得她雪肤娇嫩,吹弹可破。只是郑娥此时偏又学了大人模样板着一张白嫩嫩的脸,墨似的长眉一扬,倒是颇有几分少见的英气。   二公主也陪着一同出来,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阿娥,你这一身红的,莫不是要为了要配合你家红云吧?“她今日也穿的也是胡服,只是颜色淡些,是樱草色的胡服和嫩黄色的竖条纹裤子,头上一顶碧色的胡帽,倒是显得她容色清丽。   郑娥听到这话便板不住脸了,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羞赧来,双颊微红。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指,戳了戳二公主颊边的梨涡,鼓着双颊道:“红云是火红色的,我想着穿的红艳些,许是它高兴了这回能让我多骑一会儿呢~”   二公主忍俊不禁,掩着嘴道:“谁叫你贪好看,选了那么一匹马。”说着,她挺起胸,一副很是骄傲的模样,“还是我的莫云好,脾气温顺,跑的也快呢……”   话声还未落下,忽而听到后头有人遥遥的喊话提醒道:   “快让开!”   郑娥与二公主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随即便忙不迭的侧身往后让了让,只见大公主正策马从那条小道上过去,马蹄过处,惊起地上的尘土来。   二公主反应过来,气得不行,扬起头便朝大公主的方向喊了一句:“大姐姐,你怎么可以在这里横冲直撞的,撞到了人怎么办?”   大公主勒住马缰,回头看了郑娥与二公主一眼,并不理会郑娥,只是笑着与二公主道:“二妹妹你不知道,我这马和你们那些小马驹可不一样,跑起来快的就像是闪电,一时儿停不下来也是有的。”她今日学着男子模样束了发,发上带了个小金冠,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下来,倒是有一种张扬而热烈的明艳之姿。   “可你刚刚差点就撞到我和阿娥了。”二公主哼哼了两声,正要上前理论。   郑娥此时倒是拉了二公主一把,只是和大公主微微点了点头:“公主这身打扮大概是要和人去打马球?再耽搁,怕是就要晚了……”   大公主这才想起要事,也没了和底下妹妹计较的心情,扬了扬马鞭,随口丢下一句:“刚才是我不小心,二妹妹大人大量,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话声还未落下,她已驾马跑远了,只余下腾腾而起的泥灰。   二公主气不过,憋红了脸,嘟囔着:“这回我一定要去和父皇母后说她!”   郑娥见她双颊鼓鼓,气恼的模样竟也十分可爱,忍不住又伸出手指戳了戳,笑起来:“理她做什么?忍一忍,再过几年她便要出嫁了,说不得你还要想她呢。”   “谁会想她!又不讲理又喜欢欺负人!”二公主鼓着双颊气哼哼的说话,说到一半却又憋住不住的笑起来,亮亮的眼睛瞪着郑娥,“你作什么总戳我脸!笑也戳,气也戳的,弄得我……”弄得我都生不起气来了。   郑娥笑靥如花,一双乌黑的眸子犹如溪谷中的溪流一般清澈见底。她眨了眨眼睛,故意道:“那你戳回来啊?”   她丢下话便快步往前跑去。二公主忙追上去,口上急急的道:“坏丫头!等我追上你,一定把你的辫子都给揪下来!”   她们两个一跑起来,落在她们后头的几个宫人不得不也跟着跑了起来,一时间小道上的脚步声此起彼落。   郑娥脚下跑得飞快,见着已拉开一段距离,便扭头去看二公主,扬眉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等你追上来再说……”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话,脚下不知绊着了什么,忽而腿一软,整个人不由得往前倒去。   郑娥吓了一跳,正要伸手去撑,没想到竟是跌入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里。她呆了呆,仰头去看那正好接着她的人,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惊诧,只是怔怔的道:“四哥哥,你怎么在这?”她白嫩的双颊此时微微有些泛红,不只是跑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犹如傍晚的霞光徐徐照下来一般,“我刚刚跑的时候没瞧见你啊。”   萧明钰定定的垂眸看着郑娥,忍不住伸手抓住了郑娥身后那条乌黑油亮的辫子,轻轻揪了揪,掩饰一般的咳嗽了一声,沉声道:“我适才就在那边树荫下头躲凉呢,听到你们说话声就过来了。哪里知道,你这丫头就连走路都不知道看路!”   萧明钰比郑娥大了五岁,如今已有十三,在郑娥眼里已算是个颇有“威严”的兄长。他这般说话,郑娥便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撒娇时说连声音都是软糯糯的:“我知道错了。再说了,四哥哥,这不是有你嘛……”   萧明钰见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眸光灵动,那浓密纤长的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上一下,正好把他心里头那点儿火给扇得更大了。他都抓着郑娥辫子的手也不由得有些痒,想要伸手揪一揪那长长的眼睫。   好在二公主这会儿终于上来了,先是问郑娥:“阿娥,你没事吧?”说着,又瞪了眼萧明钰,“四哥你整日里神出鬼没的,这会儿干什么忽然出来吓人?”   萧明钰“唔”了一声,虽说肚子里早已打好了腹稿,可话到了嘴边仍旧有些说不出的难为情,只得板着脸故作沉稳:“听五郎说你们两个要跑马,我想着你们两个小姑娘没人看着到底不安全,就想着来看看。“说着又加了一句,”阿娥那匹红云脾气又差得很,要人看着才好。”   二公主这会儿刚满十岁,最是讨厌旁人管教的时候,忍不住就嘟起嘴,抱怨道:“五弟那漏风嘴,以后真是什么话都不能和他说!”到底不好拂了兄长的好意,蹬了蹬腿便道,“好吧,那我们一起走吧。”   郑娥见二公主那要气不气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二公主又想起前头的事,扑过来要戳郑娥的脸蛋,结果郑娥这会儿正被萧明钰揪着辫子,一时躲不开,果是被她戳了个正着。   几人闹了一会儿,便一同往马场那一边去。   因为萧明钰去岁便叫皇帝皇后赶去宫外开府另住了,郑娥与二公主便一路走,一路问起他开府后的事情以及外头的新鲜事或是玩意。   萧明钰便挑了些有趣的和她们说,顺便又说起太子东宫东宛里头昨日那场蹴鞠比赛。他说得不疾不徐,边上两个小姑娘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一人抓了他一边袖子,一面听一面催着他接着说。   听到昨日里是太子领的那一支球队赢了二皇子的那一支,二公主便忍不住欢呼了一声,就跟她赢了一般。随即,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坏主意,扯了扯萧明钰的袖子道:“对了,四哥,大姐姐她都十五了,是不是快要定亲了?定了哪家,外头可有什么消息啊?”   萧明钰瞥了她一眼,懒懒道:“她的亲事父皇那里自是正在挑,还轮不到你我操心。”说着,他又看了眼二公主,“倒是你,我倒是知道你给订到哪家了,要不要我说出来啊……”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可二公主心里多少也知道些事情,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含羞的抬起眼瞪了萧明钰一眼,雪白的双颊一下子就如同秋日里火红枫叶一样,一眨眼就红了,呐呐说不出话来。   萧明钰状若漫不经心的瞥了眼边上一脸茫然的郑娥,心中忍不住的长长叹了口气:郑娥就比二公主小两岁,可是瞧她这模样分明就是连情窍都还没开,还不知要他等多久呢…… 第28章   几人说说笑笑, 很快便到了马场。   只见几个小内侍都已等在那里,手里替各自的主子牵好了马匹。   郑娥的红云虽说是小马驹但比起其他马驹来明显是高大健壮了许多, 只比大公主适才所骑的那匹大马矮瘦了些。远远看去:它是一匹脖颈高昂, 浑身火红的小马驹,额头上有一缕卷曲的红毛软绵绵的搭下来,显得它一双眼睛又大又黑, 看着便灵性十足,颇为不逊。此时, 它正百无聊赖的踏着蹄子左右张望,浑像是一个正想着法子调皮捣蛋的坏小孩。   郑娥一见着红云便甩开了萧明钰的袖子, 蹬蹬蹬的跑过去,伸手捋了捋它额上的那缕红毛,忽而踮起脚尖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眨了眨眼睛,笑盈盈的问道:“红云红云, 你今天想我了没有?”   萧明钰落后一步上前, 定定的垂眸看着郑娥和那匹红马, 眸中不知不觉间也融了微微的笑意:郑娥今日本就是一身红衣, 露在外面的那一段脖颈和纤手如同玉瓷细腻洁白,娇嫩的犹如柔软的花瓣。她那根乌黑油亮的辫子就垂在背后, 随着她的动作, 辫子像是一根小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着,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揪一下。   此时,郑娥的素手正按在马脖子上, 光洁的额头向上贴着,烈烈红衣的女孩与毛发如火的马驹彼此相对,竟是这青山绿水之间难描难绘的绝好景致。   只可惜那匹红马不解美人意,颇为不耐的昂起脖子,鼻子里打了个哼,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郑娥却被它这模样逗得一笑,一面咯咯的笑着一面伸手摸了摸它额头和脖子上的毛发,眉眼弯弯,颊如新荔,清脆的笑声随着风声儿传的远远的。   萧明钰看得一时移不开眼睛,谁知二公主这个坑哥的故意伸手在他后面推了一把,倒是差点叫他趴地上。   二公主得意洋洋的挑了挑细长的墨眉,打趣的问道:“四哥,你这是神游何方呢?”   萧明钰瞥了二公主那“我终于抓到你小辫子”的得意模样,从容镇定的应了一句:“我在想,要不把五弟和长卿表弟一起叫来吧,人多才热闹……”   二公主白嫩嫩的脸都涨红了,恼羞成怒的跺了跺脚,忍不住叫了郑娥一声:“阿娥,你看四哥……”   郑娥这才回过头来,歪着头打量二公主和萧明钰,问道:“怎么了?”她的语声脆嫩而天真,犹如枝头不知愁的黄鹂。   二公主盯着兄长那针刺一般的目光,只得随口敷衍了一句:“四哥他……他这个做哥哥的居然连马都不给我们牵!”说到这,二公主忍不住挑眉瞪了萧明钰一眼,哼哧道,“这样的混蛋哥哥,要来做什么?!”   要不是不想吓着郑娥,萧明钰真想给二公主那漂亮的小脑袋来一下,不过作为一个“好兄长”的他还是十分温柔的磨了磨牙齿,吓得二公主缩了缩脖子。   郑娥倒是不明所以,声音脆嫩的应了一句:“可是你家莫云不喜欢其他人碰啊。”   二公主语塞,这才强作镇定的背着手,踱着步子上前去牵自己的莫云。   二公主的莫云浑身雪白,只有蹄子上是黑色的,原本是要取名“墨云”的,只是她当时才嫌弃完郑娥给马驹取的名字“红云”俗气,自个儿自然不能有样学样,故而稍微改了改就改成了莫云。   莫云比起红云来明显娇小可人多了,就连脾气都好得多,它大约是认出了二公主这个主人,很是温顺的低下头蹭了蹭二公主的手心,不断地喷气。   二公主心里妥帖了些,只是仍旧免不了暗骂萧明钰重色轻友。她想了想,自个儿在内侍的搀扶下上了马,也不想再留在这儿惹萧明钰的白眼,扬起下巴吩咐了边上的小内侍一声:“这儿有些晒,你替我牵到前头树荫底下。”   小内侍慌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的牵着缰绳,拉着莫云和坐在莫云马背上的二公主慢慢的走远了。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正要牵着自己的红云跟过去却被身边的萧明钰拉了拉。   萧明钰一本正经的道:“二娘一贯面薄,好些日子没碰马,大约是怕在我们面前丢脸,这才要去那边躲一躲呢。你这会儿跟过去,岂不是教她难为情吗?”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仰着头双眼亮亮的看着萧明钰,唇角一弯,颊边梨涡隐隐约约:“四哥哥你好细心。”   萧明钰真想伸手掐一掐她那白嫩的仿佛能掐出水的小脸蛋,面上却还是微微笑着提议道:“没事,我给你牵马吧。红云脾气大,你一个人骑在上头我也不放心。”   郑娥点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四哥哥。”说着便把自己的小手递给萧明钰。   萧明钰知道郑娥并不是真的这般好骗,只是她直觉敏锐,心底纯善,对亲近之人总是十分信赖。   所以,萧明钰心里既是为着郑娥的这一份信任而觉欢喜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最后,他含蓄的抿了抿唇,牵着郑娥的手一路走到红云边上。   他先替郑娥检查了一下马肚子上的肚带和上面的马鞍,又用手扯了扯缰绳确定牢固,一切妥当了方才从左侧扶着人上了马背。   郑娥手里还抓着刚从内侍那拿来的小鞭子,方才上了马背便忙不迭的收回手去抓缰绳,纤长的腿垂下来,就夹在马肚子上,脚上那双精致小巧的羊皮小靴子跟着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   红云有些不高兴的蹬着马蹄,仿佛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马背上的累赘给甩下来。   萧明钰一手扶着郑娥摇晃的身子一手抚着马脖子和马背安抚红云。他轻声提点道:“别紧张。红云灵性的很,你一紧张,它也跟着就紧张起来了。”   郑娥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把摇晃着的脚踩在铁踏板上面,好容易才坐稳了一些。   萧明钰见她这郑重其事的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了笑,声音柔和了一些道:“之前马术师父也教过你的对不对?把背挺直,眼睛看前面。”   郑娥用力点了点头,下颚弧线绷得紧紧的,纤长的脖颈也是秀挺着,再不敢去看萧明钰而是直直的看着前方。   萧明钰轻笑了一声,又伸手握住她的双手,手把手的教她:“来,缰绳从手掌最下面两根手指指缝间穿过手心,握紧!再从最上面两根手指上穿出来,大拇指夹住绳子!”他说着又去握右边的缰绳,缓缓言道,“左手握左边的缰……右手握右边的,慢慢来,很简单的。”   郑娥终于坐稳了身子、抓好了缰绳,悄悄松了一口气,细细长长的眼睫忍不住往下搭,小声道:“四哥哥,那我们现在可以叫红云跑了吗?”   萧明钰点了点头,随即想起郑娥现在正认认真真的看着前面,于是便开口道:“嗯,可以了。你用腿夹一下马肚。”   郑娥点点头,似模似样的夹了夹马肚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红云欢快的迈动蹄子眼看着就要像是脱了弦的箭一般窜出去却被萧明钰警告一般的拽了一下,不得不忍气吞声、不甘不愿的缓缓迈动马蹄,载着郑娥漫步快走着。   渐渐地,郑娥提起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她坐在马背上,仿佛能感觉到温暖的微风犹如宽大的手掌温柔的拂过面颊,她的心情也不由得随着这轻盈的微风而慢慢的飘荡起来。   郑娥抓着马缰,忍不住抬眼眺望前方,只见半山腰那一片的林木郁郁葱葱,那浓厚的翠色犹如珍贵的翡翠一般明亮动人。树梢尖尖的顶端仿佛浮着一层薄薄的金纱,柔软无形,闪闪发光。   而西边那太白峰的峰峦高高挺立,纵是四月天里也依旧覆了一层皑皑的白雪,就像是裹了一层乳白色的奶乳或是糖霜,叫人像要伸出舌头舔一舔,尝一尝是不是甜的。   再往更远更深的地方看去,仿佛能看见连接着长安的溪谷,溪水自林木和峡谷之间潺潺而过,那叮叮咚咚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郑娥不由的扬唇笑了起来,乌黑的眉睫染了一点微微的柔光,眼瞳仍旧是黑宝石一般明亮漆黑,面容明媚而秀美。她扭过头去看萧明钰,欢快的问道:“四哥哥,你要不要也上来?”这一刻,她绽开的笑容犹如云端照下来的一束金色阳光,暖融融的照入人心,灿然动人,“马背上好舒服,还能看得很远呢。”   萧明钰微微点头,不必人扶,自个儿就翻身上了马背,就坐在郑娥身后,伸出手正好能扶住人。   郑娥索性把手上的缰绳递给萧明钰,身子微微靠到他怀里,伸手往前一指道:“四哥哥,我们去那边好不好?那边的茶花好像要开了呢?”   萧明钰点了点头,伸腿一夹马肚,挥了挥马鞭,红云终于得了机会,撒开蹄子奔跑起来。   马蹄踩在柔软的草地上,风声自耳边穿过,郑娥先是忍不住往萧明钰的怀里缩了缩,然后又鼓起勇气挺直了腰背,慢慢的张开手臂,深深的呼吸了一口这山林之间的清新空气。   然而,此时握着缰绳的萧明钰却微微垂了头,他的鼻尖满满都是郑娥绿鬓间的香气和衣襟上染着的熏香,若有若无,如同一丝细细的线,随着微风散了开来,牵动着人心。纵是萧明钰也忍不住似郑娥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都希望能乘着这匹马,抱着郑娥一直一直不停的跑下去。   然而,郑娥之前信手所指的草地并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他们坐在马上垂眼望着,果是见着周侧林地上已有许多洁白的茶花正零星的分散开来,那幼嫩娇小的花骨朵娇娇软软的,随着微风来回晃动,仿佛是摇头摆脑着欢迎来客。 第29章   萧明钰深呼吸了一下, 等到胸口的心跳渐渐的缓和下来后他便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然后笑着伸出手来, 对着郑娥颔首示意:“你往下跳, 我接着。”   郑娥眨巴眨巴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很快便从马背上跳到了萧明钰的怀里。   就像是天上落下一束花, 抱得满怀馨香,让人心头都绽开了甜蜜的花苞, 萧明钰一时之间颇有感慨,正要垂头和怀里的小姑娘说几句话却见着怀里的郑娥挣了挣。   郑娥大约是想起了什么, 忙不迭的挣开萧明钰的怀抱,动作轻快的跳到草地上,踩着一双小羊皮靴子去牵住红云的缰绳, 仰着头去看萧明钰,明眸善昧, 语声娇软:“四哥哥, 要不要先把红云系住, 要不然它会跑走的。”   红云方才跑了一趟, 正兴奋着,倒是难得的好心情, 很是配合的垂下头在郑娥娇嫩白皙的掌心上摩挲了几下, 蹭得郑娥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颊边梨涡盛满了灿然的光,忍不住便又把自己的面颊贴了上去。   真真是人不如马!   萧明钰看得咬牙, 面色却依旧不变,反倒是含笑着点了点头,十分体贴的从郑娥手上接过那根缰绳,道:“我去吧,你呆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郑娥乖乖的点了点头,白嫩嫩的双颊微微鼓起,嘟着唇应道:“好啦,我不乱走。”   萧明钰很想揉一揉她的发顶和小脸蛋,只是边上还有碍事的红云,想了想便先抬步把红云系到了不远处的一株花树的树干上。   红云好容易才有了个纵情飞奔的机会,没成想才跑了这么一会儿便又要给系在一边,它大约颇有几分委屈,湿润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瞧着萧明钰,不停地喷着气。   萧明钰却全无同情之心,反倒是颇为轻松的拍了拍红云的头,捋了捋它额上那一缕红色的卷毛,不急不缓的道:“你看,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说着,他最后瞧了眼红云便慢悠悠的转身往回走。   郑娥确是在原地等着没走,只是此时正蹲下身,垂头看着地上那些茶花的花苞,见着萧明钰走过来,她便抬起头与他招了招手,脆声提醒他道:“四哥哥你小心些,别踩到茶花了……要是再过一两个月,这儿的茶花全都开了,漫山遍野的不知该有多好看。”   萧明钰颇是无奈,只得放缓步伐,小心的绕过那些小花苞。   等萧明钰走到自己跟前了,郑娥方才仰头对着他眨眨眼,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仿佛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伸出自己的手去拉萧明钰,口上道:“四哥哥,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拉着人和她一起躺在草地上。   萧明钰其实有些嫌脏,只是瞧着郑娥兴致勃勃的模样便也没有多说什么,随着她一同躺了下来。   地上的那些野草方才熬过寒冬,艰难万分的从冻土底下钻出头来,晃悠悠的在暖风里抽出嫩叶,草茎嫩的出奇,微微有些茸毛,躺下去的时候软软的,用指尖掐一下茎叶都能溢出清甜的汁液来。   当他们一起牵着手躺在花草地上的时候,眼前那湛蓝的天空颜色明亮清透,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折射着一缕缕的柔光。暖风熏熏然的吹过来过,许多细草和花苞都随风摇摆着,甚至还有毛茸茸的草叶蹭过面颊。   郑娥慢慢的闭上眼睛,唇角的弧线柔和的上扬,声音就像是鼻息间满溢的草木清香,她把嘴凑到萧明钰的耳边,轻轻的笑起来:“四哥哥,你闭上眼睛,这样就能听到风声了。”她停了一下,怕惊动什么一般,悄悄问道,“……你听到了吗?”   似郑娥这般的小姑娘,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令人惊喜的秘密,看到什么都会觉得高兴——早上开了门窗见着外头的小鸟也要大惊小叫一回,瞧见地上几个还没绽开的小花苞都高兴的好似看到了什么特别珍贵的小东西,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从不止息的风声。   那样纯粹而简单的欢欣雀跃以及对世界天真热烈的喜爱,就如同穿透了浮云而洒落下来的阳光,温暖而灿然,令人无法不动容。   而她本人就仿佛是溪谷间清澈的山泉,清澈见底,直接明白,泠泠作响的自雪白的溪石间流过,清泉淌过心头,清凉透心,不知不觉间便洗去了疲惫的尘埃和繁杂的心绪——这也是萧明钰特别喜欢呆在郑娥身边的缘故。   他之前喜欢郑娥是因为郑娥是他那无数断断续续的噩梦里第一个因为他的插手而发生改变的存在,是她将萧明钰从那对未来的无比惶恐中拯救出来。而现在,他却越来越喜欢呆在郑娥身边——他太多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刻,听到郑娥那无忧无虑,如同洒满了温暖阳光的笑声,才能暂时忘却那些困扰着他的事情,重又拾起自己不知何时丢下的欢乐。   萧明钰眉目之间不由得便带了点柔和的笑意,就连英挺的五官轮廓也跟着渐渐和缓起来,他不觉颔首应道:“嗯,听到了。”   话声还没落下,郑娥那双小手便伸过来遮住了萧明钰的眼睛,气鼓鼓的哼了一声:“你都没闭眼!”   萧明钰喉间不觉漏出低沉的笑声,他宽大的手掌正好盖在郑娥的小手上,遮住了自己的双眼,眼睛一时真的就是一片黑暗。   他很是认真的接着道:“我真的听到了。”   当听到你的笑声时,我便听到了风声,那一刻,四月里的芳草无比鲜美,阳光下的一切熠熠生辉,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的温柔。   郑娥才不相信萧明钰这种“花言巧语”呢,她很有骨气的哼了一声,很快便从萧明钰的大掌中抽回自己的小手,安静的躺在边上听她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明钰侧头一看,果是见着郑娥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她乌黑浓密的眼睫细细的垂落下来,软软的搭在奶油一般白嫩的肌肤上,鼻翼便只一层薄博的淡影,双颊红扑扑的,樱唇微微抿着,不知正在做什么好梦呢。   萧明钰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细长的眼睫,顺便用指腹在她凝脂一般白腻的面颊上轻轻的蹭了蹭。   郑娥睡得极熟,乌黑的眼睫不由得颤了颤,皱了皱小鼻子,依旧睡得极香甜。   萧明钰见她睡态可爱,一颗心一时儿软成了水,用手撑着做起来,慢慢的坐起身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郑娥抱到怀里头,慢慢站起身来。   红云被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百无聊赖的糟蹋着自己脚底下的那些青草,时不时的仰头去嚼枝叶上的嫩叶,无聊的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见着萧明钰抱着郑娥抬眼望过来,它立刻就有了精神,连忙蹬了蹬马蹄,一副求解救的模样。   萧明钰只得爱屋及乌的上前去解开那系在树干上的缰绳,抓在掌心中,抱着郑娥,牵着红云往回走。   还未走到马车便见着几个一脸焦急的小内侍上前来,一副有事要说的模样。   萧明钰瞥了前头那个眼熟的内侍一眼,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阿娥睡了,你小声些……”说着,方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怎么了?”   小内侍忙不迭的轻声禀告道:“陛下那头派了人来寻几位主子,二公主已先回去了,奴才几个正想找殿下您和郡主呢。”   萧明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把红云交给他,口上道:“马车备好了吗?”这里离翠微宫还有一段路,要是闲着自然可以慢悠悠的走回去,可既然是皇帝派来人来找,必然是要早些过去,还是坐马车安稳些。   那小内侍连忙点头:“早已备好了……”他皱着一张脸去看正窝在萧明钰怀里睡得香甜的郑娥,犹犹豫豫的讨好道,“殿下,要不奴才替您抱着郡主?”   萧明钰本是正要往前去马车那里,闻言却不由得转头扫了那小内侍一眼,目光极淡,甚至还笑了一下:“不必了,她睡得正香,折腾醒了就不好了。”   那小内侍只觉得萧明钰那点儿淡淡的笑意就跟刀片似的,刮得他面颊有些疼,不由得垂下头,噤声敛容,再不敢自作聪明的献殷勤了。   萧明钰抱着郑娥上了马车,顺手拣了一条薄毯盖在郑娥身上,随意的望了眼车窗外头的景致,忍不住想到:这个时候,离晚膳应还有一段时间,父皇怎地忽然想起要叫他们回去?不过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急事,要不然那些个内侍宫人早已满山找人了,断不会耽搁这么久……   萧明钰正思忖着,怀里的郑娥却忽而转了个身,把头转向他的怀里头。萧明钰一时间再也想不起其他,不由得便低了头去看怀中的郑娥。   郑娥今日又跑又笑,还骑着红云走了一圈,大约早已累了,现下自然睡得香甜,双颊晕红,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吐息绵长。   萧明钰做贼似的左右瞧了瞧,马车行得平稳非常,左右并无旁人。他心中一松,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轻轻的贴在郑娥光洁白皙的额头上,额角相抵,几乎能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扑在面上,胸膛里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   萧明钰连忙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一贯冷定的黑眸里仿佛有冰被化开,湿润润的,冷玉似的颊边也跟着浮起一段微红来。他好一会儿才沉静下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用指腹在适才碰过的额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   快些长大吧,阿娥。 第30章   等萧明钰到翠微宫的含风殿时, 黄顺留在皇帝身边伺候,出来和人说话的时候皇帝身边另一个老内侍, 名叫荣贵。   荣贵堆着满满一脸的笑容上来行礼问安, 口上道:“四皇子来的不巧,陛下现下刚歇下了,您要是有事, 那便晚些再来吧。”   萧明钰微微一怔,见着荣贵那张面团般又白又软的脸庞, 眉心微微一蹙,很快便微微点了点头, 状若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先前我与阿娥在外头跑了一圈,倒是没能接到父皇口谕,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殿下放心, 没什么大事,”荣贵身量微微有些矮胖, 举止倒是十分有礼, 说话时声音也柔和的很, 字字句句听起来十分的悦耳, “不过是北狄来了使者,送了些东西来。陛下惦记着几位小殿下, 便特意叫人拣了一些出来, 想给几个小殿下送去罢了。”   萧明钰点了点头,笑着与荣贵道:“多谢公公了。”他想了想,便给身边的小内侍得福使了个眼色, 自个儿与荣贵道,“既然父皇已经歇下了,那我便不打搅了,先回去。还望公公替我和阿娥与父皇道一声晚安。”   荣贵连连点头,颇是殷勤的亲自送萧明钰到廊下,神色如常的模样。可萧明钰却不觉得真就没什么事情——皇帝兴冲冲的给皇子公主们送东西,没道理这个时辰就歇下了,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对……   萧明钰也知道荣贵作为皇帝身边的大内侍必是不好开口与他这个皇子说长道短的,故而才特意留下身边得用的小内侍得福去打探消息,自己则是抱着郑娥先去了皇后宫里。   许皇后今日只略绾了个髻,去了钗环,穿了一身姜黄色暗绣银叶梅兰的广袖襦裙,十分家常随意的模样。她此时正拿了一卷书坐在榻上翻看,不知是否是看到了疑难之处,秀致的眉心微微蹙起。   外头的宫人轻声通报了一声,许皇后这才搁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眼去看,见是萧明钰小心翼翼的抱着郑娥上前,她温婉的面上不觉也带了点儿笑影子,眸光如水一般的温柔。她抬手招了招,让萧明钰上前来,柔声责怪他:“你这孩子,带阿娥去哪儿玩了?你父皇派人都找不着你们……”她瞥了眼正睡得香甜的郑娥,忙把榻边的位置让出来,声音也跟着轻了下去,“快把阿娥放下吧,她如今也八岁了,有些沉,这一路抱过来可别压倒了你的手臂。”   萧明钰却不觉得压人,他臂弯里沉甸甸的,心里反倒跟着轻松了些。只是皇后这话他也不好拒绝,便轻手轻脚的放下了郑娥,又从边上拾起一条小毯子盖在郑娥身上。   许皇后见他这动作熟练得很,忍不住便扬了扬唇角,轻声打趣道:“四郎如今也大了,照顾起人来似模似样的,我倒是放心了许多——怪道你父皇前些日子还与我商量要给你选哪家的闺秀呢……”   萧明钰如今都已十三了,婚事自然也跟着提了上来,许皇后既是能说出这话,想来皇帝那头却也正在考虑。   萧明钰忙摇头,小心的在榻边挨着皇后坐下,小声道:“母后,”他少见的软了声调,撒娇似的,迟疑着道,“我现在还不想娶妻呢,当年父皇也是十六岁才和您成亲的……”   许皇后瞪了他一眼,柔软温暖的手掌在萧明钰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这哪里能一样?再说了,又不是叫你现下就娶妃,不过是先定下人家罢了。”   萧明钰只好接着求恳:“母后,这也是大事,就这么匆匆忙忙的定了下来,日后我要是不喜欢怎么办?您就替我和父皇说一声吧,要不然以后我若是夫妻不和,事事不顺……”   没等萧明钰说完话,许皇后已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都要气笑了:“你这嘴没遮没拦的,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要叫你父皇听见了,必是要罚的——怎么就匆匆忙忙了?做父母难道就不会替你好好看了?”   萧明钰垂下头做委屈模样,忍不住应了一句:“那太子和太子妃……”   听萧明钰谈起这个,许皇后温婉的面色隐约掠过一丝淡淡的阴云:太子乃是帝后的嫡长子,自是看得极重,太子妃崔氏亦是皇后和皇帝挑了再挑,好容易才选出来的才德兼备的闺秀,乃是秘书丞崔笛的嫡长女,也是先前给郑娥和二公主她们上课的崔大家的亲侄女。   哪里知道,太子与太子妃婚后三年一直冷冷淡淡,连个子嗣都没有,皇帝倒是没说什么,可皇后心里隐隐担忧起来。如今听到萧明钰提起这个,便是许皇后这般的性子都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许久,许皇后方才缓缓的点了点头:“好吧,依了你便是,我会和你父皇说一声,再等几年吧,倒也不急。”说着,她又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萧明钰的发顶,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的自发间拂过,温柔至极。虽然儿子都已十三了,可许皇后瞧着他便如瞧着当初牙牙学语的稚童,想起昔日诸事,颇有怅然,“你记着,我和你父皇为人父母,总是盼你们好的。”   萧明钰隐约觉得许皇后这话若有所指,只是听她亲口应下这事仍旧是十分高兴,谢了又谢,还亲自给许皇后捧了一盏热茶。   许皇后见他这模样,既好笑又好气,接了茶盏抿了一口,故意捉弄儿子:“这会儿知道给我递茶,还不知以后给我奉茶的媳妇在哪儿呢?”   萧明钰想:就在你身边榻上躺着呢,说出来吓你一跳!   虽是如此,萧明钰还是好生的彩衣娱亲的一回,陪着许皇后吃了一盏茶,把人哄得高兴了,这才起身告辞回去。   等萧明钰回去的时候,身边服侍的小内侍得福已经等在殿中了,小步跑上前来替萧明钰脱下外衣挂好。   萧明钰张开手臂由着宫人替他更衣,顺便瞥了眼得福,问道:“可打听出来了?”   得福点点头,半跪着替萧明钰整理明紫色绣团龙纹的袍角,口上徐徐的应道:“奴才问过含风殿的宫人了,听说二皇子今儿是被人扶着去含风殿的,一入殿便哭着告太子的状,说是打猎的时候太子故意叫人惊了他的马,存心叫他跌下马摔断腿……”   萧明钰听到这里,眉心已蹙了起来:齐王的脚疾便是因着当初跌下马又受了一夜寒,没能及早医治的缘故才落下的,也正是因着这件事,高皇帝没有考虑齐王这个次子而是直接立了皇帝这个幼子为储。这事皇帝必是记在心里,所以二皇子这状告的可真是刁钻。   萧明钰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问道:“那太子可又说什么?”   “太子自是不承认的,他只承认打猎的时候碰上过二皇子,后来遇见一只白狐,两边人马争相上前,二皇子忙中出错这才跌下来的。”   萧明钰的眉心蹙的更厉害了,接着问道:“那,父皇那里?”他扶着宫人的手坐了下来,由着得福替他脱了脚上的靴子。   太子是萧明钰嫡亲的兄长,得福自然也是向着太子的,连忙应道:“二皇子一贯都爱告太子的状,皇上哪回理会了?这次皇上自是也信了太子殿下的话,温声安慰了太子几句,先叫了尚药局奉御来看二皇子的伤势,然后便将二皇子狠狠责备了一番,说他对太子这个长兄不恭敬,发他禁足三日好好想想规矩和道理。”   萧明钰却没有得福想得那般简单,他抿了抿唇,唇角的弧线微微有些冷毅:以往皇帝或许是偏着太子,可这一回——明面上是罚二皇子禁足三日,可二皇子本就伤了腿,正该好好在宫内养着,要是往好里想,这几乎便是皇帝怕儿子年少坐不住,伤了腿后乱跑,像是齐王那般落下病根,特意给的“慈心”了。   既然,皇帝这回心里头偏着二皇子,自然是不会对太子做的事太过喜欢的……   萧明钰腰间系着的两色的金丝绦,他忍不住用指腹轻轻的捏住了那上头垂落下来的金色流苏,反复的摩挲着,知道指腹微微有些发红才仿佛回过神来,低声自语道:“这事你都能打听出来,母后那里怕也是……”   许皇后确实是知道这个。   郑娥一觉睡到傍晚,斜阳西下,这才揉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   大约是怕殿中人来人往朝着郑娥,许皇后便特意叫人在榻边搬了一张乌檀木屏风来。郑娥从榻上起来,左右瞧了瞧,见着边上的屏风摆设知道是皇后殿内,心里头便放心了许多,于是懒懒的抓着身上盖着的小毯子发了一会儿呆。   正当郑娥要叫人过来的时候,忽而听到屏风外头有人说话。   郑娥吓了一跳,想了想便趴在乌檀屏风的镂空处张望着,随即,她不由得眨了眨那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掩住了自己张大的嘴巴:外头说话的正是太子和许皇后。   许皇后此时就坐在靠窗的坐榻上,手里端着一盏茶,面色淡淡,显是不大高兴。而太子则是恭恭敬敬的跪在她膝前,不知正说着什么话,倒是惹得许皇后这般的好性子都不由动了怒色。 第31章   “怎么, 到现在你也依旧觉得自己无错?”许皇后几乎是强忍着满腔的怒气方才没把手上那一盏热茶倒到一直都寄以厚望的长子头上。   她此时坐在临窗的坐榻上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一贯柔和的声音沉了下去, 大约是声音有些重了, 喉中微微有些痒,想要咳嗽,可看着太子却又竭力忍了下来。   太子面容俊雅, 一贯都是温文有礼,此时倒也显出几分少见的难堪来。可是即使顶着许皇后那如若有形的目光, 他也仍旧是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这一回确是意外。”   他抿了抿唇,仰着头去看许皇后, 下颚弧线显得有些紧绷:“二弟总是对我不服气,事事都要与我作对。从小到大,我不知让了他多少回, 可他偏还要蹬鼻子上脸,一次次的欺到我头上……就像是这一回, 那只白狐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可他却偏要与我抢。我……”   话还没说完, 许皇后已把自己手上的那一盏热茶全都倒在了太子的面上。   滚热的茶汤烫的太子面皮发红, 茶汤一滴滴的从他面上还有发尾滑落,零碎的茶叶和姜丝就贴在太子的衣襟上, 使得太子的形容一下子狼狈起来。   玉瓷茶盏摔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碎成薄如蝉翼的几片细瓷片,映着水光和太子那既错愕又惶恐的神色。   许皇后却很平静, 她抬起双眸看着太子那被热茶烫红的面庞,淡淡的问了一句:“现在你清醒了吗?”   太子的眼皮不知是被烫红了还是真的红了,他低着头,喉结上下动了动,哑着声音道:“……我,我记得母后有条极喜欢的狐皮围脖,是父皇当年猎来的白狐皮制的,只是去岁被二娘和五郎不小心烧了一大块,一直很可惜。所以,我才想着趁着这回出来猎只白狐给您做围脖……”   许皇后盯着他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想到那些母子间的旧事,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水光,然而,她还是狠了狠心,沉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道:“难道我就真缺了那一条围脖,要你去和二郎争这个?现下闹成这样,就算我真得了你送的狐皮围脖,你觉得我会高兴吗?”   太子怔了怔,他仰着头去看许皇后的面色,忽而咬住了唇:“我,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叫母后和父皇高兴。兄弟几个,只有我是没满十岁便搬出宫独住,一个人在东宫的时候只有乳母陪着我,就连想父皇和母后了都不敢与人多说几句。二弟他们也总是要与我争,我已经努力想要做个好兄长了,可他们总不服气,事事都要挑衅,一点小事便要与父皇告状。就连父皇,他心里大概也对我失望极了吧……”   “傻孩子,”许皇后看着他那茫然的神情,心中又痛又酸,叹了口气,伸手从袖中抽了一条帕子来替太子擦拭面上的茶水,轻声道,“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嫡长子,是大周的太子啊。”   许皇后垂眸看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语声渐渐软了下去:“当年你父皇常年在外征战,而我却要在家中侍奉高皇帝和太后娘娘,夫妻聚少离多,好些年都没消息。可他一贯看重“嫡庶之别”,仍旧是坚持等了将近七年,一直等到我生下你才叫王昭仪这些人有孕。”   许皇后替太子擦干了面上的茶水,便用手掌抚着太子的发顶,有一下没一下的,一面回忆一面低声道:“记得当初,你父皇在外头有好些次都差点出事,我每每都跟着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怀上你,便千盼万盼着能替他生个儿子。等到你出生,我便知道,这是上天将我求了七年的儿子送来了——往后无论再有几个,都是比不上这一个的。”   太子垂落在两侧的手掌不由得握紧了,紧紧的抿住唇,似是压抑着什么。   许皇后垂下眼睑,看了他一眼,语声微顿,很快便又接着道:“便是你父皇,那时候见着你出生都激动的手足无措,险些都要落泪了。当时,他亲手抱着你,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的和我说‘慧娘,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太子几乎无法想象许皇后口中所说的情景,好一会儿才道:“是真的吗,母后你没骗我?”   许皇后点点头,语声越发轻柔:“明宸,你父皇或许对你严厉了些;或许对你有不满和失望,但那也正是因为他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你也不要和你的弟弟们计较什么,平日里些许小事,只要不是什么不可退让的大事,忍了让了便也是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是太子,国之储君,你的忍让在旁人眼里便是仁爱宽宏,便是父皇和母后也都是看在心里的……”   她以一种郑重而又不失轻柔的语调缓缓言道,“那些狐皮围脖不过是些许小道,人处世间,当行大道——只要你不辜负我和你父皇当初的寄望,那便是最大的孝顺。你明白了?”   太子定定的点了点头,面色也渐渐沉静下来。   许皇后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适才被茶水的衣襟,拂去上面的茶叶,笑着道:“好了,去换身衣服,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着凉了便不好了。叫人给你擦把脸,可别丢了你这个做太子的脸。”说着,她便抬手拍了拍,叫了人来伺候太子去偏殿更衣洗漱。   太子颇有几分羞赧,伸手揉了揉鼻尖,面上微红的随着几个美貌宫人去了偏殿。   许皇后望着儿子已然挺拔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随即便又开口吩咐左右道:“去把我书架上那本《宋史》拿来。”   宫人垂首应是,不一会儿便把小书房里的诗经递到了许皇后的手上。   许皇后伸手翻了翻,顺便将其中一页折好,交于宫人:“那这本《宋史》拿去给太子吧。让他这几日别再往外跑,好好歇一歇,闲了看看书。”   宫人双手接过那本《宋史》,低声应是,不一会儿便捧着书卷出去了。   等宫人出去了,许皇后方才忍不住的低了头用帕子掩住唇,重重的咳嗽了起来,仿佛要把肚里的心肝脾肺都给咳出来。   郑娥原还在乌檀屏风后头犹豫,见着这模样便连忙从榻上跳下来,踩着鞋子跑过去,动作迅速的爬上坐榻,轻轻的去拍许皇后的背部,有模有样的开口问道:“娘娘,您没事吧?我去叫人给您倒杯蜜水润润喉咙,好不好?”   许皇后弯着腰咳嗽了一会儿,半响方才抬起手,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抬头见是郑娥便笑起来,温声问道:“阿娥什么时候醒了?”   郑娥年纪虽已长了许多,还是不大会说谎,闻言只好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小声应道:“娘娘和太子说话的时候,我就醒了。”   许皇后面色不变,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掐了她的面颊一下,轻声道:“那,适才的事便是我和太子还有阿娥的秘密,阿娥可不能说出去。”   郑娥连连点头,很是认真的答应道:“我一定不说。”她说着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许皇后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忍不住伸手扣了扣她的额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顽皮……”正笑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便推了郑娥一把,笑着支使人,“你去替我到一盏蜜水来。”   郑娥点点头,忙不迭的转身去案边倒水。趁着这时候,许皇后那一直抓在手掌中的那条帕子小心的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不知何时,那张素白底绣着一丛绿萼梅花的帕子上面已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绽开来,美不胜收。   太子此时方才换好衣服、收拾妥当,想起适才自己与许皇后“撒娇抱怨”的话也觉得十分的难为情,正犹豫着是否要再回殿内便见着一个穿着绿色上襦和嫩黄色间色长裙的宫人捧着书卷上前来,脆生生的交代道:“殿下安,娘娘令奴婢将这卷书送给殿下。说是请殿下这几日莫要外出,安心休息,闲时多翻书。”   太子点了点头,接过那卷《宋史》,随即便与那宫人微微颔首:“我知道了,回去和母后复命便是,顺便替我与母后说一声——明日我再来给她请安。”   宫人轻声应了,垂下头行礼恭送太子离开。   太子下了玉阶便有人抬了步辇来,他坐上去随手翻了翻那本皇后叫宫人特意送来的《宋史》,见其中有一页被人折了,他便轻轻摊开来,仔细去看那一页的内容。   那一页正是《宋史·太祖纪三》,上面写的是:“太宗尝病亟,帝往视之,亲为灼艾。太宗觉痛,帝亦取艾自炙”。   这说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去探望他生病的弟弟,亲自为自己的弟弟赵匡义灼烧热艾来治病。赵匡义觉得疼便叫了出来,于是宋太祖赵匡胤便将热艾往自己身上烧,以此同苦“。   故而,世人常有“灼艾分痛,宋祖之友爱”的言论。   太子看了几眼便明白过来了,知道皇后这是委婉劝他要友爱兄弟,或许还希望他能主动去探望“伤中禁足”的二皇子。只是太子虽是心里明白过来了但又有些拉不下脸,一直拖到晚上还没想好,只好一劲儿的看着皇后折起的那一页。   入了夜,太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内侍上来剪烛芯,见着太子这踌蹴的模样便温声劝道:“时候已晚,殿下不若找些休息吧……”他低了头,见着那书案上的那本书便笑起来,“殿下看的是宋太祖灼艾分痛的典故?”   太子点点头,他待身边之人颇为宽厚,眼前这个小内侍名叫兰射,生得眉清目秀,聪慧伶俐,素得他心的,算是他跟前的心腹之一。故而,太子倒也不瞒着,随手把那本《宋史》给推到一边,笑了笑:“是母后叫我看的,我便翻了翻。”   那个叫兰射的小内侍闻言便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蹙了蹙眉头,似有几分犹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太子看出来了,便瞥了他一眼,打趣道:“想说什么便说罢,这样憋着,可不难受?”   兰射便笑起来,双颊鼓鼓的,竟有几分少年的天真。他指着那一页上的字说道:“虽说世人都说灼艾分痛乃是宋祖友爱兄弟之情,可宋太宗这个弟弟看上去可没念着太祖这个哥哥的情。”   灯光如豆一点,光色沉沉,照在太子的面色,昏昏沉沉的,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兰射一面替太子打理书桌上的东西,一面不紧不慢的接着言语道:“宋太祖信任弟弟,传位给太宗。宋太宗口上倒是说得极好,说自己以后要把位置传给弟弟赵光美,再由光美传给太祖之子赵德昭。结果呢,赵光美忧悸而死,太祖几个儿子——赵德昭自刎了,赵德芳早逝,最后仍旧是太宗之子‘幸运’的继承了位置。这‘幸运’里头宋太宗做了什么那可就不知道了。”   太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喉间被那冰凉的空气堵得厉害,忍不住道:“是了,野史里头还有烛声斧影这一说……”   “可不是!”兰射挑了挑眉,抬眼望了望烛火,不觉眯了眯眼睛,口上倒是笑盈盈的,仿佛说的是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可见啊,宋太祖这个好哥哥做的可真是太亏了,不仅几个儿子全都折了,连自己的死都有可能是弟弟下的手……”   太子微微怔神,随即便又瞪了兰射一眼:“你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再有下回,看我不令人剪了你的舌头!”说着便又把书卷合上,递给兰射,“把这个放到架子上吧,暂时不看了。”   兰射机灵的很,连忙点点头,接过书卷,嘴上连声告饶道:“殿下便饶了奴才这一回吧,奴才这话也就和殿下您说……”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太子,白嫩嫩的脸上还有几分少年人的可爱讨巧来,“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是一颗心都向着殿下您的。”   太子想要板起脸,可见着他这讨好的模样便又忍俊不禁,只好压低了声音详怒道:“还不去把书放好!”   兰射连连应是,忙不迭的拿着书卷往书架子走去。 第32章   太子被许皇后浇了一脸茶, 换了身新衣服才走的事情虽然没几个人看见,但是该知道的还是都知道了。   二皇子自个儿关起门来偷偷乐了一回儿, 连摔断的腿都不觉得疼了, 还和三皇子道:“太子成日里端着架子,好像父皇第一他第二似的,看着就讨人厌!这一回, 可算是叫人解气了。”   三皇子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二皇子那条伤了的腿上:“只是, 如此一来,二哥你这腿算是白摔了——毕竟, 皇后那头都已教训过太子,父皇心里那口气怕也就出了。”   二皇子一听这话,忽而也反应过来了。他瞪大了眼睛, 忍不住便伸手在自己没受伤的那条大腿上拍了一下:“还真是!怪不得我母妃常说皇后那贤惠明德全是装出来的,我瞧着也是。她口上说着几个皇子她都一视同仁, 心里头还不是故意偏着太子嘛!哎呦, 你别说, 我这腿可真是白摔了!”   三皇子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冷嘲, 面上倒是温温的安慰起二皇子来:“没事,‘铁杵都能磨成针’, 只要持之以恒, 什么事都能成。那些个事和话过了父皇的耳朵总也会留下些想法,便是一时不放在心上,给压下去了, 可积年累月攒下来总有起作用的一日。再说了,二哥你以前给太子告状的时候,父皇可是真生气,连着罚了好几回,你瞧现在呢,父皇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二皇子面色渐渐缓和过来了:“是了,这几年我告状告多了,父皇也渐渐只把我告状的事当成我与太子兄弟赌气,至多面上罚一罚罢了,反倒是激得太子动了火。这一回,父皇心里都偏着我了。还别说,你这法子还不错——要脸的比不过不要脸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三皇子笑起来,给二皇子递了帕子擦汗,一派友爱兄弟的模样,口上徐徐道:“不过啊,太子毕竟是储君,光光是二哥你告状那效果也是有限的,还得找些个言官御史开口才是……”   二皇子对上三皇子的眼睛,面色渐渐也变了。   皇帝晚上来的时候便忍不住与许皇后说了几句:“你这可不好,要是气不过便说他几句便是了,哪有动手的道理?”他这个做爹的说起话来倒也有些道理,“太子年纪毕竟大了又是一国储君,在外人跟前得还是得给他留些面子,要不然底下那些人又要生出旁的什么想法……”   许皇后这一回倒是连皇帝的面子都没给,板了脸,直截了当的道:“面子都是自己赚的,哪有叫人给的?”说到这儿,她抬眸瞪了皇帝一眼,抱怨起来,“还不是陛下你,儿子女儿面前从来都只做慈父,我要不做个严母,底下那几个孩子都得闹上天不可。到时候,你去天上捉人啊?”   皇帝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连忙伸手抚了抚许皇后略有些瘦削的肩头,轻声安慰道:“辛苦皇后了。”说着,他抚着皇后的肩头,忍不住蹙了蹙眉,不觉沉了声音,“你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主子都瘦的都快摸着骨头了,还没几个警醒的。尚药局的人看过了没,可有说什么?”   许皇后莞尔一笑,推了皇帝一把:“只是近来胃口不大好罢了,哪有值得这般小题大做?!尚药局那里也不过是叫我多补补、养一养身子罢了。要我说,如今吃好喝好的,补多了反是不好呢。”   皇帝还要再说,眼角余光瞥见黄顺在外头探头探脑,心中颇有几分不耐,便叫了一声:“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悠什么,有什么事儿?”   黄顺连忙上前来,礼了礼,恭敬的垂了头,低声道:“贵妃娘娘使了人来,说是小公主夜里发了热,有些厉害……”   皇帝蹙了蹙眉,心里不由忧虑起来:小公主如今也已将将五岁了,也不知是不是随了谢贵妃多病多灾的身子骨,一贯的体弱多病。偏她最喜欢粘着皇帝这个做父皇的,每回病得迷糊了便嘟嘟囔囔的叫着“父皇”,可怜巴巴的掉眼泪,就跟揪皇帝的心肝似的……谢贵妃这些年低调惯了,倒也不敢真叫人为着女儿一点小病去找皇帝,所以倘不是真病得厉害,她必是不会派人来的。   所以,皇帝也有些坐不住了,想了想又问黄顺:“尚药局的冯奉御可有说什么?”   黄顺弯下腰,轻声道:“冯奉御说大约是小公主在外头玩闹的时候着了寒,只是她年纪小也不好多吃药,先吃一副试试,看今晚能不能退热。”   皇帝蹙了蹙眉头,倒没再说什么,只是要了脉案和药方子,颇为担忧。   许皇后瞧他踌蹴不定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推了他一把:“赶紧去看看吧,三娘还小呢,难不成,我还和她小人家计较?”   皇帝仍是有些犹豫,握了皇后的手,轻声道:“贵妃和奉御都在呢,药方子也没什么问题,朕去了也是无用,到不若不去。”   许皇后直接便把皇帝从榻上拉了起来,叫人给他拿了鹤氅,亲自送出门去:“去吧去吧,三娘这会儿怕是病得难受,正念叨着父皇呢。”   皇帝看她一眼,便道:“那朕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且叫我今晚一个人,略得些清净些吧。”许皇后呶呶嘴,故意打趣道。   许皇后便站在殿门处,边上有宫人素手提着几盏精致玲珑的琉璃灯,盈盈的一点灯光如水波一般的散开了,照得她那张柔婉秀美的面庞透白明亮,一双妙目更是盈盈含水,唇边那一抹笑意却带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皇帝见着她这模样便是满腹的忧心也不由得抿了抿唇,面上不觉含笑,口上却是详怒道:“就你整日里把朕往外赶,真是个没心肝的。”   许皇后只笑不语,翠色裙裾上的繁复暗纹在柔光里显出模糊的轮廓,流光徐徐流动,那一抹纤浓的碧色便仿佛翡翠那蕴着水色的翠痕。   皇帝用手掌握住许皇后的手,手掌心反复的摩挲着,心里头更是舍不得走了,只是许皇后又推了他一把,他想着小公主的病情便也只好狠狠心走了。   许皇后一直等到皇帝走了,这才转了身,只是她也没有回寝殿里,反倒是叫人提了灯笼去看边上偏殿里休息的郑娥和二公主。   郑娥和二公主本就是年纪相近,自小玩到大,感情好的犹如亲姐妹一般,故而两人睡到一块儿也是常有的事。   这会儿她们都已洗漱过了,因着今日在外头跑了一圈,出了些汗,故而连那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也都洗过擦干了,擦了发油脂膏,柔顺垂在两肩后,丝丝带凉。   郑娥白日里睡过一觉,故而这会儿倒也不觉得困,反倒是拉着二公主说话:“对了,白天里,四哥哥说你已经定了人家,是什么意思啊?”   二公主抱着被子躺在边上,娇嫩雪白的面颊不知不觉间就红了,可她却还是咳了咳嗓子,哼了一声:“你说呢?”   郑娥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扬起,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就像是朔夜里那格外耀目的星辰,她笑起来:“这么说,是真的啦?”   二公主简直为郑娥这慢了不知多少拍的脑子捉急,屈起手指在她额上扣了扣,恼羞着道:“好了!不说这个,睡吧。”天知道,以往都是她拉着郑娥不想睡呢。   郑娥这会儿却拉着她藕荷色的小衣袖子接着问道:“那你告诉我嘛,是不是张长卿?”   二公主脸红起来,外强中干的辩驳道:“谁,谁说是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小时候那小胖墩的模样,走到哪儿还都要带点心,讨点心,傻不傻啊!”   郑娥居然还真信了,十分可惜的嘟嘟嘴:“原来不是啊,我还以为以后我能叫你嫂子呢……不是张长卿的话,那是谁?是你舅舅家的几个表哥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二公主简直恼羞成怒,一咕噜从床上起来,用手捂住郑娥的嘴巴,一字一句的:“快!睡!觉!”她脸红的就像是玫瑰花最娇嫩的一片花瓣,柔软而又娇艳,犹犹豫豫的才把后半句话给补上“……就是,就是张长卿啦。”   她说完话,只觉得羞赧至极,便拉着被子躺了下来,一声不吭的要睡觉。   郑娥也忙闭了眼,眼睫颤了颤,心里头仍旧是想着这事,面颊不知是不是被被褥里头那热气给烘热的,也跟着渐渐显了红色,就跟渐渐浸透了花蕊的那一抹红。   外头的灯早就给吹灭了,只余下床头这一盏灯,在黑暗里微微的放着柔光。   二公主闭了半天眼睛都睡不着,嫌弃那盏灯太亮,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身去拉郑娥,鼓着双颊问她道:“那你今天和我四哥去哪儿了?”还不知以后谁叫谁嫂子呢。   结果郑娥不知何时已睡了过去,眼睫搭在奶白的肌肤上,双颊微红,鼻息绵长,好似睡得极沉。   二公主又沮丧又羞恼,瞪圆了眼睛,最后也只好也拉了被子盖住头,闷头就睡了。   许皇后在外头静静的把两个女孩儿打闹的这一场事看在眼里,不由会心一笑,和落后自己几步的宫人使了个眼色,轻轻道:“走吧……” 第33章   虽然是从宫里头出来, 再不必和崔先生上课,但是大约是早起惯了, 第二日一大早郑娥就从暖暖的被窝里爬起来了。   宫人早早已在帘幔后头小心束手候着, 见着郑娥从榻上坐起身子,她们便也轻手轻脚的上前拢起极薄的绡纱帘幔。   二公主倒是还闭眼睡着,她一贯都爱睡个懒觉, 更何况又不是在宫城里头而是在翠微宫,权当是出来玩的, 哪里还愿意早起?有时候,她一口气都能睡到日头起了, 许皇后那头忍无可忍叫人来把她给揪起来才不得不起来。   窦嬷嬷怕惊到边上的让公主,便轻轻的拧了一块温热的布巾递给郑娥,先在她颊边和额头擦了擦。   温热的布巾敷在脸上十分的温暖舒适, 便是郑娥都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渐渐的也醒过神来。她滴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转, 抿了抿唇, 伸手掀开被子一角, 扶着窦嬷嬷的手下了床榻, 动作迅速的洗漱了一遍,又在几个贴身宫人的服侍下换好衣衫。   因怕惊醒二公主, 这一连串的动作当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郑娥今日不必再外出跑马, 故而也就不必换胡服或是胡帽,边上伺候的宫人便只替她梳了惯常的双髻,上头带了一套玉石珠花, 碧玉上的一抹水色犹如春日里荡漾的碧波。她今日穿的则是一件藏蓝色暗绣兰叶图案的上襦和一条月白色的高腰长裙,脚下踩着双浅蓝色底绣银叶蝴蝶的缎面绣鞋,倒是十分简单自然的装扮。   只是,那月白长裙的裙裾上正好绣了一副精致的兰草图,行动之间裙裾微动,仿佛风过兰草,左右摇摆,栩栩如生,雅致非常。而那绣鞋上面的花蕊中央则是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迈步移动时候虽是纹丝不动却又珠光熠熠。   这一身的衣裙和打扮倒是衬得郑娥双髻乌如鸦羽,肌肤白如细雪,一眼望去:当真是明眸善昧,颊边梨涡浅浅,灵秀清丽,年纪虽小,却已有几分惊人的美貌。   郑娥打扮妥当后方才去皇后那儿给皇后请安,原是该去太后那儿的,只是也不知怎地,太后这些年笃信佛事,早起要做早课,便也没再叫人去她那儿请安。除却王昭仪每日侍奉左右外,后宫里头也只有许皇后倒是按着三日去一日的规律,时不时的过去请安问好。   今日许皇后也起得早,见着郑娥来了便微微一笑:“昨儿见你和二娘躲被窝里说悄悄话,还以为你们今天起不来了呢。”   郑娥没想到这事还会被许皇后抓个正着,十分难为情,忍不住低了头,小声道:“了一会儿。”   许皇后含笑看着她,伸手招了招,叫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位子上,又道:“二娘还睡着吧?这孩子一贯都怠懒的很,”说着,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便道,“不必等她了,咱们一起用早膳吧?”   郑娥“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上前挽着许皇后的胳膊,认认真真的问道:“对了,娘娘你的咳嗽好些了吗?要不要叫人去炖雪梨燕窝?这个吃了对喉咙好的。”   许皇后见她这认真的模样,颇有几分忍俊不禁,只是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正说着话,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春华领着一众的宫人提着红漆食盒,摆好桌案,一个个的端着早膳上来了。   皇后一贯都是个简朴的性子,倒也没有特别的铺张,一盘热腾腾的糯米糕、一碟子鸡油卷儿、一碗香甜软糯的红枣莲子粥、一碗咸甜鲜香的鸭子肉粥和一碗味道清淡入口碧梗粥并几样小菜。   郑娥捡了一碗红枣莲子粥和一块糯米糕慢慢吃着。她昨儿运动了一番,今日倒是难得的好胃口,吃得很是认真,双颊鼓鼓,好似小松鼠抱着自个儿的松子慢悠悠的啃着一般。   许皇后瞧她这模样也不由得胃口大开,便吃了小半碗的小半碗的碧梗粥又用了些小菜。   郑娥见着许皇后吃了半碗粥便不用了,卷起袖子伸手递了一块热腾腾的糯米糕过去:“娘娘吃这个!甜得很,好吃!”   “你啊,整日里吃甜的,要是牙疼便又要掉眼泪了。”许皇后嘴里虽是如此说,可手上却还是接了过来,慢慢吃了。   郑娥左右瞧了瞧,便又端了一碗鸭子粥来,笑盈盈的:“这个也好吃,过了一遍油,肉也软软的,一点也不腻的。”   许皇后见她模样可爱,忍不住便又吃了小半碗粥,见着郑娥还要再劝,连忙摆手示意:“好了好了,我昨儿就只是咳嗽了一会儿,哪里至于这般小心?你再喂下去,我可真是撑得起不来了。”   郑娥这才作罢,嘴里倒是理直气壮的念叨着:“可我小时候娘娘也常常照顾我啊,现在当然就轮到我照顾娘娘你。”   许皇后微微一怔,随即便伸出手,屈起手指轻轻扣了扣郑娥光洁的额头,嗔了一眼:“你现在也还小呢,且还轮不着你照顾人……”她随即便转开话题,“你今日早上的字练了没?”   郑娥这才想起来,摇了摇头,连忙道:“啊,我忘了!我这就去练字。”   许皇后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发顶,又交代了一句道:“顺便去替我把二娘那丫头给叫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她要是再不肯醒,你就叫人给她泼凉水去!看她醒不醒。”   郑娥扑哧一声笑起来,随即便用那玉雕一般精致白皙的手指就捂住嘴巴,可仍旧是掩不住那满满的笑意,她光洁白皙的颊边梨涡浅浅,盛着清晨时候才有的曦光。她点点头,脆脆的应了一声,提着裙裾便又跑出去叫二公主了。   许皇后瞧她这模样,忍不住便笑着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小姑娘呢……她想了想,便又转身去问边上的大宫女春华:“太子今日可是去看二皇子了?”   春华摇摇头,低声应道:“没有,听说太子今日一大早便去外头游猎了。”她瞥见皇后那微带了愁色的面容,忍不住便道,“殿下自小聪慧,心里必是明白的,只是现下年轻气盛,一时想不开。等过几年太子妃生了小皇孙,太子做了父亲,大约也能稳重些了。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还不知,我能不能等到太子妃生小皇孙呢。”许皇后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声音淡淡,随即便又叹了口气,“你替我理个单子,从库里头拿些绫帛去给二皇子送去。”   春华轻轻的应了一声,还要在说什么却见着四皇子萧明钰正从外头过来。   萧明钰今日穿了一身杏黄色织金绣云龙团纹的圆领袍子,头上带了一顶玉冠,面上倒是含笑,一入殿门便上来请安行礼。   许皇后很快便敛了面上神色,上前扶了他起来,见他额上还有细汗便道:“看你这一身汗,哪儿来的?”   “早上拉五郎一起晨练去了,”萧明钰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便道,“对了,我早上只喝了半碗粥,现下有些饿,母后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许皇后抽了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拉了人坐下,无奈的应道:“坐吧,二娘现在都还没醒呢,热粥热糕都替她备着呢。”她说着便忍不住戳了戳儿子的脑门,“一个个全不叫我省心!”说着,她便侧头吩咐边上的宫人把粥点端上来。   萧明钰笑着应了几声,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忽而伸手指着外头,忍不住便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二娘这不是也来了吗……”   果然,只见二公主揉着眼睛从殿门外头过来,边上几个宫人都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就怕她一个不小心就给绊倒了。   许皇后见女儿这睡意朦胧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顺嘴便叫了她一声:“仔细脚下!”   二公主还有些起床气,揉着眼睛、蹬着腿上来,一咕噜缩倒皇后的怀里头,小声抱怨道:“阿娥把我被子都掀了……”她又气又恼的,面颊红红的,“还好边上没人呢,要不然多丢人啊。”   “你睡到现在,已经是够丢人了。”许皇后根本没站在女儿边上,抚了抚她的脊背,顺手从案上端了一碗红枣莲子粥,舀了一口喂到女儿嘴里。   二公主话还没说完便被塞了一口热粥,肚子也跟着饿起来,便把那些个话都给咽了回去,从皇后手里接过粥碗来,自己慢悠悠的吃起粥来。   边上的萧明钰动作倒是极快的,风卷残云一般的吃了大半碗鸭子肉粥和一块红豆米糕,很快便搁下手中的碗筷,从案边站了起来,一面理了理袖角和衣襟,一面开口问二公主道:“阿娥现在是在练字吗?我去瞧瞧她……”   二公主此时正端着碗吃粥,这会儿已醒了大半,仗着现下有许皇后撑腰,抬起头给萧明钰一个鄙视的白眼,口上说着:“一大早的阿娥阿娥的,四哥哥你就不能想些其他的?”真是好丢人哦。   萧明钰抓起一块糯米糕塞了过去,目光里头带着十足的警告意味,语气倒是温和的很:“二娘你这嘴都快比得上长卿了,吃的都塞不住!”   这一下,许皇后都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二公主恼羞成怒,仰着头去看许皇后,拉着人的袖子,气呼呼的告状道:“母后!你看,四哥他欺负人——成天就会拿张长卿说我!” 第34章   萧明钰去的时候, 郑娥果真正站在临窗的书桌前持笔练字。   她每日早上都是要写两张大字的,倒也不多, 虽是比不上那些勤奋之人, 只是持之以恒,总也会有效果的。   如今正是晨光初起的时候,一束束金色的阳光从雕花木窗边上折入, 犹如金粉一般灿灿然的洒了一室,就连搁在书案上的白玉瓷瓶里的几支桃花的花苞边上仿佛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薄红染浅金,柔软芬芳中带着温暖——就像是郑娥一般。   萧明钰站在门扉处, 怕惊着她竟也没有抬步入内,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郑娥那被阳光照得犹如白瓷抹金的面庞,心中隐隐生出几分欢喜来, 就像是清晨的时候起了个早,独自上山采了一捧桃花, 那么美的花独独只有他一个知道, 心中暗暗的窃喜着。   郑娥练字的时候一贯全神贯注, 且她自小到大被人盯惯了, 倒也没发觉来人了,只是垂头持笔, 很是认真的练完了两张大字。因她人小腕力不足, 故而练字的时候有时候会在手腕上绑个小小的沙袋,这会儿练字完了,解下手腕上的沙袋, 便觉得手指和手腕一起酸痛。   郑娥微微叹了一口气,用左手略揉了揉手腕,一面低头看着自己的字,一面抬声吩咐道:“端盆热水来。”   这热水既是净手的也是为了拧条帕子捂一捂手腕和手指,等骨头里舒服了,再抹一些护肤的香脂上去按一按,这样就不长茧子了。   郑娥正低头看着字,冷不防的听到有人说道:“你这字倒是有几分模样,形骨皆有,只是少了自己的风格,还需几分打磨和联系。自来见字如人,不同的人,便是同一种书法也各有不同。”   郑娥听着这话,先是蹙了蹙眉头,随即便忍不住抬头去看,颊边的梨涡浅浅的,笑靥如花,甜甜的叫人:“四哥哥。”她歪了歪头,额前的乌色碎发也跟着动了动,尤其显得一双眸子明亮漆黑,“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明钰口上应了一句:“有一会儿了。”说着,他转过头,亲自从宫人手里接了帕子,在盛着热水的金盆里拧了拧,这才拿了热帕子去给郑娥擦手,语声轻轻的:“手伸出来,我先替你擦一擦。”   郑娥倒也不见外,伸出一双犹如玉雕的小手,笑盈盈的道:“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真的?”萧明钰虽知道她是随口哄人的,仍旧免不了追问一句。   郑娥乖乖的点头,白嫩嫩的下巴一上一下的,居然还很是认真的道:“真的真的。”   萧明钰被她这般一哄,倒是忍不住也露了几分笑容。他仔细的替郑娥擦了擦手,重又转身换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拧得半干后握在郑娥的手腕处,笑着道:“先捂一捂,过会儿就舒服了。”   郑娥眼睫跟着一扬,就像是小小的蝶翼一般轻盈,脆生生的应道:“好啊……”说着,便拉了萧明钰在的坐榻上坐下,顺嘴抱怨道,“这回出来我都光顾着玩了,都没认真看书,就连练字也不过是早起的时候练一会儿。等回宫后,崔先生那里必是要考校一回的,说不得我就比不上小月亮她们了。”   自从二公主满了十岁,每日午后去崇文殿上课后,许皇后怕郑娥孤单,便特意叫了齐王府的大娘子萧逐月一块入宫来学习。虽说萧逐月还带了个郑娥不大喜欢的夏芜娘,可郑娥与萧逐月倒还是颇合得来,因着上元节那一回的事情,她们两个心底里也颇是亲近。   只是,两人年纪只差了一岁,学业上头有都颇有几分天赋,虽然面上不显,可背地里还是暗暗的有些比较。   萧明钰忍俊不禁,摸了摸她颈后的碎发,笑着道:“放心吧,小月亮她估计也没空练字温书。过几日,她大约也要随她父亲和爷爷过来呢,说不得你们两个还能一块玩呢。”   “那可好!”郑娥忍不住又笑起来,“小月亮来了,我还能带着她去看我的红云,我们还能一块跑马呢。”   萧明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心里被她这一笑弄得软软的,随即便低了头松开捂着郑娥手腕的热帕子,叫人拿了脂膏来,自己用指尖沾了一点,慢慢的在那郑娥微微有些红的皮肤上揉搓开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时不时的替她揉一揉手指关节和指尖。   郑娥只觉得手腕和手指都麻麻痒痒的,竟是有一种极舒服的感觉,小声道:“四哥哥你揉的都快比得上窦嬷嬷她们了。”   萧明钰也不气她拿自己跟那些个奴婢比较,只是慢慢握着她纤细的手指已一种特别的力道慢慢的揉了揉,从容一笑:“骑射上头多用是要用手上的力气,久了难免也要疼,我自个儿揉一揉又看几本医书,自个儿便也满满琢磨出几分门道来了。”   郑娥眨眨眼睛,颇有几分心悦诚服:“四哥哥,你懂的好多。”   她眼睛又大又圆,就像是一对价值连城的黑珍珠,流光溢彩。她这样认真的看着人,倒是叫萧明钰心软得仿佛一滩水,恨不能伸手再揉一揉她的小脑袋。只是,现下萧明钰手上还沾着脂膏,油腻腻的,自然不能伸手去揉,只好叹了一口气,先叫了人过来给他净手。   等萧明钰净手完了,郑娥要去找许皇后和二公主,萧明钰也只好跟着一块去,就连午膳也是一起用的。   只是用过了午膳后,终南山上却又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听说是大公主遇上了那位在山脚等着觐见的北狄使臣,与人约了赛马。   二公主作为妹妹嘴里说着:“她好傻哦,她骑的那匹马都是北狄送过来的呢。我听说北狄那边的人从小就长在马背上,马就跟腿似的——你想啊:人家六条腿一起跑,她一个两条腿的能比得上吗?”心里头倒是担心急了,忍不住要拉郑娥一块去看看,偏还嘴硬,有理有据的道,“正好,咱们一起去看看她丢脸。”   郑娥被二公主“六条腿”和“两条腿”的奇特比喻给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是她心里也颇为好奇那所谓的北狄使臣,想了想便也点了点头。   倒是萧明钰,忍不住暗暗的摇了摇头:大公主那性子实在太过张扬倨傲,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皇帝本就是想要先晾一晾那北狄使臣,故意把人丢在山脚下叫等着,只当自己是日理万机给忘了。如今大公主和人赛马,无论输赢,皇帝这个做爹的都不好当做不知道,只能出面见一见人。简单来说,大公主这大约算是坑爹。   当然,萧明钰虽是心里明白可面上却也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跟在郑娥与二公主一同去看了。   比赛是在终南山的马场上。大公主今日头上一顶带了个小花冠,穿一身明紫色的胡服,腰间系着条精致的金马鞭,纤腰盈盈一握,一双凤眸微微一挑,顾盼生辉,既是英姿飒爽又有几分女子特有的明艳娇媚。   大公主眼尖,一瞥就看见了郑娥一行人,手握着马鞭,推开自己边上几个正说着话的贵女,上前来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你丢脸啊。”二公主没好气的道,“你才学了几年啊,做什么和人比这个?”   大公主年纪渐长,自觉已不是和二公主这般“小孩儿”闹脾气的年纪了,故而倒是不计较二公主的言辞,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是玩玩嘛……”   她是公主,皇帝也还算是个慈父,故而她从小到大,除却在郑娥身上吃过几个亏外还真没吃过什么大苦头——皇帝统共也就三女六子,比起儿子倒是更疼惜女儿,大公主作为长女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就算是郑娥那一回的事情,皇帝也不过是借着敲打容婕妤给她长了长记性,还真没拿她如何。   二公主还要再冷嘲热讽几句,郑娥便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   大公主见这模样便忍不住抿着唇淡淡一笑,眼中带着几分讥诮——便是到了如今,她自持身份不再与人多做计较可也依旧看不上郑娥这般的。   几人说话间,却见前头的人群分开两边,只见一个穿着北狄服饰的男人正缓步从人群的另一头走过来。   他一头的乌发编成一条肥长的辫子拖在背后,耳边带了两个金环,在阳光下金光熠熠,更衬得他几乎苍白犹如冬日里的冷雪。他仿佛二十左右的年纪,五官轮廓极深,鼻梁高挺,一眼望去当真是英挺非常,独独一双眸子倒是纯正的黑色,琉璃一般,显得冷冷的,仿佛藏着刀刃一般刮人。   这样的人,难怪吸引到大公主。   郑娥觉得眼熟,忍不住盯着人看了又看。萧明钰此时却来不及吃醋,看人那人不由的微微蹙了蹙眉。   只见这位穿着北狄服饰的男人不急不缓的走到几人跟前,脚上的鹿皮靴子踩在草地上,“咯吱咯吱”的轻响着。他有条不紊的给面前几人行了个礼,行止如仪,汉话亦是十分的流利,只是微微一笑:“几位殿下午安,在下阿史那思归。”   郑娥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约觉得阿史那思归那双漆黑的眸子似是正盯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   也就在下一刻,萧明钰往前走了一步,似是无意的用自己的身子替郑娥挡了挡。 第35章   郑娥抓着萧明钰的手臂探出头, 眨巴眨巴眼睛,本想问一句:“我们是不是见过?”只是她隐约觉得萧明钰似是不大高兴, 就暗暗的就把话都给咽了下去, 只是打量着悄悄打量着阿史那思归的面容。   阿史那思归眼角余光掠过郑娥那好奇的目光,不由微微一笑,只觉得她像极了躲在草堆后头怯生生张望着的小羊羔, 探头探脑,毛茸茸的, 可怜又可爱的模样。   萧明钰咳嗽了一声,扯回阿史那思归的目光, 缓缓言道:“阿史那使者倒是目光如炬,就连我们几个也都认得出来。”   阿史那思归端正了神色:“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大周,重任在肩, 几位殿下又是身份尊贵之人,自当认得才是。”他言辞恳切, 仿佛说的都是心里的话。   大公主听到他口中奉承说“身份尊贵之人, 自当认得才是”不觉也露出笑容来。   萧明钰若有所思的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使者你之前在哪儿见过我们呢。”他自然是认出了阿史那思归便是几年前上元节遇上的少年, 只是这般一来, 阿史那思归当时为何会碰巧出现在那里便成了一个难解的疑点——究竟是巧合还是他当时就已经认得自己几人了?   阿史那思归自是不会认下那事,反倒是摆手一笑:“殿下玩笑了, 几位殿下何等尊贵, 在下此前又如何能见呢?”   还要再说,大公主却是不耐烦了,挥了挥自己手上那根黄金做柄的小马鞭, 懒懒开口道:“好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该上马比试了。”   众人只得先退开一步,阿史那思归微微伸出手做了个手势:“公主先请。”   大公主扬起光洁白皙的下颚,大步上前,直接从内侍手里接了自己的枣红色大马,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她乌黑的发尾随着动作而微微摆动了一下,胡帽上点缀的硕大明珠亦是犹如矗立在海面的灯塔,明亮耀目,摇曳生辉,更衬得她动作优雅美丽。   不得不说,大公主能有信心和北狄人较量马术,她自己也是有些本事的。便是先前觉得大公主好傻好傻的二公主都拉了拉郑娥的袖子小声道:“再过几年,也不知咱们能不能像大姐姐那样。”   郑娥见她心向神往,抿了抿唇,认真应道:“一定会的。”   话声落下,只见阿史那思归亦是牵了一匹乌色大马,翻身上马,准备妥当。等到两边的人都准备好了,被大公主拉来主持这场比试的老宦官不得不伸出手,挥了挥手中的旗子。   随即,两匹骏马都犹如脱弦的长箭一般“嗖”的一声就直接给闯了出去,马蹄声此起彼落,掀起一层薄薄的尘土来,等被沙土迷住了眼睛的人再睁开来时候,两匹骏马都已离出发点有一大段的距离了。   郑娥睁大了眼睛,小声问道:“四哥哥,你说谁会赢?”   不等萧明钰回话,边上的二公主便已悄声应道:“你傻啊,当然是那个北狄人了。他看着都比大姐姐大好多呢又是从小就开始学的。”   正说话的时候,阿史那思归的那乌色大马果真在拐角处越过了大公主的马头,随即是马身,马尾,只是一个拐弯的功夫他便直接越过了大公主那匹枣红马。   郑娥不由蹙了蹙眉,小声道:“好厉害的马术。”   萧明钰见她细长的眉尖蹙着,仿佛还真的替大公主担忧一般,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发顶,与她道:“就是因为他们的马术这般厉害,故而北狄的骑兵才会如此难缠。只是,他今日既是应了这一场比赛,相比是不会就这么简单的赢了大姐的。”   郑娥微微一怔,似懂非懂的,忍不住仰头去看萧明钰。   萧明钰的手掌还在轻轻的抚着郑娥柔软的发顶,犹如墨画的眉头却是少见的皱着,他心里一直想着那日上元节的事情,越想便越觉得其中蹊跷:他当时还派了一个年轻的侍卫去盯着人,结果一直等到他回宫都没有再见到那位侍卫。最重要的是,当时回宫后,皇帝还特意多问了一句“听说先前是个少年先发现抓着阿娥的人贩子的”,他那时候只是以为皇帝是关心郑娥,但是现在想来却又有些不大对……   最要紧的是,阿史那思归他身上还留着熙朝荣城公主的血,他和谢贵妃也算是表姐弟。他有着这般的身世,当真就没有一点坏心?   这般一想,萧明钰的眉头便蹙的更紧了,正当他沉思之时,忽而感觉柔软冰凉的指尖在他颊边轻轻蹭了蹭,叫人一下子醒过神来。萧明钰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垂头去看。   只见郑娥正踮着脚伸手抚着他的面颊,见萧明钰回过神来,她便眨眨眼睛,绽开笑容,眸光里带着些许的关切,轻轻问道:“四哥哥,你怎么了,眉头都皱巴巴的?”   其实,郑娥本是想着要替萧明钰抚开那蹙着的长眉,只是萧明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高的很,她就是踮着脚也够不着,所以便将就着用指尖轻轻抚了抚萧明钰的面颊。   萧明钰心下一软,只觉得往万千烦恼不觉间都跟着去了。他顺手捉住郑娥在自己脸上乱蹭的小手握在掌心里,随口应道:“没事,就是想起了点事。”说着,又忍不住捉了她另一只手捂着,笑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郑娥一派认真的回答道:“这里风凉啊。”   萧明钰见她双颊鼓鼓很是可爱,忍不住弯下腰把人抱起来,悄悄用唇碰了碰她的面颊,口上道:“那我抱着你吧。”   郑娥有些难为情,正要挣开,忽而感觉到对方只是此时赛场上却又起了变化:阿史那思归就在调头的时候不知怎的顿了顿,却又被后头的大公主给追上了,大公主仿佛也提了一口气,扬着马鞭一路快赶,竟是越过了阿史那思归往回跑——他们比的是谁能显绕个来回。   最后一段的路,阿史那思归和大公主你赶我追,竟是有些不分上下的感觉,直到最后一刻,大公主心里急得很,也不知是如何想的,竟是忽而抓着马背往前一跃,身体直接从马背上往前跳去,自己先在终点位置落了地。   “谁先来回便是谁赢了,我先到终点的。”还未等大公主炫耀完了胜利,后头的马蹄声,她的那匹枣红大马紧借着而来,那无法控制的蹄子险些要蹬到大公主身上。   好在阿史那思归就在边上,伸手一捞便把大公主给拉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大公主余魂未定,吓得脸都白了,颇有些后悔和气短。   阿史那思归此时却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粉色的蔷薇花来递过去:“我听说,你们汉人常有一句话’鲜花赠美人‘,这朵花合该送给殿下您。”   蔷薇花上的花露都还滴下,花苞娇嫩,枝叶如碧,颜色鲜艳,那淡淡的清香仿佛是滚滚的热水从头淋下,大公主本还有些苍白的娇面仿佛也染了淡淡的薄红。   大公主定定的看着阿史那思归那张英挺至极的面庞,好一会儿才伸手接了那朵蔷薇花,心口处的心脏不觉加快跳着——也不知是因为适才的惊险还是手中的鲜花。她极少见的低了头,掩饰着面上的滚热,小声的道:“你适才在那边停了一下,就是因为要折花吗?”   阿史那思归并不应答,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显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来。   大公主只觉得面颊烧得厉害,动了动唇,不知怎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恰在此时,萧明钰抱着郑娥拉着二公主也来了,口上道:“大姐姐,你没事吧?胜负虽是重要,可你的安危更是重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还是有些道理的。”   大公主这会儿竟是难得的好脾气,点了点头,温声应了一句:“嗯,你说得对。我知道了。”   二公主都瞪大眼睛——这简直不是她认识的大公主了!   阿史那思归倒是笑了笑,从马背上跳下来又伸手扶了大公主一同下来,这才转身去看被萧明钰抱在怀里的郑娥,笑了笑:“这是端平郡主吧?”他眸光渐深,意味深长的道,“久闻大名。”   郑娥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颊如新荔,应了一句:“可我们不认识啊,我今天才听到你的名字的。”   阿史那思归笑了笑,摸了摸她小脑袋,随口应道:“是啊。”   萧明钰隐约觉得阿史那思归似乎对郑娥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紧,抱着郑娥便告辞道:“既然胜负已分,接下来便是大姐和阿史那使者的事情了,我们便先回去了。”   这话正合了大公主的心思,她点了点头,一副赶人的模样:“快回去吧。”   然而,他们一行人还没走多远,郑娥伸手抓了抓颈后,不知从哪儿抓出一朵白色蔷薇花。   那朵蔷薇花小的很,还未完全绽开,花瓣皎洁如白玉,花蕊里则是溢出点点的粉色,犹如一点娇羞的少女面颊的薄红。 第36章   郑娥手里拿着那朵花, 乌黑明亮的眼里隐约透出几分喜欢来。   二公主眼珠子一转,看了眼边上萧明钰不甚明朗的神色, 她立刻便嚷嚷着起哄:“一定是刚刚那个阿史那思归悄悄放在你身上的。哈哈, 看样子他挺喜欢阿娥你的,心思也挺巧的,这人看上去也不是很坏嘛……”   “萧佩兰!”没等二公主把调侃的话给说完, 萧明钰便压低声音,警告似的叫了一声。   二公主鼓起粉嫩的双颊, “哼”的一声扭过头去——四哥就是讨厌,生气的时候还要学皇后那样直接连名带姓的叫她, 弄得她现在一听自己名字就觉得胆战心惊。   萧明钰随即便转头去看郑娥,微微缓了声调:“那个阿史那思归居心叵测,恐怕另有所图。你们两个日后最好离他远一些,”说到这儿,他又瞥了二公主一眼, 加了一句, “否则以二娘那性子, 被卖了恐怕还要替人数钱呢。”   二公主气哼哼的抬眼去瞪萧明钰:“你说谁呢!”   萧明钰倒是不理炸了毛一般的妹妹, 转头接着与郑娥道:“阿娥你要是喜欢花,以后我也可以送更多更好的给你……”   阳光照在萧明钰白皙俊秀的眉目上, 将他犹如墨画的眉睫染得微微泛金。他似有几分羞赧, 眼睫微微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只有声音仍旧是轻而缓的, 像是午日里怕惊到花蕊中那一点朝露的暖风,柔和温软,“好不好?”   郑娥怔了怔,花瓣似的唇微微一扬,忍不住便笑起来,脆生生的点头应道:“好啊……”郑娥手里还抓着那朵白蔷薇,歪了歪头,黑眸明亮,仿佛正打量着萧明钰那与而往日里不大相同的神色,然后便娇娇的撒娇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个阿史那思归送的花啦。不过,四哥哥送的,我一定喜欢。”   郑娥一面说着话,一面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臂轻轻的搂住了萧明钰的脖颈,把下颚抵在他的肩窝处,她的脸正好就朝着正站在萧明钰身后的二公主,暗暗的和二公主眨了眨眼睛——她天生就对许多人的情绪敏感的很,所以应对起来也熟练得很,就仿佛是天生知道该如何讨人喜欢。   二公主原还有几分气恼,见着郑娥这般熟练至极的哄人模样却又有些忍俊不禁,最后只得用手捂住嘴巴,把笑给憋了回去。   萧明钰却是不觉,他从肩部都全身都不由得有些僵住了,面颊烧得厉害,一时都不好抬头去看。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了回去,刚刚到了殿外的时候却见着有人从殿内跑出来,朝着他们这边来。   郑娥转头一看,不由挣了挣,直接了当的从萧明钰的怀里跑了出来,迎上去,笑着叫人道:“小月亮,你来了!”   “都说了要叫我逐月的!”萧逐月嘟嘟嘴,双颊生晕,明眸一转便又上前来和萧明钰还有二公主见礼。   二公主也惊喜的很,连忙上前拉住萧逐月的手,问东问西,忙不迭的点头道:“我还以为你要过几日才来呢!”说着又笑盈盈的提议道,“今晚咱们三个一起睡吧,好些日子都没见了,正好说说话……”   萧逐月倒是认真解释了一句:“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好,祖父便带我提早来了。祖父现下去见太后娘娘了,只是叫我在这儿等着。”   三个年纪相近的小姑娘拉着手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欢快活泼的就像是枝头的小鸟,萧明钰则是落后几步,抬了抬眼睛去看跟在萧逐月身后,那个穿着藏蓝色绣云纹高腰襦裙的年轻姑娘,眸光微微带了点沉色。   那年轻姑娘便是当初同萧逐月一起从人贩子那里一同救出来的夏芜娘,她已有十多岁,生得细眉细眼,面上带了几分淡淡的书卷气,温温一笑便令人如沐春风。她年纪大些,比起郑娥这些小姑娘来,明显已有了几分少女模样:身量颇高,胸脯处鼓鼓的,纤腰却盈盈不堪一握,穿一身显白的藏蓝色襦裙,尤其显得妙曼清丽。   夏芜娘似是察觉到了萧明钰那暗带了打量的目光,微微垂下头,躲开他的目光,端庄有礼,仿佛还有些羞涩的模样。   纵然对方如今一副温柔静默、人畜无害的形容,萧明钰却隐约觉得不大对——他还记得五年前上元节那一晚,夏芜娘含泪望过来时,那幼兽一般隐约透出阴沉的目光。   他那时候便觉得这小姑娘恐怕不简单,只是顾着些事没说出来,又多少有些自持身份,以为似夏芜娘的身份,不像是能惹出大事的那些个人。只是没想到,夏芜娘竟是真的有几分特别的手段,讨了齐王府里头那些人的喜欢,叫她留在萧逐月身边伺候,时不时的便随着萧逐月出入宫廷。到底是齐王府的人,虽说名义上是萧逐月贴身伺候的丫头,可萧逐月却是拿她当半个姐姐一般的信赖,齐王府的世子和世子夫人也颇为看重她,萧明钰若没个能说得出口的理由也不好直接打齐王府的脸,代人处置她。   萧明钰心里思量着,不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重又落在郑娥身上。   郑娥几人正商量着晚上三人同卧,一起夜话的事情,而另一头的阿史那思归则是得偿所愿,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阿史那思归特意理了理衣冠,这才随着要传话的老内侍一同入了翠微殿。   翠微殿自是及不上宫里的富丽堂皇但到底是天子所居,无论是白云铜的三脚香炉里升腾出的龙涎香、铺在地上绣着九龙腾云的厚毯、薄如蝉衣的重重帘幔、与季节截然不符的珍奇盆栽亦或者挂在墙上的各色书画等等,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无声无息的提醒着来人这里的主人乃是坐拥天下、富有四海的天子。   左右的宫人内侍皆是屏息敛容,恭敬非常。一重重的帘幔被掀起,挂在如意金挂钩上,阿史那思归则是踩着那厚厚的毯子一路往里,只觉得鼻端的龙涎香越发浓重。他垂着头,看似恭敬如常,但是还是时不时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左右,漫不经心的想着:中原人就是会享受,怪不得……怪不得荣成公主一辈子都不甘心将自己埋在草原的黄土上,至死都在回忆着当初在熙宫里的种种早已褪了颜色的旧事。   阿史那思归随着那引人的老内室到了一间小书房,见着紫檀书桌边上那一点明黄色的袍裾,他连忙上前见礼:“臣阿史那思归,见过大周皇帝陛下。”   皇帝笑了笑,笑意并不入眼底。他挥手让左右下去,没有上前扶人起来,只是淡淡道:“起来说话吧。”   阿史那思归站起身来,轻轻的道:“谢陛下。”   皇帝扬了扬长眉,打量着阿史那思归那张年轻英挺的面庞,眸光如刀,语声却不透喜怒:“你和大公主的事,朕知道了。”他顿了顿,不明意味的淡淡赞了一句,“倒是好本事。”   阿史那思归躬身行礼,很是认真的道:“此回赛马乃是公主殿下胜了,有本事的应是公主殿下,确确是虎父无犬女。”   被人暗暗恭维了一句,皇帝面上神色也缓了缓,随即他便微微摇了摇头,笑叹道:“朕的女儿,朕自己知道……她那性子,在大周还好,倘去了外头还不知要吃多少亏。”说着,他又瞥了瞥阿史那思归,徐徐道,“你兄长的意思,朕亦明白,只是朕的几个公主恐怕都不能担得起两国和亲重任,宗室之内亦无合适的姑娘。”   阿史那思归那位已坐了北狄王位的兄长确是有和亲之意——这位北狄汗王如今三十多岁,娶的乃是大部落族长的女儿,还有几个宠爱的女奴,只是他的妻子运气不好,前两年难产死了。好些部落都争先献女,可这位北狄汗王不知怎的却想起当初荣城公主之事,忽而起了心思,想要从大周娶个公主回来。只是这事有些难办,尤其还要惹得底下那些怨恨周人的部落生怨,所以北狄汗王也不过是背地里和弟弟嘱咐了一声,叫他先替自己探一探大周皇帝的口风。   没成想,阿史那思归这边还没开口,皇帝那头便已直截了当的给拒绝了。阿史那思归暗暗叹气,随即便躬身道:“臣明白。”   皇帝看着他恭谨的模样,面上忽而显出几分古怪的笑意来:“你既然明白,想必也知道朕今日还有话要问你……”他从紫檀书桌上拿起一封旧日的信件,书桌后面缓步走出来。   那双明黄色金线绣云龙纹的软靴就正好停在阿史那思归的眼前,仿佛是藏在云端的五爪金龙终于撕开遮住它的薄云,露出爪子。皇帝的声音冷淡中带着几分隐而不露的威仪和冰冷,只听他轻之又轻的开口问道:   “五年前的上元夜,朕的人在你们北狄使臣下榻的驿馆里头找到了这一封信。所以,朕一直想要当面问一问你这信中之事。” 第37章   说着, 皇帝便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阿史那思归。   阿史那思归抬手从皇帝手里接过那封信, 看了片刻, 面色微微一变,随即他把那张信纸抓在手上,认认真真的对着皇帝一礼, 口上解释道:“臣当初离开长安时曾亲自写了一封信,但是这封信并非臣所写。”   皇帝眸光微微一动, 徐徐道:“接着说下去。”   阿史那思归斟酌了一下言辞,动了动唇, 慢慢的言道:“臣生母乃是熙朝的荣城公主,当年臣送和妃来长安和亲之时便有意打探了母亲的故人的一些消息。后来,臣遇见了一个当初照顾过母亲的老宫人, 听她说起不少先母当年旧事,后来便又答应替她做件事——”他顿了顿, 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 那位老宫人竟是想要让我替她解决那几位上元夜出来赏灯的皇子公主们, 然后再嫁祸谢贵妃,替已亡的熙朝复仇。”   “所以, 你就故意去接近几个皇子和公主然后留下这封信?”皇帝目光如刀, 刮过阿史那思归那张英挺的面庞,紧紧的逼问道。   阿史那思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心中念着先母旧情,于是便听着那老宫人的安排暗暗跟上了几个皇子公主。只是, 几位皇子公主们尚且天真年幼,稚子无辜。最重要的是——熙朝之亡乃是末帝咎由自取,陛下不过是顺应了天命罢了。所以,臣只是远远看了几眼便决意收手离开,留了那份书信告知陛下那位老宫人的恨意,不为叫此事重演。”   阿史那思归说到这里,重又把目光落到手中的信件上,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愧疚:“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暗中调换了信件嫁祸谢贵妃……”   皇帝眸光几变,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最后终于微微颔首,问道:“那么,你说的那位老宫人是?”   阿史那思归垂下眼,乌黑的眼睫与苍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只听他轻声应道:“是谢贵妃身边的庄嬷嬷。”说着,他郑重其事的叩首行礼道,额头就抵在柔软温暖的毯子上,只觉得鼻尖的龙涎香越发浓重,浓重到几乎让人眩晕的地步,他一字一句的道,“臣年少无知,莽撞冲动,险些犯下大错,还望皇帝陛下宽恕。”   庄嬷嬷本就是在熙宫里头伺候了半辈子的老人了,原本皇后整顿后宫是要把庄嬷嬷与那些个前朝旧人一同打发出去。只是谢贵妃颇是看重这个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嬷嬷,特意到皇后跟前求了情,留了她下来在自己身边伺候。   不过,这般说起来,倘若是庄嬷嬷设计所为,那么阿史那思归能知道上元节那一日的事情甚至是皇子皇女们的行踪和长相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当日六皇子也一同去了,庄嬷嬷会知道行踪也是应该的。   皇帝的拇指与食指轻轻的摩挲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目光。随即,他抬了抬眉头,扫了阿史那思归一眼:“当时你也算是救了端平郡主一回,功过相抵,朕便也不追究了。”他的语声极微妙的顿了顿,举重若轻,“便先这样吧,你起来回去休息。倘若再有什么事要问你的,朕会派人去寻你。”   “是,臣告退。”阿史那思归站起身来,把手上的那封信件搁到案上,重又起身离开了。   还未等阿史那思归踏出殿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匆匆的跑了出来,看那方向,显然是要去谢贵妃宫里召庄嬷嬷问话对质。   阿史那思归仿若漫不经心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来,抓在手掌里,暗暗的擦拭着手心的湿汗。   他想起了自己与谢贵妃的对谈和交易。   就在前一日,阿史那思归“巧之又巧”的见到了谢贵妃。   就连阿史那思归本人都不得不感叹谢贵妃这个看似柔弱多病的女人顽强至极的生命力——熙朝亡了,她这个旧朝的亡国公主却转身一变成了新帝的女人,高居贵妃之位,生儿育女,安享荣华;阿史那思归刻意留信揭穿她,她却依旧安安稳稳的做她的贵妃……倘若荣城公主有她一半的隐忍和心机,恐怕也不至于落到年纪轻轻就埋骨草原的地步。   阿史那思归想到先母便觉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谢贵妃的容貌,企图从她那张绝美的面容上找出荣城公主的一点相似轮廓来,只是口上却仍旧是玩笑一般的道:“我还以为,贵妃娘娘一辈子都不想再要见我这般‘背信弃义’之人了。”   谢贵妃却抬了那双盈盈的水眸,一派沉静的凝目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她身上穿件黛蓝色绣花鸟图案的广袖襦裙,乌鸦鸦的云鬓上只插了一支玉簪,一笑之下,竟是犹如二八少女般容色绝艳,有一种刀刃刺破心脏的锋利致命之美,仿佛画中那美貌绝伦的神仙妃子。   “思归,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亲人,你无论如何也算是我的表弟,我又如何会不想再见你?”   她柔声细语,吐字时犹如玉珠滚落一般的柔软圆润,犹如细棉中暗藏的银针般的暗藏玄机:“当初,你匆匆离开,留下的那封信确实是叫我受了好大的罪,就连如今都不得不谨小慎微,小心行事。只是,我想我们到底是亲人,血脉相连,倘若能够合作,那便再好不过。”   阿史那思归抬目看着谢贵妃,只觉得她就像是一条披着美人皮的毒蛇,美得出奇却也可怕得出奇。他顿了顿,玩味不恭的一笑,目中讥讽之意十分清楚,语声冷冷的应了一句:“贵妃娘娘言重了——臣姓阿史那,贵妃娘娘却姓谢。要知道:就连先母都觉得似我这般留着狄人‘肮脏血脉’的人不配和姓谢的尊贵之人论亲呢。”   谢贵妃却不为他的目光所动,慢慢道:“血脉亲缘是不可斩断的,而利益则是世间最坚固的纽带。”谢贵妃扬了扬红唇,笑起来,“思归,你愿意出使大周,千里迢迢来此,想必也是另有所图。我们合作,各取所需,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不是很好吗?”   谢贵妃的话就像是鲜花下藏着的刀刃,从花团锦簇的底下露出那锋利冰冷的刃尖,仿佛终于从脉脉的温情和华美的外表下显出其中冷酷的内里,图穷匕见。   确实,利益才是世间最坚固的纽带。   阿史那思归收敛起面上的冷笑,沉下声音:“那么,贵妃娘娘知道我想要的吗?”   “我当然知道。”谢贵妃看着他,挑了挑那勾画的极其精致的黛眉,语声柔柔,“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时,你眼里的野心——我曾在我的父皇还有当今的大周皇帝眼里见过。你想要的很多很多,而我能给你现在你最需要的东西。”   阿史那思归抬起眼眸,定定的看着谢贵妃。   谢贵妃从容一笑,言辞平静中却又带着自然而然的冷淡:“你从北狄王庭而来,对于大周还有皇帝所能了解的也不过是皮毛罢了,而我却能告诉你一些你所不清楚的事情,帮助你了解皇帝。”   “仅仅只有这个?”阿史那思归不慌不忙的应了一句。   “大周的皇帝膝下唯有三女,只有大公主到了婚配的年纪。”她抬眸看着阿史那思归,红唇的弧线极其柔美,那美丽的笑容里带了点特别并且复杂的意味,“思归,你想要大公主吗?”   他确实想要。他现在太需要一些外部的助力了。   阿史那思归微微颔首,面色渐渐端正起来,随即便道:“如何合作?”   谢贵妃了然的一笑,她垂下头端详着自己纤纤的玉指,轻声道:“别急,现在只是我们两个的合作开端罢了。我会告诉你大公主的脾气秉性,喜好爱憎,给你一个见她的机会,然后也给你一个面圣的机会。”   她仿若无意的开口道:“而你,只要替我洗刷五年前上元夜那一事的冤屈便好。”   “信可以不是你写的,告诉你皇子公主容貌行踪的可以另有其人……”谢贵妃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的桌案上划过,就像是红琉璃一般薄且脆,她若有所指的道,“只要你能自圆其说,替我洗刷冤屈,我们这一次的合作便也能算是圆满。”   “你就不怕我似当年一般,转过身去就直接戳穿你。”阿史那思归看着她从容的模样,忍不住便刺了她一声。   谢贵妃却温柔的笑了笑,就像是纵容孩子淘气的母亲一般:“思归,我说过血脉亲缘是不可斩断的,而利益则是世间最坚固的纽带。你如今也已经算是长大的大人了,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你应该知道:你想要的东西有那么多,而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帮你?”   阿史那思归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又忽然讥讽似的扬眉一笑:“我原本还想着,倘若先母似娘娘这般或许不至于早早过世。可如今却又庆幸先母不似娘娘……” 第38章   也正因如此, 谢贵妃听到皇帝派人传庄嬷嬷过去问话的时候,毫无半点的诧异, 反倒是从容自若的把手里捧着的茶盏轻轻的搁到了案边。   青瓷茶盏在花梨木案上轻轻磕了一下, 发出极清脆的声音,玉碎一般悦耳,越发显得周遭安静的只剩呼吸之声。   谢贵妃膝上还抱着方才五岁的小公主, 她漫不经心的伸手揉了揉女儿柔软乌黑的碎发,抬眼看了看边上的庄嬷嬷, 微微颔首,温声应允道:“既是陛下吩咐, 你便去一趟吧。”   庄嬷嬷垂在两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她闭了闭眼随即又睁开了,眉心一折, 那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好半天才理好了面上的神色, 郑重其事的对着谢贵妃行了一礼, 应道:“老奴明白。”   小公主萧佩芷此时正窝在谢贵妃的怀里, 仿佛若有所觉, 不由得仰起头去看庄嬷嬷,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里带着天真的担心, 稚声稚气的道:“嬷嬷你难受了吗, 为什么要哭?”   皇帝常常和谢贵妃念叨,说是小公主颇似郑娥幼时。这话确实不假,至少小公主萧佩芷生得粉雕玉琢, 天真稚嫩,仰头看着人撒娇说话的时候还真和郑娥有些神似,一双雾蒙蒙的黑眸真能把人铁石的心肠都给看软了。   庄嬷嬷苍白的双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眼角微红。她垂眸看着方才五岁的小公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看着,不知为何,她那颗苍老的已经不起悲痛的心脏忽而生出针刺一般密密麻麻的疼——她想起了谢贵妃年幼之时。   谢贵妃五岁的时候,当真是粉雕玉琢犹如观音跟前的玉女一般漂亮,更兼天真烂漫,便是喜怒无常的熙朝末帝都爱她如心肝,常常带了她一同出游,比如今的小公主还要更加的讨人喜欢。当年,她便是如小公主这般仰着头看着庄嬷嬷,稚声稚气的求恳道:“嬷嬷,路边那人是不是很难受?他都流血了,我们给他找个大夫好不好……”   当然好。那个时候,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恳求?谁能预料到她们当时救的会是未来兵临城下、灭人家国的男人?谁会相信当初那样天真良善、对陌不相识的路人都能心生怜悯的大熙公主会变成如今这般步步为谋、冷血无情的谢贵妃?   命运的潮水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潮水会把人推向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潮水褪去的时候,留下的是珍宝还是残骸……   庄嬷嬷脸上的皱纹一时皱在了一起,坑坑洼洼好似一道道的刀痕。她顾不得失礼,慌乱间上前几步伸手去抚小公主的面颊,很是认真的道:“嬷嬷不难受,只是现在要走,舍不得公主殿下还有娘娘呢。”她看着尚且懵懂的小公主,满腹的担忧和不舍,柔声交代道,“公主以后要听娘娘的话,别挑食也别淘气……”   小公主点点头,一一应了下来,双眼亮晶晶的,甚是乖巧的模样。   谢贵妃那张静美温柔的面庞却绷得紧紧的,下颚弧线紧得出奇,就像是绷紧了的琴弦一般仿佛即将断开。她抿着红唇,不由得微微垂眼,既没有斥责庄嬷嬷这失礼的言行也没有再开口说半句话。   不等庄嬷嬷把肚子里的话一一句句的交代出来,翠微殿那边派来等在外头的几个内侍人都已不耐烦的催促起来。庄嬷嬷忙擦了擦脸,端正了自己的面色,对着谢贵妃和小公主行了个大礼:“那,老奴告退了。”   谢贵妃和庄嬷嬷心里都知道的很清楚,庄嬷嬷这一去大约是活不成了。   谢贵妃鸦色鬓角插着的那只鎏金蝴蝶镶蓝宝步摇上垂落的流苏轻轻颤了颤,形状优美的红唇不觉一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皇帝心思缜密、一贯多疑多思,自然不能随便找个人敷衍他——能够知道上元夜那日皇子公主行迹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有动机和能力调换书信的人更是少。   而且,只有这般决然的自断手臂,才能叫皇帝的疑心暂时压下,才可以再度勾起皇帝的恻隐之心。   所以,谢贵妃权当什么都不知道,送走庄嬷嬷后,她依旧似往常一般起居坐卧,把小公主哄睡了之后便早早的上床休息了。等到夜深的时候,半梦半醒间,她方才觉得有人掀开她的锦被,宽大的手掌握紧了她的纤手。   “阿静,”皇帝的面容沉在黑暗里,不甚分明,可他的声音却带了一丝少见的温柔,“我方才去看佩芷,她真像你小时候。”   犹如一桶冰水从头浇灌下来,朦朦胧胧的睡意犹如流水一般的散去,谢贵妃不由自主的咬住唇。然后,她动作迅速的转过身,紧紧的抱住皇帝,纵然那衣袍上密密的金线磨得她手指发红也不放手,只是紧紧的搂着人,就像是溺水的人搂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她眼眶微红,把脸贴在皇帝的心口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花开两枝,各表一头。就在庄嬷嬷被人带去皇帝的翠微殿时,已是入夜,漫天的星辰一颗颗的悬在玄黑的天幕上,就像是一颗颗绽放光芒的宝石,珍贵且美丽。   郑娥与二公主还有萧逐月得了皇后的允许,沐浴更衣之后便一起躺在床上,穿着藕荷色的小衣,靠着湖色绣花鸟图案的缎面软枕说话。   因为还未关窗,故而她们躺在床上,一眼望去就能看见窗外如水一般的月光、星光还有那高高悬在夜空的皎皎明月。   二公主颇有几分兴致,笑盈盈的伸手朝外头指了指:“小月亮,外头还有个月亮呢。”因为萧逐月这么一个昵称,这般的玩笑二公主倒是常开。   萧逐月不高兴的嘟起嘴,气冲冲的伸手拧了拧二公主的胳膊,哼了一声:“都说了别叫我小月亮了!”   郑娥连忙来架,躺倒正中间去把这两人隔开,“左拥右抱”之后便连忙拉住萧逐月的袖子,转开话题道:“对了,小月亮,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   殿中只点了一盏灯,灯光盈盈照在萧逐月白嫩的面上,落下一点淡淡的轻影,她咬了咬唇,似是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方才轻轻的应道:“这是我祖父起的……”她也说不出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百感交集,于是便轻之又轻的加了一句,“听我娘说,祖母小字秀月,所以祖父便想着要给女儿取名逐月。只是后来祖母只生了我爹一个,怀着小姑姑的时候死了,这名字就留了下来。”   齐王与齐王妃的事情众人都多多少少的知道了一些,只是更清楚的却不知道了——齐王毕竟是长辈,太后心里又对这个次子很是心疼,宫里头嚼舌根的人却没有几个。二公主自觉自己如今已长大了一些,心里头颇是向往齐王和齐王妃这般的恩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对了,我听人说,你祖母是难产死的?”   萧逐月仰头看着床帐子,眼睫细细长长的搭落下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算是吧……我也是听我娘还有府上的老人说的——”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声音都不觉的轻了下来,“据说当时郑家通敌事发,先帝派了李简去抄郑家。祖母乃是出嫁女并不受牵连,且她当时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众人便想着先瞒住她。只是李简把事情闹得太大,满城风雨,祖母最后还是知道了,偏偏祖父当时不在城里,祖母便自个儿去找先帝求情,只是没想到竟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小姑姑才出生便没了气,祖父甚至都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   所以,当齐王看着萧逐月这个健康长大的大孙女的时候便会不由得想起当初他没能保住的妻女,他给孙女取名萧逐月,是为了怀恋妻女,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当初之事——他与齐王妃少年结发,恩爱不疑,从失去爱人的那一日起,他的世界里便已失去了唯一的明月,唯有长夜漫漫,无光无声,断人心肠。   三个尚且不知情滋味的女孩想着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不知怎的心里都沉重起来,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二公主才接了一句:“你祖父他真好,要是……”要是张长卿那个胖子以后也能这么好就好了——二公主一贯崇拜皇帝,可纵是皇帝,他待皇后敬重有加却也及不上齐王这般的专一痴情。   萧逐月却不想再说这个,连忙伸手拉了拉二公主,道:“不说这个了,快睡吧。”说着她便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郑娥也连忙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她这会儿忽然想起几年前与萧明钰的对话。   “你说,倘父皇这样不好,那我日后……”   厚厚的锦被拉了上来,郑娥的面颊这般一捂,生出两团晕红来,犹如明珠朝露一般的灿然。她闭着眼睛要睡觉,心里却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来:也不知四哥哥当初的还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39章   过了几日, 趁着天色还好,郑娥特意起了个早, 早早的就带了萧逐月去看她家的红云。   因为时候尚早, 去的时候还能看见几个内侍正在马厩里头喂马,因为这儿养的是宫里贵人的马,那些个小内侍都跟伺候祖宗似的, 挑的也是上好的谷草和精心制好的豆饼,粗细得当, 易于消化。   红云脾气大,住的是宽敞明亮的单间, 边上还有小内侍小意服侍着,可它天生就是个欠抽的脾气,整日里都是不大耐烦的模样。此时, 它朕大口大口的嚼着谷草还很不耐烦的站在那里左右摆头,时不时的摆了摆尾巴, 被咬断的草杆在嘴边跟着它的动作而摇晃着, 显得整个马都十分惬意悠闲。   几个小内侍远远的见着郑娥和萧逐月等人来了, 心中一喜, 连忙上前行礼问安——他们这些人往日里不似那些个能伺候在主子边上的宫人内侍得脸,油水也少很, 可倘若有机会能见着郑娥这般好心的主子, 每每还是能得些赏钱的。   郑娥便顺口问了几句红云的状况,听说一切都好方才稍稍放心了些,她想了想便拉了萧逐月的手一同上前去, 踮着脚去揉了揉红云的头上的红色卷毛,转头笑着道:“这就是我的红云啦~小月亮你也是第一回 见到吧?等我骑术好一点,咱们以后还一起打马球……”清晨灿然的阳光徐徐的照下来,郑娥白瓷一般的颊边显出浅浅的梨涡,眉目如画,笑容格外清甜。   萧逐月不由得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跟着仰头去看红云,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道:“它生得好高好大,都快比得上大公主那匹大马了……”她认真的打量了几眼,很是喜欢,不由得便从边上抓了一把还滴着露水的新鲜谷草,眼巴巴的递上去,想着要喂一喂马。   没想到红云却扭过头,鼻子里喷出些热气,颇为倨傲的昂起脖子,显是不肯吃。   萧逐月呆了呆,抓着新鲜谷草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连忙去看郑娥:“它是不吃这个吗?”   郑娥连忙摇头,一手摸着马头和马背,一手递了一把谷草过去给红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解释道:“红云它有点脾气,不怎么吃外人的东西……”说着又捋了捋红云犹如火焰一般火红的毛发,温柔的抚了抚,笑盈盈的道,“你现在试试,它应该吃的。”   果真,被郑娥顺毛顺得舒服了,红云便也纡尊降贵的低了头,不仅把郑娥手里的人那一小把谷草吃了就连萧逐月手里的那一把也不嫌弃,慢吞吞的嚼着吃了。   萧逐月这才放心了些,长长谈了一口气:“哎呀,阿娥你现在也算是养马行家了……”说着便又嘟了嘟自己粉嫩嫩的唇,玩笑道,“也就你了,要是换了我,这么大的马看着就有些怕了呢。”   正说话间,两人又各自抓了几把谷草喂给了红云,还掰了半块的豆饼叫它尝尝。等把红云喂好了,郑娥这才叫人把红云牵出来,轻声和萧逐月提议道:“上回我和四哥哥还一起骑着走了一圈,前不远的地方还有花呢,等会儿我带你一起去。”   萧逐月其实也没来过终南山几次,这会儿听说能出去逛逛,自然兴奋的很,眼睛亮亮的,双颊微微泛红,很是认真地点头:“好啊。”   跟在萧逐月后头的夏芜娘此时倒是笑了笑,上前来,抽了一条帕子上前来,柔声细语的问道:“姑娘手上才擦了香脂呢,偏这谷草上沾着露水,现下手上肯定湿漉漉的吧?还是擦一擦吧……”   萧逐月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早已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大约是擦手的香脂被水化开了,有些滑腻腻的,颇不舒服。她闻言便也点了点头,把手递给夏芜娘。   夏芜娘如同一个端庄温厚的大姐姐,拿着一条素白色绣玉兰花图案的帕子,仔仔细细的替萧逐月擦过了一双手,这才转头去看郑娥:“郡主的手可要擦一擦?”   郑娥连忙摆头:“没事,我还带着手套呢。”她其实不大喜欢夏芜娘,总觉得对方似乎也不大喜欢她,所以一直都是和夏芜娘保持点距离。   几人正说话,几个内侍已动作迅速的开了马厩把红云给牵了出来,郑娥便上前接过缰绳,拉着红云往外走去,口上道:“上回四哥哥教过我一次了,我又练了几次,这次我应该能自己上马了。”   红云离了马厩后兴奋的很,蹄子蹬着,脖子扬着,倒是显得更加高大了。郑娥今日穿了一件樱红色底银线绣暗纹的胡服和一条橘黄色条纹长裤,被高大的红云一衬倒是更加纤弱娇小了。   萧逐月忍不住连连打量了几眼,对郑娥很是佩服:“你家红云近看更高,比我家的雪山高多了,脾气也有些大,你居然真敢骑。”   郑娥回头看了人一眼,歪歪头:“开始我也怕啊,不过红云它脾气虽然坏,可从来也没摔着过我……”说着,她伸手挥推了边上的几个内侍,自己先翻身上了马,乌黑油亮的辫子跟着一甩,软软的拖在背后。   萧逐月连忙上前去牵马,还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扶着郑娥,嘴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也真是的,不说一声就上了马!吓我一跳!要是摔了怎么办?”   郑娥吐吐舌头,清亮乌黑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和心虚,软软的道:“我就想试试,能不能自己上马嘛。”   萧逐月瞪了她一眼,口上却道:“你坐稳了,看前面……”说着又左右看了看,“你之前说的开花的地方在哪儿啊?”   郑娥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望了一眼,很快便找到了便找到了上回的那片草地,正要指出来和萧逐月提醒了一句,忽而发现前不久自己和萧明钰躺过的地方正躺着一个人。   隔得有些远,对方又是躺着的,看不清面容,只能大略的辨认一二……   不过郑娥看了眼忍不住便蹙起了秀气的眉尖,扭头和萧逐月道:“……四哥哥好像也在那儿……”话还没说完,身下的红云不知怎的有些暴躁起来,鼻子里喘着粗气,有一下没一下的蹬着马蹄,似乎想要蹬腿就跑。郑娥也不顾不得再说下去,连忙低下头用手摸了摸红云的马头,细声细气的安慰它,“好了好了,这是怎么了?你是要跑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红云却没有因为郑娥的安抚而平静下去,鼻端喘出的热气反倒是更加灼热,一双湿润的黑眼睛都仿佛瞪得更大了。萧逐月被吓了一跳,抓着缰绳的手都跟着松开了。   也就是萧逐月松开手的这一刻,红云仿佛失去最后的牵制,一蹬腿,直接载着郑娥往前跑去。   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郑娥连忙俯下身搂住马脖子,紧紧的搂着,生怕自己会被摔下去。而萧逐月则是扬声叫了起来:“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去拦住!”夏芜娘亦是一脸焦急的出声唤人去追,只是眼底深处却带了几分冷色和得意。   几个呆怔的小内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快步上前,一个摆手势吹口哨示意红云停下,另外几个则是围了上去,想要把,马先拦下来。   然而,红云仿佛真是红了眼睛,竟是不管不顾的接着往前跑,哪怕前面拦着人,它也只是蹬了蹬后腿,往前一跃,郑娥生怕它会踩死人,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乌鸦鸦的眼睫搭在奶白色的肌肤上,牙齿咬着唇,只觉得自己抱着马脖子的手心都是滑腻腻的——好在她带着手套,要不然说不得就要因为手滑而被摔下去。   没想到,红云竟是如同越过障栏一般的直接越过了那个身材矮小的内侍,接着往前跑去。只是,那个被一跃而过的小内侍吓得腿软倒在了地上,冷汗涔涔。其余诸人则是接着提心吊胆的往前追,还有人拉了马追了上去。   直到跃起的马蹄落了地,趴在马背上的郑娥方才害怕的睁开闭着的眼睛,好不容易方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踩到人。随即,她又忍不住想起前不远的萧明钰,犹如珠贝的细齿紧紧的咬着粉色的樱唇,忽而下定了决心,慢慢的直起身子,抓着马缰,竭力把红云的头调向萧明钰所在的地方……   红云早就红了眼睛,那些个内侍尚且拦不住它,郑娥那一点力气又哪里能够?只是郑娥却还是死死地抓着缰绳,抓着它头上的那一撮卷毛,非要逼着正在发狂的红云调转方向。   郑娥此时的想法倒是很简单:只要四哥哥在,就一定有法子救我的。   就连郑娥本人都不知道她对萧明钰这无由来的、重若性命的信任究竟是从何而来。 第40章   略有些粗糙的缰绳勒着郑娥雪白细嫩的指头, 很快便勒出两道明显红痕来,然而郑娥却仍旧是咬着唇不肯松手。   红云早已发狂红了眼, 此时被这般勒着自是十分的难受, 不由昂起脖子一声长啸,扬起前蹄,一抖身体, 脚下四只蹄子已是在这一瞬间踩踏出一层飞尘来。后头跟着的人都吓了一跳,只一瞬便冷汗满头, 深怕郑娥会被摔下马背。   好在郑娥虽是人小力气小,但还算是有些许韧性, 仍旧是拼死的抓住缰绳,坐稳身子。然而,电光火石之间, 她被发狂的红云这般一拽,手上握着的缰绳亦是飞一般的滑出一段, 手臂又麻又痛, 手指上那一段花瓣般柔嫩的皮肤都被绳子磨得破了皮, 疼得她险些收拢不住手掌。   郑娥紧紧咬着的下唇已依稀被咬破了, 血肉模糊,铁锈一般腥甜的血味溢满了口腔, 可她却狠了一口气, 逼着红云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这般僵持了片刻,已发狂失了神志的红云到底还是烦躁的蹬了蹬蹄子,遂了郑娥的意思往着萧明钰所在的那一块花地上跑去。   马蹄踩在柔软的草地上, 红云飞奔之间,郑娥很快便能依稀看到萧明钰的背影。她适才的焦虑和害怕不知不觉间跟着散开了点,随即,她便提了一口气,扬声大叫道:“四哥哥!”她此时正坐在颠簸不停的马背上,略褪了血色的唇抿着,就连声音都被那匆匆而过的清风吹散开来,微微的颤着,带着明显的彷徨和惊恐。   话声还未落下,躺在草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阖目休息的萧明钰听到这声音僵了片刻,几乎怀疑这是自己的幻觉。随即,他还是动作迅速的翻身而起,匆匆转头回看,待看到发狂的红云还有马背上的郑娥,他的面色也不由得跟着一变,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藏着雪亮的刀片,垂落身侧的手掌已握成拳头。   郑娥此时已吓得双颊发白,小扇一般的眼睫一动一动的,她见着萧明钰回头,黑宝石一般的眸子不知不觉间已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忍不住又小小的叫了一声:“四哥哥……”   救救我!   “别怕,阿娥,我这就来……”萧明钰口上安慰着郑娥,很快便左右环视着周侧环境,快步跑到一块白石上站着,趁着红云跑到跟前的这一瞬,借着石头的这一点一跃而起,直接跳到马背上,匆匆道,“别怕!”   萧明钰的动作略慢了一拍,正好跳到马臀边上,又粗又长的马尾巴就像是鞭子一般抽在萧明钰的背上,疼得他险些摔下去。   然而萧明钰却还是强自坐稳了,先伸手环抱住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的郑娥,然后再握紧了缰绳往后拽。然而红云今日也不知是发什么疯,便是这般也依旧不肯停下,依旧是又蹬又跳的要往前窜,一瞬间便又载着人窜入了茂密的林木之间,差点就要直接撞到粗壮的树干上。   萧明钰没法子,蹙眉想了想,知道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他还是扭了头,大声的和后面那些追在后头的内侍们吩咐了一句:“快!把匕首扔给我。”   后头策马追着的几个内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丢了过去。   萧明钰一手抓着缰绳,一边接着马臀往前移了移,用手接住了丢过来的匕首,顺便把郑娥整个儿抱在怀里。他喘了口气,压低声音,轻轻道:“阿娥,你闭上眼睛!”   郑娥双颊雪白,就像是受了惊的小鸟一般把头埋在萧明钰的怀里,肩头微颤。   萧明钰微微低头,用下颚抵住郑娥柔软的发顶,随即甩开匕首的匕鞘,果断至极的伸手把匕刃插入红云的头顶。   刀刃破开血肉,红云的嘶吼声几乎刺破耳膜,滚热到近乎沸腾的马血飞溅而出,甚至还溅到了郑娥的后背和乌发上,鲜血淋漓而下,犹如下了一场血雨,粘稠腥气。郑娥浑身都哆嗦起来,几乎不敢睁眼去看,只能死死的抓着萧明钰的衣襟,恨不能把自己嵌入他的身体里,紧张而无措的嗅着他衣襟上那一点淡淡的沉香,苍白的双唇依旧不停的哆嗦着。   红云就着惯性往前跑了几步,很快前蹄一软,便把萧明钰和郑娥给甩可开来,自己则是直接软到在了地上,轰然而倒,仿佛连地都跟着颤了颤。   萧明钰把郑娥整个儿抱在怀里头护着,自己则是直接被摔在了地上,滚了一下,背部被砸的生疼,大腿处正好磕着坚硬的岩石,疼得他几乎要痛呼出声,额角亦是跟着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然而,萧明钰还是第一时间伸手去抚郑娥的发顶,关切的出声问道:“阿娥,你有没有事?”   郑娥都快哭出来了,面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拼命用手搂住萧明钰的脖子,微微有些发颤的唇就贴在萧明钰的脖颈上,小声道:“……我,我没事,四哥哥你还好吧?”   萧明钰勉强扯了扯嘴角,温声安慰她:“没事,我……”   话声还未落下,郑娥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使劲儿搂着萧明钰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肩窝处,毛茸茸的碎发和眼里淌出来滚烫眼泪全都给蹭了上去,嘴里仍旧是叨叨着道:“我都闻到血味,四哥哥你疼不疼……”   萧明钰叹了一口气,伸手抚着她脆弱的脊背,柔声道:“没事的,一点也不疼。你没事就好,我粗手粗脚的,很快就会好了。”   郑娥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只是哭着不说话,忽而用力埋头在萧明钰的肩头咬了一下,嘴里嘟嘟囔囔的道:“你骗我……”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便是有千言万语都要被郑娥的眼泪被堵了回去。他脖颈处又麻又痒,郑娥留下的泪水就像是一颗颗烧烫了的琉璃珠子,烫得他一寸寸的皮肤跟着紧绷起来,胸膛里的心脏亦是跟着一跳一跳的。郑娥细细长长的发丝则是随着她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的拂过他的下颚或是耳边,叫他一颗心都痒了起来。   萧明钰指尖按在郑娥身后,从她柔软的发顶抚到她脆弱柔软的脊背,抿了抿唇,虽知道后头那些人很快就会跟上来,可他心里头依旧是不放心得很,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怀着满腹的忧心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萧明钰已是在自己的寝殿里头。   空气里的沉水香犹如流水一般静静的淌过,身下的被褥亦是光滑柔软,温暖至极,就连左右宫人匆匆的脚步声都是如此的熟悉。萧明钰竭力睁开眼睛,浓黑的眼珠子转了转,提着心四处瞟了眼,当他看到靠在榻边闭眼休息的郑娥时方才觉得一颗心又给缩回了胸膛里。   他的目光落在郑娥那浓密细长、犹如蝶翼的眼睫上,看着上面缀着的细光,不由得抿了抿唇,长长舒了一口气。   萧明钰放心了许多,目不转睛的看了郑娥一会儿,后知后觉的疲惫感方才重又袭来,他又闭眼睡了过去。   萧明钰之前杀马时的动作算是十分的干脆果决,虽是抱着郑娥重重摔了一下,伤了腿,但到底年轻骨子好,太医替他看过伤势,重又包扎过了,开了药让他养一养便是了。   不过,萧明钰乃是皇子,他这一伤,不仅皇帝皇后都吓了一跳,亲自来探望,就连已经不理杂事的太后都被惊动了。   太后本就不喜欢郑娥,听说萧明钰乃是因为要救郑娥方才受了伤更是满心气恼,忍不住便把手上的佛珠扔到地上,沉着声音冷笑了一句:“真真是个祸害,祸害完了皇帝,倒是轮到底下几个皇子了!”她余怒未消,双眉一横,眸光越深,一字一句的咬牙道,“说不得,她就是生来专克萧家的!”   边上服侍的王昭仪连忙蹲身去捡佛珠,面色复杂却又不敢多言。   齐王则是坐在边上,不免跟着劝了一句:“母后快别说了,这都哪跟哪儿?阿娥何时又祸害皇帝了?就是四郎这事,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意外,阿娥不过是个小姑娘,听说也吓得不轻,哭得都快背过气了,一定要守在四郎边上,怎么都不肯离开,就连饭都是在四郎榻边吃的,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   太后倒也没想和儿子打嘴仗,只是淡淡的笑了一声,颇是不悦:“怎么,你又知道了?看样子,你倒是可以看破红尘人心去做你的和尚了?”这是讽刺齐王为了做光棍,动不动就想着要去做和尚。   齐王只好伸手倒了杯茶递过去,温声道:“母后,您先喝口茶润润喉。”   太后没去接那杯茶,反倒是挑了眼角瞥了齐王一眼,扶着王昭仪的手徐徐的从椅子上起来,指上的宝石护甲在灯光下宝光烁烁。她面沉如水,嘴上淡淡的道:“罢了,不和你说这个,咱们一起去看看四郎吧……这孩子自小没病没灾的,好端端的长到现在,一撞上郑娥倒是添了这个那个的,怪可怜的。”   齐王摇了摇头,给王昭仪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搀住了太后,口上道:“母后小心脚下……” 第41章   太后去的时候倒是巧了——萧明钰才醒来不久, 正和郑娥一起喝粥吃点心。   算起来,萧明钰这一次足足昏了大半日,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了郑娥便又放心的晕了过去, 一直等到午间的时候方才渐渐醒转过来。   郑娥此时正守在榻边,见着萧明钰醒来便忍不住弯了眉,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只是, 她的一双黑眸却是雾蒙蒙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嘴里道:“四哥哥总算醒了!冯奉御都给我看过你的伤口了,你还骗我说不疼。”   萧明钰一双眸子只顾打量着坐在榻边的人, 一时儿却也应不出声来。   郑娥胡乱伸手用自己雪白娇嫩的手掌抹了抹眼睛,晶莹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沾着泪水的眼睫湿漉漉的, 软软的贴在奶白的肌肤上,而她眼角揉出的一点微红就像是落在白水上的一瓣三月簇新的桃花, 带着伶仃一点的春色, 叫人一颗心都不由自主的跟着一暖一软。   只听她一面哭一面小声道:“你腿上全都是血, 骨头差点也断了……要养好久, 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萧明钰见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心疼得很, 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有些乱的发顶:“我是男的, 又不怕留疤。”他眉目带笑,神态从容,口上亦是轻描淡写的玩笑了一句, “再说了,留了疤才好呢,以后我就能和人说——这时我救阿娥留下的疤。”   郑娥被他逗得抿了抿唇,破涕为笑,秀致纤长的淡眉舒展开来,扬起的唇角粉嫩嫩的,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的推了萧明钰一把:“四哥哥你就会哄人!”眼泪却慢慢的止住了。   萧明钰见她这般模样,想了想便道:“有吃的吗?我躺了这么久还真有些饿了。”   郑娥连忙点头,小大人似的,认认真真的掰着手指说道:“有的有的,厨房里头炖着粥呢,还有甜雪、七返糕、金乳酥、曼陀样夹饼……”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乌黑莹亮的就像是一见到底的澄清泉水,看人时显得格外专注认真,“四哥哥你要吃什么,我叫人给你拿。”   萧明钰手指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郑娥秀气的鼻尖,指腹碰到的皮肤柔腻温暖,他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软了下来,含笑着道:“都好,我们一起吃一点吧。”   郑娥自是点头应了,慌慌忙忙起身,就要出门吩咐人端粥点来。   萧明钰连忙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先坐下说话。   郑娥便也乖乖的坐了下来,眨了眨眼睛看他,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转了转,面上颇有几分诧异之色。   萧明钰却笑了笑,颇有些艰难的伸出手来抽出条帕子,仔仔细细的替郑娥擦了擦还带着泪痕的面颊,语声微微哑了些:“你哭的花猫似的,这么出去可别闹笑话。”   郑娥面薄,雪玉一般的颊边染了两团薄红,又羞又恼的抬起眼睑嗔看了眼萧明钰。等萧明钰替她擦干净脸了,郑娥这才扬起下颚,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起身出去叫了人。   萧明钰面上含笑,目光追了她一路,一直等到她出来朱红门扉方才慢慢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其实,萧明钰天生聪慧,很早便记事了,然而就像是大多的孩子一般,他对于幼年时候的记忆大多也是一段段没头没尾、前后不接的事情,他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小的能被许皇后或是皇帝抱在怀里时,他曾记得有一回听见皇帝教育太子——   “……你要记得: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值得你拼了性命都要去守护的。”   也不知皇帝和太子是否还记得这么一句话,可他却觉得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其实,他也隐约猜到,皇帝与太子说的那需要拼了性命去守护的或许是江山、或许是天下百姓……可是对于他来说,郑娥不知不觉间却也成了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人,宁愿自己受伤又要护她安稳……   说起来,这一回的事情着实有几分古怪——红云虽是脾气大却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事,此回忽然发狂,想必也是另有缘故。而且,当时夏芜娘也在现场,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又或者说……   萧明钰垂下眼,指尖捏着被角,慢慢思量着。他身上盖着的是一条杏黄色的锦被,被角出那用金线绣出的云纹细密精致,细细摩挲的时候发出微不可查的声音,磨得指腹微红。   也就在此时,郑娥已带了几个提着红漆雕金食盒的宫人进来了,她亲自捧了一碗燕窝粥,笑盈盈的递过去。萧明钰不由跟着她扬起唇来,便把心里的那些繁杂思绪丢到一边,跟着端起碗筷,慢慢的用勺子吃起了热粥。   燕窝粥炖的入口即化,清甜可口,他本就饿了许久,腹中略有几分温热便越发饥饿起来,不知不觉间端着碗就喝了大半碗的燕窝粥,只是萧明钰也知道自己饿了这么久不好一下子吃得太撑,便先搁下碗,打算拿个七返糕尝尝味道。   也就在此时,忽而听见外头犹如通报说是太后来了,萧明钰不由面色微凛,轻轻的推了推边上的郑娥,自己则是动作迅速的从榻上直起身子来。   太后缓步从外头进来,她身边服侍的宫人内侍连同王昭仪全都给留在了外头,只有齐王亦步亦趋的扶着她。   太后一抬眼便见着萧明钰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似是挣扎着要坐起来,瞧着颇是心疼,忙快步上前按了按他的肩头,温声道:“快些躺好吧,这个时候哪里要计较那些个虚礼?我和你二伯父就是来瞧瞧你……”她在榻边坐下,没理会边上的郑娥,反倒是伸出手替萧明钰捏了捏被角,关切的问了一句道,“你父皇母后呢?怎的就放心叫你一个人在这儿?”   萧明钰连忙替皇帝皇后解释道:“其实孙儿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不是什么大事,冯奉御都已说了,只要养些时日,仔细吃药便是了。父皇母后一片慈心,昨日便在这儿守了大半夜,现下才回去歇下……”说着,他又顿了顿,轻轻替边上手足无措的郑娥说了一句,“再说还有阿娥呢,她守在这儿,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知道什么?”太后年纪越大脾气就越发执拗古怪,这几年更是不耐烦做面上功夫、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她对着郑娥的态度亦是十分的冷淡嫌恶,此时闻言却也不由得竖起双眉,瞪了眼郑娥,直截了当的道,“这回要不是她,你又如何会出这事?现在倒好,你躺床上起不来,她倒是一点皮都没破,好端端的站在这。偏你父皇这偏心眼的,都这样了,居然还敢叫她呆你边上!”   郑娥闻言不免想起这回萧明钰受伤是被自己害的,又羞又愧,眼睛酸涩,可又不愿在太后面前流泪,只好低着头用指尖使劲揉着衣襟,咬着唇不出声。   萧明钰张口欲辩,可又怕自己解释起来惹得太后更加讨厌郑娥——人要是讨厌起一个人来,那人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就连替那人说话的人都是火上浇油的。萧明钰想了想,只好求救一般的转头去看边上的齐王。   其实齐王做儿子的也挺明白太后对郑娥的厌恶:皇帝当初带郑娥入宫,养在自己身边这件事确实是不合规矩,所以太后一开始便对郑娥的印象不好;后来皇帝把人宠上天,还为着郑娥把王氏从德妃的位子上贬为昭仪,太后这个做姑姑的估计也觉得面上难看的,心里头存了些气;再后来,皇帝违逆太后心意,拉上泰和长公主,非要册郑娥为郡主……如此这般下来,真要太后喜欢郑娥,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说到底,郑娥现今十岁都不到,只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那些个事也不是郑娥的本意。太后做长辈的,这般争锋相对的态度,其实也有些过了。   齐王叹了口气,只好接过话捎,温声劝了一句:“母后也是,咱们是来看四郎的,怎地又说起这些来?”   这一个个的如今倒是全都向着郑娥!太后心中郁气越盛,拧了拧眉头,正要发火,可瞧着萧明钰那略带了恳求意味的目光,心头不知怎的一软,只得冷冷的扫了郑娥一眼:“我和四郎有话说,你先出去吧。”   郑娥这会儿不太想离开萧明钰边上,可她怕太后怕得厉害,只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上缀着的一颗明珠,鼓起勇气小声辩解道:“我,我不想出去,想守着四哥哥……”   太后抿了抿唇,面上的一道道皱纹犹如刀刻一般锋利,已然显出几分冷色来。   萧明钰瞥了眼太后神色,心中跟着一紧,连忙开口接了一句道:“是不是快到我喝药的时候了?要不阿娥你替我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郑娥抬起眼去看萧明钰,眼巴巴的模样很是可怜,但她到底还是懂事的,很快便点了点头,就像是小兔子一般缩了缩耳朵和脖子,很快就抬了步出了门去。 第42章   等出了门, 郑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对人的情绪一向十分敏锐,自然很清楚太后对于她根深蒂固、不加掩饰的厌恶。其实, 郑娥也想过许多法子来和太后示好:手抄经书送去给礼佛的太后;做些小绣件送去太后的仙居宫;跟着许皇后一起去请安问好……   可太后就像是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坚冰, 无论郑娥如何讨好示意,她都无动于衷。   时间久了,便是郑娥都有了些畏怯的心情, 每每见着太后,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提心吊胆起来, 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对的惹得太后更加不悦。所以这次萧明钰支开她的时候,她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有羞惭涌上心头,暗暗道:四哥哥明明是为自己受的伤,自己更应该守着他才对。   郑娥这般想着, 便连忙快步去了厨房,想着早点把药端过去。不过萧明钰才醒来不久, 厨房的药也才刚刚开始煎, 郑娥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从宫人手里接了药放在红木漆盘上, 亲自端着漆盘往里头去。   只是, 等郑娥端着漆盘轻手轻脚的往殿内去的时候,略一探头眼睛就亮了, 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太后和齐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萧明钰见着郑娥探头探脑的模样, 心里既是心疼又觉好笑,忍不住道:“皇祖母和二伯父都已经走了。”太后不喜欢郑娥,这一点他也没什么好法子, 只能尽量避免两人碰面。   郑娥眼睛亮了亮却还是扬着下颚作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这样啊……”虽然一副可惜的模样,但是她轻轻上扬的眼睫却泄露了她此时轻松的心情。   萧明钰很是喜欢郑娥这口不对心的模样,招了招手叫她到跟前来,口上道:“快过来,小心把手上的药给洒了。”   郑娥这才想起正事,连忙缓步把药端了过去,颊边两个梨涡浅浅的,小大人模样的和他说道:“你先喝,我给你拿了蜜饯,喝完药才能吃。”   萧明钰忍不住想要逗她,想了想便道:“我喝一口,你给我一块蜜饯?”   郑娥皱了皱小鼻子,乌莹莹的眸子看着他,很是认真的道:“萧叔叔说了‘喝药要一口气喝了才好,一口一口会苦的’。”   “可是我就喜欢一口一口得喝啊。”萧明钰修长白皙的长指端着薄如蝉翼的白瓷碗,微微垂头,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去看郑娥,微微含笑道:“蜜饯呢?”   郑娥没办法,只好拿了一颗蜜饯丢到他嘴里,就跟奖励刚学会说话的八哥似的。   偏这只“八哥”还死不要脸兼洋洋得意,时不时的就抬头问:“蜜饯呢?”   一碗药还没喝完,郑娥悄悄拿来的蜜饯就被掏光了,郑娥简直目瞪口呆,最后只好在萧明钰跟前摊开双手,颇是委屈撅起嘴:“我都没有了……”   萧明钰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直接拿跟前这人当润口的蜜饯,端起药碗就干掉了剩下半碗药。   郑娥:……这一定是骗我蜜饯的吧!   萧明钰这一醒来便觉得自己成了个大忙人,身边简直没个空闲,先是太后来了,再是被郑娥盯着喝药包扎,最后皇帝和许皇后这对父母又来瞧了他一回。好容易等到晚上,他把郑娥哄回去,这才叫了边上的小内侍得福叫到跟前来,口上吩咐道:“你带人出去一趟,把齐王府那个姓夏的女人给我带回来。”   得福垂着头,竭力不显出诧异的神色:自家主子和五皇子那个爱美色的简直不像兄弟,简直是出了名的不近美色,不仅从来都不曾拿正眼瞧过边上的那些宫人,就连皇帝赐的那些个美貌宫人他都只作不知的当奴婢使着。这会儿夜深人静,忽然想要带个女人过来,简直是头一回啊!   萧明钰只瞥一眼就明白得福的心思,声调微低,极轻的笑了一声。他的笑声极冷,短促轻薄的就像是暗夜里那轻薄微凉的刀片:“把你脑子里那些个念头都给我收起来!此事事关重要,你带几个心腹一起去,只管把人好好的带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要么就去外头扫三个月的地,要么就去给我领三十杖。”   得福的脖子一缩,立时便把自己的小心思给收了,连忙应了一声,起身推门出去了。   直到得福走了,萧明钰这才靠着藕荷色绣荷叶蜻蜓的大引枕,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比起前头那些已经可以参与政事的兄长来说,他的年纪小了些,身边可用的那些老人要么是皇帝给的、要么就是许皇后给的,像是得福这般有意培养的也都还不成气候的。所以,他每每要做什么瞒着上头大人的事情时候总有些麻烦,不过他如今也已经搬出宫,培养手下却也方便了些,确实是该用心着手了……   其实,似夏芜娘这般身份还不够格叫萧明钰这个皇子这般郑重其事,萧明钰之所以那般厉声吩咐得福不过是因为一个怀疑罢了。   夏芜娘的言行举止实在太过奇怪。   上元节第一次见到夏芜娘的那一次,夏芜娘才七八岁,这么一个小姑娘,她眼里的警惕和阴沉便叫萧明钰心里都隐隐的有些不舒服,生出怪异之感。后来夏芜娘不知怎的讨得了齐王府上下的喜欢,随着萧逐月一同入宫,按理来说应是个“知上进”的姑娘,可她却极为反常的针对起郑娥——也正因如此,一贯感觉敏锐的郑娥不知不觉间也就离夏芜娘远了。   而这一次,红云出事更是古怪。   萧明钰昏过去之后皇帝便叫人把事情查了一遍:红云的尸体还在,检查过后便能发现它是吃了些可以叫马发狂的东西,可除却那天早上郑娥和萧逐月喂过几把谷草和豆饼之外也就那么几个小内侍接触过红云所用的饲料。皇帝自是不会怀疑萧逐月和郑娥这么两个小姑娘的,他便去查那些个小内侍,一个个的查过,居然一个都没问题,最后只好一并治了失职之罪以儆效尤。   而萧明钰考虑这事的角度却和皇帝不一样——他记着萧逐月边上跟着夏芜娘,而夏芜娘似是对郑娥有些敌意。   倘从夏芜娘动手的角度去想:要是夏芜娘在萧逐月手上抹了什么,再借着萧逐月的手把那沾了东西的谷草喂到红云嘴里,只要及时把萧逐月手上的痕迹给擦了那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一点证据都没了。倘此事真是夏芜娘做的,那她这种非要置人于死地的恶毒便显得有些过分了——郑娥自小便长在宫里,甚少与人结仇,何时与人惹出这般的死仇?   不符年龄的警惕阴沉,莫名其妙的针对还有处心积虑的设计……这些凑在一起便不由得让萧明钰想起了他那些莫名的噩梦:或许,夏芜娘也做过一些梦。在她的梦里,郑娥与她有仇,所以她才会如此费心的去“报仇”?   也正因为这般的怀疑猜测,萧明钰不仅没有把夏芜娘的事情捅到皇帝跟前反倒想要跟着瞒一瞒,只是暗暗打算着要把夏芜娘抓到跟前审问——他手上的确是没有夏芜娘动手的证据,可似他的身份和夏芜娘此时的身份,仅仅是怀疑就已足够了。   萧明钰修长白皙的长指在案上轻轻的扣了扣,面上的神色沉冷一如窗外的月光,毫无一点温度。   虽已夜深,夏芜娘却还未歇下,反倒是满心忧惧。此时,她正端着一杯了冷酒,在自己的房中急的四处乱走,惶惶不安:早知道萧明钰那日便在不远处,她是绝不会就这么动手的——郑娥现下毫发无损,萧明钰倒是受了伤,恐怕已经引起了萧明钰的警惕,以萧明钰的心机手段,只怕很快就会怀疑上她……   夏芜娘一想起自己记忆里萧明钰那些个手段便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就连握着酒杯的手心都是滑腻腻的,险些握不住酒杯。随即,她又很快强自冷静下去,把手里的冷酒给喝了下去,冷酒入了喉间,微微泛凉但是渐渐又生出热量,使得她胸膛里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缓下去。   没事的,没事的,她已经去找那人把事情说了,那人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她……她现在这么一走,就算是萧明钰也找不到她。   夏芜娘咬住唇,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她几乎立刻能尝到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杀了郑娥!偏偏,郑娥看似平平无奇却仿佛是受天眷顾一般的幸运:一出生就得了皇帝的青睐,每每遇险都有人挺身相护,就连萧明钰那般冷血冷心的人待她也温柔备至……   凭什么,同样是人,有的人一出生就可以轻轻松松的得到那样的幸运,无论如何都有人护着,一生顺风顺水。而她这般的人哪怕费尽苦心、耗尽心血爬上来,只要被人轻轻一踢就要滚回原来的深渊,显出原形。   凭什么!   夏芜娘满心愤恨,重又抬步到了桌边,端起一壶酒,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冷酒入口,咬破的口腔只觉得火辣辣的疼,牙齿都冻得发颤。   就在此时,夏芜娘忽而听到了敲门声——“咚咚咚”。   凉夜如水,这三下敲门声仿佛是敲在夏芜娘的心头,叫她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第43章   第二日, 郑娥去找萧明钰的时候便多问了一句:“四哥哥,我怎么看见你身边的得福在外头扫地, 可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叫你不高兴了?”   萧明钰手上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 棕色的药汁热气腾腾,氤氲的热气升腾而起,将他清俊英挺的面容遮去一半。因为郑娥今日没带蜜饯, 萧明钰也懒得做无用功的折腾,索性端着碗一口气低头把药给喝了, 随手把空了的白瓷药碗搁到边上的案上,舌尖泛苦, 颇有些想念昨日的蜜饯。   听郑娥提起这个,萧明钰浓密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神色, 面色不改,口上倒是懒懒的:“我昨日交代了个差事, 他没做好, 所以心里过意不去, 自罚去扫三月的地。”   郑娥有些忍俊不禁, 抿了抿唇,问他道:“是什么事呀?”   萧明钰墨画般的眉尖微微一挑, 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没什么……对了, 二娘她们呢,怎么今日就你一个来?”   郑娥说到这儿微微蹙眉,小声道:“小月亮身边的那个丫头不见了, 二娘正陪着小月亮找人呢,说是等会儿再来。”夏芜娘对郑娥不怀好意,郑娥对夏芜娘自然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故而也没有太大的担忧,只是实事求是,“虽说她房里留了信说是要出门找件东西,可这一晚上都过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就怕她是出什么事呢。”   萧明钰线条优美的唇往上扬了扬,似笑非笑:“确实,这个时候,要是碰上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夏芜娘既然能在得福赶去之前离开,肯定是提前给自己找好了后路,如今说不得正躲在“某人”身边,过几日叫人在林子里头放具尸体便能名正言顺的“死遁”了,可谓是思虑周全。   不得不说,这一次在夏芜娘身上失手,萧明钰心底里还是存了几分郁气的,偏偏夏芜娘身上的不定因素太多,既不好直接去找皇帝和皇后彻查她的下落,一时间也猜不出她此时究竟会躲去哪里——齐王似乎对夏芜娘颇是喜爱,说不得夏芜娘真有什么本事或是谎话能说动齐王出手相护;谢贵妃这般各怀心思的后宫妃嫔又或者二皇子那等有意夺嫡的皇子,也许夏芜娘手上就握着些能够打动他们的消息或是秘密,说不得能得什么庇佑;甚至,大公主这般与郑娥结过仇的、阿史那思归这般心怀叵测的局外人等都有可能是夏芜娘的求助对象……   萧明钰正想着事,忽而听到外头有人通传说是大公主和阿史那思归来了,他便伸手捡了个杏黄色绣芙蓉花的大枕头垫在自己背后,叫人把这两人迎进来。   虽说萧明钰这个做弟弟的正躺在床上养伤,可大公主这个做姐姐的倒是容光焕发、精神好得不得了,还未见到她本人便先听见了她的笑声,带了几分奚落和玩笑偏还悦耳的很,犹如玉珠落地一般的清脆温润,使人生不出气来:“上回还听四郎你和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下可好,倒是你先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不过,四郎你这运气也太差了,随便寻个地方休息都能碰上马匹发狂……”   大公主今日穿了一件大红色绣金凤高腰裙配橘黄色绣牡丹缀珠诃子,梳了个繁复华丽的飞仙髻,乌鸦鸦的髻上插了几支宝石簪子,耳边则是一对珊瑚耳环,随着她步履轻移,赤红的珊瑚珠子轻轻摇晃着,宝光烁烁,越发衬得她容色迫人,明艳不可直视。   而站在她身边的阿史那思归则是换了一身周人的湖蓝色缀银边的圆领袍子,因着混血的缘故,他身材高挺犹如出鞘长剑,皮肤透白近乎雪玉,五官轮廓深刻,英挺非常。   他们二人一同从门外走来,皆是容貌过人,并肩而行,居然还有几分金童玉女的般配感。   萧明钰瞥了他们两人一眼,随口道:“我还想着是我运气好呢——要不是我遇上了,那种情况,阿娥摔下来可不是更要糟?”   大公主长眉一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成日里说胡话!”在她眼里,萧明钰是她弟弟,和她一样都姓萧,天生就高人一等,自然不是郑娥这般出身微贱的人能够比得上的。更何况,郑娥这般的,摔死了才是老天有眼呢!   萧明钰只一笑,并不反驳或是多说,反倒是转头看了眼阿史那思归,反问道:“皇姐怎么的和北狄使者在一起?”   大公主闻言不由垂了眼,悄悄用眼角去看边上的阿史那思归,只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忍不住嗔了萧明钰一句:“要你多事!”   阿史那思归倒是一本正经,温声解释了一句:“正好遇上了,就一起讨论了些喂马赛马的事情。”说着,他又顿了顿,轻声问道,“对了,不知殿下伤势如何了?今日我特意带了些药来,都是北狄上好的伤药,还望能帮上忙。”   萧明钰点了点头,给边上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去阿史那思归那里接了伤药来。他微微颔首,先道了谢:“不过是皮外伤,养养就好。多谢阿史那使者特意赠药。”虽然他肯定是不会用这药的,可面上还是要谢的。   阿史那思归其实也不在意这药能不能用上,只是面上能过得去就行,所以他也含笑与萧明钰应了一句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他抬目去看郑娥,面上笑意温温,语声沉静开口道,“对了,我听说郡主那匹马似乎已经……正好,我这回上京还多带了几匹骏马,若是郡主喜欢,可以寻了个空随我去挑几匹。”   “不用!”   “不用了!”   还未等郑娥应声,边上的萧明钰和大公主倒是很有姐弟模样的异口同声了。   大公主悄悄瞪了眼“纯属多余”的郑娥,竭力维持面上的笑容,转头与阿史那思归道:“你带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该给那些识得好坏的伯乐才是,倘给了郑娥岂不是浪费……”说着,她又转头去看郑娥,扬起下巴,颇有些长姐模样,语重心长的教训起人,“不是我说,阿娥你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要不是你不自量力的选了红云那么一匹野性难驯的野马,四郎此回又如何会有如此之祸?你这般年纪和能力,原本就不该糟蹋那些好马,随便选几匹普通的练练就好。”   郑娥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心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委屈,可她心里确实是为萧明钰的事情愧疚,面上还是很小心翼翼的点头应声道:“公主说得对,红云之事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小心的……”   “皇姐这话实在有些过了,红云之事原本就只是意外,与阿娥有什么关系?!”萧明钰哪里舍得郑娥吃亏,抬抬眼,略有些警告意味的瞥了大公主一眼,匆忙出声打断了郑娥的认错,然后才转头与阿史那思归解释道,“不过,阿娥年纪小,前头又出了红云这么一桩事,这会儿怕是和使者那些大马不太合适。”   阿史那思归的目光在在场诸人面上一掠而过,眼中若有所得,稍一点头把自己的话给收回来了:“那便罢了,这事是我思虑不周。”   不知是太过敏感还是怎么的,萧明钰总觉得阿史那思归对着郑娥的态度有几分古怪,略说了几句便叫托词是累了,委婉送客了。   阿史那思归甚是识相,见状便主动起身告辞。   大公主因着上回赛马之事,被皇帝与容婕妤接连都训了一顿,这些日子也没能再在外头乱跑,只是心里倒是对阿史那思归颇有几分念念不忘的惦记。所以,今日来探萧明钰的时候能遇上阿史那思归,她心中实是惊喜交加,这会儿见着人要走,她便也寻了个借口与阿史那思归一同告辞了。   阿史那思归心里自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抬步与大公主并肩一起出了殿门,想了想,状若无意的笑语了句:“端平郡主年纪小小,倒是可爱得很。”   这话说得普普通通,大公主听着,心里头却仿佛被猫爪子抓了一把似的,又痒又疼。偏她还要在阿史那思归面前端着面子,只得勉强笑应了一句:“是啊,她自小就讨人喜欢……”   阿史那思归似有所觉,回首看了眼大公主,忽而扬唇一笑,英气勃然,足以叫看见这笑容的女人觉得眼前一亮,心如鹿撞,   他轻轻的:“不过郡主到底太过年幼,可爱是可爱,但我倒是更喜欢似公主这般明艳大方,英姿飒爽的女子。”   大公主不由有些怔怔然,一颗心仿佛被热水暖着,热气从心口散开来,面上染霞,一时之间羞赧至极,不由得垂下头去,鸦色的乌发跟着垂落下来,遮了雪色的面颊。   阿史那思归适时转开话题,仿佛随意的言道:“不过,认真论起来,端平郡主的年纪,还是和六皇子、五皇子合适些。”   大公主闻言先是一怔,心里那忽而涌出的怒气几乎叫她一时顾不得在阿史那思归面前的仪态,直接道:“她也配!”郑娥那般出身,就算认了泰和长公主为母,就算封了郡主,又哪里能够匹配皇子?!   阿史那思归摇了摇头,若有所指:“可依着大周皇帝对端平郡主的喜爱,恐怕也只有皇子之尊才能与之相配,她现今是郡主,以后也许便是皇子妃乃至王妃了。”   大公主知他说得对,辩驳不得,垂下的手掌握紧了,咬着唇,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甘的无力来——她原本一直安慰自己:郑娥到底姓郑,不姓萧,日后比不得她,来日方才,总能压过郑娥。可倘若郑娥嫁了皇子,那她岂不是一辈子都比不上郑娥……   大公主自小便自视甚高,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被自己瞧不上的郑娥压着,便觉得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鞭子正正的抽在她的面上,疼得厉害。 第44章   阿史那思归伸出手, 他宽大的手掌就按在大公主的肩头,语声温温:“其实, 殿下不必多虑, 您乃是天子之女,生而高贵,又岂是端平郡主所能及得上的。不过, 倘若她日后真成了王妃,那么,”他顿了顿,修长有力的指头在大公主略有些纤弱的肩头按了按, 仿佛要嵌入骨中,语声仿佛漫不经心,“那么, 大概也只有似我母亲那般以公主之尊远嫁北狄,成为一国之后的, 方才能够永远的压过她。”   大公主只觉得被阿史那思归按着的肩头隐约有些发烫, 仿佛有一团火自她肩头那里一直烧到心头, 心脏热得砰砰跳起来。是啊, 北狄固然苦寒,可北狄的王后也是一国之后, 尊贵无匹。而且, 她身为公主,为两国百姓而和亲北狄,自也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 可算是众望所归,青史留名,是寻常人再比不上的。   大公主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一跳,滚烫灼热的热血自心口涌出,面颊都不由得跟着红了起来。忽然,她低下头,低声与阿史那思归告辞,推开阿史那思归按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径直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阿史那思归看着大公主的背影,垂下眉眼,浓黑色的眸子里神色深深,似是在心里思量着什么事。随即,他颇为随意的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起身离开。   大公主离开阿史那思归之后倒也没有乱走,想了想,便先去翠微殿找皇帝了,一入殿,她便笑盈盈的上前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得了皇帝应允,她便步履轻快的到了坐榻前面,跪坐在皇帝跟前,很是亲昵的抱住皇帝的胳膊,轻声撒娇道:“女儿刚去看过四弟,想了想也是无事,便绕路过来瞧瞧父皇您。”   皇帝闻言不由抬了抬嘴角,心里受用的很,可面上却是仍旧是板着,淡淡道:“说罢,有什么事?你这成日里乱跑的,怕是没事就不会想着来朕这儿吧?”   大公主连忙摇头,撒娇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父皇了,来瞧瞧父皇嘛……”说着,她半直起身子,亲自伸手端了茶壶和茶杯,倒了杯热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父皇,您喝茶,润润口。”   似大公主这般明艳大方的,偶尔能软下身段来撒娇讨好,皇帝心里头也很是受用的。他伸手接了茶杯,端在手里捂了捂手心,然后才慢慢的喝了一口。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大公主今日来一定是有事,可到底是做人君父的,既是君也是父,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却还是耐着性子等女儿开口说话。   大公主打量着皇帝面色,知道他现下心情不错,斟酌了一会儿便小心的开口道:“对了,我在路上还遇上了北狄使者。”她怕皇帝见的人多一时想不起阿史那思归是哪个,便特意多加了一句,“就是上回和我赛马的那个,荣成公主的儿子。”   皇帝面色不变,抬了抬手,“啪”的一声便把手上端着的茶杯给搁到了边上。他的目光落在大公主的面上,声调微沉:“上回朕是怎么和你说的?!你如今年纪也大了,朕不求你似那些世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你是朕的公主,自是和那些人不同。可你也该懂事些了,别再四处乱跑、胡乱惹祸!”他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眉头一蹙已然带了几分不甚明显的怒色,“那些北狄人居心不良,你要是不想和亲北狄,那就给朕离他们远一些!”   大公主听到“和亲”二字,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咬了咬唇,正要伺机接着这话再说几句,恰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而慌忙的脚步声,只见两个宫人轻手轻脚的弯下腰伸手揭开珍珠帘子,皇帝身边的大内侍黄顺从外头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大公主那到了舌尖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只得跪坐在边上,满心郁郁,暗自生了回闷气。   黄顺却也顾不得大公主这无由来的迁怒,垂下头,急匆匆的道:“陛下,太后在回宫的路上晕倒了,齐王做主令人叫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过去,皇后已带了太子妃赶去了。”   皇帝手肘不觉往后一推,搁在案上的茶杯被他的袖子一拂,跟着倒了下来,热腾腾的茶汤从杯子里面倒出来,洒了一案,满殿的茶香徐徐而动。皇帝却恍若未觉,猛地从坐榻上起来,直接道:“摆驾,去太后的长宁殿。”   大公主亦是满目惊惶,拉着皇帝的袖子道:“父皇,女儿与您一起去。”   皇帝下颚绷得紧紧的,清俊的面上已有了几分冷峻之色,微微颔首,脚下不停,直接带上大公主去了长宁殿。   果然,御驾到时,长宁殿里已围满了人,齐王还留在太后榻边,许皇后带了太子妃出来迎了皇帝,低声安慰道:“陛下莫忧,冯奉御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会醒的,吃几剂药就好。”   太子妃崔氏站在许皇后身后,垂眸敛容,恭敬如一。   皇帝抬抬手免了众人的礼,上前几步握住了许皇后的手,手掌微微收拢,先与她点了点头然后再抬声叫了冯奉御和杨奉御上前来,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   说实话,太后这年纪,大病小病自是免不了的,可着忽然之间晕厥过去,显是不能轻忽,尚药局上上下下的人也都不得不提着心做事。   冯奉御恭敬的垂下头,斟酌了一下言辞,很是小心的接口道:“臣观太后脉象,此症应是出在筋脉:左脉沉细如丝,虚软无力;右脉和缓,并无病态。应是筋脉不通,气血两虚,乃是一偏之病。短时间内,太后左身暂不能动但只要吃几剂药,很快便能起居如常。”   皇帝“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面色仍旧不大好,冷声道:“药方和脉案呢?”   杨奉御连忙从身后医童手里接了药方,递给皇帝,额上已有细汗,竭力稳住气息,不疾不徐的道:“黄芪四两、当归五钱、赤芍二钱;干地龙、川芎各一钱……红花一钱,可通左部经脉,养血不气,舒筋活络。”   皇帝看了几眼,知道这方子开得没问题,很快便点了点头。随即,他便抬步进了内殿,见着众人围在太后榻边,便问了齐王一句:“母后今日受了什么刺激,竟是发了这病?”   齐王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四郎病了,便和我一同去看了看。回来路上,母后还和我说四郎年纪不小了,该谈婚事。说着说着,便觉得头晕,晕了过去。”   皇帝闻言一怔,正在垂眸思忖,忽而见到正躺在榻上的太后动了动手指,竟是慢慢的睁开眼来。   太后左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这一醒来,面上的神色不免也跟着扭曲起来。她皱紧了眉头,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双浑浊的眸子盯住了皇帝。   皇帝连忙俯下身,把耳朵贴到边上,轻声道:“母后,可有什么事要交代朕?”   “回,回宫!”太后极为艰难的吐出字句,她方才说了几句话,嘴角一歪,涎水跟着淌了下来。   皇帝从许皇后手里接过帕子,小心翼翼的替太后擦拭嘴角,心下颇为酸楚,语声低沉:“是,朕这就让人准备仪驾,等母后病情好转了,这就一道摆驾回宫。”现在想想:今年方才在山上略住了几日,先是二皇子和太子的事,再是四皇子萧明钰为了救郑娥而摔了腿,如今又太后染疾……索性还是直接回宫来得安稳。   太后盯紧了皇帝的脸,目中似有几分斟酌思量之意,动了动嘴唇,以极慢的速度,一字一句的吐出话来:“早前,我便说郑娥专克我们萧家人,如今我都病成这样,你竟还要留着她不成?!”   皇帝面色一变,语声微顿,口上还是道:“母后莫要多想,阿娥年纪尚小,天真懵懂,哪里又能克的了人?实在不行,朕叫泰安寺的惠通方丈来给母后您念念经,也是好的。”皇帝说到这儿,语声一转,轻声道,“母后若是真的不喜,再等几年阿娥年纪到了,就算母后不催,朕也是要叫她嫁出宫的。”   太后嘴边一瘪,一滴滴涎水又从嘴角淌了出来。她面上的皱纹扭成一团,咬着字,闷声应声:“你别蒙我,你敢说你没想过把她嫁来萧家?这头送出宫,这边娶回来,有什么区别?”   皇帝面色沉沉,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太后黝黑的眸子几乎能显出刀刃来,紧接着道:“你说实话,郑娥的父亲,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就是……”   “母后!”皇帝眼角不由扫了扫齐王神色,见他还是一无所觉便连忙出声打断了太后那还未来得及说完的话。 第45章   知子莫若母, 就算皇帝此时沉着脸不应声,可太后只一眼就看明白了皇帝面上的神色。她很快便移开目光, 只是眼中的冷意越深。   皇帝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又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没应声,反倒是阖了眼, 一副不想理人、想要休息的模样。   皇帝深沉的眸中带了几分罕见的踌躇,他的目光缓缓的在太后满是皱纹的面上掠过, 对于母亲的担忧到底还是在他心里占了上风。他思忖再三,微微抿了抿唇, 面容冷峻的从榻边站起身来,转而吩咐边上的王昭仪:“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你既是在边上伺候, 就多替朕上上心。”   正应了那句“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这句话,王昭仪年纪渐大, 又经了早年那些事, 这些年的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 再不敢似当初那般争宠拔尖, 反倒是日日呆在太后的仙居宫里伺候着。她有自知之明,自个儿把自己的位置从“天子宠妃”转到“太后近人”, 皇帝自然也看在眼里, 对她和二皇子也多有几分好颜色。   今日得了皇帝这么一句交代,王昭仪心头一动,当真颇有几分激动, 连忙垂首应命:“太后娘娘待妾恩深情重,纵是陛下不说,妾又怎敢不尽心竭力。”   皇帝轻声喟叹,伸手握住了王昭仪那双手,低声道:“那就辛苦爱妃了……”   皇帝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可他这些年保养得宜,未显老态,一眼望去依旧是身姿挺拔,神仪明秀,清俊非常。他此时这般垂首握着王昭仪的手,只这么温声一叹,几乎把王昭仪冷寂了好些年的心都给叹活了。   王昭仪满心激动,粉面泛红,颤了颤唇,正要开口与皇帝说几句表一表自己的衷情。可她抬头一看皇帝左右两边立着的许皇后和谢贵妃,一颗烧得滚烫的心又咕噜咕噜给滚回了冷水里头——她想起了太后当年说过的话“你既不似许氏聪慧贤淑、也不似谢氏讨人喜欢,那便给我忍一忍,百忍成金”,是了,她比不上皇后或是谢贵妃,便是那些个新进来的美人都比她来的美貌柔顺,她都这般年纪了,如今又有什么可期盼的?   各种念头在心中这么一转儿,那点儿活气又如同水汽一般蒸发走了。王昭仪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了,很是恭谨的低了头,柔声道:“这都是妾分内之事,何敢言苦?”她这是直接把照顾太后归类到自己的分内之事里头。   皇帝这会儿倒真是觉得自己这个一贯愚钝的小表妹懂事多了,顺手抚了抚她的肩头,特意转头和黄顺交代了几句:“朕记着库里头有一对翡翠头面,极衬昭仪颜色。你等会儿记得叫人送来,顺便把新得的那几颗夜明珠一起送来。”他眸光一转,很是温和的道,“明珠就该赠美人。”   王昭仪苦笑:她如今又哪里称得上美人?可面上,她还是极感动的行礼谢恩。   皇帝又转头与齐王说了几句话,留齐王住下陪着太后,这才拉着许皇后和谢贵妃一同出去。谢贵妃素是乖巧,知道太后这事一出,帝后二人必是还有事要商量,先起身告辞:“三娘还在宫中,她一贯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妾便先回去了。”   皇帝这会儿正惦记着太后的事,也没心思与谢贵妃说什么,略一摆手便道:“嗯,你先回去吧……”说着,便拉了许皇后上御辇,一块回了翠微殿。   谢贵妃就站在长宁殿外的玉阶上,恭恭敬敬的站着恭送帝后仪驾离开。她那双犹如秋水般动人的明眸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帝后二人的背影,眼底似是埋着什么复杂而又疯狂的思绪,犹如此起彼伏的暗潮一般汹涌。   过了好久,直到那跟着皇帝皇后的宫人内侍们都走远了,谢贵妃这才直起身子,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的低头去看绣上用五彩金线绣出的鸾凤图案,线条优美的红唇微微扬起:“走吧,先回去……”说着,她黛眉一挑,又给边上的大宫女曲扇使了个眼色,淡淡道,“既然太后心急回宫,想来过几日等太后病情稳定了,便要起驾回宫。你赶紧儿去告诉底下那些人,趁早收拾收拾,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落了什么东西。”   曲扇生得眉目寻常,但她处事温柔细致,少有人及。她抬眸与谢贵妃对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谢贵妃的话外之意:事出突然,是要和阿史那思归那边说一声才好,省得阿史那思归那边没个准备。所以,曲扇很快便低了头,柔声道:“是,奴婢明白了。”   谢贵妃略一颔首,长袖一拂便起身上了步辇。她袖上那只鸾凤的翅膀跟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一动,仿佛活了过来,如谢贵妃本人般的雍容华贵。   因着太后急着要回宫,皇帝有心做个孝子,等太后病情稍稳定了些便带了一众人摆驾回宫。   只是时日尚短,萧明钰的腿还没好,郑娥心里头不放心得很,所以干脆钻到萧明钰的马车里头,路上也好照应。   其实吧,萧明钰作为嫡皇子,有许皇后特意交代了,他的马车安稳舒适得很,车厢里面不仅铺了厚厚的垫毯还有几个柔软的引枕,还搁了一个紫金白玉雕瑞兽的香炉,里头烧着安神香,搁下车帘,香雾袅袅,衣带染香。一路上虽是山路崎岖可却安稳得很,一点颠簸都没有,安稳舒适的很。   不过,边上多了个郑娥,却比马车里头所有的一切都叫萧明钰来得喜欢。   郑娥倒是没想这么多,她手里捏着一块水晶山楂糕,一面吃一面托着腮想事情,口上与萧明钰抱怨道:“回宫后就得给崔先生交课业了,我先前那副春雪图还没画完呢……”   萧明钰手里捏着一柄泥金折扇,用扇柄轻轻的敲了敲郑娥的手背,抬抬眼提醒她:“哎,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啊,至少给我递一块啊!”   郑娥眨了眨眼睛,有些心虚,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一时儿忘了……”说着,连忙伸手从边上拾起一块玉露团,小心翼翼的递到萧明钰的嘴边,甜甜的道,“这个好吃,四哥哥你尝尝。”   萧明钰顺便咬住那块玉露团,嘴里尝到甜味,面上不由也显出几分笑意来,嘴上却嫌弃道:“这甜腻腻的,也就你喜欢!”   “都是甜的,爱吃不吃!”郑娥还有点小脾气,哼了一声,雪玉似的面颊微微鼓起。话虽如此,她到底还是惦记着萧明钰那条伤腿,很快便又转头四顾了一下,接着开口问道:“……要不你吃个胡饼?”说着,便从边上捏起一块胡饼递过去。   这胡饼乃是用羊肉为馅,加上花椒、豆豉,随后在饼外部抹上酥油,直到内部的羊肉泛出肉汁,喷香扑鼻,方才算是熟了,外部酥脆,一咬便肉汁满溢,满口鲜香,时人多称之为“古楼子”。   萧明钰还真挺喜欢的,就着郑娥的手吃了大半块胡饼,便又指派起郑娥:“……吃多了有些咸,要不你给我倒杯热茶?”   郑娥气鼓鼓的,嘟起嘴:“你就会指派人!”话虽如此,她还是动作迅速倒了杯茶,很是细心的递过去给萧明钰。   萧明钰就是喜欢看她围在自己边上忙的团团转的模样,他微微低头,抿唇喝了口她递过来的茶,只觉得嘴里甜滋滋的,一直甜到心底。他与郑娥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往上一扬,黑沉沉的眸子中闪过宠溺的笑意:“等我腿好了,你指派回来便是了……”   郑娥还真不指望这个,随口应了一句:“有窦嬷嬷她们呢,用不着你的。”见萧明钰不喝了,她便把茶盏搁到边上,重又转身从后头拣出自己的画卷来摊开在萧明钰前头,“对了,不说这些了!你快来替我看看画,我总觉得画得有些问题……”   好在车厢够大,郑娥与萧明钰各坐一边,中间倒也能搁得下摊开的画卷,上面画的桃枝和春雪栩栩如生,就连上面的笔墨清香都嗅到,犹如一根细长的丝线,萦绕鼻尖,一直不断。   萧明钰知道郑娥这会儿到底还小,急不得,只得深吸了口气,熄了心头的躁火安慰自己:再等几年就好了,时人多的是十三四岁便婚嫁的——当年皇后嫁给皇帝的时候也才十四岁。就连二娘,她十岁上下便知道情爱婚嫁,再等几年郑娥估计便也会慢慢明白过来了。   这般想了想,萧明钰很快便静下心来,垂首打量起郑娥这幅还未画完的春雪图来。   似郑娥这般年纪,固然算是崔先生的高徒可能力到底有限,这幅春雪图也就画了山间的一株桃花和一条小溪。桃花树上的枝叶方才冒出娇嫩的绿叶和簇新的桃花,还未融化的冬雪堆在枝头,只白白的一点盖在上头,更衬得桃花明艳鲜红、绿叶鲜嫩,山景静谧美丽。 第46章   “太静了……”萧明钰看了几眼, 忽而便明白过来了,他弯了弯唇角, 轻轻的道,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哪怕是千里冰封、万径人踪灭,山林之间也不是寂静到没有一丝声音的。你不是也带我听过风声?飞鸟、蝴蝶又或者初生双角的小鹿……它们应该都是存在的, 没有这些,你的画就只是一幅画, 而不是春雪图。”   郑娥眨了眨眼睛,虽然心里已经接受了萧明钰的说法, 可嘴上仍旧是不服气的嘟着,碎碎念着反驳道:“可是,崔先生现在还不叫我画活物, 她说我还没有到能抓到‘神’的时候。”她犹如黑宝石一般明白的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 睁大了看人时显得格外澄澈, 就像是春日里清澈见底的绿波, “所以, 你说的鸟或是小鹿,我都画不了的。”   “没关系,”萧明钰伸出手, 揉乱了郑娥柔软的发顶,笑起来,“风无声无形, 你画不出它,可它吹过时难道就什么都没留下吗?你可以画流动的溪流,可以画被蝴蝶栖息过的花叶,被小鹿踩过的细草……”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激动之下也顾不得横在中间的那幅画,扬手扑过去抱住萧明钰的脖子,像是小时候撒娇一般的软绵绵的道:“谢谢你,四哥哥!”她乌黑浓密的眼睫跟着轻轻扬起,一双明眸犹如秋水般溺人,双颊的笑涡塌下去,显是高兴极了,随手就拿起一块胡饼给塞到了萧明钰。   萧明钰迫咬了一口胡饼,外头的酥皮被咬开,酥脆咸香,流的一嘴儿的肉汁,就连嘴角都沾上了,油腻腻的,好容易才端好的仪容一下子全没了:……   郑娥这会儿却没瞧他,反倒是把自己纤长的指尖按在红唇上,很是认真的思忖了一会儿,最后干脆把跟前的那卷画给收起来丢给萧明钰,随口道:“这个送给你,四哥哥。我要重新画一幅。”   说着,她便兴冲冲的探出头去,吩咐左右的宫人去把宣纸和笔墨颜料拿过来。   马车慢慢的在山道上行过,翠绿的林木和夹杂其间的花卉鲜草一掠而过,木质车轮无声无息的在山道上面压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痕迹,系在上面的金铃随着山间的微风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然而,郑娥一抓着笔便再顾不得这些,一颗心忽而就沉静下来,专心致志的垂着头,专注于纸上的花草树木。   沾满颜料的画笔自透白的宣纸上划过,浓墨勾出的树干和枝叶,翠的仿佛要滴出水的嫩叶嫩芽,似胭脂一般鲜红如火的桃花和皑皑的白色……银白的春雪在她笔下默默的融化,从树梢叶尖滑落下来,犹如露珠一般熠熠生辉,甚至流入山溪里,从林间穿过的溪流不断地流淌着,水流拍打在被磨得透白发亮的溪石上,飞溅起亮晶晶的水珠,依稀还能从画里听见那一直不断的流水声……   那稍纵即逝的春光在她笔下放缓了步子,山川水流间的丽景在那张薄的出奇的宣纸上一一呈现。   然而,萧明钰的目光却没有转向那副画,反倒是专注认真的看着郑娥。在他的眼里,郑娥乃是他唯一能见到的一束春光——穿过厚厚的云层,跨过漫长冰冷的隆冬,融去坚硬如铁的寒冰,一点一点的照亮他的世界,赐下所有的色彩与温暖。   世人逐光而生,他亦不过凡人,如何能放过这一缕上天所赐的春光?   回宫后,郑娥和萧明钰一个照常进学,一个在府中养腿伤,因为萧明钰已经搬出宫了,暂时也没了再见的机会,只能偶尔递些书信交流。得福虽是被罚扫三个月的地,这会儿倒是又得了送信的差使,每天跑里跑外的,倒是把鞋子都踩破了好几双,累得腿疼。   虽然尚药局那头已经无数次重复说明萧明钰的腿伤并无大碍只需卧床修养,就连萧明钰本人信件中都安慰郑娥说自己已经好多了,可郑娥却觉得自己心里头记着什么,平日里虽是不曾显露,可做起事来却总也提不起劲儿……   二公主每日里与郑娥在一起,自然察觉到了郑娥的情绪。她一贯是个心宽的,想了想干脆晚上沐浴之后跑去与郑娥同睡,顺便开解开解人。   因为方才沐浴过,二公主与的手也才抹了玫瑰味的香脂,摸上去的时候冰凉凉、滑腻腻的。可二公主本人却浑不在意,反倒是笑嘻嘻的用自己的冰手去贴郑娥热乎乎的脖颈,俏生生的与郑娥眨了眨眼睛,问她道:“想什么呢?我瞧你这几天都是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郑娥冷不丁得被冻得一哆嗦,忍不住蹙了蹙眉头,随即伸手扒下二公主那乱蹭的小手,握在手里捏了捏,也没瞒着,坦白的道:“我就是有些担心四哥哥,他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结果……”结果现在他还在养伤,自己却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样一想,郑娥还真有点愧疚,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半边的脸,皱了皱小鼻子。   二公主作为萧明钰的嫡亲的胞妹,比起忧心忡忡的郑娥,她显然心宽的很。听到郑娥这话,她也不过是撇撇嘴,用指甲尖在郑娥手心里挠了挠,随口打趣道:“是不是四哥他和你诉苦了?你别信他的胡话,只管放心就是了——你想想:尚药局那些人,再加上他府里头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的宫人,这多人围着他一个,他那腿还不好才是有问题呢!再说了,他那腿伤就是个意外,没你什么事。”   郑娥勉强替萧明钰解释了一句:“四哥哥没和我诉苦,他也说自己好多了。”   “唔,那肯定也是他暗示了……”二公主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随即又兴冲冲的把头转过去,往郑娥那边蹭去,头上正好枕着郑娥的一缕秀发,嘴上转开话题说道,“过些日子就是大姑姑的生辰了,咱们去和父皇、母后求个情,说不得就能出宫玩一回~”   郑娥虽是满腹忧心,听到这话却也忍不住抿了抿唇,戳穿了二公主的小心思:“你就是想去找张长卿玩吧?”过些日子便是泰和长公主的寿辰,张长卿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好常跑出门去,除去崇文殿进学的那些时间外,倒是多呆在公主府里陪母亲,再不能似以前一般和二公主等人满宫乱跑。   二公主嘴里哼哼了两声,用手抓起郑娥柔软光滑的丝发扯了扯,强词夺理的道:“反正,到时候你正好也能去瞧四哥哥啊。”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不知怎的又想起大公主,满是羡慕的接了一句,“还是大姐姐好,听说她在宫外头玩得可开心了,打马球、赛马、蹴鞠……真好……”   郑娥从温暖的被褥里头抽出自己的手,轻轻的揉了揉二公主的发顶,就像是抚摸着不太安分的小猫咪一样,顺嘴安慰她:“再等几年你也可以的。”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啊呀,不对,过几年说不定你就直接就嫁……”   二公主又羞又恼,扑过来用手堵住郑娥的嘴巴,一双眼睛湿润润的:“你还说……我安慰你,你还取笑我!”   郑娥忍俊不禁,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把那笑给忍回去:“好了好了,不说了,睡觉。”   二公主是个话唠,这会儿才刚刚开了口,哪里能闭得上?她歪着头靠在枕头上,拉着郑娥又问道:“对了,大姑姑生辰礼物你想好送什么了没有?”   虽说太后的病如今已好多了,也像太医说得起居如常,可经了这么一桩事,众人心里头多少也添了些小心,泰和长公主这个做女儿的也觉得有些担心,就连六月份的生辰都不打算大办,只想着在公主府里摆个宴,早上请些人来看戏说笑,晚上便一家子坐下吃一顿。郑娥算是泰和长公主的义女,自然也是要去的,寿礼什么的是少不了的。   郑娥闻言一怔,随即便摇了摇头:“还没想好呢。”   二公主打了个哈气,小声道:“我也还没想好……”她到底困了,蹙着眉头想了想,干脆道,“算了,母后一定给咱们准备好了,到时候再说吧。”   郑娥揉了揉她的鼻子:“你就知道省事!”如今年纪渐长,知道些事情了,郑娥反倒不想事事都麻烦许皇后。   二公主没心没肺惯了,凑过来抱住郑娥的胳膊,笑了笑:“反正有母后嘛,怕什么……”她哈气连连,困得很,干脆蹭了蹭,直接道,“唔,好困,先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郑娥点点头,靠在枕头上往帘帐外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又想起萧明钰来。她自个儿闭着眼睛想了想,最后还是把被子拉上来,悄悄的叹了口气。 第47章   过了几日, 皇帝来立政殿的时候,郑娥与二公主便过去与他说了这事。   皇帝这会儿才刚得了好消息, 之前因为太后病情而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当真称得上晴空万里。   他心情正好,挨个儿摸了摸眼前两个小姑娘光洁白皙的额角,俊美的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 语声温温的:“既是想去,那便去吧, 虽说皇姐不愿大办,可你们做晚辈的确实是该去贺寿……”他长眉一扬, 又多嘱咐了几句,“不过,可得先说好了, 你们两个不能乱跑,也不能胡闹。”   二公主连连点头, 摇着皇帝的胳膊嘟起嘴, 撒娇着道:“父皇你就算不信我也要信阿娥啊!”说着, 用手肘轻轻的推了推郑娥, 眨眨眼睛,意有所指,   郑娥回头瞪了二公主一眼, 眼睛圆溜溜的,就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咪。但她想了想,还是转过头, 很是认真的与皇帝承诺道:“萧叔叔你放心好了,我会看好二娘的。”   皇帝被郑娥这小大人的模样逗得一笑,拉着郑娥的手坐下,笑着道:“阿娥一贯懂事,朕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这回难得出去,你只管放心去玩,很不必去管二娘这丫头。”说着,他伸手在二公主的额上弹了弹,教训女儿道,“你啊,做姐姐的到还要叫阿娥这个妹妹看着,羞也不羞?这般不叫人省心,日后可怎么好?”   二公主蹦蹦跳跳的起身,身后的发尾跟着一甩,双手背在后头,整个人快活的犹如一只百灵鸟,就连声音都是清脆脆的,清脆的仿佛要滴出水来:“那有什么关系,我有父皇和母后呢。谁敢欺负我?”   皇帝本想板着脸教训几句可瞧着女儿白嫩的小脸蛋却又生不起气来,最后只好忍俊不禁的伸出手,轻轻的捏了捏二公主的鼻尖,朗声笑了起来。   恰在此时,许皇后端着红漆雕金凤凰的托盘从后头过来,冷不防的出声叫了一声:“萧佩兰。”   二公主吓得肩头一缩,活像是一只被人拎着耳朵从洞穴里头揪出来的小兔子。她连忙端正了面色,小步走到许皇后跟前,行止如仪,小心的抬起眼去看许皇后,讨好着道:“母后,我帮您拿着吧?”   许皇后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只是伸手把手上的托盘递给她。   二公主连忙接过来,然后又动作迅速的把托盘上头的东西给一一递出去——皇帝喝的是用青瓷茶盏装着的热茶,郑娥喝的是白瓷碗装着的热牛乳,许皇后则是用琉璃盏装的蜜水。等把托盘上面的都递出去了,二公主这才放下东西,自个儿从上面端起自己的奶酪樱桃,用勺子挖了一大口,慢慢吃着。   许皇后这才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晚上别吃太多冰的,要不然分阿娥半盏。”樱桃虽都是新摘的,可冰镇过,凉得很。   二公主忙不迭的点头,伸手用勺子舀了一大口,给郑娥塞了一大勺子的樱桃。   樱桃上面浇了许多奶酪,甜得很,樱桃新鲜的果肉因为冰镇过,又甜又凉。郑娥白嫩的双颊也跟着鼓了起来,只觉得舌尖被冻得一哆嗦,细齿不住的打颤。她咽了小半口,忍不住便回头瞪了二公主一眼。   二公主连忙吐舌头道歉。   皇帝瞧着两个小姑娘这背地里的小打小闹,心里颇是轻松,伸手便揽住了许皇后的肩头,温声笑起来:“可真是一物克一物,咱们家的二娘也就怕你了。”   许皇后瞧了女儿一眼,嘴角微微扬起,口上却轻轻的道:“怕我有什么用?我说的时候她只管着点头说好,我一转头,她就原形毕露了。”她说到这儿,忍不住推了皇帝一下,很是不高兴,“都是陛下您给惯得!”   “那有什么,”皇帝今日着实是高兴,忍不住便又笑起来,“再过些日子,二娘就是要做姑姑的人了,必是知道懂事了。”   郑娥与二公主两人正面对面的眨眼睛、做鬼脸,听到皇帝这话都吃了一大惊,连忙转头去看皇帝,满面好奇。   皇帝面上带笑,抬眼去看许皇后,笑问:“怎么,你还没和她们说?”   “尚药局那边才刚报上来呢。”许皇后摇了摇头,眉宇间带了些有些无奈以及真切的喜悦之色。随即,她便转头与郑娥还有二公主解释道,“东宫那边传了消息,说是崔氏有孕了。”   太子和太子妃崔氏成婚将近三年多,一直冷冷淡淡,没个消息。虽说皇帝时不时的给太子送女人,面上也没说什么,可心底里还是期盼着太子早些有嫡子的。如今终于有了好消息,东宫上下欢欣雀跃,就连皇帝与皇后都跟着高兴。   郑娥亦是十分高兴,忍不住跟着抚掌笑起来:“那可太好了!”   太子妃崔氏乃是崔先生的侄女,郑娥自然也是认得的。而且,崔氏甚是恭顺知礼,时常入宫来给皇后请安,郑娥与二公主也常与她说话,觉得她才学过人、温柔大方,是个极好的人。然而,即使是这么好的太子妃,三年无出,多少也添了许多的惶恐与担忧。如今崔氏有孕,也算是得偿所愿的大好事了,就连东宫上下也要跟着安稳许多。   二公主也跟着搁下手中的那盏樱桃,连忙道:“真好!”她忍不住问道,“父皇,我和阿娥改日能去瞧瞧皇嫂吗?”   皇帝正要点头,瞥见边上皇后递来的目光,连忙改了口:“这才一月多呢,太子妃还需卧床养着,你们去了也是无事忙,反倒累得崔氏跟着忙这忙那。等几月后胎位稳了,你们再去瞧也不急。”   二公主扬起下巴哼了一声,觉得她爹她娘真是有了孙子忘了女儿,可边上还有许皇后,她也只好闭上嘴乖乖吃她的樱桃。   许皇后这会儿却慢悠悠的插了一句话:“对了,长公主的寿礼你们两个可备好了?”她瞥了眼瞪大眼睛的女儿,忍着笑把话说完,“阿娥到还小,要是实在想不好,我倒是能帮忙备着。可二娘你都十岁了,可得学着自己备礼了。”   二公主简直要哭瞎,偏偏许皇后积威甚重,她眨眨眼,最后只好吞下一大勺的樱桃和奶酪,苦巴巴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等二公主与郑娥吃完点心,许皇后便把这两个姑娘全给赶回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去睡吧。”   二公主只好拉着郑娥抱头就跑。   皇帝在背后瞧着女儿和郑娥一同跑走,面上不觉带了些温柔的笑意。他上前几步,轻轻的把许皇后搂在怀里,垂下头抵在她的肩头,温声问道:“你真不替二娘备礼了?”   “她也大了,该知道些事了。”许皇后顺势往后靠了靠,正好能靠在皇帝温暖结实的怀抱里,依稀可以嗅到皇帝衣带上的龙涎香。就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在她心头磨过去,有些疼有些痒却又有些舒服。   只是,皇帝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硌着人,许皇后也没完全的靠到皇帝怀里,只是轻轻的叹出一口气,声音也不觉轻了下去:“再说,我们做父母的,又哪里能帮她一辈子?”   “你啊,总是太操心,反倒累着自己……”皇帝垂头在她唇角吻了吻,非常细碎而温情的吻,轻轻的落下,一下又一下。   许皇后闭上眼,垂落的羽睫轻轻颤了颤,双颊微微有些红,就像是她水润嫣红的唇。   皇帝忍不住吻了吻她的唇,用手搂着她,伏在她耳边哑声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一转眼,咱们两个都要做祖父祖母了……”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仰头去看窗外的夜空,忍不住生出些少有的温情和感慨,语声轻的就怕惊起浮尘,“再过几年,说不得就有一群孙子孙女围在咱们边上了。等太子稳重些了,朕也能放心把政务交给他,到时候再带你去外头转一转?你当初便常说江南好风光,说‘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到时候我们一道去看看江南的春水,好不好……”   许皇后用力闭着眼睛,忍住那一丝酸楚,回抱住皇帝,用力点头:“好。”   她少时最爱读书,偶尔看到“游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空断肠。绣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又或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心里头便不由生出向往之感。   可惜世间女子多是深居闺阁,她长到十四岁都没能出过几次家门,后来嫁到了萧家,还要侍奉公婆,更是无瑕旁顾。那会儿她还年少,偶尔翻看书卷,便会拉着夫君袖子抱怨几句“真想去江南看看春水,看荷花……”。她那个来去匆匆的夫君便会回过头,抚着她的长发,认真的点头:“好啊,你喜欢就好。”   然而,家中琐事极多,外头征战不休,她到底还是“懂事”的没去。再后来,夫君做了皇帝,她做了皇后,帝后安居宫城,倘若真要去江南便又太劳师动众了,下头还有一群要操心的孩子,她也不想再折腾。   只是,她没想到,皇帝竟还记得这个,这个时候竟还会说起这个。   是了,皇帝的心就是这样的大,可以装得下天下,也能装得下许许多多的人。每一个上了心的人,他都会稳妥得记着,偶尔也会叫人忍不住生出一种“他是真的爱着我”的错觉。 第48章   等到六月六日泰和长公主寿辰的那一日, 许皇后果真没替二公主备礼,好在二公主与郑娥一个人画图一个人绣屏, 倒也赶着弄出了一架贺寿的绣屏。   二公主得意洋洋的与许皇后炫耀:“这绣屏做的特别好——阿娥寿字写得好, 我绣的也好……”   许皇后颇有些忍俊不禁,只是不想助长了女儿这得意模样,只得忍笑低下头, 很是温柔的替女儿理了理衣襟,嘴上温声嘱咐了几句:“记得早些回来, 别闹得太晚。也别给你姑姑添乱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她这头细声交代着, 站在跟前的二公主与郑娥也忙不迭的点头,只是瞧她们那模样倒也不知是真听进去了没有。   许皇后暗暗的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头总也放不下心, 只得先抬眼去打量起面前两个已经装扮整齐的两个姑娘:因是要去贺寿,郑娥与二公主都穿了一身的红衣和红鞋, 都是乌发如鸦雏, 雪肤白如玉, 乍一眼看去这两人倒还真有些姐妹的模样。   郑娥今日穿的是一件樱红色领口绣白玉兰花瓣的上襦和一条玫瑰粉的间色长裙, 鸦羽似的发髻上佩着一对红宝石珠花,珠花宝光烁烁, 越发衬得她雪肤莹莹如玉, 五官灵秀清丽。虽是既简单的装扮,但她周身那清贵的气韵却显然不同于旁人,令人一眼望去便移不开目光。   二公主比郑娥大两岁, 已经开始拔高抽条的身量自是比郑娥高一些,发髻都梳的高了一些,已有了几分少女模样。她今日穿了一条浅红色绣大朵牡丹花卉的高腰襦裙,裙裾上掺了金线绣出的花卉图案繁复华丽,在流光下栩栩如生,与她头上簪着的那朵大红色的牡丹花彼此映衬。鲜花正盛,便有如她娇嫩的面颊,比牡丹都要来的娇俏明丽。她白玉似的耳边则是戴着一对红石榴耳坠,随着步伐微微摇晃,倒是能显出些许的灵动和活泼来。   她们一个静,一个动;一个简单清丽,一个富贵娇俏,倒是犹如春兰秋菊,各有其美。   许皇后看在眼里,便也点了点头,她看了眼郑娥与二公主面上那跃跃欲试的神情,便又抿了抿唇。她也知道这两个人平日里常被拘在宫里,难得能出一回宫,想是早就憋得慌了。所以,许皇后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也没再多嘱咐或是耽搁,反倒是轻轻的抬手拍了拍郑娥与二公主的肩头,温柔的眉间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口上道:“好了,就不耽搁你们了,赶紧去吧……”   郑娥与二公主面上不由得都露出欢喜的笑容来,用力点了点头,“嗯”了两声便一起手拉手出去了。她们两人手牵手跳出门槛的模样,倒真有些像是两只飞出门的小燕子。   许皇后一直等到那两人的背影都渐渐不在了,这才抬步走到临窗的暖榻上,坐了下来。她手上端起一盏刚炖好的冰糖燕窝,没有吃,只是抬眼去看边上的大宫女春华,开口问了一句道:“听说崔氏今日没能起身,只派了身边几个女官去给长公主送礼?”   春华连忙笑应了一句:“太子妃才刚有孕呢,自是养身为重。偶尔碰着不舒服的日子也是有的。”   皇后瞥了春华一眼,目光冷冷,语声微凝,很快便沉下声音,“我知道你是看着太子长大,一贯有些个情分,平日里些许小事也就替他瞒了我。可太子妃如今怀着孩子,万万不可轻忽,你给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妃崔氏素是个恭顺知礼,就算是有了身孕也不曾端着架子,平日里如常入宫来与皇后请安。泰和长公主亦是长辈,倘若不是真的没法子了,以崔氏一贯的性子必是不会刻意缺席的。所以,皇后只一听就明白要么是崔氏身子出了问题,要么就是东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春华眉间不由得显出几分惶恐来,再不敢多说什么,恭敬的垂下头,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奴婢听东宫里头的老内侍说了一嘴——昨儿太子和太子妃不知怎的起了争执,太子独自去了书房,太子妃则是气得动了胎气。为着这个,尚药局那头特意嘱咐太子妃近日卧床休养,不可起身,故而太子妃今日也就没有去泰和公主府了。”   “真真是胡闹!”许皇后闻言不由蹙了蹙眉头,大约是气急了,随手搁下手中的那盏连一口都没动的冰糖燕窝,面颊涨红的咳嗽起来。   春华吓了一跳,连忙拿了帕子递上去又转头叫声去端蜜水来给皇后润口。   许皇后却摆了摆手,把人挥退,只是道:“不必了……”她顿了顿,方才缓缓接了一句,“你派个人去,把太子给我叫来。”   春华吓得脸色青白,满眼担忧和忐忑,听到许皇后的吩咐也只得收起手里头的帕子,口上应是,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了。   许皇后却又接了一句:“这回你瞒而不报,我便先记下了。再有下回,两罪并罚,你也别道冤枉。”春华在她身边伺候多年,一贯是个温柔细心的性子,虽有一二的心慈手软,但许皇后为人宽和自也不会与她太计较。偏如今乃是非常之时,东宫那边又不叫人省心,许皇后心头压着许多事,自是不能再似往日那般宽和待人了。   春华肩头一颤,转头与许皇后郑重行了个大礼,翠色的袖子在地上一掠而过,她端正了面色,认认真真的道:“奴婢明白了。”   恰在此时,后宫一间宫人住的小屋里头也有人正在说太子与太子妃的事情。   夏芜娘另换了一身宫人的装扮,碧色绣银叶的上襦和青色的间色长裙,纤腰盈盈不足一握,本就清秀的五官更是动人。她此时正颇有几分恭谨的垂着头,轻声与跟前那个女官说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皇后娘娘现今已病得不轻,最忌的就是大悲大喜。倘若主子想要叫皇后病得更厉害些,倒不如从太子或是二公主身上着手——皇后娘娘到底为人母,心里头最惦记的当然是膝下的几个皇子和公主……”夏芜娘语声轻轻,却仿佛是绵里藏针一般的句句带刺,“太子乃是储君,边上的人多,想来是不好动手的。太子妃那头又刚刚有了身孕,想必也小心的很。倒不如从二公主身上着手……”   那女官板着脸,颇为轻蔑的瞥了夏芜娘一眼,语气冷冷的:“你想得到是简单,你以为二公主身边就没人了?”   夏芜娘仍旧是垂着头,露出的那一段脖颈柔软纤细,她柔声细语:“如果妾没记错,今日泰和长公主寿辰,二公主与端平郡主应是出宫贺寿了。宫外总是不比宫内的,对了,妾记得二公主很是喜欢公主府的后花园……”   听到“后花园”三个字,女官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微微颔首,淡淡的道:“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主子。”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夏芜娘,语气淡淡,“倘若这回真叫你说中了,那便是大功一件,主子自是大赏。”   夏芜娘面上含笑,端庄温文的给女官行了个礼,口上徐徐道:“不过些许小事,何刚言功?”   女官的面上终于现出“孺子可教”的笑容来,拍了拍夏芜娘的手,转身离开了。   夏芜娘一直等到她走了这才慢悠悠的起了身,原还带着笑的脸上已经犹如寒冬一般凝着冰雪,带着冷嘲与机巧。她黑色的眸子犹如藏了无数秘密的黑夜一般深沉阴冷,里头仿佛有刀刃一般刮人,定定的看了外头一眼,忽而冷笑道:“叫一声主子,这架子倒是摆得很高嘛,也不知你有没有命去享那个福……”真真是蠢透了,这会儿想方设法的要气死皇后,等人真死了,有你哭的!   明面上看,皇后确实是太子背后的大靠山,也正是因为有皇后在背后撑着、时不时的出面提点约束,皇帝又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也多有宽容,太子东宫的地位这才稳稳当当。可皇后倘若真要是被气死了,那便还会牵出一桩事来,到时候京里头有一群人都得跟着哭!   夏芜娘想起前世那些个事,再想一想那个自作聪明的“主子”便忍不住想要发笑。她原本就不想去找什么主子,这一回也不过是为着躲避萧明钰,这才匆忙之间想起用“先知”的名头引诱和利用对方。明面上,对方当然是主子,但夏芜娘能够重来一回,自视甚高,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个自命高贵的人。   她心里头想的却是如何利用对方替自己报仇——今日二公主必然是与郑娥一同出宫,倘若真要对二公主下手,运气好些,说不得就会牵扯上郑娥。又或者,如果只有二公主出了事,郑娥却毫发无伤,这般对比,皇帝和皇后真能对郑娥一如初时?   想到此处,夏芜娘不由得伸手去抚了抚自己的鬓角,自语道:“应是没问题了……”这一回萧明钰还躺在床上养伤,又如何能救人? 第49章   夏芜娘说完话的时候, 郑娥与二公主方才到了长公主的府门口。   泰和长公主乃是皇帝的长姐,素得信重, 虽是离京多年, 但皇帝还是特意给她留了个极体面的公主府——据说,这是前朝的时候还是一座王府,后院宽敞, 那花园几乎称得上是一座私人园林。   郑娥与二公主方才下了马车,换了软轿, 看了一路的景致,一直到了摆宴的花厅处, 方才见到了等在门口的泰和长公主。   泰和长公主乃是今日的寿星,特意穿了一身海棠花的广袖襦裙,袖口和领口处用特殊处理过的金线绣着一朵朵的牡丹, 花样繁复,低调奢华。她梳了高髻, 左髻边上插着一支牡丹头的红宝石鎏金步摇, 步摇头部落下三股流苏, 磨得极圆润的石榴石坠子正好垂在光洁的额角处, 流光溢彩,越发衬得她凤眸潋滟, 肤白如雪, 雍容华贵之中又带了几分郑重其事。   为着配合她,驸马张峤也换了一身浅红色绣瑞兽麒麟的袍子,头上带着金冠, 腰间束了一条金丝带,按理这般华贵的装扮若是穿在男子身上难免有些不合适。偏张峤乃是个儒将,天生一张极斯文俊秀的面庞,哪怕是穿着这么一条浅红色的袍子都带着一种温文有礼的模样。   张长卿就站在父母的身后,他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见着郑娥与二公主便不由得抿了抿唇,还悄悄与她们眨了眨眼睛。   二公主一见着他眼睛都亮了,偏还要端着脸,故意装作没瞧见人,有模有样的上前去和泰和长公主见礼:“姑姑今日可好?”她眼角还瞥这张长卿呢。   郑娥很为二公主这心口不一的别扭脾气着急,可面上还是随着二公主上前礼了礼,口上道:“长公主好。”   泰和长公主长眉一扬,眉目含笑,伸出手扶了两人起来,一手拉着一个人,直接拉着人入了花厅。她语声轻快,带着自然而然的亲切笑意:“就知道你们要来,我特意等着呢,快进来吧。”   郑娥连忙道:“是我们来得晚了,倒是叫公主和驸马久等了。”似五皇子和六皇子,他们虽也不常出宫,但到底是皇子,皇后管的也不严,自是比郑娥她们早一些出宫了。   驸马张峤亦是站在一边,笑着摇头道:“你们是来早了,大公主还有几位小皇子都还没到呢。对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倒是先到了……”   郑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面颊边上的梨涡浅浅的塌下来,眉眼弯弯。她顺势转头望了一眼——虽是家宴,可男女还是不同席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自然坐在另一边。只是不知提早出了宫的五皇子与六皇子这会儿去哪儿晃悠了。   泰和长公主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自是更喜欢女孩一些。这会儿,她拉着郑娥与二公主一同坐下,面上笑盈盈把酒杯端了上来,在郑娥和二公主跟前各自放了个,嘴上道:“皇后平日里肯定管得严,必是不许你们多喝酒的。这会儿到了我府上,你们正好喝个痛快……”   张峤忍不住扯了扯泰和长公主的袖子,示意她注意一下。   泰和长公主才不管他呢,亲自抬起手到了几杯酒,笑着道:“我府上的百花酿可是一绝,你们且尝尝?”   郑娥小心翼翼的端起酒杯,轻轻的低头抿了一口,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这酒确实是极好入口的,清甜可口,余味悠长,而且劲头也不大。郑娥忍不住低着头缀了好几口,一下子就喝完了。   泰和长公主见她们都喜欢,很快便叫边上的宫人把酒满上,笑道:“咱们一起喝一杯。”   郑娥与二公主连忙举起杯子。   一个道:“祝姑姑生辰快乐,事事顺遂。”   另一个则道:“祝公主生辰快乐,心想事成。”   泰和长公主心情极好,点了点头,仰起头便把自己杯中的百花酿喝完了,伸手点了点她们的鼻尖:“瞧着你们两个鬼精灵,嘴里抹了蜜似的……”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外头的声音,原是大公主来了。   大公主今日倒也特别打扮的一番,只是她一贯爱穿男装,腰间还别了一条小鞭子,头发也学着男子一般竖起,头上戴了个赤金镂空镶红宝的小花冠,明艳之中又带了几分英气。其实,她这男装看久了倒也惯了,众人此回侧目却是因为她边上还跟了个阿史那思归。   泰和长公主与张峤互视了一眼,便也跟着站起身往门边走去。   等泰和长公主与驸马张峤离了桌子,诸人也都把目光移向门口处。二公主便趁此良机,动作迅速的从桌子上抓了几块小点心,先用用帕子包好,然后便藏在袖子里头,就跟搬粮食准备过冬的小松鼠似的。   等收拾好了,二公主便拉着郑娥的手,悄悄捏了捏,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解释道:“我和张长卿约好了,叫他今晚带我去逛逛他家的后花园……”提到这个,她心里头其实也有些羞,乌鸦鸦的眼睫不由自主的垂落下来,宣纸一般白且薄的面上微微带了点红色,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软软的求恳道,“阿娥,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郑娥呆了呆,这才想明白了:怪不得二公主那么早就掰指头算日子呢,原来是早就和张长卿约好了。郑娥动了动嘴唇,本想劝她几句,可她一看二公主那略带了几分恳求的目光就心软了,只是犹犹豫豫的道:“萧叔叔和皇后娘娘都说了,叫我们别乱跑,别胡闹。”   “才不是乱跑胡闹呢,就是在后花园那边走一走嘛……大不了,”二公主乌黑的羽睫颤了颤,声音娇娇的,“大不了,等会儿我陪你一去看四哥哥?”   一提起萧明钰,郑娥的心就更加软了。她认真想了想,颇是踌蹴,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犹豫着道:“那好吧……”她一贯是个乖孩子,甚少做这般出格的事情,口上这般一答应,胸膛里头便不由得砰砰砰的跳起来,既是紧张又是忐忑。   二公主拉着郑娥的手就要往后头跑,郑娥连忙拽住她的袖子,小声道:“你等等。”说话间,她手忙脚乱的抓起桌子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端着杯子,抱着“酒能壮胆”的心情一口一杯,差点呛得咳嗽起来。   其实,郑娥平日里甚少饮酒,这会儿一连喝了两杯,还都一口饮尽,多少有些酒劲。热气冒上来,她白皙的面颊都微微泛起红来,仿佛是花蕊中央绽出的一点儿嫣红一般,又似乎是白玉里头渗出的一点儿血色,惹人怜爱。   二公主见状也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和身边两个宫人交代了几句,然后一鼓作气拉着郑娥便往后花园走。另一桌的张长卿也瞧着这边的状况,见着郑娥与二公主往后院的方向跑,他也悄悄搁下手中的杯子,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三个好容易才跑出花厅,站在洒满月辉的廊下,气喘吁吁的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张长卿颇有些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那个,你们带点心了吗?我晚上还没吃多少呢,这会儿一跑,更饿了。”   “谁管你!”二公主跺了跺脚,扬起下巴嘟着嘴,“成日里只会吃!”   郑娥瞧他们两个这模样,只好额外插了一句:“二娘从桌子上带了几块点心呢。”就二公主那粗心居然还记得带点心,估计就是给张长卿备的。   张长卿闻言不由笑起来,他年纪渐长,先时圆润的面颊渐渐消了下去,眉目渐渐显出英气的轮廓。但是,他的一双眼睛仍旧像是黑葡萄一样又黑又圆,颊边两个梨涡也是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真诚亲切。他连忙道:“还是二娘体贴人!”   二公主脸一红,便把袖子里才包好带出来的点心拿出来,忍不住抱怨一句:“你啊,就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嘴甜!”   张长卿黑亮的眼睛就这样凝视着她,只是笑。   二公主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连忙把手上的点心丢给张长卿,嘟着嘴道:“快吃,快吃!你要真是饿死了,肯定要怪我。”其实,她平日里说话也不是这么刻薄的,哄起皇帝皇后来也甜得很。可是,不知怎的,每每当她对着张长卿的时候,嘴巴就忍不住刁钻起来了,怎么也忍不住。每次话一出口,她心里头也是又羞又恼的。   张长卿倒也不计较这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先丢了一块糕点到嘴里头,然后一手牵着郑娥一手牵着二公主,颇是温和的道:“你们都还没去过我家后花园吧,正好一起去瞧瞧。”   明月高悬与空中,洒落一地的银霜,他们三人的背影被拉得长长的,两边短中间长,倒是像台阶。 第50章   月光就像是一层极薄极薄的轻纱, 被微风轻轻的吹拂,缓缓的落在人间, 将整个后院都罩在它如霜一般的银色流光里。   此时正值六月, 一丛又一丛的蔷薇花开得正盛,就连拂面而过的夜风里都带着花木特有的清甜微凉的清香。   郑娥适才总共喝了好几杯酒,这般半跑半走, 胃里的酒劲儿也就跟着上来了,凉风吹在面上都觉得颊边滚热, 连头都跟着有些晕了。她左右四顾了一会儿,正好见着假山边上摆了石桌和石椅, 便主动往那边去,嘴上道:“我刚才喝了点酒,有点晕晕的, 你们自个儿先去逛吧,我就在假山这边歇一会儿。”   二公主与张长卿还有些不好意思, 互视了一眼,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那, 你可别乱走,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郑娥朝他们笑了笑,自己先扶着桌子坐下来, 挑了挑眉, 玩笑了一句:“我能去哪儿啊?就在这等你。”   二公主与张长卿扭捏了好一会儿,不太放心的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一起去前头瞧荷塘了。   四下无人, 静的出奇,只有凝在花叶上的露珠偶尔被风吹落,轻轻的落入在松软的泥土里,虫鸣声此起彼伏。郑娥扶着额头坐在那里,只得太阳穴隐隐有些疼,烦躁欲呕。然而,就在此时,忽而听到后头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   却见一个穿着明蓝色圆领袍子的男人正从树荫底下出来,他身量极高,宽肩细腰,下颚弧线凌厉,虽有小半的脸都被遮在夜色里,看得不甚分明,但是随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银白色月光有如轻纱一般的缓缓拂过,渐渐的显出他那轮廓分明的面庞。   他的五官犹如刀刻一般的英挺,只是眉宇间凝了几分的冷漠与讥诮,那微微翘着的嘴角仿佛总是在嘲笑着什么似的,令人望之而生畏。与他面上那颇为不善的神色相对的是,他的语气竟还带了几分柔和与低沉,轻之又轻:“胆子到是大的很,竟还敢一个人不带的来院子里玩?”说话间,他轻轻的动了动手上的碧玉扳指,不疾不徐的模样。   郑娥见是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薛哥哥你怎么来了?还学人吓唬我——我都被你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人正是薛斌,他是泰和长公主的长子,现今的靖康侯。虽说泰和长公主一直对这个长子态度古怪,但他们的的确确是亲母子,皇帝与太后一直对他颇为照顾,郑娥也与他见过几回的。只是郑娥倒是没想到今日泰和长公主的寿辰,薛斌竟然也来了——要知道,泰和长公主哪怕回了京也一直不愿见这个他,态度之坚定简直令人无法理解。久了,大家也都明白了:有泰和长公主的场合必是不会有薛斌的。   薛斌抬目看了郑娥一眼,面上神色不变,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是张驸马请我来的,正好我今日也没事就来了。只是,我一来那场面就有些不大好看了。为了不碍人眼,我就只好出来走一走了。”他说到这儿,随即便懒懒的反问了一句,“你呢?”   郑娥到底是坏事做得太少,被他这么一问,不由更是心虚起来,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就是,就是喝酒喝得闷了,出来透透气……”她说到这儿,忍不住暗暗抱怨起不知逛到哪里去的张长卿和二公主:事情大半都是她们惹出来的,偏她还得跟在后头替这两人扯谎!真真是岂有此理!   薛斌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略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而眉心一蹙,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也顾不得说话讽刺,面上神色一变,直接便把手上的玉扳指砸到郑娥身上。   郑娥的左肩头冷不防被他这般一砸,不由捂住肩头,疼得蹲了下去,简直怀疑薛斌这是要发酒疯了。然而也就是她蹲下身的那一刹那,一柄玄铁短箭从她肩头擦过去,犹如疾风闪电一般。几乎——倘若不是薛斌适才那么一砸,她顺势蹲下身,恐怕这箭直接就要射到她心口了。   郑娥吓得面色发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在薛斌此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郑娥揽在怀里,蹙眉问道:“……没事吧?”   话声还未落下,随即又射来两支短箭,薛斌只得抱着郑娥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开这两支短箭,然后把郑娥送到假山的夹缝里头,让她用手捂着眼睛,很是认真的叮嘱道:“这是短箭,射程不远,那人一定离得不远……”到底是公主府,就算真的有刺客肯定也混不进太多。   随即而来的几支短箭直接打断了薛斌的话,薛斌转了身,把郑娥伏在身后,左右看了看,果是循着那短箭射来的方向去了。   郑娥蹲在假山的夹缝里面,吓得浑身发颤,只能竭力用手捂住眼睛,竭力咬住牙齿不出声。她也不知道薛斌是不是真能抓出那个射箭的家伙,更不知道刺客究竟有多少人,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就蹲在假山夹缝里头,背部抵着凹凸不平的岩壁,脑中一片空白,满心都是惶恐。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侧万籁俱寂,重又只余下虫鸣声和郑娥自己的呼吸声。   郑娥的心头一跳,忽然用力咬紧了唇,紧的下唇都被咬破了,血肉模糊——她感觉到了:有人正拿着短箭抵着她的胸口位置,玄铁短箭的箭头又冷又硬,正正的抵在她胸口那一块衣襟上。哪怕隔着衣服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仿佛能隔着衣服和皮肤直抵心尖。   郑娥竭力镇静下来,慢慢的把捂着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乌鸦鸦的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去看。   结果,她看到的是拿着短箭,笑得浑身发颤的薛斌。薛斌眉宇间冷漠与讥诮此时已经一扫而空,他哈哈大笑,口上道:“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一个人出来。”他脚下则是躺了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黑衣人。   郑娥原还发白的脸色渐渐又红了起来,她慢慢的眨了眨眼睛,眼睫扬起,看清了薛斌那张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笑脸,眼泪一下子就从水汪汪的眼里掉下来了,一颗又一颗,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薛斌原本就只是想要吓吓郑娥,叫她长长记性罢了,此时见着郑娥这默默流泪的模样又吓了一跳,连忙把她从假山的夹缝里头拉出来,颇为尴尬的解释道:“我就是开个玩笑,吓吓你罢了……”他手忙脚乱的替郑娥擦起眼泪,全无适才那阴郁贵公子的模样,轻声道,“你别哭啊,那两个人我都打昏了。已经没事了啊……”   郑娥的皮肤就像是冻豆腐一般的白嫩,宣纸一般薄透,轻轻一擦就跟着红了起来。她眼睫湿漉漉的搭下来,一面哭,一面道:“……我,我刚才真的要吓死了。”   “是是是……”薛斌年纪虽大了些,但前头的发妻前两年才死,他还未续弦也没个孩子,所以还真不知该如何去哄郑娥这般的小姑娘。   郑娥扭过头不想去理薛斌,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在顾不得薛斌之前吓人的事,急匆匆的道:“快去叫人,二娘和长卿还在荷塘那边看荷花呢!”   薛斌吓了一跳,抬目去看郑娥。   郑娥扯着他起来,语声又急又快,连忙解释道:“我和二娘今天穿的都是红衣服,说不得那些个刺客就是把我当二娘了!”她和二公主今日穿的都是红衣,乍一看还有些姐妹模样,说不得黑灯瞎火刺客一时儿也分不清谁是谁,一起下手了——依着郑娥这身份,实在费不着叫人请刺客,可二公主就不一样了。   郑娥这回是运气好,碰上了个“神出鬼没”的薛斌,可二公主还有张长卿却是危险的很。   薛斌闻言也觉出情况紧急,起身便往荷塘的方向去,口上叮咛一句:“你先去前头说一声,我去那边看看。”   郑娥大声应了,拔腿便往前厅去,适才刚刚平稳的心跳不由得又跟着急促起来。她咬着唇,心里忍不住的念叨着:老天保佑,二娘和长卿可千万别出事。   郑娥心里头把佛祖道祖全都给求了一遍,好容易才跑到前厅去,快步上前去拉泰和长公主的袖子:“长公主,后院,后院有刺客。您快派人去看看吧……”她喘了口气,顾不得左右那犹如针刺一般情绪不一的目光,接着把话说完,“二娘还有长卿都在后院,他们现在很危险。”   话还未说完,泰和长公主手里的酒杯就掉了下去,大厅那明亮至极的灯光照在她的面色,她的脸色几乎是青白的,难看至极。 第51章   等郑娥随着泰和长公主一同赶去荷塘边上的时候, 对面的薛斌和几个后来赶去的侍卫已经抱着浑身湿透了的张长卿和哭得差点背过气的二公主回来了。   泰和长公主满心惦记着张长卿的安危,一时儿也顾不上和长子之间的别扭, 快步上前去要从薛斌怀里接过张长卿, 口上忙不迭的问道:“可是哪儿伤到了?”   薛斌略有些复杂的目光不易察觉的在泰和长公主那焦急担忧的面上一掠而过,心中微微有些苦涩,语声倒是一贯的柔和低沉:“没什么, 就是躲避的时候不小心栽到水里去了,大约是被什么砸到头了, 又收了些惊吓,这才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的。”   泰和长公主哪里放得下心, 也顾不得张长卿那湿透了的衣服,直接把人搂在怀里,仔仔细细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摸了一遍,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心头这气一松, 这才反应过来:站在跟前的是她的长子薛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 面上一时有些苍白, 好一会儿才抬头去看薛斌, 轻声问道:“你呢,你没伤着吧?”   薛斌懒懒的撇撇嘴, 随口笑应道:“我这人命硬, 那么几个刺客,又哪里能伤着我?”   一时间,母子两人都有些尴尬, 泰和长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首先转开了目光,转而看向边上的二公主,弯下腰问她道:“二娘你呢,没事吧?”   二公主也不知哭了多久,这会儿见着这么多人,边上的灯笼也驱走了夜里的阴冷。她心头的那些惊惶渐渐散了开来。她此时正抬起袖子擦眼泪,眼睑处仍旧是红红的,唯有两瓣唇轻轻哆嗦,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我没事……”她说到这里,又抽噎了一声,眼眶通红仿佛肿了,只是颊边的泪痕还在。她羽睫微微扬起,怯怯的抬眼去看边上的薛斌,小声加了一句:“薛大哥替我挡了一箭,手臂一定伤到了。”   众人又瞥了眼边上故作无事的薛斌,急忙忙的扬声叫大夫来看看薛斌的伤势,再次忙成一团。另有一队人则是悄悄的上前提了几个刺客留下的活口,准备审问追查。   郑娥连忙上前去拉住二公主,用力抱住她,安慰道:“二娘,你别怕,没事了……”   二公主抽噎着把头埋到郑娥小小的肩头,咬着唇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再止不住眼泪。   郑娥原还打算今晚寻个空去找萧明钰,这会儿出了这么一桩事,自然只得提早与二公主一同回宫了。五皇子和六皇子这一回也着实是跟着受了一回惊,接着“安慰”的借口死皮赖脸的要和郑娥还有二公主同车回去。   五皇子难得瞧见二公主哭得这么厉害,心里头也颇有酸酸的,路上一边递帕子一边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下回你要是再去那些个危险的地方,我陪你去就是了。”   “你去有什么用,就是给人多送一条命罢了!”二公主擦了擦眼睛,脸都给擦红了,嘴里嘟囔了一句。   五皇子平日里最爱哄美人,练得嘴皮子都利索起来,这会儿和二公主说起话来倒是比唱的还好听:“就算我是个送命的,可对方杀我也要时间吧?他杀我的时候,你正好趁机跑啊……”   二公主原还哭着,这会儿听到五皇子的话,忍不住露出一点的笑影子来,嘴里倒是“呸呸呸”了好几句。   六皇子素是个聪慧伶俐的,见着这模样,连忙端了茶水递过来,轻轻道:“二姐姐你哭了半天,一定口渴了吧,快喝点儿水。”   二公主这才接了茶水,又顺手捏了个七返糕,一面吃一面和他们说话:“你们说,那些人干什么要来杀我和阿娥啊?”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   这个问题,郑娥也想不明白:她与二公主平日里都呆在宫里不出来,年纪又小,哪里惹出这要人命的仇人啊?而且连泰和长公主的寿辰都能混进去,显然背后之人的势力可不小!   这个问题还真有些难度,五皇子一惯只知道胭脂水粉、美人美食,这会儿立时就给难住了。他摸了摸自个儿的后脑勺,认真想了想,小心翼翼的探头去看二公主,大着胆子发问道:“你这坏脾气,是不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什么人了?”   二公主直接就把手里咬了一半的七返糕丢到五皇子的脸上,赏了他一个抑扬顿挫的“呸”字。   六皇子只好硬着头皮来替五皇子这个哥哥解围:“也不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说不定那些人有什么图谋呢。比如杀了二娘和阿娥嫁祸别人,又或者通过这个达成什么目的。”   六皇子这话确实是有些道理,郑娥与二公主听了都不由得点了点头,暗暗的揣测了起来。   等回了宫里,皇帝与许皇后果是已经得了消息,亲自来问情况。   好在一路上打打闹闹,说话争论,郑娥与二公主的情绪也都跟着缓了许多,这会儿也能如同往日一般上前行礼。   皇帝一伸手,左手拎起郑娥,右手拎着二公主,头也不回的就打发了后头的两个儿子:“也晚了,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郑娥与二公主年纪渐长,脸皮却薄了许多,这会儿被皇帝拎小鸡似的拎着,都有些羞。可她们两个偏又挣不过皇帝那力道,只好哭丧着脸由着皇帝当着宫人的面,一路给拎回殿内去了。   许皇后却是个周道的,虽心里头惦记着女儿,可她还是特意留了步,垂首与两个皇子说了几句话,另外还给边上伺候的宫人嘱咐了几句,这才叫他们先回去歇息了。等两个皇子都走了,许皇后才跟着入了殿门,去瞧郑娥与二公主。   皇帝此时正叫宫人去端水给郑娥还有二公主擦脸,嘴里嫌弃道:“瞧瞧这脸,哭得都跟花猫似的了。”到底心疼,还要额外加一句,“拿些药膏来,给她们擦脸。”   郑娥虽年纪比二公主小了一些,但是经过薛斌那么几回捉弄,心理承受力倒是好多了,她直接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和皇帝说了,最后才总结道:“……后来我就叫薛斌薛哥哥去荷塘那边找二娘,自己去前头和长公主报信了。”   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替她捋了捋鬓角的鸦色碎发,温声道:“没事了,阿娥你做得已经够好了……”要不是郑娥那时候心里头还惦记着二公主,推了薛斌去救人,二公主与张长卿都要凶多吉少。   皇帝一面抚着郑娥的发顶,一面转头去看二公主,口上问道,“二娘,你呢?”   二公主便垂着头老老实实的把事情说了:“我和长卿一起去了荷塘看花,才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身后有人跟着。长卿拉着我躲了躲,正好薛大哥来了。薛大哥用手臂替我挡了一箭,长卿在边上也躲了一下,不小心踩到什么就跌到湖里头。后来侍卫也来了……”   后面的事情,众人也能明白了。   皇帝心里思忖着,面上神色却还是极严厉的,直接教训二公主:“还不是你胡闹!朕和皇后是怎么交代你们两个的?原就是去给你姑姑贺寿,你倒好,拉了阿娥和长卿直接就去了后花园,可不就给了人可乘之机?这回好歹是没事,要是真出事了,朕和你母后可怎么好?”他顿了顿,语声微沉,“朕统共也就只有你们几个孩子,平日里也多是纵着你们几个,这回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叫朕多难过?”   二公主嘴唇动了动,本想要辩解几句,可瞧着皇帝与许皇后目中那隐隐约约的担心之色和之前经过的危难,心头一酸一软,眼睛也有些热了。她不由得就低了头,轻轻的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小心的,父皇。”   正好宫人端了热水来,许皇后亲自拧了帕子,招招手,柔声道:“赶紧过来,我替你们擦一擦……”   郑娥与二公主便从榻上跳了下去,快步到了许皇后的跟前。   大约是孩子多了,许皇后现今倒是一手能擦一个,仔仔细细的替她们擦脸后又拿了脂膏替她们抹上。   皇帝仍旧是坐在坐榻上,垂眸想着事情:二公主虽说之前与张长卿约好了要去后花园可到底有些个少女心事,嘴巴严得很,就连郑娥也都是今晚上才知道的。但是那些个刺客却仿佛未卜先知,提早就埋伏在了那里……   究竟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是二公主边上那些个贴身伺候的宫人?又或者张长卿身边的人?   皇帝宽大的手掌在花梨木的桌案上轻轻的摩挲着,心里头慢慢的想着事情:而且,对方剑指二公主与郑娥,显然是另有所图——这两个小丫头一个才八岁,一个才满十岁,尚且懵懂,除了身份再没有特殊的了。又或者对方针对的就是她们的身份,就是想要借此算计的乃是他和皇后?   念及此处,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瞳孔缩着,像是野兽生出警觉的本能反应一般。他不觉抬眼去看正替郑娥与二公主抹脂膏的许皇后。   郑娥正仰着脖子与许皇后说着什么话,二公主面上也带了笑,三人间的氛围倒是十分的轻松。皇帝哪怕只是坐在这里瞧着都不觉舒展了眉头,露出微微的笑意来。 第52章   因为郑娥与二公主今夜受了惊, 皇帝与皇后几番抚慰之后也就没有多留她们两个,等收拾完了便早早的叫她们回去休息了。   一直等到郑娥与二公主的背影不见了, 皇帝方才抬了抬手, 给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   立政殿的宫人自是懂得察言观色,见着皇帝的动作便连忙恭敬的垂下头,屏息敛神的退了出去。另有两个老内侍落在后头, 很是体贴的伸手将殿中挂着的帘子给放了下来。   等殿中再无旁人,皇帝方才从榻上站起身来, 袖角拂过案边,他抬步上前揽住了许皇后的肩头, 轻声道:“今晚这事,确实是有些古怪……”   “确实,”许皇后微微颔首, 面上带了些担忧的神色。到底关系着女儿的安慰,她长眉不由的蹙了蹙, 口上道, “二娘与阿娥都不过是孩子,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 竟然也下得了手!必得揪出来不可,否则以后我都不敢叫她们两个出宫了。”   皇帝叹了口气, 沉下声音:“只怕是醉温之意不在酒。朕适才想了想, 那些下手的人说不得针对的就是你我。只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朕却一直揣摩不透。皇后,”他顿了顿, 抬目去看许皇后,“你应该没有什么瞒着朕的事吧?”   听到这话,许皇后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几乎嵌入肉里,隐隐作痛。可她面上的神色却是分毫不改,依旧是温柔和缓。她线条优美的红唇随之翘了起来,微微露出笑容,语气里头略带了几分嗔怪的意味,不答反问:“瞧陛下说的,我们结发多年,这些年您可曾见我瞒了什么?”   皇帝闻言一顿,不由的点了点头,口上道:“是朕多想了。”他心中多少有些歉疚,语气不免更柔和了一些,低声解释道,“这几个月事情总也不断,朕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二郎的腿才养好,四郎却在他府里头还躺着,就连母后都……今日又添了二娘与阿娥的事情,朕难免多想了一些。”   许皇后从袖中伸出手,轻轻的用手抚了抚皇帝的肩头,柔声宽慰他:“都是有惊无险的事情,我早晨还去给母后请安了,她老人家精神好得很呢,特特还问起皇姐与薛斌的事情呢。虽说二娘与阿娥的事情有些麻烦,可总是会查出来的,陛下也别自己吓自己。”   皇帝的剑眉不觉蹙了起来,似是有些难解的思绪。他沉吟片刻还是点头应了。他将许皇后的素手从自己的肩头拉下来,握在掌中轻轻的揉搓了一下,温声笑起来:“罢了,先休息吧……等明日那些刺客的口供审出来了,咱们再说这个。”   许皇后垂下眼,没再多说什么,而是与皇帝一同抬步往着就寝的内殿去。   夜风从外头吹来,卷起无数重帘,鎏金凤首的烛台上的红烛足有手臂大小,烛光随着这一缕微风轻轻一晃,红蜡便如同泪水一般滚落。铺在地上的金砖似湖面一般的光滑,映着满殿的珠光与烛光,只能依稀看见帝后二人那连在一起的影子。   郑娥在泰和长公主的府上不仅喝了好些酒,还又跑又跳,平白受了好大惊吓,哭闹了好一会儿,其实早就累坏了。夜里好容易闭了眼睛,自是一夜的好眠,第二日等她醒来的时候,阳光早已透过茜红色的纱窗照入帘帐里,犹如融金一般的温暖灿然。   大约是宿醉的缘故,郑娥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怔怔的,抱着被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只是愣愣的看着那洒满了床榻的阳光。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掀开被子窜了起来,拉开垂落下来的帘帐,急忙忙的叫道:“窦嬷嬷,你今天怎么……”怎么没叫她起来啊?现在去上崔先生的课是不是晚了啊?   只是郑娥方才掀开帘帐,看见坐在临窗榻边的人便又呆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把嘴里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给咽了回去,眨了眨眼睛,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好一会儿才怔怔的叫了一声:“……四哥哥?”   萧明钰适才早已听见动静,正转过头凝目看她,目中神色深深,似有几分笑意。他闻言便也点了点头,笑着道:“阿娥,早啊……”   郑娥连忙伸手拧了拧自己的颊边:好痛!这么说,她不是做梦?!郑娥连忙吓得把手上才揭开一小半的帘帐又给放了下来——她现在还穿着亵衣和亵裤呢!   郑娥又羞又恼,红了红脸,犹豫了一会儿才隔着帘子问道:“四哥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萧明钰蹙了蹙眉头,忍不住反问道:“出了这么一桩大事,我怎么就不能来?”   郑娥被他给问住了,只好撇开眼,强行转开话题,咬着唇开口求恳道:“四哥哥你先出去下,我要起来了,至少得先叫人来帮我换衣服。”   “好吧……”萧明钰知她怕是有些羞窘,口上便轻轻应了一句,浓密乌黑的眼睫跟着垂落下来,薄唇一抿,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哪怕是隔着帘子,郑娥都能听到他的笑声,就像是沙子落在皮肤上,有些痒痒的。郑娥羞得咬了咬唇,忍不住把手里头的枕头给丢到了边上。   好在萧明钰动作还是很快的,随手便从坐榻边上捡起自己的手杖,拄着手杖出了内殿。   等萧明钰离开了,窦嬷嬷这才领着一众端着洗漱用具的宫人从外头进来,上前伺候郑娥洗漱更衣。   郑娥这会儿精神得很,配合度也高,等洗漱过后便乖乖的抬了手叫人替自己更衣。只是,她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垂了眼去问窦嬷嬷:“嬷嬷你今天怎么不叫我啊,都这个时辰了。”   窦嬷嬷忍俊不禁的扬了扬唇角,解释了一句:“皇后说郡主与二公主都受了惊,今日的课便先停了,暂且休息一日。”她弯下腰,轻手轻脚的替郑娥理了理袖角部分的折痕,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金线绣出的花纹上摩挲过去,语气温和,“而且,老奴瞧您今日睡得沉,也就没叫您起来了……”   郑娥“唔”了一声,一半的心思挂在外头的萧明钰身上,另外一半则是想着自己的事情,又问道:“那四哥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啊?”说到这儿,她扬了唇,忍不住轻轻的嗔怪了一句,“他人坐这儿了,嬷嬷你都不叫我起来!”   窦嬷嬷慢条斯理的理好了郑娥的袖角,闻言不由笑了起来,一双眼睛笑得和月牙似的:“是四皇子不让我们叫的。他说他就坐着等一会儿,让您好好睡便是了。”   郑娥语塞,又不好当着窦嬷嬷的面埋怨萧明钰,只好又小声道:“我每天早上本来都是要练字的,现在还没练呢……”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窦嬷嬷语气轻柔的回了一句,理好袖角后便蹲下身,便伸手从宫人手里接了一枚翡翠玉佩,小心的把这枚玉佩系在郑娥的腰间,一面用指尖去捋了捋玉佩上的络子,一面温声劝道,“其实,这练字的事情实在不必急,这会儿四皇子都来了,郡主您不若先吃顿早膳,再坐下说说话。等晚上闲了再练字也不急。”   郑娥秀气的眉头仍旧蹙着,没再不反驳,嘴里只是道:“先叫人准备早膳吧,也不知四哥哥他吃了没……”   等收拾妥当了,郑娥从里头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萧明钰正站在殿门位置,微微侧过头与自己贴身的小内侍得福说着话,他面上虽是漫不经心的神情,可声音却刻意压得极低,哪怕似郑娥那般的耳目灵慧也只能听到隐约几个词:“……夏芜娘……等等再……”   清晨的阳光落在萧明钰的面上,就仿佛是凌空洒下的金粉,将他乌黑的眉睫染得微微泛黄却又更添了几分温暖柔和的颜色。从侧面看看,乌黑的发鬓犹如刀裁,本就秀挺的鼻梁更加挺直,只有那微微抿着的薄唇带了几许冰冷漠然的意味,目光冷淡,那神色竟是与郑娥往日所见截然不同。   郑娥心头一跳,也不知怎地就出声叫了他一句:“四哥哥!”   萧明钰闻声转过头,见是郑娥便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的笑容到底冲淡了面上的冰冷和漫不经心,语气也显得十分温和:“你好了?”他随意摆摆手,示意得福下去,自个儿抬步往郑娥这边走来,口上不疾不徐的道,“昨晚上我听到你和二娘的那件事情,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的早就没叫厨房那头准备了,直接就入了宫。不过在给母后请安的时候倒是吃了块糕点……”   他说到这儿,眼睫一扬,轻轻的抬起眼去看郑娥,语声不觉低了几度,问道,“阿娥,你不会连顿饭都不舍得吧?”   郑娥连忙摇头,正好左右的宫人端了粥点上来,她亲手把跟前那碗燕窝粥推过去,眨了眨眼睛道:“给你,你先喝点儿热的暖一暖胃。”   萧明钰很不客气的接了那碗粥吃了起来。   郑娥见他吃得香甜,本是想要拿起勺子跟着喝粥,可不知怎的又想起适才听到的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刚刚听你说起夏芜娘?”她顿了顿,下意识的用勺子舀了一口红枣薏米粥,问道,“她不是死了吗?”记得当初还有人在山上找到了一句被野兽啃过一般的尸体,穿的是夏芜娘的衣服,小月亮还难过了好久呢。   萧明钰低着头喝粥,端着粥的手稳的出奇,嘴里倒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哦,是五弟昨晚上去给姑姑贺寿前来了我府上,说是见着个和夏芜娘有些像的美人儿……” 第53章   郑娥闻言一怔, 瞥了眼萧明钰:“五哥哥一贯爱说些胡话,你怎么也信?”   “他随口一说, 我也就随便一听。”萧明钰不愿再说下去, 想了想便道,“对了,都这个时辰了, 阿娥你早上还练字吗?”   提起这个,郑娥便忍不住用贝齿咬了咬嘴里的勺子, 踌蹴了一会儿才道:“当然练啊。”不是她死板,只是练字这种事就是要持之以恒, 不能有半点轻忽。   因为郑娥赶着要练字,便早早的解决了早膳,然后叫人把小书房收拾起来, 自个儿起身去小书房练字。   萧明钰落后一步,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那碗粥方才搁下碗勺由着宫人去收拾。他自己这是负手于后, 慢悠悠的抬着步子跟着去了小书房。   郑娥已把宣纸摊开来, 正在找她那个用来压宣纸的白玉麒麟镇纸, 似黑水银一般乌溜溜的眼眸左右四顾。   萧明钰那对英挺的剑眉不由一挑, 乌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他拄着手杖上前去,伸手在一盆水仙花的边上拾起那个不知何时被遗漏的麒麟镇纸, 带了几分玩笑意味的与郑娥道:“你这镇纸, 怎么就‘飞’到这里了?”   郑娥脸一红,踮着脚尖伸手去夺回那麒麟镇纸,强自辩解道:“我, 我就是随手一放,不小心给忘了。”   萧明钰见她面颊泛红,好似牡丹花那娇嫩的花瓣里头绽开的微红。他手一痒忍不住便抬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随口应道:“你这随手一放可放得有点远……”   郑娥恼羞成怒,扬起下巴哼了一声,直接赶人:“你就没有要做的事?!我练字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瞧着,你先出去走一走好了。”   萧明钰抓着手里的黑檀手杖在地上轻轻的敲了一下,意有所指的反问道:“你叫我这样‘走’?”   郑娥这才想起他的腿伤还没好,面上显出几分愧色来,低了头道:“那,那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她其实也挺担心萧明钰的腿伤的,这会儿连忙将功补过,“我叫人给你端些茶水和点心来,或者你要看什么书?我叫人替你拿来。”   萧明钰正要点头,顺便与郑娥玩笑几句,可他眼角余光却瞥见门外的得福比的手势。他的眼神微微一变,面上虽还带着些许淡淡的笑意,但嘴上已经应道:“行了,知道你被人盯着难为情。你先练字,我去太后宫里头给她老人家请个安——我好些日子都没入宫,也是时候该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了。”   郑娥一想也是,点了点头,亲自送了萧明钰去外头,嘴上道:“四哥哥你先去吧,迟点儿我叫人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胡饼。”   萧明钰忍俊不禁,屈起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眼中含笑:“好啦,去练你的字吧……”说话间,他挥了挥手,拄着手杖,步履轻松的往外头走去。   得福低眉顺眼的跟了上去,他弓着腰,随着萧明钰一同出了殿门,等到周侧无人时方才小心翼翼抬起头去打量萧明钰的神色,压低声音禀告道:“奴才去查了,仙居宫里头确实是有那么一个人。不过她现下不在房里头,估计是出去了,奴才已经派了人守在那里,她一回来一准儿抓个正着。”他如今也算是历练出来了,至少这些个事情做得比之前都细心谨慎多了。   萧明钰点了点头,他一直都秉持着一个原则:能不和郑娥说谎,那就不说谎,省得日后闹出来两个人吵架。所以,他今早和郑娥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是有技巧的隐了一小半。   昨晚上五皇子和六皇子早早出宫却不像郑娥和二公主那般直接就往泰和长公主的府上去,而是先去瞧了卧床休养的萧明钰。五皇子一贯爱美色,兄弟几个言谈间难免漏出些话来:“……四哥你还记得之前那个齐王府那个叫夏芜娘的姑娘吗?她长得还挺好看的,只可惜红颜薄命,人就那么没了,真是太可惜了……不过啊,我前几日在皇祖母的宫里头好像隐约见着个和她有些相似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神不好,一晃眼人就不见了,就跟鬼影子似的。”   六皇子一贯听不得这些个神啊鬼啊的,连忙堵了他一句:“别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也说不准,”五皇子摸着下巴就笑起来,不过他一谈起美人儿就有了那么一点精神,“不过啊,那宫人的眼睛和眼神真就有些像夏芜娘——看着温温柔柔好像一只小猫,惹人疼的很,可一眨眼就能露爪子抓人……”   这话题被五皇子一扯便到了品鉴美人眼神的方向,惹得边上的六皇子跟着脸红耳赤。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明钰躺在榻上面上漫不经心的听着两个弟弟打闹说笑,心里头却琢磨起来了:他很清楚,之前在山上发现的那具所谓的“夏芜娘尸体”根本就是夏芜娘用来假死脱身的,所以夏芜娘有八成的可能没死。也就是说,五皇子瞧见的很可能就真的是夏芜娘——是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倘若夏芜娘刻意躲在宫里头,恐怕更安全些呢,只要躲开认识她的皇子公主们就好了……   萧明钰心里存了这么一念,便直接打发了人去太后的仙居宫查看一二,果是有了些蛛丝马迹。若非后来听说了郑娥与二公主遇刺的事情,他今日入宫便是要直接去仙居宫抓夏芜娘问话的。不过,就像是他之前和郑娥说的,他现在去“太后宫里头给她老人家请个安”也是不晚的。   因着心有定计,萧明钰这会儿倒也不急。去了仙居宫,果真就像是他与郑娥说的,他先去给太后请了安。   太后原本正靠在榻上,听着身边的宫人给她念佛经,听人通传说是萧明钰来了,不由起了身,微微有些讶异:“这,四郎那腿可是好了?”到底是亲孙子,心里还是疼的,她点了点头,便叫人把萧明钰给叫来了。   萧明钰上前行了礼,太后见他手里头还抓着手杖,连忙摆了摆手,道:“你的腿还没好呢,可别再伤着了,”又转头吩咐边上的宫人,“快些扶四皇子坐下。”   萧明钰这才挨着坐在了太后左下首的位置,仰着头去看太后,颇有些愧疚:“皇祖母病了,孙儿却没能侍奉左右,实是不孝。现今倒也能起得来榻,便想着来给您请安问好。”   “哪里要你们伺候?宫人们都在呢,岂不比你们这些个笨手笨脚的好百倍?你有孝心就好了,皇祖母心里头都明白着呢……”太后轻轻的拍了拍萧明钰的手背,语气慈和,“你啊,养好腿别叫我心里头惦记就是最大的孝顺了——当初你二伯就是不小心,如今每逢阴雨都要腿疼。他不好过,我们这些个亲人心里头也不好过……”   太后嘴里絮絮的念着如何保养伤腿的事情,一片慈心倒是叫人动容。   萧明钰一面应着,一面仰头去看太后:太后上回在终南山的行宫里头大病了一场,虽有尚药局的医官们细心调养、宫人贴身照顾,没留什么大病根,但是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了一回病痛已显了老态,一头银发怎么也遮不住她面上的皱纹,以及皱纹里的苍老与疲惫。   萧明钰瞧着、瞧着,心里也不由跟着一酸一软,更是百般小心的陪着太后说话,时不时的与她说些个宫外头的趣事,逗得太后不住儿的笑,指了指他的额头:“你啊……真真是个滑头!”   这般说说笑笑,太后体力不济,不一会儿面上便显了一二的疲色。边上的宫人给萧明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劝太后休息。   萧明钰略说了几句,口上便道:“孙儿难得来一回,要不然,让我扶着您去榻上休息?”   “哪里要你?你那手杖用得都不熟练!”太后被逗得一乐,详怒的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直接赶人,“行了行了,回去歇息吧,我也要躺一会儿了。”   萧明钰死皮赖脸的上前扶着太后入了殿内,直到瞧着太后躺下了,这才起身出去。而一直守在殿门外头的得福已迎了上来,轻声道:“抓着了!”   萧明钰微微颔首,从殿门口出来,绕着廊下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一间宫人住的屋子,外头另有两个会武的小内侍守着,见萧明钰和得福来了便连忙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殿下。”   萧明钰微微点头算是示意,亲自伸手推开了那闭着的房门,不疾不徐的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被人堵了嘴、拽着手臂压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夏芜娘嘴里正“呜呜”作响,仿佛仍旧是不死心,想要说些什么。她那对乌黑的眼珠子飞快转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直到看见那一双停在她眼前的乌面绣云龙纹的短靴,她的面色才骤然白了下来。 第54章   然后, 那双乌面绣云龙纹的短靴的主人握着手杖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停下步子, 然后拿着手杖在地上轻轻的敲了两下。   黑檀木手杖敲在地上的时候只有“咚咚”的两声, 不紧不慢。可夏芜娘却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忽然慢了一拍,满脑子都是空白,甚至忘了挣扎, 整个人都软软的瘫了下去。此时的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这一回竟是落到了萧明钰的手上……   萧明钰却用手杖轻轻挑起夏芜娘的下巴,对上她那仓皇惊恐的目光, 微微抬了抬眉头,扯出一丝笑容来:“我们又见面了,夏姑娘?”   边上那个抓着夏芜娘手臂的内侍颇会识眼色, 连忙弯下腰,把堵着夏芜娘嘴的那块破布给取了出来丢到一边, 好叫夏芜娘能够回萧明钰的话。   可是, 哪怕之前她一直呜呜作声, 哪怕此时嘴里没有破布堵着, 夏芜娘也依旧闭紧了嘴,没有应声。她满头的青丝凌乱而狼狈的洒落在肩头, 鸦色的羽睫轻轻颤了颤, 下意识的垂下眼睫,面色惨白的咬住自己的下唇,纵是如此也依旧难掩惊惶之色。   萧明钰垂下眼, 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的神情,沉吟片刻方才道:“看样子,夏姑娘很怕我?”   萧明钰说话间,他手里的那支手杖冰凉光滑的底部依旧抵在夏芜娘的下颚处,这让夏芜娘不由的就想起用刀尖在鱼肉上比划的厨师。她咬着唇找回一丝的理智,用力的呸了一声,因为下唇早已被她咬得破烂,那吐出来的唾沫亦是带着血,她冷冷的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萧明钰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萧明钰忍不住的又挑了挑眉头,他面色不变,语气亦是淡淡的,“看样子,夏姑娘你似乎对我成见颇深啊……可是,我自问之前并未对夏姑娘你有过分毫失礼之举,”   夏芜娘几乎想把嘴里剩下的唾沫吐到萧明钰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可是,可是她不敢——她很清楚,萧明钰此时的态度越是轻描淡写,越是冷淡,那就说明他心里的杀机越是深重。她面上虽是摆着视死如归的态度,可她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回一次,心里头自是比旁人更加珍惜生命。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怕死罢了……   想到这里,夏芜娘不由得苦笑了一声,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我知道殿下想要问什么,可殿下你确定想要叫其他人也听到那些事情?”   萧明钰眸光微变,随即便点了点头:“也对,有些事确实是适合单独谈。”说罢,他抬了抬手,摆了摆,示意边上那两个压着夏芜娘的内侍出去。   那两个内侍瞧了瞧还拄着拐杖的萧明钰,目中不由显出些许的担忧来,口上犹豫着道:“殿下,这女人狡诈阴险,要是叫您和她单独在一起,恐怕……”   萧明钰却眸光如刀的盯着夏芜娘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轻轻道:“放心吧,夏姑娘她是个惜命的聪明人,又有你们守在外头,她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选择。”   夏芜娘面上神色惨淡,垂落两边的手掌不由握紧了,用力咬住唇,哪怕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也依旧不松开。   萧明钰态度坚定,那两个内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警告似的瞥了眼夏芜娘后便很快松开了那抓着夏芜娘的手,礼了礼之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甚至还很小心的把房门掩上了。   萧明钰慢条斯理的在屋内寻了个位置坐下,这才开口道:“好了,夏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吧?”   大约是上一辈子萧明钰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哪怕知道此时他方才十多岁,夏芜娘看着他也依旧是满心的畏惧,生不出半点的反抗之心。她一面揉着被人压了许久而有些酸痛的手臂一面想着事,许久方才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殿下是想要我说什么?”   萧明钰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避重就轻,但还是随口应了一句:“就从你对我与阿娥无由来的‘误解’说起吧。”   夏芜娘垂下眼睫,遮住了她眼中那一丝无法压抑的愤恨与不甘,口上却还是小心的应道:“不知殿下信不信前世之说?我小时候病了一场,自好了之后便知道了些前世之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前一世,我与殿下还有端平郡主有些矛盾,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   萧明钰眯了眯眼睛:“这么说,当年上元节,你是故意接近萧逐月还有齐王府的人的?”   夏芜娘袖中的手紧了紧,指甲下意识的掐着掌心,哪怕掐破了皮都没发觉。好一会儿,她才应声道:“前一世,就有人因此而与齐王府结了善缘。因为事情闹得很大,我也知道些前后由来和人拐子的模样。当时,我正好撞见了那个人拐子,心一动便想着能借此而得些好处……”   夏芜娘初重生的时候,就连树上掉一片叶子都怕得要命,恨不能离皇宫、郑娥还有萧明钰远远的,满心里都只想着要如何解决她那两个打算将她卖去宫里的叔父叔母,避开前世的命运。可是,上元节那日见着那个人拐子,她便又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传闻,一时之间只觉得天赐良机:要是她能借此与齐王府搭上关系或许日后的路也能更好走?   所以,她故意被那人拐子拐走了,那天晚上更是故意装作好心的照顾了齐王府的小娘子萧逐月。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摆脱了难缠的叔父叔母,搭上了萧逐月和齐王府,甚至能够陪着萧逐月一起入宫进学,一切的一切都顺遂的叫她满心欢喜。也就是在这顺风顺水的几年里,她渐渐摆脱了初时的惶恐与不安,不知不觉间自得起来,只以为自己的重生乃是上天恩赐,是为了要补偿她前世的不幸与痛苦,是为了叫她这是一世能够活得比其他人都要美满风光。   所以,夏芜娘才大着胆子,试探着向郑娥下了手,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看似顺风顺水的人生开始脱轨,变得和她想象的再不一样,甚至需要假死脱身、认人为主。哪怕她无数次在心里安慰自己,无数次在心里描绘未来可能会有的美好前景,无数次用前世的不幸和仇恨来解释自己的言行。但是她很清楚:她早就后悔了,后悔的不得了——为什么非要对郑娥下手呢?如果不是她一时忍不住出手了,此时的她也不会蜷缩在阴暗狭小的宫人寝室里面,满心惶恐的等待着萧明钰最后的“决断”。   萧明钰听到一半便有些不耐的打断了夏芜娘的话,单刀直入的开口问道:“我与阿娥前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竟是叫你至今不忘?还有,前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芜娘羽睫微颤,她知道前世那些事情已经是她唯仅剩的依仗了。她斟酌了一下言辞,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开口道:“如果我真把那些事情告诉殿下您,不知殿下能给我什么奖励?”   萧明钰用掌心摩挲着手杖上面雕出的龙头,几乎能感觉到上面坚硬的龙鳞,他抬眉笑了笑,眸光沉沉,似乎有些纵容的意味:“你想要什么?”   “这可是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殿下后,也算是一件大功吧?至少能够将功抵过,留我一条命吧?”夏芜娘心头稍微松了一点,她打量着萧明钰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   萧明钰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举重若轻:“依照你对我的态度,前世我大约也算是个赢家。既然我前世什么都不知道也依旧是个赢家,那我现今是不是要知道那些事,想来也并不重要。夏姑娘,你说呢?”   夏芜娘闻言面色微变,也觉得目前的筹码可能不够大,想了想只得又加了一句,“那,殿下您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帮我安排到仙居宫,是谁在公主府安排了昨晚的刺杀吗?”   萧明钰眯着眼睛笑了笑,语气终于有了微微的变动,他低声问了一句:“昨晚上的刺杀,你也知道?”   夏芜娘强自梗着脖子,维持着面上的神色,竭力镇定下来,语气坚决的道:“我当然知道,殿下您也一定很想知道吧?只要您肯发誓放过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她对上萧明钰那毫无半点温度的目光,心头一跳,不由得又加了一句,“用皇后娘娘或是端平郡主来发誓,如果您违背誓言,那就让她们如我前世一般,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这句话,萧明钰面上的笑容终于慢慢的敛起。他拄着手杖,慢吞吞的从坐榻上起来,径直往夏芜娘面前去。 第55章   萧明钰薄唇一抿, 下颚的线条紧绷着,神色冷淡讥诮:“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可以和我谈条件?前世那些事, 知道与不知道, 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句话确实是萧明钰的真心话,自从做过那些噩梦之后,他便一直觉得:有时候, 无知才是幸福的,知道太多反而是一种困扰。而夏芜娘的态度也很明白的告诉他:夏芜娘所知道的前世里, 他的结局大概并不像是他噩梦里的那样,而且可能还很好, 甚至好到让夏芜娘忌惮至今。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特意去做什么“改变命运”的事情……更何况,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 而不是似夏芜娘那般困在前世的回忆里,把好好的一条路都给走绝了。   萧明钰心中想着事, 嘴里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说着话:“至于是谁将你安排到仙居宫, 是谁安排了昨晚上的刺杀, 我迟早都能查出来。”他短促的笑了一声, 语声转冷,言辞如刀, “更何况, 昨天晚上的那些刺客未卜先知的在后花园里等着,说不准便是有人在幕后出主意。你说呢,知道前世的夏姑娘?”   夏芜娘的面色一时青白交加, 额头已有涔涔冷汗,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萧明钰却没了与她周旋的想法,直截了当的道:“如果你之前没说那些话,我大约还能叫你自己选个死法,既然你铁了心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说着,他没再理会边上的夏芜娘,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   夏芜娘知道前世之事,且有对郑娥和自己心怀恶意,留着她总是祸端,倒不如直接解决了的好。所以萧明钰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她性命。   外头候着的几个内侍早已等了许久,此时闻声便立刻推开门,有两个健壮的上前去压着夏芜娘的双手,一个则是要拿布去堵夏芜娘的嘴巴。   夏芜娘面色发白,只能仓惶着左右挣扎,不愿被人嘟着嘴,只能仰着头叫道:“……殿下,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件事……我还有件事要告诉您……”   萧明钰却没理会她的话,给另一个在边上盯着人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口上道:“给她用青丹丸。”   青丹丸乃是宫中秘药,一般是用来逼供死囚的——死囚早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仅仅是用死来威胁是没用的,可青丹丸却能叫他们在死前受尽痛苦,甚至有人会痛得抓破自己的血肉,哪怕抓到白骨森森都浑然不觉。痛不欲生之下,有人甚至会为了求一个提早解脱而开口说实话。   夏芜娘听到青丹丸的时候面色一变,挣扎着的手臂几乎显出青筋来,她端庄秀美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与怨毒——如果她的目光可以杀人,那么她早已将不远处的萧明钰杀了千八百回。   然而,不等夏芜娘开口说些什么,边上已有人上前抓着她的下颚,强行把青丹丸丢到她的嘴里,强迫她吞下,然后打算拿块布堵着夏芜娘的嘴巴,省得她提早咬舌自尽。   然而,夏芜娘这一刻却仿佛有了大力气,又或者是边上的人见她吞了毒药后警惕降低,竟是叫她推开了面前要堵她嘴的内侍。她满目怨毒的瞪着正要离开的萧明钰,那双曾被五皇子称赞是“像猫一样”的美丽眼睛瞪得好像死鱼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了,哑声叫道:“你会后悔的,萧明钰。你会为你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的……”她声嘶力竭的叫着,声音大得几乎让人怀疑她的嗓子是不是要被喊出血来,那一声声仿佛是泣血的诅咒又或者预言,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你最亲近、最心爱的那些人总有一天都要一个个的死光……哈哈哈,萧明钰,你才是那个活到最后却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夏芜娘前世亦是死在青丹丸之下,重生这么多年,纵是午夜梦回也依旧忘不了那时候的痛苦与绝望。所以,她说完话便立刻趁着嘴还没被堵住,直接了当的咬断了舌头——她是宁愿就这么死了也不愿再去重复一次前世的痛苦。   鲜血淋漓而下,空气之中满是铁锈腥臭味,夏芜娘那块方才动过的半截舌头和她本人一起掉在了地上,可她沾着血的嘴边却还是带着笑,一种嘲讽而恶毒的笑,就像是吸饱了鲜血方才徐徐绽开的恶之花:或许,能在死前看到一直高高在上的萧明钰那张苍白如死的脸,也算是不枉此生……   萧明钰的面色难看至极,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追问几句真假。可当他看到夏芜娘掉在地上的那半截舌头和临近垂死的脸,这才意识道:现今的夏芜娘恐怕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萧明钰很快就冷静下来,紧紧的盯着夏芜娘断了气,这才抬眼去看边上的那些个满脸惊恐的内侍,冷声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别留下什么痕迹……”他一双黑眸犹如宝石一般黑沉沉的,光芒内敛,“有些事、有些话,不该记的、不该说的,你们心里明白就好。若是以后让我在外头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不管是不是你们说的,我都记在你们身上了。”   那几个内侍浑身颤了颤,顾不得满地的血,连忙跪了下来表忠心:“奴才几个今天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萧明钰随意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处理地方和尸体,心里头忽而生出几分意兴阑珊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把夏芜娘临死前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可是当他闻到空气里那些血腥味,心里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噩梦,心头竟是有些惴惴不安。他暗自叹了口气,径直快步出了房门,只领着得福一个人去找郑娥了——这样的时候,大约只有郑娥才能叫他平静下来。   萧明钰这一回却不像是来时那般慢条斯理,反倒是步履匆匆,面色冷冷,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等到他赶去郑娥的书房时,郑娥早已练完了字,正抬手拿着自己才写过的宣纸慢慢的打量着,想要瞧出缺处和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听到脚步声,便转头看了一眼,颊边的酒窝跟着塌了下来,甜蜜蜜的:“四哥哥,你来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一双明眸好似倒映着满江春水,水润莹然,“我还以为你要留在仙居宫陪太后用午膳呢。”   萧明钰一见着郑娥还有她面上的笑容,便觉得之前一直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心头那些冰冷的、惶恐的、不安的想法都不知不觉间也都跟着远去了,就连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脏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他不觉的长舒了一口气,英俊的面上重又带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玩笑着与郑娥道:“你不是说要叫人给我准备我爱吃的胡饼?我自然要早些回来……”说到这儿,他挑了挑眉梢,揶揄道,“该不会是你练完字就把我的胡饼给忘了,这才想着要我去仙居宫用午膳吧?”   郑娥闻言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已经叫她们去烤了。”说着,她搁下手中的宣纸,上前几步去拉萧明钰,“等会儿再陪四哥哥你一起吃,你先来瞧瞧我的这几张字?”   萧明钰垂下头,正好能见着郑娥白嫩的耳垂,心头不由得一软,嘴里却道:“那等会你喂我吃?”   郑娥简直拿他没法子,嘟了嘟嘴,小声抱怨道:“四哥哥你是伤了腿又不是伤了手。怎么就这么喜欢使唤我啊?”   萧明钰含笑看着她微微泛红的面颊,嘴里却一本正经的说着胡话:“谁叫我脚疼,手也跟着疼了,拿不稳饼了。”   虽明知萧明钰是胡说的,可一提起他的伤腿,郑娥的心还是软了软,只好妥协道:“好啦好啦,我喂你就是了!”她瞪了萧明钰一眼,白嫩嫩的双颊微微鼓起,“你先帮我看看我的字!”   “嗯嗯嗯,先看字……”萧明钰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他也不知道自己一见着郑娥怎么就变得又幼稚又别扭,甚至还为着这么一点言语上的微不足道的“小胜利”而洋洋得意。   郑娥听见了他的笑声,更是羞恼,本想踩人一脚可又想起萧明钰的腿还没好,只好气哼哼的用手肘推了推人,道:“先看字啦!”话还没说完,她眼角的余光不知怎的瞥见了萧明钰的袍角,面色微变,就是脱口问道,“四哥哥,你袍子上的血迹是哪来的?”   萧明钰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紫色的袍子,虽说颜色并不算深,但是边上缀着深紫色的延边和繁复的纹路,落在袍裾上的那一滴鲜血也不算是特别显眼,反倒更像是不小心溅到的一点泥浆。要不是郑娥眼尖,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第56章   萧明钰面色不变, 只是随口应了一句:“我去过厨房,大概沾到了什么鸡血鸭血吧……”他顿了顿, 转眸去看郑娥, 故意眨了眨眼睛,“怎么,担心我受伤啊?”   郑娥本是想问他几句为什么去厨房, 听他这般调侃便忍不住凝目瞪了他一眼,连忙把话题转回自己的字上:“好了好了, 不说这个了。”   萧明钰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的再说下去,很快便垂下眼去看书桌上的字, 不由又伸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看样子,你这几日确实是用心了,比上几个月的时候又好了一些。这练字之事便如逆水行舟, 总是要持之以恒,方才能够看到效果的……”他仔细的瞧过后便把郑娥的缺点和优点重又指了出来, 手把手的教她写了个几个字和笔画。   等说完的时候, 都已是午膳时间, 说好的点心胡饼自然是要移到午后再吃, 萧明钰板着一张脸坐到郑娥对面,嘴里道:“我吃完午膳还得去见母后宫呢, 想必是吃不上你的胡饼了。”   郑娥简直那他没法子, 忍不住反问道:“你真就这么想吃胡饼?”   我想吃你喂的!可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萧明钰只好闭紧了嘴巴不吭声,只是眉头仍旧蹙着。   郑娥忍着笑替他舀了一碗汤递过去, 轻声道:“好啦别气了,喝汤好不好?这荷叶莲蓬火腿汤鲜得很,你一定会喜欢的。”   萧明钰双手环抱,英挺的长眉微微一挑,居高临下的瞥了郑娥一眼,面色端得十分正经,可嘴里的话却近乎玩笑:“……那,你喂我?”   “你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啊……”郑娥的嘴角不禁上扬,最后终于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萧明钰心里头也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幼稚,轻轻的哼了一声,最后还是伸手接过那碗汤,准备将就着吃几口便是了。只是没想到,还未等萧明钰喝汤,边上的郑娥便伸手握住了汤碗里的那根汤匙,给他舀了一口汤递到他嘴边。   午日的阳光从茜红色的纱窗上透进来,照在郑娥白瓷一般白腻柔软的肌肤上,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桃花花瓣,微微带了点粉色,透出一种特别的生命力,叫人一时移不开目光。她那双黑水银一般黑亮的眸子狡黠的眨了眨,带着些天真的笑意,语声里带了几分笑意:“你尝尝?”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面上有些烫,只是看着倒是不显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算了,我自己喝吧……”还没把话说完,他便忍不住唾弃起自己这口是心非的毛病。   好在郑娥没惯着他这破毛病,趁着他张嘴说话的功夫就把汤匙给塞到他嘴里,直接问他:“怎么样,这汤很鲜吧?”   确实很鲜,火腿的鲜美和荷叶的清香彼此交融,那种微微一点的咸香就像是磨着舌尖的沙子,喝在嘴里的几乎能叫人鲜掉舌头。萧明钰极慢极慢的咽下嘴里的热汤,隐约都有些不舍得就这么吞下去,好一会儿才抬眼去看郑娥,眼睫轻轻上扬,语声轻的出奇:“这汤确实很鲜……”说话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跟着热起来了。   郑娥见他应声也就收回手,没有再继续喂下去了,很快便又坐回去继续吃她的饭。   萧明钰却有些心不在焉,整整一顿饭都吃得食不知味,好不容易吃完了又被郑娥赶出门去了:“不是说要去见皇后娘娘吗?你别磨蹭了,要是叫皇后娘娘等你就不好了。”   只可惜,萧明钰去的时候却也不巧,正好撞见太子妃崔氏拿着一柄鹅黄色的团扇从内殿出来,她见萧明钰迎面走来便轻轻退开了一步,口上道:“四郎你今日怎么也来了?”她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口气有些不对,很快便又加了一句,温柔关切的询问道“你的腿可好些了?”   萧明钰的目光不易察觉的在太子妃崔氏的面上一掠而过,依稀可以看见她眼睑处的薄红——好似是哭过了,可崔氏如今正怀着孕,无论是皇后还是什么人都应该不会给她难看。这些个心念不过是在心头轻轻一转而过,萧明钰只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含笑应了一声:“好多了,这几日闷在府里头也憋得厉害,所以才刚能下榻便连忙进宫来瞧瞧祖母还有母后了。”   他的目光似是落在崔氏手中那柄团扇扇面绣着的金色蝴蝶上,面上含笑,可语气里头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皇嫂今日怎么也进宫了,您有身孕,现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正该在东宫里头好好养身子呢。”   崔氏面色微微有些复杂,语声倒是一贯的柔和沉静:“只是有些事情想要与母后商量罢了。”她随即笑了笑,“不说这个了,东宫那头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萧明钰点点头,礼了礼,目送着崔氏那条杏黄色绣着凤鸟的裙裾离开自己的视线。他眸光微变,随即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抬步往里头去。   许皇后那头早已得了传报,见他进来便搁下手中的针线,招了招手,语气既是亲昵又是嗔怪:“你啊,自小便是个急性子的,才刚学会走便想着要跑——现今这腿才刚好呢,这宫里头倒是叫你跑了一圈!”她指了指边上的位置,连忙道,“快些坐下吧,看你拄着手杖,你不累我都累了。”   萧明钰在她下手的位置上坐下,瞥了眼边上的针线篓,忍不住笑起来:“母后又要给父皇做衣衫?”   “这回不是他的,”许皇后眉间带了几分温婉的笑意,柔声道,“是给你皇嫂肚子里的孩子的。”   萧明钰面上不变,也不知是不是被先前夏芜娘临死前那近乎凄厉的诅咒给吓到了,他心里此时却隐隐生出几分隐约的警觉来——虽说皇后一贯简朴,常动针线,但这么早就开始给孩子做衣衫,是不是有些太怪了?   萧明钰这般想着,撑在榻上的手指不觉间微微屈起,忍不住用指尖在坐榻铺着的石青色羊毛毯子上面轻轻的挠了挠,嘴里却还是玩笑似的开口道:“母后你这可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这都三个月没到,连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这便要做起衣衫来了?”   许皇后被他逗得一笑,一双明眸弯的好似月牙,用手在萧明钰额间轻轻的敲了一下,语声里掩不住的笑意:“你啊,你啊!难道你小时候我没给你做过?”她把那做到一半的小衣裳拿出来给萧明钰看,轻声道,“是杏黄色的料子,男女都是能穿的。再说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是喜欢的,做祖母的给孩子做几件衣衫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你连这个都吃醋?”   萧明钰瘪了瘪嘴,一面装作很疼的捂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开口问道:“适才在外头碰见皇嫂,她今日怎的来了——要我说,皇嫂这时候倒不如安心在东宫养胎的好,很不必这般跑来跑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皇后叹了一口气,“只是你皇嫂一贯是个孝顺守礼的,免不了要多心……”   “照我看,太子妃这点上这倒是像了母后您。”萧明钰顺嘴就插了一句。   许皇后垂下眼,嗔了他一眼,故作怒色:“你今日这是特特来讨打的?”   萧明钰连忙告饶,伸手到了一盏茶递上去:“儿子哪里敢?”他连忙转开话题,“我瞧太子妃今日的神色有些不对,可是出了什么事?”   许皇后闻言面色微变,她并没有立刻应声反倒是先接了茶盏,掀开茶盖子瞥了瞥上头细细的茶沫,眸光淡淡的扫了萧明钰一眼。   萧明钰抬起头,十分“正直”的与许皇后对视了一眼,一脸的无知加无辜。   许皇后很快便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徐徐应声道:“还不是你皇兄,他宫里头有个宫人有孕了,你皇嫂便来与我说一声……其实,这事前几日我便知道了——之前太子妃便是因着这事与你皇兄起了争执,她一时动了胎气,所以连你姑姑的寿辰都没去成。”   这事上,许皇后是站在太子妃崔氏这边的——虽说太子如今膝下正空,可她还真不缺那么一个庶出的孙子。更何况,现今还不知道太子妃腹中的是男是女,倘若叫人抢先生了个庶长子,岂不就乱了规矩和嫡庶?!更何况,东宫里头那些侍寝的女人一般事后都是有服汤药的,那个宫人这个时候竟能紧跟着太子妃后头怀上孩子,这里头有多少心机和手段自是不用明言的。   萧明钰听得也是一怔,忍不住便问了一句:“那,皇兄他的意思的?”这件事,其实主要还是要看太子的态度和意愿。 第57章   许皇后正低头喝茶, 闻言倒是淡淡一笑,面沉如水, 语气倒是一时间分不出喜怒:“那到底是你皇兄的孩子……”   言下之意是太子不舍得叫人打了孩子。这也是常理, 太子现今膝下尚空,心里头怕也想孩子想得紧,要是没有怀上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既然怀上了他估计也不舍得就这么打了。   萧明钰面色微变,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既然皇兄这般打算, 母后还是不要插手了,免得伤了母子感情。实在不行, 到时候去母留子也是好的。”太子少时温文亲切,但大约被是上头的父母压得久了,难免有些逆反心理, 如今倒是越发听不进话了。萧明钰自是不希望许皇后因着这事与太子闹僵,伤了母子情分。   许皇后并没有应声, 反倒是垂下眼, 心里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片刻, 她把手上的茶盏搁到一边, 笑着与萧明钰道:“这些个道理,我自是明白的……”她叹了一口气, 伸手捋了捋萧明钰颈后的碎发, 就像是萧明钰小时候那样,语声温温的,“不说你皇兄了, 倒是该说你的事了。”   萧明钰只觉得莫名其妙:“我什么事儿?”他又没有妻妾嫡庶问题。   许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子:“你的亲事啊。”   她顿了顿,还是温声解释了一遍:“这事啊,你皇祖母和父皇都与我说了好几次了——你皇祖母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心里头惦记的也就是你们几个孩子的事了,每回见面都要问起这个。就连五郎六郎都已满十岁了,也应该要开始考虑了……这般算起来你们几个竟还是二娘最省心,早几年便与长卿定下了。”   萧明钰连忙应声道:“母后上一回不是答应我,迟些儿再提这个吗?”他说到这儿,忍不住抬头打量起许皇后的面色来,“母后这是怎么了?又是提早给皇嫂腹中的孩子绣衣衫,又是要给我和五郎他们提早安排亲事。好像赶时间、生怕自己来不及似的……”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许皇后便重重的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沉声道:“成日里只会胡说,再有下回,看我不叫人打你一顿!”她面色微微有些难看,摆摆手便道,“你先回去吧,亲事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最迟年底,要是你还没个说法,我与你父皇便替你定了。反正你们几个自己也没个成算。”   萧明钰还要再说,许皇后已扬声叫宫人入内收拾东西,自己则是径直从坐榻上起了身,抬步往里头去。伺萧明钰也不好跟上去,只好怔怔的坐在榻上看了一会儿,直到后头的帘子被放下来,许皇后的身影彻底不见了,他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来,沉着一张脸大步往殿外去。   他方才出了殿门,迎面便是一阵凉风,萧明钰面上一凉,神使鬼差的便想起先前夏芜娘最后的那句话——   “你最亲近、最心爱的那些人总有一天都要一个个的死光……哈哈哈,萧明钰,你才是那个活到最后却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夏芜娘那近乎泣血,凄厉无比,恶毒中又带着快意的声音仿佛还徘徊在他耳畔,之前散去的血腥味依稀又回到了他的鼻端。   哪怕正是六月里,萧明钰也依旧能够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森冷的寒意,纵是他有那般被少时噩梦历练的犹如铁石的意志,此时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格外的炎热,一直等到九月底才有了一二分的凉意。   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已有五个月大,已是很稳了,想着郑娥与二公主因着之前泰和长公主寿宴上的事情一直都被关在宫里头怕是闷得很,便特意与许皇后说了一声,请了她们两个去东宫赏花兼说话。   许皇后瞧着底下两个丫头闷得都要憋出青色的小脸,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二公主高兴得不得了,临出宫的时候还忍不住与郑娥道:“皇嫂人真好,真体贴!”她说到这儿,忍不住趴郑娥耳边,悄悄和郑娥嘀咕了一句,“偏皇兄还不知道对人家好……”   太子妃腹里的孩子五个多月,东宫里头那个姓蒋的宫人的孩子也都四个多月了,月份如此相近,总是有些尴尬的……   郑娥伸手戳了戳她颊边的酒窝,打趣道:“你这就被收买了?”   “我这是认理不认亲!”二公主扬起下巴,洋洋得意的应了一声。   郑娥见她那得意的小模样,忍不住就咬着唇,大笑起来。   二公主气的很,伸出手就要去拧郑娥的面颊。一个要拧人,一个要躲,马车里头倒是很不安稳,时不时的便有“咚咚咚”的撞击声和“哈哈哈”的笑声……   外头驾车的车夫简直是提心吊胆,一直等到了东宫,完成任务,他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揭开车帘,另有两个小内侍一左一右的上来扶着郑娥与二公主下车,然后上软轿。   等到了垂花门口的时候,东宫这边自是早有人等着了,是一个姓周的嬷嬷。周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细眉细眼,倒也勉强算是端庄慈和,她恭恭敬敬的领着几个宫人和内侍上前行礼,先是说了太子妃没能亲自来接的缘由:“太子妃殿下本是想要亲自来接公主与郡主的,只是不巧宫里头有人出了事,她便先去瞧了。”说着,周嬷嬷伸手往前一引,温声道,“所以,殿下她便先叫奴婢带公主与郡主去花园赏花,等她处理完了那头的事情,很快便会过来的。”   二公主眨了眨眼睛,不禁追问道:“什么人出了事还要惊动皇嫂啊?”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难不成是那个姓蒋的宫人?”   郑娥瞧了眼对面周嬷嬷还有边上几个人那尴尬的不得了的面色,连忙扯了扯二公主的袖子,开口转开话题:“好啊,那就先去花园赏花吧……”她对着边上的人宽慰一笑,眉目盈然,颊边两个梨涡都甜蜜的很,“对了,听说皇嫂这儿除了菊花之外还有几盆牡丹——我和二娘可早就想来瞧瞧了。”   二公主也会意过来,连忙点头应了一句:“是了是了,是不是花匠用了什么催开的法子,这才叫牡丹这么早就开了?”   周嬷嬷如逢大赦,忙不迭的点头道:“确实是花匠用了心……”她一面儿引着郑娥与二公主等人往里头去,一面儿细细的说起花匠的手艺和心思来。   等郑娥与二公主到了花园的时候,果真见着有几支牡丹盛开,花瓣舒展,花蕊娇嫩,迎风放香,倒是叫人不觉想起那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   花园的亭子里头早已备好酒食,周嬷嬷上前笑着道:“听说公主和郡主很是喜欢长公主府上的百花酿,殿下便特意叫人拿了些出来招待。两位且尝尝味道如何?”   郑娥连忙摇头:“上回我喝了几杯,头晕得很,可不敢多喝了。”   二公主却是个没心没肺的,抚掌一笑,转头与郑娥道:“我就说皇嫂体贴!”说着,她便动作迅速的斟了两杯酒,一杯给郑娥一杯给自己,“喝吧喝吧,酒量都是要练出来的……”   郑娥瞪她一眼:“练酒量有什么用?”   二公主笑起来,左右瞧了瞧又偷偷趴到郑娥耳边与她咬耳朵,咬着字,轻轻的道:“自然是为了以后喝交杯酒啊……新婚晚上,你总不能被几杯酒就放到了吧?”   郑娥的脸一下子就跟着红了,就像是舒展开来的牡丹花瓣,一丝丝的从花蕊里面绽出红色,娇嫩嫩的红。她颇是羞恼的瞪了二公主一眼,气哼哼的开口道:“你倒是想得长远……”为了防止二公主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郑娥连忙从边上的几个点心碟子里头捡起一块水晶龙凤糕塞到她嘴里,道,“先吃点东西再喝酒,这样对胃好。”   有吃的塞嘴巴,二公主便也顾不上说话了。她咬了口水晶龙凤糕,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拉了拉郑娥的袖子,笑起来:“对了,阿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一起进学的那天,你就给我递了一块这样的糕?”   郑娥闻言一怔,随即也忍不住微微弯了弯眉眼,笑起来。她自己也拿了一块糕,嘴里道:“怎么不记得?就一块糕,咱们还一人一半呢。”   二公主还要再说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着有几个内侍正往这边跑来,满面的焦急之色。她忍不住便用手肘戳了戳郑娥,压低声音说道:“你说皇嫂不会来不了了吧,派人来给我们传话什么的?” 第58章   还真叫二公主给猜对了。   那几个内侍行色匆匆的上前来, 先与周嬷嬷耳语了几句。   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周嬷嬷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 长眉跟着皱了起来。她思忖再三, 到底还是弯腰与郑娥还有二公主略交代了几句:“也是不巧,我们宫里头有位姓蒋的宫人,现今有些个不好。殿下正在那头看着呢, 一时儿离不开身,所以特意派人来转几句话, 交代奴婢等好好伺候公主与郡主。”   说到这儿,周嬷嬷面上满是歉疚, 口中只是道:“殿下她心里愧疚得很,说是特意请了公主与郡主来,她这个做嫂子的却没能亲自招待。等再过几月清闲了, 再补请一回儿。”   郑娥倒是不在意这个,微微点了点头:“没事的, 太子妃要是忙的话, 我们自个儿坐一会儿就行了。”说着, 又关切的问了一句, “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周嬷嬷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话虽如此, 她的脸色却依旧白的很, 就连那上头的笑容都显得有些虚弱。   郑娥与二公主对视了一眼,都隐隐猜到那位蒋宫人如今境况怕是不好,虽说不过是个宫人可她肚子里到底是皇嗣——尤其是在太子态度坚决的要保住那个孩子的时候, 太子妃自然也不好叫人在东宫里头出事。   因为多了这么一出事,郑娥与二公主赏花的心情也渐渐没了,略喝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她们前脚刚走,太子后脚便也赶回东宫了。   尚药局的两个直长上来与太子说话,言语上头颇有些含蓄:“大约是服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物……孩子是保不住了。只是,到底还年轻,没伤到底子,以后还有机会。”   那位蒋宫人想必早已从尚药局那几个大人口里听说了孩子没能保住的事情,虽是虚弱的起不了身但依旧忍不住的呜咽流泪,她压抑的哭声从内室传出来,一直传到太子的耳中,太子的面色也渐渐白了下去,藏在袖中的手掌也不由得握成拳。他面上仍旧端着温和的神色,与那两位尚药局的直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有劳两位大人了……”蒋氏不过是个宫人,依着她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劳动尚药局的这些人的,他们会来自然也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所以,无论如何,太子也要做出点表态,好叫他们放心。   那两位直长受宠若惊,连连告罪,好一会儿才叫底下人收拾了东西,起身离开。   等尚药局那些人都离开了,太子压抑在胸口的怒气再也无法按捺,他伸手在桌案上用力拂过,直接便把上面的杯盏全都打翻在地,粗粗的喘着气。   左右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蝉,一直坐在一边的太子妃崔氏这才抱着肚子起来,温声道:“殿下……”   太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瞬的目光几乎有些冷淡与厌烦,沉默片刻才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不必在这里候着,回去吧。”   太子妃自是察觉到了太子那一瞬的目光,扶着肚子的手微微有些僵,但她还是尽量把话说清楚:“殿下,蒋宫人的事情我会令人查个清楚的……”   “不用了,”太子冷冷的应了一声。   太子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的抬头去看太子的神色。   太子原本文雅斯文的脸庞几乎扭曲成一团,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仿佛都是牙缝里面挤出来的:“这世上能在东宫给人下药的又有几个人?我看母后她便……”   太子妃听到这话已是大惊,再一琢磨几乎要心胆俱裂,她顾不得什么,连忙大叫了一声打断太子的话:“殿下!殿下不可妄言尊长!此事还需在查才是。”   太子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短促的冷笑一声,直截了当的拂了拂袖子,与左右吩咐道:“送太子妃回去。”   太子妃还要再说,边上的嬷嬷已悄悄的拉了拉她的袖子,附在她耳边劝了一句:“娘娘若有话,不若等晚间无人的时候再与殿下细细分说。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岂不是叫那些个人看笑话……”   太子妃蹙眉不应,肚里却是满腹的忧心: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太子与皇后的关系便渐渐的疏远了,如今太子竟是连查都不查,直接疑心到了皇后头上。长此以往,东宫与立政殿说不得也要越行越远……这,这可怎么好?   太子妃一肚子的话全被憋在肚中,左右之人却是半推半扶着她回了寝殿。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太子面上的神色方才渐渐冷寂下来,他看了眼边上的小内侍,轻轻道:“兰射,你说我这个太子做得窝不窝囊?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甚至连查都不敢叫人去查,还得替人收拾收尾……”   “其实,皇后娘娘她也是为了殿下您好啊。殿下您就是以嫡长而得太子位,嫡庶上头分得清楚也是好事。”   兰射一张圆圆的脸上显出几分担忧与难过来,口中徐徐的劝说道,“娘娘她,毕竟也是爱子心切……”   太子却是苦笑:“可我却情愿不要她这样的好……你不知道当我听你说起立政殿往这里安插眼线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本以为母后至少也会顾及我的感受,至少也会看在那么一点血缘亲情的份上放过那个孩子。”   兰射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要不然,您去瞧瞧蒋宫人?”   “不必了……”太子摆摆手,起身便往外去,口上只是道,“这里的事情,你替我看着处理吧。”   兰射恭敬的应了一声“是”,躬身送了太子出门。直到太子的身影不见了,兰射这才沉下脸去,抬步入了内室去看那个还在抽噎的蒋宫人,冷声道:“人都走了,你也不必死嚎了。”   蒋宫人满面的泪水与汗水,一头乌发早已叫打湿了,眼睛则是肿的就像是两枚杏核,她又悲又痛,直接便回了一句:“不是你的孩子,你自是不会心疼……”她仰起头,恨恨的瞪了兰射一眼,冷冷道,“也是,你是个太监,自然不会有孩子。你……”   她还没来得及把嘴里那些话全都给骂出口,迎面便被泼了一脸的冷茶。   兰射脸色淡淡,几乎透不出喜怒,只是问了一句:“现在你清醒了没有?”他看着蒋宫人满面的茶叶梗,笑了一下,满面的嘲讽与讥诮,“当初我和你说这个计划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再说了,难不成你当真以为自己生下孩子还能活命?去母留子可不是什么难事……你要孩子要富贵是常理,可也要有命才能享啊……”   蒋宫人一张脸又青又白,抓着被角的手掌几乎可以看见青筋。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低了头,轻声道:“是我,是我方才一时儿迷了神志,竟是对公公您无礼,还望公公莫要与我见怪。”   兰射见她已明白过来,这才转过头,故作悠闲的弹了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的道:“现在太子已经开始怀疑皇后,接下来你这边也要准备一二……”   蒋宫人的指甲下意识的抠着床榻,忍不住问了一句:“就,就不能推给太子妃吗?为什么非得要皇后?”   兰射并不应声,只是轻描淡写的瞪了她一眼。   蒋宫人再不敢多言,手掌慢慢的抓紧了,连忙垂下头,轻声道:“我,我都听公公您的……”   对于郑娥来说,蒋宫人小产的事情实在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连皇后都没认真提起,只是后来听太子妃崔氏说过几句。   最叫现今的郑娥烦心的不是其他,乃是太后圣寿节那日的寿礼——太后可不比泰和长公主,无论她对郑娥态度如何,郑娥都得好好的替她备一份好礼。只是要如何备礼——既不会过分亲近到太后嫌恶,也不会过分冷淡到旁人不喜,这却又是一件极为难的事情。   太后的身子不好,皇帝便想着替她大办一场,修几座庙什么的祈福。可太后也不知是不是进了一场病痛想清楚事情了,处事越发清明,反倒自个儿开口劝了皇帝几句:“算了,也不必办那些个事儿。我听人说民间那些个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兴这个——要是惊动了阎王爷,叫他想起你来,反倒是去得早呢。这些个银钱你留着做什么不好?”   这般一说,皇帝心里头反倒更心疼自己老娘,好说歹说方才劝动了太后依着往年的惯例来办千秋,私底下却又与皇后好一番交代。 第59章   然而, 无论是皇后的准备还是皇帝的准备都没用上——十月中旬的时候,太后就病了, 病势凶险, 就连尚药局的两个奉御都哆哆嗦嗦的来报皇帝,嘴里说的是:“太后娘娘已有油尽灯枯之相,恐怕……”   这话还没说完, 皇帝直接赏了他们两个窝心脚:“油尽灯枯?你现在才来与朕说这个?早些时候日日请平安脉的时候怎么不说了?”   两个奉御全都给跪地上,连连叩首, 只是告罪:“臣等有罪……”   皇帝还不能真把人踢死了——尚药局里头也就这两个老头子最有本事,真把人踢死了, 太后可怎么办?皇帝咬了咬牙,只好憋出一句来:“还不给朕滚回仙居宫里头候着,至少, 至少太后这六十六岁的圣寿得过吧?”   那两个尚药局的奉御简直就跟捡了半条命似的,连滚带爬的起来, 立马就给滚回了仙居宫。不过, 他们的医术也确实是好, 有他们在, 有宫里那些个不要钱的奇珍宝药在,太后倒也多熬了一个多月, 只是等到十一月底的时候她却也撑不住了, 几次昏迷,清醒的时候便抓着皇帝的手道:“你父皇和你大哥都在地下等着我呢,再不能等了。把你二哥、你长姐, 还有那些个孩子叫来吧……我再和他们说说话。”   皇帝就坐在榻边,眼眶都跟着红了,好一会儿才握着太后的手道:“马上就要是母后您的圣寿节了,至少,至少也要……”话还没说完,他便不由得抿了抿唇,一贯冷峻的面上显出十分的酸楚与难过来。   太后看着他,就像是看着当初那个倔强的幼子,很是艰难的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的抚了抚。她病中虚弱,手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就连说话都像是在喘气呼吸,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你自小便不叫人省心,这临到头来,竟是我最放心的了……”   她说到这儿,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容易方才能够把话接着说下去,“我以前总不明白三个儿子里头,先帝为什么最喜欢你,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因为你最像他——你就跟先帝一样,一颗心又宽又大,只有江山才能稳稳的压在上头。那些个人,来了去了,叫你高兴或是难过,都是一时儿的……以后,总也会再有……”   皇帝面色微变,忍不住便握住了太后的手,低声道:“母后您又怎么能与那些人相提并论。”他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只得扭头避开了太后的目光。   大约是回光返照,太后一直迷茫了许久的目光忽然显出几分旧时的凌厉来,她突如其来的反问道:“那你二哥呢?”   皇帝似乎有些怔怔,回过头来去看太后。   “有件事,我一直不敢问——先帝死前我不敢问,他死了我也不敢问,现在我要死了,总也要问个清楚的。否则到了泉下我都不知该如何说话……”她极艰难的吐出字句,一字一句的问道,“当年郑家之事,是否是你父皇授意李简做的?”   灯光如雪一般落在皇帝清俊的面庞上,将他本就苍白的肌肤照得近乎透白。他鸦色的眼睫轻轻垂落下来,在鼻翼一侧落下淡淡的剪影,这一刻的神情当真是难以形容——他似乎被太后这最后的问题给难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道:“您怎么会这么想?”   “当年郑家还未出事前,你二哥的腿还没伤的时候,便有许多人提议立他为储——长幼有序,立嫡立长,此乃古训。”太后的唇也渐渐失去血色,可她乌黑的眸子仍旧是死死地盯着皇帝,不愿放过他面上的一丝神情,缓缓的说起旧日之事,“你大哥战死的时候,先帝是真的伤心,他连着吐血吐了好几回,每每瞧见你大哥的遗物便忍不住落泪。可,可我知道,他是真伤心却也是真的暗暗松了一口气:你大哥为人忠厚孝顺,确实不是他心里最适合的继承人,只是那毕竟是最心爱的长子,他便一直犹豫着,直到你大哥战死,他也再不必犹豫了……”   早些年的时候还好,等到皇帝年纪渐大,先帝便越是喜欢他,越是觉得这才是能承继他基业和壮志的儿子。只是他在长子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心血,且嫡长之论确是有理,便一直忍着没动易储的心思。直到后来长子战死,他痛哭泣血却又忍不住再次起了立幼子为储的心思——只是,前头却还隔了一个齐王这一个次子,而郑家便是齐王的妻族也是领头喊着要尊长幼秩序,立齐王为储的……   太后比齐王更了解先帝,更清楚先帝的心思,所以她虽也似齐王那般恨极了处置郑家的李简——若非出了郑家一事,齐王妃郑氏如何会死,齐王又怎会落下腿疾?可,太后心里头却隐约存着这么一份怀疑,游丝一般微小的怀疑,就像是一根针,压在她心头,压了足足数十年,终于忍不住在这样的时候问出声来。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垂下了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与太后道:“先帝曾与朕说过‘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他爱子之心亦如母后。”   “可他更爱这江山!”太后抓着被褥的手青筋必现,面上的皱纹有如刀刻,她咬着牙开口重复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肯与你母后说真话?”   沉默就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无声无息的在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之前淌过。   许久许久,皇帝方才艰难的开口道:“当年,先帝临终前,曾与朕说过这事,他说他原本只是想要杀一儆百,平息立二哥为储的舆论。只是没想到,这事竟是惊动了齐王府里正养胎的郑氏,竟是令她一尸两命,更叫二哥伤了腿。先帝当时已是悔之晚矣,只能暗地里加倍补偿二哥。另外,他还特意嘱咐朕在他之后护住李简——毕竟他是尊君上之命行事,并非有意,实属无辜……”   太后慢慢的阖上眼,面上满是苦笑:“原来如此,我竟是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次子的腿不是先帝下的手,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足以宽慰的事情,可多年来的怀疑得到证实,她依旧是有些难以释怀。   皇帝一时不知该如何宽慰,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头。   太后此时却忽然哑声笑了起来:“帝王家,这就是帝王家啊……你们父子争争打打了大半生,牺牲、舍弃了那么多东西,为的也不过是‘江山社稷’这四个字……三个儿子,死了一个,毁了一个,值得吗?值得吗?!”   皇帝几乎无法回答她,只能默默的握紧了太后的手,将她冰冷的手重又放回温暖的被褥里。等太后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才轻轻的开口道:“二哥和皇姐都在外头,朕去叫他们进来?”   皇帝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再不会等到回答的时候,忽而听到太后叹了一口气。   “罢了,把他们都叫进来吧……叫我看看他们……”她喘着气,艰难而又沉重的道,“最后,最后看看他们……”   她用力的咬紧了牙关,挤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既是疲倦不舍又是释然轻松。   皇帝眉间凝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他不由的动了动唇,最后却还是没能应声,只得轻轻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替太后捏了捏被角,起身出去叫人了。   其实,尚药局那头也说太后大约就这么几日时间了,这一会儿不仅齐王和泰和长公主都在外头守着,就连郑娥还有几个皇子公主也都被皇后和几个妃子带来了。小公主原还抓着谢贵妃的裙裾四处张望,见着皇帝从里头出来便撒腿跑了过去,抓着皇帝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仰起头,声音天真又稚嫩:“父皇,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皇帝垂头看着幼女天真懵懂的眼神,想起先帝与太后之事,忽而觉得心间悲痛难抑。   先帝说“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可他却到底还是没有做到,只好将这句话珍之重之的告诉给皇帝。所以,皇帝方才想要加倍的对儿女好,想要做一个慈父……   皇帝默然站了一会儿,开口叫众人入内,自己则是默默的弯下腰抱起小公主,轻轻的道:“因为父皇难过啊……”他稍稍顿了顿,搂着像初春花苞一样娇嫩柔弱的女儿,轻轻的道,“你皇祖母要走了,我们一起去送送她,好不好?”   小公主点点头,然后抬起头轻轻的在皇帝的眼睑边上摸了摸,小声道:“父皇不难过,”她把脸贴到皇帝的脸上,声音又轻又软,“芷儿陪着你呢,不难过啊……”   许皇后从后头过来,轻轻的抚了抚皇帝的肩头,表示无声的安慰。   皇帝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进去吧……” 第60章   皇帝怀里抱着小公主, 手里则是牵着皇后,落后了几步, 一直等到最后方才入了殿门。等他到了里面的时候, 太后正与榻边的几个人说话。   太后的目光缓缓的掠过榻前的儿女孙辈,颇多不舍,好一会儿才握着泰和长公主的手, 温声与她说话:“你自小便是个别扭的性子,只是都这般年纪了, 也该懂点事了。你和薛斌到底是亲母子,闹成如今这般模样, 叫旁人看了笑话且不提,日后又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就一辈子也不见面了?”   泰和长公主不由垂下泪来, 哽咽着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看着长女,心头一软, 忍不住便又道:“做娘的一辈子都是放不下孩子的, 我放不下你, 你也放不下薛斌……你记着, 可别再为难孩子、为难自己了。”   泰和长公主听到这里,再忍不住, 含着泪点了点头, 忍不住便埋到榻前大哭了起来——太后一共三子一女,因她是长女自小便颇受宠爱,只是她却一直不叫父母省心——先是靖康侯战死, 太后想她改嫁,她却硬撑着不肯;后来好容易嫁了张峤,她却又跟着张峤去了洛阳,好几年都没回来;便是如今,太后依旧还挂念着她与薛斌母子的关系……   太后怜爱的看了眼榻前痛哭的女儿,很快便又把目光转向边上的齐王,招了招手叫他俯身下来,低低道:“我现今不知怎的老是想起以前,你小时候只那么一点点高,聪明得很,早早就会踮着脚向我和你父皇讨糖吃,你父皇笑得起不来身,一口儿道‘这孩子真是个机灵的,他大哥那会儿还老实得很,不知要讨糖呢’……这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这么高了,再不是那个讨糖吃的孩子了……”   齐王目中微有波光掠过,好一会儿才垂下头,轻声道:“再大也是您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太后不禁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温柔的荡开来,只是她的笑声牵动气息,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你如今也大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既喜欢郑氏不愿再娶那便罢了,只是啊,那些个陈年旧事你也莫要再记在心里为难自己了。便是郑氏,她难道真就愿意你为她活成个庙里的和尚?你得学着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齐王点了点头,认真道:“儿子明白。”   太后模模糊糊的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苦笑道:“罢了,你们兄弟姐妹全都跟先帝一个德行,嘴里说明白,又不改,那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娘的也不能看着你们一辈子,最后再说一遍也就算了。”她说到这儿,左右张望了一下,忽而将目光落在站在不远处的皇帝身上,笑了笑,“皇帝,你过来……”   皇帝抱着小公主,走到榻前,半跪下来,轻声道:“母后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太后一双锐利的黑眸渐渐去了锐色,她似是忘了词,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挣扎着伸出手要去握皇帝的手。   皇帝眼眶一红,主动伸出手握紧了太后那枯瘦的手掌,柔声唤道:“母后……”   太后浑浊的眼珠子转到他面上,好一会儿才道:“是三郎啊……”   皇帝还记得:小时候,太后便是这么唤他的——他少时顽皮,爬树摸鱼全都会,跟个坐不住的猴儿似的,太后每每头疼的出来找儿子,等找着了灰头土脸的儿子,她便要挑高眉梢打量一眼,戏谑的反问一句道:“是三郎啊……”然后揪住了儿子,狠狠的揍了一通。   念及旧事,皇帝再忍不住,不由自主的把头低下去,贴在太后的手掌上,哽咽着应道:“是我,娘……”   太后面上带着模糊的笑,温温的道:“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她看着伏在自己手边的幼子还有他怀里的孙女,缓缓的道,“可你得照顾好自己才是,莫要叫你爹娘九泉下还要替你操心。许氏是你发妻,为你生儿育女,多年辛苦,莫要辜负了她;还有明宸,你对他也别总是那么严厉,你小时候先帝还都不怎么管你了,他是你的太子,总这么管着哪里行……”   太后絮絮的把几个孙辈念了一遍,抬起眼环视了一圈,目光微微有些漂浮,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接道:“你们都得好好的,我才能去的放心呢……”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含在嘴里,模模糊糊的,“不说了,你爹、你大哥他都等着我呢……”   皇帝眼中又酸又涩,湿润的液体顺着眼角一直滴到太后的手背上,竟有几分的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叫人抬到了榻上,穿着一身莲青色广袖襦裙的谢贵妃正守在边上,柔声道:“太后仙逝,事务颇多,皇后娘娘先代陛下去处理了,特意交代臣妾照顾陛下。”   皇帝定定的环视左右,好一会儿才重复道:“太后仙逝?”   谢贵妃面上显出几分痛色来,坐在榻边轻轻的搂住皇帝,把头贴在他的肩窝处:“陛下节哀,太后娘娘临去前还念念不忘交代陛下要照顾好自己……”她纤手轻轻的抚过皇帝的脊背,柔声道,“陛下万万保重才是。”   皇帝静了好一会儿,方才回抱住谢贵妃,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手臂狠狠的勒着人,指尖按在谢贵妃的脊背上,那力道仿佛恨不能将怀中的人人整个嵌入自己的怀里。   那应是极痛的,可谢贵妃面上却不透分毫,仍旧是柔顺恭敬的模样。   许久许久,皇帝方才阖上眼,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正是十一月里的寒天,这一口气落在了冰冷的空气里便凝成一团白气来,氤氲的遮住了皇帝面上的神色。   太后这一去,宫里头原本为着万寿节而准备的那些个东西全都要撤下来了,宫人内侍连同各宫的主子也都换了素色衣裳,陪着十一月底的白雪,竟是满宫上下一片银白。   皇帝大约是悲痛过度,虽是没什么病痛却也提不起劲来,辍朝几日,竟有些躺在榻上起不来身的模样。皇后忙着处理太后故去的种种琐事,一时也没能留空照顾皇帝,只得轮个儿的那些个妃嫔或是皇子公主们去陪他说说话,省得皇帝悲痛过度,害了大病。   郑娥、二公主还有小公主年纪还小,又是女孩儿,平日里倒也只需要到前头哭跪,许皇后怕她们三个小姑娘年纪小受了冻不好,常叫了她们三个去陪皇帝说话,顺便劝皇帝用膳。   其实吧,皇帝也不是不想用膳,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没什么心情,见着那一桌的菜便觉得没胃口,吃不下,所以这会儿便要人劝了。   郑娥劝饭上头倒是颇有些无师自通,一到饭点儿便去扯皇帝的袖子,娇声道:“萧叔叔,是不是要用膳了啊?我有些饿了……”她肌肤似雪,仰头说话的时候不由露出一段如玉般的脖颈来,几乎与身上穿着的那一身素服浑然一色。她那一对黑水银似的眸子又黑又亮,看着人的时候水润润的,倒是叫人不由得便软了心肠。   皇帝见她这般模样便也跟着软了心肠,抬抬手便叫传膳。   等饭菜上来了,郑娥一会儿道:“外头雪好大好大呢,要喝热汤才舒服,萧叔叔你也喝一点?”一会儿道,“这个点心甜甜的,很好吃的,分你一块要不要?”,吃到一半还要到探头去看皇帝的饭碗,小小声的道,“萧叔叔你怎么吃得比我还少……”这般一来,倒是劝得皇帝配着菜汤吃了一碗饭,也算是好的了。   等吃完了,郑娥又小大人模样的与他提议道:“要不起来走走吧?以前萧叔叔就和我说吃完了要走走消食,不能偷懒躺在榻上的……”   皇帝见她这般懂事,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便叫人拿了头蓬、鹤氅来披上,亲自牵着几个小姑娘起来走一走。等回来的时候,小公主年纪最小,体力有限,不一会儿便犯困了,所以皇帝也就先哄了她去睡,然后再叫人抱着她回谢贵妃的蓬莱殿了。   郑娥与二公主则是不依不饶的拉着皇帝的袖子,叫他给她们读了几卷书,乖乖的趴在榻边说着话。大约是因为她们之前都有午睡的习惯,说着说着便又困又乏,上下眼皮也跟着打起架,不一会儿竟就陪着皇帝一同睡下了。   等到晚上许皇后忙完了回来,果是见着皇帝躺在榻上睡着了,边上还搂着两个姑娘——左边是郑娥,右边是二公主。他眼下虽还有青黛之色,可睡颜安稳,看上去倒是太后仙逝之后,难得的安眠。   许皇后看着看着,不由抿了抿唇露出笑容来,然而还未等她出声唤人起来,忽而喉中一痒竟是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她这一咳嗽竟是没个完的,哪怕拿了帕子掩在嘴边,也依旧有殷红的鲜血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咳嗽而涌出来,一点一点的涌出来,沾湿了嘴边的素白手帕,犹如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的红梅一般醒目。 第61章   许皇后眸光微微一黯, 正要把手上那张帕子收回袖子里藏好的时候却觉得眼前一黑,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天旋地旋, 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许皇后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立政殿里,皎皎的明月悬在光秃秃的枝头, 星辰黯去,银白色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的从雕花木窗里淌入, 流了一地,如水银一般冷而亮。   许皇后不由得转了转眼珠子, 很快便看见了靠坐在榻边阖眼休息的皇帝。   皇帝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的苍白与憔悴——他的皮肤本就十分白皙,乌鸦鸦的眼睫搭在皮肤上,黑白分明。正因如此, 他眼底的青黛更是无法掩饰,嘴边的胡渣似乎也没处理, 冒出一点青色的头, 只一眼就能看出他内里的苍白与憔悴。   在所有人的眼里, 皇帝似乎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永远都如钢铁一般的坚不可摧,从无半点的虚弱。可实际上, 他亦是人, 也有这般的时候。   许皇后凝视了许久,竟有几分心酸:纵是这几日三餐如旧,可皇帝的确还是瘦了, 五官的轮廓看上去更加凌厉,白皙的皮肤底下几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而且,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她已许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了。   这般想着,许皇后不由伸出手去,轻轻的抚过皇帝的面颊,指腹抚过柔软温热的皮肤,就连心都跟着软了下去。   这一点的动静自是惊醒了本就是浅眠的皇帝,他就像是极警觉的野兽,一把按住许皇后抚着自己面颊的手掌,抓在掌心里,然后睁开眼与许皇后对视,轻轻的道:“你醒了?”   许皇后本是想要与他笑一笑,只是扯了扯嘴角却觉得有些艰难,只得微微点了点头,应道:“嗯。”   皇帝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轻轻的揉搓了一会儿,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可话一出口他和皇后都知道说的便是许皇后的病。   许皇后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扬,眸光温柔,慢慢的笑起来,语声十分的柔软,仿若玩笑一般的应道:“有几年了,原还想着迟些儿告诉你,没想到竟是叫你先发现了……”   皇帝一听就知道许皇后这是在欺君——倘不是这次意外晕倒,叫他发现了,也许到了最后许皇后都不会开口告诉他这时。他不由蹙了蹙眉头,本是想要沉下声音,可话到临头却又忍不住软了软:“……总有办法的,尚药局那些人倘若这次再装死,朕就真叫他们去死。”   许皇后却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将他蹙着的长眉慢慢理开,语声柔和:“尚药局的医官治的是病,却也救不了要死的人——生死大事,本非人力所拦的,陛下若要为此事而怪责旁人,反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帝有千言万语全都叫许皇后的话给堵了回去,隐约有什么梗在喉间,又酸又涩,倒是叫眼眶隐隐发热。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总也要试一试。”他顿了顿,垂眸去看许皇后,眸光坚定,一字一句的道,“我们说好了的,要做一世夫妻,要一起去江南看花鸟山水……”   说到最后,他竟是有些无语凝噎,只是用那双犹如朔夜星子一般的眸子看着许皇后,眸光似水。   许皇后的黑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许久才道:“是啊,说好了的……”她已有几分叹息的模样,忽而弯了弯唇角,掀开一角的被子,小声道,“陛下上来躺一会儿吧?”   皇帝沉默片刻,还是随了她的意愿上了榻。随即他又伸手脱了自己的外衣,窸窸窣窣的衣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寂静。   许皇后只是含笑看着他,莹白的月光洒落在她的面上,就像是照在绝好的水晶上,剔透而明亮。她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柔美丽,一如当年初见,一如这过去的许多年……   这一刻,皇帝忽而觉得有一根针,又长又尖的针从他心尖上一直戳过去,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他把衣物扔到地上,俯身搂住皇后,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慧娘,要是连你也走了,那我,”他第一次丢开朕这个自称,第一次有些生疏的剥开钢铁一般的外皮,显出柔软的内在来,“那我,该怎么办?”   十四岁时,他随许瑾之去许家,初见许慧娘便心生好感。后来知道太后有意叫他娶王家表妹,他有些不乐意,便堵着气抢在前头求了先帝。   十五岁时,他们定亲,有天晚上他偷偷跑去看她,蹭的满脸都是灰,她躲在屏风后面笑,笑过了却又给他递帕子擦脸。   十六岁时,她嫁过来,他们彼此约定要做“一世的夫妻”   ……   那个十四岁时初见的少女一转眼便成了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的皇后,不知不觉间早已融入他的生命里,如血肉、如手足一般不可分割。   然而,天意如刀,生生的要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上割出一块肉来。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这一病仿佛真如山倒一般,再撑不住。   尚药局那里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只说是要静养,皇帝便胆战心惊的守着人,拘着皇后不叫她起来。皇后便也随了他的心思,只把手头的事一半分给贤妃,一半分给谢贵妃,自己则是躺在榻上养病。皇帝也跟着在立政殿守着她,同起同卧,当真如民间夫妇一般。有时候,皇帝实在忙不过来,便叫人把折子搬到立政殿,呆在立政殿里理事,许皇后赶都赶不走。   萧明钰则是得了皇帝的许可又搬回宫里头,早晚来与许皇后请安。   先是太后仙逝,再是皇后重病,一时之间后宫上方仿佛浮着一层阴云,叫人胆战心惊。   郑娥年纪尚小,对于死亡的认知还不算完全,可是她方才亲眼看到太后过世,再是目睹皇后重病,只觉得有块石头压在心口,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半夜做了噩梦惊醒过来都生怕皇后会出事,想要去正殿瞧一眼却又给窦嬷嬷等人抱回床上,百般安慰。   萧明钰亦是睡得不太好,皇后的病他亦是隐隐有些预料,可人总是不愿意相信他们不愿发生的那些事,他亦是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料竟会成真。而许皇后的病也叫他再次响起夏芜娘的那句话——   “你最亲近、最心爱的那些人总有一天都要一个个的死光……哈哈哈,萧明钰,你才是那个活到最后却活得生不如死的人……”   或许,夏芜娘的话也并非诅咒而是真的。   萧明钰只要一想起这个便觉得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与惊惧:如果是真的,那么许皇后也许真的会死?那,许皇后之后还会有谁呢,他的兄弟姐妹,又或者郑娥……?   萧明钰一贯心思重,这般日思夜想,竟也熬得消瘦了许多。   皇帝瞧他模样多少也是心疼的,便打发了他回去躺着,不必这般勤来请安,口上说的是:“你有孝心是好的,只是也要顾着身子,倘若熬坏了身子,朕与你母后瞧着也是心疼的。”   萧明钰没法子,便先起身回去了,躺了一会儿便生出些不耐,正要起身去翻一翻书卷却又见着郑娥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进来。他心头不由一静,忍不住便开口道:“你小心烫着……哪个叫你端药了?”   郑娥抬起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看着他,嘴里脆脆的应道:“是窦嬷嬷看我这几日睡不好,特意叫人给我煎的药,安眠的。我端来分四哥哥你一半……”她嘟了嘟嘴,眼里显出几分关切和担忧来,“四哥哥,你是不是也好久都没睡好了?”   萧明钰瞧着她关切的目光,心头一软,竟是有些想哭。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强自笑了一声:“别是你嫌药苦,特意端来叫我替你分担的吧?”   “那有什么关系?”郑娥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就像是小猫一样的惹人怜爱,“我们本来就该同甘共苦的啊。”   说话间,郑娥小心翼翼的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药走到了萧明钰的跟前,轻轻的把药碗搁了下来,然后左右张望着问了一句道:“你这有碗吗?我分一半出来。”   “没有。”萧明钰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思后的开口道,“算了,我也不嫌弃你。你喝一半,剩下的我喝吧……”   郑娥真想回他一句:可我嫌弃你啊……然而,当她看见萧明钰那苍白消瘦的面庞却又软了软心,只是嘟了嘟嘴,气哼哼的回了一句:“怎么不是你先喝,然后我再喝?”   说着,郑娥便轻手轻脚的端起方才被她搁在案上的药碗,仇大苦深的瞪了眼热腾腾的棕色药汁,然后试探似的低头喝了一口。   这药苦的郑娥一下子就皱紧了眉头,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小声抱怨道:“好苦……”   结果,边上的萧明钰也跟着低头喝了一口,就跟喝甜滋滋的糖水似的,眉眼舒展,唇角微扬。   他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药,这才抬起眉梢,转眸看过来,眉目间带了一丝温柔,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一口,我一口,这样总行了吧?” 第62章   因皇后病着, 就连过年都显得十分冷淡。好在,等到第二年开春, 二月里, 东宫的太子妃崔氏顺顺畅畅的生下了一个小郡主,虽没能一胎得男,当这也算是皇帝与皇后的长孙女, 自是有些不同的。   更何况,对于此时愁云惨淡的皇家来说,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着实是一件难得的喜事。   许皇后听了这个好消息,心里也高兴得很, 本还有些危急的病情也跟着缓和了许多,就连精神都好些了。她特意吩咐了左右宫人,去把之前自己给孙女做的小衣小裤送去东宫, 还另外还多添了些赏赐。   许皇后一高兴,皇帝自然也跟着高兴, 他特意去问了太子的意见, 提早给刚出世孙女想了个封号:康乐郡主——只盼她此生健健康康, 快快乐乐, 尊贵一世。   等太子妃崔氏出了月子,许皇后大概也能坐起身了, 便特意叫崔氏抱了康乐郡主进宫说话。   其实, 崔氏面上虽是不显,但心里头也有些忐忑的:她与太子成婚多年,连这几年一直没有消息, 虽有太子刻意冷淡的缘故,但“无子”一说确确是叫她这个太子妃站不住脚,忐忑担忧许久。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虽说儿子女儿差不多,可她心底里还是希望先能来个儿子,安一安心。只是天不从人愿,她只得了一个小郡主,沮丧过后便也只能提起精神尽力养好身子,想着下一胎的事情。   好在,上头的皇帝和皇后喜爱孙女,便是太子也因为这是自己的嫡长女而看重几分,崔氏这才没有慌了神。听说皇后要看孙女,崔氏便连忙收拾了一通,抱着女儿入宫去了。   虽是四月暮春,京中却也尚有几分春寒,只是皇后的立政殿里却温暖的很,倘若是穿着略厚的春衫入内便会不由得生出薄薄的细汗来。   崔氏抱着康乐郡主从外头进去,将自己外头披着的浅紫色镶白狐狸毛的披风交给边上的宫人,缓步入了内殿。立政殿的宫人们都穿素色衣裙,敛神屏息,待崔氏走远了便轻手轻脚的把殿门口的杏黄色厚棉帘子放了下来,内殿中熏然的暖风便不知不觉间将门外带进的寒意驱散了。   好在许皇后素是不喜熏香,内殿里虽是用三脚镂空白铜炉子烧着银丝炭但却没有烧香,只是摆了几盆水仙花。也不知花匠是如何挑弄的,水仙花香盈盈,被暖气一捂,竟有几分甜软。   崔氏抱着康乐郡主一路走来,脊背虽是出了一些汗,但是闻着这一丝丝的暖香竟也觉得有些舒服,神志也清明了许多。眼见着前头两个宫人掀开珠帘,马上就要入内室,崔氏略一思忖便悄悄地用指尖戳了戳还在闭眼的女儿,好叫她醒过神来。   康乐郡主大约也是睡饱了,这会儿被亲娘戳了戳,便好奇的睁开眼睛。她生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眸子,滴溜溜的看着人,就像是好奇心极重的小动物一般左右瞧着对她来说十分新奇的立政殿。   崔氏见康乐郡主不怕生,心里倒是暗暗的松了一口,等入了内室见着躺在榻上的许皇后,行过礼后便把她递上去,笑着道:“想必也是知道要来见皇祖母,她倒是精神得很呢。”   许皇后背后垒了几个枕头,靠坐在榻上,面颊虽不复往日的丰盈,但依旧是眸光似水的模样。哪怕是那磨人的病痛都不曾叫她真正失去温柔的笑容。   她垂眸看着孙女,细细的看着,不觉间便露出笑容来,用些吃力的用指尖在康乐郡主的柔嫩的面颊上抚了抚:“原本是早早就想要见她的,只是怕过了病气,这才等了些时候。这孩子生的真好,可人疼……”   崔氏见着许皇后的笑脸,多少也是宽了心,想了想便笑着道:“都说是像祖母呢,尤其是鼻子和嘴巴这里。”   许皇后仔细瞧了瞧,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了点孩子的额头,轻轻的道:“她的额头倒是有些像太子,宽宽的,老人家都说,这样的孩子以后有福气呢。”   许皇后这般温柔的和崔氏说着话,忽而从被褥里伸出手,握住崔氏的手掌,柔声道,“我知道,太子有时候是不讲理,听不进话,叫人灰心。可你是他的发妻,是要陪他走一辈子的人,总也不能真就破罐子破摔不管他——男人的眼睛天生就是往前看的,指望他立刻就发现身边人有多好,那是不可能的。但再长的路也有到头的时候,等他回过头来,就会知道珍惜身边人的道理了。你的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崔氏眸中泪光隐约一闪,咬着唇道:“母后……”   许皇后却转开目光去看怀中的孙女,语声温柔:“母后也知道你过得辛苦,可人一辈子哪里能一点苦也不知呢?先苦才能甜啊。”她用指腹拨了拨康乐郡主的面颊,不知怎的竟是逗得康乐郡主咧嘴一笑,连声音都跟着轻了下去,口上道,“你瞧,她笑起来多甜?再难再苦,你想一想孩子,心里就能舒服了……”   崔氏含着泪去看康乐郡主的笑颜:康乐郡主正咧着嘴,白嫩嫩的颊边隐约有小小的酒窝,黑葡萄似的眼睛就像是月牙一样的弯,她的笑容便像是穿破阴云的灿阳,无忧无虑,天真快乐,便是旁人看了,都会不由得跟着她露出笑颜来。   崔氏看在眼里,心中一酸一软,隐约间明白了什么是“为母则强”,咬了咬唇,郑重的点了点头道:“母后说得话,儿媳都记下了。”   许皇后这才微微颔首,还要再说几句却见着大宫女春华端着药从外头进来,轻轻的提醒了一句:“娘娘,该吃药的了。”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皇上说了,他现今一时脱不开身,叫我看着您把药喝了。”   许皇后笑着摇头,抱怨了一句:“整日里喝药,喝的我都厌了……”   崔氏连忙应了一句:“母后自个儿说得先苦后甜呢。”说着,她便将怀里抱着的康乐郡主交于边上的宫人,亲自接了药碗来,小心周道的服侍着皇后用了。   等用了药,许皇后略有几分倦色,便挥挥手道:“你先抱康乐回去吧,我也要躺一会儿了。”   崔氏连忙点头,又扶着皇后躺下,替她理了理被角,这才抱着康乐郡主离开。   许皇后这一觉便是睡到了傍晚时分,等醒过来的时候便能瞧见窗外如血一般的残阳,似乎十分温暖的模样。她微微叹了口气,勉强又提起一些精神,吩咐左右道:“去叫四皇子、五皇子还有二公主过来吧,就说我有话要与他们说。”   二公主是女孩家,一见着皇后便忍不住扑倒许皇后怀里哭了一通,嘴里嘟嘟囔囔的道:“母后都不疼我了,这几日都不见我,我想死您了……”   许皇后轻轻的摸了摸她的头,解释道:“前几日病得厉害,怕叫你们过了病气,这才不叫你们过来呢。”   二公主瘪瘪嘴,还要再哭,许皇后却戳了戳她的面颊:“可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二公主只好咬咬唇,摸了一把眼泪,委委屈屈的站在榻边。   许皇后招招手,叫了萧明钰上前来,温声道:“四郎你到我跟前来。”她用目光细细的看着自己的次子,语声轻轻的,“你们兄弟几个,倒是只有你最像你父皇。长得像,性子也像……”   萧明钰垂下头,轻轻的道:“父皇常说我像您呢……”   许皇后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逗得一乐,然后又轻轻咳嗽起来。   萧明钰连忙递了茶水过去,轻声道:“您先喝口温水,润润口。”   许皇后抿了一口水,这才把话说下去:“……你们要记着,无论如何,母后心里头都是惦记着你们的,都是盼着你们一生平安康健的。”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然后长长的喘了口气,“无论母后做了什么事,也都是为你们好。”   二公主与五皇子都听的泪眼汪汪,忍不住扑上去抱着许皇后又哭了一场。   萧明钰也红了眼眶,不由自主的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只是他心里头却不知怎的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对来,什么叫“无论母后做了什么事,也都是为你们好”。   然而,许皇后到底没有把话说清楚,她用手掌轻轻的抚了抚一对儿女的头顶,偶尔问几句他们的起居来。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隐约有些预感,都忍着眼泪珍惜着这难得的一刻。直到许皇后倦了,这才开口叫萧明钰领着弟妹,只是轻之又轻的交代了一句:“四郎,照顾好你弟弟和妹妹。”   萧明钰咬着唇,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到了五月初,许皇后本已缓和的病逝便又加重了,几次昏迷,竟是再度垂危。 第63章   八月底的时候, 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许皇后挨个儿把几个孩子叫到跟前去说话, 就连郑娥也是。   那时候, 郑娥一仰头就能看见许皇后那张因为病痛而消瘦了许多的面庞,可她看着郑娥的时候,依旧带着一种令人想要流泪的温柔。   许皇后的声音那样的柔和, 就像是春日里的暖风一样的温暖,她轻轻的和郑娥道:“过了年, 你就要满十岁了,总是在宫里头待着也不好, 到不若和你萧叔叔说一声,去泰和长公主的府上。长公主她到底是你的义母,你们总也要处好关系才是……”   郑娥自小被皇帝养在甘露殿里, 后来大些了便搬到立政殿来,所以许皇后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 心里头拿她当女儿一般的看待, 也不放心叫她这么一个天真稚嫩的小姑娘家孤零零的留在宫里头——郑娥到底不比二公主, 依着郑娥尴尬的出身和皇帝的宠爱, 倘若没有人照看着便像是个活脱脱的靶子,到不若出宫去和泰和长公主培养一下感情, 有这么一层关系, 日后泰和长公主多少也会照看着一点。   郑娥不知怎的就是想哭,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白嫩的下颚被蹭的微微有些红。她哽咽着点头, 嘴里道:“我知道了……”   许皇后瞧着她这可怜模样,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起来:“都快是大姑娘了,怎么也学二娘似的掉眼泪?”   郑娥咬着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断断续续的应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   许皇后瞧着她这模样,有些艰难的从枕边递了一条帕子给郑娥,苦笑道:“看你这模样,我倒是什么都不必说了。”她轻轻的捏了捏郑娥通红的鼻子,柔声道,“阿娥你别怕,人都是要死的,我只是早去了一点。以后啊,我会在天上看着你和二娘他们的,只要你们过得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我也会跟着高兴的……”   她伸出手指,笑了笑:“我们拉钩好不好?约定好了,阿娥你以后也要像现在这样快乐自在的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好不好?”   郑娥眼睫上还沾着眼泪,泫然欲泣,她怯生生的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用小指勾着皇后的手指,笑起来:“嗯,说好了的……”   她们拉完勾,约定完了,一直等在外头的皇帝也来了,他把郑娥等人一起赶出去,只留了自己与皇后在殿内。   有时候,许皇后真觉得自己这场病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着皇帝,叫他跟着担惊受怕、寝食难安、憔悴消瘦。   所以,终于到了这一刻的时候,她竟然有几分隐约的轻松,不由得伸出手轻轻的抚过皇帝的颊边,语声一下子就温柔了下来,还有几分心酸,强自玩笑道:“你今年瘦了好多,都没以前好看了……”   皇帝却没有被她逗笑,反倒是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和的犹如那吹动重帘的微风,轻轻的道:“你瘦了好多,可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许皇后用力咬着唇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她眸光清亮的看着皇帝,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像是当初那个隔着屏风偷偷打量未婚夫的少女:“真的吗?”   “嗯,”皇帝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缓缓的伸出手把人搂在怀里,垂头细细的绣着她丝发间的幽香,应道,“我心里,你最好看……”   许皇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的也平静了下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语调缓缓的开口道,“待我去后,便叫四郎、五郎他们就藩吧……”   皇帝抱着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莫说傻话,他们年纪都还小呢,在长安里头朕还能看顾些。若是去了藩地,便是连面都不好见了……倘你去了,他们再去了,朕边上便再没有人了。”   许皇后却抓了皇帝的手,细声道:“可我们做父母的又哪里能看着他们一辈子?总也要放他们自己去走去跑的。就连陛下您,十岁左右不也已去了战场——男孩子不比女孩子,总是要多经些事情、多历练一二才能长大的。他们日后总也要去藩地的,这时候去了,也能早些熟悉藩地里头的事务,替陛下分忧。”   皇帝垂眸对上许皇后的目光,目光不由跟着沉了沉,下颚弧线绷得紧紧的,许久方才颔首应道:“四郎等过了年便要满十五了,也是时候可以去藩地历练了。五郎年纪还小,现在去了也是什么都不懂的,等他满十五了再去吧……”   得到皇帝的点头许可后,许皇后终于还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四皇子到底是嫡子,倘若要他十五岁上便要去就藩,那么皇帝哪怕只是想要端平一碗水,肯定也是要一视同仁的把四皇子上头的二皇子、三皇子也打发去就藩……十五就藩的例子定下来了,轮到后头五郎六郎、甚至后来的皇子,自然也会顺畅了。   等诸王一一就藩,那么东宫的位置也会比其他时候更加的稳当——至少藩地里的那些藩王隔得远了,就连消息都要比京城慢了一拍,哪怕真有夺嫡的心思,实施起来肯定也不容易。没有那些个兄弟作对比,想来太子也不会似往日般急躁,也能沉下心,理好与皇帝的父子关系……   如此一来,她多少也能安心了。   皇后去的时候正是八月二十六,秋风已然有几分冷冽,宫中众人也觉出几分凉意来。   皇帝辍了五日朝,特意在礼部呈上来的许多谥号里勾了元德二字。依照先礼,“单谥为正,双谥非正”,皇帝此回用了复谥虽是有些逾礼,但是群臣念及许皇后之贤德和帝后的感情,倒也没有多加干涉。因皇后生性简朴,早年几次与皇帝言及寝陵之事,不愿奢华铺展,故而皇帝便从皇后意愿,依山为陵,待到年后出殡,皇帝甚至还亲自提笔写了碑文。   等一切事务过去了的时候,皇帝整个人又瘦了许多,鬓角微白,眸光深若寒潭,冷且沉。只是,皇帝这会儿却又提起了皇子就藩之事:他封皇二子萧明骁为楚王、皇三子萧明恕为吴王;四皇子萧明钰为魏王,令这三位皇子提早就藩。   这一下子,满朝哗然,二皇子、三皇子都吓得差点哭了,内宫里的谢贵妃却也恨得咬牙:她还想着叫二皇子、三皇子先与太子斗一斗呢……而且,倘若真就这般定下前例,那六皇子过几年满十五了,说不得也要就藩。谢贵妃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心知若是依着皇帝那慈父心肠,必是不会这般早就叫底下皇子,说不得便是皇后临去前出的主意!这般一想,谢贵妃心里头因为皇后过世带来的欢喜便又散了许多去……   便是郑娥听到萧明钰说起他要就藩的时候都呆了呆,下意识的抓住了萧明钰的袍角,仰头去看他,一双黑眸含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四哥哥,你能不能不去吗?”   她现今已满十岁,身量拔高了许多,可依旧及不上萧明钰,踮着脚也只到他胸口罢了。萧明钰顺势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温声道:“父皇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如何能改?再说了,二哥三哥都去了,我也不好不去的。”   郑娥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眼里,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眼睫一颤,鼓起双颊,咬着唇道:“可,可四哥哥你不一样啊……”   萧明钰眸光微亮,随即掩饰一般的握起拳头掩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轻声道:“一家子兄弟,哪里不一样了?”   郑娥抓着萧明钰的袍角,急的很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动了动嘴唇,好一会才嘟着嘴道:“就是不一样的!我,我舍得你啊!”她一只手还抓着萧明钰的袍角,另一只手则抬起袖子去擦自己哭得通红的眼睛,眼睑处微微有些红,就像是水洗过的花瓣似的。   郑娥的眼睫上沾着泪水,早已湿漉漉的,水润的眸子依旧看着萧明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萧明钰强自忍着没去替她擦眼泪,紧接着又问了一句:“真不舍得?”   郑娥雪腮上还凝着泪珠,闻言立刻用力的点了点头。   萧明钰紧接着问道:“是,二娘对长卿的哪种不舍得吗,一天不见就会想得很?”   郑娥呆了呆,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明澈见底,清晰的映着萧明钰的面庞。   此时的郑娥活像是一只忽然被人抓着脖子拎起来的小猫咪似的,又惊又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原来我对四哥哥是像二娘对长卿那样的吗?她的颊上还沾着泪珠,想着想着却不觉得红了脸,就像是被春风吹过的桃花,鲜艳欲滴,娇嫩鲜妍。 第64章   郑娥呆了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她也顾不得哭了, 连忙伸手捧住微红的面颊, 羞得垂下头去,鸦色的额发碎碎的遮下来,倒是看不太清她的神色了。   萧明钰却伸手一捞, 将她整个儿抱起来,低下头, 重又认真的追问了一遍道:“是不是?”   郑娥的面颊仿佛更烫了,就好像是小心地舒长开来的花叶, 红得好像开得最好最美的牡丹花。她又羞又恼,心间回荡着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有一根又细又软的羽毛尖在她心上轻轻的搔了一下,心跳的厉害, 砰砰砰的声音仿佛还在胸膛里回荡。可是,心尖的每一寸都是酥软的, 似乎有些甜甜酸酸的。   羞恼间, 她抿了抿唇, 竟是觉得喉中干涩, 说不出话来,只是偷偷的扬起眼睫, 抬起眼去看将自己抱起来的萧明钰。就像是躲在树后头, 自欺欺人的顶着一片叶子,悄悄的偷人松果的小松鼠。   萧明钰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忍不住垂下头将自己的额角贴在她的额角上, 额上温热,他的声音不由得也跟着哑了下去:“我,我知道阿娥你的意思了。”他厚着脸皮说着这话,几乎有些结巴,只觉得自己耳尖也有些烫却还是一鼓作气的说下去,“父皇要在我就藩前给我定亲,所以我们把这事告诉他好不好?像二娘和长卿那样先定亲,然后等你长大了再……”   萧明钰简直觉得他已经把自己前十五年积攒的勇气全给用了,还没说完,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好在郑娥听到一半就已把头埋到他肩窝处,倒是没能瞧见萧明钰这少见的大红脸。   他们两个年纪轻,都还没经过事,还没说上几句便都有些羞了,就这么抱着在凉风里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   萧明钰急急忙忙的把怀里的郑娥搁到地上,想了想又从袖中伸出手,轻轻的牵住了她的小手,手指握着,掌心贴在一起,碰在一起的肌肤有些发烫。他小心翼翼的道:“现在去甘露殿,可以吗?”   郑娥的羽睫轻轻颤了颤,没应声。   萧明钰自我感觉正好,便当她是默认了,大着胆子牵着她一路去了皇帝的甘露殿。   皇帝正在理事,听到通报倒是略抬了抬眉梢,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口上道:“这个时候怎么来了?”又不是午膳或是晚膳时候。   话虽如此,皇帝还是很快的挥了挥手,漫不经心的道,“叫他们进来吧。”   大内侍黄顺弯着腰亲自去外头引了人进来,结果进了殿门,萧明钰和郑娥两人与皇帝行了个礼便都闭着嘴不说话了。   皇帝这才有些诧异了,嘴上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就跟锯了嘴似的?” 他挑了挑眉梢,看了萧明钰与郑娥牵在一起的手,口上道,“难不成是来朕这儿站着的?”   “我……”   “我……”   郑娥与萧明钰异口同声的开了口,结果声音撞在一起,不免又彼此对视了一眼,面颊微微有些发烫,颇有些难为情。   萧明钰定了定神,直接对着坐在上首的皇帝一礼,口上道:“父皇曾说过要在儿臣就藩前订下亲事,答应了无论是哪家闺秀,只要儿臣看上了便都可以……”他顿了顿,垂下眼睑,看着自己的乌面短靴,“儿臣看上的便是泰和长公主与驸马的义女,父皇亲封的端平郡主,还望父皇成全。”   听到这话,皇帝的面色却依旧未改——自从皇后过世,皇帝的性子便比之前更加冷沉了,几乎有些叫人捉摸不透。他沉默片刻,直接就把手边的那盏茶丢到了萧明钰的身上,一字一句的道:“你再说一遍?”   好在,那盏茶原就是黄顺端上来给皇帝用的,温温的恰可入口,倒也算不得多烫。茶汤浇在身上,淋了一头却也不过是狼狈些罢了。   萧明钰顶着一头的茶叶片,不顾满身的茶汤,郑重的跪了下来,重又垂首求恳:“求父皇替儿臣与阿娥赐婚。”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阿娥才十岁,是不可能跟着你去藩地的。”   萧明钰从容自若:“儿臣可以等。”   皇帝短促的笑了一声,垂下眼盯住了儿子那一头的茶叶,接着道:“朕是不舍得叫阿娥这么早就出嫁的,至少也要十五六岁。阿娥如今才十岁,你难道要等五年、六年?”   “自然如此,”萧明钰扬起脖子,抬眼与皇帝对视,认认真真的道,“儿臣愿往城外法慧寺,代发修行五年,替母后祈福。”   皇帝默默地摩挲了一下案上书卷的书脊:“连这个都想好了,你就肯定朕会应允?”   萧明钰重重的叩首,沉声应道:“儿臣常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唯望父皇成全。”   皇帝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却没理他,转头去看郑娥:“阿娥你呢?他要求亲,你愿意吗?”   正午的阳光从朱红色雕花木窗折入,犹如凌空洒落一层薄薄的金粉,妆饰着内殿。郑娥肌肤莹白如细雪,被暖阳一照便显得更加剔透光洁,随即便又薄薄的一层微红从她脖颈处泛上来。她用力的咬了咬唇,然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皇帝来回看着他们,忽然想起自己也是十五岁时与元德皇后定亲的……他的目光不由的飘得更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既然如此,朕也就不拦着了。四郎你明日便收拾收拾去法慧寺吧,若你真能坚持五年不该心意,若阿娥到时候还愿意。那朕便成全你们。”   萧明钰倒是没想到皇帝真就这么简单的同意了,他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匆忙间倒是应了一句:“多谢父皇恩典。   郑娥挨着萧明钰站,也小声的接了一句:“谢谢萧叔叔……”   声音脆嫩嫩的,就像是枝头的百灵鸟。   皇帝闻言微微一声叹,倒也没有说什么:少年人的感情,也不知能有多长?   等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二皇子和三皇子,或者现在应该叫楚王和吴王,在自己的王府里头和幕僚大骂了一回萧明钰:不愧是元德皇后生的,就是狡猾奸诈——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   就算是去庙里做和尚,那也是长安城边上,进进出出方便得很呢!一拖就是五年,到时候皇帝不舍得郑娥离开,说不准还要再拖几年呢!偏偏郑娥只有一个,他们又都已经娶妻,连借口都没有。 第65章   四年后。   七月, 法慧寺后院。   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和尚穿着褐色僧袍,正卖力的拿着扫帚洒扫。只是七月里的天气着实炎热, 他们稍微扫了一角便被晒得浑身是汗, 左右瞧了瞧便偷偷躲到树荫底下休息一会儿。   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和尚擦了一把汗珠,白胖的小手摸了摸自己光可鉴人的脑袋,悄悄的转头去问边上的伙伴:“对了, 听说端平郡主今天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 嘿嘿笑起来,“我记得上回魏王殿下的生辰的时候郡主就来了, 还让人带了许多点心分给寺里的人。净池师兄分了我两个,真的很好吃啊。要是郡主她能天天来就好了……”他那回吃了几块,简直恨不得住在寺庙里代发修行的魏王殿下天天过生辰呢。   另一个小和尚生得白净高瘦, 眉目清秀,闻言倒是居高临下的瞥了身边的伙伴一眼:“整日里就知道吃……”话虽如此, 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啊, 我也希望端平郡主天天来。”   “你还说我, 你自己还不一样?!”那个白胖的小和尚不服气的哼了一声,然后忍不住就用手肘戳了戳对方。   那个高瘦的和尚真心觉得自己小伙伴缺根筋——要不是有自己看着, 就这样呆愣愣的性子, 说不得连洒扫都做不好。想了想后,他还是勉为其难的解释了几句:“你没发现吗?每回郡主来的时候,魏王殿下的心情都会跟着好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能轻松许多了……”   白胖小和尚这才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是哦,不过端平郡主就跟仙女似的,难怪魏王喜欢呢……”   他们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闲话,远远的便见着一个师兄板着一张脸从大殿那里朝他们走来,连忙缩了缩脖子,重又提起扫帚,兢兢业业的洒扫起来了。   而他们话中的两位主角,端平郡主郑娥与魏王萧明钰则是在不远处的小院子里。   萧明钰说了是要代发修行,替母祈福,皇帝自然也不客气,存心要磨一磨儿子的性子,特意和法慧寺这边发了话。所以,萧明钰也只好乖乖的呆在法慧寺里念经拜佛,除却一些必要的事情外,这几年竟是连寺庙的大门都没能出几次。   好在,郑娥搬到了泰和长公主的府上,还能常来寺里头瞧瞧他。这会儿,萧明钰和郑娥正坐在小院子里的蔷薇花架底下喝茶。   七月里的阳光犹如流金一般的洒落下来,小院的青石板仿佛都要跟着冒烟,好在蔷薇花架下尚还算是阴凉,一朵朵的蔷薇开得正盛,花娇叶嫩,颜色鲜妍,更衬得坐在花架底下的一男一女,神容卓然。   郑娥现今已有十四,穿了一身湖蓝色底月白丝线绣花蝶纹的高腰襦裙,竟有几分娉婷纤瘦的感觉。妆扮上面,她倒是随了元德皇后的脾性,不喜华妆,头上只是梳了个极简单的双鬟,带一套玉石珠花,耳边亦是一对水滴状的玉石耳坠,简单朴素,看着倒像是邻家女孩一般的平易近人。   当金色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便有如细碎的金粉轻轻的飘洒下来,一头鸦羽似的乌发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她那本就如羊脂美玉一般白腻的肌肤却因过于明亮的阳光而显得更加剔透白净,犹如水晶一般。她的五官亦是精致至极,纤眉、樱唇、琼鼻,一双水眸好似两丸黑水银,灵动明亮,仿佛倒映着盈盈水光,一眼望去,似乎都要溺在那一泓秋水里,不由自主的生出喜爱之情。   郑娥今日来倒不是闲着无聊专门来与萧明钰闲话的,她说的却也算是件正事——二公主今年十六,马上就要出嫁了。   大公主却是去年才出嫁的。皇帝原还想着因为太后和元德皇后的事耽误了长女,想要将她嫁给林相家的嫡长子。只是没想到,反倒是大公主自己先等不及了,前年的年宴上,大公主也不知那儿不对劲,拉着阿史那思归跪求皇帝,说是要和亲北狄,结两国之好。   皇帝气得不行,偏又是年宴上,当着群臣的面听女儿那一本正经的天真话,他原就不是个受人威胁的脾气,冷怒之下竟也不再多劝,干脆就应了。等过了年节,皇帝就叫礼部准备准备,把大公主嫁给了北狄那位死了阏氏的汗王,此后遥隔千里,到底是好还是坏,却是再管不了她了。   大约也是因为大公主这一桩不叫人省心的婚事,皇帝对二公主便也多操心了些,特意叫贤妃看好坐不下脚的二公主,叫她出嫁前现在宫里头学一学做人媳妇的规矩。   郑娥与萧明钰说的是:“下月二娘便要出嫁,现今被萧叔叔拘在宫里头不许她出宫,所以她特意叫了我来问你,给她备好礼了没有。”她说到这儿,有些担心萧明钰足不出寺买不到什么好礼,忍不住先替萧明钰递了个台阶,“要是你是在没想好要送什么,我替你准备好了。”   萧明钰听到这话倒是一笑,微微颔首,从容的应道:“二娘出嫁,这礼我自然是早就备好了的。”说到这儿,他伸手把刚泡好的茶递给郑娥,“这是清明前叫人采制的好茶,用的也是法慧寺后山的清泉,你且尝尝味道?”   郑娥闻言不由眼睛一亮,连忙接过茶盏,低头抿了一口,果真是茶汤清香,入口甘美,令人神智一清。她俏生生的眨了眨眼睛,扬唇感叹道:“四哥哥你的茶是越泡越好了……”   “一个人闲了无聊,也就只能琢磨这个了……”说到这儿,萧明钰瞥了眼郑娥,微微挑了挑眉梢,“以前还有人说什么‘一天不见就会想得很’,结果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影。”   虽说萧明钰语声沉静,不紧不慢,可那词句听着到好像是怨夫再向没心肝的负心人抱怨似的。   郑娥很是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心道:那句‘一天不见就会想得很’难道不是你说的?不过郑娥一贯对人情绪敏感,哄起萧明钰来更是熟能生巧。   她连想都没想,连忙从木案上端起萧明钰那盏还没喝过一口的茶,笑盈盈的开口道:“四哥哥为了给我泡茶忙了半天,自己都还没喝呢,快喝点儿解解渴。”对方当面控诉的时候,自然不能硬碰硬,一定要另出蹊径才行!   萧明钰瞥了她一眼,见她双手捧着茶盏递来给他,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眉目间笑意盈盈。还没等萧明钰反应过来,在那双手就跟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的伸出去接了茶盏——天啦,他怎么会有这么不争气的手,他就想要摆正态度让郑娥知道事情严重性,如果回回都被她这么轻易的给哄了,那以后岂不是要一辈子妻管严?   这般一想,萧明钰面上虽是不显,心里头却恨不能把手上的茶盏给还回去。好在他端得住,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低头抿了口茶,依旧是不动如山的模样。   郑娥递完了茶,又连忙拉了拉萧明钰的袖子,可怜巴巴的解释道:“我也很想天天来瞧你啊!”她明确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然后便抬眼去看萧明钰,小声自我解释道,“可我也很忙啊,每天都要练字、学画、学琴……有时候还要去聚会、打马球什么的,而且义母也不叫我常出城……”   郑娥自不像是萧明钰那样每日里都只能呆在山上,她自从宫里头搬出来后,社交上面便宽阔了许多。而且,她现今十四岁,生得又如明珠朝露一般讨人喜欢,许多贵女们也都乐意与她相交,这般一来自然也不能时时的到山上来看萧明钰。   萧明钰见她态度恳切,心又忍不住软了软,暗道:也不必这么急着约束她吧?阿娥还小呢,难免有些个朋友和喜欢的东西……再过一年便可以定亲成婚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应该也不晚的。萧明钰不一会儿便接受了自我宽慰,伸出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弯弯唇角:“你啊,就只会哄我……”偏他自己不争气,回回就这么被她给哄了。   郑娥连忙顺势抱住萧明钰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四哥哥你最好了。”   萧明钰那张脸再板不起来,只好低头抿了口茶,道:“喝茶就喝茶,别乱给人灌迷魂汤!”   郑娥眨巴眨巴眼睛,仰起头去看他,声音脆脆的:“我是说真的啊。”   萧明钰耳尖微微有些烫了,只得又低头喝了几口茶。随即,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大事,连忙拉开郑娥,站起身来,口上道:“对了,有件东西,我要送你……”   话还没说着,他便起了身,径直往屋内去。 第66章   郑娥颇有些好奇的托腮坐在花架底下等着, 心里倒是把萧明钰的礼物给琢磨了一遍:是像上回那样亲手雕出来的木簪子;还是上上回亲手做的木琴;又或者是上上上回亲手折的山花……   只是,哪怕郑娥想破了头都没想到, 萧明钰居然从屋子里拎了一个竹笼子, 笼子里头是一只小白兔,大约不足一掌大,小小的团成一个雪球儿。兔子的长耳朵半立半趴, 皮毛雪白,此时正乖乖的趴在笼子里。   郑娥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然后起身扑上去:“四哥哥,你哪儿捉来的兔子?”她低下头去瞧笼子里的那只小兔, 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是送我的吗,送我的吗?”   说话间, 郑娥忍不住悄悄的用指尖戳了戳兔子毛:毛茸茸的,又软又暖, 好可爱~   萧明钰先把装着兔子的竹笼子放下, 微微抬了眉梢看她, 点了点头:“自然是送你的。”他靠着椅子坐了下来, 口上徐徐的解释道,“我去后山锻炼的时候瞧见的——这兔子跟你似的, 呆头呆脑差点就撞到树上, 我就拎回来送你了。”   郑娥本来正低头看着兔子,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瞪了萧明钰一眼,嘟起嘴:“谁呆头呆脑了?”   萧明钰忍俊不禁, 反问道:“你说呢?”   郑娥现今得了兔子倒是有些喜新厌旧,娇气的鼓了鼓双颊,拎起装着兔子的竹笼子便道,“等会儿我还得去宫里头瞧二娘,先不说了,走了……”   萧明钰被她气鼓鼓的模样逗得一笑,却也知道她也是时候该下山了——再晚一点日头下去了,山路上人多,就麻烦了。所以,他没拦着郑娥反倒是坐在案边端起茶,目送着郑娥离开了小院。   一直等到郑娥的背影走远了,一直侯在屋里头没出来的小内侍得福才小步上前来,躬身替萧明钰收拾起桌面上的杯盏,口上徐徐禀告道:“因为要庆贺二公主出嫁,楚王与吴王早些时候便已出发,楚王一路赶得急,他的车架大概过两天就会到京城了。至于吴王,则会晚上几天……”   萧明钰这回来法慧寺,明面上身边自然只带了个得福,但他私下里还是调教了不少人,消息自然也灵通的很。   萧明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端着茶盏缓缓抿了一口,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嗤笑了一声,声调温文中带了几分讥诮道:“二哥和三哥一贯是个热心肠的,早到些时候也是自然的。”他的指腹微微在青玉茶盏上摩挲了一下,似是自语,“不过时间离的这么近,想来也是早就私底下约定好了的——看样子,二哥这几年仍旧没什么长进,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冲动,倒是替三哥打了个先锋……”   楚王和吴王这些年仍旧是不怎么死心,一门心思的想着借口要来京城,上回大公主和亲的事情办得急,他们没能赶上,这回二公主出嫁,嫁的又是泰和长公主的幼子张长卿,他们自然也就有了借口要来长安。   萧明钰垂下眼,看着碧绿的茶汤,忽而抿唇一笑,侧首轻轻的与得福说了两句。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   郑娥此时正坐在下山的马车上,手里拎着竹笼子,低头瞧着那只小白兔,忍不住逗它道:“叫你白云好不好?我以前有一匹叫红云的马呢……”说着,她又用指尖戳了戳兔子毛茸茸的身体。   一直不断被骚扰的白兔百无聊赖的转了个头,用屁屁对着郑娥。   恰在此时,前头驾马的车夫不知怎的忽然勒住了缰绳,颇为仓促的将马给停了下来。正坐在车厢里面逗兔子的郑娥差点歪倒,连忙掀开一角车帘问道:“怎么了,是前面的路不通?”   车夫连忙回头应话:“有,有个姑娘躺在路中央,好像是昏了……”   郑娥闻言一惊,连忙抬眼看了看,果真见着有个穿着碧色衣裳的姑娘倒在路中央,人事不省的。倘若不是车夫提前拉住了缰绳,说不得马蹄就要踩在那个姑娘的身上了。   郑娥瞧着对方鬓发凌乱,衣裙满是泥灰,几乎风尘仆仆、奄奄一息的模样,倒是有些可怜,本是要直接跳下去看看的,不过想了想还是转头交代了边上的人一声:“叫个侍卫去看看吧,给人找个大夫瞧瞧,等醒了之后就送她回家吧。”郑娥这也是学乖了——她常往山上看萧明钰,不少人都知道这事,故而这几年倒也时常撞见过不少专门想要骗她的骗子,只是被骗些银钱或许还好,但她到底还是怕碰见刺客、奸细什么的,又被萧明钰教训了几次,也不大敢乱发善心。   其实,不必郑娥开口,护在马车左右的那两排侍卫有人直接策马过去,伸手一捞,将那昏迷不醒的女人拉了起来,搁到马背上。   郑娥瞧了几眼,仍旧是不放心,所以又特意交代了几句这才回了泰和长公主的公主府。她回府后略换了身衣服,直接入宫去见二公主了。   二公主早就闷得快要发霉了,见着郑娥来了便连忙拉她坐着她入了内殿,等叫身边那些伺候的宫人都下去后,她才小声抱怨道:“你不知道,我都快被烦死了,原来嫁个人这么麻烦啊……”   说着,二公主看了眼郑娥,心里不知怎的就忽然平衡了下来。她抿唇笑起来,一脸坏笑的凑过来,贴在郑娥耳边,轻轻嘀咕道:“再等一年,你和四哥不就也要这样那样了?”   郑娥面颊一红,扬着下巴哼了一声,强自镇定道:“我特意进宫来陪你,你还故意说这些!”   二公主连忙扯了扯郑娥的袖子:“好啦好啦,不说这个。对了,”她一转眼珠子,忽而拉着郑娥起身去后面的书案,“嗳,贤妃娘娘给我送了一摞的画册,你要不要看?”   郑娥倒是有些诧异:“你不是要学规矩和礼仪吗,贤妃娘娘看画册做什么?”   二公主一脸大姐姐模样的拍了拍郑娥的肩头:“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她眨巴眨巴眼睛,强调道,“这个画册和你以前看得那些山水花鸟画册不一样的!”   郑娥眨了眨眼睛:“不是山水花鸟,那是人物的?”   “算是吧……”二公主嘟囔了一声,拉着郑娥围着书案坐下,然后在书案上那一大堆的书卷里头翻找起来。   郑娥看着她那书案,简直有种要眼瞎的感觉,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你这儿桌子都乱成这样了?还不叫人收拾啊?”   二公主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我这是乱中有细,要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还不适应呢。”说着,她从一大摞的书册底下抽出一本硬皮的画册来,招招手,挤眉弄眼的道,“阿娥,来给你开开眼界~”   郑娥瞥了一眼那画册的封面——倒是画了一男一女,盛装华服,颜色鲜艳,笔触倒是十分细腻。她可有可无的起身凑了过去,然而,等二公主翻开那本画册,郑娥真心觉得自己这一次要眼瞎了……   偏偏那本画册二公主已经看了好多回,她在这上头倒也开放的很,还自然而然的和郑娥讨论起动作和姿势来,嘴里道:“这本含蓄些,画工不错呢,你看这个姿势……”   郑娥面红耳赤,目光躲闪,几乎应不出声音——   这样也行?   这种动作,真的可以吗?   还是说,原来还能这样?   郑娥简直觉得自己三观都要被打碎重建了——她和萧明钰虽然时常见面说话,可一直都只是牵手或是揉一揉额角,至多便是在额头或是面颊那里吻一吻,再多的就害羞得不行了……   没想到,成亲以后居然还要做这些事!而且,一年后,她说不定就要和萧明钰……   郑娥这般一联想,低头垂眼时又见着画册上男女耳鬓厮磨的姿势,不觉间把自己和萧明钰代入进去,心口的心跳不由的更加激烈,砰砰砰的乱跳,滚热的血液从心口涌出来,叫她整个人不觉的跟着紧张起来,就连手指尖都是微微的发起麻。她的面颊也不由跟着烧了起来,滚烫滚烫的。   二公主听不到回应,总算发现郑娥的异常,转头打量了一下郑娥的面色,关切的问道:“阿娥,你脸好红……”说着,便要伸手在郑娥额上轻轻的试了试温度。   郑娥却连忙低了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起身快步走到边上,动作迅速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凉水入了喉咙,清凉了许多,她这才用稍微平静了些的声音应道:“就是有些热,我喝点水就好了。”   七月的天热得很,二公主倒也不疑有他,随即又兴奋的道:“那你也帮我倒杯水来吧,你来看看这个。”她一面说着,一面抬手举起画册,朝着郑娥指了指。   郑娥粗粗瞥了眼,只见画册上女人绿鬓如云,峨眉秀致,正半披了锦衣,居高临下的骑坐着,她的手还……   郑娥又红着脸低头喝凉水了。 第67章   郑娥足足喝了大半杯凉水, 这才觉得胸口那股热气渐渐下去。她稍稍缓了口气,便伸手也给二公主倒了一杯凉茶, 递过去, 顺嘴道:“凉的少喝些,省得又闹肚子。”   二公主嘟了嘟嘴:“阿娥你还不是喝了大半杯?”   郑娥欲辩无言,只好低下头默默地又喝了一口凉水。   二公主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 很快便扯了扯郑娥的袖子,坏笑起来:“阿娥你不是害羞了吧……”她说到这儿, 忍不住有些感叹,“难不成我四哥这几年真就是在庙里头做和尚?”   郑娥又羞又恼, 偏还有些小脾气,哼哼道:“谁,谁害羞了!”她面颊微微有些烫, 却还是强撑着扬起下巴,把话说完了, “不就是夫妻间要做的事情嘛……”   二公主被郑娥的语气逗得一笑, 一手按在画册上, 一手撑着下颚, 抬眼去看边上的郑娥:只见郑娥雪玉一般的面上缓缓泛开微微的薄红,大约是着急了的缘故, 一双杏眸仿佛含了层薄雾, 似水底的黑珍珠,黑亮水润。   二公主瞧她这般模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开玩笑了, 只好强行转开话题:“算了,就先看到这儿吧。以后你再要看画册,尽管和我说就是了……”反正她有贤妃给的一大摞,说起这个倒是大方的很,“反正我的就是你的,不用客气。”   郑娥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种东西,谁要再看啊?   二公主说着便丢下画册,很快便拉着郑娥在边上坐下,说些姑娘家衣裳首饰的事情,顺嘴又问几句张长卿这几日的情况……   两个姑娘聚在一起总也有说不完的话题,等说完了长安新近流行的梅花妆,郑娥往窗外一瞧便忍不住道:“都这么晚了啊……”   傍晚的天上只飘着几缕极薄的云,透着天光,犹如白鹭羽毛一般的雪白轻盈。然而,此时天边的斜阳温柔的照耀着,晚霞极艳,就连那几缕薄云都被照得微微泛红,好似少女含羞时面颊上泛起的霞光。   二公主拉住郑娥的手,直截了当的道:“那就留下陪我一起用晚膳吧?”她嘟起嘴,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道,“我近来一个人吃,看着那些东西都快有些吃不下了……”   “看着都吃不下?看样子,那些厨子可就得教训了……”没等二公主的话说完,外头便传来微带揶揄的笑声。   郑娥与二公主一齐回头,果是见到穿着一身玄色绣云龙纹便服的皇帝缓步从外头进来。自元德皇后过世,皇帝如鸦羽一般乌黑的双鬓也微微有些染白,神色亦是多了几分沉冷之色,令人望而生畏。然而,他本人神仪清朗,纵是添了些许霜色也依旧算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子。   郑娥与二公主见着人,连忙一齐从坐榻上起来,上前见礼。   皇帝只是抬了抬眉头,一手一个的扶了她们两个起来。   郑娥颊边梨涡浅浅,只是笑着唤了一声:“萧叔叔好。”   二公主仗着马上就要出嫁,胆子大得很,直接抱怨道:“父皇怎地没叫人通报,就这么进来了?我和阿娥差点儿吓了一跳呢。”   皇帝忍俊不禁,只是仍旧刻意板了脸,瞪女儿一眼,沉声道:“就是不放心你这丫头,朕这才想进来听听你都与阿娥说些什么。”   二公主想起先前的画册一事,一时儿有些心虚,连忙抱着皇帝的胳膊,语速飞快的转开话题:“父皇你用晚膳了没?要不然咱们一起用吧?”   皇帝便看了看郑娥,道:“也好,倒是挺久没和你们两个一起用膳了。”说着便挥挥手,叫左右下去准备。   有皇帝在,膳食的标准明显就提高了许多。   皇帝坐在上首位置,吃了一半方才状若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郑娥;“阿娥你早晨的时候又去山上了?”   郑娥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点了点头:“是啊,二娘托我向四哥哥讨礼呢。”   二公主低头吃饭,一声不吭的装着乖巧模样。   好在皇帝也没多计较,反倒“唔”了一声,重又端起边上宫人给他盛的排骨莲藕汤,慢条斯理的喝着。   郑娥反应速度倒还算是快,一下子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他这是有些想要知道萧明钰的近况了——虽说皇帝存心要磨一磨儿子的性格,狠了心不去管人,不叫人出寺门下山,可到底是亲儿子,肯定是想的啊。   郑娥斟酌了一下,还是很快应声道:“四哥哥如今住在山上,虽然闷了些,但是生活也规律了许多:天一亮就起来了,然后去后山锻炼,然后早膳、早课,午间看书,再去后山走一圈,晚间做晚课,看几卷书,等寺里熄了灯他便也睡了……对了,他今天还送了我一只兔子呢,说是后山那里捡的。”   二公主原还在扒饭,听到这个连忙抬头,气哼哼的鼓起双颊:“四哥哥就是这德行——天天就知道变着法给阿娥送礼物,偏还不知道也给我备一份。哼,真不公平!”   皇帝原还想要挑剔萧明钰几句,被女儿这一打岔便又有些忍俊不禁,最后只好屈起手指在二公主的额上轻轻的弹了弹,打趣道:“你要公平,那也得先把长卿给你的东西分一半给阿娥啊?”   二公主自是不舍得分东西的,脸一红又老老实实的低头吃饭去了。   郑娥也有些害羞,口上倒还是应了一声,悄悄和二公主道:“下回我把兔子带来给你看……”她用手比了比大小,眨眨眼道,“只有这么大,毛茸茸的,可爱极了!”   二公主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小姑娘家都是喜欢这些的,她自然也不例外。   两个姑娘说定了事情便都乖乖的低头扒饭了,皇帝瞧在眼里,心中一时也软得很,随即又忍不住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自从阿娥搬去皇姐府上,朕也好久没有和你们两个一起用膳了。记得皇后还在的时候,朕还时常来看你们两个的功课呢,一眨眼,你们都这么大了……”   提起过世的元德皇后,无论是郑娥还是二公主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皇帝都微微的沉了面色。   恰在此时,外头候着的黄顺磨磨蹭蹭的上前来,凑到皇帝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声:“陛下,成才人那里……”   郑娥离得近些,倒是听到零星几个字,似乎是有个人出了什么事,因为郑娥如今不在宫里头倒是不太清楚这些。   皇帝倒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仍旧是不紧不慢的喝着手里的汤,闻言也不过是轻轻的挑了挑眉,语气淡淡的吩咐道:“叫尚药局派人过去看看吧,小心些别出事……”   黄顺点了点头,又躬身下去了。   皇帝一直陪着郑娥与二公主用完了膳,这才起身离开。等到皇帝离开了,郑娥才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那个成才人是谁啊,好像之前没听过这人啊?”   二公主恹恹的撇了撇嘴:“太子前几个月给父皇送了几个美人来。这个成才人算是那几个人里头运气好的,就只有那么一夜,竟然还就怀上了。这几年后宫里头一直没个消息,她一来就有了,父皇虽然不说什么,当还是给她分了个才人的位置……”   郑娥其实也听说过太子给皇帝送美人的事情,只是平时倒也不好说这个,今天听二公主说起这事,忍不住问了一句:“二娘,太子他怎么就想到给萧叔叔送人的?”   “他跟楚王还有吴王学的呗,”二公主朝天翻了个白眼,语声刻薄的开口道,“说不得东宫里头就有那么一两个傻瓜陪他一起琢磨这种事……”   楚地多美人,楚王的生母王昭仪又失宠许久,他就挺喜欢给皇帝送美人的。   二公主也憋了好久,一打开话匣子,便忍不住抓着郑娥的袖子抱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太子他是怎么想的,吴王和楚王和他隔了那么远,他还要与他们攀比这个!有这功夫,还不如早些和太子妃生个小皇孙呢……”太子与太子妃崔氏的关系一直不大好,后院又颇多偏宠,这四年来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弄得太子妃崔氏这般沉稳的性子都忍不住急了,暗地里不知拜了多少寺庙道观——她的年纪也渐渐大了,再不生嫡子,说不得一辈子都生不了了……   二公主絮絮的抱怨和郑娥抱怨了半天太子的事情,一直等到天都快黑了,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拉着郑娥袖子的那只手,小声道:“……那,你先回去吧,明天要是有空再来陪我啊。”   郑娥点了点头,连忙道:“放心好了。”   等郑娥回了泰和长公主的公主府,还未来得及换衣服,身边伺候的大丫头翡色便轻轻的上来与她禀告了一声,随即又忍不住道:“奴婢后来一想,倒是想起了前几月东宫那边正好……”她顿了顿,只是颇为忐忑的抬眼去看郑娥。   郑娥微微蹙眉,倒是少见的严肃:“这事可不能胡说!”   翡色点了点头,咬着唇道:“那女人醒来后便是这么说的,侍卫也不敢瞒着,先回了奴婢。奴婢特意也去问了几句,听她的话音似是真的,这才和姑娘您说了一声。”   郑娥想起在宫里头听二公主说起的那些事,眉心仍旧蹙着,很快便转到屏风后面,伸开手有着左右的人替她更衣,口上徐徐道:“倒也不急……这样吧,明日我去瞧四哥哥,正好把那女人一起带去。”   反正这种疑难之事,丢给萧明钰就是了,左右那些个骗子应该也骗不了萧明钰。天塌下来了,还有萧明钰这个大高个在前头替她顶着呢。   这般一想,郑娥的心情又稍稍的轻松了一些,瞥了眼丫头拿来给她选的两件衣衫,随手指了那件海棠花绣缠枝蔷薇的,轻声道:“就这个吧……”心情差的时候穿件颜色鲜艳些的,精神也好些。   郑娥换好了衣衫,抖了抖那只才安了家的兔子白云,拿着菜叶喂了它几口,直到兔子气的不想理人,这才起身去给泰和长公主以及张驸马请安。   第二日的时候,郑娥果真带了昨日里路上遇着的女人去了法慧寺。   萧明钰倒是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你要隔几日再来呢……”郑娥偏心偏的很,时不时的就进宫去陪二公主,轮到他了最少也要隔个一天两天的。   郑娥倒是一本正经:“我来是有正事的。”   萧明钰见她板着脸,倒是有些想要捏一捏她白嫩嫩的双颊。他忍着笑,也学着郑娥那模样,一本正经的应声道:“唔,什么正事?”   郑娥也没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了几句,侍卫便把昨日里那个女人给送了上来。   那女人昨日里倒在山道上时倒是潦倒狼狈、奄奄一息的模样,今日倒也特意收拾了一下,虽身上的衣裙仍旧是洗的发白,可那一头乌发却也挽了起来,擦干净脸后倒也有了几分清秀干净的模样。   萧明钰瞧了几眼,着实是没瞧出这女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郑娥,迟疑着问道:“……该不会是你要给我送洒扫丫头?”   郑娥瞪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那女人,轻声道:“我日下山的时候路上遇上的,顺手就叫人把她送去医馆看看了。没想到她倒是有些来历,我也不知真假,管不上那事,想着干脆叫她和你说算了。”   那女人来回瞧了郑娥与萧明钰,看他们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想来也是什么贵人。她一路上奔波已是累极了,略一思忖便跪在地上认认真真的磕了几个头,口上道:“小女子乃是桃溪县的人,姓关,名山月。家父做些小买卖,在县里倒也算得上是宽裕的人家。家母早逝,当父亲也不愿续弦,只是一心抚育我和哥哥长大。后来哥哥中了秀才,娶了嫂嫂,我们一家人倒也算得上是安乐。只是没想到前几月忽然县衙里忽然来了人,说是要替上头的贵人选美人,我家嫂嫂生得美,竟是叫人看中抢走了。哥哥上前拦了一下便叫人打得重伤,县里头也没大夫敢给他治病,最后竟是不治而亡……”   关山月是秀才之妹,倒也算得上是识文断字,故而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只是提起这些事仍旧是难掩悲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语声低低的:“家父老年丧子,亦是气得大病而逝。不过短短几月,我家竟是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想着自己横竖不过一死,干脆便卖了家里的东西,收拾了东西来京城告状——想来天子脚下,也应是讲道理的……”   说到这儿,她悲痛中又带了些羞窘,小声的解释道:“只是,我平日里甚少出门,行李与盘缠都叫人偷了去,没法子才想着要来山上的寺庙里借宿几日,也问一问情况。没想到,半路上就晕倒了,多亏了小娘子好心搭救。”   听到这儿,萧明钰也蹙了蹙眉——关山月见识少,自然不知道前几个月,太子正好大张锣鼓的给皇帝送美人。如果抢了她嫂嫂的“贵人”真就是太子或是皇帝,那可就是没处讲理了。   不过萧明钰听到这儿也不知道郑娥为什么要带着女人来,只好又抬眼看了看郑娥。   郑娥便咳嗽了一声,温声问了一句:“不知你嫂嫂姓甚名谁,若是可以,我们倒是能帮忙找找,也好查出这幕后之人。”   关山月不疑有他,连忙开口道:“我嫂嫂娘家姓成,名叫娇娇。”   郑娥给便边上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把关山月给搀起来,扶走了。等关山月离开了,郑娥这才开口道:“我昨日入宫的时候听二娘提起了几句——宫里头有个姓成的美人有孕了,正好就是太子送的人……”   这一下子,便是萧明钰都蹙了蹙眉头——成氏本就是有夫之妇,倘若真叫人送入宫里头,虽不知她是如何漫过那上上下下的人的,可日后身份揭开了,皇帝背着一个“强抢人妻”的罪名自是不太好看,心里头也难免会埋怨惹出这事的太子。而且,最要紧的事情,成氏腹中那孩子,如果月份接近的话,说不得就要被人按上一个混乱皇室血统的罪名。   又或者,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给太子设的局?毕竟,再过几日,楚王和吴王就要入京了,这事情要是闹开了,火上添油的肯定不少。   萧明钰蹙了蹙眉头想着事情,很快便又冷静下来了,笑着回过头去安慰郑娥:“你能想着把事情告诉我,这很好……”他伸手揉了揉郑娥的发顶,微微笑起来,“总之,一切都有我,你不必担心的。”   萧明钰的手指修长白皙,轻轻的在发间拂过的时候,态度亦是十分的温柔。   郑娥以往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可现今抬头看了看萧明钰那张脸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日里与二公主看得那些画册。一时间,仿佛热血上迸,她整张脸都涨红了,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了,就像是触电一般的把萧明钰的手给推开了。   萧明钰愣了愣,忍不住垂下眼去,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娥,怎么了?”   “那个,我,我昨天去宫里头了,”郑娥本是想要解释几句,最后声音不知怎的越来越小,几乎细弱蚊蚋,“还和二娘看画册了……”她也不知道二公主嘴里那么平常的事情到了她这儿怎么就这么羞人。   萧明钰有些摸不着头脑:“……嗯?你喜欢谁的画册,要不我叫人买了送你?”   郑娥面上染霞,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瞪了萧明钰一眼,“咻”的一声站起来,直接道:“我先回去了。”   萧明钰一怔:“……现在就走?”他们都没说几句体积话呢,难不成刚才他真的那句话得罪人了?   郑娥气哼哼的,重重的迈开步子,蹬得地上都起了尘:“现在就走!”   萧明钰只好跟着站起来,只好怀着“将功补过”的心情,亲自送了她到门口。   偏郑娥这会儿又羞又恼,板着一张大红脸,根本就没理会边上的萧明钰。   萧明钰瞧她模样,实在有些不放心,回了屋子仍旧忍不住的琢磨着,甚至还不耻下问的与边上的得福道:“我适才那句话说错了?阿娥她今日怎地这么生气?”   得福虽说是个去了根的内侍,但这上头却着实是个机灵的。难得比主子聪明一回,但他还是很低调含蓄的,小心翼翼的在边上提了一句:“二公主马上就要出嫁,这会儿看的画册自然不一般。”   萧明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二娘她拉阿娥看了……”萧明钰顿了顿,淡淡的挤出三个字,“春宫图?”   得福点了点头,小声接着道:“郡主年纪轻,这上头难免有些羞。您又问她喜欢什么,要买了送她,她自然觉得难为情。”   萧明钰被得福这般一说,立刻就想起了适才郑娥那张微微含羞的面容,心中一动,不由得道:他可是等了好几年才等到郑娥开窍,本还以为下一步得要再等一段时间,哪里知道……简直是天算不如人算,什么都比不上有个好妹妹啊!   这一刻,萧明钰简直对宫里头的二公主满怀感激,认真想了想,转头与得福吩咐了一句:“唔,上回长卿不是看中了我那几本古食谱吗?你替我理出来,一起送去给他吧。”反正二公主什么也不缺,倒是不如直接给张长卿送东西,说不得二公主还更高兴呢。   得福连忙点头应下,忽而见萧明钰沉默片刻,有些迟疑的开了口:   “……对了,”萧明钰低头看着桌案,仿佛要把上面那一套简简单单的青玉茶壶和茶盏看出一朵花来,神色沉静,故作从容的道,“你顺便替我也那几本那样的画册来吧,要选些好的。”   做丈夫的,可不能在这方面叫人小瞧了去。 第68章   得福得了吩咐倒也不急, 反倒是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等那头平了绮思的萧明钰回过神来, 这才接着问道:“那位关姑娘, 怎么安排?”   萧明钰随手摆了摆:“随你安排吧,”他顿了顿,随即又加了一句, “再如何,那些戏都得等二皇兄、三皇兄他们来了才能开演, 这时候倒也不急……”   萧明钰一面说话,一面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随便瞥了眼还等在门边的得福:“还不赶紧去办事。”至少也得先给我拿两本画册来啊!   得福如梦初醒,立刻礼了礼,连忙起身出去了。他先去把那位被留下来的关姑娘安排到边上的厢房里, 口上道:“既然姑娘原就打算是在法慧寺寄宿几日,那便也不必客气, 便先住下吧。只是……”大约是跟着萧明钰跟久了, 得福倒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唬人的把戏, “只是那位夺走你嫂嫂的贵人身份特殊, 事情没有处理完之前,希望姑娘你能小心些, 尽量不要泄露踪迹或是消息。”   关山月面颊微红, 眸光一动,连忙垂下眼,细声道:“是, 我知道了……”她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似是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极认真的加了一句,“还请你替我向你家的主子道声谢,多谢他收留之情。”   关山月在桃溪县里生活了十多年,虽说早年丧母,但是父兄对她却甚是娇宠。故而,关山月的眼界倒是颇高,挑挑拣拣,一直拖到十七岁了也没有嫁人。此回,她干脆利落的卖了家当上京告状虽说是破釜沉舟之下的举措,可这一路上的种种无法忍受的艰辛也磨去了她大半的坚定意志,不由有些沮丧灰心。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到:倘若早前我不挑剔,早早嫁了人,这时候或许便有人能陪我一起上京,那我也不必吃那些苦头了……   爱情有时候不讲条件、不讲缘由、不讲道理;可是有时候,它又是讲条件、讲缘由、讲道理的。   至少,在这样的时候,关山月见着萧明钰这样一个仪表出众、言谈清贵的男人——这个她此前从未有机会能够接触到的“贵公子”时,她那颗从来没有动过的芳心也不觉跟着动了动。她心里头甚至还暗暗的打算起来:那位姑娘被称作郡主,这位公子能与她那般往来,想来身份也是不低,只是不知为何竟是到了寺庙里?虽说,自己出生低微,如今又孤苦伶仃,似是有些高攀不上,可大户人家的公子应该也有些偏房或是妾室吧?要是对方是那位公子那样的,她,她其实也不计较这些身份地位的?   更何况,山寺寂寞,那位公子身边又只有一个半大不小的仆人,实在是有些委屈了,自己这时候又正好来了,岂不是天赐良缘?   关山月自己心中径直打算着,口上自是委婉羞涩的与得福打探了几句。   得福倒是没想到关山月竟是敢打起萧明钰的注意,随口与她说了几句便要起身离开了——他还有食谱没送出去,对了,殿下那边要的画册可得好好挑一挑,要不然以后出了事指不定自家殿下会怎么迁怒自己呢。   这般一想儿,得福也不耐烦再与关山月多说,拱了拱手便起身离开了,留下关山月一人捏着帕子咬了咬唇,气咻咻的转身合门休息去了。   得福动作倒是极快的,不一会儿便把那几本张长卿但是心仪的古食谱挑了出来,交给下边的人送去泰和长公主的府上给张长卿,自己则是亲自精心挑了几本画册给萧明钰送去。   至于张长卿收到古食谱时候又惊又喜的感觉自是不用再提,他甚至还忍不住跑去问了郑娥:“魏王近来可是有什么喜事,竟是还特意叫人给我送食谱……”   郑娥:这个大概是二公主的旺夫旺出来的吧……总之,郑娥一声不吭,红着脸就把张长卿给推了出去。   而另一头连夜专研画册的萧明钰则是看着看着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虽说画册的画工都好得很,笔触细腻,上面的美人也是极尽想象的妍丽,乃是人间少见的殊色,各种姿态引人入胜,迤逦动人。然而,他一点也提不起劲来,看几眼便觉得矫揉造作,实在无趣……   大约是椅子上睡得不大舒服,半梦半醒的时候,萧明钰倒是做了个迷迷糊糊的梦。   他梦见郑娥坐在他的膝上,就像是一只乖乖的小奶猫似的窝在他怀里,与他一起看桌子上的画册。她满头青丝如云一般的披洒而下,细细软软的发丝时不时的拂过萧明钰的脖颈和耳侧,犹如吹皱了一池春水和春光的三月春风一般。   萧明钰微微垂首便能闻到她发间的淡淡幽香,仿佛是指腹间摩挲着的轻纱,轻轻一捻就会碎开一般的薄香。他把头垂下去,半靠在郑娥的左肩,正好也能透过她去看那正摆在桌面上的画册。   犹如玉雕出来的纤指正漫不经心的按在画册上,被画册上浓艳的颜色一衬,更显得白腻如瓷,在柔和的灯光下几乎盈盈生辉。郑娥似是漫不经心的往后靠了靠,指尖在画册上轻轻一移,笑声柔软如玉珠滚落,还带着几分不经世事的天真:“四哥哥,你看这个动作怎么样?”   那画册上俨然是一个男人大马金刀的坐在靠椅上,女人披着件海棠色外衣坐在他的膝上,一面仰头去吻他的唇,一面伸手在……   ……在那个地方……   那一刻,画册上女人那张模糊的脸仿佛变成了郑娥的脸,那刻板的画一下子就变得活色生香,令人怦然心动。   怪不得,连佛祖都说“爱欲莫甚於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而他唯一的欲、唯一的色,皆从郑娥而起……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背对着他的郑娥忽而转过身来,纤手按在他的肩头,轻轻的仰起头,用珠玉一般的贝齿咬住萧明钰的嘴角,然后……   然后,萧明钰就醒了。他盯着书桌前那摇曳的烛光和看到一半的画册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法慧寺的后院里。   随即,萧明钰一脸复杂的低头看了看有些湿了的裤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般的地步。   好一会儿,萧明钰这才理好情绪,沉着脸,咬牙开口叫道:“得福!”   在边上隔间候着的得福听到这声音,一咕噜就醒过神来,隔着门板回道:“殿下,可有吩咐?”   萧明钰古怪的沉默了片刻,道:“替我准备热水……”他顿了顿,咬牙切齿的加了一句,“还有,拿个火盆来。”   作为一个去了根的内侍,得福虽然知道些男女之事,但是对于萧明钰此时的处境仍旧是有些不明所以。他也只当是萧明钰越发难伺候了,但他到底久经考验,一声不吭的就给应了下来,打着哈欠起床做事。   等得福拿来火盆,伺候完萧明钰沐浴,这才有功夫去收拾烧完了东西的火盆和萧明钰的衣物。   只是,叫得福没想到的是,殿下缓下来的其他衣服都没少,好像就是少了一条亵裤?火盆里头除了几本画册被烧了所遗留下来的痕迹之外倒是还有几块烧焦的布料。   所以说,是烧了?   所以说,殿下他大半夜烧裤子究竟是有什么深意?难不成是暗暗提醒他到更换贴身衣物的时候了?可,可这个月的衣服才刚换啊?!话说起来,这么喜新厌旧的主子可真难伺候哦……   今天的得福仍旧是身兼数任,兢兢业业。   转瞬之间,就到了吴王和楚王来京的日子。 第69章   等慢了几天的吴王也赶到京城的时候, 皇帝正好空出时间来,特意吩咐贤妃准备好家宴, 叫齐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外加郑娥, 一起来聚一聚。   郑娥与二公主两人坐在一边,皇子们则是坐在另一边,而皇帝与谢贵妃、贤妃则是坐在上首的位置。因是难得的家宴, 倒也没急着看歌舞,反倒是坐在上首的皇帝先开口与底下几个儿子女儿说了几句话。   楚王这些年在外头历练, 倒是显得高壮了许多,只是那五官轮廓仍旧是颇似其母王昭仪, 略显得纤柔了些。好在他一贯大大咧咧,如今反倒是有一种沉稳的气质,竟也能压得住这颜色。   楚王一入宴便先起身来, 玉青色的袍子衬得他身形高大挺立。只见他长袖一拂,直接端起酒杯, 起身给皇帝敬酒, 垂下头, 郑重其事的道:“儿臣这杯酒, 先敬父皇!”他说着就红了眼睛,满面恳切, 言辞庄重, “为人子者却不能侍奉左右,儿臣实在有愧。唯愿父皇身体康泰,万寿无疆, 便是叫儿臣减寿十年亦是甘愿……”   “这般年纪了,还是这般口无遮拦!”皇帝瞥了楚王一眼,倒是微微扬了扬唇,垂首抿了一口酒,随即又难得的笑赞了二儿子一句,“不过,倒是长进了许多……”说着便端起杯子,喝了那杯酒。   儿子懂事,便连边上的王昭仪也觉得自己得脸,忍不住悄悄给儿子递了个鼓励的眼神,露出宽慰的笑容来。太后过世后,王昭仪没了靠山,日子自是没有以前那般好,好在皇帝念旧情,自己又有个好儿子,这才能在那深宫里头接着熬下去。   楚王献美在前,吴王便也跟着站了起来,从身后的侍从手里接过一个长匣,亲手打开来,口中却是恭敬的道:“儿臣此回得了一柄宝剑,常闻宝剑配英雄,便特特带来呈与父皇您。”   紫檀雕金木匣打开之后,内中的一柄黑剑躺在匣中,灯光似水,落在这柄黑剑上却成了那森然的剑光,衬得那剑刃更是锋利无比,令人胆颤。   此当为绝世宝剑!世间罕有!   皇帝少时便履战场,颇好刀剑,只坐在上首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便瞧出此剑不凡来,不由道:“好剑!这剑绝非凡品。”   吴王微微颔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那柄黑剑拿起来,示意给在场诸人看,口上不疾不徐、一字一句的道:“此剑乃是儿臣偶得,赠剑人称之为‘湛卢’。”   此言一出,坐在诸位皇子上首的太子不由微微显出不屑来:吴王倒是越发活回去了,为着讨皇帝欢心,连这些个话都敢随便说出口——湛卢乃是古之名剑,珍贵至极,哪里是他这般人能轻易得到的?   只是吴王却还是一脸沉静的把话说下去:“昔日铸剑大师欧冶子奉命铸剑,三大剑,二小剑,分别为: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而湛卢为五剑之首。世人更是多有一言,配此剑者‘出之有神,服之有威’。”说到这儿,吴王双手捧着长剑,上前呈与皇帝,恭恭敬敬的道,“更有人说湛卢乃神剑,唯见明君盛世,方得显形。此剑托与儿臣之手,想来也是希望借儿臣之手,得见盛世明君。”   吴王这话明里暗里都在奉承皇帝,皇帝听着自是不会生气,随手结过那柄黑剑,轻轻用手在剑身上弹了一下,果是听到“铮铮”的金戈之声,剑光森然,刚柔兼备,确实是好剑。   吴王随即又恭敬的在边上加了一句:“此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能伸能曲,父皇若是不信,可以一试。”   皇帝略一思忖,果真叫人拿了丝发、铁块来试,果真是如吴王所说,这般一试,他对这把宝剑却又信了几分,将这柄黑剑教育边上的荣贵,笑着与吴王点了点头:“你倒是有心了。”   吴王连声道:“此是宝剑投明主,儿臣岂敢居功?”   皇帝闻言微微抬眉,又侧首吩咐左右从内库中选了些东西赐与吴王,以示恩宠。   眼见着楚王与吴王占尽风光,太子心里头不免有些郁郁,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起了自己的闷酒。   太子妃崔氏瞧在眼里,生怕惹出事来,悄悄的倒了杯温茶递上去给太子:“殿下莫要多饮,还是喝些茶解解酒吧?”这种宴上,吴王与楚王一定是盯着太子的,必要提高警惕才好,肯定不能喝醉。   太子其实现今瞧着崔氏也不大高兴——楚王如今都已有嫡子,这回还特意带来讨皇帝欢喜,吴王妃据说也已有孕,故而才没有跟来,偏只有他和太子妃至今也值得了一个康乐郡主。   只是,太子虽是不悦但也多少是个明白道理的,略一思忖还是伸手接了那盏茶,慢慢的喝了几口。   吴王之后自是轮到萧明钰了,他倒是简单,随大流的给皇帝敬了一杯酒。后头的五皇子和六皇子亦是说了几句祝酒词。六皇子一贯聪慧,倒是笑着念起了《诗经》里头的《常棣》,当他念道那句“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皇帝亦是不由得大笑抚掌。   等几位皇子都坐下了,上首的皇帝这才抬抬手叫人上歌舞。殿中一时只闻丝竹之声,歌舞翩翩而起,舞女飞旋的裙裾仿佛是孔雀展开的雀屏,美不胜收。   楚王与吴王也不知是哪根筋错了,连连抬手给太子劝酒,就跟不喝不给面子似的。太子到底是做兄长的,也不好不给人面子,只得又跟着喝了几杯。   酒水喝得多了,难免要犯急,太子憋了一会儿,憋不住,只得派人与皇帝报了一声,然后起身去后头小解。   太子妃崔氏不放心,只得特意点了两个内侍跟上去。   也就在太子起身的那一刻,正坐在皇帝边上,小心翼翼的夹了鱼肉替皇帝挑刺的谢贵妃不小心打翻了前头的酒杯,不由蹙着眉头“哎呀”了一声。   谢贵妃本就是绝色美人,哪怕如今年过三十也容色灼灼,如今宴上更是盛装华服,纵是这满殿如水的珠光也无法与其争辉。她这般一蹙柳眉,倒有几分美人含愁的模样,叫旁人看了也跟着发愁起来。   皇帝倒是从袖中取了帕子递给她,温声道:“擦擦吧,小心些,可要去更衣?”   谢贵妃微微垂头,露出一段柔软纤细的脖颈,柔顺恭敬的应声道:“不要紧的——并没有沾到袖子,只是手上蹭着了一点酒水罢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谢贵妃还是很“低调恭顺”的。   皇帝在案下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抬起手也给谢贵妃加一块鱼肉,道:“别光顾着朕,你也吃。”   谢贵妃微微点头,这才小心的提起筷子吃起了鱼肉。   谢贵妃与皇帝这一小段插曲也不知在场诸人是不是都看在眼里了,反正所有人都在各做各的事情:吴王与楚王依旧举杯喝着酒,王昭仪则是一径儿的低头吃着跟前的果子,而坐在皇帝另一边的贤妃则是端庄娴雅的凝目看着歌舞。   歌舞升平,一派平乐。   似乎所有人都没有异常,又似乎所有人都在掩饰……   另一侧的萧明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漫不经心的搁下了手中的酒杯,给身边一个给他布菜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个宫人小心的将果盘递到桌上,挪着步子准备离开。   恰在此时,坐在他前头的吴王却忽然抓住了那个宫人的袖子,手上一使力,就把人拉了回来,似笑非笑的开口道:“这是要去哪儿?”他忽而把自己的空酒杯放在案上,似有几分醉意,重重开口道,“还不过来给本王斟酒?”   那宫人无法,只好转身又替吴王斟酒,眉间藏了些焦虑之色。   吴王却仿佛酝酿出几分醉意,拉着人不放,还转头与萧明钰絮絮嘀咕起来:“四弟啊,你明年是不是就要和阿娥成婚了啊?我告诉你,这女人啊,一成婚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拖拖拉拉就是说个没完,反正是和萧明钰讨论起了夫妻间的事情。   萧明钰看了眼那个被抓着不放的宫人和似乎醉红了脸的吴王,弯了弯唇,顺嘴应道:“虽说三嫂此次有孕没能来,可你也不能就这么背着她说她坏话啊……”他眨眨眼,笑起来,“要不然,下回我就去告三嫂去。”   “这可不行!”吴王连连摆手,嘴里道,“她要是知道,那可真是要气急了揍人的。”吴王妃乃是将门虎女,偏吴王在诸皇子里头出身最是低微,不知怎的倒是有些个惧内。   萧明钰便陪着他感叹了一会儿吴王妃的脾气,这般说了一刻钟,忽而听到后头有女人尖叫了一声。   那声音尖锐中当着惊惶,压过了满殿的丝竹之声,仿佛是一柄利剑,锋利的破开宁静的黑夜。   皇帝长眉不觉一蹙,有些个不悦,转头吩咐黄顺:“派个人去看看,这是怎么了?哪个不知规矩的,竟是这时候闹腾。”这时候尖叫,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小事,自然不必黄顺亲自跑一趟,故而他也不过是随意点了一个小内侍过去瞧瞧情况。   谢贵妃正坐在一边,慢悠悠的给皇帝剥桔子,她此时黛眉微微一扬,倒是温声劝了一句:“许是新来的宫人吧,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也是有的……”   贤妃暂管后宫之事,又是今晚负责准备晚宴之人,难免要担些责任,连忙先低头认错道:“是臣妾约束不力。”   皇帝摆摆手,于是这事也就算过去了,诸人喝酒的喝酒,看歌舞的看歌舞,说话的说话。直到那个被黄顺派去查看的小内侍飞似的跑回来,满头大汗,一面喘气一面道:   “陛下,不好了,成才人和太子……”   大殿上的烛火明亮,照在诸人的面上,犹如照在深渊一般,无波无痕。又似乎是戏台上那些个准备唱戏的角儿,连喜怒哀乐都是画上去的,就等着开戏唱他们的台词。   萧明钰心头暗暗一叹,随即又不由得转头看了眼郑娥,见她满面茫然,倒是不觉弯了弯唇——无论何时,瞧着郑娥,仿佛就轻松许多了。   至少,她是真的。 第70章   这后宫妃嫔和东宫太子居然也能扯在一起, 再联想一下适才那一声尖叫,该不会是太子酒后失德, 做了什么吧?   谢贵妃闻言吓了一跳, 伸手捂住红唇,手里那剥到一半的橘子一不小心便滑落下来,咕噜咕噜的滚到桌子底下, 沾了一圈的灰尘。   然而,此时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已落在了那个小内侍身上, 一时间却也顾不得其他了。   皇帝心头忽而生出一丝怀疑来,眉心剧烈一跳, 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冷冷呵斥道:“到底,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虽是被压得极低, 可当这话在大殿中回荡的时候仿佛是重云中的雷霆一般,令人不觉胆战心惊。   那小内侍吓得浑身战栗, 腿一软就给跪倒地上了, 垂下头, 颤颤巍巍的把话说完了:“……成, 成才人和太子落水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皇帝跟前的紫檀木案直接便被推翻了, 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在椅子上摩挲而过, 衣声窸窣,皇帝几乎是立时便从座上起来了,声音焦急:“太子呢, 太子如何了?”就算皇帝适才因为那一点隐约的怀疑而对太子心生不悦,可那到底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一听是落水,自是满心焦急。   小内侍盯着皇帝那犹如针芒一般的锐利目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竭力稳住声调:“太子殿下乃是因为要救成才人方才落水的,现下自是无事,只是衣衫湿了要换一身。成才人倒是晕了过去,已经,已经去叫尚药局的人来瞧了……”   成才人就算有孕在身,得了些许宠爱,可她在皇帝心里头还真排不上位置,比不得太子一个指甲尖。听说太子无事,皇帝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思忖再三仍旧是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便开口道:“你们先坐一会儿,朕去瞧瞧太子……”   谢贵妃连忙拉住皇帝的袖子,眉目温柔,语声娇软的道:“臣妾陪陛下一起去吧。”   “不必了,朕去去就来……你坐着便是。”皇帝拍了拍谢贵妃的手,到底还是没带上她,反倒是独自往后殿去。   等皇帝离开后,谢贵妃便垂下羽睫,遮住了眼中那复杂的神色,她染着蔻丹的指尖紧紧掐在掌心,几乎掐破皮肉,又痛又恨。   而坐在下首的吴王此时却是冷哼了一声,似有似无的瞥了萧明钰一眼,端起酒杯讥诮道:“四弟倒是好手段,棋高一着,把所有人都耍了一回。”他顿了顿,那阴冷的声音仿佛是舔过皮肤的蛇信子,“只是,有句话说得好——从来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萧明钰眨了眨眼睛,低头喝他的茶,嘴里只是淡淡道:“三哥的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吴王冷笑了一声,抬了抬眉梢,低着头接着喝他的酒。   温温的茶汤入了口,萧明钰舌尖觉出些许清涩的苦味来,心头亦是暗暗叹了一口气——他这回多少也是沾了郑娥的运气。   若非郑娥在路上遇到关山月,他估计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成才人这一枚“另有深意”的棋子,那么他就更不会刻意在成才人身边埋人——好在,成才人不过是新宠,因为出身的缘故又有些粗心大意,这事倒也不算难办。   而此回宫中设局,想来就是要给太子按一个“调戏庶母”的罪名。最要紧的是,成才人还是太子给皇帝送去的人,只要事后再揪出成才人的出身来历,依着皇帝一贯的多疑,估计就要怀疑太子的用心了:给他送个强抢来的有夫之妇不说,居然还和那女人有来有往,这是要做什么?!   只是时间紧急,萧明钰这边派去报信的人被吴王拉住,皇帝又派了人去查看情况。为了不叫成才人与太子单独相处的画面和成才人诬陷太子的话传出去,萧明钰埋下的那个宫人便按照先前计划,干脆把成才人打晕了丢到水里,顺便推太子一把——这样既可以短时间内堵住成才人的嘴巴,也能把太子变成受害人。   皇帝最是痛爱太子,此时正是关心则乱的时候,想来也不会在此时追究成才人为什么会和太子单独在一处。   只是,这事到底是处理的有些仓促,还有些尾巴需要处理……   萧明钰不紧不慢的喝完了他的那盏茶,赏看完了歌舞,等晚宴结束的时候直接便去找了太子。   太子才落了一回水,虽是很快就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可面色仍旧不大好,看上去有些苍白,更衬得一双黑眸黑沉沉的。他让太子妃崔氏去另一辆马车,自己则是裹了一层薄毯,独自坐在车里等着萧明钰。   当他看着掀开车帘坐进来的萧明钰,动了动唇,到底还是只能挤出两个字:“谢谢,四弟……”若不是萧明钰按下的眼线忽然出手打晕成才人丢到水里又和他对好词句,说不得今日的晚宴就不是有些麻烦了。只是对年幼的弟弟道谢,到底还是有些伤自尊。   萧明钰摇了摇头:“皇兄难道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   太子的薄唇不由自主的抿着,他的语气几乎是恼怒的:“那他们还想这么样?”太子一贯忌惮楚王与吴王,虽是不知今日设局之人是谁,可心里头却已暗暗的认定了就是他们——偏巧就在他们回京的时候发生,不是他们动的手,还有谁?   萧明钰只一眼便能看出太子的心思,他顺着太子的声调,点了点头,一脸同仇敌忾的说着话:“楚王与吴王一贯狼子野心,此回设局,恐怕不是轻易能了……”他顿了顿,又道,“皇兄可曾想过,成才人如今虽是晕了说不了话,可倘若明日她醒来,说是昨日皇兄非礼她,她是为了一证清白而投水自尽,那又该如何是好?而且,这成才人还是皇兄你送进宫的啊。”   这事,太子还真没想过。他今晚着实是有些受惊过度,此时闻言不由更添几分紧张,下意识的用指腹摩挲着盖在身上的薄毯,咬着牙道:“那怎么办?”   萧明钰紧接着道:“这成才人乃是皇兄送给父皇的人,不知皇兄可知她的来历出身?”   “谁管这个,那原本就是东宫那些人出的主意,选出来的人。哪里知道竟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居然还敢投靠他人陷害我,简直是不要命了!”太子气恨的骂了几句,随即又转眸去看萧明钰,不太耐烦的道,“你直接说,现在该怎么办吧?”他紧张之下也没了好颜色,语气更近乎命令。   萧明钰眉心不觉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只是,他还是强忍着不悦,把话说完了:“成才人这般行止,估计是有家人或是把柄落在那些人的手上,自然只能听他们的命令。只是成才人乃是有夫之妇,本就来历特殊,倘若皇兄这时候再与她牵扯上,那便不好了……换句话说,那个替皇兄你出主意要选美人的谋士很可能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存心布局就等今日皇兄你前后为难。”   太子更加紧张了,他抓紧身上披着的毯子,抬眼对上萧明钰沉静如水的目光,心头一跳,不由色厉内茬的叫道:“那怎么办?把那几个谋士抓去送给父皇?”   萧明钰道:“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他顿了顿,不紧不慢的应声道,“就这么把那些人送去,父皇估计也不会信。”   “所以呢?”   “所以,皇兄你要先演一场戏。”   “什么戏?”   “苦肉计。”   当夜,太子回东宫的马车就翻了,太子从车上摔了下来,几乎立时就躺倒了床上。皇帝自是听到了消息,他一时忧心如焚,甚至都撇下了躺在榻上的谢贵妃,亲自带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前去东宫探望。   好在太子伤得并不重,只是有些擦伤和摔伤,腿和手也都包扎过了。此时,他正抱了一条湖色的锦被,一动不动的靠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雪,显出几分少见的虚弱来。   一见着皇帝,太子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嘴里叫了一声:“父皇……”看着就要起身行礼。   皇帝哪里舍得,快步上前按了按他的身体,轻声道:“快些躺好,你身子要紧。”   虽说近几年皇帝总是对太子不大满意,可这到底是他等了七年才等来的嫡长子,他最痛爱的儿子。其实,他一直都记得,他曾握着皇后的手承诺道:“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如今,看着太子苍白的面色和那浑身的伤,皇帝心中又痛又急,忍不住便道:“今晚上才落了一回水,现今又摔马车,你这是存心的不叫朕安心?你都已是一国储君了,怎就不知小心些?!”   太子垂下头,避开皇帝的目光,轻轻的道:“父皇,其实,今晚马车之所以会出事,是因为有人在车上做了手脚……”   皇帝的眸光一下子变得沉如渊海,他垂下眼,一动不动看着太子。   顶着皇帝刀剑一般的目光,太子只觉得脊背上都已隐隐有汗。他咬了咬牙关,似是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一般的开口道,“就连儿臣今晚的落水,其实也是——” 第71章   皇帝忽然打断了太子的话, 转瞬之间便冷下声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太子?”他的声音不轻不重, 却仿佛是敲打在太子的脊骨上, 几乎令他又弯了弯腰。   太子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就想要改口。可是,他很快便又想起了萧明钰的话。   “事情只要做过, 就不会没有一丝痕迹。皇兄你只要选个适当的时机,半真半假的把事情告诉父皇。然后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太子的指尖抓着被褥, 重又狠下心来:他都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摔成这样,话也已经到了嘴边, 没道理不把话说完!   想到这里,太子狠狠心,直接把话说了下去:“今夜儿臣遇见成才人并非巧合——当时成才人故意上前引诱儿臣, 儿臣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打晕了她, 将她丢到湖里。只是成才人本就是父皇的妃嫔, 又是儿臣令人选好送进去的, 儿臣实在是怕事情闹出来不好看, 这才想了个借口把事情给掩下去。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竟然又出了事……父皇, 他们这是存心要叫儿臣身败名裂啊!父皇, 您要给儿臣做主啊!”   皇帝眸光微变,只是开口提醒了他:“那成氏可是你送进宫给朕的。”   太子连忙掀开被子,对着皇帝跪下来, 口上道:“此事儿臣自是抵赖不得,可这事原就是一个东宫谋士怂恿主张的。说实话,成才人的出身与来历,儿臣亦是不知。儿臣本是打算今夜回府问一问那个谋士,可适才派人去找,那谋士却已经不在了……”   那谋士自然是不在了,太子原是打算直接将人交给皇帝,可萧明钰中间插了一手,反倒是劝太子把人弄成“失踪”,毕竟对方会不会承认也是一个问题,而这般直接“失踪”反倒更像是一个隐晦的承认和暗示。   只要皇帝起了疑心,肯派人用心去查,肯定能查到什么……   皇帝微微阖眼,许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竟有几分唏嘘的意味:“朕知道了。”他从袖中伸出手,按在太子的肩头,温声道,“好好休养……这件事,朕会替你查清楚,替你做主的。”   太子乖顺的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不甘和乖戾:皇帝嘴上说得一贯都是好听的,可倘若查出此事真是吴王或是楚王做的,那皇帝至多也不过是赶楚王与吴王离开长安罢了。   皇帝对儿子确实是有些下不了狠心——高皇帝能为了立幼子而对次子下手,可亲历过那些事的皇帝自问自己做不到,他是发自真心的想要做一个好皇帝、好父亲。   就像是高皇帝告诉皇帝的那句话一样“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他最爱太子没错,可他也爱楚王与吴王,视他们若独一无二的珍宝,不到万不得已,他仍旧是不希望损伤到任何一个儿子,仍旧是希望所有的儿子都如六皇子晚宴上所吟的那首《小雅常棣》一般“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骨子里竟也是如此的天真……   过了几日,郑娥便去提着兔子法慧寺看萧明钰了,顺嘴与萧明钰说了几句从二公主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对了,你知道吗?成才人那日落水后就发热,居然不治身亡了……”   萧明钰伸出手指揉了揉郑娥的脑袋,摇了摇头:“人有旦夕祸福,总是避免不了的……”说着,他又举个了例子道,“太子如今不也正躺在榻上?”   郑娥果然点头:“也对哦……”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凑过来道,“对了,你上回还没和我说,二娘成婚时你要送她什么呢?”   说话的时候,郑娥眨了眨眼睛,微微侧过头来,雪玉一般的耳垂边还有几缕垂落下来的鸦色碎发,更衬得雪肤如玉,黑白分明,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揉一揉那白嫩嫩的耳垂。   萧明钰这么想的,还未等他自己反应过来,藏在袖子里的手就自动自发的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郑娥的耳垂,用指腹轻轻的摩挲着上面的肌肤,有一下没有一下的。   指腹摩挲过去的时候,只觉得柔腻滑软,心头亦是跟着慢慢的痒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   郑娥的面颊一下子就红了,乌黑的眼睫跟着一颤,耳垂似乎也跟着发烫。她连忙抬手推开萧明钰那只作怪的手,抬起眼瞪了他一眼,直接问道:“四哥哥你做什么?”   萧明钰指腹还残留着那柔腻的触感,心中痒且热,面上却一本正经的胡说道:“我就是看看你和那只小兔子的耳朵,谁的软。”   郑娥被他堵了堵,忍不住便鼓了双颊,嘟起了嘴,好一会儿才道:“……那,那你去摸兔子的啊!”   萧明钰爱极了她这气鼓鼓的模样,再憋不住,一扬唇角,不由的泄出笑声来。   郑娥更恼了,鼓着双颊转头瞪他,气咻咻的道:“你再笑,你再笑我就……”   她生气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又娇又软的小奶猫,萧明钰手痒痒的想去顺毛,一面笑一面顺势接了一句:“我再笑,你要怎么样?”   郑娥一辈子还没做过威胁人的事情,最多不过是转身就走,偏她这时候要是起身离开又有些憋屈。她憋红了脸也没想好法子,忽而眼珠子一转,直接抓起萧明钰那只适才犯事的手,抓在手心里握紧了。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她曾听过的那些宫妃威胁人的语气,气哼哼的威胁道:“你再笑,这只手你就别想要了。”   话虽如此,她的声音却娇软软的,好似玫瑰花瓣一样,就算是带了刺,也依旧是美得叫人心动神移、   萧明钰被她故作凶狠的模样逗得又是一乐,再忍不住,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就像是给小猫顺毛一般:“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你也别气了……”   郑娥见着他面上那未褪的笑意,一时恼极了,抓着他的手就是一咬,留下一个深深的红印子。   萧明钰却就势用那只手将她楼到怀里,另一只手微微扶住郑娥的下颚,眸中含笑:“……我教你怎么咬人,好不好?”话声还未落下,他忽的垂下头,轻轻的在郑娥的唇边咬了咬。   郑娥羞得立刻就闭了眼,然后又忍不住悄悄的睁开眼睛。   萧明钰的牙齿仍旧是咬着她的唇角,他的舌尖就像是平常什么甜蜜的糖果一般,一点一点的舔过郑娥的红唇,津津有味的模样……   他们离得这样近,近的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的面上,近的郑娥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萧明钰浓密乌黑的眉睫,那乌黑的眼睫一根又一根的垂落下来,衬得他肌肤冷玉似的白,好看的出奇。   还有萧明钰那秀挺的鼻梁,当他微微侧过头时,两人的鼻尖不易察觉的摩挲了一下。   虽然是极轻微的摩挲,可郑娥却依旧觉得有些热和痒,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挠了挠鼻翼和滚烫的面颊,有些害羞的躲开萧明钰的目光。   萧明钰见着她这动作,便用力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就像是惩罚她的不专心似的。   郑娥有些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四哥哥,你……”   话还没说完,乘人之危的萧明钰已经趁着郑娥张嘴说话的功夫把自己的舌头伸了进去,舌尖微微翘起,顺着口腔上方轻轻的刮过去……   郑娥一下子就震住了,只觉得有些发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萧明钰却得意的卷上她粉嫩的舌尖,在上头轻轻的吮吸了一下,这才慢条斯理的放开人,问道:“怎么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那种舌尖传递过来的酥麻几乎叫她的头皮也跟着发麻发紧,郑娥自然已经把自己要说什么给忘得一干二净。她面颊红如牡丹,闻言不觉仰头看向萧明钰。   她被吻过的红唇水润润的,那双极美的黑眸此时却亮得出奇。就像是水底下的黑珍珠,黑亮并且明亮,倒映着薄薄的水光,似有羞涩,似有恼意,似有薄怒,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萧明钰这几日连着做了好些个梦,这才大着胆子做了这事。如今对上郑娥这般的目光,一时间又有些后悔和羞惭。他面上的笑意也跟着敛起,忍不住小声道:“……阿娥,我……” 第72章   听到萧明钰出声, 郑娥心中的那点儿小委屈紧接着又冒出了头,乌黑的眸子都蒙了一层薄薄的云雾, 面颊红得就像是站着露珠的玫瑰花瓣, 娇嫩鲜妍,又羞又恼:怎么可以不说一声就亲上了?   郑娥到底是小姑娘,心里这般委屈着, 面上自是再忍耐不住——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下意识的咬了咬唇, 竭力忍住要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哭声。   萧明钰满心忐忑,只是目光却不觉得在郑娥的红润水艳的唇上掠过, 那种难耐的微痒仿佛又跟着从心头涌了出来。他看着郑娥微微颤着的眼睫,薄唇抿成一线,喉结上下动了一动, 咽下一口唾沫,轻轻的把没说完的道:“……阿娥, 对不起, 我不该……”   说到一半, 萧明钰又抿了抿唇, 卡住了。他仔细想了想,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是不该这样欺负你?还是不该这样吻你?又或者不该……   萧明钰就像是第一次尝到蜂蜜的狗熊, 就算是被蜜蜂蜇了得满头满手都是包, 也不舍得放下那到嘴的蜂蜜。   好在,郑娥抽了抽小鼻子,很快便开口了:“那, 下回,你要亲我的时候,”她红了红脸,低下头,红唇轻轻动了动,接着道,“要先和我说一声。这样,我才能准备好啊……”   萧明钰这才明白郑娥为什么这般委屈,连忙点了点头,然后才道:“嗯嗯,一定!”   郑娥这才满意了一点,随即又小声争辩道:“我听人说,这是成亲后才能做的事呢。”   郑娥小时候跟着皇帝,皇帝自然不会特意与她一个小姑娘家说这些,后来跟着皇后,偏那时候年纪小,她又是个一心向学的,皇后自然也不会与她说那些事……再后来,她上头便少了那些个年长的女性长辈,泰和长公主待她更多的只是客气,故而郑娥对男女之事一直都是半知半懂,懵懵懂懂,肯定不及在宫里头打磨许久的二公主。   “谁说的?他骗你的。再说明年我们就要成亲了,肯定没事的。”萧明钰脸不红气不喘的直接应声道,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用手握成拳头,掩饰一般的咳嗽了一声,试探一般的开口问道,“那,现在可以吗?”   郑娥眼睫微微的往上扬着,小心翼翼的偷看了眼萧明钰,随即她的贝齿咬在红唇上,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点了点头,一脸慷慨就义的模样闭眼仰头。   萧明钰见她紧张的手都快握起来了,不由又笑起来,然后伸手一揽便把郑娥揽入怀里。他垂首轻轻的在那红唇上吻了吻,浅尝截止,语声温温:“没事的,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推开我的……”   随即,他干燥的唇印在郑娥的眉心位置,伸出手将郑娥耳边的鸦色碎发捋到耳后,语声轻得很,“阿娥,你该知道的:你最重要。”他顿了顿,声调温柔,“我总是会等你的……”   等待或许是世间最磨人、最无趣的事情,可是只要想到是在等你,那么就连最磨人、最无趣的事情也可以变得无比美丽。   郑娥乌黑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然后睁开了眼睛,那一对滴溜溜的眸子就像是两丸黑水银,黑如点漆的眸子上面只映着一个萧明钰——清晰并且明亮,犹如夜里的灯塔。   而他的眼里,亦是只有一个郑娥。   就在此时,穿着一袭湖蓝色裙衫的关山月亭亭的站在回廊下看着几乎被萧明钰搂在怀里的郑娥和他们之间那亲密熟悉的举止。关山月知道自己该移开目光,可她就是忍不住的看着萧明钰和郑娥,死死地看着,那两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关山月手上端着的是要用来献殷勤的小点心,抓着碟边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只差一点,那碟子就要从她手上滑落下去了。此时,她的心里只有那么一个念头来回徘徊:原来,原来端平郡主居然是和这位公子有私!   关山月的指甲紧紧的抓着白玛瑙的点心碟子,一时间颇是羞恼以及嫉恨。随即,她心里再度升起的确实对郑娥的不屑与轻蔑:这位端平郡主不过才只有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天真稚嫩,似乎不解男女之情,没想到竟然全都是装出来的!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是从哪里学得了这么些狐媚手段,居然还敢在山寺里与人勾勾搭搭。简直是,简直是不知廉耻!恶心虚伪!   不知萧公子是不是被她给骗了……   这一刻,关山月早就已经忘了当初是谁派人将她从山路上捡回来,是谁将她送到这里。她只觉得心头仿佛烧着一团火,那火一点又一点的烤着她的心肝,那种疯狂的嫉妒几乎叫她那张白净清秀的面庞都跟着扭曲起来,犹如她心尖的欲望一般。   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关山月的眼睛一亮,转身回了屋子,小心翼翼的在点心上加了一点东西。等郑娥离开后,关山月这才缓缓的端着点心上去,细声道:“听说郡主喜欢吃甜点心,我原是准备做了送郡主的,倒是没想到郡主今日竟是这么早就走了……”说着,她便垂下眼,一脸可惜的把手上的那碟点心放在石桌上。   一提起郑娥,萧明钰便不由的舒展开长眉,微微笑了笑:“……她是害羞了。”   他口上这般说着,便又响起之前在郑娥嘴里尝到的那点儿甘甜的滋味,心头隐隐燥热,一时间竟是意犹未尽。这般回忆着,他倒是漫不经心的伸手从关山月端来的那碟点心上捏起一个来。   关山月藏在袖中的手几乎握在一起,她悄悄的盯着萧明钰拿着点心的手,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把那点心吃了进去。   只可惜,那点心到底太过甜腻了,萧明钰只吃了半个便又搁下了。   关山月连忙伸出手,给萧明钰到了半盏茶递上去,柔声道:“要是觉得甜,那就多喝点水吧。”   萧明钰此时已觉得关山月实在有些殷勤的过分,可他一想:关家父子几个月前过世,正经的丧期都还没过,关山月到底是个未婚的姑娘,就算再没脸没皮,总不至于连父亲的热孝都不顾。虽是如此,萧明钰还是没有去接那盏茶,反倒是微微笑了笑,起身便要往书房去:“不必了,我……”   话声还未落下,关山月手一滑,一不小心便把茶盏里的茶水浇到了萧明钰的袖角。她不觉抬袖掩住唇,一脸惊惶的模样,捏了帕子便要替萧明钰去擦袖子。   萧明钰却蹙了蹙眉,直接退开两步,口上道:“关姑娘,还望自重。”说着,他便厌烦冷淡的瞥了眼关山月,扬声叫人道,“得福,替我备水沐浴……”   得福适才为了避开萧明钰和郑娥的“情感互动”,主动避开去了书房收拾东西,这会儿听倒萧明钰的吩咐,连忙又快又急的应了一声,然后便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去烧热水。   被萧明钰直接忽视了的关山月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怔怔然的收回目光。然而,她此时的眼里,浮出的却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然……现在,只有那个办法了……   也不知是不是才吻了郑娥、抱了她的缘故,萧明钰坐在浴桶里的时候只觉得鼻端还能嗅到郑娥身上的那种隐约香气,甚至,他仿佛还能透过热水升腾而起的白雾看见郑娥的身影……   萧明钰不觉咬了咬牙,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平静下来。然而,被热水泡的柔软了的皮肤几乎是滚烫的,就连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亦是跟着砰砰乱跳,额间的细汗不觉便滑落了下来,脑子不知怎的竟是烧得厉害。   仿佛是顺从他的想象和心跳,眼前白雾中的郑娥虚影似乎变得更加真实了。她似乎轻轻的扬起了唇角,微微一笑,然后缓缓伸出手,拿着一条帕子,想要替萧明钰擦拭他额上的细汗。   萧明钰的脑子此时一片空白,心头却隐约生出一丝的怪异感,随即,他的目光凝在对方手里的那条帕子上——那是关山月适才拿在手上的帕子!   只这一刻的时间,虚幻与现实间模糊的界限转瞬便被打破。   只这一瞬的功夫,萧明钰醒过神来,动作迅速的伸手扣住关山月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他直接就拧断了关山月那脆弱而纤细的手腕。   关山月痛的尖叫起来,手上抓着的那条帕子直接就掉到了地上,脸色煞白:怎,怎么会?明明当初卖给她药的人说了这是奇药,只要一点就能叫对方如火焚身,还会把来人当做是心上人。可,可为什么萧明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73章   随即, 萧明钰便松开了握着关山月的手,只觉得浑身仍旧是燥热难解。他几乎是不耐的垂下眼, 思忖片刻, 冷声唤道:“得福……”   因为萧明钰沐浴的时候一般不喜欢有人在侧伺候,故而得福此时并不在左右,这才叫关山月得以趁虚而入。只是, 萧明钰一开口,得福便赶忙从外头推了门进来, 当他见到边上面色苍白惶恐的关山月时,不由吃了一惊, 连忙垂下头道:“殿下有何吩咐?”他口唤殿下,显然是不再掩饰萧明钰的身份。   只可惜,关山月却没能听出他的话中之意, 反倒是捂着自己那被捏断了的手腕,满心惶恐的想着自己的下场。她几乎是怀着几分侥幸的揣测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最多, 最多他们就是把自己赶下山罢了。大不了, 她回家就是了。   关山月原就是个冲动任性的性子, 偏却没有自知之明,更加不曾考虑过自己冲动行事后果——当初一时悲愤便不管不顾的卖了家当要入京告状, 结果一路吃了许多苦头, 行李盘缠亦是被骗被抢,最后竟是沦落到晕倒路旁的下场,若非郑娥当时令人救了她, 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得福移了一架屏风过来,然后方才取了外衣给萧明钰披上,问他道:“殿下,此事要如何处理?”他的手上则是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的替萧明钰擦着有些湿漉漉的发尾。   萧明钰伸手扶了扶还有些滚烫的额头,漫不经心的道:“阿娥从哪里捡到她,你就把人丢回哪里去……”他语气冷淡的就像是在说丢垃圾。说到这里,他略一顿,随意的伸手捋了捋自己还有些湿的乌发,缓步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萧明钰近乎冷峻漠然的面容上,为他镀上一层薄而冷的银光。他的眸子黑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水,当他的目光扫过关山月时,目中的厌恶与冰冷几乎是不加掩饰的。   萧明钰的语气亦是轻蔑而讥诮,淡淡的交代得福:“还有,她的那只手既然不做正事,那便也不必留下……”   关山月原是满心忐忑,听到这话却不由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萧明钰:“你,你不讲道理!亏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她眼中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几乎是带着哭腔的道,“你根本就一点事都没有,赶我下山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砍我的手?”   萧明钰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冷的几乎不是在看一个活人,短促的冷笑了一声:“你也配与我讲道理?”他连和关山月说句话都觉得恶心,只是拂袖而起,道,“你最好马上下山,离开京城。要不然,下一次再叫我看见你,你留下的就不是手,而是命了。”   也不知关山月究竟下了什么药,萧明钰只觉得此时浑身燥热,额上亦是有细细密密的汗水渗出,那种干渴感几乎令他有些难以忍耐,现下想着的倒是先去外头泡些井水或是回去练剑去热……   关山月眼见着萧明钰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只觉得从心底里冒出一丝森然的寒意来,浑身不由自主的发抖。她下意识的来回看着萧明钰的背影和正打量着自己的得福,面上的哀求凄切渐渐变成了绝望。直到此时,她才隐隐生出几分惶恐与后悔来。随即,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转过头,慌不择路的提起裙裾,往外头逃去。   得福却并不急着去追——山上伺候萧明钰的虽只有得福一人,可山脚下还守着许多侍卫呢。关山月自然是跑不了的,她的那只手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萧明钰与郑娥再见面时,正是在二公主成婚的那日。   不知是不是因为中间了横了关山月这件事,再见面的时候,萧明钰不知怎的总是有些不大自在。好在他素是个会掩饰的,倒也还是如往日那般上前揉了揉郑娥的额角,垂头问她:“二娘怎么样了?”   郑娥才去看过二公主,顺便给二公主塞了点充饥的点心,想了想才道:“挺好的啊。”她嘟嘟嘴,颇是认真的想了想,又道,“就是从早上起到现在才喝了碗粥,叫她饿得厉害。不过她穿嫁衣挺好看的,瞧着脸色也好……”   萧明钰瞧着她入玫瑰一般娇嫩的面颊,忽然福至心灵的道:“你穿嫁衣的样子,一定比她更好看……”   郑娥抬头瞪了他一眼,颊边晕红,随即又忍不住低下头去搓自己的袖子。   萧明钰左右瞧了瞧,看了眼正被众人围成一圈劝酒的张长卿,心中暗笑,随即便用指尖轻轻的勾住了郑娥的手指,轻声道:“这里乱糟糟的,我们去外头走一走,好不好?”   他的指尖轻轻的在郑娥的掌心挠了挠,不轻不重的,可被他挠过皮肤却是有些痒,不觉的紧绷起来。   郑娥觉得耳边有些热,忍不住把自己的手给抽回来,伸手将垂落在耳侧的乌发捋耳后。她抿了抿唇,小声道:“好啊……”   萧明钰瞧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不知怎的心里也有些热热的,小心翼翼的牵着郑娥的手往外头的庭院去。   比起里面那热闹,外头的庭院就显得冷清了许多。凉风习习的吹过翠色的树梢,枝叶交触,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满地如水一般的月光也因着树梢的摇晃而跟着轻轻一荡,犹如水银徐徐滚动。   郑娥被凉风一吹,倒是觉得清醒了许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仰起头去问萧明钰:“对了,上回你还没告诉我你送了二娘什么呢……”她秀致的长眉不觉一挑,乌溜溜的眸子里显出几分狡黠的笑意,“现在二娘都要成婚了,难不成还不告诉我?”   萧明钰垂头看着她那比星星都要来的明亮的眸子,心中一软,嘴上却道:“你不是也没告诉我你送了什么吗?”   郑娥哼了一声,扬起下颚,鼓着双颊。   萧明钰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她软软的面颊,这才道:“好吧,告诉你。”他垂下头,凑到郑娥耳边,轻声道,“我给她送了两个会做菜的丑丫头……”   郑娥忍不住笑起来——萧明钰这礼根本就是送给张长卿的,偏还刁钻的选了两个“丑”丫头。她笑得眉眼弯弯,还不忘调侃萧明钰:“二娘她一定要被你气死了。”   萧明钰却随口道:“怎么会?那两个丫头原就是我特意调教出来准备送长卿的,正好能把他身边那两个自小伺候他饮食的美貌丫头给换下去,也省的二娘日后再为这个生气。”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想了想才道:“也对……”她往前走了几步,踢了踢前头的一片落叶,似是在想着什么,一直走到一株桂树底下,这才站住了。   桂树投下的暗影有一小半遮在郑娥光洁白皙犹如玉石的下颚处,她似有几分踌蹴,许久方才开口道,“四哥哥,你说要是我们以后成婚了,会怎么样?”   这些日子,二公主因为马上就要出嫁,到底有些忐忑。因着皇后不在,她也拉不下脸去和皇帝或是贤妃等人说那些,只好拉着郑娥碎碎念了好一会儿,诸如“你说长卿他这么能吃,要是越来越胖,那可怎么办?我不喜欢胖子的!”又或者,“要是长卿他以后喜欢上了其他什么人,那怎么办?”   郑娥听了许多,渐渐地也对夫妻之间的事情越发明白起来,想着明年或许便要与萧明钰成婚,她心头也不觉渐渐地惶恐起来。   她原本以为,夫妻就是拜堂成亲,然后搬到一起住,再生几个孩子,把几个孩子养大成人,看他们娶妻生子……她不讨厌萧明钰,甚至很喜欢他,喜欢和他在一起,自然也是愿意嫁给他的。只是现在想来,夫妻间不仅要做那些羞人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不确定的事情——他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订下了这是,可一辈子这么长,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依着萧明钰的身份,日后也许还会有侧妃等等,她能接受吗?……便是被世人视作是恩爱夫妻的元德皇后与皇帝,他们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好的吗?   萧明钰闻言倒是怔了怔,他垂下头去看郑娥,见她纤长的细眉微微蹙起,一贯天真的面上仿佛有些担忧的模样。他心里不知怎的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来,竟是有些的心疼:不知不觉间,他的小姑娘也渐渐长大了,开始去看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忧虑与担心。   他沉默片刻,忽而伸出手用指尖在郑娥的眉心处揉了揉替她舒开皱着的长眉:“阿娥,人生还很长,没有到最后一刻,或许我也无法承诺我们以后会有多好。可是,我答应你——”   他把手按在郑娥的肩头,垂头与她对视着,目光沉静而坚定,犹如铁石一般不可动摇:“我会很爱、很爱你,尽我全力让你过得幸福……”他重又把那句他说过许多次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你是最重要的,阿娥。”   郑娥看着他,忽然咬了咬唇,眼中雾蒙蒙的。   萧明钰此时却挑了挑眉,忽而问了一句:“可以吗?”   郑娥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再问可不可以吻自己。她面上染霞,忽然闭上眼睛,乌黑的眉睫微微一颤,然后便鼓足了勇气,踮起脚仰头用唇碰了碰萧明钰的唇。   郑娥心里又羞又慌,没什么经验,全凭一腔心意,一不小心便撞上牙齿了,差点没把萧明钰的唇给咬破。   萧明钰却似乎一点也不疼,反倒是甘之如饴的伸出手按着她的腰,然后垂下头,认认真真的回吻了下去。   夜风吹过桂树,落下细细小小的鹅黄色桂花,犹如落雪一般淅淅沥沥的落在萧明钰和郑娥的发间、肩头,幽香脉脉,似是盈满了袖间。   然而,萧明钰与郑娥却全然不觉。   唇齿交触间,有一种淡淡的甜蜜溢开来。他们的心头不知不觉都生出一种别样的温柔,适才的一切忧心与怀疑仿佛都随风而去,就那样轻轻扬扬的散了开来。   如果可以,他们真想就这么抱着、吻着,在桂树下底下站一会儿。   然而,厅中却忽而传来一阵的喧闹之声,似是发生了什么。 第74章   听到花厅里头传出的声音, 郑娥这才一激灵的醒过神来了,连忙把萧明钰推开来, 要回去看看。   萧明钰却是一副泰山本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真正的贯彻他说的那句“你是最重要的”——他手臂微微收紧,将郑娥搂得更紧了些,自己则是低着头, 就跟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恶狼似的,恶狠狠的搂着人吻了一通, 直把郑娥的唇吻得水润红艳,这才意犹未尽的稍稍松开一些, 双眸发亮的瞧着怀中人,恨不能再来一下。   原本那温柔缠绵的亲吻,倒还好些, 郑娥多少也回应一二。可如今这般被萧明钰搂着亲着,郑娥只觉得红唇被仿佛碾磨, 舌尖亦是被吮吸的隐隐有些发麻, 整个人头皮都快炸开了。   大约是被吻得久了, 郑娥的眼角就像是沾了点胭脂, 微微的泛红,瞪人的时候一双杏眸水波潋滟, 映得月光更是如水一般温柔。   萧明钰见着郑娥这模样, 心头一软一热,忍不住便先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发顶,将那些细碎的桂花挑落下去, 嘴里徐徐道:“你怎么连换气都不知道,这么呆……”他心里高兴,用染了点桂花冷香的指尖轻轻捏了捏郑娥白腻玲珑的琼鼻,忍俊不禁,“比我送你的那只兔子还呆呢。”   事实证明,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郑娥气得不行,一声不吭的踩了萧明钰一脚,然后眼疾手快的把正得意的萧明钰推开,全然一副用完就丢的模样,自己则是大步便往厅里头去。   萧明钰一时嘴贱惹来脚疼,只好小步追在后头,嘴里道歉:“好啦,我错了,阿娥,你别生气好不好?”   天啦,这顿吃了不会要等明年才能吃下顿吧?饿死了怎么办?   郑娥才不理他,重重的踩着步子回了花厅,这才发现里头为什么这么热闹——薛斌也来了,他和张长卿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弟正各自端着一杯酒,互敬彼此。   好在已喝过一轮酒,外头的宾客都已去了,剩下的大多是亲近的亲友,自是不会多话的。   薛斌那张一贯带了讥诮和冷漠的面庞少见的显出几分复杂来,但还是直接将手中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伸手拍了拍张长卿的肩头,似有几分祝福,随即便毫不留念的转身离开。   薛斌今日穿了一身绯色的袍子,绯色的袍裾被花厅中的灯光照得近乎透明,上面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瑞兽图案栩栩如生,衬得他犹如一柄秋水利剑般萧瑟锋利。   郑娥呆了呆,忍不住去看泰和长公主。   泰和长公主便站在上首的位置,她呆呆的看着薛斌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郑娥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上前去拉她的袖子,轻声道:“殿下,要不您过去看看吧?”   泰和长公主眸中闪过一丝波光,然后将郑娥抓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轻轻的掰开来,嘴里含糊的应了一声,又仿佛是自我开解:“今日是长卿和二公主的婚礼,我哪里又走得开?”   话虽如此,泰和长公主仍旧是忍不住看了张长卿一眼。   张长卿却也学着郑娥的模样,劝了一句:“要不然,母亲您还是过去看看吧?”他对薛斌这个兄长的感情一直十分复杂,可是他却也是真心实意的希望泰和长公主能与薛斌和解——泰和长公主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长子的,如今固然可以一味的不理不睬,可日后后悔了又该如何收场?他为人子,到底还是不希望泰和长公主来日进退不得,后悔痛苦。   泰和长公主似还有几分犹豫。   郑娥顿了顿,声音更小更细了,轻轻的加了一句:“当年,您答应过太后娘娘的……”   提起太后,泰和长公主的心不知怎的又更软了,大约是今日喝了太多酒,此时酒水蒸腾,竟是真的生出几分对亡母和长子的愧意来。她动了动唇,到底没有说话。   驸马张峤只一眼就看出了泰和长公主的心思,他温柔的拦住妻子的肩头,压低声音吩咐下人:“你去一趟,请靖康侯过来说话。”说着,便半搀半扶着泰和长公主去了隔间。   张长卿目送着父母离开,这才转头悄声与郑娥道了一声谢:“谢谢你,阿娥。”   郑娥忙不迭的摇头,顺手推了张长卿一把,嘴里劝他道:“反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快去洞房啦。”   张长卿面一红,竟有几分扭捏的模样。   郑娥打量了他几眼,瞧他那模样怕是有些近人情怯,便有模有样的给他出主意:“二娘一定等得饿了,你记得给她端些热些的粥点,一边吃一边说话,她心情就好了……”   张长卿连忙点头,还要拉着郑娥的袖子再说几句话,就见着边上的萧明钰虎视眈眈的看过来,大有“你敢拉她袖子,我就叫你没手”的威胁之意。   张长卿只好把伸出一半的手又给折回来揉了揉自己的鼻尖,道:“那我先回去了。”   萧明钰嫌弃的赶人:“赶紧走!”洞房花烛夜,就该回去陪新娘,被翻红浪,这会儿呆在这里有什么出息?没找人闹他洞房,已经是看在他是自己妹婿的份上了。   郑娥听着萧明钰声气不大好,忍不住又悄悄的伸出脚踩了他一脚。   萧明钰痛得牙尖都泛冷,稍稍放缓声音,交代了张长卿一句:“好好照顾二娘……”   张长卿脸一红,连连点头,忙不迭的往新房的方向去。   萧明钰悄悄凑到郑娥耳边,轻声承诺道:“阿娥你放心,我都想好了,等我们成婚那日我一定不在外头乱喝酒,直接陪你回洞房,省得那些人来闹……”二公主到底是女孩儿,几个皇子心里头还是有些底,没去闹妹婿的,可等萧明钰成婚,似魏王楚王那等缺德的说不得就要来闹了,而且五皇子还是个好美色的,说不得也要扯着六皇子看美人。   这般一想,萧明钰的危机感还挺重的,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唔,还得找把大锁把门锁上。”   郑娥听着萧明钰幼稚的出奇的话,有些想笑,忍了忍,只好又踩了萧明钰一脚。   萧明钰这回觉得自己冤了,小声道:“怎么又踩我?”   郑娥忍着笑,可粉色的唇线还是微微上扬,颊边的梨涡浅浅的。   萧明钰见她终于笑了,便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嘴里亦是道:“算了,你喜欢踩,那就多踩踩好了……”   郑娥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眉目弯弯,波光潋滟的水眸看着萧明钰,嘴里道:“谁喜欢踩你了?”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另一头喝闷酒的吴王和楚王便有些不高兴了,把手头的筷子一放,便出声调侃道:“四弟这是说什么呢,把阿娥都逗笑了……”   萧明钰面上敛起笑意,伸手牵着郑娥,转头应了一声:“没什么……”他眸光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弯了弯唇,“对了,听说二哥三哥过几天就要回封地了,也不知此回一别,何日才能再见。咱们兄弟几个,倒是应该喝几杯酒呢。”   上回太子那件事,到底还是叫皇帝上了心,他亦是不愿叫几个儿子争得太厉害,想了想也不好再多留吴王和楚王,干脆等二公主婚礼过后便要赶这两个儿子离开,明说了以后若无要事便不要回京。至于五皇子六皇子,到底是幼子又有谢贵妃这般的宠妃时不时的在边上吹枕边风,皇帝心里头多少有些纵容,不太舍得,于是便想着等郑娥与萧明钰明年成婚后,再让三个儿子一起出京回各自的封地。   也正因为如此,一听萧明钰说这个,吴王和楚王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楚王直接冷了脸,讽刺道:“对了,还没问呢,四弟你住法慧寺为母后祈福,可是要禁酒荤?”   吴王会过意来,与楚王一唱一搭的道:“二哥你这要求可高了啊——要是叫四弟禁酒荤,那他岂不是只能和庙里的和尚那样吃青菜豆腐?堂堂皇子,成何体统?”   楚王一扬长眉,讥诮的道:“四弟这可是为母后祈福,四弟一贯孝顺,难不成连这点苦也吃不了。”   萧明钰面上波澜不惊,牵着郑娥一同坐下,顺手给自己还有吴王与楚王斟了一杯酒:“我确是不禁酒荤,只是在山上吃得少了些罢了……”他的目光意味深长的在吴王和楚王的面上转过,笑起来,“就像是二哥和三哥,你们日日饮美酒,享美人,难不成就不孝顺母后了?”   这话的分量可有些重。任是楚王和吴王都知道元德皇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元德皇后去了将近五年,朝中不是没有劝皇帝令立新后的,可皇帝至今都空着后位,不为所动。所以,要是吴王和楚王说一声“不”,恐怕传到皇帝耳朵里,自然又是一桩不是。   吴王及时反映过来,连忙道:“还是四弟你明白事理!今日乃是二娘的好日子,咱们喝酒,喝酒!”   楚王被自己的话给饶了进去,心里头不知多憋屈,可面上还是挤出一丝笑来,与吴王一般的举起酒杯。只是,他心里倒是不免抱怨起萧明钰来:四弟这几年在山上念经念得多,这嘴皮子倒也越发利落了!牙尖嘴利! 第75章   萧明钰与几个兄弟略喝了几杯酒, 楚王与吴王深觉无趣便先起身走了。五皇子与六皇子倒是留着说了一会儿话,这才一同回去。萧明钰走得最晚, 临去前还拿眼瞧着郑娥,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似是还含着些委屈,控诉起郑娥:怎么可以不送我?   郑娥没法子,只得起了身, 亲自把他送到门口的地方,见他仍旧是站着不走, 便又抬起眼看了萧明钰几眼,颊边微微有些发烫, 连忙垂下头用指尖捋了捋耳后的碎发。   指尖绕着的丝发柔软,郑娥的声音也不觉柔和了一些,细声道:“我过几日再去山上看你……”她耳后那几缕鸦色的碎发被捋到耳后, 露出白嫩的耳垂,玉石一般白皙的肌肤映着月光显得格外清透, 就像是月光下盛开的白蔷薇一样的美丽。   萧明钰挑了挑长眉, 他扬唇微笑的时候, 剑眉微微一扬, 轩眉朗目,神采夺人:“那我走了啊……”话虽如此, 他仍旧是停了停, 恋恋不色的看了郑娥好一会儿方才挺直腰背,起身上了马车离开。   在这样的暗夜里,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便显得格外清楚, 郑娥听在耳里,心里忽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不过,还未等郑娥抽出空来去山上找萧明钰,二公主这个刚做了新娘的倒是先派了人来叫郑娥去陪她。二公主平日里最喜欢乱跑,偏着几天都是闷在公主府里没出门,早已闷得狠了,好容易得了闲便连忙叫了人去给郑娥传信儿,叫她来和自己说话。   二公主出嫁前,皇帝按照惯例给了她一个封号——长乐公主,故而她的公主府上头挂着的牌匾写的也是“长乐公主府”这五个字。   宫人早前得了二公主的交代,在前头引路,掀开珍珠帘子,小心殷勤的引了郑娥入内室。   内室的摆设倒是有些像二公主在宫里的寝殿的模样,显是按照二公主的喜好和心意装饰的,就连边上摆着的三脚白云铜香炉都是她以前用惯了的。   郑娥目光在这内殿一掠,倒是生出几分少见的感怀来:还记得小时候,她和二公主只有那么小,站起来都不及那三脚白云铜香炉来得高,两个人还能绕着香炉玩闹。元德皇后有时候就坐在那里瞧着她们两个小姑娘打打闹闹,等她们累了便把人都叫到跟前来,拿着帕子替她们擦汗,听她们趴在榻上说说笑笑……   那时候,她们都还那样小,那样的天真不知愁,二公主最常说的便是“反正有母后嘛,怕什么……”。而今,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元德皇后的音容尚且历历在目,二公主已经出嫁了,就连郑娥自己明年大约也要论及婚事了。   郑娥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还是带了笑,一入门便先绕着二公主认认真真的瞧了几眼,忍不住啧啧玩笑道:“还以为你闷坏了呢,没想到你这脸色反倒是比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更好了……”   大约是刚做了新娘的缘故,二公主身上还穿着大红色织金绣大朵牡丹的广袖襦裙,左右虽有年轻美貌的宫人服侍着,可她站在中间依旧是明艳夺目,娇贵鲜艳,一如牡丹一般的富丽娇艳,艳压群芳。   只是,二公主仍旧是旧日里的脾气,闻言不由的瞪了郑娥一眼,伸手就要去拧郑娥的面颊,嘴里哼哼道:“你这嘴真是讨人嫌!你自己还不是这样?我听长卿说了,那天婚礼上,你和我四哥两个都不知跑哪儿闲逛去了。还是后来才回来的……”   提起这个,郑娥便不由得想起那夜萧明钰说的话还有他那个凶狠的近乎要把人撕裂吞进肚子的吻,面上不知怎的渐渐泛起红来。   二公主瞥了眼,见她面上霞光盈盈,倒是忍不住笑叹了一句:“阿娥你这面皮也太薄了,一说就脸红,我都不好欺负人了……”她说到这儿,眼珠子一转,先扯了郑娥的袖子拉她坐下,悄悄的凑过去问道,“对了,四哥他和你说过没有,他不久前特意为着你们的婚事去找父皇了呢。”   郑娥闻言不由有些诧异,连忙抬头去看二公主。   二公主见她果真不知道便无奈的摇摇头,笑着解释道:“四哥他在法慧寺呆了都快五年了,心里头自然也是想着早些成婚,带你回封地过自己日子的。他先前去找父皇是为了早些定下婚期,最好订在开春的时候,那会儿天气还好呢……偏父皇嘴里说还要去找钦天监算一算日子——钦天监还不是听父皇的?父皇他啊,一定是舍不得阿娥你和四哥哥。”   郑娥闻言也不由生出些不舍来,握着二公主的手,轻轻道:“我也不舍得你们的。”   二公主瞧她面上神色,忍俊不禁,凑过来拧了拧郑娥白嫩嫩的面颊,玩笑道:“可你更不舍得我四哥哥啊。”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其实吧,去了封地又不是不能回来,总也能见的。像是二哥,三哥他们,这回就算是叫父皇赶回去了,可估计很快便要回来……”   二公主这回也算是乌鸦嘴——吴王和楚王的车架方才出了长安城,半道上便遇上了刺客,楚王只略受了些轻伤,吴王却是磕得头破血流。没法子,两王又给抬回了长安城。   这还是天子脚下呢,受伤的又是自己的亲儿子,皇帝心里头自是不好过的,发了一通脾气,又下令金吾将军及京兆尹以下缉拿刺客,调查清楚。皇帝自己则是亲自出宫去了楚王府和吴王府去看儿子。   楚王倒还好些,因是轻伤,不过是瘦了些惊吓罢了,见着皇帝便面色苍白的膝行过去,抱着皇帝的腿狠狠的哭了一通。   皇帝瞧他模样,到底有几分心疼,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嘴上却道:“你的仪态呢?!这般大的人了,还学妇人家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楚王只好抬了袖子去擦眼泪,嘴里却还是委屈道:“父皇不知道,这一回若不是三弟拉了儿臣一把,儿臣这回说不得便见着不着父皇您了呢……”   皇帝瞧他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倒是有些可怜模样。他不觉叹了口气,软了语调:“何至于此?”顿了顿,又道,“你母妃也惦记你呢,若是好些了,进宫去瞧瞧她,莫叫她替你担心。”   皇帝安慰了几句,便又去了吴王府去看吴王——因吴王是磕着头,尚药局的奉御说是不好起身,便只能躺在榻上见皇帝。他看着倒是比楚王更镇定些,嘴里还道:“榻上见君,是儿臣失仪了。”   几个儿子里头,皇帝对吴王感情最淡——吴王出生不久后,高皇帝便去了,当时便有不少人说他克亲。皇帝虽是不信这个,可心里头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对着儿子的感情却也着实是淡了许多,这才坐视他的生母昭才人被王昭仪所害,然后又被抱去王昭仪那里养大。可儿子到底是儿子,实际上也没做错什么事,这几年吴王去了封地也甚是能干,就连这回遇刺,危难之时吴王都记着拉一拉楚王这个二哥,着实是个重情的。   皇帝自然都是瞧在眼里的,现今倒也觉得这三儿子还不错……如今瞧他头上包扎伤口的纱布,皇帝不免有些心疼,想了想,嘴里便道:“冯奉御说了,叫你不要起来,那便躺着好了。”顿了顿,又道,“你二哥一贯是个不着调的,朕也就没多问他什么,只是你素来细心,此回可有什么关于那些刺客的线索?”   吴王摇摇头:“事情来得太快,儿臣倒是没注意。”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加了一句道,“只是,那几个刺客里头有一个身量娇小的,看着倒像是内侍出身。对了,那刺客打斗的时候手臂袖子被人割破了,儿臣倒是见着他手臂上有一个像是兰花一样的胎记……”   吴王使劲想了想,也没想出其他什么来,只得一脸羞愧的垂下头去,口上道:“只有这些了,但是儿臣与二哥都吓得不轻,若不是后面那些人来得及时,说不得儿臣与二哥也回不了长安城了……”   皇帝闻言微微抬了抬眉梢,眸光微变,面上神色亦是有些冷。他伸手抚了抚吴王的肩头,随即又再一次的问道:“你确定有一个刺客是‘内侍出身’?”   吴王点点头:“对,那人身形小,就连声音仿佛也是尖尖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个内侍没错。”   这长安城里头,身边养着内侍的可不多,至少都得是姓萧的。   皇帝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伸出手揉了揉眉心,目光渐渐沉了下去。等他从吴王府出来的时候,黄顺上来扶了扶,顺嘴问道:“陛下是要回宫?”   皇帝顿了顿,眉心微微一蹙,显出些折痕来,眉目之间神色深深。   他胸口似是堵着什么,有些梗着,好一会儿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口上吩咐黄顺道:“罢了,难得出宫一次,去看看阿娥吧……” 第76章   皇帝去的时候, 正好看见郑娥蹲在院子的一角喂兔子白云。   白云好容易才从竹笼子里出来,不禁抖了抖耳朵, 红水晶似的眼睛左右瞧了瞧便往前头被太阳照着的地方蹦了蹦, 然后它便缩成一团小小的雪球儿在阳光底下晒太阳。   郑娥瞧白云这怠懒的呆模样便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唇,手里拿着一叠切成片的红萝卜,一片一片的递到兔子嘴边, 就跟伺候兔子主子一样……   皇帝瞧着有趣,便负手于后, 无声无息的站在郑娥后头瞧了好一会儿。见郑娥快把手里的红萝卜喂完了,他这才缓缓出声问道:“这兔子就是四郎送你的那只?”   就这么站在边上瞧郑娥认认真真的喂兔子, 皇帝适才堵在胸口的那团气不知怎的就也跟着散了开来,反倒有了几分少有的闲适和轻松。   皇帝的声音低沉悦耳,却着实是叫郑娥吓了一跳。她指尖一颤, 手里拿着的那片红萝卜都跟着掉在地上,好在白云也不嫌弃这个, 低着头就把那片红萝卜也咬到嘴里, 嚼了嚼就给吞了。   郑娥顾不得兔子, 连忙起身给皇帝见礼, 嘴里道:“萧叔叔怎么来了?”   “朕今日去瞧二郎、三郎,顺道便来看看阿娥你……”皇帝说到这儿, 便垂了眼, 微微一笑,“倒是没想到,你竟是在这儿喂兔子。”   郑娥有些羞, 白玉似的面上浮起一团红来,上前拉了皇帝用金线绣了云纹的袖子,娇娇的叫了一句:“萧叔叔……”   郑娥这模样倒是和她小时候与皇帝撒娇时候一模一样,皇帝瞧在眼里,心中倒是不觉一软,伸手揉一揉郑娥的鬓角,嘴里道:“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话虽如此,神态与语调都柔和了许多。   郑娥先把白云拎起来放回竹笼子里,捋了捋那白绒绒的兔毛,这才伸手去拉皇帝的袖子,仰起头笑着道:“萧叔叔要不要进去,我给您泡茶喝,解一解渴?”   皇帝点了点头,伸手将郑娥的小手握在掌中,牵着她入了内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皇帝嘴上不由叹一声道:“这时间可过得真快啊,一眨眼的功夫,你们几个孩子也都一个个长大了,再不似小时候了……”似太子、楚王、吴王等,一个个都长大了,心思也多了,渐渐的也都知道去争去抢了;至于大公主、二公主亦是跟着出嫁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有时候他都觉得是自己老了……   郑娥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黑白分明,波光潋滟。她嘟嘟嘴,应道:“可是人总是会长大的啊——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好,长大了也有长大了的好。”   皇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这话,倒是和你娘一个声调。”   他不觉有些出神,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神色渐深,许久方才恍若无意的开口道,“对了,四郎上回入宫时候倒是和朕提了一嘴,说是想把你们的婚事办在明年开春时候,等四五月份便能起身去封地了。阿娥你呢,你怎么想?”   郑娥蹙着纤眉细细的想了一会儿,有些羞赧的垂下头,垂眼看着皇帝那牵着自己小手的宽大手掌,小声应道:“其实,我心里很不舍得二娘还有萧叔叔你们的,我还从来没出过长安城、离开过你们呢……”她咬了咬唇,面颊上的绯色好似透过纱窗照进来的霞光,语声轻而软,“可是,四哥哥他答应了的,要一辈子待我好。我,我相信他的。”   皇帝见她模样,颇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虽说这是自家儿子娶媳妇,可他心里头不知怎的却有一种自家好白菜却被猪拱了的惆怅。他抬眉回忆了一下,忽而用手比划了一下,口上轻声道:“当初从你娘手里接过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小呢,比外头那只兔子也大不了多少。没想到,你现今都快要嫁人了……”   郑娥今日一连听皇帝两次提起“你娘”,倒是生出些许的诧异来:大约是她父母早逝的缘故,皇帝很少在郑娥跟前提起。郑娥自己虽是好奇,可日子久了倒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毕竟是皇帝和元德皇后一手带大了她,他们不把父母的事情告诉自己,必也是有他们自己的考量。   皇帝顿了顿,果真招招手,让郑娥与自己一同在临窗的坐榻上坐下,嘴里道:“有些事,阿娥你以前还小,朕也不好与你说。如今你也大了,朕自是不好瞒你的,有关你父母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郑娥眨眨眼:“什么都可以问吗?”   “嗯,”皇帝微微颔首,“只要朕知道的。”   郑娥认真想了想,便脆声道:“他们真的已经过世了吗?他们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才要生下我的,对不对?”   皇帝眼眶有些泛红,抬眼看向窗外,口上徐徐道:“当年朕便是接了你爹娘的信赶去峨眉山接你的。那时候,你爹方才过世不久,你娘把你托付与朕后不久便随你爹一起去了。就连他们的后事,亦是朕处置的。”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他们自然是极喜欢你的——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仅有的骨血,也是生命的延续。”   说到这儿,皇帝忽然把头覆在郑娥的头顶上,轻轻道:“因为当年你爹娘隐居在峨眉山,你亦是在山上出生,所以你爹给你取名叫做阿娥——峨字含山,你又是女孩家,未免太重,故而改成娥。随你娘的姓,叫郑娥。”   对于生父与生母,郑娥一直都没有什么记忆,只是因为皇帝而对他们怀了些好感与好奇。可是,此时听到皇帝这样寥寥数语,她却不知怎的眼中一热,又酸又涩,一眨眼便掉下眼泪来。   是了,是他们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给自己取名,将自己托付皇帝。想来,他们离去的时候,也曾似元德皇后一般,对着自己的孩子百般的不舍和担忧……   皇帝见她落泪,忙不迭的拿了帕子替她擦眼泪,就像从前那样哄小姑娘似的柔声哄着她,替她擦了擦微红的眼角,揉了揉鼻子逗她道:“对了,你娘还给你取了个小名,叫眉眉,正合了峨眉二字。等以后啊,你还能把这小名告诉四郎,叫他给你画一辈子的眉……”   郑娥原还垂着头掉眼泪,听到这话便扑哧一声笑起来,眼睫处还沾着泪珠,就像是花蕊中央的露珠一样娇娇嫩嫩的。   “可算是笑了……”皇帝抬了抬眉梢,神色间还有些不大高兴,有些醋味的道,“一提四郎便笑,可见是女大不中留!记得你小时候最亲朕的,谁也不给抱,只喜欢朕。”   郑娥闻言笑的不停,好容易方才止了笑,又咬了咬唇,轻声道:“萧叔叔,你说他们的后事都是你处理的。那我,我能去拜祭他们吗?”   皇帝闻言却是有些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朕会交代四郎的,等你们成了亲,出京就藩的时候,正好叫他绕路去峨眉山,带你拜见你父母。”   郑娥点了点头,心中稍稍一宽,随即又开口问道:“对了,萧叔叔,你能和我说些他们的事情吗?”   皇帝自是点了头。   因着皇帝还有些事,到傍晚的时候,便要起身回宫去了。郑娥恋恋不舍的送皇帝出门,等人走了却也不回去,反倒是仰头看着天边那大朵大朵的火烧云,不知怎的仍旧是心绪不平,仿佛心里存着许多事,可仔细去想却又没什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忽而开口吩咐左右道:“叫人备车,我要去法慧寺。”   窦嬷嬷就在郑娥边上呢,闻言不免温声劝了一句:“郡主这想一出是一处可不行!这个时辰了,等到山上的时候,天都黑了,回来还不知要是什么时候呢。难免要惹出些闲话来,郡主和魏王面上也不好看。”   “那些人要说闲话,那就叫他们去说好了!”郑娥少见的发了脾气,赌气道,“反正我就是要去!”   窦嬷嬷悄悄瞅了眼郑娥神色,知道她这是下定了决心,只得叹了口气,转身去交代了。   不过,等郑娥到了法慧寺的时候,天色确是已然暗了下来。郑娥一口气跑到萧明钰那小院的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忽而又顿住了手,不知怎的有些犹豫起来。   就在郑娥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的时候,那门扉却被人从里头打开,萧明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诧异,只是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娥?”   天边最后一缕斜阳从云端滑落下去,清冷的月牙挂在枝头,月辉皎皎的洒落下来,满地透白。萧明钰那张清俊的面容在这样的暗色里依旧显得疏朗清贵,然而他那双如寒潭一般深且冷的眸子在看见郑娥的那一瞬间便软了下来,如春水一般的温暖。   郑娥抬眼瞧着他,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心中不知怎的竟是生出百倍的委屈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萧明钰一贯是个泰山本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此时见着郑娥的模样倒是吃了一惊,不由手足无措起来,一边抬手给她擦眼泪,一边慌忙的道:“阿娥,你别哭啊,谁欺负你了?告诉四哥哥,四哥哥给你出气!你别哭……”   郑娥乌黑浓密的眼睫被泪水打得濡湿,湿漉漉的贴在眼睑处,就像是站着水的鸦羽。她抽噎着抬起头,看了萧明钰一眼,忽然便扑了过去。 第77章   郑娥哭得厉害, 一双小手却仍旧抱着萧明钰的脖颈,滚烫的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烧得萧明钰的心头也是滚烫滚烫的。   萧明钰微微犹豫了一会儿, 这才轻轻用手拍了拍郑娥的脊背,轻声道:“怎么了。”   郑娥打了个哭嗝,可怜巴巴的抬起头来, 小声道:“我爹我娘都死了……”   萧明钰: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不过萧明钰素来心思敏锐,不过片刻功夫便很快的反应过来:“是父皇和你说了什么吗?”   郑娥点点头, 犹如菱角一般白嫩的下颚还沾着泪水,声音轻轻的:“嗯……”她眼睛鼻子都红红的, 哭起来的模样可怜极了。   萧明钰想了想,用手托着她的身子,把人抱到怀里, 一路抱到了里间的屋舍里。   山间的夜晚总是难免有些寒凉,故而屋内亦是生了暖炉, 热火靠着银丝炭, 虽无一丝的烟火却仍旧有热气徐徐而起, 温暖如春、   郑娥入了里屋, 被那温暖的热气一捂,紧绷着的皮肤仿佛是泡在热水里一般, 不觉的松了下来。只是眼里的眼泪仍旧是掉个不停, 郑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见着萧明钰就哭得起来——只是她心里头却隐隐生出一个感觉:这世上永远都会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是错, 他都会包容你,宠着你,爱着你,叫你见着他便变得娇气起来,恃宠生娇。无论是欢喜还是悲伤都想要与他一同分享。   她何之有幸,能够遇上萧明钰。   这般想着,郑娥的眼泪却是跟着止住了不少,她有些羞赧的把头埋在萧明钰的肩头,白嫩的面颊却被萧明钰的衣襟蹭的微微有些红。   萧明钰抱着郑娥上了暖榻,先递了帕子给她擦脸,见她眼睛肿的就跟两枚小小的杏仁儿,可怜又可爱。他心里头不免更是心疼起来,缓缓从暖榻上站起身来,抬手在暖炉边上温着的茶壶里杯热茶,小心翼翼的把那盏茶递到郑娥手边,轻声道:“拿着,就算不想喝,也可以用来捂捂手……”   郑娥乌鸦鸦的眼睫往上一抬,有些害羞的点了点头,接过茶盏捂在手心里,有些暖暖的,倒是十分的舒服。她手心温暖,心里头也觉得舒服了许多,便像是小鸟喝水似的低头抿了口水,干涩的喉中亦是跟着舒坦了许多,精神也渐渐缓和过来了。   萧明钰悄悄松了口气,拿着帕子替她擦脸,嘴里却道:“父皇究竟和你说了什么,竟是叫你哭成这样?”   郑娥眼睫微微一颤,不由又低下头去,随即反应过来,轻声应道:“萧叔叔说,他会和你说的,等我们成亲了,就让你带我去峨眉山,拜见我父母……”   萧明钰点点头,倒是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略一挑眉,笑着道:“峨眉山?”他若有所思的道,“该不会你的名字便是从这儿来的吧?”   郑娥咬咬唇,倒是小声应了一句:“萧叔叔说,我娘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眉眉。”   萧明钰闻言变不觉微笑起来,上前揽住郑娥的肩头,轻轻的垂首在她眉心处落下一吻,柔声道:“眉眉,这名字真好听……”他的唇不带半点的旖旎滋味,反倒是温热干燥,语声跟着软了下去。   郑娥心头那些冰冷的、哀伤的东西不知不觉便又散了开来。她忍不住把手搂在萧明钰的脖颈处,毛茸茸的碎发在他颈上一蹭一蹭,有些害羞的和他道:“萧叔叔和我说了我们婚期的事情……”她说到这里,不觉有些害羞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的动了动唇,口上道,“就在明年开春。”   萧明钰听到这话,不由有些又惊又喜——他上回问皇帝的时候,皇帝还有推说是要先问一问钦天监,他还以为自己和郑娥的婚事还要再拖下去呢,没想到,皇帝竟然松了口……   萧明钰心思一转倒是很快便想起了不久前楚王、吴王遇刺之事,心里倒是有了些揣测:或许皇帝心里头也对皇子之间的争斗明白过来了,倒是不想再叫萧明钰或是郑娥卷在里头。   萧明钰心里想着事,面上还是极高兴的,伸手搂着郑娥往上一举,哈哈笑起来。   窗外的月光如水银一般洒落一地,树影参差,仿佛被萧明钰的笑声所惊动,左右晃了晃。   只听萧明钰笑声朗朗,犹如清风:“那可好,四五月的时候我们就出京去封地,先去峨眉山转一转,拜见岳父和岳母。告诉他们我会把阿娥你照顾得很好很好,让他们不必担心……”他颇有几分欢喜的将额头贴在郑娥白嫩的额上,柔声道,“然后我们就回封地去,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郑娥听着他的话,不知怎的心里也生出些无法言说的欢喜来,轻轻的伸出舌尖,在萧明钰的唇上舔了舔。   萧明钰的眸光变得有些深,把她整个儿搂到怀里,用力的加深了那个吻。   就在萧明钰和郑娥山间夜话的时候,皇帝与谢贵妃正一同去瞧又病倒了的小公主。   大约是九月份天气渐凉的缘故,小公主有些着凉,不免又生了一场小病,谢贵妃为着照顾女儿忙上忙下,着实是消瘦了许多。   皇帝处理完事情,便特意亲自到蓬莱宫瞧瞧小公主。   小公主才吃了药,有些困倦,见着皇帝却是极欢喜的,就连原还有几分困意的眸子都亮了起来,嘴里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父皇!”   这样明白而直接的欢喜和孺慕,皇帝瞧在眼里,心里不免更心疼几分,上前抚了抚她的额头,问道:“可有听你母妃的话,好好吃药,好好养病?”   小公主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脆嫩:“我有听话的……”她拉着皇帝的袖子,忍不住又有些委屈,“就是想父皇,想得不得了。”   皇帝瞧着她那亮的出奇的水眸,心里更软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所以父皇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说着,又体小公主捏了捏被角,拍一拍道,“吃了药便快些睡吧,等你好了,父皇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小公主眨了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认真的瞧着皇帝,好一会儿才点头用力“嗯”了一声。她乖乖的闭上眼睛,抱着被子,一副马上就要睡的模样。大约是她适才喝了药,这会儿闭上眼睛,困意上涌,果真是很快便睡过去了,呼吸绵长,显是睡得极沉。   皇帝瞧着她捂得红扑扑的面颊,心中微微有些软,仍旧是动作轻柔的拍了拍锦被。   谢贵妃在边上瞧着,面上神色微变,藏在袖中的手掌亦是握得极紧。随即,她便含笑着上前道:“三娘这孩子果是最听陛下您的话,您一说,她就睡了。”她抬手,搀着皇帝起来,与皇帝一同往寝殿去,口上徐徐笑道,“妾这做母妃的,都要吃醋了呢。”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三娘自小体弱,倒是叫你操心了,辛苦了……”   “做母亲的,操心自己孩子又算得了什么辛苦?若是可以,妾情愿减寿十年,保佑三娘一辈子无病无灾,快快乐乐。”谢贵妃柔声一叹,犹如月下芙蓉,清艳已极,“倒是陛下,整日里国事烦扰,倒是还要替三娘担心,妾倒是过意不去呢。”   皇帝心中妥帖,倒是不免叹了一声:“三娘还小呢,一贯乖巧伶俐,朕自是十分喜欢的。倒是她那几个兄长和姐姐,倒是……”他顿住口,也没有再说下去。   谢贵妃一贯体贴懂事,自是不会追问的,反倒是转开了话题:“对了,陛下今日去看吴王和楚王,不知两位王爷的身体可好些了?”   皇帝此时神色已微微敛起,闻言却叹了口气:“楚王倒还好,今日还能起身说话,大约只是受了惊。倒是吴王,瞧着似乎还要养好久的身子,尚药局那头说若是不小心,说不得还要落下顽疾……”   谢贵妃眸光微动,面上倒是跟着显出几分担忧之色来:“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是这般大胆,京城重地,竟然也敢对两位王爷动手。”她羽睫微颤,似是有几分惊色,嘴里道,“这般狂徒,倘不处置,来日里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呢!”   皇帝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他有些冷淡的将谢贵妃的手拉开,轻轻道:“朕还有事,先回甘露殿了。”   谢贵妃连忙惶恐的垂下头,恭送皇帝离开。   皇帝的心情却不免更差了,他坐在御辇上微微阖上眼,想起回宫时看到的密折,心中不觉生出一丝复杂之感。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黄顺。”语声冷淡,满地的月华更加清冷彻骨。   黄顺吓了一跳,连忙小步上前去,恭敬的垂下头:“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沉默片刻,握着御辇上的手微微收紧,似有难决之事。许久,他才沉声道:“去东宫,把太子叫来。” 第78章   黄顺闻言, 不由得把腰背压得更低了,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皇帝也没有再说什么的兴致, 颇为随意的摆了摆手, 让他下去。   黄顺原还想要找个小内侍去东宫传话,只是瞥了眼皇帝那面色,心中微微一动, 倒是自己亲自跑了一趟。   其实这时候也不早了,东宫里灯火尚明, 殿内暖香盈盈。太子头上的紫金冠已被丢到猩红色的地毯上,他本人半靠在坐榻上, 一手揽着一个碧衣舞姬,就着舞姬的手喝酒。   听到是皇帝传唤,太子差点没被送到嘴边的酒水给呛到, 抬起眼又见是黄顺这个皇帝身边的大内侍亲自来传话,便是再愚钝也知道此事应是不小。太子心头咯噔一下, 忙不迭的把怀里的两个舞姬给推了开来, 郑重其事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 端正神色问道:“这么晚了, 父皇怎地忽然想起要传我?”这般说着话,他暗暗的给边上那还愣着不动的舞姬使个眼色。   那舞姬生得妩媚, 身段甚是妖娆, 便是九月里也依旧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纱衣。她藕臂一伸,轻手轻脚的扶了黄顺坐下,顺便将一个香囊递到黄顺手里, 柔声道:“公公一路赶得辛苦,还是坐下说话吧……”   那香囊极轻,黄顺指尖一捻便知道里头装的是银票或是地契之类的,心里倒是有了底。他语声微缓,只是仍旧端着态度:“陛下今日出宫去看了楚王与吴王,回宫后便想着叫太子您入宫说话……”他顿了顿,轻轻道,“陛下心情不好,殿下为人子的,还是顺着些才好。”   元德皇后素来贤德宽宏,宫中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惠,便是黄顺也不例外。虽说已过去多年,元德皇后也已经过世,可黄顺如今这般年纪,倒是越发的放不下旧事,心里头多少还是惦念着。故而,这一回他才亲自跑了一趟,想着把这人情还给太子,此后便也算是于心无愧了。   太子自是不知黄顺的心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里倒是隐隐生出些有些厌烦来:既是先去了楚王府和吴王府,必是老二老三在父皇跟前告什么状!别人家的兄弟看着都好,偏自己家的一群兄弟,各个和恶狼似的,恨不能把自己给吞了。太子这般思量着,瞧黄顺的神情到底不敢轻忽,先起身去后头换了一身衣服去了酒味,这才随人往甘露殿去。   等太子到了甘露殿门口的时候,左右宫人内侍全都低了头,只轻轻掀起帘子引他入内,口上道:“殿下请进,陛下正等呢。”话声落下,那些宫人都只是立在门口处,只是目送着太子入殿。   殿中并无一人,左右安静的出奇,只有皇帝坐在书案后面,面容隐在沉沉的暗色里,只能隐约看见他锐利犹如刀剑的目光,几乎能破开人的皮肤,看到内里的血肉。   殿外满地月华如流光,殿内却是静的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就地上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样发诡异的氛围里,太子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跳声越发急促,往里走了几步,不由自主的抬眼去看坐在上首的皇帝,只是还未等他看清皇帝的面色,便听得皇帝的一声冷笑。   “怎么,你现在也知道怕了?”皇帝开了口,意味不明的问道。   太子头皮一瞬间就紧绷起来,脊背上亦是冷汗涔涔,心底里不由自主的涌出一股森冷的寒意。他连忙快步上前去给皇帝行礼:“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叫起,目光在他的头顶掠过,只是淡淡的道:“你还没回朕的话呢。”   太子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轻声应道:“儿臣不知父皇所说的是何事。”   “不知道?”皇帝意味深长的反问着,语调拖得有些长,不辨喜怒。   太子的心也随着皇帝那声音而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他咬了咬牙关,只觉得自己压低的脊背就像是绷紧了的弓弦,只差一点就会断开。   也就在此时,坐在上首的皇帝短促的冷笑了一声,那笑声轻薄冰冷的就像是月下磨出的刀刃。他忽然伸手拾起桌案上的一本折子,把它丢到太子的头上:“那好,你看看这个。看完了再告诉朕,这是什么?”   皇帝何等的力道,只这一下,立时便把太子细嫩的额头砸出血来,倒是没有流多少血,只是叫太子那张原本还算是端正斯文的面庞显得有些仓皇起来。   太子差点叫出声来,顺势俯跪下下去,低着头用有些颤抖的指尖放开那本硬皮的折子,还没等他看完,他那面色几乎便已经变得无比苍白起来,连忙出声道:“父皇,此事,此事儿臣确实是半点也不知情……”   “那你说,那些刺客为什么会有东宫的腰牌,为什么有人当天看见穿着黑衣的人进了你的东宫?”皇帝的目光里已是沉沉的失望,“明宸,你告诉朕,为什么?”   太子用力的咬了咬唇,竭力想要辩白些什么,可最后却只能怔怔然的道:“儿臣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皇帝看着他被砸破的额头和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微微阖了阖眼:“明宸,你是朕的嫡长子,为了你,朕与皇后足足等了七年……”便是为了以正嫡庶长幼,他才顶着压力一直等到嫡长子出世,方才让其他妃妾有孕。   殿中的烛火随着拂过帘幔的夜风轻轻摇摆,落在皇帝面上的烛光亦是闪烁不定。皇帝面色有些苍白,如同失去了血色一般,冷的没有一丝的人情。他一贯沉静的声音里甚至还呆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就像是月下的长剑,不知积了多少的霜雪和沧桑:“朕膝下统共只有六子,唯有你一个是自小由朕亲手教养长大。便是再忙,朕也绝不会忘了你,替你延请名师,早早便封你为太子,叫你不满十岁便得入主东宫。甚至——”   这些事,太子亦是十分清楚,可他很少听皇帝提起——因为皇帝以往要给他这个太子留些面子。所以,他听着听着,不由得便浑身战栗起来,几乎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面色,只是满心惶恐惊惧的等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皇帝语声微凝,有些沉,压得跪在下首的太子头更低了。只听他缓缓的接口道:“甚至,为着你,朕还把你底下的几个弟弟都赶去藩地——他们亦是朕的儿子,爱子之心,世人皆有。朕何尝不喜欢他们,何尝不想要留他们在身边?可就是为了你,朕听从你母后的劝解,将他们早早赶去藩地,好叫他们知道君臣之别,叫你这东宫的位置坐得更稳。就连这一次,二娘婚事过后,朕也早早下诏让他们早日回藩地,无旨不得轻离……”说到这里,他终于睁眼睛去看太子,又问了一句,“所以,你究竟有什么不满?纵是他们要走了也不甘心,非要杀了他们,才能甘心、才能解恨吗?”   太子牙根咬得紧紧的,仍旧是摇头道:“父皇,此事,此事儿臣当真不知啊!”他含泪仰头去看皇帝,只是一劲儿的摇头,“真的不是儿臣所为!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皇帝却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朕叫你来,只是想与你说个清楚。既然你不肯认,也说不出什么,那便回东宫自省吧……”他顿了顿,扬声叫道,“来人,把太子送回东宫。”   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分作两边,太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半搀半扶着要往殿外去。   皇帝沉默片刻,又加了一句:“令御林军分一队人护卫东宫,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出。”   侍卫们齐齐应声,满殿肃然,唯有太子面色苍白,神魂不属。   谢贵妃早早派了人去听甘露殿的消息,倒是比其他人知道的更早些。   听说皇帝派人围了东宫,她那张绝美的面上不动分毫,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太子,便是做了这般的事情,楚王和吴王都那样了,陛下也依旧下不了废太子的决心,真是叫人心烦呐……”叫太子再东宫自省,何尝不是皇帝希望自己冷静一二再来处理此事?   边上的几个宫人低眉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应声。   谢贵妃轻轻一挑黛眉,便把手头的一张才写好的纸条凑到案边的烛火里,用火点燃,然后丢到香炉里,一直等到那纸条被烧干净了,她才严声吩咐左右:“既然陛下不让人进出东宫,那么这几日也不必再与兰射那边递消息,便当什么也不知道好了……”她目光落在香炉那为熄的火焰上,微微一闪,许久方才又道,“明日派个人去找六皇子,就说三娘病得越发厉害,让他抽空入宫来看看。至于三娘的病,你们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边上的大宫女面色微变,垂下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虽说蓬莱殿内灯火通明,温暖似春,可左右之人却仿佛是身处寒冬,胆战心惊,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第79章   第二日傍晚, 六皇子果真来了蓬莱殿。他先去看了小公主,哄着她吃了药睡下, 这才起身去见谢贵妃。   这么些年, 六皇子年纪渐长,他生得聪慧灵敏,要说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谢贵妃的心里的那些事,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年纪渐长, 自是有些自己的想法,只是碍着谢贵妃的面子不愿说开, 平日里也只与五皇子在外头胡闹,只是一径儿的装傻罢了。   真要说起来,京城这些个皇子里头, 盼着要回藩地过自己小日子的,萧明钰排第一, 六皇子便能排第二。   九月里, 凉风习习而过, 吹落一地的黄叶, 六皇子自廊下走过,目光掠过那树下还未来得及扫走的落叶, 心头忽而生出几分无力来:他往日里常常寻借口不愿入宫, 现今想来他却是如谢贵妃的风筝,想要拉回来的时候只要轻轻的收一收手里的线就可以了……   左右的宫人尽皆垂首敛神,秋香色的衣裙过处, 只有极细微的衣声。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格外郑重。   六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必旁人掀帘,自己便伸手掀起那厚布帘子,往里走去,面上神色不动,口中却自然而然的叫了一声:“母妃……”   谢贵妃半靠在铺了一层黛青色薄毯的美人榻上,手上搭着一条樱红色的薄被。她黛眉微蹙,面如芙蓉,嘴里轻轻的嗔怪了一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慌慌张张,都不叫个人替你通报一声。”红唇一扬,她温柔的招了招手,犹如世间那些疼惜爱子的慈母一般慈和可亲,“快些过来坐,叫母妃瞧瞧你,看着倒是瘦了不少……”   六皇子环视了一周,见周侧无人,方才在谢贵妃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好,行了个礼,迟疑着开口道:“时候不早,儿臣马上就要回去,就不坐了……”他顿了顿,垂目去看谢贵妃,“母妃,三娘生来体弱,再折腾下去会出事的。便是父皇那里,恐怕也交代不过去。”   谢贵妃那春波一般柔软的眸光在听到这幅这一瞬变得锋锐冰冷,她用锋利的眼刀在六皇子的面上掠过,线条优美的红唇微扬,极轻极轻的笑出声来,似乎觉得六皇子的话十分可笑:“怎么,你威胁我?”她语声柔婉,可那声调随即又低了下去,垂头落泪道,“是了,你如今大了,自是不把我这个没用的母妃放在眼里。”   六皇子垂下头,掩饰着面上神色,只是轻声道:“儿臣不敢。”   谢贵妃却摆了摆手:“那好,那你就给我坐下,我们也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六皇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抬起步子往谢贵妃处走去。   谢贵妃这才觉得满意了些,轻轻颔首,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你父皇一贯偏心,这会儿虽是把太子关到东宫自省,但迟早也是要放出来了……”她眸光流转,语声不急不缓,“所以,我们要再往上面添把火。”   六皇子闻言几乎是立时抬眼去看谢贵妃——楚王和吴王遇刺受伤都不能叫皇帝狠下心去,谢贵妃究竟还要做什么?   谢贵妃却没有直接开口,只是轻声的接口道:“你父皇让钦天监算过日子了——魏王和端平郡主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明年二月二日龙抬头的那一天。到时候,你父皇说不得便会把太子放出来。然后,我们再……”   她语声愈低,几乎是微不可闻,但是六皇子的面色却已经变得难看至极。   太子被关东宫自省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其他人的,虽是比谢贵妃晚了许多,可二公主一大早便听到消息。她吓了一跳,本是要入宫求见皇帝,可到了宫门口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内侍荣贵给拦了下来:“殿下请回吧,陛下今日身子不爽,正在里头躺着呢,不见外人。”   二公主一身红衣颜色鲜艳,更衬得眸光如秋水长剑般锐利:“难不成,我也是外人?”   荣贵连忙自打了个嘴巴,又道:“二公主自然不是外人,只是陛下说了,倘来人是要给太子求情的,他一个也不见……”荣贵顿了顿,又道,“这,殿下您看,您还要进去吗?”   二公主扬起下颚,哼了一声,气冲冲的拂袖走了——只是,便是她也意识到了这一次皇帝确实是对太子动了真怒。到底是嫡亲的兄长,便是平日里多有抱怨,可她心底还是惦念着的,思忖再三便又改道去五皇子府上,拎了五皇子一起去法慧寺找萧明钰。   只是,叫二公主没想到的是,她一推门,倒是见着郑娥和萧明钰两人正坐在院子的花架下的是石桌石椅上喝茶,好生的悠闲。   二公主不由有些诧异:“阿娥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郑娥面颊一红:她昨日根本就没回去!昨晚上,她初听父母之事,难免有些情绪,便寻萧明钰哭诉了一番,后来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哭累了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是,这些个话便是二公主,她也不好意思解释。   好在边上还有个萧明钰,警告似的叫了一声二公主的名字:“萧佩兰……”   二公主几乎是一激灵,连忙道:“不问就不问!”说着,她又想起自己的来意,伸手把后头睡眼惺忪的五皇子拉过来,上前与萧明钰道,“四哥,东宫那边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萧明钰垂下眼,抬手替二公主与五皇子各自倒了一杯热茶,随口应道:“嗯,我知道。”   二公主瞧他神色,心里隐约有些底,便又小心的试探道:“我今日入宫去,瞧父皇那态度,好似是真生气了。”   萧明钰把茶盏推到二公主和五皇子的面前,只是淡淡的道:“那是自然,楚王和吴王才刚遭了刺客,吴王头破血流的,至今都没能起身,父皇生气也是有的。”   二公主闻言却是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萧明钰,也顾不得去喝递到跟前那盏茶,紧接着问道:“你是说,楚王和吴王遇到的刺客是东宫那边……”她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还是没有说下去。   萧明钰漫不经心的摇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究竟是不是东宫的人,我也不知道……”毕竟他也不知道太子究竟傻到什么地步,不过他还是很从容的加了一句,“不过父皇相信了,想来人证物证都齐全着——要么真是太子做的,要么就是东宫里有奸细与人里应外合坑了太子。”   二公主的脸色更苍白了:事情显然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严峻。她不由自主的抬目去看萧明钰的神色,犹豫着动了动唇:“那,那太子他会有事吗?”   萧明钰却懒懒的抬抬眼睑,随口道:“唔,你知道汉景帝的太子刘荣是怎么被废的吗?《史记》上说‘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栗姬乃是刘荣生母,景帝有意托孤,方才以言语试之。也正是因为见她心狭不能容人,景帝这才起了立幼子的心思。如今父皇尚在,楚王、吴王却在京郊遇刺,父皇自是要雷霆大怒的……”   二公主咬了咬唇,本是想叫五皇子也说几句,却见着宿醉的五皇子正用手撑着头喝茶解救,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她只好沉下气,抬起眼去看萧明钰:“四哥,太子他便是再有不是,那也是我们嫡亲的兄长啊。小时候,他待我们也都很好的。便是母后,”她顿了顿,眼中已有盈盈的泪珠,“便是母后临去前,最不放心的也是太子。你会帮他的对不对?”   萧明钰的手握在茶盏上,乌黑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鼻翼处落下淡影,越发显得他鼻梁高挺,五官一如皇帝般轮廓深刻。他顿了顿,轻声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再说,母后临去前,只是交代我要照顾好你和五郎。至于太子,母后与我都已经做了我们所能做的,剩下的只能看他自己了……”就像是吴王说得,没有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母后和他不可能在边上扶着太子过一辈子。   二公主闻言,眼眶已是红了,垂下头,近乎自语一般的道:“就算是最后一次,也,也不行吗?”   郑娥在边上听到这话,亦是觉得心中有些酸楚,她就坐在萧明钰的身边。她素来对人情绪敏感,自然知道萧明钰的心绪亦是不像面上那般淡然。她犹豫了一下,把手覆在萧明钰放在案上的手掌上,轻轻的握紧了,就像是要握住他的手一般。   萧明钰眉心微微一蹙,垂眸与郑娥对视片刻,犹豫不决的心虚终于又渐渐安定了下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倒是有个办法,只是要等个好时机。”   “什么时机?”   萧明钰蹙起道眉头不由松了开来,眸中生出自然而真切的欢喜来:“自然是我和阿娥成婚的日子。” 第80章   婚期定在二月二日。   萧明钰几乎是掰着指头数着日子, 每天做梦差点都要笑醒过来——他等了这么多年,做梦都想把郑娥娶回来, 没想到这回终于成真了~~   也因为马上就要成婚, 等过了年,萧明钰就收拾收拾,厚着脸皮从庙里搬回了自己的魏王府, 然后整日呆在自己的府里琢磨着布置新房、花园等等事情,倒是二公主为着太子的事情来了好多回。萧明钰倒是不急, 每回都只有一句话:“放心,快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二公主就算不信也没法子, 只好再三道:“我年前求了父皇一次,好容易才能进东宫去看太子,外头围着羽林军, 东宫里头的日子真的不太好,就连皇嫂还有康乐都跟着瘦了许多, 康乐还是个孩子呢, 哪里受得了这个罪啊。对了, 太子还和我说, 这次真不是他做的,是有人陷害……”   萧明钰临近婚期, 心情正好, 也不与妹妹顶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起来:“好了好了,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是会做到的。”说着他又转身去问边上的得福,“我的喜服做好了没?”   得福连忙点头,又道:“昨儿殿下您说肩部那一处要再小一点,那头便连夜赶了赶,想来是十分合身了。”   萧明钰点点头,便吩咐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正好带上衣服去找父皇。”好容易才当一回新郎,当然要在皇帝面前穿一回喜服,表示一二——亏得皇帝以前还想把郑娥嫁给五郎或是六郎,居然漏过了他这么一个英俊郎君。   二公主瞧着萧明钰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的十分的不放心,总觉得越是临近婚期,自家四哥就越是傻乐,都快成傻子了……   萧明钰吩咐了一通,便又与二公主道:“我进宫去找父皇说话,你先回去吧。”   二公主只好打道回府。   萧明钰则是兴冲冲的拿着他的喜服去找皇帝。   皇帝正忙着呢,听说是萧明钰来了,挥挥手让人放他进来。只是,皇帝口上仍旧是有些不耐烦的说了萧明钰一句:“过两日便是你与阿娥的婚礼,到处乱跑什么?”   萧明钰捧着颜色鲜艳的喜服,来和皇帝炫耀:“儿臣的喜服才做好了,正好拿来给父皇瞧瞧。”   皇帝垂目瞥了一眼:见萧明钰面上带笑,容光焕发,双眼明亮,显是真的高兴。他心中倒是不觉一软,也跟着高兴起来:四儿子对郑娥确是真心,在山上等了五年,这回将要如愿,自然高兴得很。他们两人在一起,想来应是极好的,郑娥的父母大约也能放心了,便是元德皇后在,大约也会很高兴吧?   皇帝这般想着,眸光倒是柔和了些,随口道:“既是带来了,那便换上给朕瞧瞧吧。”   萧明钰自是不会和皇帝客气,唤了个内侍入内来服侍他更衣,径直便去了屏风后面换衣服。   喜服昨日里方才改过,今日再试的时候果真便十分的合身。萧明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宽肩瘦腰,如松如玉,身姿挺拔一如一柄出鞘长剑。他的五官像极了皇帝,疏眉朗目,轮廓极深。此时,他清俊的面容被身上那件喜服的近乎浓艳的红色一衬,便生出一种锋利至极的俊美。   萧明钰特特炫耀了一番,又道:“母后以前总说我像父皇,想来父皇当年与母后成亲时候,穿上喜服,大约也是这般模样吧?”   皇帝没好气的笑了一声,嘴里道:“朕那会儿还比你小了几岁,才十六呢……”话虽如此,他垂眸看着萧明钰,微微一怔,目光却不觉得飘远了:萧明钰确实是生得极像他,此时换上喜服的模样倒是叫自己想起当年。   那时候,正是新婚,他也曾欢喜的整夜都睡不着。新婚那日,他还握着许氏的手,一字一句的与她说,要做“一世的夫妻”。婚后的那一段时日,王氏还没入府,他们两人同起同卧,朝夕相对,不知有多么快活……   然而,昔日之诺应犹在耳,许氏却已先他一步入了昭陵。   皇帝沉默片刻,心情不知怎的又有些低落下去,微微阖了阖眼,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意的摆了摆手,与萧明钰便道:“朕有些乏了,你便先回去吧。”   萧明钰见状倒是劝了一句:“父皇既是累了,不若早些休息?”   皇帝微微颔首,随即又吩咐黄顺送一送萧明钰。   一直到了廊下,萧明钰才转头与黄顺拱了拱手:“就到这吧,公公不必再送……”他顿了顿,又轻声加了一句,“那件事便麻烦公公了。”   黄顺面上神色不变,只是轻声道:“老奴既是应了殿下,自是会尽力的。”说着便也站住身,目送萧明钰离开。一直等到萧明钰的背影不见了,他才摆摆袖子,重又回了甘露殿里。   皇帝因为想起当年与元德皇后的旧事,颇多感伤,也没了批折子的心情,丢开手里的御笔便起身往内殿走去,想要在临窗的小榻上躺下歇一歇。   黄顺垂着头,恭恭敬敬的跟在皇帝后头,与边上的几个内侍宫人一道服侍着皇帝更衣然后躺下。黄顺亲自拿了一条薄毯给皇帝盖上,另外的几个内侍和宫人则是轻手轻脚的退到屏风后面,等着皇帝随时传唤。   黄顺盖完了毯子,便又从袖子里拿了一块安神香,加到边上的镂空香炉里头。   香雾袅袅,缓缓升腾而起,殿中暖香盈盈。   本该合眼养神的皇帝却忽而转了身,抬眼去看黄顺:“今日加的是什么香?”   “是安神香,”黄顺垂眉低眼,恭敬小心的回答道,“奴才瞧陛下这几日睡得不安稳,便斗胆加了一块。”   皇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不经意的开口道:“这香,记得以前立政殿偶尔也点。”   黄顺小心的应声道:“是啊,元德皇后素来节俭,不爱香料一类,案上反倒多是供着一些花草盆栽。只有这一味安神香,倒是常点。”   皇帝薄唇微扬,不觉露出笑容来:“是了,她是怕朕睡得不好呢,每每朕来,多是要点一炉的……”他此时不由得便又想起昔日里夫妻恩爱的旧事,心中不觉一软,又是欢喜又是酸楚。   皇帝躺在榻上,嗅着鼻尖熟悉的熏香,倦意渐渐上来,不一会儿便又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是难得的好眠。甚至,他还在梦里见到了元德皇后。   她坐在秋千上,是少女时候的模样,梳了双髻,带着一对珠花。随着秋千的摇晃,珠花花蕊上的珍珠也微微动了动,衬得她满头乌发如鸦羽。她回头看着他,笑起来的时候,眸光如水,仍旧是那般的温柔可爱。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生怕惊到了她,只是怔怔的看着。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已爬过千山,跨过万水,等待许久,为的也不过是为了站在这里,看着她垂头和自己微笑。   多么好啊,她还在那里,还能与他微笑……   皇帝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残阳如血一般的照在朱红色雕花木窗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仿佛是还没能从梦中回过神来了,皇帝抬目看着窗外,怔怔的发了好一会儿呆。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梦到皇后了,不是他刻意不想,只是一种自我的本能罢了。   就像是当年太后临终时说的他的心“又宽又大,只有江山才能稳稳的压在上头。那些个人,来了去了,叫你高兴或是难过,都是一时儿的”。皇后去了,他自是悲痛欲绝,几乎白了鬓发。然而,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万里江山、天下百姓乃至于膝下那些儿女……每一个都不是能轻易舍去的,他也只能故作从容的将那些悲伤避开。   后宫里的人来来去去,总有贤妃、王昭仪那样的旧人陪他说旧事,有谢贵妃那样的人间绝色与他百般温柔,也有鲜活娇嫩的美人前仆后继来填补他的空缺……   可是,当他梦见元德皇后的时候,那种如狂的欢喜忽而涌现出来,少年时的心跳也跟着回来,纵然知道是梦,可依旧不愿就这么醒过来。   梦醒后,被时间冲洗的痛苦仿佛不曾淡去一丝,鲜明如旧,重又回到了他的心口。   有那么一刻,皇帝几乎无法去否认:他所失去的,此生永远没有什么人或是东西能够填补,就如同心头剐走的肉,永远都不会好了。天底下无数人想破脑袋的想法子让他欢喜,他也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欢喜的事情,可是纵然是用那些欢喜去掩饰痛苦,痛苦也永远都是痛苦。他的心口,也永远都少那么一块。   他怔怔的看了许久的斜阳,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夕光落下,方才轻轻的开口叫人:“黄顺,”大约是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和疲惫,“派个人去东宫传旨,让东宫那边的人都撤了吧。过几日便是四郎与阿娥的婚礼,太子到底是长兄,总也要去看看的……”   事涉储君,自是不可小觑,东宫解禁的消息自然也是瞒不住的。至少谢贵妃很快便知道了,她倒也不生气,反倒是十分从容的笑了一声:“太子就算太子,总是有许多旧情可以去耗的……”只是,总有一日,那些旧情也会耗光,到时候太子又要如何?   谢贵妃低垂眉眼,染了蔻丹的纤纤细指在花梨木案上轻轻掠过,柔声道:“也好,既然如此,那么前些日子的谋划也能用上了——”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传话给兰射,让他按计划行事。” 第81章   东宫解禁, 便是郑娥听到消息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经此一回,太子倒是安稳了许多, 平日里也不敢再乱出门。倒是太子妃崔氏特意带上康乐郡主, 一同去了泰和长公主的公主府去看郑娥,顺道给郑娥带了些添妆礼来。   康乐年纪尚小,虽不知事但经了这么一回却着实是受惊不少, 整个人看着都瘦了许多,白嫩嫩的面颊也没了往日里的婴儿肥, 渐渐显出秀气的轮廓。因为她这几个月一直被拘在东宫里不能出来,这回好容易随着太子妃崔氏一同出来, 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欢喜的,只是仍旧害怕的牵着崔氏的手,躲在后头, 怯怯的看着人。   郑娥虽是知道太子算不得多好,可瞧着康乐这么小的孩子也跟着受罪, 心里自是有些心疼的。她想了想, 便又从边上的那边拿了几个果子, 弯下腰递过去, 轻声道:“阿晗你吃蜜柑吗?”   康乐郡主名叫萧晗,是太子给起的名字, 平日里亲近些的要么叫她“阿晗”要么便是叫“康乐”。   萧晗先仰头去看太子妃崔氏, 不知该不该拿。   崔氏叹了一口气,便道:“不认识了吗?这是你四婶婶呢……”她抚了抚女儿的肩头,便道, “还不快谢谢你四婶婶。”   萧晗眨巴眨巴眼睛,脆生生的叫了一声:“谢谢四婶婶。”这才伸手拿了蜜柑,自己剥了起来。   这回倒是轮到郑娥脸红了,嘴唇动了动,小声道:“要后日才成婚呢……”话虽如此,心里仍旧是极高兴的。   崔氏见她粉面含羞,心中微动,倒是感叹了一句:“四郎等了这么久,可算是如意了,如今还不知如何的得意欢喜呢。”说着,她又拉着郑娥的手在临窗的小榻上坐下,语声温温的与郑娥道,“你们小夫妻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能够有今日,自是再好不过。以后啊,只要你们齐心,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的……”说着,便又交代了许多夫妻间相处的心得——虽说她与太子关系冷淡,可到底是费了不少心思,在这上面多少还是有许多话可以讲的。   郑娥一一听了,一直等到崔氏就要起身告辞,这才犹豫着开口道:“皇嫂,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讲……”她咬了咬唇,迟疑着道,“四哥哥说,楚王、吴王遇刺之事,倘若不是太子所为,便是东宫里有奸细与人里应外合。嫂嫂若是有心,倒是可以留心一二,若是找出那些个奸细,日后多少也能安心些。”   崔氏闻言微微一怔,倒是垂眼看了看郑娥,含笑道:“阿娥你也长大了……”她目中神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轻声道,“嗯,嫂嫂记在心里了。”   转瞬便到了大婚那日,二月里尚且有些春寒,好在天气还不错,至少不是萧明钰担心的雨天。为着这个,萧明钰还特意派人去给算日子的钦天监那里送了厚礼——这要是雨天,他去接自家王妃都不方便。   郑娥作为新娘,比起那些个收拾嫁妆、准备东西的宫人们都显得清闲多了。且她素是个乖巧的性子,虽说前几日略有些辗转反侧,可真到了成婚这日,不知怎的心里竟是忽然安定了下来:是了,她要嫁的是萧明钰,她自小便认识、喜欢的人,而他也喜欢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这般一想,她心里头安定许多,没再胡思乱想。因她每日都要早起练字,这一日到也不必等人来催,早早的便起了,闲着无事便坐在房,由人替她更衣打扮。嫁衣自然是早早的做好了的,换好嫁衣,只需坐在房里头由着人给她净面、梳头,就连早饭都是别人端着粥碗给她喂的。   这桩婚事倒也如了泰和长公主的意——当初皇帝要让她收郑娥为义女的时候便顺嘴提过一句,说是打算要把郑娥嫁给自己的几个儿子。虽不是皇帝当初说的五皇子或是六皇子,但魏王显是又更好了一筹。多个皇子女婿,总也是面上光彩的。故而公主府上下,对着这桩婚事亦是十分用心。   虽说许多人都议论郑娥出身,想着以萧明钰这嫡皇子的出身,最后居然娶了这么一个王妃,算起来着实是有些亏。可是那些人却不知道,郑娥的嫁妆实际上并不比那些个贵女要少。除却当初皇帝、皇后特意给的,还有太子妃、泰和长公主等等长辈的添妆,倒是能把整个院子都填满。后面又添了萧明钰给聘礼,泰和长公主瞧着窦嬷嬷一个人清点的辛苦,便又特特拨了两个嬷嬷去给郑娥那边帮忙收拾。   二公主很有些姐妹义气,自告奋勇来陪郑娥,顺便还悄悄给郑娥塞了两块糯米糕:“糯米抗饿,你要是饿了,就悄悄在轿子里头啃两口。只有一点——千万别蹭了嘴上的胭脂,要不就不好看了……”   郑娥悄悄的捏了捏二公主的手,有人陪在身边与她说说俏皮话,心里倒是舒服了许多,面上亦是不觉的笑了笑。   因着萧明钰心急,迎亲的人倒是来得比想象中的更快,只是这皇家迎娶自有吉时。泰和长公主心里头颇有些嫌弃侄子这火急火燎的模样,索性就这么叫他在外头等着,自己则是趁着还有时间,亲自去了郑娥房里,温声与她交代些夫妻间相处的事情。   想了想,她又给郑娥递了两本画册,解释道:“我膝下只有两个小子,你又一贯是个乖巧懂事不必人操心的,我竟也忘了这事。好在还有时间,你也别羞,多少看了一看。夫妻之间,这事好了,别的事也会慢慢好的。”   郑娥见着那画册封面,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她不由垂下头,雪玉似的面颊红的好似初开的牡丹,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之前,二娘拉我看过了……”   泰和长公主不由微笑起来:“这可好,二娘一贯爱淘气,这一次总算也是做了件好事。”她轻轻的抚了抚郑娥的发顶,怕弄乱她才梳好的头发,只是轻轻的掠过,“别担心,也别害怕。等以后,你就知道你们的缘分有多么珍贵了……”   泰和长公主能说出这话,自是颇多感慨——她的第一任驸马,薛斌的父亲薛不言便是与她青梅竹马长大,婚后两人恩爱不疑,朝夕相处,如今想来那一段时日亦是犹如神仙眷侣一般令人难忘。纵然如今驸马张峤亦是与她夫妻和睦,可那总是不一样的。   泰和长公主说着说着,倒是生出几分感伤来,用帕子按了按有些发红的眼角,笑着与郑娥打趣道:“你放心,要是四郎以后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我给你出气去。”   郑娥虽说只在泰和公主府上住了四年左右,平日里其实不大与泰和长公主说话,至多不过早晚请安,可如今这般情况,竟也生出许多不舍来。她不由的伸出手握住泰和长公主的手,想了想,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道:“四哥哥不会欺负我的。”   泰和长公主被她这有些孩子气又有些认真的话逗得一笑,差点笑得仰倒。   她们又絮絮说了许多话,待吉时至,外头的萧明钰再忍不住,派了人来里头催。   泰和长公主很是抱怨了一番:“就怕我藏了他家新娘子不给他似的……”到底还是体谅侄子等了这么多年的心急之情,想了想便又替郑娥理了理衣裳还有凤冠霞帔,最后再从身后的丫头手里接过朱红色绣龙凤呈祥图案的盖头给郑娥盖上。   因着泰和长公主与薛斌早些时日已经和好,这一回倒是由薛斌作为长兄来背郑娥上轿子。   这迎亲的路线也是礼部早已定好的,萧明钰作为新郎只要骑在马上,顺着路线一路过去便好。只是,他虽坐在前头,仍旧是免不了偷偷去瞧后头的轿子,想着自己多年心愿得偿,差点在马背上坐着笑出声来。   好在这一路也算顺畅,泰和长公主的公主府又是昔日王府改建,离萧明钰的魏王府自然也不太远。萧明钰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按时到了王府。   等到了地方,萧明钰这才下了马,亲自牵着郑娥下了轿子——虽然萧明钰很想亲手去牵,可实际上还是隔着一条绸带的。   他们一前一后的入了大堂,这才在礼官的指点下先拜天地、然后高堂,最后才是夫妻交拜。   这一回皇帝倒是亲自来了,坐在上头看着萧明钰和郑娥上拜高堂,虽是欢喜欣慰,不免又有几分心酸:若是皇后也在,看到这般情景,不知该有多高兴啊……   郑娥作为新娘,拜完堂之后便轻松许多,只需要回正房等着便好。   萧明钰则是可怜些,步子都还没动就被那几个倒霉兄弟给齐齐拦住了——好在吴王头破了还没能起来今日也只不过是派人送了东西,而太子经前回一劫安稳不少,只需要把楚王、五皇子这两个起哄捣蛋的的给灌醉了就好。   倒是六皇子,一反常态的安静,看上去心事重重。只是萧明钰今日急着入新房,虽知道有些异常可也顾不得许多了。   等萧明钰好容易气饱了楚王、灌醉了五皇子,摆脱了那么一群倒霉兄弟,悄悄溜回正房的时候,便有嬷嬷端了红漆盘过来,上面是用来挑盖头的喜秤。   不知是否是他入门时带进来的风,帘幔微动,烛光跟着一晃,萧明钰的心口不由得也跟着砰砰砰的跳起来,仿佛由热血从心口涌出,一直涌到头部。他脑中一片空白,面颊微微发烫,竟是慢慢的红了起来。 第82章   他深呼吸了一下, 伸手拿起喜秤去揭那盖头。   红盖头被揭开,凤冠上垂落的东珠跟着轻轻晃动, 在烛光中闪烁着淡淡的金色, 细碎的珠光盈盈落在郑娥雪玉一般细腻白皙的面颊上,真正的雪肤花貌,就像是他年少时起无数次的梦到的一样美丽。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与郑娥说, 然而此时看着穿着朱红嫁衣的她,喉中此时却不由有些干涩, 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口怦怦跳着, 仿佛一张嘴便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他想说:“我很早很早之前就在梦里见过你了。”   他想说:“我很早很早就喜欢你,等着你长大了。”   他想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想说:“我喜欢你, 我爱你。”   然而,只是看着她, 心中便有无数的欢喜不断的爆炸开来, 那如狂潮一般的欢喜, 不停的涌上来, 脑中一片空白,根本说不出话来。   难怪常有人说“喜极而泣”, 这世上最强烈的感情, 无论悲喜,它都是直接从心口迸发,乃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大约只有用眼泪和笑容才能说清。   郑娥此时亦是满心的忐忑,就算经过无数人的解说,可这到底是她的新婚夜。   而且,她头上还顶着那么一个镶满了珠翠的凤冠,沉甸甸的压着,头皮更是疼得厉害,偏偏当着人的面她又不得不端正坐姿。忍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萧明钰这个“正主”来了,她自然是想着快点揭开盖头、喝完合卺酒了事。   结果萧明钰倒是入了房门,揭了盖头,然后就站着一动不动了。   郑娥等得有些不耐烦,悄悄抬眼去看,正好撞上萧明钰那炙热的目光。她就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连忙又低下头,被包裹严实的脖颈也跟着热起来,就连面颊上渐渐泛出微红来,就仿佛是娇嫩至极的花瓣被屋内的热气烘出的艳色。   一直等到边上的嬷嬷端了两盏酒,提醒他们:“殿下,该喝合卺酒了……”这才算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萧明钰方才如梦初醒,连忙伸手从漆盘上接过两盏酒,递了一盏给郑娥,嘴里轻轻提醒了一声:“阿娥,合卺酒。”   郑娥也忍着羞涩抬手接了那盏酒,酒是温过的,两人对视着喝了这两盏热酒,都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好在,喝了酒,将酒盏交给边上的嬷嬷,便也算是礼成了。   萧明钰大大的松了一口,很快便摆手让人下去准备沐浴的热水。等边上那些人都退下去了,他才自在些了,连忙在榻边坐下来,垂头去问坐在榻上的郑娥:“可有哪儿不舒服?”   郑娥哼了一声,嘟起嘴,小声道:“哪里都不舒服……”她有些委屈,忍不住和萧明钰诉苦道,“这个坐姿坐的脚酸,还有头,凤冠太沉了,脖子和头皮都好疼……”   萧明钰听她这么说,自然也是心疼得很,顺嘴又道:“快把鞋子脱了,榻上躺一会儿,我等会替你揉一揉……”随即,又伸手去替郑娥解开头上戴着的凤冠,他生怕扯得郑娥头疼,动作倒是极轻的,指尖挑出几根固定的簪子时还顺便替郑娥按摩了一下头皮,语声温温,“小心些,别乱动,扯到头发你又要叫疼了。”   郑娥则是脚一蹬把脚上的两只绣鞋给蹬了出去,然后便动了动,把两条纤长笔直、有些僵硬的细腿横在萧明钰的膝头,撒娇道:“你说要帮我揉的。”   萧明钰这才把她头上那难缠的凤冠给解下来丢到边上,见她青丝柔软的垂落在两肩,白嫩的小脸上笑靥生花,心中软得很,自是应了下来。   还没等萧明钰揉多久,外头便有人轻轻叩门,只是道:“殿下,水来了。”   几个宫人端了一大桶的热水过来,另有许多洗漱工具。萧明钰见着那明显两人大的木桶,不由挑了挑眉,直接把榻上的郑娥打横抱起,他把嘴贴在郑娥的耳边,轻轻的含着白嫩的耳垂吻了吻,笑声压得极低:“既然脚酸,夫君我抱你过去,顺便伺候你沐浴更衣,好不好?”   那些个宫人虽是听不大清楚萧明钰的话,可是见着上头两个主子这般动作,都不由得垂下头,眼观鼻鼻观额,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郑娥只觉得耳垂被他吻过的地方烫的厉害,面上亦是羞得很,当着人又说不出什么来,最后恼羞成怒,只好把头埋在萧明钰的肩窝处,恨恨的咬了一口。   萧明钰只当她是默认了,于是便朝着那几个尚且站在屏风面上垂首装看不见的宫人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   那些宫人齐齐应了一声“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外头的帘幔也被放了下来,轻纱拂动,带来夜里的寒凉与暧昧,仿佛美人含羞。   萧明钰果真亲力亲为的替郑娥褪了衣衫,然后干脆利落的脱了自己的衣裳,抱着人一起进了木桶,然后他便探头看了看,顺嘴问一句:“要加花瓣吗?还是香露什么的?或者直接用香胰子、澡豆?”   热水氤氲的热气几乎遮住了郑娥小半张脸,她都快把头埋到水里,压低声音道:“香胰子就好,你快点把香胰子递给我啦……”   他们两人如今都是坦诚相见,幸好还有热水和升腾出来的热气遮着,要不然郑娥真的要羞死了。   真要是这么听话,那就不是萧明钰了。   萧明钰知道郑娥紧张,想了想倒还是把香胰子先递过去,然后轻轻的用指尖掐了掐郑娥的娇嫩的手心,垂下眼玩笑道:“等会儿还要做更羞人的事呢,你现在就脸红,那等会儿可怎么办?”   郑娥拿了香胰子就不翻脸不认人了,气哼哼的用脚在下面踢了萧明钰这个道貌岸然的大流氓一脚,然后便背过身去洗自己的。   萧明钰也连忙转身去拿边上那一篮的花瓣——适才郑娥踢了他一脚,脚底幼嫩光滑的皮肤磨蹭过去,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起了反应,只能转身掩饰一二。   因有这么一出在,萧明钰倒是老实不少,只是洒了一些花瓣,顺便替郑娥递一递帕子,也不捣乱了。   郑娥想:果然还是要踢几脚才好。   萧明钰想:第一次还是得回床上才好,可不能在这儿丢脸。   这对夫妻各怀心思,倒是想到了一块,速战速决的洗完了澡,略擦了擦身子便要起身去往床上了。   郑娥一想到那些画册便面红耳赤,犹豫了一下才道:“要不你先上床?”   萧明钰不太明白她纠结什么,便也只好先爬上了床,然后伸手拉了拉郑娥,把她搂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亲着她,安慰着:“你别怕……”他可是看过许多画册的人。   郑娥听说会有些疼,原本还挺怕的,被萧明钰这么一说,不知怎的居然笑出声来:“其实,我也不怎么怕的。”   萧明钰怀着一颗怜香惜玉的心结果却被笑了一回来,一时间心绪颇为复杂,只好垂着头,用力的在郑娥唇上咬了咬,认真吻着她,把她那些恼人的话都给堵回去。   柔软的舌尖彼此交缠,舔过贝齿与腔壁,津液从他们的唇边拉出细细的银丝,旖旎而又缠绵。   郑娥被吻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眼睫轻颤,红唇水润,微微扬起的面庞染着彤红的霞光,便像是含露的牡丹,娇嫩鲜妍,花蕊颤动,美不胜收。   萧明钰一面吻,一面伸手去褪衣衫,郑娥才刚换上的那件藕荷色的亵衣自然很快便被他褪下丢到床下,他一手揽着郑娥的腰部,一手去把挂在如意金钩上的床帘给放下来。然后趁着郑娥还被吻得有些头昏,他便伸手往下探去……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把人推开。   萧明钰却哄着她坐到自己的膝上,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长指轻轻的抚着她柔软微凉的长发,一手在下面一进一出的动作着。   他灼热干燥的唇就贴在郑娥的耳边,轻轻的说话,近乎耳语:“别怕……很快就好了……”他的喘息声越发灼热起来,贴在皮肤上的气息就像是火焰一样的灼人,郑娥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也跟着发烫。   忽然,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把唇贴在她耳边的皮肤上,气息急促的道,“阿娥,我爱你……”   郑娥浓密的羽睫微微一颤,不由得伸出手,用力的把萧明钰抱得更紧了,轻轻的回应着他:“我也是的。”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长剑出鞘,刺破血肉。   郑娥疼的掉了眼泪,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她还没有这么疼过呢!   萧明钰被她忽如其来的哭声也吓了一跳,才提起的气一下子就泄了,然后果真“很快就好了”……   真是,真是丢脸死了! 第83章   郑娥知道自己不该笑, 可是萧明钰那一瞬的脸色实在是难以形容。她虽是哭得泪眼朦胧,可是只看一眼, 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萧明钰原还恼羞着, 见她此时笑得眉眼弯弯,一双形状极美的水眸宛如潺潺春水,乌黑的眼睫还沾着晶莹的泪珠, 雨后初晴般的颜色明丽。他的心又不觉得软了下来,伸出指腹轻轻的替她拭了泪珠, 指腹上的薄茧轻轻的在郑娥柔软的眼睑上摩挲过去,微微一点薄红, 带出无限的暧昧来。   只是郑娥犹自笑个不停,他忍了忍,还是咬着牙问道:“……笑够了没?”   郑娥这才觉出几分危险来, 连忙要往后退。   然而,她此时就坐在萧明钰的膝头, 整个人都被萧明钰搂着, 上身那两团柔软紧贴在他汗湿的肌肤上, 犹如弱水与铁石一般明显的刚柔之别。她这时候起意要退, 自然是不可能的,萧明钰一手托着她的臀部, 一手扶着她的腰, 倒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郑娥吓得眼睛都闭起来了,嘟嘟囔囔的抱怨道:“……是你自己说很快就好的。”   萧明钰的脸黑了大半:就是因为太快了,所以才要有第二次啊!   话虽如此, 这到底是新婚,他还是希望能给郑娥一些好一点的印象的,想了想便握着郑娥的手,往下探去,附在她耳边道:“可是,这里还没好啊……”   柔软白嫩的手心被烫的一哆嗦,仿佛是握着一块柔软的烙铁一般。郑娥再不能装傻,只好偷偷睁开眼,瞥了瞥萧明钰的神情,想要把手给收回来,却被人死死按着,只好试探似的摸了摸。   然后对方就更嚣张了,更烫更大了……   郑娥更加握不住了,又有些想哭,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的抬眼去看萧明钰。   萧明钰只好松开她的手,一面俯身吻去她眼睫上的泪水,一面动着下面。他的声音很低很软,带着一种灼热的气息,落在郑娥的面颊上,烧得她面上滚烫。   萧明钰的吻一个接着一个的落在她的面上,细碎的、温情的、柔软的、灼热的、缠绵的……郑娥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丢到一团火里,烤的浑身滚烫,每一根骨头和皮肉都要烧得脆脆的。   他们后来又来了两回,最后一次,萧明钰还突发奇想,贴在她耳边一边叫她小名“眉眉”一边动……直到郑娥打着哭嗝去哄他:“其实一点也不快,真的,真的……”这才算是好了,反正郑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最后还是萧明钰抱着她,给她擦的身体,重新换好衣服……   饶是如此,第二天早上,郑娥醒来的时候仍旧浑身难受。偏睡在她边上的萧明钰却仿佛容光焕发,见着郑娥醒了,还十分高兴的转过头,抱着她的小脸蛋,轻轻的在她的额上吻了吻,声音微微有些沙哑:“醒了?”   他还要再吻吻郑娥的唇,郑娥便连忙把他给推开了:“你洗漱了没啊?”她是十分讲究个人清洁问题的好嘛。   萧明钰的脸黑了一小半,只是想起昨晚上的事,很快便又好了许多。他伸手捏了捏郑娥柔软的面颊,扬起长眉,轻轻的笑起来:“唔,这就去洗漱……”他也不拖沓,这般说着,不一会儿便径自撑起身子,先揭了帘幔抬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便有宫人来服侍郑娥洗漱更衣——因为昨晚上郑娥半睡半醒,只知道萧明钰是大概的给自己擦过了,想了想还是又叫人端了水来又洗了一遍。   他们两人是新婚夫妻,今日换的衣衫也都是大红色的。   郑娥穿了一件大红色广袖襦裙,袖角上用特质的金线绣着凤纹,栩栩如生,裙裾上的五彩金凤则是昂然扬首,铺展开来正是凤凰展翅的图案。窦嬷嬷今日心情好得很,特意从匣子里给郑娥选了一对红宝石耳坠,耳坠雕成一串石榴模样,精致玲珑,红宝耀目,讨喜的很。   窦嬷嬷也是眉开眼笑:“石榴好,石榴寓意好……”她见边上几个梳头打扮的宫人都年轻不知事,便悄悄贴在郑娥耳边,问了一句,“昨晚上,可好?”   郑娥面一红,咬了咬唇,眼神躲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简直好的太过分了。   男人家总是简单些的,萧明钰又比郑娥起得早,这会儿倒是早就打理好了,衣冠整齐,疏眉朗目,神容清俊,按照郑娥的话就是打扮好了的“衣冠禽兽”。他从另一边过来,闲着无事,便站在后头看这一群宫人替郑娥梳发描眉,居然还看得津津有味。   反倒是郑娥,只觉得他那目光灼热的出奇,仿佛都要透过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她的面颊渐渐的就红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嗔了一句:“你去吃早膳好不好,别杵在这里了。”   萧明钰摸了摸鼻子:“……等会儿还要去宫里给父皇请安呢,说不得就要在宫里用早膳。”   郑娥嘟嘟嘴,唇上才刚上了胭脂,一点薄红好似三月里用水洗过的桃花瓣,声音还有些娇娇的:“那你就不能先吃一点填填肚子?”   萧明钰决定听他家王妃的,挑了挑眉梢,笑着去叫人端早膳了。   因为宫里头可能也会留早膳,故而萧明钰也就略吃了一碗红豆薏米粥和一块胡饼——粥有些甜,以往他是不喜欢吃的,只是一想着昨晚上他在郑娥嘴里尝到的味道,不知怎的竟也觉得这东西甜的很和他的心思。   郑娥梳洗好了,因为时间紧急,便也就着萧明钰的手吃了一块豆糕和几口粥,两人一起上了车轿便往宫里头去。   只是无论是郑娥还是萧明钰,都没想到,他们今日才刚到了宫门口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内侍荣贵从里头迎出来,笑盈盈的开口道:“给魏王和王妃请安……”他也算是瞧着郑娥长大的,多少有些个情意在,说话时候也温和的很,“可是不巧,陛下现在就在蓬莱宫里,特意留了话说是叫两位殿下今日直接回去就好,这几日好好休息。”   郑娥听得不大明白,只是有些怔。   萧明钰微微一蹙眉,倒是多问了一句:“那,本王和王妃什么时候再来请安?”   荣贵也不卖关子,扫了边上的人一眼,到底还是漏了几句话:“两位殿下不必多心,这几日最好也不必来了,陛下这会儿心情怕是不好。等缓过来了,大约就会派人去王府里传旨了。”   萧明钰若有所思,又温声谢了荣贵,令左右给荣贵塞了个大红封,笑着道:“王妃小时候在甘露殿,想来也多亏了公公照顾,算是请公公您喝的喜酒,乐呵乐呵。”   这话说得漂亮,面上也好看,荣贵便也不多说,便这般收了,亲自送了萧明钰与郑娥一路。   就如荣贵所说的,皇帝此时便坐在蓬莱殿里,他坐在上首,谢贵妃则是半跪在下面。   清晨的阳光从茜红色的纱窗照入,皇帝的眉目冷峻的便如霜雪一般,而跪在下首的谢贵妃的脸色则是更加难看——她已熬了半夜,早上的时候被皇帝派人从榻上拎起来,无论是真病弱还是假病弱,都有些撑不住了。   然而,绝色美人就是绝色美人,西施捧心蹙眉都有人想要效仿,谢贵妃纵是面容憔悴、眼下乌青,竟也有几分楚楚之态,柔弱堪怜。   皇帝却没有半点的怜惜之心,他深深的看着她,仿佛是要透过那张美人皮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看清楚自己面前的人她究竟是何般的心肝。然而,他到底还是没有再沉默下去,也没有心思再与谢贵妃纠缠僵持。他伸手掐了掐眉心,语声低而轻,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与失望:“……若不是六郎说起,朕是绝不会想到,你这个做母妃的,竟然会对三娘下手。”   谢贵妃纤细的指尖下意识的抓着地上的地毯,指尖嵌入毛毯里。她眼中珠泪盈盈,面色苍白,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幸好六皇子就算想要拦她,到底还是没把那些更重要的事情揭露出去,只是选择性的。六皇子戳破小公主的事情,一是为了阻止她昨晚上要做的事,二恐怕就是想要让皇帝把小公主从她身边带走……   或者说,真不愧是她的儿子。这般情境下,竟然还能想出法子来拦她。   也幸亏如此,此罪可大可小,便是东宫那里的兰射和设计太子的那些事都没有揪出来。就算这一回皇帝是真的动怒了,就算真的因此失宠了,可总是能扳回来的一日……   谢贵妃心里松了一口气,眼中的泪水却一颗颗的掉下来,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三娘亦是妾怀胎十月掉下的肉,妾的亲骨肉,难道妾就不爱了吗?……”她咬着唇,竟是就这般不顾仪态的哭了出来,哽咽着访问道,“难道,是妾想要这样的吗?!” 第84章   皇帝简直觉得不可理喻:难不成, 谢氏她做出这种事,还能是被人逼着的?   然而, 谢贵妃却仿佛比其他人还要来得委屈可怜, 伏在地上痛哭,肩头微颤,声声如泣:“陛下当初说要护妾一世, 昔日誓言犹在,可如今, 您心里当真还有妾吗?”她那双美目中含着泪,依依道, “这几年来,若不是为了三娘,陛下您一月恐怕也来不了几日……”   她发髻凌乱, 哭得不能自已,双眼红肿的犹如两枚小小的杏仁, 可怜中又带着几分自厌:“……您知道妾一个人呆在这座宫殿里, 有多难熬吗?这么大的宫殿, 这么大的床, 只有妾一个人,孤零零的, 空荡荡的, 晚上躺着便能听到外头鬼叫一般的风声。您没来的时候,妾整夜都睡不着觉,一闭眼就能看见当年国破时满地的血……”她哽咽着低声道, “早知今日,倒不如当时虽那些姐妹一同赴死的好。”   当年宫破之时,熙朝末帝怕人玷污了自己的妻妾和女儿,慌忙间只顾得上派人去把她们几人叫到一个殿中——除却抱着小皇子自焚而死的柳妃之外,所有的人都是在那个大殿中自尽的,一个又一个,仿佛干净的自尽也是一种荣誉。   谢贵妃乃是幼女,年纪最小,也是最后一个接过刀刃的。姐姐们的鲜血流了一地,几乎打湿了她最喜欢的金缕鞋,她一贯慈爱的父皇满面狰狞的盯着她和她手中的刀刃。   她那时候才十四岁,娇嫩青涩的犹如枝头才刚刚显出颜色的玫瑰花,怕死怕得不得了。所以,她握着刀刃的手一直握得不稳,刀刃贴在脖颈上,手指就开始发颤,竟是下不了手。   可是,若不如此,等乱兵破宫而入的时候,她一个亡国女恐怕会比死了还不堪。   也就是那生死挣扎的一瞬,周军从外头破门而入,当时尚未登基的皇帝遥遥的看见了她腰间的玉佩,认出了她。所以,他用箭打落了她脖子上那颤抖的刀刃,几乎是惊讶的,犹如自语一般的开口道:“是你?”虽是询问,可那语调和神情已然肯定。   谢氏也是在那一刻认出人来,比对方更加的惊讶。   当初,她在路边救人的时候,对方曾经说要报答她。那时候,她年纪尚小,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突发奇想的玩笑道:“那,等以后我有麻烦了,就拿这块玉佩来这里找你,你要认的啊。”熙宫上下每个公主和皇子出生的时候都会有一块兰花玉佩,花样都不一样,而她的玉佩自然是独一无二的。对方虽不觉得还会再见却也干脆的应了下来。   也就是在认出人的那一刻,谢氏方才放心的晕了过去,她知道她不必死了。她将与走上与姐妹们截然不同的道路。然而,活着的道路并不会比死亡更加容易。   他们有着如传奇一般的故事——救命之恩,年少之诺,踩在旧王朝最后一脉鲜血上的盛大重逢。   可是,因果注定,他们之间所生出的永远都不会是爱情之花。   谢贵妃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流下来,落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就像是被淹没的灰尘一般,无声无息。   皇帝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时候她多爱笑啊,颊边的酒窝又甜又软,就像是郑娥又或者小公主……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然失去了笑容,失去了对于生命的热情。   皇帝下意识的叹了一口气,指尖用力的掐着眉心,落下一个淡淡的红印。他近乎疲惫的道:“所以呢,你对三娘下手——”他想起年幼的女儿,心疼之中有夹杂着些许对谢贵妃的厌恶,“她是你的女儿,幼小无辜,又全心全意的依赖信任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谢贵妃却摇着头:“可妾没办法啊……要是,要是妾不这样,妾就没办法见到陛下您了啊……”她抬头看着皇帝,膝行上前去拉皇帝的袍角,字字如泣血,“陛下,妾爱三娘,可妾更爱你,妾真的不能没有您。”   皇帝只觉得恶心,扯开她的手,与她含泪的双目对视,一字一句的道:“可朕看到你便觉得恶心!”   他将谢贵妃的手扯开,径直起身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顿了顿,沉声道:“朕答应过你,要护你一世,所以你可以继续做你的贵妃。只是别再出蓬莱殿了,六郎和三娘,朕会照顾。”   他说完话,很快便头也不回的抬步走出去,挺拔的背影看上去十分的冷淡,海棠色的帘幔一重重的放下来,蓬莱殿的大门似乎也被关上了。   谢贵妃用力咬着自己的下唇,用力的咬破,直到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直到皇帝的背影不见了,她才踉跄的站起身来,满面疯狂的大笑起来。   总有一天,皇帝会亲自来接她的。总有一天……   她把自己唇上腥甜的血给咽回去,这样在心里和自己发誓。   宫里的事情,郑娥与萧明钰此时到还不清楚。不过他们到底新婚,便是吃顿饭都能折腾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自然也无暇旁顾。   因为不必去宫里,他们回王府之后瞧着时辰不早,索性便提早叫人把午膳给端上来了。   萧明钰想起当初看画册时候做的那个“美梦”,于是便端着一张正经的脸挥挥手,让边上伺候的人都下去,垂头与边上的郑娥建议道:“你手酸不酸?要不我喂你?”   我是因为谁才手酸的?!说得好像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郑娥小声的哼哼几声,嘴里道:“酸死了。”   萧明钰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格外可爱,忍俊不禁,伸手你了捏她的鼻尖,道:“好了,不气……”他语声含笑,一抬手便托着郑娥的臀部,把人抱到自己的跟前来,抚了抚她的额角,哄道,“我的好王妃,我来喂你,好不好~”   他左右看了看,夹了一片嫩羊肉,递到郑娥的嘴边。   郑娥隐约可以感觉到他坚实温暖的怀抱,想起昨晚上的事情,不免更添几分羞赧。她强自忍耐了一会儿,垂下头咬走了那块嫩羊肉,食不知味的嚼了嚼。   萧明钰却垂下头,先用舌尖她唇边舔了舔,顺势长驱而入,狠狠的吮吸了一下她嫩滑的舌尖,道貌岸然的啧啧称叹道:“这羊肉的味道真不错,又香又嫩该给厨子些赏钱才好……”   郑娥简直被吃豆腐吃得一脸发懵: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四哥哥!简直是一点脸都不肯要了啊!   萧明钰自然不会就吃一口羊肉就满足,他慢条斯理的给郑娥喂了三块羊肉、五勺子豆腐虾仁汤,几筷子红烧鸡肉……   反正吃到后面,郑娥的舌头都有些发麻了,反倒是萧明钰就跟吃了大补汤似的红光满面,恨不能一日来个十餐。   正所谓温饱思XX,或者是寺庙里头憋了五年憋得狠了,萧明钰喂完了自家王妃和自己,很快便又琢磨起新的东西来。他思忖了一会儿,忽而把头贴在郑娥耳边,细声说了几句,像是提议什么。   郑娥脸一红,连连摇头,她见萧明钰还是蠢蠢欲动,连忙用手肘把他推开,羞得就要起身出去。   偏萧明钰死不要脸,一边伸手搂着郑娥,一边去抓郑娥的手,把头抵在郑娥的肩窝处,干燥温暖的唇就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以前梦到过的,真的想了很久。好不好,我答应你就一次……”   他温热的吐息就附在郑娥脖颈与耳垂边上,被碰到的皮肤不由自主的紧绷起来,灼热滚烫。就像是火焰烤在冰上,将坚硬的冰块融化成柔软的水,然后又一点一点的蒸发。   郑娥只觉得嘴里有些干,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雪堆玉砌的面颊却是越来越红,反倒是她推人的动作渐渐缓和下去了。   萧明钰见状,立时得寸进尺,试探着拉着她的小手往下探去,低声道:“就摸一摸,就好了……”这一回他倒是不再用“很快就好”这种词了。   不过,事实证明:这种时候,萧明钰的话简直一个字也不能信。   反正,郑娥红着脸,迷迷糊糊的陪着萧明钰白日宣淫了一回,掌心又烫又湿,只觉得脑子都快被那团火给烧得一片空白。好容易才等到萧明钰出来了,郑娥忙不迭的扯了帕子去擦手,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一直等到那些个宫人入内来端碗筷,郑娥都不敢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哪怕手都已经擦干净了,也叫萧明钰开窗通风了,可她总是隐隐觉得麝香一般的咸味仿佛还绕在鼻尖,叫她面颊滚烫,就怕被那些宫人猜到自己和萧明钰在里头都做了什么。   萧明钰倒是自然的很——反正早上的床榻也是那些宫人收拾的,该知道的肯定知道,不该知道的肯定也知道如何装不知道的。他这般一想,更是没有负担,从容自若的从宫人手里接了一盏茶,十分体贴的递到郑娥嘴边给她漱口。   郑娥抬眼瞥了瞥人,真心觉得这种萧明钰心理强度绝非自己这般的庸人所能比拟,鼓起勇气把人给推开,仓皇起身道:“我早上还没练字呢,先去练字了……”没等萧明钰反应过来,她便慌慌张张的像是偷了松果的小松鼠,夹着尾巴就连忙逃走了。 第85章   谢贵妃失宠的消息穿的很快, 毕竟这也是瞒不住的。   皇帝后宫里头虽有许多新进的美人,可皇帝本人念旧重情, 那些新进的美人犹如流水一般去去留留, 反倒是那些个旧人更得皇帝心思,常去说话坐坐,其中又以谢贵妃为最——膝下一儿一女, 荣宠备至,算得上是后宫里头的第一宠妃。就算是代掌后宫的贤妃, 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帝看她无子无女,家世不显, 低调本分,这才稍微放心些让她来理宫务。也正因如此,蓬莱殿的大门一关, 谢贵妃的失宠便也格外的明显,叫人不由得心生疑虑。   只是, 无论谁去打听, 都没能打听出什么来, 便是六皇子都闭紧了嘴不吭声。还没等那些人在心里琢磨出什么, 皇帝又出人意料的将小公主接到了甘露殿里亲自养着——这可是郑娥小时候才有的待遇,而郑娥也是三岁上便搬去了立政殿。这般一来, 底下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对着谢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和小公主也就不敢太过轻忽, 重又端正了态度。   有过了几个月,正好是过年前几日,皇帝趁着时候还好, 便给几个新进的美人提了分位,有几个很有些新宠的模样。另外,他还给年后便要就藩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定下亲事,五皇子定的乃是裴侍中裴永的女儿,五皇子则是洛州刺史林显德之女。   这一桩事连着一桩事,再没有几个还能想得起已经失宠、幽居在蓬莱殿里不出的谢贵妃。   然而,兰射借着太子的名头去见谢贵妃的时候却见她妆容端正,神色如常,纵是衣着朴素依旧难言绝色之姿,似乎没有受到一点的影响。   其实兰射对着谢贵妃,心情一直都有些复杂,虽说他今日来此另有缘故,可此时见谢贵妃这般从容如旧,反倒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恶气来,开口讽刺了一句:“不愧是娘娘,便是被自己的亲儿子反咬了一口也依旧这样镇定……”   谢贵妃纤长的羽睫垂落下来,柔软而又温柔,就连说话时的声调也依旧如往日那般轻柔:“那又如何?他现今年纪还小,等以后就会知道血脉的联系是断不了的——他是我生的,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总也要和我低头认错的……”她顿了顿,抬眸去看兰射,忽而开口道,“就像是你,就算你有一百个不甘心、一万个不情愿,可你也依旧无法否认自己的血脉,还不是要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有那么一刻,兰射的面色难看到无法形容,犹如层层的霜雪覆下来,冷得几乎要抖出冰粒子。他那双黑眸极快的闪过一丝阴冷的颜色,似乎是被戳到了痛脚,痛得一时失了颜色,随即便又弯了弯唇角笑起来。   他生得清秀可爱,笑起来时候面颊还显出酒窝来,可那笑容甚至还带了些许恶毒讥诮的意味:“那又如何?”他语声冷淡,不疾不徐的接着道,“反正,我已经不想要像你那样做梦了——皇帝膝下共有六子,还不算他以后会生的。除去太子,便是嫡子都还有两个。就算太子被废,你觉得什么时候才会轮到既不居长又非嫡子的六皇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谢贵妃面前直言此事,便是一直胸有成竹、信心十足的谢贵妃都变了面色。她心中有实是有几分的难堪,可面上还是竭力表现出自己的自信,再没有什么好声气,直接了当的拂袖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留在这里?”   兰射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竟然也没再多说什么,反倒是直接离开了。   谢贵妃看着他的背景,指尖掐着自己的掌心,寻回几分的清醒。她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异样的思绪来:兰射今日来这里,绝不会只是为了与她这么吵一架,什么叫“我已经不想要像你那样做梦了”,还是说他想要做些什么?   谢贵妃微微蹙起眉头来,她自忖自己还算是了解兰射,这般细细一想,心中隐约生出几分怀疑来。她顿了顿,随即扬声吩咐左右:“想办法和三娘身边的洛嬷嬷传句话——我要见见三娘,必须要快……”如果说兰射是想要那么做,或许也正是她一直等待着的转机也说不定。   年节这几天,便是魏王府都很忙。郑娥想着过了年大约也要启程去就藩,又要绕到峨眉山拜祭生父生母,倒是要好生收拾一番。   与郑娥一对比,萧明钰反倒闲得很——郑娥收拾东西,他收拾郑娥,日子越过越滋润,简直连门都不想出了。   不过年节的时候事情也确实是多,如五皇子这般的,想着要过了年就要走了,心里头着实舍不得,便也趁着这几日特意请了兄弟一起喝酒。   偏萧明钰自从成婚之后,便成了个难请的“贵客”,十回能来两回,就已经是十分给面子了。就算五皇子这个亲弟弟都忍不住悄悄拉着人说了一句:“四哥你这也太夸张了吧,简直是重那啥啥轻兄弟啊……”   萧明钰才不理他呢,拍了拍他的肩头,深表同情的道:“你还没成亲呢,知道什么……”他千辛万苦娶个媳妇容易嘛,好容易娶到人了,还不能多呆在府里头疼疼媳妇?   五皇子作为一个每天抱一个美人暖被窝的男人,还真不理解他哥这有媳妇万事足的德行,不过还是很给面子的应了一句:“其实成亲这事也不急,反正我和六弟也快了……”他父皇给他定的乃是裴侍中的千金,听说长得不错,才学品性都过关,想必日后夫妻相处应是不错的。   话说到这里,兄弟几个便也凑在一起说起了彼此的王妃来。   吴王妃还留在封地里养胎,没能来长安,吴王形单影只倒是有些个孤单,特意与五皇子道:“其实吧,女人性子强些也是有的,要紧的是能担得起事情……”他遇刺受伤这几天,府上也没个主事的,倒是颇多不便。原还觉得自家王妃将门出身,太要强了些,但如今想来这般的才好呢。   楚王连连点头又跟着举了几个例子。   萧明钰倒是顺嘴劝了太子几句:“我瞧太子妃便很不错,东宫诸事都管得极好,便连康乐也教得好。阿娥便常与我说,以后要是有了女儿,和康乐那般可爱的便很好了。皇兄你日后待太子妃好些,再给康乐生几个弟弟,那便再好不过了……”   说起女儿,太子的面上倒也温和了些,笑着应了一句道:“康乐确实是个孝顺孩子,乖得很。”   兄弟几个的气氛正好,偏楚王是个棒槌,心里头得意自己生了皇长孙,不免跟着接了一句说:“是啊是啊,还是康乐这样的小姑娘好——乖巧伶俐,瞧着便讨人喜欢。我每每看着她,便想着要是有个女儿便好了,偏我运气差,头一个生得便是儿子……”说着又炫耀起自己的儿子来,“不过啊,儿子女儿各有各的好。女孩家再好,那也是要嫁出去给人家做媳妇的。说起来,要不是孩子小,经不起这么远的路,我倒是想把他抱来给你们这些做叔叔伯伯的看看,父皇瞧着孙子怕也会高兴呢。”   太子心胸不宽,听着楚王的话,面色便有些不好看了:他比楚王年长,娶妻娶的也早,子嗣上头其实也破费了一番心思,只是不知怎地,除却太子妃生了一个康乐外便再没有其他了,有时候他心里头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太子妃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   如今瞧着楚王有子,吴王也要添丁,太子心里头多少有些难堪,若非前回被皇帝关了一次长了记性非要发火不可。饶是如此,太子的脸色还是显而易见的沉了下去。   六皇子左右看了看几个兄弟的面色,连忙插了一句:“不说这个了,还是喝酒吧……”嘴里喝酒,自然也就顾不得说话了。   几人端着酒杯,转开话题便又说起过几日宫里的年宴,好生的热闹。等宴散后,萧明钰想了想,还是特意拉了太子,悄声问了他几句:“我听说,皇兄前几日派了人去蓬莱宫?”   太子蹙眉想了想,这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浑不在意的应声道:“六弟这不是定亲了嘛,我想着父皇那头大约也没派人和她说,便特意派个人去和她说一声。”   萧明钰挑了挑眉头,似笑非笑:“皇兄倒是好心……”都快自顾不暇了,竟还能想着关心谢贵妃。   太子有些尴尬,扶着额角笑了笑:“母后在时最关心的也是咱们几个的婚事,将心比心,我想着谢贵妃大约也是如此吧……”   萧明钰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提醒了太子一句:“我知道皇兄有自己的想法。只是,还望皇兄能在身边那些人身上费些心思,好好的查一查——当初吴王楚王遇刺之事,恐怕便是有奸细与人里应外合陷害皇兄。若是不揪出此人,恐怕后患无穷。”   太子心里却不这么觉得,他一直都认为楚王和吴王遇刺乃是自导自演的苦肉计,故而这会儿听到萧明钰这般说起,反倒是漫不经心的摆摆手,随口笑应道:“唔,我会留心的,放心好了……”   话已至此,萧明钰也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第86章   大概是年纪越大越怕寂寞, 皇帝想着过了年几个儿子便要就藩,倒是有些不舍和感伤, 特特趁着年节的时候开了个家宴。   郑娥作为儿媳妇, 自然也免不了要一起去。因为年节喜庆,她也换了一身红衣,头上簪着一支红宝石鎏金步摇, 步摇上垂落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宝光烁烁, 更衬得她一身肌肤恍若雪堆玉砌。她如今年纪轻,正是容貌最盛的时候, 大约也是这几日她与萧明钰夫妻恩爱的缘故,肌肤白里透粉,眉梢和眼角之间亦是带了些娇娇的润色, 遥遥望去便能看出那令人动容的艳色。   倘若说谢贵妃的美恰如价值连城的宝珠,艳光灼人目, 珍稀罕有;那么郑娥的美便如花蕊中央的露珠, 天然去雕琢, 娇艳欲滴。   萧明钰照旧如往日那般站在后头看着郑娥更衣妆扮, 瞧着瞧着便喜欢得不得了,只觉得自家王妃生得好极了, 当真是如书中所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 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每一处都生得极合他的心思,单单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口火热,又是妥帖又是欢喜。   他心头正热,便也不忍着了,伸手从后头搂住郑娥,下颚正好抵在她的肩窝处,鼻端还能嗅到如云的绿鬓间的幽香,那一缕淡淡的香气便仿若夏日湖面上随着白雾飘动的幽香,若隐若现,勾得人心动神移。他的声音不觉也压得低低的,听上去有些沙哑:“你穿红衣真好看,‘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有时候真不想让那些人看见……”   郑娥一贯面薄,听他这般盛赞,面上也不由有些发烫,小声嗔他道:“你就会胡说,我不理你了……”声音娇娇的,听上去微微有些甜。   萧明钰大郑娥五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郑娥都是将他当做兄长看待,一贯觉得他做事认真,也不似五皇子那般油嘴滑舌会哄人,是个很靠谱的人。只是成婚之后,她才发现萧明钰那张嘴不仅在接吻这般事情上无师自通,还很会甜言蜜语,简直能把人捧上天,言谈之间更是一副“谁都没有我家王妃美”的模样……要不是郑娥自己还略有几分理智,天天在府里头听他那些不要钱的甜言蜜语,说不得就要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萧明钰笑着轻轻吻了吻她的嘴角,就像是温柔的亲吻着花叶上的细雪,动作轻柔至极。他的语声里带了些微的笑意:“才不是胡说呢,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真的……”   趁着萧明钰还没把话说完,郑娥连忙把他“不太老实”的手给扯了下去,开口道:“好了好了,再拖下去真的就没时间了。”   萧明钰也知道时间紧,只好恋恋不舍的垂头亲了亲郑娥的面颊,有些不甘的道:“等会儿回来,我替你更衣……”至于更衣之后要做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郑娥恼羞成怒,踩了他一脚,扬声叫了人进来。   因有萧明钰这般插科打诨,难免耽搁了一下,等郑娥与萧明钰到的时候,众人果然都已经到了。   皇帝与贤妃坐在上首的位置,太子与太子妃则坐在左下首,比下头的诸王和诸王妃又高了半席。接下来便按照座次。至于二公主与小公主则是坐在另一边,此时正拿着吃食逗康乐郡主这个小侄女说话。   见着萧明钰与郑娥姗姗来迟,楚王不免打趣了一句:“四弟自成婚之后,倒是越发忙了,每回宴上都要迟上那么一回儿。今日竟是连父皇的家宴都差点晚了……”   萧明钰牵着自家王妃的手从殿外进来,闻言便理直气壮的应了一句:“二哥说的是,成婚之后确实是比以前忙了……”   郑娥一贯低调,今日被萧明钰硬拉着在众人跟前秀恩爱,当真是觉得有些羞了,宣纸一般轻薄的雪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显出微微的一点红色来,越发显得颜色娇嫩。她面上羞了,不免迁怒的掐一下萧明钰。   萧明钰皮糙肉厚,自是不怕这个的,怀着“打是亲骂是爱”这般的想法,面色不变的受了。   还是坐在上首的皇帝开口替他们解了围:“好了,他们才刚成婚不久,夫妻恩爱,这是好事……”说着,便又叫宫人去引他们二人入席,语声温温,顺嘴教训了一下萧明钰这个做儿子的,“五郎你也是,阿娥面薄,你莫要胡闹欺负她。”   萧明钰不禁显出几分委屈的神态来,嘴里:“哪有父皇这样的,倒跟儿臣岳父似的!”   皇帝被他那神态逗得一笑,笑过之后却又感叹道:“阿娥自小长在朕和皇后膝下,朕心里头倒是真拿她做女儿看待的。倒是没想到,如今真能听她叫一声‘父皇’……”   郑娥闻言心中亦是十分的感动,想了想还是伸手亲自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的端着酒,起身去敬皇帝:“这杯酒,我敬父皇……”她顿了顿,眼眶微红,极是认真、一字一句的道,“父皇养育之恩,爱护之情,重若泰山,阿娥此生再不敢忘,万万难报其一。”   萧明钰见状也跟着端起酒,陪着一起敬了。   皇帝面上亦是显出几分动容来,端起跟前的酒杯喝了酒,掩饰一般的笑道:“常听阿娥脆生生的叫‘萧叔叔’,这会儿被叫‘父皇’,朕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郑娥闻言不由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灿若朝霞。   萧明钰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心,拉着她坐下,顺手替她递了一碟瓜果,压低声音劝了一句道:“你还没吃东西呢,这会儿喝酒,要是伤了脾胃怎么办?”   郑娥就着他的手吃了一瓣橘子,虽是有些酸,可尝着却仿佛甜得很,那一丝丝的甜好似能一直到心底。   皇帝就坐在上首,郑娥与萧明钰之间的小动作,他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心中颇有几分欣慰。见人都到齐了,他便和贤妃使了个眼色,让早已准备好的歌舞上来助兴。   既是开了歌舞,舞女裙裾飞扬如湖面上展开的荷叶,娉婷袅娜。婉转悠扬的丝竹声犹如镶在殿上的明珠盈盈的珠光,柔柔的荡开来,似乎能传出很远很远。下面的气氛便也缓和了许多,小公主大约是才刚从谢贵妃身边离开不久,比以前更粘皇帝,食不知味的吃了些后不知怎的又跑到皇帝边上,撒娇卖乖的要和皇帝一起吃。   到底是幼女,年纪小又一贯体弱多病,皇帝心里自是十分疼的,倒也纵着她,伸手将她抱在膝上,含笑哄着她吃了几块点心,抱着她一起看殿上的歌舞。   倒是一直站在太子身后的兰射下意识的环视了一圈左右,见气氛轻松,便轻轻的推了推太子,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太子回头与兰射对视了一眼,很快便又反应过来,将酒杯递与边上的康乐郡主,笑着道:“你替父王把这杯酒给你皇爷爷。”   康乐郡主之前已被太子教过,倒是懂事的很,这会儿也不怕,小心翼翼的端着酒杯便跑过去,笑着举杯敬皇帝:“皇爷爷,父王让我来给您敬酒。”她眨了眨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好似天边的月牙,格外惹人怜爱,“祝皇爷爷福寿安康……”   她说到一半又给忘了词,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接着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小孩家生得雪玉玲珑,学大人模样说话亦是十分的乖巧可爱。   皇帝看在眼里,心头亦是软了软,不由的伸手揉了揉康乐郡主的发顶,接了她递来的酒杯垂头抿了一口。他想太子到底也是做父亲的了,此回受了大罪,大概也知道轻重了。这般想着,皇帝前些日子对太子生的气不知不觉也散了许多,反倒是笑着与太子微微颔首:“你把孩子教的很好……”   太子见着皇帝的笑容不觉也舒了一口气,想着果然还是兰射想的法子好——父皇一贯疼爱小辈,见着康乐这个孙女去敬酒,必会心软的。   恰在此时,正被皇帝抱在怀里的小公主却也伸出手,凑到皇帝身边,小小声的道:“父皇,我可不可以喝一点点?”她抱着皇帝的胳膊,撒娇道,“就一点点!”   皇帝想了想,便把手中的酒杯转了个头递给她,玩笑道:“只能喝一点,你身子不好,不好多喝酒。”   小公主乖乖的点了点头,低头抿了一口,只觉得热酒顺着咽喉下去,仿佛肚中也渐渐热起来了,仿佛有些晕晕的,她不禁想:原来这就是酒醉的味道?这般想着,她不觉仰起头,唇角微扬,似是要与皇帝说几句话。   然而,花瓣似的唇才刚张开,她甚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鲜血从喉中涌出来,一下子便洒在了皇帝的衣襟上,就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第87章   皇帝面色大变, 下意识的伸手去掩住小公主的嘴,想要堵住那从她口中涌出的鲜血。   然而, 鲜血却还是源源不的被吐出来, 腥甜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便濡湿了皇帝的手掌,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一滴又一滴。   皇帝十岁上便履战地, 此生早已见惯了生死,手里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和人命, 从来都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怕的。然而,那都不是不一样的, 那些都是旁人的血、旁人的痛,而此时濡湿他手掌的却是他幼女滚烫的鲜血——这是他最小的女儿,生来体弱, 刚出生时抱在怀里就如小猫一般娇小,也如小猫一般依偎、信赖他这个父皇, 然而此时她却在自己的怀中的吐血。   皇帝心头剧烈的一颤, 不由得扬声叫起来:“还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去叫尚药局那些人过来。”   这般盛宴, 尚药局的两位老奉御,倒也来得及快, 不一会儿便被黄顺引着过来了。   冯奉御见着小公主这模样, 也顾不得什么,快步上来先探脉,神色一变, 连忙环视了一圈,看到那案上还剩下小半的酒杯,伸手沾了沾放在鼻尖一嗅,然后又拿了银针去试。   牛毛一般纤细的银针顿时便显出乌黑的颜色来。   冯奉御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陛下,是乌骨散。此毒原是散功药,前朝时被人改了药方,成了毒药……”   大殿上的珠光细碎的洒落下来,皇帝鬓角那一缕微白显得格外明显,就连他的面庞也透白的可怕。他的语声听上去竟然还十分镇静:“那杯酒,朕也喝了……”   “因为那原本就不是立时发作、夺人性命的酒水,他是专门折磨人的毒药——它先是会暗暗的埋在人体里,然后无声无息间散去人的武功,最后才从骨头和内脏里一点一点的发作,寸寸骨裂、耗尽血液,这才能够断气……”他说话间也不敢轻忽,动作飞快的在皇帝的身上扎了几针,语声又急又快,“陛下,您喝得不多,且又内力深厚,现在还能把毒逼出来!”   “那三娘呢?”皇帝一双黑眸犹如朔夜的寒星,冷彻透骨。   冯奉御手上不停的提皇帝扎针封穴,恭敬的垂下头,不敢与皇帝对视——从他为小公主把脉起,他便知道小公主是没救了,所以他才会立刻着手去找毒药,然后替皇帝逼毒。然而,君上当面询问,他做臣子的却又不能不答,只好垂头应声道:“这毒药原就是针对身体强健的武人,公主殿下年纪小又体弱,便是只吃一点,恐怕也是经不住的,这才会立时当场发作。陛下,或者臣可以替小殿下施针,提早结束、结束……”他咬咬牙,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结束小殿下的痛苦。”   皇帝苍白的面上忽而浮出一层薄红来,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斥责什么,然而张口却突出一口污血来——那是紫青色的,显然是毒血。   冯奉御纵是先前还未小公主之事忧心,可看到皇帝口中吐出的这一口毒血却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连连道:“吐出来就好,吐出来就好……”   皇帝却没理会冯奉御,他只是低着头去看怀中的女儿。   小公主其实也已十二了,可她生得娇小又体弱,此时痛得缩成一团,被皇帝抱在怀里的时候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团,还是个孩子模样,她的唇一动一动,仿佛要说着什么,那湿润乌黑的眸子只是定定的看着皇帝——纵然此时,她也依旧如此信赖着自己的父皇。   那是重若性命的信赖。   皇帝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有畏惧与不敢的时候。他慢慢的把那掩在小公主嘴上的手掌收回来,按在她纤弱的手腕上,沉默片刻,方才用自己的内劲打断心脉——他实在不忍心也不舍得叫女儿就这样受尽痛苦的死去,然而又不愿叫旁人对她动手,所以只能他自己来。   小公主去的那一刻确实是极快的,她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她想说,父皇你会和母妃和好吗?   她想说,其实,是母妃叫我去吃太子哥哥让人给你送的吃食和酒水的,她说这样你们就能和好了,她说这是我和她的小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如果告诉了别人,那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想说,原来酒醉也会这么疼吗,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喝酒了,父皇……   今日皇帝特意叫人了开宴,后宫里头略有些头脸的都去了,唯蓬莱殿的谢贵妃没能去。   然而,谢贵妃也确实是不想去。她很清楚,很明白今晚的宴会上会发生什么,她甚至逼着自己一点一点的去想明白。   兰射恐怕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要借太子的手去杀皇帝。或者之后还能借太子的收取杀其他的皇子,报谢氏对萧氏的国仇与家恨——谢去言边为射;兰为熙朝国花,兰射原就是谢兰,是谢贵妃那传闻中被柳妃抱着自焚而死的弟弟。   洞悉兰射想法的那一瞬,谢贵妃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很好,是个好机会——只要做了这事,太子便背上了弑君杀父的罪名,皇帝便是想要保住他也不可能了,必是要废太子的。   而她第二个反应便是要如何利用此事。   所以,她动用了埋在小公主身边最后的一个人,替她叫来小公主。然后,她便在她天真的女儿哭诉着把事情安排下来了——皇帝案前的酒菜茶水,兰射自然是动不了手脚的,他只能透过太子来下手。无论是什么毒,肯定不能当场发作,可小公主年纪小,肯定是禁不住剧毒的。只要她吃了那沾了毒的酒食,说不得就会……会死在皇帝的怀里。   谢贵妃想到此处,不由得用染了蔻丹的指甲抠了抠自己的掌心,那一瞬的痛苦叫她立时清醒过来:她没有做错——那是她生的孩子,原就是为了要帮衬自己和儿子才生下的孩子。要是她自己知道,最后死了能帮上自己的母妃和兄长,想来也会瞑目吧?   谢贵妃这般想着,仍旧是忍不住有些神经质的用指尖抠着掌心,哪怕娇嫩的掌心破皮流血也依旧忍不住。又或者说,这种时候,需要一些痛苦,才能叫她保持面上的清醒,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想着自己安排的事情,想着自己的打算,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没错。   蓬莱殿中一片空寂,只有谢贵妃一人半靠坐在榻上,在这令人疯狂的寂静中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然后,她看见那关了近几个月的殿门被打开了,明亮的、灿然的、温暖的、金色的光从外头照进来,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皇帝。   皇帝身上还穿着一件沾着鲜血的明黄色龙袍,他看起来依旧挺拔如锋利的长剑,锐不可当,然而那剑刃上过于锋利的刃仿佛要将他自己刺伤了。   他的脸色苍白的出奇,更衬得一双黑眸冷而深。   在看到他的这一瞬间,谢贵妃心头徘徊着的疯狂、怨愤、犹疑、悔恨等等的情绪都随之散开,她清醒而直接的感受到了皇帝那种浓重的痛苦,心中竟也生出一种近乎愉悦的快感来——   那样强大的人,那样如铁石一般的心,原来也会痛吗?   我终于,把刀刃插进他的心里了吗?   现在他便已经如此痛苦,那么等到兰射对太子动手的时候,他一定还会更加痛苦吧?   谢贵妃这般想着,胸膛里的心脏也渐渐的停止了疯狂的跳动,犹如死肉一般的冷静下来。她那张绝美的脸上显出一丝逼真的诧异和惊惶,快步从榻上下来,赤脚踩在殿中猩红色的地毯上,伸手去抱住皇帝,激动之中仿佛还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她问道:“陛下,你身上的血……”   皇帝就那样站着,沉默的站着,许久才仿佛反应过来,伸手回抱住谢贵妃。他是那样用力,指尖按在谢贵妃的肩胛骨上,几乎能听到那种压迫声。他的声音也冷的出奇,犹如寒冬的雪,仿佛能冷冻一切:“不是朕的血……”他顿了顿,艰难至极的挤出那一句话来,“是三娘的。”   谢贵妃眨了眨眼睛,忍了许久的泪水自然而然的从她宛若宝珠一般明亮的水眸中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的滴在皇帝的肩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仿佛是不敢置信,竭尽全力的推开皇帝,用手掩住唇,摇着头道:“三娘呢?”   皇帝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再次将她抱在怀里,以无声的行为来回答这个问题。   谢贵妃在他怀里嚎啕大哭,那种痛苦,仿佛是要把她生命里、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为止。 第88章   熹元二十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算得上是多事之冬——宫中的一场家宴,算是彻底打破了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平和, 长安城的天仿佛也跟着变了颜色。   一夕之间, 小公主中毒而死,谢贵妃复宠,皇帝病倒, 而太子则是被一旨诏书而幽静东宫。太子身边的几个内侍,包括兰射都被当庭打死。   一时之间, 东宫上下被关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声息都透不出来, 犹如寒窟一般。朝中上下噤若寒蝉,那些原本偏向东宫的臣子们但凡知道些事情的也都不敢多问一句——家宴上,小公主中的毒哪来的?太子身边那些内侍是犯了什么错?陛下为何要幽静东宫?   这些问题, 一个比一个诛心,他们到底还是惜命的, 可不敢多问什么。   左仆射许瑾之乃是已故元德皇后的胞弟, 与皇帝相识于少时, 情意深重, 自是极得信重。故而,他也是皇帝病中休朝后第一个召见的臣子。   这一日, 许瑾之才刚入了甘露殿还未见到来人, 便已经闻到了那一直都没有散去的药香——正月里天气正冷,皇帝病中又不好受冻,故而甘露殿的门窗都是关得严严实实, 便是连放下来的帘子都是极厚的。   只是,皇帝病中不喜熏香,甘露殿里一直不断的龙涎香反倒是被药香给替代了,又因为殿中还烧着炭,倒是把那药香捂得暖暖的。一阵暖风过去,拂在面上,只觉得皮肤也都跟着紧绷起来。   许瑾之才入了殿便把自己还带着殿外寒气的披风交给了边上的美貌宫人,恭恭敬敬的立在帘外,静静垂首等着。然而,哪怕是他,站在此时的甘露殿中,也不免觉得这安静如死的等待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   好在,许瑾之到底也没等多久,不一会儿便见着黄顺掀开那厚厚的帘子,躬身从里头出来,猫儿似的步子,轻的听不见声响。只听黄顺压低声音,轻轻的开口道:“相爷,皇上请您进去呢。”   许瑾之微微颔首与黄顺示意了一下,很快便也抬步随着黄顺往里去。   往里走了几步便能看见一座极大的绣屏,上面绣的乃是海上生明月,明月高悬在夜空,海上波涛汹涌,一眼望去景致恢弘壮阔、图案针脚严密,绣屏风的人显是下了一番苦工的。   许瑾之觉得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皇帝的甘露殿,他便连忙敛神垂首。   也就是此时,他忽而听到皇帝的声音。   “那是皇后当年给朕绣的。”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慢慢的自榻上坐起身来。他背后还靠着两个枕头,面上的笑意淡淡,只是扬起的薄唇上却没有一丝的血色,“朕从皇后那里要来的时候很是喜欢,在殿中摆了一会儿却又有些不舍得,叫人收去库里了。如今病中想起来,便叫人摆出来——现在不用,以后恐怕是用不上了。”   许瑾之闻言大惊,连忙俯地叩头:“陛下,还请陛下慎言。”他的额头抵在地面上,因为殿中烧着地龙的缘故并不是很冷,可他依旧出了一身的冷汗,“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康健,何出此言?”   也不知皇帝是否将许瑾之的话听进去了,面上神色不变的叹了一口气:“起来说话吧……”他眉梢一抬,伸手招了招,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跟前来。   许瑾之斟酌了一下,只得小步挪到前面,谨慎的站在榻边。   皇帝却有不悦,眉心一蹙,剑眉微扬:“坐下说话!”   许瑾之只得依言坐下,满面凝重。   皇帝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人皆道万岁,以为天子不老,可天子也是人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瑾之的身上,“朕也会老也会死,可朕如今想的却是——朕千秋之后,几个皇子里,何人能担得起这大周江山。谨之,你怎么想?”   许瑾之面色微变,连忙道:“臣惶恐……”他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已立东宫,想来心中应已有准备。”   皇帝却抬了抬眉梢:“可依朕看,太子连东宫之位都坐不安稳,便是将江山给了他,恐怕也撑不起。”   许瑾之闻言大惊,连忙从榻上站起身来,重又跪了下去。   皇帝这一回却没叫他起来,他如今病中,精神上头还有些恹恹的,倒也没有顾及旁人情绪的想法,只是靠在枕头上,静静的把自己的话说下去:“朕叫你来是要与你说一件事……”他面上风轻云淡,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朕想要废太子。”   这一下,许瑾之的面上就更惶恐了——他可是太子的亲舅舅,无论太子如何,他顾着早逝的皇后,多少也是有些情意在的。好在,许瑾之能走到如今,自然早也历练出来了,很快便端正了神态,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太子者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臣斗胆,问一句,不知太子犯了什么罪,竟是让陛下生出废储的想法?”年宴上的事情,皇帝不提,许瑾之也只当做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闻言却是微微一怔,伸手掐在自己的眉心上,似乎有一瞬的犹豫:“你要朕说真话,还是假话?”他自嘲一笑,“假话是,太子弑君犯上,大不敬、大不孝,不堪神器之重……”   许瑾之大着胆子抬头去看,看见皇帝面色那略带了苦涩和自嘲的笑意便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还是他入殿以来,皇帝面上最真切的神情,想来皇帝在太子这件事上已是费尽了苦心。   皇帝很快便敛起面上神色,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把话说下去:“真话是,他太蠢了——”他大约早已过了愤怒与失望的时候,剧烈的情绪更像是一团足以将一切焚烧成灰烬的火焰,现今说起这些竟连语气都是平平静静的,不露分毫喜怒,“堂堂太子竟是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内侍把持住了——不信父母兄弟、妻女师长,竟是只肯信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内侍,反倒被人哄得团团转。朕看着都替他丢脸,更别说放心把江山交给他。”   话已至此,许瑾之也没了其他的话,他垂下头道:“陛下明照万里,此事全凭圣裁。”   皇帝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今日已经叹了好几口气,仿佛胸中压着许许多多的郁气还未散去。他甚至没抬头去看许瑾之,只是慢慢的道:“太子到底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子,一贯钟爱。便是要废,但也得给他留些颜面。再者,康乐到底也还小,无辜的很……”他顿了顿,大约是精力不济的缘故,又伸手掐了掐眉心,开口道,“该怎么办,你拿出个章程来。”   既然皇帝想要保住太子的性命甚至留些颜面,那么所谓“弑君犯上”这些罪名自然是不能用了。   许瑾之便道:“太子年宴上言行不当,惹怒君上,此大不敬;君父病重,不能侍疾左右,此大不孝;以东宫之尊,凡所用者皆出庶民脂膏,更应俭以养德,太子用度铺展、穷奢极欲,此大不仁……”他跪在榻边,再三叩首,有条有理的陈述了太子几桩不大不小的罪过,然后道,“陛下可令御史弹劾太子。然后,再废太子。”   皇帝阖上眼,似是在思索或是斟酌着什么,修长瘦削的手指在案上轻轻的叩着。   许谨之埋首,屏息静气的等着皇帝开口。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皇帝微微有些冷淡的声音:“很好,就依你的意思。”他挥了挥手,像是想要把那些令他心烦意乱的事情都给挥开,定神说道,“那还有一件事,你觉得何人可承储位?”   除了太子,许谨之可还有两个亲外甥,这件事上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太子新废,储位乃是大事,陛下更应当考察诸王,择优而立。”   皇帝大概也没想好,摆摆手便道:“行了,你下去吧……”   许瑾之再叩首,行礼如仪,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等他出了甘露殿,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冷彻肌骨。   许瑾之怔怔的站在玉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廊上正领着宫人内侍、端着汤药往这里来的谢贵妃——大约是因为小公主的事,皇帝感伤太过,反倒是亲近起了与他同有丧女之悲的谢贵妃。所以,如今也正是谢贵妃服侍在皇帝左右。   许瑾之眯了眯眼睛,那双略有些老了的眼里眸光渐渐有些深了。好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借着系披风的功夫,侧首与服侍在左右的仆从吩咐道:“叫外头的人准备一下,我要去……”   他略一顿,面上神色深深,意味深长:“去魏王府。” 第89章   许瑾之从宫里出去, 也没再耽搁,立时便往魏王府去。   其实, 虽说许瑾之位高权重又有三个皇子外甥, 可他平日里还真没怎么去东宫或是王府——毕竟到了他这个身份,有时候还是要懂得避嫌的,至少在皇帝跟前还是要摆正姿态, 做个明面上的“纯臣”。   不过,因他身份特殊, 魏王府上的宫人们也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的迎了他入内。才刚到院门口却见着一团雪团儿似的东西从内堂飞窜出来, 一下子就栽到了许瑾之的怀里头。   许瑾之才从甘露殿出来不久,精神上还有些紧绷,差点被吓得腿软。好在他一贯面容冷肃, 面色不变的伸手一揉怀中那窜过来的“雪团儿”,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是兔子, 活的。   不过, 被丢出门的显然不是只有兔子。   不一会儿, 魏王萧明钰这个做主人的也被连人带枕头一起给“丢出门”了。   萧明钰这个做王爷的, 惧内惧得十分光荣,哪怕当着亲舅舅的面儿也不觉得丢脸, 先与许瑾之点点头算是示意, 然后便弯腰把和他一起被丢出来的“难兄”枕头给捡起来,拍了拍上头沾着的尘土,然后才将枕头交给边上的宫人, 吩咐一句:“拿回去,让王妃先歇一歇,我和舅舅有话要说。”说着,他又不放心,嘴上不免又多说了几句,“莫要叫王妃喝太多浓茶,喝多了是要睡不着的……实在不行,泡些个山楂茶,开胃……”   如此这般,萧明钰啰啰嗦嗦交代了半天,趁着里头还没扔出第二个枕头,这才转头与许瑾之这个做舅舅的笑了笑:“倒是叫舅舅看笑话了……”他还很贴心的替自家王妃解释了几句,“王妃这几日忧心父皇病情,心情不好,我说话不过脑惹急了她,方才生气的。舅舅您也不是外人,莫要和她计较。”   许瑾之自觉也算是见多识广,只是还是头一回见着魏王与魏王妃这般的相处模式,虽说心中诧异,面上却还是温和的道:“夫妻恩爱,这是好事。”想了想,也学着萧明钰的模样把那只活兔子给拎到边上交给宫人。   “还是舅舅您明事理,我也这么觉得。”萧明钰很不客气的点了点头,伸手拉了许瑾之往边上见客的屋舍去,携着许瑾之的手坐在了上首的暖榻上。   许瑾之琢磨了一下,倒是自个儿往后挪了一个位置——想来这暖榻原就是魏王和魏王妃坐的,他虽说是人舅父,可还是尊礼往后挪一挪才好。   萧明钰看了一眼,倒是笑了一声:“舅舅也太客气了,自家人何必这般……”虽如此,他倒也没有再劝,只是侧过头,低声吩咐左右,“还不给舅舅上茶和点心?”   魏王府上下服侍之人最怕的就是魏王爷——虽说管理内务的乃是王妃,王妃年纪尚轻,生性温柔,平日里若有些个小错,抬抬手便也能放过去了。可魏王爷看着温和宽宏,讲究的乃是恩威并济,御下却是极严的,但凡有个错处必是要严惩的。   不一会儿,下人便把热茶和点心端上来了。   许瑾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才觉得缓了一口气——别的不说,先前在甘露殿里胆战心惊,自是顾不得茶水,一路上辗转思索竟也没用什么,如今热水下腹,恍然间倒是缓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坐在上首的萧明钰倒是恍若无意的问了一句:“舅舅是从宫里来的?”   许瑾之一下子便端正了态度,端着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萧明钰若有所得,面上还是不紧不慢的问着:“父皇身子可是好些了?”   “应是没有大碍了,”许瑾之斟酌着应声道,“听尚药局冯奉御的话说,余毒都已清了,只需要细细调养便可。据臣看,陛下如今心思已定,神志清明,想来很快便能重新振作。”   “那便好,”萧明钰点了点头,语气倒是十分的温和,“父皇龙体康泰,本王和王妃也能放心许多了,就藩也能走的安心。”   许瑾之闻言却垂下眉睫,他伸手茶盏搁在木案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低低道:“殿下恐怕暂时去不成魏地了。”他并没有与萧明钰再绕弯子打哑谜的心情,很快便接着道,“陛下已下定决心,废太子。”   萧明钰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仿佛青玉雕出一般,他的语声极轻:“此乃大事,可不能胡说。”   许瑾之闻言却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子屡屡不逊,陛下容忍已久,只是顾忌太多,一时引而不发。此回弑君犯上,纵然太子乃是被奸人挑唆,但到底还是叫陛下彻底灰心了。此事已成定局,再不可改,现今重要的却是之后的事情……”他顿了顿,抬目去看萧明钰,“储位之事,陛下恐怕还未下定决心。不过您和几位王爷大约都去不成藩地了。其余诸事,您心里头也要有准备才好。”   萧明钰对上许瑾之那沉静之中仿佛藏着刀刃的目光,面色也微微变了变,随即方才反应过来,掩饰一般的笑了笑:“多谢舅舅特意来一趟,”他抿了抿唇,转开话题,“今日我叫厨下做几道好菜,舅舅也留下一起用吧?”   许瑾之却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告辞:“臣就是顺道来瞧瞧殿下您,略说几句话罢了,府上还有事呢……”   “那我送您。”萧明钰也跟着起身,亲自上前扶了许瑾之一把,小心的搀着人往前头去。   到了门边,许瑾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回去,嘴上语声温温:“殿下留步,不必再送。”他面上神色深深,意味深长,“越王年纪轻,还似个孩子呢,有些个事情自是不明白的,可您不一样——皇后当年去时,特意交代了你要照顾底下的弟弟和妹妹,说不得便已料到今日。她的心意,难道您不明白?”   萧明钰垂下眼,一时没有应声。   许瑾之又紧接着道:“楚王、吴王锋芒太过,殿下您心里大概也都有底。民间倒是有句话是说‘咬人的狗不吠’,蜀王一贯低调乖巧,可您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虽说他是谢氏所出,但到底姓萧,时人眼里他是萧家子而不是谢家子。而且,这事也不是没有先例,前朝庄皇后便是梁孝明帝女,生子既封太子,朝中上下无有异议。真要算起来,在有些人眼里,他的出身反倒更显尊贵。”   萧明钰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便目送着许瑾之离开了。一直等到许瑾之的背影不见了,他才拂了拂袖子,重又抬步往郑娥歇息的暖阁去,口上问了一句:“王妃睡下了吗?”   “还没呢,前不久还叫人去念书。”   萧明钰点点头,大步入了暖阁,上了榻,直接便把那美人榻上的郑娥给抱到了怀里。   他衣襟袖口还带着外头染来的寒意,浸透肌骨,郑娥本已抱着被子,捂得暖暖的,这会儿忽而被他这般一闹不免冻得一哆嗦,伸手推了他一下,嗔道:“有点冷……”   萧明钰闭上眼,抱紧了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应道:“我也冷。”   郑娥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捂在他面颊上,然后仰头在他的额角亲了亲,面上染霞,有些羞赧的抬眼瞧他,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她柔软滚烫的掌心贴在面颊上,很温暖很柔软的感觉,便是心里也跟着妥帖起来。   萧明钰心头那些寒意也跟着散去了许多,不觉扬起唇角,将她的手掌拉下来捂在手心里,揉搓了一会儿,这才故作委屈的道:“还要再亲亲才好……”   真是不要脸!   郑娥被他那模样逗得一笑,可又拗不过他那模样,只好仰头又亲了亲,蜻蜓点水一般,然后她便转开了话题:“对了,我听人说许舅舅来了,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萧明钰捏了捏她软软的指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随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舅舅既是来了必也是有事,我就没让人叫你了。”   “那你怎么也没留人用膳啊?说起来,马上就要就藩了,难得他来,我怎么也得招待一回才好啊。”郑娥其实还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她嫁到魏王府,平日里便和萧明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倒还真没怎么去想许瑾之这个舅舅。   萧明钰闻言面色微变,想了想便翻身躺下来。他把头枕在郑娥的膝上,轻声应道:“阿娥,这次,我们大概是走不成了。”   郑娥正抓着他乌檀似的发丝,闻言倒是一怔:“是怎么了吗?”她吓了一跳,“是因为萧叔叔的病?”   萧明钰连忙按住她:“没事,父皇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他只略一犹豫,很快便开口解释道,“是太子的事——父皇要废太子,肯定要先考察诸王再立新太子。” 第90章   郑娥闻言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红唇微动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看正躺在自己膝头的萧明钰, 纤长白皙的细指微微一动, 慢慢顺着萧明钰的五官一点一点划过去:他生的确实是很像皇帝,尤其是高鼻薄唇,轮廓看上去几乎一样的凌厉。   她的指腹在萧明钰的唇上轻轻掠过, 停住了:都说薄唇的人薄情,可萧明钰似乎不是这样。   萧明钰只觉得唇上被她指腹磨得有些痒, 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指尖,顺势含到了嘴里。   郑娥面上微红, 却也没动。   于是萧明钰便得寸见尺,试探着用舌尖在她柔软的指腹上面打了个转儿,含着吻了吻。他剑眉微微一挑, 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正好,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 要不然我们……”   郑娥连忙抽回手指, 面上更红了, 颇有几分恼羞成怒:无论多么正经的问题, 最后都能被萧明钰这家伙歪到这上头来!她瞪了萧明钰一眼,嘟起嘴:“天还亮呢, 想都不要想!你躺好, 我替你梳一梳头发。”   萧明钰只好老实躺好。   郑娥十指甚是灵巧,不一会儿便替萧明钰把系在头上的玉冠解了下来,然后便拣起案边的玉梳子替他梳了梳被压得有些乱了的长发。她犹豫了一会儿, 这才小声接着前头有关太子的问题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先后在甘露殿、立政殿住过,见过似皇帝与元德皇后那般被世人称是恩爱的帝后——纵然是元德皇后那样的人,在宫城之中、六宫之内,仍旧是不得欢颜。倘若她与萧明钰也走到了那一步,他们真的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玉梳很是温柔的在发间摩挲过去,按在头皮的时候,痒痒麻麻的,十分的舒服。萧明钰不由得闭上眼睛,眉心微蹙,沉默片刻才应声道:“不是我怎么想,应该是父皇怎么想才对……”   说到这里,萧明钰抬起手按住郑娥替他梳发的手,轻声道,“你也别想太多。我早就说过,你最重要,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做什么,想得肯定是要为你好。”说话间,他半撑起身子坐起来,被梳理得极为柔顺的乌发跟着从他肩头滑落下来,抬眼看来的目光里是真切的温柔。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郑娥心里的惶恐不安渐渐也散开了去。她心头软软的,仿佛被人用指尖戳了戳,生出许多羞赧来,只觉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却也只能低头说一句:“我知道了。”   她面如染霞,说完话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咬了咬唇,垂眼去看自己的脚尖。   萧明钰的目光却落在郑娥因为含羞而垂落下来的眼睫上——那乌黑浓密的眼睫又长又卷,染了点从窗外折入的金色碎光,搭在奶油一般白嫩的皮肤上更显得黑白分明,一根一根仿佛都能数出来。   他喉结微动,握着郑娥手掌的那只手反扣过去,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则是按在她的腰上。   榻前的重重帘幕被拉下来的时候,萧明钰正好俯下身,珍之重之的在郑娥轻颤的眉睫上落下一吻……   春意尚且姗姗,犹有几分寒。红罗帐,玉树琼枝相依偎。   皇帝之前卧病,一半是余毒未清一半则是为这一场家宴后续如何收尾而烦恼——他既心痛死在怀中的幼女,又对被人利用的太子气恼失望,种种滋味交杂在一起,复杂难辨,一时难决。   然而,就如许瑾之所说的皇帝“如今心思已定,神志清明”,一旦下定决心要废太子,想好如何处置,他便也渐渐缓过来了。不过几日功夫,便接连见了几个大臣,等理完了国事便又轮到家事,他按着次序,先见了楚王、吴王,然后又派人传萧明钰入宫。   不过与前头不一样的是,这回传旨的内侍还特意交代了一句“陛下说了‘魏王妃若是得空,也可一起过去’”——楚王妃可没这待遇。   郑娥正担心皇帝病情呢,哪里不依,连忙应了。想了想,她又叫人给那内侍递茶让对方稍等片刻,径自拉着萧明钰入内换了一身庄重素净些的衣衫,随着那些被皇帝派来传召的内侍一起乘车入宫。   一行人才到甘露殿殿门口,便见到了从里头出来的谢贵妃。   谢贵妃乌鸦鸦的长发只松松的梳了个髻,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裙,浑身上下并无一点钗环,更显冰清玉骨,面上不施粉黛,正应了那句“却嫌脂粉污颜色”。   她站在恢弘壮丽的甘露殿前,素净的却似窗外枝头的一捧春雪,有弱不胜衣之态。见是萧明钰与郑娥便让开半步,她便小心的避了他们的半礼,长眉微微一凝,轻声道:“陛下正在里面等王爷和王妃呢……”大约是丧女之痛,她面上似乎还凝着轻愁,犹如一层薄雾般迷离,语声低弱,“正好今日六郎要来蓬莱宫见妾,便不久留了。”   说着,谢贵妃与他们略点了点头,转身便领着六个宫人和六个内侍离开了。纱制的裙裾在地上轻轻的拖曳过去,仿佛是一片娇嫩的花瓣,如初春的颜色一般淡淡。   郑娥瞧了一眼,忍不住道:“贵妃娘娘好似也清减许多。”   “是吗?这我倒是没有看出来。”萧明钰眸光微动,手上轻轻拉了拉郑娥,嘴里道,“好了,父皇还在里面等着呢……”   前头的宫人掀开帘子,引着郑娥与萧明钰入内。   等转过屏风,眼前开亮,郑娥便见着了正靠坐在榻上的皇帝,她一时也忘了行礼,眼睛一红就掉下眼泪了。   皇帝倒是被她红鼻子红眼睛的模样逗得一笑,招招手让她到榻边来,柔声道:“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似的,动不动边哭鼻子?”   郑娥跪坐在榻边,一面擦泪一面道:“父皇瘦了好多,都快比贵妃娘娘还瘦了……”她看着皇帝鬓角微白和眼角的细纹,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眼泪却簌簌的掉了下来,心酸的不得了。   她自小无父无母,长在皇帝膝下,受尽娇宠,心里头未尝不是把皇帝当成半个父亲去仰慕。故而,见着皇帝此时模样又哪里能不心疼?   皇帝垂头看着郑娥的发顶,眼中波光一闪,倒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在郑娥发顶上面抚了抚,语声依旧和以前一样的温和:“放心放心,奉御说了,再有几个月就能养回来了。要是他说的不对,到时候捉了他给你打一顿出气……”   郑娥被逗得破涕为笑,唇角微扬。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打趣道:“笑了就好。好容易派人叫你来一回,要是再哭,朕倒是要不高兴了。”   郑娥正擦眼泪呢,嘟着嘴道:“我,我在擦眼泪呢,不哭了啊……”   皇帝与郑娥说了几句话,不知怎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于是又顺势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快坐下吧……”他想了想,转头吩咐边上的荣贵,“叫人给打盆水来,给王妃擦把脸。”   郑娥面一红,这才起身退到边上擦脸去了。   皇帝与郑娥说完了话,精神也跟着松了一些,面上隐约带了点笑意,方才抬眼去看站在边上的萧明钰。只是,他一开口问的便是:“太子的事,你舅舅应该和你说了吧?”   萧明钰面色不变,他知道:许瑾之来魏王府的事情必是瞒不过皇帝的。   或者说皇帝专门找了许瑾之来商量太子之事,一是因为他信重许瑾之,二恐怕就是借着许瑾之提早给萧明钰还有越王这两个和太子一母同胞的皇子透个底,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所以,萧明钰这会儿也没傻到想要替许瑾之瞒着,反倒是十分从容的颔首承认:“是,此事事关重大,舅舅特意来府上说了一句,儿臣已经知道了。”   皇帝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可是脊背却挺得笔直,犹如刀锋一般的眸光定定的落在萧明钰的面上,不放过他面上的一丝神情:“那你是怎么想的?”   萧明钰袖中的手心已有冷汗,这个问题却是两难:就像是许瑾之所说的,皇帝废太子之心已定,他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与皇帝唱反调;可他毕竟是太子的胞弟,若是一味迎合皇帝,贬低太子,恐怕又会给皇帝一个不顾手足之情的印象。   四下寂静,左右的帘幔都被放下来,殿中之人都屏息敛神。萧明钰恭恭敬敬的站在皇帝的榻前,手心满是湿汗,隐约可以听见自己胸膛里那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而此时,窗边还有雀鸟却欢快的扑腾着翅膀从琉璃瓦上下来,叽叽喳喳的往枝头飞去。   蓬莱宫中的谢贵妃此时正坐在榻上,犹如霜雪的皓腕轻轻的从袖中伸出,动作优雅的替坐在她对面的六皇子倒了一杯茶。   她细眉微蹙,面上神色深深,也问了一个和皇帝相差无几的问题:“……太子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你怎么看?”   六皇子漫不经心的扫了眼窗外的雀鸟,犹如珠玉一般秀美的面上的神色近乎漠然:“母妃您又希望我怎么回答?”   谢贵妃闻言不由重重的把茶盏磕到案上:“怎么,你如今大了,不把我这个娘放在眼里,竟是连你妹妹的仇都不想报了?”她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用力按着,仿佛心口疼得厉害,就连说话都是连连喘息,“太子再蠢也万万不会作出弑君的事情,背后一定是有人刻意陷害。肯定是,是楚王、吴王那些人!只可怜我们三娘,年纪小小的,便挡了人家的路,竟是……”   她说到一半,忍不住便伏在案上哭了起来,肩头微颤。 第91章   六皇子却长久的沉默着, 好一会儿才应声问道:“那,此事为何又会牵扯到兰射?”   谢贵妃一面用手擦拭着面上的泪水, 一面低低的哽咽应声道:“你父皇已经失一个女儿, 若是太子被废,那么他便要再失去半个儿子。既如此,他又如何舍得再查下去, 失去他仅剩的几个儿子?兰射原就是太子身边服侍的,少不得要拿来替罪……”   六皇子抬目与谢贵妃对视, 一字一句的道:“三娘的事,当真与兰射还有母妃您无关?”   谢贵妃闻言却是大惊, 伸手捂着心口,一双温柔的水眸瞪得大大的,面上神色几乎是不敢置信:“你, 你竟是怀疑我?三娘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我爱她便跟爱你一般。要不然, 我何至于现今夜夜不得安眠?”她咬着牙, 含泪泣声道, “便是兰射, 他虽面上不说,可到底血脉相连, 心里头总是惦念着我们这边的。若是他真知道酒里有毒, 难道不会出声提醒三娘一句吗?”   六皇子的眉心极其轻微的蹙了蹙,他生得秀美如珠玉,纵然只是这么轻轻一蹙眉也是极惹眼的。   谢贵妃知道他已被说动了几分, 于是便伸手握住他的手,柔柔的把话,“六郎,母妃此生只有你和三娘两个孩子,自是把你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如今三娘已经没了,只咱们两个却是再不能忘了她的仇的。如今你父皇尚在,自是不好对楚王、吴王之流下手。可,还有以后呢……”她轻轻的咬了咬唇,语声乃是一贯的轻柔,似是含着满腹的心事,最后尽是化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六郎,你妹妹的仇以后能不能报,便都看你的了。”   六皇子慢慢的阖了阖眼,他的眼睫长而卷,看上去有些秀气,只是等他睁开眼睛,那一双黑眸却黑沉沉的。他将谢贵妃递来的手反握住,极用力的握住,目光犹如雷电横空、刀剑出鞘一般有一瞬的雪白凛然,一字一句的重复道:“那我最后问一遍,三娘的事情,当真与兰射还有母妃您无关?”   “自然如此!”谢贵妃想要把手抽回来却不能,面对儿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便是她也不免生出怒火来,“我早已说过,那是楚王与吴王做的,不过是你父皇护着他们这才把罪名推到太子边上的内侍。你怎的还怀疑起我了?难不成,我还会害你妹妹?!”   六皇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谢贵妃却仿佛更生气了:“你说话啊?难不成我在你心里便是那等连女儿性命都不顾的蛇蝎妇人?”   六皇子终于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便先这样吧……”他慢慢的从榻上起来,长袖拂过案边,发出细碎的衣声,语声压的极低,“儿臣明白了。”   “先别走!”谢贵妃紧紧盯着他:“你说你都明白了些什么?”   六皇子却没有直接应声,只是垂下眼,轻轻的道:“儿臣先走了,母妃也早些休息吧。”说着,他长袖一摆,径自起身出去了。   谢贵妃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是咬牙切齿的恨:“……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逆子!”横说竖说都不动,简直是天生来气她的!   倒是边上的大宫女曲扇劝了一句:“娘娘也莫要灰心,奴婢瞧六皇子大约也是信了。现今三公主才去,他心里正难过呢,难免面上露出一点来。”   谢贵妃抬眼看了看了曲扇一眼,淡淡的道:“信什么?原本便是楚王与吴王下的手,信不信这都是事实。”   曲扇连忙垂首,只觉得脊背上冷飕飕的,不由自主的冒了一身的冷汗——她是知道谢贵妃先前悄悄派人去找三公主的事情的,后来年宴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不由得她不多想。只是,当着谢贵妃的面,曲扇还是暗暗的打了个寒噤,低声道:“是奴婢失言了,此事原本便是楚王与吴王下的手。”   谢贵妃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扫了她一眼,那一眼里眸光如刀。只是她的语调仍旧是恍若无意的,轻轻淡淡的开口:“你也是我身边伺候惯了的老人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大约知道。”她顿了顿,又加一句,“有些事情,该忘了的,那便忘了好了……”   曲扇面上沉静,点了点头,手心湿漉漉的:“娘娘教训的是,奴婢都知道了。”等她服侍着谢贵妃休息之后这才起身出去,不由咬了咬唇:她是谢贵妃身边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到万不得已,自是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可,可就怕谢贵妃真就起了灭口的想法——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的人,哪里又有什么良心或是旧情可言?   曲扇站在廊下好一会儿,徘徊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还是得留一手日后保命的。倘日后谢贵妃不仁,那她也只好不讲义气了。   而此时,萧明钰却站在皇帝榻前,轻声道:“太子所犯之事,若论国法,实是难容,确也不堪东宫之位。只是,”他顿了顿,缓缓的言语道,“说到底,这也是我们萧家的家事,还望父皇能看在母后的面上,法外容情,慈悲为怀。”   皇帝的目光犹如电光一般的在萧明钰面上掠过,忽而嗤笑了一声,冷淡又讥诮:“若非是看在皇后的面上,他做的那些事,早就该,咳咳咳……” 他说到一半,怒气勾动心火,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边上的郑娥连忙从宫人手里接过药茶递到皇帝嘴边,柔声道:“父皇,您喝口茶,润润喉。”等皇帝接了茶,她又忍不住轻声嗔了一句道,“这不是正说话嘛,您又不好多动气的,怎地动不动就和四郎生气?”   皇帝手里正端着茶呢,闻言差点没呛到,不免戳了戳郑娥的额角,有些吃味:“你这丫头,如今怎么就这么偏心,明明就是四郎惹朕生气。你倒好,倒是朕的不是了……”   郑娥眨了眨眼睛,凑到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皇帝被她逗得微微扬唇,面上的厉色似乎也渐渐散去了。   郑娥见皇帝此时心情正好,便拉了拉皇帝的胳膊,脆生生的道:“对了,父皇,东宫都围了一个月了,内外不通的。康乐年纪还小,经了那些事,实在是叫人担心。我和四郎也不放心,您看:能不能让我们去东宫瞧瞧?实在不行,让我先把康乐接出来——她还是孩子呢……”   “莫要胡说!”皇帝轻轻拍了拍郑娥的手背,语声不急不缓,不透半分的喜怒,“都是做王妃的人了,怎地说话还和孩子似的?孩子再小,也得跟在父母身边才行,哪有去叔叔婶婶家的?”   “可……”郑娥正要争辩一二,却见着边上的萧明钰微微摇了摇头,只好咬着唇没再说下去。   皇帝多少也瞧见了他们的小动作,不免失笑,随即又叹了一口气:“罢了,也都快一个多月了,你们要去东宫看看,也行吧……”他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心头对长子的一点不忍,可如今主意已定,到底还是强自狠下心来加了一句,“顺便把御史给朕的那些折子一起带过去——让他自己上道折子,也算是朕看在皇后面上,最后给他留的颜面吧。”   言下之意,是要太子自请辞位。   萧明钰这下还真觉得棘手了——这事本来就是奉皇帝的意思去办,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以后要是掀出来,难免要有人背地里说萧明钰不顾手足之情,逼迫太子让位的……   只是,皇帝既然这般说了,萧明钰也不好推迟,便直接道:“儿臣遵旨。”   “行了,让黄顺带你们去东宫吧。朕也要躺一会儿……”皇帝看着有些不耐,挥了挥手便道,“去吧去吧,朕也要歇息了。”   萧明钰拉起正在榻边的郑娥,一起垂首礼了礼,起身就要离开。   还未等他们跨出门槛,便听到皇帝极轻的声音:“等等……”里头静了一瞬,只能听到皇帝轻轻的咳嗽声,随即才等到皇帝的后半句话,“荣贵,你替朕把这本《管子》拿给萧明钰。他们太傅一贯只教四书和五经,只是平日也该瞧瞧其他的。多看,多想,多做事,这样才好。”   萧明钰连忙回头却看,果是见着荣贵手里捧着一本书往门边来。   那本《管子》显然还挺新,应是皇帝病中这几日才翻看的,萧明钰伸手略翻了翻,倒是见着其中有一句是:“然而,天不为一物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百姓平矣。”   这句话可以这么解释:“‘然而,天不会由于某一种物的需求而错行它的节令,明君圣人也不因为某一个人的需要而错行它的法度。天按照它的规律运行,万物就自然得到它的好处;圣人也按照他的法度行事,百姓就自然得到他的好处。因此,万物平衡,百姓也安定了’。”   正所谓,“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   这是皇帝把太子的事情解释给他听,还是告诫他?又或者,仅仅是他想多了?是要看这本书其他的地方?   萧明钰心中思绪千转,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的谢了皇帝的赐书,口上道:“多谢父皇,儿臣一定细读深思。”   皇帝靠坐在榻上,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再没有说什么。   一直等到上了车驾,萧明钰仍旧是在翻那本《管子》,一共八十五篇,里头道、儒、名、法、兵、阴阳等等得思想都有涉及,实在不知,皇帝要寄在书中的是什么话。   倒是郑娥见他捧着一本书眉心紧蹙,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不是我先前说错话,叫你为难了?”   萧明钰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揽住人,笑应道:“没有的事,无论父皇怎么想的,太子倒是我嫡亲的兄长,这时候旁人避讳不敢去看,可我还是得去看看才好。再说了,就像你说得,康乐到底年纪还小,我也不放心呢。”   郑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垂头道:“下回再有什么,我一定先和你说了才好。”   萧明钰见她模样可爱,实在忍不住,垂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笑起来:“没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他语声把头抵在郑娥的肩窝,温热的鼻息轻轻的拂动郑娥的发丝,蹭着德她脖颈微微有些痒。   萧明钰说话时语调十分柔和,一字一句的:“我还记得第一回 ,你见皇祖母的时候还当场哭了呢——从你小时候起,父皇便宠着你,叫你喜欢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没道理叫你嫁了我后还得替我操心,学着谨言慎行。”他很认真,很认真的道,“我这样努力,也不过是希望你能一辈子做自己——做你想要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一辈子不必看人眼色,活得快快乐乐,开开心心。”   郑娥不知怎的觉得眼睛有些酸酸的,连忙掩饰一般的撇开头,小声道:“就知道你嘴甜,就会说话哄人!”   “只哄你啊!”他抱着郑娥花瓣一般娇嫩的脸蛋,先亲亲她的面颊,再亲亲她微红的眼睑,最后很轻很轻的碰了碰她的唇,“你尝尝,甜不甜?”   郑娥被他这无赖模样逗得一笑,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忍不住靠在他怀里笑得打颤。等笑过了,她又忍不住伸手抓了萧明钰肩头滑落下来的一缕乌发在手上卷了卷,小声道:“四哥哥,你真好……”   萧明钰凑过去又吻了吻她,低声陪着她一起说这没头没尾的情话:“哪里好?”   “哪里都好,”郑娥靠在他怀里,伸手搂着他的脖颈,抬起那双黑亮的水眸与他对视着,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丰润的颊边梨涡浅浅,语声喃喃,像是自语又仿佛是告白,“我好喜欢你……”   萧明钰看着她那红唇吐出那五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忽然充斥在耳边,急促又热烈,身上的血液似乎都要跟着沸腾起来。他一时间亦是不知该如何应答,垂头用力咬住郑娥的下唇,含着抿了抿,舌尖轻轻勾勒着那秀美的唇线,然后慢条斯理的加深那个吻……   直到怀中人气息急促,面颊泛红,萧明钰方才稍稍松开手,笑着与她道:“要不然,叫声‘夫君’听听?”   郑娥握着粉拳轻轻敲了敲他的胸口,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她眼中还有没散开的水雾,看人时雾蒙蒙的,仿佛隔了一层烟雨的江南春水。   郑娥羞得面上都红了,红晕如霞,美得犹如滴露玫瑰。她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趴到萧明钰的耳边,细声和他道:“等,等迟点吧……”她羞得很,最后几个字差点咬在嘴里没说出来,“等晚上那时候,我再……”   要不是在去东宫的马车上,萧明钰真想抱着来一回。   然而,纵是心潮澎湃,心里头又千百个没用过的姿势等着他,他此时也只能强自忍着。萧明钰深深吸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这是折磨自己呢,还是折磨自己。他把郑娥整个儿搂在怀里,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忍不住隔着车窗催了一句:“怎么还没到?”   外头的车夫被萧明钰那明显带了愠怒的声音催的一激灵,差点没握紧手中的马鞭,连忙应道:‘殿下莫急,马上就到东宫了。”   果真,不一会儿便听到勒马声,马蹄跟着一顿,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萧明钰不必人说,径自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便伸手扶着郑娥一起下了马车。   东宫左右早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好在有黄顺陪着他们一起来,传了皇帝的口谕,那些羽林军便让开路来,打开殿门迎了萧明钰和郑娥入内。   东宫上下被围,内外不通,好容易见着大门开了,那些个内侍宫人都瞪大了眼睛。   萧明钰倒是好脾气,侧首问了一句:“不知太子和太子妃现下可安?”他顿了顿,又道,“本王奉父皇旨意,来与太子说几句话。”   那些个内侍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便又去前头通报太子与太子妃了。   萧明钰现下也颇有耐心的等着——他先前都在车上忍着没和郑娥这样那样,此时这一点点事情,自然也能忍得住。   不一会儿,那去通报的内侍便跑着回来传话了:“魏王殿下,里面请……”   萧明钰微微颔首,牵着郑娥的手一起往里头去了。黄顺倒是十分自觉,留在门口的地方与边上那些羽林军说话。   现下正是午膳的时间,太子与太子妃正在殿中用膳,见是萧明钰和郑娥来了,难免有些惊喜交加,连忙搁下碗筷,起身来见人。   这边两个兄弟见过礼,萧明钰才漫不经心的瞥了眼太子的桌案,眼中微微一怔——太子与太子妃午膳吃的倒是极简单:一碟炒时蔬、一碟云腿蒸蛋、一碟炒腊肉还有一碟小点心,想来也是被围多日,宫内供给有些不够。   可,这是太子啊。十岁不到便得封东宫,兄弟几个里面只他最尊贵,父皇母后亦是最疼他,就连他平日里起居饮食都比着帝王的仪制来。   从太子生下来到现在,恐怕还是第一次吃这般的苦头?   说到底,萧明钰与太子也是兄弟,小时候太子脾性温和,待他亦是不错。虽说他有时候也怨太子没心没肺、不听劝,可瞧太子如今憔悴惶恐的模样却又不免有些心酸。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父子之间、兄弟之间,竟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萧明钰心头微微有些哽,只是面上还是不显,轻轻的问了几句:“皇兄皇嫂这几日可好?若有什么缺的,倒是不妨说一句,迟些儿我托人给你们送。”   太子这一回看着倒是比之前平静许多了,或者说那日年宴上看着三公主吐血而死、左右之人活活杖毙的时候,那数也数不尽的血终于叫他已经从经年的长梦中醒过来了,彻底的清醒过来了——他生在这天下第一富贵显赫的人家也是天下第一危险的地方,步步皆存杀机,不容半点的疏忽和大意。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家常的玉青色布袍,闻言苦笑了一声,看了眼萧明钰:“不必了,吃的穿的都够用。你到底身份不同,如今又何必做这些事情惹嫌讨父皇厌烦呢?”说着,他便转开话题,温声问道,“对了,你们这回能进来,想来也是父皇点了头。父皇那里,可有说什么?”   虽说太子面上故作平静,可说到皇帝的时候,他眼里还是不禁露出几分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盼来。   萧明钰知道,太子仍旧是还未完全对皇帝死心——也是,他是嫡长子,自小便是兄弟姐妹里头的头一份。皇帝便是再忙也不会完了他,时不时的便要过问他的身体或是功课,爱子之心何其真?也正因如此,之前无论太子做了什么,想一想这多年的父子之情,想一想元德皇后的旧日情意,皇帝总也不免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儿子。   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和以前是不一样。   萧明钰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不忍直接戳破太子的期盼,想了想便把先前黄顺那里接来的折子递给太子:“父皇是托我把这些折子拿给皇兄你看的。”   太子一怔——他以往也曾参政、监国,自然也看过折子。但是这时候皇帝让萧明钰递折子给他,恐怕和以往的考校磨练不太一样……   太子面上蓦然苍白下来,他牙关紧咬,犹豫了许久、许久方才抬手从萧明钰的手上接过那几本折子,手背上青筋紧绷着,显然是用力至极。   此时的他,甚至不敢去打开手里的折子。   恰在此时,在边上陪着郑娥说话的太子妃崔氏缓步上前来,轻轻的抚了抚太子的肩背,柔声道:“殿下,无论如何,妾都是陪着您的。”她把手按在太子那青筋暴起的手掌上,温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然父皇让四弟把东西捎来,我们也总是要看的。” 第92章   崔氏的手温暖柔软, 覆在太子的手背上,叫太子也渐渐的又镇定下来。他深呼吸了一下, 平息了眼中的酸涩, 这才下意识的回看了崔氏一眼。   其实太子以前很少正眼去看崔氏。大约是时间太久了,甚至连他已忘了最初的时候是为什么会那样讨厌自己的太子妃,只是隐约记得当初的自己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喜欢和不高兴, 渐渐的便与太子妃生出了隔阂。到了最后,竟是连见一面都觉得心烦。   然而, 这被困东宫的一月多来,夫妻两人朝夕相见, 昔日里许多莫名其妙的隔阂也都渐渐消去了,太子仿佛是重新的认识了自己的妻子,也终于明白皇帝与皇后为何会在天下那么多的贵女之中替自己选崔氏为妃——崔氏端庄贤淑, 品貌皆好,一心一意的待他好。便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也只有崔氏愿意陪在他身边, 与他一起面对所有的一切, 从来没有半句的怨言, 反倒是时常出言宽慰开解他。   太子定定的看着崔氏,看着她那松松挽起的乌髻和白皙柔软的脖颈, 看着她挺直的腰背, 看着她那素衣布裙也依旧雍容如昔的仪态,心头忽而生出许多愧疚和心酸来:她是那样的好的女人,若是可以, 或许能够像元德皇后那般成为一个留名青史的贤后。   应该是自己配不上她,自己误了她才对。   许多思绪在心头一掠而过,也只是一瞬之间罢了。太子喉中微微一哽,很快便回过神来,轻轻的反握住崔氏的手,然后扬唇笑了起来,低声道:“我们一起看……”他一面说着,一面与崔氏点了点头,慢慢的摊开手中的折子,果不其然:这是一道弹劾太子的折子。   御史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大纸,统共列举了太子的三十二大罪状,从东宫用度过奢这等小处一直到纵容左右鱼肉百姓、收受贿赂等等,最后方才意犹未尽的写了一句“太子者,国之根本,俯愿深思远虑,以安天下心”。   太子仔仔细细、一字一句的看过去,等翻到最后,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个林翀倒是好文采,引经据典,写得好文章。”这上折子的御史便是姓林名翀。   萧明钰就站在边上,自然也看了一些,沉默片刻才沉声应道:“不过是投机取巧,借此事以博声名的小人罢了。”东宫尚稳的时候,林翀连句话也不敢说,皇帝有心要废太子了,他便冒出头来学铁骨铮铮谏臣来弹劾太子、给皇帝递梯子,不过是想要险中求富贵,为自己求个闻名显达。   太子面上神色却是极淡定的,他抬目去看萧明钰,微微摇了摇头,温声道:“世上总也是小人多,君子少。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他说到这里,不由侧头看了萧明钰一眼,又问了一句道,“父皇特意让你拿着这折子来,应还有事情吧?”   萧明钰面色微变,倒是没有应声——皇帝叫他带折子过来,便是要让太子写折子请辞储位。   太子却从他面上看出了答案,重又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开口:“既如此,我便写道折子吧。”他顿了顿,又道,“父皇特意给我留些情面,我也不好装不懂。”   崔氏亦是点了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拿笔墨来。”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太子的面色见他确实是已经下定决心,这才放心的起身去拿纸笔来。   萧明钰甚至有些不忍去看太子面上的神情,这般的情景几乎令他觉得自己亦是逼迫太子辞位的帮凶,心头亦是跟着微微一酸,说不出的难受和复杂。   倒是郑娥瞧出了萧明钰心绪上的波动,从背后缓步走过来,轻轻的牵住了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掌,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以自己的举动来无声的安慰着他。   有郑娥站在边上,萧明钰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他没回头只是用力回握住郑娥的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走到一边的坐榻上坐下,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这些事,其实皇兄不必太着急……”他把胸口憋着的气又给吐出来,平息了胸中的郁郁,勉强笑道,“我和阿娥都还没用膳呢,正好碰上了,不若先一起用过膳再说这些吧。”   太子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了,瞧我这脑子,是该叫你们坐下先吃一顿才好……”说着,他便又有些尴尬,嘴里道,“只是宫里头没什么好吃的,倒是叫四弟你们跟着委屈了。”   “皇兄你都能吃,我们自然也没什么的。再说了,现今正饿着呢,吃什么都是香的。”郑娥笑应了一句,又问道,“对了,康乐呢,怎么没见她?”   提起女儿,太子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勉强应道:“她这几日精神不好,尤其是怕见着我,所以我便叫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休息去了。”说着,他便又起身去给侯在外头的内侍吩咐了几句,叫他们给萧明钰和郑娥端份碗筷和饭菜上来。   郑娥听到这里,心头亦是不免暗暗有些难过:说起来,年宴那日的那杯酒还是康乐郡主亲手端上去的,虽说所有人都知道肯定不是康乐下的手,更加不是康乐的错。可康乐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当时就站在边上,眼睁睁的看着小公主因为喝了她端上去的酒吐血而死,然后又被皇帝所派的重兵围在东宫里不得进出,现下恐怕吓得厉害。也正因如此,郑娥原本还想着能不能接康乐到魏王府小住,至少魏王府的氛围比此时的东宫却又要好了许多,只是皇帝不肯应允,她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时候听太子这般言语,她也只能干干的点了点头:“这样啊……”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再说些什么。   几人正沉默的时候,崔氏亲自端着笔墨从外间过来,柔声道:“怎么了?”   太子伸手从她手上接了那盛着笔墨纸砚的漆盘,随口应道:“四弟他们还没用膳呢,我想着要不然便留他们一起用好了。”   崔氏自是没有异议,只是她和太子一般,多少有些为着这桌案上的简陋膳食而觉得难为情。   他们四人难得同坐在案前用膳,可这一顿午膳仍旧是用的极难受。郑娥吃着吃着便忍不住想要哭,只是强自忍着,她心里也明白的很:既然要废太子,那么太子以后肯定不能再留在东宫甚至是长安城——也许是被贬去地方又或者是被幽禁在长安城里,日后说不得再不能似现今这般一起用膳。   郑娥虽是强忍着,可吃着吃着便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掉,只是默默的没出声。   太子看着郑娥那模样忍不住抬了抬眉头,强自玩笑着逗她道:“阿娥还和小时候似的,一难受便忍不住哭……”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又笑,“我那时候便想,阿娥被父皇养得这般娇气,日后不知要嫁去什么人家才好呢。也好在是四弟……”   郑娥咬着唇,眼睛红红的去看太子,眼睫湿漉漉的垂下来。   太子含笑看着她和萧明钰,语声极是温柔,似乎还是少时那个温良敦厚的长兄:“你们都要好好的,我这做哥哥的,才能放心呢。”   吃过饭,太子也没再耽搁,直接提笔把之前那没来得及写的折子写完了交给萧明钰,郑重其事的道:“我往时一贯驽钝,现今想来却也叫四弟你这做弟弟的操心许多。以后,我做哥哥的也不给你拖后腿了,四弟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不必顾及我。”   萧明钰深深的垂首给太子行了礼,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太子摆了摆手:“好了,你也别多留了。早些把折子交给父皇,回府去吧,省得惹上什么麻烦。”   萧明钰没再说什么,只是隐约有些可惜:若太子早些时候能如今日这般清醒透彻,又何至于如今这般地步?又或者说,也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步,太子才能如今日这般清醒透彻?   郑娥哭得眼睛都红了,就跟她养得兔子似的。最后还由萧明钰小心的揽着,一步步牵回去了。至于太子写的折子,则是直接交给了黄顺,由他带回宫里给皇帝。   回去的马车上,郑娥忍不住拉着萧明钰的袖子又哭了一回,小声道:“有时候,真不喜欢长大……”虽说她之前也与皇帝说过“长大有长大的好”可偶尔想想却又不免羡慕起小时候——那时候,元德皇后还在,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再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了,就连天空仿佛都蓝的很。   而如今呢?   元德皇后死了,小公主也死了,太子再过不久也要搬出东宫……物是人非,也不知日后还会变成什么模样。   萧明钰轻轻的低下头,吻着她的眼泪,轻声道:“会好起来的,阿娥。”   郑娥把头埋在萧明钰的怀里,小声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嗯,”郑娥的眼泪几乎打湿了萧明钰的衣襟,他心头好似被针刺着一般的疼,语声亦是有些低,“嗯,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等我死了也得记着把你一起带上呢。”   郑娥被他这话逗得一笑,终于破涕为笑。她今日来回哭了好几次,早就累坏了,忍不住便伏在萧明钰温暖结实的怀抱里沉沉的睡去。   萧明钰则是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乌鸦鸦的长发,将她有些凌乱的发髻理好,看着那从车窗处流入的几许阳光——那轻薄温暖的光就落在郑娥白瓷一般细腻的面颊上,莹莹然的发着光,那样的美好温暖。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长指在发间摩挲过去,触到的乃是柔顺光滑的青丝,而他心里却绕着长长短短的情丝,丝丝不断,无限温柔,叫他沉甸甸的心暂时得了那一瞬的安宁。   比起郑娥与萧明钰的难过来,楚王与吴王却着实是高兴得很,这两兄弟憋得厉害了,便悄悄的聚在一起喝了一回酒,算是私底下庆祝一二:他们也知道御史上折子弹劾太子的事情——要说着御史背后没人推动,他们肯定不信。说不得便是皇帝自己想要废太子呢。再者,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就算不想废太子也不行了。   楚王自个儿乐呵了还不忘宫里的母妃,特意抽空入宫与王昭仪说话,端着酒杯,偷笑着与她道:“真没想到,居然真叫我和三弟等到今天了。太子他也有今日啊……”   王昭仪心里头其实也有些欢喜的,只是她这些年一贯谨慎惯了,便是到如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见儿子酒不离手,她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现今三公主才去呢,你父皇心里头难受着呢,你是做哥哥的,多少也该懂事些。”   “我知道,我知道,”楚王连连点头,“这不是在母妃您这儿嘛,要是父皇跟前,我一定滴酒不沾。”   王昭仪瞥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叹气:“你这性子啊,就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只以为天底下自己最聪明,结果不仅给别人做了嫁衣还叫人看了笑话去,非要吃够了苦头才学乖——当年要不是她自视甚高,以为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只想着等她和表兄养好感情再论亲事,没早早把事情定下来,说不得也不会叫许氏得了先。后来,她又接连做了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一步步竟是到了如今的地步。   王昭仪想着自己过往犯的傻,多少有些灰心,忍不住又与儿子嘱咐了一句:“还有你三弟,也别总事事都听他的,遇着事自己先想一想——再说了,太子位子只得一个,难不成你三弟真就是一点也没想法?”   早年的时候,王昭仪也算是野心勃勃,想着要给儿子寻帮手,千方百计的害死了昭才人,这才把三皇子养到自己膝下来。她自以为事情是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可后来一想——那事皇帝能查出来,难道吴王他就一点也没有怀疑?   这般一琢磨,王昭仪这几年心里头不免更添了几分惊疑,看吴王的眼神都变了:吴王待她甚是恭敬,待楚王这个哥哥也十分殷勤……可,可他难道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别的心思?人都是禁不起琢磨的,反正王昭仪她是越想越不安心,越想越心虚,当真是不放心叫自己一根筋的儿子与吴王亲近。   楚王心里头有些腹诽王昭仪这女人家的小心思,面上却还是极认真的给吴王辩解了一句:“我和三弟自小一起长大,不信他信谁?当初遇着刺客,还是三弟推了我一把,这才救了我的性命呢。母妃你也是,成日里都想些什么呢,怎就疑心起三弟了?”   王昭仪真是恨不能把自己先前做的事情都告诉儿子,可忍了忍还是转口说起其他的:“你这没心眼的啊……”她气得狠了,伸手戳了戳楚王的额头,咬着牙道,“当年你皇祖母便常教训我,说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着宫里头没一个好人’。你越是觉得好的,那人背后一定就越不好。你看贤妃,她现今整日里端着一张死人脸,别人都说她是‘端庄持重,本分无求’。可她年轻时候手底下也有不少人命呢,也就是她运气不好没留个子嗣,如今年纪大了,家里头也不争气只指望她一个,这才只好缩头做那泥菩萨给你父皇瞧。还是谢贵妃,她看着够老实了吧?成日里病病歪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说一她便不说二,可你皇祖母当年便很不喜欢她,说她隐忍太过,心头搁着一把刀,一刀刀割在心上,哪有不痛的?痛得厉害了,那便是要拿刀捅人的时候……”   “你瞧瞧,宫里只这么些女人呢,便能生出这么多事,你们男人之间怕是更厉害。你三弟自小心思深,肚子饿了要吃点心都要故意借着你的名头说事,我如今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味……”王昭仪越想便越是觉得吴王心机深,自小便不是好胚子,不免又说了几句,“你这小傻子,可长点心吧,别总和人掏心窝。实在不行,回藩地去做你的楚王,老老实实的,出了错也不会推你身上。”   楚王才不听这些话呢,他费心费力,好容易才等到太子挪位置,哪里愿意这时候松手?他听到王昭仪这话,连忙嬉皮笑脸的凑上去哄自个儿亲娘:“母妃你放心,儿子心里头都有数呢。”他很是认真的拉着王昭仪的手,与她承诺道,“当年皇祖母看中的原就是您,要不是晚了一步,且轮不着许氏来做那皇后呢。儿子啊,以后一定给您挣个太后的位置来,叫您百年之后也能风风光光与父皇一起入昭陵。”   王昭仪见着儿子那肖似自己的面庞和恳切的言语,心头到底还是软了软,思忖再三只是低声道:“母妃都这般年纪了,也没那些个心气儿了。如今求得也不过是你一辈子安安稳稳罢了……”她看着楚王那意气风发的面庞,知他听不进那些,只得又把话咽下去,轻声叮咛道,“罢了,只盼你小心些。遇事时候多想想母妃、想想家里头的孩子,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母妃我可怎么活?”   楚王连忙又哄了王昭仪几句,答应她一定小心,一定和吴王留个心眼云云。   一直等到傍晚时候,送走了楚王,王昭仪这才叫人上来给自己揉腿,顺便又问了一句:“陛下那边情况如何了?”   给她捶腿的宫人名叫云秀,生得甚是秀美,小心翼翼的应道:“早上的时候见了魏王与魏王妃,看着心情倒是好些了,午膳倒是比之前多用了些,听说还把贤妃叫去问了些宫务上头的事情,另还叫了几个年轻的美人过去陪着说话解闷。”   “那,有叫贵妃陪驾吗?”王昭仪想了想,多问了一句。   云秀摇摇头:“没呢,陛下只说是如今身子好多了,怜惜谢贵妃这些日子操劳消瘦,叫她好好在宫里头歇息,很不必日日去跟前伺候。”   王昭仪蹙眉想了想却也没有想明白皇帝的心思,最后也只能摇摇头:“要不怎么说帝心莫测呢。皇上看着倒是极宠谢氏,可我瞧着这里头还不知有多少真心呢……”   云秀深以为然,想了想便又问道:“对了,娘娘昨儿给陛下绣的寝衣,还要送过去吗?”   “当然,趁着皇上心情好,便送去吧。”王昭仪点点头,不免苦笑着与边上的云秀说起旧事来,“以前吧,我总觉得元德皇后傻,放着那么多绣娘不用,偏还得自己费心费力的给皇上做衣衫,吃力不讨好的。可后来这一想啊,这做妃子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伺候人罢了,如今连皇上的面也见不着几次,也只能做这么些东西了。皇上若是穿了,好歹也能多多少少想起些我的好来,我还能有什么可求得?”   这话多少有些深了,云秀心头一颤,也没敢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的垂下头去。   王昭仪又忍不住叹气:“真要说起来,太子去了,还有魏王呢……”她目中神色渐深,只是轻轻的道,“当年皇上便不喜欢二郎的长相,说是他生得像我,有些女人家脂粉气。现今想想,几个皇子里头,倒是魏王生得最像皇上,说不得皇上心里头也最喜欢他呢。”   “娘娘这话说得,难不成皇上喜欢儿子也要挑长相?”云秀扑哧一声笑出来,娇俏的应声道,“论着长幼之序,太子后头可不就是楚王?再说了,我瞧陛下也挺喜欢小皇孙的,这可是皇上的长孙子呢,哪里能不喜欢?这不是还连着给楚王妃赏了许多东西?魏王妃年纪还小,如今连个消息都没有,这子嗣上头肯定要晚上许多年……”   “也是这个理。”王昭仪点点头,又道,“再过些时候,吴王妃那边应该也要带孩子入京了,你叫人准备准备。”虽说她心里头防着吴王,可那到底是她膝下养出来的皇子,面上还是要端得一副母慈子孝的。   云秀连忙点头:“再不敢忘的,您就放心好了。”   王昭仪靠着石青色的引枕,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倒伶俐……” 第93章   太子请辞储位的折子是二月递上去的, 可是一直等到三月底,皇帝才正式下旨废太子为庶人, 一干人等皆徙黔州。   临下手敕前,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令人去把还住在东宫里的太子、太子妃还有康乐郡主一起召入内宫,见最后一面。   太子先被人引入殿内, 方才从东宫出来,妻女皆被留在外头, 入了这内殿后便更是满心的惶然,只觉得这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 仿佛只余下自己和皇帝两人,遥遥见到靠坐在明黄色龙榻上的皇帝便垂首下拜。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太子身上一掠而过, 似是在打量着人。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的开口道:“看着是瘦了……”心里头存着事,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便显得很轻, 淡淡的一点几乎听不出喜怒。   太子却是没想到皇帝开口第一句竟是会说这个, 一时间腹中有千百句话想要说、想要诉苦, 可真等他跪在熟悉的榻前,看着皇帝面上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 他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酸, 不知怎的竟是落下泪来,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帝见他只是一径儿哭着,心里头倒也不好受——他疼女儿, 似郑娥或是二公主这般的窝在他怀里头哭一通,少不得什么都许了;可一贯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他管教儿子却是不喜欢瞧他们哭的。只是,今日见着太子落泪,他却没了以往的恨铁不成钢,只是微微顿了顿,抬手一招,示意让太子上前来。   太子抬了袖子抹了把眼泪,再不敢多言,膝行上前,好容易才到了榻前。   皇帝这才开口:“原是不该见你的,可朕也是个人,总也会不忍心,想着最后见一见你……”他之前一直不愿见太子,就怕见着太子便又生出不忍来,下不了决心。如今诏书已然写好,退无可退,想到此回再不见,恐怕便见不到儿子了。所以,他才令人叫了太子一行人来。   太子只觉得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戳在他心尖上,那种酸楚感一直往上涌,喉中微哽,最后只能低低的叫了一声:“父皇……”他想起这么多年来父母对他的爱护,想起这么多年来皇帝屡屡的容让宠爱,再联想到如今的处境,一时之间竟是生出无地自容、羞愧不已的感觉。   皇帝却坐着没动,只是垂眸静静的看着太子头上的发旋,目光一动不动,似是含这些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轻声解释道:“大约也是老了,朕这几日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当年你才出生的时候,被襁褓包的严严实实,放在你母后的床头,只那么一点大,哭声却响亮的很。当时,朕抱着你,就像是抱着一团棉花。那时候,朕还和你母后许诺,说‘慧娘,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那时候,他满心都是得子之喜——那是他的嫡长子,是他心爱的妻子为他所生的儿子,是血脉与生命的延续,也是新的希望和未来。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心爱的一个。   皇帝阖了阖眼,乌鸦鸦的眼睫搭在苍白的皮肤上,根根清楚。他不紧不慢的接着道:“当年,高皇帝偏爱朕,一直有传位之念,为这个难免错待了齐王。也正因此,高皇帝一直耿耿于怀,这才早早过世。朕那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待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培养自己的储君,高皇帝犯过的错,朕绝不再犯。”   说到此处,皇帝却不由垂首匆匆咳嗽了一声,苦笑着道:“可如今看来,朕竟还比不上高皇帝。至少,至少纯孝太子乃是意外战死,皇姐安好、齐王亦是尚在,而三娘却是死在朕的怀里……”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时怀中奄奄一息的幼女和那洒满衣襟的热血,便是已然过了数月,可他依旧难以释怀,连一直沉静的声音都微微有些发颤,“也是朕往日里太过自负,只以为什么都尽在指掌。上天亦是看不过眼,特特来惩罚朕的吧。”   太子亦是对幼妹之死十分羞愧懊悔,闻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伏在榻前痛哭了一通,低声哽咽着认错道:“都是儿臣不是,误信奸人之言,做了那么多无法弥补的错事。”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能想明白,那自是极好的……只是,朕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太子连连叩首,只是道:“儿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道:“你身边那个叫兰射的内侍,在你看来,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太子一怔,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皇帝却缓缓开口道:“兰射的尸体已被检查过,他手臂上有一个兰花印记——当初楚王与吴王遇刺,吴王便曾与朕说过其中一个刺客手臂上有兰花印记。而且,据你供人,也是兰射给你出主意让康乐替你给朕敬酒的?也就是那杯酒里,被人下了毒。朕当时大怒,一时失了分寸直接叫人打死了事,可事后却又觉得这里头不简单。”   太子连忙开口:“父皇,楚王与吴王遇刺之事,实在不是儿臣所为。”   皇帝扫了太子一眼,虽不曾应答什么,可他心里却也信了五分。   当时楚王与吴王遇刺,皇帝之所以认定了是太子所为,一是前头太子与二王已有间隙,二则是吴王认定行刺之人乃是内侍且下头查证当日有形似刺客之人入了东宫,两厢对比,他心里方才认定了乃是太子所为。可做父亲的多少了解儿子,就算太子真敢派人行刺楚王与吴王却也不敢动手弑父,年宴那杯酒必是太子左右使的计谋。   原本,皇帝觉得那几个内侍大约是想要险中求富贵,冒险毒死自己,好叫储位不稳的太子早日登基,他们也能早些跟着鸡犬升天。所以,皇帝一气之下便直接令人将那几个内侍全都给杖毙了。   可是后来,皇帝疑心病一犯,忍不住便派人又查了一回。查来查去,毒确实是兰射一个人从外头买的,也是兰射劝动太子让康乐端酒的,可兰射手上的那个兰花印记却也假不了,叫他想起先前吴王关于刺客所说的话,想起谢贵妃的那枚兰花玉佩——前朝每个皇子和公主都该有一枚的兰花玉佩。再一联想到兰射这个名字,他心里头便生出隐隐的疑窦来。   皇帝想得深了,眼中颜色亦是跟着一沉,只是面上仍旧不漏,只淡淡苦笑一声:“兰射之事,你也只当自己不知道吧……”他这几日病中总是琢磨这事,见着太子不免问了一句,可如今一想却也明白过来:依着太子这偏听偏信的糊涂毛病,哪里能瞧出兰射的问题?   太子只是诺诺的垂头应了。   皇帝想了想,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到底还是温声与儿子说话:“明宸,朕知道,你心里头肯定还有些怨——那些事原就不是你做的,最后偏却要算在你头上,这般一想你也是冤枉的。可明宸,你是朕的嫡长子,大周的太子,你一出生便处在这个位子上,最尊贵不过,兄弟们见了你也要行礼。难道这尊贵就是白得的?天下人都看着你呢!容不得你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容不得你有半分的侥幸!”   太子怔怔然的抬起头,去看皇帝,咬住了唇把话给咽回去。   皇帝却慢慢的把自己的话说完:“太子之位何其重要。太子,那是待朕百岁后便要接掌天下的人。可你呢?乖戾不逊、宠幸奸人、偏听偏信,朕又如何能放心将这天下交于你?”说到此处,皇帝不由勾动心肠,用手抚着儿子的发顶,眼里亦是落下泪来,“明宸啊明宸,朕答应过你的母后,要叫你承这江山,可朕到底还是与你母后失言了。来日泉下相见,朕都不知该如何见她……”   他这一辈子,一直都重信诺,当年与谢贵妃说了要“护她一生”便是再未改口。可不知怎的,到了元德皇后处却总是没能守住承诺——说好了要做一世夫妻,说好了要去江南看花看水,说好了要将基业交于嫡长子……可他总是没能守住那承诺。   皇帝就像是过去一般,以手轻抚着爱子的鬓角,眼中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一滴滴的打在太子的头顶上。   太子跪在榻上,恍惚间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那时候朝局尚且繁杂,皇帝总是很忙很忙的,案头也堆着许许多多的折子,似乎永远也看不完。可他再忙也会抽出些时间来——或是把太子叫来陪着一起看折子教他如何理事,又或是父子两个一起用顿膳顺便说说话。那时候,他是真心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的父皇更加令人崇拜、令人喜爱的父亲了。   然而,他的父皇到底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是个皇帝。   太子握紧了皇帝的手,低声道:“我知道的,父皇。”他用力咬紧牙关,咬得牙关发酸方才把哭声憋回去,“您是天子。天子者享天下供奉,当视百姓为子女,以天下江山为重。”   他小时候不知道这个道理,一直很生气:为什么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只他一个是十岁不到便搬去东宫独住的,边上还有一群他父皇给他请来的名师,时时刻刻的盯着他,只要有一点的错处便要狠狠的批一顿。二皇子偏还不服气,事事都要与他争,却不知道他过得有多么难,多么嫉妒这些能够在父皇母后身边撒娇的兄弟姐妹。可如今他才明白,无论是皇帝的位置还是太子的位置都不是容易坐的,绝没有享了其中富贵却又嫌弃其中艰难的道理。   这一寸寸的江山都是皇帝浴血奋战、耗尽心血得来的。他爱元德皇后、爱谢贵妃这些妃嫔旧人、爱所有的子女、爱郑娥……可那些都是不一样的,都是无法与天下江山相提并论的。所以,当太子不堪此位时,纵是违背誓言、纵是百般心痛,他仍旧还是要废太子的。   皇帝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明白,也好……”他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忽而翻了个身,摆摆手道,“行了,我原本还想见见崔氏和康乐。现今想想,还是不见了。”相见不如不见,也不必至如今这般摧心。   太子跪在地上,含着泪,郑重其事的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然后方才一步三回头的起身离开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皇帝的声音:“你回去收拾收拾吧,想要带什么就带什么,莫要委屈了自己。黔州那里比不得长安,自己多顾着身体……”说到后头,皇帝语声一顿,只是长长一声叹息,终于还是没再说话。   太子踉踉跄跄的从内殿出来,险些栽到在地,还是黄顺给扶了一把。   太子妃崔氏满目担忧的上前搀着太子的手,柔声道:“殿下,没事吧?”   太子回望了一眼这恢弘雄伟的甘露殿,满目的阖上眼,然后又睁开,轻声应了一句:“没事,”他眉头一抬,又道,“走吧,回府收拾东西。父皇隆恩,特许我们带些东西去黔州。”   太子妃崔氏微微点头,又转头安慰了女儿几句,牵着太子的手一起走出了甘露殿,走出了这座充满了人间顶端的富贵权势的宫城。   一月后,崔氏也是这般平静而又从容的陪着太子与女儿,一齐走出了这座困了他们整整半生的长安城。   长安城里,总是走了旧人来了新人。废太子一行人四月初离京去了黔州,而五月里,吴王妃便抱着她才出生不久的女儿上了京城。   吴王妃一来,吴王府上下都恍然一新,吴王边上那些个王昭仪送来的宫人全都被吴王妃自个儿笑纳了。她还特特进宫去和王昭仪说话,一脸难为情的解释道:“母妃给的人都是极好的,我瞧着也喜欢的很,索性便收到身边留用了。”   王昭仪多少有些个不开心,嘴上却还是道:“那便好……”她想了想,不免拿着孩子说了吴王妃一句,“你也是!孩子还小呢,哪里经得起这长途跋涉的?”   吴王妃乃是将门虎女,言语亦是十分伶俐,笑着打趣了一句:“孩子还小呢,哪里能离得了我这亲娘?”   王昭仪说她不过,只好笑着指了指她的额头,随口道:“你这嘴啊,真真是极巧的!”   “可不是,我家殿下也这么说呢。”吴王妃拿着帕子掩着唇一笑,她才生过孩子,面颊仍旧有几分的丰盈,身形看着十分丰腴饱满,就跟蜜桃一般的甜且多汁。她这一笑之间,自有一段风情。   总之,吴王妃这作风,王昭仪和楚王是一百个瞧不上的:简直就是一头母老虎。偏吴王惧内上头和萧明钰倒是挺像的,都自个儿关起门来不说话。吴王妃左右一瞧,也觉得也就魏王府上亲近,几个妯娌里头独独喜欢来与郑娥说话。   撇开吴王不提,郑娥倒也喜欢吴王妃的做派和性子:吴王妃驯马、打马球是个好手,吃食保养上头亦是很有些个人的见解。这常来常往的,不仅郑娥喜欢吴王妃,就连二公主也都挺喜欢这三嫂的。当然,二公主喜欢吴王妃,这里头还有些个人小心思——她与张长卿成亲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子嗣上头多少有些忧心,免不了要问一问吴王妃这个过来人的。   二公主自个儿偷偷想法子求子不说,还爱拉着郑娥,和她抱怨最后这些个东西:“我都快两年了,你也快一年了,这长安城里头每天都有人生孩子,时不时的就有人请我去百日宴。我这一算,怎么就只咱们两个没信儿?要不去拜拜菩萨?”   “这才一两年呢,长卿他都没说,你急什么?”郑娥在这上头可没什么特别的希求,连忙拉着二公主劝了她几句,“反正,三皇嫂不也说了,这都是缘分。”   “哪有这么迟的缘分啊?”二公主嘟嘟嘴,不免又生气。   郑娥只好挖空心肺的给她想词:“这不是你和长卿的缘分来得太早了,送子观音就故意来迟一点了。”   二公主闻言羞恼交加,锤了郑娥一同,忍不住又问她:“对了,阿娥,四哥那头没催你吧?我瞧着几个皇兄家里头孩子倒是一个个的生了,他年纪原就比你大些,现今不会急了吧?”   “还,好吧……”郑娥摇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面颊微红的不由垂下头去——瞧萧明钰每晚火急火燎的模样,真要是怀孕了要他憋上几月,他还不得哭死?   等晚上萧明钰来接她回府的时候,郑娥偷偷瞧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道:“你喜欢二哥家的青哥儿,还是三哥家的如姐儿?”   萧明钰想了想,好一会儿才道:“都还好吧……”仔细想想,无论是楚王府的小皇孙,还是吴王府的小县主都还是只会吃奶的娃娃,一眼瞧去哪有什么区别?   郑娥蹙蹙眉,只好明着问他:“那,你不喜欢孩子啊?”   萧明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过来把人抱到怀里头,伸手揉搓了一下,逗得怀中的人眉开眼笑了,这才顺嘴解释道:“也没有,我都挺喜欢的。”他顿了顿,扬眉笑起来,眼角微微往上一挑,口上道,“不过啊,要论起最喜欢哪个,那肯定是我们家的眉眉……”   郑娥听他叫起自己的小名,想起往日里他在床榻间,一面叫着名字一面做的事情,面上不免一红。随后,她又努力摆正了自己的神色,口上道:“我,我就是想问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啦。”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好……”萧明钰垂头亲亲他家王妃白嫩嫩的面颊,心里软的很,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又道,“你别听二娘那丫头胡说,她原就比你大两岁,成婚也比你早,这会儿心急要孩子,我也不好说她。可你年纪还小呢,养好身子要紧。咱们两个还能再逍遥些时候,很不必急着要孩子……”   郑娥原也没想这么早就要孩子——她自个儿还有些孩子气,真没想过再要个孩子回是什么样。只是成日里听二公主抱怨,这才想起来问几句。如今听到萧明钰这话,她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   萧明钰伸手替她理了理发髻,手上动作轻柔,连语调也是极柔和的:“对了,我和父皇说了,正好下月是你生辰也没什么大事,到时候,我正好能抽出空来陪你去峨眉山拜祭一下岳父和岳母。你说好不好?”   郑娥本还懒洋洋的躺在萧明钰的怀里,听到这话却是睁大了眼睛,她一双眸子就如同两丸黑水银,黑亮澄净,瞪得圆溜溜好似猫眼儿,可爱的很。   萧明钰看着,喜欢得很,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处,异想天开的道:“要是以后有孩子,最好眼睛像你……唔,鼻子嘴巴也像你……”总之郑娥哪儿都好看,以后他们的孩子要是能像郑娥,那是最好不过。   郑娥被他逗得一笑,推了人一把,呶呶嘴:“嗳,你别胡说,说正事!”她连忙端正了神色,开口问了一句道,“我们真的能去峨眉山吗?还有,我爹娘的事情,父皇他都和你说了?”   “嗯,”萧明钰点点头,“我知道,先前准备了这么久,忽然说是不去了,你肯定不高兴。正好这回你要生辰,也该带你一起去拜祭一下他们了,告诉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你,叫他们九泉之下也能放心。”   郑娥眼睛一红,抿了抿唇,小声道:“四哥哥,你真好。”   萧明钰一本正经:“错了,该叫夫君。” 第94章   郑娥被他这模样逗得一笑, 趴在他怀里,抬起笑盈盈的双眸。   她那一双黑眸, 黑白分明, 清澈透亮,犹如一汪春水,眼波流转之间可以叫铁石融化。她就这么仰头看着萧明钰, 软软的叫了一声“夫君”。   声音娇软软的,就像是一根又细又长的白鹭翎羽, 纤白的羽尖轻轻的挠在耳根与心头,叫萧明钰的一颗心都软了起来, 恨不能把怀里的人好好的揉搓一顿。   只是,虽是说好了要走,皇帝那头也准了, 可依着他们的身份到底还是不能说走就走,至少得把手头上的事情得先办了。而且对着外边的人, 也不好直接便说拜祭父母, 只说是要两人一起出去过个生辰。   二公主自是亲自去送人, 羡慕的不得了, 死命拉着郑娥的胳膊,念道兼抱怨:“你怎么不早说啊。早说的话, 我就和你们一起去了……”她在长安城里头待得都快闷坏了。   郑娥甚少和人说谎, 对象又是二公主,不免更加难为情,差一点就要道出实情了。   还好边上还有个萧明钰, 瞥了一眼妹妹,顺嘴教训道:“你成日里要不长卿,要不就孩子的,别人怎么和你说?”他顿了顿,又剑眉微挑,“再说了,真要带上你,是不是还得把长卿捎上?”   二公主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偏每每见着自家四哥蹙眉冷脸就觉得心里头发虚,而且她其实也觉得自己成日里拉着郑娥抱怨孩子的事情做的有些不地道,这会儿只好服软的嘀咕一句:“我就说说嘛,四哥你成日里的就会教训我!”说着又拉郑娥,“怎么忽然想起要去峨眉山啊?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一路上翻山越岭肯定要累坏了,路上驿馆肯定也不大好,你们可得多带些东西。对了,山上肯定冷,多带些衣裳……”   这般零零散散,倒是交代了许多。   郑娥不能和她说实话,心里头颇有几分愧疚,也不管是有用还是没用的,都一一应了。   倒是萧明钰也跟着听了一会儿,见着天色不早便打断了二公主依依不舍的话:“行了行了,再说下去,就天黑了……”他说到这儿,忍不住用手叩了叩二公主的额角,略带了些调侃意味的玩笑道,“也不知你这唠叨的毛病是哪儿来的?”   二公主今日接二连三的被自家亲哥嘲讽,不免有些气哼哼,扬起下巴直接应道:“天生的,没办法!以前每回出门玩,父皇母后不也是这么一句句交代的?”她说到后头也觉得有些失言,连忙低了头。   两边却也一静,萧明钰那屈起的手指也跟着缓了缓,没再似之前那般叩在二公主的头上,只是轻轻的抚了抚她的鬓角,语声仍旧是沉静含笑:“好了,那就送到这儿吧,这些事情我都安排好了的,必会好好照顾阿娥的,你便放心好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也是,别总是到处乱跑,也就长卿脾气好不和你计较。若是真闲了,也可以去宫里陪陪父皇……”说着,他左右瞧了瞧,顺手折了一条柳枝递给二公主,“唔,都说折柳送别,这柳条就送你了。”   二公主三两下就被萧明钰顺了毛,手里抓着柔韧的柳枝,心里一软也就没再气了。她很快便松开拉着郑娥的袖子,嘟着嘴道:“那,你们要记得要给我梢信,还有礼物!”   郑娥纤眉一弯,眉眼含笑:“嗯嗯,一定会的。”   萧明钰才没有她们小姑娘家的离别愁绪——最多几个月,用得着这么依依不舍?他随手摆了摆算是与二公主道别,然后伸手一拉,便扶着郑娥上了马车,自己则是跟在后头上去了。   二公主就站在外头,眼见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马车,这才扶着侍女的手上马车回自己的公主府。   时人常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从长安去峨眉山的这一路确实是有些难走。   虽说马车里头垫了好几层毯子,有许多枕头靠着,可郑娥仍旧是被颠簸的不轻,大半时间都是那萧明钰做肉垫,窝在他的怀里头。只是,如今正是六月里,长安城还好些,蜀地却多少也已有了些炎热的影子。有时候,午间驾车在山道上过去,一点风也没有,马车里头更是闷热。   郑娥本就被养得有些娇,算得上是身娇体贵——早年在宫里头的时候,不是住甘露殿便是立政殿,自是没吃过苦,后来无论是在泰和长公主府还是魏王府也算半个主人,自也没吃过苦。她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头一次出门,路上这般一颠簸、一闷热,就连胃口都被闷坏了,就连饭菜都吃不怎么下,开始时还吐了一回。   萧明钰也没法子,除却叫人备些药来之外也只好嘱咐边上伺候的宫人,一路上多买些开胃的点心或是水果,时不时的便给怀中的郑娥喂一些。   这般一路折腾下来,郑娥多少也有些恹恹了,好容易才被萧明钰养得圆润的下巴又瘦了许多,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看着更小了,犹如初夏时候才刚刚冒头的小荷尖,白嫩纤巧。   萧明钰简直就像是自己被割了心头肉似的心疼,看着郑娥那下颚处纤细的弧线,嘴里不免道:“早知道如此,不若叫你留在京里头呢,我替你来一趟也是好的。”反正他皮糙肉厚,一路上倒也没觉得吃了什么苦。   郑娥瞪了他一眼,细声道:“到底是我爹和我娘,我为人子女,总也要来见一面。这种事,哪里能够替的?”   萧明钰见着她这般模样,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红唇,笑起来:“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怎么就不能替了?”   温热的鼻息吐在面颊上,拂动纤细的发丝,皮肤被蹭的有些痒痒的。就像是车厢外头被炽阳烤的闷热的热风,心头燥热不由也跟着冒了头,郑娥一时间只觉得颊边滚烫,含羞带嗔的抬眸瞪了他一眼,倒是没说话了。   萧明钰得寸进尺,含着她的下唇小心咬了咬,压低声音问郑娥:“要不,我们来了一回吧?”大概是当初在山上看了许多各式各样的画册的缘故,他在那件事上的热情显然非常高昂,而且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比如说是:温泉里、椅子上、在花丛里、假山秋千边上、在车厢里……   只可惜,因为郑娥生来面薄,很不乐意配合他这些个“出格”的点子,至今他们两人都只在榻上做过,做破格的也不过是浴池里。生生是埋没了萧明钰这个“此间高才”。   眼下山道上一片空荡,并无旁人,只能听到前头车夫挥鞭子驾马的声音还有左右两边护卫的马蹄声,四野寂寂,只有偶尔入了林间才得片刻的阴凉。萧明钰怀里抱着郑娥,说了几句话,难免便生出了这般想法。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外头的热风吹得人太闷太热了,又或者是因为一路上辛苦疲累好些日子没做那事,郑娥今日听到他那低沉的询问,竟也没像是以前那样一口回绝,只是悄悄的垂下眼去。   萧明钰见着美人低眉垂眸的静美之态,心中更是痒痒,忍不住又咬了咬嘴里含着的那瓣红唇,用舌尖在那姣好的唇线上勾勒了一会,直到那两瓣红唇被他吻得嫣红水润,啧啧有光,他才松开了些,凑过去又亲了亲郑娥颤抖的眼睫,道:“你不应声,我便当你默认了?”   郑娥悄悄看了他一眼,连忙又闭紧了眼睛,就像是受惊了的兔子捂着自己的耳朵似的。她的眼睫颤得更厉害了,一根根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仿佛都能数出来。   萧明钰喜欢的不得了,一面垂下头,落下一个个细碎的吻,一面替她解开下头的衣裙,小声安慰她道:“你放心,边上没人。那些护卫都知规矩,离车厢有些距离呢,小声些肯定听不到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郑娥便更羞了,紧紧闭着眼睛,抿着唇再不敢出声。   他一面说话,一面忙里偷闲的替郑娥解开发髻。价值连城的珠钗金簪都被丢到一边,好似不值钱的石子,而那柔软乌黑长发却被萧明钰握在掌中,轻轻的落下几个吻,然后,他便顺着那一缕的乌发一直从脖颈吻下去,指尖抚过那轻颤的脊背,喉间干渴的仿佛能冒出火星来。他喉结微动,吞了一口唾沫,以唇膜拜那秀美的雪峰与幽地,语声仿佛是含在唇齿间的:   “眉眉,你好美……”   她满头乌发都从肩头垂落下来,发尾微微有些湿,三千青丝如情丝一般密密麻麻的缠着人。而那一寸寸犹如雪堆玉砌的肌肤却仿佛是暖阳下轻轻颤抖的琼枝,莹莹泛起薄红来,美玉一般的姣好。   萧明钰身下动着,手心则是一片滚烫,慢慢的揉搓过去,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跟着这车厢上上下下的颠簸着,恨不能一头栽到郑娥的心口里。   恰在此时,车前的轮子大约是碾过了一块小石子,颠了一下,他们贴得更近了。   那一瞬的刺激叫郑娥差点叫起来,好在她还记得边上有人,只好顺势垂头,重重的咬在萧明钰染着湿汗的肩头。因为太过羞恼的缘故,她这一口咬得极重,牙关紧紧的,恨不能尝到血肉味道才好。只可惜萧明钰皮糙肉厚,肩头这一块筋骨结实,一口咬下去倒是咬得她嘴巴发酸。只是郑娥不愿示弱,只好这般恶狠狠的咬着。   萧明钰却也不觉疼,反倒是将她抱得更紧,几无空隙。他的鼻息尽是如火烧一般的灼热,一点一点的喷在皮肤上,烧得人肌肤滚烫冒汗,汗液津津。他就这样伏在郑娥的耳边,一面喘息,一面哑声含笑道:“眉眉你‘咬’得我好疼……”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人不要脸果然是天下无敌!   郑娥知道他说的恐怕不是她嘴巴上咬的这一口,又气又恼,她此时都后悔死了自己今日的默许,脸都跟着气红了,偏她还不能松开嘴——就怕一松开就叫出声,惊动了外头的人。   萧明钰却爱极了她这一刻如火般的明艳,伸手抱着她那娇艳如桃花的面颊亲了亲,深深看入她的眼底,这才意犹未尽的在那一路的颠簸里出来了。   这会儿的浑身酸痛却又与被马车颠出来的酸痛不同,郑娥靠在萧明钰的怀里,忍不住骂了他几句:“你,你也太过分了……”再重的,她也不知该怎么骂了。   萧明钰权当打是亲骂是爱,十分享受的接受了自家王妃的“爱”。他先拿了帕子替郑娥擦了擦,然后又替她理好衣襟和发髻,等一切都好了,这才掀开车帘,道:“现下应该不热了,通一通风,吹吹凉,心情也会好些的。”   果真,此时已将近傍晚,马车行在山道上,这一条山道倒是十分平坦,顺顺当当的行了过去。左右树木茂密,郁郁葱葱,依稀可见彤阳照在叶尖,只薄薄的一点红,一寸寸的流动着,流光一般的浓艳,浓浓的翠色仿佛是上好的翡翠。更远一些,是此起彼伏的山峦,淡淡的一点黛色,参差不齐,峻秀皆有,有大半都隐在云端,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也不知是天上烟云还是人间烟火。   闷了一个午后,此时林间终于吹过几缕微风,带了些草木的清亮,拂过面颊,吹动发丝,仿佛是慈母的手掌一般柔软且温柔。   郑娥那羞恼焦躁的心情不知怎地竟也好了许多,她眨了眨眼睛将目光投向远处,看着那乳白色的雪峰,忽而到:“常听人说,白云深处有人家,也不知那么高的山,住的会是什么人。”   萧明钰心思灵敏,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必是我家岳父岳母那般的神仙眷侣。”   郑娥把头贴在萧明钰的心口处,大约是情事才过的缘故,萧明钰的心口依旧是一团火热,依稀还能听到里头的心跳声。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郑娥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小声问道:“父皇有说,我爹娘为什么要选在峨眉山隐居吗?”   萧明钰正伸手替她理衣襟上的折痕,闻言倒是微微一顿,随即反应过来便轻声道:“嗯,说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当年你爹娘要隐居,不知要往何处去。你娘因为少时一些缘故,便选了峨眉,说这里是‘如螓首峨眉,细而长,美而艳’,正是天下奇秀之所。”   郑娥仰头看他,一双明眸仿佛是被水洗过,明净秀美:“父皇一定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吧?你就和直说好了……”她靠在萧明钰的怀里,“之前,我心里头一直有些怕——也不知怕什么,就是不敢多问。所以,所以也没和父皇问太多,可马上就到到山上了,我做女儿的哪里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便和我说说罢……”   萧明钰把下颚抵在她柔软的发间,叹了一口气:“你爹叫李简,你听过吗?”   郑娥怔了怔,她犹豫了一下:“我之前听小月亮提过一次,害了齐王妃郑氏娘家的就是李简?”她再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间都有些惊呆了,“是,是我爹?”   “嗯,”萧明钰点点头,想了想便又道,“因为齐王的缘故,很多人都没敢多提李简的名字。可是在当年,他可是当年名重一时的大才子,人都道他是天资卓绝,才略出众。他原本是前朝时的状元郎,也不知怎地后来就投到了高皇帝手下,做了军师,再后来又给父皇他们做了先生……”   郑娥咬了咬唇,小声道:“那,郑家的事情?”她说到这里,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去看萧明钰,“我信郑?我娘姓郑?她和郑家有什么关系?”   萧明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耐心的把皇帝告诉他的和他查到的事情两相结合,从头说了一遍:“当时,纯孝太子战死后,底下便有不少人和高皇帝提议立齐王为储——若论长幼之序,齐王自然在父皇之上。可高皇帝心里头却暗暗心仪父皇,于是便想先按下手下那些舆论,等父皇来日立下不容置喙的大功后再提立储之事,到时候有大功为依仗,自然也名正言顺。所以,高皇帝便决定要动一动郑家——郑家乃是齐王妃母家,也是那些提议立齐王为储的一群人的领头人,而且那几年郑家借着有个皇子女婿也确实是嚣张太过。郑家势大,颇有些功劳和旧情又是皇子妻族,真要查起来自然是要选个德高名重、能压得住场面的人。所以,高皇帝便选了李简。”   论名望,李简乃是当世闻名的才子、名士,有德君子;论功劳资历,他是最早投靠高皇帝的人,还给高皇帝手下那些个不识字的将领们上过几堂课,算是有半师之谊,朝中上下多少也能说些话;论身份,他当时乃是几个皇子的先生,对着齐王府那一边的人也能站得住。   马车的车轮从山道上咕噜噜的滚下去,一路顺畅。萧明钰的声音也极平稳:“只是,高皇帝也知道这不是件好差事——齐王和齐王妃夫妻恩爱,齐王妃那会儿又有孕在身,闹个不好,齐王必是要记恨李简一辈子的。所以,高皇帝思来想去便找李简把话说清楚了,甚至还把自己立储的为难之处也说了。李简当时便应了下来,不过,他和高皇帝商量的是:要是不想多生事端,必是先要瞒住齐王和齐王妃,先派齐王去外征战,再令齐王府左右借着养胎的借口,严防死守不叫郑家的消息入了齐王妃的耳里。”   “原本,事情倒是极顺利的。先有安排好的御史弹劾郑家受贿,高皇帝再令李简彻查此事。后来郑家里面又有人密告李简,说是郑家通敌——郑家这几年气焰嚣张,私底下竟还买卖军械粮草。这事一出,高皇帝更是气恨,再不肯轻饶郑家上下,索性便要借此将郑家上下处置干净。只是没想到,那会儿齐王府没看好,竟是叫齐王府郑氏知道了那事,她还怀着孕,日日入宫求情,日日上下打点,让人送信去给齐王。郑家处决之后,齐王妃早产,生下一个不足月的女儿,没养住便也去了。齐王悲愤之下驾马出城,摔坏了腿……”   郑娥咬着唇,小声道:“那我娘呢?”   “你娘她是郑家女,也是当时密告郑家通敌之事的人。”萧明钰迟疑了一下,还是没修饰,直截了当的道,“她生母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知怎的居然就郑家老爷看中,抢了回去,上头老父老母求告无门,气恨交加竟也给气死了。她生母自觉自己连累了父母更是气恨,生下你娘亲后郁郁而死。郑家老爷风流多内宠,子女多,她是庶出又没有生母,自小便过得极艰难。好容易长到十三岁,郑家那头又想着将她嫁给一个姓罗的将军做继室……她那会儿大约是真的恨极了郑家上下,见李简查办郑家之事,便暗暗的收集了郑家通敌的证据,暗告上去。”   郑娥小声道:“那她后来,怎么和李简,哦不,是我爹爹在一起的?”   “郑家之事,她是首告,又有齐王妃一事,高皇帝那里心一软便也饶她一命。只是当时齐王妃和齐王之事闹的极凶,她又是个年纪尚小的姑娘,因为郑家之事着实是受了很大的罪,李简便先将她送到我母后那里,本是想着叫母后那边看着安排的。只是后来,你娘不知怎的又和李简联系上了,再过了几年,李简因齐王和郑家之事要辞官走,你娘便也跟了上去。他们去了峨眉山,成了亲,也就有了你。” 第95章   至于郑娥的父母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萧明钰自然难以查证,而作为长辈的皇帝也因着些许的顾忌没有太过详细的说明。   所以, 如今的郑娥与萧明钰只能凭借大概的线索勾勒出他们的经过。   郑娥想了想, 把头靠在萧明钰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声音不知不觉间也低了下去, 口上道:“峨眉倒是多有女尼,你说我娘当初要来这里, 是不是原就有出尘之念?”   当时郑氏出面告发了郑家,虽说是因为高皇帝慈悲捡回一条命, 但她未必也真想在皇帝的庇佑下过一辈子。也许,她最初便是想若是真能活下来,等风头过了便去峨眉出家, 清清静静的度过此生。然而,大概是后来与李简的通信往来, 了解渐深, 她本人因生父不慈的缘故一贯仰慕年长的男性, 不知不觉间便又转了念头, 竟是真的喜欢上了李简。   只是,也不知她是怎么打动李简这个大龄老光棍的, 最后两人一起离开京城, 去了她原本想去的峨眉山,直接过起了神仙眷侣的日子。   萧明钰蹙眉想了想,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 倒是不太清楚。”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听父皇说过,你父亲乃是病逝,你母亲则是自尽而死——得成比目何辞死。似她那般的性子,总有些决绝太过,说不上是好还是坏。”虽说郑氏做母亲有些不尽职,可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将郑娥托付给皇帝,也没有他们今日了。   郑娥微微一怔,倒是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出,认真想了想才抱着萧明钰的胳膊,与他道:“四哥哥,要是我以后死了,你可千万别学我娘,好好活着才好……”   话还未说完,萧明钰已经垂头重重的在她的唇瓣上了咬了一口,警告了一句:“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他语声微微有些沉,第一次和郑娥板起脸来,显出几分不悦来,“总之,只要我在,一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郑娥眨了眨眼睛,对上萧明钰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头埋在萧明钰的怀里,小声的应了一声:“好啦,以后都不说了。”她仰起头轻轻的用舌尖在萧明钰抿着的薄唇上舔过去,软声求恳道,“你别气了……”   萧明钰的脸到底还是板不长——他总是没法子在郑娥跟前生气的。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抱着郑娥,轻声道:“以后别说死不死的了,真的很吓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我以前就梦见过几次,吓得我好几天都没睡好,都要气死了……”   郑娥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眼睫微微上扬,黑白分明,眸光如水。她极认真的看着萧明钰,眼中似还有几分的疑惑和不解。   萧明钰却没再解释下去的意思,那些个噩梦早已被他遗忘的差不多了,如今更是连提都不想再提起。他把自己的下颚抵在郑娥的肩窝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嗅着那云鬓间的幽香,感觉着她温柔的气息,急促的心跳这才慢慢的平稳下来。   很早很早以前,他曾经梦见过郑娥好几次,有她落水的场景,也有她面色苍白的躺在病榻上早逝的场景……初时只是懵懵懂懂,有些不太明白,后来再梦见便越发觉得气恨起来,气恨起梦里无能的自己——比性命还要重要的爱人,梦里的他怎么能如此疏忽,怎么能没有把怀中的人守护好呢?   那种失去的痛苦,他是真的、真的不愿再去品尝。   萧明钰很快便转开话题,亲了亲郑娥的面颊,笑着道:“这儿风景不错,等回程路过这里,咱们再试一回吧?”他和郑娥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   郑娥面颊涨的通红,犹如染着霞光的嫩叶一般颜色浓艳。她咬着唇瞪了萧明钰一眼,气哼哼的鼓起双颊,就像是炸毛的小猫咪一样的小声叫了一声:“才不要!”   那么丢脸的事情,她刚刚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会答应,才没有下回呢!   萧明钰不置可否的挑了挑长眉,那映着夕光的侧脸在一片山水的衬托中,犹如出鞘的长剑一般,带着一种极锋利的俊秀姿仪。他低着头,轻轻的吮吸着那微微嘟起的红唇,缓缓的把舌尖探入进去,犹如沙漠中渴求甘露的旅人一般急切而又耐心的汲取着一丝丝的甘甜。   郑娥与萧明钰到峨眉金顶峰的时候,恰是六月二十日,再过两日便是郑娥的生辰。萧明钰想了想,找到了郑娥父母当年所住的故居,叫几个侍卫仔细的打扫了一番后,便把随行的东西一起搬上山,准备在这里暂住几日。如此,他们也能够在山上替郑娥过一回生辰。   郑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这左右荒无人烟的,要是真要留下来,那些侍卫还不知道要怎么安排呢。”   郑娥父母都不是那种追求享受的人,对于他们来说,隐居追求的便是平静安宁。他们想要的木屋不需要多么大或是多么奢华,只需要坚实牢固,看着简单朴素些便好。故而,这间木屋只有一间房,仅够郑娥与萧明钰休息,狭小的厅房里也塞不下那些个随行的侍卫。   萧明钰倒是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没事,让他们在边上搭个帐篷便好了。”   “这儿临近山顶,这么大的风,在外头睡帐篷多不好啊,”郑娥想了想,便道,“要不然就留三个侍卫下来就好,让他们厅房里挤一挤,其余人都去山下候着便是了。”   萧明钰仔细一想倒也无事——他们这一路十分小心,倘若是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估计连山都上不了,更不可能对他或是郑娥下手。而且,废太子的事情才刚过去,便是有那些个居心叵测、有能力行凶的人估计也不敢在这种敏感时候动手。所以,就算只留几个侍卫,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反正郑娥左右都是呆在他身边,倒也没什么大危险。只是……   萧明钰眉头蹙了蹙,垂头贴在郑娥耳边,小声道:“真要叫他们留在厅房?”他压低声音,低沉的语声好似一根纤细的羽毛轻轻的挠着郑娥的耳朵,“这屋子这么小,他们三人挤在厅房里头,我们晚上可怎么办?”   郑娥有些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问他道:“什么怎么办?”   萧明钰也学着她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眉目俊秀,薄唇微微上扬,原本凛然的弧线在他这微微一笑间显得柔软起来。他的声音紧紧贴在郑娥的耳廓边上滑进去,仿佛是含着唇齿之间,带着说不出的旖旎和缠绵意味:“……你就不怕他们听见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哑,就像是细小的沙子磨在皮肤上,微微的一点痒意。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她瞪了萧明钰一眼,嘴里那些个要说的话全给憋回肚子里了——萧明钰这家伙,整日里不做正事,就知道考虑这些个“歪门邪道”。   她雪玉一般的面颊仿佛涂了一层胭脂,只是嘴上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重重的蹬了一下腿,起身入了那间唯一的卧室。   郑娥一走,萧明钰便把侍卫里头领头的那几个点了出来,交代道:“就像王妃说的,你们几个暂时就呆在厅房里吧。至于其他人,都到山下守着,这几日,闲杂人等都不要放上山,几条山路都得看好了。”   侍卫们齐齐垂首应是,很快便分批离开,只剩下那三个被萧明钰特意点出留下的倒是十分细心的起身去准备东西了——这屋子久无人住,许多东西都没有,他们还得趁着天没黑,去找些柴火和水,顺便烧好晚膳给屋子里的王爷和王妃……   侍卫们自去忙了,萧明钰倒是抬步入了内屋,略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笑起来,起身上前道:“被褥我来铺吧……”   只见郑娥正抱着有些凌乱的被褥,怔怔的打量着,不知该从何处铺开。   萧明钰连忙伸手从郑娥手里接了被褥过来,笑着道:“你坐着就好。”   郑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这一路上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你在,就好了。”萧明钰腾出手揉了揉她的鬓角,笑着道,“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来就是了,很快就好了。”   郑娥瞧他手脚利落,越发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忍不住道:“那我看你铺吧,你教我。下回我们出门,我就能帮你铺了。”   她一双水眸眨巴着,眉睫乌黑,眸子水润,越发衬得她面如桃花,可怜可爱。   萧明钰手又痒了,手上动作极快,三两下便把床榻铺好了,然后顺手将被子丢到榻上。等事情做完了,他才伸手揉了揉郑娥的面颊,笑着打趣道:“那,下回看你的?”   萧明钰动作干净利落,快得很,郑娥适才还没看得太明白呢,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又觉得铺被褥这事到时候等到手上了肯定也就明白了,便很认真的道:“下回让我来铺床。”   萧明钰忍着笑把自己王妃搂在怀里,两人一齐倒在柔软的榻上,他拉起被子一角盖在郑娥身上,煞有其事的点头道:“唔,也好,到时候我给我家王妃暖床。”   只要有萧明钰在,床这种东西总是清白不起来,三两下就能叫人想歪歪。   郑娥深觉自己再被萧明钰这么抱下去,耳鬓厮磨间,说不得就要迷迷糊糊的被萧明钰给带歪了。她想了想,连忙转开话题:“明天要去拜祭我爹我娘,要和他们说些什么吗?”   自从知道父母就葬在峨眉山,她便一直想要来峨眉看一眼,一路上亦是满心忐忑和渴盼。然而此时真到了这里,离得这么近了,她反倒是有些近乡情怯,想到此处,她忍不住仰头去看萧明钰,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小声的加了一句道,“我爹学问那么好,我娘做事好像也很厉害,只有我什么都不会。你说他们要是见着这样的我,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萧明钰低头亲了亲郑娥,舌尖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一掠,唇角一扬便也笑起来:“你哪里什么都不会了?你自小便每日早起练字,日日读书,勤学不辍,若论学问,京里头怕也没有几个姑娘能比得上你……嗯,你的画也画的很好啊,马球打得也好,还会做药膳——上回不是给我煮了山药粥吗?”他抱着郑娥,就像是抱着世上最尊贵珍惜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语声不觉也跟着轻了下去,“我家阿娥这么好,他们见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山顶处原就极冷,这木屋左右空荡,吹起大风来也没什么可遮蔽的东西。窗外有冷风呼啸而去,吹得紧闭的木窗呼呼作响,漏了几缕寒风进来,犹如刀片一般刮过人的皮肤。   萧明钰把郑娥抱得更紧了,抬手用被子把人捂着,轻轻的道:“如果他们真的在天有灵,见到你和我,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他们会看见:他们的女儿就和他们所想象的一样,又美丽、又善良,还嫁给了爱她的男人。他们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郑娥把大半的身体靠在萧明钰身上,纵是窗口漏入冷风,她也不觉得冷了。她轻轻的咬了咬唇,眼睛有些酸,可仍旧是极认真的抬起眼去与萧明钰对视着,温声道:“谢谢你,四哥哥。谢谢你愿意陪我来一趟……”   从三岁时蒋美人说她是“来路不明野种”起,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确实是有些惦记自己的出身。所以,这一次来峨眉,从某种角度来说,亦是为了解开她心头的这一个心结。   而这种时候,萧明钰愿意陪在她的身边,对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宽慰和支持。   纵然冷风如刀一般的从木窗缝隙里戳入内室,可靠在萧明钰怀里的郑娥却觉得极温暖——被人温柔爱着的时候,就像是被小小的火炉捂着,心头也渐渐泛起暖来。   那种温暖足以驱走四季的严寒。   而此时,吴王正坐着马车从齐王府出来。他姿态慵懒的靠坐在车厢一角,手里端着一盏热茶,没喝,只是捂着手心。   他现在整颗心也如手中捧着的那盏热茶一般滚热滚热的,因为他是京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二个知道萧明钰为什么要带郑娥去峨眉山的人。   因为他曾经从夏芜娘那一处得知了不少“秘密”。   当初在行宫里,夏芜娘忽然来寻他的时候,那双妙目仿佛能看入他的心底,从容淡定的道:“我知殿下您志向高远,与众不同。所以,我才来与殿下您合作。”   当时,吴王听到她的话的一瞬间只是觉得惊惶,甚至起了杀人灭口的想法:几个皇子里面,唯有他出身最低,又因为“克亲”的名头而不讨皇帝欢心,所以他平日里行事一直十分小心低调,在外也都是为二皇子马首是瞻,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多是借着二皇子的名头来。   然而,夏芜娘接下来的几句话却彻底打消了他的念头:“依太子心性,待皇后去后,必是坐不稳储位。而接下来,楚王志大才疏、五皇子好色贪玩,全都不足为虑,只有四皇子与六皇子是您的对手。六皇子且不提,至于四皇子,他也并不是没有软肋——他喜欢郑娥,那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当时的吴王只觉得可笑——郑娥和他四弟差了足足五岁,那会儿才多大?可夏芜娘却振振有词:“如果您不信,那便再等等吧。太后很快便会突发急病,然后您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还是假了。”   太后果真急病,因此皇帝很快便也从翠微宫摆驾回宫。   那时候,吴王才觉出夏芜娘这个“先知”的用处来,这才把人收到麾下,送到宫里藏好了。只可惜夏芜娘也甚是警觉,不愿透露太多,后来甚至直接来了个不见踪影,至今都不知是死是活。只不过,夏芜娘本人似是对郑娥又或者萧明钰心存不善,有意无意的便和吴王漏出许多有关于郑娥出身的消息来——   “郑娥那出身,原就不过是皇帝与皇后当着天下人的面做的一场戏罢了,什么救命恩人的女儿,不过是骗骗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的谎话罢了。她原就是李简与郑家余孽的女儿,皇帝为着不叫齐王与太后知道,惹出事端,这才故意隐瞒的。”   “就连李简夫妇的墓都在峨眉山呢。”   “齐王恨李简入骨,只要选个好时机,把这事戳破。到时候,便有好戏看了。”   吴王知道之后便开始想着要如何利用,只是之前太子还未倒,他大半的心思也都放在如何扳倒太子的上面,自然也没太大的心思去管萧明钰。好容易等太子腾出了位置,吴王便开始琢磨怎么把萧明钰这个竞争对手给拉下去。   没等吴王想好办法,萧明钰便带着郑娥起身去了峨眉山。   吴王简直想要大笑三声——这可是他们自己去送死!   就像是夏芜娘说的,萧明钰看似刀枪不入,可他还是有自己的软肋——那就是郑娥。而郑娥的出身偏偏又有许多的话题可做。   到时候,为着一个郑娥,萧明钰与齐王叔侄两人反目成仇,那就有好戏看了……   吴王这般一想,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回头望了一眼齐王府,眸中神色深深。   齐王府上头挂着的牌匾乃是玄黑色的,上面“齐王府”三个金色大字,龙飞凤舞,力透千钧,乃是高皇帝御笔所书。衬着门口两个栩栩如生的汉白玉石狮子,低调中又透出几分隐而不露的威严来。   齐王自齐王妃过世之后,本来就是深居简出,几乎要出家当和尚了。等到太后过世,他更是淡出众人视线,平日里能不出面便不出面,大多都把事情交给齐王府世子了,京里头不少人常常会把他给忘了。可吴王却清楚得很:自家二叔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年他腿还没摔坏的时候,也曾是周军里闻名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平日里不动如山,可真要是动起来,一定是雷霆一击。   而此时,齐王正站在王府后院的一个小佛堂里,上头供着的乃是一尊弥勒佛,前头摆着一个白云铜镂空的香炉。   齐王站在堂中,手里握着三支点着了的香,正阖眼默默的念着经文。佛堂里光线不足,他大半的脸都被掩在黑暗里。   而齐王府的林管家今日则是穿着莲青色的袍子,恭恭敬敬的垂着双手,小心的侯在一边,等着齐王的吩咐。他站姿端正笔挺,犹如一根绷紧了的弦,显然是从过军的。   齐王念了一回经,这才缓步上前把那几支香插到上面。   白烟袅袅而起,檀香淡淡,氤氲的雾气里,那尊等人高的弥勒佛居高临下、慈悲为怀的看着俗世里为那些俗事而烦恼的凡人们,仿佛看透了俗世的爱恨离别。   齐王面上漠然,神色间不透分毫,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极冷淡的。沉默片刻,他方才徐徐开口道:“虽说吴王心思不正,可这种事他想来也不敢骗我。你点几个人去峨眉山看看,究竟是真是假。倘若李简的墓真在上面……”   说到这里,他静静垂下眉眼,清雅俊秀的面容犹如一刀刀刻出来的,带着数十年积下的霜雪,冷彻入骨,“该怎么做,你们应该明白。”   林管家垂落两边的手微微握紧,躬身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出去,却又忽然听到齐王的声音。   “这个时候,山上的野兽也不少,若是有人一个不小心,就这么送了性命也是有的。意外嘛,总是难免的。”   林管家回头望去:一束金色的阳光从雕花窗棂,满屋子的浮尘被照得犹如一粒粒的金粉,静静的浮在半空中。齐王站在满堂的浮尘里,就像是站在光里,站在那逆行的时光里——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从未从齐王妃死后的悲痛中里走出来了。 第96章   过了两日, 便是六月二十二日,恰是郑娥的生辰。   郑娥因着夜里被萧明钰折腾了一回, 早上的时候仍旧觉得骨头有些酸酸的, 更是连动都不想动了。所以,她就这么披着一头零乱的乌发,懒洋洋的抱着被子, 赖在床榻上不肯起来。   萧明钰倒仿佛吃了大补药,生龙活虎的很, 一大早便起来了。他在外头来回折腾了一番,转回房里, 见郑娥仍旧躺在床上,难免又过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   郑娥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连手都不愿伸出来, 想了想便扭过头,十分嫌弃的将萧明钰的手撇开, 鼻子里轻轻的哼了哼。   萧明钰见她这般模样, 便忍不住逗她道:“这都什么时辰了, 还不起来?”   郑娥乌鸦鸦的眼睫跟着一颤, 声音软绵绵的,像是撒娇一般:“你别吵, 我有点累, 就让我再躺一会儿嘛。”她现今出门在外,没带上练字的笔墨纸砚,故而也没了早起的毅力, 加上昨夜折腾许久,睡得又晚,难免不想起来。   萧明钰略有些薄茧的指腹在郑娥花瓣一般娇嫩的面颊上轻轻的摸索过去,她的皮肤比细雪还要白皙,就连颊边给被褥压出的红痕看上去也清晰至极。萧明钰瞧在眼里,想起昨日里在她皮肤上落下的那些痕迹,心中便也仿佛被什么磨过、压过似的,有些难耐。   他强自忍了忍,指尖往下一探,不觉便将郑娥洒落在枕边的乌发捋了捋,丝发柔软光滑犹如丝绸,他心里亦是软得很,只是嘴上玩笑似的催道:“今日还有事呢,你要再不起来,我可打你屁股啦……”   郑娥半张脸都陷入柔软的枕头里,抽空瞥了眼萧明钰,好似黑水银一般的眼睛乌溜溜的一转,忽而双颊微鼓,赌着气道:“就不起来……”她眼睫纤长,红唇水润,一张小脸早已被温暖的被褥捂得白里透红,显是昨晚睡得极好。   萧明钰隔着厚被子拍了拍她的屁股,见她当真不愿起来,便也只好起身先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才见着萧明钰亲手端着热水、帕子还有牙粉过来,先把东西放在案上,然后有条不紊的替郑娥洗漱起来。他先伸手挽了袖子,然后拿着干净的素帕浸了热水,拧干后便摊开来,探手过去给郑娥擦脸。   郑娥的皮肤娇嫩的很,只是略擦了擦便微微泛起薄红来,好似海棠花一样,娇娇的舒开花瓣一样,一点点的薄红,娇嫩鲜妍。   萧明钰看得心软,待擦过脸后,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的亲了一口,然后又把牙粉递给郑娥。   东西都到眼前了,郑娥也不好再懒着不起来,只好伸手端着水和刷子,自己洗了牙。然后,她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抱着被子,仰头去看萧明钰:“我的衣服呢?”她昨晚那身衣裙被萧明钰一不小心撕坏了,现下肯定穿不了了。   萧明钰转头给她递了衣服,又伸手替她捋了捋那一头还没来及梳理的乌发。   等郑娥穿戴整齐了,他才把自己煮的长寿面端上来,顺口道:“今日是你生辰,等吃了面,再去岳父岳母那里上柱香,然后咱们再留几日,便可以回去了。”   郑娥想了想也觉得这安排不错,她在这方面倒是一贯都听萧明钰的,很快便点了点头,应道:“好的啊……”说着,她便伸手从萧明钰的手里接过那碗汤面,顺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她吃了几口便忍不住扬了扬眉头,乌黑的瞳仁就像是一对黑琉璃一眼又黑又亮,她眉眼弯弯的问道:“是鸡汤对不对?”虽然整碗面看上去就跟清汤似的,可吃起来却鲜得很,显然是加了鸡汤的。   萧明钰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我知道你这几日吃不惯,所以昨日里叫人在山下买了山鸡,特意熬出来的汤……”他见郑娥才吃了几口,便又道,“我亲手煮的,你好歹也多吃些。等会儿我们还要出门呢,外头风冷的很。”   郑娥自是不会辜负萧明钰这么一番好意,很努力的把手上的一整碗面都给吃了。   吃完了面,郑娥也慢慢吞吞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了件银边灰鼠毛的斗篷,正打算和萧明钰两人一起去李简和郑氏的墓边拜祭一下。可他们两人方才走到门边,便见着一个穿着劲装的护卫上前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垂着头低声开口道:“王爷,陛下那里……”他说到这里,忽而顿住口,目光意有所指的在郑娥身上一扫而过。   显然,这些话不适合郑娥听着。   萧明钰略一思忖,想着皇帝那头或许另有什么吩咐,于是便把边上的三个护卫叫来,让他们先送郑娥去李简墓边。他伸手替郑娥理了理斗篷,笑着道:“你先去吧,我迟些儿再去。”   郑娥也知道自己不好多管闲事,微微颔首,便道:“那好,我先过去,你等会儿再来。”   他们这几日几乎是朝夕不离,萧明钰心里头倒是先有些不舍得了,他不觉伸出手,把郑娥垂落在耳侧的碎发捋到耳后,笑着点头道:“嗯,你先去……”他目光在郑娥面上一掠而过,语调极是温柔,“我等会儿就来。”   当着人的面,郑娥还是有些羞的,她避开萧明钰的目光,转头便领着三个侍卫去了。   萧明钰这才转头去看那身穿劲装的护卫,道:“有什么事,便直说吧。”他和郑娥离京这么多天,消息难免有些滞后,自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会儿却要派人来与他传话。   那侍卫点了点头,垂首应声道:“陛下想问王爷,何时启程回京。”   这个问题倒是简单,萧明钰反倒是挑了挑眉:“只有这个?”他心头隐约掠过一丝怀疑,口上道,“父皇特意派你来此,不可能只是让你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还是直接讲重点吧……”   侍卫垂头沉默片刻,才道:“陛下……”   “等等,”萧明钰忽然打断了那侍卫的话,眉心微蹙,直接问道:“既然是父皇派你来的,可带了信物?”他先前之所以毫无怀疑,是因为山脚下已经派了人日夜守着,闲杂人等这个时候肯定是上不了山的。而且,既然这个侍卫能上得了峨眉山、找到这里,肯定是经过下面那群人的检查,得了消息的。   只是,对方先是吞吞吐吐的支走郑娥,然后又拿着那些可有可无的问题来拖延时间……实在是太可疑了。   侍卫神色微变,只是站姿稍微变了变,正好就拦在萧明钰的跟前。他显然是练过武的,步履之间无论萧明钰要往哪个方向去,他都能第一时间拦住人。   萧明钰抬目看着他,心头忽然有什么飞快的掠过,他那双颜色极深的黑眸立时就沉了下去,冷声问道:“你是,齐王府的人?”   对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恭敬的垂着头,沉默的拦住了萧明钰的去路。   萧明钰已然生出惊怒,心念飞转,此时已然彻底明白过来:要上山不一定非要是皇帝的人,也可能是与他本人身份相当或是比他身份更高之人。依着萧明钰如今的身份,这般的人还真没有几个,而敢假借皇帝的名头拦他的人就更少了。而其中,与李简接下深仇的齐王恐怕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想通了这一点,萧明钰心里不仅没有轻松多少,反倒是更加焦急——郑娥乃是李简的女儿,依着齐王对李简的恨意,说不定就真打算要对郑娥下手。而他毕竟身份不同,齐王方才会令人设法拦住他,叫他和郑娥分开。   萧明钰这般一想,也没再和面前这个侍卫客气,直接抽出手中的长剑刺向对方的脖颈,想要逼退对方。   对方显是训练有素,伸手拔出腰间的长刀挡在那朝自己迟来的刺来的长剑,紧接着又跟着萧明钰移了步子,正正好就挡在萧明钰的前面。他仍旧是垂着头,语气听上去甚至还是十分恭敬小心的,一字一句的道:“殿下,请回吧。”他微微一顿,又道,“门外冷,您还是回屋吧。”   萧明钰抬目看着对方,一动不动的看着。然后,他忽然抬了抬手,把手中的长剑移到脖颈处,微微一笑:“你退,还是不退?”   他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先前父皇刻意在齐王面前隐瞒王妃的出身,凭着这一点,齐王此时动手,父皇说不得还有一二的理亏。可倘若本王也跟着出事,你觉得父皇会如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是打算托你全家上下一起去死吗?”   那侍卫此时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萧明钰持在脖颈上的长剑,口上道:“殿下何必……”他仍旧是有些不敢相信魏王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轻言生死,更何况,他只要再拖延一下时间……   萧明钰自是明白对方的心思,他根本连话都不想再说——每耽搁一点时间,郑娥的处境便危险一分。他想到此处,线条凌厉的薄唇微微的抿了抿,直接把手上的剑往里压了压,刀刃极锋利,立时便割破了皮肤,渗出血滴来。   那侍卫的眼神终于变了。   萧明钰往前走了几步,见对方不敢再拦着,这才疾步往墓地去。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上去,反倒是直接起身往山下去:这个时候,那边的人应该已经动完手了,魏王赶过去也没用了。依着魏王对魏王妃的态度,他再不知死活的跟过去,反倒是成了对方出气的炮灰。   萧明钰何尝不知道对方没跟上来是因为什么,他只犹豫了一瞬,仍旧是快步往墓地去——只要还有一点希望,他便绝不会放弃。   然而,等他来到墓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狼藉。   李简的墓穴已被掀开,里头的遗骨已然不见踪影。而原先护在郑娥身边的三个护卫则全都人事不省的倒在地上,满地鲜血,那样鲜红的颜色几乎刺痛了萧明钰的眼睛。   萧明钰恍惚间仿佛是活在自己那凌乱的噩梦里。然而,纵然急怒攻心,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失去理智,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没有郑娥的尸体。   按理来说,齐王倘若真的准备对郑娥痛下杀手,都假借皇帝的名头引开萧明钰,肯定不会大费周章的带走郑娥的尸首。按照齐王一贯的思路来说,直接在李简墓前杀了他的女儿,再把他的尸骨挖出来鞭尸,那便已是最大的报复了。他带走李简的尸骨或者还情有可原,但是倘若他真的杀了郑娥,没道理非要带上郑娥的尸体……   又或者说,齐王派的那些人没有对郑娥下手?   萧明钰忽然反应过来,目光落在另一边那个完好无损的墓碑前。那是郑娥生母郑氏的墓穴,乃是皇帝当年令人刻好的,上面写的是:李门郑氏之墓。   郑氏!对了,郑娥的生母郑氏,与齐王妃郑氏亦算是亲姐妹。如果说齐王的人知道此事,说不得便会对郑娥手下留情。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他甚至不敢再去想其他的可能,只能以此安慰自己,继续接着想下去:如果,如果他们真的没伤害郑娥,现下又带着李简的尸体,最可能的便是直接带他们会京城的齐王府。   萧明钰几乎没有停留片刻,疾步便往山下去,打算直接启程往京城去。他几乎不敢在这里多停留片刻、不敢再回头去看——这里的血腥味如此浓重,如果里面真的有郑娥的血……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持这片刻的冷静。   萧明钰脚下步履极快,仿佛要从这里逃开似的,只是他的步子大概迈的太快,只差一点就要被绊倒了。   而他身后则是一片狼藉的墓地与满地的鲜血,似乎预示着什么。   就如萧明钰所猜测的那般,郑娥确实是没死。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掘开父亲的墓地却不能阻止对方,对郑娥而言,那绝不是一件叫人开心的事情。   然而,当那些人拿着刀剑逼问她的身世时,她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来,说出了自己生母的来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想法子活下来,否则,萧明钰又该怎么办?还记得上回她言及生死的时候,萧明钰那样的神情,她又如何放心的下?   齐王府的人深知齐王对齐王妃郑氏的深情,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带上郑娥直接回了京城。这些被齐王派来的多是埋在各地的死士,所以才会来得如此之快。他们回京自然也不会像先前萧明钰特意照顾郑娥那般挑平坦顺畅的大路,而是直接快马加急的赶回去。   经了这般的事情,又被人拉着赶了一路,郑娥几乎称得上是心力交瘁,整个人都瘦了大半,原本红润的双唇亦是没了血色,显出几分憔悴疲惫的颜色。   纵然是那些看惯了生死的死士瞧着郑娥这模样,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怜惜的,将她送去齐王府佛堂去见齐王前私下还是安慰了她一句:“倘若你母亲正是郑家人,齐王念在早逝的王妃份上,或许会饶过你一命。”   郑娥心中冷笑,一言不发,默默然的跟着那些人往佛堂去。   那些人把她送到佛堂门口便都留了步,只是目送着郑娥入内。郑娥也没理会那些人,径直抬步往里头去,果是见着站在堂上的齐王。   也不知是不是齐王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的缘故,他的面容依旧似郑娥多年前所见的那般,清瘦卓然,仪态出众。他身上穿着素服,广袖长袍,袖角与领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尊贵中带着几分含而不露的威仪。   此时,他正仰头看着佛堂里供着的那尊弥勒佛,眉心微皱,目中神色深深。   郑娥随着他的目光去看,忽而开口笑了一声:“弥勒佛乃是未来佛,齐王求得可是来世?”她看着齐王的背影,想到生父李简那被掘开的墓穴,心中第一次涌出刀刃一般锋利刺人的冷意,声调冷然的讥讽道,“可这么多年过去,齐王妃大约早已投胎往生,说不得现今都已嫁人生子了。这般的来世,我想王爷倒还不如不求得好呢。倘若真的深情如此,倒不如当年便随王妃而去的好……”   齐王终于转头去看郑娥,他的目光犹如刀片,深深的在郑娥面上刮过,似乎是在端详着她的五官容貌,想要从中找出她父母的痕迹。   郑娥只是神色淡淡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由着他看。   许久,齐王方才收回目光。他似是叹了一口气,意味不明的道:“你怎知道我没有动过那般念头?”他垂下眼睫,“王妃过世时,我亦心存死志,只盼着能与她同去。然而,稚子尚幼,老父老母尚在,我为人父、为人子,又怎能不管不顾的就这么去了……”   当年,齐王一夕之间失去妻女,之后又摔坏了腿,病中一直不肯进药食,便是心存死志想要随之而去。最后,还是太后抱了当时年纪尚小的齐王世子到他病榻前,握着他的手道:“郑氏临去前最不放心的便是一双儿女与你,倘若你此时再跟着去,这孩子可怎么办?九泉之下,见了郑氏,你又要如何交代?儿啊,你当真就铁了心叫你父皇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打在齐王的手背上,一字一句的道,“更何况,郑氏与郑家的血仇都还没报,难不成你真要看着李简踩着郑家上位?”   齐王世子亦是跟着嚎啕大哭,嘴里叫着:“娘死了,爹爹你也不要我了吗?”   老母幼子就在跟前,齐王到底还是咬着牙醒过神来,重又活了下来。然而,也就是那一刻起,他恨上了李简,恨得咬牙切齿,一直恨到如今。   郑娥却没有一丝的同情心,她只是淡淡的提醒齐王:“如今太后已经去了,齐王世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王爷这时候再去追王妃,也不迟啊。”   “是不迟。”齐王垂目看着郑娥,沉声道,“至少得等我把李简碎尸万段,解决了你,我才好去见王妃。”   郑娥听到这里,简直再也忍不住下去:“这和我爹有什么关系?是郑家犯的事,是高皇帝让他查的郑家,也是高皇帝下旨将郑家满门抄斩!”她一双黑眸仿佛烧着火,紧紧的盯住齐王,“你不敢去恨高皇帝,便恨起我爹来。简直,简直是不可理喻,蛮不讲理!”   齐王却只是讥诮的扬了扬唇,隐约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这世上许多的事情,原就不讲道理。你现在才知道,也不迟。”说着,他又看向郑娥,微微一顿,似笑非笑,“而且,这件事,就连皇帝他也脱不开关系。要不然,为什么宫里头至今都没有声响?因为皇帝他心里有愧,不知该如何是好。”   确实,如果说萧明钰他没看见自己的尸体,很可能会猜到自己没死,甚至已经报去宫里了。可宫里却一直没有声响,自然是因为皇帝在犹豫——郑家之事,说到底还是起因于高皇帝立储之争,皇帝虽然什么也没做,可到底还是最后的受益人。   而作为皇帝兄长的齐王呢?他失去储位,失去爱妻爱女,甚至连腿都没了,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冷冷清清,犹如坐牢受罪。皇帝心里对他又何尝不愧疚?也正因如此,皇帝这才刻意隐瞒了郑娥的出身来历,宁愿叫人去怀疑也不愿再扯出旧事。而如今,眼见着齐王知晓一切,皇帝心里自然也为难,自是不知该如何插手。   郑娥闻言自是明白过来了,她本就雪白的面颊显出几分苍白来,只是仍旧挺直了身子,她知道:这事不能怪皇帝。皇帝心里亦是极疼爱她,可说到底,齐王亦是皇帝的亲兄长,就如同手心手背一般,有时候却也都放不下。   齐王端详着郑娥的神色,“你是李简的女儿,我原本应该杀了你的。可你的母亲却又是王妃的姐妹……”   他目光幽深的盯住郑娥,似有几分深意。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通报声——   “殿下,不好了。魏王,魏王他闯进来了。” 第97章   郑娥闻言顿时一喜, 随即反应过来,慌忙间便抬眼去看站在边上的齐王。   齐王似乎有些不悦, 长眉微微一拧, 面上依旧是极冷淡的神态,只是仿佛自语一般的道:“来得倒是快!”确实是太快了些,那些齐王府的死士一路上日夜不息的轮流替换, 不知废了多少匹马,这才在这短短时间内把郑娥给带回了长安。可萧明钰他竟然后脚就跟上来了!   外头的喧闹声愈演愈烈, 很快便能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和金戈互撞的声音。   郑娥此时也想不了那么多,她一听到士萧明钰来, 很快便下意识的往门口看去,想要从中找出萧明钰的身影来。   果然,过不了多久, 便有人从门口走进来,步履匆匆, 目光如电, 在他目光扫到郑娥的那一刻, 他那紧绷如弦的身体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 仿佛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郑娥也正抬头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几乎都说不出话来。郑娥要使劲咬着嘴唇才能忍住眼里酸涩的眼泪, 没丢脸的哭出来。   很显然,要赶上齐王府那些死士的脚程,萧明钰这几日亦是不轻松, 几乎是拼了他半条性命——他那身灰蓝色的袍子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满是尘土,袍裾底下溅着一点点的黑泥,想来是路上粘上没来得及清洗的,袍子尚且如此,脚下那双乌面短靴便更是沾满了泥泞。   他一步步的从门外走进来,午日里金色的阳光洒在他鸦羽似的乌发,那一头长发只是极简单的用发带系了起来,几缕鸦色的发丝无意间从耳边滑落下来,更衬出他那面上的苍白与眼下的黛色,嘴角的胡渣也因为没有处理的缘故露出淡淡的一点青色。   纵然是经历了这么一段漫长而叫人胆战心惊的路途,纵然是站在齐王如刀刃一般锋利的目光下,他的神态里也依旧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疲惫或是憔悴,清俊的面容绷得紧紧的,剑眉、高鼻、薄唇,每一处的线条都凌厉得犹如刀剑,可以刺破人的眼眸。   他本人就像是一把传世的神兵,哪怕烈火焚烧、铁锤重击都无法让它屈服,一往无前,宁折不弯。   齐王静静的打量着萧明钰,随即便点了点头,开口道:“你这一路,赶得也算辛苦了……”顿了顿,他又扬声与门外那些犹豫着是否要进来的人吩咐道,“都下去吧,本王正打算和魏王说些话呢。都守好了,别再叫那些人进来了。”他只管萧明钰叫魏王,言谈之间倒是十分的冷淡生疏。   萧明钰在看到郑娥的那一刻便觉得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胸中熊熊燃起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息。他垂下头,反倒是先恭恭敬敬的与齐王行了个礼,口上徐徐道:“皇叔一向可好?”   齐王长眉一挑,面上的笑纹一点点的荡开,带了点微微的讥诮意味:“怎么,刚才闯佛堂时那一马当先的模样哪里去了?现今倒是想起我是你皇叔了?”   萧明钰闻言也没多说,上前牵住郑娥的手,沉声应道:“听说王妃被请来皇叔府上作客,我一时心急,难免失了分寸。失礼之处,还望皇叔海涵。”   齐王面上略带讥诮的笑意此时却渐渐的收了起来:“我要是不海涵呢?”他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自己绣着云纹的广袖,下颚微抬,直截了当的揭开那虚伪的客套,“我为什么请郑娥来这里,你心里恐怕也清楚得很。既然如此,又何必站在这里多说这些虚话?”   萧明钰此时握着郑娥的手,只觉得心头吊着的那口气不知不觉便松了开来,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犹如狂潮一般几乎将他淹没,激动的难以自己。所以,哪怕面对齐王近乎挑衅的语气,他说话时都不觉带了一点儿淡淡的笑容,轻轻的应声道:“皇叔何必如此?您若是真想对阿娥下手,估计直接便会令路上的死士动手了,根本不会叫阿娥平安入京。”   那些死士一开始必然是顾忌着郑娥的出身,不得不留了她一条性命,但是回头肯定会直接把此事禀告齐王,然后由齐王定夺。如果说齐王真的想要杀郑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命令那些死士路上动手,多少也能避开与皇帝和萧明钰的直接冲突。毕竟,带郑娥入京实在是有太多不确定因素——得到消息的皇帝或许会忍不住出手干涉,萧明钰或许会追上来……   萧明钰思来想去,自然很快便发现了:齐王或许对郑娥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这般一来,倒是很难理解他为何要让人把郑娥带来齐王府……萧明钰心里思忖再三,虽是想的十分清楚,觉得郑娥多半无恙,可事关郑娥,他到底还是胆战心惊的追了一路,一直等到强行闯入齐王府,亲眼看到了完好无损的郑娥,牵到郑娥的柔软的小手,他才真正放下心来,抽出空来与齐王继续周旋。   听到萧明钰那句话,齐王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些松动,就像是破开来的面具一般现出内里的神色。他眉心轻扬,言语之间颇是复杂:“你倒是想得明白得很……”   萧明钰拉着郑娥的手,一动不动的站在堂上由着齐王上下打量。   好一会儿,齐王深深的看着堂上的两人,从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到他们面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放过。他神色几遍,终于短促的冷笑一声:“行了,也别在与我耍嘴皮子,直接把你的王妃带走吧……”   萧明钰就等着齐王这句话,闻言便打算要拉着郑娥往外去。   反倒是郑娥,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开口说了一句:“我父亲……”他的遗骸你都还没还我呢!   萧明钰这才想起自家岳父,瞥了眼齐王的面色,悄悄捏了捏郑娥的手打断了郑娥还没来及说完的话,紧接着接口说道,“侄儿这就告辞,只是不知我家岳父的遗骸,皇叔打算如何处置?”   齐王已有几分不耐,见他们两人依旧站着不动,不免更生不悦,连声音都跟着低沉了许多。他拂了拂袖子,直截了当的道:“迟些自会有人送去你家王府。”   萧明钰闻言便已明白大半,拉着郑娥给齐王行了个礼,又道:“多谢皇叔宽宏大量,我们马上就走。”说着,当真立刻就拉着郑娥往外走去。   他们才走到门槛处,一直站在后面的齐王却又忽然开了口。   他仍旧是抬头看着佛堂上的那尊弥勒佛,背对着萧明钰,似乎是自语,又仿佛是嘱咐:“这一次是你运气好,下一回可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了。”他顿了顿,语调沉沉,似笑非笑,“自己的王妃,还是要自己护着。”   萧明钰没有应声,直接拉着郑娥的手便往外去。   郑娥这才反应过来,她随着萧明钰走了一路,到底还是忍不住,怔怔的问出口:“齐王他,究竟为什么要叫人把我拉来齐王府?”既然萧明钰一来他便干脆利落的放了人,那他为什么又要特意出来做一回恶人?作出这么多事情来?   萧明钰看了眼边上那些齐王府的人,倒也没有立刻应声。一直等到把郑娥抱上回府的马车,他才缓缓答道:“他是为了给我上一堂课,给我一个‘深刻’的教训。”   萧明钰嘴里故意把教训这两个字咬得重重的,可头却依旧埋在郑娥的肩窝处,嗅着她发上的幽香,声音听上去微微的有些沙哑,“郑家之事究竟谁的错最大且不提,齐王妃却是他的妻子。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子,大概是皇叔这一辈子最大的愧疚。”   他指尖卷起郑娥一缕秀发,低声道:“你到底姓郑……”他顿了顿,多少有些庆幸,“幸好你姓郑,否则皇叔此回说不得便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她姓郑,他姓萧。一如多年前的齐王妃与齐王。   对于齐王来说,这或许又是另一个崭新的轮回。   从某一角度来说,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萧明钰能比自己做得更好,护住自己的王妃。   郑娥原还要与萧明钰再说几句,问一问别后之事,可她才说了几句,一转头便见着萧明钰不知何时已靠在她身侧睡了过去——也不知他究竟多久没有闭过眼了,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竟是直接睡过去了。   大约是边上就靠着郑娥,萧明钰便像是收拢了爪牙、露出肚皮的野兽,一派坦然,毫无半点的心理负担。他睡得极沉,一直蹙着的眉心不知不觉间舒展开来,乌黑宛如墨画的眼睫静静的垂下来。只是这般一来,他眼下那点黛青和嘴边的青色胡渣更是难以掩饰,多少还是露出了些憔悴颜色。   郑娥看在眼里,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心酸,白嫩的指尖在那些胡渣上轻轻的摸了摸,磨得有些疼。她左右瞧了瞧,见是无人,便自个儿动手替萧明钰调整了一下睡姿,又从边上捡了一条薄毯盖在他的身上,好叫他能睡得更舒服些。   其实,郑娥现下也颇有些疲惫,这一路上心力交瘁,此时忽然放松下来,坐在这平稳宽敞的马车里,听着萧明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那绵长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竟也觉出几分少有的困意来。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像是孩子一般的眨了眨眼睛,悄悄低头在萧明钰的唇上吻了吻。   然后,她才打了个哈欠,伸手将那条盖在萧明钰身上的毯子拉出一半来盖在自己的身上,懒洋洋的靠在萧明钰的边上,闭上眼慢慢的睡了过去。   虽说马车时而颠簸,车厢外偶尔有喧闹的人声,可他们两人躺在马车里,彼此依偎着,心里都只觉得时光格外宁静美好,再无半分烦扰,竟是这般沉沉的睡了过去。   只是,萧明钰到底没有郑娥那般的好命,马车连魏王府都还没到,他就听到有人隔着车厢唤他:“王爷,陛下有旨,请您入宫一趟。”   萧明钰在峨眉山的时候就因为类似的话上过当,这回忽而听到这话,如何敢就这般轻易的信了?他醒过神来,左右看了看,因为怕惊着边上还睡着的郑娥便先开车帘,抬手比划了个手势,让人上前来说话。   对方自是个识得眼色的,连忙快步上前来又亲手递了信物过来。   萧明钰打量了一眼,也认出这确实是皇帝身边的小内侍,好似还是黄顺的干儿子。他心里有了底,于是便点了点头,应道:“先等我把王妃送回府上,这就随你们去。”   峨眉山这一回实在是叫萧明钰有些后怕,虽是到了长安城,他也依旧不敢太过放松警惕,一直把郑娥送到王府,叫了窦嬷嬷等人服侍着郑娥回去,这才起身随着皇帝派来的人往甘露殿去。   其实,萧明钰心里头对皇帝也不是没有怨言:他之前早就传了消息给皇帝,结果皇帝却连面都没露,好似什么都不知道。眼见着他都处理完事情了,正要与自家王妃回府里头抱抱顺便睡睡,皇帝倒是立刻就派了人把他叫进宫。要说齐王府里头没有皇帝的眼线正盯着这事,他还真不信!   只是,到底是亲爹,再不讲理也得听人家的话。   萧明钰多少有些起床气,这会儿被人从媳妇温香暖玉的身边拉起来,自然更加不高兴。他这般满腹怨气的随着那几个宫里派来的内侍去了甘露殿,一直等到见了皇帝的面,那神色都还没缓和过来。   皇帝只一眼便看出了儿子的心事,他抬抬手,让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然后才与萧明钰点了点头,开口道:“行了,坐吧……”他见儿子仍旧板着脸,难免有些失笑,“这会儿还摆着脸,这是特特摆给朕看的?”   皇帝这做爹的主动递了台阶过来,萧明钰也不好再矫情,只得垂下头低声问道:“齐王府的事情,父皇想必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忽然抬眼去看皇帝,一字一句的道,“一开始就知道?”   藩王成年即就藩,齐王亦是成年藩王,还是个有战功的藩王,可他却常年留在京城。原本,这是因为太后舍不得爱子的缘故,皇帝自然也就留了哥哥下来,后来太后过世,齐王几次请辞,皇帝也依旧不愿放人。这里头或许有些兄弟情深的故事在,可依着皇帝的性子,肯定还是在齐王府留了几个眼线的。   这一回齐王府这么大动静,要说能瞒过皇帝,还真不可能。   皇帝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也不知三郎是从哪里得知了阿娥的出身,然后又告诉了你皇叔。”吴王这事其实做得也不算太漂亮,至少皇帝亦是看在眼里也没打算替他在别人跟前遮着瞒着,直接了当的道,“朕原是想要派人告诉你们一声的,可最后一想却觉得只要齐王的心结不解,这事到底还是治标不治根……”   萧明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父皇,他抬目看着皇帝,几乎是不敢置信的道:“所以,您就由着齐王府的人挖开李简的墓穴,险些杀死阿娥?”   “阿娥她姓郑,无论如何,齐王手下那些人是不敢真的动手的。至于齐王,看在齐王妃的份上,他总是会心软一些的。再者,朕的人也在齐王府看着呢,自是不会叫阿娥出事的。”皇帝语声沉静,抬手倒了两盏茶,递了一杯给萧明钰,慢条斯理的接口道,“其实齐王妃之事,也是齐王多年以来的心结。这么多年朕不敢轻易去动,这才一直瞒着阿娥的身世。可如今齐王既已知道,自然不能再接着瞒,也只能走这条‘不破不立’的路子。”   “至于墓穴……”皇帝的语气多少有些轻缓,“当年李简便曾劝过朕,死后万事皆空,不必太过执着。若非郑氏拦着,他恐怕原就打算化骨为灰,随着那峨眉山顶的风去看万里江山。再说,他性子疏阔,活着的时候尚且不与齐王这死脾气计较,死了自然更是不会计较。齐王多少有些执拗,经了这一回,解开心结,想来也会好些……”   萧明钰顿了顿,垂眼看着跟前那盏茶,没有说话。   皇帝抬眉一笑,眉目疏朗,神仪清俊,抿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淡淡道:“好了,如今也算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的好事。怎地还摆这张脸?”   确实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虽说开头不好,可如今郑娥身世大白,再不必瞒着旁人;齐王解了心结,不会再苦苦惦念旧仇……可萧明钰却着实是欢喜不起来,他只要一想起自己当时看见的满地鲜血还有那一路上的担惊受怕,便觉得心里沉沉的。   皇帝原也只是打算把儿子叫来,说开事情,开解开解,见他此时仍旧没有想通,便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头:“朕也很喜欢阿娥,视她如女儿一般。可有时候,真到了关键时候,私情与大局总也要分得清楚。”他顿了顿,缓缓举例道,“……就像是你长兄,朕何尝不爱他,不想日日见他?可他如今还在黔州。”   萧明钰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沉沉的神色。   皇帝便也没再多说,只是道:“行了,回去吧。朕叫你来原就是怕你心思重,胡思乱想,这才特意与你说个清楚。阿娥此回也受了惊,你也赶紧回去吧,这几日便在府中好好陪陪她。”   萧明钰闻言便也点了点头,应道:“儿臣明白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淡淡的道:“你一贯最是聪慧懂事,有些事情,想来朕便是不说,你心里也明白。上回那本《管子》,你若得闲也多翻一翻。”   萧明钰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是”。他此时不知怎的,重又想起当初在《管子》里曾看过的那句话“然而,天不为一物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百姓平矣。”   “天不为一物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   从废太子那一日起,皇帝想要告诉他的便是这句话吗?   萧明钰心念一转,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已是微微沉了脸,也没了与黄顺等人多说的念头,直接回了魏王府。一直等到他到了自己的房门外,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缓了缓神,转头去问边上伺候的人:“王妃还睡着?”   “是。”应声的乃是窦嬷嬷,她有些忐忑的开口请示道,“老奴正想着是不是要叫王妃起来?再过一会儿,约莫就是要吃晚膳了。”   “不必了,王妃这几日大约也没睡好,再让她睡一会儿就好了。晚膳迟些也无事……”萧明钰推开门,看到帘幔后面那隐约的身影,面容已然缓和,就连语调也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下来,“你们都下去吧。”   边上的宫人嬷嬷们也都依言退了下去。萧明钰轻轻的抬步往里头,然后小心翼翼的掀开床帐,果是见着正睡得香甜的郑娥。适才那些塞满了心头的冰冷与烦闷不知不觉间便已散开,满心只有淡淡的欢喜,仿佛只要看着她便觉得说不出的喜欢。   萧明钰瞧了几眼,先前的困意重又涌了上来,他想了想便自力更生的脱了外衣,轻手轻脚的上了床榻。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又回了魏王府,终于又上了自家的床,又抱上了自家王妃。那种久违的惬意与满足感忽然也跟着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萧明钰闭上眼睛,隔着被子抱住枕边的人,轻轻蹭了蹭柔软的锦被,居然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98章   就在魏王府小夫妻相枕而眠的时候, 甘露殿里的皇帝却不得不接见了紧随着魏王脚步而来的齐王。   对着萧明钰这个儿子,皇帝大概还能摆摆架子, 对着齐王他却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其实, 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个二哥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他的缺点也很明白——他总是把感情看得太重,难免为感情所累。先时郑氏的事情便是如此, 就连李简和郑娥的事也是如此。   齐王一贯少入宫,太后过世之后来得便更少了, 皇帝心里头对着自己这位二哥难免有些愧疚,平日里也多是能不打搅便不去打搅。所以, 齐王难得入宫一回,甘露殿左右服侍之人行止之间都很是小心,就连说话时都是恭恭敬敬的垂着头, 前头那掀帘的宫人抓着帘幔的手指尖都紧张的微微泛白。   齐王都看在眼里,心里不觉苦笑:想来, 这么些年过去, 在这些宫人眼里他早已是个脾气古怪的臭老头了?是啊, 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就连四郎那小子都已经长那么大,娶媳妇了, 说不得再过些时日都要有孩子了……齐王这般思忖着, 不觉生出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的唏嘘来,一时之间颇有些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觉。   皇帝见着齐王入殿来便从榻上下来, 亲自上前扶了一把人,含笑道:“皇兄不必多礼,今日怎的来了?”他语声微微一顿,亲自拉了齐王上了暖榻,随即又递了一盏茶过去,“不过来得也巧,正好陪朕喝杯茶。”   齐王没有去接那盏茶,只是抬目看着皇帝,缓缓道:“茶就不喝了……今日我来,是想要与陛下告辞的。”   皇帝对上齐王那目光,英挺的剑眉不觉一蹙,眸光微动,若有所觉。他不由生出些烦闷来,忍不住抬手掐了掐眉心,不答反问道:“皇兄怎么忽然有了这般念头?”   “于情于理,我其实都早该走了,拖到如今却还没走,倒是叫陛下你为难了。”齐王垂下眼睫避开皇帝那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恍若无意的转开话题说道,“我让人将李简的尸骨挖出来,原是打算以此泄恨。然而,看到故人尸骨,想起昔日之事,我竟也动不了手……”   听到此处,皇帝面色亦是不觉微微一变,随即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玩笑似的应声点头道:“以前啊,你我都是管李简叫‘李先生’的。记得那会儿,父皇给我们选的几个先生里头,你最是喜欢他,常与朕赞他学识渊博,大仁大义,非是那等迂腐书生可以比的……”皇帝的语调不紧不慢,说起昔日旧事时面上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情和怅然来。   许久,他才伸手轻轻的拍了拍齐王的肩头,柔声道,“其实,事情都已过去那么久,皇兄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就像是母后当年劝你的——‘你得学着放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看着皇帝关切的目光,想起太后临去前那满怀忧心的言语,齐王黑沉沉的眼眸中有波光一闪而过。他垂首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还是摇头苦笑道:“是啊,现今看到李简的白骨,看到四郎和阿娥,我才反应过来——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我竟是把自己的日子过成如今这般模样。”   齐王语声低缓,一字一句,多少带了些感伤与自嘲,便如朔夜里那如水的月光,凉彻入骨。   皇帝也不由得跟着微微红了眼睛,伸手握住齐王的手,握紧了,温声宽慰道:“这是皇兄你重情。当年元德皇后去了,朕方才明白皇兄当年之痛——如此之痛,此生都再不能忘。”   齐王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自顾自的把话说下去:“自郑氏去后,我半辈子都是活在自己的梦里,将那些自以为是的仇恨视作是活下来的依仗。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恐怕,恐怕便是郑氏她活过来,站在面前,见到如今的我也可能认不出来了吧。”他说到这里,终于抬眼看向皇帝,乌黑的眼睫轻轻一扬,竟是露出一个极轻微的笑容来,意味复杂,“还记得吗?当年我常拉你喝酒,放言说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如今世子也已长大成人,我也该好好活上几年了。”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当年齐王身着甲衣,佩剑驾马,单骑领先带军从城外回来的时候,是何等的英姿,神仪凛然,不可仰视。不知有多少妇人围在路旁,只为看上一眼,为他如痴如狂。   他原是那般洒脱不羁之人,平生最厌长篇大论,最恨繁文缛节,最讨厌浪费时间。那样的人,那样活生生的人——如烈火一般轰轰烈烈的活着,全心全意的去爱人。最后却为着他那早死的爱,将生命里的火苗掐灭,收起所有的刺,犹如一个和尚道士,心沉如水的在王府冰冷的佛堂里拜一尊无情无感的“未来佛”。   皇帝看着齐王那沉冷的面容,感慨万千,这会儿也说不出话来,只沉沉的叫了一声:“皇兄……”   齐王此时只是一笑,一扫之前的冷然与静默,只有一片疏阔。他漫不经心的摆摆手,带着几分往日里的潇洒:“行了,孩子们都大了,我们这些人其实也都老了。有些事情确实是该放下了。”他素色的广袖在桌案上拂过,仿佛是要拂开多年累积的灰尘一般,行止之间竟是十分的从容洒脱,“我来,是想要最后和你说一声。明儿我就起身出门,去外头逛一逛、散散心。”   皇帝一怔,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皇兄此回打算去哪儿?”   “我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等到了路上再给你写信?”齐王起身往外走,头也没回,只是摆了摆手,“都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难不成还怕我走丢不成?放心吧……”   皇帝见他这般模样,倒是想起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兄长,心中一软,嘴里只是追着说了一句:“那,皇姐那里,你可别忘了说一声。”他才不会帮齐王去和泰和长公主解释。   齐王没应声,步履极快,一眨眼便已走远了。   皇帝抬目看着齐王的背影渐渐不见了,这才低头去看桌案上那动都没动过的茶盏——萧明钰赶着回府陪老婆,没喝;齐王赶着回府收拾行李出门远游,也没喝……   这会儿,找个陪他喝茶的人都难。   皇帝今日听齐王说了那些个旧事,心里多少也生出感慨,端着茶盏略一沉吟便扬声叫了人进来:“黄顺……”他顿了顿,道,“摆驾含象殿。”   含象殿乃是王昭仪所居。   黄顺一面儿低声交代下人去准备御辇,一面儿快步上前扶了皇帝起来,心里头却暗暗嘀咕:别看王昭仪乃是皇帝表妹,膝下又养了楚王、吴王两个皇子,看着还挺风光的,可她到底失宠已久,皇帝平日里几乎不怎么去含象殿,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打算要往含象殿去。   便是王昭仪本人,听说圣驾驾到也很是吃了一惊,连忙领了宫人内侍过去迎着,嘴里道:“不知圣驾驾到,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伸手扶了王昭仪一把,轻声道:“行了,朕就是忽然想起来,过来瞧瞧你……”他垂下眼,看着王昭仪眼角的细纹,想着小表妹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语调倒是不觉软了些,“到里头说话吧。”   王昭仪又惊又喜,笑着与皇帝一同入了内殿。王昭仪手下的那些宫人们平日里也难得见着圣驾过来,此时倒是十分伶俐,连忙端了茶盏上来。   皇帝接了过来,倒是没用,嘴里也只是道:“朕在甘露殿喝了大半盏茶,现下倒是想吃点东西……”   王昭仪闻言连忙亲自捧了瓜果上去,手里捏了个橘子,小心翼翼的道:“那,我给陛下您剥个橘子?”   皇帝点了点头,见她这毕恭毕敬的模样又觉无趣,目光往边上一瞥倒是瞧见了那针线篓子,忍不住道:“怎的也做起针线了?朕记得你以前最不耐烦做这个,还说有力气做这个的都是‘傻子’。”   王昭仪手里忙不迭的剥着橘子,十指纤纤,灵活的很。她嫣红的樱唇往上一扬,嘴里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陛下可别提了……妾少时被家里宠坏了又有姑姑护着,多少有些不讲道理,成日里说傻话、做傻事呢。”她说到这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用手掩住唇,抬眼去看皇帝,小声道,“现在啊,有时候也犯傻呢。”   皇帝瞧着她这模样,有些忍俊不禁,点点头道:“是傻,可傻得可爱。”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听着王昭仪这些话,他竟也渐渐没了以往的不耐,反倒多了些以往没有的宽容与温和,轻笑着道,“还记得那会儿,你成日里跟在朕和二哥后头,像个野丫头似的,吃了不少亏……”   “可不是,陛下您自小就喜欢欺负人。”王昭仪想起旧事,也生出了些感慨来,伸手把那剥好的橘子递过去,重又捡起边上的针线篓子,把那些花样子略收拾了一下。   皇帝看了一眼,顺嘴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王昭仪笑了笑:“上回不是给陛下您做了寝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给青哥儿做一套。”说着,她柳眉微弯,便又与皇帝细细的说起孙子来,“他现今正学说话呢,再没见过比他还伶俐的孩子了,见了人也不怕,笑得可乖了……”   毕竟是唯一的孙子,皇帝听着王昭仪这絮絮中带着温情的话也觉得喜欢,这般说说笑笑竟也一直等到晚间,便也留在含象殿中用了晚膳,顺势留了寝。   王昭仪虽说低头做人好多年,可这回儿也依旧是免不了的惊喜,简直就跟活过来似的。她忙上忙下一通折腾,等到晚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悄悄趴在皇帝耳边,小声道:“陛下都好久没来了……”她眼睛有些红,声音细细的就像是发丝,“就跟做梦似的。”   皇帝伸手搂住人,抚了抚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轻声道:“那下回朕再抽空过来。”   王昭仪把头贴在皇帝胸口,很是忐忑的点了点头。   皇帝阖着眼似是养神,沉默片刻,又道:“朕瞧如姐儿也甚是可爱。你若是得空,便给如姐儿也做一身衣衫吧,孙子、孙女也是要一般看待的。”如姐儿乃是吴王与吴王妃的嫡长女。   王昭仪这会儿整颗心都软的如水一般,哪有不依的,连连点头道:“陛下说的是,瞧妾这脑子,就是不好使。”   皇帝抬手拍了拍王昭仪的后背,含笑着加了一句:“顺便啊,明日替朕和吴王说一声——齐王不日便要出京远游,叫他代朕去送一送。”   王昭仪似懂非懂的接了一句:“齐王要出京了?”她这才觉得不对,心头一紧,连忙道,“这可是大事,陛下您不若早些派人去吴王那传口谕呢。”   外头的灯都已灭了大半,床榻上镶嵌的夜明珠珠光影影绰绰,抬眼去看,只能看见帘幔外头,隔了很远的地方烛台上有烛光摇曳,犹如捏碎了的星光,被风一吹便淡淡的散了开来。   皇帝低低的笑了一声:“没事儿,也不是什么急事。朕让你说,你什么时候想着了便与他说,反正不急……”他顿了顿,再没多说,轻声道,“也晚了,睡吧。”   王昭仪靠着皇帝,躺在他怀里,心里砰砰跳着,一时儿都舍不得就这么睡了。她就这么闭着眼睛熬了一会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王昭仪服侍着皇帝更衣洗漱去上早朝,自个儿则是连忙点了人去把吴王妃叫来,直接把皇帝交代给她的事情转达给吴王妃:“昨日陛下特意交代了,说是齐王不日便要出京远游,叫三郎代他去送一送呢。”在吴王妃这个儿媳妇面前,王昭仪还是很爱摆一摆婆婆架子的,“这可不是小事,你可得记在心里,回去赶紧和你家王爷说一声。”   吴王妃瞥了眼王昭仪那红光满面的脸庞,心里颇有几分嘀咕,可面上还是点头应了。   王昭仪又开口教训她几句:“你也别成日里在外头乱跑,女人家最要紧的还不是要照顾好家里人?如姐儿还小呢,哪里离得开人?”顿了顿,又笑盈盈的问了如姐儿的身量尺寸,解释道,“我这几日闲着,正做衣衫呢,正好也给如姐儿做几件。”   吴王妃简直觉得自己要眼瞎了:难道她遇见了个假婆婆?这王昭仪今日瞧着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要知道吴王并非王昭仪亲生的,所以王昭仪这做婆婆还真没多少真心实意,平日里最喜欢往吴王府塞些个宫人,时不时的就敲打吴王妃两下出气——虽然吴王妃本人也不是个轻易能叫人欺负的。   吴王妃难得有些怔神,一面听着王昭仪的话,一面儿心里琢磨着王昭仪失常原因,一直等到回了吴王府都有些神思不定,不过她还是很小心的把王昭仪那头听来的话传给吴王:“听娘娘说,陛下昨日里与她说了一句——齐王不日便要出京远游,让殿下您代陛下送一送呢。”夫妻多年,吴王妃还是知道些吴王脾气的,含笑开口道,“陛下这般特特交代,显是把殿下您放在心上呢。”   按照吴王妃对吴王的了解,听到这话,吴王多少也会高兴的。   可吴王却白了脸,眉心紧蹙,神色都有些难看起来了——仿佛是被人从头顶上敲了一记闷棍似的。   吴王妃瞧他吓了一跳,只觉得王昭仪和吴王今日都有些个不对劲,连忙打量了一下吴王神色,轻声道:“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吴王倒是很快回过神来,他眉心仍旧蹙着,可面上还是勉强扬起一丝的笑容来:“没事……只是王叔今早就走了,我现下便是要送也赶不极了,只怕父皇会怪罪呢。”   吴王妃闻言亦是一惊:“齐王叔怎走得这么急?”她顿了顿,还是安慰吴王,“没事儿,到底是王叔他走得急呢,早前我们又不知道这个。父皇必是心里有数的,自是不会因此怪罪您。”   吴王听到那句“父皇必是心里有数的”时不由得咬了咬唇,随即他握紧了吴王妃的手,面上的笑容难看到了极点,喃喃道:“是啊……”   虽说齐王走得悄无声息,可该知道的人还是很快都知道了。萧明钰与郑娥也知道了。   他们两人这些日子都累坏了,昨日睡了大半天,连晚膳差点都误了。吃完晚膳后,萧明钰自觉吃了好多天的素,端着可怜巴巴的模样拉着郑娥做了一回饭后运动。   然后,他们两人就一起累瘫了,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这才知道了齐王一大早就离京的事情。   李简的尸骨也叫齐王府的人送来了,郑娥看得眼睛都红了,原是要亲自把这尸骨送回峨眉山好好安葬,可峨眉山在萧明钰哪儿着实是个“噩梦之地”,他自是不愿意再带郑娥去第二趟,好说歹说,总算是劝好了郑娥,特意从府中选了人一路加急送回去。   事情安排妥当了,想着到底难得偷闲,萧明钰便拉了郑娥去后花园逛了一圈——如今正是八月里,后院里那一株老桂树已开了花,满枝满枝的压满了花,细细小小的淡黄色花瓣随风落了一地,渗入到了青石板里,带着一丝丝的凉香。   郑娥与萧明钰从上面走过去,都觉幽香拂袖而过,说不出的惬意。郑娥左右看了看,忍不住道:“也不知是不是好些天都没回来,今日左右瞧了瞧,只觉得我们这园子倒也很不错呢。”   “自然不错,”萧明钰笑应了一句,眉梢微抬,懒懒的道,“因为是我陪着你逛啊……”   真是不要脸!郑娥直到现在还是有些受不了萧明钰这没脸没皮的德行,伸手推了推他,嘟嘟嘴:“别胡说!”话虽如此,可她心里头还是暗暗点头的:身边陪的人不同,便是相同的景致看起来都是不一样的。   这般走了一路,倒是有些累了,正好前面不远处便是小书房,他们两人便一起进去坐一坐。   原是打算叫人去端些点心茶水的,只是既是到了书房,萧明钰还是忍不住要拉郑娥去看他“藏书破百万”画册证明下他那丰富的理论经验。   看着看着,两人都觉得面上滚烫。   萧明钰把人搂在怀里,心口热得很,连着亲了好几下,小声道:“要不要试试这个?”他指了指画册上的那姿势,声音微微有些哑。   郑娥脸红的厉害,浓密纤长的眼睫就像是蝶翼一般微微颤了颤,她抿着唇没吭声。   萧明钰知道,这便是默许的的意思,高兴得很,他很快便把手上拿着的那本那画册摊开放在榻边,然后方才抬手将窗扇关好。等事情完了,他才小心翼翼的伸手便去解郑娥的衣带。   郑娥还是头一回和萧明钰在书房做这种事,她有些紧张,左右看了看,目光落在书房窗台的那几盘玉簪花上,她看着绿叶簇拥下的白色花苞,小声道:“玉簪也快开了呢……”   萧明钰吻着她比玉簪还要洁白娇嫩的肌肤,自己的每一缕呼吸都是带着火焰的,仿佛要把整个人都烤干了,声音低哑:“是啊……”   他的舌尖在郑娥唇边轻轻的勾勒着,小心探入,品着那甘甜的津液,就连声音都不知不觉的轻了下去,如同窗台上的微风,低低的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第99章   此情此景, 花前灯下,便是这么一首清清白白, 单纯赞叹美人的诗, 从萧明钰嘴里缓缓念出来的时候,不免显得尤其的温柔缱绻,格外的意味深长。   他灼热的呼吸扑在郑娥的面上, 就像是一根细细的羽毛,拂过耳侧最娇嫩的皮肤, 轻轻的拂过去,叫人不由得也跟着面红耳赤起来。   郑娥真怕他再念下去, 仰起头轻轻的咬了咬他的喉结,落下一个浅浅的红印子,低声且又含糊的道:“别念了……”她可没有萧明钰那么厚的脸皮, 再念下去,脸皮都要给烧坏了。   萧明钰从善如流的闭了嘴, 他垂下头, 认认真真的从郑娥光洁如玉的额上一直往下吻去, 零碎且又温柔的问一个个的落下, 在郑娥的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印记。萧明钰一面吻,一面满心欢喜的看着怀中的美人, 看着她犹如窗边的玉簪花, 一点点的绽开那皎洁如玉的花苞,在他怀中盛开,只开给他看。   她是那么的美。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美的了。   萧明钰只觉得浑身都被那柔软温暖的水流包裹着, 有汗水随着他的动作而从额上滑落,可他却依旧将怀中的人抱得紧紧的,双臂用力,动作轻柔,就像是要把从他心里割出的心肝重又揉回去。   怪道古来有多少昏君,都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若是换了他,只要有郑娥在,肯定也不愿意从榻上爬起来去见那些个整日里为这一点小事就大呼小叫、吵个不停的半老头子。   十月份的时候,倒是又有一桩喜事:二公主有孕了。   二公主一贯是个心急的,成婚也有两年多了却一直没个消息,每每想起这个便觉得心里头堵得厉害。原本还有郑娥听她说些抱怨话,后来郑娥去了峨眉,她心里头便更堵了。这般一来二去,只她一个人留在公主府里生闷气,气着气着就肚子疼了,张长卿连忙叫了人来看,这才知道消息说是有孕了,而且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一下子,二公主和张长卿都惊呆了——因着二公主心急,他们其实也试了许多法子,只是没想到这孩子不知不觉间就来了。二公主又惊又喜,哪里忍得住,连忙上下跑着去报喜。   二公主先去的自然是皇帝那里。   皇帝见着女儿红润含笑的面庞也觉得高兴,只是他也知道女儿性子活泼,这会儿不免又说了她几句:“你也是,三个月都还没到呢,这便跑上跑下的,出了事哭都来不及。”   二公主正高兴呢,哪里愿意和皇帝说这个,翘着唇角便道:“父皇您就放心好了,我小心着呢,肯定不会有事。”她长眉弯弯,眼眸发亮,嘴上忍不住又把自家驸马拿出来炫耀了一下,“我今日出门,驸马还特特钻进马车里头,先替我看了一回才许我坐呢……”   郑娥就在边上作伴,闻言也是笑,打趣道:“都说做了父亲人就稳重了,我瞧着也是——以往长卿他哪儿有这般体贴细心的。”   二公主难得羞恼,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掐郑娥的面颊,还是皇帝伸手拦了拦,瞪了女儿一眼:“赶紧坐好,尚药局那边说了,你月份还轻呢,这前几个月可不能胡乱折腾。”   二公主只好捂着自己肚子,瞪了郑娥一眼,小声与皇帝撒娇道:“谁折腾了?明明是这小家伙折腾我呢。父皇也太偏心了,你家外孙都还没出来呢,你就向着他说话!”   皇帝忍俊不禁,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剑眉跟着一蹙。   二公主瞧他面色,倒是有些茫然,不知皇帝这是怎么了。反倒是边上的郑娥,若有所觉,开口问道:“父皇可是想起长宁公主了?”大公主当年出嫁时,皇帝心里虽气她不知好歹可到底还是亲女儿,一应事宜都是交由礼部去办,封号也是他亲自挑的——大公主封长宁,二公主封长乐。这“长宁”二字,多多少少也代表了皇帝对女儿的期望。   皇帝微一沉吟,倒也没有瞒着,点点头便道:“是啊,她去年也才生了个孩子,听说是个男孩……”   父女自是没有隔夜仇的,皇帝当初虽是气了好一会儿,说了再不管大公主,可他心里头又怎么不会惦记女儿?尤其是后来出了小公主那么一桩事,他心里自然是把剩下的两个女儿看得极重,特特留意着北狄那边的境况。   只是,想到那还没见过的外孙到底姓阿史那,皇帝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很快便转开话题:“如今二娘有了孩子,朕这心里头多少也能放心些了……”他说到这,伸手握住郑娥的手,轻轻拍了拍,“等日后四郎和阿娥你再添了孩子,便再没有可操心的了。”   郑娥闻言倒是有些难为情,微微垂了头,耳边碎发跟着落下来。她抿了抿唇,没有应声:萧明钰上头的三个兄长都已接连有了孩子,听说吴王妃近来正打算再生个嫡子,楚王府的侧妃似乎也有孕了,简直就跟萝卜地似的,拔起一个还连着一个……反倒是萧明钰和郑娥,去岁成亲,都快两年了也还没消息。   皇帝见着郑娥这般模样,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下去,又笑着道:“行了,你们年纪都还小呢,倒也很不必这般急。朕就这么一说,你也别多想。”   话虽如此,等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郑娥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二公主瞧她脸色,便拉着她的手安慰她:“没事的,这不是听说二哥侧妃又怀上了嘛,加上我的事,父皇他多半也就随口一说。你年纪还小呢,这事不急。”   郑娥却垂头叹了口气,小声提醒二公主道:“可四哥哥他比我大五岁,过了年也要二十二了……”她年纪还小,萧明钰却不小了,这个年纪放在一般人家里,说不得都已经有好多孩子了。   二公主只好强词夺理的道:“这,这哪里一样啊!”她皱了皱眉头,双颊微鼓,又道,“父皇他当年有皇兄的时候也都二十四了呢,没得很。”   那又哪里一样?皇帝和元德皇后当年虽是成婚多年方有一子,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皇帝常年征战在外,元德皇后这做媳妇的却要在家中侍奉公婆,这般一来,夫妻聚少离多,子嗣上头自然拖得有些晚了。   郑娥蹙了蹙眉头,到底没说什么。   二公主也觉得有些站不住脚,只好想破脑袋的安慰她:“没事的,你看父皇前些日子还给几个哥哥那儿送宫人呢,只魏王府没有。”   郑娥没应声,只是淡淡一笑:真要是等皇帝赐宫人下来,那怕就来不及了。只是到底是自己的事情,郑娥也不愿叫二公主跟着她操心,忍不住去掐二公主那鼓起的双颊,笑起来:“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父皇一贯疼我,想来也没什么大事的。你如今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最该操心的是你肚子里孩子才对。”   二公主一听也对,拉着郑娥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嘀嘀咕咕个不停。她一面说,一面笑,神采飞扬,显然是真的高兴——也对,她和张长卿也是青梅竹马长大,自小定亲,感情也好,成婚两年多好容易等到这个孩子,自是十分欢喜的。   郑娥含笑听着她说,时不时的点点头,只是等她把二公主送回公主府后,面上的笑容倒也渐渐淡了,一直等到回了魏王府才好些。   不过,萧明钰最是会看自家王妃脸色,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可是宫里头谁欺负你了?”   郑娥嗔他一眼:“谁不高兴了?”   萧明钰用指尖在她纤长的黛眉上轻轻画过去,然后是鼻尖和红唇,微微笑起来:“你这眉头都皱成这样了,还有鼻子和嘴巴……”他捧着郑娥的脸,挨个儿的亲了亲,语声温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郑娥闻言忍不住咬了咬唇,把头靠在萧明钰肩头,眨了眨眼睛。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孩子的事情,只是小声道:“今日听父皇说起长宁公主,想起了些小时候的事情——那会儿,她总是欺负我,可现今想想,竟也不记得她那些不好了,只记得以前她骑在马上英姿飒爽,说话也干脆利落。她那样骄傲的人,又是一意孤行的要嫁去北狄,真要是吃了什么苦头,恐怕也会硬撑着不肯和我说。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这般说着,郑娥也觉得有些感伤起来了,北狄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两国打了多年,不少部落现今还恨着周人,大公主就这么嫁过去恐怕也没什么好日子。   萧明钰闻言也不由怔了怔,他伸手捋了捋郑娥的发髻,声音不觉低了下去道:“你说的也对,皇姐她性子骄傲,便是真有个什么,恐怕也不会与我们这边说……”顿了顿,他又道,“下回我和父皇说几句——当初父皇气她太任性,一直不管不问,还是去年皇姐产子,方才派了使臣带礼去看,只略待了几日。现今又快到年底了,说不得也该派几个使臣去看看。至少也能叫北狄那边不小瞧了去。”   郑娥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微微点了点头。   只是,无论是萧明钰还是郑娥,这遣使前去这么一件小事,最后竟也会牵出一件大事。   因为萧明钰在边上劝了几句,想着那无缘见面的外孙,皇帝心头也跟着软了些,到底还是借着送年礼这事派了几个使臣去北狄,也算是头一回放下架子与长女和好。   只是没想到,使臣一行人十一月底启程去的北狄,正月里便慌慌张张的从北狄跑回来,连夜赶进宫求见皇帝。   皇帝点的那位使臣姓孙,原是御史台做御史的,脚腿子时不时的便发软,可他嘴皮子还是极利索的。他领头入了内殿,先依礼上前和皇帝行礼,然后才恭恭敬敬的回禀道:“臣等奉陛下圣命,原是要去北狄王庭。没想到,走到半路才听到消息说是长宁公主竟是没住在王庭而是抱着小王子住在玉山边上……”   玉山乃是北狄北边的大山,上面有终年不化的寒冰,山上的雪水融化开来,能滋养一地沃土。在北狄人眼里,这是一座“神山”。长宁公主住在那里也就相当于是皇帝住终南山的翠微宫,也算是散心的。所以,皇帝听到这里倒也没太在意,只点了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此时夜已深了,殿外还下着大雨,原就深不见底的夜色更是沉沉的。皇帝大约是从榻上起来的,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面上自是十分的不耐与冷淡。   孙御史偷偷抬头看了眼,瞧在眼里,心头跳得厉害。只是想起长宁公主的交代,他还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微动,认认真真的垂着头把事情说完了:“于是,臣等于是便又改道先去了玉山看长宁公主,想着拜见过公主之后再往王庭去。只是没想到,长宁公主一见是我们却吃了一惊。然后,殿下她便让我们当即返回大周,不得多作停留。她还,还让我们带上……”   孙御史抬眼对上皇帝那沉沉的眸光,心一横,还是把话给说了出来:“殿下她还让我等带上小王子与她的亲笔书信,只说陛下您看过之后便会明白……”   皇帝眉梢微抬,沉声道:“信呢?”   孙御史连忙道:“回陛下的话,殿下的信臣带着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忙不迭的从自己的袖中取出那被他贴身珍藏的信件,双手捧着呈上。   黄顺得了皇帝示意,连忙快步上前接了那封信,打开扫了一眼,见确实是长宁公主的字迹,于是便小心翼翼的递到了皇帝的手里。   皇帝隐约有了些预感,接了信一时间竟是不敢去看,他先是阖了阖眼,然后才定神去看。那信不过是薄薄的一片纸,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还未看完便已变了面色,面沉如水。左右之人都知道皇帝这回大约是动了真怒,全都屏息敛神的站在边上,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看完了信件,这才慢慢的收拢指尖,将那份信放在案上。他垂眸盯着跪在殿中的孙御史,眸光如刀,一字一句的问道:“小王子呢?”   孙御史的头都快低到地板上了,只觉得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连忙应道:“就在殿外呢,臣让几个下属陪着。”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把他……”话一出口,他才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哑,好一会儿才把话说下去,“把那孩子带上来吧,让朕也瞧瞧他。”   黄顺悄悄看了眼,只觉得皇帝眼眶微红,似有悲痛之色,也不知长宁公主那信中写的是什么。   萧明钰是被宫里派来的人给叫醒的。   他和郑娥自成婚一来便是同床共枕,平日里若是无事,也多是早睡早起的。而且今日又是雨天,难免有些懒懒的,更是早早便沐浴安置了。   只是宫里来了人,下头那些伺候的宫人内侍们也不敢瞒着,隔着门板低声禀告了几句。   郑娥也跟着醒了,忍不住微微的皱起眉头,低声道:“这个时候,父皇还派人来,肯定是出了大事。”   萧明钰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手上仍旧是轻轻的抚了抚郑娥的脊背,安慰她:“我去看看是什么事,你继续睡吧……”他顺手替郑娥捏了捏被角,然后起身从架子上拎起外衣披上,踩着鞋子往外头去。   郑娥正要坐起身来,萧明钰却仿佛背后有眼睛似的,特意回头叮咛了一句:“听话,你躺一会儿,我问几句话就回来。”   他都这般说着,郑娥自然也不好再任性,只好乖乖的躺下来,拉起被子闭上眼。   只是,郑娥现下才醒来,心里又惦念着萧明钰和宫里的事情,自然一时半会睡不着。她独自一人在床上静静的躺了一会,便又忍不住睁开眼,隐约能听到外头那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怎的竟是生出几分罕见的烦躁来。   此时只有郑娥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左右无人,就连灯光都只有晕黄的一点,在帘幔后面荡漾开来,就像是水波一般,与外头雨水带来的水汽一般叫人不觉生出烦闷来。也就在此时,忽而听到一声极响亮的雷鸣,仿佛是又刀剑敲打在岩石上,响亮的可以刺破耳膜。随即,闪电划过夜空,就连屋内也被那凌厉的电光照得明亮起来。   郑娥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崩得紧紧的,差点就从床上跳起来。   也就在此时,萧明钰从外头回转过来。他适才大约是站在窗边与人说话,身上还沾了些许的水汽,湿漉漉的、冰凉凉的。一入门,他便伸手抱住郑娥,在她耳边低声道:“皇姐她递了信回来,说是北狄那边怕是有变。”   郑娥仰起头去看萧明钰。   萧明钰面色不变,乌黑的眉睫却不觉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眼中那复杂的神色。他静了一瞬,方才把大公主的事情从头与郑娥说了一遍:“据皇姐信上说,北狄汗王前年起便病了,病得厉害,如今在王庭中掌管大权的乃是阿史那思归。在那之前,皇姐与阿史那思归一直暗中往来。按照北狄的规矩,弟弟娶嫂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足为奇。皇姐她原就喜欢阿史那思归,被他一哄便也依了他,后来他们两人便有了小王子——那北狄汗王原就病重,自是不能行房的。去年,皇姐她生了小王子,父皇这边方才派了人去瞧她,住了几日便走了。她产后原就情绪不好,心里不免更是烦闷,原是打算去和阿史那思归说话的却没想到正好在外头撞见阿史那思归与人议事,说的是……”   语声淅淅沥沥,萧明钰的声音却不觉压低了些:“说的是攻周之事。”他顿了顿,接着道,“皇姐那会儿听得惊骇不已,出了一身冷汗,这才觉出阿史那思归的狼子野心。只是,使臣已走,她那会儿也没有可以传信的人,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借口要调养身子,抱了小皇子去玉山——出了王庭,边上没有阿史那思归总是更好传递消息的。阿史那思归大约也觉得她在王庭里碍事,便也应了,只是到底一贯小心,派了人守着。皇姐她又顾着孩子,进出不得,虽是心焦如焚,可不得不又僵持住了。后来碰上大周来的使臣,她便把小王子托付给他们,又给父皇写了信交待一切,让他小心北狄那边。”   “那,大公主她……”郑娥缩在萧明钰怀里,红唇微颤,小声问道,“她回来了吗?”话虽是方才出了口,可她心里不知怎的却已知道答案。   “没有。”萧明钰薄唇抿成一线,凌厉犹如刀片,他的声音彻底的沉下去了,就像是外头落到泥里的雨声一样。许久,他还是缓缓解释道,“阿史那思归派了人在玉山看着她。倘若只是小王子和使臣一起走了,她在那里,到底还能借着身份瞒一瞒。可她要是跟着一起走,那么一行人便全都走不出草原了。”   萧明钰没说的是,大公主那封信里最后末尾,有那么一句话,却叫皇帝红了眼睛。   她写的是:女儿不孝,而今唯万死而已。   她出生在皇帝登基那一年,熹元元年,乃是皇帝的长女,生来便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骄傲了一辈子,直到最后,到底还是还是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一个公主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第100章   大雨倾盆, 雨声骤然的打断了郑娥与萧明钰两人的说话声。   大约是有些冷了,郑娥不自觉的往萧明钰的怀里缩了缩, 她细长浓密的羽睫跟着一颤, 小声的与萧明钰说道:“我有些想她了……”大约是因为大公主总是喜欢欺负她又或者早早就远嫁的缘故,郑娥其实很少想起她,然而这个时候, 她却忽然想起她和大公主第一次在立政殿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大公主梳着飞仙髻, 穿着一身大红色绣金凤高腰裙,颜色明丽, 极是耀目。就像是一只小小的,才学会摆尾炫耀的小凤凰一般。   郑娥慢慢的闭上眼睛,黑暗犹如潮水一般缓缓涌上, 雨夜里特有的潮湿水汽渐渐蒸腾而起。她眼睫微微一颤,眼眶微红, 依稀能够想象得到如今的长宁公主是何般的模样——大概, 便是那般的时候, 她也是绝不愿意低头的, 仍旧是一身红衣,骄傲明艳。   就像是一团火, 烧到最后, 它也依旧是滚烫热烈的。   萧明钰闻言竟也有片刻的静默。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在想些什么,伸手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衣丢到地上, 然后轻轻的以手抚了抚怀中人的脊背和乌发,恰如安慰难过的孩子般的轻柔。   他一面这般安慰着怀中的郑娥,一面柔声道:“好了,睡吧……”   郑娥仍旧伏在他怀里,像是一只怕冷的小猫,咬着唇,小声道:“我睡不着……”   萧明钰眉眼微垂,伸手拍了拍怀里的郑娥,语声不觉放轻了些,似笑非笑的道;“睡不着也要睡啊。父皇派人传了话,让我明日去甘露殿,明日早上我还得早起呢。”   郑娥一贯是个体谅人的,听到萧明钰这话便很快点点头。她自个儿往里让了一点,掀开被子一角,好叫萧明钰能够上床。   只是,半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下半晚,无论是郑娥还是萧明钰两人都没睡好——他们两人都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窗外那连绵不断的雨声,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一大早,熬了一夜的郑娥便把推了萧明钰一把,直接赶人:“你不是还要去宫里吗?”   萧明钰这个昨晚上说了要早起的人却磨磨蹭蹭的躺在床上不起来。   郑娥只好用手肘推了他好几下:“你昨晚不是说了今日要早起吗?再不起来就晚了!”   萧明钰只好转过身来,伸手一揽便把枕边人揽到怀里。他指尖上还卷着郑娥的一缕秀发,眼睛半闭着,声音里尤带着一丝的困倦:“还没得很呢,父皇早上还有早朝,现下过去也没什么事。”其实,他隐约夜猜到了皇帝为什么这个时候叫他入宫,难免有些犯懒不想起来。   郑娥真想一脚把他踢下床,忍了忍才接着道:“……那你也得早些起来洗漱啊。”   萧明钰见她气得面颊通红,双颊鼓鼓好似塞满了松果的小松鼠,这才生出些兴致来,用手撑着头,抬眼去看郑娥,睁大眼睛,嘴里打趣到:“看样子,我家王妃今天心情不好?”   郑娥终于忍不住了,被子底下用力的踢了他一脚,咬着牙道:“这个时候父皇叫你入宫,说的肯定是皇姐的事情。肯定不会是小事,你还是准备准备吧。”   萧明钰平白挨了一脚,总算不再拖沓了,顺势握着郑娥的脚踝轻轻捏了捏,很快便在郑娥发怒前点头道:“嗯嗯,起来了……”说着,他掀开被子,站起身来,顺便伸出手揉了揉郑娥那一头凌乱披撒的乌发。   郑娥昨晚睡得不好,这会儿顶着一头被揉成鸟窝的乱发,简直气得想要咬人,最后气哼哼的抬眼瞪了一眼萧明钰。   萧明钰怕她真生气,连忙举手表示:“好了好了,这不是起来了吗?”他动作迅速的拎起外衣,径自去了屏风后面换衣上,另又叫了人进来服侍郑娥起身。   这般拖拖拉拉,一直等到两人用过早膳,萧明钰方才起身入宫去。   只是等萧明钰到甘露殿的时候,仍旧有些晚了——皇帝早已下了朝。好在皇帝现下没什么大事,早朝时候换上的明黄色龙袍都还未脱下,怀里头倒是抱着那位才从北狄来的小王子,正低着头,好声好气的与他说话,哄他吃饭。   小王子方才一岁多,姓阿史那,名叫荣德,生了一头阿史那族人都有的卷发,一身皮肤却白的如同玉山上的白雪,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上去既乖巧又可爱。   大约是自小跟着长宁公主这个做母亲,小王子虽自小长在北狄却也能听得懂简单的汉话,还会说些简单的字词。也不知是皇帝养孩子养出心得了,还是真就有血浓于水一说,这孩子这些日子跟着使臣一路颠簸,又有些怕生,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这会儿倒也倒也能乖乖的依在皇帝怀里说些字句。   皇帝念及长女,看着这孩子自是满心的怜爱。他昨日晚上便是亲自抱着孩子哄了大半夜,今日下了朝听说孩子醒了甚至还亲手端着牛乳和点心来喂他,一口口的喂着,倒是有些像是当年郑娥还小的时候那样。   萧明钰随着宫人入了内殿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致:正见皇帝卷起袖子,从案边拣了花卷,正好递到阿史那荣德的嘴边。   阿史那荣德鼓着腮帮吃了一点儿,大约是吃不下了,便摇摇头,他额前的卷发也跟着微微晃动,可爱得很。他就这么仰起头,又黑又大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就算是不说话,也能把人看软了心肠。   皇帝果是很吃这一套,犹豫了一会儿便又伸手摸了摸阿史那荣德那一捋小卷发,笑着与边上的内侍吩咐道:“带他去外头走一走,也算是消消食……”顿了顿,皇帝似是想起什么,用指尖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忽而又加了一句,“算了,叫容婕妤过来,让她也瞧瞧孩子。”   王昭仪自觉这几年已算是十分低调,可容婕妤比起王昭仪来却是更加的低调——因为就算她想要高调也高调不起来。王昭仪出身太原王家乃是皇帝嫡亲的表妹,从出身上便已胜了大半的人;再者,皇帝统共也只有六个皇子,王昭仪膝下便有两个,旁人看在楚王与吴王的份上自然也不敢慢待王昭仪。可容婕妤却不一样,她原就只是在王昭仪身边伺候的,见识不高,好容易生了个公主却又嫁去北狄,因为和亲之事还惹得皇帝大怒。容婕妤这个做娘的在后宫里头便更加泯然众人,若不是现在又出了长宁公主这么一桩事,皇帝恐怕这会儿都想不起后宫里头还有这个人。   荣贵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抱着阿史那荣德,忙不迭的应了一声,随即瞥了眼站在殿中的萧明钰,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左右的人也都跟着退了开来,萧明钰这才上前见礼。   皇帝一面把自己卷起的袖子放下来,一面瞥了萧明钰一眼,这会儿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略一摆手,指了指下头的椅子,口上淡淡的道:“坐吧……”   萧明钰依言落座,这才垂头又道:“父皇召儿臣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具体的事情,昨日里朕已派人与你说了,想来你心中应是已经有数了。”皇帝沉吟片刻,面上神色复杂,“使臣一行人原就不曾掩饰行踪,此回又带了荣德回来,你皇姐那边便是想瞒恐怕也瞒不了多久。阿史那思归筹谋已久,想来若是知道消息泄露,肯定是提前发动……”   萧明钰没有应声,只是恭恭敬敬的垂着头等皇帝把话说完。   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大周这边必须先发制人,打阿史那思归以及北狄一个措手不及。而你皇姐则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最好的理由。”提到长宁公主,皇帝思绪沉沉的眉宇间显出些许的痛色来,他眉心皱起,眸中神色深深,动了动唇,竟是没能再说下去。   皇帝这一生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别,本以为亲眼见着幼女奄奄一息的死在他怀中,已是十分的悲痛;然而,此刻想起他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女,想到她如此年轻便要为年少时的一时轻狂而付出性命,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到,皇帝亦是满心悲痛——那是他第一个女儿,也曾是如掌中明珠一般的疼爱,便是将她嫁去北狄之时也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的结尾。   如果说小公主的死乃是直击心肺的一柄利刃,那是一瞬间的剧痛;那么长宁公主的死便是刺在心头的长针,绵绵不断的痛楚……   萧明钰抿了抿唇,自是很快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长宁公主联姻两国,她自尽而死,大周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问罪北狄。而且,适当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揭出阿史那思归借北狄汗王病重而掌大权之事,以阿史那荣德的“正统”而发兵北狄。   只是,皇帝这个时候与萧明钰提起这件事,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要与他商量。萧明钰多少也明白皇帝的言下之意,而此时也确实是容不得他有半点的犹豫,他微微蹙了蹙眉头,郑重其事的垂下头,一字一句的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皇帝见他终于应声,这才颔首点头,开口道:“此乃大事,朕原是打算亲赴北狄,只是朝中不可无人……”若是有太子,皇帝自然可以直接亲征,交太子监国即可。可皇帝废太子之后便一直没再提重立太子,所以皇帝也不可能真就丢下满朝的大臣跑去打北狄。可此时关乎两国,尤其是又夹了宁国公主的死,皇室这边自然也要派个有分量的人去压阵。   昨夜皇帝特意星夜派人去魏王府将此事告知萧明钰,又让他一早来甘露殿,为的是什么,萧明钰心里自然也多少有些明白——皇帝是打算派他去边境与北狄对战。   于情于理,这件事,萧明钰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皇帝见萧明钰面色仍旧是沉沉,既觉好笑又是好气,最后却还是叹了一口气:“朕知道你大概是不舍得阿娥,可你们都还年轻,不过是分开一时半会,又有什么可计较的?”顿了顿,又沉声道,“你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朕只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应该多少也明白朕的心思吧?”   萧明钰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父皇看重儿臣,儿臣自然也是明白的。只是……”   皇帝没再让他说下去,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头,道:“好了,既如此,这件事便这么订下了。你也回去吧,早些儿和阿娥商量商量,莫要叫她担心。”   皇帝扬声唤人,不一会儿便见着黄顺上前来,亦步亦趋的引着萧明钰出去。   萧明钰心情不大好——这一去,倘若北狄之事顺利还好,或许过几个月便能回来。可若是不顺利,那么一年两年都是有可能的。他好容易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还在山上庙里头呆了五年,这才把自家王妃娶回来,结果现在却要直接被踢去边界吃黄土,这是多倒霉啊?   这般想着,萧明钰的脸色就更不好了,低头走了几步,正好撞上了前面的容婕妤和阿史那荣德。   比起谢贵妃或是王昭仪,容婕妤显然老了许多,面上虽是略施脂粉,当依旧掩不住那眼角的皱纹和满面的憔悴风霜。她那一身的穿戴打扮,仔细看看竟还比不上谢贵妃或是王昭仪边上那些得用的嬷嬷。此时,她正领着两个宫人,站在一边,双眼发亮的看着阿史那荣德在边上玩耍,那眼巴巴的眼神叫人看了心酸。   萧明钰看在眼里,也多有几分感触:外人看皇帝的三宫六院,只觉得里头那些个女人都穿金戴银,过得舒舒服服,可似容婕妤这般的日子却不会好过到哪里。更何况,皇帝除却长宁公主之外还有一个女儿六个儿子,可容婕妤却只有那么一个女儿,长宁公主一去,恐怕就是要了她半条性命。   见着萧明钰从里面出来,容婕妤便慌慌张张上前行礼,小心翼翼的道:“殿下安好。”她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萧明钰,“对了,不知殿下可有长宁公主的消息?”   容婕妤年轻时候乃是个极明艳的美人,称得上是尤物。她那双眼睛,早年也曾被皇帝赞过“明眸善昧”,可是时过境迁,当初那犹如春水一般眼波流转的水眸早已干枯,平平无奇。然而,此时当她抬眼看向萧明钰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亮的出奇,满是期盼与渴求。   萧明钰颇有些狼狈避开她的目光,面上依旧是一派镇定,低声道:“此事还是要问父皇……”他顿了顿,思忖片刻又道,“娘娘不若抱小王子进去吧,父皇那边等会儿恐怕便要叫您和小王子过去了。”   容婕妤略有失望之色,随即又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下,忙不迭的道谢后便转身去找阿史那荣德。   萧明钰就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容婕妤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因为有容婕妤这么一个插曲,萧明钰倒也没再沉着脸,一路回了魏王府,便去找在书房练字的郑娥。   郑娥练字的时候不喜旁人打搅,就连边上伺候的宫人也没留几个。故而萧明钰也只是站在门边,看着她站在书桌前,认认真真的悬腕练完两张大字,扬声叫了人来净手,这才走过去道:“我还道你这会儿必是在后院逛花园呢,怎地又跑来练字?累不累?”   郑娥从宫人手里接了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道:“你这几日呆在府上,从早到晚的,我都没空练字……”她说到这里,不免瞪了萧明钰一眼,“早就说了,练字这种事就如同逆水行舟,停了几天,便又白练了。”   萧明钰见她娇面含嗔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垂头亲了亲。   郑娥又气,嘟起嘴:“我正生气呢。”她生气呢,凑过来亲什么亲?每回都是这样,弄得她都不好意思总生气了。   萧明钰也不知怎地,见着她这生气的小模样更是大乐。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郑娥的额角,温声笑道:“嗯嗯,就亲一下……”说着,又低头“偷偷”的在她颊边亲了一下。   郑娥见他没脸没皮的模样,到底板不住脸,颊边的梨涡跟着塌了下来,嘴角一扬。只是她到底顾忌着边上还有人,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又瞪了一眼萧明钰。   萧明钰左右看了看,便摆摆手让那些个端着水盆和帕子的宫人们下去,自己上前几步坐到书桌前那张木椅上,然后把郑娥抱在怀里,用下颚抵在她的发顶上,轻声玩笑道:“看你这模样,倒是巴不得我不在家呢……”他忍不住拧了拧郑娥的鼻尖,嘀咕道,“小没心肝的。”   郑娥倒是十分敏锐的察觉到了萧明钰复杂的心绪,她怔了怔,伸手搂住萧明钰的脖颈,笑起来:“你在家的时候,太粘人,我当然嫌弃啦……”说到这里,她眼眸一转,眸光如水的看着因为她一句话而板起脸的萧明钰,柔声贴在他耳边道,“不过啊,你要是不在,我心里就会很想、很想你。”   她耳边滑落的碎发蹭在萧明钰的脖颈边上,微微有些痒。她就这样坐在萧明钰的膝上,抱着他的脖颈,贴在他的耳边,撒娇似的一字一句,柔柔的念着那句古时的诗句:“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萧明钰忍不住低头咬住了郑娥那只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巴,低声感叹了一句:“你啊……自小便会哄人!嘴里就跟抹了蜜似的。”偏他就吃这一套,小时起便被郑娥吃得死死的。   郑娥下唇被咬得有些疼,忍不住蹙了蹙眉头,然后含含糊糊的辩解道:“才没有呢,我和四哥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声音娇娇软软的,好像是细嫩的花瓣舒展开来。   萧明钰受用的很,心里倒是早就软了,也没再咬人,反倒是垂着头,就势与郑娥温温柔柔的交换了一个深吻。然后,他才放开怀中喘息连连的郑娥,以手为梳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   郑娥很快便察觉到了他今日与众不同的心绪,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人,问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怪怪的,好像还有什么心事似的。   萧明钰自是知道自己心里头有事时瞒不过郑娥,他顿了顿,一时没有说话反倒是伸手去解郑娥那条碧色绣兰纹的衣带,低声道:“等等……等会儿再告诉你。”   郑娥慌忙间抬手按住萧明钰那只上下乱动的手,眼睫一扬,抬眼看他。她那纤长的细眉不由蹙起眉头,语声跟着一沉:“你先说。”   萧明钰也抬了抬眉梢,没应声。   郑娥终于端正了神色,她抬眼盯紧了他面上的神色,手上却还扯着萧明钰的袖子,指尖有些犹豫的在上面摩挲着。   两人对视片刻,到底还是萧明钰示弱一般的移开了目光。   郑娥蹙着眉头,试探一般的开口问道:“是,是因为皇姐的事情?父皇早上叫你过去,到底说了什么?”   萧明钰对上她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和她眼中那极明显的关切之色,心中一软,到底还是说了实话:“父皇让我去带兵去北疆……”他深吸了一口气,“若北狄事起,北疆那边也有个主事之人。”因怕郑娥担心,萧明钰倒是没有直接说自己可能还要带兵打北狄的事情,只说是“主事”。   郑娥着实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她闻言一怔,忍不住又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眸犹如两丸黑水银,又黑又亮。 第101章   然而, 郑娥很快便反应过来,她从萧明钰的怀里直起身, 仰着头, 慢慢的把自己的额头贴到他的额上。   两人额角相贴,近的都能看见对方的眼睫,一片温软。   萧明钰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简单的与郑娥说了, 眉间微微一蹙,面上虽是不显可心里却着实是有些忐忑, 不由自主的想着:我和阿娥才成婚,现在忽然就要跑战场, 还不知归期何时。阿娥她,应该……不会生气吧?   郑娥纤长的羽睫微微一颤,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 似乎看出了萧明钰内里的忐忑,唇角自然而然的跟着一扬。她伸手抱住萧明钰的肩背, 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好了, 不逗你了……”她一对明眸里含着融融的笑意, 语声轻轻软软的, “去北疆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放心好了, 无论你去哪儿, 我总是会等你的。”   萧明钰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克制的回抱住郑娥,轻之又轻的回道:“谢谢你, 阿娥。”   他们两人的额角仍旧贴在一起,说话时不免微微移动了一下,挺直的鼻尖不免也跟着蹭了蹭。萧明钰满心温软,情不自禁的垂下头,轻轻的碰了碰郑娥的唇。   只是浅尝截止的一个吻,可是无论是萧明钰还是郑娥都忍不住垂下眼睫,露出笑容来——有情人在一起,哪怕只有那么一个轻轻的一个亲吻,都是那样叫人快活。   郑娥依在萧明钰的怀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抬眼看他,轻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萧明钰虽知道她只是关心方才这么一问,可闻言还是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屁股,低低道:“你就这么盼我走啊?!”   郑娥鼻子里头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拧了拧萧明钰的耳朵,气咻咻的:“你这人就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要出行,我还不得替你准备行李?!”   萧明钰见她气了,这才老老实实的应声:“父皇今日已与我说了,想来再过不久便要与朝臣商议,左右不过这几个月罢了。”说到这里,他又深觉自己亏得很,十分委屈的道,“这回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抱抱没有了,亲亲没有了,连爱爱都没有了……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快乐?   郑娥被他那“悲痛欲绝”的委屈模样逗得一笑,心一软,想了想便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   萧明钰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喉结微动,低声道:“……真的?”   郑娥瞧他那模样,便有些后悔了,只是话都已经出了口自然也不好就这么收回去,她只得小声道:“嗯……”咬咬牙,她还有些羞赧,紧接着又加了一句,“不过要等晚上……”   萧明钰自是无有不应,转头便去瞧外头天色,恨不能立刻就天黑。   也就是这一日的晚间,魏王和魏王妃两人整整洗了一个多时辰的澡,等出浴更衣的时候,魏王妃白玉一般白皙的颊上早已被热气蒸出暖暖的云霞来,好似宣纸上落下一点胭脂,娇且羞。   魏王抱着魏王妃,一脸餍足,恨不能再洗一个时辰。   便如萧明钰所说,不过两日功夫,皇帝便在朝上提了此事:以苏淮真为主将,魏王为副将,遣军三十万赴北疆榕城,以长宁公主之事问责北狄。   朝上几个丞相原就已被通过气,这会儿皇帝当堂提出此事,自然是满朝相应。   倒是楚王与吴王都略变了面色——如此大事,不仅皇帝没派人与他们说,他们竟是连一点声息都没听见。更何况,虽说皇帝如今还未立太子而且在立太子之事上也一直没有表态,可如今此事一出,萧明钰便成了几个皇子里头唯一一个沾了兵权的。   这意味着什么,楚王与吴王都清楚得很。下朝后,他们两人便默契十足的聚在了楚王府,因着这两人面色都不大好,左右伺候之人难免提心吊胆,上了茶水点心之后便立刻退了下去,只留两位主子在书房说话。   吴王虽因着前回被皇帝“迂回警告”而安分了好些日子,可此事一出到底还是有些耐不住了,他忍了忍还是道:“父皇未免也太偏心了——此回北狄之事原就非同小可,便是要派人也该……”他不易察觉的顿了顿,慢条斯理的加一句,“也该派二哥你这般年长稳重的。”   他故意把“年长”二字咬得重重的,为的就是点起楚王心头的那团火。   楚王果真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嘴里道:“可不是,父皇此回越过咱们两个选了老四,这外头那些人如何瞧咱们这两个做人哥哥的?”他恨得厉害,只是咬牙,“不过是运气好,投胎到了皇后肚子里,如今倒是事事都抢在咱们前头。”   吴王打量着楚王面色,紧接着又往里头加了点火:“是啊,弟弟我原就出身低微,自来不讨父皇喜欢,这上头倒也不敢多想。可昭仪娘娘她乃是太原王氏出身,若非当初……”他唉声叹气了一回,直接戳中楚王心头那块暗疤,“若非当初叫元德皇后抢了个先,让那几个得了嫡子名分,二哥你如今怕是早就坐上太子位置了。”   楚王连忙摆手道:“这可不能胡说!”话虽如此,可他眼底却是深以为然的神色,夹杂了深深的嫉恨与不甘。   吴王哪里不知道楚王的性子,他此刻又端出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直接道:“我就是替二哥你难过啊,论才德,你那点儿比不得老四?如今却叫他踩在了上头……”他沉了脸,又温声安慰起楚王,“不过啊,我瞧着这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楚王听得眼睛一亮,随即又沉了脸,气恼的摆了摆手:“能有什么转机?父皇这心都偏成那样了。恐怕就等着老四立下大功,班师回朝的时候直接册太子呢。”   吴王眉头一皱,上前拉住楚王的袖子,沉声说道:“二哥你且听我说!这太子都能废,何必怕老四这么一个没当上太子的呢。有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更何况老四这回可是去北疆,北狄那边一个不好打起来,刀剑无眼的,老四真要是出了‘意外’就是父皇也没法子,只得怪他自己命不好、享不得福罢了。”   楚王闻言一顿,乌黑的眼珠子一转,没有出声。   吴王便又接着道:“早听说太原王氏乃是百年世家,军中人脉极深,二哥你不妨回去问一问……”他顿了顿,咬牙怂恿道,“这天底下便是再大的富贵,也要有命来享才好。”   “三弟你说的极是。”楚王已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便应下了,“我这就去找外祖父他们商量。”   吴王又道:“此事不急在一时,等事情定下来再说也来得及。”他笑着拉了楚王坐下,又道,“听说府上又要添丁了?说来,做弟弟的还没给二哥你道喜呢。”   一提起这个,楚王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笑:“也是巧了,不过青哥儿还小呢,多给他添几个弟弟妹妹也是好的……”他说了一会儿儿女之事,想起自家三弟只有一个嫡女,便又端出做兄长的模样劝了他几句,“你也别总是惯着三弟妹,这女人家啊还是要贤德为主,哪里能那般强横?再者,你如今只如姐儿一个嫡女,很该多纳些妃妾,也好绵延子嗣。”   吴王连连苦笑:“二哥你不知道,她心是极好的,事事操劳,我也不忍心叫她难过。再说,等生了嫡子,再想那些个也不迟。”   楚王心里头颇瞧不起吴王这般惧内的,只是嘴上还是十分应道:“也对,你想的也算周全。倒是老四,这成婚几年了,后院里头就一个王妃,膝下至今还没个子嗣——这万一去了回不来,这不是绝后了吗?啧啧……”   吴王倒了杯酒,递给楚王:“二哥说的是,喝酒,喝酒……”   杯盏交错,两人的眉宇之间都显出一丝少有的痛快来。   然而,此时的萧明钰却也顾不上这底下汹涌的暗潮——他正陪着自家王妃收拾东西呢。   因为大军定在二月初出发,郑娥担心北疆那边太冷,便特意给萧明钰备了不少厚衣裳,她收拾着收拾着,不知怎的又觉出不舍来了,小声道:“你要记得写信回来。”   萧明钰连连点头,接了一句:“你也记得回信才好。”他顿了顿又道,“可别报喜不报忧的,要不然我在外头还得替你担心呢。”   郑娥原还咬着唇难过,这会儿听到萧明钰的话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就算有什么事,等写信到你那儿的时候,说不得都已经解决了。”她眨眨眼睛,又道,“再说了,我在长安城里头,又能有什么事?”   萧明钰揉了揉她的额角,用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忧心的模样:“你不懂……”兄弟太多,糟心事也多。   郑娥笑得肚子都疼了,窝在他怀里笑得发颤。等她笑过了却又觉得有些难过,伸手抓着萧明钰肩头滑落下来的乌发扯了扯,小声和他道:“那你也多写一点你那边的信,别叫我担心。”   萧明钰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郑娥扯得软软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郑娥嘟嘟嘴,又加了一句道:“要是生病受伤了,也不能瞒我!”   “放心好了,”萧明钰点了点她的鼻尖,“苏将军才是主将呢,若真有什么危险的大事,他肯定也不敢叫我去。我就是去一趟压压阵,振奋下士气罢了,肯定没事的。”   郑娥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又接着道:“那你小心些。”   “嗯嗯,”萧明钰抱着自家王妃,垂下头亲亲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小委屈,忍不住道,“我这一去就要好几个月,你就没有点补偿?”   郑娥直接拎起桌案上用作摆饰的团扇,直接拍到萧明钰那张清俊明朗的面上:“你给我老实点!”萧明钰这人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上回应了他后就成日里拿着这么一个借口坑蒙拐骗。郑娥迷迷糊糊的被萧明钰哄了好几回,如今方才反应过来,才不上他这当。   萧明钰略觉沮丧,正要再说几句,忽而听到门外有人禀告。   “殿下,公主和驸马来了。”   郑娥连忙从萧明钰的怀里直起身来,略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和鬓发,瞪了眼还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萧明钰,这才扬声开口道:“让他们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二公主与张长卿从外头进来。   二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边上整理到一半的行李和郑娥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忍不住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生的闲情逸致……”整理行李都能这样那样……   郑娥面上红霞更盛,忍不住又转头瞪了眼萧明钰。   萧明钰倒是一派从容,抬起眼淡淡的瞧了眼二公主:“哪里及得上你,出个门还得一家三口齐全着。”   二公主一贯说不过萧明钰,伸手抚了抚自己渐渐开始显怀的肚子,这才撇撇嘴辩解道:“今天长卿和我一起来,是有正事要说啦……”   郑娥来回看了一眼,点点头,便又道:“你们坐下说吧。”她甚是关心二公主的身子,伸手试了试茶水便道,“这茶有些凉了,我叫人给你端一壶热的来把。”   二公主摆摆手示意郑娥不必麻烦,嘴上笑着与郑娥应声道:“没事的,不必麻烦了——我路上已经喝了半壶水了,这会儿撑着呢。”她笑着说完话,很快便又转了头,与萧明钰道,“其实啊,我和长卿这回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北疆的事情。”   萧明钰微微有些怔然,抬起眉头:“你一贯不管这些,怎么今日忽然想起说起这个?”他眉头一蹙,冷了声音,“可是有人托了你要安插子弟或是什么?”   “四哥你也想得太多了,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的,哪里敢管那些个事情。”二公主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瞧了眼坐在自己身边张长卿,这才接口道,“也不知四哥你知不知道,这回去北疆,靖康侯也要跟着去。他那身份,家里头听了消息难免有些担心,所以我们这才想着来这儿和四哥你说一声。”再如何,靖康侯薛斌也算是张长卿同母异父的亲兄长,有泰和长公主这么一层关系在,二公主与张长卿也免不了要替他担心。   萧明钰倒是一怔:“他怎么也去?”他可不觉得去北疆算是什么好差事,思忖片刻才道,“他家中年初才添了个儿子,按理父皇应不会点他的啊?”   二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他自己去父皇那里请命的——说是‘自小便想要做如父亲和舅舅那般的英雄,男儿大丈夫合该见一见战场’。父皇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也许了。昨日消息传到府上的时候,长公主差点没晕过去。”她说到这儿,便抬眼去看萧明钰,“所以我就想着早些来你这儿说一声——这回你们一起去,路上也能互相照应。”   萧明钰沉吟片刻,想着薛斌也不算是扶不起的纨绔子弟,便也点了点头,应承道:“既如此,我知道了。”果真是天生百样人,如果不是真的推迟不得,萧明钰还真不想丢下郑娥,一个人去北疆吹冷风吃黄土,偏还有薛斌这般撇开娇妻爱子自己要跑去战场的。   二公主说完正事,这才接着说:“听说北疆那边的女人特别开放,四哥你可得留神些,可千万别背着阿娥做坏事。真要有什么,我可是站阿娥这边的……”   郑娥被二公主这般一提醒,方才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啊!她不由得抬眼去看萧明钰,一双黑亮的眸子里显出几分沉吟来。   萧明钰忍不住磨了磨牙:这不是亲妹吧?这么坑哥哥!如果可以,他真想拿起桌案上适才被郑娥用来拍人的团扇拍一拍二公主那小脑袋。只是,到底顾着二公主有孕在身,萧明钰忍了忍,还是勉强扯起嘴角笑道:“你是话本看多了吧……”他顿了顿,接口说道,“我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玩的,军营里头全都是男人,哪里来的女人?”   张长卿就在边上,只得给二公主这不把门的嘴巴搭梯子:“她近来看花木兰呢。”   萧明钰这会儿便端出好哥哥的模样,很是“慈祥和蔼”的和张长卿交代道:“二娘她就是小孩性子,平日里倒也罢了,可如今她有孕在身,你做丈夫的也不能由着她胡来。这胎教是极重要的,那些个话本什么的最好别让她看了,平日里多给她念念四书五经,这对孩子也好……”   二公主张大嘴巴,真没想到萧明钰居然还祸水东引,连忙扬声,提醒萧明钰道:“我还在呢,你就说我坏话了?”   萧明钰很是温和的拍了拍二公主的肩头,笑道:“瞧你,这怎么是坏话呢,我和驸马这都是关心你啊……”   二公主简直悲愤:“四哥你太坏了!我就刚才就随口一说。”   郑娥瞧着他们兄妹两个一来一往,忍不住笑出声来,悄悄扯了扯萧明钰的袖子,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别逗二娘了。她现今被拘在公主府里,连门都出不得,够闷的了,如今也只能看话本解闷了……”   萧明钰这才转了话题:“对了,薛斌这回要走,姑姑那边可有说什么?”   二公主闻言一顿,转头瞧了眼张长卿。   张长卿倒是叹了一口气:“我娘难受的很。听我爹说,昨日一整晚都没睡好,今日一早便派了人去找薛斌,现今他们估计正说话呢。”   萧明钰略一点,安慰道:“他们母子之间有些隔阂,说不得这回能借着此回之事把事情说清楚。或许,这对他们彼此都是好事。”   “希望如此吧……”张长卿心里面自然也是希望母亲和兄长能够和好。   便如张长卿所说的那样,泰和长公主与薛斌此时正在泰和公主府里说话。   泰和长公主昨日听到消息后便一夜没睡好,虽是一早起来梳洗装扮,但面上的疲色却是掩不住的。她抬眼看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薛斌,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他已经那样大了,英挺高大,雄姿勃发,就像他的父亲那般。她看着看着,想起亡夫便红了眼睛,不觉扭开头去。   薛斌坐着等了一会儿,见泰和长公主一直未曾开口,便蹙了蹙眉头,开口问道:“不知长公主一大早派人来侯府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泰和长公主听到他这般沉静的声气,面色微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随军,这般大事,怎地不与我说?”   薛斌怔了怔,他是真的有些惊讶,不由自主的抬了眉梢。他端详着泰和长公主面上那一缕怒气,似乎有些莫名,嘴里还是轻轻的应了一声:“我以为殿下您不在意我这些小事……”他说到这里便又扬起唇角,面上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来,“再者,这事原也不必我来说——昨日里陛下方才应了我,您这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吗?”   泰和长公主被他的话堵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那一贯神采飞扬的面上第一次显出一丝颓然和感伤来,缓缓的垂下眉眼,低声苦笑道:“这又如何是小事?”她沉默片刻,眼中有粼粼的波光一闪而过,她轻轻的道,“我平日里虽不常见你,可心里又何尝不惦念着?”   薛斌看着泰和长公主,面色不改,自然而然的接口问道道:“那么,您为什么总是不愿见我?有时候,我甚至以为,您不喜欢我这个儿子,后悔生了我……” 第102章   泰和长公主的面色微微变了变, 低声道:“并不是这样的……”她用力咬着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了一般, 许久才解释道, “我不喜欢的,是我自己。”   迎上薛斌那惊诧的目光,她有些狼狈的伸手遮住自己的半边脸, 垂下头低声道:“你父亲自小便读不进书,只有爱武功兵法, 后来却也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故而,我怀你的时候, 他高兴的很,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一定要我给儿子取名叫‘薛斌’——文武双全的斌。他说以后要给你找个好先生, 教你读书学武……”   说到这里,泰和长公主深深的呼吸了一下, 想要慢慢的平息了胸口的闷痛, 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刀剐过一般的疼, 那是时隔多年仍旧心血淋漓的疼。她至今都还记得, 知道喜讯的时候,自己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薛不言双眼发亮的握着她的手, 手足无措一般的狂喜。   他柔声叫着她的乳名,一字一句的说:“圆圆,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那时候,泰和长公主年纪尚小,面皮薄得很,她对上薛不言那灼热的目光也不由得红了红脸,满心欢喜的就伏在他的怀里,絮絮的和他说着话。她想:一个孩子怎么够呢?她还要给薛斌生好多孩子呢,等他们老了,还能坐在院子里看儿孙满地乱跑。   那时候的梦有多么的美,那么梦醒的时候便有多么的痛。   几个月后,薛不言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那刚出生的薛斌一面。他原本不该死的,如果不是泰和长公主连连发信催他、如果不是他为了早些回来看妻儿,那么他或许便不会抄近路、不会遇上敌军,更不会因为中了敌军乱箭而死。   泰和长公主那会儿才刚生下薛斌,边上的人都不敢把消息告诉她,所以她便独自抱着孩子生气,和人抱怨着:“就算是再忙,也该回来看看我和孩子啊……”   直到后来,她看见了薛不言的墓,所有的美梦都就此碎了,她幸福美满的人生仿佛也被薛不言带去了墓里。她不吃不喝,简直如同死了一般,还是太后一巴掌打醒了她:“都说为母则强,便是为了这孩子,你也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她看着薛斌,看着和薛不言一个模子出来的儿子,瞬间的心痛几乎无法形容。所以,她执意不愿改嫁,替孩子延请名师,教他习文学武,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午夜梦回,她总能见到薛斌。   将将十年啊,她仿佛活过了一个轮回。当初约定白首、共此一生的爱人或许早已化作黄土下的白骨,可梦里的他却依旧有着令人流泪的温柔。   然后她遇见了张峤,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待她也很好,所以她终于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从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旧梦里走出来,去过俗世里那些常人过惯了的平凡日子——看啊,她永远都是如此的软弱不堪,甚至连为薛不言和他们的爱情守节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她甚至不敢留在京城,不敢去见薛斌,生怕见他一眼便会再次梦见薛不言——她老了,她累了,她怕了,她屈服于现实的痛苦,早已没有面对爱人的勇气。   泰和长公主捂着脸,眼睛甚至是红的,只是不断的认错道:“是我的错,真的,斌儿,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想你,多想像对长卿那般的疼你。可是我一看到你便想起你的父亲,就像是面对自己的软弱与不堪……”她咬着牙,最后只能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薛斌看着她,看着那哭得浑身发颤的泰和长公主——现今的她已然没了长公主的雍容和威仪,只剩下那平常女人的愧疚与软弱。   可那毕竟是将他教养长大的母亲,在那遥远的过去,他们也曾彼此依偎着生活。薛斌看着痛哭的泰和长公主,许久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怪你,哪怕是父亲,倘若他真的爱你,或许也会期望有人能够替他爱你、照顾你……”   他试探着伸手扶住泰和长公主的肩头,终于道:“我此回请命随军也并不是为了报复你,而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他硬挺五官不知何时已然褪去阴霾和不羁,露出明朗昂然的神色,“如果父亲他在,一定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泰和长公主怔然抬头去看,仿佛又看见了当初的薛不言。她怔然出神许久,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是啊,你父亲若在,一定会为今日的你而骄傲的。”   你长大了,就像是他与我所期望的那样,高大英挺,文武双全,胸怀宽大。   多么好啊。   到了二月初,萧明钰便是再如何的不舍,也只好拎起郑娥给他收拾的行李,随着苏淮真苏大将军一起领军前往北疆。   他骑在马上,回头遥遥望去,便能看到坐在马车里朝他微笑的郑娥。街道两边都围满了送行的人,时不时的便能听到不舍的哭声和含笑的祝福。萧明钰伸手拉住马缰,仍旧忍不住的回头去看。   苏淮真与萧明钰策马并行,见他这般神色,倒是不禁一笑:“倒是没想到,殿下您还是这般‘恋家’的人。”   萧明钰想:他这大约不是恋家,是恋人。要是郑娥在,他便是走去北狄都半点也不觉不舍,可如今丢下郑娥一个人留在京城,满心不舍里甚至还有些许担忧——要是郑娥出了事怎么办?要是……萧明钰心里头一千万个担心,反倒没空操心自己此回北疆的前途。   只是,再多的担忧也不好遇苏淮真说起,萧明钰看了眼苏淮真眼中的揶揄,很快便回过神来,从容自若的一笑:“此去北疆,还不知何日能回,难免想要多看几眼。”   苏淮真点了点头,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膀:“我年轻的时候也和殿下您一样,走一步啊就要回头看三眼。可后来一想,我们走那么远的路,还不是为了守着身后的家和人?”他眉目深沉,只是笑着道,“殿下您说对不对?”   萧明钰微微颔首:“苏将军说得对。”话声还未落下,他手中的长鞭随着一挥,脚下的骏马蹬了蹬马蹄子,踏起一地的尘土,一眨眼便跑到了前头。   苏淮真不由的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慢悠悠的跟着甩了甩鞭子,紧随着萧明钰策马加急的往前去了。   郑娥坐在马车里,眼见着萧明钰带着一队人马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慢慢的放下手中的帘子,轻声道:“回府吧……”   车夫连忙应了一声,随即便驾着马车,安安稳稳的驾着马车回了魏王府。   郑娥回府之后其实也没什么事,一个人在书房里头练了一会儿字,便不由得搁下笔,看了眼自己写的那一笔字,到底还是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平日里她总嫌弃萧明钰在身边粘人,烦得很,连练字的时间都没有。如今萧明钰不在,她却反倒有些练不了字了——练字本就是平心静气之事,她心都乱了,自然也不能练好字。   好在没多久,二公主倒是偷偷摸摸从公主府里头跑出来找郑娥。明明是她自个儿憋得闷了,可对着郑娥倒是十分的义正言辞:“好阿娥,我可是为了陪你才特意出来的——四哥哥现今刚走,你一定很不习惯对不对……”她眨了眨眼睛,眸光一闪而过,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的小心虚,“所以,要是长卿来了,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   郑娥简直哭笑不得,只好问她:“你这是要去哪儿?”依着二公主这性子,总不会特特从公主府跑到魏王府就算完了吧?   二公主这才道:“我听说新开了一家酒楼,那家的烤羊肉好吃得很。”   郑娥瞥了二公主那已经隆起的小腹一眼:“羊肉不是有点膻吗?你现今能吃?”   二公主嘿嘿了两声,小声道:“我就试试。实在不行,我看你吃啊……”   郑娥实在是拿她没法子,想了想还是陪着二公主一起去了那家新开的酒楼。   因着二公主这回是背着张长卿偷偷出来的,自是拉着郑娥一起换了一身较平常的衣服,端着富太太的模样去的。她这回倒是有些小孩家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兴奋感,到了酒楼也故意端着架子,嘴里道:“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包间,菜嘛,就你们这儿招牌烤羊肉,其他的就挑好的来就成。”   那掌柜瞧着郑娥与二公主的衣衫打扮,眼睛一闪——他能在长安城里开酒楼,自然是有些个背景的,这两位衣衫看着平常,可那布料和绣工显然很不平常,多半是那家的贵人呢。他这般想着,面上只有更恭敬的,连连躬身,笑盈盈的解释道:“可是不巧,上头几个包间被楚王爷定了,说是晚上要带人来。要不,给您二位换个二楼临窗的清净位置?摆个屏风,也就和包间差不离了。”   郑娥不愿多事,很快便点了点头:“好吧,就这样。”   二公主还有些不高兴——楚王一个人定那么多包间做什么?而且这前头大军才刚出发去北疆,他这就大摆筵席,这是什么意思吗?!   郑娥只好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说好了,吃一顿就回去的。这要是闹起来,要是叫长卿哥哥知道了,非得训你一顿不可。”张长卿可不许二公主在外头乱吃的。   二公主闻言立时就没异议了,扬了扬下巴,问掌柜的:“那位置呢?”   掌柜小步在前头领路,恭恭敬敬的迎了郑娥与二公主在二楼的位置坐好,很快便又特特叫了人端架屏风来——二楼本就比一楼更贵些,如今这个时辰也没什么人,摆了一架屏风后果真也和雅间差不多,颇为幽静。   二公主左右瞧了瞧,见一应摆设都十分妥当也没了异议。   郑娥看了看窗户那边,觉得临窗还能看到街边景致其实也不错,也点了点头:“这般便恨好。”   掌柜见着她们都满意,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又连忙告退去后头催人上菜。   不一会儿,便见小二端着一盘烤羊肉上来了。这家酒楼的烤羊肉乃是招牌,据说是整一头羊拿来烤,期间还要不断刷油闷烤,一直等到羊肉的外皮变得金黄,冒出热腾腾的油水来,再用铁叉子戳一下——外皮酥脆,微微焦黄,而内里的肉却是软而嫩,还能冒出不断冒泡的油水来。客人若是点了这一道菜,后厨那边便把烤好的热羊肉切一碟出来,肉片肥瘦皆宜,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再在上面撒了一层早就调好的调料加一碟子酱汁,便可以上桌了。   二公主好些日子没吃羊肉了,远远见着见着便是十分的喜欢,一叠声的道:“快端上来。”她闻着那羊肉的香气,便已经要流口水了。   郑娥还真没见过二公主这般百无禁忌的孕妇,不过她统共也没见过几个孕妇。她见着二公主两眼发光,还是忍不住拿了筷子敲一敲她,提醒道:“你可别多吃,只能吃几口。”   二公主点点头:“你放心吧,就几口。”她也知道这是非常时期,还是要顾着点肚子里的孩子的。   郑娥这才放心了,点点头让小二把菜端上桌。   那羊肉的味道确实是很香,就摆在桌子上,郑娥闻着闻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低声问二公主:“你有没有觉得这羊肉味道有些怪怪的?”   二公主正拿着筷子夹了片羊肉往嘴里丢,闻言一怔,眨了眨眼睛:“没啊,很香。”   郑娥却觉得这味道特别的怪,一点一点钻入她的鼻尖,嘴里忍不住便泛起恶心。她咽了口口水,想要忍一忍,可随即便又忍不住,伸手捂着嘴干呕了一下。   二公主原还在吃肉,抬眼瞧着郑娥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丢下筷子,快步跑到郑娥边上。她瞧了瞧郑娥的脸色,小声道:“阿娥,你没事吧?”说话间,她已满面担心的伸手试了试郑娥的额角,又要去摸郑娥的脉象。   郑娥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推开二公主:“没事的,就是有些……”她还没说完话,忽而又放起恶心,这一回再没忍住,直接俯身吐了起来。   二公主连忙给她端了茶水漱口,试探着问道:“你这模样,倒是比我更像怀孕了?”   “怎么可能?”郑娥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只是面前的羊肉味实在有些难以忍受,她说到一半又忍不住伸出手把那碟羊肉推开了一些,这才接着道,“其实平日里都还好的,就是今天……”   二公主打量了一下她的面色,倒是问:“要不,找尚药局的人看一看?”她倒是十分关切,“四哥哥才刚走呢,你可得照顾好自己才行。”   这话倒是叫郑娥心头一软,郑娥微微一笑道:“没事的,等会儿再找人看看好了。”   二公主却道:“做什么要等一会儿?”她呶呶嘴,“咱们现在就去……”   郑娥连忙拉她:“你的羊肉都还没吃呢。”   “你的事比较重要,”二公主十分之有义气,摆摆手,“反正羊肉什么时候都能吃。”   郑娥被她逗得一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随着二公主一齐起身来。   掌柜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见着郑娥有些犯恶心,难免要满心忐忑的上来问一句:“可是本店的菜不合胃口。”   郑娥伸手给他递了一块银子,只是有些歉疚:“是我今日有些不舒服,倒是劳烦你们要打扫一回了。”   掌柜接了银子,倒是忍不住有些感慨:也不知是那一家的贵人,生得这般美还这般和气。他这会儿倒是真的有些恭敬起来了,连连躬身,小心翼翼的送了郑娥与二公主离开。   郑娥与二公主上了马车,直接回了魏王府,又寻人叫了杨奉御过来给郑娥看脉——杨奉御与冯奉御一般,原就是专门伺候皇帝的,此回见是魏王妃有请,方才特特放下架子过府来看看一看。   二公主见是他来,倒是放心不少,一叠声的把事情说了,这才道:“……也不知阿娥这回是脾胃上的问题,还是……”她眨了眨眼睛,“还是怀上了。所以这才特意叫你来看看。”   杨奉御十分郑重,小心翼翼的拿了块帕子搁在郑娥的手腕上,然后轻轻的伸手,试了试这脉象。   好一会儿,他才收了手,脸上含笑的恭喜郑娥:“恭喜王妃,这是喜事,已有一个多月了……”这可好,他入宫去报了皇帝,说不得还能得回赏。   郑娥呆了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要不是二公主身子重,这会儿都能原地跳起来,她长眉一扬,欢欢喜喜的道:“太好了!”她很是激动的抚掌感叹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扬声道,“来人来人,今日乃是难得的好事,人人有赏。”   郑娥也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见周围的人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她也不由得显出一丝的笑来。她伸手抚了抚自己还没显怀的肚子,不觉咬着唇,颊边酒窝浅浅的:如果是一个多月,算一算正好是十二月的时候怀上的。那会儿外头正冷,屋子里暖炉熏得暖暖的,萧明钰与郑娥成日里无事做,呆在屋子里自是有好一番的浓情蜜意。   说起来,这孩子说不得是特意与他爹玩捉迷藏——萧明钰前脚才走,他便后脚赶着来提醒娘亲他的存在了。   杨奉御运气好,倒是得了一个最大的红封。等他满面含笑的回了宫,便又颠颠的去甘露殿给皇帝报喜信,嘴里道:“臣适才去魏王府给王妃看脉,瞧王妃脉象乃是喜脉,大约是有一月余了。”   皇帝才批完折子,此时正抱着阿史那荣德说话,闻言顿时惊得从榻上起来。随即,他不由得扬了扬眉梢,朗声笑道:“好好好!这是好事,他们两人好了,朕这颗心也终于能放下了。”皇帝颇似感慨的叹了一回气,很快便又侧首吩咐了几声。   这一下子,不仅杨奉御得了双倍的赏,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得了一回赏。就连阿史那荣德,今日午后都多了一碟子点心,不由得对那还没出世的表弟满怀期待:真是个好表弟!要是等他出生了,自己一定可以有更多更多的点心吃了。   甘露殿里自是人人欢喜,可消息传到蓬莱殿里,谢贵妃却险些把手上的青玉茶盏给摔坏了——她原以为,依着郑娥那年纪,还能再晚几年,到时候蜀王也应该有了孩子,自是不差什么的!   只是,这孩子未免来的太巧了一些……   谢贵妃将手中的茶盏握得紧紧的,指尖微微泛白,几乎犹如青玉一般。殿中珠光盈盈,照在谢贵妃那张精致绝美的面容上,落下犹如星辉落在花蕊中央一般,带着浅浅的薄光,美得不可思议。   她扬着唇,冷淡的笑了笑,徐徐与左右吩咐道:“令人准备些东西送去魏王府,也算是我恭喜魏王与魏王妃得喜的。”顿了顿,又漫不经心的感叹了一声,“只是这孩子未免来得太不巧了,魏王如今都已出京了,魏王妃年纪小小的也不知能不能担得起这一摊子事。”   就算有孩子又怎么样?这宫里头难道就没人有过孩子?可又有几个能平平安安生下来的?更何况,阿史那思归那头已得了消息,北狄之事实在难料,还不知魏王此回能不能平安回来呢……   这世上,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第103章 番外一   (无责任番外, 当前世的萧明钰遇上这一世的郑娥)   萧明钰醒来的时候微微有些发怔——他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记得他当初在和北狄对战时被后方的冷箭伤到,后来又有诸事烦扰, 那箭伤竟是一直都没能养好, 最后连而立之年都没到便死了……他记得自己适才还在甘露殿交代后事,让几个大臣尽心辅佐皇太弟登位。诸事都已妥当,虽不放心五郎那好美色的性子, 可他也已做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其余的也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可是, 这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他便发现自己仿佛活过来了, 就连身上的旧伤与病痛也都全然不再存在,而他仍旧是躺在甘露殿的寝殿中。   然而,这寝殿的摆设, 虽然与自己先前布置的大同小异,可细微处仍旧透出种种不同, 比如说桌案上的香囊、铜镜甚至是地上的那些女子衣物。更甚至, 他的榻边还多了个一个人, 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郑娥。   他自然是知道郑娥的, 毕竟,那是他的发妻, 纵然她早早便因病痛过世, 可他们也曾朝夕相对,他自是识得郑娥的面容。然而,在他的记忆里他与郑娥从未有过这般亲密相对……   就在萧明钰蹙眉思索着这一切的变化时, 正躺在榻边的郑娥忽然往他怀里靠了靠,迷迷糊糊的仰起头,她身上还穿着白色丝绸的寝衣,肌肤莹白如美玉,仰头时下颚弧线极美,脖颈那一段几乎与衣服一色,细腻白皙。   她似还有些茫然,左右瞧了瞧,忽而小声叫了一声:“四哥哥,”那声音娇娇的,还有些含糊,随即便把还带着暖意的小手伸过来,撒娇似的抱住萧明钰的手臂,小声抱怨道,“今天休沐,不用上朝,你这么早醒来做什么?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啊……”   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萧明钰的耳侧,耳后的发丝在皮肤上微微摩挲,萧明钰十分尴尬的发现:当她靠到自己的怀里时,他竟然已经自然而然的收拢手臂将人抱住,替她调整了一个合适舒服的睡姿。甚至,在听到她叫“四哥哥”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轻易的就起了反应。   一定是这个身体的错!萧明钰不愿承认自己引以为豪的定力有问题,自然只能把所有的一切退给这个身体。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些忍不住的垂下头去看正窝在他怀里的郑娥:她才醒过,这会儿自然睡得不太安稳,鸦色的眼睫又长又卷微微颤着,就像是小小的蝶翼一样。好在,她昨晚大约睡得不错,不仅肌肤盈盈透粉,就连那红唇都显得饱满莹润,引人采撷。   萧明钰好些年不近女色,此时看到她却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喉结微动,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轻轻的伸出指尖在郑娥的颊上极轻极轻的蹭了蹭:是温软的,她是真人,不是梦。   而且,现今的郑娥也与他记忆里的郑娥不太一样……   萧明钰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微微阖了眼,开始慢慢的整理起自己越发凌乱的思绪,将目前的情况与自己的记忆一一相对:首先,很显然自己依旧是萧明钰,这里是甘露殿,他还是大周的皇帝,连郑娥也还是他的妻子……大体上,这些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这里头却又有许多的不同:自己身上的那些旧伤和病痛现今全都没有了;郑娥没没有似他记忆里那样病逝;而他如今似乎和郑娥感情颇好,甚至好到了帝后同住甘露殿?   萧明钰隐约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所谓的魔怔:或许,他心里一直期望着自己当年能够救下落水的郑娥,这样郑娥便也不会因此而病逝,元德皇后也不会因此与先帝生出隔阂,他日后或许也不必再走那样艰难坎坷的道路……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是依着自己的心意和期盼来的,他甚至都有些隐隐的嫉妒起另一个自己来。只是,魔怔到底是魔怔,萧明钰自然不会当真,只是想着这或许是自己求来的美梦,倒是想要往下看看究竟还会如何发展。   这般想着,萧明钰索性便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慢慢的闭上眼睛又睡了个回笼觉。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揽,适才怀中的温软不知何时竟也没了,反倒是耳边传来细微的轻笑声。那微微的困意犹如清晨的露珠一般转瞬即逝,他立刻反应过来,立时睁开眼往那笑声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他和郑娥都微微怔了怔。   郑娥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适才所见的雪色丝绸制的寝衣,她一头乌发仍旧披散着,纤白如玉的素手上正握着一把玉梳子,显然正在梳理她那一头如丝绸般的长发。然而,在她看到萧明钰抬眼望来的那一瞬,只那么一个眼神她便认出来了:这不是萧明钰,或者说这不是她的四哥哥。   郑娥只觉得心口一跳,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咬牙道:“你是谁?!”萧明钰绝不会认不出她的声音,更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郑娥才刚醒不久,因为怕吵醒难得睡懒觉的萧明钰,便悄悄起来梳头,可以肯定从她醒来到现在床上的人没有换过。而她夜夜都与萧明钰同床共枕,如果真的是晚上被人调换了,那么她也不可能真的毫无所觉……最重要的是,萧明钰的脖颈上还有她昨晚上留下的吻痕,这个郑娥是绝不会认错的。   所以,是有什么鬼怪进萧明钰的身体了?   郑娥其实平日里陪着二公主倒是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本,自然也曾经知道许多借尸还魂的故事。只是萧明钰好好的,昨晚上两人还闹腾了好久,应该也称不上借尸还魂啊……   郑娥满脑子胡思乱想,可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却瞪圆了,仍旧是紧张的盯着萧明钰,似乎要有什么异动,她就会叫起来。   这原本应该是极紧张复杂的局面,可不知怎的萧明钰见着郑娥这模样,不知怎的想起炸毛的小奶猫,心里却是一软,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来。这一笑倒是缓和了气氛,他到底还是没有说谎,直接道:“我自然还是我,只是有些事情,有点不一样……”   郑娥仍旧是十分警惕的看着他,一副“你说,你再说,反正我不会信”的模样。   萧明钰指尖有些发痒,几乎想要去揉一揉她那软软的发顶,心里情不自的想着:她怎么能这么可爱?就和他心里想得那样可爱,简直是搔到痒处一般。   只是,郑娥此时这模样却和萧明钰记忆里有些不一样,微微一蹙眉,他倒是紧接着问了一句:“你三岁的时候,是不是没落水?”   在萧明钰的记忆里,郑娥三岁时落过水,冬日里湖水甚冷,虽是及时被人救上来但到底还是留下了不可治愈的旧病。也因为这个,先帝迁怒于元德皇后:他将郑娥托付于元德皇后,倘若不是元德皇后一时疏忽,郑娥又如何会遭逢这般大难?就连元德皇后本人都心存愧疚,一直闷闷不乐,最后还让萧明钰娶了郑娥——他比郑娥年长许多也比几个弟弟更有能力和精力去照顾这么一个饱受病痛、不知还有多少年寿的‘妹妹’。   即使是如今,萧明钰都还记得,新婚那一日,他站在榻边,看着自己那孱弱的几乎无法起身的妻子。纵然是穿着如火的嫁衣,可她面上那毫无血色的苍白依旧掩饰不了。   她躺在榻上,就像是易碎的玉,那样的美也那样的脆弱,是该被人捧在掌心中小心珍惜的。   大约是累到了,那晚上郑娥又发了病,好在尚药局派了人在边上看着,一番折腾一直到半夜。萧明钰也不由得有些疲倦,他伸手揽着自己的妻子,轻声道:“睡吧……”   郑娥却缩在他的怀里,有些虚弱的眨了眨眼睛,又长又卷的眼睫微微上扬,眼眸就像是两丸黑水银。她就这样看着萧明钰,微微笑起来,明明那样虚弱,可这一笑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俏皮与灵动。只听她轻轻软软的开口道:“四哥哥,对不起……”其实,她心里也很明白:依着她的身份和身体,还不知何时便会死了,嫁人其实更是耽误、拖累对方。   萧明钰看着她那双又黑又亮,满是恳切的眸子,心一软便也垂首吻了下去,低声道:“没事的。”他可以感觉到唇下沁凉的肌肤,心中不由得这般想着:真可怜。这样小的姑娘,自三岁起便日日受着病痛折磨,甚至不知自己是不是明日就要死了。当真是可怜。   要是,要是当初能救下她就好了。这样郑娥便能如同其他小姑娘一样,健健康康的长大,快快乐乐的做新娘子……就连父皇和母后也不会因此而生出嫌隙。   大概是因为回忆起了旧事,萧明钰的面色不可避免的沉了下去,眉头微微蹙着,先是不大高兴。   郑娥却仍旧是小心翼翼的盯着他,有些警惕回答道:“是啊,是四哥哥他救了我。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萧明钰沉默片刻,看着她清亮的目光,想了想便道:“在我的世界里,那一回落水,我没能救下你……”顿了顿,他又解释了一句,“佛说三千世界,总有些世界是和你现在的世界不一样的。”   郑娥认真想了想,决定还是相信他一点点,所以不耻下问:“那你怎么不回你的世界啊?”她自是十分担心自家四哥哥,“这是四哥哥的身体。”   萧明钰也知道这虽然是另一个自己,可到底不是他,占了人的身体总是不好的。尤其是,对方还有个一心一意的妻子……他一念及此,有些想笑最后却又抿了抿唇并作一个意味不明的苦笑。   他淡淡的应声道:“这原就不是我想来就来的,自然也不是我想走就走。”   郑娥瞪圆了眼睛,怔怔然的道:“那,那怎么换回来?”   萧明钰默默然的掀开被子,随口道:“时候到了,自然就能回去了。”说着,他便利落的起了身,拎起衣服换了起来,快刀斩乱麻的道,“总之,我有些了,先用早膳,边吃边说。”   郑娥蹙着眉头盯着萧明钰昨晚上被她抓得满是红痕的后背,仔细的想了想,很快便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这是四哥哥的身体。   而且郑娥与萧明钰自小一同长大,自然也很清楚:对方的言行神态、就连细微处的小动作都非常一致……所以,郑娥多多少少都还是有些相信对方的话,觉得对方可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既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四哥哥,那么肯定也不会是坏人吧——不得不说,郑娥对于萧明钰有着从小到大培养出来的天然信任,左思右想还是下定决心相信对方一回。   萧明钰动作迅速的换好了衣服,见着郑娥仍旧呆呆坐在那里,仿佛出神想着什么,便又开口道:“你坐着不动?是等着我替你梳发描眉?”   郑娥被他唬了一挑,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自己来就好……”说着,她又拿着梳子梳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反应过来,扬声叫了宫人进来服侍。   左右宫人一入了内殿便觉出有些古怪:记得以往休沐,皇上总是喜欢拉着皇后多睡一会儿,有时候连早上都是端到床上去吃的。而现在,皇上的衣服竟然已穿好了,偏皇后的却还没有——简直是和以前反过来了啊!要知道,皇上替皇后穿衣、脱衣都是极熟练的,等闲都轮不到她们来伺候。   只是,能到帝后身边服侍的自然也非寻常人,便是心里有再多的疑难,到了这会儿还是全都憋回了自己的心里,屏息敛神的端着东西服侍着帝后洗漱。   郑娥见人捧了衣服要替她更衣,多少有些羞,瞥了眼不远处的“萧明钰”,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叫人端架屏风来,没想到对方已动作迅速的洗漱了一回,直接迈步往外去。   郑娥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由着宫人替自己更衣洗漱。   窦嬷嬷瞧帝后模样,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娘和陛下,今日可是有什么误会?”帝后恩爱,一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可今日早起,这两人眼神都没怎么在一起。   郑娥甚少说谎,偏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麻烦,真说出口了恐怕还要多出许多事来,所以,她也只好毕竟了嘴巴不说话。   窦嬷嬷瞧她模样,也只好摇摇头没再多说。   郑娥坐在那里由着巧手的宫人替自己梳发,随口道:“今日也没什么事,直接把头发挽起来就好。”反正四哥哥也不在,在‘那人’跟前打扮地漂漂亮亮没准还要惹人误会。她心念一转,很快便又想起件事情,转头去问窦嬷嬷,“对了,嬷嬷,你迟些儿派人去法慧寺走一趟,去请主持来宫里一趟。就说我和陛下想要与他谈一谈佛法……”   窦嬷嬷原还想要再问几句,可瞧着郑娥那面色却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在心里仍旧是忍不住暗暗嘀咕起来:总不会是自家娘娘或是陛下,想要出家吧?   不一会儿,郑娥便梳妆完了,起身便往外去,顺嘴提醒了窦嬷嬷一句:“法慧寺的事情,嬷嬷可别忘了。”   窦嬷嬷连忙应了下来,转头寻了个小内侍去外头传话,自己则是服侍着郑娥去外头用早膳。   等她们一行人走到外间的时候,萧明钰早已端起碗筷喝了半碗粥,见着郑娥出来,为了避免她尴尬紧张便抬手微微的摆了摆,沉声吩咐左右:“都退下吧,朕和皇后有话要说。”   左右服侍的宫人内侍们全都俯首应了一声“是”,不一会儿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因着没人在边上,郑娥多少也放松了一些,往前走了几步,在萧明钰跟前的位置上坐好。在她跟前摆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和碧梗粥,原本郑娥还挺饿的,看着这些热腾腾、甜腻腻的粥点自然也十分的喜欢,可一想起四哥哥的事情便又没了胃口。她伸手把跟前的两碗粥往前推了推,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说时候到了就换回来,那究竟什么时候才好啊。四哥哥他没事吧?”   萧明钰搁下手中的碗,拿起筷子给郑娥夹了一块红豆发糕:“边吃边说。”说着,他便拿眼看着郑娥,一副等她开吃的模样。   郑娥有些气苦,只好端起粥碗喝了半碗的冰糖燕窝粥,然后又咬了几口萧明钰给她拿的红豆发糕——这也确实是她喜欢吃的,这家伙还挺了解她的……   萧明钰见她吃得香甜,这才慢悠悠的道:“我适才感觉了一下,另一个我应该还在这个身体里。”他顿了顿,微微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的道,“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因为一些原因睡着了,然后我又醒过来了……”   郑娥正在吃糯米糕,听到这话忍不住插了一句:“那我现在把你打昏,这样可以换回来吗?”   萧明钰见她这般,倒是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却还是摇头:“不行……要换回来确实是需要一个契机,我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契机就在我身边。等会儿吃完早膳,我们出去走一走,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郑娥十分利落的干掉了半块糯米糕,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听到这话终于还是试探着和他说道:“对了,我刚才派人去法慧寺找主持大师入宫了。”   萧明钰倒是不觉她有这般的小心机,手指尖又有些痒,想去揉一揉她的小脑袋或是掐一掐她的面颊。只是毕竟是另一个自己的妻子,萧明钰还是忍了下来,紧接着又转开话题:“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怎么是法慧寺?”这京城边上的寺庙道观多得很,法慧寺虽然出名但也称不上是最最出名的。   郑娥闻言却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小声道:“四哥哥之前为了等我,在寺里住了快五年,我也常去看他,倒是去惯了。这会儿一想起寺庙什么的,就想起法慧寺了。”   萧明钰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接口道:“你们之间似乎有很多事……”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那你呢?”郑娥有些好奇反问道,“你那边怎么样?”其实她还想问对方的妻子是不是另一个自己,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问。   萧明钰沉默片刻,到底不愿教人小瞧或是怜悯,随口便应道:“比你们简单些,你那回落水没淹死,后来父皇、母后赐婚,最后我们就成婚了。”有些话,萧明钰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没有夫妻运,他的阿娥甚至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就那样匆匆过世了……   萧明钰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胸中的闷痛,很快便转头与郑娥道:“你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便去外头转一转,或许能寻到换回来的契机。”   郑娥连忙搁下碗筷,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好啊。”随即,她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不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萧明钰抬目看她,似笑非笑:“先去冷宫的湖边。”那是最初不一样的地方,也是郑娥三岁时险些落水的地方,或许他能够在哪里找到些什么所谓的“线索”和“契机”。   郑娥鼓着双颊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地方确实是有些问题,很快便也点头应了下来:“嗯,就去那里。”试一试总不会有坏处。 第104章   魏王妃有孕的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 很快京中各府都得了消息。楚王和吴王虽是暗自生了一回气,可转头还是要叮咛自家王妃备份厚礼送去“恭贺”, 面上倒也能端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窦嬷嬷老当益壮, 手里拿着那一叠叠的礼单,挨个儿清点送来的贺礼,一面看一面吩咐左右伺候的几个宫人, 将那礼单上的贺礼一一归类收入库中,有条不紊。   因为有了孩子, 郑娥也与二公主一般,整日里都被人拘在府内养身子。此时, 她正一身清闲的坐在边上看着窦嬷嬷忙的满头热汗,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嬷嬷且歇会儿吧?实在不行,这些东西便叫底下那些丫头去点一点。”   窦嬷嬷伸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 喉中稍觉滋润,便也跟着稍稍歇了口气。她这才转过头去看郑娥, 白净的面上显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来, 那望着郑娥的目光更是十分的柔和, 嘴里轻声应道:“这那里行?”她左右瞧了瞧, 摆摆手让边上伺候的宫人都退下去,这才起身走到郑娥身边, 附在她耳边道, “如今王妃初初有孕,就怕有些个人不安好心,故意拿些坏东西夹杂在里头, 要是冲撞了殿下您就不好了。再说了,奴婢在宫里伺候多年了,论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郑娥闻言一怔,嘴里小声道:“这,这不至于吧?”   窦嬷嬷撇撇嘴,知道自家王妃素是个心善的,加上魏王一贯维护,有时候却也不太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更不会平白把人往坏处想。可如今乃是非常时期,魏王也不在府上,她只得再接再厉,接着与郑娥分说起来:“您想想,您这忽然有孕,楚王和吴王那头说不得便有些个不高兴。就算他们碍着陛下,不敢在自己的贺礼上动手脚,可他们底下难不成就没人了?故意找个替罪的混些个东西进去,那是再简单没有的。还有宫里头,谢贵妃、王昭仪那边多半也有想法,咱们也得小心提防着呢……”   郑娥点了点头,伸手抚着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眉心微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窦嬷嬷生怕吓着郑娥,很快便又接着道:“对了,王妃可是给王爷写信了?这么大的喜讯,可得早些儿派人通知王爷才好。”   郑娥面上的愁色一时便散开了,她不由得垂下眼,咬着唇,低低的道:“还没呢……”她顿了顿,有些羞赧,“我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其实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窦嬷嬷瞧着郑娥颈后那毛茸茸的碎发,想起当年自个儿奶大的姑娘也有这么大了,如今竟也嫁人生子,心中不免更是欣慰,微笑起来:“那您也得赶紧写信啊……”她眉目含笑,慈爱可亲,“王爷要是知道这个好消息,心里头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郑娥唇角也不由往上扬了扬,颔首应着,便道:“那,我去书房写信了。”   窦嬷嬷连忙点头,起身将郑娥送到门口,自个儿则是叫了几个宫人进来,慢条斯理的清点起剩下的一叠礼单来。   郑娥到了书房,令人拿了信纸,研好了墨水,提了笔又觉得不好意思——她与萧明钰自小便一起长大,往日里都是形影不离的,好似还从未如今日这般远到要写信往来。她便是有千百句的话想要与萧明钰说,提笔在手却也一时写不出来。   总不能直接与他说自己有孕了吧?   郑娥犹豫了一会儿,仍旧有些说不出的羞意。她想了想,索性挥挥手让左右都下去,提笔先写了自己与二公主在外头酒楼吃羊肉的事情:   “……不知北疆那边可有肥羊?你那日去后,我便和二娘一起去了一家新酒楼,听说那家的烤羊肉色香味俱全,乃是酒楼招牌菜,每日只供应一百份。二娘一个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肉,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还能再吃好几碟羊肉。   不过你放心,我说的‘意外’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是好事——是我们两个人的好事。只是,接下来好几个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肉了。”   郑娥写到这里,隐约觉得自己这言下之意已是十分清楚,想着萧明钰读到信件时候的反应,她便觉得心中甜甜的,仿佛被浇了一层又暖又甜的蜂蜜,说不出的喜欢。她眨了眨眼睛,掩下羞涩,紧接着又写起自己近日的境况:“府内一切皆好,我每日里也和平日一般的练字看书,只是你忽然走了,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太习惯……”   郑娥写到这里,面颊微微有些羞红,想了想便又加了几句:“不过二娘常来陪我,父皇也常常叫我入宫伴驾,让尚药局派人给我看脉。倒也不觉得难过,除却不能常常外出之外也算是十分充实的……”她顺手便把自己这些时日的日常作息、消遣写了一回后,郑娥这才搁下笔。   不知不觉间,她竟已经写完了两张信纸。   郑娥看着桌案上两张写满了簪花小楷的信纸,略一犹豫,又拾起了一张崭新的信纸,接着在上面写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所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出自《诗经·卫风·伯兮》,大致可以解释为:自夫君东征,我无心梳洗的长发便如飞起的杂草,难道是因为我没有洗发的脂膏吗?并不是的,是因为我的夫君不在啊,我又要为谁梳妆?   而下一句“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则是出自《室思》,紧接着上一句的意思便是:所以,自从夫君你走后,我用来梳妆的明镜便已不再光亮。   然而,郑娥真正想说的却是《室思》的下半句——“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为了这么一句话,她还特意寻了一页衍波笺,此信笺上的纸纹一如流水之纹,恰恰合了郑娥心中所思。   因着郑娥一贯羞于言说思念,故而写了那么三句诗词后便停了笔,只盼着萧明钰能明白她想说的话——是了,他们一贯都是那般的心有灵犀,此回一定也能立刻明白的。   等再次搁下笔,郑娥这才觉出自己颊边的热度,慌忙的垂下头去把三张信纸收好,这才扬声唤了人来将信件送出去,寄去给北疆那边的萧明钰。   因是二月里,尚有几分春寒。蓬莱殿内仍旧是捎着银丝炭,重重的帘幔被放下来,只能依稀看见内里的衣香鬓影。   这偌大的宫殿,此时却是一片寂静。只有赤金雕花卉纹狻猊生香炉里生起袅娜的香雾,轻轻淡淡的一缕幽香,犹如微风一般轻轻的拂过殿中的帘幔,左右往来的宫人手里或是端着杯盏、或是漆盘……皆是恭恭敬敬的垂下头,屏息敛神,不敢出一口大气。   因为,六皇子来了。   六皇子虽是谢贵妃所出却一直不大喜欢入宫,自从建府出宫之后便很少入宫来,平日里也多是谢贵妃派人催了好些次,他才端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姗姗而来。而每当此时,谢贵妃的心情总也不会太好,殿内的宫人自然是拿出百般的小心,生怕会因此被谢贵妃迁怒。   而此时,谢贵妃正如往日一般坐在暖榻上与六皇子说话。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常服,一头如云的乌发只用一支簪子松松的挽了起来,越发衬得一身肌肤犹如雪堆玉砌一般。她那张绝色的素面亦是不施粉黛,透出凉丝丝的玉白色,叫人望之而生怜。   自小公主去后,她便再没有穿过华服,永远都是这般素净到了极点的服饰,便如月下徐徐盛开的昙花,只剩下片刻的光阴,娇弱到连那灼热的日光都会烧伤她。   六皇子看在眼里,念及早逝的幼妹,倒是颇有几分感伤,难得的对母亲生出些许的歉疚来。他伸手倒了盏热茶,递过去给谢贵妃,低声问道:“母妃近来身子可好。”   谢贵妃自是很快便察觉到了六皇子的愧疚,她伸出手去接那盏茶,从袖角露出的那一段手腕伶仃纤瘦,仿佛一掐就碎的青玉。她只是苦笑着:“如何能好?”她咬着唇,仿佛幽怨一般的道,“我一想起你妹妹便心痛难忍,如何能好呢?”   六皇子垂下头,只是恰如其分的转开话题:“对了,我今日来,林氏她还问起来了。若是母妃觉得宫中寂寞,平日里倒是可以叫她入宫来,陪您说说话,也算是解个闷。”林氏乃是六皇子的皇妃,也算是谢贵妃的儿媳,让她入宫陪着也不算太出格。   谢贵妃却咬了咬唇,冷声道:“我与她又有什么好说的?若真是日日叫她入宫来,恐是平白惹了旁人闲话,说我爱摆架子欺负人……”她轻轻的搁下手中的茶盏,那只犹如青玉一般的纤手很快便抓住了六皇子那只手掌,切切的道,“六郎,那可是你的妹妹啊,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她的仇,你可万万不能忘了。”   六皇子只觉得自己那只手掌仿佛被阴冷的蛇信子舔过,凉意森然。他下意识的抿了抿唇,那犹如珠玉一般殊丽的面容紧绷着,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   谢贵妃瞥了眼他那神色,很快便又往里头加了一把火,哽咽着哭泣道:“三娘去的时候还那样小,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今一想起来,真是……”   她语声哀哀,仿佛真的是在为幼女的死而觉心痛。   六皇子终于沉下声音,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母妃此回叫儿臣过来,所为何事?”   谢贵妃眼睫微微抬起,沾着些许的泪珠,好似不胜哀愁。她柔柔的道:“你妹妹的事情,真要论起来,你那几个兄长自是都逃不开干系的。如今,北狄那边磨刀霍霍,萧明钰又远在北疆,恐怕不日便要出事……”她微微一顿,很快便与六皇子道,“只要我们再添一把火。”   六皇子骤然抬起眼去看谢贵妃,语气里带了重重的警告之意:“正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两国交兵,轻则劳民伤财,重则危及社稷,母妃深居宫内,不知内情与轻重,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谢贵妃蹙了蹙眉头,抬眼去看儿子,只得接着劝道:“萧明钰才几岁,他又懂什么?哪里有你说的那般重要?打仗这种事,最后还不是要苏淮真来?”她看着儿子年轻的面庞,忍不住循循劝道,“你不知道,你父皇特意选了苏淮真,还不就是想要叫他替萧明钰来打仗?到时候输了,责任自然由苏淮真这个主帅来背着,若是赢了,却还要分萧明钰一半……”   说到此处,谢贵妃依旧是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皇帝也太偏心了,这才刚刚废了太子,便想着要扶萧明钰这个嫡次子上位。她只要一想到:纵然元德皇后去后多年,皇帝的心依旧向着她那几个嫡子,谢贵妃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气恨——那人早已死了,说不得尸骨都已烂了,为什么还要与她争呢?   谢贵妃气得咬牙,只是当着儿子的面还是竭力忍着那满心的怒气,接着劝慰道:“母妃知道你心善,不愿动那些鬼蜮手段。可你仔细想想:倘若我们此时什么都不做,那等萧明钰打完仗,平平安安的回来,到时候他便是唯一一个有战功的皇子,而且他又是嫡子,你父皇再提出要立他为储,朝中又有何人能挡?”   六皇子面色微沉,只是道:“那也是四哥他应得的——此回北疆一行原就是前途未明,他愿意挺身而出,甘冒生命之险。倘若他正携胜而归,儿臣做弟弟的也只有敬佩的份。储位原就是有德者居之,若是叫四哥来坐,又有何不可?”   谢贵妃紧紧盯着儿子那张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动摇,然而她很快便发现:六皇子说的竟然是真心话!真是可笑,她此生苦心积虑,费劲心血,付出一切,所为的也不过是想要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推上那个位置——然而,她的儿子却对这一切毫无半点的渴求。   多么可笑啊!这皇家里头竟还有这般天真的!皇帝那般虎狼之血竟也能养出他这般的儿子。   谢贵妃胸口忽而涌出勃然之怒,甚至顾不得仪态和颜面,拾起案边的茶盏,用力往六皇子身上丢去,一字一句的道:“你!你当真是一点血性都没有!你怎么配做我的儿子!”她语声颤颤,几乎是咬着牙才能把那心头的真心话挤出来,“你身上所流着的血,有一半是开创熙朝三百年天下的熙太祖所留下的最后一脉骨血,还有一半是你父皇这个一统天下、扫清六合的大周天子之血。你身负两朝帝王之血,难道就想要这般自甘堕落,庸庸碌碌过此一生。”   六皇子面容漠然,一字一句的道:“那又如何?”   谢贵妃眼中几乎要烧出火来,她只觉得满心满心皆是恨,竭力忍着那点怒气,仰着头颤声问道:“那你妹妹呢?你妹妹的仇,你也不打算报了?”   六皇子站起身来,衣袖在案上缓缓的拂过,发出极细微的衣声。他郑重其事的道:“我一直把妹妹记在心上,也想要替她好好孝敬母妃您。只是,那件事,既然父皇已经定案,下毒的内侍已叫打死、太子也已被废,事情便也算是结束了,又何必再牵连其他?”   谢贵妃眼眶微红:“那你就这样放过背后的吴王与楚王?”   六皇子深深的回看谢贵妃,终于还是开口反问:“母妃您当真觉得那事乃是楚王或是吴王做的?还是,这些都只是您顺水推舟的怀疑?”他站在案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谢贵妃,徐徐的开口道,“如果您能拿出证据,那儿臣倒是可以相信您的话。”他语声不急不缓,仿佛还十分的温和有礼,可言下之意却是:除了凭空猜测,母妃您有证据吗?   谢贵妃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气得发颤,心口闷痛,眼前发黑,仿佛马上就要昏过去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直截了当的道:“逆子!你这个逆子,你给我滚!”   六皇子从善如流的“滚”了。   谢贵妃躺在榻上气得颤颤的发抖,在门外候了好一会儿的大宫女曲扇连忙掀开帘子到里头观望,瞧着那一地的碎瓷片,还有满地的茶水,她心头吓得一抖,还是小心翼翼的上前去扶起了歪倒在榻上的谢贵妃。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的开口叫了一声:“娘娘?”见谢贵妃还是神色怔怔然,她便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娘娘您没事吧?”   谢贵妃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抬眼看了曲扇一眼。   曲扇只觉得那一眼寒彻入骨,叫她浑身都僵住了,只能试探着再叫了一声:“娘娘?”   谢贵妃这才渐渐缓过来,她仿若无意的道:“六郎如今是越来越不肯信我了,三娘那件事,他竟然还寻我要什么证据。你说可笑不可笑?”她眼睫一扬,扫了曲扇一眼,“对了,你应该没和他说什么胡话吧?”   曲扇听到这话,便知道谢贵妃恐怕是怀疑她把小公主死前偷偷和谢贵妃会面的事情告诉六皇子。她深知谢贵妃为人阴狠,素是个绝情的,此时吓得几乎肝胆俱裂,哪里敢多说什么,立即就跪了下来,直接道:“娘娘!奴婢自小便在您身边伺候,早已将一生荣辱托付在娘娘身上,如何又敢有二心?”说着,她便狠狠的磕了个头,“奴婢对娘娘的忠心那是再真没有了,还望娘娘您能明鉴!”   谢贵妃看着她,倒是淡淡的笑了笑:“行了,我就随口问一句,你怕什么?”她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曲扇的肩头,仿佛是要替她拂去那肩头的烟灰,柔声道,“你对我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说来,如今你年纪也大了,你放心,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然是不会亏待你,一定好好的给你找个好人家。”   曲扇强自笑道:“娘娘厚恩,奴婢定是不忘。”   谢贵妃便又道:“行了,你下去吧,叫人来把这儿收拾收拾。”顿了顿,又道,“对了,去给吴王那边送个信——凡事总也要多留条路才是。你说对不对?”   曲扇连连点头:“娘娘说的是。”她抬起眼与谢贵妃对望了一眼,心里道:这话可是娘娘您说的,我给自己留条后路,也是不得已啊……   谢贵妃看着曲扇那闪动的眸光,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人恐怕是不能留了,小公主那件事,必须得要瞒住了。要不然……而且曲扇在她身边伺候多年,知道许多阴私,若真是叫她说出去了,那后果当真是不可想象。倒不如来个斩草除根,反正也不过是个奴婢。   曲扇与谢贵妃对视了一眼,面上主仆情深,可心里却各有计较。   此时,萧明钰还在去北疆的路上,因夜深了,他便独自一人坐在帐篷里面翻看兵书——其实他到想看自家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画册,可如今郑娥不在,他还真不敢多看。   因萧明钰身份尊贵特殊,苏淮真自是十分害怕他回出事,一路上倒是派了好些精兵护着,此时更是有不少精兵围在他的帐篷外头。   正是夜深之时,更深夜重,外头守着的兵士忽而隔着帘子禀告道:“殿下,京里来了个送信人,说是魏王府的……”顿了顿,他似乎又问了几句那送信人的话,紧接着道,“说是魏王府给您捎了信。”   萧明钰想起郑娥,倒是心头一软,说不出的欢喜,连忙道:“叫他进来吧。”   那等在帘外的送信人悄悄松了一口气,抬手正了正衣冠,便往里头去,只是,谁也没看到他借着整理衣冠的时候悄悄从自己的发冠上抽出一柄极纤薄细小的刀片就握在手心里。 第105章   萧明钰现今正想着郑娥, 听说是郑娥派了人来给自己送信,自是喜不自胜, 虽仍旧端着一张正经至极的面庞, 可心里忍不住有些轻飘飘的:说不得,阿娥如今也在想自己呢,这才这么快就派人来送信了。   只是, 萧明钰如今出征在外,军中素重威信, 此时自然还是要端着一点面子的,虽然心里急的恨不能把那封信拿到手上, 可等送信的人入了帐,他却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册兵书, 似乎正认认真真的翻看着。   那送信之人甚是恭敬,一入帐篷便垂下头, 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他走到一半, 便俯身给萧明钰行了个礼, 低声道:“属下拜见王爷。”   萧明钰以手支着下颚, 搁下手中的兵书,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是王妃让你来送信的?”   “是,”那送信之人垂着头, 恭敬小心的回着话,“自王爷离京之后,王妃便日思夜想, 故而才令属下快马加鞭,把信给王爷您送来。”   萧明钰不由得挑了挑眉梢,犹如黑曜石一般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的亮色,沉吟片刻便便道:“既如此,你便把信拿上来吧。”   送信之人抓着信匣的手仿佛更紧了,只轻轻的应了一声:“是!”说着,他便抬步上前去,双手高举,似是要将手上捧着的信匣子递给萧明钰。   然而,就在他走到萧明钰身侧的时候,忽而将手中的信匣子往萧明钰面上一丢,藏在他手心的那片雪亮的刀片犹如闪电一般的迅疾滑到他的指尖,只见那人并指便要往萧明钰的脖颈划去,指尖刀片一闪,马上就要划破萧明钰的脖子。   然而,萧明钰却仿佛早有预料,不仅早早侧头躲开了那个信匣子,甚至还动作迅速的抓住了这人的手腕,他略一用力捏在对方腕骨上,冷声问道:“是谁派你来的?”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早就猜到到了对方行刺的手段。   那冒充送信人的刺客,只觉得手腕处的骨头仿佛要被人捏端了一般,剧痛不已,而他指尖跟着一颤,自是再拿不稳那极轻薄锋利的刀片。然而,就在刀片从他指尖滑落下去的那一刻,他已当机立断的抬起脚上的靴子,直接往萧明钰身上刺去——原来,他的靴子上也藏了一把利刃,只需要特殊的手法便能弹出。   而萧明钰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借势抬起自己坐着的那一把椅子,直截了当的砸在那人的膝头。   这一砸可算是十分之重,不仅椅子端了一条腿,木屑横飞,就连那刺客都膝盖一软,立时跪倒在地。   萧明钰仍旧捏着对方的手腕,居高临下的看着那跪倒在地的刺客,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再问你一次,是谁派你来的?”能想出替郑娥送信来降低他警惕的人想必是极亲近、极了解他的人。   只是,大约那人也不算是有多了解自己和郑娥的夫妻生活,自然不会知道郑娥向来羞涩,一贯都甚少将喜欢或是思念放在嘴上。便是她派来送信的人,肯定也不敢这般大咧咧的说出那等“自王爷离京之后,王妃便日思夜想”。萧明钰虽然想郑娥想得紧,可他对上郑娥的事便生出了百般的小心,自然一听听出了这里头的“异常”来。   那刺客抬起头看着萧明钰那隐隐含怒的面庞,忽而冷笑一声,嘲讽道:“我既来了,自是抱了必死之心,何必多说……”   萧明钰微微的眯起眼,很快就反应过来,正当他要伸手去握住刺客的下颚防止对方咬舌,便见着眼前的刺客已视死如归的咬破口中毒药,竟是当即吐血断气。萧明钰大觉晦气,收回那握着对方手腕的手掌,冷冷的瞥了眼歪倒在地上的尸体和那被丢到地上的信匣子,心中一时满是不快——他自来视郑娥至为重要,如今听着有人假借郑娥的名义来行刺,自是满心的不快,恨不能把那幕后出主意的人给扒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然而,那刺客到底是死了,萧明钰便是再不甘、再不愿也只能拂一拂袖子,他想了想仍旧还存着一丝的期盼,便用脚上的靴子将那被丢在一边的信匣子给掀开了。   结果,里面果真是一叠裁剪好的宣纸。根本没有所谓的郑娥书信。   倘若没有期望,自然也不会有失望。可萧明钰被人勾起了一丝期望后却又被打破,心里着实是不大好受,当真是又气恨又失望。他扫了眼这帐中的满地狼藉,只觉得鼻尖仿佛还绕着一丝丝的血腥味,叫人闻之欲呕,此时根本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   所以,萧明钰略一思忖,很快便扬声叫了门外的护卫进来:“来人,把帐子收拾一下。”说罢,他自己便是负手与后,缓缓的迈着步子出了营帐,直接往苏淮真的大帐去,准备去寻对方细细说说此事。   那些个侍卫听命从外头进来,抬眼看着那地上的尸体和砸碎了的椅子,以及那片滑落在案边的刀片,哪里还有不明白,全都凛神起来,不禁后怕——幸亏魏王殿下警觉,没出什么事,要是有个不好,他们这些守在外边把人放进来的肯定是要没命的。   这般一想,那些个侍卫再不敢轻忽,连忙抬手收拾起了东西,把尸体给拖出去,顺便换了一条新毯子和新椅子。等他们收拾完了,还没安宁多久,便又见着有人领个高个儿男人往这里来。   那人身上穿着玄色衣袍,脚下的靴子满是泥泞,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见着守在营帐外头的侍卫们,便拱手上前一礼,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些低沉,言行之间却也甚是有礼,只是轻轻的道:“不知各位可否通融一下,去和魏王爷通传一声,就说卑职乃是受魏王妃之命,特意赶来给魏王送信。”   此言一出,左右护卫对视一眼,立时便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如出一辙的怀疑。他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一拥而上,干脆利落的把这没来得及反应的人给捆了起来,心里想:这些人说傻也真傻,连个借口都不知道换一换。这前头才死了一个,后头又来了?这不是送死吗?   那些个护卫正因为放进了个刺客而恨得咬牙切齿,根本就不给对方巧舌辩驳的机会,直接从边上扯了块破布堵住对方的嘴,然后拍了拍自己掌上的灰尘,把那捆成一团道人交给下面的人,暂时看押起来。干脆利落的做完了事,他们这才又商量起来:“要不找个人去给王爷报个信?就说那刺客的同伙也来了,被咱们抓到了。押在后头,静候王爷审讯?”   郑娥自派人给萧明钰送了信,心里便一直牵挂着,只是一直也没等到萧明钰的回信,自是十分焦心。二公主瞧在眼里,因萧明钰是自个儿亲哥,平日里虽是时常玩笑,可此时倒是免不了替亲哥说几句话:“这路途遥遥的,说不得便有一二意外呢。也不必太着急了……”说着,她又拉了拉郑娥的袖子,笑着道,“说不得啊,四哥他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呢。”   郑娥被二公主逗得微微一笑,倒是去了一些愁色,只是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急,就是有些……”她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就是心里好似吊着一口气,一直松不下来,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二公主眼角一抬,忍不住嗔她:“你啊,就是想太多。我那会儿被拘在公主府里不让外出,也成日里闷得发慌,成日里胡思乱想。”她悄悄伏在郑娥耳边,笑着道,“那会儿我还做了个梦,梦见长卿他喜新厌旧,喜欢上了别人,哭着醒过来,狠狠把人揍了一顿……”   郑娥瞪大了眼睛去看二公主,嘴里道:“你这性子!也就长卿忍得了。”   二公主却洋洋得意的扬起下巴:“我怀着孩子呢,多辛苦啊?又做了噩梦,打他一顿出气又怎么了?反正我也打得不重啊……”说着,她又连忙叮咛郑娥,“对了,这事你可不能和别人说,要不然长卿会和我生气的。”   郑娥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啊,成日里欺负人家,可要是长卿真生气了,你倒是怕了?”   二公主嘟嘟嘴,从鼻子里轻轻得哼了几声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词。   郑娥还要再与她说笑几句,便见着外头的宫人上前禀告道:“殿下,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有召。”   这倒是常有的事情,皇帝怕萧明钰不在府上,郑娥闷得厉害,时不时的便派人来叫郑娥入宫去说说话,正好也能让尚药局的人来给郑娥看看脉象,顺便还能敲打一下京里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二公主忍不住掐了掐郑娥因为孕中反应而略有些消瘦的面颊,哼哼道:“父皇就是偏心。”   郑娥实在被她那吃醋的模样逗得不行,笑着道:“好了好了,你当初怀孕的时候,父皇还不是高兴得不得了,成日里的往你公主府送东西。”说着,还是拉着二公主的袖子一齐往外走,“正好你也在,便一起去父皇那儿坐一坐吧?”   二公主腹中的孩子现今也快九个月了,那些接生的婆子也都劝她平日里多走动走动,等到生产的时候方才能够顺利。故而她只是略一思忖,还是点了点头:“也好,我也好久没进宫去给父皇请安了……”   因考虑到郑娥孕妇的身份,皇帝还特意叫人送了马车过来,里头铺着厚厚的垫子,还有枕头和熏香,坐在里头自然一点也不颠簸,反倒是舒服得很。   等她们两人乘着马车入了甘露殿,这才发现阿史那荣德竟也在。   如今几个皇子公主都搬出了宫里,皇帝难免觉得膝下寂寞,现今多了个外孙子,自是十分喜欢。加上长宁公主是为国而死,皇帝对着这个年幼失母的外孙难免有些愧疚,竟真如当初养郑娥那般的娇养着,时不时的抱着,便连容婕妤都沾了女儿与外孙的光,升了个分位,如今乃是容昭容,比起旧主王昭仪都只小了一个头。   皇帝正一派从容的抱着外孙子说话,见着郑娥与二公主过来,面上也不觉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抬手免了她们的礼,开口便道:“……都赶紧坐吧,可别累着了。”二公主与郑娥两个人都怀着孕,自然不好多站着。   郑娥这些日子倒也常见阿史那荣德,因她有孕,见着孩子自是十分喜欢的。再者,阿史那荣德年纪虽小却生得极好,可人爱的很,郑娥一见他便忍不住微笑起来,从案边拣起一个橘子,伸手一招便道:“荣德,你来,我剥橘子给你吃……”   阿史那荣德一咕噜便从皇帝膝上下来,蹬着小腿跑到郑娥边上,仰着头,小声叫人:“舅妈,抱抱……”他现今只会些极简单的话,只是那双看人的黑眸亮晶晶的,就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格外惹人怜爱。而且,他此时看着郑娥,面上满是暖暖的欢喜,显是十分喜欢郑娥。   皇帝不免笑起来:“这孩子倒是与阿娥投缘……”又忍不住有些个吃醋,嘴里道,“朕整日里喂他吃饭,抱他睡觉,给他讲故事,不知用了多少心。如今阿娥一来,倒是立时便扑过去了。”   二公主也正垂头看着站在边上的阿史那荣德,嘴里小声说道:“他自小养在皇姐身边,想来对着女子多是亲近些的……”   提及长宁公主,皇帝不免微微叹了一口气又侧头教训起二公主:“你也是,都快要生了,怎地还成日里乱跑?!”现今皇帝膝下也只有二公主这么一个女儿,念及早逝的长女与幼女,他到底还是希望这仅剩的女儿都够像他和元德皇后当初所期待的那般,一辈子都能快快活活,幸福美满。   二公主见着皇帝居然又说回到了她身上,连忙道:“我问过人家了,都说产前多走动才好的。”眼见着皇帝还要再训人,二公主连忙撒娇道,“父皇你瞧,阿娥和荣德处的多好啊……”   阿史那荣德此时已爬到了郑娥膝头,郑娥一面剥桔子,一面递到他嘴里,两人面上都含着笑,亲近的很。他吃了几瓣橘子,很快便从郑娥手里又接了一瓣来,用自己的小胖手拿着那瓣橘子递到郑娥嘴边。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嘴里统共也没几粒小米牙,笑着开口道:“舅妈,你吃……”   郑娥垂头吃了阿史那荣德递上来的那瓣橘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头小卷毛,笑起来:“谢谢荣德。”她顿了顿,很是认真的夸奖起孩子来,“你好乖哦……”   阿史那荣德眨了眨眼睛,似乎听懂了郑娥的话,忍不住微微有些害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皇帝见着他们这融洽的模样,倒也不禁一笑:长宁公主未联姻时屡屡刁难郑娥,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就像是手心手背一般,也不好明说出来。故而,皇帝心里其实也一直有些担心郑娥会因此而迁怒孩子。如今他还在,可以后许多事还是要一步步的交给萧明钰和郑娥的,如今瞧着郑娥是真心的喜欢这孩子,他心里自然也放心了许多。   皇帝缓了缓神色,又和颜悦色的与郑娥和二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一直等到尚药局的冯奉御过来请脉,一切安好后,这才令黄顺派人安排车马送她们两人出去。   等把人送走了,此时已是将近晚膳时间,黄顺送了郑娥与二公主出去,这才回转过来去回了皇帝身边。   皇帝正拿着一个琉璃球逗着阿史那荣德,头也不抬,只是懒懒的开口问道:“二娘与阿娥都走了?”   “是,奴才亲自叫人备的车马又亲眼见着两位殿下上的车。奴才还特意交代下面人了,不需快,只要平平稳稳的就好——两位殿下都有身子,哪里经得起颠簸。”黄顺恭敬的低头应声道。   皇帝闻言便点了点头,轻轻的“唔”了一声。   黄顺悄悄瞥了眼皇帝面色,见皇帝心情似是不错,便又垂头去请示皇帝:“陛下今日的晚膳要摆在何处?”这是委婉的询问皇帝:今晚是歇在甘露殿还是去其他妃嫔的宫里?   皇帝抱着阿史那荣德,微微有些沉吟,似是自语又仿佛询问:“有好些天没去蓬莱殿了吧?”   黄顺垂着头,没应声——自元德皇后去后,皇帝便十分忌讳身边的人与后宫之人来往密切,所以黄顺平日里都是十分小心的,离着那些个娘娘们都远得很。   皇帝果真也没想要从黄顺那里得到什么回答,很快便颔首道:“行吧,今晚便去蓬莱殿。”   黄顺恭顺小心的应了下去,侧首交代给下面的人,随即又抬目看着皇帝膝上的阿史那荣德,小心的问道:“那,小王子呢?”   皇帝笑了笑,把膝上的阿史那荣德递给站在另一边的黄顺,吩咐道:“送他去容昭容那儿……”他长指在阿史那荣德那一头卷发上轻轻抚过,面上笑容慈爱,低声道,“荣德也挺喜欢这个外婆的。”   黄顺连忙应了下来,亲自伸手接了人过来。   阿史那荣德与皇帝玩的正好,此时还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嘴里忍不住“呜呜”了几声。   皇帝连忙哄他:“是去找容昭容呢,你不是也喜欢去哪儿玩吗?”   阿史那荣德这才有些懂了,想了想便又朝皇帝伸出手。   皇帝自是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叹了一口气,便把手上那琉璃球递过去,笑着道:“好了好了,这个送你了……”   阿史那荣德这才高兴起来,眨了眨眼睛,终于心满意足的抱住黄顺的脖颈,由着对方把自己抱出去。   皇帝瞧那孩子这般机灵,不免失笑,随即又起身摆驾去了蓬莱殿。   谢贵妃得了消息,此回倒是亲自应出门来,披了一件月白色镶灰鼠毛的披风,盈盈下拜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伸手亲自扶了她起来,见她手掌有些发凉,不免叹了一口气:“你身子不好,何必特意出门跑一趟?”   谢贵妃轻声道:“礼不可废,再说了,也不过是几步路罢了。”   皇帝笑叹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往里走,嘴上不免又絮絮道:“几日没瞧你,倒是又瘦了许多,可是膳食不好?朕派人给你换几个厨子?”   谢贵妃连忙应声:“陛下何必这般劳师动众?再说了,此事如何怪的了下人?”她柔柔一笑,鬓角一缕乌发犹如鸦羽一般柔顺漆黑,语声甚是温柔,“陛下也是知道,妾有时候犯了心疾,难免怠懒饮食,下边伺候的人却是极尽心的……”   “你啊,一贯的心善,从来也不说那些个人的坏话。”皇帝握着她的手坐了下来,见她手心仍旧还没捂热,不免又扬声道,“茶呢?”   话声方才落下,立时便有训练有数的宫人轻移莲步,端了两盏热茶上来。   皇帝伸手接了那盏茶又将另一盏茶递给谢贵妃,道:“你端着,捂捂手。”   谢贵妃垂首一笑,甚是温柔,只是低低的笑着道:“多谢陛下。”   皇帝径自端了一盏茶,垂首抿了一口,忽而抬眼环视了一圈,若有所思的问道:“往日在你身边伺候的那个大宫女呢?”   谢贵妃微微蹙眉,似是有些惊诧与疑惑:“不知陛下说的是……”   皇帝的目光移到了谢贵妃的面上,缓缓道:“就是那个叫曲扇的。” 第106章   谢贵妃面色不变, 手里端着青玉茶盏,柔声应道:“倒是难得, 陛下竟也记得她。”   “你身边伺候惯了的人, 朕多少也是看在眼里的。”皇帝端起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口。   谢贵妃秀眉微微一蹙,只是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不巧, 她这几日病了,我已叫人来看。只是, 一直也不见好。”她眉间绕着些许愁色,美人含愁, 总是更显清美姿态,“唉,看她的命数吧……”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依着谢贵妃的身份,收拾个奴婢自然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便是曲扇再有个千般手段、九曲玲珑心, 也没用。   不过是个奴婢, 皇帝此时也就一问, 见着谢贵妃这般愁色, 倒是没再继续多问下去,反倒是抬手揽住了她的肩头, 宽慰道:“罢了不说这个, 省得又叫你犯了心疾。”   谢贵妃轻轻蹙起的黛眉不由松了开来,她一双妙目流转看着皇帝,眼波流转之间, 妩媚天生。她到底还是莞尔一笑,语声轻柔:“陛下素来爱拿妾玩笑。”   皇帝笑起来,附在她耳边轻轻道:“是了,朕还有其他的玩笑呢。”他手掌在谢贵妃的肩头轻轻的揉搓了一下,语声里带着微妙的笑意,“等会儿,咱们去榻上说?”   纵然是这般的年纪,谢贵妃听到这般的玩笑也依旧免不了面上飞霞,羞不自胜。她连忙把手上的茶盏搁在一边,伸手按住皇帝那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掌,仿佛是强自鼓起勇气:“那,那便到里面去说吧?”   皇帝朗声一笑,手上轻一用力,直接便把谢贵妃抱了起来,抱着人便往里去。   重重的帘幔落下来,随着微风拂动,满殿沉香流动,依稀只能看见两个人的人影渐渐重叠。   而此时,殿外的一个身着绿色衫裙的宫人手里正抓着一把洒扫的扫帚,胆战心惊的看着侯在殿外的黄顺和另外几个内侍,眼中满是惊惶和犹豫。   她名洛依,本是曲扇的亲妹妹,只是早前的时候被家里人卖了出去,还是后来因缘巧合才与曲扇在宫里相认的。曲扇如今也只得这么一个妹妹,心里自然也十分疼惜,只是她深知谢贵妃这个主子的为人,虽是将妹妹调到蓬莱殿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护着,可面上却是半点也没显露关系,从未漏出一丝的口风,将洛依这个妹妹的身份瞒得严严实实。再者,她们自小便分开了,一个姓曲,一个姓洛;一个是谢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一个是洒扫的粗使宫女;只要面上装作毫不相识,自然也没有人会怀疑。   说起来,曲扇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在谢贵妃身边服侍多年,手底下多少也沾了不少事情和人命,故而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早就跟谢贵妃是一根藤蔓上的蚂蚱,若是谢贵妃这个主子出了事她肯定也是难逃一死,可依着谢贵妃那行事与心性,无论大事是成还是不成,她这个知道太多隐秘的奴婢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事。   只是,那一回谢贵妃用小公主的性命而谋求得宠的事情,曲扇一直看在眼里,终于还是有些心寒了——她还有个妹妹要照顾,自然不得不为自己打算一二。故而,她回去后便细细的将自己知道的诸多隐秘一件一件的写了出来:熹元十二年上元节,谢贵妃刻意将公主皇子的行程透露给阿史那思归,最后却又嫁祸给了庄嬷嬷;终南山上,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的暗中结盟;谢贵妃与兰射相认后的暗中往来;小公主的死;谢贵妃与吴王几次往来……   原本,曲扇是打算借着这一封暗中写下的血书威胁谢贵妃,也好留自己一条性命。哪里知道,谢贵妃杀人从来不见血,直接便令人毒死了她,甚至连面都没露。好在,曲扇之前早已将东西交给了自家妹妹,也早早的便叮嘱安排好了所有事情。   如今洛依站在殿外,想起长姐的谆谆教诲和她的死,眼中便不由酸涩难忍。她还记得曲扇当初将那封血书交给自己的时候是如何交代自己的——   “我把东西交给你,原也不过是求个安心。如果我一直都好好的,这封血书自然也不必现世——谢贵妃视我这般的宫人如蝼蚁,可我们却都是依附着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也不会刻意求死。但如果我有朝一日真就死了,那么肯定是她对我下手了,你若是想要为我报仇,便把这封血书交出去。”   “这封血书倘若是直接交给皇上,那自然是最简单的。可依着你的身份想来也是绝难接近甘露殿,至于黄顺那几个老内侍素来明哲保身,不愿理会后宫之事,全都滑溜的不行,更不会替你传话。更何况,这上头牵涉到不少皇家密事,倘若是由你直接去交给皇上,且不说皇上信不信,说不得还要灭你的口。”   “倘若元德皇后还在,依着她宽厚的性子,倒是直接投了她便是。偏元德皇后早早去了,如今后宫里也只剩下贤妃、王昭仪、容昭容这些个人能说得上话——而这里面,贤妃面慈心狠,拿着东西说不得便会私自扣下用来威胁谢贵妃;王昭仪心系爱子,有些事牵涉到吴王,楚王大约也脱不了干系,为着儿子她也必须要瞒下来……只有容昭容。”   “容昭容原是奴婢出身,无亲无故,一心所系不过是一个女儿,可长宁公主却偏偏早早远嫁联姻,叫她一个人在这后宫苦熬。如今长宁公主一去,她心里怕也早已没了什么牵挂。你只需把这血书交给她,将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合谋哄骗长宁公主和亲之事揭露出来,容昭容自是会拼死将此事告知皇帝。且她尚存几分善心,看在长宁公主的份上,说不得便会保下你。”   “只是,此事到底还是十分危险,我倘若真的死了,报不报仇大概也不重要。你若是烧了血书,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等到了年纪再出宫,或许我也能放心些。”   洛依自然知道,自家姐姐爱护自己,虽然有心报仇可到底还是不忍叫妹妹犯险,故而才在交代了那么多事情后又添了那么一句话——倘若洛依心存半分畏惧怯懦,自然可以借着亡姐的遗言为自己开脱,烧了血书过自己的日子,反正也没人知道她与曲扇的关系。   可是,那毕竟是她的姐姐啊。   洛依慢慢的闭上眼,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丢下手中的扫帚,转身便往外去。   洛依边上还站着一个洒扫宫人,见她要跑不由得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人,惊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这是要去哪儿?”她适才也见到洛依遥遥看着皇帝仪驾发呆的模样,忍不住挑起眉头,尖酸刻薄的讥讽了几句,“你莫不是看上陛下上了吧?不是我说,人总也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且拿镜子照一照你这模样,可有半点比得上咱们娘娘的?陛下便是眼瞎了也不会看上你的。”   洛依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冷笑着应了一声:“我自然是及不上娘娘的。”顿了顿,她还是不愿节外生枝,故而还是软了声调,“我有些不舒服,想要回去休息。要不你替我一日吧?明日和后日,便由我来?”   那个宫人闻言倒是缓了神色,眼珠子一转:一日换两日,而且今日都已经快要到了晚上……这般一算,那可是太划算了。她瞧了瞧天边那最后一丝斜阳,面上一笑,便也不再抓着人,随口道:“那你回去吧。”   洛依道了一声谢,快步跑了出去,只是她却没有回自己的屋舍,反倒是去了容昭容所住的清水殿。她这几日早已想好了言辞,一到清水殿便上前寻了对方的宫人,直接道:“奴婢乃是蓬莱殿洛依,劳烦姐姐通禀昭容娘娘一声,就说奴婢有件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要告诉娘娘。”   那宫人自是不大信,可她也知道只要是关于长宁公主的事情,在容昭容哪儿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再耽搁不起。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瞥了洛依一眼,淡淡道:“你且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洛依咬着唇,点了点头,面上虽是沉静,垂落在两边的手掌早已握成拳头,就连掌心都是密密的细汗。   过了一会儿,那宫人便从里头出来,没好气的道:“你进去吧……”她到底还是有些心气不平,瞪着眼睛看着洛依,“你们也就是欺负我家娘娘性子好,阿猫阿狗也敢来要求面见娘娘。不过,长宁公主之事甚是重要,你若是敢胡说,我家娘娘必也不会轻容你。”   洛依此时已存了死志,哪里还会理会旁人,只是见着对方言语之间甚是维护容昭容,不知怎的心里颇有几分复杂,最后还是轻轻的应了一声:“我既然来了,自是不会胡说的。”   到了门口,掀开前头的厚帘子,洛依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步往里头去。她自入了宫之后便被曲扇护着,只是曲扇怕她打了谢贵妃的眼,一直让她做洒扫宫人,还真没这般近的见过几个正经主子。故而,她入殿后便一直屏息敛神,小步走着,紧张的连头都不敢抬起,遥遥见着前头那姜黄色的裙裾便俯身拜了下去:“奴婢洛依,拜见昭容娘娘。”   容昭容的声音倒是不似洛依想象的那般柔和清亮,反倒微微有些沙哑,只是语调甚是温和。只听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起来吧。”   洛依起了身,大着胆子抬眼去看,倒是吃了一惊,几乎看呆了去:她曾远远见过谢贵妃和皇帝,隐约也知道这对帝妃便是到了这般年纪却也依旧不见老,依旧是那般神仙模样。只是没想到,容昭容反倒双鬓微白,面上已有皱纹,纵然还有几分昔日艳色,可那形容却浑然好似寻常老妇人。   容昭容这几年心性甚是平和,自长宁公主去后,更是没了喜怒。她倒也不介意这般被人看着,只是轻声提醒了一句道:“你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有关长宁公主的?”   洛依想起这件正事,便立刻跪了下来,沉声道:“是,娘娘容禀:当初长宁公主一意和亲北狄,实是受了他人设计。公主当年尚且年轻,一时气盛方才走了错路,如今这般却是着实可惜。”   容昭容那张温和不见喜怒的面上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她沉默片刻,才紧了紧声音,厉声道:“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洛依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便把当初曲扇告诉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当年,阿史那思归还是北狄王子,他作为北狄使者前来大周便是要谈联姻之事。谢贵妃自然也猜到了此事,她与阿史那思归乃是表姐弟,为着结成联盟,便刻意透露了长宁公主的喜好、行踪。也正因为有谢贵妃在幕后帮忙,所以阿史那思归才会一露面便和长宁公主赛马,得了长宁公主的欢心,更是因此见到了皇上。只是,陛下疼惜几个公主,一开始便拒绝了他。于是,谢贵妃与阿史那思归便暗中联合在一起,一次次的怂恿、设计长宁公主,终于让长宁公主痛下狠心,当堂自请联姻,最后嫁去北狄。”   容昭容此时已听得面色惨白,险些站不稳身子,好容易才伸手扶住边上的木案,低声道:“你,”她发现自己声音竟然沙哑到了无可形容的地步,好容易才咽了一口唾沫,紧接着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洛依给容昭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奴婢的姐姐乃是谢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曲扇。她曾经将自己所写的血书托付给奴婢。”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直都被她安放在自己心口的那封血书,双手呈上去。   容昭容垂目看着洛依,好一会儿才扶着案头,一字一句的道:“那,你又为何将此事告知我,将这东西给我?”   洛依咬着唇,咬牙切齿一般的道:“奴婢的姐姐因为知道太多,已遭了谢氏毒手,如此之仇,自是不能轻容。更何况,谢氏所犯之事,桩桩件件,骇人听闻,天理不容。奴婢只求娘娘能够将此物呈与陛下。好叫,好叫谢氏偿命……”她向前膝行几步,将那血书递到容昭容的面前,低声道,“娘娘,娘娘您看过这封血书,一切便明白了。”   容昭容从袖中伸出手来——从听到洛依说出那些话,她的手便一直有些颤抖。然而,此时她伸手去拿那封血书的动作却是极其坚定的。   她此生只得了那么一个女儿,是她十月怀胎,拼了性命才生下的。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倘若真是被谢贵妃那个……那个贱人设计方才含恨于万里之外,那么便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拼了她的性命不要,也必要将此事告知陛下,让陛下替女儿报仇!   容昭容这般想着,拿过血书之后便摊开来,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然而,即便是她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知道谢氏乃是个恶人,可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看下来,她却依旧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她从未想过,这世上竟有谢氏那般恶毒狠心的女人!竟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轻描淡写的设计,甚至事后毫无一丝愧色,还能一次次的提在嘴边。   容昭容浑身泛冷,好一会儿才撑着手重又直起身子。她沉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慢慢的站直了身子,扬声道:“来人……”她手里抓着那封血书,像是想要从中汲取什么力量,许久方才接着吩咐道,“派个人,去找陛下。就说……”   容昭容前半辈子靠着自己那难得的美色度日,后半辈子靠着女儿,此时脑中倒是难得的有了一线灵光,电光火石之间竟也立刻寻出了借口:“就说小王子哭闹得厉害,非要见陛下不可。”这事自然也是有先例的:当初郑娥还小的时候,因着她一直哭闹,皇帝便也丢下伴驾的王昭仪不管,一径儿的哄孩子。后来王昭仪说了几句气话,反倒直接被皇帝从德妃降成了昭仪,至今都升上去。   外头的人往里瞧了一眼,生怕自家娘娘被人蒙骗,小心翼翼的道:“娘娘,如今也晚了,陛下想必已经在蓬莱殿歇下了。不若等明日?”   容昭容一贯温和低调,此时却直接横起眉头,厉声道:“我让你去,你便去!不必废话!”这事到底事关重要,要不是顾忌着皇帝如今歇在蓬莱殿,她便直接拿着东西过去了。   外头的宫人被容昭容这般厉声呵斥了一句,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耽搁,连忙起身便往蓬莱殿去。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已落下,明月悬挂在半空中,如霜如雪的月光洒了一地,似水银一般缓缓的流动着。冷彻透骨。   清水殿的人到了蓬莱殿后却不敢直接进去,只是扯了个黄顺身边的小内侍传话:“可否请公公去和黄公公说一句……”她递了一块银子过去,小心翼翼的道,“就说小王子哭闹得厉害,非要见陛下不可。娘娘心疼孩子,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想着叫我们来这儿寻皇上递个话。”   那小内侍也知道皇帝对外孙的看重又得了银子,自然也不会刻意刁难旁人。他笑了笑,便道:“你且等着。”说着便小跑着去前头找黄顺说话。   黄顺听了话倒是一怔:皇帝好些日子没来蓬莱殿,这会儿和谢贵妃正闹得厉害呢……就连晚膳都只用了几口。只是他也知道容昭容那老实低调的性子,想着若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她应也不会求到这儿。再说了,皇帝确实是看重阿史那荣德这个外孙子。   黄顺心里斟酌了一番,这才扫了眼身边的小内侍,淡淡道:“行了,我知道了。”他往殿内走了几步,分神细听着里头的声响,等到里头静了一些,才开口低声禀告道,“陛下,小王子那边有些个事情。”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又是窸窸窣窣的衣声,好一会儿才见着皇帝披了一件外衣,从里面走出来,面上还有些许红色,只是眼眸和神色却已冷了下来,沉声问道:“什么事?”   黄顺也知道自己这是打搅了自家主子的好事,此时自然也不敢去看,只是垂着头小声道:“清水殿那头传了消息,说是小王子哭闹得厉害,就是吵着要见陛下您。”   皇帝顿了顿,面色冷淡,忽然抬脚踢了黄顺一下,没好气的道:“还不伺候朕更衣。”   黄顺得了话,连忙起身去拿了衣物,服侍着皇帝更衣。   只是,正当黄顺捧着靴子要替皇帝穿上的时候,忽而听到里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原来是谢贵妃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了。   谢贵妃满头乌发披散而下,更衬得一身肌肤雪堆玉砌一般的冷白,素来清艳的面上尚还带着些许的薄红,倒是叫她从神仙妃子一般的清冷人物成了人间的绝色尤物。   她这般的容色,仿若宝珠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下少见的绝色。   便是黄顺这个老太监一时之间都觉得有些看的心口滚烫,一面蹲在地上给皇帝穿靴子,一面心中暗叹:这世间的绝色美人果真是如宝剑一般的锋利,杀人不见血。   谢贵妃莲步微移,红唇一扬,倒是轻轻的叫了一声,语声娇软如花蕊中央的露珠:“陛下……”她虽没说什么话,可那眼波流转之间别有动人姿态,依依之情更是不觉流露。   她眼波流转如春水潺潺,皇帝的那颗帝心却是如铁石一般不可轻移。   皇帝对上她的眼神,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用暗示般的动作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然后,他才安抚一般的握住了谢贵妃的纤手,笑道:“朕去去就回……”说着,一蹬脚上的靴子,没理会身后的谢贵妃,直接起身,快步边往外头去。   他行动之间,阔步而行,袍裾微动,毫无一丝留恋之色。   黄顺动作迅速的从地上起来,有些尴尬的给谢贵妃行了个礼算是告辞,也很快便也快步追上皇帝,跟着离开了。   只剩下谢贵妃一人站在殿中,只觉得被人甩了一个巴掌在脸上,难堪至极,气恨难平。 第107章   皇帝到清水殿的时候, 倒是微微一怔:殿中只有容昭容一人,站在那里似是有些出神。   皇帝眉心微蹙, 隐约觉得不对, 已然若有所得,微微一挑长眉,不动声色的开口道:“这是怎么了?”他语声甚是冷淡, 可里头已然隐约带了点不快——容昭容乃是用阿史那荣德做借口请了皇帝过来,如今入殿来却没见到外孙, 皇帝自然已经明白过来了。   容昭容闻声回过头来,她顶着皇帝那犹如刀剑一般锋利的目光, 面色惨白的毫无血色,快步上前,直接跪在了地上:“妾今日甘冒欺君之罪, 令人去请陛下过来,实是有件大事要告知陛下。只求陛下能屏退左右, 让妾把话说完。之后, 无论是何等责罚, 妾都认了。”   皇帝垂下眼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容昭容, 沉吟片刻才颔首道:“你说罢,朕就在这听着。”他说罢便侧头与边上的黄顺等人使了个眼色, 让人退下。   黄顺自是会意, 恭谨的垂下头,领着身后诸人一起退了出去,甚至还十分小心的将殿门合上。   殿中很快便只剩下容昭容与皇帝两人, 一站一跪,皆是默默无言。   容昭容紧紧的抓着手上的那封血书,几乎都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胸口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咬了咬唇才能稍稍镇定下来。只是,那血书中的许多事情实是难以开口,容昭容几次动唇都没能真的说出口,反倒是喉中干涩,最后只能咬了咬牙,直接把手上抓着的那封血书呈给皇帝,双手举自头顶处:“……妾斗胆,请陛下一阅此书。”   皇帝黑沉的眸中显出几分诧异之色,只是他倒也没有拒绝,只是漫不经心的抬手接过了那封血书,修长的手指按在血书上却没有立刻摊开去看。   容昭容有意要护下洛依,故而早已想好了说辞,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旁解释道:“此乃蓬莱殿宫人曲扇临死前令人送来的,内中之事实在重要,妾斟酌再三,万万不敢有所隐瞒,故而便呈上来请陛下一阅。”   听到“曲扇”这个名字,皇帝倒是不觉微微一怔:谢贵妃说曲扇病了,容昭容却说曲扇死了……这里头恐怕是另有玄机。这般想着,皇帝便也沉了沉心,直接摊开手中的那封血书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容昭容则是胆战心惊,默默的跪在地上,等着皇帝的反应。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听见皇帝出声或是反应,不由微微有些惊诧惶恐:难不成,便是发生了那般的事情,皇帝也不愿处置谢氏?她想到这里,也不顾的害怕,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去看皇帝神色。   然而,皇帝正垂目看着手中的血书,清俊已极的面上依旧沉静冷淡,剑眉薄唇,神容疏朗,身姿挺拔一如无坚不摧的绝世名器。只是,大约殿中灯光太盛的缘故,他原本白皙的面庞被那极盛的灯光照得犹如宣纸一般透白。   容昭容满心忐忑,只能试探一般的出声道:“陛下……”她话声还未落下,却见眼前的皇帝忽然面上潮红,竟是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容昭容吓得险些尖叫出来,也顾不得是不是失礼,连忙上前扶住皇帝,低声道:“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皇帝的薄唇上还沾着濡湿的鲜血,殷红如朱,好一会儿才勾了勾唇,面容冷沉。只见他极慢极慢的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事。今晚这件事,朕心里已有数,你也不必再管,更万万不可外传!”他说完话,直接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容昭容,竟也没有再理会边上的她,随即便扬起声音,沉沉的开口叫了一声,“黄顺!”   黄顺早已觉出里头不对劲,只是没有皇帝吩咐自然不好擅自闯入,便也只得耐下心来细细等着里头的声响。只是,他伺候皇帝多年,一听里头的叫唤也不由得怔了怔:听皇上这声气,似乎有些不对劲……话虽如此,黄顺听到皇帝的声音,到底还是提了一颗心,小心翼翼的往里头去。   然而,见着地上的那一滩血和皇帝苍白如纸的面庞,便是黄顺也被唬了一跳,再顾不得什么,连忙道:“陛下,可要奴才去尚药局那边叫冯奉御或是杨奉御过来看看?”   “不必了。”皇帝抬手把黄顺那些个话全都堵回去,面上神色淡淡,低声自语道,“眼瞎、心窍堵了,也是该吐吐血。”   不待黄顺反应过来,皇帝已然伸手将唇边沾着的血拭去,直截了当的开口吩咐道:“摆驾,回甘露殿。”   黄顺瞧着皇帝那面色,再不敢多言,缩了缩脖子,小心的上前扶了皇帝一把,一同往外走去。一直等到出了殿门,黄顺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有些犹豫的开口道:“既是要回甘露殿,可要派个人去蓬莱殿传句话?”皇帝适才从蓬莱殿出来的时候还和谢贵妃许诺说是马上回去呢。   皇帝静了一瞬,似是冷笑了一声,然后微微颔首:“你派个人去蓬莱殿,就说朕传谢氏到甘露殿伴驾。”   黄顺琢磨了一下也没琢磨透皇帝的心思:按理,似谢贵妃这般的一宫主位,自然是不必似那些个低等妃嫔一般入甘露殿侍奉。只是,皇帝既是开了口,那便是天大的恩典,谢贵妃便是不想来也得来。黄顺转头给后面的小内侍交代了几句,很快便轻手轻脚的扶着皇帝上了御辇。   等皇帝上了御辇,黄顺便叫底下的人抬起御辇,往甘露殿去,他本人则是跟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端详着皇帝莫测的神容——如今夜色已沉,冷月尚且躲在云后,皇帝半张脸都掩在沉沉的暗色里,他似是有些心烦,伸手用指尖轻轻的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黄顺跟在便是,甚至隐约还能看见皇帝微微抿着的薄唇和紧绷着的下颚,显然是心情不好。   黄顺便更加提心吊胆了:他在皇帝身边伺候过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皇帝吐血。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似是自语,又仿佛是询问。   “你说,朕当初怎么就纳了谢氏呢?”   黄顺被这个问题吓得脖子也跟着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应声道:“当时陛下救下娘娘后原是打算替她另寻良人赐婚,只是当时朝中舆论汹汹,贵妃娘娘又几次寻死,陛下您顾念旧情,索性便立娘娘为贵妃。”   皇帝怔了怔,也不知有没有把黄顺那句话听进去,好一会儿才默默然的叹了一口气,似是沉甸甸的。   就如黄顺所说,当年皇帝带兵攻入熙都,再见谢氏时方才知道她竟是当年路过救了自己的女孩。皇帝当时念及她当年的天真纯善和救命之恩,一时心软便也留下了她的性命。说到底,谢氏男丁尽数斩尽,谢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女人,年纪又小,皇帝也不觉得留她一命会有什么恶果,甚至还想着从底下的年轻才俊里选个人赐婚。   只是,前朝公主久留后宫,内内外外难免多了留言,谢氏更是几次寻死,有一回她真的是差点死了,躺在榻上,只是含泪与他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救了你……只是,若叫我重来一遍,想来还是会救你的。还记得当年你倒在路边,我便悄悄和嬷嬷说‘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她的目光几乎是垂死的温柔,带着那深切的依依,“其实这些年,我也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当年你说的那些话……”   皇帝当年尚且年轻,看着她那样含泪的目光,看着她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容,听着她那一句句的话,想起当年那个纯稚的孩子,到底还是软了心肠。所以,他便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朕说过,要护你一世,便绝不失言……”   所以,谢氏九死一生的痊愈后,他便力排众议,立了谢氏为妃,百般荣宠。只当她仍旧是当年那个路遇伤者都会停车相救的女孩。   然而,事实告诉他,他这一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或许便是信了谢氏的鬼话纳她为妃——那封血书上面所写的桩桩件件,字字清楚,细节明确,显然并非胡诌,可倘若这上面所写的都是真的,那些事都是谢氏所做,那么一直宠爱她、纵容她的自己又岂非是她的帮凶?   就连小公主那件事——皇帝当时是早知谢氏为人的,若是真能下狠心将小公主左右清理一遍,若是能更加小心些,又怎会叫当时困居蓬莱殿的谢氏得了手?那是他的女儿啊,遇上那样的母亲已是足够的不幸,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没能保护好她。而且,他竟然还在女儿死后,几次宠爱、抬举谢氏……   一念及此,皇帝只觉得是锥心之痛,咬牙忍了许久方才将喉间涌上的那股腥甜咽回去。   皇帝面沉如水,左右之人自然也跟着屏息敛神,御辇很快便到了甘露殿。黄顺小心翼翼的叫人扶着皇帝下了御辇,往殿内去。   皇帝不动声色的推开了边上搀扶着自己的黄顺,径直迈步往里走,一直走到临窗的暖榻上坐下,方才懒懒开口道:“都退下吧。若是谢氏来了,便带她来这里。”   黄顺躬身应了个是,转身出了殿门又连忙抓了个小内侍,吩咐人:“赶紧的,去尚药局那边跑一趟,把两位奉御请过来。就说,就说陛下龙体不适。”虽然这是违背皇帝的命令,可黄顺到底清楚得很:皇帝的龙体康泰才是重中之重,适才吐了那么一口血,说不得便是心头血,这么重要的事情,又怎么会没事?他还是找人在边上候着比较安全。   小内侍见着黄顺面容严肃,哪里敢多问多说,点头应了下来,一声不吭的转头跑了。   黄顺则是又转了步子,走到殿外候着,竖着耳朵听着殿内的声响。因着夜风有些冷,他忍不住缩着脖子跺了跺自己的老腿。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有人抬了步辇过来——原是谢贵妃来了。   谢贵妃这会儿被皇帝叫来甘露殿,多少有些诧异,见着前头的黄顺,便也柔声问了一句:“陛下今日怎么忽然想起叫我来甘露殿伴驾?”   要是以往,黄顺或许还真会与谢贵妃说上那么一两句,可如今他一想起皇帝那句“你说,朕当初怎么就纳了谢氏呢?”就觉得腿肚子发抖,哪里敢多说什么。他笑了笑,一面引着谢贵妃往殿内去,一面轻声奉承道:“这是陛下宠爱娘娘您呢。陛下还特意吩咐了,说是娘娘一来就带你进去……”   谢贵妃咀嚼着“宠爱”二字,面上笑意微微有些复杂。然而,等她入了殿门,还是沉下心,小心的打量着坐在暖榻上的皇帝:皇帝此时坐在榻上,一只手搁在案上,一只手则是拿着什么,正垂着头细细的看着,那模样仿佛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谢贵妃心下微微一松,缓步上前去行礼,低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似是忽而回过神来,也没叫起,只是抬起眼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轻声道:“你来了?”顿了顿,他仿佛也没打算等谢贵妃的回话,沉了声音,重又开口问道,“朕再问你一遍,你宫里的曲扇到底如何了?”   谢贵妃跪在地上,藏在袖中的那只手不由得握紧了,心中颇是忐忑:难不成,皇帝知道曲扇死了?这般一想,她便咬了咬唇,轻轻的道:“妾的确是听人说她病了,还躺在病床上养病……”说着,她又十分无辜的转了口风,道,“只是,她到底是个奴婢,底下人怕她给妾过了病气,自她病了以后,妾便再没见过了。真要说起来,妾还真不知道。”   前头皇帝问起曲扇的时候,谢贵妃还能口口声声的说是“倒不是不巧,她这几日病了,我已叫人来看。只是,一直也不见好。唉,看她的命数吧……”,如今皇帝再问,谢贵妃却已乖觉的转了口风“自她病了以后,妾便再没见过了。真要说起来,妾还真不知道。”   便是皇帝听到她这般巧舌如簧都忍不住扬唇一笑,然而他唇角一弯,神色却已凛然,直接厉声道:“怎么,你还要欺君吗?!”   谢贵妃跪在地上,只觉得手心满是冷汗,她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得知曲扇已经死了的,可此时她却是决不能认下此事的。所以,谢贵妃咬了咬唇,眼眶微红,只是含泪道:“陛下难道不信妾?”话说间,她细长的眼睫往下一搭,珠泪滚滚而落。   她那双黑眸犹如一汪碧泉,清澈见底,盈然水润的叫人心生怜惜。   以往,见着谢贵妃这般美人含泪的模样,皇帝大概便也觉得有些心软了,只是今日皇帝却是嗤笑了一声,那笑声极冷极短促,带着满满的讥讽与冷漠,犹如一把尖刀一般划破谢贵妃的娇面。他只是淡淡的道:“对,朕不信你。”   听到皇帝这句话,谢贵妃的脸色都白了,她隐约知道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她心中乱成一团麻,只是强自镇定着,好一会儿才找回一丝的冷静。她只是哀哀哭着:“既如此,陛下不若赐死臣妾,也好叫妾去地下和三娘作伴……”按照谢贵妃对皇帝的了解:平日里,只要她一提起早逝的小女儿,皇帝多半便会心生愧疚,再生不起气来,大错便也成了小错。   然而,谢贵妃这话还未落下,坐在上首的皇帝却已勃然大怒,直接拿起案上的茶壶砸在谢贵妃的身上,冷怒道:“你竟然还敢提三娘!朕便是要赐死你也必要叫你死的远一些,省得扰了三娘的安宁!”   茶壶本就比茶盏大得多,里头又满是茶水,自是极重的。这般砸下来,谢贵妃身上立时便湿透了,慢慢的都是茶水和茶叶,便是腰背都被砸的一软,险些趴到在地上。便是这般狼狈的境况里,谢贵妃还是竭力的想要从中找出头绪:怎么会,皇帝怎么会一时之间变了脸色?!难道是三娘那件事?   就在谢贵妃想着要如何分辨的时候,皇帝已然把手中的那封血书丢给谢贵妃,冷声道:“这是你宫里的曲扇临死前交给人的,你且看看。”   谢贵妃心口砰砰跳着,她想要镇定一些,可是当她接过那封血书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白了脸色。她咬了咬牙根,还是忍不住徒劳的分辩道:“求陛下明察,这都是、都是小人诬陷!”她眼珠子一转,已经想出了借口,“曲扇原就是个贪心不足的,欺上瞒下,做了许多恶事。只是妾一贯念旧,倒也从未苛责过她,还屡屡劝解。没想到,她竟是心怀怨愤,竟是留了这么一份书信冤枉妾!陛下,此人心思恶毒,您万万不可相信啊……”   皇帝静静的看着她,忽然嗤笑了一声:“你知道朕为什么特意叫你来一趟甘露殿吗?”   谢贵妃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抓着那封血书,满面苍白,心中唯有深深的绝望。   皇帝勾起唇,轻而冷的道:“朕便是想要见见你,见见你巧舌如簧、满口谎言、绞尽脑汁想要否认的模样。也想要见见你,一夕之间从天上掉到地下的狼狈模样。”他一双黑眸沉得如同夜色,薄唇一抿,一字一句的道,“而且,你当真觉得朕如今当真还会信你的话吗?”   渐渐凉去的茶水顺着谢贵妃的发丝、衣襟一滴一滴的滑落下去。她知道:皇帝此回是绝不会信她了。   对上皇帝那冷漠讥诮的目光,谢贵妃胸膛里躁动不安的心脏渐渐也冷静了下来。她忽然也学着皇帝的模样,弯了弯唇:“是啊,陛下现今不信妾了……”她黛眉微微一扬,似笑非笑,“可若非您的信任,先前那些事,妾又如何能瞒到今日?陛下盛情,妾当真是感激不尽。”   皇帝紧紧的盯着她,手掌握着案角,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谢贵妃也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索性便直接往皇帝心口戳刀:“倒是可怜三娘,运气不好,碰上陛下和妾这般的父母……”她顿了顿,柔声细语,“当时,妾瞧着她那模样也有些舍不得,可一想起这是陛下您的女儿,再不舍得便也舍得了。”   皇帝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三娘她是你的亲骨肉,与你血脉相连,你竟也下得了手?”   谢贵妃伸手捋了捋自己被茶水打湿的鬓角,懒懒的道:“为何下不了手?这不是还有她的亲舅舅陪着她一起死吗?更何况,妾血脉相连的亲人,早已在国破那一日,死在熙宫里。”说到这里,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然朝着皇帝嫣然一笑,说道,“说来,柳妃也是个傻子——她当年为着保住幼子,故意将小皇子和小内侍对换,然后抱着那个小内侍闭宫点火自尽,烧灭证据。可笑,就因为她犯傻,堂堂皇子沦落成没根的内侍,就算保下一条性命又有什么用?似兰射那般的,倒不如当年便死了好了……”   皇帝却看住了她的那双眼睛,冷嘲道:“既如此,你又为何苟活至今?倒不如当年便陪着你的那些个亲人一起死了。”他言辞如刀,讥诮而冷漠,“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贪生怕死、贪慕虚荣罢了。偏还要披一层报仇雪恨的外皮,何其可笑!”   谢贵妃面色微变,随即又冷静下来,沉声道:“不如此,我又如何能见陛下今日气急败坏、心痛欲绝的模样?”她哈哈了两声,似是觉得快慰,仍旧是毫不退让的看着皇帝。   皇帝只觉得她不可理喻,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抬了抬手,开口道:“来人,把谢氏押下去。”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道,“给她喂乌骨散,一点一点的给她喂,朕到是要看看她能熬几日。”   当初,兰射在皇帝的酒中下乌骨散,原就是想要先废皇帝的武功,然后再从骨头和内脏里一点一点的发作,寸寸骨裂、耗尽血液,这才能够断气。他是恨极了皇帝,故而才专门寻出这么一味毒药来。只是那毒酒被小公主误饮了。   皇帝此生永远都无法忘记幼女在怀中一口一口吐着鲜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所以,他才想要叫谢氏也亲自来尝一尝这个滋味——乌骨散原就是散功药改制的毒药,适量的乌骨散是不会致命的,可是却会折磨人,从骨头里、内脏里一点一点的折磨人,直叫人生不如死。   他倒是想要叫谢氏亲自尝一尝女儿所受过的苦,看看她能熬几日。 第108章   黄顺等人惦记着殿内的情景, 一直都在外头候着,这会儿听到皇帝的吩咐, 便立刻推门进去。   只是, 这忽然听到皇帝这般吩咐,想着以往谢贵妃的盛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心里头也有些没底, 可眼见着皇帝那难看之极的面色以及跪坐在地上的谢贵妃那少见的狼狈模样,这些个久经世事的老内侍全都把嘴巴闭紧了, 再不敢有半句废话。   后头两个健壮的老内侍连话都没说,快步上前去, 一左一右的压着谢贵妃的双手,那样大的力道几乎是要把谢贵妃的两个肩膀都给拆下来,直接便要把她压出去。   在那两个老奴大胆压住谢贵妃双手的时候, 她那张绝美的面上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仿佛是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她自来便是金枝玉叶, 便是到了新朝时也没吃过什么大亏, 从来不曾把这些奴才放在眼里, 如何能忍受对方这般行止?   一贯孱弱无力的谢贵妃竟也剧烈的挣扎了两下, 仰起头,双眼冒火的瞪着皇帝, 似乎还要再质问些什么, 但是很快便有识得眼色的内侍拿了帕子堵住她的嘴,拖着她那两只手臂,如同拖着一样死物, 干脆利落的把人给拖了出去。   一直等到谢贵妃被拖走,皇帝紧绷的面庞方才渐渐地松缓了下来,他把那封血书收回自己的袖中,手掌慢慢握紧成拳头,面上微微浮起一层薄红,忽而垂下头,竟是又呕出一滩血来。   黄顺就在边上看着,立时便给吓得心都不会跳了,再顾不得什么,快步上前扶住皇帝,口上道:“陛下,奴才适才叫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是不是要叫他们……”   黄顺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皇帝便轻轻的抬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话,低声吩咐道:“不必了,你先去外边交代一声——”大约是才吐过血的缘故,他的薄唇殷红如朱,只是声音微微有些发哑,“就说朕让他们把谢氏看紧了,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若有什么差错,便是连坐之罪,必诛三族。”   其实,他可以直接废了谢氏的贵妃尊位,可六皇子却是无辜的,他已对不起幼女,此时又如何忍心叫幼子有这么一个名为罪人的生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黄顺连连应了下来,只是仍旧是不放心,悄悄的拿眼端详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那,陛下您?”他心里头还想着要劝皇帝找两位奉御看看脉,至少也能安心些。   皇帝却避开了黄顺那关切担心的目光,鸦色的眼睫缓缓的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的复杂神色,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无事。”   他清俊已极的面容已然苍白如死,面色似是带着深深的倦怠与自嘲,随口道:“朕躺一躺就好。”他伸出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轻轻的拭去唇上的鲜血,只是沉着声音接着吩咐道,“你去外头候着,朕一个人躺一会儿。”   黄顺满心担忧惶恐,这会儿对上皇帝冷淡的目光却也只得应了。只是,没等他走出殿门,忽而听到后头一声巨响。黄顺吓了一跳,连忙转头去看却见皇帝整个人都从暖榻上倒了下来,人事不省。   黄顺吓得眼前一黑,差点跪倒:简直跟天塌下来了一般。   好在黄顺在皇帝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本人还有些个胆色,再不敢耽搁,连忙快步上前扶着皇帝回了暖榻,然后便火急火燎的端着一张能刮出冰粒子的冷脸去把两位早已侯在偏殿的奉御请进殿来。   只是,便是冯奉御和杨奉御这般见过大场面的,瞧着皇帝明黄色衣襟上的那口血和他此时昏迷不醒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有些腿颤,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就有些呆住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臣早上还给陛下请过脉,一切都安啊。”冯奉御吓得手都有些哆嗦,“再者,陛下武艺精深,便是那些个剧毒也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就毒倒人啊!   黄顺被外头的夜风一吹,心里倒是冷静了许多,他很清楚:皇帝晕倒这事可大可小,但是绝不可以传出去,万一有个好歹事情闹大了,他这个伺候在边上的近人肯定是没命的。   所以,这会儿黄顺倒是板着脸在内殿里头威胁起这两个白胡子老头来了:“这病因和病情,自然要由您二位来看,怎的倒是问起我了?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就把话先说在这儿——如今北狄乱起,魏王出征在外,诸王又在京里,若是陛下有个好歹。来日乱起,这祸国大罪可有你们二位一份。”   听着这话,杨奉御和冯奉御老胳膊老腿都抖起来了,差点没把自己那白胡子扯了,他们的动作立时便灵敏起来了,抢着上前去看皇帝的脉象。   随即,杨奉御的面色稍稍缓了缓:还好,只是气急攻心,只是这心口血最是伤身,皇帝前些年又中过乌骨散,多少有些个难办……   杨奉御和冯奉御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僚,早已是默契十足,看过脉后两人都不觉抬眼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   边上等着的黄顺已是十分不耐,扫了他们二人一眼,直接问道:“陛下明日一早还有早朝,这可是耽误不起的。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杨奉御连忙点头:“无事,陛下只是一时气血上涌,堵住了……臣等马上就开一剂药,配合针灸,应是无恙。”   冯奉御紧接着开口:“只是这方子,容我二人再斟酌一二。”对方到底是皇帝,这万金之躯,便是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他们两个还真得商量一二。   故而,两位奉御虽是看完了脉也依旧是满心紧张忐忑,略略的与黄顺交代了几句话后便又垂下头,低声交谈了几句。半响后,这两人才郑重其事的敲定了药方,将这药方交给黄顺找人去煎药。   甘露殿的人到底是侍奉皇帝左右,动作自是不慢,总算是赶在了天亮前煎好了药,由着黄顺亲自端上来。冯奉御和杨奉御这一整晚也都提着心,好容易给皇帝喂了药,便打开针灸包,配合默契的施了几针,硬撑着熬了许久,好容易方才见着皇帝泛白的面色渐渐缓和过来,剑眉微微一蹙,墨黑的眉睫跟着一颤,终于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榻边的三人几乎是喜极而泣,黄顺素是个识颜色的,对着那两个奉御疾言厉色,对着皇帝却又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上前扶了皇帝一把,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小心谨慎的道:“陛下适才晕了过去,奴才斗胆,这才请了两位奉御过来。”他这言里言外,自是要先替自己开脱。   皇帝却没功夫管这个,有些吃力的抬手捂了捂额头,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黄顺温声道,随即便又斟酌着问道,“陛下这是要起来,还是……”按照往日惯例,若是皇帝打算早朝,卯时前后就该起了,只是瞧着皇帝如今这模样,黄顺倒也不知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不该多嘴劝皇帝休息两日。   皇帝微微一顿,眉心一折,大约是想要打起精神,随即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直到眉心落下一个红印子,这才沉声道:“就说朕偶有不适,今日暂且休朝。”顿了顿,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叫荣贵亲自去蜀王府一趟,把蜀王叫来,就说朕有事要和他说。”   黄顺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虽说窥视帝踪乃是大罪,可这朝内朝外哪个不盯着内廷?所以,谢贵妃那事肯定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做父亲的肯定要先把六皇子给安抚了……   黄顺这会儿虽不知谢贵妃究竟犯了什么大事,可瞧皇帝这神色,想着皇帝前头吐的那口血便知道这事肯定不小。他立刻就应了下来:“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荣公公说一声。”   黄顺转身去了,皇帝这才抬眼看了看跟前的两位奉御,缓缓道:“朕这身子,可是无恙?”   杨奉御迟疑了一下,躬下身子,半是恭维半是小心道:“陛下武艺高深,只要细心调养,来日一定龙体康泰。”   冯奉御紧接着加了一句:“只是,陛下此回乃是怒气攻心,到底伤了心脉,这调养期间,最忌大喜大悲,万万不可再轻易动怒。”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往后一靠,把背靠在垫在身后的软枕上,有些怠懒的挥了挥手:“行了,朕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等会儿留个方子,迟些给黄顺便是了。”这是赶人的意思。   两位奉御担心受怕了一整晚,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俯身行礼道:“臣等告退。”   殿中一时无人,只有摇曳的烛光随着微风晃了晃,墙上还有淡淡的影子轻轻拂动,左右静的几乎能听到呼吸声。那黎明前最后的一点夜色沉沉的压在皇帝的面上,叫他不由自主的阖了眼。他似是静了一瞬,随即以手捂额,默默然的苦笑了一声。   当年太后去的时候,曾经絮絮的与他交心“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   那时候,他还只是隐约有所感悟,只是觉得身为天子,那都是应该的。   可此时,他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天地之间竟是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到了他这个位置,便是再多的真心真情也要成了虚情假意——父母、妻儿、妃妾、臣民……来来去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真的毫不畏惧他手中的皇权,当真全心全意的待他。   而他,原本也不该奢求,不该自欺欺人。   便是元德皇后,那么多年的结发夫妻,荣辱与共,可熬到最后怕也没剩下多少真心,便是临终最后一个请托为的也是太子……   都说他最爱江山,可大约也唯有江山,此生绝不会辜负他。   皇帝也不知自己这一刻究竟想了什么,脑中乱成一团:一时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氏时的场景;一时是幼女伏在他怀中一口口吐血的场景;一时又是谢贵妃讥诮质问的场景……一个个的转换着,只把他本就如乱麻一般的心绪搅得更乱了。   好容易方才撑到天亮,外头才有通报,说是六皇子来了。   皇帝终于从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咬了咬牙根,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六皇子端着热腾腾的汤药从外头进来,他生得容如珠玉,此时面上一点忧色便显得颇为堪怜。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汤药上前来,先与皇帝见礼,这才道:“儿臣来时,黄公公他们特意交代了,让儿臣看着父皇把药喝了。”   皇帝一颗心沉甸甸的,这会儿见着幼子满面关切,到底还是稍稍缓了一些,懒懒的玩笑道:“那些个奴才越发大胆了,竟也敢差遣起朕的蜀王来?”   六皇子面上不觉一笑,只是用汤匙轻轻的在汤药里搅了搅,温声道:“到底是关心父皇您的病情呢。您这一病,朝内朝外且不说,这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担心得很呢……”   皇帝挑了挑眉梢,眼中神色颇是复杂,只是嘴上倒没说什么。   六皇子便又道:“那,儿臣先服侍您喝药?”   皇帝思忖片刻,只是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微微苦笑了一声:“行了,朕自己喝便是了……”他抬手接了药碗,犹豫片刻,还是把之前塞到袖中的那封血书递给六皇子,“你先看看这个。”   六皇子原还以为皇帝这会儿特意传他过来是为了侍疾,可瞧着皇帝此时形容,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皱了皱眉头,这才抬手接了那封血书。然而,但他摊开血书,看到内中字句的时候,面上也渐渐的失去了血色。   皇帝眼也不眨的把那碗汤药一口用了,随手把药碗搁在一边,这才缓缓开口道:“朕原还想着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毕竟这些事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可后来一想,那到底是你的母亲,更何况这里头又牵扯了三娘……”他极微妙的一顿,语声渐渐凉了下去,“你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了,有些事,还是叫你知道的好。”   六皇子紧紧的咬着下唇,几乎把唇上那块肉咬出血来,许久才哑声应道:“父皇良苦用心,儿臣自是知道的。”   只是,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母妃竟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血书上的一个个字,仿佛是一把把尖刀,几乎要把他的心肺都给挖出来。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那个生得犹如白玉观音一般慈美温柔的母妃竟然能狠得下心,狠得下心拿三娘的性命来做局。又或者,他们这些姓了萧的儿女在谢贵妃的眼里全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吧?   虎毒不食子,她的心难道更胜过饿虎吗?   皇帝静静的看着六皇子,似有几分叹息,终于还是软了声调:“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莫要放在心上。”   六皇子原就强撑着,此时闻得皇帝温言宽慰,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竟是眼眶一红落下泪来。他也顾不得去擦面上的热泪,只是匆忙的跪下来:“母妃之罪实是罄竹难书,再难轻恕。儿臣生为人子却不能尽责阻拦,亦是不曾劝导引导,实是难辞其咎……”他一字一句的道,“还望父皇容儿臣请辞蜀王之位,以抵儿臣之罪。”   皇帝沉沉的叹息了一声:“六郎,你这是要拿刀戳你父皇的心吗……”他的笑容近乎惨淡,“你的长姐和妹妹都去了,朕如今也只剩下你们几个孩子了——你大哥他远在黔州,朕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再见,至于你二哥、三哥,不说也罢……”   六皇子只觉得皇帝那一声叹息几乎如长针一般扎入他的心口,心中大痛,不由得扑倒皇帝榻前,俯身痛哭起来。   皇帝伸手抚着幼子的头顶,被他那哭声一引,心中亦是沉沉的哀痛,心口也渐渐抽痛起来。   六皇子哭了半响,几乎闭过气去,浑身发颤,终于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儿臣还有些话想要问一问母……谢氏,不知父皇可否开恩,叫儿臣再见她一面?”   皇帝指尖在他发上轻轻的拂过,许久才应声道:“也罢,你们乃是母子,你却也该去见她一面。”   遥隔千里,萧明钰自是不知道宫中的变动,他这会儿正盯着眼前那封信发呆呢。   原本,那一日他在自己的帐子里遇着刺客,心中多是烦闷,索性便起身去找苏淮真苏大将军说话,没成想说到一半便又收到戎城来的急报——北狄趁夜突袭戎城,戎城守备战死,两个副将一死一伤,戎城已破。   这一下子,便是苏淮真和萧明钰都有些坐不住了,连忙拔营连夜赶路——再不加急步伐,就怕北狄那边会生出更多的事情来。   这般一来,那些个护卫们自然也没时间再与萧明钰说他们抓了个“新刺客”的事情。一直等到他们大军到了戎城北边的湘城,一切都安顿下来了,这才有人想起这么一桩事情,赶紧去报了萧明钰说是之前抓着个刺客正押着,想着萧明钰或许也能抓着那个所谓的刺客,审讯出一二。   萧明钰一听便觉得不对劲,让人把那“刺客”压上来,一看便认出人来,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也太巧了!好在郑娥让人给他送的信没丢,只是晚了些时日才到了萧明钰的手上。   之前,萧明钰虽是忙着赶路,可心里头却也未尝没期待过郑娥的家信,左盼右盼一直不到,心里未尝不失望沮丧。只是,如今信到了他跟前,他反倒有些不敢去看了:媳妇给我寄信了,可是我前面一直没能看到信也没有第一时间回信,怎么破?!   这般一想,萧明钰心里更是愧疚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打开信匣子,拿出那封信,咬着牙看了起来。   如今正值深夜,萧明钰怕看不清字,特意拿着信纸往边上烛火方向移了移,可等他看到郑娥信上写的那几句“……二娘一个人便吃了半碟子烤羊肉,若不是中途我出了意外,她大概还能再吃好几碟羊肉。不过你放心,我说的‘意外’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是好事——是我们两个人的好事。只是,接下来好几个月,我大概都不能吃羊肉了。”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一颤,那张轻薄的信纸差一点就要被烛火烧了。   好在萧明钰反应快,下意识的用自己的手掌给挡了一下,他的手背被烛火差点烧伤,烫的缩了一下,可唇角却又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   太,太好了!   他要做父亲了!   萧明钰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是被人丢了一窜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声响,一时间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是一阵一阵的狂喜涌上来,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在血管里不断的迸进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振奋的差点想要拿着信纸去和外头所有人都说一声:“我要做父亲了!”   好在萧明钰尚且还有一二的理智,这才强自按捺下来,满心狂喜的坐在位子上想着信上写的事情:他与郑娥成婚几年,虽说一直觉得郑娥年纪小不急着要孩子,可真等他听说要有孩子了却又忍不住心生期盼:也不知这孩子会生得似谁?会不会是个和阿娥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他未来的孩子会不会也有像阿娥那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和又长又卷的眼睫?   萧明钰坐在桌前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放到最后那张写了诗句的衍波笺,只觉得心口烫的仿佛藏着一团火,说不出的甜蜜与妥帖。他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张衍波笺,把它按在心口的位置。   她想说“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可他的相思又何曾断过? 第109章   因为有皇帝交代, 六皇子午间的时候终于去了蓬莱殿,去见被关在那里的谢贵妃。   那些原先在蓬莱殿伺候的人, 要么已经被调走, 要么就是被看管审讯,如今也只剩下那些皇帝特意派来看守谢贵妃的人。便是甘露殿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出来,可这朝内朝外早晚也会知道消息, 哪怕不知道谢贵妃究竟因何而得罪皇帝,可等他们知道这消息, 肯定也会明白过来:谢贵妃这是彻底的失宠,再无一丝翻身余地。   或许, 对于谢贵妃来说,这当真算得上是一日之间,从天到地的落差。六皇子一面走着, 一面想着谢贵妃此时的境况,一直走到殿门口, 这才回过神来。   守在殿外的几个侍卫都已得了皇帝的口谕, 自然不会拦着六皇子, 只是开门的时候低声叮咛了一句:“早上喂过一次乌骨散, 怕是这会儿情绪有些不好……”他顿了顿,有心卖六皇子一个好, “您自个儿小心些。”   六皇子心头微微一跳, 随即抿了抿唇点头应了下来。他垂下眼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心绪,慢条斯理的抚了抚自己的袖角,许久方才狠下心来推门而入。   大约是殿内门扇皆闭又没有烛火明光的缘故, 一眼望去,殿内甚是阴冷灰暗,叫人如置冬窟,隐约还能看见那层层的帘幔似人一般悄悄的摇晃,鼻尖甚至还能闻见浮在空气里那如同铁锈一般腥甜的血味。   六皇子心中大约也有了准备,转身合上门,往里走了几步,果真看见了帘幔后面,伏在地上的谢贵妃——她大半张脸都埋在自己披洒而下的长发里,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倘若不是她的身子还有些微的起伏,六皇子险些要以为她是死了。   而谢贵妃此时的形容早已没了先前的从容清贵,昔日那每晚都要用发油一点一点养护的如云乌发只是凌乱的披洒着,发尾也打着结,如同一团乱麻,因为发汗的缘故还有些湿。殿内颇为阴冷,可谢贵妃此时却也只穿着一件极单薄的素白寝衣,那素白的衣襟上面则沾满了她因为乌骨散而呕出来的血迹和冷汗留下的汗迹。那些血迹斑斑,旧的血迹早已干了,很快便又添上新的,血腥味仿佛是空气里那无孔不入的蝗虫,一点一点的钻进人的鼻子里。   六皇子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地上的谢贵妃,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也算得上是十分平静,甚至还能很是认真的想着:她这模样,倒是有些像是街头那些个疯婆子……   大概是注意到了六皇子的目光,谢贵妃一动不动的身子轻轻的颤了颤,动作极慢的抬起头来,不过是过了一夜,她的脸便彻底的苍白起来,失了血色的憔悴,眼底乌青,双眼无神,嘴角含沾着血,看上去仿佛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然而,当她看到六皇子的时候,眼睛却忽然亮了。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挣扎着爬过去,手脚并用,声音几乎是绝望的哀求:“六郎,六郎!”   她咬着唇,用尽全力的想要将喉中涌出的鲜血给咽回去,可是在她仰着头说话的时候仍旧有断断续续的鲜血从她嘴角滑落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毯上,就像是阴天时落下的细雨,总也不断。她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已流干了,只能徒劳无力的苦苦求恳道:“你去求求你父皇,我,我再也受不了了。六郎,我是你的母妃啊,你怎忍心叫我受这样的罪……”   乌骨散真正折磨人的地方在于它是在人体内发作的,每一次用药之后,药效发作时便会断断续续的痛,从每一根骨头缝里透出的疼痛,心肝脾肺仿佛也跟着扭成了一团,喉中发痒,仿佛非要把体内所有的鲜血都吐完为止。她昨夜一整夜都没能闭眼,一闭眼仿佛就能听到一根根的骨头软了,碎了,满身都是鲜血……   谢贵妃这一辈子生来便是金枝玉叶,一国公主,从生下来起便未受过丁点的苦,哪怕当年国破家亡,一番寻死觅活之后依旧是风光无限的新朝贵妃,安享荣华。故而,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能那样疼。那种疼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甚至是恨不能拿刀杀了自己。   可是,当年国破时她尚且选择苟活,如果此时自杀,那么便是对她先前所有选择决断的否认,每当她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还要分出一丝的精力咬一口舌尖,寻回理智。这般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夜,满身的汗水和鲜血,她甚至连站着或是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同死狗一般的苟延残喘。   早上的时候,那些人兢兢业业的遵照了皇帝昨日的吩咐,重又给她拿了乌骨散,毫不客气的掰开她的嘴巴强塞进去。疼痛加剧的时候,便是谢贵妃甚至有一丝的迷茫:她究竟为什么还不死?这样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然而,“活着”这两个字显然已刻到了她的骨头里,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也不愿就这样自尽。可是,在这样的绝望境地里,连活着都是如此的令人绝望,她今日晨间一大半的时间都趴在地上,甚至连抬头都觉得费力。也正因如此,在她看见六皇子的时候,心中终于还是生出一丝真正的狂喜和希望。她那双曾经焚香抚琴、犹如美玉雕成的纤手此刻便像是一对鸡爪子,青筋必现,痉挛似的颤抖着。直到此刻,她都还想怕着去抓六皇子的袍裾。   然而,六皇子却自然而然的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慢慢的摇了摇头。他的五官犹如珠玉一般的秀致,而那双黑眸恰是价值连城的黑珍珠,内中写满了复杂的心绪。   在六皇子退开的那一瞬,谢贵妃眼里的光也就在这一刻几乎全都灭了。随即,她又强打起精神,一声声的哀求道:“六郎,我便是有再多的错,可我也是你的母妃啊。当年我生你的时候,疼了几乎一日一夜。从你小时起,我便百般的疼爱于你,事事都为你着想,你不能、不能丢下母妃我不管……”   六皇子微微扬了扬唇角,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疼爱的真的是我吗?”   他顿了顿,不待谢贵妃回答,便已经从容淡定的接着说了下去:“我和三娘同样都是母妃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样都是母妃你的孩子,可你待我与三娘却截然不同。我以前一直想不不明白,总以为母妃你是重男轻女,后来渐渐长大,这才明白了:对你而言,我是可以帮助你实现野心和复仇的工具,所以你一日日的期盼等待着,就希望能够扶我上位,然后成为一国太后,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可三娘却生来体弱,对你而言毫无用处,所以你便一次次的利用她。”   六皇子垂目看着地上形容狼狈、憔悴哀苦的女人,微微阖了阖眼,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自三娘小时起,您便把她当做是争宠的工具——父皇不来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小病;父皇不高兴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大病……最后父皇再不愿相信你,你便直接叫三娘去死一回,好博得父皇怜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怎么忍心?三娘至死都信任你、依赖你,你怎么能够忍心?!”   他自小便觉得再没有比自己的妹妹更惹人疼的姑娘了,她就像是小小的幼兽,敏感又天真,对着喜欢亲近的人的时候便会交托所有的信任,收起自己的爪子依偎着对方。小时候,好多好多次,他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小声的说着话。   他的妹妹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说起对未来的期盼时甚至还会害羞的垂下眼,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样轻轻的晃动。她说:“要是我的身体能够好一些,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这样父皇和母妃就不会再为我担心了。我以后什么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好。我、母妃、父皇还有哥哥你……”   她说到最后,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就像是两颗黑曜石,一直一直的看入六皇子的眼底和心底。   那个傻姑娘,她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后要她性命的人竟是她一心喜爱信赖的母妃。   六皇子一念及此,只觉得目次欲裂,眼眶微微泛红,瞪大了眼睛看着谢贵妃。   大概是六皇子的眼神太过可怖,也可能是谢贵妃如今受不得惊吓,她下意识的瑟缩着,咬了咬唇,竭力想要维持镇定,可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从眼里流出来,软了声调为自己分辩道:“她也是我的女儿,好容易长到那么大,还不知能活多久。我那时候自顾不暇,让她死前为我和你做一些事情,那又有什么错?”   话声还未落下,六皇子脑中一热,几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拎起谢贵妃的衣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她:“那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你说你受不了这乌骨散的苦,那你可曾问过她受不受得了?”   六皇子垂下眼与谢贵妃那彷徨的目光相对,很是认真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在她死后,你一次次的借着她的名义在我和父皇面前哭诉,可你的眼泪有一滴是真的吗?”他言辞如刀剑,锋利之极,一点一点的割开了谢贵妃那张美人皮,直接戳在她那颗黑心肝上,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开口问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人?!”   谢贵妃这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般当面痛骂过,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儿子。她又气又恨,偏全身都使不出力,只能咬着牙应声道:“我有什么办法——是姓萧的杀尽了谢氏血脉。便是,便是死了你妹妹,那也是不够偿还!”   “然而,我也姓萧啊……”六皇子松开抓着她领口的手指,慢慢的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为了你谢氏的野心而活。母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父皇告诉我,他不会废你的贵妃之位,可他也再不会见你,再不会叫旁人见你。为了不叫你扰了三娘安宁,你死后也只能迁入他处下葬,以庶人礼。”他转身便往外去,语声轻的如同浮在空中的尘埃,“你这辈子争争抢抢,苦心谋划,牺牲一切,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把黄土,余下的什么也没有。你这辈子,到了这地步,究竟为了什么呢?当年熙朝国破时,你若与其他人一同自尽,或许还能是以公主礼下葬。而如今呢?到了九泉之下,便是那些谢氏的人看见了你,恐怕也会瞧不起你。”   那一瞬间,谢贵妃的脸色几乎是死人一般的苍白,她紧紧、紧紧的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怨毒和不甘,才能勉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大概是谢贵妃的目光实在太渗人,又或者殿内实在有些阴冷,六皇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但他走到门口处时,正好撞见人端着乌骨散走进来,显然是要再给谢贵妃喂一回药。   六皇子退开几步,转头往后看去,隐约能看见那几个内侍一拥而上,几乎是强压着谢贵妃。那端着药的人用手掰开她的嘴,掐着她的鼻子,压着她的舌根,毫不怜惜的把掺了乌骨散的药到到她的嘴里。   谢贵妃显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挣扎,满头的乌发凌乱的甩着,甚至不顾仪态的的哀求、咒骂着。随着药碗里的药灌进去,随着她的挣扎,不断有药和鲜血从她的嘴里咳嗽出来,或者是从鼻子里涌出来,使得她那件单薄的寝衣更是肮脏……   她的挣扎声、尖叫声、谩骂声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幔,几乎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六皇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他有些僵硬的将自己颤抖的指尖收回袖中,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出这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殿。   正是午后时分,松软温暖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下来,犹如薄薄的金粉,洒了他满肩。他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这才端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问道:“这样一日数次的喂,一般人都能熬多久?”   那守门的内侍倒是知道些事情,思忖片刻才小心的应道:“我们一般都是一日三次的,分量也都是斟酌过的,倘若对方咬牙撑着,大概能有一月时间吧。”他顿了顿,仿佛是不经意的多加了一句,“不过,若真是熬过一个月,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六皇子突然追问道。   对方吓了一跳,只得老实应声:“那可真是惨了。奴才我见过一次,那骨头从里头一根根的碎开,手脚全都软绵绵的,动也动不了,只能躺着,连呼吸都艰难,七窍出血,皮开肉绽,浑身血淋淋的……真是,真是看过一次就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一般人都撑不住一个月就会自尽了。”   六皇子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心里此时事什么滋味,正要逃似的离开却又听到里头那凄厉的尖叫声,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每回喂药都是这么……”他抿了抿唇,斟酌用词,“这么麻烦?”   守门的内侍眯了眯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安慰六皇子:“您放心,前几回都是这样的,不过再过几回就没力气叫了。这痛啊痛啊,到最后没一刻不是在痛,哪里还有力气挣扎?”   六皇子不敢再问下去,几乎是仓皇的抬步跑开了。   因为郑娥一直被人拘在魏王府养胎,故而皇帝病重、贵妃被囚的消息是一直到了晚上才传到她那里的。郑娥心里多少惦记着皇帝,免不了要去二公主府上与她商量:“听说父皇今日病得连早朝都没上。要不然,咱们明日一起去宫里头瞧瞧他吧?”   二公主虽是想要应,可想着自己九个多月大的肚子,还是忍不住苦笑:“我现今还真不敢出府了——说不得哪天就要生了。这要是有个万一,别说是长卿,便是连孩子都对不起……”她握着郑娥的手,很是小心的道,“只是父皇一贯勤政,这忽然不上朝,想来一定病得厉害,我这心里头也不放心得很。阿娥,要不你替我去一趟,回来后再和我说说?”   郑娥这才想起二公主临近产期的事情,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一急就忘了事情,你是该好好留在公主府里。明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二公主颇是感激,蹙着眉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听人说父皇现今也不肯见人,连楚王和吴王求见都被驳了回去,好是没脸。要不然,我让长卿帮你去姑姑哪儿问一声?让姑姑陪你一起去,那便更好了。”她如今虽是嫁了张长卿,可小时候叫姑姑叫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称呼。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泰和长公主是长辈也是皇帝的长姐,辈分在那里,这个时候由着泰和长公主带她入宫去瞧皇帝,自是合情合理,也能省了楚王、吴王等许多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郑娥思忖片刻便应了,随即点了点头,轻轻的戳了戳二公主的面颊:“你啊,好好安心养胎就行了,我迟些儿回去的时候会叫长卿哥哥陪我去长公主府上问个安。你这会儿若是能平平安安的给父皇再添个小外孙便是最大的好事,父皇那儿一准儿要高兴。”   一提起孩子,二公主面上也不觉染了一丝的笑意。她伸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忽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抓着郑娥的手按上去,小声道:“他在动呢……”做母亲的,难免要为自己孩子的活泼健康而骄傲,嘴里笑着道,“真是一时半会儿也闲不住,我这才和你说上话呢,他便来打招呼了。真是个调皮的。”   郑娥咬着唇,耐心的感受着手掌处的动弹,这一刻,满室寂静,她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肚皮在她手掌处轻轻的动着,就像是有人轻轻的用拳头打在她的掌心,欢欢喜喜的与她打招呼。哪怕她此时也怀着孕,可在这细微的动静中,她仍旧为着这新生命的活跃而满怀激动、满心欢喜——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了母亲这两个字的神奇和伟大,眼中既是酸涩又是滚烫。   那样小的生命,就在她们的腹中,乖乖的等待着母亲带他们去看这个新奇又美丽的世界。   郑娥小心翼翼的分出一只手,轻之又轻的按在自己的腹上。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月份现今还小,可这会儿却仿佛也能感觉到什么似的,心中又酸又软。   二公主瞧了眼她那模样,面上笑盈盈的,凑过来挽着郑娥的手臂,亲亲密密的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尚药局那边的人都说了,我这一胎许是个男孩,要是你这一胎是个女孩,咱们日后说不得还能做儿女亲家呢~”她眨了眨眼睛,俏生生的道,“你说好不好,阿娥?”   郑娥下意识的便想要点头,最后忽然想起孩子他爹,只得又道:“这事还是先问问四哥哥吧。”萧明钰以前和她讨论过,说是想先要个女儿,甚至他还很是仔细周详的考虑过如何养女儿、如何挑女婿,这要是叫他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把他的女儿许给人,他一定要疯了的!   二公主嘴里哼哼了一声,可她也知道这事确实该问一问萧明钰,故而一转神她便又关心起萧明钰如今的情况来:“对了,四哥他给你回信了没?有没有说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口,她便见着郑娥的面色一僵,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二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里头暗骂自己那个关键时候不靠谱的四哥,大感失言,连忙出声挽救道:“没事没事,说不定他的信就在路上呢,明天就能到也说不定!”   郑娥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怀疑:四哥哥一直想要晚些要孩子,她现在忽然有了,他会不会……会不会不高兴啊?所以才一直没有回信? 第110章   二公主的月份到底是大了, 这会儿虽是坐在榻上与郑娥说话,可她说着说着, 不一会儿便显出几分倦色来, 时不时地抬手掩着唇,眼中水雾朦胧,连连哈气。   郑娥自是瞧在眼里, 连忙伸手扶她躺好,一面给她拿薄毯盖着身上, 一面嘴里嗔怪道:“既是累了,那便早说呀, 这会儿累着了可怎么好——你现今是双身子呢,便是不顾惜自个儿,也得顾惜你肚子里的孩子啊!”说着, 郑娥的目光在二公主隆起的肚子上一转儿,忍不住也笑盈盈的玩笑了一句道, “说来, 这孩子动完了身子便要睡, 果真是个伶俐乖巧的。”   二公主听在耳里, 心中颇是欢喜,嘴里却连连道:“哪有你说的这样好。”她扬唇一笑, 含蓄的炫耀道, “约莫是月份到了,这些日子常折腾我。尤其是夜里,更是不肯安分的。长卿怕我辛苦, 只得半夜起来替我揉腿,也跟着睡不好……”   郑娥瞧着二公主这眉眼含笑、容光焕发的模样,忍不住便又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气哼哼的:“我看是你折腾长卿吧!”话虽如此,郑娥眼见着二公主与张长卿夫妻恩爱,马上就要成一家三口,她心里自是替她欢喜,十分羡慕的,她甚至隐隐的有些想萧明钰了:要是萧明钰这会儿也在她身边就好了,这样他们也能似二公主与张长卿那样围绕着孩子说些话……   因为二公主昏昏欲睡,郑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她睡踏实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起身出去。不过,因为还要去泰和长公主那里,郑娥干脆又把张长卿拉上,一起去了泰和长公主府。   好在,泰和长公主心里头确实也惦记着皇帝那身子,听了郑娥来意后便也没有推辞,直接便点头把事情给应了下来:“也好,就算你不说我明日也是打算要去甘露殿那边看看皇帝的。咱们两人一起去也能作伴,自是好的。”她应下了此事后却又想起件重要事来,仿若无意的开口问道,“对了,四郎可有给你写信?上回我收到斌儿的信时,说是等他到了湘城安定下来后会再写来,也不知他们现今到没到湘城呢。”   郑娥闻言,几乎要把牙齿都给压碎了——该死的萧明钰,居然还比不上薛斌!人薛斌都给泰和长公主写信了,结果他倒好,一封信都没回!下回他要是真写信回来,她铁定给撕了!   郑娥这般想着,心里气的很,可面上却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萧明钰这家伙至今连信纸都没叫她看见。郑娥鼓着双颊想了想,最后还是十分要面子的转开话题,赞起了薛斌:“薛大哥果真孝顺,走到哪儿都记得给姑姑您写信。”萧明钰那没心肝的家伙果真就是比不上人家识眼色!   自二公主有孕以来,郑娥倒是无师自通的摸着了如何哄孩子她娘——做娘的总是要忍不住炫儿子或是丈夫,你顺嘴夸一句,便能得了她好多好话再不必心烦找话题了。   果真,泰和长公主现今与薛斌解了母子心结,前些日子又收了薛斌的信,心里头多少还是想要与人说一说的。正巧,薛斌如今勉强也算是在萧明钰底下做事,这般一来,泰和长公主对着郑娥自然也有了几分亲近。   只见泰和长公主凤目微微一挑,面上含笑,颇有几分昔日高傲凌人的风采。   可她嘴里却似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正不住的与郑娥抱怨着:“他这算什么孝顺?我之前劝了他好些次,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偏他性子倔,非要逞强去外头跑,说去就去,拦也拦不住。我这做娘的也是实在拿他没法子了,只好在后头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倒是似模似样的写了信回来。真说起来,那信我要是不看,心里定是要不放心的;可真要看了,那就更是不放心他了……”   郑娥耐心听着泰和长公主说了一通薛斌的事情,面上也只得跟着笑,嘴里劝慰着:“我听王爷说了,虎父无犬子,薛大哥能干着呢,日后必是前程无线。您啊,就只管放心好了。”   泰和长公主听到这话果真是笑了,她眉梢一抬,很是亲切的握住郑娥的手,力道轻柔的在郑娥的手背上拍了下,笑起来:“那可好!说起来,他们也是表兄弟,出门在外,少不得要互相照顾。”   郑娥虽是迟钝了些,可这会儿还是很快听懂了:泰和长公主这是盼着萧明钰多照顾薛斌呢。郑娥心里有了底,面上也只是笑着应:“是了,常听人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泰和长公主满意极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话!”   因说得开怀,泰和长公主还留了郑娥一起用晚膳,甚至到了郑娥要走的时候还特意叫人从库里取了些锦帛珍器等等一并送去魏王府。   泰和长公主一副大方模样,甚至还亲自送郑娥到了垂花门口,嘴里解释道:“你如今有身孕呢,我这个做姑姑的哪里能不送些东西?好好收着吧,等以后孩子出生了,姑姑这里再给你压一份大礼。”   郑娥难得见泰和长公主这般热情,虽知道大半都是为了薛斌,可她心里头还是颇为受宠若惊,连连道:“叫姑姑您破费了……”   一直等回了府,郑娥那因为没收到萧明钰回信的郁气才散了些,只是仍旧有些不大高兴。她在自己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是萧明钰真的写信回来,一定要撕了!   哼,她才不给萧明钰那没心肝的家伙回信呢!   其实,也不是只有郑娥或是二公主想到了泰和长公主这条路,楚王与吴王也想到了。   楚王到底还有个亲娘王昭仪在宫里头,也算是最早得到贵妃被囚、皇帝病重的消息的人之一。   所以,一大早的,楚王便叫上吴王,两人一起去甘露殿。他们想的也挺好的:毕竟先前贵妃和他们颇有些联系,如今谢贵妃被囚,也不知会不会把他们的事情给扯出来……故而,他们这才想着趁着探病,去皇帝那儿探一探风声,哪怕探不到风声也不能叫六皇子一个人得了好,也要抢着去皇帝跟前显摆一下做儿子的孝心。   只可惜,楚王与吴王两个人才走到殿门外头就给拦下来了。吴王倒是稳得住,还温声与边上的几个内侍说了话,可楚王却差点儿给气疯,要不是吴王拉着,他非得要杵着等皇帝见他不可:都是儿子,偏心那几个嫡子便也罢了,如今连老六那最小的也压在他们上头。父皇也太偏心了!!!!   好在吴王动作快,赶紧的把楚王给拉了回来,温声劝他道:“父皇正病着呢,哪里能见得了这么多人。等父皇身子好些了,咱们再来吧……”说着,便又赶紧给楚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回府再说。”   因吴王府更近一些,他们这一回先去了吴王府。吴王妃面上还是贤惠的很,亲自端了茶水到书房,然后便贴心合上门让两个男人接着商谈。   楚王脑中的怒火一过,很快便又冷静下来。他手里端着一盏温茶,略喝了几口后便又想起了正事:“对了,要不然咱们两人明日拉上姑姑再去一回?我就不信了,父皇难不成真就不见咱们了?凭什么,老四去了又来老六,偏咱们两个都是爹不疼的!”   吴王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刻应下,反倒是伸手拉住了楚王的袖子,温声道:“不急,今日这事有些个古怪,咱们要好好琢磨一下……”他顿了顿,轻轻的与吴王解释道,“你想啊:谢氏原就是父皇的宠妃,膝下一儿一女,论起来还有些个旧情在,偏父皇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叫人把她关蓬莱殿去了。看这模样,恐怕谢氏这辈子都别想要出来了!你说,这是因为了什么?”   是啊,有什么事,值得皇帝生这么大的气,甚至连颜面都不顾,直接就把昔日的宠妃给关起来?   楚王只略想了一下,面色微变,几乎立刻看向吴王,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不,不会是知道了咱们早前勾结贵妃,一起图谋夺嫡的事情吧?不过,当初那些事也没做成几件,太子如今又已经是庶人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父皇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吧?”   “二哥,这种事,如何能够过去?这种事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是惹父皇忌讳的——毕竟,那是父皇他亲自立的太子,又有元德皇后留下的情分在,父皇他即便是再不满意也不愿旁人算计去了。”吴王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一点一点的琢磨开来,“只是,这事究竟是不是咱们那一桩如今还说不定。”   吴王语声微微一顿,随即转头去看楚王,试探着开口问道:“母妃她到底是在宫里头,人脉也深厚的很。不知二哥你可否去母妃那里求一求。让她悄悄在宫里找些人问一问,昨日晚上父皇、还有谢氏,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试一试往蓬莱殿那边查一查?”他生母早逝,一直养在王昭仪膝下,故而也随楚王一般管王昭仪叫“母妃”。   楚王一听便明白了,并不推迟,一口便应了下来:“行,我回头就让王妃去宫里和母妃说一声,让她帮帮忙。”   吴王见楚王应下后,面上神色却也没有跟着缓和,反倒是微微一凝,意味深长的道:“只是,昨晚上发生的肯定不是小事。倘若咱们与谢氏之间的事情被人揭露出来,那么咱们就都要有些准备了。”   楚王一怔,不由重复得问道:“什么准备?”   吴王眉梢微微一冷,手上比划了个手势,然后轻声道:“那就要看二哥你是要灰溜溜的回藩地去,还是趁勇而上。”   楚王整张脸都白了,眼中显出几分复杂的颜色来,他只觉得自己心口的心脏咚咚跳动,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惶然。好一会儿,他才咬着牙道:“我,我知道了……”他顿了顿,轻声道,“你容我再想一想。”   吴王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和冷漠,可面上还是带着好弟弟的温和笑容,柔声道:“都听二哥您的,弟弟我唯二哥你马首是瞻。”   因有了这么一出,楚王走时还是一副神魂不定的模样。   吴王妃难免有些诧异,顺嘴问了自家夫君一句:“我瞧着二哥走时的脸色有些不对,恍恍惚惚的,可是父皇病情加重了?”她叹了一口气,不由得便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其实吧,我觉得自从咱们来了京城便也没见着什么好事,成日里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得事事提心吊胆。这日子,还不如在藩地的时候自在呢。”   吴王此时心情也不太好,只是想着日后真要走到那一步难免要倚靠王妃娘家那边的人,面上还是做足了好丈夫的模样。他伸手抚了抚吴王妃的鬓角,轻轻道:“放心吧,再过几日,父皇肯定就好了。”皇帝那身子,便是一时真气病了,估计养个几日便好了。   吴王妃见他面色不对,还要再问几句。   吴王已经反应过来,没在这话题上多说,只是不易察觉的转开话题:“好了好了,你啊别操心这些事情,好好养好身子,咱们两个再抓紧给父皇生个小孙子,可不能落在四弟后头……”   “你就知道胡说。”吴王妃犹如美玉一般莹美的娇面不由跟着一红,含羞的嗔了吴王一眼,手肘往后一推,嘴里只是小声辩解道,“四弟妹都有几个月了,我便是这会儿怀上了,也不可能比她还快啊。”   吴王面上含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伏在她耳边道:“反正我就是知道咱们一定能赶在他们前头。”他伸手攀上吴王妃的腰,小心的揉搓着,“好王妃,你便依了我罢……”   吴王妃身子都已软了,哪有不依的,只得羞赧的把头埋在吴王怀里,轻轻的挠了挠他的心口,只觉得自己满心的甜蜜。   她一直都觉得,能够嫁给吴王这般的夫君,乃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也正因如此,来日真相被戳破的时候,吴王妃才会那样的绝望悲愤。   第二日一早,郑娥便与泰和长公主一起去了甘露殿。她们两人自是与吴王楚王不一样,甘露殿上下自往里头通报了一声便一路畅通的迎了她们一起入内殿。   郑娥心里焦心皇帝病情,难免走得快些,一直到里头,果真便见着端着药碗慢慢喝药的皇帝。她瞧皇帝那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庞,心里不免更加担忧起来,连忙快步上前去,嘴里不禁问道:“父皇今日可好些了?”她倒是有些内疚起来,“早知父皇您病得这样重,我昨日里便该来瞧您了……”   皇帝见着她这担忧关切的模样,心中不由微微松了松,竟也觉出一丝的宽慰——如今想来,在他这个位置上,那么一点所谓的真心实是难得,好在还有似阿娥这般的。这般一想,他不知怎的倒是觉得萧明钰的运气比他好些:能够早早遇见郑娥这般的人,早早缔结姻缘,有阿娥在,他日后也不会如自己这般孤家寡人。   皇帝心里感叹着儿子的好运气,面上倒也不显,只是一口把剩下的药都给喝了,随手将那药碗搁在一边,轻声与郑娥说着话:“没事的,调养几日便好了。”反正尚药局那两个老头子的话简单来说便也是这样的。   郑娥点点头,这才显出一些笑容来,颊边的梨涡小小的,感叹道:“差点吓死我了……”   皇帝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竟是觉得这几日郁在胸口的闷气都不觉散了许多,不由放缓了声调,玩笑道:“你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般……这样孩子气。”   郑娥有些不好意思,羞赧的眨了眨眼睛,又长又卷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蝶翼一般跟着轻轻一颤,更衬得她一双眸子好似两丸黑水银,又黑又亮。   皇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被看软了,便又温声与郑娥道:“难得来,午膳便一起用吧。朕让他们给你加几个你喜欢的菜。”   郑娥自是应了,嘴里脆生生的道:“谢谢父皇。”   泰和长公主可不似郑娥这般好骗,她瞥了眼那还剩下一点儿汤药的白瓷药碗,眸光微闪,随即便凛了神,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喝的这药可是补血气的?你是哪儿受伤了?”她心里颇是犹疑,“这宫里头也有能伤着你的人?难不成是谢氏。”   泰和长公主脑子动得很快,不一会儿便想起了被关起来的谢贵妃。   郑娥听得一怔,这才想起谢贵妃被关起来的事情,抬头去看皇帝。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泰和长公主与郑娥算不得是外人,更何况谢氏做的那些事,皇帝心里也不好瞒着。他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解释道:“朕是叫谢氏给气的,一想起那些事,自个儿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皇帝语声微微一顿,很快的便也斟酌着说了些事情,“谢氏宫里头死了个宫人,便揪出许多旧事来——当年上元节,阿娥他们行踪泄露便是谢氏做的,偏她还退给庄嬷嬷。我那会儿听庄嬷嬷临死前说起当年旧事,想起当初她年幼时的模样,竟是鬼迷心窍般的信了她……”   泰和长公主闻言哼了一声,嘴里嘟囔了几句“我就知道谢氏她不是个好的”云云。随即,她反应过来,又斜睨了皇帝一眼,没好气的催问道:“不止这一件吧?”真要只有这一件,皇帝也不至于躺在床上养病。   皇帝也知瞒不过泰和长公主这个做姐姐的,面色微微有些透白,低声道:“长宁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长宁她和阿史那思归,便是谢氏从中牵线!虽说阿史那思归当时本就来意不善,可若非谢氏在里头做手脚,说不得长宁也不会被对方蒙骗,也不会被哄着说要去和亲。”   他说到此处,伸手扶着额角,语声微微有些沉:“说来也是朕这个做父皇的不对——当年元德皇后才过世,朕难免有些消沉,做什么都不得劲,便是朝事都有些怠懒,私底下自然也忽略了长宁。一直等到皇后丧期过去,长宁当庭说要联姻,朕才反应过来。”   再如何,做父母的总也是把儿女都放在心头的,长宁当时虽是任性了些,可念着她如今埋骨他乡,便是泰和长公主这个做姑姑的也有些心疼,不免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没再戳皇帝心口。   皇帝却还是把话往下说了:“朕那会儿只是气长宁不知好歹——两国联姻之事的利害,朕早已与她说过,偏她却还要一意孤行,甚至在皇后丧期刚过便提出来。当时当着那么多人,朕心里多少有些急怒,面上过不去,索性也没再拦着,直接遂了她心思……”说到这里,皇帝也微微叹了一口气,“如今想起来,长宁固然年轻不懂事,可朕这个做父亲的,这里头肯定是错得许多。”   泰和长公主心有戚戚:还好她运气好些,这才有和薛斌解开心结的一日。倒是皇帝,便是再多的悔恨,那也是没用了。因着有些感同身受,泰和长公主也劝了他一句:“都过去了,你也别总放在心上。谢氏不是都叫你关起来了嘛……”   皇帝阖了阖眼,鸦色的眼睫一颤,把他复杂的思绪也给压了下去。其余的事情,皇帝便也没再说下去——似小公主或是兰射那些事,他可以和六皇子说,可对着郑娥和泰和长公主却也不好开口。 第111章   大概是因为谈到了长宁公主的缘故, 无论是皇帝还是泰和长公主的心情都不大好,就连郑娥这般心思单纯的这会儿都觉得自己高兴不起来。只是, 郑娥心里头到底还是顾忌着皇帝的病情, 忍了忍,还是强打起精神陪着皇帝用了一顿午膳,半是撒娇半是玩笑着给皇帝劝了半碗饭。   因郑娥小时候便是在甘露殿养大的, 口味上头倒也觉得亲近的很,一顿饭下来, 不知不觉竟也比平日里多用了半碗的饭。   便是皇帝端着汤碗瞧她吃得双颊鼓鼓,也忍不住微微露出笑容来, 也低头喝了几口热汤。他给边上伺候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再给郑娥添一碗饭,嘴里打趣道:“你如今也不是一个人了, 还是要多吃些才好。”   郑娥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 既有几分窘迫又有几分羞赧, 眼睫都一根根的垂落下来, 嘴里推迟道:“不能再吃了, 现下都有些撑着了……”她声音小小的,像是抱怨一般, “而且, 再吃下去,肯定更胖了,到时候四哥哥回来许是都认不得人了。”   这话一出, 倒是逗得皇帝与泰和长公主都开了怀,只觉得肚子都要笑疼了。   泰和长公主伸手指了指郑娥,凤眸微微一挑,忍俊不禁,只得掩着接口道:“怀着孩子呢,哪有不胖的?要是四郎真认不得人,那便白长了眼睛了……”   皇帝亦是点头,一本正经的玩笑道:“是了,要是四郎真瞎了眼,那便叫人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郑娥双颊好似火烧一般,滚烫灼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因此时说的正是吃饭的事情,说着说着,皇帝倒是想起件事来:“对了,听说女人孕中口味常会变化,你近来用膳时可是觉得合口?若是不合口,朕这儿给你送几个厨子?”   郑娥想了想,知道皇帝这也是一片慈心,而且甘露殿这边的厨子做出来的也确实是比较贴近她的口味——真要说起来,人的舌头比人更念旧,便是有再美味的东西,可吃在嘴里也依旧会惦记着旧日里吃惯了的东西。   所以,郑娥便也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笑盈盈的道谢:“谢谢父皇。”   皇帝看着她那尚存天真的笑颜,想着她少时窝在自己怀中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心中微微有些温软,语声轻缓的道:“朕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心里盼的也不过是你们几个小辈都能安好罢了……四郎又不在府里,你自己更要多小心才是,要吃什么要用什么都只管来和朕说。”   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皇帝都已五十多了,再过几年便也到耳顺了,比起年轻时候的盛气凌人倒也多了几分慈和。   郑娥忙又劝了几句,午膳后,她陪着皇帝喝了汤药,这才起身随着泰和长公主一同出宫回去。没成想,她和泰和长公主的马车才出了宫门,便听见魏王府那边派了人在宫门口等着她,似是有急事要说。   郑娥听了倒是有些诧异:萧明钰走了也有好一段时日,郑娥自个儿又整日里闭门养胎,平日里自也没什么往来交际。便是郑娥自个儿,至多只往二公主的府上或是宫里头走一走罢了,这个时候,王府里的人究竟有什么事竟是特意赶到宫门口等着她?   这般想着,郑娥自己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掀开车帘子,急匆匆的开口问人:“该不会是二娘她生了吧?!”二公主的产期也就这半个月里了,早生晚生都有可能。想来想去,她现今也只能想到这么一件大事。   来传话的乃是碧丝,听到郑娥之言差点笑出声来,她掩住唇角,细声应道:“好王妃,倘是二公主的事,自然早早有人报进宫去了,哪里还要奴婢特特跑来这儿等您?”   郑娥一怔,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事情值得你跑这一趟?”   碧丝自小便跟在郑娥身边,性子倒也颇为活泼,这会儿便学着郑娥模样眨了眨眼睛,含笑应道:“自然是王爷那处送信回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信匣子,双手捧着递给郑娥,“这等大事,自然是要早早告诉王妃您。”   郑娥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是,是萧明钰写信回来了。她眼角余光瞥见泰和长公主这个做长辈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颇是难为情,只好轻声训斥了碧丝一句:“一封信罢了,回府再看吧。”话虽如此,她的目光仍旧是落在信匣上,恨不能立刻打开来看了。   泰和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一面笑一面去推郑娥:“好了好了,四郎这千里迢迢的寻人把信送回来,你便早些看打开看吧。好歹告诉我,他们这会儿到湘城了没有……”   得了泰和长公主递来的台阶,郑娥这才接着应了一声,吩咐碧丝:“行吧,你把匣子打开,顺便替我撕了……”她差点就要顺嘴把前不久的心里话说出来,顿了顿,才改口道,“替我撕了信封。”   碧丝点点头,小心的打开匣子——里头竟是满满的一叠信。她看上去有些愁眉苦脸的,嘟嘟嘴道:“王妃,这可怎么撕?”   不知怎的,看到这些,郑娥心里头原本因为久久收不到回信而生出的郁气一下子便如见着阳光的乌云一般散了开来,心尖处甚至还像是被人浇了一勺热腾腾的金黄蜂蜜,又甜又软又暖。   泰和长公主也是过来人,一瞧郑娥这模样,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倒是难为四郎那孩子,这军务繁忙,竟也能抽空写出这么多信来。   故而,泰和长公主掀开车帘,径自便先下了车,口上只是道:“刚好,公主府那边来接我的马车也到了,我便先回去了。你看看信,若有你薛大哥的消息,到时候再派人来与我说。”   郑娥此时也正想着寻个地方独自一人看一看萧明钰写来的信,倒也没有推迟,点了点头:“谢谢姑姑。”   泰和长公主满面的笑,揶揄的目光在郑娥羞红的面上和那个装满了信的信匣上转了转,心里感叹一句:到底年轻。这般想着,她便也缓缓抬步,起身离开了。   等泰和长公主走了,郑娥连忙从碧丝手里接了那个信匣子,抽出上面的第一张信纸看了一眼——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郑娥写给萧明钰的那封信,最后暗示的是“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我对你的思念便如流水,从未断过。   而萧明钰此回写信回来,第一句却是直截了当的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我生下来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相思,如今才知道便得了相思病,受它折磨。   郑娥拿着那一张信纸,仿佛还能看见萧明钰提笔写下这句诗时的模样,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哪怕他们两人此刻隔了那么远的距离,郑娥也依旧觉得格外、格外的贴心。   她纤白的指尖轻轻的附在那张信纸上,顺着墨迹勾勒着那句诗。那样的感觉,就好像萧明钰此时真的就站在她的面前,可怜巴巴的抱着她,一字一句的与她说着相思之情。   郑娥只觉得一颗心都软了,搁下那张只写了一句诗的信纸,紧接着又拿了一张起来:下面倒是正常许多,零零散散的写着从京城出去后一路上遇见的事情,大约是一路上赶得匆忙,萧明钰又是名义上的副将,自是不得闲,而且这纸上墨迹新旧也不大一样,显然是早早晚晚,一有空了便提笔写几句。只是没想到,居然还真叫萧明钰写了那么多来。   不过,写信的萧明钰大概还真是有些无聊,什么都能往信上写。他在信上写:“路遇火烧云,颜色极美,颇似卿。”,或是“月明星稀,长夜寂寂,只盼此时共看一轮月”,或者故意使坏写“这儿的羊肉更肥些,烤起来极香,只是这会儿你不能吃,我便替你多吃一些”、实在无聊了便写“因军情紧急,一路赶得匆忙,身上的甲衣几天没换,颇有些蓬头垢面,好在你没瞧见”,更甚有的只简单直白写一句“昨夜风凉,和衣而眠,梦卿夜来,唯恐梦醒”……   郑娥捧着那一匣子的信,一张接着一张,津津有味的看了下来,面颊微微染了一层薄红,眼睫轻颤,只觉得满心甜蜜,怎么也看不够。她一字一句的看下去,看到最后却见着匣子底下有一副萧明钰的自画像,怔了怔,这才慢一拍的伸手从信匣底部拿起那张画像。   萧明钰画工极好,画的也用心,一眼看去居然还真有点模样。郑娥左右瞧了瞧,看着画像上的萧明钰那如墨如漆的眼瞳,羽睫不由跟着垂了下来,在画像的左下角,她总算是寻到了一行写在阴影处的字:见画如晤,盼回。   后头萧明钰大约还有些个不甘心,特意又给加了一句,墨迹尚新:“记得早晚看一看,也好教孩子认一认爹爹的脸长什么样子。”   郑娥看到此处,终于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她把那张画和信纸放回信匣子里,抱着匣子想了一回萧明钰信中提到的:火烧云、天上月、边城肥羊还有蓬头垢面的萧明钰……   郑娥乐不可支,抱着那个信匣子,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在马车厢里滚了滚,依旧是忍不住的笑。   外头随行的碧丝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样子,王爷那头没什么坏消息。说起来,也好些日子没见王妃笑得这样开心了,果然王爷就是王爷——要是论起哄王妃的本事,他要是认第二,还真就没有第一了。   碧丝跟着郑娥多年,心里头自然也是向着郑娥的,在她想来:王妃好容易怀了孕,虽说王爷凑巧不在,可总这样郁郁可不行,还是得多笑笑。如今见着郑娥坐在马车里笑得开怀,她比自己收了信都来的欢喜。   一直等到了魏王府,郑娥还在来回翻看着那几封信,看到贴心处情不自禁的微笑着。好容易才被窦嬷嬷拉着起来,为着孩子的缘故方才丢开信匣子用了晚膳,这会儿,郑娥脑子也冷静了许多,想起来吩咐下人一句:“对了,王爷信上说了,他已经到了湘城。你们寻个人,赶紧去和长公主说一声。”萧明钰那家伙从来只会谈情说爱,别的都不怎么提,更别说是提起薛斌了——反正他号称说是:给自家王妃写信,里面绝不会有第二个男人的名字。   不过,萧明钰倒也顺嘴提了一句,说是之前因为一些误会一直没能收到郑娥送来的信,一直等到了湘城,这才收到了信,好在到了湘城后也安定了许多,所以他便干脆给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然后又把自己先前写的那一堆信全都给理了出来,装在匣子里头让人给郑娥送来。   郑娥一面说着,一面想着他吃醋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回,眉目舒展,眼睛亮亮的。她笑着笑着,不由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随即又侧头与窦嬷嬷玩笑道:“也不知怎么的,自怀了个这个孩子,我倒是比以前更容易笑、更容易哭了……”   窦嬷嬷忍俊不禁,嘴里道:“多笑笑才好呢。”又劝着郑娥吃了一盏冰糖血燕,然后方才服侍着郑娥沐浴更衣,让她早些安置,“今日一大早的起身去宫里,一定是累坏了,可得早些休息才好。”   郑娥心情正好,也就没有再与窦嬷嬷争辩,乖乖去榻上安置了。只是她手里还抱着萧明钰送来的那个信匣子,闭着眼睛一直睡不着,又忍不住偷偷打开信匣子取出压在最底下的那张画像。她瞧着那画上的萧明钰,仿佛也被萧明钰那黑沉沉的眸子瞧着。   郑娥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晚安……”她舌尖仿佛沾了蜜糖,甜蜜的很,“晚安,四哥哥。”   道完了晚安,郑娥渐渐也觉出几分倦意来,不由阖了眼,安安静静的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得外头一阵喧闹,窦嬷嬷似是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推开门,走到榻边,隔着床帐叫了郑娥几声:“王妃……”   郑娥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儿听到声响,倒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羽睫微微一颤,白嫩嫩的面颊在锦被上轻轻的蹭了蹭,仿佛是细雪蹭在红梅上,颜色极美。   窦嬷嬷压低声音,道:“长乐公主那边发动了,好似有些个不好,您可要起来去看看?”   “什么?”郑娥一个激灵,差点没吓醒,一咕噜从榻上起来,差点没把枕边的信匣子给挤到榻下去。   窦嬷嬷瞧她这模样,连忙安慰:“没事的,没事的,都已报去宫里了,听说陛下还特意下旨开了宫门,让尚药局的过去瞧呢。”   郑娥一听这个,更是不放心了,连忙掀开被子起身,嘴里念叨着:“那我就更得去看看了。父皇心里惦记二娘,肯定是要是忍不住出宫来的。他自己的病都还没养好呢……”这般一想,郑娥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吩咐下人准备衣服服侍她起身,“快些拿衣服来,我也得快些去看看。”   如今四哥哥他不在家,她就更得替他照顾好他惦记这的亲人,叫他放心才是。他去时,大家都平平安安的,等他回来,也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郑娥自小便是被人娇宠着长大,婚后依旧是被萧明钰拼了命的宠着,这会儿倒是生出几分责任心来,顾不得枕边的信匣子和那副萧明钰的自画像,匆匆忙忙的换了衣服和鞋子,便往二公主府上赶去。   好在外头的马车是早就备好了的,夜深人静,路上更是没人,竟也一路畅通得很。   路上,窦嬷嬷这是细心的给她说了二公主的情况:“听人说是半夜里发动的,二公主约莫以为寻常的腹痛,竟也没有叫醒驸马。没成想,越痛越厉害,等她痛得忍不住伸手去推驸马时,身下都湿了,驸马差点没吓晕过去。好险,产期也就这半个月了,稳婆这些早就在边上院子里备了,这大半夜的,人荒马乱,听说孩子个头有些大,二公主生得艰难,公主府的也也都提心吊胆,一面派人去宫里传话,一面派人来王府说事。”   郑娥心里担心二公主,可嘴上却也忍不住说了二公主一句:“她平日里叫长卿给她揉腿倒是半点也心虚,这会儿逞强什么啊……”这般想着,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想远了:好在二公主边上还有张长卿,要是换了她,萧明钰要是还不回来,生孩子的那天她一个人还不知怎么样呢。   大约是夜里太冷了,郑娥这般想着,倒是觉得脖颈处微微有些发凉,缩了缩脖子。   窦嬷嬷心细,连忙拾了一条薄毯子给郑娥盖上,嘴里道:“底下那些个小丫头越发不省心了,夜里风凉,也不知道给王妃你披条斗篷。”   郑娥倒是替她们说了一句:“这半夜里匆匆忙忙起来,我又催的急,难免忘了……”   窦嬷嬷一张白面端得极严:“也就是王妃你心好,越发惯得她们!”这要是萧明钰还在,那些个丫头吓都吓死了,再没有不敢小心的,哪儿还刚出这么个纰漏?   郑娥只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明白了窦嬷嬷没说出口的话,面色不变,心里却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的手掌往着边上抓了抓,像是下意识的想要抓着什么似的。偏之前萧明钰捎来的那个信匣子,她匆忙间也没给带出来,被丢在了榻上。   郑娥面色不变,只能抓着身上盖着的毯子,微微阖了阖眼,不知怎的却又想起了萧明钰。她知道,当初萧明钰去的时候自己也鼓励过他,她也知道萧明钰此回去是有大事要办,可此时此刻,凉夜如许,不知是不是孕中多思的缘故,哪怕她知道那些个道理,可心里竟也生出几分矫情的愁肠来:要是,要是四哥哥在这里就好了。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就好了。   郑娥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再说什么。   窦嬷嬷怕打搅郑娥休息,倒也安静下来,一直等到了二公主的公主府,她才掀开车帘子下了车,小心翼翼的扶着郑娥下来。   如今虽是夜里,可长乐公主府上却是一片的灯火通明,廊下的一盏盏琉璃灯仿佛是坠到人间的一颗颗星子,明亮又模糊,在萧瑟的夜风里摇荡着。等到了内院里,更是见着一群人进进出出,还有几个宫人从内屋出来,手里还端着盆血水。   张长卿就站在门外,眼巴巴的看着里头,眸中波光隐隐,若不是泰和长公主拦着,他恐怕早就已经冲到里头去了。他那张少时圆润的面颊早已在二公主有孕的这几个月里瘦了不少,此时站在门边,面色惨白,仿佛疼的人是他一般。   皇帝亦是星夜抱病出了宫,正靠在边上等着里头的消息,闻声回过头来,见是郑娥来了,不免微微蹙眉。他抬手招了招,让郑娥过来,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郑娥系上,嘴里倒是说了和窦嬷嬷相似的话:“王府那些个小丫头怎的这般不知事,夜里风凉,也不知道多给你加件衣服……”他握着郑娥的手,觉得有些凉了,不免侧头吩咐人去给郑娥端杯姜茶过来。   郑娥心里惦记着二公主,听到里头的声响,越发惶恐起来,倒也没顾得上说这些闲话,只是问道:“二娘她怎么了?”   廊下的灯光明亮如白日,照得皇帝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他一双眼眸极黑,瞳仁如墨,盯着那扇合上的朱红门扉,动了动唇,竟也没有说出话来。   倒是泰和长公主,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郑娥的肩头。 第112章   泰和长公主柔声安慰郑娥, 又仿佛是安慰自己身侧那些紧张的人:“没事的……”她顿了顿,“二娘她一贯运气好, 这回也一定会没事的。”   就在此时, 里头却又隐隐传出几声极轻微的哭叫声。张长卿听出是二公主的声音,面色微微发白,再忍不住, 推开拦在跟前的泰和长公主,抬步便往里头去。   泰和长公主原还要说儿子几句, 可瞧他面色,却又把话咽下去了——到底是少年夫妻, 感情深,这会儿叫长卿陪在二娘身边,也许还好些呢。再者, 真要有个什么,倘若叫他连二娘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说不得他还要恨上自己这个做娘的。   这般一想, 泰和长公主竟也没再拦着他, 反倒是叹了一口气, 随他去了。   二公主羊水破得有些早,先前又费了太多力气, 偏她腹中胎儿养得好, 比较大,这会儿生得自是十分艰难。只是她生下来便是帝后嫡女,自小便被养得娇, 再受不得这般的痛,一阵连着一阵,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力气都使不上,抬抬手指都累得很。   边上那些个稳婆见着二公主闭着眼睛,也吓得厉害——这可是公主,要是有个一二,她们说不得都要赔命。这般想着,她们也越发紧张起来,一面给二公主嘴上塞参片,一面加紧叫着:“殿下,殿下,您得使力气啊,就快看着头了……”   二公主这会儿只差一点就要晕过去了,只是勉力强撑着。就在她神志模糊之间,耳边隐约听到稳婆焦急的声音,心里也又慌又急,随即胸膛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也跟着起来,一下又一下,有气无力的,仿佛马上就不会跳了。   二公主咬咬牙,想要使力却偏又使不上,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模模糊糊的绝望来,几乎是自暴自弃的想着:算了,肯定生不下来了……她知道生孩子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可她不知道,竟然还真的是这样的难!   这般想着,人更是昏昏沉沉,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汗水蒸发走了,只是心里尚存一线,挂念着肚子里的孩子和外头的张长卿,嘴里模模糊糊的哭着叫了几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张长卿却是听到声音闯了进来,见着二公主那模样,他的眼神都快成血红色的了。   边上一个稳婆倒是机灵,连忙开口道:“要不,驸马您和殿下说几句话,让她提些精神起来。”她顿了顿,倒是叹了一口气,“这人要是昏过去了,那便更使不上力气了。再者,羊水早就破了,这要是再拖下去,孩子怕也要憋着了。”   张长卿怔了怔,呆呆的抬步上前,小心翼翼有的握着二公主的手。   二公主的手上满是滑腻腻的湿汗,张长卿先是勾着她的指尖,然后才小心的把她的手握住,只觉得是握着一块又柔软又滚烫的烙铁,烫的他心头一颤。他不由垂下头去看,眼中微微有些发酸:二公主爱美,十指纤纤,水葱似的指甲也养得极长,染了凤仙花汁,看着极美。可此时,因着之前的挣扎,十根指头,有四根的指甲都齐根断裂开来,那模样,看着便叫人触目惊心。   张长卿只看了眼,眼睛里强忍着的眼泪也都跟着掉下来了,他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在二公主耳边哑声道:“二娘,我在这儿呢,你可别丢下我和孩子。我们就生这一个,痛一次就好,你且忍一忍,我陪着你呢。”他哽咽了一下,眼睫往下一落,眼泪正好砸在二公主的耳边,那一寸的皮肤仿佛是被火烧着一般,一点一点的干去。   二公主似乎真的听进去了,眼皮仿佛动了动,那只被张长卿握着的手亦是微微的紧了紧,指尖微动。   边上的稳婆几乎是惊喜的叫道:“殿下,殿下您要是还有力气,那就咬一咬嘴里的参片……”她声音因为紧张的缘故也微微有些发抖,“真的看见头了,真的,您再使一使力气。小公子他就能出来了。”   二公主果真有了点力气,她紧紧抓着张长卿的手,用力的几乎把指甲嵌入他的皮肉里,虽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说,可她此时也依旧抿着唇,竭尽全力的往下头使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窗外的夜色渐渐褪去,身下忽然轻松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稳婆的笑声也跟着响了起来。稳婆那头经验丰富,这会儿立刻便拿出剪子剪短了脐带,拍了拍孩子的屁股,孩子的哭声响亮至极,犹如破开乌云的一缕曦光,一下子照亮了二公主那混沌迷糊的神志。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终于生了!那是她的孩子,她和长卿的孩子。   稳婆连忙抱着孩子递到二公主跟前,温声道:“殿下,殿下您瞧,孩子在和您笑呢。看这鼻子和眼睛,长得多像您啊。”她这是想要给二公主提一提精神,毕竟女人产后也有许多事情,万万不可轻忽。   二公主眼皮微微颤了颤,墨画一般的眼睫跟着一颤,果真睁开眼来,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孩子红红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只是她此时没什么力气,声气更是微弱,不知在说什么。   张长卿连忙低下头,把耳朵凑上去,好容易才听见二公主的话。   她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丑啊,一定是像你,才不像我。”   张长卿想笑,眼泪却又掉下来,他用力咬着唇,抓着二公主的手,勉力笑着与她道:“像我也好,以后能和我一起保护他娘呢。”   二公主眨了眨眼睛,被汗水打湿的眼睫看上去湿漉漉的,就像是清晨湖面上贴在水上的芦苇,柔软又温柔。她抬目看着张长卿,眸光深深,眼中仿佛是波光一闪,随即便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了起来。   只是,二公主到底也累了,几乎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这会儿孩子已经出生,张长卿又守在她边上,她的心力一松,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张长卿心里挂念着,一时也不愿走开,于是便抬手替二公主捏了捏被角,温声吩咐稳婆:“先把孩子抱出去吧,陛下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呢,总也要看看孩子,方能够放心。”   稳婆这会儿也高兴得很——母子平安,便是到了皇帝跟前,她也不必担心了,说不得还能得赏呢。这般想着,稳婆也不耽搁了,连忙抱着那刚被襁褓包裹好的孩子往外头去。   几个时辰都已过去,天边几缕金色的曦光犹如一柄薄而锋利的尖刀,割开那沉重的夜色,显出几分黎明时分的明朗来,马上就要天亮了。   皇帝等了许久,今日的早朝自然也去不了了,这会儿见着稳婆抱着孩子出来,不由得也喜笑颜开,连声问道:“公主如何了?”   稳婆面上带笑,既是恭敬又是欢喜的朗声应道:“殿下如今正睡着了,等醒了就有精神了。”说着,连忙把手上的孩子双手捧着上去,“恭喜陛下,母子平安,公主生了个六斤三两的哥儿,这哭声可嘹亮呢。”   皇帝瞧着那襁褓中的外孙子也喜欢的很,抬手便接了过来抱着,一贯从容的神色里也添了几分无措和欢喜。   倒是郑娥,面上神色轻松了许多,开口玩笑了一句道:“父皇这抱孩子的架势倒是熟练得很。”   皇帝正垂头看着怀中的外孙子,越瞧越喜欢,闻言便又瞥了郑娥一眼,便又打趣的开口道:“还不是你小时候娇气,一时半会也离不得人,朕要是不抱着你哄你睡啊,你能哭上一天。”   郑娥面上一红,也知道自己小时候娇气,这会儿连忙转开话题:“父皇你看,这孩子在笑呢。”她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孩子,也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来。   是啊,那样小的孩子,皮肤又红又皱,眼睛也还没睁开,嘴角却微微扬着,仿佛是在笑,仿佛是天边那一缕暖洋洋的曦光。   皇帝看得心头一软,只觉得心头的乌云也要被这孩子的笑容给驱散了,软的如水一般。   泰和长公主这会儿也凑过来看自家孙子,顺手推了皇帝一把,把孩子从他手里头接过来,口上道:“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是赶紧回宫吧,二娘和孩子这里都我和阿娥呢。”她心里头也颇心疼皇帝的身子,“你的身子都还没好呢,现今又不比年轻时候,在外头站了一夜,可别再着了凉……”   郑娥也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了是了,父皇您还是先回宫歇着吧,这里有我和姑姑呢。”   皇帝说不过他们两个,也觉得自己在外头站了一夜,确实是有些累着了,只得令人摆驾回宫。临去前,他还特意多说了几句:“要是二娘这边有什么事,记得派人进宫和朕说一声。对了,阿娥你是双身子,也要小心些……”   泰和长公主一面笑一面推他:“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这啰啰嗦嗦的,简直跟郑娥身边那窦嬷嬷有的一比。   赶走了皇帝之后,楚王妃和吴王妃却又跟着来了——说起来,昨日二公主半夜发动,公主府的人急的不行,第一时间自然是去泰和长公主府上还有宫里头报信,然后才想起魏王府的魏王妃。至于楚王府和吴王府自然是给给忘了。   故而,楚王妃和吴王妃这会儿能赶过来,已算是消息灵通。   说来,楚王妃和吴王妃其实也不大对付。楚王妃自觉贤德好比元德皇后,不仅给楚王生了世子,还给楚王寻了不少美貌柔顺的侍妾——楚王府后院那一群莺莺燕燕一半是楚王出得力,一半却又是她出得力。吴王妃却是个娇悍的,面上对着吴王温柔小心,行止大方,平日里却又把吴王左右把持极严,从不叫那些个美貌宫人得了机会。   所以,楚王妃瞧不上吴王妃悍妒,吴王妃看不上楚王妃假贤惠。偏吴王与楚王自小一起长大,便是到了如今,两兄弟也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似的,两位王妃也只得夫唱妇随,面上同进同出。便是这会儿来公主府,这两人也是一齐乘车过来的,心里膈应着,面上倒是笑得越发温柔。   楚王妃特意带了许多从库里取出的药材来,面上甚是小心,一面解释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左右,嘴里道:“倒是我们来得晚了。我家王爷早晨时候才听到消息,听说都惊动了父皇,很是吓了一跳,连忙叫我拿些药材过来。虽说二妹妹这儿也不一定少了这些,可到底是我和我家王爷的一番心意。”说着,又柔声笑着道,“听说是二妹妹是一举得男?这可好,青哥儿总算是有表弟了,以后也可以一起玩了……”   泰和长公主做长辈的,昨夜里累了一夜,见着她们这会儿过来,知道她们两个必是听说皇帝也来了,这才急忙忙赶来想要摆个好嫂嫂的模样——皇帝病了,谁都见,只是不见楚王与吴王这两个儿子,他们心里头肯定是有些个忐忑的,难免想要从别的地方下手。   只可惜,她们来得晚了,皇帝已经回宫去了。   泰和长公主这会儿瞧着这两个侄媳妇,心里颇有些烦闷,也懒得应付她们,随口便应道:“瞧你这话说得——什么叫‘总算是有表弟了’?难不成荣德便不是青哥儿的表弟——他虽姓阿史那,可到底也是长宁公主所出!长宁公主虽不在了,可她是为了大周而死,她的孩子便也是陛下的外孙。你给我记牢些!”   楚王妃面一白,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噎到——她,她就这么一说。阿史那荣德自被使臣从北狄那边抱回来之后便一直被皇帝养在身边,又或者是送到容昭容那边去。楚王妃统共也没见过这孩子几回,这一开口,自然就给忘了,这般被泰和长公主当面点出,更是说不出的羞恼……   吴王妃做妯娌的,只得替楚王妃转开话题:“姑姑说的是!对了,不知二娘身子如何了?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辛苦,十月怀胎且不说,生产时更是疼。我那会儿也吃了好一番罪,差点儿不想再生了……”她生得丰润端秀,这会儿说起话来轻快和缓,“对了对了,我这有个坐月子时候吃的药方子,补血气的,极灵验,我那会儿吃了几剂,精神也好多了。迟些儿我叫人拿去给尚药局那边瞧瞧,是不是能给二娘用一用?”   吴王妃这般笑盈盈的,泰和长公主也不好再生气,只是微微颔首:“你有心了。”   略说了几句,吴王妃又问起郑娥:“对了,四弟妹呢,听说她昨晚就来了,这会儿怎么没见着人?”   泰和长公主面上终于显出笑容来,轻声道:“她昨夜累了一宿,这会儿难免要躺一躺,正好也能在后头看着孩子……”   楚王妃听在耳里,心里头颇是有些不高兴——要不是昨夜公主府的人特意越过楚王府和吴王府,她们也不至于这般姗姗来迟。偏她们来了的时候,皇帝便已摆驾回宫,反倒是叫郑娥在皇帝和泰和长公主跟前摆足了友爱模样。   这般想着,楚王妃又忍不住把至今都还没影子的越王妃和蜀王妃提出来说了一遍:“那,五弟妹和六弟妹可来了?”比起那两个没影的,她自觉自己又好了许多。   泰和长公主见着楚王妃接二连三的犯蠢,心中越发不悦,面上却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还没派人去和她们说呢……”也没派人去和你们说,不请自来的赶来做什么?   吴王妃悄悄瞥了眼泰和长公主的脸色,扯了扯楚王妃的袖子,连忙嗔她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二妹妹添丁是何等的好事,你难不成还担心五弟妹和六弟妹不来了?”说着,又连忙去拉楚王妃,“要不咱们去后头看看孩子吧。”   说着,吴王妃又柔声与泰和长公主笑道:“我和三郎这会儿正打算给如姐儿添个弟弟呢,姑姑千万体恤我,叫我也瞧瞧孩子,也跟着沾一沾这喜气。   泰和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在说什么的力气,摆摆手便道:“行了,我昨日累了半宿,也得回去躺一会儿,叫人带你们去看看孩子……”到底也没拦着,随手点了个内侍,叫人送两位王妃去后院瞧瞧孩子。   等到了后院,果真便见着了坐在榻边瞧着孩子的郑娥。   郑娥瞧见她们两人携手而来,多少有些个诧异,叹了一口气,笑着道:“你们怎么来了?”又道,“昨夜折腾了半宿,二娘至今都还没醒呢……”   吴王妃与郑娥关系倒也不错,这会儿便也俏生生的接了一句:“是来瞧瞧孩子的呀……”瞥了郑娥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忍不住又道,“你也是,自己还怀着孕呢,还敢这般折腾。”   郑娥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含笑应道:“没事的,孩子听话的很呢。”   吴王妃和楚王妃便又凑过去瞧孩子,欢欢喜喜的与郑娥讨论起这孩子是像二公主还是像张长卿。   这般说了一会儿,楚王妃便又想起之前出门时楚王特意交代的,状若无意的看了眼郑娥,问道:“对了,听说父皇也来了,今日连早朝也没去,不知父皇身子如何了?可别又着凉了……”   郑娥笑了笑,点头道:“姑姑也是这么说。都说病去如抽丝,父皇毕竟还没好全,是得小心些。”她心里头多少也知道些楚王与吴王的事,故而只是略提了一句,自是把皇帝的病因一类的略过了。   楚王妃还要再问几句,想知道皇帝的病情究竟如何了,边上的吴王妃却又把话题岔开了:“对了,长卿呢,二娘如今正躺着,起不来身。可长卿做爹爹的,怎么也不守着孩子?”   郑娥忍着笑,垂头去看孩子,嘴里道:“他昨夜吓得魂都快没了,这会儿正守在二娘身边呢,连孩子也顾不得去看,谁去拉也没用……”   吴王妃笑得厉害,又取笑郑娥:“你可别说他了!要是等你生了,四弟估计也是和长卿一个模样呢。”   郑娥面上一羞,忍不住小声抱怨道:“还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吴王妃安慰她:“你放心,他心里头惦记着你和孩子,肯定会早些回来的。”   郑娥点点头,又与吴王妃和楚王妃两个嫂嫂讨论了一下孕中的事情,因她昨夜没睡好,这会儿说着说着便又犯困了,连连哈气,只得歉疚的与两位嫂子点了点头:“昨夜没睡好,有些犯困呢。”   吴王妃连忙点头:“赶紧去休息吧。我们看过孩子,也该走了。”   楚王妃一肚子的话全给堵了回去,又气又恼,瞪了吴王妃一眼,嘴里道:“我……”   话还没说完,边上的吴王妃已经拉着她,扬声道:“好了好了,该走了。等二娘醒了,我们到时候再来。”   吴王妃将门出身,平日里驯马打马球都是好手,这手劲都能比得上男人,这么一拉,直接就把养尊处优的楚王妃给拉走了。   楚王妃原就瞧吴王妃不顺眼,这会儿更是气得直发抖,压低声音与她道:“来时王爷是怎么吩咐的?如今连陛下的面也没见着,你还拦着我问人!”   吴王妃一双水眸又深又黑,抬眼看了看楚王妃,沉声道:“问那些做什么?”   楚王妃脸都要憋红了:“这不是王爷要我们问的吗?”   吴王妃极冷淡的又问了一句:“那你觉得王爷问这些是要做什么?”   楚王妃一怔,倒是说不出话来了。   吴王妃低声道:“你要还想平平安安的过自己的日子,那回去后就只管去和你家王爷说,就说皇上身子已好全了。”   楚王妃有些呆住了:“你这什么意思?”   吴王妃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没理她,只是自语一句:“只盼着是我多想了……” 第113章   送走了楚王妃、吴王妃之后, 郑娥便就近寻了个木榻,躺下睡了一觉。   大概是孕中嗜睡又或者是昨夜里没睡好, 她这一觉竟是睡了三个多时辰, 竟是睡到了傍晚时分。她独自一人躺在榻上,隔了朱红色的雕花木窗,隐约可以看见天际的一缕斜阳, 如一团火焰烧在云端,美得刺目。   不知怎的, 她却又想起了萧明钰信中的那句“路遇火烧云,颜色极美, 颇似卿”,面上也隐约浮上一层薄薄的绯色,清极艳极。   这会儿醒了却也正是时候, 泰和长公主便做主留了郑娥用晚膳。她先前倒也眯了眯眼睛,略补了眠, 这会儿也有精神取笑起郑娥来:“原是要叫你起来用午膳的, 偏你睡得沉, 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 也只得由着你了。正想着实在不行就叫你留这儿睡一晚呢,哪里知道你这会儿倒是醒了……”   郑娥有些个不好意思, 连忙又问起二公主来:“二娘怎么样了?可是醒了?”   泰和长公主闻言却是有些哭笑不得:“早就醒了, 这会儿长卿正给她喂乌鸡汤呢……”说着,她又摇了摇头,“一醒来就差点又抱着长卿哭了一通, 两个人凑在一起倒是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要是没人在边上提醒,做爹做娘的都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呢——倒是可怜我那小孙孙……”   郑娥想起二公主与张长卿那腻歪的模样便有些个忍俊不禁,掩着唇笑了起来。   泰和长公主提起这个,却又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郑娥:“对了,四郎的信里可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她叹了一口气,倒是有些替郑娥担忧,“倒不是我念着斌儿,只是算一算日子,如今也已是五月份了,你差不多也有四个多月的身子了,哪里耽搁得起?这女人生孩子就是个艰难,二娘这里好在还有长卿呢。要是你生的时候,四郎再不回来,那可怎么办?”   郑娥自己也正愁着这事呢,偏泰和长公主说起这事,她心里还是想着萧明钰,解释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群人都守在边上,哪里会有事?”   泰和长公主本想再说几句,又想起自己和薛不言当初的那桩事——当初,便是自己一味的催着薛不言,这才叫对方为着早些回来抄近路,这才碰上了那么一桩祸事……这般一想,泰和长公主眼睛微微有些酸,原来要说的话却也给咽了回去,倒是微笑着抚了抚郑娥的肩头,柔声道:“你能这般想,也好……”她顿了顿,声音轻轻的,“还有好几个月呢,若到时候四郎真赶不回来,姑姑去给你帮把手,好不好?”   元德皇后毕竟不在,郑娥面上也没个婆婆或是亲娘,平日里日子自然松快,可真要是到了这般要紧时候,却也没个经过事的妇人来镇场。故而泰和长公主能说出这话来,郑娥心里自然是极感激的,点点头,脆嫩嫩的应了一声:“谢谢姑姑。”   待两人一起用了饭,泰和长公主挽着郑娥的手站起身来,又问了她一句:“可要去瞧瞧二娘?”   郑娥想了想,倒是笑:“算了,下回吧,我也该回府了。再说,二娘这才醒来,估计还有好一通话要和长卿说呢。我这时候凑过去,岂不是惹人厌?”   泰和长公主颇是亲昵的捏了捏郑娥的掌心,嘴里道:“你倒机灵。”说着,便也亲自送了郑娥出门。   等郑娥再见着二公主却又是在几天后了,孩子长开了一些,显出白嫩的模样来,看上去十分可爱。郑娥瞧着爱不释手,忍不住用手指尖轻轻的戳了戳孩子那白嫩嫩的面颊,嘴里笑:“这孩子真可爱,白嫩嫩的圆脸蛋,倒是有些个像长卿小时候。”   二公主这会儿正在榻上坐月子,闷得都快发霉了,见着郑娥过来瞧她,倒是很高兴。只是听到郑娥这话便也点了点头,随即又试探着应声道:“其实,我小时候也是圆脸啊……”也挺像我的啊。   郑娥忍俊不禁,眨了眨眼睛,这才把笑意掩饰回去。她故意抬了抬眉梢:“我可听长卿说了,前几日还有人嫌孩子丑呢……”   二公主生动形象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翻脸不认人。她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学着郑娥的模样抬了抬眉梢,故意气冲冲的扬声道:“谁啊,谁嫌我家孩子丑了?!明明和我一样可爱。”   郑娥被她这模样逗得不行,不禁伸手去掐二公主的面颊,一面笑一面与她玩笑:“叫我捏一捏,看看你的脸皮可是比先前厚了?”   二公主气哼哼的瞪了她一眼,嘟着嘴又道:“长卿的嘴就是不严!”   郑娥眼睫微微往上一扬,清凌凌的眼睛瞥了瞥二公主,虽然没说话,可目中之意还是十分清楚的:你就嘴严了?   二公主还真没脸说自己嘴严,最后恼羞成怒,只好红着脸道:“不说这个了啦……”她又瞧了眼郑娥腹中的孩子,问道,“对了对了,尚药局那边可有说你腹中的是男是女?”   “倒是说了几句,不过也不敢这么快就下定论,只说很有可能是个女孩。”郑娥抚了抚肚子,轻声应了一句。   二公主却喜得很,双眼发亮的看着郑娥的肚子,笑盈盈的:“这可好!若是个女孩,那便是我家未来儿媳妇了,你可千万保重些。”   郑娥听着想笑,可还是故作气恼的瞪了她一眼:“这话可别叫你四哥听见。”要不然萧明钰那整日里盼女儿的家伙一定要生气。   二公主才不管现今还在北疆那边回不来的四哥呢,连忙拉着郑娥的胳膊连声追问道:“对了对了,听说四哥回信过来了,可有说什么?他听说你怀孕了,是不是高兴的都快疯了?”   “你这是什么词啊?!”郑娥心里还是有些向着萧明钰的,忍不住替他辩了一句,随即又点了点头,颇有些羞赧的应道,“……他是很高兴。”   二公主嘴里嘿嘿了两声,有些幸灾乐祸,凑到郑娥耳边与她道:“我一想到四哥哥满心的想着孩子和你,偏还得在千里之外吃黄土打仗,便有些……哈哈……”   这都是什么妹妹啊!   郑娥气咻咻的拧了二公主一把:“有你这样的吗?!”   二公主现今倒也不怕疼了,眼珠子一转,眸光灵动,便又俏生生的应了一句:“唔,该不会你也是满心的想着四哥哥吧?”   这一回却也轮到郑娥恼羞成怒,又伸手掐了掐二公主的面颊,二公主则是别出心裁的拉了拉郑娥的发尾。她们两人如今一个已为人母,一个将为人母,这会儿打闹起来却又像是小时候不懂事一般。   一直等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了,这才松开手,两人都坐在榻边,彼此互视一眼,一面喘一面笑,那些个一直积在心头的不快也跟着去了……   笑过之后,郑娥却也轻松了一些又问了二公主别的事:“对了,楚王妃和吴王妃可是来瞧过你了?”   二公主点点头,指腹在锦被上那细密的百子千孙的纹案上轻轻抚过,眸光微动,随即方才低声与郑娥道:“听说父皇前几日下了决心,要让几个王爷都回藩地去,已在和几个丞相商议。”   之前,皇帝留诸王在京,一是不舍爱子,二则是储位未定,要从诸王之中则优者。如今要赶人走,明显就是已经定下了人选,不愿再拖延下去。而他此时要赶走这些留在京城的王爷,就是明显要绝了他们的野心,也就是说他属意的乃是正在北疆的萧明钰。   郑娥虽早已隐约有了预感,这会儿听到这话却也微微有些发怔。   二公主倒是慢悠悠的说着话:“其实五弟六弟那边倒也好,他们早早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正等着要回藩地呢——五弟是想回去过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六弟倒好像是因为谢氏的事情,看着消瘦许多,也不愿在京中多留。只是,二哥与三哥那里……”她顿了顿,垂下眼睫,抿了抿唇,似是叹了一口气,“他们这回倒也学乖了,去宫里和父皇请了一回罪,哭得不行,只说是回头便叫王妃收拾东西,只等参加了我府上的百日宴,便立马回藩地去。”   百日宴,这还得要等几个月呢。   郑娥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因她自来便是把人往好处想,这会儿也只好应了一句:“他们大概也知道此回回藩地,怕是再不能回京了,所以才想要多留一会儿。”   二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垂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看着孩子娇嫩白皙犹如花瓣的小脸蛋,还是叹了一口气:“只盼着是这样吧,希望孩子的百日宴上也没什么事,平平安安就是好……”说到这儿,二公主却又想起件要紧事,“对了对了,这孩子还没起名字呢?长卿这几日成日里的便在书房里翻书,我瞧着烦的不得了,便想要先起个小名叫一叫,总不能成日里的乱叫。”   郑娥倒是点头:“这倒是不错。”说着,她眸光一动,忍不住道,“你适才说‘平平安安就是好’,倒不如给他取个小名,便叫平安吧?叫他一辈子也平平安安,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二公主闻言一愣,随即便是抚掌笑起来:“这倒是好,等你家姑娘出生了,倒是能取个小名叫团圆——到时候四哥哥回来,一家子才算是团圆了呢。平安团圆,团圆平安,听着便是一对呢!”   郑娥多少面薄,有些羞,抬眼瞧她,小声嗔了她一句:“正说你呢,怎么又说到我这儿来了?”   二公主眨了眨眼睛,眸光里带着笑,面上也只是一径儿的笑。只是,她的眼神里多少透出几分揶揄的味道来。   郑娥被她瞧得越发不好意思,偏又拿她没法子,便只好点头道:“那我写信问问四哥哥吧?”其实给女儿取名团圆也挺好的,只盼着等女儿出生了,便能一家团圆。   郑娥回府后果真写了封信去给萧明钰,顺便把二公主生产时的事情也给写了,告诉萧明钰他又多了个小外甥。临叫人送信时,郑娥倒是想起之前萧明钰压在信匣底叫人和信一起送来的自画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也画了一幅自己的自画像,给萧明钰送去。   他们如今分隔两地,总也要有些能够寄托相思的物件。   这一回,萧明钰却没遇见什么讨人厌的刺客,接了信,倒是十分高兴的让人把自己积了一下子的信又给送去京里头。他打开信匣,一面摩挲着信纸上面的清隽的字迹,一面想着郑娥信上说的那些事,越发想念自家王妃。   等他把信纸从头到尾看完了却又看见那底下的自画像。他怔了怔,小心翼翼的将那幅自画像从匣底拿出来,慢慢的摊开来。   画中的郑娥正含笑看着他,目光盈盈如春水,春波摇曳,笑靥如花。   他一颗心都软了,仿佛是化成了春水,满心满心的都只有画中人。好一会儿,他才闭上眼睛,轻轻的伸手去戳画中人的面颊,就像是以前夫妻两人调笑间,他抬手去戳郑娥颊边的梨涡一般……   他是真的、真的想郑娥了,想得不得了,每夜每夜都会梦见她。弄得他倒是越发嗜睡了。   萧明钰忍了忍,忍不住睁开眼去看那副画里的郑娥,仿佛郑娥就站在自己的跟前,如同无数次美梦里一般,含笑看着自己。萧明钰只是这般想着,便觉得下头难受的厉害,左手往下一探,掌心也仿佛被烫到了似的微微一缩。   他就这般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动了动左手,好一会儿才轻轻喘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跟着一松,然后才伸手从袖中扯了帕子去擦自己有些滑腻的手。   恰在此时,外头的卫兵倒是出声了:“殿下,苏将军有紧急军情要与您商量,让您立刻去一趟。”   萧明钰深吸了一口气,等自己的声音稍微平稳了一些,这才应声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说着,他又凝声吩咐了一句,“叫人备水过来,我要沐浴更衣。”   那卫兵也不知萧明钰这会儿怎么又想起沐浴更衣这件事,忍不住小声劝道:“苏将军那边说了,军情紧急……”   “快去备水。”萧明钰打断了他的话,极冷淡的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是不可能穿着湿裤子去和苏淮真说话的。   不过,萧明钰心里也知道若非真的是大事,苏淮真必是不会这般夜里特意遣人来寻他。故而,萧明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动作利落的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新衣裳,便快步起身去找苏淮真。   苏淮真正在营帐里看地图,身上的甲衣都还没脱下,俯首站在案边,长身玉立,竟是仿佛一柄出鞘利剑一般锐利。他见着萧明钰姗姗来迟,心里有些个不高兴。到底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殿下倒是难请的很……”   萧明钰与苏淮真相处了几个月,也大致知道他的性情——似他这般的倒也称得上是真性情,越是亲近便越是不拘束。故而,萧明钰被人这般抱怨了一句,心知自己理亏,便也连忙把话题转回去,多问了一句:“听说军情紧急?”   苏淮真闻言立刻便也把话引回了正题:“是了是了,先说这个!”他招招手,示意萧明钰上前来,“之前埋在北狄的人倒是传回了一个消息——北狄王庭那边的汗王病死了,只是如今阿史那思归正在戎城,怕消息传出去后,底下几个部落要生事,故而王庭那边秘不发丧,只等着阿史那思归回去做主。”   萧明钰听到这话倒也不是特别诧异:要知道,当初长宁公主捎信回来的时候便也特意提过,说是北狄那位汗王病重已久,诸事都是由阿史那思归代为做主的。不过,萧明钰闻言微微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了:“您是说……”   “对,如今情况紧急,阿史那思归是真的想要兄死弟继,那么就肯定要赶王庭处理这件事——然后依照旧例,在王庭里与诸部落的族长祭天盟约,正式登上北狄汗王之位。”苏淮真神色冷沉,一字一句的道,“所以,如果我们可以在半途截杀他,到时候再把汗王死讯捅出去,那么北狄内乱自生,便可不攻自破。”   萧明钰点了点头,心中已渐渐有底,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苏淮真语声微顿,接着又道:“我为主将,自是不可轻离大营,不知殿下您可愿意担此大任?”   萧明钰微微颔首:“义不容辞。”   苏淮真倒是摇了摇头,随即又认真的把情况说明白了:“阿史那思归思归是要回王庭奔丧,虽然为着隐人耳目只是轻车简行,但此行至关重要,他手下率领的必是精兵铁骑。而殿下您若是想要赶上他,半路截杀对方便不可带太多人。臣已算过,至多只能有八千兵马。两军相对,胜负恐怕只在五五之间。”   “兵法一道,原就是奇正相合,这八千骑兵便是一支奇兵,若能一举得成。那么此回北疆战事便再无可忧之处,殿下您便可以担此头功。”苏淮真抬目对上萧明钰的黑眸,语声轻缓而有力,问道,“臣再问殿下您一次,不知殿下您愿意担此大任?”   萧明钰的身份到底有些不一样,故而苏淮真言语之间还是极认真的把内中的险情说了一遍,重又给了萧明钰后悔的机会。   萧明钰闻言却又笑了一声,语声清朗:“将军既是肯将此事告知我,想必也是觉得此事只有我才是最适合的。说到底,”他微微一顿,面上到底还是带了些少年人特有的傲气,只是轻轻的说了四个字,“舍我其谁?!”   苏淮真闻言不由大笑起来,伸手按在萧明钰的肩头,目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轻声道:“能得殿下此言,臣也算是能放心了。”他说到这里,又沉下声音,“只是,此事要成,非得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故而,臣才仿佛询问殿下您。”   萧明钰垂下眼,遮住眼中的神色,轻声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要不然将军还是与我说一说地形吧?”   苏淮真连连点头,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掠,声音极轻:“阿史那思归倘若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回北狄王庭了,那么他应该是要走这一条路。”他顿了顿,寻了一支笔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然后才道,“而我们若是想要埋伏夹击,那么就只有在……”   萧明钰顺着苏淮真的手指在地图上看过去,忽然反应过来,直接道:“玉山!”   苏淮真点点头:“玉山此处易于藏人,而且马匹上山艰难,仰击更是事倍功半,我们便能从容的从上夹击,从上射箭,必可围歼北狄精骑。只是,阿史那思归到底也是善战之人,肯定也知道:骑兵最怕的便是凹地伏击,所以要让他如何入围,才是一件难事……”   萧明钰看着地图,忽而生出阴差阳错,因果循环之感——当初,长宁公主为了避开阿史那思归便是带着孩子跑去玉山。而后来,长宁公主也是在玉山见到了来自大周的使臣,从而放心交托幼子,独自一人在玉山上为国自尽。   倘若真能在玉山边上截杀阿史那思归,那么或许也算是为长宁公主了解一桩孽缘,为她报了仇。   长宁公主在天有灵,也许也会保佑他们此行顺利。 第114章   当然, 萧明钰此回如此简单的便应下此事,最大的原因便是他心里实在是想极了郑娥, 再也不想再北疆苦熬下去了——正所谓“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世间之理皆是如此。   以前没和郑娥成婚的时候,作为一个大龄光棍, 萧明钰还觉得自己挺正直的,一日两日没见郑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自从他和郑娥成婚之后, 便仿佛整个人掉进了蜜罐里,早上起来可以看着自家王妃下饭, 用过午膳还能书房恩爱,晚上的时候更是有许多不能对人言的夫妻之事。如此这般,忽而被皇帝丢来这凄风苦雨的北疆, 连收封信都要隔月……   简直是,简直是要憋死他。   萧明钰几乎能想象得到:再这么拖下去, 等他回去与郑娥恩爱的时候, 说不得还要被问一句“你的手怎么都有茧子来了啊”——当然是磨“剑”磨的, 可真要是这么回答了, 非得把他二十多年的老脸都丢光了不可……   萧明钰这般一想,越发觉得北疆不能久留, 阿史那思归那个祸头子还是趁早解决了的好。这般一来, 解决了北疆之事,他说不定还能赶在郑娥生产前回去。   所以,萧明钰倒是半点也没推脱, 反倒是十分认真的与苏淮真商议了几句,定下大事之后,方才起身回自己的营帐。因他与苏淮真说好了,越早出发越好,故而明日一早便要起行,他回去后,这一整夜倒是都没睡着,反倒是披着外衣从榻上起来,独自到了案边给郑娥与皇帝写了两封家书。   皇帝那一封家书,自然是告知他自己和苏淮真所商议的决断——这是以防万一,这事情的危险苏淮真已提醒再三,他也是郑重点头的,自然也要负起一半的责任。故而,日后自己若是真出了事,总也不能叫苏淮真一人背着皇帝的雷霆之怒。顺便,又让皇帝替他照顾郑娥,把事情瞒上一瞒。   人都说,情之所至,言语难表。   写给皇帝的那封信,倒还好些,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便写完了。可等他动笔给郑娥写信的时候却几乎是涂涂改改,满心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眼下他马上就要去玉山犯险,内中险情自是不好和郑娥多说,至于最近的状况,要是写得太顺利的恐怕郑娥不会信,可写得太艰苦恐怕又会惹郑娥担心——她还怀着孕呢,哪里能那样操心。   这般想着,萧明钰涂涂改改了好几页信纸,一直等到天边光色渐明,曦光灿然,这才回过神来,拿了几页信信纸重新把那涂涂改改的信件重又删改了一遍,很是认真的从头抄了一遍,一气呵成,速度倒是快了许多。   给郑娥的这份家书经过删改之后倒是显得简单多了——他先问了郑娥身体状况,交代了一些自己最近恶补的孕中常识,还很是认真的建议她“要是孩子闹你,你别气,尽管就记下来,等她出生了,我再替你打她”;又写了些自己近况和日常饮食,直到最后才表达了自己对孩子小名的看法“团圆二字极好,我会尽量在孩子出生前回来的,勿念”。   此信可谓是避重就轻的典范——以后两人翻起旧账来,萧明钰还能说“我当时已经写了会尽量赶回来,所以但是肯定是要去玉山一趟”……   等写完了信,萧明钰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听到外头卫兵的提醒声,便连忙把两封信收在信匣里——因他满心惦记着郑娥,少男情怀总是诗,倒是特意拿了先前早就备好的精致雕花木匣来装那封写给郑娥的信。   一切准备就绪,萧明钰便拿着两个信匣子交给外头的卫兵,一一的点了出来:“这两封信,这封是给陛下的,那封送去魏王府就好……”按照规定,给皇帝送信的匣子少不了要加一道黄封,容易辨认,可这会儿萧明钰马上便要启程上路也没了这些闲功夫,索性便把两个匣子全都交给了边上的卫兵,嘴里匆忙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叫个人把信送回京里。”   萧明钰赶时间,也来不及多说,最后只能冷声交代了一句:“此乃大事,万万不容轻忽。”   那卫兵连连点头,应了下来,等他躬身送走了萧明钰后却又认不出蹙了蹙眉头:这两个匣子,倒是哪个是要给皇帝的?他头脑简单,又不敢在追上去问萧明钰,倒是先瞧了瞧两个木匣子。   唔,这个精致些的,肯定是送给陛下的。那剩下的那个,肯定就是要送去给魏王妃的。   这般一想,那卫兵便也松了一口气,连忙给那个精致些的木盒上了黄封,这便也分开了。   郑娥这会儿自然是不知道萧明钰此时正打算瞒着自己犯险,自她送完了信之后,便也开始心心念念等着萧明钰的回信,平日里也至多只是进宫去看看皇帝,又或者是去瞧瞧二公主罢了,平日里也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然而,等到六月初的时候,郑娥却听说吴王妃病了。因为郑娥与吴王妃关系还算好,挺喜欢她风趣自然的做派,这会儿想了想便也叫人备了车架去吴王府探病。   吴王妃却也不知生了什么病,病怏怏的躺在榻上没起来,原本丰润白皙的面颊也仿佛瘦了下去,明亮的眸光似乎也跟着黯淡了许多。见着郑娥过来,她倒是颇为惊喜,硬撑着从榻上起来,虽是有些欢喜可嘴里还是嗔怪了一句:“你如今正有身孕呢,要是过了病气可怎么好?”   说着,她又连忙让人把帘子给放下来,隔着帘子与郑娥说话,“你要是真的不放心,派个人来便是了,哪里用得着自个儿亲自来?”   郑娥倒是被她这模样逗得一笑,眼睫微微一扬,一双黑眸犹如宝珠一般的灿然明亮:“还别说,你这隔着帘子说话,倒是叫我想到了汉武帝的李夫人。”   汉武帝的李夫人病重时候,皇帝前来探病,李夫人便是用被子蒙着脸不肯见人,任凭武帝再三利诱也不肯露脸,反倒是叫武帝盛怒而去。   吴王妃听到这话却不禁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李夫人是个聪明人,我不及她。”   李夫人不见武帝却是有自己的小心机——正如她后来与人所说的“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   她不见武帝,那么留在武帝心中的便是她那倾国倾城的美貌,一如初时。也正因此,武帝辜负了与他青梅竹马,让他说出“金屋藏娇”一诺的陈皇后;辜负了与他相识于早年,为他生儿育女,做了数年皇后陪伴左右的卫子夫;却也一直不曾辜负李夫人。甚至,他还在李氏死后,几次招魂做赋,念念不忘。   也正因如此,吴王妃此时念及李夫人,心中却也跟着一动,不由大痛起来—李夫人却是看穿了帝王的真心和假意,知道武帝所爱不过美貌。而她呢?她却被吴王的虚情与假意多蒙蔽,甚至还曾为着吴王的宠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这般鲜明的对比,到底还是叫吴王妃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去。   郑娥隔着帘子却也见不到她的神色,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怎么了?”   吴王妃苦笑了一声:“没有,只是从李夫人的事上想起这所谓的帝王之爱——武帝一辈子不知遇过多少倾城佳人,情浓之时不知许过多少海誓山盟。可说到底,他最爱的却又不过是他自己……”她说到这儿,微微有些哽咽,却又咬了咬压根,低声与郑娥道,“阿娥,人都说‘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真正能信的也不过只有自己,便是夫妻之间也万万要给自己留些余地,要不然便悔之晚矣了……”   郑娥听着却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对:“四哥哥他就对我很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是替我着想的……”这般说着,她又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吴王他怎么了?”   “其实……”吴王妃已忍了好些日子,几乎便要忍不住了。她一张嘴,差一点就要把一直堵在嘴里的那句话给说出来。然而,正当她要把话说下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的通报声——原来是吴王回来了,她掩在帘后的面色微微一变,语声也跟着窒了窒。   吴王步履轻缓的从外头进来,见着榻边的郑娥,仿佛也吃了一惊,倒是先与郑娥微微颔首算是示意。一直走到榻边,他方才含笑问候了一句:“四弟妹来了?”   郑娥便也起身与他解释了一句:“听说三嫂病了,我便过来看看。”   “弟妹有心了了。”吴王点点头,语声温温,恰是如玉君子。随即,他又伸手去握吴王妃放在被子外头的手,语声微微有些紧,转头去看吴王妃,“手怎么这么凉?”   吴王妃没有应声,倒是微微垂下了头,看上去似乎有些害羞。   郑娥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秀恩爱,连忙避开些,好叫他们夫妻说几句——以往都是她和萧明钰死不要脸秀恩爱的。   吴王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伸手在吴王妃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仿佛还是个体贴的好丈夫:“有四弟妹陪着你,我也放心许多了。对了,我才从岳父那边过来……”他顿了顿,轻轻的开口道,“岳母听说你病了,担心的不得了,说是晚上便来看你。”   一直沉默的吴王妃此时终于咳嗽了一声,哑声应道:“我知道了。”   吴王这会儿却又转头和郑娥说话,仿佛玩笑一般:“我还有事要去书房,你们说话吧。对了,弟妹你也替我盯着些。我常说,病从口入,这会儿虽是有些热,可她脾胃弱,却也不能再叫她吃那些冰的凉的了。这要是再病下,如姐儿那头怕是再瞒不住了——这孩子总也哭着叫娘亲,谁哄都不成。”   吴王妃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被褥,紧紧咬着牙根才能忍住自己的哭声,她知道,吴王是想要敲打自己,告诉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更何况,她的娘家此时也已与吴王站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还能脱得了干系?更何况,她还有女儿!   吴王妃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却还是竭力忍着没出声。好容易才使劲把手从吴王手里抽回来,依旧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恶心感,就像是被毒蛇缠上了,很是用力的在被子上蹭了蹭,仿佛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似的。   吴王瞥了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与郑娥点了点头起身告辞,直接往书房去。他自觉自己手里捏着吴王妃的“七寸”自然也不怕对方胡言乱语坏了自己的筹划。   等到了书房后,他便见着已经等在那里的楚王。   楚王甚少等人,这会儿多少有些个不耐烦,偏他也知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候,不能轻忽,更不能和吴王这个合作兄弟闹翻了。故而,他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来,耐下性子与吴王说话:“对了,我来时,听说郑娥今日也来了——你家王妃倒是真真的交游广阔。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没事的,”吴王随口道,“迟些儿我让人把如姐儿抱过去,瞧着女儿,王妃那头的病就算是不好也要好了。”   楚王往日里只觉得自家兄弟惧内惧得十分没骨气,这会儿却又忍不住有些狐疑:“以往瞧着你与她夫妻恩爱,这会儿倒是……”倒是冷淡的很。这般一对比,楚王便又想起了当初王昭仪劝他留心吴王的那些话——要是吴王往日里那些个夫妻之情全都是演出来的,那么他对自己的兄弟之情不会也是演出来的吧?   这般想着,楚王浑身都有些发凉的。   好在,吴王倒是反应极快,不由一笑:“瞧二哥你说的。男人与女人,左右不就是那些事情吗?”他顿了顿,又道,“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衣服嘛,要是不好自然可以换,可兄弟就不一样了。咱们自小一起长大,再亲没有,如今为着二哥你的事,那些个女人自然不在话下。”   楚王听得这些话,耳根子便又软了,心里还有些愧疚,嘴里不免道:“都怪我一时不小心,倒是叫你家王妃听了去,这才惹得你府中不安。”   吴王倒是不在意,摆摆手,漫不经心的模样:“无事,总也要叫她知道的——毕竟,那件事,我岳父和舅兄那边总也要知会的。”   楚王点点头,也觉得是这个理。他听吴王提起“那件事”,很快便也进入正题,犹豫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真定下来,就在百日宴那天?”   “这倒也不一定,”吴王一顿,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当初原就只是这么一说。毕竟父皇平日里甚少出宫,但公主府百岁宴的时候必然会出场,却也算得上是一个良机。但是近日见着四弟妹,倒是又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楚王一怔,抬头去看吴王,虚心求问道:“什么法子?”   “你想啊,百岁宴那回,父皇那头早有准备,便是出宫肯定也是带足了人,我们这边毕竟人手少,难免不好下手,真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机会,不过是险中求胜罢了。可若是换一个紧急情况,就像是前些时候二娘当初生产那一回——父皇关心则乱,听到消息便连夜出宫,身边的人都没带几个。”吴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意味深长的抬眼去看楚王。   楚王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心头一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盯住吴王面上神色,试探着道:“你是说,让老四媳妇她……”   “是,没有良机,我们便创造机会。父皇那样偏心四弟,又甚是疼爱四弟妹,要是听说四弟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肯定也会像当初二娘生产那日一般出宫去看。”他清朗的面上带着一丝胸有成竹的笑容,一字一句的道,“而且,这个良机的时间还能由我们自己把握。到时候,便是有心算无心……”   楚王多少有些个不适应——他虽然一贯瞧着萧明钰不顺眼可也算是看着郑娥长大的。再说了,他能狠下心对萧明钰下手,可郑娥肚子里的孩子还小,要拿孩子下手,对他来说还是有些……   吴王只看一眼便瞧出了楚王那犹豫的心思,心中不免嗤笑:真真是心慈手软的废物,白费了那般的好出生!只是,此时吴王还要用着楚王,难免要劝上前他几句:“二哥,你也瞧见了,谢氏死的有多惨——堂堂贵妃,生前荣宠至极,死后居然连全尸都没有,还是以庶人礼下葬,简直丢脸丢死了。我们那些事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你觉得又能比谢氏好多少?”   因为谢氏是已庶人礼下葬,六皇子也没脸去管,墓地人少,楚王与吴王便暗地里偷偷叫了人开棺验尸,自是知道谢氏生前被折磨得多惨。   楚王一想起这个,忍不住也打了个冷颤。   吴王再接再厉,接着道:“而且,二哥你应该也听到了北边的消息——听说苏淮真甚是器重四弟,这要是等四弟建功回来。要知道,他是嫡子又有军功在身,父皇自是可以顺理成章的立他为储,到时候可怜的便是咱们两个了。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咱们这也是被四弟他们逼得,没办法啊。”   楚王最是听不得“嫡子”二字。对他来说,若不是王昭仪晚了元德皇后那么半步,如今的嫡子应该使他才对,那里能轮的上老四老五那些人?楚王心里头的火仿佛被添了一把热油,立时又烧得旺盛,咬牙点了点头:“也对,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这么做了。总不能叫老四老五骑在我们头上一辈子!”   吴王见他点头,面上的笑容越盛,眼中亦是笃定的笑意,嘴里道:“行,既然二哥你也同意,咱们便合计合计,魏王府那头可不好下手,要想些法子……”   楚王回过神来也认真的与吴王商讨起来,面色沉沉。   就如苏淮真所说的,定计截杀阿史那思归虽是简单的很,可要真要到了实施的时候,那么如何将阿史那思归那般的人引入包围便是一桩绝大的难事。   故而,萧明钰领着那八千人马一路加急赶路,日夜不休,虽是提早到了玉山边上可心里依旧没底——他还没想好引阿史那思归上当的法子。   一直等他到了玉山,想起长宁公主,这才想到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觉得都是可以一试。   花开两支话分两头,话分两头,阿史那思归这一路其实也并没有比萧明钰轻松多少——他尚还不知消息泄露,故而一路上为了避开周军耳目,可算是费足了功夫。   然而,当他路过玉山的时候却又不禁想起了长宁公主。长宁公主那样的女人一直都是他最瞧不起的——出身尊贵、骄傲美丽、倔强非常,就像是他早逝的母亲,叫他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然而,他从来也没想过,这样的女人——明明是他最瞧不起的蠢女人,明明是被他抓在手心里的女人,最后竟也敢蒙骗于他,把他们的孩子送去大周,甚至自尽在玉山。想起长宁公主,阿史那思归便也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自己身下的那匹马,侧头吩咐左右:“赶了一路,正好在这边的小部落那补充一些干粮和水吧。”   然而,副将还没走远,便又悄悄回来了,上前禀告阿史那思归:“好像有些不对劲,最近这里好像来了什么人? 第115章   阿史那思归原还在原地想着他和长宁公主的事情, 听到这话却是微微一惊,立时便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收敛起来, 沉声吩咐道:“你再去打听, 问清楚些。”   此时北狄正对大周用兵,大小部落大多拧成一线,玉山边上这些小部落虽然一直自给自足没有参战, 但是到了这样的战时还是会将部落间的通商稍微暂缓,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 这里不该有外人过来才对。   副将自是明白阿史那思归的想法,应了一声后便立刻点了几个人与自己一同去打探消息。   过了一会儿, 副将便悄悄的策马回来,低声道:“来的人似是大周人,特特问了许多长宁公主的事情……”   长宁公主毕竟是北狄汗王明媒正娶的阏氏, 她的遗体自然也该与北狄汗王安葬在一起。可阿史那思归也不知怎么想的,当时听说她自尽的消息后便发了一场好大的火, 最后方才令人将她就地火葬, 而骨灰则是安放在玉山长生天神庙里面。   所以, 那副将犹豫了一会儿, 忍不住把自己的怀疑给说了:“该不会是大周那边派人过来,想要将长宁公主的骨灰带回去吧?”   阿史那思归面色的神色却骤然冷了下去, 本就透白的面庞也仿佛凝了一层冰霜。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母荣成公主死前与他的对话——   “你发誓!只要你活着, 就要设法依照我的心愿,将我的遗骨埋在故土。”   “我发誓。”   “我要睁着眼睛死,我要用我的眼睛看着你。思归, 我的儿子,倘若你今日违背誓言,我将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   他自然不曾真心的想要履行这样的誓言,哪怕几次前往中原也不曾真的将亡母的骨灰带上。然而,他此时想起这些却只觉得可笑又可怜:那些中原人永远都是如此可笑,执拗又愚蠢,明明都已经嫁到了北狄却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故国,便是死了都想着要将遗骨埋在故土……   阿史那思归想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吩咐左右:“让人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们便去山上的神庙,顺便把阏氏的骨灰一起带回王庭。”他眼神阴沉,咬着牙道,“本王倒是想看看,这些周人有什么本事能带走我北狄的阏氏。”   那副将嘴唇一动,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毕竟骑兵上山困难,若是中了什么埋伏便不好了。可他跟在阿史那思归身边多年,多少也知道阿史那思归的心结:他最恨的便是生母荣成公主。   荣成公主虽是被熙朝远嫁到了北狄,可她心中却依旧牵挂着故国,日夜不忘,以至于连自己的亲生儿女也都不放在心上。她最后的死未尝不是那漫长等待后的绝望自弃,然而阿史那思归却始终无法理解生母对故国的思恋,对他来说,是他的母亲抛弃了他。所以,他一直一直那样的恨着荣成公主,甚至心心念念想要点燃狼烟,将北狄的铁骑踏上荣城公主惦念了一辈子的故土,毁了她所想念的一切。   然而,一直被阿史那思归视作是掌中之物的长宁公主却又做了一件与荣成公主如出一辙的事情——她为了大周,把自己的孩子送走,最后自尽在玉山。这对于阿史那思归来说,又是一个绝大的背叛。   这两个在他生命力留下最长最深刻的印记的女人——一个生下了他啊,一个为他延续血脉,然而却又一个接一个的为了所谓的故国而背叛他。   所以,如今的阿史那思归更是无法容忍周人将长宁公主的骨灰带走。对他来说,无论是荣城公主还是长宁公主,都该死在北狄,葬在北狄。   副将悄悄瞥了眼阿史那思归那仿佛烧着火的眼神,到底还是不敢再劝,可心头却又隐隐有些担忧,颇有心惊肉跳之感,隐约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阿史那思归吩咐完了之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扬起马鞭,往玉山神庙而去。往日里,他遇见这般情况,或许还会斟酌一二,先把情况调查清楚。可是今日之事却正好戳中了他心中旧疤,先是念及荣城公主死前的诅咒,再是想起长宁公主临死的决绝,一桩桩都叫他满心怒火,气不可抑,根本顾不得去想其他。   再者,阿史那思归打心眼里都瞧不起周人,北狄铁骑本就英勇,而他手下的这些铁骑中的精英更是可以以一挡十。他可不觉得周人那点儿阴谋诡计能够设计得了他。   也正因如此,阿史那思归一路赶得匆匆,甚至不曾有半点停顿和犹疑,就连进了那容易被人埋伏伏击的密林都只是略蹙了蹙眉头。   然而,当他被密林左右高坡上射来的玄箭包围住的时候,那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的头脑这才醒过神来——糟糕,他中计了。那些周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了他的行踪,肯故意透露出风声,想要引他上山,正好在此伏击。   他提起长刀挡开眼前那密密麻麻的玄箭,厉声下令道:“撤退!”他勒住马缰,带头往后撤去,转头时候正好能看见许多被玄箭射伤射死的部下,哪怕是阿史那思归一时间也都红了眼睛。可他素知大局,咬牙咽下一口血,只是恨恨的想着:今日若能得活,必要叫周人血债血偿。   骑兵上山困难,可下山却又稍微好些了,只是没等阿史那思归领兵逃出那密林时便听到上首有人冷笑了一声:“阿史那思归,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逃吗?”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彻入骨却又隐隐有些熟悉,阿史那思归马不停蹄的往前撤退,心中却还是思忖起对方的身份。   就在此时,对方不紧不慢的把话说下去,他应是用了内劲,满林的人都能听到。只听他字字如刀,一字一句全都往阿史那思归的心口戳刀:“也对,你除了花言巧语欺骗人之外,也没什么本事了。难怪荣城公主一辈子也瞧不上你这个儿子,便是皇姐她最后也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阿史那思归心口一痛,竟是吐出一口血来,他终于忍不住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是萧明钰。   只这么一顿的功夫,一直好整以暇站在上首的萧明钰终于抓到阿史那思归惊怒的空隙,抬起手中的弓箭,直直的抬手射了一箭。   玄箭快如闪电,竟是呼啸着插入了阿史那思归的胸膛。   这一切都快的不可思议,哪怕是阿史那思归都有些怔然,不由自主的抬手去抓插在自己胸口的那玄箭,当他摸到冰冷的箭羽时,忽然凛了神,想起荣城公主那一句——   “倘若你今日违背誓言,我将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   他的母亲,原来一直都在看着他吗?一直看着他落到如今的下场?   阿史那思归怒极反笑,竟是抬手直接将那长箭拔了出来,胸口血流如注,可他却仍旧是坐在马上,冷声与萧明钰道:“我没有本事?难道你就有本事了吗?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只会阴谋诡计,设计他人的小人!我并不是输给你……”   他是输给荣城公主,输给长宁公主……   阿史那思归边上的副将看到这般情景,只觉得自己肝胆俱裂,大叫了一声,恨不得以身相替:“大王!”这样直接把箭拔出来,阿史那思归他是不要命了啊。   萧明钰却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密林后面,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史那思归。天边金色的阳光透过密林照在他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上,越发衬得他眸光冷沉,一如深黑色的寒渊,深不可测。   阿史那思归与他对视着,手里竭力想要抓住缰绳,然而他身上的力气仿佛也随着胸口的血而流走,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从马背上倒了下去,倒进那沾满了热血的尘土里。   当他从马背上倒下去,看着马蹄腾起的尘灰,周侧那些金戈马蹄声仿佛都渐渐远去了。这一瞬间,他想到的竟然是当年他去大周,在终南山上与长宁公主赛马时候的时候。   那时候的长宁公主还那样年轻,她身着胡服骑在马上,长长的辫子跟着摇晃,明艳活泼,就像是草原上最明艳的玫瑰,带着阳光和露珠。那样的引人注目。   她要是看到如今这样狼狈的自己,一定会大声的嘲笑他吧?   阿史那思归抓着手中的泥土,就像是抓着他一辈子都不想放开的人,最后只能挣扎着露出一个略带了苦涩的笑容。 第116章   虽说萧明钰站在山上一副从容不迫、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可是当他看见阿史那思归落在满地尘埃中,终于断了气的时候还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到底没出差错, 最要紧的是此间事了, 他也终于可以回去见郑娥了。唔,还能守着孩子出生呢!   这般一想,萧明钰整颗心都有些荡漾起来了, 差点没绷住那张脸当着人的面笑出声来。不过,既是来了这里, 萧明钰也不好就这么直接离开,他把底下的事情交给部下, 自己则是收敛了心中的种种杂念,亲自起身往山顶的那间神庙去,去取长宁公主的骨灰。   长宁公主直到最后也想要将幼子托付给在大周, 他做弟弟的总也不好真就看着她的骨灰被北狄那些人摆在玉山这里,遥遥不见故国故人。   只是, 就在萧明钰方才踏入那件神庙的时候, 忽而觉得心口一悸, 隐约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来——好像, 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没错,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萧明钰之前令人快马加鞭送去给皇帝和郑娥的已到了京城, 只是萧明钰运气有些不好, 两封信都送错了人。   皇帝倒是没什么,平白看了儿子写给儿媳妇的肉麻信,重新对儿子脸皮厚度有了改观——天啊, 这是何等的厚脸皮,才能写出这么多的肉麻话来?做爹的看了都觉得没脸。话虽如此,怀着不可名言的小心思,皇帝还是忍不住把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颇有些复杂心绪。   然而,看到萧明钰写给皇帝那封家书的郑娥便没有皇帝那般的好心态了。当郑娥打开那封萧明钰原本要写给皇帝的家书,看到里头一五一十的写明了自己与苏淮真的安排,写明了他为何自请带兵截杀阿史那思归以及其中的厉害。最要紧的是,他还在信中特意恳求皇帝替自己在郑娥面前隐瞒一二。   郑娥看着看着,只觉得头疼牙疼外加肚子疼——真的真的是肚子都被他气得痛了。   这么会有这么混蛋的人!冒着天大的危险去做事,居然还敢瞒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真是一想起来就肚子痛。   北疆离京城到底有些距离,两人通信来来回回多少也费时间,如今都已是七月里,炎暑酷热,偏郑娥孕中也不好受寒,便是连冰盘也不敢摆,只叫人洒了点水散热,顺便令人打扇子稍稍排解闷气。   而此时郑娥额上冒出冷汗,一手抓着那封信,一手捂着肚子,蹙眉咬牙的模样着实是吓住了一群人。   窦嬷嬷一颗老心差点都不会跳了,连忙上前去扶人,口上温声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可是王爷信中写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郑娥咬咬牙,便是她这般的好性子,想起萧明钰那信里头的那句“此事重大,万望父皇能在阿娥跟前替儿臣隐瞒一二”便也气得不行,气极反笑:“他好得很呢!”   话虽如此,郑娥面上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萧明钰这整天想着如何蒙骗老婆的家伙赶紧去死,可她心里却还是十分担忧萧明钰的安危,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北疆离京城到底远得很,信都已到了她的手上,萧明钰八成已经滚去截杀阿史那思归了。算一算时间,说不得这两人都已经对上了,还不知谁胜谁负,萧明钰是否安好?   郑娥心念一转,再也坐不住,连忙收起手上的这封信,便吩咐左右:“备车,我要进宫求见父皇。”再如何,北地军情,问皇帝总也没错。更何况,此事确实重要,是该先和皇帝说一声才好。   郑娥一贯温和,左右甚少见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都提起了心,连忙垂头应诺,不一会儿便备好了进宫的马车,载着郑娥入了宫城。   等到了甘露殿的时候,黄顺连忙上来迎人,嘴里道:“陛下就知道王妃您要来,特意叫奴才几个在这儿等着。”皇帝手里毕竟拿着萧明钰写给郑娥的信,只略一想便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郑娥八成是要照过来的,于是便吩咐了黄顺去迎人。   郑娥勉强一笑,点了点头也算是示意,嘴里道:“我有要事想与父皇说,倒是有劳公公通融了。”   黄顺瞧了眼郑娥神色,心里琢磨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引了郑娥入内,又小心的合门退了出去。   皇帝原还想要拿着那封信打趣郑娥和萧明钰这对小夫妻一番,回头看见郑娥这般的神情,也不由得微微一顿,蹙眉道:“这是怎么了?”顿了顿又有些犹疑,“可是谁欺负你了?”   郑娥瞧见了皇帝,心头那些因为担忧萧明钰安慰而生出的惶恐不安倒是去了些。她连忙摇头,小声道:“没有这事,就是……”她这会儿倒是有些难为情了,“送信的人倒是把我和父皇的信给送错了。”   皇帝蹙着的眉头倒是稍稍松开了一些,眸光一动,倒是笑着应了一句:“朕猜着也是这么一回事……”想起信中萧明钰写的那些话,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四郎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倒是没成想,他竟还能写出那么肉麻的话来。便是朕这个做父皇的,都还是脱了阿娥你的福,头一回知道他这本事呢……”   郑娥越发不好意思了,小声嗔怪道:“父皇你怎么还看四哥哥写给我的信啊?”   皇帝半点也不觉的自己需要不好意思:信都送到他手上了,不看又怎么知道这事写给谁的?再说了,看到一半又不看,那可得把自己都给好奇死了!于是,皇帝便负手于后,半点也不心虚的反问了郑娥一句:“难不成,四郎写给朕的信你没看?”   她还真看了!   郑娥哽了一下,面颊微微泛红,随即她立刻就想起了正事,连忙把自己才藏到袖中的信递去给皇帝,嘴里道:“对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这是四哥哥写给父皇您的信,您且看看……”她提起这个,仍旧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四哥哥他也不知怎么想的,那样重要的事情,居然还要瞒着我!”再说下去,她都忍不住要吃皇帝这个做公公的醋了。   皇帝自是一眼就看出了郑娥微妙的情绪,略一顿便抬手接了那封信,极认真的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的面色也沉了下去,若是萧明钰在他跟前他都要忍不住骂他一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送他过去是为了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皇帝当初与萧明钰虽是谈论过北疆之事,口上也说得很是厉害,仿佛北疆之行危机重重,这才把萧明钰给丢了出去。可他心里头却清楚得很:自己是打算拿这个来给萧明钰铺路。等萧明钰平定北疆,依着他嫡子的身份,再立储自是名正言顺,无人可置喙。所以,皇帝才叫了苏淮真去给萧明钰压阵——那到底是他心中早已订下的储君,哪里能够叫他真出了事?   只是,便是皇帝都没有想到苏淮真和萧明钰的胆子竟也这般大,还敢瞒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话虽如此,初时的气恼过后,皇帝很快便又回过神来,隐约生出一丝作为父亲的欣慰与自豪——为人父亲的,虽总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孩子,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够脱离自己羽翼的保护,真正的长大。   故而,即便是皇帝也忍不住生出一丝隐秘的自豪来:到底是朕的儿子。   郑娥见皇帝拿着信不出声,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父皇,你说这怎么办啊?”都急死人了,父皇怎么还拿着信不出声。   皇帝微沉的面色却渐渐和缓过来,他一手拿着性子,另一只手却忍不住抬了起来,轻轻的抚了抚郑娥的肩头,清俊的面上竟是微微笑出声来:“怎么,你担心四郎?”   郑娥瞪圆了眼睛,一双乌溜溜的黑眸就像是两丸黑水银,又黑又亮。她嘟着嘴,气哼哼的:“难不成父皇你就不担心四哥哥?!”这都是什么爹啊?   皇帝倒是十分从容的点了点头:“自然是担心的。只是算着时日,说不得四郎都已经对上阿史那思归了。说不好连胜负都已经分出来了,我们这些人到底远在千里之外,再如何的担心又有什么用?”   郑娥一怔,倒是说不出话来,只小声道:“那,那父皇你觉得这场战谁会赢?”她只在小时候见过阿史那思归几次,隐约记得对方长得不错,颇为英挺。只不过后来经过长宁公主那件事,又听说了许多北疆风云变动,心里头不免对阿史那思归这个幕后搅动风云的黑手生出许多忌惮来。   皇帝眉梢微微抬了起来,眸光清亮犹如一泓利剑,隐约可见内中的凌厉锋芒。他的手还按在郑娥的肩头,语调上扬,倒是不由的笑出声来:“怎么,不相信四郎?”他略一顿,倒是安慰了郑娥一句,“四郎既是下定决心去做那事,肯定也是有些把握的——他心里头那样惦记你和孩子,哪有不挣命回来的道理?”   郑娥面色稍缓,也觉得该多给自家夫君一些信心才对,咬了咬唇,倒是没出声。   皇帝做爹的难免还要给自己儿子擦屁股,替他说了几句好话:“说起来,四郎此回不告诉你这事,肯定也是怕你担心。你还怀着孕呢,揣着这么一桩心事等消息,身子哪里禁得住?他便是不心疼你,也得心疼孩子啊。”他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小时候哄着小郑娥那般捏了捏她的鼻子,逗她道,“看你现在这眉头皱的,都能夹苍蝇了。”   郑娥到底忍不住,扑哧一声跟着笑了出来,颊边梨涡跟着一显。   皇帝见她笑出来了,倒是松了一口气,知道郑娥心头的那口气算是出了小半。他想了想,倒是不必郑娥来催,自个儿便把先前放在案头的那封信给递了出去,嘴里道:“对了,这是四郎写给你的信,你且看看吧……” 第117章   郑娥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萧明钰那德行, 她便是猜也能猜到他会写些什么。结果这信居然就到了皇帝的手上!更何况,郑娥原就面薄, 这般一想, 脸刷的一声就全红了。   皇帝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轻的咳了一声:“其实, 朕也就只是看了那么几眼。”   郑娥也只得这般自欺欺人的信了皇帝的鬼话,她满面羞赧的接过信, 颇有些忐忑的垂头看了起来。往日里她与萧明钰在信中总有颇多的甜言蜜语,看在眼里自然是眼甜加心甜。可如今见着里头那些“露骨”的词句, 即便是郑娥的耳根都有些发烫了——简直,简直是丢脸丢到皇帝跟前了。   只是,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默默无声的把信看完了便道:“那,那父皇你还有什么事没有?”这会儿冷静下来, 真的是觉得好丢人哦, 丢人丢的她都想要赶紧走了。   皇帝倒是很喜欢看郑娥这满脸羞红的模样, 想了想还是拦住了人:“要不, 还是留下陪朕一起用晚膳吧……”说着,便又故意叹了一口气, 抬眼去看郑娥, “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呆在府上不出门,朕也不好总叫你入宫,说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今日难得来甘露殿一趟, 难不成真想拿了信就走?”   皇帝这声调,都快把自己说成是孤独寂寞的空巢老人了。   郑娥被皇帝这般一说,连忙又把自己给检讨了一回,也觉得自己这般用过就丢的行为实在不好。她这般一想,更是迈不出步子,最后只得点了点头,乖乖的应道:“那,那我就陪父皇您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皇帝这才满意了些,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却又道:“不急,我们先下盘棋,等下完了才用也不迟。”   等郑娥迷迷糊糊的被皇帝拉着下了一盘棋,用过晚膳起身要回去的时候外头的天色都快黑了。临走前,皇帝还特意叮嘱了她几句:“北疆之事,事关重要,你也别再与旁人说起。若真有人问起来,你便直说是四郎的信送错了,你来宫里取信便好了。”   郑娥多少也明白什么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而且,她对上皇帝的目光,隐约也明白了皇帝打算借此事做些什么……   郑娥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便道:“父皇,我明白的。”   皇帝略一笑,抬手抚了抚郑娥的肩头,犹豫再三也只是叮咛了几句:“你如今也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和以前似的乱跑,好好呆在府里……估计再有一二个月,四郎那头便也能回来了,你和孩子平平安安的,朕和他才能安心。”   郑娥不由一笑,嘴里道:“父皇,我知道的。”   皇帝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摇摇头,屈指在郑娥头上敲了一下,不重不轻,只是微微一笑:“你啊,嘴里说着‘明白’‘知道’,可说到底,朕和四郎最不放心的还不就是你……”   郑娥不服气的哼哼了两声,她想了想,最后也仰头与皇帝说道:“父皇你也是,可得保重身子才是。”   皇帝抬眼看她,眸光微动,抿了抿唇却也没再说下去,只抬起手轻轻的摆了摆,“行了,回去吧,路上莫急,叫人小心些。”   郑娥这才起身往外去。   皇帝站在玉阶上面,看着她的背影,不知看了多久,最后却还是转身往回走。   黄顺跟在皇帝身后,见着皇帝这般神色,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今日可是心情不好?”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抿了抿唇,不答反问:“苏淮真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了?”   “是抓着几个王家的人,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倒是有一个眼下行踪不明。如今魏王就在玉山那一边,苏将军就怕对方是连上了北狄那边,暗通消息,生出旁的事来,不利于魏王……”   皇帝眉心微蹙,忍不住斥道:“苏淮真他究竟是怎么做事的——叫他看着那么几个人,都能把人看丢了?魏王若有个万一,他是打算拿自己的命来赔不成?”   黄顺垂着头,屏息敛神,不敢多言。   皇帝的怒气来得快却也去得快,眉心虽仍旧蹙着,可嘴里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是叹道:“罢了,也该叫四郎长一长记性,省得他成日里去逞强,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黄顺悄悄瞥了瞥皇帝神色,只小心扶着皇帝入内,会意的转开话题:“这都要入夜了,冯奉御说了,您如今可不能再着凉了。”   皇帝抬手拍了下一下黄顺的后脑勺,倒是被他这话给逗笑了:“说什么呢?如今七月里,便是入夜了也冷不到哪去……”   郑娥匆忙入宫还在甘露殿用了一顿晚膳的事情,自然很快便传出去了。   楚王与吴王这几日颇费心力,几乎算得上是草木皆兵,这会儿听到消息,忍不住有些狐疑的。   尤其是吴王,他素来心细,凝神细思片刻,很快便摸着了内中的关键所在:“四弟妹这几月的身子是越发重了,等闲不出门,这会儿忽然王宫里头去,恐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楚王被他这般一说,忍不住追问道:“这会儿,能有什么事?”他一贯瞧不起女人,也不觉得郑娥能牵扯到什么要事。   吴王抬眼回视楚王,抿了抿唇,只是极轻的笑了一声:“能被四弟妹挂念在心里的,自然是四弟。”他顿了顿,颇有些意味深长,“二哥你上回不也是借了王家的手,在四弟手底下安插了个人,那人最近可有传回什么消息回来?”   楚王被他这般一提醒,倒是一顿,不禁摸了摸鼻子,小声道:“还真是好久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了。”他面色微变,抬眼去看吴王,“你是说北疆那边局势要有大变动?”   吴王点点头,他咬了咬牙根,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依我看,要么就是战局将结,要么就是四弟那头要出事……”他面色微微一变,抬目去看楚王,“二哥,这一回,咱们是真的、真的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然,你明日便进宫去和母妃那边说一声。让她准备准备?”   楚王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些事,还是别牵扯到母妃那边吧。她一贯都不知道这些的……”   吴王目光紧紧的盯住了楚王,语声不疾不徐:“我也知道这事不好牵扯到母妃,只是二哥你也明白,咱们这边真要对魏王府和郑娥下手,着实是有些麻烦也寻不到好机会。可母妃却不一样——她正帮着贤妃处理宫务,倘若真的能在父皇赐给魏王府的那些东西里头添些物件那便再容易不过了……”   话虽如此,可那是楚王也知道这事其实不容易——所谓的宫务管的也不过是后宫那些琐事,自是管不到皇帝头上的,更何况是要在皇帝御赐的那些东西上面下手。只是,楚王这时对上吴王的目光,动了动唇竟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吴王端详着楚王面色,心中思忖片刻,还是耐下心来再给他添了一把火:“二哥,如今事到临头,我们也是真的回不了头了——四弟那头若是平安回来,知道我们借着王家那边的人脉在他手底下安插人,你觉得:他会放过我们?我知道你不想把母妃牵扯到这些事情里面,可若我们真出了事,母妃她一个人留在宫里头,还不知会是何等的下场呢……”   楚王一怔,面色发白。直到这时候,他才隐约明白过来:从一开始,他走的便是一条不归路,便是走到悬崖边上,也得咬牙闭眼的走过去,哪怕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能再回头了……   吴王自然也没按什么好心:他的生母便是死在王昭仪的手底下,要说他真把王昭仪当做亲娘一般孝顺,自然是笑话。都到了这份上,自然是能利用就利用。   吴王一念及此,面沉如水,语声转冷,淡淡的添了一句:“谢氏下场如何,二哥你应该也记在心里吧?”   这最后的那句话到底还是入了楚王的耳朵——谢氏当初何等尊荣,到了最后,不仅被人活生生的折磨而死,血肉不全,死后更是连皇陵都不能入,一副薄棺,惨不忍睹……   楚王到底也是皇孙贵胄的出身,只要一想到来日事情败落,自己也要落到如谢氏一般的下场便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顿了顿,最后还是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顿了顿,他终于下定决心,“此时,我明日便入宫与母妃说个清楚。”   吴王这才觉得满意了些,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楚王的手臂,含笑的:“那弟弟我便等二哥和母妃的好消息了。对了,我还得去和岳父他们商量几句,可得保证此事万无一失才好……”   楚王点点头,面色有些发白,可也算是默应了。   等到第二日,楚王果真便入了宫去见王昭仪。   王昭仪自是不知道楚王背地里的那些谋划,她好些日子没见儿子,倒是想得很,只是平日里拉了楚王妃来问也这会儿见着楚王入宫来,连忙叫他坐在自己身边,一面叫人去拿瓜果过来,一面的瞪眼骂人:“成日里的不见人影,我这做母妃的,想见你一面都难!再过些时日便是你二妹家里的百日宴了,过了百日宴,你父皇必是要撵你们几个儿子回藩地的,到时候才是想见都见不着呢!你说,是不是去外头做什么混事了?”   楚王虽是满腹的心事,见着王昭仪这慈母模样,到底还是略宽了宽心,上前宽慰自家母妃:“没有的事,就是有些忙,抽不开身。”   王昭仪这回才不信他这鬼话呢,拿手戳了戳他的太阳穴,气道:“那你倒是说啊,这是忙什么呢?我这几日叫你媳妇过来,问她她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只说你成日里往吴王府跑,都快住那儿了。”   她怕儿子被吴王骗了,忍不住又嗔他道,“吴王这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叫你围着他团团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对上你那弟弟,就得留个心眼!”知子莫若母,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心眼?碰上吴王那样的,必是被算计的死死的。   其实这会儿楚王也依稀觉得自己这是被吴王给拿捏住了,虽面上吴王敬着他,一口一个的“二哥”,仿佛唯他马首是瞻,可实际上,许多事都是吴王拿的主意。偏楚王这时候已是骑虎难下,便是知道自己已被吴王压着也不能再抽身了……就连这一回也是——楚王打心眼里不愿意叫王昭仪掺和这些事,可吴王那般一说,他也没办法,只得入宫来与王昭仪商量此事。   只是,当着王昭仪这个亲娘,楚王也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的错,只好硬撑着面子道:“母妃你别听王妃胡说。我,我就是和老三他商量些事情,您可千万别多想。”   王昭仪一眼就瞧出了他眼里的心虚,瞪了他一眼,眉心紧蹙,还要再说几句。   楚王连忙摆手道:“对了,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娘,我这回来是有事要和你说。”   王昭仪瞥了他一眼,道:“行了,赶紧说罢。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准没好事。”   楚王闻言却是一顿见着王昭仪眼角尾纹,心中不由一酸:他自小便不服气废太子那个长兄,总觉得若是当年王昭仪能早一步和皇帝订下婚事,自然也轮不到元德皇后和废太子来做皇后、太子。所以,他才事事针对废太子,只想要压过废太子一筹,好叫母妃也能因他扬眉吐气。   说到底,他这些年却也没做出什么好事来,反倒是事事都叫王昭仪这个做母妃的担心,就连如今都得靠王昭仪犯险来帮他。   说到底,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孝,扯着那张为了母妃好的大旗,到头来却是叫母妃为他担惊受怕。   楚王这般刚愎之人,还是头一回生出那样的歉疚来,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有件事,儿子思来想去,也只能来麻烦母妃您。”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木匣子,递给王昭仪,“母妃如今正帮着贤妃娘娘打理宫务,不知可否想些法子,把这个混到父皇送去魏王府的那些东西里头?”   王昭仪听到这话,面色已经变了,她到底也是世家贵女出身又在后宫呆了这么多年,抬手打开那个木匣子,只见里头是一匣子的香粉,颜色极淡,香味轻柔,好似磨出来的胭脂粉末一般。王昭仪看了几眼,垂头轻轻的嗅了嗅里头香粉的味道,立刻便冷了面色:“你这是要做什么?”她目光极冷的看着楚王,“魏王妃一贯深入简出,哪里惹到你了,竟是要对她腹中未满月的孩子下手?还是说,你是要借她对魏王下手?”   楚王再不敢说自己和吴王是打算借着郑娥和她腹中的孩子来算计皇帝,故而这会儿也就这王昭仪的话往下说:“这事,其实我也是被逼的——”他来之前倒是已经与吴王商量好了说法,这会儿也能半真半假的劝说起王昭仪来,“我在魏王手底下安插了一些人,现今全叫魏王抓着了,要是等他回京告诉了父皇,我,我就完了……”   王昭仪最惦记的便是儿子,听到这话也不由缓了神色,她没问楚王为何要在魏王身边安插奸细,语声微顿,很快便直入正题:“这又与魏王妃有什么关系?”   “倘若魏王妃这头出事,魏王肯定是要急着刚回京的。到时候,他忙中出错,必定顾不得那些个奸细,我也能找机会杀人灭口。等把人都处置了,死无对证,魏王便是到了父皇跟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说到这里,眼一红,便跪到了王昭仪跟前,一字一句的道,“儿子知道此事确实是为难母妃了。可,可事到如今,儿子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也只能来求母妃您救儿子一命。”   王昭仪闻言微微阖眼,然后又睁开,眸光微微一动。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点头应诺:“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我,”她垂目看着跪在跟前的儿子,沉声道,“你必须答应我,再没有下一次!这些事,你以后也再不能做。”   王昭仪说到这里,语声也跟着一软,软硬兼施的劝起了儿子:“母妃知道你自小心气高,心里头不服气。可你父皇最惦记的便是元德皇后和她那几个嫡子嫡女,便是废太子没了,他心里头想立的却也是魏王,不是你。咱们几个便是全都拧在一起也是拗不过你父皇那颗圣心的!何必要再争争抢抢做那些没必要的事情?那魏王瞧着倒与你父皇年轻时候有几分相似,想来也是个心硬的,若是与他结了仇,还不知日后如何呢。”   王昭仪便抬手扶起儿子,语声微微有些哽咽,字字柔如玉珠:“二郎,你便听母妃一句吧。母妃这一辈子已做了不少蠢事,如今想的也不过是你和如哥儿几个平平安安罢了。你便应了母妃吧?”   楚王动了动唇,一时应不得声——事到如今便如箭在弓弦,哪里能够退?他垂下头,只得低低的道:“儿臣知道了,此间事了,再没有下回。”若是此回事成,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不成,那么他恐怕也要没命。   王昭仪终于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颔首应道:“那便好,得了你这话,母妃也算是能安心了。”她抬手轻轻的拍了拍楚王的手背,低声道,“魏王妃这件事,你便交给母妃来办,莫要再想。若真是事发了,你也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便是。”   楚王知道王昭仪这是想要替他顶罪,他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心中更恨自己的无能与软弱——即使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与王昭仪说实话。   王昭仪心中已有定计,这会儿也没心情再与楚王多说,只留他用了一盏茶,便叫人送他出宫去了。而她自己则是坐在远处,垂目看着那被楚王送来的一匣子“香粉”微微蹙眉。她能在宫里待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如何利用那些不显眼的小东西,杀人于无形。只是,要如何把这香粉掺入皇帝御赐的那些东西里面却又是一桩难事。   更何况,听楚王那口气,想来也有些急。必得快些派上用场才是。   过了好一会儿,王昭仪似是想到了什么,搁下手中的茶盏,侧头吩咐边上的宫人:“魏王妃前日不是入了宫?依着陛下的性子,想来这几日应是有赏赐要送去魏王府,你去打听一下。”   那宫人垂头应了下来,语声轻柔。   皇帝送去给郑娥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尤其他心细,除却一些必要的药材衣物之类,往往还给郑娥送些她喜欢的精致玩意。   这一回也不例外,窦嬷嬷按着单子一一的把皇帝送来的那些布料和药材分送入库,然后又特意将里头那一罐茶叶拣出来,看了看,忍不住与郑娥笑道:“陛下心里果是惦记着王妃您,就担心上回赐下来的那一罐喝完了,这又特意送了一罐过来……”   说着,窦嬷嬷又抬手打开案上那个还没被挑拣入库的木匣子,只见木匣里头整整齐齐的摆着几支香烛,长短一致,颜色却是各异,隐约带了些安神的淡香。窦嬷嬷倒是一怔,转头去看那单子上面的物件,这才慢一拍的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啊,这是安神的,晚上倒是能点一支来试试。您昨日一晚上都在操心王爷那头的事,都没睡好呢,陛下这会儿送了这个来,倒是不错。”   郑娥闻言也不由一笑,点点头:“这东西倒是做的精致……” 第118章   因为挂念着萧明钰那头的情形, 郑娥这几日确实有些睡不安稳,正好皇帝那边贴心的送了安神的香烛来, 晚间沐浴就寝的时候, 她索性便也让窦嬷嬷晚上点了一支试试。   这香烛的味道确实是有些特别,郑娥躺在榻上,隔了一层薄薄的纱帘, 隐约可以嗅到那烛台上轻轻荡起的软烟。她阖上眼,只觉得那一丝丝的暗香正如暗流一般的在空中徜徉而过, 丝丝缕缕,隐隐约约, 令人昏昏欲睡。   郑娥抱着软被,垂头嗅着那一缕暗香,也不知自己何时便睡着了。   再醒来却已经是后半夜了, 郑娥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剧烈动弹起来, 一下又一下的, 仿佛不断地翻着身。   郑娥立时便跟着惊醒过来, 她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指腹在丝绸质地的寝衣上掠过,光滑而又柔软, 然而腹中的孩子却仍旧不安稳的动弹着, 仿佛急着要出来似的。   可,可如今才只有七个月啊,离产期还有一段时日!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 郑娥的脸色也跟着白了起来,再不敢耽搁,连忙扬声唤人:“来人!快来人……”   因郑娥此时有孕在身,故而外头夜里也都是守着人的,这会儿外头的宫人听到郑娥的声音,忙不迭的推门进来,担忧的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郑娥此时已痛得再忍不住,她咬紧了牙关,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快,快怕人去请医官来……”她的眼眶微微有些红,语声也不由得颤抖起来,“还不快去!”   那宫人对上郑娥的目光,吓了一跳,心下一凛,仿佛是被倒了一罐子的冰渣子一般,撒腿便往外去报信了。随着她的步子,王府内院挂在廊下的一盏盏明灯跟着被点亮,明亮如白日。   更衬得满院的月光如同水银一般的洒了满地,凉彻入骨。   按理来说魏王府这般的动静,边上左右自是瞒不过的,只是如今正是半夜里,这般忽然闹了一出,若非有心人还真不一定就立刻知道了。   偏吴王与楚王却是个有心人。   王昭仪打听到了皇帝赐给魏王府的单子后便有了主意:她用了特殊的法子将那香粉掺入安神的香烛里——这安神的东西大多都有香气,故而加了一点似是而非的“香粉”却也容易掩盖气味。而且点香烛时火焰灼烧会加快香粉内的毒气升腾,寻常人或许闻了没关系,但是若是有孕的妇人闻了,恐怕就会……   王昭仪做完此事后便特意派人去和楚王说了一句,她本意是想要叫儿子放心,安安心心的做他的太平王爷。此后无论有什么事,会不会被皇帝查出来,她这个做母亲的总也会替他担着。   只是,吴王和楚王得了消息后却更加坐不住了,立时便叫那几个原本就安插在魏王府的眼线认真盯牢了,若是一切顺利,今晚便能动手。   吴王先前早已打算好了,此时便也握着楚王的手,沉下声音:“二哥,如今就等宫里的消息了,只要父皇那边一出宫,我们这边也就可以立刻下手了。”他顿了顿,抬目看着楚王,“只是,此事第一关键便是时机,最要紧的便是一个‘快’字。必须要在天亮前,控制住父皇左右之人,让父皇写下立储诏书,让太子监国……”   临到关头,楚王才觉出自己内中的虚弱来——脊梁骨仿佛都已被人打断了,再无当初的傲气和自得,这会儿听到什么便怕什么,只听一点儿声响额上便有冷汗涔涔而下,嘴唇轻轻哆嗦着却没能发出声音,垂落两边的手掌却不由自主的握了起来。   吴王瞥了楚王一眼,紧接着就道:“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步。毕竟,太子立了之后马上就能废。只是,必须得先得了太子的名分,名正言顺。这样,咱们后头的事情才能成。”   其实,这些事吴王已与楚王说过许多遍,可楚王自小便对皇帝十分敬畏,如今想着自己竟要违逆君上,便是满心的忐忑与不安。然而,走到这一步,楚王也知道是没有退路了,只得咬咬牙用力点头,只是他心里虚,语声听上去也有些虚弱,只是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吴王见着越发的瞧不上人:就吴王这般的胆子竟然也敢做逼皇帝禅位的美梦!真真是太好笑了!   要知道,此回之谋不过是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皇帝的手段与能力,倘若真留了皇帝的命,他们两人一个都别想活。所以,依着吴王的本心,得了太子的名分后,自然可以借着楚王底下的人解决皇帝,然后他再把事情全都嫁祸给楚王和王昭仪,面上便也能做一个“为父报仇”的孝子,名正言顺的登位。哪怕是萧明钰到时候带兵回来了又如何?他说不得都已登基了,便是萧明钰到了他跟前不也还得俯首称臣?   想到此处,纵然是吴王也不由激动的满面通红,不能自已——他已忍了许久、许久,久的都快让他以为自己早已没了指望。直到今日,他才真的感觉到了胸膛里那跳着的心脏和血管里流过的血液。这样的时候,便是他也不由有一丝的出神,想起纠缠了自己许多年前的旧事来:   吴王生母本就身份低微,好容易怀上了他又正好赶上皇帝攻打长安、高皇帝病重那会儿,自是没得多少重视。等他出生不久后,高皇帝便也跟着过世,前后相隔不到半月,这般一来难免有克亲之说,更是惹得亲长厌恶。   再大一些,王昭仪使法子弄死了他的生母,将他抱过去。那时候,他还不懂事,还以为王昭仪真就是自己的亲娘,还学着楚王模样撒娇卖乖,苦恼争宠,心烦为何母妃不喜欢自己。哪里知道,人家养他原就是想要替儿子养条“狗”,恐怕都没将他看在眼里。还记得六岁那年,他午睡醒来,懒洋洋的躺在榻上不出声,正好便听见了屏风后面那几个宫人的说话声,那些年轻的宫人心气颇高却被打发到了不得宠的三皇子身边,难免心不甘情不愿,闲话也就多了起来——   “要说起来,这三皇子还真是可怜,明明是皇子呢,正经的龙子龙孙。可真论起来恐怕连容修仪生得大公主都比不上呢……”   “哎呀,这这么能比?大公主到底是陛下的长女,又是出生在熹元元年,这兆头也算是好的了。三皇子呢?我听人说啊——当初高皇帝听说前头军情正好,心里高兴,眼见着就要病好了,结果三皇子一落地,不仅昭才人差点难产死了,就连高皇帝的病也立马就加重了,半月没过就……你说,这不是克亲是什么?皇上和太后心里头指不定要多想呢……”   “你还真信克亲这种事啊?”有个宫人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别人都是昭才人就是被克死的,可咱们难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呵,昭才人病怏怏的成日里起不了身,要不是……怎么会傻到掉湖里头的?不过也好,至少她死了,三皇子也就到了咱们宫里,至少不必跟着她捱苦日子。”   “都赶紧住嘴,种事也敢说!你们是不要命了?”有个年长些的嬷嬷从外头进来,听见这些宫人嘀咕,连忙呵斥一声,把人拉出去教训了。   谁也没发现,屏风后面的三皇子正死死的抓着被子,捂住自己的嘴,好叫自己不哭出声来。他的眼睛早已哭红了,却依旧没有一丝声音的默默流泪,沾满泪水的双颊憋得通红,一副马上就要背过气的模样。   虽然自那以后,边上的宫人便被换了一通,再没有一句闲话叫他听到。可自幼早慧的他还是把那些话全都给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就像是揣着一把刀在心里,逼着自己记着、忍着。   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几个皇子里头,父皇最不喜欢自己;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王昭仪只喜欢抱二哥不喜欢抱他;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屈辱和忍耐。   几个兄弟里面,独独他的运气最差,可他却最是不信命,心口的刀刃越磨越尖,恨不得立刻便叫那些曾经错待了他的人都跪倒他跟前,磕头认错。   就在吴王回忆往事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的敲门声——咚咚咚,不轻不重的三下,在这样的静夜里就仿佛是敲在心头一般令人警醒。   吴王立刻便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转头与楚王对视了一眼,然后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怎么了?”   门外的侍卫低声应道:“宫里传了消息,陛下已往魏王府去。”   吴王眸光一亮,仿佛是刀剑显刃一般的凌厉,他甚至微微笑了笑,薄唇一抿,淡定的应了一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那侍卫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吴王这才拉住楚王,开口道:“二哥,我们准备准备,也可以去魏王府看看四弟妹了。”顿了顿,又道,“我会让岳父那边把先前训好的人带上,二哥你那边也得把人带上。最好能直接在魏王府后院那边把父皇那些人控制住,只要能够不透出消息,便也算是万无一失了。”   他们自然也想过直接从半路上下手,省得魏王府那些人碍眼。可半路上若是惹出事来,更容易惊动城中兵马,反倒是束手束脚。倒不如把地方放在魏王府,只要内府隔绝消息,便能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个没有多大权的藩王罢了,虽有心争位,可能做的事情也太少太少了,而且这般大事也只能交给那些自己真正的心腹才能放心。   楚王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咬咬牙,点头应了下来,吴王这才稍稍放心,起身去见他的岳父姜嵘,打算临行前再商量几句。   姜嵘今日亦是留在了吴王府里头,只是他得了吴王的允许,总算是见到了已为吴王妃的女儿。大概是早年战场上受过许多伤,姜嵘看上去多少还是有些显老的,鬓角几缕银白,面色沧桑,只是他望着吴王妃这个女儿的目光却柔和的很。   吴王妃的病原就是心病,偏偏她又被吴王拿捏在手里,反抗不得,心里当然憋屈的得厉害,病得更重了。她如今在病榻上熬了几月,圆润的面颊也消瘦下来,露出尖尖的下颚,好似初夏时候的荷叶尖,惹人怜惜。   此时此刻,吴王妃躺在榻上见着父亲过来,眼里的泪水便是再忍不住。当着父亲,她也不必似对郑娥那般小心遮掩,一面垂泪一面哽咽着:“父亲何苦要与他们蹚这浑水?若有万一,恐怕便是姜家上下都要万劫不复。那岂不又是女儿的不孝?”   姜嵘见着素日疼爱的女儿这瘦成这般,到底还是心疼的。只是他是武人,不太会说话,这会儿也只能垂目看着吴王妃,沉默片刻方才低声安慰她道:“此事与你无关。当年陛下既是将你指给了吴王,咱们姜家便已脱不开干系,不进则退……”他原还要再说几句,可是听到外头沉稳的脚步声便知道怕是吴王来了,想了想只得说了一句,“你安心养病便是了,那些事情,父亲和王爷心里都有数。”   吴王妃想着:若是事败,姜家自是脱不了干系;若是事成,依着吴王那般心性,他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这般一想,她更是气苦不已,泪如雨下,哽咽不成语。   倒是吴王从外头进来,淡淡扫了一眼,面色冷了一些,直接开口问道:“王妃这模样,可是想如姐儿了?要不,我让人把她抱来?”他与吴王妃夫妻多年,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妻子的软肋在哪里。   吴王妃虽早已不耐烦与吴王演那些个夫妻恩爱的戏,可听吴王提起女儿却也只能忍了下来,不敢说话去惹吴王生气,偏她又不愿与吴王低头,最后只能抱着被子转身去生闷气。   姜嵘站在一边,把这对夫妻之间的暗潮涌动看在眼里,不由的叹了一口气,转头与吴王拱拱手算是行礼,低声苦笑道:“小女自幼便有些娇惯,脾气大,还望王爷莫要放在心上。”   吴王此时正要依仗姜嵘,自是很给面子,闻言便满面含笑的应了:“岳父不必担心,这几年来,王妃为我操持内务,生儿育女,夫妻这么多年,我又如何不明白她的性子。”他说到这里,瞧了瞧外头天色,知道时候不早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便给姜嵘递了个眼神,轻声道,“我们出去说罢,也好叫王妃能早些休息——这个时辰了,也不好打搅她。”   姜嵘立刻便明白过来了,知道吴王这是要动手了,他眸光微变,随即便点头道:“就依王爷您的意思。”   因着吴王和楚王紧赶慢赶,斟酌着时间,果真就恰恰好的卡在皇帝后头赶到了魏王府。魏王府的人这会儿正心急王妃的病情又见是两位王爷亲至,自然也不敢拦着,由着他们前呼后拥的进了内院。   倒是皇帝见着他们两人过来,微微抬了抬眉梢,眉心微皱,沉下声音:“你们这么这个时候过来?”到底没到产期,魏王府这边虽是急的很也只是派人去尚药局那边递了话,请人过来瞧。只是萧明钰还在北疆那边,皇帝难免要多操心些,听到消息便也连夜过来了。   楚王一对上皇帝的目光便有些怂了,垂下头,诺诺说不出话来。   吴王最是瞧不起楚王这没用的模样,眼神微冷,随即便又抿了抿唇,温声应道:“儿臣是听说四弟妹这里出了事,想着四弟不在府上,做哥哥的总也得替他多担待些。这才拉了二哥一起过来。”他面上带着真切的担忧之色,语声急切,“对了,四弟妹如何了?”   皇帝沉沉的眸光落在吴王身上,只摇摇头:“没事。”   吴王听到“没事”二字反倒有些犹疑,随即又反应过来——是了,王昭仪肯定是背地里斟酌调整了药量,真真是和楚王一模一样的心慈手软!吴王心中这般恨恨着,面上倒是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那就好!”他蹙了蹙眉,转头去看皇帝,“按理产期还有两个多月左右,今日怎地就出事了?”   吴王这会儿问这些,自然不是关心郑娥而是要拖延时间,好叫手下那些人把门户看守好了,到时候动起手来也能不慌不忙,占尽先机。   皇帝却并没有应声,他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吴王面上,很快便又转到吴王右手边的姜嵘身上,忽然开口道:“既是来看阿娥的,怎么把姜爱卿也带来了?”姜嵘在兵部所管的南衙军中做事,皇帝认得人,叫一声“姜爱卿”也是有的。   楚王听到这个,生怕他们的筹谋会被皇帝戳破,两瓣嘴唇哆嗦的更厉害了,若非边上还有吴王撑着,他都快忍不住跪倒地上去给皇帝认罪磕头了。   吴王也没想指望楚王——他一贯都是看不起楚王那没骨气又愚蠢的德性,便是这一回也不过是利用对方那一头的势力来设局,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如何拿对方当替罪羊罢了。故而,吴王只摇了摇头,漫不经心的应道:“我家王妃也正病着呢,岳父是来瞧王妃的,听说这儿出了事,我便特意带了岳父过来。毕竟,父皇您乃是万金之躯,可万万不能有什么差错。岳父老成持重,正好也能带人来这儿守着。”说着,吴王又伸手推了推楚王,示意对方接话,按计划行事。   楚王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都跟着褪去。他结结巴巴的道:“父皇,儿臣和三弟,有事想要与您商量。只是此事事关重要,不好入旁人之耳……”他盯着吴王递过来的神色,只得吞了一口唾沫,勉强把话说下去,“可否请父皇移步,去屋里头说?”   皇帝面上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声调更是冷得可以刮出冰粒子:“你们的人都快要把院子围起来了,这会儿难道害怕被人听见你们的话?”   吴王听到这里,知道已不能再拖下去了,索性他也不拿这里的人当活人看待。于是,他闻言便端正了面色,收敛起适才那点儿唬人的斯文模样,郑重其事的俯身对着与皇帝一礼,口上言道:“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太子被废之后,东宫仍空,朝中议论不止,天下舆论不休。今日儿臣与二哥来,也是想要请父皇为江山安定,早立太子,已安国本。”   此言一出,犹如雪亮的刀片显在月下,单刀直入,清楚明白。   皇帝一眼便看出了他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语后背的心思,唇角一扬,直接反问道:“那,依你之见,何人可以为储?”   吴王抬眼对上皇帝的目光,他眼底神色深深,带着的是满满的自得和笃定。他微一颔首,面上不由自主的染了一丝从容的笑意,挺直腰身,沉声道:“儿臣不才,愿毛遂自荐。”   边上的楚王脸色彻底变了:这,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他转头去看吴王,一时间几乎忘了要如何质问,眼珠子都要被他瞪出来了。   吴王此时早已不讲楚王放在眼里,只是极冷静的看着皇帝,等着皇帝的回答。   皇帝似是被吴王的腔调逗笑了:“怎么,听你这语气——这大周太子的位置,只有你能坐?”   吴王眼角余光看见自己带来的那些侍卫已经在姜嵘的调动下守在门户处,面上神色更是从容,气定神闲的负手与后,笑道:“如不是儿臣,那父皇您又想要立何人?”   吴王眸光忽然凌厉起来,一字一句,缓缓的道:“倘若父皇想要立四弟,那么您恐怕是等不到他回来了。” 第119章   皇帝看了吴王一眼眸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竟是不怒反笑,扬声反问道:“你在四郎身边安了人?”   皇帝的态度让吴王心中隐约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可此时的大好局面确实是让人心动, 只要一想到他多年夙愿便要得偿,心头便有一阵阵的激动涌上来,使他根本无法冷静。   这样的激动, 使得吴王丢开了自己一贯的谨慎小心,反倒是迫不及待的回答了皇帝的问题:“是啊, 四弟现今应该还在玉山——自从听说四弟打算在玉山截杀阿史那思归之后,我便特意让人去神庙还有长宁的骨灰那几个地方动了些手脚, 他便是胜了阿史那思归恐怕也回不来了……”他顿了顿,抬眸看着皇帝,语声里是不可避免的讥讽与嘲笑, “若非父皇您偏心太过,一心想着要扶持四弟, 为他铺路。四弟此时恐怕正安安稳稳的呆在京城里, 又如何能有此劫?”   皇帝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似乎也并不惊讶, 面色不变的看着洋洋得意的吴王,竟也颔首应了一声:“朕是有些偏心。可对着你们兄弟, 朕自问也算是费尽苦心, 也是真心想要用心爱护。要不然,你今日又如何有机会带着这些人在朕面前说这些话?”   吴王喉中堵了一口气,好容易才咬牙咽下, 冷哼道:“父皇此时说这些,是想要劝儿臣收手不成?”这话却也有些假,他们都知道到了如今地步,吴王是万万不会收手的。   皇帝闻言摇了摇头,薄唇抿成一线,许久才道:“不,朕是想要你知道……”他忽而顿住声,目光往左右瞥了眼,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行了,有些话确实是要去屋里说。”   吴王本还要嘲讽几句,可眼角余光却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姜嵘朝自己走来。   姜嵘伸手比了个手势,略带了些恭敬意味的垂下头,道:“既然陛下有命,那么殿下便请抬步吧。”另有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一左一右的跟了上来,威逼之意无需言辞。   吴王的面色立刻便变了,他脸上清白交错,一半是羞恼一半是胆颤,好一会儿才咬紧了牙关,抬眼去看皇帝,竭力稳住自己的语声:“今晚的事,父皇你全都知道?”他只觉得从骨子里泛出寒意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忍住颤抖,“姜嵘他,是父皇你的人?”   皇帝却没理会他的问题,他已收起了适才那一丝极微妙的感伤,抬手轻一拂袖,似是漫不经心拂去袖上的尘埃,径自起身往边上的隔间走去。他今夜原就没有召幸妃嫔,连夜赶来时穿得甚是简单,只一袭半旧的玄色绣云龙纹的袍子,和那沉沉的夜色里几乎是融为一体,仿佛剑在鞘中,隐隐透着一股危险。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黄顺却没有跟着入内,而是留在了门外,抬眼去看吴王——显然,皇帝是要单独和吴王这个儿子再说几句话。   吴王斯文白净的面庞几乎狰狞起来,扭成一团,眼中既是惶恐畏惧又是愤恨不甘。到了这时候,他又如何不明白?这不是他给皇帝设的局,而是皇帝给他和吴王设的局。说到底,他在皇帝眼里恐怕连个跳梁小丑都比不上!不过是个随手就能解决的废物!   吴王站在原地不动,姜嵘却也不能不出声,他极冷静的开口道:“殿下,请进屋去吧?”说着,又抬手摆了个请的姿态。   吴王转过头,恨恨的瞪了眼姜嵘,他现今总算是明白姜嵘今晚和王妃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姜嵘当时和吴王妃说什么“此事与你无关。当年陛下既是将你指给了吴王,咱们姜家便已脱不开干系,不进则退……你安心养病便是了,那些事情,父亲和王爷心里都有数。”——姜家原就是皇帝吊在自己跟前的肉骨头,等自己忍耐不住去咬了,皇帝这骨头的主人便会伸手去把骨头捡起来。   姜嵘不卑不亢,面色不变的接着道:“殿下,请。”   站在吴王左右的护卫也紧贴着上来,仿佛吴王再不挪步子他们马上就要架着吴王去屋里了。   吴王自是不愿在这些“奴才”面前丢脸,哼了一声,推开边上那两个护卫,直接起身尾随着皇帝的步子往屋内走去。   楚王先是听到皇帝与吴王那一番对话,再是被这两人落下,心里不免更是忐忑惊惧,想了想便也打算跟着进屋去。   然而,姜嵘却拦住了楚王,低声道:“殿下,陛下和吴王还有话要说。请您在此稍候。”说着,他把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神色冷定。   楚王本还想要强自的闯进去,至少能够知道些事情。可看着姜嵘与他身边那几个护卫腰间配刀的冷厉模样,最后还是咽了一口唾沫,咬牙站在了原处。   姜嵘见楚王识相,这才没有动手,可他的目光掠过楚王那茫然的面庞,心中却也隐约掠过一丝淡淡的怜悯:说起来,楚王也算是蠢的可怜。然而,他这样的身份,犯起蠢来几乎就是送命……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吴王入了屋内便见着皇帝坐在上首的榻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面色淡淡,显然已想好了要如何处置他这个“逆子”。   这般一来,吴王干脆也不遮着掩着,索性直接开口问道:“今日之事,想来父皇早已料到。四弟妹的身子大约也是真的无恙?”   “恩,”皇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温凉的茶水,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王昭仪前头动手换了东西,朕后头便又把东西换了回来。阿娥会腹痛,是因为这一次的安神香和以往的不大一样,分量较大,多少会牵动腹中的胎动,第一次用的时候大概也会有些疼……”   皇帝神色沉静,语声亦是十分平静:“若不如此,你们肯定也不会放心动手。再者,阿娥心善、对人没有戒心,此回也算是得了个教训。现下,她应该是已经睡安稳了。”   吴王几乎忍不住的冷笑,随即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抬眸去看皇帝,试探着问道,“您这般引着我和二哥动手,想来也是要给我们一个‘教训’?”   皇帝闻言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抬眼看着吴王,反问道:“教训是给活人的。你觉得这一回你要做的事,朕该给你留条命?”他细细的端详着吴王的面色,极冷静的接口继续说着,“而且,倘若今日你事成,难不成真会留下朕,让朕做安安稳稳的太上皇?”   有些话甚至不需要多说,无论是吴王还是皇帝,心里其实都明白得很——吴王今日既是打算逼宫,肯定也没想要留皇帝的命。   吴王面色微微一变,好一会儿才忍着那心头的惶恐,强自辩解道:“若非父皇您刻意引诱,儿臣又怎会做出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般一说,吴王倒也寻回一些理来,心中亦是生出几分的不忿来:姜嵘明明就是皇帝的人,在他生出逼宫之心的时候,皇帝肯定也是早就知道的。可皇帝竟然没有阻拦他,反倒是纵容着他,看着他自以为是的犯下这些无可救药的大罪,方才出面揭露一切。这样的君父,何其的无情!何其的冷酷!   皇帝自是知道他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虽不耐解释可还是开口应道:“你既有此心,朕便是此次拦下了,也还会有下一次,反倒是留了更大的后患——倒不如在朕能控制的时候,看看你要做到哪一步。再者,朕纵容你到今日,除却想要看你能做到哪一步之外,最根本的还是想要给你收手的机会。你且想想,此次之前,姜嵘劝过你几次?”   姜嵘劝过你几次?   吴王被皇帝这话问的面色一白,任是他再巧的舌头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姜嵘自从知道了他逼宫的想法后,确实是劝过他许多次,可吴王从来也没有听进去,反倒是觉得姜嵘畏手畏脚,若非人手不够实在是不想搭理他。   皇帝只看一眼吴王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面上显出一丝苦笑来,面上的神色却更冷了:倘若吴王最后一刻悬崖勒马,皇帝做父亲的多少也能忍下来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公主府的百日宴后便打发吴王回去,从此父子天各一方,两不相见,维持着面上的太平,也算是做父亲的最后一点慈心。然而,吴王这个做儿子的却毫无半点犹豫,甚至早早的就已经打算已打算好了要弑君谋位,再拿楚王做替罪羊……到了这般地步,皇帝便也知道吴王心性已然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若是真留了他一条性命,反倒是后患无穷。   皇帝确实是想要做个好父亲,可也不是要做圣父,再这般纵容下去。   吴王已明白过来,瞪眼看着皇帝,眼里满是血丝,带着些许的疯狂和绝望:“废太子做了那么多事,你还是饶了他一命。可我呢,不过是一念之差,你便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给我?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父皇您未免也撇得太清了吧?”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废太子确实是做了许多错事,可他从来也没有起过弑君犯上的念头。更何况,他做的那些错事里面,或多或少,未尝没有你和二郎又或者谢氏在背后推动……朕废太子,不是因为他做的那些错事,而是因为他不堪太子之位,你明白吗?”   吴王没有说话,只是眼里依旧是满满的不服气。他隐约也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一死了,心下大恨,嘴里却道:“说到底,你不过是没拿我当儿子罢了。我生母昭才人在你左右伺候多年,为你生下了我,可她自死都不过是个没人瞧得起的才人。后来王昭仪下手害了她的性命,你竟还任由王昭仪将我抱走抚养。你算是什么父亲?!”   吴王咬着牙,只觉得满心皆是恨,喉间几乎梗着腥甜的血味,一字一句的道,“你前脚才废了太子,后脚便想要立萧明钰——出了出身,我又哪里比不上废太子和萧明钰……”若不是皇帝偏心,废了太子之后便立刻想要立萧明钰,从未考虑过他,他又如何会想要犯险去逼宫?他做这些,还不是被皇帝逼的?   皇帝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已偏激至此,多说无益。想了想,皇帝还是抬手指了指案上早已备好的匕首和毒酒,淡淡道:“事已至此,你便选一样吧。朕想,你也不会愿意让底下那些人伺候你上路。”他把吴王叫进来,不过是要把事情说清楚,最后留他一些体面,让他能够死的安稳些。   吴王自有一分的傲气,闻言竟也扬了扬眉头,反笑道:“父皇隆恩如此,所以,儿臣是不是该磕头谢恩?”   皇帝没有应声。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看着站在庭中坐立不安的楚王,额上的折痕仿佛刀刻一般的深:“当年你出生的时候,多有克亲之说,朕念及高皇帝,心中难免不喜,许多地方却也待你不公……可你到底是朕的亲骨肉,自你长大之后,兄弟之间,朕也已经竭力维持公平。便是废太子当初在位之时,朕也多次想着要让你们兄弟友爱。”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的五官犹如刀刻一般的线条凌厉,薄唇几乎抿成一线。他没再看吴王,而是直接起身便往外去,沉了声音道:“至少,今日这般情况,的的确确是朕从未想过的……”虎毒不食子,这世上又有哪个父亲会想着要杀自己的儿子?   吴王怔怔的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他才满是讥诮抬步走到皇帝适才所指的案边,抬手端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毒酒,仿佛是品尝甘露一般。   落子无悔,他既是想好了要逼宫,那么也早就想好了事败之后的结局。   死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吴王自嘲一笑,寻了一张椅子坐好,挺直腰板,便是死也要抬头挺胸的死。然而,毒酒的剧烈毒性随着他的动作开始蔓延开来,酒杯无声无息的自他手中滑落下来,滚落在地上,碎成一片一片的瓷片,上面映着淡淡的水光,满室的酒香。   皇帝从屋内出来后就站在门口处没有离开,所以他此时自然是听到了屋内杯落的声音。他凝眉顿足,微微出了一会儿神,忽而转头去看姜嵘,目中神色深深。   姜嵘立刻便会过意来,领命入内去看情况,好一会儿才从屋内出来,垂首在皇帝跟前,轻声禀告道:“陛下,吴王殿下已经去了。”他此时心绪也颇有几分复杂,好在吴王此时干脆利落的一死,皇帝大概也不会追究太过,吴王妃那头大概也不会跟着受罪。   皇帝闻言不由侧头看了姜嵘一眼,似乎有一瞬没有反应过来,面上尚有几分茫然之色。   反倒是一直站在边上默不作声的黄顺快步上前来,伸手扶住皇帝,连声道:“陛下!”他满面焦急担忧,压低声音,轻轻的劝慰着,“两位奉御先前特特交代了,您的病才刚好些,这会儿可万万不能大喜大悲,容易牵动心脉,不利病情……”   黄顺在耳边絮絮叨叨,皇帝很快便回过神来,他抬手把黄顺给推开了,抬步走到楚王跟前。   楚王现今已经明白过来,知道皇帝今晚来此,恐怕便是想要亲自处置自己和吴王。此时,他听到了吴王的死讯,立刻便吓得腿一软,跪倒在了皇帝的脚下,抱着皇帝的脚苦求道:“父皇,父皇,儿臣我是一时想歪了……”他说着说着,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是儿臣笨,被三弟引着,一路做了那些个错事,如今已是追悔莫及。可今日之事,真的不是儿臣的主意,儿臣都是被逼的……父皇,父皇您就看在母妃的份上,饶了儿臣一命吧。儿臣此后一定奉公守法,安安分分,给父皇和母妃尽孝。”   想着先前吴王那些翻脸不认人的德行,楚王更是悔不当初,哭得更厉害了。   皇帝垂首看着楚王那张涕泪交错的面庞,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脏沉甸甸的,喉中梗着一口气,可有些话却还是必须要说。   他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朕出宫前,特意去看过你母妃了……”他的语调不紧不慢,仿佛是拿着刀的猎人在垂死的猎物身上比划,慢条斯理的把话说出来,“朕把事情前后经过与她说清楚后,她便在朕面前触柱。她临死前让朕留你一命——就当是看在她还有你皇祖母的份上。朕已应了她。”   楚王本已哭得满面都是泪水,听到这话却是彻底呆住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   皇帝却把自己的袍裾从他手中一点一点的扯出来,轻声道:“朕知道,那些事大多都是你三弟怂恿你做的。是你总不甘心,偏听偏信,对着那些旧事耿耿于怀,这才一次次的被他挑唆怂恿。”顿了顿,皇帝轻声道,“可你不知道,当年高皇帝之所以要给朕和元德皇后赐婚,是因为朕暗地里的求情。”   “从一开始,朕想娶的妻子便是元德皇后,而不是你母妃。”   楚王整个人仿佛都跟着呆住了。他怔怔的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的唇一动一动,耳边却是轰隆隆的,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什么叫“她便在朕面前触柱。”   什么叫“她临死前让朕留你一命——就当是看在她还有你皇祖母的份上”。   什么叫“从一开始,朕想娶的妻子便是元德皇后,而不是你母妃。”   他这一辈子,都是替母妃和自己不甘心,到了最后放到是要母妃用自己的性命来填平那一点可笑的不甘,为自己这个不孝子赎罪。真是,真是太可笑了。   楚王满面都是泪,可是却忽然发疯似的伏在地上,一面用手捶打地面,一面似哭似笑的叫着“母妃”二字,那声音听上去仿佛都要哭出血来。   皇帝看了他最后一眼,许久方才收回目光,轻声开口道:“你既喜欢与你大哥斗气,那,朕便送你去黔州陪他吧?好不好?”这话虽好似询问,可言语之间皇帝却早已下定了决心。他顿了顿,他抬手一摆,示意边上的侍卫把楚王扶起来,“也快天亮了,朕马上就要去早朝,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吧……”   楚王恍然无觉得伏在地上,哭哭笑笑,几乎是疯了一般。   皇帝不敢再看下去,只觉得胸膛里那的心脏好似死肉一般再不会跳动——他已失去了两个女儿,今日又要失去两个儿子。   帝王家,原来真就是这般——血亲成仇,骨肉凋零,白发人送黑发人。   站得越高,越是高处不胜寒。   走到门边的时候,皇帝抬眼看了看马上就要泛白的天边,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几乎要被门槛绊倒,好容易才扶着黄顺的手直起身,慢慢的抬步往外去。   黄顺小心的看着皇帝的面色,吓得脸都有些发白了,只是颤巍巍的道:“陛下,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要不然,今日便先休朝……”   他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抬眼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黄顺的话全都给皇帝那一眼给堵了回去,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只是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上了侯在院外头的马车,直接往宫里赶——若是要上早朝,皇帝还得先换了朝服才行呢。 第120章   因为姜嵘的缘故, 吴王妃还算是比较早得到吴王死讯的人。   她心里虽已有一些底可还真没想到姜家原就是皇帝埋在吴王边上的眼线。听说吴王死了的时候,她自然也吓了一跳, 也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 百感交集,整个人都有些呆住了。   姜嵘见她面上仍旧是怔怔的,更添几分心疼, 只是轻轻道:“当初陛下赐婚的时候便已和我说过一些,为父也知道是有些委屈你了, 只是,君令如山, 实在是……”   没等姜嵘把话说完,吴王妃已抬手捂着自己消瘦苍白的面庞,低低的哭出声来。   姜嵘吓了一跳, 看着女儿披头散发、哭得浑身发颤,连忙去抚她的肩头, 柔声安稳道:“好了, 都过去了。”他不善言辞, 语调还有些艰涩但依旧十分柔和, “吴王虽是去了,可你还有如姐儿呢……实在不行, 爹豁出去求陛下, 说不得陛下开恩,便也开口让你改嫁了。”   虽然大周不禁妇人改嫁,但吴王到底是皇子, 哪怕人死了,吴王妃若是想要改嫁恐怕还得先去找皇帝。   吴王妃本是哭得厉害,听到姜嵘这话却又逗得破涕为笑,她抹了把眼泪,小声道:“那倒不必了,我如今有如姐儿陪着,便很好了。改嫁之事,自是不敢多想的……”哭过之后,脑子却也清醒了不少,吴王妃认真想想反倒觉得吴王死了才是真正的好事,要不然有那么一个夫君在,日后总也要出事的。   吴王妃想明白了道理,心里又念着女儿,果真便收了泪水,反倒是抬手推了姜嵘一把,催他道:“爹做这事怕也是瞒着娘的吧?还是快些回去吧,要不然娘听到消息,肯定也要担心的。”说到底,皇帝让姜嵘在吴王身边做内奸这事估计也就君臣两人心里明白,恐怕连姜家的人都不清楚。   姜嵘见她模样,多少也放心了些,这才起身回姜家去了。   吴王妃病了许久,这会儿听到吴王死讯反倒是如获新生,她一下子便有了精神,扬声让宫人进来服侍她起身,然后便又叫人把女儿抱过来。母女两人一起用了一顿午膳后,吴王妃便抱着女儿往宫里去——说到底,吴王犯的事乃是谋逆大罪,吴王妃这会儿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要抱着女儿去皇帝那儿认罪。至少,面上也要过得去,反正有姜嵘的功劳在,皇帝应该也不会拿她如何。   只是,吴王妃才抱着女儿到了甘露殿的殿门口,便被守在外头的老内侍荣贵客气的拦下了:“陛下现今正歇着呢,王妃若无大事,便先回去吧。”   吴王妃咬了咬唇,索性便也抱着女儿跪在了地上,只是道:“妾,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荣贵上了年纪,一张老脸越发的白胖,眉头淡淡的,说话时的声音也细的很,听上去十分温和亲切:“王妃何罪之有?陛下今日早朝时已说了——吴王殿下昨夜急病而去,令人以亲王礼下葬;楚王忤逆生母,气死王昭仪,大不孝,故而废为庶人,全府上下皆发配黔州。”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已经金口玉言把“赐死吴王”改成了“急病而去”,面上也算是全了吴王的颜面,掩下了吴王意图谋逆的大罪。   荣贵这般说着,又很是小心的伸手去扶吴王妃,语声恭谨:“地下凉,王妃还是快些起来吧。”   吴王妃那一直吊在心口的气总算是松了下去,她面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就着荣贵的手起了身,轻轻点头道:“既如此,还请公公替我和如姐儿给父皇问个安。”   荣贵连连点头:“一定,一定。”他恭恭敬敬的送走了吴王妃之后,方才怕冷一般的把两只手都拢到了袖子里头,准备去里头隔间休息,临去前他拿眼瞥了瞥边上的几个守门小内侍,哼了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要是尚药局送药的来了,再叫我。”   荣贵的声音细细的,微扬的时候略有些尖,听上去颇有几分威势。   几个小内侍连忙垂首,诺诺应了,小心翼翼的服侍着荣贵去了隔间稍作休息。   过了半响,尚药局那头方才送了送了药过来,不过这回送药的不是别人,正是冯奉御——皇帝今日硬撑着上了早朝,处置了吴王与楚王之事,方才下了朝便倒下了。冯奉御心知这还是皇帝上次吐血的时候伤了心脉,至今都没有养好的缘故,此回皇帝忽而旧疾复发,他这个尚药局的长官自是少不了要亲自煎药送来。   荣贵对着吴王妃甚是恭敬亲切,对着小内侍趾高气扬,对着冯奉御去也颇有几分和气。他亲自引了冯奉御入殿来,又与他道:“魏王妃也在呢,陛下想着让您给王妃她看看脉,至于陛下的病情,便不必多说了。”这话显然便是告诫冯奉御莫要和魏王妃透露皇帝的病情。   冯奉御心里有了底,连忙点头:“臣明白了。”   到了内殿的地方,荣贵便停了步子,递了个眼神给站在碧玉珠帘边上的两个美貌宫人。   那两个宫人细长白皙的指尖方才掀起珠帘,让冯奉御端药进去。   冯奉御一入殿,首先见着的便是靠坐在榻上的皇帝,他背后垫了个明黄色的软枕,神色看着倒是好些了,此时正阖眼听着坐在榻边的魏王妃给他念折子。   魏王妃一头鸦羽似的乌发只是梳了个简单的髻儿,正好能看见纤长白皙的脖颈,脖颈到下颚的弧线柔美得不可思议。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绣黄蕊腊梅的广袖襦裙,又因是坐在榻边,倒是看不太出那已经有七个多月的小腹。   皇帝听到脚步声,知是冯奉御来了,便也懒懒的睁开眼睛,淡淡道:“起来吧……”他面上先前的温和不觉间已如潮水一般褪去,甚至冷淡的道,“把药搁下便好,顺便给王妃看看脉。”   郑娥也连忙搁下手中的折子,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真的没事,昨晚是我一时多心,倒是惊动了父皇您——其实也就痛了那么一小会儿就立刻好了,后半夜睡得可沉了,真的,真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唇角只是勾了勾,线条优美:“你不是多心……”他抬手轻轻的叩了叩郑娥的额角,似笑非笑,“你啊,是没心没肺——朕都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你呢,什么时候小心了?便是被人算计了,恐怕你都不知道呢……”   皇帝原还打定主意要给郑娥一个教训,可临到头又狠不下心,到底还是没把昨夜里魏王府的事情告诉郑娥。他想着这到底是儿媳妇,还是交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来教吧,做爹的还是不要太狠心,平白做了恶人……   郑娥不明就里,眨了眨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水盈盈的,显出几分羞赧来,更是不好意思。她拉了拉皇帝的袖子,小声道:“父皇!”冯奉御还在呢,能不能给她留些面子?   皇帝叹了一口气,倒也没再多说下去,只是抬了抬下颚,示意冯奉御把药端过来。   冯奉御这才小心上前来,将那碗还热腾腾的汤药递了上去。   皇帝亲自接了过来,抿了几口,便转头去看冯奉御给郑娥请脉,问了一句:“王妃身子如何?”   冯奉御蹙眉看了看脉象,很快便松开了眉头:“王妃胎像极好,应无大碍,只是这几日大约有些心事,臣开些调节的药便好了。只是再过几月便到日子了,还是要多走动走动。”   听到“心事”二子,皇帝倒是轻轻挑了挑眉头,抬眼去看郑娥,目光中颇有几分揶揄——唔,这是想四郎了?   郑娥羞得厉害,抿了抿粉色的樱唇,白玉似的颊边浮起一丝丝的薄红,好似霞光徐徐照在白瓷玉片上一般。   皇帝瞧她这模样,倒是略开怀了一些,抬手打发了冯奉御回去,轻轻的用手掌拍了拍郑娥的手臂,温声安慰她道:“放心吧,四郎大约也快回来了……”阿史那思归死了,北疆战局肯定是要大变一番,萧明钰自是马上就要回来。   郑娥哼哼了几声没应,不过她心里确实是极想萧明钰的,这会儿听到皇帝这话也放心了不少。   有郑娥在边上陪着,可皇帝心情倒是略好了一些,只是顾着郑娥如今身子渐重,等他用过汤药之后便让黄顺把人送回王府。   郑娥走得时候还不放心,连连回头,叮咛道:“父皇你要是不舒服,记得派人来找我啊。”   皇帝不由得被她这话给逗乐了,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找你做什么?难不成你的医术比冯奉御或是杨奉御还高,能给朕治病?”   郑娥白皙的指尖在颊边挠了挠,理直气壮的应声道:“我可以陪您喝药啊。”   皇帝看着她那双极明亮澄澈的水眸,不觉也露出笑容来,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朕没人陪似的……”   话虽如此,送走了郑娥,黄顺上来问皇帝是否要召几个美人来伴驾,皇帝犹豫了许久却也摇了摇头——他现下确实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不怎么想要一个人呆着,可真要是说找人来陪又觉得不太得劲。   皇帝对着后宫兴趣一向不怎么打,说起来,后宫里头的旧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元德皇后、王昭仪、谢氏……如今大概剩下一个贤妃和容昭容了。皇帝想着贤妃那张看似端重的面庞便觉得有些烦——他喜欢元德皇后的端重,可贤妃端重却又有些不对味,好似正品和伪造品一般的对比。至于容昭容,她现今一心礼佛和照顾外孙,皇帝自也不想扰人清净。而那些新得宠的年轻美人固然温顺听话、娇嫩美貌,可一眼看去也记不得谁是谁,多少还是有些闹心的。   皇帝把后宫那些人想了一回,颇是兴味索然。   至于剩下几个儿女——二公主才添了儿子,正是一家和乐的时候,皇帝也不想这会儿把女儿叫进宫来。而吴王与楚王的事情才刚过,这风口浪尖更是不好召见五皇子或是六皇子,虽说他们心里头没有那些个念头,可若是叫底下一些人想歪了、生出旁的心思便又不好了……   皇帝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谁都没叫,摆摆手让黄顺下去了,口上吩咐道:“朕休息一会儿,等晚膳的时候,再让贤妃过来吧……”王昭仪的丧仪,说到底还是要与贤妃商议一二。   黄顺瞧着皇帝略有些苍白的面庞,心中更是担忧,忍不住道:“再过些时日,魏王殿下大概也要回来了。陛下万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也不知有没有把黄顺的话听进去,拉了榻上的薄被盖在身上,果真阖了眼休息了。   因为吴王和楚王之事又或者是皇帝旧疾复发的缘故,宫内宫外连着好些日子都安静得很,生怕惹得甘露殿的皇帝心里不快活。   一眼望去,这些天来,长安城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看不见亮光。   一直等到二公主府上给她家的小平安办百日宴的时候,京中凝重的气氛才散了一些去,渐渐轻松了一些。   郑娥的肚子已有八个月,渐渐显出笨重来,故而也甚少出门,每回出门窦嬷嬷都要小心翼翼的在马车上铺好几层厚毯子,小心翼翼的护着人,生怕出事。   不过,这百日宴,郑娥自然也是要去的,不仅要去,还要备份厚礼才是。   二公主倒是不在意她送什么,亲自抱着小平安到垂花门口来接郑娥,看着郑娥的肚子便不由挑眉笑起来,口上打趣了一句:“啊呀,我家平安的小媳妇来了……”   郑娥被她那怪模怪样逗得一乐,想了想还是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她道:“你四哥说了,要等孩子长大了,叫她自己选。”   二公主才不理她那神经病的四哥,哼哼了两声:“那是他没事找事,我家平安多好啊……”她就像是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般觉得自家的孩子简直完美无缺,抱着平安递到郑娥跟前,嘟嘟嘴,“你看你看,平安见着你和小团圆都笑了呢。”   平安已有白日大,早已没了出生时的红皱,白嫩嫩的,头上的胎发乌黑又柔软,更衬得一双眸子好似黑葡萄一般又圆又亮。他大概是随了张长卿,生了一张圆脸和杏仁眼,格外的讨喜,这会儿咧嘴笑起来,叫人一颗心都给看软了。   郑娥瞧着也是极喜欢,一面与二公主说话,一面的伸手逗平安,嘴里道:“父皇今日要来吗?”   二公主倒是摇了摇头:“我前几日特意和父皇说了,今日这么多人,他的身子又没养好,很不必过来。等明日,我和长卿抱着平安再去瞧他便是了。”   郑娥忍不住拿眼去看二公主。   二公主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嘴里“嗳嗳”了几声,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就是觉得你细心体贴了不少。”郑娥笑着挽住二公主的手。   二公主挑了挑眉,倒是十分自然的应了一声:“我现在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嘛。再说了,二哥和三哥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父皇心里肯定不怎么好过,这会儿叫他来瞧这热闹,肯定不好的。”她说到这里,又拉着郑娥笑起来,“对了对了,听说四哥快回来了,可是定了行程?”   郑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认真的回答了二公主的话:“阿史那思归已死,北狄那边为着汗王的位置闹得厉害,几个大部落都快打起来,自然也顾不得大周这边。四哥哥也已经在回程上了,最迟九月初就能到京城了。”   二公主很是替郑娥高兴:“那就太好了,等四哥回来,正好能看你家小团圆出生呢,一家子团圆呢……”   郑娥心里也很是欢喜,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二公主的话。   两人说说笑笑间便入了内厅,一众的人都迎上来,围着二公主与郑娥说笑恭维——如今的局势再明白没有,皇帝虽是没有明言立储,可前头几个皇子都去了,五皇子和六皇子也马上就要就藩,皇帝显是打算好了把那东宫的位置留给萧明钰。看皇帝那架势,恐怕等到萧明钰班师回京,便能册立太子。所以,郑娥眼下虽还是魏王妃,可再过些时日说不得便是太子妃了……   这厅上的人都是心思玲珑的,自是围着这未来的太子妃好一番的奉承恭维。   五皇子与六皇子今日也都来了,之前早已说好了,等百日宴后,他们就可以起身回藩地了。因他们心里不似楚王与吴王那般惦念着皇帝底下的位置,也都想着早些回藩地过自己的轻松日子,这会儿多少也觉得轻松了一些,做舅舅的倒是也过来逗了逗小平安。   小平安也不怕生,握着粉白的小拳头塞在嘴边,滴溜溜的黑眼睛左右瞧着,时不时的便笑起来,天真无忧,倒是惹得边上的贵妇们一个劲儿的夸——“这孩子生的真好,小脸蛋圆圆的,真是可人疼”,“这孩子爱笑,这可好,日后必是有福的”,“哎呀,这小手就是有劲儿,以后一定能文能武”……   郑娥听得有些乐:这才几岁啊,这就能瞧出来了?   偏二公主竟也不觉得有问题,照单全收,还连连点头,满面含笑,一副傻妈妈的模样。   说说笑笑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上头的泰和长公主咳嗽了几声,转头吩咐宫人,让众人入席吃酒。   因是难得的喜事,郑娥也难得的端了酒杯,给二公主和小平安敬酒:“今日是平安的百日宴,我这个做婶婶的,便祝他平平安安,幸福圆满。”说着,便把杯中的果酒喝了下去。   二公主端了酒杯笑了笑,喝了手里的酒,也算是谢了郑娥的祝福。   郑娥想了想,随即又叫倒了一杯酒,端着酒杯祝五皇子和六皇子:“也祝五哥哥和六哥哥一路顺风,此后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五皇子与六皇子倒是颇为默契的一齐端了酒杯,喝了酒,面上也带了点笑。   郑娥本就酒量不好,连着喝了两杯酒,倒是有些晕晕的。   二公主不免嗔她:“你也是,不会喝酒,逞什么能?再说了,还怀着孕呢。”   郑娥笑了笑:“今日难得高兴嘛。再说了,我问过医官了,还是能喝两杯果酒的,只要不多饮就好。”   话虽如此,二公主还是叫人把郑娥跟前的酒杯给拿走了,反倒是叫人给郑娥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来喝,嘴里道:“可不能再喝了,还是喝点儿茶解解酒吧。”   郑娥谢了二公主,垂头抿了几口红枣桂圆茶,甜甜暖暖的入了腹中,倒是觉得稍稍缓了过来。   恰在此时,宫里的天使带着皇帝赏赐的圣旨来了,满厅的人都起身来,听着那内侍把皇帝的赏赐一个个的抱出来,心里头还是有些感叹起二公主的盛宠来。   也就在此时,窦嬷嬷忽然凑到郑娥耳边,低声与她道:“王爷回来了,王府那头刚递了消息过来……”她声音压得很低,随着说话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的钻进了郑娥的耳中,轻飘飘的,“要不,咱们还是先回王府去看王爷吧?”   有那么一刻,郑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酒醉幻听了,酒水带来的热气涌上来,浑身都有些热。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去问什么,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点头应道:“好啊,这就回去!” 第121章   直到这一刻, 郑娥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想极了萧明钰——现在的她,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萧明钰的面庞, 想起他说话时的声气, 甚至想起与他耳鬓厮磨那些良夜……   引此听说是萧明钰回来了,郑娥自然也顾不得什么,整颗心都好似被火烧着, 滚烫滚烫的。她此时只想着要马上回去见他。   所以,郑娥匆匆忙忙的与二公主还有泰和长公主告辞之后便随着窦嬷嬷一起起身回王府去见萧明钰。只是, 待郑娥上了马车,先前那一团火热的心和脑子便清醒了起来, 隐约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她颊边的红晕渐渐散去,微微静了静,随即方才垂眸去看窦嬷嬷, 那一双黑眸便好似寒潭水里捞出来的黑曜石,又凉又亮。她盯着窦嬷嬷, 重重的咬着唇, 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今日是平安的百日宴, 倘若四哥哥回来了, 肯定也会过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反倒是这般暗暗的叫人把她请回王府?   是,出了什么事吗?所以才来不了了吗?   事关萧明钰, 郑娥倒是难得的细心了一回, 一双黑眸紧紧的盯着窦嬷嬷的神态,就怕对方说谎。   窦嬷嬷倒是被郑娥这模样弄得一怔,随即低头避开郑娥的目光, 面上皱纹折起,露出微微的苦笑来。她附在郑娥耳边,压低了声音,一半是安慰,一半是解释:“王爷的事情,老奴我也不好多说。不过,陛下那边也已经到王府了,等殿下您回府,一看就知道了……”   郑娥面色微变,适才听说萧明钰回来了的狂喜之情有如晨曦时候的潮水一般渐渐褪去,只余下冷冰冰的白沙——这事都惊动了皇帝,必然不是小事!她什么也不怕,就怕,就怕是萧明钰本人出了什么事……   这般想着,郑娥不由得抱着软枕缩了缩脖子,像是冻着了一般,一颗心也随着马车的行驶而上上下下,忐忑不安。这时候的她甚至不知道是该希望早些回府去见皇帝和萧明钰,还是迟些回府自欺欺人的想象着萧明钰仍旧安好。   窦嬷嬷是看着郑娥长大的,瞧她此时模样,心中亦是酸痛不已,小心翼翼的抬手拾起一条薄毯盖在郑娥身上,柔声道:“殿下您还有身孕呢,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孩子,多多保重才是。”   郑娥此时正是担忧焦虑之时,闻言也不过是抬手抓着那条毯子,嘴里含糊的“唔”了一声,她的手指将毯子抓的紧紧的,指腹在金线绣出的纹路上用力的来回摩挲着。   她自小被养的娇,十指不沾阳春水,指腹娇嫩白皙,这般用力摩挲,不一会儿便红了起来,可她却也不觉得疼,只是仍旧焦心着。好容易回过神来,郑娥又连忙往外头看了一眼,抬声去催车夫:“怎么还没到啊?”她心里正惦记着萧明钰,此时此刻当真是一时也忍不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刻等待在这会儿也显得格外漫长。   好容易等到马车回了魏王府,郑娥也不必人扶,自己便从马车上跳下来了。   窦嬷嬷跟在后头,看得胆战心惊,连连道:“殿下,小心些……”这都有身子了,怎么就说跳就跳?   郑娥却是顾不得这些,自个儿一咕噜跑到后院去,才到正房门口便见着站在外头的皇帝。   其实皇帝的病大约也还没养好,郑娥见他站在外头,倒是不免有些愧疚:这大大小小的事情,说到底还是都得皇帝来办。   不过,这时候看见皇帝,郑娥心里也多少安心了一点——皇帝将她一手带大,便如父亲一般可敬可信,无论如何,有他在,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处理妥当。   郑娥顿住步子,先上前叫了一声“父皇”,然后伸手拉住皇帝的袖子,怯怯的抬头去看皇帝面色,语声里带了少见的小心与忐忑:“四哥哥他是不是在屋里?”   都说近乡情更怯,她从门口一路跑到这里,气喘吁吁,可这会儿临到门口却又不知怎的害怕起来,就像是美梦做到最关键的一刻,满心欢喜的同时又隐隐的生出惶恐来,生怕会被人惊醒……   皇帝垂眸看她,见她额上还有细汗,不由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她擦汗,嘴里轻声责怪了一句:“跑这样急做什么?四郎就在屋里,又不会再长一双腿给逃了……”   人要是再长一双腿,岂不是要和狼或马一般四腿并行?   郑娥被他这话般一引,想着萧明钰四条腿的模样,不由自主的便笑出声来,紧绷着的精神也跟着松了一些。不过,她心里仍旧是惦记着萧明钰,微微点头,正要推门进去。   皇帝却又伸手拉了她一把:“还是等一等吧。”   皇帝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只是轻轻的道,“四郎现下的情况有些不对。你还怀着孩子,还是迟些儿再去瞧他吧?”   郑娥的手掌按在雕花门扉上,纤长白皙的手指被那朱红色的门扉衬得犹如玉雕一般,关节处应该用力的缘故而显得青而脆,就像是一小段青玉,一触既碎。   她回头看着皇帝,那目光即使惶恐又是担忧。   皇帝避开了她的目光,侧头去看临窗的一丛花草,好一会儿才道:“吴王之前在四郎身边安了人,那人随着四郎一起去了玉山,竟是在长宁的骨灰盒边上抹了毒药。四郎一时不防,便中了招……”   郑娥一张脸全白了,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呆呆的看着皇帝,又惊又怕的样子。   皇帝瞧她这般模样甚是心疼,连忙又安慰她:“不过也没什么大事,朕那会儿了派了人去他边上候着,一路上虽没解毒却也稳住了情况,这会儿冯奉御和杨奉御正在里面瞧呢,都说不是大问题,一定能解的。”   郑娥知道皇帝的话大概还没说完,眨了眨眼睛,仍旧是瞧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   皇帝顿了顿,果真接着说了下去:“只是,这毒性有些剧烈,且此毒最易伤神——这一路上,四郎的神志也是一时清醒一时迷糊,清醒的时候少,迷糊时难免不认得人。他性情上颇有些似朕,越是这般的时候越是不会轻易信人。你这时候过去,未免……”他沉了声音,语声极低,“倒不如等他伤好了再去。”   他没把话说完,可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皇帝的意思是,萧明钰这会儿中了毒,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迷糊的时候不认得人,自然也不认得郑娥,夫妻两人久别重逢却又见面不相识,自是免不了要叫人伤怀的。还不如等萧明钰的毒伤养好了,记得人了,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郑娥闻言却松了很大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胸脯,认真的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如果只是一时失忆记不得,那没什么的……”她还以为萧明钰是打仗的时候受了重伤,断腿断手断脖子什么的,可现今听说只是因为毒伤的缘故神志迷糊,一时失忆记不得人而已,立时便轻松了许多。   郑娥心中一轻松便不由得抿了抿唇,扬唇笑起来,仰头去看皇帝,眉眼弯弯的:“又不是解不了毒,一辈子想不起人……”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蝶翼,轻柔的扇着,在鼻翼边上落下一层薄薄的灰影,语声清脆脆的,“再说了,要是四哥哥想起人来,看到我不在跟前,该多难过啊。”   她一双水眸澄亮明净,犹如秋水一般的清澈。她这般想着,便这般说着。   皇帝看着她小鹿似的快快活活的推门进屋,只觉得先前徘徊犹豫、思虑再三的自己简直有些傻——少年人,哪有那么多的犹豫徘徊?   果真是老了!他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苦笑一声,转身便往外头去。   守在不远的黄顺见皇帝迈步,连忙也快步追了上去,毕恭毕敬的与皇帝请示道:“陛下,这是要回宫?”   “唔,”皇帝点点头,随口道,“回宫吧,有阿娥在边上看着,朕也能放心了。迟些冯奉御和杨奉御回宫,再叫他们来甘露殿回话。”   走到一半,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后院那一阵阵清甜的桂花香,皇帝忽而又想起件事来,吩咐道:“对了,叫羽林军选几个人来守在王府外头……”就怕萧明钰一时模糊,疑神疑鬼要跑路,那就麻烦了。   黄顺一一应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上了一架低调的青顶马车回宫去了。   郑娥虽与皇帝说了一番大话,可真等推门进去的时候又紧张的不得了——要是四哥哥不认得她了,那可怎么办?   在她记忆里,除了最开始的一些时候之外,萧明钰待她一直都很好很好,宠着她长大,以至于郑娥险些都要将他的好视作理所当然。   也正因如此,郑娥推开门的时候还很认真的想了一回:现在四哥哥不认得我了,是不是就会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不太喜欢我?那,要是相处久了,也会像以前那样慢慢好起来的吧?   实在不行,这次换她来对四哥哥好。   郑娥做了许多心里准备,等真的进了内室,走到转角屏风处,抬眼去看躺在榻上的萧明钰时仍旧是眼睛一红差点要掉眼泪。   大概是为了让萧明钰能够稍稍放松些心情,室内没点灯,只有一些天光从纱窗那头折入进来,一半亮一半案,照得那金粉一般的浮尘在那光亮的边界线上来回飘动。   纵然如此,郑娥一眼望去,仍旧是把萧明钰看得清清楚楚。   他瘦了许多,面色微微有些泛白,冷玉一般清且透。大概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五官轮廓褪去早前的柔和,一双剑眉不觉蹙起,显出凌厉的弧线来,眉心处显出极淡的折痕,冷淡而默然。他的薄唇也抿得紧紧的,从下颚到脖颈的线条紧绷着,就像是一有不测就要翻身而起的猎豹一般警惕。   萧明钰此时正阖眼由着尚药局的两个奉御用银针逼毒,倒也没注意到才走到屏风边上的郑娥,又或者说他听到了脚步声却不愿睁开眼去理会。   倒是一旁的杨奉御,见着郑娥来了,连忙收了针,上前来与郑娥说话:“王妃,您怎的进来了。”顿了顿,回过神来,便压低声音与郑娥说道,“王爷身上的那些外伤倒也好办,路上赶得及没能好好治,这会儿回了京城,只要安心养着便无碍了。至于那毒伤,因为之前扩散太开的缘故,现今也只能一点一点的用银针逼出——正所谓‘病去如抽丝’,这种事得慢慢来,王妃您千万别急。”   郑娥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还有外伤啊?”皇帝之前只跟她说是受了毒伤。   杨奉御只好老老实实的替不负责任的皇帝解释了一句:“是之前殿下中毒那时候被刺客刺伤了腿,不过没有伤到要害,真的只要养养就好了。”   郑娥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她又问了几句萧明钰的病情,等抬起头的时候方才发现靠坐在榻上的萧明钰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正抬头看她,墨黑的眉睫轻轻蹙着,眼神深深。   郑娥立刻就顿住了嘴,不禁的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黑白分明,格外动人。   满室寂静,床上的萧明钰抿着唇不开口,边上的冯奉御和杨奉御也全都低着头,只当自己不存在。   好一会儿,众人才听到萧明钰的声音,大概是这一路上伤的厉害又甚少开口的缘故,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干涩,但是仍旧是十分的沉静平稳——   “阿娥?”   他这般叫着,语声里还带了些微的疑惑。   这一下子,便是杨奉御和冯奉御都有些呆住了:这是什么情况,魏王连皇帝这个亲爹都不认得了,竟还认得郑娥?   郑娥却觉得被他这般轻轻的一叫,心口的心脏仿佛都灌满了甜甜的蜂蜜,小鹿似砰砰乱跳,就要从心口蹦出来了。她情不自禁的转头对着萧明钰回了一笑,颊边梨涡浅浅,语声清脆应了一句:“嗯,我在这里,四哥哥!”   真好,他还记得我。   郑娥这般想着,更是喜滋滋、甜蜜蜜,眼睛都要亮起来了。   只是,萧明钰倒是很快又蹙了蹙眉头,紧接着问了一句:“你叫‘阿娥’?”他似乎也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一见到对方就忍不住念出那两个字,薄唇抿得更紧了,显是不大高兴。   如果郑娥长了尾巴的话,适才翘起来的小尾巴肯定要跟着掉下去了。好在之前心里已有了底,这会儿收拾了一下心情之后便很快平静下来,极认真的回应他:“是啊,我姓郑,名娥,嫦娥的娥。”顿了顿,她垂眼去看萧明钰,浓密的眼睫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似是有几分害羞,颊边微红,“小名眉眉。”   萧明钰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见着她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听到那“眉眉”两个字便觉得心头一片滚热,有说不出的悸动。只是他此时正冷着脸,剑眉微蹙,面上神色不变,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正好一旁的冯奉御也收了针,见这两夫妻正好端端的说话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了,连忙起身告退,只说是开了药方子,迟些儿就有人会把煎好了的药端过来。   冯奉御临走前,还特意拉了郑娥,与她低声交代道:“这情事甚是伤神,王爷一路上迷迷糊糊,既不认得人也脱不得身,精神紧绷,脾气上难免会有些急躁严苛。王妃您如何方便的话,尽量顺着他,让他精神稍稍放松些,也有利于他的病情康复……”   郑娥一一应了下来,恨不能拿一支笔把这些全都给记下来,等送走了两位奉御之后,她这才转身去应付那躺在床上却一脸迷之想逃的萧明钰。   萧明钰对着她的时候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抬了抬眉头,就着适才的话接着问道:“你刚刚叫我‘四哥哥’?”   郑娥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好上前给他捏了捏被角,轻声解释道:“父皇共有六子,你行四。小时候我和你一起在立政殿长大,一直都叫你四哥哥的。”   萧明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郑娥只得没话找话的与他说:“你饿不饿啊?我才从二娘府上的百日宴里赶回来呢,就只喝了几口酒。要不,我们一起用午膳?”   萧明钰没应声,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郑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可怜巴巴的瞧他:“你现在连午膳都不和我一起吃了?”   萧明钰只好解释道:“适才那两人说了——要喝了药之后才能用膳。”   “那我先陪你喝药,迟些儿再一起用午膳。”郑娥这才觉得好些了,又絮絮得问他,“对了,听杨奉御说你腿伤还没好,现在疼不疼啊?”   说着,她伸出手,一副都想要掀被子的模样。   萧明钰不知怎的面上有些烫,只是仍旧刻意的板着脸,按住郑娥那只动作太快的手,低声道:“已经没事了,只是现在还不能乱动……”其实早该好了,只是一开始他失忆的时候警惕心强,想着把失忆的事情瞒下来,先避开再说,结果半路上又摔了一回,还被人发现了失忆的事情。总之现今在郑娥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注视下,想起这些事的萧明钰不知怎的也有些难为情起来。   郑娥“哦”了一声,目光在萧明钰的面上一掠而过,似乎看穿了萧明钰的外强中干,只是不说而已。她这会儿倒是觉得四哥哥这次失忆了,倒是有了些少年时候的模样。好像,还会害羞了?   郑娥不知怎的,想起当年萧明钰脸红耳赤与她告白时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眸光水亮亮的。   萧明钰听到她的笑声,不知怎的又生出几分的窘迫来,可之前那种想要逃开陌生环境的急迫感却没有了,只是心里头有点儿热热的。   恰在此时,有人隔着门敲了敲,轻声禀告道:“王妃,殿下的药煎好了。”   郑娥连忙与萧明钰道:“我去给你端药……”说着,便起身去到了门口,亲自端了药过来。   萧明钰百无聊赖的躺在榻上,左右瞧了瞧又忍不住转了目光去看端着药从门口进来的郑娥。   不知怎的,他看到郑娥小心翼翼的端着药过来,脑中竟有更久远些的记忆一闪而过:就好像,郑娥更小一些的时候,也曾这般小心翼翼的给躺在榻上的他端药。   隐约还记得,她那会儿年岁尚小,颊边还有些没去的婴儿肥,一双眸子倒是和现今一般的黑亮,黑葡萄一般,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枝头的黄鹂,脆嫩嫩的:“是窦嬷嬷看我这几日睡不好,特意叫人给我煎的药,安眠的。我端来分四哥哥你一半……四哥哥,你是不是也好久都没睡好了?”   自从醒来之后,萧明钰的脑中记忆便是一团模糊,想多了反倒要头疼,这会儿看到郑娥端着药过来,想起那一小段记忆,一颗心不知不觉间也软了大半。   郑娥却浑然不觉萧明钰这一番心路变化,她端着药碗过来,搁到案边,很是温柔的问他道:“要我喂你吗?还是你自己喝?”   “我自己喝好了,”萧明钰面上微微有些红,端起药碗正要喝药,却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他们叫我王爷,怎么又叫你王妃?”既然都叫哥哥了,难道不是姐妹一类的?   郑娥眨了眨眼睛,看着萧明钰故意板着的脸,扑哧一声笑起来:“因为我们已经成亲了啊。”她把手按在小腹上,提醒萧明钰,“你没看到吗,我们连孩子都有了啊。”   萧明钰差点没呛到,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随即埋下头,好容易才一鼓作气的把手上那一整碗的药给喝了,只是颊边还有些微红。 第122章   萧明钰适才心绪复杂, 这会儿注意到郑娥那隆起的小腹,联想到自己与她的夫妻关系, 便觉得心口的心跳声仿佛再也压不住, 耳侧那一块皮肤火辣辣的,烧得厉害。   好一会儿,他才把手上的药碗搁在边上, 低声问道:“有,有几个月了?”   郑娥与他掰着指头算日子, 眨了眨眼睛,与他打趣道:“八个多月了, 下个月差不多就到产期了,就是不知道那会儿你这个做爹的能不能想起我和小团圆来。”   萧明钰听到孩子的名字倒是微微一怔,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有眸光一闪而过, 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便落在郑娥已经很大的小腹上。   他看了一会儿,抿了抿薄唇, 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是叫小团圆?”   郑娥含笑点点头, 看着他那不觉柔和下来的面庞, 语声轻缓:“是啊, 二妹妹出的主意——不过我也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当时你去北疆的时候,我才发现有了小团圆, 后来我心里便也一直盼着你能早些回来, 一家团圆。”   她生得一双极美的水眸,明眸善昧,面上的笑容甚是真切, 说话时声音柔软的就像是初春早晨那盛着露水的花瓣,叫人一颗心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软了下去。   她抬眸看了眼靠坐在榻边,一动不动的萧明钰,忽而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的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几乎能感觉到对方那一寸微烫的皮肤。   她就这样握着萧明钰的手,一直看入他的眼里,一字一句的与他道:“现在,我们三个在一起,也算是一家团圆了。”   有那么一刻,听到这话的萧明钰胸中生出不可抑制的酸楚与欢喜来,既是想笑又是想要落泪,一颗心酸酸软软的,几乎想要直接开口去问郑娥过去的事情。好在他还尚有几分理智,没有开口问出来——现在这般的情况,他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哪怕郑娥真的与他说了,他真的能够毫无怀疑的一概接受?更何况,那些记忆都是他所经过的,还是要他自己想起来才算作数。   萧明钰的心里虽然还在理智的左右衡量,渐渐又平静了下来,可他面上还是显出了几分薄红,垂下了乌黑的眼睫。   郑娥偷偷用眼角余光瞧着萧明钰耳侧的那一抹微红,不免生出几分的笑意来,暗想:四哥哥他一定害羞了,哈哈。   这种感觉对于郑娥来说确实是是十分的新奇——以往都是萧明钰死皮赖脸,时不时的便出怪注意逗她,而她羞得不行。现今看着萧明钰反倒似少年时候一般的羞涩难抑,郑娥虽顾着对方的面子和自尊心忍住笑,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的想着:怪不得四哥哥以前总爱逗我呢,看着对方脸红耳赤的模样,的确是十分的有趣……   这般想着,见萧明钰已经用过药了,郑娥便拉着他一起用了午膳。   因为怕萧明钰心里紧张、不自在,郑娥便把那些在边上伺候的宫人全都赶出去了,叫人在外头候着。而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在床榻上支起案几,对坐着用膳。   因郑娥原是要在公主府用午膳,厨房也没准备午膳,这会儿忽然要叫午膳,也只得加急赶了几样来,倒也简单,不过是五菜一汤另有几样点心和鲜果,倒是把那小小的案几摆的慢慢的。   有一碗桂花鱼汤,盛在荷叶形状的翠色大碗里,这汤做得极其鲜美,里面还加了冬笋、菇片、火腿等时蔬,因是用慢火炖出来的,汤汁熬得浓稠如白乳,看着便十分诱人。   萧明钰才喝了苦药,嘴里正发苦,不免多看了一眼。   郑娥心细,自是注意到了,她便特意问了萧明钰一句:“鱼是发物,四哥哥你的腿伤要不要紧,现在能喝鱼汤吗?”   萧明钰咳嗽了一声,只低声应了一句:“好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事的。”   这便是能吃的意思了。郑娥便亲自倒了一碗鱼汤,拣了一块没刺的鱼肉,舀了一口汤,递到萧明钰嘴边,笑盈盈的道:“四哥哥,你尝尝,这鱼汤鲜得很。”那语气,好似哄孩子似的。   萧明钰抬眼对上郑娥那殷切的目光,微微一顿,随即便低下头,喝了郑娥递到嘴边的鱼汤。   鱼汤确实是鲜得很。萧明钰一尝便知道了——这必是加了高汤鸡汁熬煮出来了,又有火腿菇片等等替鲜味,一口喝下去,自然是鲜得能把舌头咬掉。   紧接着,郑娥便语声轻快的问了一句:“好喝吗,还要不要再喝几口?”   萧明钰面颊越发滚烫起来,一时间也应不得声,好容易方才垂下眼,转开话题说道:“我自己喝就行了,你顾着自己吃吧……”郑娥跟前那碗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呢。   郑娥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轻轻转了转,好似两丸黑水银落在白水里,明亮透彻。她忍不住笑起来,到底还是没有再逗萧明钰:“好啦好啦,那我不喂你了,你自己多吃点……”   萧明钰闻言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可心里不知怎的又生出几分莫名的失望来。   两人坐在一起,时不时的抬眼看了一眼对方,倒是不一会儿便用完了午膳。郑娥这才抬手叫人进来把东西收走,又问萧明钰:“要不要闭眼歇一歇?”   萧明钰怔了怔,想起这会儿自己的腿还伤着,自是动不了,只是才用过膳,他也不想立刻便躺下来,思忖片刻便道:“要不然,”他顿了顿,语声倒是十分平缓从容,“你替我拿本书来,我翻一翻,解解闲也好。”   郑娥外头想了想,也觉得这主意还不错,便点头应道:“嗯,好啊,我这就叫人去书房给你拿几本书来。”说着,正要起身却忽然顿住了步子——肚子里的孩子翻了个身,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和她这个做母亲的打招呼呢。   郑娥连忙转身,重又坐到了榻边,很是激动的抓住了萧明钰的手,与他道:“小团圆醒了呢……”   萧明钰的手掌被郑娥抓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多少有些不自在,微微的蜷缩了一下,随即便僵住了。他的确是感觉到郑娥说的胎动——对方腹部那一小块地方仿佛有什么正隔着肚皮和衣物,有一下没一下的顶着他的手掌心。   是孩子,那样小小的孩子,也不知是用头还是拳头又或者是小脚丫,正顶着他的手掌。   萧明钰咬住唇,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只觉得眼睛那一处竟是热烫烫的,他甚至忍不住想到:这是他的孩子?是因为知道他回来了,所以特意要和他击掌问好吗?   郑娥原还激动得很,只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萧明钰的回应,好一会儿才垂头去看却见萧明钰的眼眶都红了。她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了?”   萧明钰多少有些狼狈,掩饰的撇开眼,小声道:“她怎么……又不动了?”   郑娥被这问题堵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随口应道:“大概是累了,准备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她随口应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伸手扯了扯萧明钰的袖子,轻轻的与他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萧明钰恼羞成怒,把自己的袖子又给撤回来,哼哧了一声:“不是说要给我去拿书吗?”   郑娥瞧他面色,倒也不想与他玩扯袖子这种事,只好忍着笑道:“我这就去。”这般想着,倒是有了个注意,于是便又问了一句,“什么书都行吗?”   萧明钰漫不经心,随口便应声道:“能看的就行。”   郑娥眨了眨眼睛,转身出去了:既然这样,她干脆就把萧明钰那两匣子的家书拿过来——他现在脸皮这样薄,看到自己写的那些肉麻话,还不知要脸红成什么样子呢……   郑娥想到趣处,忍不住转头又看了萧明钰一眼,掩着唇笑起来。   萧明钰和郑娥这头气氛正好,多少也算得上是夫妻和乐。只是,到了甘露殿里,听两位奉御禀告萧明钰病情的皇帝明显就有些心情不好了——这什么儿子啊?!连亲爹都不认得了,见了面就跟陌生人似的,竟然还记得阿娥!   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一些!   虽说皇帝也希望萧明钰和郑娥感情和睦,可这太和睦了,做爹的便有些不自在了,也不知是该吃郑娥的醋还是吃萧明钰的醋。   不过冯奉御和杨奉御却是不知道皇帝此时复杂的心理变化,反倒是含了几分喜色:“殿下认得王妃,倒算是喜事——这般一来,有王妃陪着,殿下精神放松,病情自然也能更快康复。”   皇帝十分含糊了“唔”了一句,喜怒难辨,最后还是问了一句:“朕只问你们一句——还要等多久,四郎才能康复?”   冯奉御和杨奉御面上的喜色便不由褪了下去,显出几分为难和踌蹴来,好一会儿才对视一眼,垂下头恭恭敬敬的回话道:“若无意外,一月足以。”   皇帝沉默片刻,心里倒是算了算时间——一个月也差不多了,到时候大军班师回朝,要是萧明钰好了,正好把他提留起来,直接领军从城外回来,也算是风风光光。想到这里,皇帝便点了点头,沉声加了一句:“记得你们的话。一月之后,若是四郎还未痊愈,朕便唯你们是问。”   冯奉御和杨奉御更添几分惶恐,连忙跪下应诺。   这般说了一会儿话,皇帝心里的忧虑倒是去了一些,摆摆手便让两位奉御下去。   黄顺这会儿才端着热茶上来伺候皇帝,他见皇帝心情似是不错,便打着胆子笑了一句道:“魏王康复在即,陛下怎地还不高兴?”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接了茶盏,冷冷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到底忍不住,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四郎这可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爹!”   黄顺瞧着皇帝面色,倒是也不免暗笑起来:常言说的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可看皇帝这模样,倒还真是有些像是婆婆吃媳妇的醋……心里这般想着,黄顺嘴上却还是温声劝了一句:“魏王殿下这不是中了毒嘛,一时糊涂,差点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陛下何必与他计较这个?”   皇帝也只能这般自我安慰了几句,随即又转口问起二公主府上的情况来:“对了,二娘那头如何了?听说五郎和六郎也都去了,大概也挺热闹的吧?”   黄顺又细细的说了二公主府上百日宴的事情,免不了要说一句:“……二公主也说了,明日再带驸马和孩子来给陛下您请安呢。”   皇帝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忍不住又把那“娶了媳妇忘了爹”的萧明钰拉出来批判了一下:“还是女孩好,贴心孝顺,哪里似四郎那般的……”   黄顺素知道皇帝脾气,在旁一一应和着。   皇帝自己说了几句便也觉得无趣,没有再多说,反倒是转口与黄顺说道,“算了,孩子都大了,也管不那么多了。你派个人去把荣德抱来,朕和他一起用午膳吧。”   这般一想,他如今竟也只剩下和荣德一起用膳的份了……   萧明钰自是不知道皇帝已把他这个“不孝子”骂了一通——他这会儿正被自己那满匣子的肉麻家书给看得面红耳赤。   便是萧明钰也没想到那些信竟然是他写的。   看到上面那些熟悉的字迹,看着上头那些个字句——“路遇火烧云,颜色极美,颇似卿。”、“月明星稀,只盼此时共看一轮月”,“这儿的羊肉更肥些,烤起来极香,只是这会儿你不能吃,我便替你多吃一些”、又或者“昨夜风凉,和衣而眠,梦卿夜来,唯恐梦醒”……   天啊,简直不敢相信,当初写信的竟然真是他。   萧明钰看到一半便觉得甚是恼羞,偏又忍不住想要多看一些——他心里头总是想要多知道些过去他和郑娥发生的那些事情。于是,他便也只好坐在塌边,心绪复杂的翻看着那两叠信,一点一点的看下去。   郑娥则是寻了一张椅子坐在边上,津津有味的端详着萧明钰瞬息万变的面色。   好容易,萧明钰才把那些信件都看完了。   郑娥托着腮,抬眼看他,眨了眨眼睛,明眸里还闪着些微的笑意。她粉色的唇轻轻一扬,笑靥如花的开口问道:“看好了?”   萧明钰看完了那几叠信件,倒是觉得自己的脸皮也跟着厚了不少。他竟也十分从容的应了一句:“看好了。对了……”顿了顿,他抬头看着郑娥,又道,“你写给我的那些回信呢?”   郑娥的笑容一下子就给僵住了——要说肉麻,夫妻两个还是大哥和二哥,谁也别笑谁。现下萧明钰还没想起来呢,要她把那些信递过去给人看,简直是……   所以,郑娥不免心虚起来,眼神跟着移了开来,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笑盈盈的转开话题:“对了,要睡一会儿吗?”   萧明钰与她对视片刻,摇了摇头,从善如流的道:“恩,是有些累了。”   郑娥正要起身去给他捏被子,忽而又听到萧明钰的话——   “不过适才鱼汤喝得多了,得先去小解才行……”   郑娥的步子顿了顿,忍不住抬头去看萧明钰,想要知道他的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萧明钰从容自若的回视回去,十分自然的接着问道:“我的腿伤还没好,你应该会扶我过去吧?”   虽说郑娥先前已经做过许多心理准备,想着要好好照顾萧明钰,就像是他当初对自己那样的好。可实际上,自重见到萧明钰起,郑娥还真没有受过多大的累——最多不过是给他端一碗药,或是怀着调戏的心思给他喂几口鱼汤什么的,说起来还算是娱乐了郑娥她自己。   一直到此刻,听到萧明钰这话,郑娥才觉出自己肩头担着的重任:天啊地啊,她差点就完了,萧明钰不仅失忆,腿上也还没好呢。也就是说,她不仅要给萧明钰端茶送水、哄人放松精神,她还得亲自扶着萧明钰去给萧明钰更衣、洗漱、沐浴、小解……   就在郑娥为难的时候,萧明钰倒是十分自然的又问了一句:“不行吗?那你替我找根拐杖吧。”   郑娥原还在犹豫,听到这话却又心虚起来,连忙上前去,很是认真的点头道:“我扶你去……”她回视萧明钰,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是夫妻嘛,没事的。”   萧明钰倒也没再说什么,先叫郑娥给自己递了外衣,披上外衣之后,他才抬手掀了被子,然后他便扶着郑娥的手下了榻。   郑娥忍不住瞧了瞧他受伤的右腿——她能看见,右腿的膝盖处被裹了一层雪白的绷带,大概是之前两位奉御才处理过的,绷带上面倒是没有什么血迹,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   只是,郑娥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了一回:虽说两位奉御都说这是小伤,养养就好,可从北疆到京城,大概也要一月多,这一月多都没好的伤口也不知有多大。唉,说起来也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   这般想着,郑娥动作上更见十分小心,她生怕萧明钰的右腿伤口裂开,一路走一路道:“你小心些,往我这边压好了,可别又把伤口弄裂了。   萧明钰自然不会真就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郑娥的身上。他原是漫不经心的听她絮絮叮咛,忍不住又垂头去看她。他比郑娥高许多,低下头的时候正好能看见郑娥露出的那一段如玉一般白皙柔软的脖颈,还有颈边那几缕乌黑的丝发。   她正垂头注意着萧明钰那受伤包扎过的右腿,自然也没注意到萧明钰投来的目光,反倒是漫不经心的用指尖在耳边捋了捋,把几缕滑落的乌发捋到耳后去,大约是走了一段路的缘故,不免跟着吁了一口气,冷玉似的颊边微微泛红,好似桃李一般。   萧明钰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动着,暗暗的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活色生香。   随即,他便觉得下面也跟着有了反应,动作上不免也僵硬了些,步子迈得更小了,只是小心掩饰着腿间的那一处。   郑娥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觉出他步子放慢,还以为他走得累了,腿上难受,便也跟着放缓了步子,还仰头与他道:“没事,慢慢走就好了……”   萧明钰“道貌岸然”的应了一声,面色倒是不变,只是面颊处微微有些红。   郑娥瞧见了倒也不在意,只当萧明钰这是走得累了,见他额上隐约有些汗便又小心的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素色的帕子,踮起脚要给人擦汗。   她原就扶着萧明钰,半边身子都贴着萧明钰,这会儿踮起脚要给人擦汗,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萧明钰的身上,隆起的小腹顶着萧明钰垂下的手臂,两人之间近的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萧明钰只觉得头皮都跟着紧了起来,仿佛脑中被人丢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子过后,只剩下一团白烟。他连忙抬手抓住郑娥那只乱动的手,动作迅速的从她手里抽出那条帕子,口上匆忙的应道:“不用了,我自己擦就好了……”真要再叫郑娥贴着他擦汗,他那一处的反应肯定要更大了。要是再这么下去,这么一条短短的路,简直一辈子也走不完啊。   郑娥倒是不知萧明钰这复杂心理,嘴里轻轻的哼了一声,道:“这会儿逞什么强啊!有人替你擦汗还不好?”虽说如此,她其实也没不计较这个,很是耐心的等着萧明钰自己擦完了额上的细汗,这才扶着人接着往前走。   萧明钰移开目光,一面端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左右四顾,一面心里为难起来——他这会儿才想起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他们是夫妻,晚上肯定是一个房间、一张床的,到时候要是再有反应,肯定是要瞒不住的。   这可怎么办啊?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第123章   处于对自己自制力的不信任, 晚上的时候萧明钰十分坚定的把郑娥撇开了,自力更生的沐浴更衣, 还抱着被子滚到了床榻最里头, 活像是个被流氓惦记上的小媳妇,几乎都要把仓皇失措四个字写在脸上。   郑娥看着他那做派,倒是觉得十分眼熟,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以前自己应付萧明钰时的表现吗?   这般一想,郑娥不由自主的便把自己代入了当初那个萧明钰那个负责耍流氓的角色, 忍不住手贱的去扯萧明钰身上的被子,故意道:“你给我留点被子角啊, 这里只有一床被子,我们晚上还是要一起睡的啊……”   萧明钰一动不动,背对着她, 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表示:此人已睡, 勿扰。   郑娥轻轻的扯着他背后几缕滑落在被子外头的乌发, 见他无论如何也不回头理人, 自是笑得不行。   不过, 她沐浴过后,还是叫人重又拿了一床被子来, 与萧明钰一人一床被子, 十分安然的并排躺着。   夜色已算是极深了,正是月明星稀的时候,遥遥望去还能看见窗口处那一抹银白色的月光。绣着花鸟虫草的床帐早已被放下来, 不知不觉间竟也替他们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来。   四宇寂静,院中那被风吹散了、揉开了的桂花香似乎近的就在眼前,只有安谧而柔和的黑暗如流水一般的覆在眼眸上面,安抚着心头种种躁动的情绪。   郑娥躺在床上的时候,隐约还能听到萧明钰那绵长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一想到她等了这么久的人此时便躺在她的身边,一整日紧绷着的神经在这一瞬居然不知不觉的放松下来了。她安安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身边多了个萧明钰,居然有些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一会儿,实在不忍不住,悄悄的从已被捂得暖暖的被褥里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去握萧明钰的手。   萧明钰似乎也没真的睡着,被人抓着手的时候,身体还僵了一下,然后又渐渐放松下来,随她握着。   郑娥见萧明钰不反对便又得寸进尺的把萧明钰一整条的手臂都搂在了怀里,这没有人看得见的黑暗里,只有他们一家三人,她抱着萧明钰的手臂,蹭了蹭被角,终于还是在临睡前心满意足的感叹出声了:“你回来了,真好……”   萧明钰仍旧是背对着她,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他的人虽然回来了,可那些关于爱和信任的记忆却仍旧还未回来。   这种无法掌控的情况,让他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躁意和愧疚来。   因为萧明钰目前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旁人面前,又是立储的关键时候,所以皇帝那边还是把消息瞒了下来,只让郑娥好好照顾萧明钰,养好他的毒伤再说其他。   也正因如此,第二日早晨的时候,夫妻两人里头反倒是郑娥先从床榻上爬起来。   萧明钰昨夜里心绪复杂的熬了大半夜,好容易才睡着,没睡几个时辰便又被窸窸窣窣的衣声给惊醒了。他茫然的睁开眼,好容易回过神来便见着拿着衣服正折腾着不知该如何穿上的郑娥。   他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忍俊不禁——八成是郑娥怕惊到他,这才想着不叫人,自己先把衣服穿上,再去外间洗漱。只是,她大约实在有些娇生惯养,这衣服又做得十分繁复,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她便已被那些系带折腾的不行。   郑娥听到闷笑声,便知道是萧明钰醒了。她气咻咻的回头瞪了人一眼,只是哼了一声:“你醒了?”既然萧明钰醒了,郑娥便也没再耽搁,扬声便叫了人进来服侍自己更衣。   萧明钰不必看她神色也知她这是恼羞成怒,连忙忍住笑,转开话题道:“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郑娥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扬,那双宝珠一般明亮的眸子似是在萧明钰的面上一略而过,她懒洋洋的开口道:“今天你五弟和六弟都要启程去藩地,我得去送送。”   萧明钰闻言微微一怔,反应过来,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他连皇帝这个亲爹都不记得,自然也不会记得五皇子又或者六皇子这两个弟弟。好一会儿,他才接口道:“我也要去吗?”   他是个心思敏锐的,话才刚出口便又立刻反应过来了,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倘若真要拉他过去,郑娥便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就怕惊醒他了。更何况,他现今这状况,恐怕便是见了人也认出自家兄弟。   果真,郑娥换好衣服后便回头应了一句:“不用了,你的伤还没养好了,要是除了别的事不就不好了。”她说到这儿,又与萧明钰眨了眨眼睛,笑起来,“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用晚膳。”   萧明钰手指抓着被角,看着郑娥的背影,想起若是郑娥晚上才回来,今日他一整日都要与府上那些不认得的人同处一室。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容易才收敛起情绪,紧接着开口问道:“晚上才回来?似要送一整日?”   郑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凑过去看萧明钰神色,笑盈盈的:“怎么,四哥哥你是不是不舍得我啊?”   萧明钰撇开头,抿了抿唇,没说话。他一路上瘦了许多,五官轮廓明显,抿唇的时候,从唇到下颚的线条全都紧绷着,流畅而又优美,十分的冷厉。   郑娥看着看着,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忍不住便垂下头,在他唇角轻轻的咬了一口。   萧明钰的乌黑的眼睫轻轻一颤,忍不住抬眼去看郑娥,乌润的瞳仁里显出极度的惊诧来,似是没想到昨夜一整晚都没有越界的郑娥今早竟会一声不吭的就吻人。   郑娥瞧他神色,心里不知怎地生出一丝柔软的情愫来,一不做二不休,柔嫩的舌尖在萧明钰的唇角轻轻的勾勒了一下,留下水润的痕迹。就像是小时候,她用舌尖舔去樱桃上的糖霜一样。   一直等萧明钰耳侧都泛起红来,郑娥才放开人,稍稍理了理自己的声气,温声应道:“五郎他们是晚上才走,我现在是要去宫里陪二娘和父皇,等晚间再和他们吃送行酒。然后才会回府……”   说到这里,郑娥又觉得把萧明钰一个人丢在府里似乎不大好。说到底,萧明钰现今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对他来说所有的人和事都是陌生的。更甚至,他失忆的时候还被人一路强制、紧赶慢赶的捎回京里,自是加重了他的警惕和厌恶。认真想想,他心里肯定是没有多少安全感的。   现今这般情况,把他一个人就这么留在府上,真的好吗?   郑娥犹豫了一会儿,一时间倒是没出声。   萧明钰反倒是推了她一把,随口道:“行了,你早去早回便是了,不必担心我。”   郑娥打量了他一眼,没再多犹豫,只是轻轻的道:“那,要不然,我们先一起用早膳?”   萧明钰抬起眼去看她,忽而挑高了眉梢,抬眼去看郑娥神色。他凝视了片刻,眼里似有几分深意,随即便漫不经心的转开目光,语声极轻:“不必了,你自己吃吧,我还有些困,要再躺一会儿。”   郑娥以为他不想起来,拉着他的袖子与他撒娇道:“你就陪我吃一点嘛……”   若是以往,郑娥这般撒娇,萧明钰必是应了。可今日,他却没有理会郑娥的撒娇,反倒是倦怠的垂下眼,随手拉起身上的被子,直截了当的重复了一遍:“我还要再躺一会儿。”   郑娥许多的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自小便对旁人情绪十分敏锐,对着萧明钰更是如此,很快便发现了不对——现今萧明钰这模样,倒不像是困了,反倒是有些生气?   想着之前冯奉御的嘱咐,郑娥生怕惹得萧明钰更加气闷影响身体,便也依了他,再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颔首应道:“那你再睡一会儿吧。”说着,很是体贴的替萧明钰捏了捏被角,柔声道,“那我就先用膳了,你等会儿醒来,千万记得要喝药啊。”   萧明钰似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很快便又背过身去,似乎真是打算继续睡。   郑娥瞧不见他的神色,心里却又生出几分疑难来:适才说得好好的,怎么又生气起来了?而且,也不像是气她出门啊……   郑娥一面走一面想,倒是没注意到躺在榻上的萧明钰此时正颇不自在的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上蹭了蹭,把郑娥适才用舌尖舔出来的水痕慢慢磨去,神色深深。   萧明钰不高兴,郑娥今日去宫里的时候,心情自然也不大好,面上神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因为二公主衣衫被水打湿了,张长卿便陪着她去隔间更衣,殿中倒是只剩下皇帝、郑娥还有呀呀出声的小平安。   皇帝把小平安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端着牛乳给小外孙喂奶——倒不是真就缺了乳母什么的,只是皇帝抱着这么小的孩子,总是爱得不行,忍不住想要喂些什么。就像是郑娥小时候那样,他就总是忍不住拿吃的来逗郑娥。   皇帝喂了一点,见郑娥不出声便忍不住瞧了郑娥几眼,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便不高兴?谁惹你了?”   郑娥说不来谎,想了想便坦诚道:“没人惹我,只是,我好像惹四哥哥生气了。”   皇帝一愣,手里那一勺要喂给小平安的牛乳差点歪了:虽说,昨日里听说儿子不记得自己却记得郑娥,他心里头还有些不高兴,可说到底,他也是打心眼里盼着萧明钰夫妻和睦的。只是,没想到才一天不到,这两人好似又吵起来了……   皇帝心里思忖着,嘴上却还是安慰了一句:“四郎现今正伤着呢,难免脾气焦躁些,你莫要放在心上。正要与他赌气,便先把事情记下来,等他好了再与他算账。”   皇帝这话倒像是娘家人的口气,郑娥被逗得一乐,掩着唇笑了笑。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便把心里琢磨了一早上的话给说出口了:“可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四哥哥他为什么生气。”明明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忽然生气了。   皇帝又十分耐心的给小平安喂了几口牛乳,等小平安笑嘻嘻的吐了奶泡又拿起帕子替他擦嘴边的奶渍。他一面动作,一面摇了摇头,轻声与郑娥道:“现在这般情况,他肯定是少不了要生气的。”皇帝以己度人,倒是很容易想明白萧明钰现今的心情,“四郎生来便好强,凡事都不输人。现今,因着一时大意,他不仅忘了以前的人和事就连腿都伤了,做什么都不方便,他心里头必也是窝着一团火的。偏他性子又自持内敛,一贯隐忍,对着旁人反倒是压着火,只有对着你的时候更容易生气。”   郑娥听了半天,还是没明白,眨了眨眼睛,接着问道:“所以说,他是为什么生气?”说得直接点好嘛。   皇帝一笑,漫不经心的道:“他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现今的状况,气自己事事都要旁人照顾,气自己因为一无所知而无法掌控局面,气自己总不能如意……”这会儿,皇帝倒是不担心了,十分从容的转头安慰起郑娥来,“其实你不必管他,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他心里头有团火,总也要叫他发出来才行。”   郑娥呆了呆,忍不住反问道:“父皇你这是让我继续惹他生气?”   这都什么爹啊。   皇帝一乐,倒也没有否认,只是似笑非笑:“你要这么想,也行。”   郑娥嘟嘟嘴,还是道:“……不行,我得早点回去。”   言已至此,皇帝倒是没再说下去,他抬头看了眼正从外头回来的二公主和张长卿,便把手里的小外孙还回去交给女儿女婿,口上道:“朕把五郎还有六郎也都叫来了,等会儿一起用午膳吧。”   五皇子和六皇子马上就要走了,是该一家人坐下吃顿饭。   二公主闻言自是应了,只是她瞧了眼皇帝手里还剩下一大半的牛乳,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不住嗔了皇帝一句:“父皇你也是,怎么给平安喂了那么多牛乳,等会儿他又要不喝奶了……我听嬷嬷说,要按时辰来喂,给他养成习惯才好呢。”   皇帝有点心虚,面上倒是不显,只是道:“就喂了几口,再说了,朕一年也见不着人几回呢,又能喂他几口?”   二公主闻言倒是有些愧疚——她自从有了孩子便很少再入宫来见皇帝。这般想着,二公主便又问了些皇帝近来的病情,劝他多休息休息。   这般的话,皇帝倒是常听,只是嘴里虽是应着,态度上却是十分敷衍,左耳进右耳出,一看便是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是清楚不过,便是再如何的休息也不能变回当年那个可以三日三夜不闭眼,上马便有力气抗刀的身体了……   到了这地步,便是不服老都不行。   皇帝与二公主,一个说一个应,还没说多久便听上前来禀告,说是“蜀王和越王到了”——五皇子和六皇子这对兄弟虽是同父异母,可因着年纪相近的缘故自小便十分要好,便是到了如今也是一齐起行就藩,一齐入宫来辞。   皇帝微微挑了挑眉,掩下眼中的复杂情绪,只是轻轻道:“叫他们进来吧……”   说实话,年纪越长心便越软,皇帝如今统共也只剩下三儿一女,五皇子与六皇子虽说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可真论起来却也算是懂事。若说皇帝不想把五皇子和六皇子留在身边自是假的。只是,他心里也很清楚,成年藩王到底还是不能在京里留得太久,更何况,朝中马上就要立太子,还是不要再起旁的事情才好。   当断则断的道理,皇帝自是明白的佷。   五皇子和六皇子都已换了常服,两人一同从外头进来,见着皇帝都红了眼睛,只是强忍着才没露出离别时候的戚色来。   皇帝亲自抬手扶了他们起来,温声道:“你们也都大了,早些去藩地也算是为朕分忧,也是好事……”说到这里,皇帝抬起自己宽大的手掌,轻轻的在两个儿子的手背上拍了拍,温声道,“朕特意叫他们做了几样你们喜欢的菜,正好一起用膳,多吃些。”   不必皇帝吩咐,外头那些心思玲珑的宫人们已经动作优雅的将午膳端了上来。   只是临别在即,这顿午膳明显是吃得食不知味。   二公主舍不得把孩子交给乳母,只得一面吃,一面哄孩子,时不时的又与五皇子说几句话,说着说着便又掉下眼泪来。   张长卿瞧着哪里舍得,连忙转头去哄人。   二公主的眼泪却是怎么止不住。她自己抬袖去擦眼角,语声哽咽,低低的道:“我和五郎自小便在一起,还没有分开过呢……”她和五皇子乃是龙凤胎,从生下来起便没怎么分开过,虽是性情上不太对付,可感情上却一直都是极好的。   五皇子强笑了一声,嘴里道:“平安都没哭呢,你这做娘的倒是哭了,羞不羞啊?”他多少也有几分惆怅,叹了一口气,加了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二公主咬着唇,忍着哭腔:“可我舍不得你啊。”   他们少时生得极像,好似两尊一模一样的玉人一般。只是,长大之后却也渐渐不太一样了。此时,他们两人彼此含泪对视,倒是又寻回了些许少时的感觉。   五皇子心里难受的很,连忙道:“做什么哭成这样,又不是一辈子不见了。再说了,我会写信回来的……”   二公主哭得更厉害,一时止不住,倒是惹得她怀里的小平安也跟着抽抽噎噎起来。   皇帝听着那一直不断的哭声,心里自也是十分难受,多少还是有了些躁意,把手中的碗筷往下一放,冷声道:“还吃不吃了?!”   神鬼怕恶人,皇帝面色一冷,边上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全都乖乖吃饭了。   等用过膳,张长卿和郑娥在边上哄着小平安睡觉,五皇子和二公主两人凑到边上去说话,皇帝想了想则是把六皇子叫到一边来说话。   自从谢氏的事情过去之后,六皇子明显沉默消瘦了许多,他自幼便是极聪慧通透的人,少时最是喜爱“温柔慈爱”的母亲,等再大一些却又对那个面目全非的母亲心生畏惧厌烦,只是纵然如此他也依旧没有想到:他的母亲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人都说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六皇子偶尔想得深了,不仅恨谢氏,亦是恨自己。有时候,他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才好——如果没有他,或许谢氏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妄念。又或者,如果他早些看破谢氏所为,早些拦住她,或许后面的许多悲剧便不会发生……想得越深,便越觉得自己不可饶恕。   皇帝看着幼子明显苍白憔悴的面容,到底还是忍不住把手放在了他的肩头:“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六郎,你已做得足够好——若是换了旁的人,十年如一日的在谢氏的身侧,日日听她的痴念妄想,恐怕早已被她同化成同一种人了。可六郎你却依旧能明辨是非,甚至为了三娘的事情反抗她,这已足够了……便是三娘,心里头必也是欢喜有你这样的哥哥,那样的护着她、爱着她,叫她过得那样快活。”   六皇子的眼眶微微泛红,只是哑声道:“我,我早该知道她那样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子女骨肉都能牺牲,手底下必是不会有多么的干净。可我却顾着那些母子之情,竟是一直没有说破。”他语声微凝,没把话说下去,只是咬着牙挤出一句话道,“父皇,对不起……”   他珠玉一般的面庞微微泛青,声音几乎在发抖,只是仍旧死死地抿着唇。   皇帝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肩头,温声道:“都过去了,莫要再拿这些折磨自己……”他略劝了几句,便收住嘴没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也要跟着伤怀难受起来了。   说到底,所有错误的源头都在他身上:如果当初他不曾遇到谢氏,或者坚定信念不纳谢氏为妃,又岂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错了便是错了。好在,无论是错误还是生命,都有结束的时候。 第124章   因为惦记着萧明钰, 郑娥在甘露殿坐了一会儿,心里总也安不下来, 左思右想的还是忍不住起身告辞。   皇帝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事, 只是嘴上不说破,揶揄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懒懒颔首道:“行吧, 你有身子,倒是不好多留你, 是该早些回去休息。”   郑娥面上微红,与皇帝礼了礼, 连忙应声告退了。   只是,等郑娥回府的时候,府里头却也静的厉害, 之前特意被郑娥留在府中的窦嬷嬷面上带了几分的忧色,快步上前来与她禀告道:“午膳的时候, 王爷他没什么胃口, 只动了几筷子便叫人端下去了……也不让人留在房中伺候, 这会儿正一个人在屋子里呢。”   郑娥闻言不免也跟着担心起来——四哥哥身体都还没养好呢, 不吃饭怎么行?她想了想,最后还是摆摆手, 先让让守在门外的宫人内侍们都下去, 自己起身往屋内去。   此时已近黄昏,屋内门扇皆闭着又没有点灯,室内倒是隐隐有些暗色, 昏暗暗的,依稀还能见到萧明钰独自一人躺在榻上的侧影。   他确实生得十分似皇帝,鬓如刀裁,俊眉修目,五官的轮廓好似刀刻一般锋利,清俊至极。   郑娥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好似是画在心头的人像,每一处都喜欢的不得了。   然而,此时他却蹙着眉头,面色不定的看着手头的那些信件,似是心烦意乱到了连郑娥推门而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郑娥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心中也跟着一紧,轻轻唤了他一声:“……四哥哥?”   听到郑娥的声音,萧明钰方才回过神来,他抬眼看着郑娥,面色微微缓了缓,不大自在的把手上那一匣子的信重又收起来,顺嘴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郑娥自小便会给人灌迷魂汤,这会儿闻言不由眉眼弯弯的与他撒娇道:“因为我想四哥哥你了啊,所以特意早些赶回来陪你。”她语声清甜,说笑起来的时候仿佛舌尖还有甜甜的蜜水,甜蜜蜜的。   萧明钰一贯很吃她这一套,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的微笑来。   只是,随即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眼,面色很快僵了下去。好一会儿,他才咳嗽了一声,轻轻道:“其实,你不必太过顾忌我的……”他顿了顿方才把话接着说下去,“腿伤很快就会好,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傻了,不需要你这般小心照顾,事事操心。”   郑娥一怔,随即又忍不住一笑,缓缓走到榻边,弯下腰隔着被子抱住萧明钰。   萧明钰哪怕瘦了许多也比她来的高大,郑娥虽是张大了手臂,可最多也没能把人整个儿抱起来。她把头倚在萧明钰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可是我喜欢照顾你的啊……”   说话的时候,她红唇微启,呼出的热气仿佛热流一般的在冰冷的空气里摩擦过去,轻轻的拂动萧明钰耳侧那几缕黑檀般的乌发,发丝在脖颈上轻轻摩挲过去,微微有些痒。   萧明钰只觉得脖颈那一寸的皮肤好似被文火烤着,一点一点的热起来,整个都有些僵住了——既想要把抱着自己的郑娥推开又想要抱紧她,种种情绪交错在一起,反倒是叫他本就乱成一团的心更乱了……   好一会儿,萧明钰才深吸了一口气,把心腑中那口灼热的气息给吐出去,低声道:“你就会哄人。”   郑娥听到这话,忍俊不禁,咬着他的耳朵与他玩笑道:“以前你也常这么说我……”可是还是很喜欢被她哄啊。   萧明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耳尖微微泛红,便是本来冷沉的面色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那心肺里烧起的火烘出极淡的绯色来。   郑娥此时总算是知道了萧明钰的心事。就像是皇帝说的那样,这般的情况下,萧明钰心里头确实是窝了许多的火气——他一贯都不喜欢不受自己控制的局面,只是眼下什么都不记得,更不要说掌控局面。   更何况,他那样强的自尊心,自小便不喜欢靠人,一直如大哥哥似的照顾着郑娥,如今又怎么可以忍受事事都要倚靠旁人、事事都需郑娥帮忙?   郑娥心中这般想着,手上却还是十分轻柔的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萧明钰的手掌,轻声道:“我啊,自小就娇气得很、还总是做傻事,多亏有四哥哥你一直照顾我,才叫我平平安安的长到现在。”   她的指尖在萧明钰的手心处轻轻的挠了挠,微微有些痒,就像是羽毛尖在心头挠过一样,使得萧明钰整颗心都不觉跟着软了下来。   夕光温温柔柔的照在纱窗上,投下淡淡的剪影,郑娥的声音里不觉间便带上了一丝极真切的温柔,她很是认真的与萧明钰道:“所以,这一次能够轮到我来照顾你,我心里其实很高兴的。”   萧明钰抬眼去看她,正好对上郑娥那如春水一般清亮柔软的水眸。她乌黑的眸子里,清澈见底,只映着他一个人。   郑娥看着他笑起来,笑靥如花,语声温柔:“四哥哥你放心好了。我是真的很想好好照顾你——就像是当初你照顾我那样。再说了,你又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好了,等你好起来,我们还是可以像从前那样啊。”   萧明钰还是没有说话,可是喉结处却动了动,不由自主的垂下眼,正好能看见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掌:他们的掌心贴在一起,柔软滚烫的就像是贴在心口,甚至还能感觉到脉搏,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   那样真切的心跳声。如同擂鼓一般砰砰砰的不断。   萧明钰几乎止不住胸膛那一处躁动的心脏,用力的咬了咬唇,依稀感觉到心头最柔软脆弱的一处被人妥帖的捂上了一条湿热的帕子,又暖又软,隐约的生出酸楚的欢喜来。   他好容易才阖了眼睛,垂下头,轻轻的在郑娥耳边“嗯”了一声。话声还未落下,他慢慢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郑娥紧紧的搂在怀里,声音低缓:“我知道了。”   郑娥得寸进尺,扯着他的头发接着道:“那,以后你要是再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和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萧明钰自然又“嗯”了一声,他用力的把郑娥搂在怀里,就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肋骨按回去一样,声音低沉:“我答应你。”   郑娥仰头看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便凑过去,仰起头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吻:“你好乖……”   话还没说完,萧明钰便抬手按住了郑娥的后脑勺,用力的加深了那个吻,含糊这也回应了一句:“你好甜……”   那么甜美的吻,就仿佛是平息心田躁火的甘露,又好像治愈百病的良药,让他整个人都如获新生。   那么的甜蜜和快活。   萧明钰回来的消息,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二公主——那日郑娥提前从甘露殿赶回了魏王府,二公主心里便生了几分怀疑,只是五皇子临行在即,她正难受也没顾上问。后来,她又见着郑娥整日里的呆在魏王府不出门,心里便隐隐猜到了。   不过,二公主也知道:皇帝与郑娥既然只字不提,肯定是有原因的。她为着五皇子离开的事情伤心了一段时日,好容易提起精神便把小平安丢给张长卿,自个儿去魏王府找郑娥问清楚:这都到九月了,郑娥的产期快到了,苏淮真和之前被派去北疆的大军也马上就要班师回朝,萧明钰怎地还没有一点消息?   二公主与郑娥自小便一同长大,再大一些两人都能窝在一起看“特别的”话本,真论起来,有些地方便是嫡亲的姐妹也比不上。郑娥对着二公主,自然不好再一味的瞒着,只好老老实实的解释道:“之前小平安百岁宴的时候,四哥哥就回来了。只不过情况比较复杂,父皇和我便瞒了下来。”   二公主蹙了蹙眉头,忍不住打量郑娥神色,小声道:“那个,四哥他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她一贯神采飞扬,这会儿正担心萧明钰的状况,面上倒是小心翼翼起来了。   郑娥见她神色忐忑,不禁安慰般的一笑,摇了摇头与她道:“已经没事了。”她如今的肚子更大了,估计再过些时日便要生了,站的久了难免有些累,于是便扶着肚子坐下来,徐徐解释道,“四哥哥是之前中了毒又伤了腿,他情况有些特殊,也不好马上见人。所以只能先瞒着了。”   二公主立刻反应过来了:“是父皇的主意?”   郑娥点了点头,她心里多少还是对瞒着二公主而感到愧疚,接着道,“不过你放心,现今四哥哥的腿伤已养好了,就是毒伤有点麻烦,还需要些时间……”   二公主一怔,忍不住开口追问道:“那毒伤怎么了?很厉害吗?”她一颗心被吊的高高的,声音又急又慌,绷得紧紧的,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平安百岁宴的时候就回来了吗?算一算时间,这都治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好啊?”   提起这个,郑娥也觉得奇怪,犹豫了一会儿方才低声应道:“按理说是该好了。冯奉御和杨奉御也都这么说,可四哥哥他就是记不起来事情。原本父皇是打算等四哥哥养好伤了,再让他跑去外头和苏淮真苏将军汇合,领兵回城,也算是把受伤中毒的事情掩过去,只是如今这般情况,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着,郑娥又耐下心的与二公主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剧毒,就是这会儿记不得人了。”   二公主挑了挑眉头,瞪圆了眼睛,讶道:“不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吧?”   郑娥摇摇头,特意拿了皇帝做例子来安慰她:“其实,他连父皇都不记得了。”所以应该也不记得你了。   二公主沉默片刻,很快便点了点头,她抬眼去看郑娥,迟疑着问道:“那,能带我去见见四哥吗?”   郑娥自然没拦着,反倒是拉着二公主,笑着道:“可以啊,你来的正好,咱们一起吃晚膳。”这般说着,郑娥便从椅子上起来,拉着二公主的手先去书房找萧明钰。   自从萧明钰的腿伤好了之后,大半时间都是在书房或是卧室两头跑。他这会儿听见开门声便知道是郑娥来了——魏王府里也只有郑娥会一声不吭就来推书房的门。   念及郑娥,萧明钰便不觉一笑,搁下手中的书卷,正要说话却眼角余光却瞥见到了站在郑娥身侧的二公主。   萧明钰那双犹如墨画的剑眉微微一挑,眸光微动。随即他便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阿娥,有客人来了?”   郑娥只当是他没认出二公主,便又拉着二公主的手为他们介绍了一遍:“这是二娘,她和五郎是龙凤胎,与你乃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妹。”说到这里,郑娥还特意解释了一句,“二娘听了你的事情,担心的不得了,我想着也不好再瞒着她,于是便带她过来了。”   萧明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似是犹豫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与二公主微微笑了笑,恰如其分的陌生和客气。接着,他又垂下头去看手中那卷书,指腹在书页上轻轻的摩挲着,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二公主的目光却仍旧是落在萧明钰的面上,细细端详着,若有所觉。她思忖片刻,很快便转过头去,笑着拉了拉郑娥的袖子,软下声调:“对了,阿娥,你不是说要一起用晚膳吗?现在要去准备吗?”   郑娥反应过来了,来回瞧了瞧二公主与萧明钰几眼,微微颔首,便又起身准备出去:“我去叫人准备准备,做点你们喜欢吃的。正好,你们兄妹也说几句话吧。”   萧明钰见状,快步从书桌后面出来,抬手扶着郑娥的右手臂,语声温和:“你身子重,这样走来走去的多累,我叫人去准备就好。”   郑娥还未应声,边上的二公主已从从容容的插了一句:“四哥你现今都已不记得我了,肯定也不记得我喜欢吃什么,怎么准备啊?”   这一刻,萧明钰的面色简直难以形容。   郑娥忍着笑,拍了拍萧明钰扶着自己的手背,轻声道:“没事的,嬷嬷她们也说了,这会儿是要多走动走动。再说,二娘她也难得过来呢,你陪她说说话就好。”   萧明钰只好目送着郑娥离开,然后转头瞪了眼二公主。   二公主这会儿总算是对上了萧明钰的目光,眼中显出几分调侃来:“看样子,四哥你应该想起来了?唔,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重色轻妹——见着阿娥就立刻把我这个亲妹妹丢到一边!”适才一入门的时候,萧明钰看她的眼神里既有压抑也有惊喜却没有陌生,二公主自然立刻便生出疑心了。   二公主此时心情轻松,眨了眨眼睛,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样轻轻的扇着,忍不住问道:“话说起来,你好端端的装失忆做什么?”正说着,她墨黑的眉睫微微上扬,心底生出些狐疑来,“还是说,你根本没失忆?”   萧明钰简直此时恨不能直接把二公主这没事找事的给轰出去,忍了又忍,方才道:“我是月初时候才想起来的。不过,阿娥马上就要生了,边上离不开人,我总得在家里陪她吧?”   要真是如皇帝打算的那样,估计他刚想起事就得被赶去找苏淮真汇合,然后率军回城后肯定还有一轮又一轮的应酬,还有要立太子的事情……这般一想,简直是没完没了了!   现今这日子多难得、多清净?那些麻烦的事和人还没到魏王府,皇帝便会会替他们解决了。现在,他和阿娥两人只需要安安静静的在府中相守,一起等着小团圆出生,一家团圆,多么好?   反正装一装失忆,又不会死。还能每天看着自家王妃温柔体贴,投怀送吻……简直跟做梦似的。   也正因为如此,萧明钰真想把二公主这个麻烦精、惹事精给丢出去。   二公主十分鄙视自家亲哥:这家伙为了赖上阿娥,简直坑蒙拐骗事事都来得。她眼珠子一转,终于找到了点风水轮流转的感觉:她自小便被自家四哥欺负,这回总算是抓着对方的把柄了。她现今简直得意的想要摇尾巴,面上偏还要强端出冷淡的模样,不疾不徐的威胁起人:“唔,要是阿娥知道你骗她,肯定要气死了……”她故意把最后三个字拖得长长的,抬眼去看萧明钰。   萧明钰自是明白二公主的言下之意,他哼了一声,正打算威胁回去却又听到往这里走来的脚步声——是郑娥回来了。于是,萧明钰只好瞪了眼二公主,然后便抬步越过二公主,出门去扶郑娥。   二公主落后一步,只好快步追上去,打算要在郑娥跟前揭穿萧明钰这个大骗子。   然而,萧明钰却扶着郑娥的手,温温的道:“对了,刚才二娘和我说起小平安的事情,我做舅舅的,也该给外甥补份厚礼才对。”   他说着,转头看了眼二公主,意味深长。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道理二公主还是懂的,更何况是送小平安的东西,简直比送她还管用。   二公主看了眼萧明钰,到底还是撇了撇嘴,十分憋屈的把话又给咽了回去,笑着道:“是啊是啊,四哥说要补一份大大大的厚礼。”她扬起唇角,语声轻快的转开了话题,“对了,晚膳可有什么好菜?”   二公主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挽郑娥的手臂,自然又亲密。   郑娥倒是眸光微动,左右瞧了瞧他们两人,面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来:萧明钰扶着她的右手边,二公主则是扶着她的左手边,他们两人都是她至为重要的亲友爱人。   只要抓着他们的手,郑娥便觉得自己脚下的路无比平坦和安全,再无一丝的烦忧。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暮色四合,沉沉的压下来。天边的晚霞则如火一般蔓延开来,云霞漫天,明艳动人。   美得如同郑娥面上的微笑。   萧明钰的逍遥日子到底还是没过多久。   哪怕二公主不说,皇帝还是很容易的便知道了萧明钰如今的身体状况——很简单,皇帝直接抓了冯奉御和杨奉御问话:一月已经过去,魏王的毒伤仍旧未见好,他们这是打算赔命呢,还是赔命呢?   冯奉御和杨奉御深觉心累,跪在地上差点哭出来,只好老老实实的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毒伤按理早已解了,可魏王殿下至今还未想起前事,想必,”顿了顿,咬咬牙,他们还是直说了,“想必是王爷自己不愿想起。”   然后,萧明钰这“刻意欺君”的逆子就被皇帝狠狠的收拾了一顿,然后十分利落的丢去城外交由苏淮真收拾了。   当初萧明钰意外受伤,苏淮真心里头却也是担着不少心:这可是皇子,皇帝看重的未来储君,要是在他手上出了事,还要不要活了?故而,也是苏淮真一路派人护送着魏王返京的。后来,为了掩饰魏王的行踪,苏淮真还特意找了个“替身”来替萧明钰住在帐中,一起随军回京,提心吊胆的等着魏王与他汇合。   如今,好容易见着安然无恙的魏王殿下,哪怕是苏淮真这般见惯了生死的沙场老将,还是差点洒泪当场,颤巍巍的笑起来:“殿下没事就好。”   萧明钰见着苏淮真眼红鼻子红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伸手扶了人起来,道:“将军不必多礼。这一路上,倒是有烦劳苏将军了。”   苏淮真连忙摇头:“只要殿下您安好,臣这儿的一点事又如何称得上是烦劳?”   萧明钰叹了一口气,一面扶着苏淮真往里走,一面与他细细的商议了进城诸事。只是,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惦记着郑娥,不免又在心里头叹了好几口气:这回他故意装失忆的事情被父皇揭穿了,阿娥好像是真生气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气消了没。要是阿娥气还没消,这此回京,他不会被人关在王府门口吧?   这般想着,等到几日后,萧明钰和苏淮真率军从城门而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左右的人群认真的找了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长安城的百姓们满面欢笑,载歌载舞的欢庆着保家卫国的兵士们,迎接着那才从战场回来的丈夫或是儿子,到处倒是鲜花、欢呼还有眼泪……   萧明钰左右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来接他的郑娥亦或是魏王府的人,他心里立刻便有了底:估计郑娥还在生他的气呢。怀着“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这般伟大情操,萧明钰转了一圈后便与苏淮真告辞分头,径直往魏王府去,准备去给自家王妃赔罪道歉。   只是,萧明钰没想到的是:他才走到了半路上,便碰见了魏王府那头派来找他的侍卫。   那侍卫面色甚是慌张,见着正坐在马上的萧明钰,腿一软便跪了下来:“王爷,总算是找着您了!您快回府吧,王妃,王妃她要生了!”   犹如九天玄雷霹雳而下。   萧明钰惊得险些没从马背上滚下来。 第125章   萧明钰赶回魏王府的时候, 已是正午时候。   阳光热烈的从上方铺撒而下,滚烫的很, 晒得人太阳穴突突突的跳着。萧明钰只觉得自己的掌心滑腻腻的, 胸膛里的心跳声更是怎么都压不住——他真的是怕极了,就怕自己没能赶上。   早知郑娥是这个时候生,他便是再如何也要早些赶回来才是, 又或者当初皇帝就算打死他,他也要守在郑娥身边……   萧明钰满心担忧的入了内院, 果是见着皇帝还有二公主等人已侯在房外。泰和长公主作为这里唯一一个年长的女性长辈,前些日子便已搬到了魏王府就近照顾郑娥, 这会儿倒是有条不紊安排着诸事。   见着萧明钰回来,泰和长公主倒是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拉侄子, 上下打量了一番,嘴里道:“幸好你也是今日回来, 也算是巧了, 怪道阿娥要给孩子取名团圆呢。”她一面说一面抬眼去看萧明钰的面色, 见侄子面色苍白, 额角满是细汗,颇是心疼, 拿了帕子给萧明钰擦汗, “你也是,跑这么急做什么,看这一头的汗……”   泰和长公主的话还未说完, 萧明钰已伸手抓住了泰和长公主那拿着帕子的手腕,语气匆匆的开口问道:“姑姑,阿娥她现今如何了?”   他的手掌已是出了一手的湿汗,泰和长公主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萧明钰那一头的汗不是跑出来的,似急出来、吓出来的……   泰和长公主到底是做长辈的,瞧萧明钰这般模样,心里倒是不由一软,原还想问几句薛斌的情况,这会儿倒是转了话音,轻声劝慰了几句:“还要再等等——阿娥她是早上的时候才刚发动的,最快也要晚上,急不得的。不过阿娥这胎养得好,都说能生得顺利,你便放心好了。”   萧明钰却着实是放心不了,一闭眼几乎就能看见郑娥浑身是血的躺在榻上,不怕一万就担心有个万一。   皇帝这时候也已在院中转了一圈,脚上走得有些累了,便也挑眉瞥了眼萧明钰。他心里当然也很担心郑娥,只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自是瞧不上萧明钰这掩不住的忧色,不免冷声训斥一句,吩咐道:“你先去换身衣裳,擦把脸——这满脸汗涔涔的,成什么样子?!你的仪容还不要不要了?!”   萧明钰也不知有没有把皇帝的话听进去,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只是定定的看着那闭着的雕花木门,杵在原地一不动不动。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极低的闷哼声,还有稳婆和医女那一叠声的“王妃……”   萧明钰的脸色更白了,眉睫乌黑,透白与浓墨一般的黑交错在一起,极其鲜明的颜色,使得整张脸看上去黑白分明。只是,他面上神色怔怔,明显的神魂不属。   皇帝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是气恼,还要再说几句却被泰和长公主给瞪了回去。   泰和长公主微微扬眉,瞪着皇帝,嗔他道:“四郎这孩子都吓成这样了,皇帝你做父皇的就别添乱了。全当是看在阿娥的面上!”   皇帝气的一拂袖,面上冷沉,嘴里仍旧抱怨着:“人都说泰山本于前而面不改色,他倒好,这还是头一胎呢,就吓成了这鬼模样?日后再生几个孩子,岂不是要把他吓死?朕还能指望他什么?”   泰和长公主一面叫人给搬椅子过来给在场诸人落座,一面与皇帝哼道:“就是头一胎才吓人呢,当初元德皇后那会儿,你还不是……”   泰和长公主与皇帝争执声近的仿佛贴在耳边,可萧明钰却觉得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嗡嗡声,一点也没入耳,他只是努力的瞪着前面那扇朱红色的木门,想要透过门板去看里面,努力想要从一阵又一阵的噪声中辨别出郑娥的声音来。   脑中一片空白,种种思绪就像是成千上万的游丝,一点一点的散开来,他甚至都摸不着自己此时在想什么——   不知道阿娥还生不生我的气?   生孩子一定很疼吧?   会出意外吗?   该怎么办?   早知道就不盼女儿了,还是要个男孩好,这样生一个就够了。   当然,女儿也很好。   ……   泰和长公主原是想要拉萧明钰坐下,只是侄子直愣愣的站着,她怎么也拉不了,只好自己先坐下了,顺便安慰萧明钰:“这头一胎啊,尤其折腾人,有些人生个三天三夜也是有的,你这得站多久啊?赶紧坐下,安心等着!”   萧明钰定定的站在原地,仍旧是有些呆呆的。   泰和长公主那他没法子,不由一阵的气苦,索性不管了:“算了,不管你了!”当初二公主生孩子的时候,张长卿也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如今再瞧自家侄子,泰和长公主心里头倒是诡异的平衡了。   到底是午间,不一会儿便有人端了滚热的参汤进屋去喂郑娥这个产妇,另有几个懂事的老嬷嬷已备好了膳食端上来,服侍着正在院中等着的诸人用膳。   只是,听着里头的声响,众人也都没什么胃口,皇帝略用了几筷子便也给搁下了,摆摆手叫人给端下去。   倒是萧明钰,泰和长公主之前瞧过自家小儿子那没出息的德行,这会儿倒也应付的十分熟练,摆摆手便让人也倒碗鸡汤过来,给萧明钰喝几口补补。   萧明钰这上头倒是十分配合——他想一直站这儿等,肯定也要有力气等才行。   皇帝看了几眼,心里头憋着火,只是顾着里头的郑娥,只得强忍了下来当做是没看见。   到了这个时候,萧明钰甚至觉得周侧时间的流逝都显得如此模糊,漫长的等待几乎是另一种折磨。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屋内声响不断,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桂树枝头慢慢的挂起圆月,这才听到里头一声极清亮的哭声。   纵然已是夜深,可那一声清亮的哭声依旧如同黎明十分割破了夜空暗色的曦光一般,使得坐在椅子上等着的众人全都站了起来,眸光发亮。   又等了一会儿,便见着稳婆抱着孩子从里头出来,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抱着,先去皇帝跟前报喜:“回陛下,是个小娘子,母女平安,王妃正在里头休息呢。”   之前郑娥月份大了的时候,尚药局那边便已看过,知道多半是个女孩。故而,皇帝这会儿也没太过惊讶,反倒是十分高兴的把孩子从稳婆手里接过来,打量了一会儿,不禁笑起来:“像她娘。”还好,不像萧明钰那个逆子,以后一定是个极可人疼的孩子……   二公主也凑过来看了几眼,打量了一会儿又道:“也有点像我啊,父皇你看嘴唇这儿……”才出生的孩子又红又皱,其实有点丑,可这到底是二公主早早替自家小平安订下的未来儿媳妇,自然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立刻便抱来养。   皇帝闻言一怔,细细的端详片刻,心中不知怎的一软,好似那最柔软的地方忽然间被人插了一支长针,轻轻一拨动,锥心的疼。他眼中亦是渐渐泛出酸楚的感觉来,忙垂头去看孩子,掩饰了一下,低声道:“哪里是像你?是你们两个都像你母后……”   二公主一贯怕皇帝难过,甚少与皇帝提起元德皇后的事情,这会儿忽然听到皇帝这话,不由也慢慢的红了眼睛,勉强应了一句:“孩子像祖母才好呢,以后一定有福气。”   话虽如此,元德皇后这辈子,似乎也没什么大福气——早年的时候,她虽是嫁了皇帝,夫妻两人两人却是聚少离多,还要替皇帝孝敬公婆,琐事缠身,便是一刻都不得清闲。哪怕后来贵为一国皇后,最后她却也不过落得耗尽心血、早早过世的结局。   皇帝与二公主抱着才出生的小团圆说起元德皇后,想起昔日许多温馨往事,心中自有几分难言的心绪和滋味。   明月当空,人人团圆,但元德皇后去后,他们一家却再也没办法真正团圆了。   边上的萧明钰却顾不得什么,他甚至只来得及瞥了孩子一眼,随即便抬步径直往屋内去。   因怕郑娥着凉,屋内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屋内的血腥味还没来得及散开,依旧是隐隐约约的,勾得人心头也生出一丝的躁火来。   因为萧明钰匆忙间推门而入,屋内的烛火也跟着轻轻摇晃,使得萧明钰投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了晃。   萧明钰却没有理会这些,抬步便往榻边去,果是看见了躺在榻上的郑娥。   郑娥此回着实是吃了好大的苦头,她从早上一直折腾到了晚上,一头的乌发全都被汗水打湿了,如同水藻一般软软的披撒着,乌鸦鸦的好似黑色的丝绸,更衬得她本就雪白的面颊犹如玉雕一般的透白易碎。   看到了郑娥,萧明钰才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安定了下来,仿佛是被泡在温水里,就连每一下的跳动都显得如此轻松而温柔。   他放缓步子,仿佛是怕惊动自己或是旁人的梦那样,轻轻的走过去,然后坐在榻边,握住了郑娥的手掌。他垂头看着郑娥,就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微笑着唤了她一声:“阿娥妹妹……”   郑娥闻声,有些吃力的睁开眼睛,湿漉漉的眼睫微微一颤,漆黑的瞳仁里正好映着萧明钰此时的笑容。   这一回,她再不会似第一次见面那样躲着他,反倒回握住他的手掌,慢慢的回了他一个微笑。   第一次见面时,萧明钰不喜欢她;现在,萧明钰爱极了她……   这个结局,真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