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旧时乌衣 作者:风储黛 ☆、扬州路   四月的扬州,雨水丰润,官道两旁的新叶已肆意成一片广袤的绿海,蜿蜒而行。      行人车马去后,剩下慢吞吞的驼铃般的响动,巫蘅极缓慢地、悠长地睁开了眼睛,随着这一双眼的灵光毕现,十五岁小姑的怯弱风流在一点一滴地散去,古拙、沧桑的沉淀,还有一丝铭心刻骨的绝望,辗转着,袒露世间。      她靠着马车壁休息的倦意也散了大半,扬州的这个时节气候已经开始转热,若是到了炎夏,行车想必更加困难。但好在再过不久,就能抵达建康了。      “叟,何时了?”      巫蘅敲了敲车辕,外头驾车的是巫家旁支,也就是巫蘅家里仅剩的一名老仆从了,算上从小陪着她长大的王妪,主仆三人正打算投奔建康巫家。      可惜王妪的这个王,与那琅琊王氏的王,可是半分关系沾不着,否则他们绝不会像现下这般狼狈。      巫蘅听到外边的应声:“女郎,再过两个时辰,等傍晚之时就能进城了,今日堵闷得慌,只怕将有大雨啊。”      巫蘅“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马车趁着天色尚早,也走得不疾不徐。      少女的鼻尖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她伸手试了试,心神微有不宁。      方才那梦境也太真实了些,她梦到自己嫁了一个粗鄙貌丑的农夫,如此不说,他还动辄对她打骂不休,撕碎她的裳服,用浇了油水的鞭子狠戾地抽打她,将她绑在柱子上凌虐……      庄子道“大梦三生”,巫蘅想许是自己果真梦到了前世。      若是真的,她的前世也委实是忒悲惨、忒不堪了些。      就连死法,也是那黑心没肝的男人将她折磨够狠之后,留下早已体无完肤四肢被绑在柱子上的巫蘅便扬长而去,孤苦绝望地等待了三日,再强大的求生意志,也被缺水折磨得心如死灰,何况那样的人生,根本就不会有希冀。前世的巫蘅,撑不了多久,便撒手人寰,含恨而去。      想到这儿,巫蘅的呼吸便是一阵急促,天气本来燥热,她掀开车帘透气,极目望去,只见苍穹下阴云西垂,沉落一丝昏暗的天光,将不远处的良田千顷映照得浓绿中泛着黯然的墨色。      果然,天将雨了。      赶车的柳叟陡然长啸道:“天雨来早了!女郎,我们要快马加鞭赶往扬州城了!”      随着柳叟的这一声吼完,四周果然起了大风,云翻雾涌,树林的叶瑟瑟作响。汁水丰富的新叶有不少剥离树干的,吹了无数进车来,巫蘅赶忙放下车帘,王妪似乎正从睡梦中醒来,刚有了意识手腕便被巫蘅握住,“妪,进车来!”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一向软糯较弱的小姑从未如此说过话,王妪愣了愣神儿,还是顺从地随着巫蘅一道进了马车。      王妪这一坐下,巫蘅清叱:“走快些!”      “是!”柳叟扬起马鞭利落的几鞭甩下,马拔前提,箭一般的在官道上嘶鸣奔跑起来。      马车剧烈的跌宕震颤,王妪直是胆战心惊,手塞入了口腔尚有些郁郁之色地望着镇定自若的巫蘅,心道小姑今日太不寻常,若是往昔,早该尖叫哭喊了,哪里还会由着柳叟这般豁命的赶车法?      她哪里知道,对于巫蘅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无论今生把日子过成何种模样,也不会比死前更糟的了,她也不相信她重活一世的目的是为了重蹈上一世的苦难。      王妪哆嗦着唇,欠身道:“女、女郎……啊……”马车左、倾一翻,王妪的魂魄直欲跳出,惊恐地瞪着双眼,却见巫蘅秀丽的黛眉蹙了蹙尖,她骇然问,“便是雷雨来前赶不到扬州,也没甚么,我们……”      “王妪难道要柳叟冒着一路风雨替我们驾车么?”      单听巫蘅这冷静的反问,王妪便知事已无望,她战战兢兢地扯了衣袖颤栗起来。      好在柳叟虽上了些许年纪,赶车之技却是难得的娴熟过人,雨方飘飘洒洒地下来,柳叟已在镇上安排好了客栈。      巫蘅的罗裙湿了半边,她微微提着下裳,露出一双玲珑的小脚,慢慢走上台阶。      柳叟交代了订了一间上房,他和王妪住得随意些。小二提了热水送到巫蘅房里,便匆匆退了回来,心道这小姑倒是与扬州的瘦弱病娇的小姑不同,生得也太健实了些,这样的相貌别说是放在建康,便是在扬州也是不讨喜的。      扬州历代美人诸多,可谓除却那繁华金陵,那霞绮都羞于一披的锦绣之地,这已是当世顶顶盛名的大城了。      巫蘅自然不知道店小二琢磨着什么,她放下包袱后,揉了揉发胀的肩,心中思转的却是今日没来由做的一个噩梦。当时她晕晕乎乎撞上了马车,便陷入了梦中的险恶情景,出了一身汗倒是后话,她只隐约觉得,前世她的悲剧,只怕不止遇上一个渣夫那般简单。      一定还有她不曾想起来的。      沐浴净身后,巫蘅听到外边似乎有王妪连声称谢的声音,巫蘅确认自己衣饰整洁,缓缓推门而出。果然厢房间的楼道里,王妪对那来人恭敬谨慎至极,连弓腰行礼都唯恐被挑出一丝错处,只是脸上的欣喜又太过明显,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藏。      这倒有几分奇怪。      但巫蘅却仅仅来得及看到那男人的背影,轩扬如松,瘦姿峻立,杳杳若朝霞攀云,贵介难言。      见他不回头地提步下楼去,巫蘅心中的疑虑打消不少,难怪王妪对那人毕恭毕敬,但转眼她又陷入了更深的疑云之中,那人是……      转头便见王妪藏不住脸上喜色,将那男人送来的包袱交给她,“女郎这是遇到贵人了啊,方才那人说,他家郎君见女郎湿了罗袜衣裙,又见女郎一身风尘,想来奔波已久,为女郎赠了些药材,里头还有一双木屐。”      巫蘅虽将东西接入手中,却仍旧是要问的:“他们郎君是谁?”      “这个……不知。”王妪摇摇头,表示自己多余的并不知情。      无端受人好意,本属不该,但让巫蘅惊讶的是,方才那气宇轩昂的男人,竟然只是一个部曲、一名随从?      那这赠药之人,究竟是谁?      巫蘅攥着手里的东西,并无二话,示意时辰不早王妪早些休息后,自己便将包袱提入了厢房。便是这包袱的用料,也是上乘的绛紫绣花仿汉经锦,质料柔滑,触手的感觉宛如暖玉。如此绣工,若非出自建康,巫蘅已想不到别的出处。      里头的药材,对于巫蘅这等寒门小姑而言,也算是头一回开了眼界。      她将那双木屐端凝许久,苦思不得门道,那人高贵至此,断不会对她这个普通的而且尚未张开的寒门小姑动什么心思,不图财,不图色,那么巫蘅姑且把这当作是那贵人的一种施舍好了。      只是不知为何,心思一转到“施舍”二字,骨子里陡然没来由生出一股难言的憎恶。仿佛这两个字,曾带给她难以承受的苦痛和艰酸。      这夜巫蘅睡后,本以为不会重演的梦境又出现了。      这次却不是那个渣夫,而是一个眉如翠羽、唇若秋枫的少女,只是那目光太过凶恶怨毒,她就站在自己面前,梦里的巫蘅畏惧这般的眼神,却犹如筋脉淤塞般不得动弹,任那年轻女郎葱管玉指戳在自己的鼻梁上,这梦境真实得令巫蘅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坐在地。      九曲的精致回廊,假山亭榭,淙水边黛石相倚,环着一园明媚的春光。      春日里的拂柳下,安静地两个少女,一个妆容精致颐指气使,一个跌跌撞撞狼狈掩泪。      “巫蘅,你还真当自己是巫氏嫡系了?那桓家的七郎岂是人人都能肖想的?啊,就算是我,也只敢远望罢了,巫蘅你可真是不要脸的。”      那个稍显高贵的女郎是如此娇艳,淡妆浓抹,眉眼如画,可这样的女郎,却让曾经的巫蘅,那般不堪,甚至卑微到泥里。      她前世的记忆随着这些碎片,这几日的目之所见一点一点纷至沓来。      一夜难安的梦境,却重回往返的都是这样的精致,假山流水,红楼亭榭,蜿蜒曲径,繁陌花锦,疏林尽可入画。      次日醒来后,不出意外又是香汗淋漓,巫蘅来不及洗浴,便换好衣物准备上路。      少女的面色因为昨晚不安的梦而显得有些许苍白,她的肤色原本微黄,在这个以白为美貌、一白遮百瑕的时代,根本是搬不上台面的相貌。难怪那稍微有些姿色的梦中少女,也敢这么对她……      只是她说的那“巫氏嫡系”,让巫蘅心中隐约不安起来。      难道进入建康之后,她要面对的巫家,就有那么一个蛮不讲理的女人么?      柳叟见巫蘅脸色难看,不由带了分忧心:“女郎,不若再歇憩一晚,明日上路?”      “不用。”巫蘅摇头,“对了,叟,昨日这客栈里可曾憩了什么权贵么?”      昨日客栈如此声势动静,柳叟自然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往店主处打听了番。这是个名士风流、纵情高歌的时代,王谢门阀,府第贵不可攀,那乌衣巷,非名士贵族不得擅入。谈笑往来皆是鸿儒文士,是寒门子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个圈子中人。      柳叟此时终于肃了神色,作揖道:“回女郎的话,昨晚停在杂院甬道的马车足足一十六辆,刻的正是,谢氏族徽。”      谢氏。      不言其他,这世间当得“谢氏”二字不论出处的,唯独陈郡谢氏一家。果然是顶顶高华的门第,想到这里,巫蘅陡然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古言开坑了,欢迎大家来跳哦! 这篇是个重生女主。 对,不让嫡姐和渣夫好过的! ☆、到建康   但这种念头刚一升起,便被巫蘅不留余地地掐断了,既然结局已不能更糟,倒不如用这问苍天偷来的机缘,此生此世便肆意一回。      狂便狂到,纵是王谢家物,也不屑一顾!      “叟,把那谢家郎君赠来的木屐扔了!”      巫蘅的口气很硬,以至于柳叟黄眼浑浊地盯着她,讷讷间又问了一句:“女郎,这可是陈郡谢氏……”      “无用之物!我不差那一双木屐,不需要谢家施舍。”巫蘅想了想,又道,“叟扔得隐晦些,趁着谢氏马车刚行,莫教人发觉,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柳叟实在想不通自家女郎的用意,便打听详细些:“那药材……”      “那个留下。”巫蘅想了想,似乎觉得与前面已说的“不需要谢家施舍”极有出入,她咬了咬唇后,又不舍又撑着骨气,应声硬气道,“罢了罢了,叟一并扔了就是,本来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谢家府邸太高,这恩惠就当巫蘅受之不起。”      “是,女郎。”柳叟实诚地将那整个包袱都拿出去扔了。      天色渐白,晨曦里浮出浅淡牛乳般的光来,谢氏车马林立,这些马匹高大神骏,皆是百里无一的千里良驹,皮相毛色亦是一应的整齐,马车自车辕到顶棚处处透着一种低调到了极致的奢华,极难想象这车里坐的是何人。      离开扬州后,这一行人改道要走河道上船。      江风漫漫渡江而来,远处青山藏黛,横斜满川的秀色。车方停下,一部曲腰配长剑提步行至马车边,透过车窗低语道:“郎君,那小姑看着机灵聪慧,却是个不识好歹的人物。”      “哦?”马车里传出了一个低沉到了极致、也悦耳到了极致的声音。      散漫之间如风摇青柳,甚至透着矛盾的超然和华丽。乍闻之下,恍如来自天宫的一阕清词吟诵。      部曲皱眉道:“那小姑竟让人,将郎君赠予的东西,一应给扔了。”      这倒是有意思,马车里的人似乎轻笑了声,倜傥风流无比,“她不知你家郎君是何人?”      “自应是知晓的。”谢同直言不讳,“今早,有人亲耳听到她与她那老叟商议探论郎君身份之事,那老叟似乎有些眼力,知道郎君乃是谢氏嫡系,但……”      后面自然不必多言,定是那小姑一意孤行。若非郎君大度,谢同当即便欲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了。      马车里似乎有些沉默,谢同十分拿不准自家郎君的意思,眼见得江风又起,天色渐渐吹出一轮金黄的骄阳,里边的人叹了一声,有种看淡繁华的释然濯尘,“走吧。”      谢同见日头不早,干脆应了,向前长喝一声,诸人驾车行进,往那江边泊着的大船靠近去。      巫蘅将东西扔了之后,便当没有遇上过陈留谢氏中人,也不曾有过这段缘分,她有她的日子要过,有她的前程要投奔。      柳叟驾着马车,巫蘅将王妪召入车内来,三人继续往健康城去。      这一路上,他们三人结伴而行,路上倒也平顺安稳,实为罕事。但这也是无奈,巫家早几年就撑不下去了,债台高筑,巫蘅的父亲因为追债之事一病不起,风寒侵体,身子底又弱,不久后便与世长辞。树倒猢狲散,巫蘅一个弱女,除了依托巫氏当年的长房嫡系,如今的建康巫氏一脉,不知该往何处为生。      临行前,巫蘅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财物抵了债,剩下的钱财充了盘缠。      不日间,马车便到了建康。      不同于巫蘅此前生活的颍川,建康是个风物更胜往昔的繁华腹地,这里衣冠风流,魏晋爱美的习俗在这里被尤为推崇看重。且受习俗所约,建康的人物多是病娇仪态,看去面傅脂粉,弱不禁风,但谈吐不俗,很有一段文人雅气。      巫蘅迫不及待要见识领略的都城,如今她已处于这锦绣堆中。      衣裳鲜丽的男女,来往如流水般的走马舟车,集市的喧哗,人烟阜盛之处隐约的一缕笙歌寥寥,与这景致很不协调。巫蘅听了一曲,便蹙眉道:“叟,走快些吧。”      这曲子总是些不太好的预兆。      彼时巫蘅也只不过是这般想一想,然而却不曾料到,果真是如此,才报了她大伯父,里头差人来领巫蘅进门,柳叟和王妪也被支走了,她孤零零一个人,举步入了这般气派庄严的宅子。      心中沉着一口气,巫蘅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见到任何人,也不能露怯。      这个念头才堪堪定下,便听到身后一声清朗的大笑:“是阿蘅来了?”      中年人生得很是挺拔,宛如苍松一般,见了巫蘅的神色也是欣喜的,仿佛真有什么爱怜和缘分,对这个远方侄女一见投缘,巫蘅心中虽安定了几分,但仍没有松了警惕,她恭敬地福了福身:“阿蘅见过大伯父。”      她一路风尘仆仆,早在来投奔他之前也便见过了沧桑,听惯了哀曲的,是个苦命的孩子。      巫靖便不免叹息一声,“阿蘅,你父亲这些年撑着巫家,实属不易,他既去了,你莫要怨他。”      怨?她为何要怨?      巫蘅短暂的几个瞬间里,不太听得懂大伯父这个话,但是想通透之后,心便瞬间坠入了深冬结冰的湖里。因为从小便协同父亲打理家务,她自然听得懂话里的所谓人情。也对,巫靖实在没有理由接受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入他巫氏宗祠,她孤弱一人,要打发还是打杀了,都太容易不过,可却于他又声名有损,在这个对声望风评极为看重的时代,他自然只有收留巫蘅。      因是无奈之举,巫靖便不可能真对她心生喜欢。      一直以为这位大伯父是位雅量能容的名士,巫蘅焉能不失望?      她定了心神,怯怯地后退一步,垂着纤长的睫羽轻轻道:“大伯父此言差矣,家君于阿蘅,独有恩重之意,阿蘅唯独遗憾的,是不能承奉于他膝下。”      巫靖伸长了脖颈“哦”了一声,不再多说话。      这时,身后一个巧笑倩兮的女郎小步迈入门槛来,“阿爹,有客人来了?”      巫蘅猛然全身一颤!      这个比春日下的潭水还要细泽,却比毒蛇还要令人生畏的声音,正是梦境中最熟悉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些看似荒诞无稽的梦境都是真的,这个女人,竟真的是她的嫡姐!      正当巫蘅全身发颤之时,那女郎足踏木屐的踢踏声慢慢响起,清脆得宛如华美的乐曲,巫蘅难以想见,如此红妆翩然,宛如穿花林蝶的少女,会有如此险恶的算计、阴狠的人心!      是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前世,巫靖也是个短命的,因膝下无子,嫡女巫娆便做了巫家的主,甚至后来她一生的悲剧之所在,正是因为在巫娆的主持之下,她下嫁给了一个其丑无比且脾气暴躁的田垄庄稼汉!      所有的一切在巫蘅的眼前都次第明晰起来,她窥破了时空的隐藏的最后一点奥秘。      今生,无论如何,她决不再重演那种令人心生绝望的悲剧。即便脱离巫家,即便沦落市井、受饥寒交迫而死,也绝不再让巫娆这阴毒妇人称心如意。      她不过是在那春阳下柳絮翩飞的湖心亭吹了一曲,惹得那桓七郎多看了两眼而已。巫蘅的前世安分守己,从来不敢肖想桓家嫡子,只不过是懵懂时看着那么一张脸生了几分春心,她早已得到许婚,自知相思无妄,便在那湖心亭吹了一首赠别,哪想到却惹来后来的一场横飞灾祸。她嫁给了那个蛮夫,被打发到乡里去了。      见巫蘅咬着下唇,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巫娆一愣,却慢慢品出巫蘅来不及掩藏的恨意,她心中咯噔直跳,心道:这女人是个死了父亲的丧门货,莫不成是赶上门来害我的?      思绪转到此处,她便觉得,这几个远方族妹,是断然不能留了。      巫娆娇嗔地摇着巫靖的胳膊,巧声低语:“这位女郎是哪里来的?”      巫靖不知爱女心意,他诧异道:“怎的如此对你妹妹阿蘅说话?”      “本来便是嘛。”巫娆目光微鄙地瞪着巫蘅,高傲地扬起了尖削小巧的下巴,“这个脏兮兮的女人!阿爹每日接待的来客,还有那桓家的九郎呢,那等芳华超世的人走的屋院,不能随便任腌臜腥臭之人污了去。”      才见面,便剑拔弩张。      巫蘅想起来,她那族姐看似盛气凌人,其实也不过是个不通俗物的蠢货罢了,除了利用手底握着的私权,她也并不比前世的巫蘅强在哪里。      巫靖皱眉呵斥道:“阿娆休得胡言!那好歹说也是你妹妹。”      一群虚伪之人,迫于声名影响不得不将她迎进去,却还要故意给她立下马威,巫蘅心头淡淡一讽。      她恭敬地冲巫靖再福了福,小声道:“既然阿姐不喜,阿蘅这便不叨扰了。”      说罢,她竟这么头也不回地飘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对历史研究不深。 魏晋时代的风流,这个……呃,实在是拙笔有限,大家看看热闹就好,门道啥的,作者君自个儿都没有,相信亲们也看不出来的O(∩_∩)O~ ☆、春日游   巫靖脸色骤变,父女俩面面相觑之下,巫靖面露责备,于是巫娆的花颜也冷冷地沉了下来。      这厢巫蘅没来得及走出前院,便见园中淡绿的叶间点缀着朵朵西府海棠,垂花娇艳,她踌躇了几瞬,身后有人脚步匆匆跟来,“阿姊开个玩笑,妹妹竟当真了?”      威立够了,还是要将巫蘅大方地迎进去。      她心头一哂,却从容微笑道:“阿姊,我虽然生在乡下,却也毕竟是巫家的女儿,这点不能辱没,阿姊纵然是开玩笑,也不该说,我这人‘腌臜腥臭’吧。”      巫娆的一张俏脸登时一阵白一阵青了!      她咬牙,强打出几缕明媚的娇笑:“妹妹休要见怪。阿姊说话向来没个轻重,不说我了,我阿爹可是一直盼着你的消息,好容易盼来了,怎么会能让你孤苦伶仃地流落异地?早就扫出屋子来了!”      巫蘅半信半疑地掠过眸光。      巫娆眨眨眼,故意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挤出一些诚心。      虽然开头巫蘅并没有占到上风,但无论如何,她已经在府里住下了,王妪和柳叟仍旧跟在她身边,这已经很足够。毕竟她现在举目无亲,盘缠也挥霍耗尽,若是再不找个地方落脚,便真的只有留宿市井了。      是日惠风和畅,清晨时分,园中的枇杷树抱着一树光影,朝云飞渡,浮光幽碧。      王妪端着盥手盆敲门而入,自家女郎正坐在妆镜前对镜梳妆,穿着绯红的对襟广袖长袍,那一绺绺乌墨的发丝在她蝴蝶般灵巧的手下盘绕而过,以标致精雕的一根木兰簪穿缀,梳着小姑式样的发髻,但神色却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肃然清冷,甚至,看破沧桑。      “女郎……”      王妪被这样巫蘅骇了一跳,手里的盥手盆差点便洒落在地。      巫蘅慢慢睁开眼,眸中荡出一丝笑意,在朝阳的暖房里转过身来,“妪,进来吧。”      此刻王妪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看自家女郎看得忒痴迷了些,她不大自在地低了头急切地几步进了来,将水盆放置一边,低语道:“女郎来巫府这么久了,怎么不曾出门?”      这个时代的人极是风流浪漫,街市之上妇人女流之辈熙熙攘攘,巫蘅虽是小姑之身,但要去出门去建康城中游玩,自是不妨的。但巫蘅歆羡建康风物已久,却安分守己了这么久,难怪王妪奇怪。      说到此处,巫蘅便叹了声:“妪担忧我闷坏了么?我们才来建康,除了巫家,再难近旁人,太过轻浮了难免惹得伯父不喜。”      “女郎所思不无道理。”王妪又扯开唇笑了笑,“但是,今日那大女郎也出门了的。”      巫娆竟然也出门了?      巫蘅静下心来想了想,将手里的木梳放到妆镜台上,紫木沉香,丝丝缕缕地飘来,巫蘅绽了唇角道:“妪,我们让柳叟驾车,今日也出门一趟吧。”      她突然想起来,前世也是这个日子,在春日泛舟湖上,她对那俊朗不凡的桓七郎一见倾心。      那时的巫蘅无依无恃,见到巫娆对那人百般逢迎献媚,她便知难而退,再也不作他想。      那桓七郎生得的确俊朗,只可惜,比起前世记忆里的那一抹模糊的白影,似乎还差了那么些许味道。说不上来的感觉。      但巫蘅笃定,那些少女泛滥的心思,在这一次可以适可而止了。      任他桓瑾之再如何英俊风雅,她也绝不会再多看一眼!      但想到届时可以欣赏到巫娆对桓瑾之是如何如何的痴迷不往,是如何如何为了一颗丑陋痴心而百结柔肠邀宠讨好的。      要知道,那等出身高贵的名士,是最不耐这种倒贴上来的女人的。      他们虽然习惯了受人追捧,但要有女人越了那发乎情的度,仍旧会惹他们嫌怨不已。      春日游湖,景致沿着两岸青山次第排开,世人喜欢高歌长啸,巫蘅的马车还未到,已先听到一阵笙箫丝竹之音,波光粼粼的湖水牵着葱茏飞绿的柳丝,齐齐映彻在游人的眼波里。乱花随渡,水面惊起一滩鸥鹭。      巫蘅在王妪的牵引下走下马车,她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姑,穿着不够华丽,样貌也只是中人之姿,因而她也并不想冒头。只隐匿在嘈嘈的一片女郎之间,听她们羞涩的议论,不胜欣喜的欢呼。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移到了不远处八角湖心亭上,飞檐朱漆,装饰很是典雅。      亭中有两人正在弈棋,两人皆是峨冠博带士人装束,姿态逸洒,萧肃如皎月孤松。而亭角那吹箫的颀长身影,则一袭飘洒华贵的紫衣,墨发以玉冠束缚,十指修长,眼眸似有些忧郁般,面若玉质,隔着烟水恍惚得时隐时没。      他的目光似乎专注于流荡的水面,溢出些许感花伤月的悲伤,这种悲伤,却是难言的,是深切入骨的,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在那一曲箫音之中徐徐读出。      巫蘅慢慢垂了眼波,看来,即便是再世为人,那个光风霁月的桓七郎,也依旧如此动人么。      王妪在她身后缓慢地咳嗽了一声,巫蘅收回视线,淡淡应承道:“妪放心,我不会奢望的。”      那样的人,哪里是她望得起的?前世不就因为乱了心湖,才得到那般结尾么?      巫蘅终于将自己的目光都收了回来,然而她却在下一瞬,看到了亭下那似乎隐隐激动的巫娆,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了的,秋香色雨花锦裳服,衬得整个人都嫩如花苞,她含着满怀期待,那般眺望着近在眼前的俊美郎君。甚至因为激动,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当下,巫蘅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      若是她记忆没错,即便是将她打发给了一个粗俗的人渣,巫娆也依旧没有得到那个高贵清朗的桓七郎,那人对她,很是不屑一顾哪。      桓瑾之一曲吹完,那棋局正也终了,东向坐的那人捋须大笑:“到底不如阁下棋艺精湛啊,不知可否与在下互通名姓?”      那两人热络地聊起来,桓瑾之便靠着漆红的梁柱掩唇低笑。      巫蘅这边的小姑们几乎要推搡到河里去了,一人偏生还高叫道:“啊,桓七郎当真顶尖风流也!”      “那可不是,天下名士,首推的自然是谢家十二郎,可咱们桓七郎和王八郎也是与他齐名的呢。”      “哈哈。”一中年文士恨不得解纶巾长啸,与对方正是一见如故,两人约定再战三局。      桓瑾之苦笑道:“二位莫非是忘了与瑾之的应承了?二位可是要陪我一道游湖作赋的!”      “天色尚早,此事不急!”一人摇晃了广袖,嚷嚷道,桓瑾之无奈着,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索性摆好竹箫,坐下观摩起来。      战局激切,虽不见兵戈,但也是硝烟四起。      浓郁树荫下的巫娆站得脚踝都痛了,这路段不平,她的脚咯得难受,可为了桓瑾之,为了桓瑾之能走下那座湖心亭,她咬咬牙,不顾身后丫头的劝阻,径自傻傻地立在这里看着。      这时候,远方与人隔河相望的,传来一声轻舟长啸。      平地而起,顺水而下。      不但众小姑们为之一振,就连那弈棋的两人也不禁摇头失语,虽手上落子功夫不停,但一人已叹道:“这谢十二,出场惯来如此嚣张!”      另一人大笑着附和:“那厮几时安分过?下个扬州亦是弄得满城风雨!”      说罢,桓瑾之已经无奈地连连摇头起来。      他的这位挚友,旁的倒还好,这点上的确如两位贤人所说,每回出现时,总要弄出些风声、做出些排场来,仿佛不这样,旁人便真不知道他是陈郡的谢十二一般!      那啸声过后,自曲水斗折处,便招摇地荡入一片入画的景来。      轻舟曳水,渌波清漪处,似拂开风荷几里。      船头的白衣郎君方才露面,巫蘅这边已有人惊叫起来,“那是谢十二!陈郡谢氏的嫡子、天下闻名的名士谢轻泽!”      巫蘅被洪水般的人挤了出去。      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有错过,那惊鸿一瞥,那一眼风华。      她想起来,前世在乡下那备受煎熬的日子里,她被折磨得狼狈脏臭,躲在门闩里,透着一丝缝隙打量着外边的天,那时候她的四肢都被那乡下汉捆绑着,她只能每日在门口这么望一望。      直至那华丽的马车在她门口停驻,直至,那风吹动了车帘,车中的男人纤毫毕露与日天之下,那轩华无尘的白衣,不似凡人的仙姿雪魄,超逸如水墨般的面容,还有那天生的从容优雅,恍如透着骨子里渗漫出来的骄傲。      意识不清里,她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也是因为那一日,她早归的丈夫看到了她眼底那星点对别的男人的痴慕,因为他比不上那个雍容高贵的男人,他憎恨自己妻子始终对他不屑一顾的冷傲,心中那狂热的野性的火要将他整个人焚毁,那一晚,巫蘅收到所有极致的非人的折磨。      翌日她的那个丈夫袖手离去,后来她绝望而死。      可以说,一切的一切,与谢十二莫名其妙的出现,有着难以摆脱的牵连!      现在他比她前世见之时要年轻几岁,正是少年人意气飞扬的模样,白衣飘飞,渌波荡漾之间宛若误落尘网的谪仙。      也唯独见过了谢十二,才能明白,一个人最美之处,永远不止在于皮相,而最是那一举一动之间的风华,便足以将任何人都逼到尘埃里。      令所有人都无法直视的,那清贵和高雅,雍容和恣意!      船头除了谢十二,还跟着他持剑而立的部曲,谢同。谢同在自家郎君身边耳语着,众小姑压抑着紧张和兴奋,无声地等候着,不知谢同那谢十二说了什么。      但紧跟着,谢泓的目光便穿过半池春水,影乱人潮,凝在了因身姿秀长而在诸女中无法隐蔽的巫蘅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终于出场了,第三章才出现,在作者君的文里几乎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啦! 哈哈哈。 ☆、谢十二   谢泓的这一眼,仿佛是在看巫蘅,又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仿佛是带着笑的,却又太清冷了些。      而谢泓是何许人也,他的目光瞟向哪里,这群疯狂追逐美的小姑们便恨不得出现在哪里。      巫蘅垂着眼睑再度后退,这一退,便彻底退出了人群。      轻舟上,谢同压低了声音,掩唇问道:“郎君见到那位小姑了?”      “独见到一个胆小的狡女!”谢泓眯了眯眼,春日下,亭中有少年如柳,孱秀清隽,正是桓瑾之,谢泓只看了他一眼,淡淡撇过眼波,道:“是非之地。”      郎君这是在表示他的不耐烦了。      谢同怔了怔,随之望向那桓瑾之所在之处,果然亭后藏着不少妙龄女郎,这群人自然是知道桓瑾之在此,所以才跟着同出同进的,眼下自家郎君显然不愿凑这个热闹。      轻舟荡起,分流一池碧水而行。      众姑子的目光比谢泓脚下的春水还要绵软,还要清澈,还要楚楚堪怜。衣香鬓影的美人们浑然不知,巫蘅已经钻进了木丛里,正是奔着那桓瑾之所在的湖心亭去的。      这丛灌木的丫杈极低,这群显然极有身份的女郎是不会钻的。巫蘅以为没人留意,她不但钻了,还钻得很是欢快。      如没记错,今日应该是巫娆出丑的第一日,她当众向桓瑾之示爱,却被堂而皇之打脸。      谢泓弃舟从岸,早已在渡头久候的部曲仆人有条不紊地上前,顷刻间,谢泓已又换了一袭白衣。身上早已熏好了淡雅的檀香。      风雅从容的谢十二,广袂招摇负手而立,那群痴女早已看不见踪影了,唯独那树木丛间的那个女郎……      “郎君又在看什么?”      谢泓的一根手指点在唇上,笑道:“原来她心系的是桓七,难怪对谢某人无感至此呢。”      他的话说得很是没头没尾,谢同不甚明了,也便不敢随意搭话。      巫蘅钻到浓密的叶下之后,她绯红的曲裾长裙像缀入其间的花朵。心中几乎是快意的,她眼见得巫娆拍了拍脸颊,理了理衣裳,扯出最甜美娇憨的笑容,鼓着勇气拾级而上。      桓瑾之似乎正无奈,摇头失笑道:“陈郡谢十二果然是天底下最没心肝的人!”      下棋的二人不说话,桓瑾之眸光扫过,只见底下那风华正茂的女郎一步步挪腾过来,巫娆的面貌虽好,却有几分俗气的艳丽,在魏晋人的眼底,这是不大受欢迎的。桓瑾之微不可查地拧了眉头,眸光沉冷下来。      这目光是提醒,也是警告。      它几乎没有丝毫温度。      但女之耽兮,巫娆丝毫没留意到,她仍旧牵着她自认为最纯澈的微笑凑近来,直到她再抬起头之时,踮着脚与那桓瑾之仅只剩下了一步之遥。她也是恍然发现,陡然面如白纸!      无数窃语传来:“呀,那扰乱的女人是谁?”      “真是不知好歹,竟站得这么近!”      “桓七郎岂是她能妄想的!”      纵使是听不见,巫娆的脸色也是难堪无比。不但是因为,她竟然如此唐突冒失而来,而且她还撞见了桓七郎眼底的那一丝不快!      最伤人的便是桓七郎的不耐。      “七郎……”巫娆哆哆嗦嗦地自唇中蹦出不成调的两个字,广袖下的手战栗不停,再无半点气盛和明媚,那张脸又白又红,硬是难以再接口说下去。      桓瑾之可是桓家的嫡子!      巫靖虽可以祭出桓九郎的名头在巷里吹嘘一番,但却从来不敢拿桓瑾之的名头说话的。但是桓七和桓九,便是天渊之别,他们巫家便更算不得什么。      在巫娆忐忑的吸气声里,桓瑾之移了目光,竹箫回到他的手里,他淡淡道:“女郎突突而来,是为何故?”      一句话,巫娆喜上眉梢,倏地抬起了下颌。      而巫蘅却怔忡了几许。桓瑾之怎么会对巫娆这么温柔?      直至此刻,巫蘅才想起来,她前世,可并未在这湖上见过谢十二!那人堂皇而突然地闯入,如同她在扬州乡野里那飘然的一回顾,此后年华错乱,她为之颠覆一生。      巫蘅恨恨地咬住了下唇。      她只是想到,倘若真有这种侥幸,巫娆能入桓家后院,哪怕只是为妾,要对付今时今日的巫蘅,也尽足够了。      她有点恨,甚至闭起了眼。      但巫蘅和巫娆显然都没有料到,那桓七郎给了人一个春风拂柳般的浅笑之后,又慢慢地冷下来,他袖手将玉箫置于身后,皱眉道:“女郎有话要对桓七说?”      巫娆“嗯”了声,诧异地去凝视他,桓瑾之已执着玉箫翩然出亭,越过她远去。      “七郎!”大急之下,巫娆竟是再顾不得丝毫矜持。      但那桓七哪里有停留的意思?背影决然如此,是没有半分余地的了。      巫娆躲着脚,木屐在石阶上发出踏踏声,弈棋的一人也不悦了,“噪也噪也!哪里来的小姑!”      能与桓七郎同席而坐的自然不是常人,巫娆再怎么委屈,也不敢发作出来了,她咬牙冲桓瑾之离开的那个方向又追了上去。      巫蘅那比巫娆还要紧张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原来她那嫡姐还是如此不争气,这里是建康,是王谢风流之地,冠盖轩华之所,而那桓家嫡子何种身份?巫娆轻贱她,觉得她不知廉耻痴心妄想,可她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即便桓七郎如此明白地拒绝,拂袖而去,她竟然还参不破,这里已经没有余地了?      巫娆追出去没多远,桓七早已上了马车而去。      一部曲拦住巫娆匆匆的碎步,“小姑自重,若还有话说,我可以转达。”      巫娆方才还带着晕红的脸瞬间刷刷地雪白了!她难堪地咬着自己唇肉,眼眶里的清澈便要淌下,她再也难以说一句话,道一个字,她背过身落荒奔逃。      谁要与一个下人说那些话!      巫蘅终于自花木丛后钻了出来,她舒了一口长气,王妪匆匆赶来,将手里的披风递给她,巫蘅浅浅扬唇,曼语道:“妪,我那嫡姐在桓家七郎面前丑态百出,若是这件事叫大伯父从我嘴里知道了,他会作何感想?”      一句话令得王妪彻底木住,巫蘅拍了拍手,十分自得而欢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叫我抓到把柄了,今日在场的那些女郎均可作证呢。你信不信,我那嫡姐若是知道我在此地目睹了全过程,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过来堵我的嘴?我可不会向她妥协呢。”      巫蘅似乎很得意,她几乎要牵着裙摆舞动。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动人的声音:“这件事却不巧叫谢某人听到了,小姑见了肯定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来堵我谢十二的嘴,我可也不会妥协呢。”      这声音悠闲、闲适,如清泉溅玉,如幽篁鸣琴,但语调轻放,而且故意模仿她小姑娇嗔之语,便显得有几分滑稽。      巫蘅浑身一激灵,主仆二人傻了眼的齐齐转身过来,面前如皎皎明月般的少年,不是那陈郡谢十二又是谁?      他白衣飘飞,唇边带着一丝温润的浅笑。      巫蘅咬唇道:“谢郎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生难以捉摸!”      谢泓哈哈大笑,负手道:“你这小姑,你嫡姐因为桓七郎除了丑,你却要拿她难堪之事,还要呈给她父亲,心肠也忒狠了些!”      可以说,谢泓是名扬天下的名士,他的每一句话都具有极高的分量。而时人最看重的便是风评二字,如今谢十二说他狠毒,那么一旦泄露出去,她便真正“狠毒”了,以后众人皆知,巫家有个心肠歹毒敢暗害嫡姐的女儿。      这事传扬出去,有利也有弊,巫蘅摸着下巴思量了番,但没有找到最好的法子,能现在便摆脱这位谢家嫡子的。她颇有几分无奈,本想现在便拽着王妪一走了之,岂知才撇头望来,王妪早已低眉敛目战战兢兢地等候旁侧,半点不敢正视谢泓。      这个人,便是孤身而来,也气势迫人,仙姿高卓,令人不敢逼视?      巫蘅的唇死死地抿紧了。她自是意识到,自己和谢泓之间的鸿沟,是无法逾越和沟通的。谢泓那种世家大族里长出来的嫡子,一辈子吃穿无愁,锦玉围绕,得到的都是世人赞叹的言语,称羡的目光,他怎么会懂得,巫蘅现在举步维艰,连生存都不易了,还要苦心孤诣地为了下半生而早作打算?      庄稼汉不该是她归宿,谢泓与她也并无干连。今朝若是惹上了谢氏,此后在建康城里,只怕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她的人生再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谢郎言重,贱妾不过说笑耳。”巫蘅垂过冰冷的眸光,像纸鸢一般地掠过,退到了桑树下边,浓郁的阴翳笼着红衣女郎,她看起来无辜极了,单薄极了。      可谢泓这辈子,识人的目光最是清明。      他心头暗讽:好个狡赖的小姑!      这样的女郎,市井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谢泓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逗留,为何竟觉得她有趣,她分明是个心肠狠辣不留余地的小姑子。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气恼,谪仙般清雅且稳如深水的俊脸,浮出一丝淡然的不悦。      巫蘅飞快地说完这句话,便拉着王妪的手一道匆匆飞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交手啦,男主对女主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呢,哈哈,后面会继续交锋的啦,期待\(^o^)/~ ☆、来算账   巫蘅将王妪拉出了众贵女小姑的圈子,好容易寻到了自己的马车,巫蘅但觉手中似乎重了些,担忧王妪出了何事,扭头却见她抖着唇又是欢喜又是不可置信,那双早已不再清澈的眼迸出一种痴慕的、念念不舍的光。      “女郎,我见到谢十二郎了!女郎,竟真的是王谢家的……”      王妪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巫蘅直是无语了好一会儿,那谢十二真有谪仙风姿、出尘意态,可他终究不过是她们生命之中的过客,那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自己扯上关联的,所以仰慕也好,倾慕也罢,都要妥当地收好。      “妪,春日尚好,且回吧。”      王妪尚未明白春日尚好与回府之间的关系,巫蘅突然冲她娇俏地眨了眨眼,“你猜,我要是说我今日出门了,我那嫡姐是个什么反应?”      前世有巫靖暗中收尾摆平,加之对桓瑾之痴恋入障的少女多如过江之鲫,巫娆当众表白颜面尽失一事,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妙龄少女当街对心上人倾诉心意,数见不鲜。但身份低微之人,却更多懂得收敛。巫娆求的是桓家嫡子,且一派死心塌地的情状有目共睹,桓瑾之既然拒绝,以后来巫家提亲之人便多了一份思考。毕竟这小姑热情奔放,且对旁的男人矢志不渝,娶回家到底是不大安全的。      葱茏的绿影揉碎了满池春碧,几点飘花逐水,自在地流荡而去。      巫蘅绕过一道短阶,就着青石跳上门槛,她这步调实是太过轻快,与后脚而来的巫娆大相径庭,后者满脸委屈气苦,看得柳叟和王妪眼观鼻鼻观心,齐齐装聋作哑,往府里逃开去。      柳叟近来觉着巫蘅身上的戾气重了些,虽是觉得可惜,却又觉着,女郎失怙失依,心肠狠些未必有什么不好。他思量来,觉得随缘罢了,只要女郎不被人欺负,怎生都好。      巫蘅听到身后的尖叫声:“巫蘅你且住!”      “嗯?”她故作惊讶,挑了纤长的眉梢,身后巫娆已经健步冲了上前,脸色又红又青,瞪着她问:“你方才,出门了?”      便知她要问这个问题,巫蘅无辜地行了个礼,后退几步空出间隙,慢吞吞地说道:“回阿姊的话,今日春光尚好呢,阿蘅出去走了走,但阿姊放心,阿蘅是带着柳叟和王妪一道的,而且不曾同什么人说过话!”      除了最后一句,撇开谢泓不谈,的确像是那么一回事。      巫娆一阵狐疑,“真的?你去了哪儿?”      巫蘅屏住心中冰冷的蔑意,压低了唇角,笑靥如花地回道:“轻舟吟啸,湖心亭,有少年箫声如诉……”      单是“湖心亭”三个字一出,巫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那半红半青的脸色,便这么齐刷刷一白!      “巫蘅!”      她今日对桓七郎当众表白一事,竟都被这伪善的妹妹看去了?      念及此,巫娆登即气恨交加,脸色如骤雨倾落,“你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她这么气盛地一喝,巫蘅委屈地缩起了脖子,怯怯了起来,“阿姊别凶,我……当时站得远,就只看见,今日有个不知好歹的女郎绊住桓七郎的路了,被岸上好多贵女们一通哄笑……我没有笑的。”      极力证明自己没有笑的巫蘅,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巫娆那咬牙切齿的恨意,她撇撇嘴道:“阿姊,你是不是也瞧见了?”      “巫蘅!你少装!”巫娆真恨不得现在便冲上去撕烂了她的嘴,她气恨不已地尖声叫道,“来人!”      随着巫娆这一声命令,巫蘅登时被紧紧围住了,她委屈地直眨眼,绞着手指不说话。看起来像是个软糯可欺的,但从她来这儿的第一天,从她那么反唇相讥之后,巫娆便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妹妹不是个善茬。想是跟着她乡下阿爹学的一通狡赖性格,真叫人瞧不起。      随着强弱立现的态势的出现,巫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镇静,她背着手,冷冷地说道:“若你胆敢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我便唤人家法教训你。”      “哦。”巫蘅没狡辩,只是缓缓地道出实情,“阿姊可能不晓得,我回府之前,听了好几个闺女的私语,她们其中一个,是那个庾家的小姑,听说是已痴慕桓七郎久矣,今日见了阿姊实在气恼不已,只怕忍耐不住那股火……”巫蘅朗润乌黑的圆眸宛如点漆,她善意地颔首笑道,“阿姊还是快快让开道,让我告诉大伯父吧,要是再迟上那么几刻,我怕整个建康无人不知了……”      我怕整个建康无人不知了……      巫娆骇了一跳。她心中惴惴难安了起来,诚然她欢喜爱慕桓瑾之是真,可却并不是真到了非君不可的地步,若是桓瑾之将她收房,那便算得偿所愿了,若是不能,凭着她巫家嫡女的身份,配个中等士族也并非没有机会。      可眼下,可眼下……      方才巫蘅说的那庾家的小姑,她是知道的,那是庾家沉月,正当年华的妙龄少女,做得一手漂亮的骈赋,都说是“女中子建”,那小姑的才情是随着傲气一道声名远扬的。她竟然也相中了桓瑾之么?      巫娆陡然生出一种垂死无力之感。      她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同庾沉月相争定然是没有指望的,怕只怕,那群庾沉月的追随者不会对她善罢甘休。      她不是没听说过,有人不过在背后非议了庾沉月几句,后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划花了脸的。      巫娆这般杵在原地怔忡着,巫蘅见势推开一人箭镞般地冲了出去,护卫竟未拦住,讷讷问道:“女郎……这……”      巫娆咬着下唇,猛然扭头,那叫海棠红的艳影已消失在了那翡翠般的藤蔓后边,花架隐隐,盛不住满园明媚的春景,尽数在流风里碾碎,柳烟花雾,红翻翠骈。      湖心亭一道轻舟飘过,王悠之便得到了消息,挚友回建康了。他扶着额头失笑道:“这个谢十二,每回不弄得满城风雨,便真个对不住他这天下第一名士的名头?若非熟人,还真不知道这厮心机深沉、满肚子坏水,天性|爱凑热闹又喜端着他的所谓风度,整似个少年老成的半大孩子。”      仆从纳闷郎君怎么又笑又气的,王悠之将信笺至于膝上,漫不经心地扬唇含笑:“不过说起来,一日不跟这厮清谈,听他诡辩两句,你们郎君这还坐不住了。哈哈哈哈。”      仆从感到了一种无力。      他真的是很不想见那位谢家郎君啊。      然而,自家郎君的吩咐又是如此不容置喙:“备车吧。”      当是时,谢家的车驾被堵在潮水般的街市之上,无数姑子女郎,一手拉着花篮,一手还要朝着那辆轩然的马车尖叫。      篮里放着各式的香囊,甚至玉件,自然最常见的,便是那市场上要多少便可买多少的果蔬,也不知谁当先起开这个头,紧跟着成千上万的物件一应砸向那架车马。      “谢郎!”      “谢郎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那无数声又软又亮的“谢郎”唤得人骨头酥麻,马车外围着一圈谢氏的部曲私兵,他们将这砸来的物品生受着了,表情巍然不动,恍若泰山般屹立。      王悠之的马车停在老远处,他今日刻意低调了番,倒并未引人注目,只是远远瞟了一眼前方的盛况,并未近前,王悠之已摇头大笑:“谢泓在前,幸甚,幸甚!”      若非如此,此刻成为那众矢之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便是他王悠之了。      岂料他这话一出,马车的帘子被人突兀地掀开,来不及错愕,那人一袭如月如玉的白袍,已然施施然上了马车,坐在了近侧。      待到谢泓正好衣冠,王悠之无奈了,“谢十二,这金蝉脱壳计是用的第几回了?”      谢泓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在身边的车壁上敲了敲,马车不疾不徐地弛行起来,他风流地闭上了眸,“这群姑子猛似豺狼,谢某可招架不住,若非如此,以我谢轻泽这般肆意之人,焉肯委屈自己出此下策?”说完这句话,少年便嘴唇浅浅的漾起,双眸清灿如星,“为了赶来见君,我这白裳脏了,你要赔我一身!”      王悠之心中给自己掌掴了一记。      好好儿的怎么想不开要来见谢泓呢?明知这厮惯爱狡赖,行这等无异蛮抢之事。他堂堂王氏子孙,便是赔他一百件白裳也不过衣袖一挥之事,但心里却不大舒服了。      “谢泓,你好歹也是个名士,还能不能想起你的君子风范?”王悠之已经摁住了额头。      论年纪,谢泓算是他们三人之中最小的那个,时至如今也不曾加冠,未及成年,行事颇有任性之处,如他所言的肆意无稽,今次他历时一载游历天下,王悠之本以为他又磨去不少锋锐,岂料经久相见故人如昨,王悠之真不知是哭是笑。      见谢泓瞥了他一眼,似乎在嫌弃他吝啬,王悠之的脸色一黑,咬牙道:“谢十二!你既然知道建康姑子猛如豺狼,你还自己主动驾着你谢氏马车招摇过市?”      这话说完,谢泓的眼眸便眯了起来,紧跟着那厮便白衣高蹈地垂手而笑:“这不是离乡太久了么,我谢十二总该知道,自己在建康的美貌声名可是犹存。”      王悠之鼻子哼哼道:“你又知道了?”      谢泓闻言,将王悠之的马车帘猛然扯下,“王兄自己看!”      “谢郎!”“谢郎!”……      一众小姑欢叫着往这边狂奔而来,那情动意切之态,直似春江回溯,王悠之素来沉毅凝峙如山岳的俊脸,也因为这场变故,霎时间裂开了一道豁口。      谢泓勾唇道:“王八,我这名声如何?哈哈哈哈!”      随着这么纵情一笑,谢泓登即跳下了马车,王悠之只来得及掀开侧面的车帘,那厮已然坦荡飘逸地坐了他的骏马,趁得王悠之恨得牙痒,谢泓勒马一回头,雪白的牙齿曝露于日光之下,白皙的肌肤宛如珠玉。      王悠之被无数人唤作“王八”、“王八郎”,但这称呼,只有从谢泓的嘴里出来,听着才觉得味道不对。      名满建康的风流谢郎,抱拳对即将如潮奔至的小姑们声音一提,朗朗道:“对不住各位女郎,谢某今日要事在身,恕难奉陪,留下这位琅琊王八,以作人质,来日必当酬谢各位厚爱!”      说罢,在王悠之的磨牙声里,众小姑的惊诧不舍之中,谢泓大笑着扬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码了很久,有些不如意的地方,感觉不对的大家都跟作者君提吧,不影响大纲的情况下我是可以改的。\(^o^)/~ ☆、白衣巫蘅(一)   巫蘅和巫娆被巫靖罚跪祠堂,是夜凄风寒雨,轩窗外有瘦枝摧折的枯响,祠堂外的一根梅花树,到了临夏时节已经耐不住这将炎的气候,耷拉着螓首恹恹无声了起来。      巫娆嘟着粉唇,隔会儿便拿眼瞪跪在身旁的巫蘅。      幽暗的烛火在光滑的青石地上摩挲过,巫蘅的腿进了湿气,发颤地细细抖着,但她咬着牙没吭声。      祠堂牌位上刻着的字端正谨严,一缕又一缕的香火烟气淡淡地腾着,巫娆终究没能忍住,她又气又苦地咬牙道:“巫蘅,都怪你!”      巫蘅抿着发白的唇,冷风瑟瑟地溜入门缝之间,她雪白的额尖却冒出了一丝冷汗。      她不说话,巫娆便彻底慌了,那些一丝不苟供奉着的牌位,连着影一通耸峙在她的眼帘底下,她吓得战战兢兢,风稍稍大了些,巫娆受惊了一下跳起来,“啊——”      她惊慌所措,巫蘅却还是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皮都吝啬抬一下。      巫娆便恼羞成怒,一脚踢向巫蘅,养尊处优的娇弱少女踢到巫蘅身上,却是纹丝不动,力道宛如泥牛入海,巫蘅半张开眼帘,纤长细密的眼睫下水波玲珑的眼眸,一闪而过一抹淡淡的嫌弃。      此刻巫娆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自然是最集中的,登时更怒了,“巫蘅,你敢瞪我!”      要不是这个没轻没重的族妹在她父亲大人面前告状,她岂能会有今天?      巫蘅疼得脸色发白,她半佝偻着腰,咬着牙尽力淡淡地道:“阿姊,你要知道,桓七郎与你,譬若明月之与洿池,桓九郎与之相比,也不过是蒹葭倚玉树罢了,你心思僭越,是我陪你在此地受罚,无端被连累的,你怎么还能怨我?”      “这会儿不装了?”巫娆扯着唇角冷冷一笑,“你不是在阿爹面前一副楚楚可怜、人皆可欺的模样么?怎么一离了旁人的视线,你就露出原形了?”      “阿姊说笑了,阿蘅来自乡野,曳尾涂中的粗鄙妇人,原是如此。”      她这一自贬,却让巫娆着实呆了一呆。      巫蘅捂着小腹,咬牙悲哀地想:受了寒潮,她的癸水竟是提前来了!      仓皇幽淡的烛光移到她的面容上时,巫娆着实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巫蘅不及说话,她转念又想到,这倒是个好时机,便猛扯着嗓子大喊:“来人!来人!”      这个族姐何时关怀自己?巫蘅无奈而讽刺地扬了扬唇角,便身体一歪,彻底人事不知。      潇潇雨夜,点滴到天明。      庭院间捧着一簇簇粉白的西府海棠,宛如盛了满园高下泼墨的雪。      巫蘅悠悠醒转来,睁眼便是头顶水湖蓝的帐顶,整个人有点怔怔的,微微侧个身,下身便一阵泉涌如注,巫蘅刹那间一呆,想到晕迷前的种种症状,刹那间小脸沁出了一缕薄红,她将手放在丁香花色的褥子上捂着,小腹已经没那种紧致的闷痛了。      其实,早在见谢泓之时,她便该察觉今日身体不对了的,竟然一路拖到了夜里。      王妪正拧着帕子,见巫蘅已醒,心下大松了一口气,她缓步而来,将温热的手帕覆在巫蘅的额头,语重心长又似有怨怪地说道:“大夫言女郎风寒侵体,这些天要格外注意些……女郎,怎么这么不小心,早知时日不对,何苦去与那大女郎争这些体面?”      “妪以为我是去同巫娆争体面……”身边人的不理解,让巫蘅有点乏力,她晕迷着视线,哑声道,“妪可知,一旦巫娆攀上桓瑾之,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结局么?”      会比前世更不堪!      巫娆是个善妒的妒妇,她容不得任何对桓瑾之有非分肖想之心的,即便她自己并不是桓瑾之的什么人,没那个干涉旁人的资格。桓瑾之娶了庾沉月后,巫娆便更是变本加厉,将自己活成了谁人都不认识的丑陋模样,逢着身边的女人,便觉得那是要与她争抢七郎的。      呵,也当真可笑。      王妪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替巫蘅揉着额头。      巫蘅盯了眼她忙碌的手,躺在榻上叹息了一声,问道:“大伯父最后怎么处置巫娆的?”      在这等小节上,王妪平静地答道:“郎主将大女郎关了禁闭,三日不得出。”      便是惹得自己百般周旋奔波,给巫娆的惩戒也不过如此么?      真不愧是亲父女啊。      王妪替她摁额角的手收了回去,巫蘅撑着床榻徐徐欠起身,“今日,巫家可有人上门来?”      “有的。”王妪想了想之后回答,“据闻东府城的孙郎君,年已廿一,便言多令才,且至今尚未婚配,本是有意与巫家结亲的,郎主亦早有默许,孙郎君今日前来不知说了什么,走时郎主的脸色很不好看。”      听到这话,巫蘅便拂开了眼色,她想,巫娆对桓瑾之做的那些事终归还是带来了一些不利的影响。而巫蘅此前与几位贵女随意聊了几句,那几句足以让巫娆成为贵女们瞧不起白眼相待的池中之物。      不论最终这件事对巫娆的影响有多大,她只是先断了她对桓瑾之的非分之想罢了。      人只有在公平的立场上,才能进行公平的竞争和较量。      “女郎是要去看望大女郎么?”王妪听巫蘅说了这么许多,又见她不顾病体要踩木屐下榻,心中有些惊疑。      巫蘅徐徐地起身一叹,“妪啊,你太不知我心了。”      她怎么会想去看巫娆?      王妪被这句话驳得脸色微微泛白,僵着手足无措地后退了半步。      巫蘅拣了月华白的素淡裳服披上,铜镜里苍白的颜配上这么一身宛如流云轻雾般的白衣,整个人便多了几分纯澈和楚楚娇怜的意味。      她执起一支紫木梳,轻柔的一绺绺长发被她灵巧的手指穿缀,装点成小姑俊俏不失温婉庄重的发髻。巫蘅对着镜中的人叹道:“到底不如也。”      王妪不知此言何意。女郎不如谁?      “妪,我若是扮成男子,确实少了一分谢十二郎的风流坦荡,污了这身白裳,该如何是好?”      她这一番话吓得王妪赶紧摇头,“女郎不可!”      她们家女郎,眉目之间虽多了几分建康小姑没有的英气,但到底是女儿弱柳之姿,娇态憨盈,如何能扮作男子?      幸得巫蘅只是信口这么提了一提,便抿紧了唇没再多言。      王妪将心重又揣回肚子里,巫蘅梳洗打扮好,一身素色,宛如瘦花淡菊般清雅,巫蘅凝了凝眼色,迟疑间摇了摇头。她为了叫巫娆放心,每日用药粉将自己的脸色涂抹得泛着一层蜡黄,如今巫娆既然关了禁闭,她自然要放松些。      野鹤先生曾对她说,这药粉每个月必须有几日是不用的,以泉水配上另一包洗脂粉洗净,将脸袒露在外受光,方能不被那药粉侵入肌肤。      巫蘅也无惧于自己年纪轻轻便人老珠黄,只是抹脸的药粉有几分毒,一旦沿着外肌渗入血脉,便会对身子底造成极大的损害。这点便十分不划算了,她必须要建康地活着。      “替我取一顶幕篱来吧。”      女郎这是又要出门了么?      王妪答应了声,依言去取了一顶幕篱,这帽群长可障身,配着巫蘅的裳服,王妪特地选了白色皂纱的,巫蘅对着铜镜,不知怎的起了打扮的心思,她拿起朱砂画笔,在自己的眉心点了五瓣红心梅花,素面红妆,精致而细腻,使得整张脸红润娇美了起来。      女郎竟有这般奇巧的心思!      王妪呆了呆,巫蘅才拿起幕篱将自己的面容掩去,王妪才恍然大悟,女郎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罢了,她爱美却端庄自持,不愿叫别人瞧见自己的模样。      柳叟的马车停在巫家大宅外,巫靖对此置之不理,他大约被巫蘅气得狠了,却那她这个侄女发作不得,只恨不得巫蘅出了和巫娆一般的丑闻才好。他趁此将巫蘅撵出巫家大门,免得惹上晦气。      女儿说得不错,这巫蘅就是晦气!      巫蘅才出了巷口,马车沿着秦淮河堤走过不久,巫蘅的纤手在车壁上敲了敲,柳叟停车待命,巫蘅掀开车帘,对王妪和柳叟淡笑道:“今日妪和叟可以在此歇憩得长久些,薄暮时分,我们在此处会面。”      “女郎——”柳叟喉咙哽了哽,错愕地望向巫蘅。      巫蘅为宽两位长者的心,欠身一拂:“请久候了。阿蘅定会依诺归来。”      雪白纤长的倩影,隔着河水的烟波,迤逦如诗卷般,柳梢噙着一口粼光,摇晃着鹅黄嫩绿。她不知道,她的翩然风姿已经叫人看进了眼中。      “七郎,那小姑似有姑射真人之美!”      桓瑾之的视线越过一众友人,不避不讳地看了眼白裳飘飞的巫蘅。      便是那一眼,少女比新柳还要如画摇曳的身影,已然镌刻入了心底。      他却不动声色地从巫蘅的幕篱上收回了目光,薄唇浅淡地一扬,“若是迟上片刻,你可知那位谢郎会如何罚我们?”      当先说话的人登时讪讪地闭了口,对着桓瑾之连连作揖。      大伙儿赶紧走吧,被谢泓逮上了,兄弟我的日子不好过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百变造型开始了。 哈哈哈~ ☆、白衣巫蘅(二)   一行人沿河而上,未几便出现斗折的长廊,两侧繁华如簇,一匝一匝地压低于地,朱紫交映,叫人眼前一亮。      “谢泓哪里找来的这种好地方!”陈歆大呼,眼底一派艳羡之色。      桓瑾之唇角绽开,他的腰间斜别着一支竹箫,广幅长袖的绀地勾文锦,绣郁金色蒲桃暗纹,双手玉骨修长,乍眼看上去便觉得华贵难言。随着他这轻松的一笑,仿佛整片无瑕的玉石,于春日映柳之下熠熠地生出华彩,令人不可逼视。      虽诸人衣履皆络珠玑,却无人敢站在桓七郎身侧。      无他耳。珠玉在侧,自觉形秽。      说话间,桓瑾之已沿着曲廊而上,整石砌的青台,外形方整不阿,上筑水榭,檐牙高啄,是整片翡翠的湖水里托出来的一粒明珠。      桓瑾之紫衣华贵,单看那外表便知绝非凡人。      岸边驻足之人多了起来,女郎们把眼往来,惊讶于这面如傅粉的男子的美貌。      “那人是谁?”      “桓家的七郎,瑾之啊,当真如玉如瑾!”      ……      陈歆正要随着桓瑾之一道而上,却被庾叔亭一手拦下,陈歆怔了怔,庾叔亭负手装模作样而叹:“王八郎前车之鉴尚在,你硬要凑上前跟着桓瑾之,只怕……”      说罢,那庾叔亭摇头啧啧了两声。      陈歆登时吓得一激灵。      王悠之的下场他是知悉的。前几日不知怎的开罪了谢郎,被他引到城中,驾着马车招来一众狂蜂浪蝶般的姑子围追堵截,一向衣冠风流的王八郎硬是调了半府的部曲前来救场,才堪堪躲过一劫。      可饶是如此,王悠之那幅烟青的广袖长衫上也涂满了小姑们的口脂和香粉。      一时狼狈至极,大恼不休。但这还没完,据言王八郎的“风流”之名近乎一夜之间煊赫建康。      有心人细思一番,这事免不了又有谢郎的推波助澜。      连琅琊王八都在谢十二跟前栽了跟头,他们可不敢再招惹那位小郎。虽未及冠……等他及冠还了得!      陈歆冷汗涔涔,掩袖道:“既然如此,桓七郎今日拉着我们来见谢十二,到底是何居心?”      “这便不知了。”庾叔亭望着对岸的一众衣饰华丽的女郎,有点心不在焉,“你安心的便是,生得不及王悠之,不会有他那样的飞来灾祸。”      这句话虽打击人,倒是句实实在在的实诚话。      陈歆来不及抹汗,忽听得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谢郎!谢郎!”      陈歆一哆嗦,在吵嚷声里抬起头来,肩已被一人轻飘飘地按了按,白衣恣意的谢郎正从他和庾叔亭二人身边并肩而过,笑容如俊如雅逸芝兰,便说谪仙的气韵,亦不过如此。      “二位方才窃语不休,说什么‘谢十二’,又说什么‘居心’……”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陈歆唯恐摇头否认得不够快。      谢泓朗笑两声,踩着一双古朴的木屐沿青石上水榭,桓瑾之摆着竹箫,吹出一曲纯净欢快的《春日游》,翡翠绿的水面柳叶渡来渡去,水影在这支箫曲之间蹀躞纷繁。      未几,桓瑾之放下竹箫迎向来人,唇边溢出一缕苦笑:“谢郎琴音绝世,两年前摔琴以谢知音,早已传为美谈,可惜这世间之华,江湖之阔,却再也闻不得谢郎的高山流水之音了。”      没想到他要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谢泓的脚步一顿,他彻底敛住形容,修长飘飞的白袖随着春风一缕流荡开去,薄唇微微抿起,“遇不到她,谢某双手宁折,也绝不再碰丝弦。”少年说这句话之时,眼光之中的执拗和隐晦让人意味不明。      桓瑾之心神一凛。      两年期的谢泓不过堪堪十七而已。其实桓瑾之也不知,谢泓的知己,到底是年高德劭的耆老长者,亦或倾心相负的妙龄女郎。      “不谈这个,”桓瑾之摒除心中的遗憾,“今日瑾之受王兄所托,来问你讨个说法。”      “哦?”那个腹黑谪仙般的少年,将那双清隽狡黠的眸一扬,“王兄他自己不来么?莫非惧了谢某?”      心中不由想起前事,少年笑得露出几颗雪白的牙,却还要硬生生忍着,将衣袖负于身后,倚着红木漆柱倜傥而笑。花草有灵,不敢沾染这不在凡尘的少年,纷纷倒歇了去。      桓瑾之摇头叹道:“王兄定要我问一句,谢郎游历归来,他未曾招惹于你,怎的你一回建康,便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他?”      “只怕不止,”谢泓拊掌笑道,“王悠之定还有一句,‘谢泓之心,狼也?蛇也?’。”      桓瑾之不由得眉心一跳。这两人的确是棋逢对手,早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谢泓笑够之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了声,颇有种感花伤月的劳神,以及忧愁,“王兄太惦记我了,我人才刚到扬州,他连我在哪下榻都了如指掌了,沿途又是一通大肆鼓吹作势,激得扬州小姑对我谢十二各路追堵,不得已弃车走水路。凡此种种,实在令谢某感念于心。瑾之,若是你,你也定觉得,非常感动是不是?”      “……”桓瑾之竟然说不出话来。      水榭阶下几人似乎起了争执,声音传到两人的耳中,不由得一奇,紧跟着那庾叔亭脚步切切而来,对桓瑾之道:“七郎,我错了。”      “怎么了?”桓瑾之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庾叔亭在身后众人的大笑里,苦着脸道:“我们方才拿你和谢郎作赌,玩投石之戏,不巧输了。”      “你输了,我待如何?”桓瑾之深吸了一口气。      一旁的谢郎却打断了庾叔亭的话,他朗笑道:“你们拿我与桓七郎作赌,可曾问过我二人?”      庾叔亭满面愧色。      “轻泽,赌已立下,事已至此,我还是依了约而行罢。”桓瑾之有点无奈,却又分外真诚,“我该如何行事?”      桓七郎如此大度,庾叔亭惭愧地低头道:“七郎需问在此路过的第一位戴着幕篱的女郎取得一支头簪。”      桓瑾之登时沉了脸色。      并非要借口推脱,而是——      “这事便忒不地道了。”谢泓直摇头,“天下熟人不知,桓七郎实在不善与妇人往来?倒是我谢十二为人不羁,这桩赌约算在我头上,我去取一支头簪来便是。”      “这……”庾叔亭愣住了。      要让这位谢十二去取区区一支头簪,不过是探囊取物毫无难度啊。可是,确确实实他赌的是桓七郎,可他自己却输了。      “这?”谢泓挑着眉重复了这个字,登时俊脸微微一敛,“你与陈歆背着我与桓七作赌,本非我们所愿,你输了,却要强逆桓瑾之的心志,怎么——”      说到此处堪堪一停,吓得庾叔亭赶紧摆手道:“都听谢郎的,都听谢郎的。”      谢泓重重地一哼,为桓瑾之两肋插刀这种事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桓瑾之不近女色,但凡妇人靠近,便觉厌憎难容,这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自小桓瑾之便不知被调侃了多少回,谢泓见了便仗义帮他圆场。      眼下谢十二之所以如此生气,并非几位友人不得他们点头而拿他们作注,士人之间常有雅痞玩笑,皆是情趣而已,只是这赌注对于桓瑾之而言,实有揭人疮疤之嫌。      可却在这时,谢泓方说服了庾叔亭,一道白影恍然自斜桥边拂袂而过。      风吹起那顶雪白的幕篱,宽袍长袖,飘盈得如一羽游弋于春风翠柳之间的鹤。      谢泓自然也留意到了,只觉得那身影莫名熟悉。      来不及他细究,桓瑾之已追随那个白衣女郎而去。      “这是——”谢泓凝了凝眉心,“何等眼熟。”      庾叔亭见谢泓似乎陷入了沉默,不再追究自己,一口气终于松了出来,他追下去与陈歆一道,两人默看着桓瑾之上了桥,朱雀春深,花烟柳雾,紫衣青年追随着那道背影纤长的白衣女郎,开始匆匆,待近了距离,桓瑾之恍然出声:“女郎留步。”      巫蘅便停驻了步子。      她不作声,也不回头,只这么默默地立着,春风骀荡,柔光缱绻。      春湖里有轻舟招摇而过。      身后是一众女郎小姑的惊疑呼叫之音。      谢泓垂了目光。何时,瑾之能接受妇人的靠近,甚至能主动上前了?      等候良久,巫蘅终于听到桓瑾之的声音,有她意料之外的急促,他说:“瑾之唐突,敢问女郎,可赠发上簪否?”      说罢,他便隐忍小心地候着巫蘅的回音。      巫蘅移过身来,幕篱轻吹,皂纱迷离之间仿佛兮瑶鼻玲珑,大约是个美人。但桓瑾之此刻不敢再做他想,巫蘅慢慢地,将手深入幕篱之间,太过轻易却让桓瑾之微愣。      众人隔得远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只见不过短短瞬息功夫,那女郎已经自鬓发间抽出了自己的发簪!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取名字之时其实是无心的。 但是我们看三位男主,谢泓似水无羁,当然也有遇方则方、随遇而安的味道,桓瑾之若玉无瑕,处处恭谨,是一个地道的谦谦君子,王悠之如云无忧,悠闲的他不会被尘世所累,是看着别人故事的那种人。 所以王悠之和女主就没啥火花了。 女主当然只爱谢郎啦,现在还没正式开始对手戏哈哈哈。 ☆、白衣巫蘅(三)   桓瑾之几乎屏息而待,巫蘅抽出那支微雕淡白色的木兰簪,广袖下伸出一只骨节纤长的玉手。      和桓瑾之预料之中的不同,她的手与建康小姑们娇生惯养下浸染出来的柔荑很不相仿,带点健康的黄色,和细腻的薄茧,而他一奇之下,巫蘅的手心已经递到了他身前。      “多谢女郎。”      “七郎不必言谢。”巫蘅的声音淡淡的,而越过一道碧水,如矗在倾城幻境的水榭里的白袍少年,似乎也正一瞬不瞬地打量她,在巫蘅望向他时,谢泓又移开了眼,那身风流高华的白衣一拂,他已经回到了亭阁之间。      漫山珠红锦翠,竟触不及他一片袍角。      沙堤柳帘里,巫蘅的眼波绕了回来,桓瑾之已经接过了发簪,对她又是拱手一揖。      他太过温文儒雅,巫蘅抿了唇微笑,“不敢惊扰七郎雅兴,贱妾告退了。”      “是。”      桓瑾之握着玉簪,直至巫蘅转身离去,他才莫名感叹了一声,匆匆走下朱雀桥去,对岸几人均是诧异,目瞪口呆地看着出师大捷的桓瑾之。      陈歆忍不住叹道:“七郎好手腕。”      “是那女郎……”桓瑾之想到巫蘅,说不出什么,只是微微上扬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心绪。他真是,无法找到任何修辞来形容那个惊鸿一瞥的女郎。      不卑不骄,从容有度。      比起谢泓身后嗷叫不休的小姑子们,却是独有几分风采。      谢泓的手扶着红漆的游廊围栏,目光飘远地不知散在何处,修长玉质的身影,宛在碧水粼粼的画卷之中。      他有心事,但神色仍是淡然不羁的,但与他相交多年,桓瑾之一眼便知,他事有反常。      “轻泽,你这字是谁取的?”      照理说,谢轻泽年不满二十,又是陈郡谢氏的继承人,该等到他及冠之时,由族中长辈亲自为他定下表字,以彰天下。      谢泓之名,本受天下所瞻。      水深且广,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茫。      可一年前,他游历天下,却将谢轻泽之名传扬得举国皆知,甚至名动前秦。      白衣少年微笑以应:“一位山中耆老,泓与之对弈三日,我胜他两局,依诺他应替我取字。”      “你这也太轻率了些。”桓瑾之一叹。      “倒也无妨,”谢泓说起此事,眸底春风流过,闲散安逸地偏着红栏依来,“家君和几位族老并未多言。”      桓瑾之正欲再言,谢泓忽风流一笑,墨色的长发迎风飘逸,看起来俊美如仙,他的白袍几乎坠下来越过微澜的水面,有凌空欲去之姿,于是桓七郎要说的话便被对岸一群惊叫的小姑们的声音堵住了。      他哭笑不得地摇头。      谢泓此人,当真祸害。      “瑾之,我听闻你族中长老欲替你许亲了?”照理说桓瑾之及冠已有半年,是该许了亲事。他们这些大族子弟,真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经人事的,除了谢泓和桓瑾之应该没有旁人。      桓瑾之不能近妇人,是以蹉跎至今。      而他……      谢泓说话间,又扬起一抹苦笑,“瑾之这病是好了。”      日后他定与王悠之越发近乎,互为同道。      太过熟悉挚友的桓瑾之难得纵情大笑,“哈哈哈哈,若论到黑心黑肝的本事,十个桓七和王八加起来也未必是你谢十二的敌手。”      得了这么个褒奖,谢泓愉悦地扬了扬唇,眼底清光熠熠。      夕阳西下,薄暮拉上一层剔透的蝉翼,火红的流霞一簇一簇地自天边滚入暗蓝之间,车马之音不绝于耳,有远方高楼隐隐的丝竹笙歌在流绕。      巫蘅的马车在闹市之间遇到了车流,阻隔其间,行驶极慢。      王妪实在放心不下,揣着一颗心惴惴道:“女郎见了谁?”      “桓瑾之。”巫蘅大方承认,心情不错地对王妪没有半点隐瞒。      王妪却是大惊,“女郎见了桓七郎?”她掩口惊呼,“女郎莫非忘了,桓七郎可是大女郎的心上之人,你趁她禁足之时去见了桓七郎,这……”      “难道我会怕她?”巫蘅的声音一冷,雪色的幕篱下,但见凤眸一瞥,“谁说女郎于世间便不能横行?妪,凡事三分计较并非不对,只是以我如今这种情状,让一步,她进一尺,不如不让,甚至,我能争抢过来。”      不知是不是王妪的错觉,她总觉得,女郎在说到“争抢过来”这四个字时,似乎有点嘲弄和狠意。      “女郎对桓七郎莫非有意?”王妪骇了一跳。      女郎也太无自知之明了,巫氏门第,能攀上去与桓七郎为妾已是天赐恩惠,怎么还能有如此非分肖想?      “无意。”巫蘅否决也快,她淡淡地掀开车帘,暮春四月的清风一缕一缕掺了时鲜花朵的芬芳,馥郁而清冽。      马车似乎遇到了磕绊,霎时间整个车队都乱起来了,一时外边百马长嘶,而柳叟所驾的马车也开始左摇右晃,巫蘅几度险与王妪撞在一处,几番动乱之间,巫蘅听到车外有人惊呼。      “退开!退开!”      紧跟着便是军士刀刃出鞘的龙吟,和一声声男人的暴喝。      柳叟赶着车往旁侧开道,飒沓的马蹄声在耳边沉重如雷,巫蘅听到柳叟的啸声,她也沉沉一喝,道:“停车!”      不用她言,柳叟也正在试图控着缰绳,好不容易车停稳了,王妪头晕脑胀地大口吐了出来,巫蘅凝了凝眉心,顺利地跳下了马车。      一出外边,才发觉健康城里的一支骑兵不知何故正在大幅调兵遣将,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自然不必细说,夫人小儿惊慌压抑的哭声令闻者心酸,巫蘅被流民冲入混乱中,身后的绮柱落下无数燃火的彩灯笼,火屑乱飞。      “女郎!”柳叟在身后的惊呼声巫蘅已经听不见了。      她被方才那人拉着手避入了一道街市外的铜门内,外边纷纷扰扰,可里面却静静的,隔着朦胧的幕篱和深黑的天色,她只能感受到近处男人胸膛的轻微起伏,和他似乎有些狼狈的呼吸声。      巫蘅的身上天然有兰花的幽香,她刻意熏了香料才敢出门,然而时辰已久,方才又一跑动,身上的幽兰之味再也无法隐藏,那人已经将头抵在她的右肩。      “你……”巫蘅竟然被人轻薄了,她羞臊得满脸通红,拼力要推他。      他在她的颈窝深嗅了一口,隔着冰凉的幕篱的轻纱,动人清沉的声音似乎隐着一丝颤抖,“是你么?”      “谢轻泽?”巫蘅大骇。      无论如何,她想不到一个街市之上不顾周围左右,拉着她便走,不顾她名节闺誉将她带到这无人之境,轻薄她的人,竟是谢氏嫡子!      可一旦知道是他之后,巫蘅紧绷的身体陡然放松了下来。      她知道谢泓虽是风流了些,骨子里却是个君子,是个真正的名士。一定有某些原因。      “告诉我,是不是你?”少年的声音急促起来,呼吸一声一声隔着皂纱落在她雪白的耳珠之间,他的那只右手,开始慢慢地上移,似乎要掀开她的幕篱,只是每一寸往上,他的呼吸便更急促一分,巫蘅诧异于她的小心翼翼,却冷漠地闭上了眼眸。      睁开时,她幽冷地问道:“谢十二,你是这么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轻薄耍无赖,才落得花间风流之名?”      谢泓的手猛然止住,她的声色何其之冷,他苦笑了一下,“是谢泓冒失了。”      被制住的压迫感终于散尽,谢泓君子地松开了钳制,巫蘅得以呼吸到新鲜的气息,她深嗅了一口,随即将少年更重地推开了去,谢泓身子弱,被她这个乡里来的女人这么一推,便稍显踉跄。      “谢郎独自前来?”这情景荒谬得让巫蘅想笑。      “也不是独自。”不知想到了什么,巫蘅能看到他的脸色恢复从容,甚至隐约起迷离温润的笑,“桓瑾之过目不忘的小姑,我谢十二想见识一下。”      “什么?”巫蘅一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诚然,他们一个是不起眼的待嫁小姑,一个万人拥趸的谢氏嫡子,若想要单独见一面的确不容易。只是——      “谢郎欲与我独处,莫非是要坏我清白?”令她不得与桓瑾之相好?      被她这么一质疑,谢泓竟觉得有几分好笑,他负着白袖下的手,挑了眉梢道:“女郎这是折煞谢某人了。不过好奇耳。”      说罢,他又似是困惑地问道:“女郎不准备摘下面纱示人么?”      巫蘅冷笑:“我若不揭,谢郎这是不放我走了?”      “这句倒是所言非虚。”      他那么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方才那人仰马翻之景……”      巫蘅好奇探究的话被他打断,“是谢某所为。”      刻意制造流民的混乱,趁此机会将她偷带出,竟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谢郎所为不值。”巫蘅摇头替他惋惜。      谢泓这样的人不可能给自己留下什么污点,此事若要善后,陈郡谢氏定要又放钱财。为了睹她一眼,劳民伤财,实在可惜。      但显然,巫蘅错估了陈郡谢氏的家底。于谢泓而言,襟袖一挥,身后便是玉山千座。      他们的人生,从来便是巫蘅连仰望都目之不及的。      “本来只为好奇,的确不值,但此刻,”谢泓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复又清湛,那一缕眸光冰澈如冷玉,他逼近了一步,“我更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他要找的那个人?      巫蘅一怔。但她搜肠刮腹所能想起来,此生与谢轻泽有交集的,便是湖心亭外遭他取笑之事。      谢泓作为天下名士,识人无数,他怎么会对一个心思狡赖、油嘴滑舌的女人动什么念头?这样的妇人,他哪怕是看上一眼,也都是污了自己的双目吧。      她抿了抿唇道:“谢郎,你要找的——是心上人,还是所憎之人?”      “于你而言,有何不同?”谢泓此时奇怪之事是,任何一个女人在他面前,都是知无不言的,他从无须拷问便能轻易套出一个女人话,可是巫蘅太令人惊讶。      “没有不同。”巫蘅的手自幕篱的皂纱下掩住粉唇,她笑,“若是谢郎心上女子,贱妾自然称自己是,若是所憎恶的女子,能得到谢郎的惦记,也是一生福分。那贱妾,还是说自己是。”      这句话之后,谢泓的脸色一沉。      他竟是又后退了一步。      这妇人原来比他想象之中差了太远,竟也是个狡赖善变的。他心里微微失落,却也有种放松之感,他又是一阵轻声低叹。      “谢郎很失望么?”      “谈不上。”谢泓镇定如流水的声音,在整个僻静的院落响起,“你配不上桓瑾之。我要告诉你的是,别动瑾之的念头,你在此立誓吧。”      这倒好笑了,巫蘅便真个放肆地笑了出声,“贱妾为何要听谢郎的?”      竟还没有退意么?      谢泓薄唇一敛,“若是小姑不想衣衫尽解地躺在谢泓怀里出去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终于见面了—— 后面会有女扮男装的啦,谢泓会一点点发现:嗯,这个女人应该是我的。还好没推给桓瑾之。 ☆、鸿鹄志   未曾想到谢轻泽光风霁月之人,竟会出言威胁。      巫蘅怔了怔,但幸得面容悉数掩在幕篱之下,她整饬了番惊悸与恐慌的心,福了福身忸怩地笑道:“贱妾发誓,对桓瑾之绝无非分之想。”      她已经顺从他意,谢泓却翘着唇角反诘:“女郎发誓如此之快?”如此便畏了么?      “这是本心。”巫蘅撩开轻纱一角,恭敬地进了小半步,“贱妾这就裂了裳服,衣衫尽解地叫谢郎抱出去。”      方才她只是那么推了一把,少年就无措得已然恼羞,巫蘅两世为人,岂会看不出名满天下的谢十二郎还是个稚嫩青涩的雏儿?      不知怎的,这个认知竟让她觉得可乐,便顺嘴调戏了他一句。      果然,这位谢郎的脸色又浮了几缕薄红,幸得那份士族里浸染的优雅和从容尚在,他只是顿了顿,接着便是声音一沉:“你这是何意?”      “无他,”巫蘅巧笑倩兮地低眉,藏着幕篱的下的脸促狭不胜,可她的声音却是娇滴滴的,羞怯快乐的,“妾心悦的是谢郎啊。谢郎方才将妾抵在墙上,妾好欢喜,真的好欢喜,咦?谢郎怎的还不撕了妾的衣裳?”      这个女人!      谢泓耳根薄红地恼恨地想,他方才将她压在门边时,她分明冷傲地将他推开了。      莫非是欲擒故纵的把戏?谢泓一生之间,虽未经男女之事,但所见妇人却不胜繁多,即便是市井民间的泼妇,亦或欲扑上来玷染他白裳的风流烟花女,他也一贯只是蹙个眉梢,从无此刻,这么憋闷不适,令人厌恶。      她怎么配得上桓瑾之?      谢泓暗恨自己的眼拙,他淬了冷玉的眼眸凛下,拂开衣袖飘然而去。      巫蘅知道自己解脱了,她靠在身后的青墙上,重重地喘息了几声,门墙外海棠的清影摇曳婆娑,将满园墨绿摇下一朵朵璀璨其间的绯红。巫蘅的白衣上沾了几片花瓣,走出院门,在惊觉自己已汗透重衣。      看来自己是真的不擅长与男子打交道。      即便她面对的是她仰慕已久的谢十二,她心里清楚谢泓的为人。      前世的记忆里,谢泓此人最是重情,亡妻故后,便再未续弦。一直到巫蘅死前,才有幸见过那一袭白衣的雪姿烟魄,沉静如水,温雅如春风。但此时他却还是个稚气未消的少年,巫蘅看待他时,竟然不自禁地携了一种长辈看晚辈的包容。      这感觉很新奇,但心却是又暖又涨的。      “谢十二也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半大孩子。”      这个认知让她愉悦一笑。      “女郎!”王妪惊喜的声音就在耳畔,她如梦初醒地散了眼底的迷蒙,才愕然地望向王妪,以及驾着马车停在一边安然无恙的柳叟。      “有惊无险,自是太好了。”她牵起唇心不在焉地笑了下。      王妪不解女郎方才去了何处,直至回了巫蘅的屋子,避开柳叟的耳目,她才这般小心翼翼地问:“女郎,流乱之间,可是有人握了你的手?”      巫蘅摘下幕篱的手一顿。      她凝着秀长的眉,果然手腕处有一圈红痕,她想起来谢泓将她拉走时曾用过的力道,心下微微迟疑。      “一个登徒子罢了,我没吃什么亏。”巫蘅淡淡地回应,只是摘幕篱的手却收住了,她不能叫王妪看出来她脸色的不自然,哪怕只有一分。      “女郎……”王妪看着巫蘅长大,知道她自幼吃了不少的苦头,心疼了起来。      “是真的没吃亏。”巫蘅叹息,“王妪,我今日见了不少建康人物,还是觉得,我要自立门户才好,仰他人鼻息而活,一生也太没有劲头。”      “女郎不说此话,待女郎将来许了婚事,自然一切仰着夫家而活。”王妪皱眉道。      王妪骨子里那些古板淤旧的想法让巫蘅觉得知音难求,她不欲多言,只是提点了她一句:“妪啊,你以为身在这巫宅之中,大伯父和嫡姐能给我许下什么好亲事?”      王妪一时抿嘴不言,巫蘅见状又叹:“再说,这家的主母省亲也该回来了。届时更无我的容身之处。”      她说得句句在理,王妪自己没辙,不由艰酸大恸:“女郎怎么如此命苦!可怎么偏是一个女郎……”      夏虫不可以语冰,巫蘅是再多一句也不愿与王妪说了。      一觉安稳,绿纱窗外烟轻雾横,园中有一口青苔蔓延的井,铁锁上爬着铜绿,枯绳坠着将滴欲滴的露水,暧昧地静候天明。      巫蘅醒来之时,窗外星斗未散,夜色有些阑珊,她披衣起行,比常日都起得早了些,此刻王妪丝毫没有察觉,巫蘅沿着满园嶙峋错落的假山一路走了开去,有清溪池塘,招摇着两排翠柳,柳后绰约的少女的身影竖了两道,她仿佛能听到她们掩着唇的窃语。      少女似乎托着木盆,似乎是清晨浣洗的侍女。      “巫蘅这女人太不知羞耻了,大白日穿着一身素出门,不知是要勾引谁!”      巫蘅闻言怔愣了番。      建康人爱美如命,似乎尤其钟爱白色,但多数有自知之明之人,见谢泓喜着白裳,便不敢再与之一较短长了。      而谢轻泽又的确是玉树芝兰,思及此,巫蘅欲心生叹息。      不过这叹息声并未响起,另一婢女涨着脸道:“巫蘅的容色尚不及我们姊妹,更别提咱们女郎了,她那么招摇显摆,也不知道是在得意什么。她克死了爹娘,可见是个不祥的,真怕她将晦气带进门来。”      “克死了爹娘”让巫蘅眉心紧蹙,广袖下的手捏成了拳,紧陷入肉中,却浑然不觉其痛。      是来不及痛,没有闲暇去痛。      她失怙失依,前世更是连自己也失得干干净净。大半时间,她都无暇去为亲人的亡故而悲惋,而叹息,而沉恸。      在别人眼里,她是丧门星,是祸害的根源么?      巫蘅两世为人,记忆里除却那个田垄汉对她百般折辱之外,另有一件两世不愿回忆之事,她当时孤身一人被十几个大汉带到城郊,他们撕她的裳服,堵她的嘴,若是野鹤先生再来迟一步,她便将永远失去清白。      晨露清冷,圆润地滚在叶梢,滴入水光如幻的池水里。巫蘅独身一人,在离离的春草间默立了许久,直至那两个丫头离开,再没有声息,她悠悠一叹。      野鹤先生给的药粉她没有抹在脸上,此刻她的脸不大方便让人瞧见,巫蘅没站许久,天边第一缕日色落入树桠之间时,她踩着石径上淡黄的曦光踱步而归。      “女郎,方才出去了?”      王妪正候在巫蘅的房前,见到一袭白袍戴着满头露水的巫蘅归来,难免惊异。      此刻春衫云薄的巫蘅来不及多言,推开寝房的门躲了进去,王妪后脚跟来,见女郎若有所思,她心中隐晦难言,替巫蘅关上了门。      巫蘅觉得,王妪毕竟是自己的身边人,她要做的事,还需与王妪勠力同心,拧成一股绳。      只是念头这么一转,她便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王妪,我想要良田百亩,和一座足以安顿后半生的庄院。”      王妪心头一跳,大骇道:“女郎要那个作甚?”      且不说意图,巫蘅如今尚无立锥之地,此刻妄想什么田地宅院,都是徒劳。      巫蘅声音迟缓,却异乎坚定:“乱世之间,得有安身立命之所。我独求一生不图富贵,不事男权,就在野间雇人耕耘,养蚕缫丝,吃自家米,着自家衣,也能平顺地过这一辈子。”      那是她心向往之。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是欢喜的,每次遇到他,她都欢喜,可惜啊,她不能、也无法向他靠近即使半步。      此生都不能。      她目光清湛,笑容既透着一种欢喜,又藏着一缕哀思。      这般年纪的巫蘅已过早露出饱经风霜之态,让王妪不由得心神一紧,她想,女郎虽是方才及笄的年纪,可这么多年来,她过得比谁都不易,甚至她这个老仆,也比女郎要舒坦安逸得多。      对于巫蘅的志向,她虽然惊骇,不能认同,却也不忍心反驳,“女郎,你……”她直摇头道,“你只切莫做些伤及自身之事……”      “妪,”巫蘅转瞬间又满带憧憬地唤她,王妪松了松神情,她缓步走到巫蘅身前,巫蘅将她干瘦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眼波淡淡的,“我迟早有一日,会为妪带来这些,妪可愿信我?”      自小到大,巫蘅笃定为之之事,便极少有做不成的。      “愿信女郎。”      “这便好了。”巫蘅欢喜地拉着她要坐到榻边,将自己已经准备的打算一一说给她听,都是些新奇冒险的法子,王妪不可置否,听了一半,忽然语重心长地打断她的话,“女郎要的这些,是要牺牲终身幸福为代价,女郎,你不打算嫁人的?”      后半句应该便是,难道女郎不愿为自己为巫家留下一丝血脉?      战乱时节,子嗣一事被世人尤为看重,巫蘅的盘算有些大逆不道之处,王妪心中不无担忧。      巫蘅默了默,继而,她苦笑地牵起唇角来:“不嫁了。”她声音都哑了,“我再也不愿嫁人了。”      那个结痂的伤口,她不愿再揭开。      “女郎……”那段被带往城郊的不堪往事,巫家只有王妪和巫蘅两人知晓,王妪担心女郎是心中留下了心结,劝道,“女郎,你还是清白之身,红丸仍在,不必忧心……”      “妪你想岔了……”巫蘅的脸浮出一缕浅淡的红晕,娟秀如白茶花。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跺了跺脚,羞涩地解释道,“我不是说的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错,巫蘅努力奋斗的目标就是这个。 但是,一辈子不嫁人,男主会让她如愿? 呵呵。阿蘅想得太美好了。 ☆、出府   “不是这个?”王妪陷入了错愕之间,她愣愣地盯着巫蘅,直是过了许久,才抿了发干的唇道,“女郎,这种世道,不依附于男人,哪里有活得下去的出头之路?”      女郎要的田地、房产、雇工,哪一样不需要的男人的赐予?      要这些,又怎么可能守住自己终身不嫁?      巫蘅移开眼光,眼底一片晦涩。      要守住自己的人容易,要守住自己的心难。如果不是如此,她或许可以更无羁更自由。      “女郎,主母要回来了。”王妪提醒了一句。      巫蘅回过神,她慢慢伸出手指铺上脸颊,晕开几缕淡雅的薄红色,她压弯了红梅般的唇瓣,鬓边将碎乱的发别过耳根,倩兮微笑:“听说这个主母是个‘心善’的,也不知是也不是,明日她来了,见了便知道了。”      那位“心善”的主母可是要与自己女儿争夺家财的,两个不睦已久,最后却赖死在巫娆的手底,也算得了果报。      巫蘅前世太过心思纯良了些,她曾扑着一只萤火虫,钻到那位主母的窗外,碧幽幽的夜里,她与一个男人在房中不知进行着什么良宵好事,巫蘅听得耳热,红着脸匆匆爬走了。当时没有多想,后来所托非人,受尽磨难,她也没有那个闲心去理会别人了。      如今看来,这位主母吃里扒外,与巫娆不对付也是情有可原。巫娆只怕也知晓自己的身份不清不楚的,是以早早将自己的母亲打发了,好自己坐镇巫家,堵住所有人的嘴。      天色在一段余夜的暧昧徘徊之后拂开淡白色,轻烟飞絮,巷深处有悠然的笛音曳曳而吹。      巫娆率着一众女眷迎候主母归府。      清寂的巷中,有马车徐徐策近。      巫蘅搽了野鹤先生留给她的脂粉,将自己的容色尽数掩下,变得面黄甚至泛着一缕疲惫的青色,她弓着背脊埋下了头。      她自己知道,野鹤先生给的药粉陆续用得差不多了,她必须尽快找到法子离开巫家,在外边有一处自己的立锥之地。      “阿蘅没睡好?”巫娆每回看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妹妹便觉得污了眼睛,秀眉紧蹙,她的手藏在广袖里,只随着风有一丝细微的颤动。      马车在巫府停下,巫蘅又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怯弱姿态做足了,便惹得底下一通哄笑声。      紧跟着,马车里走出一个美妇人来,一个青罗衫子的美婢伸出双手牵着她的手臂,另一个紫烟薄绡的婢女扶着她撒开的曳地木兰青双绣罗裳,这位主母年逾三十,却有种青嫩的闺秀小姑的温婉,至少看上去是和悦雅善的一个妇人。      “母亲。”巫娆热络地迎上前,美婢便松开手后退了开去,巫娆将自己母亲搀了起来。      这位主母姓秦,秦氏迎了巫娆,母女二人说了些久别重逢的体己话,转眼瞧见在人群中糯糯而立的巫蘅,秦氏眉眼一拧,但仍持着好风仪,淡笑着问道:“阿娆,这便是你父亲信里提起的阿蘅?”      “可不正是?”巫娆努了努嘴。      秦氏便问巫蘅招了手唤道:“近前来。”      巫蘅低眉敛目,迈着细细的步子走上前,秦氏盯了她几眼,转过眸叹道:“阿蘅,建康不是你久留之地。”      这是直言她不欢迎巫蘅,竟是一见之下便有了打发之意?      巫蘅终于睁开了眼眸,半阖着的眼眶之中,有清润的水光噙含其间,秦氏眉头紧了几分,转眼便听到巫蘅带着哭腔道:“阿蘅是无处可去了,主母不要见怪,阿蘅飘萍之身,活不久的。”      她这个“活不久”倒像暗指谁,秦氏更是不悦。      巫娆见状,扯着母亲的广袖巧笑:“母亲,园中新添了几株你爱的锦葵。”      “哦?那倒要赏赏。”秦氏一扫怫然之色,喜色晕开了来。      一行人几乎不再管巫蘅,便要往府苑里去,巫蘅孤立阶下,静巷里似乎渐渐有了人生,喁喁地私语开,巫蘅的手紧了紧,便在这时她猛然跪了下来,声音也大了几分:“主母!”      她声音一提,一众妇人都不由回眸来,微待惊诧地面面相觑。      秦氏已经推开了巫娆的手,朝巫蘅走了两步,一直到阶下,她扬唇不耐地问道:“你有何事,说出来便是了,难道我偌大巫家,会为难了你一个弱女?你这般跪在府宅之前,是欲给谁瞧这笑话?”      “主母容禀。”巫蘅说这句话时,已有同巷的几个男人伸长了脖子望来,他们或身后跟着妇人,或孤身而来。      在这建康,同住一巷的,多是身份家世比肩并立的大家族。譬如那王谢所在的乌衣巷,则是这里的人绝难入内一观的。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巫氏也未必得罪得起。      “主母,阿蘅明白主母的一番心意,”她咬咬牙,眸中牵出一丝水光来,楚楚地跪立着仰视秦氏,“阿蘅知道建康城外,大伯父有一处宅子……”      说到“大伯父有一处宅子”还有谁不明白的?只是此时众女皆倒抽了一口凉气,便是方才面露鄙夷的巫娆也不禁错愕了开来。      不为其他,那宅子是座凶宅,据言妖鬼伏聚,昔日常有横祸发生,早已闭宅多日,唯独打扫的侍女趁着每月望日午时前去。      巫蘅提出这么个请求,让秦氏一时为难。      这事是她自愿的,那宅子邪秽之事,并无几人知悉,传出去倒于声名无损。况这个落魄的少女此时这么堪怜地跪在自己身前,若不答应,只怕也叫同巷邻里讥笑郎主。秦氏思及此,便越过了巫靖自做了主张,“也好。”      巫蘅喜极而泣,拜服于地。香肩微颤,单薄得像一片随风逝去的浮萍。      秦氏这个好人便做到底了,“你身边没什么人,我将府里的两个婢女赐给你。”      “多谢主母。”巫蘅感激地语不成调。      原想看一场热闹,不料是这么个光景,男人们大感失望,纷纷散了开去。      “母亲真的这么轻易放走她了?”巫娆与秦氏才进了正门,穿越一道垂花拱门,两侧丹藤翠蔓罗络牵缠,将暮春的烟景绞入一方庭院之间,秦氏已经驻了足,听到巫娆发问,才温声笑言,“一个乡下来的野女罢了,阿娆太过置于心头视为肉中刺的,反倒自降了身份。”      “听母亲的。”巫娆扁了扁唇,心中却不大自如。巫蘅虽说是野里长大的,容色也下劣,但不知为何,几番交手下来,她觉得那个女人似乎并不似她原来估量的那般简单,好算计。单凭她今日有这勇气请往旧宅,便可知绝非等闲。      母亲头一回和她见,只怕看不分明。巫娆心中想着,眼眸利了起来。      母女二人将巫宅里锦葵花赏了一时,秦氏方才想起自己允诺巫蘅的事来,挑着黛色的眉,朝身后的两个美婢嘱咐:“这院子里不是有两个浣洗丫头么,明日叫她们陪着阿蘅去旧宅吧。”      两美婢低声应了,依照吩咐去找那两个丫头,她们登时面如人色,直伏在地上磕头:“主母饶命,主母饶命,婢子……婢子不知错在何处啊……”      受秦氏吩咐的两个美婢也说不出话来,只在心底里为这两个苦命的少女可惜。      相比之下,巫蘅反倒显得淡然沉静许多,她摆弄着轩窗外的一盆幽兰,王妪在身后踱来踱去,见女郎似乎仍面带一丝欢愉的喜色,不如担忧和诧异:“女郎,这鬼神之事……”      “王妪信那个?”巫蘅微笑着回望来,清澈的眼波荡着淡淡的柔色,整张带着朝气与稚嫩的脸浴在阳光的金粉里,发烧间都是一点点碎金捧出的闪耀。耳下有细腻的粉白色,朱砂痣若隐若现,平添了无数娇媚,像一朵正抽苞绽蕊静候盛放的桃花。      那一瞬间,王妪竟是想到:女郎迟早有一日要卸了脸上的药,藏不住容色的她,待在建康实在太过危险,任何一个有身份的权贵,提一句便能将她要了去,而女郎出身贫贱,她将来的主母岂能容她?此刻没有声息地退离,才是正道。      “不信的。”王妪对时下盛行的玄学并不怎么接受,她只是说出自己的感觉罢了,纵是三人成虎,只要她并未亲见,那么怪力乱神之事她便一概不认。      “那好了。”巫蘅的指尖一顿,她收拢了回来,未几,一朵振翅的白底青粉的蝶飞入了屋内,轻薄的蝶翼透着天光,宛如晶莹润玉。      “柳叟自然也是不惧的,妪,这样,明日咱们在东市置办些男子衣物?”      她全是一副讨商量的口吻,但王妪吃惊地问道:“女郎真要扮作男装么?”      “唉,”巫娆无奈一叹,将自身上下打量着,远观之,嫣粉的罗裳下是一幅修长曼妙的身形,宛如柳雾般轻盈,她苦笑道,“这世道,男子终归还是安全些,我会再想办法遣人去寻野鹤先生,只要把那方子知晓了,以后便不用麻烦了。”      这世风之下,贵族好养娈童,这也是数见不鲜的,尤其已经江河日下的司马氏,若说谁家里没豢养几个美貌少年,也实为奇谈。建康人视美如癖,比起女扮男装,扮丑的确更一劳永逸。      巫蘅带着两名老仆和一路瑟瑟发抖的两个女婢前往城郊的旧宅。      这两名女婢有些眼熟,巫蘅路上与她们交谈了几句,才发觉这原来便是那之前在背后诋毁她的两个浣洗的婢女,她感到嘲讽,便微微一哂。      窃窃地说这话的两个丫头便登时大气都不敢出了,有一个稍微胆大的朝巫蘅偷觑了两眼,巫蘅裹着鼻音又是一哼,她吓得一缩,两人抱了成球儿,缩着脖子开始颤抖起来。      巫蘅便微笑着,倾身靠近她们,问道:“你们怕我?”      两个婢女不说话。      “怕我也没什么,只是终归我们是要做主仆的,”巫蘅难得有戏弄旁人的机会,唇角一翘,“现在大略是需要见个礼,你们叫什么名?”      这话倒不错,见巫蘅似乎没有加害之意,方才那个胆大的便讷讷地答道:“奴婢水盈。”      巫蘅点了点头,眼光示意另一个,但那个身形稍显娇小的却怎么也不肯在她面前说话,和昔时在背后嚼她舌根的刻薄婢女判若两人。水盈便替她答了:“这是奴婢的妹妹,水秀。”      “好。”巫蘅只回了一个字,适逢此刻马车停下,柳叟在外招呼了声,王妪便牵着巫蘅下车,两个女婢尾随其后而来。      这旧宅比起巫宅自是不够气派,但却似乎很有一番水乡古韵,因是临河而建的,不远处便是水榭廊腰一抹,无边新柳山花在春盛时一簇簇地攒入这建康的画卷之中,比起城里的高门府邸、恢弘大宅,这里胜在更清幽些。      门环生了锈迹,因为露水的缘故,碰上去还发着寒意。      只是依照风水之说,柳叟这个老人竟也看不出这里何有邪秽的门道。也是令人一奇。 作者有话要说:  凶宅之所以是凶宅,肯定也是…… 唉,不说了,咱接下来准备迎接扮成男人的巫蘅吧。原名字自然不能用了,新的,叫啥呢? 作者君有个玛丽苏的想法,让扮男装的女主成为男女通吃的万人迷? 谢泓:你再说一遍! 某呆(惊):小的说笑的,说笑的…… ☆、赌博   院里有深深的一片梧桐树,满树墨绿,幽光浮影,将里园里的轩堂笼于阴翳下,碧森森的。水盈和水秀两姊妹本来便害怕,这几乎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和传闻相差仿佛,她们更加惊恐了。      “树确实多了点,”巫蘅蹙了蹙眉,“柳叟,我们拿斧来将它伐了。”      “这——”柳叟迟疑道,“女郎,这毕竟是别人家的院子。”      巫蘅转过身微笑,“即日起,这里归你们女郎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安逸,她可不会轻易出让。主人来了也不行。      “听女郎的。”柳叟于是不再多话。      当晚旧宅里的梧桐被伐出卖之事便传回了大宅,秦氏捧茶的手顿了顿,那双眼开始变得几分阴暗莫测,“这个巫蘅,到底是不是个心思单纯的?”      秦氏现下有些悔意,那么轻易放走了一个外来女,还将那座旧宅让给她了。      夜里,缺月挂疏桐,水盈水秀早早便睡下了,巫蘅却是辗转难眠,她想了想,从三扇山水屏风榻上悠悠地坐了起来,雕花木橱半敞着,露出一件飘逸的玄色长袖宽袍,她难抑兴奋地从榻上跳下来,赤着足走上地板,将那件袍服取下,为自己披上。      巫蘅在女子之中,算是身姿修拔的一个,菱花镜里只映见一截,但她已经觉得很满足,如果以后用男子身份行走世间,便不必太过拘束,对那些人的讥笑讽弄,也大半可以一笑置之。      她不愿高攀别人,当然也不能让下作的人侮辱自己。这样很好。      这一晚后半夜,她着了这身裳服枕月入眠,窗外的梧桐上升了一树高的弦月,烛火摇摇曳曳,明灭里四下悄然。      翌日,巫蘅便踩了一双男人的木屐出门,两个丫头除了洗裳几乎不会干别的,大清早便出了门,被王妪差使去购置食料了,王妪在园中站了一会儿,昨日被伐断的梧桐树只剩下一株,其余的留下了浅浅的一截木桩,像是死透了。      “妪觉得可惜?”      巫蘅自身后走来,王妪低眉道:“老仆不觉得可惜,只是不明白,女郎不信鬼神之事、邪秽之说,怎么会容不得这几株梧桐。”      “非我不容。”巫蘅负着手叹息,“那两个丫头终日惶惶的,她们可不会像王妪这么通理。”      原来是为了那两个好嚼舌根的丫头,王妪昨晚便听到她们躲在墙角小声地咒骂什么,她只隐约听了几句,没听个真切,但心里总是不大舒服,女郎心地良善,替她们着想,只是她们也未必领情,便觉得为巫蘅不值。      但王妪来不及感慨这些,她抬起头来,陡然见到巫蘅今日这一袭玄衣的男子打扮,惊了惊,“女郎你这是?”      “出门去。”巫蘅的唇上抹了绯艳的口脂,露出那张原本的面容,眉目虽不算精致,但自有一分出挑磊落的不羁风韵,看上去果然更似一个男子。      那身玄袍在她走动时翩翩的招摇,巫蘅在王妪没出声阻拦之时,先几步走开了,待王妪回神,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柳叟的车停在府门口,他并不如王妪这么大惊小怪,沉默地看了眼巫蘅,没说二话开始驾车,巫蘅想,柳叟虽然车技娴熟,但毕竟也是跟了巫家几十年的老人了,劳苦功高,他如今年事已高,她要为他也做一份打算才是。      明月楼上,华贵的紫锦广袖下探出五根修长的手指,翩翩俊雅的紫衣男子,面如冠玉,望着街衢上来往车辆,淡笑道:“前日黄公来建康,王兄与你切磋玄道,听说不分伯仲?”      对面坐着的人一袭藏蓝色锦衣,目色悠远澄明的,正是执杯而叹的王悠之,“黄公多有相让,才让我得以侥幸。”      “王兄自谦了。”桓瑾之道完这句,目光轻易地往下飘去,马车的墨绿帘子被风打歪,露出里面的人一张清秀的脸,分明坐着是一个仪容洒然的男子,可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竟觉得那身影有几分似曾相熟的莫名。      “瑾之,何事移不开眼了?”王悠之一奇,正倾身要朝下望,桓瑾之伸掌阻开了他,移开眸光淡笑,“无事,方才眼乱了。”      王悠之虽不多言,但心中却掠过谢泓曾告知之言,桓瑾之对一个市井泼赖的女人动了心,让他也留意些,不可叫那狡诈的女人钻了空子。      “瑾之,难道方才是瞧见那位女郎了?”      桓瑾之讶然地挑了挑眉,但想到有谢泓在,哪里有事是瞒得了第三个人的,不禁失笑连连:“许是,我也不大肯定。”      但方才那马车里坐着的,分明是一男子,他们交涉不深,现在他有些混沌不清了。      却说巫蘅此时已经将车停在了闹市之中,柳叟赶着车将马拴在酒楼后,主仆二人在酒楼里简单用了饭菜,巫蘅出门时又叮嘱道:“这里离我们的宅院还算近,晚间我若是还不回来,柳叟可一个人回去,我不会出事。”      “我一定候着女郎回来。”柳叟摇头,似乎并未听进巫蘅的话。      巫蘅抿了抿唇不说话,她沉默着走开了去,外边人潮熙攘,不知热议着什么,巫蘅借着男人身份,毫无避讳地钻入堆里。      原来是有两人作赌,方台中央置一块突兀的青石,胡靴短衫的男人,垢面蓬头,断言这石中有玉,另一人是个文秀的男子,瘦瘦高高的,目光躲闪不定,似乎有些畏惧,但他说这不过是普通青石。      于是那蓬头大汉邀众人下注,把这庄做大了。      他言之凿凿,兼虎目精锐,下注之人都偏着他这边,巫蘅饶有兴味地掐着两臂,在人群里不言不语,她留意到,那孱秀的文弱男子似乎是儒家出身,戴一方纶巾,青衫熨整,面浮诺诺之色。      谢泓的马车在此处被民众堵住了去路,谢同脸色为难,不知当讲不当讲,不愿让郎君接触建康已然败坏之风,只是——      那马车帘已被人掀了开,谢泓白衣广袖地走出,负手风流而立,那双清润的黑白分明的眸如玉点乌漆,漾开淡淡的戏谑与好奇。      谢同轻声咳嗽,“郎君,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      “还是留下。”自家郎君薄唇微扬。      坏了,郎君真对这玩意儿动了心思,回头主母非得令人杖毙他不可,谢同忧恐地抱着剑苦笑道:“郎君——”      才唤了一声,谢泓已然不悦,“休得聒噪。”      谢同委屈地给自己的嘴巴上了封条,回头瞪了眼各路看事的下等府卫:这事谁也不准说出去!      那群人忍着笑不说话,只是底下传来压抑的噗嗤声。      谢同涨红了脸。      这时下注已经进行完,那粗犷的蓬头大汉两手一摊,“诸位,既然都猜这石中有玉,现在便在诸位眼前,断开它!”      这沉浑的话音尚未落地,谢泓抱着手好整以暇地说道:“难得见如此贪得无厌之人。”      身后的谢同自是不解,但那开石的利器才捧上来,琢玉刀已被那大汉操在了手中,他信誓旦旦,镇定自若,正要右手去接那锯形器,人群却陡然传出一道清越的声音:“且慢!”      大汉手上一顿,巫蘅拨开众人,提步上了方台,那块突兀的丑石近在眼前,大汉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何人?”      巫蘅犹若未闻,她轻脚走到青石边,细细打量了几眼,看不出门道,她费解地摸了摸下颌,问那儒生:“这石头是谁的?”      这话问得奇怪,儒生低下头赧然地回道:“这本是我家中垫柱脚的石头。”      “既是你的石头,为何拿出来与人作赌?若这石中当真有玉,你输了,这石头便归他了?”巫蘅又问。      儒生一怔,但他望向底下一片黑影,事已至此,反悔不得。他自幼学的是仁义礼智信,不可失约,这是恪尽之道。      巫蘅眼光一沉,她回过身冲那大汉微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来掺上一脚,我赌这石中,无玉。”      台下的谢泓,终于眯起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那纤瘦的人影,看她风姿灼灼立于睽睽眼下,看她从容不迫地使计狡赖,面色仍是清润如水的笑,但不知怎么,那其间却有几分谢同参不透的冰冷。      未几,他们郎君已经怫然开口:“查清楚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泓知道巫蘅是女的? 哦,摸摸下巴,不做声,哈哈哈。 ☆、巧设计   谢同一激灵,未及回话,那台上的玄衣少年,微笑着冲大汉拱手,“在下有一个请求。”      “你说。”蓬头大汉竖着眉心,直接告诉他,这个少年突然而至,只怕有诈。但她不过孤身一人,模样年幼,万非自己敌手,他又稍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巫蘅悠然地搓了搓手,“这样,这位郎君拿出家中的石头来做这个赌,阁下也留下一物来押注,才是公平。古有陈平分肉,先贤在前,今人敢不行效,欲借赌石之名,行欺骗之事?”      她的尾音上翘了几分,这江南的语调,却被她生生活用出一种掷地有声的清脆之感,宛如玉石相击,冰泉幽澈,逼得那大汉未答话先怯了三分。      蓬头大汉脸色有点泛白,但台下有人回过意来,觉得既然这人笃定石中有玉,便是拿出奇珍来也不足可惜,左右是没有输的可能。何况,这大汉方才一吆喝,他们已将囊中的钱物都押上了,始作俑者要置身事外,太也不符人理。      一时间噪声大作,举袖山呼让他押注。      大汉自觉得额角已经浮出了一层汗珠,偏那个玄衣郎君却不依不饶地微笑道:“阁下腰间这块玉佩,在下眼拙,大抵是汉代之物,昔时剑璏可对?”      立时汗滴如雨。      照他这副形容,巫蘅也知自己猜对了,她翩翩颔首,粉唇滟滟的宛如软波,少年清绝,幽冷的凤眸微眯起来,又透出一种极致的媚意。      那一瞬间,谢泓也跟着沉了目光。他闲逸地往马车壁后仰,淡薄的面容起了一丝漪澜。      谢同看不懂了,只是他耳力绝佳,即使此时闹哄哄的一片,他也能听到谢泓似是喃喃的低语,说道的正是——      “何其眼熟。”      那位玄衣郎君是位熟人么?谢同怔了怔,可惜他上看下看,也没觉得他有何不同。      蓬头大汉被巫蘅一句道破,下意识便将腰间的剑璏捂得紧了紧,霎时便涨红了脸喝道:“这乃家传,岂能轻易出手?”      “哦?”巫蘅眉梢一动,“那阁下既然笃定石中有玉,怎么,名贵之物,当不得阁下犯此区区不韪?”      “你!”      蓬头大汉占不得理,他犹犹豫豫地望了望那台上端正摆着的一块丑石,他便长叹了一声,暗道一声不值,他没有那双洞悉的慧眼,但凡出半分纰漏,这家传之物便流落旁人之手,沦为罪人,更汗颜见父母宗亲。      “小郎,这青石物归于原主。”      说罢,他收拢那双盈满贪欲的眼光,拂开衣袖退了去。      他这一走,那群人不自觉又莫乎所以地纷纷侧开道路,紧接着下注之人来不及咒骂这蓬头大汉,一股脑往前挤过去,将彩头抓回来,一通扭打厮殴。巫蘅捧着青石将它交给儒生,低声一叹:“阁下心思单纯,唉,以后莫被人欺了。”      那儒生接过石头不说话,脸色一时白一时青。      纶巾被风吹的飘然,那一张俊秀的面容,看上去也有几分孱弱之美。巫蘅摇头道:“谢我之言就不必多提了,咱们就此别过。”      儒生见她要走,伸手将她的广袖攥住了,巫蘅蹙着眉一怔,那儒生立即放开了,嗫嚅道:“未敢请教郎君名讳。”      “在下言衡。”      “言郎。”儒生原来青白的脸色冒出来淡淡的微红,巫蘅已经退开了几步。      但她一扭头,却生生止步在了原地。      没有看错,那人潮之外,一射之地,白衣风华的少年倚马而立,眉目如画,与她对上目光时,那眼底复杂地掠过几许淡然的浪。      那瞬间,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巫蘅,垂下了头。      眸里荡着迤逦而散的毂纹。      原来他在看。      她一见到自己便垂下眸光,似有躲闪,让谢泓微哂,原来这人似乎在自己面前才会心虚。      他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么?      巫蘅已经走下了场,未几她踩着一双简易轻松的木屐广袂飘然地走到了谢氏车驾前,这个恍如月光般的少年,他站在哪里,哪里便似跳脱了红尘以外。巫蘅也只敢也这么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只这么一刻,她的眸光写满了贪恋、渴思,与求不得的辗转难测。      她直白的目光令谢泓微微凝眉,他负着手站起身来。      寻常时,若有人敢以如此眼光看他,不出所料,下一瞬便该扑上来了。      但巫蘅没有。不但没有,她还显得很克制地转过了身,甚至不出声地默默离去。      甚至不是克制,她仿佛根本就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      不知不觉之间,谢泓的眉心紧了紧,又紧了几许,那抹玄色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方才只仿佛眼中飘过一只孤鸿,游弋之后归于无形之中。      巫蘅起初只是在他面前加快了脚步,确认他再也看不到自己之后,巫蘅的脚步在深巷里飞快起来,她拔足一路飞奔,再耽搁一刻也不行。没有人知道,当别的女郎都无比渴望接近谢泓,即便仅只是摸到他的一片袍角时,至于巫蘅,与他的简单相处和对视,对她而言都是折磨。      也不知奔了多久,沿路一直撞上一驾马车。      闻到马蹄声,她才悚然一惊,原来已经撞入了这贵派的长巷里来了,当头的车架以紫绸拢上一份朦胧,巫蘅心头一跳,里头有人轻叱:“谁家郎君?”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      巫蘅敛着眉目退到一边,事已至此,再返身往回走已是不能,没曾想,她不答话,本以为那少女的车驾定会越过她不回头地远去,但她竟在车辕上轻轻敲了敲,马车停了下,巫蘅行了一礼,此时她是言衡,行的是男子礼仪。      未几,那少女走出了车来,菖蒲色的绣花锦裳,不盈一握的纤腰,缀着丝缕的杏黄穗子,眉目璨璨,宛如流星,单看衣饰装饰已是华美难言,少女眉骨倨傲,显然是出身名门,一举一动都是大家世范。      巫蘅身上这身玄袍便显得寒碜至极,少女走到她身前,仔细地将其打量着,抿唇道:“你不该是这里的人。”      巫蘅清润地扯着声音回道:“回小姑话,的确不是。在下言衡。”      她可并未过问她的姓名!      少女直了眼,身后已有人出声提醒,“沉月!”      庾沉月回过头,车驾前那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人,铮然风骨,健硕英姿,皮肤因为经年日晒而现出一种黝黑,这人显然是武将出身,配上他那一声“沉月”,巫蘅便知晓了。这少女是庾家如今风头正盛,也是建康如今风头正盛的庾沉月。      那个容色娇软而美、骈赋无出其右的才女庾沉月。      而这位武将出身的男人,应当便是她的六兄庾恪,如今在朝中亦是扶摇青云,与北边的秦国多方交战,各有胜负,但南人能以骑兵驱逐北方骁骑,确实于将才之中百中无一。当今皇帝对他极其倚重。      “你还是尽早离了此地罢。”庾沉月只对他说完这句,便迎着自己兄长的声音走回马车之中。      巫蘅先是一怔,待那辚辚之音远去,唇瓣勾出一抹讽笑,原来所谓的才女,所谓世家女,都是眼高于顶之人。      她们自然有那高门府邸的王孙公子配婚。      譬如谢泓,前世,他的妻子便是琅琊王八的族妹。      王谢之间,婚姻之事早便多有往来,即便不是他们自己,也还有桓家、庾家等一众大家族,连司马氏欲在士族之间立足都实属不易,王谢家人,本就不大看得起浸淫权势之中多年如今已经暴戾顽固的皇室子弟。      谈不上失落,巫蘅只是舒了一口气往回走,寂静的深巷,寂静的一缕炊烟,寂静的一抹身影,微红的日光在瓦砾碧树间招摇而过,将她身上单薄的玄衣洒开令人目眩的光。      她走出了巷口。      谢同依旧久候多时。      这是谢泓身边常跟着的部曲,也是心腹,虽则每次见到谢泓,她便只能留意他一个人,但是,他的一切,她知道的并不少。      “小郎君,我家郎君让我前来问一句话。”谢同开门见山。他等候在此,自然是相信巫蘅会从此处折回来的。      原来,已经是在不自觉里,因为身份的低人一等,她便被无数人挡在了圈外。      对他们而言,巫蘅再如何聪慧不凡,也不过是乡野的一株蒲苇。她不理会这些,负起手来,因是谢泓,所以要更加谨慎地对待,“谢郎?他要你问什么?”      谢同这种世家里走出来的,即便只是一个下人,也是天生的贵介姿仪,风流已然不是巫靖之流可比。上品无寒门,这便是一个时代的狼狈之处。      他敛唇道:“郎君要我问一句,明日午时,能否邀小郎君曲逸楼赏花?”      闻言巫蘅苦笑道:“谢十二的邀约,天下孰人敢不应?”      分明是摁着牛头喝水,那个坏心肠的少年啊。巫蘅笑着便生出了无数感慨和无奈,她后退半步对谢同行了一礼,“言衡明日必到。”      谢同得了巫蘅的回答,便沉吟着颔首,带着几名部曲一道离开。      阳光为远去的白影镀上金辉,他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巫蘅心念一牵,她往前跑了百步,追着那马车,分明她惦记的人连身影都看不见。许久之后,她停下这偏执的动作,苦笑着捂住自己的脸:巫蘅,明日便能见了。何必惦记,怎能惦记?      他是陈郡谢十二郎。      你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巫蘅为什么自称姓言? 答对有奖哦。 另外庾沉月是女主以后的闺蜜,好闺蜜,不撕逼的那种。>﹏< 日行遛男主:“为什么不惦记我啊。阿蘅,你醒醒,我是谢十二啊!你最最爱的谢郎?”蓝瘦,香菇。 阿蘅:“我最最爱的是我自己……没好意思说。” ☆、约相见   巫蘅回到旧宅,水盈和水秀两个缩在房间里不敢来见,她敛了敛形容,没有发话,王妪正抱着一摞泛着旧黄的书出来,将它们翻在园子里的日头底下晾晒。      巫蘅有点惊喜,“妪,这里怎么还有藏书?”      “我也才发觉的。”王妪也是喜笑颜开,手里忙活不停,看到一本虫蛀了的《国语》,眉头往上竖了竖,“因着无人打理,藏书的房间又经年日久地漏了不少雨水,所以起了一层青霉。”      听她如此说,巫蘅便走了近去,指尖碰到一册《南华经》,她随意地展开书页,果然黄色的纸页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色,还有被水浸透后的褶皱,不过字迹还算依稀可辨,她漾开唇笑了笑,“无妨。可以看就是了。”      “女郎要读书?”王妪暗暗有些吃惊,她可是记得,女郎素日里除却绣工、农事,余下事却是懒得看上一眼,尤其这些历史典籍,每逢提起便嫌恶地皱眉,然后不吭声地走开。      巫蘅应了声“嗯”,手指拨开一卷书,兴味阑珊地眯起了眼。      她也并非真爱做学问,只是,她的确是那乡下里来的粗鄙之人,腹有诗书气自华,人若是多读书,走出去连腰背也能直些。      当晚,王妪将书收好,捧放入巫蘅的案头。      临着一扇窗,烛火的黄晕明灭地自纸上招摇。巫蘅手不释卷,窗外一缕皎白的月光正好映照在她的身前,苦楝树的掬了一簇簇淡紫的花影婆娑在朱栏回廊下,幽然而纷繁的花叶几乎要触到她的窗棂。      还好将那园中的几株梧桐伐了,此刻才能透过扶疏的几片碧叶望见天上的一轮圆月。      不知是不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人格外易动些相思和绮念。当巫蘅读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时,眼底不期然飘过一道纤尘不染的白衣身影,俊美的脸,漆黑的发,仿佛就隐藏在那片紫色的花簇里,容色昳丽绝伦,眉目之间的光泽秀雅而温润。      她不禁想到,谢十二果然不负风流之名。      想想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好像从来没有一件讨喜的事,可她怎么就——      想到明日便要受他所邀前往曲逸楼与他一道赏花……      不对。陈郡谢氏的嫡子何许人也,怎么会对她一个轻贱之人作如此盛情相邀?巫蘅真是高兴坏了,竟然没参透,她之于谢泓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小郎君罢了。真要有什么过节交情,那定是那晚她出言戏他,莫非——谢郎猜透她的身份,现下恼了?      他恼了,所以这般邀她出来,秋后算账?      不能的。巫蘅想着又摇摇头,谢泓若因一个小姑之言大动肝火,气量狭窄,他也成不了名士。      哎,他到底意欲何为?      巫蘅胡思乱想了一阵,前半夜全然没有睡意,窗外梆子声敲了几敲,心思凛了凛,后半夜才渐入梦里。      一早起来,谢家的帖子便投到了巫蘅的门前,柳叟接了递给巫蘅,“女郎,方才谢家的几位部曲来过了。”      “我知了。”巫蘅的心砰砰乱跳,怎么也按捺不住那份颤栗,手指哆嗦了许久,才终将帖子启开,遒健峥嵘的行书,细看来狼毫挥洒间又多了几分细腻,比起琅琊王氏一脉不遑多让,这是谢泓亲手所书么。巫蘅来不及看内容,将帖子按在胸口,扬着施朱的唇平复了无数呼吸。      “哎,我真不知,此生能与他有什么交集。我很知足了。”巫蘅这般暗暗地告诉自己,才说服自己将那帖子拆开来看。      “昨日一别,泓眼中常有玄影招招……”      只看到这么一句,巫蘅的延颈秀项登时漫开一层榴花般的灼艳的红,柳叟看得一奇,但不敢近前,巫蘅仔细揣进怀中,也不敢再卒读。      他说他想她么?      不能吧,他这口吻分明是不知她是湖心亭那个巫蘅,也不知她是那晚戏弄于他的轻薄妇人,只昨日她以男子形容与他见过一面,他怎么会想她?      思及此,巫蘅暗暗啐了一口,陈郡谢十二果然不负风流名声,在妇人里头得这个名头可是不好。他将来要娶的那位琅琊王家的女郎,可是鼎鼎有名的悍妻妒妇,不知……      这也不是她应该考虑之事。      巫蘅甩开这些念头,等用过了早膳,方才从容地理了衣冠往外走去。      柳叟随之紧跟在后。      但才出了门,巫蘅便迎面撞上巫氏的一驾马车,上头刻着巫氏的族徽,巫蘅瞧见后,对柳叟使了个眼色,让他现将府门口的马车赶到一边。      巫蘅慵懒地挑着秀眉而笑,负手站在道旁。      待巫娆的马车走近之后,车夫自然而然地退到一边,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只匆匆过了一眼,马车门打开,巫娆一袭紫萝华裳,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满载着的笑意在瞥见玄裳男装、且肌肤如雪的巫蘅时,那清澈得意的笑容僵凝在了唇角。      “巫蘅?”她花容失色,捂着唇惊诧大呼。      眼前的巫蘅,五官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只是卸开了什么,她把自己从里到外地释放开来,肤光如玉,黑白分明的眼似笑非笑,飘然摇曳的玄袍,足蹬木屐,眉梢迤逦,远望着便真似一个稚幼俊俏的小郎君。      巫蘅自己知道,前世如若不是长期用野鹤先生的药粉,毒入肌骨,摧毁了容颜,她未必能输给巫娆。      她淡淡而笑:“阿姊来此作甚?”      “巫蘅!”巫娆咬着唇,此刻真是气恨交加,巫蘅怎么会是这副模样,怎么可能?      “你如此着裳,这是要见谁?”巫娆想到那日她偷窥自己好事,又捅给自己父亲,便觉得巫蘅定然是对她的桓郎有所觊觎,才对她心生妒恨,今日不定便是出门勾引谁去的。      毕竟,借着男人身份,和那群郎君们打起交道来才更容易些。      但是巫蘅分明是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她年纪小小,竟然使这种法子,不说欺骗,也实在太耸人听闻了些!      巫蘅挑着唇,有心道:“当然是阿蘅的檀郎。”见巫娆脸色一白,她又笑道,“他喜阿蘅作男子打扮。”      “你别忘了,”巫娆咬咬牙,眼里挤出怨毒之色,“你这宅子是我巫家给你的,我只要问我父亲说上一句,你不贞不洁,败坏巫氏门风,他定不容你!”      “噢。”巫蘅直了直脊背,她心知巫娆也不过就这三板斧了,不过真要让她问巫靖告了状,的确与自己名声有损,巫靖若是不在意,任由她自生自灭也好了,怕只怕他捱不过这母女二人的“忠谏”,对自己横加发落,她脚跟不稳,在建康无处可去。      原本今日见了谢郎,也许她有这个机会与他攀谈,说不定能借他的势力暂为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尽管这要求无耻,但也并非不可能、不可为之事。      真正令巫蘅心中惴惴的,不是巫靖对她如何,而是自己能否说动谢泓。      她此刻不愿答巫娆的话,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暂时不与她说绝了断了往来。      “阿姊,阿蘅自己知道不对的,”她叹息了一声,模样无奈而颓丧,“但是阿姊心念着桓七郎,当真说舍便舍了么?”      这番话让巫娆心中一动。      她阿爹焉能不知自己心思,对她不知旁敲侧击了多少回,族中的各位叔伯,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定然在讥笑她不自量力,可是,她不能忘记桓瑾之!      她怔怔地张了张口,巫蘅却已经跳上了柳叟的马车,驾车而去。      巫娆回过神来,才觉中计,暗恨地咬碎一口银牙,“你,现在别管我,跟着巫蘅去!她今日见了谁,说什么做什么,通通回来报与我!”      “是。”赶车的车夫从蓬盖下钻出来,黝黑的皮肤,咧开一口雪白的牙。模样虽看着黑傻,但眉心骨里,却透着一股狠、一股蛮戾的气息。      巫蘅的住宅离曲逸楼相去甚远,她自知已经迟了一刻,心怕他不等自己,急得鼻尖冒汗。      繁华在一阁之间岑寂下来。      白衣风流的少年,眼眸清雅如墨,但却幽深得不辨喜怒,谢同此刻都有些战战兢兢了,生怕自家郎君动了恼意。      谢泓手腕一翻,酒水倾杯而落,泻开满地的水泽,他动唇道:“这天底下,还从未有人,敢叫我多等一刻的。”      仍然不辨喜怒,声音淡淡的,像七弦之音长短韵致相合。      但谢同真的畏惧了。      自家郎君平素是静如秋水,一旦发起怒来,比谁都更痴枉三分。但是他已经许久没动过怒了,上次是两年前,但谢同还有点后怕。      谢泓却勾了勾唇,广袖拂开,风度优雅地倚栏问道:“让你查的人,查清了?”      这件事谢同是自问办得不错的,他心下一松,揩拭去脑门的汗珠,低声道:“查清了。那个赌石的草莽的确是北方秦国……”      “蠢物!”谢泓眉心跳了跳,他打断谢同,对方双眼一瞪,大惊地咬着牙,谢泓盯了他一眼,蓦地无力地扶了扶额,含着无奈道,“你们家郎君让查的是今日要来的那个人。”      按下腰悬佩剑的谢同,一惊,一乍。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巫蘅此时眷恋的还是前世惊鸿一瞥的谢泓。 唉,我们家可怜的男主,还没有变成她喜欢的那个模样。但是,谁说一定要那样呢O(∩_∩)O哈哈哈~ 另外,车夫也不是普通人啊。 ☆、你来我往   他苦着脸想:郎君这件事你也不早说!      这事不能想,细细思量来,当时那种情况下,蓬头大汉一身胡服短袍,不修边幅,实在像是前秦来的人,相形之下那个玄衣小郎便显得要正常得多。      谢同的嘴里宛如嚼了黄莲,但谢泓的眼光所到之处,又不得不眼观鼻鼻观心地做了哑巴。      日色转过雕甍碧瓦,映入眼帘,谢泓黑如点漆的双眸闪烁着几点星火,他微抿起唇,没过多时便起身道:“可去了。”      等了这么久,已然越过了他的底线。      谢同自是知道郎君的脾气,闷不吭声地点了下下巴。      但没等到谢泓出楼,迎面狼狈而来的巫蘅与他碰上正着,因谢泓身边随行带着一众人,巫蘅没扑到他怀里便被架开。她路上耽搁许久,后来遇上车队,柳叟的车被夹在其间进退维艰,她便一个人跳下车,唯恐他多等一刻,亦或已经远去,巫蘅竟踩着木屐,再不学什么名家风流,在街市之上拔足飞奔。      好在他未走。      这是巫蘅此刻唯一觉得窃喜的念头。她的眼睛晶灿灿地盯着谢泓,盛满了欢喜和烂漫。      谢泓眉心微蹙,这个小郎君不加掩饰的目光,竟看得他觉得微微不适。向来追逐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还没有男人这么……      “你们下去。”      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声,待谢同等人徐步离去之后,他挑着唇,对巫蘅露出一抹悠远而温柔的笑。这般唇角下陷之时,便多了几许神秘,俊美得令人不舍移眸。      他把袖一招:“请。”      竟能得到谢泓如此对待!巫蘅无法自持的一颗心砰砰砰地跳开了来,分明欢喜灿烂到了极点,可她还要极力地敛着形容,低低地矜持地微笑,“是。”      谢泓重新上楼,巫蘅自然一路跟在他身后。      这个白衣孱弱的少年,表面上看柔得宛如多情的春柳,巫蘅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的甜蜜一点点抽丝般地自底下冒出盈盈秀翠的芽,她挡不住这破土而出的势头。      谢泓已经摆好了案,一张稍高的紫檀木几,设着酒水与棋盘,便连棋笥也备份妥当。      “小郎可愿手谈两局?”他挑开眉梢。对着一个男子说话,可他的声音真也太温柔了些,巫蘅真担忧自己把控不住。      她低着头道:“不敢在谢郎面前卖丑。”      “无妨,我也不过学了两年。”谢泓微微一笑,对她做了一个请手势。      巫蘅执白,她不再推辞,在棋局间落下一子,嫩葱软玉般的手指,金黄的阳光下显得分外白皙,五指后有几个小小的涡儿,她落子极缓,神色认真如临大敌,但偏偏这种故作老成的神态放在她这个尚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便显得有些滑稽,让谢泓莫名心情不错。      “谢泓唐突约小郎出来,还未请教名讳。”他在巫蘅之后,轻捷落子,铿然一声,清脆悦耳,仿佛与旁人不同。      巫蘅勾了勾唇,面容浅浅地凝出一丝笑容,“言衡。”      她笃定的目光,对他从无掩饰。      这天底下的名士,是懂得欣赏任何至善至美的,一片壮丽的山河是美,一曲悠扬的琴音是美,而一个俊美的男子,同样也是天下共逐的。这个时代,对男色的欣赏力甚至要远高于女人。      可即便巫蘅眼高于顶,她也不得不承认,谢泓的确可当得“谪仙”二字。      谢泓微微动容,他坐直了身来,“小郎面善,敢问,泓是否曾有一面之缘?”      这个问题让巫蘅顿了些时候,她才掩袖笑道:“谢郎广交天下名士,陈郡名门出身,却不论草莽,天下人莫不敬仰之至,言衡自是见过谢郎,谢郎却未必见过言衡。”      她心有不专,白子偏了半寸。      谢泓何许人也,他松开心弦,淡淡道:“言小郎,你有所求。”      昨日她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便知道,她对他有所求。      可是巫蘅想的是,他让自己出来,难道是真要予自己所思所求之物?如果是,那这个谢泓,也太让人心旌荡荡难以自持了。      她屏住心底的一片焦灼,尽可能绽出如沐春风的笑意,“是,有两件事。”说完这句,她谦恭地颔首低眉,为他行了一礼。      谢泓单手支地,侧过身,坐姿放肆风流起来,素纹云理的白衣飘曳而开,他极有耐心地等着她说。      “第一件事,便是请谢郎,不要查我。”      “哦?”谢泓兴味一起,眸光有些潋滟,“言小郎有什么见不得谢某之事?”      他想到昨日台上一瞥,她匆匆低头之事,旁人看来,那明明是做贼心虚时的怯意。      只是他不知道,谢同他们也猜不到,那不过是年轻小姑见到心上人的自然反应罢了。      “谢郎这个人,什么事都习惯于把控在手里,”巫蘅有点无奈,叹息着摇头说道,“言衡虽不知何处招惹了谢郎,但既然已经招惹了,谢郎定要把我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才好,最好是祖上倒个三四代什么。不过言衡身家清白,被人这么防着,心底难免不是滋味。”      她说完这番话,谢泓的目光变得多了几分审视。      言衡再也不躲不避,与他四目相对。      “好。”谢泓动了动唇,渐渐的,那金色绚丽的阳光洒在了他一袭白衣上,他整个匿在夺目的光里,巫蘅看得眼睛发胀。      只是她想,眼前的人一贯是这般耀眼的,第二个请求便有些难以启齿。      谢泓吐袖而起,棋局才起了个头,他却再无兴致,风度翩翩地笑道:“小郎,今日本来赏花的,第二要求,便等到赏花后再说可好?”      巫蘅也正有此意,她长松气息,慢腾腾地从地上起身,问道:“谢郎这局不下了?”      “下不过,再纠缠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谢泓在输赢方面倒是供认不讳,巫蘅也感觉到了,谢泓的棋力实在一般,她红唇上扬着浮出淡雅的悦色。谢泓偏头凝视了她一会儿,方才弯唇道,“这里的紫薇花颜色正好,等会摘下一朵为小郎别在发间可好?”      这句……就真真是调戏了。      巫蘅没有谢泓意想之中的着恼,反倒女儿态地,两朵红晕爬上两颊,甚至绵延过耳。      谢泓没说什么,他只是当下一步出了亭阁,巫蘅仍是不疾不徐地跟上,她心知肚明自己对谢泓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也知晓自己动了妄念,可是脸颊的烫意却实在无法消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既无奈又恨自己不争气。      穿过这道雕栏精修的小阁,前方是两边粼粼如幻的水池,岸边无数桃红柳绿,摇摇洒洒的一畔,水榭枕倚,宛如卧伏水上酣梦春睡的窈窕美人。      这水上架了一条木廊,木屐才过发出吱呀的颤音。      巫蘅看得迷醉,不留神跟得近了些。她今日一路小跑,薄汗浸衣,身上的檀香味早已盖不住那抹幽兰的芬芳,这般与谢泓隔得一臂之距,便纤毫不漏地飘入了他的鼻里。      谢泓脚步一顿。      身后她险些撞上他的脊背,巫蘅有些惊讶,“谢郎,怎了?”      他回过神来,微愕的目光随着春风飘散。他敛了敛薄唇,悠然而从容地转过了身。      飘洒的桃花慢悠悠地飘落,这湖水上飘着热雾,桃花繁景,一派云蒸霞蔚。更衬得眼前之人,他温柔低回的轻笑,如此缥缈不定。那白衣招摇,那眼眸清隽,甚至令人有一种错觉,当他这么盯着人看时,这个世间便只得自己能有此殊荣。      巫蘅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      他不说话,只是勾住了她的手,巫蘅紧张得手心濡湿,汗津津被他牵着,赧然地低下了头,这般猝不及防之下,却被他猛然带入了怀中。      “卿卿。”他的声音真的是温柔到了极点。      巫蘅很想沉醉。      可是……她猛地眼睛一睁,“你,你知道了?”      他怎么会突然叫她“卿卿”,谢泓知道他是女儿身了,而且他戏耍她!      谢泓搂着她的手臂一紧,声音一低,“卿卿那晚不是说,要我撕了你的衣裳么?”      巫蘅的心里兵荒马乱,她想到一件事,低着头在自己手臂上嗅了嗅,果然身上的兰香已经露出来了。      “我现在撕可好?”白衣谢郎的声音真的温柔极了,那眼波也真是温柔极了!      只是……只是……不是这样的啊,上次她出言相戏,他明知是假的,还羞涩得脸色泛红,然后便扔下她一个人狼狈地走了,怎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白衣郎君仿佛猜透了她心里的想法,淡淡地拂开微笑,“原来是你,所以卿卿现下是扮作男子来勾引我,嗯?”      不待乱糟糟的巫蘅答话,他又极轻极柔地叹道:“卿卿这番浓情厚意,谢泓岂能真做那草木顽石?”      他自讨了番,便立即改过自新地,揽着她的手开始一寸寸往下。      巫蘅急得脸色大红,他到底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们家谢郎为什么突然间得不那么青涩了? 谢泓(小羞涩):不能老是被女人调戏,所以……我找了二十几个半老妇人手把手地教我来着…… 作者君(惊讶):你爹妈答应了? 谢泓(猛然恼羞成怒):我十九年没有过女人,好不容易终于才开窍,他们都谢天谢地了,就这么点要求还不答应?! ☆、与郎同行   “谢泓!”巫蘅脸色潮红地阻开他的手,怒叱道。      “卿卿这便恼了?”谢泓的手收回了袖中,只是另一臂仍将她托着腰肢压向自己的胸膛,“不是有求于我么?卿卿不怕触怒了我?”      巫蘅咬咬牙。      他将她看做什么?是那种趋炎附势之人?      如果,如果他不是谢泓,她定砍了他这条手臂。只是,她放在心里的白衣名士……      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如此轻薄的?      “谢郎,”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腹处,要彻底地挣开这个人,谢泓这个病弱谢郎,自然抵不过巫蘅的手劲,被她隔了开去,巫蘅羞怒交攻,凤眸一凛,“我不是你的卿卿。”      谢泓悠然地负手,那眼眸空灵而澄澈,宛如一溪云绕的深水,他在等着巫蘅说,等她骂他,或者,再有什么好玩的举动。不可否认,心里竟有种期待。      这个狡赖的女人,令桓瑾之上了心,又对他几回愚弄,谢泓从未被人欺负至此,不出回气,心里怪不舒坦的。      “第二个请求,言衡不敢妄求了,告辞。”      她作势真要走,只是——      一般的女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不该乘势,对他百般央求的么?从他十六岁起,这天底下要爬上他床榻的女人不计其数,难道他想错了,巫蘅并不是欲擒故纵?      谢泓怅然地想,他是太抬举她了。      “言小郎,”他突然改口,也不再当她做女郎,淡淡的从容的声音一如往昔,翩翩谪仙的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巫蘅诧异地顿足回首,谢泓语带歉然,“谢泓唐突,言小郎切勿见怪。此时改道回去,却有些可惜,花期正好,不知以后——”      想到以后他们之间可能便是天长水远再无交集,巫蘅心中的不舍又开始泛滥,她咬咬牙,举步走了回来,“谢郎,不是要赏花么?”      两个人都仿佛忘了方才之事,谢泓也不再提起。      举步过了曲折的木桥,迎面的雾色开阖之间露出抽丝挂影的嫣红粉白,暮春时节这里的桃花方才次第开放,也是建康奇景。缓步上岸,宛如走在云境雾霭之中,而桃花之中传林而过的白衣少年,佳姿秀逸,世无其二,不巧正是她心上的那位。      天底下已经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她这般想。      谢泓负着手,闲庭信步地走着,身后飘逸的白衣染着迤逦的水墨,成了一幅动静咸宜的山水古画,花瓣争相簪入他的乌润解散的发间,巫蘅后脚跟着,看得呆了呆,而前面的桃花林里已经施施然走出无数人来。      单看这些人低调而华丽的衣着打扮,应是建康城中的贵族,峨冠博带,广袂招摇,有跣足而歌者,有抱琴而奏者,三五结群地分花拂柳而过。      “谢郎。”巫蘅忽地顿足。      谢泓微微莫名,他勾着薄唇而笑:“怎么了?”      “这里……”巫蘅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但又不愿让他久等着自己,仍旧硬着头皮与他对视,“不是你的地方?”      她说的这个“不是你的地方”,没有旁的深意。      谢泓会意,摇头失笑:“不是。”      转眼,他又解释道:“这建康城里的贵人多了,我行事难免有所阻碍。譬如我今年尚未成年,约束太多,族中能分给我的财权,并不如外面的人想象之中的那么多。”      原来如此,巫蘅略感失望地想,这样她的第二个请求便更不能说了。      若使谢泓觉得难堪,她亦会跟着难受。      走过花林深处,那悠扬的琴曲便更加清晰可闻,不乏婉转多情的建康名士,将琴声奏得如怨如慕。巫蘅心想,他眼前这个少年,便是天下鼎鼎有名的琴曲大家,可惜……前世的谢泓自十七岁后便摔琴绝弦,此后一生再无名曲传世。      不知道——      她想了想,心里头的念头竟不留神地说了出来,“春光好景,谢郎无弦曲雅兴?”      “你是说我牛嚼牡丹?”这小姑拐弯抹角地说他不懂欣赏美景,吝啬琴曲,谢泓不与她一个小姑计较,却真真是无计可施,唯独失笑。      “这位小郎,要听谢泓一曲,可谓登天啊!”身后有人戏谑笑语,巫蘅怔怔地不知此地有谢泓熟人,登时尴尬得脸色微红,正要行礼,那人却一掌隔开她来,“礼多见怪,如小郎言,春光好景,得此相见,亦是美事一桩,快哉快哉。”      巫蘅才看清眼前之人,年约不惑,倜傥地留着胡须,双目炯炯,颇有心宽体胖姿态。      随他前来的还有两人,一个是青衫文士,眼神纯净雅然,身长提拔,如玉树皎皎,一个与她一般,是位不及弱冠年华的少年,着了一身玄裳,瘦弱霜雪之姿,虽然脸色苍白,但难掩俊秀。      “原来是陈公。”谢泓的唇浮出一朵微笑,他拱手作揖起来。      能让谢泓如此相待的,必定不是凡人,巫蘅这个礼还是行了下去。她不知道,此刻迟上了些时候,便有种“夫唱妇随”的和谐之感,那脸色苍白的少年便得了乐子似的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巫蘅脸色更红。      谢泓不以为意,为巫蘅一一引荐,“这位是陈公,建康城里有名的名士,昔年曾以十三言胜论家君,谈锋虽少而敏,时人谓一字如金。”      这般陈年旧事也能被谢泓翻出来说,看来自个儿在清谈一道上赢过他父亲之事,这个看似光风霁月的少年,都一一记着,如此记仇,当真不愧于王悠之口中那睚眦必较的谢十二。陈公无奈他何地拊掌失笑。      “这位,”巫蘅对陈公再度见礼之后,谢泓为她引荐那位青衫文士,“出自兰陵萧氏,与我同行,萧十二郎。”      兰陵萧氏早在汉代便已地位不俗,晋以来虽有没落之姿,但仍不失为天下顶尖的门阀。也是巫蘅难以企及的,她与青衫文士低头见礼。      萧十二郎低笑,“谢十二,何敢与你同行,”又对巫蘅道,“小郎唤我名姓萧邑便是。”      巫蘅点头,至于那位病弱少年,谢泓便几句提过,并未言及其他,但巫蘅看得出,那位病弱的美少年是跟着萧邑一道的,三两句之间的功夫,他不知已经望了萧邑多少眼,眼波绚烂,执迷而坚定。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但说来,谢泓今日为他引荐了两位名士,于巫蘅而言是意外之喜。      谢泓不介意她寒门出身,将她领入他的名士圈,为他引荐他结交之人,对巫蘅而言,这已是不可求的了。      他不因为身份尊卑而看不起她,这个认知在她心里宛如盛放了这万朵压枝而坠的桃花,鲜妍的,灼灼的。甚至有一丝滚烫。      陈公与谢泓多聊几句,听闻远处有琴箫合奏之音,他便生了神往之意,“难得故友在此,谢郎,我这便告辞了。”      谢泓不敢拘留长者。      待陈公离去之后,萧邑与巫蘅对视一番,愈看愈觉得眼前这小郎君容色娇秀,宛若女子,想到谢泓的风流,不由笑道:“谢十二携佳人以同游,难得难得,萧某也委实不敢惊扰。”      他挽着少年的手离开许久,谢泓才低低一叹,“他说我携佳人同游,你并未反驳。”      他已站到了巫蘅身前,只隔了一拳之距,日光里的白衣随风挥洒开无数落英,巫蘅脸颊微红,小声道:“我与萧郎不熟,谢郎既不否认,我也不好多做解释。”由她说来,愈发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巫蘅在说完这句后,脸颊更加红烫了起来。      她不敢抬头,谢泓映着金色的日光,看到她红梅绽雪的脸,和那一截嫩如细藕的脖颈,唇瓣淡淡地上扬了几许,在她看不到的光影里,伸手在头顶摘了一根花枝,缀着三两朵粉红桃花,惋惜地说道:“今日天色似乎晚了,遗憾小郎只怕没心思与谢泓同赏了。”      巫蘅正是一愣,她眼光发直地抬起头来,鬓边却被他别上了桃花。      她现在是男人,头上戴朵花成什么模样,巫蘅恼羞成怒地要将花枝扯落下来,谢泓握住了她的手,巫蘅怔怔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眸清如玉,俊美的脸上浮着一抹流云般的笑,他动了动唇,“别摘下了,就这么。”      他说:“好看。”      蹭——巫蘅的脸红了个彻底。      她终于知晓那群小姑为何对他如此痴迷。      “第二个要求,小郎可以说了。”      巫蘅想了想,终是叹息道:“还是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      “我送你回去?”他没有追问她突然反口之事,只是温柔地建议。      “嗯。”巫蘅心里起了恐惧的意思,并非害怕谢泓,而是害怕自己,怕自己一入相思便成劫,她没办法不对他动心,毫无办法。      她没有徒劳的去摘发间的桃花,那花不是别在发中,是别在她心里。而她心知肚明。      “你要听我奏琴么?”      临将他送上柳叟久候在曲逸楼外的马车之时,他突然这么问道。      巫蘅咬着唇点头。      “若还有相见之时,”他的目光凝着她,声音低下来,一如喃喃自语,“你不熏檀香,我便为你奏琴。”      “檀香?”巫蘅不解。      但又觉得似乎关心过了头,她讷讷地收回目光,对谢泓做了别,便上了柳叟的马车。      慢慢悠悠而去。      谢同走出来,自他身后小声道:“郎君可要保持清醒,这个小姑比起建康那群猛似豺狼的小姑,只怕是换了个招用劲儿。”      “我有分寸。”谢泓皱了皱眉,一句驳回了谢同。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也许他从未失去。但愿不是他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泓:心痒痒的,她是我惦记的那个人吗? 作者君:男主你别想了,你们身份有别,管她是不是。 巫蘅:作者亲妈,我很乖吧,你看我就不想。 作者君:哎……好命苦哦…… ☆、狠毒   巫蘅的马车远去,不久后,西天的晚色吞没了辉红的圆日和无数桃色的暮云,只剩下深巷子里寂静的几声狗吠,拉长了声音此起彼伏的,这古巷宛如踯躅佝偻的垂垂老者。      巫宅紧闭着宅门,巫娆派去跟着巫蘅的车夫回来了,虎背熊腰的庄稼汉模样,祖上本来便是为巫家掌管田亩事宜的农夫,到了这一代巫家的田地大半被分了出去,算是家道中落,这人便被召到巫家来赶车了。      “刘敬,巫蘅今日见了谁?”      刘敬滴溜溜转过目光,小声道:“回女郎的话,巫蘅太不知羞耻,也不分好歹,她今日竟去见了七郎!”      其实刘敬只在曲逸楼门外游走了一个时辰,凭他的身份,未得里头的人的许可,是进去的不得的,因此奉着女郎的话,在外头盘桓了些时候,因不见里头的人,不好为女郎回话。好容易等到谢泓送巫蘅出来,正巧刘敬在那时等得心焦,一个人先走了。      他心里垂涎巫蘅的容色,只盼着女郎能将找机会,将那个女人打发给自己。      刘敬心道女郎爱慕桓瑾之,他如此说,女郎果然怒了。      “她敢见桓七郎!”巫娆惊叫起来,玫瑰紫的一幅广袖,被她的手拧出了无数道褶痕,她心里想,巫蘅是什么身份的人,比起她也是大有不如,桓七郎怎么会邀她如曲逸楼赏花?      她表现出几分疑惑,刘敬心里一咯噔,心知打铁要趁热之理,便摆出一副替巫娆叫屈不值的架势,“桓七郎今日竟还牵了她的手,两人说得倒是亲热……”      只这一句,甭论是真是假,巫娆也怒了,“巫蘅这个小贱人!”她咬牙将指甲掐入了肉中,气恨地一掌拍在猩红色的玫瑰小几上,茶水泼了满桌。      巫娆那张年轻美貌的脸,因为这妒恨而变得扭曲而丑恶。      饶是刘敬这始作俑者,也不禁得心头一跳,暗道:妇人之心,当真毒也!      巫蘅回到旧宅之后,未免王妪疑心,将发中的桃花枝摘了下来,只是舍不得扔了,便先揣入怀里贴身放着,王妪虽未多话,但对着巫蘅发中残留的一瓣粉红的桃花,心头掠过一丝疑惑。      是夜,巫蘅把未读完的《诗经》拿出来抄写,只有此时,她的心里是安宁的,还有一点丰满的喜悦。她今日见了谢泓,因为他的亲昵而羞恼,也因为他对她的尊重而更仰慕。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自乱阵脚,她心里很充实,但不会因为求而不得而恨,而怨怪谁。      喜欢一个君子,要以君子之心来喜欢,喜欢一个名士,要以名士之度来喜欢。她漾了漾粉唇,手下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在毫尖渗透开来,盛放出一朵朵灿烂的花。      徘徊的明月映在天上、水底,庭前是无数的落英缤纷,屋舍恢弘俨然,桓九郎穿过一行大宅,徒步走到桓瑾之的院子,敲开他的门。      桓瑾之睡起,只来得及换了一件普通的紫绣蒲纹广袖长袍,漆黑的发于发尾绑了一根玉带,眼眸如星,即便是此刻不修边幅的打扮,也倜傥不羁,有嵇康之骨。      桓九郎欲说的话,原本冲口欲出,却在此刻堵回了嘴里。      桓瑾之微愕,“九弟,原来是你,深夜不睡,何故到此?”      “七兄,”桓九郎摇头,脸色有些委顿,“父亲要我娶那陈氏的女郎。”      陈公膝下有一女,这个桓瑾之也是知道的,已到了娉娉袅袅的年华,建康城中虽不闻她的名声,但陈公教女,应是不会差到了何处去。桓瑾之心下了然,只说道:“父亲赏识你,这正该是件好事。”      “可是,”桓九郎脸色微红,他扭捏了起来,见桓瑾之脸色一奇,便更加难以启齿,琢磨了半晌,又觉得终身之事不可因为自己一时懦弱就此错过,便道,“我心下有了人选。”      “她是谁家女郎?”桓瑾之自讨了番,他九弟的心事,他竟从未看破过。      桓九郎低着头,久久听不见出声,桓瑾之叹了一声,桓九郎又怕他失了耐心,急急地抬起头来,目光焦灼地说道:“是罗子巷巫家的独女!”      桓瑾之没有品评他说的巫娆,他不曾听闻过罗子巷有这个女郎,只是轩眉一蹙,“九弟,这件事父亲不会应许。以桓家的门第,她不可为妻,你便是娶进来,她若知得进退,也会自降为贵妾。九弟,你心中有她,便该问过她的意思。”      “我……”他今日被父亲的指魂吓得头晕脑胀的,急急赶来与七兄商讨对策,没料到桓瑾之也不站到他这一边,心里便凉了一截。      “我与她父亲已有过商量,若得父亲应允,巫娆可作平妻。七兄,你素来最合父亲心意,你去帮我说情,这事定是不难的。”      桓瑾之愕了愕,并非是因为桓九郎暗中与旁人商榷婚姻之事,只是他似乎隐隐觉得,“巫娆”这个名头有些耳熟。      仿佛谁曾在他耳边提到过。      他心不在焉地应许了桓九郎,待九弟欢喜地大步离开之后,身后墨绿的一道树影里走出一个影卫来,“郎君莫非忘了,属下曾经提过,那巫娆便是建康城中恋郎君最是痴狂入骨的小姑么?”      “是她?”桓瑾之惊讶,“怎么竟然是她?”      “属下一早想说了的,九郎到拜谒那罗子巷巫靖不在少,巫靖哪里是真值得结交之人,九郎其中意味,只怕早已是名目昭昭。”黑衣影卫叹息了一声,将脸上的幕篱皂纱拉下,覆住整张脸孔,无奈地说道,“郎君方才答应得不该。”      巫娆的心思,桓九郎迟早有一日会明白,届时他便会想桓瑾之这举动有何深意。若因为一个女人而让他们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单是这般一想,桓瑾之便不动声色地凝了修眉。      月光底下,满树的叶连络成起伏参差的绿锦。摇曳着掩映前方的阁楼,桓九郎已经灭了灯火,红砖黛瓦的小楼吹开一扇窗来,桓瑾之抿着唇驻足了半晌,他才对身后的影卫淡淡道:“此事我去思量,你且退。”      影卫便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这夜一宿无眠的还有巫靖。今日见过桓九郎之事,他暂未告诉妻女,桓九郎亲自登门造访,愿将她的女儿纳为平妻,他心里激动难当,可却没有立口称应,反倒扯着嗓子做了一把丈人的矜持,“桓公只怕……”      “家君那里,有桓九来说。”桓九郎这些考虑妥当,为巫靖一一做了承诺。      巫靖自然不能再推辞桓九郎一番拳拳心意,将桓九周到地送出府去,便又开始盘算着,女儿若能嫁到桓家,他可获利多少,女儿能获利多少,以后于人前该挽回多少尊面。      越想便觉得划算,桓九郎的求娶,他应当应允的!他应当应允的!      这般揣着狂喜的心,果然一宿无眠,但翌日精神抖擞的,竟看不出丝毫颓色。      巫娆不知父亲得了什么喜讯,她摇着柳腰,在院子里安逸地吹着风,打扇的侍女殷切地奉上果茶。      过了很久,巫娆斜眼望来,“你们替我找几个人。”      侍女一惊,“女郎要找何人?”      “旧宅最大的益处便是,我即便在那儿杀了巫蘅,嫁祸鬼神,人也无知无觉。”巫娆抛了个比秋水还要明艳的眼色,自藤床上倾身过来,捏住了侍女的下巴。      她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的怨毒,吓得侍女哆嗦了起来。      巫娆这个决定下了一夜,最终,便成了这般模样。她挑着侍女的下颌,逼着她与自己对视,狠毒而小声地说道:“找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      愈听侍女的脸色愈白,最终,她全身战栗,抖着娇软玲珑的身躯想:这真是她的女郎么?      “还愣着作甚?”巫娆摇着她的下巴,将侍女甩落在地,“我只给你这一个机会,不答应,那几个男人,我留着你享用!”      “是是。”侍女抹着一把泪水,哭着碎步跑了出去。      适逢巫靖春风满面地走来,巫娆急急地自榻上起身,唯恐自己脸上的憎恨与丑陋收得不够快,她以极快的速度为自己改换了盈盈笑靥,提着绿烟罗裙奔去,“父亲,遇到何事,怎么这般开怀?”      “自是好事。”巫靖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女儿,越看越觉得她争气,颔首微笑道,“阿娆,于你,这该是一件大过天的好事了。”      说到这里,巫靖便一脸神秘地不肯再接下去。      不论如何,总是这事是好非坏,巫娆的心里盛满了甜蜜的期待。她羞赧地垂下眸光,手里的一只紧握着的橘子溢出青黄的汁水来。      巫蘅在院中小立了片刻,突然扬声问王妪:“妪,这个旧宅,因何被称作凶宅?”      王妪与巫蘅不同,巫蘅是懒得也没心思也这街头巷里的妇人交往,而王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老人,来这没几日,便结了不少交情,这件事只有拿来问她。      王妪笼着衣袖,退避了一步,回话道:“回女郎,奴听得有人说,这院中,曾死过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人是个君子,自己喜欢的这份心也应该是君子的,是纯粹的。 这是巫蘅和巫娆的不同。 么么哒大家,今天的更新到了哦! 其实作者君真的不擅长写坏人,不知道有木有天使发现了。哎~ ☆、临危   巫蘅一惊,倒不是害怕,只是这旧宅竟真曾染上过血光。她便下意识追问道:“死了谁?”      说到这个王妪脸上也尽是疑惑,“听说是此前跟在主母身边的两个婢女,一个死在院里,一个死在井里。”      这旧宅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青苔罗络,滑不留手,后来死了人之后,听说井水也腐臭难闻,便让滚石落下去把它填了。      “无人觉得,那婢女是中毒而死么?”      巫蘅只是觉得自己说出了正常人的疑惑。      王妪摇头,“并无。奴只听人言,这院中闹鬼,不得安生。”      其实王妪的后半句没说出来,众比邻而居的妇人,都说这鬼专挑年轻美貌的小姑下手。她还是担心巫蘅因这而面有忧色。      巫蘅淡淡一哂,“鬼神之说,我实不信之。”      她说完这句话,便广袖一飘地回到了自己的寝房。      枇杷树在不远处漾着墨绿的光影,王妪盯着它看了几眼,也收了脚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不知为何,女郎再是不惧不忧,她始终觉得,三人成虎,不可尽信,但也不得不防。      清绝的溪水白如裙练,一只轻舟飘过,王悠之举酒属客,春衫年少的谢泓半倚着船舷,修长如玉的指拈着一只酒觞,静看着这群人举杯共饮。      暮春时节,早该尽了曲水流觞的兴致,但王悠之素来喜欢这些风雅之事,他文采出众不逊祖辈,可惜之事是,谢泓对此全无雅兴。      他一个人时常是放浪形骸的,站姿坐姿,皆随心所欲。风虽是暖的却也燥了些,他便敞了衣襟躺在微凉的船板上,单手支颐,清冽的酒水沿着那优美的下颌,沿着曲线滑入胸膛,狂放之至,也至情至性,这优雅中带点野性的谢泓,和平日里白衣温润的谢郎是判若两人。      王悠之未过几盏,推杯与他笑道:“谢十二,你如无游湖之兴,我可遣一画船送你回去。”      “不必。”谢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起了淡淡的笑意,“王八郎想是因上回马车之事,对我陈郡谢十二恨之入骨,上你的贼船,不如投湖。”      又是这怪腔怪调的“王八郎”,王悠之心下大为恼恨起来,他不再理会谢泓,一个人偏过了身。      一个广袖蓝袍、峨冠博带,做名士装束的中年男子抚须大笑起来,这笑声渐渐传响,变成了谷中清音长啸。      王悠之和谢泓都盯着那人,默不动声色。谢泓的确兴致不高,并非因这春光不好,而是他心里别有所思。      “八郎,”中年名士朗声一笑,“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畅快怎生比得?”      王八郎素来清隽潺潺的目光瞬间僵了僵。      果然紧跟着,那名士身边另一个紫袍名士附和道:“不如今日脱了裳服,一道洗浴?”      两人心思想到了一处,正要拍手称庆,又一道问王悠之意下,王悠之顿了顿,不动颜色地借问谢泓的意愿。      待三个人一齐望向谢泓之时,谢泓终于挺直了脊背,他淡淡道:“王八,把你的贼船给我叫上来吧。”      若不慎被王悠之的船翻下了水,也是衣冠整洁地下水,他不是这群真真放旷的名士,素无与人共浴的习惯。      谢泓便不讲道义地离了王悠之,恨得牙痒的王悠之自然要在那船上做些手脚。谢泓的船才行了不到片刻,便听到水底下有凿船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船很快被凿穿了一个铜钱大的孔,水流了出来。      艄公东张西望地不知看着什么,他撩起白袍走了上去,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公水性无人能及,不如陪你家郎君一道在这水中沐浴,也是忠心耿耿。”谢泓微微一笑,抚了抚手掌,见船底果然渗了水进来,有越聚越多之势,他亲自摇着木桨往附近的岸边划去。      他陈郡谢十二出门,自然不可能只孤身一人,谢同极快地命人前来,在湖中心便换了船。谢泓脚下的白袍湿了一角,他凝了凝眉心,那容色秀逸绝伦,那风姿从容优雅,那风华高蹈出尘,才一上岸,白衣翩翩的郎君又被一众小姑堵住了。      花枝招展一个个比春光还要明艳动人的小姑,一见了谢泓,便是一阵扭腰摆臀,目若秋水地斜飞,连谢同等部曲尚未回过神来,跟着那一应瓜果蔬菜便便开始往谢泓身上砸。      谢同心道:出门不带车,吾之过也!郎君可是位貌比潘岳的人啊。当下几个部曲忠心护主地立到谢泓跟前来,将那小姑们的馈赠一一受了,掩护自家郎君垂眸而去。      “哎,”谢泓的笑容终于开始发苦,“王悠之这是投桃报李盛情拳拳啊。”      谢泓这厢上了岸,走过一道繁花迷障,又是山清水秀入眼,过了这个坳口,身后的小姑们早已销声匿迹,土地平旷了起来,但他是南辕北辙,此地离建康城又远了些。      “谢郎。”不远处以停靠在此的驴车,悠然地荡着铜铃的脆声。一个部曲装束的青年走到他跟前来,谢泓负起手来,那部曲低头道,“鄙人是桓七郎身边的部曲。”      “桓七?”谢泓想起来,今日出门时王悠之邀了桓瑾之,只可惜对方琐事繁重,难以抽身,只是现下他的部曲怎会出现此处?      桓邱难与谢泓对视,他低下头道:“郎君遇到了些麻烦。”      谢泓的下袍已经被水浸透,这般披在身上极不舒服,但因是桓七之事,便不得不顾,他眉心一沉,“你说来听听。”      当下桓邱便将桓瑾之与桓九郎之间的这段原委一一报与了谢泓。      谢泓抚着秀雅白皙的下颌,淡淡微笑,一缕灿然如金的阳光下,少年明亮的目光令人晃眼,他笑道:“你家郎君的私事,也让我谢十二管上了?”      “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桓邱无奈摇头,“谢郎一贯护着七郎,现在想必也……”      “我护着桓七郎?”这句话让谢泓觉得好笑,“桓七郎可长我两岁有余,我何曾护过他?”      这等护着,自然是朋友之义,谢泓不便承认,桓邱那话也未尽然,只道:“七郎今日便去了那罗子巷巫家。”      这话一出,谢泓的脸色登时便一凝。      他曾答应过巫蘅不再查她的身世,但奈何这事除了纰漏,早在那之前,他便将查人之事吩咐下去了,谢同办事之后,将信函封了放在他书房的案头,谢泓才改变心意,可当晚却收到了谢同收集来的关于巫蘅的消息。      手下的部曲办事得力,也让他有点无奈。      谢泓知晓了巫蘅与巫家的关系,她此刻住在旧宅,而她那个嫡姐却并非什么贤良淑德的妇人。而且这妇人对桓瑾之一派往往情深,若是桓七郎要娶她,方才谢泓便变了脸色,因是桓九做的这个决定,他便没有立时开口。      但桓瑾之今日竟去谒见巫靖了,依照那巫家小姑之性子,这事确有几分凶险。      “我知了。”谢泓应下此事,他拂开白袖,携身后之人一道离开。      才过了一畦碧绿的田垄,谢同终于率人追了上来,听闻方才桓邱对谢泓的请求,不禁大惊,“郎君,此事你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      谢泓薄唇一动,“此时来甚好,招车马来,我们去巫家。”      “是。”谢同再是无奈,也只能蹙着眉头秉剑答道。      巫蘅的玄裳被泼翻的墨水浸湿了,她讶然地放下狼毫,正要弯下腰去拾地上散落的砚台,一贯不理会她的水盈和水秀二人提着裙摆风一般地窜入书房来,巫蘅兴致被扰,但没有不悦,因为两个婢女的反常,她嗅到了一丝不对。      水盈慌慌张张地拉起巫蘅,“女郎,后门外头、外头来了好几个粗壮的大汉!他们个个猛如野狼,女郎,他们是要撞门!”      闻言巫蘅下意识去看水秀,水秀坑坑巴巴说不出话,只惊恐着一个劲儿点头。      走后门的人要行的自然是阴诡之事,巫蘅不能让自己慌张,她遣开两个水盈和水秀,“记住,我府里有两个老人,柳叟和王妪待你们不错的,你们心里知道,等会他们撞进来了,你们带着柳叟和王妪快些离开,我拖住他们!”      两个婢女只知道忧急,这话并不敢答,巫蘅终于恼了,她推开她们呵斥道:“这等时候,你们总该听我一回!”      “可是女郎你……她们是冲你来的啊!”水盈泪眼婆娑,楚楚地攥着翠袖,与水秀抱在一起。      巫蘅蹙眉道:“这事不一定是冲我而来的,他们来意不明,你们赶紧先走!”她掐着的指尖开始迅速地泛出白色,朱唇染血了般,透着猩红的妖冶。那双眼还是镇定的,可是不禁意便露出了一抹恐惧。只是她压抑得极深极深罢了,两个婢女看不出来。      “快!”      随着巫蘅这一吼,水盈和水秀终于不再逗留,跺了跺脚便往院子里飞奔去。      王妪和柳叟被两个丫头一人拉着一个,柳叟不住回头,“到底何事张皇?女郎呢?”      水秀抹眼泪道:“叟快随我先逃。”      一边与王妪和水盈汇合,四个人拉拉扯扯出了院落。王妪突然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她把住水盈的小臂,喝道:“我方才看见那几个人了,他们冲撞后门,到底要做甚?”      要做甚分明是一眼便知的事啊。王妪见水盈抽噎不肯答话,登时咬着牙脸色一白。      女郎十三岁时,也曾经历过这么一场浩劫的。女郎她分明是最惊恐最害怕的那一个,王妪跟着泪如雨下,可她竟然挪不动腿!竟然走不得!      这种当口,她竟然下不定决心回去!      若是以前,女郎这些委屈或许忍得,可是自从来了建康之后,她愈发发现,女郎变得傲气了许多,甚至多了以前不曾有的烈性,不该忍受的委屈,她一定不肯吃。万一、万一……      王妪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柳叟终于明白了,他跑出了府门。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那边山清水秀风和日丽,女主这边……哎,一言难尽。 巫娆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这就是现在的实力问题了,巫娆要找几个人很容易,巫蘅却不能够。就是不知道巫蘅怎么躲过这一劫了。 私以为,英雄救美这种玛丽苏桥段可以来一场。\(^o^)/~ ☆、救美人   旧宅的后门自然比不得巫府的门闩,巫蘅在院子里已经感受到了那撞门之下,他们再不过片刻便能破门而入。       柳叟和王妪他们应当已经冲出门了,巫蘅没顾虑太多,在后门上又横了一道栓,放下去的一刹那,外头的撞击几乎要将她推翻在地,她心中猛跳,拔足便往大门而去。      “女郎!”王妪脸色发白地看着巫蘅,那碧水漪澜处,自梧桐树后猛然蹦出一个彪形大汉,脸色黝黑,身材遒健,王妪面无血色地看着他拦腰将巫蘅抱了去。      “女郎!”柳叟自屋外取了马鞭来,巫蘅惊恐地被那男人抱走,她方知原来两位老仆竟还未离开,她含着泪水大喊着:“叟,你们走!”      “女郎!”柳叟握着马鞭,怔怔地杵在原地,女郎被那狞笑的大汉拖入院子里,压倒在地,凭自己老弱之身,如何能……      巫蘅的罗裳被彪形大汉一伸手撕碎了,她犟着脸,留下了惊骇的泪水,记忆中那些狼狈不堪的往事纷至沓来浮上心头,那时红裳凌乱地倒在草地里的巫蘅,除了清白仍在,她早就失去了一切……      “你是巫娆找来的。”她的声音,很无力,很轻,很凄楚……      男人不答她的话,只埋头撕着她的下裳,巫蘅的下半身只剩下一条薄薄的亵裤,屈辱和羞耻齐齐涌上来,她脸色惨白地松了抵抗,舌尖无数血腥味翻了出来,男人见她竟敢咬舌,将她的玄袍拖过来,狠笑着不留情地塞入她的口腔。      “女郎!”“女郎!”……      不知何时开始,便是水盈和水秀,也是泪流满面,不忍卒看。      “女郎让我们走……”      王妪颤着手拉回柳叟,柳叟执鞭的手都僵硬了,王妪拉动不得,暴喝一声:“女郎让我们离去!”      巫蘅那般高傲,她怎么能在人前受这屈辱?      柳叟自然全都明白的,那双浑浊的老眼沁出了无数清澈的泪水,他们转身凄凉地往外逃。      才离了不过瞬息功夫,后门终于被破开,一个为首的大汉见到那彪形大汉已经得手,不由啐了一口邪笑道:“我们倒是拼着力气撞门了,不料被你这奸邪之人爬树钻了来捡漏子。”      那彪形大汉罢手,他谄媚地笑道:“这说什么话,头儿要这女人,我退了便是。”      为首之人冷笑:“滚开!”      巫蘅只是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硬石咯得后脑疼得毫无知觉,唇舌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不会有人来救她的,不会了……      她的前世也曾这么绝望,没有谁来顾过她。      从来没有。      她一生运道,早在遇到野鹤先生时便已耗了干净。      玉腕香肩被勒出红肿的伤痕,鬓发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脸上,除了唇微微颤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谢郎!你们看,是谢家的车驾!”柳叟眼尖,看到悠然而来的马车,终于惊呼出声,几个女仆尚且来不及回神,他猛地冲了过去拦驾,声音洪亮凄恻:“恳求谢郎救我家女郎!”      “何人?”马车的帘被一只玉骨修长的手猛然掀开,谢泓的那张华美难言的脸便伸了出来。      “我家女郎……”柳叟眼里俱是兜不住的泪水,声嘶着道不下去。      “谢同!”谢泓眉心微拧,他沉声道。      “是,郎君。”谢同执剑,将着几个身份低微的仆从冲入巫宅。      王妪等人又是感恩万谢,又是紧张不安,女郎不要出事才好,一定不能出事。这种时候,女郎首先想到的,是让他们离开,让他们活命,这是大恩。他们犹疑不前,不敢为女郎豁命,他们这些仆人竟比主人还要凉薄……      过了许久,只听到里边一顿惨叫声。      谢泓下了车,他交叠着的双手在不断地握紧、握紧。      如玉皎然的俊脸,眉心紧攒着,若是再迟来一步,会如何已经不可想象。那此刻呢?      “郎君……”谢同终于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声音微哑,“郎君要进去么?”      王妪和水盈水秀要冲进去,却被谢家来的几个部曲以剑拦道,王妪睁大了眼,难道女郎真的已经……      好一会,谢泓才阖上了那双清澈的眸,他重重地点了点。      院子里的几个大汉都是庄稼汉出身,远比不过谢氏受过精良训练的部曲,被打得鲜血淋漓、半死不活地放倒在地,见了远远而来的白衣郎君,登时自惭形秽地闭起了眼,惊恐地瑟瑟发抖。      巫蘅便倒在几簇矮木之间,下裳被撕成粉碎,仅剩裹身的亵裤,玄色的衣领被掀开,露出了里边猩红的里衣,她人事不知地倒在泥里,身上铺着墨绿的几片树叶,白皙的脸看不到血色。      他紧抿着唇,将外罩的锦理白裳解下,将她轻柔地裹在里边,纳入自己的怀里,巫蘅的眼便是一阵剧烈地颤抖,她似乎要醒过来,可这醒来太痛苦,她不愿睁开眼,甚至愿永远堕入梦里,如果能醒不过来就好了。      那一抹幽芳,一抹淡淡的女儿香,比兰花还要芬芳幽静,细腻温婉。从她的肌肤里一寸寸沁出,漂浮在身遭的空气里,遮不住的浓郁纷馥,他猛地便是一僵,垂下眼来看着双眸紧闭的人儿。那目光,复杂而多情。      “郎君。”谢同虽是同情巫蘅,但身份有别,自家郎君毕竟是谢氏子弟,怎可如此衣衫不整地抱着一个小姑,在此处……      “退开。”谢泓声音微哑。      那双宛如秋水明月般的双眸,眼眶有一缕缕淡淡的红。他伸掌抱着巫蘅,冰冷地转过目光,“退开!”      “是。”谢同为难地拱着手,才走了两步,又不死心地看了眼这群坏事之人,谢泓冷淡地撇过眼,“拉回乌衣巷,我会亲自处置。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是。”谢同终于率众而去。      “阿蘅……”他哑着嗓音,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温柔地替她拭着脸,“我终于,找到你了。”      巫蘅闭着眼没有说话,只有身上的芬芳愈加浓郁热烈了起来,他皱了皱眉,打横着将她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入寝房。      他将她放入温暖的床榻,“阿蘅。”      巫蘅全身颤栗起来,她仿佛置身在一片空茫里,前世记忆飞驰着掠过,痛苦、艰酸、难耐、煎熬……几乎没有明媚的时刻,她受尽了折磨,心与身的折磨。如果要重复那样的命运,她不要醒,不能醒!      可是,是谁的声音,那么婉转低回,那么百覆千折,温柔的,宛如一阕淡烟流水里的歌,动魄得令她只要想到放弃便难过不已,令她不忍辜负,挣扎着要触摸他的世界。      “阿蘅。”他又唤了一声,将下颌抵在她的发上,轻柔地抚她的青丝,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掬了一捧随手便可能化作灰烬的烟花,“阿蘅,原来你叫阿蘅。你可知,我找了你两年,等了你两年?”      这些巫蘅自然是听不到的,她只是终于恢复了一点清明。感觉到自己被人抱着,方才那些丑恶的人脸便撞入脑海,她大叫着要挣扎,谢泓并不松懈,以往,她要推他便顺从地让开,只为了在世人面前,装那个病弱谢郎,但这一次,他不放。      “是我。”他清澈的嗓音又低哑了下来。不可想象,他若再迟来一步,她会遭遇些什么,他生平仁慈多情,但对那个几个人,却恨之入骨,不能留其性命。      他的声音仿佛便是她的安定,巫蘅眼眸一暗,试探着问:“谢郎?”      “是我。”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巫蘅的眼泪终于噙不住地坠落。不,她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被他看到这样一个巫蘅?她挣扎着要起身,不,谢泓怎么能在她这种脏臭的地方,他不能来,不该来!      “你走……”她的声音,绝望得颤抖。      “阿蘅,已经过去了。”他叹息了一声,将怀里娇弱的女人又重重地圈禁于方寸之地,他的胸膛硬朗温热,让巫蘅的挣扎很快得到了平息,她过不去这道坎,他纵然说得那么轻佻,可她心里过不去了!      两次,竟然是两次!      “乏了便躺一会儿。”谢泓察觉到怀里的身体没有力气,他眼色微黯地将她放在绵软的床褥里,替她掖好被角,巫蘅直着眼不说一句话,谢泓与他对视之下,愈发眼波如泓,温柔而潋滟多情,便是衣衫不整,他依旧宛如天边的明月那般,俊美秀雅,可望不可即。      你在我身侧,我却永世无法得到你,这会是怎样的残忍,谢郎你知道么?      你我云泥之别。      你我天壤之判。      你的尘世,我扞格不入,又怎么能贪恋你的怀抱?      她闭着眼,泪水从眼侧无声地滴落,似滚烫的烛泪落入枕畔。馨香一缕一缕悠长地裹挟着她,疲惫的巫蘅已经不愿再看、再想任何事。      谢泓放开她,巫蘅躺了片刻便重新堕入了痛苦的梦境之中。      但很快,有一缕悠扬的琴声传来。      慢慢地,琴声随着奏琴的人一同坠入她深刻的梦中。      那琴声,婉转、沉澈、绚烂、温情,仿佛被抛入九天之上璀璨迷离的花火,有仿似下到深潭微澜间缭绕而生的烟水,高渺而空灵,它带着一种蚀骨透心的魔力,令人心在闻到它的一刹便静若止水,无比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次涅槃重生,以后的巫蘅会更加强大,是心灵上的强大。 她心里有过一个结,一个疙瘩。但是这些在男主面前都灰飞烟灭了啊。 从某个方面看,男主这种生物还是很有用的。\(^o^)/~ ☆、温情   梦里的白衣郎君,坐在渺远处的一座水榭里,廊腰缦回,白衣胜雪,容色如玉,唇边的浅笑宛如一缕春风,广袂在云水雾色之间招摇。      巫蘅这一觉睡得安稳踏实,从重生过来,她鲜少睡得这么安稳而踏实。她甚至想,沿着那抹游廊,一径这么走上去,走到他的身边。可惜在梦里,这依然是个奢望。      醒时,天色仍然是亮的,她又跌入一个温柔绮眷的怀抱,微微上扬着脸,白衣郎君的脸有点冷漠,也有点柔色,冷漠是望着窗外时,当他垂下眼眸,那双如深水如牵牛般的眸便澄澈地映入她迷蒙的眼底,甚至因为她的苏醒,而有些灿烂的快意。      “谢郎,你怎么还未走?”      她惊讶的话不及说完,感觉到搂着自己的男人,他的双臂又紧了些,紧得,仿佛要把她揣在心口,抱入更深更深的心底里,他强势而又带着怜惜的怀抱,也让巫蘅又愣又受宠若惊。      她不明白,为何谢泓突然之间这么温柔地待自己。      “天色未晚,我再陪你一刻。”他的声音有点暗哑。      窗外一缕天光,渐渐被暮色撕裂,已有淡寥的几颗晚星浮于天空,幽薄的绚丽的云彩,终究一丝丝抽出墨蓝的晚来之意。      因是初夏日,白光总是长了那么几许。      巫蘅讶然地发觉,原来她床榻对面的红木几上,正摆着一张古琴,方才那琴声竟不是幻觉,她心中一时惴惴,一时莫名,一时感慨,一时又疑惑不定。      “谢郎,你为我奏琴了?”      听闻此言,他低低地一笑,“是。”      掌下的肌肤柔软而滑腻,宛如羊脂一般,散发着缕缕幽香。他原本眼色清明,面对这般诱人的巫蘅,也是呼吸微乱,他心里想,他的妇人决不能让落了下贱之人的觊觎。      “我命人将这里纳入视野之下,阿蘅,你以后不会发生这等事。”      这个郎君的声音真的太温柔,太引人沉溺,巫蘅浑身发软一般,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眨着眼笑:“我说不出谢,但我的感激,望郎君记在心里。”      “你的所有,我都会记在心里。”      她一诧,对方因为她眼眸之中的惊讶,脸色微黯,但极快地又恢复了那从容和淡然、深水般的谢泓。      巫蘅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不敢捏得太紧,她呼吸不匀、但不容退避地盯着他,“谢郎,你心里,把我当做何人了?”      他谢氏门阀出身,举天下无人不敬、无人不仰,也是她心尖不敢触摸的明月光。他为何在她经历这么一场狼狈变故之后,对她如此温柔相许?      他说过,他未及冠,谢氏能给他的财权并不多,他却愿意把这些拿出来照看她。      她巫蘅,何德何能,她凭什么。      谢泓与她对视,忽而长叹着,俊逸高华的脸便涌出一抹无奈,“忘了也罢。”      他说“忘了也罢”,可是巫蘅并不知,该忘的是什么。只是心里隐约有一种难过,是了,他的琴声悠扬婉转,有一抹动魄的情思,她听得出来,她也听得出,那琴声与她魂梦之间的琴声,如此相似。仿佛前世便听闻过。      巫蘅近来,关于前世的那些记忆纷至沓来,时而会冲淡现世的感觉。      庄周梦蝶,不知是幻是梦,她也拎不清,她是否因为对他的绮念而有了这般的幻梦。      “无论如何,你在建康一日,我便护你一日。”他低着头,那双微润的唇瓣便点在她的光滑的额头上,巫蘅捏着手腕一紧,他低而温润的声音便飘然传入耳里,“阿蘅,今日之事,再不能有。”      他唤她“阿蘅”,应当不是言衡的那个“衡”字。      思及此,不知怎的,巫蘅便是轻轻一哼,“谢郎不守信诺。”      “非是我不守信。”谢泓心有忧烦,又觉得解释不通,想到巫蘅现下虽扮作男装,仍不掩秀逸容姿,游于建康城里他日定不得安生,便又是一叹,这声叹息有些怅然,巫蘅心头一紧,她握着他的手腕,竟是又紧了一分。      “谢郎何事不展眉结?”      她如此紧张,谢泓微秘地扬唇而笑,“不是什么重要之事。阿蘅,”他忽而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卿卿,我有一事不明。”      怎么好端端的,又来了?      这世间,最难消受的便是谢郎的温柔啊。      巫蘅的嘴唇一哆嗦,她颤颤不安地道:“谢郎要问什么?”      他噙出一抹微笑,墨缎般的发散落一绺,那双低垂的眼眸清润温雅极了,“阿蘅,你为何自称姓言?”      这番话说的,近乎要咬住她的耳珠了。巫蘅僵直了,瞪着眼睛看他。      她隐晦不答,谢泓却是明了的,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甚至透出一种哑,“因我姓谢么?阿蘅,你心中有我。”      你心中有我。      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巫蘅的背脊愈发僵住了。      他观她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若不是存着这般疑惑,他不会早察觉出谢同今日刻意走的巫府旧宅,而未点破,由着他们自作聪明,将马车赶来了这里。      此时谢同便站在雕花的木门外,狼狈地进退不得,但天色实已将暮,他硬起头皮,以剑叩击门扉,“郎君?”      这是提醒了,谢泓和巫蘅便不禁往窗外望去,那点疏淡的晚星繁多了起来,暮色下晚风吹来一阵一阵的晚烟,园中拂绿的梧桐与苦楝树高低相掩,将月色阻在无边旷远的天尽头。      “阿蘅,我走了。”      “嗯。”她如此答应,只是心中却掠过不舍,她自知这等浓烈的情感,已经不容忽视。      谢泓松开手臂,他站了起来,才走到门前,谢同在门外将一件崭新的月白长袍递给他,巫蘅方才想起,原来他原本的白袍还穿在自己身上,此时此刻,望着那个优雅更衣的的郎君,她已想不起来今日受过怎样的屈辱。      他抱着她这般坐了一个午后,他对她这般柔情,不管出于何等缘故,她都余生无憾了。      为了他和自己,此生不嫁,都是值得了。      谢泓穿上那身白衣,回眸对她微笑,清华超逸的俊脸,隐约的夜色里俊美得有些恍惚,“阿蘅,琴赠知己,你喜欢便好。”      他说罢,便踏出了门去。      不知为何,巫蘅总觉得他说那话是双关之语。“你喜欢便好”,喜欢什么?琴?他?      那个外表温润清绝、行事狡诈如狐的少年,这么快便洞悉了她自以为深藏九尺的心事。      而她,既难堪又羞怯,可掩饰不住心头那般的快乐。      巫蘅拉上棉被,将自己的头颅整个覆入其中,未几她听到床榻外又轻细的脚步声。      她诧异地睁开眼,从里面探出头来,她衣衫不整不敢起身,却见王妪带着水盈水秀,微红着眼跪在她身前,毫无预兆地直直地跪在她身前。      “怎么了?”      水盈以袖拭泪,苦涩地说道:“女郎待我们姊妹以诚,可是……”      水秀更加不敢搭话,只垂着眼睛,清澈的水珠滚落在朱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原来是这事。”巫蘅长松了口气,她改换笑容,“有惊无险罢了,不必自责。你们二人如今既在我名下,我们便是主仆,以后行事大伙儿互相照应几分,没什么度不过。”      女郎这么大度,水盈水秀喜出望外,一连磕头表忠心。      待和她们说完这些事,水盈水秀出门去,房中唯独留了巫蘅和王妪两人,王妪瞥见那红木上一张古韵珍稀的古琴,心思淡淡一凛,她上前问道:“女郎,女郎曾言对桓七郎不曾有意,原来看中的竟是——谢十二郎么?”      王谢的门第,如何能得高攀?      他们的名字,仿佛还要刻在司马氏的上头,王与马共天下,而谢氏近年的兴起和厚积薄发,甚至隐有黑马之姿,要越过王氏的名头。这般府邸,连在乌衣巷外那么望上一眼,都觉得是奢侈。女郎心念谢十二,她如何能不忧?      巫蘅攥着棉被,手轻轻一颤,她垂眸道:“妪,我若能管住自己的心,便好了。”      王妪是过来人,自知这情之一字,古来害人。她亦只能无可奈何地沧桑叹息。      谢泓的车才行了不过一里之地,谢同忽听得车中郎君问道:“因何今日将马车赶到此处?”      这话问得谢同一呆,“不是郎君嘱咐,要来巫宅么?”      仍是装傻充愣。谢泓不愿搭理他了。      但今日若不是他们这么自作聪明,他的阿蘅——      不堪设想。      他竟微笑了起来,“谢同,郎君赐你两名美婢如何?”      “哎?”谢同将心头的惊喜暂时克制地压下,他返身凑近谢泓的马车,只听自家郎君悠然从容地移开了话茬,“今日耽搁太久,也不知,瑾之能否控得住局,莫被那——”说道此处,他声音陡然一沉,“那奸狡妇人暗算。”      “这……”谢同玲珑心肝人物,早料到巫娆这是太岁头上动土,惹怒了自家郎君。的确,这位旧宅里的巫小姑如今是谢郎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偌大建康城,敢明目张胆得罪谢泓的还真是寥寥无几。      谢泓闭上眸,清冷地一哼,“去罗子巷。”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的一章,么么哒各位。 ☆、求助   “桓七郎二十有余,怎么他的婚姻大事,郎君竟比他还要上心?”谢同心中疑惑,不留神便叨咕了出来。      车中传来了一声冷哼。      谢同识相缄口,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心里却又念道:桓七郎到底是桓家的嫡子,那地位比起您来也差不离,他不过去个罗子巷罢了,那巫靖便问天借的胆子,还敢谋财害命不成?      这马车借着一点残余天际的暮色,待走近罗子巷巷口,青烟里有桓家的部曲,整严肃穆地挺立,一个美丽孤瘦的少年,眼眸带郁悒之色,淡蓝衣衫,满面愁容地走来,抱拳对马车之中的谢泓道:“谢郎,我家七郎已经回府了,因桓邱嘱托,我等在此等候谢郎。”      这个美丽的少年,清音颤抖,似乎话里有话,谢泓凝眉沉吟了片刻。      他陪了巫蘅整个午后,此事他心里并无悔意。以巫蘅的状况,他抽不开身。      更何况,他心里的想法,有一点偏向谢同,桓瑾之毕竟是桓家的嫡子,如今桓九郎要娶巫娆为平妻,他出手介入桓家家事本来便悖于人情常理。      谢同睨了那少年一眼,身后的几位谢家部曲脸色登时也不大好看了。      少年自失地垂下那双清澈楚楚的眼眸,那瞬间面含羞愧,却不得不说,“七郎遭了那个巫女郎的暗算。”      这话一出,不一会儿,谢泓的马车门终是开了。      那个纤华不染的白衣郎君,缓缓踱步而出,夜光似乎染上了月华,熠熠地落在他的身畔。      只在他一人身畔的那般无双风华。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更黯。      他的一切反应都落入了谢泓的眼底,但谢泓却只是负起了手,“如何算计?”      少年羞愧地讷讷不言语,身后又有一人,将他拉开了去,这是个身体壮硕的男人,对谢泓毫无回避地道:“那女郎忒也可恨,郎君与他父亲对坐,起初本为清谈几句,吩咐我等在外守候。她自言仰慕郎君才华,在帘后偷觑,她一年轻小姑,我等不妨,也不知她如何敢有胆子,竟在屋内的帘上抹了一层香料……”      此刻饶是谢氏门人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建康城中人,于五石散和各种药酒之中浸淫多年,下毒手法自是层出不穷。帘上的香料必然有催情的作用,这并不足为奇。      谢泓眉心微挑,他淡淡地说道:“你们七郎难道真能遂了她的心意?”      虽然他心知,此事铤而走险,若无万全之策,应该不会轻易出手。巫娆如何安排,倒让他略略有点惊奇。      “谢郎不知,郎君被下药一事,那巫靖知晓了也是一脸惊慌百出,似乎并不知其女所行阴诡之事。我等查人不明,再也不敢妄下论断,只是那姓巫的女郎,将神志不清的郎君带入后堂,便利索地剥了二人的裳服,我等察觉不对时,却是正中下怀地闯入了寝房……”      “当是时,郎君虽神志不清,但也奋力推拒,我等若是不贸然闯入,她自然也不能成事。只是属下等人气荒了头,跟着便是巫宅的主母随着巫靖一道走入,将郎君与巫女郎衣衫不整的情状都瞧见了……”越说那人声音越低。      这人一脸愧色,待说完这番话,脸甚至比那少年还要红了。      谢泓眼波如潭,未几,他低低叹道:“建康的小姑们,当真猛如野虎豺狼,我游历天下多年,也是无可媲者。”      他白衣绣袍拂开,此刻桓家的几位部曲才见识到,谢郎今日墨发不整,外裳虽然仍然齐整,但露出来的半截里衣却起了褶皱痕迹。此时他们齐齐想到,难道自家郎君在此受到暗算,而原本答应前来救火的谢郎,竟是私会了什么女郎?      这个认知让他们皱了皱眉。      “巫靖如何说?”谢泓眉心一沉,他想到那个昔日酒宴上落在末席,献媚哈腰的中年男子,虽一道是峨冠装束,但举止轻浮,实在忝列名士之位。      这么一想,他才意识到,原来巫蘅的那位大伯父,他早有一面之缘。      其父如此,教女无方可想而知。      那部曲回话道:“巫靖原来属意桓九郎,但见‘事已至此’,自然半推半就,便说要我家郎君纳她女儿为妾。”      “为妾而已。”谢同嘀咕了一声。      转眼间桓家男儿的各路白眼又让他悚然一惊,登时不敢出声说话。      “桓瑾之便是要纳妾,也不能是为人所逼而纳。”谢泓这话,正戳中了部曲们的心思,纷纷点头称是。      巫娆无所不用其极,更不堪入桓家门槛。      “郎君当时已然不能应事,我等无奈,唯有以剑开道,替郎君杀开路来送他回府。但郎君素为人敦厚,只怕……”部曲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桓君和夫人那边尚未得信,他们也不敢告知。      谢泓微笑着挑开唇角,笑意有点漠然。一日之内,那个姓巫的小姑,先后算计他的阿蘅,和桓瑾之,是个敢作敢为的女郎。他竟觉得手痒了。      只是他到底是陈郡谢氏的嫡子,与一个平门小姑斗狠,未免太欺负人了些。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马车,对谢同低低吩咐道:“对那位‘言小郎’说,我给她的二十个人,她尽可用之,无须顾我。”      巫蘅自己的仇,她自己报也许更快慰些。      那群桓家的部曲正该问谢泓如何办,谢泓挥袖,白衣如雪地立在明月底下,宛如玉人般秀逸,他淡淡道:“我明日在桓府投贴,请桓九郎一叙。这件事我谢泓是局外之人,能为不多,桓九郎若因为这么一个女郎与你们家郎君生了嫌隙,”他薄唇一顿,接着道,“桓瑾之与他离心,不算冤枉。”      月光升上了头顶的黛瓦之间,时辰已晚,诸人都不再逗留,谢泓的马车被车夫赶开了去。      巫宅的铜门静锁着,里头一株芭蕉树,绿如盈盈翡翠。巫娆跪在泥里,云鬓如雾,眼波楚楚地绕着水意。她欲说什么,见父亲脸色铁青,又不好直言。      巫靖自是气怒不胜:“你这不争气的!为父我找了那桓九郎说了多少回,他早已应许你为平妻,你如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桓七郎的头上,你、你这不成器的!”      “郎主,”秦氏劝慰,“已到了这种地步,再罚她也于事无济,不妨将错就错。桓七郎是桓家的嫡子,地位尊崇,学识见地、名士声望哪一样不远远越过了桓九郎去,纵然为妾,也未必没有桓九郎的平妻好……”      “这我自然知道。”巫靖痛心疾首地放下手里的草鞭,眼眶猩红、颓唐地坐下,“夫人难道便不知道,桓瑾之那是何许人也,阿娆如今对她使了这等计策,他日便真入了桓府,桓瑾之可会善待你女儿?”      这话说得母女二人脸色齐齐发白。      巫娆没有考虑这些,她只是,对桓瑾之仰慕,仰慕得近乎痴狂,近乎绝望。她是飞蛾扑火,万万没有思量这些的!      父亲这么一说,她思透今后这利害关系,登时更是绝望。      巫靖颓丧地又道:“桓家上下,不会有一个人敬重阿娆,这也不说。还有那桓九郎,他看中的妇人,对他的七兄用了这样的法子,他会如何作想?”      他只怕会想,他桓九郎堂堂桓家之子,竟被区区一个巫娆拿去做了接近他七兄的垫脚石,做了她过河的引渡人,做了为她裁量嫁衣却浑然不知的竖子。      便是这么一下,巫娆发白的脸瞬间惨白!      她哆嗦着唇望向自己的母亲,秦氏却是漠然地移过目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只得又跪着来央求自己的父亲,攀住他的膝头,泪眼婆娑地诉求道:“阿爹,我不知,我没想过这些啊……”      “我、我只是,只是太恋着他了,我不愿嫁给旁人啊……”巫娆说到这里,泪水宛如梨花雨般地落下,“若是嫁给了桓九郎,我要日日与他抬头相见,可是,可是再不能有一丝希望了啊……阿爹,你帮帮女儿!”      不知为什么,平素在自己臂弯边撒娇弄痴的女儿,他眼中一向娇蛮可怜的女儿,听着她的哭诉,巫靖竟是心中一阵烦躁,他奋力抖开她,巫娆扑倒在地,绝望地拿眼睛瞅自己的父亲。睁大的瞳孔里,清水涟涟扑落,滴入草丛之间。      夏夜里,有无数的萤火飘乎而起,闪闪烁烁的流光映在她的花鬟玉容上,娇媚婉转的一抹纤腰,像一弯澹澹的水。      这般姿色,若不是今日她做出这等愚蠢之事来,攀附上桓九郎,于他们巫府而言,自然是更高一个台阶,从此平遂。只是,偏偏又成也萧何败萧何。难道他巫靖真没那福分?      他凛着冷目,他扑开广袖长身而起,“这事,你便求你恋着的那个桓七郎日后给你一席之地罢!”      说罢,便在不理会地上绝望哭泣的女儿,径自离开。      秦氏自然随着夫主一道而去。      巫蘅趴在泥里,指甲掐入了草根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被雾色弥漫,渐渐的,露出一抹凶狠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巫娆:今天你们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巫蘅:你还有明天? 作者君:呜呜,阿蘅啊,我对不起你,你这个姐姐还有很多幺蛾子没整呢。 巫蘅:哦,那会威胁到我的谢郎吗? 作者君:这倒不会,你男人的实力在那儿。 巫蘅:那没事了,我一点也不怕。【冷漠脸.JPG】 ☆、弦歌雅意   巫蘅一觉餍足,谢泓走了以后便再无睡意,披着菖蒲色的百丝烟罗绡在灯下读书,这一晚满是甜蜜的心事,直到二更也不觉困乏,灯火已然暗灭,她叹息一声,回自己的床榻又补了两个时辰的睡眠。      “女郎。”水盈大早在她的窗外唤道。      她正巧已醒,起身出门,才知原来谢泓派人来送了点东西。      她接过手,原来是一只胭脂红绣百叶荷的香囊,用豆蔻色轻绳仔细绑了,巫蘅看到它露出一抹微笑来,深深浅浅的眸光宛如过风的的湖泊,她将香囊妥帖藏于广袖之中,曼声问:“人走了么?”      “未走。”水盈眼波盈盈的,笑道,“谢郎让人送来了二十个护卫,那位谢同郎君让你亲自去认人。”      “当真有二十个护卫?”巫蘅再怎么不愿承旁人之情,但经此浩劫之后,她已无法再如以往一般任性生死,她。得到自己要的财物、田地,首先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是第一步。      只是,她一想到这儿便愁容渐生:“他们可都是陈郡谢氏的人,任哪一个身份都比你我高贵许多。”只听了谢泓授意,未必真心服她,这可不好。      水盈睁着一双圆润如点漆的杏眼不说话,巫蘅转念又想:“也不妨,他们日后终归是要回到谢郎身边的。”她有本事将那二十个护卫驯服了,让他们彻底服膺于自己,以后会惹得别人不痛快。      “好,我便去。”巫蘅从屋内换了一身玄色宽袖大袍,步履如风地往外走。      不说水盈和水秀,也不说巫蘅,便是王妪这见多识广的老人,望见这二十个英姿磊落、健美而高颀如树的护卫,也是称叹不已,这些人便是连容色也是上人之选。      王妪不禁啧啧叹道:“不愧是谢氏名门出身。”      难得之事是,他们虽然一个个高大俊美,风姿不凡,但对巫蘅却是绝对地敬重,绝对地服从,眼色有几分肃穆敬畏之意。      谢同立在他们身前,对巫蘅行了一礼,“女郎,这是我家郎君心意。”      “谢郎美意,不敢辜负。”巫蘅挑着唇角微笑,广袖下的两根玉指挑到了那香囊的细绳,鼻尖里都是一缕缕清莲白芷的软香,她心神一宁,又问道:“昨日那几个人,谢郎如何处置了?”      提到这,谢同放旷地大笑起来,“我家郎君自有那折磨人的法子,只怕女郎那位嫡姐现在很不快活,这些人女郎尽早部署,以免她又出这些下策。”      巫蘅诧然。      但谢同担忧在理,她抿了抿粉中沁白的唇,优雅地退了几步。      躬身行了一男儿之礼。      这小姑以后做惯了男儿,以后要做郎君身边的温柔解语花怕有些棘手。谢同摸了摸自己的下颌,眼波一派犹疑之色,但转瞬又笑开来,“我家郎君请女郎近日安分些,便在这宅院里住几日,不出户。”      谢泓要做什么,他心里有他的计较。如果不是重要之事,巫蘅疲乏得还真只想于府里修养几日。      待谢同上马离去后,巫蘅以一种谦恭崇敬的姿态,将那二十个人仔细安顿了一番。悠然地踱回自己的庭院,茂密的梧桐也漾着绿泽,她倦倒在竹榻上想着心事。      她们现在,全仰赖巫府发放的铜钱度日,转眼间又多了二十人。虽然他们是谢氏门人,自然短不了吃喝,但现下他们住在她的府里,为她看家护院……她又想,这群人常年跟着谢泓,何等山珍没有尝过,她这点糟糠米粮,怕也入不得他们的口。      这么一想,便矛盾了。      她将玄色广袖之中的香囊,沿着丝带牵扯了出来,金色的绚烂的阳光下,仿佛跃动着鱼鳞般浅浅的珠玉之光,华美难言,便是一个普通的香囊,也是这般低调而华丽。巫蘅撇了撇嘴,她拉开了细绳。      “啊,他怎么送这个?”巫蘅手里捻着一把花椒,脸色染上一层靡丽的绯红,又惊又羞,甚至透着一丝暗恼。      《诗经·椒聊》里写到:“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他竟拿这个戏弄她,谁多子多孙,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姑!谢郎这个人,真是太坏了!坏得透顶!      彼时王妪走到廊下,正是一阵清风吹拂。      女郎那缱绻纤薄的玄裳,沿着风洒开一道墨色的浪。      她脸色羞红如霞,但一时恼恨,一时又欢乐窃喜,看得王妪怔忡莫名。      女郎手里拿着谢十二赠的香囊,唇角微微上翘,这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当下王妪无可奈何地低叹了一声,面染沧桑地举步走入了后院。      这时候的巫蘅,她慢慢地想到,也不知道谢泓用了什么办法,她那个嫡姐现在该如何气恼?      巫娆现在的确是烦扰气恨,方才不慎出门,望见巷中那一个个不着寸缕的男人,差点便吐出一口鲜血当场晕厥。      “他们到底如何得罪了陈郡谢氏,那谢十二惯来谦谦君子人物,怎会与我这般横竖为敌?”巫娆攥着那侍女的衣衫,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宛如燃火。      侍女战战兢兢,不敢应话。      “说!”      巫娆加重了手心的力道,她的一只柔荑移到了侍女的雪白的延颈,不留余地地收紧,侍女惊恐,大喘地说道:“女郎,他们怕那邪秽凶煞之物,白日便去往旧宅欲玷污……玷污巫蘅,只是不甚遇上了……”      “谢十二当真是个多情郎!”巫娆并不知巫蘅与谢泓之间有过交集,她冷冷地这么一哼,将侍女甩于地上,“萍水相逢,得他这般照应!我将为桓七郎之妾,他竟半点情面也不留,让这群人……”      那巷外,数个大汉赤身露体地站在舀风口,一字排开,横阻了来往的车马行人,人或问之,则言之凿凿,说他们等的是罗子巷巫氏独女巫娆。      这般侮辱巫娆自是没受过,她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星光沉逸,将一片小河浅水染上斑斓的银辉。外边是数亩繁华如障的深林,此间一壶清酒,一柄长剑,白衣少年单手执壶,面如冠玉,秀雅难画。      他对面所坐之人,亦是一个少年,淡蓝的广袖华服,眉间隐约不耐。      谢泓替他斟酒,微笑道:“泓相约申时会面,九郎足迟来两个时辰,此间更坐立惶惶,不得安席,几度顾盼,有焦急离去之意。难道是谢泓招待不周?”      虽席地而坐,但绿如翡翠的草地上铺着他陈郡谢氏也极其珍惜的藕荷色茱萸纹的华丽蜀锦,酒水清冽,散发幽梅寒雪的芳香,他谢泓的诚心,的确不在小。      桓九郎却仍然没有这个心思陪他饮酒寻欢。      他皱着眉不吭声,谢泓又笑道:“你七兄今日可醒了?”      他问出这话,桓九郎心里便生出一股浓浓的不满。他自幼活在桓瑾之光芒之下,他如何努力,身份的尊卑,天赋的差异,让他永远无法与桓瑾之比肩。      这些他并未抱怨,但无数人考虑到他,皆因桓七郎之故,他心中难免时有幽愤。      “醒了。”他淡淡一嗤,“谢郎真欲打探,一封信之事。不必如此大费周折邀我前来饮酒。”      “巫娆之事,你也知了?”      谢泓依旧不骄不躁,那目光宛如一泓秋水般,深邃广寥。      “知了。”桓九郎并不避讳地点头,提到巫娆,他的眉心便是一缕惆怅的情思,与一抹深彻无奈的悲伤,月光底下,那双眼被是如此抑郁多情。      他偏过头,终于将满杯酒水一饮而尽。      “谢郎心思,我明白。”他推开酒盏,撑地而起,此刻漫山遍野的绿和粉红,再也入不得眼底,墨色的夜下,什么都不过是一截灰暗,他沉恸地道:“只是我的心思,谢郎却未必明白。”      “自幼以来,不论桓七郎要什么,我从来不曾与他争过,我不想要,他却推给我,他虽是善意,但我不能接受。谢郎天之骄子,定不能体会庶子在高墙大院里,腹背树敌的境遇。我多年仰仗七兄,不过是因着,那墙垣之中,不过他一人真心耳。”      他的声音听起来寥落孤寂,这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比他还要小月余。      谢泓白袍扬风,眉眼隽秀,说不出的淡泊悠然,他平和地席地而坐,声音清润得宛如泉水,“他真心,你却未必真心?”      “谢郎要如此认为也可。”桓九郎不愿反驳。可若是不曾真心,他定不会如此时这般,与谢泓坐在这里,饮这苦酒,说这因果。      他对巫娆的心思是诚的,若不是前头的人是桓瑾之,他不会一忍再忍。      他早该冲入罗子巷,威逼也罢,利诱也罢,他只要得到那个妇人。外人眼中,他纵然是天少冲动,行事乖张又如何?      他只要那个妇人。      谢泓的眼光微微一滞,他并不曾料到,桓九郎竟真对那个蛇蝎妇人动了真情。      转眼间,他放下杯盏,雍容地起身,以绣帕拭干指尖的酒水,叹道:“她如此待你,可值得你一番苦心?”      “不值。”      桓九郎并未迟疑,他只反问道:“世人多言,谢郎多情。可谢十二心底真正惦记之人,还是那位令你绝弦于世、经年不忘的女子吧。”      他说罢,提步不顾地离去。      桓瑾之也猜不出,他谢泓断弦是为的何人,桓九郎笃定地说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当真是他们小看了这个少年。他活得通透,并不比他们差在何处。      情之所至,身不由己。这便是桓九郎的意思。      谢泓明白。由人及己,他自己也是深以为然。便垂了广袖,身后的山峦飘摇间绿影如丝游弋,弦月朗润如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终于码完了,唉,桓九郎真是个命苦的痴情种,可怜作者君连他的名字都没写呢…… 这注定是个命苦的炮灰啊…… ☆、美男计   巫蘅安分守己地待在旧宅里守了三日,她沉不住气了。      即便是足不出户,她业已得知,巫娆用计逼迫桓瑾之一事,也已猜到桓瑾之敦厚之人,宅心仁厚,必不会拒绝美人如此“盛情”。      谢氏来的护卫,到底与众不同,而且他们对巫蘅并不设防,巫蘅要得知什么消息,尽可以知道。      其中一个瘦弱有力的少年,名唤檀羽,眉清目秀,宛如青竹般优雅修长的少年郎,与巫蘅说过的话最多,但每当望向巫蘅时,却不时会低下头,脸上浮出淡淡的红云。      见状巫蘅便会好笑,她便取笑道:“檀羽。不知旁人可会唤你——‘檀郎’?”      檀郎是时下小姑用给心上人称的。      檀羽一听,果然脸色又蹭蹭地攀上无数朵桃红的云,他秉着剑进退不得,咬咬唇不做声。      巫蘅发现自己很闲,闲不住了,她便又叹道:“你们谢郎,好生凉薄多情!”      这诚然是一句玩笑话,而且这句话是万万不能叫谢泓听到的。她可并未打算和谢泓这么暧昧到底。      显然檀羽也并非是多嘴多舌之人,不过当晚记录着巫蘅这一语的绢帛仍然飘落到了谢泓的案头。      少年如玉如月,眉峰挑开一丝墨色,他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绢帛,微笑道:“阿蘅这是想我了。”      “谢同。”转眼他吩咐道,“以后旧宅里的消息,事无巨细,都报与我。”      窗外的明月皎白如雪,谢同隔着一扇门扉低声应答:“敬诺。”      不过他又想到一事,不曾与谢泓报过的,此时趁着郎君心情大好,便不留神说出来了,“郎君,那旧宅,似曾有邪祟之说。”      谢泓皱了眉头,转眼间,他垂袖道:“怎么今日才说?”      他从雪白狐皮的软毡起身,转眼便步履略微仓促地往外走,谢同执剑恭谨地立在廊下花海之中的一隅,西府海棠的浓香正是馥郁,谢泓眼波淡淡一瞥,“那个宅子,是巫靖之妻秦氏所赠?”      “是。”谢同点头,但转眼又摇头,“只不过,却是那位巫小姑自己求来的。”      她自己求的?      她宁愿出府,住在荒僻闹鬼的旧宅,也不愿待在巫府么?      阿蘅是聪明的,她定是在巫府受了委屈罢。思及此,谢泓的眉慢慢地便攒了起来。      “郎君。”      谢泓微笑道:“她既思念我,言我凉薄多情,疑我见异思迁,我再不出面解释,她恼我了可怎生是好?”      “不过,”谢泓抚着那优雅光滑如玉的下颌,淡淡地望着天边的明月,又道,“闹鬼的宅子住着可不好,只是她那么聪明,又想着和我划清界限,我该如何才能让她迁居?”      这话一出,谢同也不禁哑然。      那位姓巫的小姑像是要与自家郎君划清界限么?      那日她可是和郎君在一起共度了整个午后啊!郎君硬是没有走啊!      谢同舔舔唇,道:“郎君此言差矣,那位巫小姑,自从郎君一别,可是整日对您的七弦琴睹物思人。”      至于那把花椒,被巫蘅送入了厨房,这就不好细说了。      当然,巫蘅在院中对少年檀羽多有言语相戏,这就更不好在郎君面前说了。      谢泓笑而不语。      巫蘅对他用情多少,他无从知道,但一开始,她刻意在自己面前伪装轻浮,迫他厌弃于她,又以男装相见,请他不要调查她的身份,他便知悉。      那个有三分狡赖的妇人,她对他的心,全然不足以令她与自己相携此生。      谢泓这般笑过之后,不知念及什么,眉眼轻痕仍在,但目光却微微冷了下来,“既有凶煞邪祟之说,那定是出过事情。有人装神弄鬼。”      他吩咐道:“你命人私下里告知她那两个老仆,那两人是精于世情的,让他们暗地查清楚,到底何人在旧宅搬弄这些玄虚。”      谢同无奈地又应了一声,他心里想着:哎,郎君哎,您不就是心里担心这邪物沾到那巫小姑的脚上吗,您都说了是有人故弄玄虚,还这么忧心忡忡。哎。      转眼巫蘅又得到了另一条消息。      檀羽听到了外头的风声,便事无遗漏地告知她:“桓七郎这几日精神倦怠,有人投贴一概不回,连着几日流觞宴不曾应答。”      谢氏的人,于这建康城中,到底不能把只手探入桓府内部。      “那桓七郎对巫娆许诺的纳妾一事……”      巫蘅一顿,檀羽皱眉道:“桓七郎称病了,纳妾一事暂缓。桓君本来气怒,因这事要重罚于七郎,只怕这拖延的法子也是桓夫人想的,也可暂时保全九郎之情,不至于先兄弟阋墙。”      “桓七郎病了。”巫蘅怔忡不解,重复了一句。      檀羽说这是假,但巫蘅却隐约觉得,也许是真的。      这话说完,檀羽听到门外一声唿哨之音,他恭谨地抱剑退去,待出门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又折回来,嘴角一扬,道:“女郎,我家郎君约你,明日午时水榭一会。”      “他准我出门了?”      檀羽嘴角微微上挑,他脸红地说道:“他可不曾给女郎下过禁足令的。”      她发现,这个檀羽和自己说话,少年羞涩,还真轻易便面红耳赤,宛如带露桃花。这少年的心思真单纯啊。      翌日,巫蘅仍然小郎装束,一头墨云般的青丝半束,双眼璨璨,她走出门去,流风飘裳,倒是说不出的秀美。时辰尚早,她便沿河休憩了一阵,这清河两畔都是两排青丝葱茏的翠柳,无数道珠帘参差披拂,笙歌淡入风中。      巫蘅看得痴怔了,慢慢地,她负起了手来。      那沿河的风景,是一路绵延的蓊郁繁华,歌台暖响,舞女美人,丝竹管弦呕哑,吹荡出绵绵靡靡之态。这便是建康人徜于富贵乡、安逸享乐的盛景图卷了。      她等了许久不见谢泓的人,心里微微泄气。      但这时候,身后忽地有什么物事砸中了自己。      正击在她腘窝处,巫蘅险些腿一软,她低下头,地上骨碌碌滚开一只又白又粉的桃子。当下,她双眼一直。      她回过头来,正见一个杏子色留仙长裙的小姑,脸颊粉怯怯的,手里举着一只鲜美的桃儿,见她突然眼光直直地看去,登时脸色更晕红了。      巫蘅一愣,那小姑躲闪着目光,羞怯而勇敢地玉手这么一扬。      登时,又一只桃儿砸在了她的鼻梁上。      巫蘅真傻了。      这是——      巫蘅想到一种不太可能的可能,本想虎着脸将少女喝退,只是眼光忽地悠悠瞥见谢氏从容而来的马车,正逢杨柳阴里而来,她便眉梢舒卷,极温柔地问道:“小姑娥眉曼睩,何所思?”      “我……我……”那小姑登时脸色涨红,又激动又羞涩地说道,“郎君容姿秀美,仪态万方,我、我有爱慕之心,愿与郎君,结伴同游碧湖……”      少女粉面嫣然宛如春日迟迟里娇嫩不胜的花苞。      巫蘅一叹,没曾想自己什么时候竟惹上了一笔桃花债。      这笔债欠得风流,又不大好还上。她虽扮作男人,但骨子里毕竟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      正犹豫着这当如何是好。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琴音般清润动人的声音,“小郎君真好姿仪,远望之如白芷幽兰,君子之骨,我也正想与小郎一道游湖。”      这是谢泓的声音。      巫蘅向他看去,那个白衣郎君,舍了一众随从,独自踱步而来,他所立的光影,瞬间跌出红尘之外。她从未见过,有哪一个人能真把这从容优雅刻入骨子里,这等风华,才是当世人所景仰的风骨吧。      慢慢地,她双眸一低。      少女眼直地望着这个白衣郎君,又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眼巫蘅,凌波妙目微转,不知思量着什么。      但巫蘅并不想落了下风,她正要开口答应那小姑的请求。      不料那少女竟直直地扑到了谢泓的身前,将袖中珍藏的一只香囊扔给他,仿佛怕一只香囊碰碎了这个美得不太真实的白衣男子,她只敢扔到他的面前,他的脚下,然后羞涩搅弄下裳,捏出一道道瘦菊花般的褶痕。      巫蘅大惊。      但在谢泓清润的笑声之中,那少女鼓足了气,勇敢地说道:“不,我现在,只想和你游湖了。”      巫蘅好一阵气闷不胜。      她皱着眉一阵出气,瞪了谢泓一眼,然后转过了身去。      若非顾及此时笑出声来,让那少女难堪,他早该朗声大笑,他一派悠然地扬着唇道:“可惜我方才已然说了,只想与这位小郎君同游,女郎美意,只能辜负了。”      说罢,那少女脸色一阵青白,而谢泓已经优雅如风地越过了她,走到了巫蘅面前。      他微笑道:“言小郎真是多情。”      “啊!”身后传来少女的惊呼声和跺脚声。她万没有想到,自己在那个白衣郎君的眼中,远不如一个美少年有魅力,能打动人心。      她羞臊难堪,慌张地窜开了。      巫蘅扁了扁唇,并不答话,谢泓浅笑道:“我可是得罪你了?”      身后已然无人,河中粼粼水光,有轻舟荡过,他忽而声音一低,叹道:“为了来见阿蘅,我方才下车猛了,可是吐了一口血。”      说罢,便在巫蘅花容失色之中,他缓缓地递来一张雪白的绣绢。      她劈手夺过,果然,那雪白的绢子上染了几滴猩红,她伸出指尖一抹,还未干涸,指尖浸了一缕薄红。她怔怔地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的脸色的确有几许苍白,薄唇微抿着,那双澄澈的眸锁着她时,似乎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和委屈……      她手指一颤,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直是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叹道:“谢郎,你身子太弱了。”      是了,他是世人眼中的“病弱谢郎”,自幼便多灾多病。可是自巫蘅与他相识以来,他除却体弱些,脸色苍白些,并未怎么见病,她便一直忽视了这一点。      她自己不是大夫,他好与不好,若他不说,她怎么望得出来?      一时间,巫蘅咬住了下唇。      “阿蘅只有这一句温柔话同我说?”谢泓不满了。      这个少年啊……令人无奈头疼,只是巫蘅却惊讶地发现,他那眼中一分的幽怨,化作了三分,水一般地漾着。      巫蘅吃惊地瞪着他。      但是他脸色的苍白的确让她心疼了,身形羸弱的少年郎,此刻还站在风里与她说话,一道柳丝缠在他发上巍峨的竖冠上。      若说他今日有何不同,便是他作的竟是成年人的打扮。      巫蘅呆住了,“谢郎,你、你近日及冠了?”      谢泓闻言,失笑起来,“我及冠之日,建康无人不晓,阿蘅怎么会不知。”      这话也对,只是转眼,少年一手扶着她的肩,探下身来,笑容多了分隐秘,“我今日,是以王八郎的身份出行。”      也就是说,不管他今日做了什么事,丑事也好,没事也罢,这些统统都要扣在琅琊王八的名下!      难怪,他今日来时,那马车车驾看着很不一样。原来竟是琅琊王氏式样。      当今王谢两家,可谓不分彼此。开这等小玩笑,当真不算什么。      巫蘅不再多言,只是,她私以为,谢泓和她靠得实在太近了些。他那绵长而轻细的呼吸,便这么洒在她的耳洞,巫蘅比方才那小姑还要羞臊,登时臊得脸如红霞,不生波澜的脸腾出一朵桃色的花。      谢同眼力好,这般远远一望,登时摇头失笑道:“难怪郎君今日出门前,嘱咐我等杀鸡取血。”      病弱美男计什么的,郎君你不要太下流!      巫蘅心如擂鼓,她后仰着腰,微微后退了这么几寸,谢泓不动,只是这么看着她,眼波比这身后一片湖还要柔软,那声音,温柔极了也多情极了,“卿卿,数日不见,泓甚是思念,卿卿可曾念我?我赠的七弦琴,卿卿可曾睹物相思?”      随着那呼吸,一道灼烫的热雾洒在她的脸颊上,烫到了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谢泓要装成王悠之?唉,腹黑谢郎想的是,他还一没成年二没娶亲,整天在外边招惹女孩子不大好。所以和巫蘅见面用的都是王悠之的名号。 王八郎真的可气可气了,啥女人,非得让谢泓把锅扣到自己头上?不行,他得好好见见!于是……王悠之喜欢上巫蘅。哈哈哈,以上纯属瞎说。女主没那么大魅力。 ☆、入v一更   他那双秋水般澄澈深远的眸, 让巫蘅心跳失衡, 她脸红地别过头去,不知怎么便哼了一声, “谢郎送来的少年们倒是一个个俊秀剔透,孔武有力, 对妇人又体贴备至, 我可半点想不起利口捷给地戏弄小姑的谢郎。”      这话一出, 谢泓登时沉了脸色, 他退回去便站直了, 顷刻之间又恢复了那白衣翩翩的谢十二郎。      他淡淡地一哂,“我让他们撤了便是。”敢肖想他的妇人,对她巧言令色,他心里实在深恨不已。      这般微微嘟着唇,有些孩子气模样的谢泓, 比起前世清润如水的一个剪影,却是更立体而生动。      即便再不愿承认, 她也必须客观地认知自己的心,她的心, 已乱。      “谢郎生气了?”      “巫蘅, 你不过是仗着我的心有恃无恐罢了。”他瞟了她一眼,便卷着广袖从容而去, 沿着河堤的柳帘,那墨发在玉冠之间隐隐荡着玉质的光泽。      他那句话,是在表达他的不满。      谢泓自己也生出了一阵懊恼。巫蘅的心, 远远不足以让他有恃无恐,她甚至对他没有太多眷恋之意,一旦她抽身离去……      他闭了闭眼,脚下一步踉跄。      于是,素来步履优雅、从容宛如涉莲而行的谢郎,就这么栽在一株柳树下,狼狈地顿住身形。以至于身前那群倚马而立的部曲仆从地瞪着眼睛,将这一幕看呆了。      巫蘅也呆了。      谢泓更懊恼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河水里飘摇而过一只轻舟,一人立在船头,对他吹了一支口哨,紧跟着便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谢十二惯来爱装高洁君子!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谢泓眼光所到之处,原来是素来与他不对付的陈季止。      他讽弄地扬起唇角,睨了陈季止一眼。      当时那少年跳着脚对撑船的艄公哇哇大叫:“谢泓瞪我了!不妙了!赶紧走!赶紧的!”      艄公脚下的一叶轻舟,转眼轻灵地越过碧水湖面,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谢泓仍然没有动。      巫蘅从他身后走进,心隐隐一疼。明知他故作委屈,怎么她会这么不舍?      谢十二你难道不知,你我身份天差地远,你今日执意如此,以我的门第,日后只能为你外室,连妾也配不上?      “谢郎,不是要游湖么?”她刻意不提方才他那句话,刻意地忽略。      谢泓知道她在回避,他叹了口气,将手臂伸给她,“拉我起身。”      巫蘅一怔,才发现原来方才他一时不察竟然走到了泥里。这河畔因为大雨常至时常涨水,岸边的泥土常年浸水而松软,踩上去容易陷落。      此刻谢泓的白袍已脏,下摆有几行泥印。      她点头,搭住他的手腕,“仔细着点。”便轻轻一扯,巫蘅力大,将他直直地从泥淖里拉了出来。      谢泓仿佛没有经历过方才那一场狼狈,他正了正衣襟,脚下已经尽是污泥,只是他那神态,依旧是澄明而高雅的,似乎不曾染过什么浑浊之物。      这点让巫蘅细细地一声惊疑。      他不以为意地拈了拈袍角,“我曾为了给一人奏琴,在乱草堆中坐过两日,你以为我当真在意这个?”      听起来是很风雅之事。      巫蘅忍不住问道:“谢郎为的可是一个小姑?”      她咬着粉唇,露出里边洁白的牙,这回换她目光幽怨了。她是真没想到,原来谢泓心底,对谁都是这般多情而宽容的。      他凝视着她的神色,许久,才扬唇灿烂地一笑,“还真是。”      巫蘅扔开他,不说话地便走了。      身后谢氏的部曲们齐齐把眼睛看傻了,不想这小姑竟然敢给谢郎脸色看?建康城中竟出了这等人物,但看郎君,竟好似不怒不恼,反而一派自得的风流意态?      一人在谢同身后压低嗓音道:“头儿,郎君似乎太痴迷于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句话让谢同心头猛地一跳,他怔愣地望向那边。初夏的风轻柔和顺,柳腰依依然地吹拂着,满池柔绿,清圆浅荷冒出几缕芽尖来。      巫蘅已经举步上了水榭。      谢泓在她身后,信步般自在,脚下如同踩着一朵高雅的白云。      他跟着巫蘅上了水榭。      巫蘅的眼光仍在飘花碧水上停顿,身后传来他的脚步声。      没等谢泓开口,巫蘅忽而转过身来,盈盈拜倒。      “阿蘅!”他愕了一瞬,伸手将她的两只玉臂托住,将她扶稳了站起身来。      “谢郎,我有话说。”      巫蘅不再似方才的迟疑,她清亮的眼眸,多了几分真诚和坦荡,也多了几分勇气与决心。      不知为何,她要坦白心意了,会因此而不安的,竟然是他。      谢泓松开了手。他清音朗润,“你说吧。”      巫蘅屏息凝神,她退后半步,身后是红漆的雕栏,她的声音缠花绕雪地迤迤而来,“谢泓,到了这我只能承认,这世间有千万人,我唯独钟情于你,我见过无数男儿,唯独心悦于你。”      少女坦诚心事,却没有最应当有的娇羞、赧然、窘迫、坐立难安,她这么直白,可却也这么理智。      谢泓广袖下蜷起的手指微微重了力道。      “可是谢郎,你要如何安顿我呢?”巫蘅想到这,心里便是一阵苦楚和辛酸难抑,“为妻为妾为婢为外室,我都不愿。”      “你要什么?”谢泓仍然这么沉静地望着他,目光很深邃,声音却哑然。      “告诉我你要什么。”他又重复了一句。      巫蘅只是摇头。她的想法,对男人而言,太过惊世骇俗。      以前,她只想这世上,有一人真心疼她恋她,与她相携到老。他不会再娶妻纳妾,这辈子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这样的世道,她这样的身份,她实在是贪心了。      所以现在,她已经不求那些,她想守着自己过这一生。      “我要的,谢郎给不了。这座建康城中,无人能给。”      她这么否定之后,眼眸已经湿润了。她拒绝得干脆,可心隐隐作疼也是真的。她又对他福了福,谢泓眉心蹙起,在他清冷沉下来的眸光注视下,她毫不生退意,“我知,我现在孤身一人,在建康单薄无依。谢郎派遣的护卫,我收下了,却和谢郎说这些话,实在……令谢郎不快了。”      “我是不快。”谢泓薄唇一动,他走到红栏旁,撩开袍角坐了下来,眸光悠远,透着一种绵绵的深邃的情思,“但与这二十人无关。”      他不会收回那些护卫。      他必须这么护着她。      巫蘅猜不透他的心意了。她只是忐忑地揪着自己的玄裳,下意识地谨慎地候着他的答复。      过了许久,谢泓才又无奈地一叹,落英如雨,他眼光转过来,无奈地如是道:“阿蘅,你想过庄子逍遥之道,想过无数种可能,便没有一种,是到我的身边?”      巫蘅一惊,她错愕地乱了一步。      他已经又走上了前,无奈地挑起了一弧薄唇,目色潺潺如水。      “阿蘅你看,我又猜对了。”      她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真实的反应之时,才是最可爱的。可惜她不知道,反而一直压抑克制自己,谨小慎微地在他面前,说话行事,一步三算计。他不喜她这般模样。      可是,真叫人无奈啊。      谢泓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头疼的妇人,可她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妇人。他不愿逼迫她。      “我承诺,你在建康一日,我便护你一日。这是我陈郡谢泓的承诺。至于你的心意,”谢泓将胸臆之间噙住的郁浊之气徐徐松开了,“无论如何,这个承诺不会改变。”      他要抽身而去,只是巫蘅脸上隐约的泪痕让他不忍,他终究又踱回来,将一条丝绢递给她。      “莫哭。”      他一说,巫蘅的泪水更汹涌了。      她痛诉道:“谢泓你这算什么?算什么!你明知,你我永远没有结果,你明知,你存心要引人入局,没有人会真能守得住心。你这算什么?”      从他在那几个欲玷污她的大汉手里救下她,待他温柔如水,替他抚琴引弦,她就泥足深陷了啊。      “我谢泓一生,最喜尝试不可为之事,旁人说的不可为,大不韪,我却偏偏更想上前。巫蘅,不是我不懂你,是我的心意,你全然没有读明白。”他说完这句话,终于回头不顾,飘然而去。      巫蘅自泪眼水光里微怔,只是她已经愿去想这些事了。      “郎君?”谢同讷讷的不敢多言,他已经多年未见郎君露出这般阴郁之态了。      谢泓脚步如风,不回头便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他低声道,“走吧。”      马车悠然前行。      谢泓疲倦一般地闭上了眼。      巫蘅靠着红漆绮柱,在他曾坐下的地方,指尖感受着谢泓残余的一丝温度。      还没晃过神,便听得身后有人嘻笑一声:“哎,你这小郎,怎么独自在此,谢十二走了?”      巫蘅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只余下淡淡的涩意,她回过头来。      这人正是方才轻舟飘去的陈季止。      巫蘅愣愣地看着他。      陈季止此刻静在水上的舟中,撑船的艄公鹤发长须,尽数花白。船靠上水榭,陈季止攀着红栏一跃而上。      “你是何人,谢十二对你甚是照拂,真奇怪。”陈季止摸着下颌,打量着巫蘅,他这上上下下的目光直白赤露,看得巫蘅心中恼意大生。      巫蘅的脸掠过一丝怫然不悦。      “你是何人?”      陈季止嬉笑道:“姓陈。”      这人举止轻浮,和谢十二还有些交情,巫蘅不难猜到,那日所见的陈公,应当便是此人之父。      她恼恨这个人对她不加收敛的打量目光,举步要走。      不过才走了一步,她又想到了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潋滟着双眸笑道:“我听闻,前几日陈四郎在建康西郊买了一座宅院,有良田百亩。”      这事连陈公都未得知。      陈季止登时脸色一凛,他看向巫蘅那轻浮的目光,多了警惕。      这事巫蘅知道,因为她近日一直在打探,何处的府宅能满足她心中清幽避世、有青桑田亩,可自给自足解决温饱的。下里行市之中,难免有人便泄露了陈四郎的名头。      她心中最属意的那块地,叫眼前此人得了去。      “你这小郎,该是要打我田产的主意?”      陈季止为人放旷不羁,行事比他父亲还要邪上三分。他早有出府自立的念头,所以才瞒着陈府诸人,用这么多年积攒所得,买了那么一桩宅院。      因是刚到手的,他眼下自然对那块地看得极重。      巫蘅笑了笑,“我想与陈四郎立个誓约。”      “什么誓约?”陈季止更警惕了。      巫蘅见他这般宝贝那块地,心中计较深了几分,她慢慢地坐下来,背靠红柱笃定地说道:“我帮你一次,事成之后,那块地一年的收成,请陈四郎匀我一成。”      “这笔交易可不小。”陈四郎并未动心,“你帮我做什么?”      “我提点四郎一句。”巫蘅微笑道,“十日之内建康会有十年罕至的暴雨,陈四郎的田地都在山坳口,地势低洼,不留神大雨淹了良田,可万分不好。”      “几句危言,实难令人信服。”陈季止不住摇头,表示不认同。      “只是一个誓约罢了。我略懂天文之术,今日给陈四郎献上这条忠谏,也让四郎你有备无患。四郎若答应了,事成之后请兑现承诺。”巫蘅从容地站起了身,将下袍玄裳伸指掸开几朵花瓣,“我保证,陈四郎你绝不亏损。”      “若没有雨,不曾淹田,又当如何?”陈季止忽然沉下眼光,再不复方才的轻佻,显然心中已有动摇。      巫蘅想了想,她转过眸望向身后,那一派绿杨垂柳之处,人影渐没。勾折的几道泥沙路,再没有那个白衣少年。她微微失望地垂目道:“唉,那我便告诉你,陈郡谢十二的一个弱点吧。你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最是讨厌了。我也是势单力孤,才屡屡受他欺负。”      我也是势单力孤,才屡屡受他欺负。      竟是一个同道!      陈季止登时眼前一亮,笑得露出了那口白花花的牙齿,他抚掌大笑:“妙极妙极!”      若是能欺负一回谢泓,狠狠地出这口恶气,那良田让她五成也不妨!这口气堵在心里真久了啊!      “小郎还未报上你的名字。”陈季止硬生生压下心中这欲扬眉吐气的快慰,和煦如春风地一笑,“他日若真不幸被小郎言重,那笔收藏,我当划到小郎的名下。”      这真是个问题。      巫蘅眉梢一蹙。      她来建康,人生未熟,贸然用“言衡”之名,日后陈季止要反悔,再容易不过。只是——      到底是陈公的儿子,陈公博学雅望,便信他一回。      她思量着,微笑道:“我名言衡。”      “言衡。”陈季止摸着下巴,想了想。他在这个名士圈子里待得久了,从未听说过有言氏门人。      不过转眼他又摒弃了这个念头,那谢十二何许人也,他与这位小郎方才拉拉扯扯,可谓纠缠不清。谢十二都与她这么莫逆了,自己也端不起那个所谓姿态了。      他叠声微笑道:“可。”      “多谢陈四郎。”巫蘅起身,对陈四郎一揖到地,谦恭地凝声道,“待我回府之后,考察舆图所载山势地形,将那应策献于四郎。”      巫蘅一直到离开,整个身体都是绷直了的。      她不敢想,原来陈四郎竟是这么好糊弄的一个人。      不过现在,她有的忙活了。      她回府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向王妪问询府中还有多少存钱。她和王妪、柳叟几人,都是乡里来的,清贫惯了,省吃俭用不觉得有什么。      王妪拿出了一点现钱,点了点,便愁眉道:“女郎,这些钱,远远不够剩下这半月的用度了。”      “这样。”巫蘅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感觉一直极准,虽然她鲜少过问钱粮之事,但她得罪了巫娆,巫府能放给她的例钱自然只有愈发见少的时候。      陈四郎这一笔若不能敲诈得来,这个月可真见了底了。      “王妪,柳叟可在?”      “在的。”王妪点头道,“他在院后洗马。”      巫蘅不疑有他,便踩着木屐风一般地越过萧疏梧桐,往后院而去。苦楝树的花香清减了许多,薄薄升腾的水雾将淡紫的花朵蒙上一缕水色娇秀。      “柳叟,我有事询问。”她停了下来。      柳叟拿着木瓜瓢,似乎让在浇着玄黑鬃毛的马儿,这匹马昔时买回来时,也是神骏无比的。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巫家家道中落,它已经瘦成这般形容,远望之甚至远不如一匹骡子,时时神情倦怠得仿佛要伏枥歇憩。      柳叟浇马的手不停,他的眼中,满是对这匹马的怜惜和敬重之情。      这是贫苦带来的灾祸。      若这匹马日日饱食餍足,绝对不会沦落至此。      他“嗯”了一声,“女郎,这里脏臭,您且先离开,我洗马之后,便去找女郎。”      “不用。”巫蘅却了柳叟这份心意,“我只是想问,近十日之内,可有暴雨?”      柳叟终于手一顿,他诧异地问巫蘅,“女郎怎的要问这个?”      凭天吃饭,所以这晴雨这向来是务农之人要担忧之事。眼下他们的田地早已变卖出去,再无农田可锄,巫蘅问的这个问题,他自然是奇怪的。      “叟先回我。”      柳叟皱了皱眉,他将双眼抬起来,满怀眷恋地望向那湛蓝的天。      这天时揣测,风水之说,柳叟是个能人。以前家宅外边的事但有不懂的,巫蘅想到的第一人便是柳叟。      这已然成了一种积习。      “十日太久,我怕是看不透。”      许久之后,柳叟低下头,他镇定自若了起来,“但近来燥热得久了,这初夏的第一场梅雨久久不至,闷得比往年都久了些。这几日怕是要来了。”      “如此甚好!”巫蘅便满意了。      建康的梅雨时节,雨量丰沛不说,常有淹道之事发生。至于陈四郎两天所在的山坳口,山南谷中又一条天然而成的水瀑,若加以引导,必成水患之势。      当晚巫蘅便假惺惺地为陈季止写了满张救水应灾之策。      陈季止不日收到书信,皱着眉头道:“越说越发像是真的了!我可还等着她输了,告诉我谢十二到底有什么弱点,不行,这件事我得弄弄清楚!”      陈季止并非傻子,登即命人守在那西郊府宅,看看巫蘅是否要卖弄玄虚。      当然,陈季止能收到的信件,谢泓也能得到一份。      这全然是拜他留下的那二十人所赐。      这一夜谢泓被召入宫中,与皇帝和诸位王公贵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不算浅,但这荒淫的皇帝用来享用之物,难免烈性,喝了几盏之后,只觉得热劲上涌,眼前模糊不清。      若不是今日见了巫蘅,若不是巫蘅对他说了那些话,他绝不会一时贪恋放纵,不甚喝醉。      “谢郎今日走步左摇右晃,当真傀俄如玉山之将倾。”皇帝指着疾步离去的谢泓的背影,大笑道,“我辈中人!至情至性者也!”      水酒遥遥一端,便这么敬了天地一杯,顷刻之间又是一杯水酒下肚。      谢泓不胜酒力,脚步虚浮地出宫,找到自己来时的车驾,谢同等人来不及上前搀扶,他眼色迷蒙地靠着车辕,捂住胸口,猛然便是一阵倾吐……      “郎君!”      几人正要上前将他拉住,郎君竟吐在了宫门口啊。      谢泓那白皙如玉的俊脸,染上了酒醉后的薄红,他靠着车辕,喘了几声,阖上了眼帘。      不知许久之后,他再睁眼,那双慈悲而多情的眸,恢复了水一般的深广和清明,他淡淡地说道:“今日不回府了,去别院。”      马车启程之后,轩华冠盖延绵着隐入垂丝烛火微黯的夜色之中。      谢同跟着车驾旁,一边望着前路,心里一边计较着。      郎君这个别院买得真是太巧合了!      和那位巫小姑的住宅真是太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变成神棍了。 当然,她还要使点坏。总之敲诈得陈四郎不要不要的。 经年以后,有人在他面前提及谢泓和巫蘅,陈四郎点头品评:“黑!那夫妻二人,顶顶心黑!” ☆、入v二更   “女郎, 你要做什么?”      黎明前, 山巅升起一朵绯色的云。      漫山青黛,微燥的风吹开浅浅的山岚, 将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的三个人的满头汗水吹去。      “女郎……”水秀见巫蘅只顾着扶着腰大喘,并不怎么理会她, 又问了一句。      她们的脚下, 此刻是延绵入底的下山路, 不知不觉已爬了这么高, 鸥鹭时隐时没, 云头滚圆的红日被剥了出来。      水盈单望着这下山路,便惊骇得作声不得,蜷缩成一团。      巫蘅忽然眨眨眼,望向水秀绽开神秘的微笑,“我比划过了, 这条谷口后又一条天然而成的山溪,水量丰富, 我们想办法把它砸穿。”      “这?”那个婢女对望一眼,花容失色。      水秀咬着牙摇头道:“女郎, 这……我们三人, 只怕难以成事。”      的确,巫蘅还算女子之中的佼佼者了。这两个娇娇柔柔的少女, 要凿山有点难度。      但王妪和柳叟,毕竟年事已大,这山虽然缓, 但登上来也费时费力。更何况,他们若知巫蘅的真正目的,只怕非但不会来,还会想法设法地阻她。      “并非一日之功。”巫蘅皱眉往山下打量了一眼,她淡淡道,“我已做了详尽地测算,这里的山体很薄,你我三人之力,花个数日功夫,还是很有希望的。”      “女郎……”水盈衣袖抹脸,楚楚地从喉尖发出一阵颤音。      被她这么一看,巫蘅忽然觉得自己成了逞凶威逼的恶人,她无奈地摇头,“若是寻常时候,我也不愿逼你们。不过你们大约也知道,从你们被主母遣出来那日起,你们的生死,她便再不插手了。我又是个不得人喜的,主母每月放给我们的月钱,根本不足以维持生计。你们不想挨饿,现在当陪我另谋生路。”      虽然这法子的确缺德,但对于陈季止这种建康城中的贵族,良田抽成不过一成,这点薄利他转手便能扔了。      两个婢女只戚戚然地不说话。      隔了许久,一缕金辉撒开来,山风挥之不退的燥热也随之升起,水秀咬着唇问道:“女郎,咱们若想立足建康,攀上谢十二郎不就够了?何必费神费力……”      水秀的话没说完,被巫蘅猛然冷下来的目光堵了回去。      水秀委屈地红着眼,再也不敢和这位喜怒无常的女郎说一句话了。      天色微亮,巫蘅把竹篮里摆着的凿石用的斧锤取了出来,三个少女攀在缓坡上,巫蘅取了几根绿藤拴在她们腰上以防不测,便就着石壁滑下,站到了一侧。开始动工了。      “铿铿铿——”这么响了一个清晨。      “你们说阿蘅清早出门了?”谢泓手里的丝绢垂于膝头,他想了想,竟然微笑起来,“有趣。”      “郎君,这?”谢同近来愈发看不透这两人了。      谢泓施施然地起身,沐浴之后身上有淡雅的熏香,他墨发不整地走出了寝房,挑唇道:“我和陈季止不对付久了,阿蘅要帮我出气呢。”      昨晚郎君醉醺醺地回府,心情可谓低落了整晚,他们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失态的谢郎。半分不敢招惹于他,以为这次与巫蘅闹了不愉快,即便日后还能言归于好,但总能撑过几日,以昭示郎君对那位巫小姑并非那么上心,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可是,这才一个晚上啊!      谢同作痛心疾首状,看着这家意气风发的郎君,忽而觉得,唉,喜怒无常,这是入障了!      这事要不得!      他舔了舔自己的发干的下唇,轻声道:“郎君你怎么猜得到,她要做什么?底下来信,说她行踪鬼祟,不知打的什么坏主意。”      谢泓微笑着,望着一院浮动的青竹绿光,那眼神悠远得仿似两朵澄天下的云,但看着却似乎更远一些,“你们不是说,她意欲凿山么?那西郊山脚是陈季止的府邸。山壁一旦凿穿,那溪水顺过去,便能把陈季止的百亩良田淹了。”      “这!”谢同惊讶了,“她要淹田作甚?”      应该不是为了给郎君报仇吧。那小姑看着不似挟私报复之人,再者郎君和陈季止并无深仇大怨,若说有仇,该陈季止对谢泓有切齿拊心之恨才是。      “你们不是还说,上头她们三个在凿山,山脚下陈季止命人挖池么?”谢泓反问道。      谢同真真不明白了,他既不懂巫蘅为何凿山,也不懂陈季止为何挖池蓄水,倒是郎君这般纯熟了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      过后他无力地垂着手,问道:“那郎君以为,该如何是好?”      “她们三个小姑,凿山太费事了些。你带上几个人,从山南穿水帘过去,在对面打通豁口。记住,你们白日去,不得让她发现了。”谢泓嘱咐完这番话,那抹清浅的微笑重又浮上眼角眉梢,清俊如画。      郎君怜惜她们三个弱女子,这个不难理解。      可是他乃堂堂谢氏部曲,竟然要被派往西郊凿山……      郎君你是认真的么?      巫蘅累了两日,细嫩的两截胳膊立刻肿了。      王妪拿着药膏为她上药时,灯火下她一张脸上俱是担忧,“女郎,何苦这么拼命?”      巫蘅这时才有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因为心虚,低着头半晌不答。      第三日,当少女三人气喘吁吁地登山上去,目瞪口呆地发现,竟然已经薄得只剩一道屏障了,在来几斧头抡一抡,大约那里的溪水便能穿过这条动喷薄而出,这隧洞有点自上而下的倾斜,水势已经对那块屏障有了一定的阻力。      “女郎,你说得对,真是太薄了!”水秀瞠目道,她不禁对巫蘅充满敬畏。      可是,即便是巫蘅,她也是费解的。怎么会这样?      她不想了,大抵这便是运道,是天赐的福气,这回连老天都站在她这一边。便将水盈水秀差使道一旁,自己用斧子又凿了凿,那道屏障愈发浅薄了,她才罢手。      “有这水势,等大雨一至,这里便能冲开了。”巫蘅将斧子收回竹篮里,转过身,兴奋地为她们指山下的绿野千里观望,“这里田地肥沃,说不定那一成收入足可够我们吃穿一年了。我得好好计议一番,让陈季止十日之后便先划一部分钱财给我!”      水秀愣愣地看着巫蘅不说话。      水盈怯怯地说道:“女郎,咱们这么算计陈四郎,是不是……”      巫蘅瞟了她一眼,水盈登即不敢作声了。      这一眼并不是警告,只是,她的确没有想到,看着怯弱如柳、毫无主见的水盈,竟然是个玲珑人物。水秀跟着她除了三日蛮力气,到今日也没明白她要凿山做什么。      今日看来,她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带在身边的这两个侍女了。      “陈家的家业你我不能估量,陈季止他答应得那么爽利,对这一成收成想来不是十分在意。不过你我都是食不果腹之人,再不为自己计较些,吃亏可并不是什么福气。”巫蘅弹指掸落衣上的泥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饿肚子之时,你们便会明白,我今日所言,都是金玉之言。”      陈季止找的几个人,在西郊守了三日。他们也是一群潦倒的草包,整日躺在草垛子上睡觉,或是柴门里斗鸡走狗,以为陈四郎要他们盯着的,是要上门来找茬的人,完全没留意到那山上的事。      巫蘅每忙活一日,便灰头土脸地回去。      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与乞儿在路边争过食。她最是卖力的那一个,是以相形之下,两个侍女还稍显干净一些。      这日一如既往是个大晴日,久不至雨,十天已过去一半,巫蘅难免有些心焦。      檀羽自外边传了一句话来,“女郎,院门外头有一个男人,自称巫娆有信物带给你。我要替你拿了来,他却非要你亲自去接。”      “是什么人?”      彼时,巫蘅没想过出门,着了袭素色绣兰草绿芜的百褶长裙,飘然的一缕淡鸦青色绡绸,柳腰如雾般绰约而美。      檀羽看怔了怔,转瞬之后,他脸红地转过眼,声音细如蚊足了,“我不知。”      “我亲自去会一会。”巫蘅说完这句话,便举步往外走去。      檀羽顾念外头那人是个粗糙之人,担心她重蹈覆辙,是以跟着一道去了。不为别的,这位巫小姑,是他们郎君再三叮嘱了要寸步不离跟着的人,一旦她有了闪失,自己在陈郡谢氏的日子也算是到了头了。      巫蘅走了出去。      在时隔两世,再度见到那个男人之前,她自诩一直过得还算从容,但遇到那个男人,仿佛已经沉眠许久的噩梦骤然苏醒了过来。      那个脸色黝黑的男人,还是那么一副壮硕的身材,白底湖蓝纹的一身劲装,举止粗俗,眼神不定,一眼便能确认他是狡诈多端、暗藏戾气之辈。      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前世她便是在那个男人的奴役之下受尽了苦楚,含恨而终。      刘敬!       作者有话要说:  渣夫终于登场了! 其实前面他也出现过的,你们留意到了没有?捂嘴巴笑。 ☆、再回   巫蘅咬紧了银牙, 她怨恨而又凄迷的目光, 让刘敬也是微愣。      他自是不明白,巫蘅何以对他不同, 用这种眼神瞪着自己。可是这个与众不同,他心里是欢喜的。      是了, 刘敬没有前世的记忆, 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孽缘, 巫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尽管那双清澈美丽、如藏雾色的眼眸盛了一丝水光。      “阿姊有何话对我说?”      刘敬黝黑的脸飞快地掠过一抹奸邪, 他低着头走上前,“桓家的聘书以下到府中,大女郎想请您过府,她略备薄酒,您好歹是巫氏门人, 当为她饯行。”      聘书都下了?      巫蘅一诧,她虽然对刘敬深恨暗结, 可是眼下却只能问他,“那, 我的嫡姐, 她嫁的到底是桓七郎,还是桓九郎?”但是不待刘敬说话, 她又自答,“错了,如今即便是桓九, 也只能为妾了。”      巫蘅言锋犀利,让刘敬一时倒不好接话。他低头暗爽,泼辣有性格的女人,才是他钟爱的。      “请女郎您上车。”刘敬恭敬地对她行礼,邀她前去。      巫蘅把手一招,摇头道:“你的车我不坐。你们嫡家的我约莫是高攀不起,族姐今日上花车,我自然会去,你前脚走了,我会跟来。”      “敬诺。”刘敬皱了皱眉,但眼下他的身份无法忤逆巫蘅。      这种窝囊气让他心里起了憎意:横什么横,入了巫府,你照样是我的人!刘敬垂着头颅,唇歪向了一边。      刘敬的马车离去后,跟来的檀羽攒着眉梢问道:“女郎,你真的要去?”      “她这个理由很正当。”她寄人篱下,这样的情面必须要给,她如今的住处,毕竟是巫家匀给她的,巫蘅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并不放心巫娆,她即便今日飞上枝头,也定要踩我一脚,谢郎这么戏弄她,她也只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所以今日之宴,不会好过。”      巫蘅将手收入淡素色的广袖之中,她转过身,脸色有点漠然。      檀羽低声道:“这件事,我会禀明郎君。”      “你跟他说作甚?”巫蘅惊诧地盯着他,“你难道不知,我和你家郎君早已谈崩了?”      檀羽动了动唇。      他想说郎君若因为你三言两语就退避,他就不是谢泓了。      他想说小姑你还真是太心思单纯。      他想说郎君眼下说不定就在某一处观望着你,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么?      但是檀羽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这种无异刎颈之事,在谢泓眼前还是少做为妙。      巫蘅举步往回走,她眼下着小姑素罗裳,但因为学惯了男人步伐,走来步履风流,温婉不失大气,檀羽后脚跟上,巫蘅走到庭前一株碧深色梧树下,她停驻了,“巫娆要在府里算计我,顾念着大伯父的颜面,大抵不会再用强的,只怕我若不慎,便和桓七郎一道着了她的道儿了。”      巫娆有可能把香料藏在任何地方,上次是抹在帘上,这次便有可能直白地落入茶水里。      若是巫娆真要与她共饮,她与其想办法拒绝,不如有备无患。      不久之后,柳叟驾车带着巫蘅出了门。      他们去的是罗子巷方向。      这一点不用下属回报,谢泓也看得出。他只是在廊前小立,一庭翠竹摇曳,那双隐约薄粉的唇漾开一弧瓣状。      “郎君,巫娆一计不成,这一次更不会放过巫小姑的,你竟让她这么去了?”轻车而行,身后就带了几个谢氏部曲,若有照顾不慎之处,对一个小姑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谢泓淡淡道:“阿蘅很聪明,也很谨慎,不会出错。”      这种谜一般的自信。郎君一定是在感慨自己眼光好。      谢同不说话了。      他说不出话来是因着,郎君你这般说话,又何必把人家庾小姑拉下水?      一树碧影在晴光下深络,庭院里有翠色藤萝、各色鸟雀,虽然景致生动鲜妍,只是却无人迹。巫蘅在这里连庶女都算不上,自然不会有人来迎,只是过了这个时辰,入了这道拱门,仍然只有高低参差的一道道的翠树,便有些失了耐心。      “阿蘅回来了?”      时隔多日,巫蘅终于见到了这位嫡姐。      她浓妆绝艳,一袭红裳滟滟地立在风里,立在亭台楼榭花团深处,飘逸的一缕垂于额边的发,衬得人美花娇,伊人高贵明艳,张扬跋扈,一如往昔风貌。      巫蘅牵起唇,背靠假山曲水,福了福身,“阿姊。”      便是心中再恨,再看不起尊严尽失地算计男人的巫娆,她心底也是认同的,巫娆的确好容色,好风情。      巫娆命两名仆妇将巫蘅迎上亭阁,这里砌了一方平整的方台,上遮掩着碧瓦,四处流风,夏暮的暑气也被吹散了一缕又一缕。      “怎么,不见大伯父和主母?”巫蘅道出疑惑,“今日阿姊不是出嫁么?”      说到这儿,巫娆便压了压那上扬的嘴角,眼沁出清澈的水来,她以袖拭泪,楚楚地说道:“阿爹与桓九郎早已说好了,我会嫁给他成为平妻。可眼下我将为桓七郎妾,他心中忧愤不满,我前日又与他拌了几句嘴,眼下他正在气头儿上,不肯来送。我那母亲惯来是听父亲主张的,眼下哪里肯来?”      巫蘅糯糯地低下头,小声道:“阿姊你别哭。”      巫娆闻言,果真收住了眼泪,她破涕为笑地命人上茶,她亲自为巫蘅斟茶。      雕花玄觞,被她玲珑的一只玉手握在手里,这场景定是美不胜收的,巫蘅一只紧紧地盯着她的手,待巫娆斟满一杯递到她跟前,要为自己再斟一杯时,猛然地,她在这方木桌上一拍!      巫蘅用的力劲是很大的。      巫娆身体半凭着胡床,因为这一震动,指尖巨颤。茶水摇摇撞撞地泼出来不少。      她花容失色,杏眼圆瞪,“阿蘅你这是何意?”她一面接过侍女递上的白绸拭干手背上的水。      “阿姊不要见怪,”巫蘅赧然地望了眼桌面,“这夏季虫多,方才一只落入了我的茶里,不敢倒出来拂了阿姊的好意,所以……”      她的食指往泼出来的水中一点。      巫娆定睛一看,果然这滩水渍中泅着一只垂死将休的黑虫。      “原来如此。”巫娆不疑有他,替她细细倒了茶水,换了玄觞又斟了一杯。      巫蘅与她相碰。      玄觞“铿”然地撞入一处,但茶水只有七分满,再也洒不出来了。      巫娆呷着水,盯着巫蘅的每一处细微的动作,她似乎并未起疑,那杯茶便这么下肚了。      “这是阿爹转从扬州托运来着的,可和你心意?”巫娆假善地问。      “大伯父看中的,自然是好东西。”这一句倒不是奉承,巫家门第不高,财源不广,但在享乐一道上巫靖的确是有几分毒辣眼光,都什么好东西都过不得他的眼,真起了贪欲,只怕手段非常。      “阿蘅?”      巫蘅摇摇手软软地靠了下来,“阿姊,为何我觉得眼晕?”      巫娆面色一喜,她又咕哝道,“好热,热……”      巫蘅倒在桌上,眼光泛着迷离。      “女郎,桓府的花车来了。”侍女知道女郎已然得逞,这件事便再不须女郎动手。      “不,我要亲眼看着,”巫娆冷冷一哼,“让刘敬过来。”      “是。”      那侍女提着秋香色襦裙盈盈地跑下石阶,去唤人来。      巫娆一根葱管般的食指点在巫蘅的瑶鼻上,啧啧叹道:“阿蘅真是不聪明,怎么能两度着了我的道?阿蘅啊……阿姊为人不痛快,忘了说,这茶水里下的药虽然少,可却全是最烈性的,刘敬对你痴慕已久,我将入桓氏门第,临走之前,也好做一桩成人之美的快事……”      但是这一抹得逞的微笑,很快便化作了惊疑。      她惊愕地望着倒在桌案上的巫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杏眸,紧跟着,她气得全身发颤。      “女郎竟是这么快便摆平了巫蘅?”刘敬跟着侍女走入门楼。      侍女一面往前奔着,一面低声匆匆回话,“你可要快些,女郎被巫蘅得罪几回了,不能亲眼见她受辱,这花车上得定然也不痛快。”      杨柳堆烟里,檀羽带着几个人候在府外。      来时巫蘅曾嘱托他们,一旦巫蘅有不测,会放出手中的令箭,或者摔杯为信,届时不论如何,他们须闯入巫府救她。      可是等了这么许久,里头一点音讯都无。      檀羽的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他要执剑越墙而过,但是一抬眼,巫蘅已经坐在了墙头,眉目盈盈清澈,目色如水,“檀羽,我怕是只有爬墙的本事,没有跳墙的本领。”      说罢,她好笑地伸出一只手臂。      檀羽脸色一红,不自然地转过眼,“女郎,我们……我若是碰了你,郎君他会……”      身后一声重物落地之音。      他回眸一瞧,原本在墙上为难求助的巫蘅已经娉婷地站在了眼前。眼如秋水,杳杳平生波澜。      “你……”檀羽一惊。他转念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竟是不自觉间又被她戏弄了一道。      登时那张俊脸更红了。      巫蘅弹指,掸落素衣上的泥灰,鬓发间簪入了一片翠竹的绿叶。      “女郎,你怎么,这么便出来了?”这是令檀羽更惊讶之事。      巫蘅笑而不答,她走上了马车,今日是檀羽等人送她来的,这马车也是谢氏之中的一个部曲拿出的。马匹肥壮,健步如飞。      至于檀羽和几个护卫都惊讶之事,巫蘅却隐晦着不肯透露只言片语。只待马车行进之后,一路颠簸之中她觉得头皮微痒,指尖从发上取下了一片青绿的竹叶。这叶青碧水嫩,看不出哪里的幽竹生得这般繁茂。      “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巫蘅眼光一瞥,这车中轩木横叠处,于缝隙之间夹着半片裂开的竹叶,与她手上的这片完整葱绿的叶,应该是一个地方来的。      而且,这竹叶定是人刻意塞进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嘛,巫蘅一点事都没有,但是嫡姐会不会怎样,那就不好说了。 另外,下一章可能会做防盗,如果作者君下午更新了,可以不用买的,不过正文会比防盗字数多是肯定的。明天奔赴春运,晚上才替换,么么哒大家。 ☆、算计结果   巫蘅对这片竹叶并未投入多少心思, 她只是思忖着, 方才那么一走了之,巫娆会不会……      她平安归府之后, 谢氏一个部曲驾着送她的那辆马车,前往别院。      巫蘅盯着那辆走远的马车, 辘辘远听, 然后她转过那双明澈的眼眸, 细碎的光泽宛如珠玉, 微微一笑, “我听王妪说,不日前有一个贵人在那边住下了?”      檀羽抱剑一礼,表面仍旧沉凝,只是背后有些发凉,“是。”      “真不错, 那位贵人似乎不懂堪舆之术,不知道我们这里风水坏到了极点!他倒是真不怕我把这霉运带给他的!”她昂首地走入门去, 待迈入门槛,揪着身后的那片苍翠的竹叶, 心头掠过淡淡的讽意。      这一晚, 巫蘅比这一府门的人还要惴惴。      她等着巫府的消息传来。      翌日,王妪隔着雕花的轩窗敲了敲, 一手捧着一只盥手盆,“女郎,巫府出事了。”      一夜未眠的巫蘅, 眼底发黑,推门而出,眼波微微地闪着,有些躲闪和忐忑,“怎么了?”      王妪将木盆端入门内,放到镜台下的一座石墩子上,将雪白的帕子浸湿了水,递给巫蘅,巫蘅心思已乱,并不接手,王妪一叹,神色有些萧索,“大女郎,她竟是想不开,桓家的花车才迎入府内,她却与一个马夫私通,被撞了正着……”      “马夫?”巫蘅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这件事前因后果这么一连贯,已经完全能对上了。      昨日巫娆邀她入府饯行,送别是假,算计她令她失身于刘敬是真。可笑她与刘敬前世孽缘不散,今生险些又落入了她们的罗网。      幸得昨日,她问檀羽取了解药,事先服下克制了媚毒。她眼尖,也谨慎,一早便看出,巫娆的那药粉,并不藏在茶水里,也不抹在杯盏玄觞之中,而是藏在指缝间,斟茶倒水时,轻轻抖开手指,便能落入水里。      她一掌拍在桌上,药粉便落入了巫娆自己的茶水中。      但其实,如果巫娆不是这么算计她,决然不会有此下场。      “她……”但不知为何,巫蘅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她失身与……那个马夫了?”      她说这话时,粉唇轻颤着,眶中有一缕清光隐然的水,那是一抹不忍和同情。刘敬的德行,她心知肚明,她不希望任何女人在落入他的手里。      王妪叹道:“这倒没有,桓家的人马等不及便进了宅院,当时还未酿成大错,只是这纳妾礼,却是再也不能够了……”一场欢喜之事,就此作罢。      桓家的人,自然不会将巫娆这种事透露出去,但是他们眼中,巫娆作为巫氏嫡女,竟然勾引马夫下人,也是不能容忍的。世人如何说辞,总比迎了一个不知检点廉耻的女人入府好。      “唉,”巫蘅跟着一叹,热毛巾接过来抹了脸,那脸色有些苍白,她说道,“她定是更恨我了。”      “女郎,不是你的过错。”王妪低头拭泪,女郎受了这种欺负,她如何不难过?      巫蘅宽慰她,握着了王妪皮肤干糙的手,“不过这也没甚么,她本来也恨我。其实我不知,她身为嫡女,不争不抢,将来夫家的门第也不知道比我高到哪里去了,她看着骄傲,可实际上,她要是真的从骨子里高傲一些,绝不会铸下大错……”      她心里清楚刘敬的为人。      那个人奴颜婢膝、媚上欺下,若不是巫娆为药所迷,不慎勾引了他,他绝没有胆子敢对她的女主人有那么龌龊的心思。      巫蘅顺口便问了刘敬。      王妪摇头作不知,这毕竟是巫府内里的事,她也只是道听途说了几言,不敢把不实的消息告知女郎。      巫蘅沉默了良久,眼眸倏尔清湛笃定了起来,“不对,桓家的人马原本在巫府外候着,怎么会未经巫靖便直入府门,这前后的功夫,将时辰都掌握于毫厘之间,太过巧合……”      她雪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肉,颦着柳眉道:“王妪,有个地方,看来我非去拜会不可了。”      王妪不解。      巫蘅咬牙切齿地说道:“一定是谢泓那厮!”      他还刻意命人将竹叶塞入马车之中,刻意引她察觉,诱她前去。      王妪怔怔地看着自家女郎,不明白这事与谢十二有何干系。      巫蘅换上了自己惯穿的玄裳,宽袍大摆随风迤逦,如流泉水瀑般的鸦色长发用素巾带绑了发尾,踩着一双轻灵的木屐出门。      那别院距旧宅不过半里之地,巫蘅步履如风,顷刻间飘然而来。      门外站着两人,怔怔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谢泓的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铿然清脆,这场棋局,既是开场,也是结束,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将羽毛扇招摇着,笑意慰然:“后生可畏。”      “承让。”谢泓拱手,谦雅地挑起唇。      老者又摇头道:“可惜,锋芒太露。谢泓,你离真正的名士,还有一段远路要走。”      谢泓听教,不喜不怒,只是低头应承了这句话,“是。”      “但少年人锐进些,倒也并非全然不好。”老者将自己的白子收入棋笥之中,对谢泓这人,看得既透彻了,当然是又爱又恨的。      “你呀,和我下棋,竟然一子不让!”      这句话便是发牢骚了。      谢泓微微一愣,继而失笑道:“师父折煞谢泓了。”      “小子当真无畏了!”老者瞪了他一眼。      幽绿深静的竹光,牵了几缕清池的水痕波纹,漾得满庭粼粼,金色的日辉耀在斑竹绿影间,耀在少年人镇定自若的眉目之上,出挑如画,高蹈而俊逸。      “谢郎?”      石阶下,一道溪水上驾着竹桥,巫蘅一袭玄裳,翩然地站在桥上。      谢泓飘过眼,见她一身男人装束,便颔首微微一笑,“言小郎。”      巫蘅慢慢地发觉,这个男人什么谪仙、什么名士风度都大有伪善的嫌疑!      她背着手,咬牙走上来,亭榭之中,男人照例是纤尘不染的白衣,墨发半束,眼光清澄优雅,潺潺如水。      老者疑惑了,问谢泓,“这小郎君是何人?”      “是泓的——”谢泓顿了顿,目光望向石阶下,巫蘅敛着眼眸似乎也有些紧张,在对他暗示着什么,让他不要说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谢泓莞尔,“是泓的知己之交。”      知己二字,分量有多重,老者明白。他们这种人,对这两个字有多看重,是绝难轻易出口的。在老者心中,谢泓便是他最骄傲的弟子,他能引为知己的,普天之下唯独王悠之等寥寥数人。      所以这一时之间,他甚至没有从惊愕之中回神。      而比他更惊愕的,是巫蘅。      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奢望能成为这个男人的什么人,可是今日,他在这位名士的面前,说她是他的知己。      他们这样的人,一身傲骨,行事随心所欲,从来不屑谎话。      所以他心里必定真的这么想的。      这般分量的两个字,压得巫蘅近乎窒息于此,她迈不开脚步去,只能愣愣地停在亭下,满树花影翠痕,一径竹林生风。      他扬唇道:“上来。”      巫蘅傻傻的真的随着他这句话便走上了石阶。      被打磨的细腻圆润的白玉棋笥,精巧而华美的紫木棋盘,棋局边一盏青铜博山炉里焚着沉香,只是两个人的对弈已然结束。      谢泓的黑子留下一片残局。      老者存心为难她,指了指右手边一个石墩子,抚须而笑:“你这小郎,能让谢泓说是他的知己,定有过人之处。我这白子已收,你不妨试试,能否还原这局棋。”      “这……”巫蘅面露难色,她的棋艺虽然还算不差,但也绝不敢在长者面前班门弄斧,一时大骇。      “无妨,可以一试。”老者循循以善诱,替巫蘅指了指谢泓当先落的三颗子。      巫蘅瞥眼去看谢泓。      少年嘴角一牵,也不说话,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      巫蘅心如死灰。      她原本是来问谢泓,是否在暗中对巫娆一事做了手脚,可是碍于长者在场,有些话她当着第三个人的面问不出来。      巫蘅顺着老者心意,开始摆弄着棋局。      两根手指从棋笥中拈起一颗白子,专注地凝视着棋盘。她曾与谢泓对弈过,对方不过须臾几招便铩羽而归,坦白下不过她。      巫蘅心中对谢泓的棋力有了几分计较。      只是她愈加填子,便愈加惊奇,雪白秀气的额尖沁出了湿润的冷汗,她惊诧地扬起眼眸去看那个好整以暇的少年,谢泓白衣如云,悠悠然地呷了一口清水,等她落子。      巫蘅手心一颤,不可置信。      错了,全错了,谢泓棋风诡谲刁钻,才十一子,一手曲镇,白子已然死了大片。老者显然也是棋力惊人,两步盘活,而后谢泓冷静地攻势转柔,不过又是区区数子,萧墙祸起,白棋败局已定,回天无力……      巫蘅只能强迫自己定心,才能理清真相。      谢泓这是国手的棋力,可是偏偏上次对弈输给了自己,为什么?      她抬起那双湿润的眼眸瞪着他,雪白的额头,密覆着清澈晶莹的水珠。      她看起来有一丝委屈,唇颤了一颤,像是在无声的询问: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大家。 ☆、她的拒绝   谢泓分明看见了, 却并不回答, 那脸色甚至没有任何波澜。      老者盯着巫蘅摆棋,摆完之后, 才点头抚须,长笑道:“不错, 只错了三子。”      能摆出他和谢泓对弈的棋局, 这实属不易, 巫蘅的棋艺并不弱。      但巫蘅还是觉得有些惭愧, 低着头并不答声。      老者微笑, 一脸豁达与洞明之色,“你找谢泓,似乎有私事要说?”      “是,但既有先生在场,愧于言说。”巫蘅羞惭地垂眸, 显得分外局促。      老者别具深意地望了眼正襟危坐、沉静如水的谢泓,笑容多了一层深意, 他拂衣起身,他不坐了, 两人自然也不敢再坐着, 老者飘然出亭,“老朽还有正问那陈雍讨了一坛酒, 今日依言该送到府里了,谢泓,没有你的份!”      一句话说得谢泓彻底哑然之后, 他已经大步离去。      四下静谧了下来,竹叶的幽光摇曳在少年白皙的俊容上,他把袖一手撩开,风流倜傥,面对巫蘅唇角含笑道:“坐。”      巫蘅依言坐了下来,但那份拘谨也仍没有散去。      “阿蘅有事同我说?”      这个男人真是明知故问!      但是巫蘅只得咬牙切齿,故作纯真,“谢郎,我想求证一件事,桓家的花车……”      “哦,”谢泓老老实实地承认了,绣袍掠过静水一般的杯面,“那是我让人假扮的桓家人。”      “承认了啊……”巫蘅喃喃,她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谢郎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要出气,我当然要推波助澜一把。”谢泓盯着她,分明是清风霁月般的笑容,但莫名让人觉得耳热,也许人生得俊到了一种极致,他的每一眼回眸,每一处漫不经意的动作,都是优雅到极点、令人不敢逼视的。      “我的阿蘅,要是受委屈了怎生是好?”他的声音很温柔。      只是——谁是他的了?      巫蘅又羞又怒,“谢郎,你是陈郡谢氏的谢十二,怎么能自降身份,欺负一个女郎?”      谢泓微诧地看向她,“你生气了?”      她是生气,气他不问缘由过问她的事,气他不顾身份地为她做这些,可是——      她到底有什么资格生他的气?      他的每一步算计,都是为了她。      如果他不是谢泓,也许她还能更能强迫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可他是谢泓,他对她所谓的不知深浅的情,她能接受多少?      “我……”巫蘅柳眉一颦,她正要说什么,谢泓忽然牵起唇角,淡笑道,“师父何等人,那双慧眼常人可比不得,他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小姑了。”      “啊?”巫蘅惊了。      老者知道她一个女郎,谢泓的那个“知己”,便多了另外一层意思。      所以,这和轻薄她有什么分别?      巫蘅薄怒道:“谢郎,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他温润风流地浅呷了一口清茶,薄唇被清澈的茶水浸润得隐隐发亮,他淡淡地扬唇道,“你是不认识王悠之、庾叔亭等人,说实在的,我倒是挺期待你从别人的口中重新认识我的。”      巫蘅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静静地瞟过他,也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谢泓,还真不是她记忆之中、或者说是她认知之中那个光风霁月般优雅的谦谦君子,而是个心黑面善、明里送蜜饯、暗里递刀子的……黑暗少年!      她还真是从未料想过,原来大名鼎鼎的顶尖名士,是这么一个少年。      她怀疑自己所领悟的“名士”二字。      “我还想问,那桓家的花车,谢郎命人扣下了?”巫蘅说这话的时候,近乎咬牙切齿的,谢泓如果真为了对付一个巫娆,而得罪了桓君,怎么值得!      “这倒没有,我对这些事,向来最讨厌亲力亲为了,”谢泓大笑,风流坦荡地露出雪白的牙,“我差人给庾沉月送了一封信,她便自己动手了。若非我提点,只怕她还不知,他的七郎差一点便被人捷足先登了。”      巫蘅原本想松一口气,却再度把心提了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失笑的少年。      他还极为诚善而温柔地递过来一盏清茶,“莫着恼,庾沉月绝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阿蘅你只要受我的情就够了,其他的不用多管。”      “谢郎坏人姻缘!”庾沉月这么一来,在桓氏族人眼中,会不会也太张狂了些?      说实在的,她对那个小姑并无恶感,相反地,她对庾沉月的才情,是真服气的。      “阿蘅思虑太多了,”谢泓并不以为意,“桓君是晓畅事理之人,庾沉月出手拦车,对桓瑾之有搭救之意——嗯,说起来,我既对朋友尽义,又护了阿蘅,难道不该有奖励么,为何阿蘅言之咄咄,非要迫得我无话可说?”      谁有本事令谢泓无话可说,才真个算得上顶尖人才。      巫蘅无奈,她低下头轻轻道:“说起来,巫蘅有一件事要问谢郎。”      “且问。”      少年微眯着眼,似乎有点警惕的味道。      巫蘅隔了许久,那雕花的玄觞里,流淌着翠绿的茶水,浮出一点点碎叶,茶香虽清冽,却是劣茶,没想到谢泓会来过这种清苦日子,她低头道:“谢郎,你已年逾十九,谢氏族长该为你物色建康城中最高贵最美丽也最聪慧的贵女了,是不是?”      他盯着她,她说话的整个过程之中一直弯着薄唇,眼眸愈加清湛。      “十七岁便该开始了。”谢泓白衣一拂,“不过我这么推辞和坚持,才又缓了两年,所以阿蘅,我将及冠,届时会由不得我,我能给你的时间真的不多。这不是威胁,你当知道,错过这半年,也许日后,你再没有成为我的嫡妻的机会。”      没有听错,他说的是嫡妻!      巫蘅的眼光慌乱地一掠!她仓促之中喘着气看向他。      她身上的香汗一缕缕散出,泅开淡淡的如兰如麝的芬芳。      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磨出了一丝难忍的血腥味。谢泓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那么轻薄于她,几度言语戏耍,又几度出手帮她,难道他从一开始,便是想娶她?      他是想……娶她,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以他身份之高贵,举天下女子,但凡适龄者,妄想着他的妻位的何止千万?可怎么会有谢泓这种人,他们才不过认识短短一个月,他便提出“嫡妻”这等话!      她已经全然乱了。      可她心里也知道,如果对面坐着的不是谢泓,而是别的什么人,单凭这两个字,她现在已经拂袖而去。令她更乱的是,她此刻心乱如麻地坐在这里,是因为她也奢望个那个位子么?      谢泓只是三言两语,怎么她就这么自乱阵脚?      巫蘅瞪着他,逼迫自己冷静,她一定要知道始末。      “谢泓,我们之间的差距,你心里应当很明白,我实难相信……”她嗓音黯然了一番,“你说你的心,可是有几分,我该如何权衡?”      谢泓敛唇站起了身,他走到了亭下,留下一侧清俊的背影。      “有些东西,努力一把未必得不到。我说过,全天下最不该为、大不韪之事,是我谢泓最热衷之事。巫蘅,我现在要求证的,不过是你的心罢了。你没有勇气站在我身边,便不配我再对你耗费这么多心思。”他顿了顿,巫蘅看不到他脸色的变化,只是那声音又沉了几分,“你喜欢庄子逍遥,我便给你。”      换言之,如果她不答应,对他没有那个心思,或者心思没那么浓烈,他便抽身,永远不再打扰她。      巫蘅的指尖掐入了肉中。      你转身陌路,于我固然是痛。      可是,你的妻子,注定会成为建康风头无量的女人,她会受尽皇族优待,在贵妇名媛的应酬之中备受瞩目,也是天下女子无不歆羡的那一位。那永远不该是我啊。      “我……”她犹疑了一阵,碧竹幽曳里,白衣如雪的少年转过身来,幽幽静静又澄澈的一双眼这么凝视着她,安谧的一树风跌跌荡荡地摇散她眼底的迟疑和踌躇。      她终是站起了身,长吐了一口浊息,“我无法给谢郎承诺,谢郎说得对,我没有那份勇气,不配你为我动的这些心思。”      她仓促匆匆地冲他一福,转身便逃窜飞奔而去。      她不是他理想的那种女人,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因他夺志。      谢泓望着她离开时的背影,悠悠一叹。她心里有他,只是,他还没重要到,能令她推翻预先设想的一切,放弃之前的一切努力的程度。      可是,他只有半年时间,一旦及冠,族长会迅速定下以为德才兼备的贤女,届时不是他一己之力能够抗衡的。      他只有半年了。      巫蘅跑着,秀发散落了一半,绑着发尾的素绸半缠着青丝吊在末梢,她才狼狈地顿住身形,想到自己身在外面,行人稀稀落落的,但也还是有来往的,她迅速直起腰背,踩着木屐继续风流地往前走。      但也许是天公作美,巫蘅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迎面而来一股带着凉意的风。      她脚步一定,仰头望去,天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翻着一层层浓密的墨色,远处巍峨的楼阁宫阙,悉数被笼罩在这片滔滔如水的墨云之中。      巫蘅来不及感慨天道变化之无常,一场瓢泼大雨接踵而至!      真是一场喜雨。      被浇了一个薄衫湿透如落汤之鸡的巫蘅,竟然心情愈发畅快了起来,方才的无奈、纠结和心中淡淡的不舍,就被冲淡了!      下雨了啊,还是这么大的雨!      她将会有钱了!她赢了赌局,赢了陈季止,她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不再为填饱肚子这等小事斤斤挂怀,不再担忧饔飧不继,往后,她会更从容,她会不断地砥砺己身,让自己更加处变不惊!      “女郎,你都湿透了!别着了风寒!”王妪一脸担忧惊惶地将巫蘅拉入府中回廊下,替她将早已备好的一件披风裹上,转瞬间,她看到唇角不住上翘的巫蘅,惊讶道:“呀,女郎,怎么大的雨势,你怎么还笑!”      巫蘅深秘地微笑,倾身靠过来,“先准备热汤罢,总之,这是一件好事,相信水盈和水秀也会同喜的。”      王妪更加不明白,而巫蘅已经走入了内院。这个时候,她满心都是陈季止即将匀给她的钱财,心中既忐忑又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又晚点了。 说实话,男主说的话,在那种情况下,有理智的女人都不会答应的。我相信是这样,只是男主有自己的想法,哎。 ☆、暗算   这场雨气势如虹, 全力一击之下, 巫蘅先前凿的的那个豁口便再也防不住水,溪水和雨水一应流下, 山洪般自岩壁上滚滚而落,甚至还伴有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声!      “告知四郎, 果然有洪水来了!”      柴门歇憩的一人终于跳脚大骇, 未曾想到这夏初的一场暴雨来得如此气势汹汹, 幸得陈四郎防患于未然, 还是听从那小郎的建议在山下命人挖了两个东西互通的蓄水池, 否则——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暴雨如注,似泼天而灌,倒入这西郊两座峰峦间,这次山坳的泥地湿软而滑,如何能够行人?因此那汉子说的这句话, 竟是没有一个人理会。      当是时,望着滴水如帘屏的屋檐, 陈四郎又惊又叹:“言衡小郎莫非通鬼神之术?”      当然他此时并不知晓此事谢泓还在其中掺和了一脚,若是知道了, 眼下绝对再没有心情负着手走在一排清幽的俨然屋舍之下, 还这么存着几分惊疑、几分兴致地在这里赏雨。      夏雨来得快,去势也快, 但雨势却又连绵,才停了不过两个时辰,转眼间又大了起来。      一片悠然青翠的竹叶, 雨过如洗,更显空灵幽静。谢泓披着月华般的不染纤尘的白袍,手心微凉,清明的目光望着这连绵的雨,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郎君怕是染了风寒。”      谢同听到底下人跟他窃窃说道。他登时回以白眼,“这件事不许说出去!”      若是消息传到乌衣巷,这里谢泓就没有办法再住下去,他们郎君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离开的。      那人嘟了嘟唇,幽幽道:“郎君这是下了狠心,不得到那个小姑誓不罢休了,可是那个巫蘅偏生又……她怎么配得上我们郎君?”说起来,他是真奇怪,郎君多年不近女色,怎么会对一个初相识的巫蘅那么上心?      谢同顿了顿,他盯着不远处亭阁廊下那道颀长如画的白影,声音泛哑:“你可还曾记得,当年郎君在扬州遇到过一个小姑,郎君遣开我等,在那草垛肮脏之地,奏了两日的琴,后来指尖都出血了?”      “记……记得。”仆从不明白头儿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但只是转念一想,登时豁然开朗,“难道巫小姑,就是那个小姑?”他吃惊地捂住了唇。      “我本来也不能确定,”谢同叹息着肩膀一松,“但看郎君这副情状,应当是她。”      谢泓曾经失魂落魄,曾经勃然大怒,曾经为了一个女人摔琴断弦,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谁还能说不够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谢同明知他愈陷愈深,却终究不敢劝退他的原因。      等这雨势小了些,巫娆才渐渐觉得膝盖没有那么凉,她跪在宗祠前,红艳艳的一身裳服如雨浇花端,尽数湿透了黏腻地贴在纤瘦的身上。她抽噎着伏在地上,绝望地哆嗦着身。      她想起父亲暴怒的话,想起母亲假意的劝解,想起父亲一病不起之后,秦氏将她逐入祠堂,不许她进门,将她发落在这里长跪。      她设计陷害巫蘅,反中了她的圈套,可算是她愚笨不查,可秦氏这般凉薄,着实令人寒透了心。她眼下连病重的父亲一面都没有见到,便被发落在此跪足了三个时辰,那两腿几乎要失去知觉,她哽咽着蜷缩起来,脸上雨泪交加,花容惨白。      “阿娆。”有人冒雨而来,青衫脚尽湿,他踩着一双宽大的木屐,这是一双男人的脚,此刻就映入眼帘,她怔怔地抹一把脸,跪在地上将头抬起来与那人对视,她不可能认错眼前这个人。      水雾浓郁,他一张俊挺白皙的脸,撑着一柄竹骨伞,雨落如珠,在她意识朦胧时却格外真切,大约是看到了生的希望。      “桓九郎?”她喃喃道,这个时候,她要极尽她的温柔,她不确定桓九郎来这里的目的,但她知道眼下她绝对不能触怒他,绝对不能惹他不快。      “小声些。”他略略有些狼狈,发丝沾了雨,黏在如刀裁的脸颊两侧,双眸沉痛而深彻,声音微哽,“我偷进来的。”      巫娆一怔。原来桓九郎透入巫府,没有过问秦氏。      她动了动肩,要挣脱他的手。      桓九郎的禁锢更紧了,他双眸紧锁,隐藏着一丝怒火,执拗地问道:“我要带你走。”      “去哪儿?”巫娆一怔,她从未想过离开巫府,登时高叫道:“我哪里都不去!”      桓九郎一怔,他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唇,一手撑着的伞无力地折下,落入暴雨之中。他眼波晦涩,固执地将她打横抱起了来,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你现在名声已坏,我们之间也注定了不能明媒正娶,你要是想嫁给贫寒子弟,也只会吃一辈子苦,受人指点,要不要跟我走,你可以现在决定。”      这巫府里的几个下人,看守巫娆的已经被他打点好,剩下的正为了巫靖的大病忙前忙后,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分出来给巫娆。      他要带她离开,并不是什么难事。      巫娆沉默了。她第一次被抱入这么一个结实的怀抱,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对她的真心。桓九郎说的并不错,她名声已损,将来便是要嫁也只能被秦氏匆匆发配给一个无财无势的寒门子弟。她巫蘅心高气傲,怎么能容忍自己的丈夫窝囊平庸,却还要守着他过一辈子?      而桓九……      她美目清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生得很俊美,这张脸也很令人心动。      桓九郎眼下是要拉着她一起私奔,且不说他有没有什么本事能够养活一个女人,等到将来桓家易主,一旦桓瑾之做了族长,桓九郎再回建康风头已过,仍是前程无量。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巫娆不再多想,点头道,“走吧。”      桓九抱着少女又娇又软的身体,微微一愣,他低着头看着巫娆,那双眼温柔而多情,执着而坚定,对方把脸藏了起来,躲入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你别这么看我,其实我知道我配不起你,你现在还能来找我,我其实很感激,很欢喜……”      “好,”桓九微笑,“我不看了。”他抱着她,迎着晦风冷雨而去。      黎明时分,雨终于又停了。整座建康城被雨水这么一冲刷,倒显得安静冷落了不少,只是雨水稍停,那各色商旅队伍、摆摊叫卖的、贵族们的马队和车队纷纷又开始涌动如潮,奔入建康城的不少,而从中流出去的人也不胜繁多。      枇杷树亭亭如盖,满树碧绿的浮光一丝一缕地抹匀在精雕的轩窗上,空气清新好闻,鸟鸣声仿佛是从静寂的空山里传出来的,这个时候到西郊去,一路赏林观景的确不错。      巫蘅从推开一扇竹篱门,偌大的院子,只栽着一畦青蔬,蜿蜒淙淙的一条山溪映带左右,精简而稍显贵气的屋舍三两间,傍山依水地曳着几树桃花,只可惜春红殂谢,巫蘅踩着松软的泥走过去,雨初停,但天色还没有放晴的迹象。      临门的一个农夫,扛着一只锄头,行色匆匆的,正巧从这边经过,见到一身玄裳做小郎装束的巫蘅,脚步生生地刹住了,他睁圆眼睛问道:“你是——陈四郎说的那位言小郎?”      巫蘅微笑,“正是。”      “陈四郎他身体抱恙,近来不曾回来住过。”农夫颔首如是答道。      巫蘅眉心一沉,陈季止不曾回来?她应当相信,陈季止绝对不是诓她,难道是真的病了?      可惜陈氏高门府邸,陈季止要对外人避而不见,拦下区区一个巫蘅绰绰有余。      她恢复那抹微笑,客气地又问:“那陈四郎何时能归?”      “这个……”农夫摇头,“我是他原来雇的几个帮工的其中一个罢了,陈四郎那种人,行事哪里会过问我们几个的,小郎真要找他,不妨去建康城里问问。”      他农田里琐事繁忙,顾不得与巫蘅说上多久的话,这便要走了。在建康,即便是一个下地劳作的普通农夫,那风度修养也不是她原来家里那些帮工的人所能比的。      巫蘅不忍为难,只是心底微微纳闷儿,到底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      她走回去,看了眼马车旁一副板正面孔的檀羽,不知为何感到有点滑稽,她信口便问:“我怎么觉得,你近日做了什么亏心事?”      “咳咳——”檀羽陡然破功,红了俊脸弯腰咳嗽起来。      身后几名护卫此起彼伏一齐咳起来。      巫蘅睁圆的眼睛,翻出几许惊疑。谢氏的人应当是光明磊落的吧,看看他们,连说谎都不会,看来是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啊。      最苦命的莫过于此刻已经灌了两大碗参汤的陈季止,原本他体弱风流,走在建康城中,正说要去西郊巡视良田,带着一队人骑马途径一长巷,正是四下无人,不知道怎么冲出几个鬼见愁,白日穿着夜行衣,人手一根大棒,照头就来,陈季止的人马陆续被打趴下,他正莫名其妙,结果端着木盆来的两人,兜头就是一盆水泼来!      “何人算计我?”陈季止哇哇大叫,侧方又是一盆水,直灌入嘴里,呜呜咽咽地吞了几口。      眼睛被水模糊了去,伸手抹脸,再不敢大叫大嚷,只觉得被浇了个透心的凉,再要抢自己的一匹马,脚一上马镫,袖摆又被穿着夜行衣的人生生一扯,他摔了个人仰马翻,抬头望天,又是呼啦一盆水……      这三个水盆泼完之后,一对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照陈季止这孱弱的病体,不风寒才怪!      来时匆匆去时无痕,陈季止撑着手从地上坐起来,嘴里恶骂着:到底谁个皮驴蛋子敢暗算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夫妇俩一唱一和玩儿他呢,陈四郎表示:不能忍! 更新时间还是想搬到上午唉,可惜作者君喜欢赖床…… ☆、再度暗算   谢泓仍然一派悠然地负着手, 面前一座迤逦而上的亭阁小桥, 曲径通幽处,谢同不解地看着自家郎君那微微上翘的唇角, 和沾了春风般澄明而温润的笑容,纳闷地拿剑柄在红廊漆绘游廊上敲了敲。      “头儿, 事必有反常。”      身后那个仆从又凑上来如是说道。      这一次谢同深以为然, “的确, 郎君日前瞒着我等下的那一道命令, 定然和巫小姑有关。”      谢同这边才话音骤落, 那个小姑果然一袭玄裳脚步如风地出现在了门院另一头。因谢泓曾经吩咐过,如果巫蘅来见他,绝对不可阻拦,所以巫蘅犹若出现在自家庭院般旁若无人地往里走。      “头儿,你说对了!”那仆从阿六惊呼。      谢同捂脸叹息:真希望我是个愚昧的……唉, 奈何太聪明。      谢泓似乎在赏着雨后的竹林萧然之景,唇角微挑, 远望之只觉得是神仙之姿,一时令闷头撞来的巫蘅大为气闷, 她走了上来, 越过一弯窄窄的木桥,清溪浅水, 竹林生风。      “谢郎好兴致。”她低声道。      谢泓转过身,眉梢一动,“阿蘅?”他仿佛真有几分惊喜, “你反悔了,又想嫁给我了?”      巫蘅只想捂脸。      “不是,”她的两个字令谢泓的脸色微微垮下去之后,剩下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这个少年就是表现出一点失落,她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这种感觉真的太不好,巫蘅无奈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檀羽他们是你指使的,把陈季止弄病了。”      “有这事?”谢泓惊讶。      巫蘅盯着眼前人的脸色,心下生恼,他故意让檀羽等人行事,而不派出他贴身带着的部曲和随从,难道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发现?      她想到一个可能,谢泓不会是为了引她来见他吧。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少年也太,幼稚得可爱!      那一点恼恨随着这么一想,便彻底烟消云散,她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问道:“谢郎难道不知,阻人财路,譬若杀人父母,是很缺德的事么?”      “阿蘅这话问得不对,我这么帮你,怎么会阻你的财路?”谢泓微微摇头,“不过,阿蘅你一介女流,找他要钱不大妥当,我使个法子,让陈季止为你把钱双手奉上,你说可好?”      “什么?”巫蘅惊讶了,她没有想到,谢泓这么一个视名利钱财犹如无物的人会这么帮她,他难道就不觉得,她为了财物奔走往来,是一件很有辱风流、下劣难看的事么?      她发现,眼前的谢泓全然不是她理想之中的那种名士,他有他的傲骨自矜,可是也有他的近民和友善,他交友遍布天下不是没有道理。这一点让巫蘅的确很欣赏。      只是,“谢郎你这么插手,太低身份,我自己肯定能行。”      “那不太好,”谢泓如是说道,巫蘅一奇,只听眼前这个少年促狭地笑道:“我已经插手了。”      巫蘅只觉得一阵眩晕。他到底要做什么?      “阿蘅。”谢泓又唤了她一声,同时地,他的脚往前迈了半步,巫蘅惊得直后退,她猜想她拒绝他之后,谢泓不说恼羞成怒,对她至少应该好感大消的,可是眼前的少年温柔如水,那张清俊的脸皎若山间明月,真是美色惑人啊。      他说,“我带你去结交建康众风流人物,可好?”      巫蘅在建康任何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其实都带着一种骨子里的自卑,在这个阶级森严、门阀林立的时代,她孤苦漂泊,身如无根之萍,没有任何靠得住的靠山,也没有攀附任何建康城中的权贵,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保持严格谨慎,不敢过分接触士族的利益,若非旧宅实在断米缺粮,她绝对不会设计诓陈季止。      在这种状况下,巫蘅唯一认识的权贵,或者说有身份的人,就只有谢泓一个人。可惜他的心思太难捉摸,而且对她一颗闲云的心颇具威胁。      “说要娶我为妻,不是戏言么?”巫蘅正因为这个问题不胜烦扰,嘴里不知不觉就念了出来。      待到她有所意识,却见眼前的男人已如闲庭信步地走来,飘曳的白裳宛如流云,少年朗润清雅的一张俊脸,潋滟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是。”      这是他第二次坦诚心意。      “阿蘅,我心悦你。”他清泉甘澧般的眼澄澈地映着天边的一朵云,和近在咫尺的自己,巫蘅脸颊如生内火,烧了起来。      暮云一朵朵腾出晚天,似血的夕光流泻在一庭林碧和古拙的院中。      谢泓和她之间已经仅剩下一步的距离,“我人虽时而混账,时而无稽,时而有天无日,时而皮里阳秋,可惜阿蘅,这一次不是。”      巫蘅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胸腔里的某一块狠狠地动了一下,“你……我实在难以相信,我一无是处,何德何能你会这么……”      唇上一阵冰凉,她的眼睛登时滚圆。      一根修长的如羊脂玉的手指,微凉,正安静的停顿在她两瓣粉唇之间。      他的双眼宁静深远,正凝视着自己,这么近的距离,这么蜻蜓点水的触碰,让巫蘅心如擂鼓。      他怎么就这么……勾人呢?      “那大抵是因为,我与你有缘。”谢泓清润动听的声音比身后的竹林叶涛声、溪水淙鸣声还要动人,那俊美无俦的白衣郎君翩翩地扬着唇和自己说话的样子,真足以令任何一个少女心醉。      巫蘅脸色酡红,她轻轻地、不着痕迹地撇过脸,退出一步。      “我……我能不能再想想?”      她的犹豫让原本以为事情结果不会有这么出人意料的好的谢泓,那脸色愈发云销雨霁般澄明,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好。”      巫蘅对他福了福。      以往这个动作出现,就代表巫蘅要溜道走人了,一回生二回熟,谢泓毕竟不傻,趁巫蘅掉头,他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巫蘅脸红如血,要挣开,可是发现这个男人的力气居然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      恼羞成怒之外,更多了难以置信,她回过头,怔愣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病弱谢郎,这四个字看来也有待考证!他以前竟然都是骗她的?      “阿蘅便不会说一句温柔话让我安心么?”谢泓无奈地薄唇一扁,他这个委屈的动作一做,巫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才是那个轻薄人的,怎的你还委屈?      谢泓瞟了她一眼,低声道:“我恐怕阿蘅那句说要再考虑的话,是欺骗我的。”      巫蘅被这个少年控诉得一愣一愣的,最终她软下语气道:“不是,我素不骗人的。”      谢泓弯唇,“陈季止被你骗得这么出尽人财,你要赖账?”      巫蘅脑中一阵轰鸣。唉,活该,她做的那些事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一清二楚的,他甚至还掺和了一脚,推波助澜了两把。      她从谢泓手里把自己的柔荑抽回来,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郑重地盯着眼前的人道:“巫蘅,永不欺瞒于君。”      一字一字地说完之后,她趁着少年不防备,还是转头溜走了。      心里无比懊丧起来,分明她是来兴师问罪的,谢泓阻她财路,断她米粮,她该见面就质问他呀,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到底是如何被逆转过来的?      她是心悦谢泓,那厮只要一直说什么娶妻、喜欢之类的话,她就全然招架不住。      这是她的软肋,而他显然深谙此道。      巫蘅走了之后,谢同才敢慢慢吞吞地踱过来,这么近处一看,才发觉郎君的唇角竟然还是上翘的,不过弧度更隐晦了些,那双眼满是星河般满溢的笑。      他们家十二郎向来是风流无端,又生得珠玉容色,平时看着是谪仙般的清冷渺远,但这么勾起唇眉眼弯迤下来,便很难不使人心旌摇荡,这一点倒是令男人也不能免俗。      “郎君,下一步该如何行事?”可怜谢同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家郎君出手给陈季止连泼了三大盆水的典故。      谢泓负手,有种稳固地掌控一切的气韵,但语调却雍容而散漫:“三盆水哪够泼得醒他,陈季止那人记吃不记打,忘性大着呢。”      关于“三盆水”的事,谢同真的是一脸懵。      陈季止躺在病榻上休憩了两日,密信来报说西郊良田无损,才略略放下心。自己琢磨着,他在建康城中又是得罪了谁。但是半日没想出,除了谢泓之外,还有谁与他方枘圆凿的。可是谢泓到底是个名士,言为士表,应当是不会做这么没风度的事。      剩下的人,他当真是一个都想不起。想他陈四郎虽不说广交天下之人,但平素能不得罪的还是尽力避而远之的。      当然他砸破了脑袋也没有个结果之后,断定此事是个意外,兴许揍人的认错了人,他便心安理得下来,再度于那长巷招摇过市。      岂料这次竟又撞上了一队穿着夜行衣、提着大棒的几个人,底下人吃过亏,知道远非其敌,未开场却已两股战战,不敢上前。唯陈四郎被人带头堵在巷中一顿痛殴,这事他们也是……万万不敢声张的。      最后鼻青脸肿的陈四郎摸着流血的鼻子大嗷:“不是说了泼水的么!”      水呢!为何揍人!      这次他们目标集中,专挑陈季止一个人揍,其余人倒是未曾受伤,一人拾起地上遗落的一块方巾,疾步上前递给陈四郎,“四郎,这是——”      语未竟,陈季止抢过方巾,看到上面的一行字,登时眼珠一瞪,大喊道:“谢小贼!”    作者有话要说:  谢泓一共告白三次,第三次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哈哈。 放心,后面再有告白,那肯定就是女主了。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O(∩_∩)O~ 下面所有次要人物都一一出场! ☆、风雅轩   巫蘅毫无对策, 让水盈暗中去了几次西郊, 都说并无陈四郎的消息,凭她的身份, 若无人邀请,去陈府也难如登天。水盈和水秀已经开始气馁, 府中米粮终于见底之后, 陈四郎忽然投下帖子, 请巫蘅三日后到风雅轩一叙。      帖中言明, 不单是她, 王悠之、桓瑾之、庾沉月也赫然在列。      “女郎,这可真是奇事,那陈四郎好端端的,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齐邀到一处,是为何?”      巫蘅稍稍思忖, 她唇角一翘,微笑道:“他这是要当着诸人的面控诉谢郎。”      不过既然能够见陈四郎, 她便有了和他说话的机会。      巫蘅正待答应,府门口又停下了一架马车, 一人恭恭敬敬地捧着信件入门, “女郎。”      这人一身仆人装束,但骨骼挺拔, 将信件捧给巫蘅,巫蘅接过手笑问:“你是陈四郎差来的?”      “正是。”      这个“正是”让巫蘅不知是喜是忧了,陈四郎显然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既知道,便也应当知道的另一点是,巫蘅骗了他,身份有所欺瞒,她得到那一成土地收成的手段也极有可能不干净。      仆人待巫蘅接手信件之后,便挺起腰背肃然道:“这里有一张房契,屋舍虽陋,但供女郎家人足够了,另外钱粮布帛,四郎遣人稍后送到。”      水盈和水秀对视一眼,虽然满面惊愕,但是已经藏不住那眼中的欢喜和激动。      陈四郎竟然守信了!他在得知言衡即巫蘅之后,竟然还是守信了!      巫蘅一脸愧色,“我实在对不住陈四郎。他是个君子。”      “我家四郎说了,”仆人眼风说过一片森寒凌厉,“那谢泓堵他两次,欺人太甚,劝女郎莫与此人来往,以免见欺。”      巫蘅一阵笑,“四郎肺腑之言,巫蘅谨记。”      谢泓这人的坏,看来不是一点点啊。      居然又将人堵在巷子里欺负了一回。      说起来,他要是动了真格的,只怕要甩脱并非易事。待送走那陈家仆人之后,巫蘅一个人在月光里踱步了一回,这一晚上却是甜蜜而惆怅。      陈季止命人送来的钱粮布帛足以解决半年的生计与开销,她老实不客气地照单收下了,王妪和柳叟自是连连追问了她许久,幸得她不说话,两个丫头也守口如瓶,才瞒到现在。真正让她觉得惭愧的是,陈季止此举,大有拿银钱收买她的嫌疑。      她眼下哪里敢不答应陈季止倒戈相向,去欺负欺负谢泓?      可是那个少年啊……      想到他便一时甜蜜一时惆怅,后院之中有一树火光隐然的石榴花,花盏宛如一只只玲珑炽亮的宫灯,巫蘅随手掐下一朵榴花,娇红的花瓣被纠结不已的主人掐出了汁水来,涂了满手。      她暗暗地告诉自己,谢泓那个人是从来不肯受委屈教人欺负的,便是使了张良计也未必奈何得动他,这么一想,便随即释然了。      加入陈季止一行,便没有什么坏处。      惠风和畅,一场缠绵的梅雨终于落尽,满城风絮如烟,因为要暂时避嫌,所以巫蘅出门才带了柳叟一人。      将车停在风雅轩外,巫蘅理了理她那身裳服,身份已被人识破,她今日没有打扮成言衡,橙色的裙摆宛如夕阳般耀眼,这身衣裳摇曳生风,风雅轩中一个明艳的女郎见了,也是眼前一亮,轻笑道:“原来这便是巫蘅。”      巫蘅一惊,那女郎又道:“咦,何以这般眼熟?”      巫蘅这才想起来,原来这是庾沉月的声音,她怔然地抬起螓首,那红木阶深处的一位粉薄衣衫的女郎,正探手朝那廊下攀着一朵丹华,曲折红木阶后,女郎轻颦柳眉地望来。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她着男装,庾沉月似乎并没有发现异样,巫蘅扮男装的手法很粗劣,没有弄假喉结,衣裳只挑不适合自己的宽大的袍服以掩住少女体态,但却还是少有人发觉。      她敛了声色,慢慢地走入风雅轩。      帘幕随风飘飞,尽处四名侍女捧盏而待,那香雾便随着风一起飘入鼻中。      巫蘅已经走近了,庾沉月放下花枝,施施然走了过来,这个小姑比起巫娆是真正拥有骨子里的高贵和雍容,这是建康小姑们最优雅的风仪,最顶尖的姿容,她冲巫蘅一笑,霎时满园光景黯淡无声,那一双罥烟眉微蹙如水痕,声音仿似琵琶弦上续续奏着的琴声,“我有一件事同你说。”      此时的巫蘅难免不会惊讶,她微愣:“什么事?”      毕竟庾沉月过来主动与她交谈已然令她错愕了。      庾沉月引她到到一旁曲水处,身后水声清越,庾沉月敛唇道:“桓九郎与巫娆私奔一事,你知道了么?”      既是私奔,消息就应该是尽力瞒住的,但是檀羽等人却藏不住话,总是三言两语便被巫蘅套出口风。所以这件事巫蘅的确知悉,她诚恳地点了点头。      庾沉月沉下一片眸光,盯着她问:“我手上有他们的消息。”      没有想到庾沉月与自己要说的竟是这个,巫蘅脸色有点复杂,庾沉月观摩着她的神色,适时地旁敲侧击,“这件事如果闹大了,巫娆可以永不回来的。”      “不过,我没有对付她的心思。”巫蘅镇定地与庾沉月对视,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地微笑,“她算计于我,我可以反击,但是我绝不做先出手扎别人刀子的事,我辈不屑为之。”      庾沉月的眼光亮过一抹欣赏。      短暂一瞬之后,身后又从容优雅、恍若玉石相击的男人清润的一把嗓音:“沉月。”      “瑾之?”方才还高傲显贵的小姑热情地朝来人迎过去,但才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登时脸色薄红地停在了原地,只眼光不停往巫蘅身上瞟。      桓瑾之也留意到了明艳动人的巫蘅,谦和地颔首,如果不是事实,巫蘅要怀疑,那个被巫娆设计抑郁缠身的桓七郎不是眼前这位,不过他的眼中似乎仍藏着一抹淡淡的忧郁。      前世他在湖心亭吹箫一曲,忧郁的紫裳少年,风神如画,印入了少女巫蘅的心底,久而难忘。      眼前这个人也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巫蘅见过桓七郎,七郎有礼。”巫蘅并无意在桓瑾之面前表现自己,尽管今生他们也曾在朱雀桥上见过一面。她想,桓瑾之大约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      此时陈季止终于走出来接客,他穿着一身华丽的绣百鸟穿枝蜀锦绣缎,鬓如刀裁,那张鼻梁高挺的脸除了眉骨处一道隐隐约约的淤紫,整体观之还是挺俊的。      “瑾之兄。”      陈季止对桓瑾之和悦声色,待见了庾沉月和巫蘅,眼光则是一阵惊艳,尤其是巫蘅,他登时摇头道:“言小郎当真骗我,骗得我好苦!”      “哪里哪里,陈四郎见谅。”巫蘅与他客套了一番。      几个人没说一会儿话便相约往里走,庾沉月稍后,望着一身橙红的巫蘅的背影若有所思。      博山炉里的紫烟一缕缕缠帘绕屏而来,打起一幅丁香色的绣帘,里头白衣若云的王悠之正席地而坐,仪态恣肆而风流地提壶灌酒,但奇怪的是,他即使摆出这般豪放姿态,也依旧是美的,这风骨、这风韵,除了琅琊王氏,果然无人能再有。      昔日有王羲之“东床快婿”的典故,王悠之做来也毫不逊色。不过他到底还是收敛一些,衣衫完好无恙,只是稍浸酒水,优美精致的锁骨线在白裳里隐约露了马脚。      “王八郎?”巫蘅当先惊疑出声,但想到主人在此,又急急地掩住口唇,不敢再说话。      王悠之瞟着一双醉眼看来,不知为何,这世上独有谢泓唤他“王八郎”时,心下最是古怪难当,而眼前这个少女,竟然和谢泓那厮唤得同样令人不快……      “你这小姑,是何人?”      王悠之声音一沉,脸色一板,吓得巫蘅不打自招:“贱妾是受陈四郎所邀来风雅轩一叙,贱名巫蘅。”      这话一出,王悠之登时又是冷冷一哼,他撇过了眼去,动唇道:“谢泓的妇人。”      巫蘅怔忡了。      庾沉月也讶异地望向巫蘅,她素来不藏什么心事的,张口便问:“你是十二哥哥的心上人?”      巫蘅觉得自己说不清了。谢泓那厮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怎么她觉得现下整个建康无人不是这么以为的?      她懊恼地攥紧了那幅广袖。      幽香袅袅如兰,几名侍女打扇绕着外边,琴音清澈,室内温暖湿润,如绕雨雾。巫蘅抬眼,风雅轩正堂里边悬着一幅墨竹图,竹枝遒健而美,青石嶙峋突兀,但两厢和谐韵致,有着难以言说的美感。上有王悠之的题字,铁笔银钩气脉中贯,刚硬恭谨的楷书令人称叹。      琅琊王氏的王悠之素有才名,他的书法造诣也极其深厚,这是巫蘅仰慕的。不过他开口就给了自己一个难堪,一时也让巫蘅进退不得,不敢做声回答。      桓瑾之淡淡一笑,从她身后走出,“谢十二念念不休的女郎,原来是你。”      “瑾之知道?”庾沉月睁圆了杏眼偷觑着情郎,脸颊飞霞。      “如何能不知?”桓瑾之走到王悠之身侧坐下,唇角微勾,“八郎今日敢欺负了这小姑,谢泓哪里肯轻易放过你的。”      “我会惧了他?”王悠之提及谢泓,便气得一阵咬牙切齿。      陈季止这个主人登时走出,语调委屈:“谢小贼手段层出不穷,昔时顾念着他陈郡谢十二传扬在外的美名,行事虽邪了些,总还懂得收敛,但一旬之前,他可是明目张胆地调动他那群孔武有力的部曲来揍我!王郎你看!”      陈季止一脸愤恨委屈地指向自己的眉骨。      一旬已过,竟然还能留下一片淤紫,可见当时被揍得惨痛。      然而这倒也就罢了,谢泓留给他的字条,竟说什么巫蘅是他的人,他陈季止敢对巫蘅有半点不敬,敢出尔反尔,他便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被人欺负至此,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三角恋和四角恋吗? 好的,作者君承认很狗血,但是不会一直狗血下去的。另外,桓瑾之是真的不能碰女人…… ☆、情定 作者有话要说:  太卡了这一章,抱歉放晚了一点啊   没曾想到陈季止请他来风雅轩不是品酒的, 张口便是对谢泓一阵控诉, 饶是雍容者如王悠之,也是额头跟着一跳, 继而他扬着唇淡淡笑道:“陈四,你叫冤太早了。”      陈季止眼睛一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便是, ”坐在王悠之身畔的桓瑾之, 如圭如璧的一张俊脸, 唇角也是微微下陷几分, 优雅倜傥又极具默契地笑道,“谢泓行事,定有其三。”      也就是说,不论陈季止是不是要巴心巴肝地讨好巫蘅,那第三顿打, 是免不了的!      陈季止脸色一苦,他转着眸光瞥向巫蘅, 巫蘅一惊,转而一脸伪装镇定地移眼, 胸口的心跳一阵急促。突然觉得那个少年好可爱, 真想无视陈季止那带着一点苦恨的求救的目光……      巫蘅假意没看见,侧过脸去, 一帘香风外,打扇捧钟的侍女体态轻盈如羽,再往后, 薄雾隐约的博山炉后,她的眼风扫到一个人转瞬即逝的袍角。虽然消失得如飞燕掠影,但是巫蘅心中一动。      那个消失得极快的人,便是谢同。      他是在告诉她,他现在便就在这附近么?      庾沉月盯着曼妙地收回凝睇眸光的巫蘅,心中有点惊奇,“阿蘅,怎么脸热了?”      巫蘅更羞了。她心里想着:你倒好意思问我,你不是一直望着桓瑾之颊生红晕么!      陈季止干干地一笑,撑着铺了一层红毯的地面站起来,落英卷入暖阁之内,他踩着木屐走来,将两位女郎请入席中,仿佛不曾提及谢泓一般,神色自若地与王悠之攀谈其他。      也是,王悠之等人和谢泓的交情,终归与自己不同,谢泓便是再怎么出格地待他们,那也是足以被原谅的。      他心中一阵怅惘。      侍女们彩袖殷勤,佳肴陈酒被一应捧上来,王悠之闻着酒味,便笑对桓瑾之道:“这便有意思了。”      “王兄嗜酒成癖,没想到这积习经年难改。”桓瑾之先敬酒,他动作优雅,与王悠之见酒则肆意放旷不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从容到了骨子里的,永远不失礼数。      王悠之笑而不语,有佳酿挚友在侧,当及时行乐。      庾沉月低头与巫蘅私聊了几句,巫蘅没想到庾沉月没有端起那庾家嫡女的傲慢,她笑吟吟的,一双细长漂亮的柳眉拂开黛色的水浪,“阿蘅你告诉我,十二哥哥在你面前是怎样,是否时常面红心跳,时常语塞讷言,像个普通情郎?”      没想到庾沉月此事这么热衷,巫蘅哪里想象得到谢泓“语塞讷言”的情状,他脸红……也是惊鸿一瞥再难相见啊。      反倒是巫蘅被庾沉月问得自己脸色便是一层淡淡迤逦的绯色。      庾沉月愈发惊奇,她递来一杯水酒,“不行阿蘅,你得告诉我。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不可想象的,就是十二哥哥会倾慕什么人,太难得了,你一定得说,他在你面前,是什么模样的?”      “他……”巫蘅瞟了眼正襟危坐喝闷酒的陈季止,她用手遮掩住半边脸,低声道:“他也喜欢欺负我的。”她觉得,自己和陈季止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这话音一落,庾沉月便撇了撇红唇,张扬地道:“原来如此,哎,看来是无人降得了他了。”      “要降住他作甚?”巫蘅惊奇。      庾沉月思量之后,她神秘地又倾身而来,攀住巫蘅的小臂,明眸如星地眨着,一开一阖之间流露出熠熠动魄的光彩,“我只盼着他早些继承族长之位,将来稳定了心性,好不找我们家瑾之的麻烦……”      这小姑张口便是“我们家瑾之”,喜欢得堂堂正正、丝毫不矫揉造作,这便是建康城真正的贵女的气魄了。      巫蘅眸色微黯,她若是能有庾沉月一半的底气就好了。      想到这儿,她飘飘忽忽地站了起来,方才庾沉月递来的一杯是上等的烈酒,巫蘅起身便是一阵眼晕,险些又栽倒在地,幸得庾沉月虚虚掺了她一把,巫蘅道了声谢,对陈季止施礼道:“贱妾不胜酒力,想出去透风,失礼了。”      陈季止自然不会阻拦。      庾沉月见她脸颊绯红,只道巫蘅已醉,曼声道:“我扶你……”      “不必了,”巫蘅低眸道,“多谢庾女郎,我只是去透风而已,稍后便回。”      从得知谢泓在外面后,她的心便没有一刻能真正静如止水的,酒意上涌之后,更加渴望着思慕着那个男人,这么急切这么情热。      她掀帘而出,越过一道缦折的玲珑长廊,不远处有八角亭翼然凌于水上,负着手悠闲望着云朵的谢泓,雪白的如玉如月的长衫,风流而曳,望见蹒跚而来的巫蘅,温柔绚烂地一笑。她循着本能,循着那个颀长的画卷般的修影而去。      越过台阶时,脚下轻轻一绊,险些便栽倒,谢泓出手将她扶住小臂,“卿卿,怎的如此狼狈?”      那声音真的太温柔,太引人沉溺。      巫蘅还有点醉色,但被外面的河风一吹,便已完全清醒,她眼前的男人不是幻觉,不是一抹相思凝成的影子,确认的那一瞬间,巫蘅的喉咙轻轻地哽住了。      “不曾想过我在此?”谢泓笑问。      “嗯,不曾。”巫蘅的手被他自然而然地收入掌心,少年的手修长漂亮,指骨有节,有一种劲竹般的遒健与凌厉。又是羞怯,又因为饮酒的缘故,她清秀的脸颊红霞满溢,淡淡地扬着红玉似的光泽。      风吹疏影微动,谢泓凝视着眼前还是少女的巫蘅,心神极浅地一荡,泛起细细碎碎的波浪。此时他的那群碍眼的部曲并不在此,此时,这如画的美景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谢泓的手指拨过她柔软的长发,又是一笑,“卿卿为何不敢看我?”      因为你太美。巫蘅脸热地在心里如是回道。      “我心悦卿卿至此,也没有这般羞于见人。”谢泓俯下身,与她对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一个美丽的少女的倩影,满满的都是她一个人。      河风搅乱渌波,叶荷翻折,盈盈深绿浅碧的浪一朵朵卷起,拍入亭边石栏处,脚下宛如延伸了十里绿锦,巫蘅扬起下巴与他对望,勇敢地毫无退避地与他对望,这双善睐的明眸,一眨一眨的柔情万状。      这是巫蘅第一次有了回应。      她轻声唤道:“十二郎。”      谢泓执起那只素手给她看,好整以暇,“卿卿这般唤我,当真动人。”      巫蘅忸怩不答。谢泓知道,她心中的顾虑不曾打消,她谨慎一些并无错处,他一步步紧逼,迫她迎纳自己,确实急于求成了。他这么想着,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微凉地触感转眼贴了上来,巫蘅一怔,她满眼水光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始终那么风神雅逸,秀昳出尘,可却离她离得这样近,这样主动地贴上来与她一个卑贱的孤女站在一起。      “这是我陈郡谢泓的信物,族长夫人亲手交与我的,日后,它属于我的嫡妻。”      巫蘅既羞怯又感动,她还退避什么,她的前世太苦了,苦得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太难太艰辛,可是现在她找到了,她能体察到他的笃定、执着,他步步为营,可也这么真心。      眼眶一阵湿热,她握着那块莹润流光的上好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谢泓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看着她哽塞地流下眼泪,看着她收下他的信物。      “阿蘅愿意了?”      巫蘅扑入他的怀里,重重地靠着他点头,“愿意!”      直至此刻,谢泓才真正地放松下身体。他等到了。      巫蘅便一直躲在谢泓的怀里流泪,直是过了许久,方才想起自己是出来透风的,让主人委实久等了些,她不大好意思,脸色通红地对谢泓道:“我该回去了。”      她手里还攥着方才谢泓给她的绢帛,她擦拭干脸上的泪痕,绽出一抹笑意。      谢泓轻声一哼,侧过身去,“陈季止的心思,路人尽知。”他定是想拉着他的阿蘅策反呢,他岂能不恼?      “好了,知道谢郎聪慧。”巫蘅觉得孩子气的谢泓真是可爱极了,她抱住他又温存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好笑地问他,“你真要打陈季止第三回?”      谢泓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心想既然王悠之和桓瑾之在,她知道这个也不足为奇,便动了动唇淡淡地说道:“陈四郎是个皮痒的惫懒货,我若不狠狠揍他几回,他便不知我谢轻泽在这建康城向来是横着走的。”      “哈哈哈。”巫蘅忍不住笑,“好了,我知道你厉害就成了,我不会和他同流合污来害你的。”      谢泓看了她一眼,隐隐带着一分困惑。难道你还真想过和他沆瀣一气?      巫蘅只能说好话哄着这个男人,“谢郎你一定不知道,女人的胳膊肘都是向里拐的。”      说完这句,又发觉自己是自掘坟墓,这种情热的话果然不适合她来说,便趁着谢泓微愣之际,她跳脚下了台阶急急慌慌地踅去。      佳人已经走远,谢泓的唇却始终勾成完美如弓的一弧,双手攀上红栏,凝视着她离开的倩影。      巫蘅已经走远,回到风雅轩的木阶上,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远处水光青荷里的白衣谢郎,愈发觉得那人俊美得宛如谪仙,可是他刚刚已经把自己许给她了。      他把定情信物都给她了。      巫蘅握着袖中的那枚暖玉,滚烫的热流沿着经脉汇入那片已经汪洋恣肆的心里,一片热雾,晕得她两颊发烫,全身轻飘飘的。 ☆、撞破   酒菜已经分飨殆尽, 巫蘅才姗姗迟归, 双颊犹若桃花带火,她低着脸走入席间, 不知道方才陈季止和王悠之说了什么话,几人笑意正浓, 巫蘅席地坐下, 侍女又情真意浓地斟了满杯酒水, 巫蘅一见这杯中清酒便觉得眼晕, 一时怔忡。      庾沉月打量着回来后脸色更红的巫蘅, 神秘地笑道:“巫蘅定是见了哪位俊俏少年,咦,难道比我十二哥哥还俊么?”      就是你十二哥哥啊。巫蘅不敢出声引来那几人的注视,一时心神放旷之下,烈酒囫囵入腹, 胃里火燎火辣的呛得她清泪涟涟,直咳嗽不已。      “谢泓多半来过。”王悠之摇头喟叹, “谢泓这风流,再多一分, 只怕便成了下流!”      说罢与桓瑾之对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地齐齐摇头失笑。      筵席已过,琅琊王氏有人来催, 王悠之便起身作别,桓瑾之正也微醺,一道起身, 巫蘅被庾沉月自地上扶起来,方才喝了不少,她又陷入了熟悉的眼晕面热,陈季止看着一桌杯盘狼藉,想着这几人并不同他客气,唯独却在教训谢十二这个面儿上顾左右而言他,委实令人——      心灰意冷啊。      桓瑾之华丽低调的紫袍袖口之中,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臂,他轻轻揉住自己略微发胀的眉心,才走出几步,却有一物事落在地上,砸出“铿——”一声清脆的玉石击鸣之音。      眼光不曾斜视的庾沉月当先看到,她惊愕了。      那红毯上安静地躺着一只头簪,简朴的汉玉,白皙剔透而隐隐有光,雕着一朵半盛开的临风娇媚的木兰花。可是,这是一支妇人用的发簪。      庾沉月僵立当场,而被她扶着的巫蘅,她怔忡地盯着那支玉簪说不出话来。      这是那日在朱雀桥上桓瑾之问她要的发簪,他第一眼见她,便唐突地索了一支发簪去,巫蘅当时戴着雪白幕篱,信步走在春风伴柳、林深水翠的桥上,她遇到了桓瑾之。他不过要一支发簪而已,当时他的身后立着谢泓,另有两位名士也在场,巫蘅以为不过是他们开的玩笑,随手便取了。      若非此时它自桓瑾之的袖中落出,巫蘅几乎都快忘了这事。      两个少女呆若木鸡地怔怔望着这支发簪。      王悠之皱眉提醒似乎毫无所察的桓七,“瑾之,你的发簪?”      桓瑾之脚步一顿,见王悠之目有所指,他一低眉,果然那白玉发簪自袖中掉落在了地面红毯,他身上温柔地捧起来,玉质温润的俊脸微微荡起一丝红浪。      庾沉月几乎要晕倒当场。      “女郎——”巫蘅先反应过来,她此刻唯一的念头便是,这件事必须瞒下来,不能让桓瑾之知晓她便是那个白衣女郎,更不能让谢泓得知。虽然谢十二总是神通广大得让她头疼不已。      这两个字丝毫没有提醒了庾沉月,一句在唇边兜转良久的话冲口而出:“瑾之,这发簪何人所赠?”      桓瑾之薄红未消,目光落到发簪上时却一片盈盈的晶莹,难掩柔色,“其实,我并不知她是谁。”      这一句话几乎要将庾沉月眼眸中的水光扯出来,她咬着粉唇目光如火地盯着桓瑾之的背影,而那个翩然高颀的男子已经拂帘而去。      王悠之目睹之后,幽幽一叹,“沉月,你的心思,该早些告诉他。”      情意最是难等,一旦错过,也许终身相误。      不知怎么,巫蘅再也不敢碰庾沉月一下,心虚地退后了半步。      唯独旁观的陈季止,疑惑巫蘅的举措,她方才的惊讶一点也不逊于庾沉月。      离去时,巫蘅满腹心事地找到了柳叟停靠在风雅轩外的马车,她走近时见柳叟望着她满眼无奈为难,又频频暗指车中,她心中奇异不胜,跳上车辕拉开车门,里头好整以暇地读着竹简的人,不是谢泓是谁?      见到巫蘅,这厮从容悠闲地放下手,声音清澈如泉:“上来。”      这难道不是她的马车?      巫蘅咬唇钻进去,谢泓一手接住她,一手掩上身后的木门,巫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锁着腰肢抱入了男人的怀里,方才那酒意又蹭蹭上涌,她软绵绵的没有气力,望着檀郎的眼光柔软妩媚,配上她精挑橙红如夕阳色的裳服,谢泓只觉得手中掬了一朵浸了露水的牡丹。      “阿蘅醉了。”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哪知巫蘅轻轻一哼,“美酒当前,美色在怀,敢不醉也?”      “哈哈,你倒敢笑我。”谢泓难得任人戏谑几回,这感觉太奇妙,一时不忍反驳,她要高兴怎么说都是。      巫蘅虽然酒醉,但人却还是清醒的,颦眉道:“你出现在我的马车里实为不妥。”      谢泓俯下身,薄唇几乎贴着她沁粉的耳根,“卿卿要哄我下车?”      他是谢轻泽,谁有那胆子把他哄下车?巫蘅眼睛一瞪,正道这厮无赖,哪知他却耍无赖到底了,委委屈屈地控诉道:“阿蘅方才还夸赞我美色来着。”      巫蘅:“……”      她指尖颤抖地抚上车壁,对外头的柳叟无力叹道:“叟,驾车吧。”      马车缓慢行进之后,她又退了回来,睨了这少年一眼,连连叹气:“只能到你的别院。”      “送你回旧宅了我便走。”      这个男人一点都不好说话,巫蘅头疼脑热地垂下眼,这马车是巫蘅自己从老家带来的,逼仄狭窄,能容纳两人已是极限,她要坐着,谢泓便只能伸手轻轻揽着她,抱她坐在膝上,她羞赧不已,眼光扫到他放在一侧的书简,好奇地取了起来,“十二郎喜欢读什么书?”      身后的胸膛微微震动,他仿佛在笑。      巫蘅的脸色的绯红蜿蜒到耳后,却让这个男人看了个分明,巫蘅将竹简打开,原来是董仲舒的一卷《春秋繁露》,这书简古朴厚重,沉甸甸的一卷,她心想不愧是王谢家族,藏书丰厚,竹简也这般精致大气。      谢泓自身后靠近,“那卿卿喜欢读什么?”      “嗯,《诗经》。”巫蘅想了想,歪着头看着这个俊美的男人,眼光不眨地盯着他,“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个小狂徒。      他眼神清亮,似乎颇有兴味,“哦?我是子都,还是狂且?”      “貌似子都,性似狂且。”      巫蘅回答得一字一顿,似乎很认真。      谢泓哑然失笑,正要出声调侃她两句,不甚柳叟的车走到颠簸处,马车一晃,两个人贴得太近,巫蘅自然被他收力抱得不曾动弹,谢泓却微微倾身,那双薄唇正碰到巫蘅的脸颊,她素喜不施粉黛,但天然滑腻如脂,情浓羞怯时两颊燃火,他微凉的两瓣唇正好吻在她滚烫的右脸……      “啊——”巫蘅惊羞失措地撑着他的胸膛,要推开他。      谢泓促狭地上扬眼眸,好笑地将她抱得更紧,“别羞。”      巫蘅前世唯一有过亲密接触的人,是刘敬,可他是个粗蛮的男人,对待女人暴戾淫猥,可是谢泓不同,哪里都不同……      她骨子里排斥男人的亲近,可她内心一点也不想推开他。      她想捂脸,虽然明知这只是一个意外,身后的男人拿开她捂脸的手,清润如水的眼眸满熠光采,“我是第一次用唇碰一个女郎,阿蘅。”      听起来好像吃亏的的确是他……      巫蘅好气又好笑,一点羞意荡然无存了,嗔怒道:“谢郎这些话听着,可不像第一次说。”      谢泓却笑着不再说话。      马车被旧宅前的一众妇人仆人堵下,巫蘅惊讶,忽听得柳叟在车外说道:“女郎,主母带人来了。”      “秦氏?”巫蘅一惊。      没来得及反应,马车外传来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声音:“好一个风流小姑,原来竟成日不落宅第么!”      这个女人是秦氏身边的老仆,巫蘅曾见过她训斥人,嗓门尖利,她存了几分印象的。      她懊丧地对谢泓道:“你不该来,这不出事了?”      岂知那厮似乎并不在意,头往后一枕,淡淡笑道:“出不了事。”      巫蘅不知他所谓的“出不了事”是指在何种程度上,她咬唇道:“总之,在她们走前,你不许下车!”      这副命令似的口吻让谢泓兴致更浓,“我为何要听你的?”      “这是我的马车!”巫蘅低吼。若让秦氏瞧见,堂堂谢氏嫡子钻入她的马车,他的名声……      她为他着想,可这男人却一脸不领情不甘愿,巫蘅拿他无奈,转身要推马车门时还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才慢慢悠悠地踩上车辕,一手拢上车门,由柳叟扶下来。      随着这一身艳丽的巫蘅出现在诸人视野,秦氏眼光一凝,登时便蹙起眉心泛出一抹冷意。      她们带着人堵在旧宅门口,王妪和水盈水秀都被她们阻隔在里边,这一带水清风淡,宅院也狭仄,真难为秦氏竟带了二十几个人来。      秦氏身后那发话的老仆,老练而浑浊的眼盯了巫蘅几瞬,便字字忠心地对秦氏说道:“夫人,这巫蘅日日出门,装扮华艳,分明是学的狐媚手段勾引人去的。那马车她既如此护着,藏头藏尾的定是她那姘头!”      经她这么一说,秦氏便深觉有理,她走下那方简陋的石阶,蹙眉对着巫蘅声音一亮:“巫蘅,让你那姘头下车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泓:作者君你说清楚,我成了姘头?! 某呆:额……(⊙o⊙)… 巫蘅:哈哈哈哈哈哈—— ☆、担忧   巫蘅怫然不悦, “主母何故携人亲来, 阿蘅不曾略备薄酒,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她这口吻硬气得很, 秦氏一听,不怒也怒了, 板着脸道:“这原本是我巫氏宅邸, 你不知廉耻, 在外败尽巫氏颜面, 如今这里, 你是再也住不得了!巫蘅,打开车门!”      巫蘅咬咬唇,倒不是因为自己即将被秦氏扫地出门,她只是担心谢泓,可是那厮从来就不是一个按章就事之人, 她才稍踟蹰了那么一会儿,顷刻间马车中传来一个清朗温润、如风吹竹林般萧然的男子声音——      “秦夫人倒是好气派。”      这是一句戏谑, 但不知怎么听着却有一分讽意,秦氏被这温润的声音所震慑般, 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 幸得身后的老仆妇走上来将她扶住,紧跟着那马车里极缓慢也极悠闲的走出一个白衣人来。      那个人一出现, 这片狭隘的天地瞬间犹如染开漫天华彩,他的每一步似乎踩在云里,走在莲上, 五官之秀逸,风姿之高雅,玉树芝兰般的形貌,秋水烟月般的气度,令人自惭形秽到如堕泥埃。一见,便为止心折,无人再敢轻贱。      秦氏如鲠在喉,脸色一片苍白地微微侧目,“这人是谁?”      老仆也不知晓,只是愣愣的不敢多瞧那男人一眼,她阅历千万般人,才知何不为凡品,这样的人要说他是巫蘅的姘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便是郎主,也只有攀附仰望的份儿啊。      巫蘅紧收着黛眉,压低声音对缓步走来的谢泓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怎么能让她欺负你。”他微笑,唇边噙着一朵温柔的笑,“我都舍不得。”      巫蘅俏脸微红。这个男人,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戏她。      单是谢泓身上的这身毫不张扬但飘逸的白衣,这人身上的这无双风华,已然让老仆心中很是惊疑,“你、你是何人?”      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她抓住仆妇的手腕,禁不住颤抖起来,老仆惊讶了。      谢泓倜傥而笑,淡淡地说道:“阿蘅承蒙各位照拂不弃,谢泓谢过。”他的眼睛如蓄春风,但同时有一抹幽冷。      竟然是谢泓!      巫府里来的人,从未见过这位建康风名鼎盛的谢氏轻泽,可是看着眼前这人,即便他不曾承认,似乎也不容反驳了。个个瞪大了眼睛,这样立于士族顶端的权贵,他们这群寒门仆役确实是第一次见。      秦氏登时苦下脸来,她方才说了什么?      这都是那自作聪明的老仆刻意挑唆的,一时之间她恨意大盛,将身后的老妇人挣开在地,将唇肉咬破之后,她朝谢泓奔来几步拜倒于前,“谢郎,贱妾实在是不知——”      她摸一把虚汗,不敢再说下去,只觉得一时冷一时热,惊恐地伏在地上。      谢泓在外什么名头,她大约知道一些,这个少年惯是笑里藏刀,他要行事,从不畏惧三分顽劣三分邪气,真要皱了眉头,她好不容易从病危的丈夫那儿得来的一切,只怕将尽数付诸东流。      巫靖垂死榻上,这关头,她一步都不能错。      可是谁知道,谁知道巫蘅这个小贱人,竟然与谢泓同乘一车,谁人能想得到她这本事竟大到了这种地步!      谢泓轻袍缓带地返身,走回巫蘅身边,他修长如玉的手自素色淡薄的衣衫绣袖中伸出,温柔却不容置喙地握住了巫蘅的纤素手,她微微愕然,但眼前的郎君却是一副悠闲淡然的从容风姿,他牵着她走了两步,巫蘅愈发惊奇,他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秦氏和巫府那数十双眼睛怔怔的注视之下,谢泓对秦氏微笑道:“旧宅有邪秽之物,阿蘅她性弱,恐受不得惊吓,多谢秦夫人允她另寻住处。”      他说了谢,可是并无谢意。      他说了巫蘅受不得惊吓,可是秦氏却给巫蘅这样的屋子住,现在还贼心地要收回。      他替巫蘅说了这话,他这分明是站在巫蘅那边,明着打她巫秦氏的脸啊!      可是不用谢泓如此说,她心里早已战战兢兢,心道谢泓少年风流,巫蘅自恃有几分美貌,还能横行几年,若待哪时他遇上了品貌端正的贵女,巫蘅迟早沦为弃妇笑柄,心里对巫蘅的鄙夷也不怎么消散,只道她攀附上了一个不大牢靠的权贵,而且摆不脱被弃的命运。      秦氏由老仆扶起身来,她讪讪道:“是是,我这便将阿蘅迎回去。”      巫蘅摇摇头,笑靥如花地说道:“主母不必如此忙活,其实阿蘅是乡野里的贱民,既已出府,便不曾想着回去。”      就在秦氏和老仆脸色一白之际,谢泓的眉心却因为那“贱民”二字不着痕迹地收紧了几分。      但是巫蘅显然没有意识到少年神色的变化,她继续扬着那抹嫣红的唇绚烂地笑道:“但是阿蘅有求生之道,往后便不劳烦大伯父了,主母亦可省心。”      求生之道?      巫蘅除却攀附上谢泓,还真有什么别的本事不成?      她若有遮风避雨之处,那定然也是谢泓赐予,她堂而皇之受了,却不晓得笑容比谁高贵些,竟如此张扬跋扈,着实令人生恨不喜。      可谢泓偏生此刻在此,他们能当着这位陈郡谢氏最受瞩目的嫡子说什么?      难道敢忤逆了巫蘅的意思不成?      秦氏虽心下大恨,但到底和颜悦色起来,挤出几团慈和的笑意,“阿蘅既喜欢,以后便住在外头,有谢郎照顾,想必我也可以安心。”      说到这个“谢郎照顾”,巫蘅真是恨呀。这个男人就这么,又宣告了一个人?      说实在的,分明是他这个谢氏嫡子自己倒贴上来的,怎么现在处处掣肘的都是她?      好容易等这群巫府来的乌合之众散去,柳叟暗暗动了一口气,王妪等三名女眷便提着裙摆奔了过来,巫蘅完好无损,他们才齐齐放下悬着的心,对谢泓自是千恩万谢的,否则女郎近日定要吃些苦头。      若只是赶人,秦氏绝犯不着带上府中几乎所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来,真要闹起事端,她们少不得是一阵皮开肉绽。      谢泓一眼巫蘅身边的人瞟过,的确是一群老弱妇孺,若没有他派人来护着,真不知要受怎样的委屈。      巫蘅对他福了福,温柔地咬牙切齿:“主母唤我的‘姘头’下车,谢郎竟然也上赶着!”      她背着这几名仆人走到一端的绿树阴翳下,翠色的藤蔓绕着青烟黛瓦的墙缠绵拂开,谢泓才一走近,便听她嘴里不依不饶地讨伐自己,不禁哑然失笑。      巫蘅恨恨地瞪着眼看他,谢泓深水般的眸潋滟着一抹风华,他伸出手握着她的柔荑,贴近一步,“阿蘅要我怎样?”      “你!”巫蘅气恨不已,“你便那么不看重你的名声么!秦氏是什么人,她今日在你这里受了气,怎么还会把这口气堵着,我是担心……”      “担心我么?”他的笑容有些灼灼然,在这片绿荫里那张俊容竟是分外的绚烂和耀眼。      巫蘅咬唇,她跺了跺足,含着急切说道:“都是你,定要上我的马车,我和秦氏自然是水与火不能兼容的,可是她也不能拿我如何,你何苦来……”      眼前的男人却没有对她的慌乱感同身受,反而镇定地扬唇,慢腾腾地说道:“阿蘅一向冷静,原来,是只有遇上我的事,才会自乱阵脚?”      这种感觉,在心底长成参天的树,这般明朗粲然。他终于愿意相信,原来她心里是会时时刻刻地放着他,为他计较这些的,尽管——      “阿蘅,其实,我从未顾及过什么声名。”他脸色淡淡,唯独握着巫蘅的手,温柔而惬意,闲暇安适,修长的骨节并不突兀,巫蘅怔怔地垂下眼,她听到上方一个悠远的声音,“抛弃名士之名,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士。”      从他下定决心要和她在一起,身份地位、世俗眼光的阻碍,都不再成为他心的绊脚石。唯独恐她不够坚定,不够坦诚。      “郎君。”谢泓眉心一皱,望向身后来的谢同,握着巫蘅的手一根根地松开。      他不悦地问道:“何事惊慌?”      谢同意味难明地看了眼巫蘅,才又说道:“郎君,时辰不早了。”      他们之间有多年的默契,谢泓只看了他一眼,便知事不在小,只是碍于巫蘅在场不能言说,他心中隐隐有了几分底,叹息一声,对巫蘅温柔地说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嗯。”巫蘅脸色薄红,心中有些依依的情愫,赧然得教人无措。      谢泓随着部曲一道离开了,才绕开这片树木蓊郁如黛的巷口,谢泓望见了一驾轩华靡丽的马车,马匹神骏非凡,旁候着几名随从,肃穆恭敬地等候着。      直至此刻,谢同才哑着声音开口道:“郎君,你的事,族长已经知道了。”      他没有说,族长一直在留意着谢泓的动向。此前谢泓买下别院,族长也只以为谢泓少年心性,追逐美人似乎并无伤大雅之处,直至今日,他将那象征着未来族长夫人的玉佩送出,族长终于按捺不住怒意,当下便遣了马车来,纵然是绑,也要将谢泓绑回乌衣巷。      这是原话。      谢泓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他的神色并不见有什么惧意,只是负手走向马车:“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时代有一条铁律,士庶不通婚。所以我设置了男主和女主的身份,他们之间天差地远,所以要在一起,波折重重。 后面情节可能会有起伏和反转,但是总体没什么虐点,嘿嘿。。 ☆、劝退无果   此前陈季止给了巫蘅一张地契, 陈季止的百亩农田收成不错, 财物也丰厚,就是这地契收得令她有点心虚。      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她和王妪、柳叟商榷良久,最终将旧宅里的东西搬了出来。      她打算与建康巫氏彻底断了往来。      晓风飘絮, 一层黛色的晚烟挨着暮色徐徐地吹过湖面。      巫蘅的马车离开时, 走到谢泓的别院, 她撩开车帘往外探了一眼, 院门紧闭, 落了锁了。巫蘅不疑有他,端敬地坐回马车。      王妪观她动作,叹道:“女郎,无论品貌家世,你与谢郎都不堪配的……”她的目光落在巫蘅手中那枚质地光软如膏的暖玉上, 似乎还刻着一个“谢”字,微微一诧, “这是谢家的信物?”      巫蘅点了点头,她想到谢泓给她这块信物时, 郑重而温柔的语调, 缠绵,一如湖上的烟雨。      王妪却是傻眼了, “谢郎莫非是认真的?”      “他若戏耍于我,不会给我这个——”谢泓给出这枚玉佩,若还只是为了玩弄她, 那她巫蘅,便是又一辈子所遇非人。      如果说上辈子是势单力孤谨小慎微无可奈何,那这辈子,是她心甘情愿赌上真心陪他疯魔。      那个少年,千万不能让她失望啊。      马车缓缓吹过闹市,日落西山之时,几声悠长的犬吠空闻,建康城徐徐悠悠荡过几辆驴车,映着透红得仿佛在燃烧的云彩,几声铃铛摇得正是酣畅。陈季止物色的地方,地处闹市之中,几幢恢弘的府邸已是气象万千。      但他们要去的地方,却是一间窄院,犹如群山环抱,安逸地醉卧于此,轻长地吐出一口暮气。      柳叟将巫蘅和王妪安顿送到这之后,又驾着马车去接水盈和水秀。      王妪才踏进一脚,里头虽然小,但屋舍处处典雅细致,巷外清幽的一排松林,右墙角落里一方砌得不大的水池,汩汩地冒着清泉。青藤紫菀,绯红的朱槿如雪如潮蜂拥而怒放。      “陈四郎对女郎太厚待了。”王妪还不知巫蘅设计诓过陈季止一事,实在惊叹。      巫蘅咬唇想,这是建康城中的宅院,即便一寸地,也是常人挣揣一辈子也难望及的繁华盛处,远远不止那一成收入所能及的。她心里有个令她冷汗涔涔的想法。      王妪见巫蘅不说话,也不再深问,她将院落前前后后地到扫了出来。      直至柳叟载着水盈水秀和一车星辉回来之时,水盈跳下车辕朝巫蘅远远地走来,“女郎,别院谢氏的人马一日之内全数撤走了。”      巫蘅怔了怔,水盈又道:“不但如此,先前谢十二郎拨给女郎的那二十个人,包括檀羽,也都撤走了,就在方才,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得了一条密令,便走得急急忙忙,也不曾为女郎留个口信。”      “莫非是谢氏内部出了事端?”水秀娇喘着气息,怯弱地说道。      犹如醍醐灌顶,巫蘅才想到,谢泓一直步步紧迫,实在是因为,他自己对陈郡谢氏族人也全无信心吧,他把自己逼到她身边,便是要她和他一同面对。      “再过不久,谢氏的人会来这儿的。”      巫蘅这么从容地说了一句,柳叟的目光狠狠地一动,他哑声道:“女郎,我有几句话说。”      他背着这几个妇人走到池水出,巫蘅也来到了墙角边上。水中清漪毂纹散漫地低伏荡开,和风轻飏。柳叟前几年还是那么挺拔的一个人,现在也垂垂老矣,他缩着身骨,沧桑地直叹,“女郎,我们回乡下吧。”      他说的是他的愿望,这也曾经是巫蘅最向往的。因此这话一出口,巫蘅的脸色变了几分,多了道不明的复杂和怅然。      “女郎,我们现在有了钱粮,叟我也不敢问来处,但毕竟是有了财物,我们可以回颍川,或者去扬州的郊外,开垦良田遍植桑稻——”说着说着,柳叟声音哽咽起来,眼底多了泪花,“我大半辈子待在颍川,自入了建康城,日日寝不能安席,仅是一个巫府,女郎便受了诸般委屈。这建康城,皇权旁落,皇帝荒唐腐败,有时士族的权利甚至凌驾于圣旨之上,女郎若是肯安逸度日,我也不至于这么惶惶不能自安,女郎,那谢泓,是你我这等人玩万万招惹不来的啊!”      柳叟老泪纵横,那双浑浊的双目流出了无奈悲凉的泪水。      巫蘅也被这泪水所感染,她僵直了脊背,在原地怔忡良久,才愣愣地说道:“叟,谢郎待我真心。”      “我也知道他对女郎并非存了欺玩之意。昨日他进马车前,我们曾谈过。女郎,他一直在留意你的动向,也留意了巫府的动向,他一早知道秦氏对你不利,所以才故意与你一道的。”      这点巫蘅倒还是没想到,她目光发直,柳叟佝偻着腰背,大喘了几口,扶着身后的灰墙低声道:“女郎,他知道陈郡谢氏不能容纳一个寒门庶女做谢泓的嫡妻,他自然知道的,他太狂傲了,女郎,你们这是妄想了——”      “女郎,趁现在还未泥足深陷,还能收手,我们赶紧走吧,回扬州,回颍川,回哪里都好。”柳叟开始咳嗽起来,涕泪涟涟地劝她。      巫蘅咬着唇肉,怔怔的没有回答。      天边一缕淡薄的云翳悠悠地飘来,又悠悠地飘去,白云千载,仿佛最是无情留住。      弦月才泄出几许银丝,爬满了正面灰色的墙,柳叟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消瘦佝偻,格外的疲乏、无奈、艰难。      “回哪里呢?”巫蘅幽幽地叹道,水面倒映着一个窈窕如雾的身影,淡丁香色的裙袂拂过那双木屐,兰香如墨飘逸。      “叟,你知道的,从我变卖家产开始,我们便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再也不能回那个地方,现如今,我阿父的庄园、田地,终于改名换姓,我再也不认识了。”巫蘅一阵艰涩,她皱着眉轻声道:“何况,我已经允了谢泓,无论如何,我要陪他试一试。”      试什么?      试士庶不婚这条百年铁律?      柳叟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他才知道,只要谢泓有一日还是谢泓,他们便不可能真踏破这世俗的阻碍在一起,巫蘅永远不可能是谢家妇,她不会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尊重。      即便是谢泓,将来他若遇上更加心仪的女郎,或许那时巫蘅年老色衰风华不再,她日日以泪洗面,诚惶诚恐,却还是被无情休弃,那时候,谢泓的家人只怕会额手称庆。      可饶是他此刻,苦涩从嘴里沿入心口,一派惶然,可他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动情之后的巫蘅,是更迷人的,没了那种生涩、稚嫩,褪去了那些畏葸、懦弱,他看得出,她做的每一步决定都已经深思熟虑过,柳叟终于不再多话。      月光如银如水,蔓覆琼枝,绯花如雪之中,不远处传来空茫的箫声,月夜之中分外旷远和悲凉,还是盛夏,巫蘅却觉得听闻箫声,这院落仿佛都结了薄薄的寒雾和霜花。      她一直不肯入眠,王妪心疼地走来为她加衣,巫蘅忽然说道:“我总觉得,那箫声耳熟。”      “回女郎话,那边是桓家的宅第。”王妪指着那东边矗落的一座最高的阁楼,那里清光无尘,她说,“女郎你看,即便仅有一墙之隔,上品与下品已被生生阻隔开来。其实最残忍的莫过于此了,有些人便是一辈子穷书苦读,也未必有朝觐天子的机会,只能埋没在藉藉众人之间。而士族人,也极少饱读诗书真有经世之才的,自诩风流者有之,好逸恶劳者有之,闲云野鹤淡泊名利者有之,天下熙熙,兴亡之事,已犹若儿戏。”      这番话不是王妪能说的。      巫蘅哑然,“王妪也和柳叟一样,觉得我不该留?”      王妪看了眼笃定的巫蘅,她凄然而无奈地说道:“女郎,你再聪慧,也敌不过这些铁律,他日,你定会受伤。”      “那是他日的事了。”巫蘅抿了抿唇,“至少今日,我不孤单。”      有一个人,会比她更牵肠挂肚。而他已被世俗耽搁,染上尘埃。      王妪走后,巫蘅将肩上的披风拢上,回望那东边的一方阁楼,箫声未绝,那是桓瑾之在吧。      这箫音太过凄怨。      这一晚是注定难眠的,谢泓被召回乌衣巷,定是他们陈郡谢氏的族长知道了他和她之间的事,是以动怒了,一旦谢泓坚持,只怕不出明日,那边便会派人来。      谢氏门第,不至于威胁她一个弱女,更不至于要她一个弱女的性命,但该如何劝退她,巫蘅想了又想,对于陈郡谢氏的人,他们要打发一个寒门庶女,金银财物足以她辉煌地挥霍余生。      可惜的是,那些比起谢泓,太无足轻重。      露水浸透了这个湿气深浓的夜,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翌日,乌衣巷果然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和女主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的爱情也很纯粹,只是世道却不够纯粹。 不忍虐。╮(╯_╰)╭ ☆、炫富   巫蘅和水盈水秀去迎人。      石路被铺开一层白如雪的锦缎, 材料雅致而华丽, 直没入巫蘅院中来,水盈和水秀从未见过这阵势, 惊讶地张大了樱唇。      那卷开锦缎的两名仆人,形貌姿态已是不凡, 紧跟着, 挑灯的一行人又来, 黎明时分, 这群人皆着一身淡紫, 衣裳仿佛嵌着珍贝以及稀有的羽毛,灯火中宛如绮丽的烟花在照水流动。这群人两道散开,恭谨地立在小院两侧,屏息凝神,脚步如踩在云上, 丝毫听不见声响。      此时院中已站了一大群人,而巫蘅秀眉的黛眉, 在一点点收紧。      而这并不是全部。      让开一道之后,石子路, 那雪白的绣缎上, 徐徐走来一簇姿态婀娜,在暗影之中犹如清丽仙子般的婢女, 这些美婢容色倾城,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她们走来之后,便又左右分开。      她们提着的灯笼,映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身影。      她一步步走来。若是姿容,方才那四个婢女已是天下难寻,这个妇人也并不比她们出色多少,但她显然更从容,衣履更华丽,眼神也更清冷端高。她穿着一袭绛紫色挑丝双窠云雁长裙,玫瑰紫轻绡束腰,长裙戋地,但见华丽纷繁,鬓发高挽成妇人发髻,脸色有些冷漠。      巫蘅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她本以为,陈郡谢氏会以这种炫富的方式一路铺排到天明。      那紫衣妇人走了过来,提灯的婢女簇拥着走近巫蘅,她曼声道:“你是巫蘅?”      “夫人可姓崔?”巫蘅不答反问,因为都是明知故问,说实在的,比起这些虚礼寒暄,她现在只想见谢泓,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听说过,陈郡谢五郎的妻族乃是博陵崔氏,崔夫人性情淡漠,甚至偶尔乖张,但年岁不过三十,已助族长夫人协理谢家内事多年。      她其实早已想到,她见到陈郡谢氏的人会是以这么一种方式,威逼实属下策,所以他们先会迫她知难而退。叫她知道,什么叫云与泥天然的不同,什么叫蓬荜生辉,什么叫高攀不得。      崔夫人并不动怒,她只是打量了巫蘅几眼,便淡淡道:“你便是十二郎中意的那个女郎,容貌清秀,与我想象的顽艳嚣张之辈大有不同。”      “多谢夫人谬赞。”巫蘅低头对她福了福。      崔氏脸色也不动,她一直这么高居于此惯了,除却对族中几名长辈,少有能让她动容的。她拂开身畔的两名侍女,对巫蘅道:“我既至此,请巫小姑随我走一趟。”      “去乌衣巷?”不得不说,两世为人,巫蘅也没有想过去乌衣巷一观。      她骄傲,但也自卑,身份地位、财产权势,和谢泓比起来,她几乎一无所有。      崔氏淡然颔首。      巫蘅微不可察地晃碎了目光,她轻轻动唇,“敬诺。”      哪知水盈忽然咬唇道:“陈郡谢氏中人,让我家女郎独身前去,有绑人之嫌!”      崔氏不动颜色,眸光只轻轻一侧,身后便有一容色迫人的美婢站出来,凝声道:“不敢相瞒,这府苑也属谢氏名下,我家谢君只请巫小姑过府一叙,有何行不得?”      水盈一愣,登时缩了回去,堵着气作声不得。      巫蘅微微一笑,她心里并不如何惊讶,陈季止虽然守诺,但绝不是滥发善心之人,送她一幢宅子实为可疑,她来之时便已经想透了,这是她那位谢郎,约莫将陈季止打怕了,才逼得陈四郎不甘不愿地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她的。      这一笑之后,她朝谢氏诸人走了过去。      人已经被看轻成这般模样,巫蘅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畏惧的,谄媚阿谀,只会让清高之士更是不喜。      她走路的姿态半点看不出要知难而退。      直至她走了出去,身侧那美婢在崔氏身后说道:“这小姑毕竟是十二郎的心上人。”      崔氏淡漠道:“我知晓,不必你提醒。”      谢泓能看上的女人,自是有些不同的。      巫蘅被提灯者引出府门外,蜿蜒停了一路衣饰华丽的部曲家仆,巫蘅倒是看也不看一眼,由着引路的一个婢妇将她带入一辆轩华马车之中。      美婢跟在崔氏后头,眼光一掠,“夫人,这巫蘅是在故作不见么?”      “不论她如何,她要面对的,终究不是我。”崔氏脸色沉凝如霜,只是目光却有些淡淡的悠远,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到。      马车并不颠簸,谢家要对让巫蘅知晓进退,这车马定然也是最好的,她一人从未坐过如此华丽宽敞的车,初光透晓,斑驳的金辉渗透而入,那一截裸出的白皙修长的雪颈,如雪似玉般的清秀的脸,都沐浴在这金辉下。      当巫蘅走下车时,其实不少人已经发觉,这个小姑还真有种不一样的清雅如兰、不经雕饰的美。      这建康城几乎无人不晓,谢十二最爱的,一是风竹,一是幽兰。      巫蘅一路不曾探头出来观望,直至此刻下了车,偌大恢弘的宅院出现眼前,她在真正觉得震撼无匹。她往昔所见的一切朱楼绮户,比起谢家只能望尘失色。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      但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一丝怯,她不能让任何人,觉得陈郡谢十二是一个没有眼光的男人。      她秉着呼吸深深地冷静着,这府中又有几名婢妇走出,将崔氏和巫蘅引入内院。      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层台累榭,金碧耀目。巫蘅时刻秉着双手,而袖下的一双玉手其实早已被薄汗濡湿。      曲径蜿蜒着没入远方,也不知转过多少华美精致的阁楼,崔氏也早已分道离去,一名老婢妇领着巫蘅往里走,又是一道道回廊花门,穿过之后,视野陡然变得无比清幽起来,翠色摇曳如浪,一丛丛碧色的青竹轻拂着,燥热的暑意也被挥拒在外。      这里有间雅致的竹舍,门前曲曲折折一道回廊,两旁尽植碧竹。      在这时,巫蘅的心猛然一跳。      婢妇往前一指,低声道:“巫小姑,这是十二郎闲暇时休憩的柏翠斋。”      巫蘅恭敬地福了福,一道绿篱之后,白衣颀长,宛如墨画般的身影,仿佛就立在跟前,也仿佛远在高山之外,流水出姿,秀逸而高旷,清润而柔和。      她抿着唇角,不顾谢氏婢妇在此,她提步走了过去。      隔着浅浅的一道门,她收住略略有些不矜持的脚步,眼色微黯,“谢郎,才一二日而已,怎么苍白了这么多?”      她这是在关心他。      谢泓微微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宛如洗练一般,那温柔多了几分醇和。他轻轻探手,隔着竹篱将她抱入怀中,声音清澈沉稳:“阿蘅,我其实是个自私的人。”      巫蘅反问:“怎么说呢?”      他轻叹,“我知道,你其实不愿同我面对这些。是我一意孤行。”      巫蘅从袖下伸出手,慢慢地延到他消瘦峻立的脊背,将他一点点搂入自己的怀里,笃定地将目光放远,“我一点也不惧。你不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谢泓,你这个——”      这个什么呢?脸羞得一阵轻红色。      谢泓朗然失笑,“阿蘅有多在意我,我现在是的确不知,若是一个时辰之后,阿蘅再跟我说这些话,那谢轻泽就真的信了。”      他松开手,将竹篱门推开,他们之间已经再无阻隔。      他走了出来,目光只对不远处的几名婢妇轻瞥了几眼,负手对巫蘅叹道:“你身边的柳叟,说我性子狂傲。可我觉得不够,我要是再狂一些便好了。”      巫蘅不解,“嗯?”      他微挑薄唇,似笑非笑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我要是再风流疏狂些,我会抱着你去见他们。”      “你这人!”巫蘅被他一言说得嗔怒羞恼不已,急急地侧过了身。      两人似乎忘了谢君要亲自接见巫蘅一事,直至两名婢妇匆匆而来,提醒了几句,谢泓才蹙眉挥退他们,他携起了巫蘅的素手。      这只手一入自己掌心,便知她已经出了汗,谢泓隐秘地动了动唇,却没说一句话。      他牵着拘谨的巫蘅往竹轩外走,一路上,他再也不见笑意,低沉着嗓音说道:“谢家到了这一代,支系已经太多,嫡出者是在凤毛麟角,如今族长一位由我伯父继承,他在朝为相,这你应当知晓。”      巫蘅点了点头,“嗯。”      绕过一道风满画廊的凉亭,谢泓又道,“伯父膝下只有一个嫡出的儿子,可惜早夭——后来,我便成了谢氏最受瞩目的那个族长继承人。”      她没有应承,这些她都清楚。      巫蘅心里有点艰酸,她知道自己心想的是什么,她对他最大的期许是什么,可是太过大逆不道,甚至对谢泓,她不敢想,不敢问,宁愿这么压抑着。      谢泓似乎有些悠远的怅然,郁色淡淡浮于脸上,“阿蘅,你知道我们这群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太过沉重。”      不但是他,还有王悠之等人,他们是注定了要承受这些,所以势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脚步,将巫蘅的素手慢慢地执起,唇角微微上扬,“怕么?”      这里地界开阔,屋房俨然,门前有一十二个持剑部曲谨立,这已经是谢君要接见巫蘅之处了。      如果不是谢泓一味坚持,不肯曲意服从,巫蘅绝不会有机会到这乌衣巷来,甚至能见到传闻之中那位辞锋冷峻的谢君。      巫蘅知道他的坚持之中,想必会受委屈。      她只觉得心疼,摇了摇头给他安心,“我不曾害怕。谢郎,你也不要怕,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用了洪荒之力在更新了。 呜呜呜,接下来,会虐吗? (⊙o⊙)…暂时不会的,最近的糖都是无毒无渣的,可放心食用嘿嘿。 ☆、争锋相对   谢泓觉得有趣。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不要怕”, 因为他从来不曾惧过。      “傻阿蘅。”他挑起唇微笑, 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浮云无意, 仔细一品又有些意味难明的宠溺和纵容。      “我父亲生性冷峻严厉,但是个君子, 你不必怕他。”      巫蘅脸色薄红, 轻轻颔首。有他在就够了啊, 巫蘅最害怕的, 是一个人孤立无援地蜷缩在一团绝望之中, 可一旦有人与她在一起,却比谁都更无畏无惧。      松涛如怒,戟张着,扬曳出无数新翠。      谢泓走入正堂,施然而来, 白衣盛雪,公子孱弱不胜衣的模样。他的手扣着巫蘅的皓腕, 巫蘅略略落后半步,看着她中意的丰神俊朗的郎君, 心湖浅漾。      堂中一人长姿而立, 峨冠博带,宽袍广袖, 他面貌冷峻,神色很是端凝持重,但看得出, 谢君当年也必是风头不弱于今时谢泓的美男子。不过偏偏性子殊为迥异,谢泓有深水之沉,也有浅溪之透,高蹈而潇洒,眼前这位谢君,他却是深不可测的。      顾不得观瞻左右,巫蘅切切施礼。      “父亲。”谢泓恭恭敬敬,难得他如此收敛。      谢君身后是一幅挂壁的桑竹图,颇有雅人深致的意味。      他扫了巫蘅一眼,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谢泓,这是你说的,有林下之风的女郎?”      倒是巫蘅大惊。原来谢泓是这么对他的家人介绍自己的么?      一时苦笑起来,她何德何能敢与谢氏著名的才女谢道韫相提并论。谢泓怎么如此高看她。      谢泓沉声说道:“是。”      谢君对巫蘅道:“抬起头。”      巫蘅依言平起身,谢君的目光又冷又利,他原本便生得冷峻如锋,双目一瞪来,登时宛如巫鬼之神,巫蘅的指尖一颤,袖中一阵风动,她定定地回望而去,毫无退避之意。      半晌后,谢君淡淡点头,“不错。”      但巫蘅并没有因为谢君的这句夸赞而放松警惕,谢君又道:“你来时,不曾为我谢氏之积蓄所震慑?”      这摆阔姿态是谢君嘱咐崔氏所做的,有意令巫蘅知难而退。      但是巫蘅没有,她不卑不亢的姿态倒是令自己也有几分欣赏。      巫蘅曼声道:“陈郡谢氏,举天下无人不仰,巫蘅没有短陋到不曾听说过。”看到的再多,也应该习惯,习惯她倾慕的人一直活在钟鸣鼎食之家,习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虽然这一步天堑之渊,她需要一往无前去跨越。      谢君再度点头,他没有错过自己儿子眼中那一丝不自觉的温和秀色。      知子莫若父,太了解谢泓,他知道谢泓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陈郡谢氏门中专情者不胜凡举,谢君唯独期盼谢泓能性情风流一些,岂知骨子里仍旧如此。      他这头一回动情,却是恋上了一个毫无身家背景可言的小姑。      巫蘅即便再好,也是无法跨入谢氏大门的。      他声音一沉,“谢泓坚持,你可为妾。”      你可为妾。      他竟是这么直白地说,如果谢泓坚持要和她在一起,巫蘅只能为妾。      她紧紧咬住了内壁的唇肉,眸光瞬间幽冷而下。是了,谢泓为何不说纳她为妾,凭她的身份,无论如何,当个侍妾终究容易得太多。      她一时怔忡着不说话,谢泓走了过来,他握着巫蘅的手,才知她的手心已经一片冰凉。      他轻声问:“不愿做我的妾?”      难道他改主意了么?      巫蘅微怔,那一瞬间,她的眼眸中有过惶恐和凄苦。她身份低微,她将来的丈夫,便是随意看中一个女郎将她迎入家宅,也未必不能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对她颐指气使,姿态倨傲。      她从未想过曲意逢迎别人,即便是谢泓!      她敛住风雨如晦的那双眼眸,淡淡的不说话。      谢泓悠悠一叹,“阿蘅你该信我,如有旁的两全的法子,我绝不会逼你至此。我不会委屈你,因为我舍不得。”那张俊脸似乎晃曳过日光的金辉,俊美如曜日般的男人,这么语调缱绻而温柔地说着,这么动人的情话。      如果不是顾念此时此地,还有身旁冷峻的谢君,她会忍不住对他做一些事情。      他的情让她不可思议,彷徨,无处可躲。      那么她束手就擒便是。      谢君声音清冷的说道:“族长已为你定下贤女,陈郡袁氏的女郎,谢泓你不要妄想了。”      谢泓看着父亲,清润如水的目光慢慢地浮出碎冰寒雪,“父亲当真见过那个女郎?只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你敢这么对你父亲说话!”身后又是一道妇人沉喝之声。      巫蘅一惊,她退开身让出路来,一个白衣华服的中年美妇人被数个美貌婢女簇拥着走了进来,单看服饰神态,巫蘅便知道这是谢君之妻,也是谢泓的母亲。      谢王氏目不曾斜视地走过。      巫蘅在心里叹息,她应该难过一些的,谢泓的父母都很不待见她呢。      “母亲。”谢泓蹙眉,极少见他烦忧过,也便几乎不曾见过他蹙眉,巫蘅只想替他熨平烦恼,她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谢王氏对谢君敛衽行礼,“夫主,能否容妾身与这逆子独叙?”      谢君看了眼谢泓,又看了眼巫蘅,仍然清冷贵介的,他沉声答应,“可。”说罢,他走了出去。      随着谢君的这一离开,谢王氏方才还收敛温婉的面貌,多了几分阴沉。她盯着巫蘅,冷口道:“不知天高地厚!”      谢泓眉心冷凝,他要答话,却被巫蘅的手温柔地按下,她盈盈而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心悦谢十二郎,得他如此相待,使我贫门寒女有机会入谢氏高门,如今才知道了一点所谓的‘天之高’、‘地之厚’。”      “好利的辞锋。”谢王氏侧过的身转过了过来,“既然知晓,便该离去。你也知你与他之间的云泥之别,我却不知,你们寒门出来的女郎是否怕了饥寒日子,恬然不知羞愧地欲攀龙附凤。”      这个王夫人的嘴比她厉害多了,巫蘅有点苦恼。      慢慢地,她扯出一丝苦笑来,“王夫人,即便今日之谢泓,他一无所有,沦为谢氏弃子,我仍然恋慕他。只是刚不凑巧,我所倾慕之人,他是这顶尖门阀的嫡出继承人,他是这天底下的寒门女郎都不敢肖想的谢十二,夫人,你可知,就是因为这个不凑巧,我便要因此受尽白眼冷落,受尽委屈折辱?”      谢泓声音微哑:“阿蘅……”      王夫人冷笑:“难道不该么?他要真是我谢氏弃子,你要做他的妻那太容易,无人说个不是,你只要问他,这陈郡谢氏与你,他选择什么?”      王夫人便是笃定了巫蘅太过高看自己。      巫蘅反握住谢泓的手在收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泠泠如玉,她说:“我心悦他,所以,这个问题我永远不问。”      她不会舍得逼他做选择,不论结果对她而言是不是伤害。      她只是对王夫人镇定自若地说出这句话,没有留意到,身后的男人,目光因为她的话柔软成不息的春水,宛如澄塘,倒影纷繁。      温柔的巫蘅,聪慧的巫蘅,坚强的巫蘅,勇敢的巫蘅,还有现在这样体贴的巫蘅,他微微笑着,不说什么话,只是心里某一处更加深刻而坚定。这是他要的,毋庸怀疑。      王夫人并不像谢君,因她三言两语对她有所好感,眉梢上扬,不悦道:“我多番叮嘱谢泓,提防风尘下贱之女,倒从未想过,最后是你入了他的心,他性情风流,几时真对谁驻足留意过。你名巫蘅?当真好手腕。”      巫蘅敛眉垂首,低语道:“不敢。”      “既然你心意已决,定要纠缠谢泓,那也可。”王夫人柳眉一颦,往身后意会了一眼,几名婢女走了过来,巫蘅轻轻退了半步。      她身后,谢泓轻声道:“别反抗。”      巫蘅于是真的没有反抗,这几名婢女也并不是要押解她,只是将她围了起来,王夫人微冷地低声清喝:“请巫女郎到偏院休息数日。”      巫蘅没有说话。她只是心里想,第二步是要坏她声名了啊。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没有哪一个女郎在嫁人前是要住到对方家里的。但是谢泓让她不反抗,这一刻,也许是因为刚才他说的那番话,她答应了,她从心底里信任他。      巫蘅被带入偏院,鸟鸣花幽的空旷之地,许是谢家招待不太重要的客人准备的,但让巫蘅看来也稍稍显得华丽。屋里陈设一应俱全,比起她此前住过的几个地方都好得太多。      “王夫人有心了。”她还虚与委蛇地同几个婢女客气。      睡到夜半身份,她睁开眼看着床榻内侧的三扇雕镂金缕的宝装屏风,挥洒墨色山水图,处处典雅古朴,浓郁的檀香绕床而来,钻入鼻翼中,令人静心凝神。      她想,谢泓那厮,一定是借机把她的后路都断了。      若她方才不答应,掉头离去,王夫人自然不会阻拦,将来难免被嘲外室,但好歹有和他划清界限的机会,那是一条退路。可是现在住进谢家,她就真的除了拼死地去争他的妻位,一点出路都没有了。      她想着想着,突然咬牙恨起来了。      谢泓那厮,心怎么这么黑呢!      此时夜月之下,不远处的楼阁上,徐徐地飘下一缕宛转悠扬的琴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更新时间又调整不过来了,我的锅…… 谢君为什么没有名字?额,其实本文是个架空文,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魏晋南北朝,人物都是虚构的,又不好意思真的瞎取一个凑上去,反正这个角色也不重要。所以,大家不要较真哈。 谢泓和历史上那个谢弘不是一个人,一偏旁部首之差,额,取名的时候没留意。 ☆、害羞的谢泓   这琴声从旷远的阁楼上飘来, 很空灵, 但也藏着一丝繁华绮梦的缠绵。      巫蘅听得出是他的琴声。      她穿好衣裳推门走了出去。      谢家的一群人都有聚而围之的,一名侍女惊讶地望着那似被烟霭笼覆的南阁, 痴痴地说道:“细想来,十二郎已经两年不曾碰过丝弦了……”那语调之中, 有些颤抖, 那眼眶之中, 有些湿润。      后来都听城中人说, 谢泓一曲, 千金不易。      另一个侍女也是泪水盈眶,“原来,他是会弹给心上人听的。”      南阁所正对之处,不正是巫蘅所在的别院么?      渐渐的,那方传来了一个清越动人的女子的歌声, 她唱的正是《诗经·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 三星在隅。今夕何夕, 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谢泓那双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拨动琴弦, 眼眸清幽朗润,一天一地,明月如霜。      她的歌声在说, 良辰好景,遇见他真欢喜。      而他怎么能不跟着她一道欢喜?      琴声悠扬,歌声婉转,两厢遥映,萌动整园的红香绿痕、物华苒苒,月色在清冷凄然之中,多了几分缠绵相思的清韵,曼妙地落在花枝头,檐角上,水影里。      巫蘅心里满涨着的欢喜,在他的琴音一转,变成一曲靡丽悱恻的《折花赠美人》之后,心里的愉悦和情生意动终于满溢出来。      她踩着一双绣履飞快地往阁楼跑去。      一簇簇亭台楼阁高低冥迷,复道行空,就着一树墨绿的松叶,崔氏遥遥望见远去寻着情郎的巫蘅,眉心淡淡的,有些怅惘。      她身边跟着的,是陪嫁而来的侍女,在她身后轻声叹道:“世人执拗,才多看不破。”      崔氏注目着分花而去的巫蘅,淡然道:“你想说什么?”      “夫人。”侍女春蝉以贝齿扣住了唇内的软肉,一点点咬得鲜血溢出,她平定着内心的暗涌道,“谢五郎当初为娶夫人,也曾许下誓约,此生不敢负了夫人,可是,才不过这么些年,他身边的妾侍却不知换了多少人。说这士族中,当属谢氏子孙最是专情不改,分明谢君和族长,他们也都是这样的,为什么五郎……”      “可以了。”崔氏透着丝冷漠的脸色波澜不惊,无悲无喜地说道,“我与旁人私奔在先,他不计前嫌允我正妻,这么些年,虽然他性子风流善变,但那些妇人妾侍从未招惹过我,我这正妻坐得也是稳当,既然如此,相安无事便够了。这夫妻关系要认真清算起来,他如何,我如何,谁也不必说对不住谁。”      “夫人对五郎也不曾用过心。”春蝉不欲多言,惹夫人愁思,近日来夫人鬓边多了几缕银丝,她看着都担忧。      她转身要关上南面的一扇轩窗,却在眼角隐隐处看到一树碧浪摇曳而过的影痕,暗赭色的袍角勾勒着几朵交缠的花蔓,但转瞬消失在花影尽头,春蝉是头一回发觉这事,不由惊疑地回过神望了眼北面悄然而立的崔氏,崔氏仍然不知觉地看着远处的巫蘅,只有一个背影。      夫人竟是从未发觉么?      春蝉走回来,替崔氏将南面的窗也阖上了,才悠悠说道:“夫人,其实五郎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这么些年,手头但有了什么好东西,从来先考虑的都是崔氏,他虽然抬了数房小妾有意冷落她,但对崔氏却处处恭敬周到,他每迎一个女人进门,也都会问过她。      春蝉一直以为,夫人和谢五郎会一直这么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夫妻之间,无情无爱也能过一生的,贫贱夫妻,半路时互相埋怨,将爱磨成残缺灰烬,最后也平能平淡如水地过完一辈子。她一直以为,谢五郎对崔夫人,一直也是这么平淡如水的。      可是今日那个影子让她发觉,原来不是,谢五郎心里其实是惦念着夫人的吧。      崔氏凝眸,漫天月光倾洒下满地银辉,她忽然淡淡地说道:“世间好事,纵使多磨,未必能成。十二郎从来不拿我作前车之鉴,太自傲了。”      春蝉不做声了,此时远望,南阁之上巫蘅皎白如雪的影子,宛如游弋而过的一羽白鹤。      而这羽白鹤最终飞落到谢泓的身前,她跪上他的软席,谢泓抚琴的手微微滞顿,他偏过泠然清透的目光,佳人雪肤香腮,娇喘吁吁,满眼春水般荡漾着泛滥的情思。      徐徐地,谢泓扬起唇角一笑,“阿蘅,便这么急着来见你的檀郎?”      月光下的男人那皮肤说不出的白皙,上好的白玉也不能无瑕到此般莹润剔透的地步,四下静谧无人,巫蘅将手臂伸开,像扑蝶一般地笼住这个少年瘦削如竹的身体,谢泓僵住,少年脸色划过一丝不自然,巫蘅终于看见,那抹熟悉而陌生的薄粉色沿着他俊逸的面容一直没入耳梢。      真是……都红透了。      她轻笑,“谢郎这么引人垂涎,原来却还不曾碰过女人。”      谢泓动了一份恼意,僵着身体启唇:“你这个——”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咦,谢郎这么口拙钝舌起来了?”巫蘅故作惊疑,“谢郎谢郎谢郎——”      她一叠声地唤他,谢泓还是不动,只是脸上的粉色愈来愈深。      巫蘅大笑着倒在他的身上,顾不得矜持,她只是真没想到,堂堂谢氏十二郎,他长到这么大,对妇人的亲近生涩至此,太可爱可欺。      “原来是真的不曾。”巫蘅轻佻地单纯想戏弄他。      她伸出两根手指要挑他光洁如玉的下巴,谢泓垂下眼帘,他盯着巫蘅道:“这是谢氏府第,你仔细被人瞧见,姿仪不端。”      巫蘅听到这话,正色起来,她端庄拘谨地跪坐了回去,这阁楼四面透风,夜凉如水里,眼前的白衣郎君脸色薄红未褪,忍不住又想轻薄他,可惜时辰不对,地点也很不对,她惋惜地叹道:“谢泓你这狡诈之徒。你让我留下作甚么呢,我那么想嫁给你,你放我回去,我也不会逃的。”      她遗憾地直摇头,直叹。      谢泓听到“我那么想嫁给你”已是不禁莞尔,他轻声失笑,俊美的面容仿佛是隐约春风之中初绽的白梅花,清雅而冷香怡人。      “阿蘅,你那么聪明,我可不会信你。”少年狡诈地微笑。      说实在的,这是谢泓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其实巫蘅知道,上次陈季止邀她入宴之时,听他和王悠之说了那么多事,她就知道了,谢泓这个人真不是一般的心肠腹黑、手段顽劣之徒,那是坏得透顶!      巫蘅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睑,眼光淡淡一掠,她伸指抚上眼前案几上的瑶琴。一畔焚香冉冉,她一指轻勾,丝弦发出一声颤音。      谢泓眼光微动。      巫蘅忽然定定地凝视着他道,“谢泓,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对面的白衣郎君掩着唇咳嗽了一声,继而他朗然笑道:“你我见过的次数还少么?就算少,阿蘅不必忧心,你我以后同住,会时常见的。”      巫蘅黛眉初凝,“不是。”她的印象有些模糊,除却前世一瞥,她的记忆里再没有谁是一袭白裳、俊姿风雅模样。      “好了,只是觉得琴声熟悉,一定是在何处听别人奏过。”巫蘅摇摇头,见谢泓若有所思,她撑开手臂,微微欠身过去,挑着唇角而来,略去了他说的“姿仪不端”四个字,轻柔湿热的呼吸一缕一缕缱绻而来,谢泓不禁意又是脸红,他清咳着将身子微微后仰。      巫蘅眉眼玲珑,冲他撩人而笑,“也许真有那么一个人呢,也许这世上有人的琴声可与谢郎相媲美,也许他正好是个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少年,也许我错过了呢。”      谢泓不说话地飘过眼,只是淡淡一哼。      巫蘅退了回去,笑容变得隐忍起来,谢泓偶尔的孩子气真让人爱不能释。      “十二郎这张琴不错。”巫蘅抚过七弦,见谢泓神色有几分怔忡和悠思,她下意识便问道,“为什么那么任性,说砸琴就砸琴?”      两年前他那时候也不过十七岁吧,现在尚且任性妄为至此,当年有多率然冲动可想而知。      这么想起来,陈郡谢氏对他的纵容,也是一种变相的看重和厚待吧。      谢泓不回答,他施然站起了身,不出意外,这阁楼下果然已经站了些人,簇着头颅正往此处瞧来。      他把手伸给巫蘅,“起来罢,地上湿凉,别入了寒气。”      巫蘅被他轻轻拉起身,她整顿一番北风吹褶的衣袍,两人穿的一般颜色,巫蘅愣愣地盯着自己和谢泓看了良久,才不禁失笑。她可差谢泓太远了。      谢泓对下面张望的人有些不满,他执起巫蘅的素手携她下楼,“请忍耐些时日,我定会给卿一个交代。”      他看不到身后的巫蘅,她的幸福和安适,她悄声说道:“你不离不弃,就是最好的交代了。”      他脚步顿了片刻,深深凝视了巫蘅一眼,然后,慢慢扬起薄唇来,“我会。”      巫蘅握着他的手回以灿烂的笑容,眼光里除了月色,全都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狗粮大批发! 另外,崔夫人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和谢五,以及第三者之间还有点那啥…… 不过好人一生平安,好人都会幸福的。作者君的三观就是这么正啊。 ☆、依依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了,争取日更O(∩_∩)O哈!   谢泓携着巫蘅下楼, 底下的侍女仆从都低着腰散开。      “我送你回别院。”谢泓的声音比他的琴声还要清朗, 宛如流水般淙淙地,击在心上。      月光朗照下碧潭微澜, 巫蘅的乌发间簪入了一朵粉瓣,别院风竹萧然, 一派清幽林色, 他停下步子, 替她细致地伸指掸去花瓣, 眸色隐着洗涤过后的秀雅温和, “阿蘅,你想问我,为什么是你?”      巫蘅愣愣地轻点头。      谢泓淡淡地挑着唇,“人生中有些事本来就说不明白,我心里有一个遗憾。遇到你以后, 我觉得遗憾未必不能圆满。我也从未觉得,因为我是谢泓, 我便注定了比谁高贵,阿蘅, 你能将我放在心底, 推己及人,我为何不可以?”      这是第一次, 站在云里的谢泓,他说他从不比别人高贵。      旁人能为谁动心,他一样, 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郎君,为谁牵肠为谁挂肚都不稀奇。      巫蘅动容的双眸带水,愀然的一带院落,只剩下瑟瑟的风曳青竹的乐音。      谢泓看着她,目光有些悠然,“阿蘅,我也许会离开一段时日。”      “多久?”      谢泓叹气,“也许,会等到我及冠之后。”      也就是说,会有大约半年的时间。      他才只是简单的用言语通知她,不知道怎么了,巫蘅生出一股浓浓的不舍的味道,又酸又涩地从心底里汩汩如泉地冒上来,她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谢泓看着她,“也只是在商量,未必会走。就算真的要离开一阵,也会在阿蘅生辰之后。”      “你、你知道我的生辰?”巫蘅讶然。      谢泓走近一步,距离被缩短了一半,巫蘅赧然得手心沁汗,谢泓淡淡而笑,“卿卿的生辰,泓岂敢不知?”      六月初四。十六岁生辰。好时候。      但许是这个白衣郎君的声音太清润,太动人,月光里的影子又好看得让人无法以拙辞描画,无法以拙笔拓下,巫蘅轻轻靠过去,贴着他的温厚的胸膛,她主动地靠上那一方温暖的如同归巢般的胸口,掌心下的心跳沉稳,慢慢地急促起来。      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悲,悠悠长叹道:“谢泓你这人不好,一点都不好,你让我住在谢家,可是这里我只认识你一个,你转眼要走,我以后该如何生活在这高墙大院?”      “谢泓,我不曾问你为何要走,但你仔细想着,这一点上,你是不是对不住我?”      少女软软的身体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谢泓心怦怦然,他第一次知道少年情动的滋味,原来是这么甘美动人,他试探地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拢在怀抱之下。      这里,风不曾惊乍,人也不曾聒噪。      静默的温软兰香从少女的绛紫对襟中浅浅地泄出来,扑入鼻翼之中,煞是好闻。      “谢泓……”      她绵软的声音唤他,谢泓觉得全身从僵立,一寸寸多了几许燥意。尽管怀里的人儿冰肌玉骨,如此清凉。      他声音哑然,“如果当真要走,我归来之时,便是我们成亲之日。”      他一定是在想办法说动那群奉着宗法例律为圭臬的族人,可惜她不知道谢泓对他们妥协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要离开,一定与要娶她为妻这件事有关系。      在回建康之前,他也曾云游两年的。      巫蘅突然想到一件事,她问道:“在扬州时,赠我鞋履的人……”      “是我。”谢泓一声坦白的承认让巫蘅两颊晕红如血。原来是他,可是她把他送的东西都让柳叟拿去扔了啊……      “不但那一次,”谢泓微笑起来,“还有在湖心亭那一次,你刻意抹了粉扮丑,我也知道了,是你。你将计就计要对付你嫡姐,那时候我便觉得,这个小姑真有意思。”      那时候,她逃得比兔子还快,巫蘅站在男人的角度,一点也不会觉得一个相貌平庸、奸诈狡猾的女人有意思。      大约谢泓看人的眼光的确与众不同?      巫蘅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罗裳侍女,她眼风一过,却撑着胆子伸出两臂,从谢泓的胁下绕开,她能感知到少年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夏季袍服较薄,巫蘅甚至能摸到他紧致的肌理,真的……很紧。      这腰很窄,她一圈手就能满抱入怀,谢泓僵着身体半点不敢动弹。      巫蘅好整以暇地学着他叹息,“谢郎生涩的反应,叫妾身好生欢喜。”      蹭的一下,谢泓的俊脸红了半边。      巫蘅轻轻伸指点了点他的脊骨,观摩他诚实的反应,巫蘅微微一仰头,便可以看到月光里男人的下巴都浮出了淡淡的粉色。      巫蘅觉得,这么戏弄他,那感觉也挺不错的。      如果真能和他在一起呢……这个希望从心里破出芽儿,茁壮地生长起来了。如果真的能在一起,她何其有幸,捡到宝了。      “谢郎,我扔了你送我的东西,你不恼我?”巫蘅温温柔柔地看着他问道。      谢泓长指微蜷,她落在背后的发被他轻轻勾在掌心,墨色的溪水流云,泄在五指之间,摸索而过,还有些微研磨的感觉,他答道:“我还是觉得有意思。”      巫蘅哭笑不得了,“我做了这么些事,要是被常人抓包,早就对我没有一点心思了,偏偏就你谢泓觉得有意思。”      “我倒庆幸,”谢泓正经地微笑,“世人眼光不好,没有人同我争抢阿蘅,我高兴得很。”      这个男人啊……      真似个孩童。      她眷恋那个惊艳一瞥的白衣名士,可令她几回深深动情、内心无比柔软踏实的,还是眼前这个真实的还有一点孩子气的谢泓。      她再也舍不得重复前世的命运,她不愿他再娶那个王氏女,不愿别的女人与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只要这么想一下,都觉得心痛如绞。她自己惶恐而欣慰,她什么时候对他心动到了这等地步呢?      “谢郎,我还有一问。”巫蘅曼语道。      谢泓这时僵住的身体才适应之中慢慢地放松下来,听到她有话要问,顺从地颔首,“可以问的。”      巫蘅笑盈盈地比划了一下的腰,非逼得这个男人脸色薄红,才眯着眼睛问道:“你一定还是个骗子。陈郡谢十二,哪里是个病秧子,上次见我时候吐血,定然也是为了叫我担心着紧故意设计诓我的,是也不是?”      这事在旁人面前不得说破,但是对巫蘅,她迟早有一日会知道,谢泓便坦白了,“如你所见,我健康得很,虽不曾习武强身,但寻常男子能出多大力气,我也能够。”      果然,“病弱”这两个字也是虚的。      巫蘅耸肩吐气,“我真不知,谢泓你还有什么可叫我信的。”      关于他的传闻,有多少不实的啊,巫蘅发现她最开始仰慕的人,原来是一个捏造的影子,一个虚幻的谢泓。只是相处下来,她越来越泥足深陷,就连他身上那些爱促狭、爱算计别人的缺点,也觉得无一不是可爱的。      “还有这里。”他握着她纤柔的一只手,移到自己的胸口,连心跳的节律也是如此醉人。      谢泓脸红,巫蘅也慢慢红过了双颊。      最后她贪恋不舍地从他怀里起身,两张通红而美丽的脸相遇正着,又齐齐失笑出声。      “十二郎,天色太晚了,我要进去了。”巫蘅念念不舍地把柔荑给他握着,见谢泓没有放人的意思,又溜回一步,轻声道,“我不怕你父亲,倒是很怕王夫人,你走之后,她作为主母,纵然她不发话,只是她不待见我,这里只怕有的是人给我小鞋穿。谢泓,我等你半年,半年你不回来,我就……”      就怎么,自负如谢泓者,也不敢问。      世事无常无法算计,往后会发生什么,不能预知,所以不确定。      他下意识之中排拒着这个念头,郑重其诺地将她的手握紧了几分,“我一定会归来,你说过要我不离不弃,我会践诺。”      依依眷恋地说了一会儿话,谢泓才放她离开,巫蘅隐隐地觉察到谢泓有些黏人的意味,但愿这是她的错觉。堂堂谢十二竟然纯情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惶恐而窃喜……      巫蘅走回别院,正要掩上门扉,隔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却见院落中长身玉立的男人,衣如流风白雪,月光下显得更外清朗如玉。      她远远地对那人比了一个圆唇,待看见他似乎有些溢出的清隽的笑容,才翘着嘴角把门彻底阖上了。      一夜好梦。      睡起时日上三竿,侍女打水来伺候她洗漱,巫蘅便坐在铜镜前,一个侍女来替她挽发。这种琐事连水盈水秀也不必做的,巫蘅向来是亲力亲为。      但到了谢家之后,一切还是客随主便,她从善如流地坐着,抹上白泥般的一层脂粉,描上淡淡的绵长荡漾的水弯眉。这些事宜巫蘅真要被人伺候起来,还是坐直了身子有些享受的。直到她的青丝被挽成一个妇人发髻,簪上两股翠羽双钗。      巫蘅站了起来,她小姑之身,梳着这么一个妇人发髻,实在不伦不类。      这定是王夫人暗中默许了的,他们是真下决心要用这些手段把她变作谢泓的妾么?      巫蘅看着铜镜里华裳戋地、云鬓高挽的陌生的自己,真是又气又笑。    ☆、上船   但这毕竟是谢家, 这群人或多或少与谢泓有所牵连, 巫蘅不敢使性子,不能动脾气, 只能任由她们摆弄,她穿戴好之后, 发觉这般装扮之后, 她稍显成熟的风韵和这处子之身有着矛盾而和谐的美感。      巫蘅问那个挽发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儿?”      “婢子丹云。”      这个侍女模样生得周正, 全身上下几乎都是玲珑的, 巴掌可盈的一张嫣然粉面, 腮凝新荔,看着何其可亲。      “侍候你们家十二郎的,可都长得似你这么端庄好看?”巫蘅只是随便一问,不过心里添了点堵是真的,那个男人从小长在这群莺莺燕燕的脂粉堆里, 身边从来就不缺美人。      丹云低声道:“侍候十二郎的,姿容远在我们几个之上。她们都是经过王夫人过眼的, 我们只看了一眼,便被撤下来了。”      巫蘅心里更堵了。      原来谢泓身边都是一群美如神仙的女子。      不过, 纵然这群侍女美得百里无一的, 谢泓对女人的亲热仍然那么生疏,本能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谢泓他是真的没接触过多少妇人。      想来这谢氏高门, 一个个侍女说话都是从容娴静的,大约没有多少女子真豁得开面皮主动去亲近谢泓。      这一点,让巫蘅觉得陈郡谢氏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丹云是王夫人派来照顾巫蘅起居的, 巫蘅对丹云也很有几分好感。      因为昨晚和谢泓见面,还做了些事不慎被人留意到了,此后她再要见谢泓一面,便难上加难。      巫蘅生辰这日,晌午时分,巫蘅在院中的一棵青松下纳凉,煮着松梅子清茶,清幽的夏风穿过疏影,谢泓正信步而来,她坐在石墩上看着风姿高雅的美郎君,弯着唇角轻轻一笑。      谢泓今日的装束与平日不同,秀雅无垢的一袭胜雪锦衣,绣着祥云菖蒲等精细锦理,袖口、前襟处有深黑的半寸镶边,眼前摩挲过隐约滑腻的光泽。他身姿挺拔,这稍显华丽的衣袍宽袖长幅,更显得俊美不凡,如草之兰,如玉之瑾,芳绚优雅。      他手执绢扇,飘曳的秀发用玉簪半束,鬓边垂下一缕,这般看着更显韵致。      他走了过来,随之愈来愈近的步伐,他的眼波也愈来愈柔和。      巫蘅的茶煮沸了,她轻捏着修长的柄,备好了两只青觞,替他斟了满杯,又倒出三分来,才将茶水退到他面前。      谢泓坐到她眼前,对她这斟茶的习惯有些称叹。      “谢郎,你几日不曾来见我了。但我想今日是我生辰,你定会来的。”巫蘅的语调听不出不耐,但是她对他失望这是理所应当的。      她住在这高墙院落深处,她最亲近的人此刻在谢氏别院不明下落,而她举步维艰。她没有一日寝能安席的。      谢泓端起她煮的正腾着水雾的清茶呷了一口,松子和梅子的清甜混在水中,分外令人清心舒泰。      “我与族长定下了约定,明日便要启程离开,应该能在我及冠之前回来。”      谢泓将她的一双柔荑握住,“阿蘅。”      若非如此,若非他明日要走,他要来见她,只怕还是不易。      巫蘅蹙眉,“我要在这里住半年?”      “可以去别院,就在那间院子,和王妪她们住在一起,我上下打点了人手,你尽可以调用。我没有告诉你,这是我手上的私权,族长也动不了的。我给你的那枚玉佩,就是信物。”谢泓的手指微微收紧,宛如合拢囚住了一只振翅轻蝶。      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      可是这么周全,这么事无巨细,巫蘅只觉得眼眶有点湿润。      她不自然地抽出手,用指尖拈着绣绢拭去眼中的点点泪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你明知道,我最不愿你因为我受到掣肘,如果是被逼着离开,你让我如何安稳渡这半年?”      谢泓答应了什么条件?      他们之间本就天差地远,即便当今陛下一道诏书圣旨下来为她和谢泓赐婚,谢家也未必真会遵命。谢泓与族长约定,这“约定”两字说得轻巧,其实,背后的沉重她能想而知。      谢泓绕过一只手臂,他悠然起身,唇角噙着一朵浅淡的微笑,“阿蘅,我送你出府。随我去一个地方。”      “嗯。”巫蘅于泪水之中破出笑容来。      临走之前,谢泓又呷了一口巫蘅煮的松梅茶。      “好喝?”      “阿蘅手巧。”      得了夸赞的巫蘅俏脸薄红,又忍不住将那虚荣心尽数满足了,她被谢泓携着手出门,出了后院,便坐上了谢泓准备的马车。      崔氏在绿荫下绣着一幅百鸟图,皂纱般的树影映在苍白美丽的脸上。她绣花时的模样,很专注,这个时候几乎是看不见外人的。      其间春蝉来添了几次茶水。      “五郎。”巧笑倩兮的女人攀着谢澜的肩,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见谢澜的目光似乎不在自己身上,她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一个端凝沉坐的美妇人正穿针引线,剪影如画般,静谧安雅。这妇人是谢澜的正妻崔氏,她自然知道的。      “五郎!”女人不满地努唇,“你在看什么?”      谢澜回头,仿若无事地淡淡一笑,将女子娇软如水的腰肢一揽,“不曾看什么,走吧。”      “五郎,我听说建康今晚有花灯盛会,我们去看可好?”女人明眸善睐。      “好,都依你。”谢澜宠溺地刮她的瑶鼻。他揽着女人的纤腰转身离去,只是眉心隐隐一刺,他以为没有任何不适,只是在伸手要扶女人上车时,瞥见那一掌猩红淋漓,还是有几分无奈。      谢泓的马车在城郊才停下,此时日头已晚。      游船宁静地泊在浅岸处,装饰精雕典雅,四处垂着嫣红粉白的纱幔,随风轻飘着,巫蘅并不拒绝,她随着谢泓上船,谢氏前来的部曲都立在岸上等候着。      肃穆的一片山水色,在脚下融化似的迤逦不绝。      木橹靠在船一侧,谢同过来解开的绑船的细绳,船只被推开几步远,便悠悠地划走了。巫蘅猫着腰进入船舱之中,这里布置简单,只有冷梅花色的一叠锦被,檀香清雅的髹漆小几,摆着紫砂香罐儿和一张古琴。      纱帘被风一吹,便露出外边长身玉立的谢泓,他走入舱中,将一壶清酒摆在桌案上。      他俊美如玉的脸带着丝温笑,“阿蘅,今日是你的生辰。”      “嗯。”巫蘅与他斟酒起来,还是老规矩,斟十分,余七分,姿态很闲适。      她突然笑问:“我的生辰,谢郎没有为阿蘅准备生辰礼?”      “有的。”谢泓笑容神秘起来,“不过现在不能拿给你。”      巫蘅垂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问道:“可以为我抚琴么?”      “可以。”谢泓坐到古琴面前,那双手修长有力,又白皙得近乎透明,这是极美的一双手,它的指下流淌出来的乐音也是极美的。      他奏得是一曲《相思赋》,曲调缠绵,他是在说,还没有离开,他已经在相思。      整个过程之中,他的目光缱绻而专注,静静地凝视着巫蘅。      天色渐暮,远天大朵大朵的云翳斜垂于水面,分割着天的微蓝与水的墨绿。纱幔随着舱门上的彩色绣画,摇曳出青红浅碧的层次错落之感。      他反反复复地弹奏着他的相思,巫蘅想说什么,又始终没有说。      暮色随着最后那片桃色的夕照的湮没而笼罩来,他的手指还在续续地弹奏着,巫蘅突然伸出手按住他抚琴的手,谢泓摊平了十指,按压在琴弦上,他没有说话。      巫蘅静静地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身后是一片铺好的床褥。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打算,在这里要我?”      谢泓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答话,巫蘅眼眶一涩,“在你临走之前这一夜,把我变成你的女人,以后我就真的再也没有退路了,我以为你放我回去是真的从心里信任我、尊重我,谢泓你怎么能……”      巫蘅哭噎着,香肩轻颤。      她第一次这么惶恐。如果没有前世的噩梦,也许她对自己的贞洁会更加随性一些,不会只要一想到,就排斥抗拒得即便是谢泓,在这种情境下她也是会害怕、会怕到哭的。      她不容易信任一个人,她想信他,可还是这么怕。      就在她松开手之时,谢泓按着琴弦的手也慢慢地翻开了,几乎十指染血。巫蘅一愣,那血珠顺着他光洁的指腹落了一滴。      这是被琴弦划破的,滴在古拙沧桑的琴木上,殷红艳丽的一点。      “阿蘅,在你心里,你是这么看我的?”      他叹息着撑起身,越过一道香帘走向船舱外,天河里隐约的星斗散漫地沉影水底,那背影有种旷古的哀凉。巫蘅心里有愧,她抹干自己的泪痕随着他走出去,一只手绕过他的腰,从身后抱住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怕……”巫蘅有点哽咽,“我只是怕啊……我没有预料之中那么勇敢,我心里总是有太多顾忌,你要离开,我除了不舍得,就是害怕。在你面前,我那么卑微,即使强撑着勇气,也还是卑微,谢泓,你不知道我,我从来都是这么谨小慎微的,可是遇到你,喜欢上你,我从来是你逼着走一步,我便走一步,可是走到今天,你突然不逼我了,你要走了,剩下给我的,都是无所适从的惶恐,我该怎么办呢……”      她只能守住最后一点东西,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谢泓这里,她还剩下些什么。      谢泓似乎不为所动,他整个人没有丝毫反应。      巫蘅真是急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她两难之时,谢泓低下头,他转身过来,风吹开那如瀑的墨发,他一瞬不瞬地专注地看着他,“阿蘅,其实我也怕。”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男主就要独自去旅行了啊! 很快他就会回来! 两个人的感情进展不会那么顺利的,尤其身份这么悬殊的情况下,谢泓也只是在摸着石头过河罢了。但是坚定下来之后,就真的毫无畏惧啦。(好吧,现在不坚定的其实是女主。女主很坏,等作者君教训她!) ☆、生辰礼    谢泓曾经说, 他不曾畏惧过。可是现在如是无奈地告诉她自己内心的害怕的, 也是他。      巫蘅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她有个问题不得不问,“你离开去哪儿?”      “无处不可去。”谢泓掠过巫蘅, 一步步走入船舱之中,巫蘅便在河风吹荡之中等着, 谢泓再出来时, 手里已经多了一件雪白的披风, 这和巫蘅身上穿的浅绿衣裳很不调和, 不过披上来时, 还是有股别样的风韵。      谢泓从她的发间取下翡翠绿双钗,发髻散开,彻底恢复了小姑模样,“我不会在这里要你,现在, 可信我了?”      被揭穿的巫蘅,又羞又愧, 脸上沁出一朵红晕来。      夜色慢慢深浓起来,这夜的月光不怎么明朗, 所以漫天的星子倒还有几分清亮, 散落在漪澜成阵的水影里,帘中卷不去, 这环境有种旷然和清远的意味。      它引人欲长啸出声。      不过谢泓眼下没有那个兴致,他一出声,只怕不多时这水面便不会这么安静了。      谢泓看了眼羞涩的巫蘅, 将她的双钗扣入手心,放入袖中,“我答应了族长,一年之内,会送给他二十座矿山。”      所以这是族长妥协的缘由?      巫蘅知道,现在的时事并不太平,北方的鲜卑族人对汉人江山蠢蠢欲动,北方也是常年战火连绵的,这种时候烽火已经极有可能会触及到晋人的眉头。      这种时候谢泓说要找到二十座矿山,巫蘅简直不能想象。      她前世有三十年的记忆,身故后魂魄在时间漂游了几十载,南北对立时,一个政权被推翻,一个政权重新被供奉而上,这些都是太随常不过的事情。便是这晋朝,也没多少年的生气了。      晋亡以后,不论如何,即便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样的世家,也都会受到新朝的冲击,这是毋庸置疑的。届时这群士人的地位还剩下多少,总之比起眼前的风光无限,大多是要偃旗息鼓一些。      所以看到这样奔波劳苦的谢泓,巫蘅说不出话来,她只有心疼。      “还有别的么?”巫蘅怕这些矿山不足够,她总觉得谢泓对她有所隐瞒,她只怕此去安危难测,毕竟他说了,连他也是不确定的。      “没有了。”谢泓低声一笑,“阿蘅,今日是你的生辰,该高兴才是。”      “你明日要走,我高兴不起来。”巫蘅一叹,她抓起谢泓的双手,十指磨破了六只,应当是他刻意为之的,巫蘅也不明白为何临走前还让她目睹这么血腥的一面。      她想在船上找些什么布帛替他包扎,可惜谢泓没有那个意思,他只将她人搂着,一起默默地看这东逝水,星斗璀璨,船上几盏幽黄的灯火闪烁。      “阿蘅,你的生辰礼就要来了。”谢泓望了眼这澹澹如水的长天,忽然微弯着唇说道。      巫蘅有点惊讶,她现在可一点都猜不透谢泓的心思,送给小姑的物事,她猜来猜去,也无非是那几样,实在毫无新意,只是藏在袖中便可带来了。      但是现在的谢泓半点没有从身上拿东西的架势。      难道他没带过来?      带着这样的疑惑,慢慢地,巫蘅越来越期待起来。      她的心,像长江水上的船满涨的帆,风来时,一举一动、一顿一挫都是欣喜意。      等到耐心挥耗一半时,谢泓侧着头对她微笑,“阿蘅,可以回头了。”      巫蘅紧捂着一丝欢快跳脚的激动猛地转过身,一时眼中映射纷繁,无数盏形形色.色的花灯浮在水面,悠悠荡荡地随着河水飘过来。      若是一只两只,绝不至于让巫蘅觉得惊讶的。      这简直像是一只军队。带头冲锋的是一朵用绢帛糊成的绯色莲花,这群花灯飘得比船只要快些,不过多时便洋洋洒洒地一群越过他们所在的船。      绯红色的莲花,碧色的君子兰,如火似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样,绛紫色的,玫瑰红的,丁香色的,千盏万盏地飘来!      巫蘅看直了目光,她盯着一只,又看看另一只,两片粉红的嘴唇便没有阖上过。      谢泓在身后,他负着手悠闲从容地立着,因为她的欢喜,而慢慢将眉梢勾勒出一笔上扬的弧。      “谢郎谢郎,我最喜欢的西府海棠!”巫蘅过来摇他的胳膊,惊喜地指着不远处飘过的一盏粉中间白的花灯说道,但他觉得,她眼睛里的灯火比那些还要明艳。      “喜欢?”      巫蘅被他这么一问,又痴慕地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映满了星河和灯火,熠熠流波,一个清湛温润,一个明丽娇软。      “嗯,喜欢。”这一刻,她是真的放下一切,能够全然沉浸在他给的美好盛景之中的。      这个世上,能为她付出这么一片心意的只有谢泓一个人啊。      不必提糟糕不堪的前世,只说今生,她的父亲也曾为了柴米油盐,迫不得已将她卖给颍川的一个财主。柳叟和王妪也都是过日子的人,每年生辰除了摆上一桌菜,也没有人在意她这个。      可是他为她花心思准备了这些。      一只河灯轻飘飘地触到了船角,巫蘅弯下腰捧起来,绿幽幽的绢纱,里头的烛火透出来,将光也染成绿色森然的。巫蘅将花灯捧到他面前,笑着问他:“就放了一只蜡烛?这样沾到水了不就灭了么?”      谢泓回以微笑,“所以我让人准备了很多。”      这么劳民伤财的,和周幽王也一定没什么分别了,但是巫蘅竟然觉得很感动,无法言述的感动,让她一时心湖荡漾着,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少女软绵绵的身体靠近来,但是隔着一盏灯也无法贴身而来,谢泓正有些疑惑,紧跟着薄唇被她浅浅地封缄,那双轻悠的黑眸渐渐睁大了……      她的柔软里藏着少女身体的幽香,她本来就天然带着兰花的清香,就是这一缕花香,所以他认出了她。      这是他记忆里之中的体香,他不能认错。      但是巫蘅的这个吻实在太浅太浅了,他不能认真品味之际,她又已经抽身退开,脸色酡红地抱着灯不敢看他。      这也是巫蘅第一次主动亲近一个男人啊。      原来和他心意相通、两情相悦是这么一种感觉,太欢喜了,心都要跳出来了。      “卿卿。”他又用那种声音唤她了,真是要命,巫蘅脸颊充血似的,每回他祭出这么一个法器来,她就不可能再保持镇定,坐视不理,她且矫情地竖着耳朵,听他要说什么。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准备这些事,你一直聪明,我怕哪些地方让你看出端倪,所以没有见你。”谢泓走了过来,他在向她解释,巫蘅还没继续矫情地说不怪他什么的,谢泓的声音愈发奇怪,似乎有了那么一点求褒奖的意思,“卿卿,我也扎了很多灯笼的。”      “嗯?”巫蘅这回是真的傻了。      令她更傻的是,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谢泓带自己上船,是让自己来看这些东西的,她方才怎么还以为、还说出那种话……      她心虚地问:“哦?你告诉我,我一定捡一只回来。”      谢泓想了想,微微一笑,“我做的灯笼上,刻了我的字的。”      巫蘅的第一反应便是拿着手里的这只花灯来回地看,直到在一朵花瓣上看到细细的楷书题的“轻泽”两个字,她笑盈盈地指给他看,“看来我运道不错呢,轻泽?”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所以她不知道,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因为她的喜悦心里有多么满足,又有多少不舍。      黎明终究会来的,他会孤独地撇下她离开。      此时河道上游,谢同一边往水里放花灯,一边悲愁万状地抖啊,这里大约百号人都再和他干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悲催地往水里放灯!这是继他们悲催地找人糊灯笼,和人手不够自己亲自上阵悲催地做花灯之后,他们干的第三件傻事!      他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陈郡谢家的。      “郎君对小姑用起劲儿来,那是使不完的。”      “哈哈哈,”一人倒头大笑,“你要信我们郎君,不管是床上床下,他的劲儿都是使不完的!”      这两人一阵说一阵笑,倒是把这枯燥无味的事干出了几分兴头来。      谢同还能说什么?他心里只是在想啊,郎君这一去明明是凶险万分的事,可他却非要扯这些风月之中的手段,临走前也要缠绵一把……      当然这些并没有实际证据,谢同只是根据谢泓在船舱里铺了被褥这一点斗胆猜测的。      但是他和巫蘅都没想到的是,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夜晚也还是要睡觉的,铺上被褥这一点很有必要。      巫蘅把花灯那入舱中,船舱的空间容纳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巫蘅有点窘迫,她想了想,还是对谢泓说道,“你明日要远行离开的,今晚尽早休息。”      又加了一句,“我守着你,上岸了再唤你。”      别离的伤悲被生辰礼冲淡了不少,此刻花灯仍然络绎不绝地在船边飘过,巫蘅不忍心漠视他的一番心意,尤其这里还有他亲手做的,便打起了一道帘斜倚着船舱门看着逐水而去的灯。      谢泓将她的一只玉臂轻轻一拉,巫蘅整个人坠入他的怀里,本来这个姿势已经令人羞怯了,但想到一别之后两地空悬,她便顺从起来,谢泓凑近唇,声音清清透透的,又有一丝促狭,“今晚不靠岸了,阿蘅这么陪我睡一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拖了一点字数,因为那啥呢,人家大年初一团团圆圆,我的男女主在这边生离死别…… 作者君太善良了哈,没忍心动手。 下一章开头就走!马上走! ☆、轻别离   巫蘅的脸皮其实也薄, 被他这么搂着之后, 登时脸颊都红了个透彻,又嘤咛不敢放声拒绝他的一番“美意”, 只能咬着唇道:“这里地方太小了,你睡不舒坦的。”      “倒还可以。”谢泓揽着她的两只香肩, 将人放倒在床褥上, 船悠悠荡荡地飘过, 巫蘅还想看那些美丽的河灯,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出不去了, 她整个人都被谢泓的气息熏得宛如醉了酒似的,一点没有力气。      她倏忽侧过头来问他:“谢郎,你会凫水么?”      她一脸紧张的模样,难不成她以为这船还会翻了?      不过,“放心, 我会护着你。”      真稀奇,谢泓竟然会凫水。他除了不是那个病弱谢郎之后, 又扎花灯又会泅水的,看来身有多技之长啊。      看来他还有太多巫蘅没有发觉的地方, 可惜时辰太短, 良宵不复,梦醒以后, 也许温热的衾被已经寒凉,焚香燃尽,古琴上的血痕凝成一记朱砂。      巫蘅睡不着, 船舱顶晃着幽然的水光,静影摇曳。她便合衣望着蓬顶不说话,一个人似乎想着这半年的打算,而身边的男人似乎已经浅眠睡去。      他们谢氏的族长在朝为相,目光远见自然与常人不同,对于现今天下的局势,他心里是十分清楚的,而现在晋朝的这位贪杯荒淫的帝王,也实在让这些肱骨之臣寒心不已。这个时候族长想的最多的,一定是如何打理这偌大的谢家,即便墙外战火连绵,谢家在天下的声名也能屹立不坠。      这是谢家的族长,在发现救国无望之后,他眼下最该思量的。      所以他留给了他们一线生机,虽然这要求谢泓奔波劳碌,付出太多心血。      “阿蘅。”      巫蘅的眼帘还是还能撑住,撑到天明时分,她倦怠地阖上双目,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温柔的低语,声音参差错落的,宛如琴韵般的撒入梦扉。      跟着又是一个微凉的触感,在额头一点点晕开。      仿佛是凉薄的两瓣唇贴在额头上的触感,还间杂着男人身上清冽的冷香。巫蘅真是晕晕眩眩的,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然后,那触感也消失了,恢复了死的宁静。明明没有什么意识,只是觉得心口仿佛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慢慢地钻入想缝补上那个破洞,可是漫天冰凉,冷意让她最后的意识寸寸成灰。      河边无数蛙叫声,此起彼伏的连绵成一片,在灿烂的星空下清脆无比。      巫蘅睡得很沉,沉到毫无意识,醒来时刺目的阳光斜射入船舱中来,她全身懒洋洋的,睁开双目时下意识没有看身旁留下的空位,早知没有人,她有些失落地钻出船舱走了出去,河面的花灯一只都瞧不见了,这毕竟是活水,要么翻入水里不见踪迹,要么飘到下游不见踪迹,都是一样的。      原来船已经泊岸了,这里的晨曦也分外轻薄一些,不比建康的繁华厚重。巫蘅走下船,才发觉檀羽等人就候在岸上不远处。见到巫蘅走下船,他们才纷纷靠近来。      巫蘅失意地低着头往建康城走,不远处还有巍峨的一段城墙,在如黛山峦里朦胧地披露出来,檀羽跟在她身后,知道巫蘅现在心情不佳,也不敢直接上前。      她才走了几步,脚步便加快了,这群部曲们自然跟着她越走越快,等到巫蘅走了一段,又停了下来,身后的人始终与她保持一个固定距离似的,她停,后面的人也就停了。      巫蘅只是觉得不对劲,她伸出双掌一摸,原来已经满是泪水。      “巫蘅,你真是没出息。你在怕什么!”她心里鄙夷着自己,在原地停驻了良久,才转身去问他们,“有代步么?”      檀羽一阵怔忡。      不消片刻后,巫蘅便坐上了一驾驴车。      她在谢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是直接跟着崔氏带着的人走了的,现在隔了这么久终于见到柳叟和王妪,她简直要喜极而泣。      和两个婢女也说了些话儿之后,王妪拉着自家女郎进了寝房,她脸色忡忡地问道:“女郎,你是去了何处?”她瞧见巫蘅发髻凌乱,几乎全然披着青丝来的,衣衫又有些不整,昨晚她做了什么,王妪实在不能不忧心。      巫蘅也不敢再隐瞒老人,便将早晚和谢泓坐船出去的事儿都说了。      王妪听罢,更是忧心不辍,“那女郎你,有没有……”名分未定,谢家那些人明摆着趾高气扬,她真怕巫蘅受了委屈。      巫蘅红脸低声道:“王妪你在说什么啊,谢郎是个君子,怎么可能……”      她自己都羞愧起来,她也是怀疑过他的,而事实上谢泓在她的事情上似乎一直保持着最周到的距离和照看。      更何况他是谢家十二,这种强迫女人心意的事,他是不屑做的。      “那就好。”王妪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还是不无担忧的,这边离乌衣巷已经太近了,谢家有什么风声,这边大略能听得出一些来,王妪这几日似乎听人言谢泓又远去浪迹天下了,她便开始担心,谢泓对自家女郎虽说着实是好得让人意外,但王妪也从来不觉得他们就能厮守在一处,现在谢泓果然走了,她更为巫蘅的未来担忧了。      “谢十二郎走了,女郎你该怎么办呢?”王妪眼光慈和悲悯地看着巫蘅,将她带到镜台前坐下,木梳将她错杂的青丝一绺绺捋顺,她的动作很慢。      巫蘅声音坦荡地说道:“谢郎让我等他半年。”      王妪冲口道:“若是等不到呢?女郎,如果等不到,以后更是渺茫不可期了……”她知道自己对巫蘅又有些冲撞了,可是她不能不为巫蘅考虑这些啊。      而这个问题,巫蘅不可能没有想过,她被问了这句话之后,心中涌上来一丝惶然和艰涩,颦眉道:“他若不回来,我便是弃了他,别人也再没有什么说辞了。”      王妪于是不再说话。      巫蘅的意思也很明白了,谢家的声望地位,对于巫蘅而言就是一座压在背上不能翻越的山。如果谢泓不归,她绝不肯一直这么负重前行,她会抽身离开,将这一切瓜葛撇清,恢复她的自由。      “王妪,我们不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来建康这些时日虽然短暂,但他们这已经是换了第三个住处了,但这里是谢家的院落,现在顾念着谢泓,她们藏在这里倒是不妨,只怕经年日久,人心难免对她们几个赖着不走的人生出怨艾。      这个问题上王妪是全力支持巫蘅的,只是——“女郎难道有别的法子么,我们现在手中的财物,可并不能支撑我们在建康购置宅院立足的。”      “嗯,这个问题我想想,王妪,我怕到时候没有别的法子,我们便赌一赌吧。”巫蘅只是在心里闪过一个一蹴即逝的念头,这个法子太过冒险,没有别的路走的情境之下,她是不敢尝试的。      巫蘅在这处别院歇憩下来了,王妪和水盈水秀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里外明净。一池清水泅开淡绿色的浅浪,巫蘅就抱着竹简在池边读书。      这里的藏书也算丰厚,她特意挑了一册《春秋繁露》来看,明明不是一册书,巫蘅抚上竹简,仿佛能看到他优雅地用五根修长的指摩挲过书册似的。眼光一定澹澹的,潺潺的,像古泉水一般,深沉而睿智。      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书上,她只能喟叹,没有那个远见和才情的人,大抵读不下这些书,不如找些老庄的经书来看。      日头渐昏,巫蘅在院中的竹阴下摆了一张藤条编成的摇床,侧卧着躺在上面,黯然的夕阳半隐半露地穿过竹稍打在脸上,竟然有些刺痛伤神的感觉。巫蘅放下书册,这时候,那东边的高阁上又飘来一缕熟悉的箫声。      这定是桓瑾之了。      但这箫声和往日又有不同,太悲怆太凄凉了些,令闻者潸然。巫蘅坐了起来,适逢水秀走过,她招手将水秀唤到近前,“桓家莫不是出事了?”      水秀怯懦,细声细气地说道:“奴不知。”      巫蘅敛了敛唇,“你出去替我问个信儿吧。”      桓瑾之的箫曲里总还听得出一些繁华靡丽的,但这曲《赠从弟》全然只见悲骨,在这落日余晖里碎散成谁人痛心疾首的绝望。      水秀性子软弱,她让她去,大有磨炼捶打她的意思,过了许久,天色已经晚了才回来,见巫蘅还在院中等她,小跑着赶上来,巫蘅还没问,她便先气喘吁吁地回话道:“女郎,桓家的确……出事了。”      “桓……桓九郎溺了!”      她咋呼了半晌才吐出完整的意思来,巫蘅险些腿软,她倒是没想过桓九郎。自从他和巫娆私奔之后,她几乎不曾再想过他们两人。      巫蘅想了想,她问道:“尸首呢?还有我的族姐,她没事么?”      水秀把打听到的便全对巫蘅说了,“尸首听说早已经运到了建康,但是他们找到桓九郎的时候,没有看到大女郎的人。都说……都说大女郎性情凉薄,便撇下九郎一个人离开了。可怜九郎一片痴心,到最后也没能有一点善果。”      小丫头悲天悯人起来,巫蘅凝眉深思,巫娆若是坦坦荡荡地回来了建康,这时只怕会被桓家的人当做桓九郎的遗孀看待,虽然这样后半辈子孤寡一身,但富贵荣华总还算求得了。以巫娆的性子来说,住进桓府,也可离桓瑾之更近一些,她日后再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倒易于实施。      而现在,她人迹无踪,到底她在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和春节都不断更的作者君……泥萌都不出来卖个萌,真的好吗?\(^o^)/~ ☆、被拒绝   “难怪桓七郎的箫声如此凄凉。”巫蘅觉得可惜, 她想, 一个不顾巫娆名节有损依然能割舍荣华带她远走高飞的男人,应当是真的对她动了情念的, 可惜。      桓府给桓九郎举办了一场中规中矩的殡礼,这一天建康城来了太多白衣冠以相送的名士, 长歌当哭者不知凡几, 殡车队一路绕行建康, 那些曾为了桓九春闺梦碎的小姑们没有一个出门的。即便到了现在, 她们也不能相信那么一个鲜活的少年, 就这么殒身,再也不存在于这茫茫人世间。      这一天巫蘅映着晚灯在深巷之中踱步,一张形容微显苍白的脸有几分弱质纤纤之感,她等了很久不见人,有些丧气地往回走, 这时候一驾驴车之中慢慢探出一个人影,他在身后唤道:“是巫小姑?”      这声音很沧桑凄怆, 但还是低沉好听的,巫蘅略略一回眸, 桓瑾之倦懒地靠着车轩, 眼波有些深彻迷惘,几乎形销骨立, 巫蘅到底是建康人,也不能跳脱这个时代的审美,她觉得这般病懒懒的桓瑾之比平日还要多几分美的韵味。      她低着头说道:“请七郎节哀。”      “节哀么?”桓瑾之重复了两个字一边, 他靠着车轩望向深黑的天,星影一派寥落,他动唇道,“这几日倒是无数人同我说过这话。”      巫蘅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也只是想问,我的族姐……”      原本是应该先问桓九的死因的,但是她看到桓瑾之这副形容,心里有些动容不忍,极尽可能地避开桓九,只想知道巫娆现在身在何处,有何打算。      说起来,巫娆被逼无奈答应与桓九私奔,这件事她也出了一部分力气,虽然她是自我保护问心无愧,但巫娆个性偏激,她有点担心巫娆想不开。      桓瑾之默然地垂下眼睑,一缕墨发掠过微冷的眸,他伸手在车辕上敲了敲,驴车悠悠然然地停下,静谧的巷中,只听到他清寒的透着疲倦和不满的语声:“她不配。”      这三个字让巫蘅愣了愣,听不明白桓瑾之这话的意思,只是再要问时,桓瑾之已经牵着绳将驴车驾走了。      现在巫蘅所住的别院与桓家几乎同在一条巷中,但桓府气象宏大,出府的路也是四通八达,她实在不能确定桓瑾之驾车归来会途径这一条路,但叫她碰上了。巫蘅本来觉得这是一种运气,岂知他和自己懒懒散散说了几句不着头脑的话后,便又离去了。      巫娆不配?巫蘅想了很久,觉得他说的应该是巫娆配不上他九弟吧。      一灯如火,桓府门口已经陆陆续续送走了无数车驾,唯独庾沉月和庾叔亭仍然停留在此,庾沉月不住地掀开车帘往外张望,心里只切切盼望着桓郎归来,惹得身后端坐的庾叔亭频频无奈失笑。      “沉月,你怎么还忘不了他?”庾叔亭只是觉得,桓瑾之这么多才聪慧的人,岂能看不出他胞妹的心思,他刻意装聋作哑,刻意不点破,只是实在对庾沉月无意,而又为了顾全世家的交情而已。桓七郎人虽然不错,但就那惹桃花的态势,比谢泓有过之而无不及,绝非良人哪。      因为这个,他和几个兄弟可谓对庾沉月人人都说教了一通,奈何硬是没说动她。庾沉月从小就脾气犟,犟得狠,越说只怕越适得其反。      他现在也是一句桓瑾之的坏话都不敢再多提了。      庾沉月咬着唇不说话,直到看见黯淡的宫灯底下遥遥而来的桓瑾之,才面色一喜,又想到桓九郎今日出殡,她与桓九虽然缘悭一面,但还是顾念着桓瑾之刚送走了九弟,默默收敛了见到情郎的那份欢喜,她踩着车辕跳下来,一身素裳服,宽摆曳地,宛如风中月季似的。      桓瑾之也下了车,几个仆从跟上来替他将驴车驾开了。      桓瑾之有个习惯,他若心情不佳,便喜欢驾车在建康城中游走,也不干别的事,只是兴味索然地走。这些熟知他的人也都是知道的。      “七郎。”这几日桓瑾之很是憔悴了些,他痛失九弟,庾沉月也心疼,想近前又不知该说什么。      桓瑾之攒了攒眉心,他说道:“沉月,夜色已深,你该走了。”      “我,我能陪陪你么?”袖下的手指捏成了拳,她鼓足了勇气,不能斜视地看着眼前苍白俊美的桓瑾之,“我能、同你喝酒么?”      “沉月。”庾叔亭在车中低沉地出声提醒她。      桓瑾之一碰到妇人便全身不对,严重时便起疹子,甚至卧榻在床。庾沉月一直压着心思不敢放开了说出来,也是担心桓瑾之会因为她僭越的亲近而不适,届时她一个女郎自然更加难堪。      但是今晚庾沉月比之前更大胆了些。她对于桓瑾之的认真,是无坚不摧的一股信念。      庾叔亭觉得,即便她真一头撞上了南墙,怕也是不会回头的。      他正无奈地长叹着,桓瑾之淡淡地看了眼马车,对庾沉月道:“庾兄在唤你。”      这分明又是托辞,但庾沉月没来得及反驳,或者将阿兄劝回去,桓瑾之长叹了口气,他走近了一步,距离又缩短了一些,身后飘摇的几盏灯笼,将这个美郎君的脸映衬得仿似珠玑美玉。      这么直面地相对,让庾沉月的呼吸紧了一些,她忐忑地看着他,桓瑾之忽然动唇,语调亦跟着凝重起来,“沉月,你的心意桓瑾之都明白,但我也只能说,谢卿垂爱。”      他一句话让庾沉月立时花容失色地倒退两步,倚着马车喘气了两声,她冷静地看着他,“瑾之,不要这么轻易拒绝我,你是因为这些天桓九郎的事情所以才……”      “不是。”桓瑾之疲倦地揉着眉心,他的腰间斜插着一根碧玉色的竹箫,瘦骨萧然的模样,很有几分倦意和颓唐,但生生又更多了孱弱秀美,“与任何人都无关,沉月,我心中有了人。她是那支头簪的主人,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还是那日我与人作赌输了,在桥上荒唐讨要发簪时认识的。”      庾沉月哪有心思听他说这个,她只是定定地沉默地盯着桓瑾之,她唯一想从他脸上看到的,就是因为说谎而生的不自然,可是最后失望透顶,她苦涩而又悲哀地相信,原来她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的桓七郎,心里真有了别人,而他们不过一面之缘,她竟已一败涂地。      车中的庾叔亭探出头来,他对庾沉月伸出一只手,“罢了沉月,上车吧。强求不得。”      何况天色实在不早了,沉月是他父亲的心头瑰宝,再迟上些时辰,庾叔亭自己便免不了被训。      庾沉月没有纠缠不舍的意思,她跺了跺脚,便咬着唇跳上了车,车夫走回来将马车缓缓地驾走。      到离开桓府大门远了,一直沉默的庾沉月猛然扑到庾叔亭身上,嚎啕起来,“阿兄……我那么做为了什么啊……阿兄……”      “我恋他那么多年,为了能配得上他,我学习那么多辞赋文章,我想做建康第一才女,只是为了能有机会嫁他为妻啊,他为什么视而不见,还欢喜了旁人……阿兄,我难受……”      这妹子平时做事一直大而化之,但实则粗中有细,女儿家的心事又细腻又敏感,早就察觉到桓七郎可能真有了喜欢倾慕的女子,但一直压抑着不肯说,现在是得到求证了,唉,她这个娇蛮的妹妹撒起娇来,庾家上下可没一个人能招架得住的。      庾叔亭抚着自己妹子的背做安慰状,心里却慢慢寻思起了别的。      桓瑾之说某日他与人作赌输了,所以在桥上见到一个女郎讨要头簪……他一惊之下掩住了唇,这件事还是他自个儿推波助澜的,只是当时真没想到桓瑾之会对那个女郎一见倾心。      他犹疑地看了眼抽噎不止的庾沉月,最终决定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说,否则,他只怕往后都不得安生了。      “沉月,这天底下的男人太多值得托付的,既然桓瑾之无意,那咱们以后不理会他便是了,阿兄给你物色一个好的,他定比桓瑾之俊美十分、聪明十分、体贴十分的。”庾叔亭为难地哄着自己妹子。      庾沉月嗔怒地白了他一眼,从他怀里撑着手臂起身,用丝绢抹干了泪痕,方才还泪流不止,转眼又云销雨霁似的,笑靥生光地拨开车帘往外伸出头去吹风。风里吹回来的声音,已随着马车多了几分颠簸:“阿兄又在说笑了,这世上找不到那样的人的。”      何况,就算找到了她也不要。      因为那些都不是桓瑾之。      庾叔亭没辙了,只能百依百顺地道:“那你要愚兄如何你说出来,愚兄都替你办成。”      说实在的,平日里庾叔亭对她哪有眼下这般殷勤?庾沉月乌黑圆润的眼珠一转,便觉得,她这个阿兄定然是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想讨好她来着。她俏脸一沉,哼哼唧唧地不理他了。      只是隔了老久又半是惆怅半是自信地说道:“我倒是真想见见瑾之的心上人,她如果没有绮貌玉容,怎么配得上瑾之?我倒真想见见,她比我美在何处。”      庾叔亭张了张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原想告诉她,她那位瑾之可是连人家面也没见着便倾心了,哪里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绮貌玉容”,又想着自己的妹子已然灼若芙蕖出渌波、是个大美人儿了,建康城便没见着几个女郎容色比得了她的。      可见人家桓瑾之压根不看重美貌这个外物。      庾叔亭一路安慰夸赞庾沉月,灌了无数迷魂汤下去,才堪堪将她劝好了回到庾府,庾沉月也是入了门才知,原来今日宫里的韶容夫人来庾府下了帖子,请庾沉月的母亲庾萧氏明日入宫参宴。      据说不单是庾家,甚至谢家和桓家的几位夫人也都接到了这位韶容夫人的帖子。      而这位韶容夫人,则是近日被皇帝从宫外走马纳妃带入皇宫、如今恩宠正盛的一位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木有人卖萌,好桑心~~~~(>_<)~~~~ ☆、东窗事发   据说谢夫人回府之后脸色不好, 同样的, 桓夫人和庾夫人也没有一个是和颜悦色归来的,让人不禁好奇那位韶容夫人到底和她们说了些什么。      暮夏时节, 但建康的暑热还闷着一城。      巫蘅将她们的记账的本看完之后,觉得真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她正踟蹰着是否兵行险招, 这时候她收到了谢泓的一封信。      她抱着信找到正在剪花的王妪, 咬唇道:“我有些事, 愿同妪商量一下。”      王妪见她脸色不佳, 又见她抱着一叠账本,登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女郎请说。”      “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总忧心手里的最后一点财物,妪, 我是真的想在建康有一座自己的田宅。”巫蘅见王妪已经开始蹙眉,她又解释道, “所以,我想把钱砸在米粮上, 不妨先全买回来。”      王妪登时怔住了, “什么?”      她的手里捏着谢泓的信,但里面写了太多儿女情长、叫人脸红心跳的话, 巫蘅不敢拿出来给王妪看,只是复述了些重要内容:“谢夫人昨日入宫去了,据言回来时心情不悦, 我们现今住在谢家的别院,事事须得仰人鼻息,谢夫人不快了,你我还得掂量起自己是否与她有过过节。不如趁现在,我们攒些钱粮,我昨日找人和陈季止说了,他会替我们物色一个偏僻的院落。”      她说了这么许多,王妪似乎有些动心了,那目光也有所松动,巫蘅见事情有望,便趁热打铁道:“谢郎来信提到了一句,不出半月,北方那苻登将在马毛山以南跟姚兴交战。即便我们现在不屯米粮,真到了城中百姓开始攒粮之时,只怕也是断米少粮无以为继……”      王妪毕竟是阅历丰富的老人,她即便不说完,王妪也懂了这个意思,这的确是个契机。      原本巫蘅也只是想赌一赌,她记得前世的事,大约这一年北方有一场大仗,前秦到此灭亡,但是记忆牢靠与否,她却不能保证,所以才犹疑至今。但收到谢泓的来信之后,这丝怀疑登时烟消雾散。      这院中的一丛墨竹抱着无边翠色,拥簇着覆落满头,叶隙间清风微凉。      王妪踱了几步,她转过头道:“老奴也是对谢郎深信不疑的,既然女郎不怀疑,那我们便这么赌一把吧。”      将所有的钱投入购买粮食,届时战火引燃,再以高价抛出,的确这中间可以牟取不少利益,一些眼尖的商人只怕早已蠢蠢欲动。      但王妪还是有些不能安心,“但是万一这战役久持不下祸及大晋……”      “不会。”巫蘅负着手微笑起来,这点事她倒是难得从容一回,“我信谢郎。”其实她信的倒不是谢泓,绝大数原因是为了自己的那点记忆,可惜她前世困囿乡下,格局太小,难得听说外边的消息。      这一次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不出一日,米粮便堆满了巫蘅整间别院。      当晚,崔氏在月光里打着扇歇憩,庭院里有一株翡翠绿的芭蕉,沾了露水盈盈地亮着几分光泽,春蝉这几日与一些清闲侍女待在一处久了,夜里与她相约了在不知那处朱墙之下扑流萤。      崔氏正满带倦意地阖着双眸,不多时春蝉薄汗绡纱透,疾步回来,在崔氏面前低语了几声。      昨日谢夫人从宫里头回来之后,整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了,与谢君说了一晚上的话,不知商榷的什么,今日又听说别院里被巫蘅堆满了粮食,这两件事都足够让她惊讶了,崔氏协理谢家多年,她便想也没想地回来将这事告诉她。      崔氏徐徐地睁开眼,但她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眼前绮绿罗裳的春蝉,而是不远处月光里俊美得有些模糊的男人。      他们这些世家里出来的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几乎已经看不到貌丑之人,谢氏的几个弟子则尤为俊秀出奇,谢澜和谢泓都是人中翘楚。      崔氏从坐床上撑着手臂起身,来到谢澜的跟前,恭敬地福了福身,“五郎。”      谢澜一双眼染了雪水似的,既冰冷又清湛,他也脸色不变,淡漠地说了声:“我有事同你说。”      本来跟着见礼的春蝉一时也不敢上前了,虽说这是谢五郎和夫人素日的相处之道,可是自打发现了谢澜对夫人不一样的关心之后,她现在怎么看着两人都觉得别扭。      崔氏将谢澜引到席上,春蝉来倒茶,水声清冽如泉,崔氏曼语道:“五郎且说。”      “阿沅。”这久违的熟悉的两个字,从谢澜的口中说出来,崔氏还是略略露出一丝动容,她飞快地埋下头,整顿了番脸上的形容。      她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你连我的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如今的谢澜左拥右抱,府里不知换了多少房美妾,即便一时没有,那些近身侍候的婢女也是少不了的。      阿沅。他在心里默默地又念了一遍。如果早些年你对我说这句话,我尚且会多情地以为,你心中有我。可是如今,我连这份自作多情都学不会了。      谢澜倒宁愿眼前的不是一杯清茶,而是一盏酒,至少比心里要苦的酒。      “十二弟来信说,北方将要开战,而且不多时,只怕符登要亡。”      崔沅沉默了些时候,她才淡淡地说道:“这事,妇人不该过问。我在内院之中为五郎打点家宅内事便够了。五郎看中了那位妇人,又或许是哪位婢女,才该来过问我。”      谢澜眼中的光采隐没了。他施施然起身,冷如冰霜地动唇,“陈郡谢氏,乃百年名门望族,夫人应当知悉,这家中一举一动牵系甚广……”他发觉崔沅似乎并不为所动之后,袖中的手捏紧了几分,自嘲自己怎么还会寄望她能有些动容呢,她何时会为他的话思量几分。      而自己,也不过是每次找些理由来见见她罢了。      可惜这些借口太苍白了,只有每逢他说起要纳谁为妾时,她还会与他多谈几句,详略得当地为他安排打点一切。      娶妻娶贤,谁人都说他的妻子最是贤惠。      个中滋味,原来是只有自己才能消受。      崔沅还是低眉不说话,安静得宛如一张娴雅的古画。      “我这一生,倒是只羡慕过一个人。谢泓他比我强太多了。”谢澜终是似笑非笑地长叹一声,转身拂袖离去。      待谢澜的身影隐没在转角处一架秋千之后。这还是昔日谢家阿婉住的院子,后来她嫁了人,崔沅来后不久,谢夫人听说她与谢澜夫妻不睦,心道少年夫妻难免磕磕绊绊的,便收拾出了一间院子挪给她暂住,岂知暂住后来变成了长住。      她再也没回去过。      这些年,她只是不断地答应谢澜纳妾,也不知道时至如今,他那院子里究竟储了多少位美人,她也从来不去想,不去看。      崔沅回过眸,对春蝉道:“想必巫氏阿蘅也知道了北边的消息,她借机博点钱财周转,想来是要搬出别院了罢。”      春蝉知道自家夫人聪慧,否则也不能协理这谢家多年,对崔沅的话她是深信不疑的,“只是那个巫蘅,她要离开作甚?她不是要等着十二郎的么?”      “她倒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崔沅颔首点头,“昨日母亲从宫中回来之后,她遣人来唤我前去过一回。”      春蝉也不知道这事,昨日她与侍女们扑流萤到深夜,未曾发现崔沅出去过,此刻经她一说,不由惊讶,“夫人……”      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崔沅面露苦色,她无奈地叹道:“韶容夫人告诉母亲,巫蘅除了让谢泓神魂颠倒,也让桓瑾之茶饭不思。而且巫蘅数度暗中与桓瑾之来往,瞒着谢泓,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这……”春蝉也惊了,难怪昨日三位夫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她讷讷道,“可是,韶容夫人如何得知的?她又有何凭证?”      崔沅清冷皎皎、如梨花浸月的面容,浮出淡薄的哂意,“这太容易。你可知道这韶容夫人是谁么?”      春蝉自是不知,她还没来得及摇头,崔沅便道:“是巫蘅那位先前与桓九郎私奔的族姐。她生的那样一副姿容,让皇上很是喜欢,带回宫中做了夫人。至于凭证,只需当场对证便罢,桓夫人自然清楚桓瑾之对那个发簪的主人念念不忘之事,韶容夫人召了手底下的两个人一五一十招认了。人虽然是她的,但这事却不容有假,桓瑾之对巫蘅是否有意,几位夫人找他二人对证,便可大白。”      “这……”春蝉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是隔了老久,她才敢提声问自家夫人,“夫人,这事您信么?”      信?崔沅想起那日在阁楼上对着谢泓百般情切娇憨的巫蘅,曾几何时,她也是那般笑靥明媚宛如春花娇妍的女郎,为谁萌动春心,为谁不顾一切……      那些情浓时自然流露出的反应,容不得作伪的。      “我信与否,实在不相干。方才忘了与五郎说起,春蝉你替我走一趟,让他与谢泓写封信,这事瞒着他终究是不好。”      春蝉咬唇又问:“十二郎难道不会怀疑巫蘅么?”      崔沅淡淡地道:“旁人搬弄几句是非罢了,你真当谢十二是个痴的?”      这倒不是,但男人的疑心病都是重的。若非如此,五郎与夫人也不至于到了这个田地。但春蝉还是听了吩咐,赶着去追谢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了鸡血在更新!不说话的泥萌虐我千百遍,我偏要把泥萌当初恋怎么办? 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男主拉出来溜溜,嘿嘿。 ☆、欺负巫蘅   黄昏时分桓瑾之来问母亲安, 灯花穗吐, 桓夫人脸色苍白地坐在席间,见了桓瑾之, 竟在儿子开口前,从袖中犹豫地取出一只发簪, 簪头精致地雕着一朵淡白色的木兰, 除此之外再无赘余饰物, 玉是下乘的, 但无比眼熟。      桓瑾之先是一愣, 然而他苦涩地牵唇道:“母亲,发簪怎会在你这里?”      桓夫人睨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地反问:“你素来不喜妇人近身,怎会贴身藏着此等妇人之物?你倒是与母亲说说,这是何人所赠?”      桓瑾之压低眉宇, 晚烟一缕飘入窗棂,他的紫袍隐隐有暗纹的光泽细腻流淌, 他润如莹玉的声音沉了下来,“是一个朋友。”      桓瑾之的朋友。他桓家也是腾蛟起凤的簪缨之族, 桓瑾之身为嫡子, 与他往来的大多是身份显赫之人,谁人会送一支寒酸的玉簪, 何况还是妇人用的下劣之物?      所以桓夫人是摆明了不能相信,她盯了桓瑾之几眼,冷声道:“你不说, 母亲也知道,这是那巫蘅给的,是也不是?”      她昨日进宫时,韶容夫人的两个家奴早已供认不讳,桓瑾之对那女郎的贪恋之心竟到了这等地步,桓夫人自是深恨他妄信狡女,眼中早已噙了两把泪水。可是她还没发作出来,桓瑾之那怔愣惊愕的神色令她心中微生迟疑。      桓瑾之愣愣地跪下来,一字一顿:“是、巫蘅?母亲怎知?”      除了不可置信之外,他眼下唯一的感觉,竟是一片绝望和愧疚。如果不是巫蘅,是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可偏偏是……      母亲怎么会骗他?      可是……巫蘅是谢泓的人啊,她心里恐怕也不似自己,因为桥头一面,便对他镌刻入骨。那时候她看着他,也越过他看着身后的谢泓,她心里想的从来就不是他。      心里陡然晦涩艰酸起来,他无助而又无奈地伏在桓夫人身前,悲戚地说道:“原来是她。”      桓夫人也只是觉得,自己说破了桓瑾之的心事,可却万没有想到,原来桓瑾之竟然也不知是巫蘅。她怔忡了片刻,想到韶容夫人所说的话,此刻三分信任也成了七分,这个巫蘅狡诈善骗,她既然有法子瞒着谢泓与瑾之往来,那瑾之不知她身份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不知道这事情的原委,因为连巫娆也是不知的,见桓瑾之目色有几分凄怆,只道他知晓自己受了骗,眼下无比愧悔和自责,便安慰道:“圣人也有被蒙骗之时,只是瑾之,以后莫与她来往了。”      桓瑾之也不明白桓夫人何出此言,但眼下他没有那个心思反驳了。      那双眼哀哀澹澹的,曳过窗外如烟的一缕碧柳,黄昏的颜色在这个金相玉质的男子身上流淌出来……      这时候北方的战火果然起了,建康城里的人,怕是闲适地躺在山水静谧繁华的安逸窝里久了,这回战事触动波及甚广,难免有惶惶不安的,巫蘅便在一旁清醒地看着这群人开始买粮屯米。      米粮很快抢购得所剩无几,米价一涨再涨,幸得上到天子下到群臣都懒散惯昏庸惯了,不大爱管这些闲事。但巫蘅有点不放心,便趁机抛出长线尽早将这批存粮以五倍高价卖了出去。      也是因着这特殊时期,这建康的房价却是一降再降,巫蘅动用了谢泓留给她的信物,嘱咐他留下的那些人在城外制造些混乱,不时放出些谣言,巫蘅便以低价在近城郊处卖了一幢环境清幽宜人的宅子。还购置了两亩良田,这般扣算下来,钱竟然仍然富余,还能请几名长工来。      这下总算拥有了自己的住所,王妪等人喜不自胜,水盈和水秀直感叹自己运气好,跟了一个不计前嫌还会赚钱的主子,以后只要尽心服侍照顾她,只怕苦日子不会长久了。      自然现在也不能算是苦日子了。      巫蘅等人离开谢氏别院时还是挺着胸极有骨气地走的,谢氏的人自然恨不得她早走,甚至有人暗搓搓地认为,巫蘅这时轻诺寡信,不愿再等谢泓了,早有的摩拳擦掌要将这事记下来报给谢泓。      一直到巫蘅将最后一批物辎搬上牛车,檀羽匆匆而来,瘦弱的美郎君脸带愁色地问:“女郎现在便走?”      他本以为巫蘅只是缺乏自信,郎君出门在外,她寄人篱下,所以想博点财物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可眼下看来并不是这样,巫蘅她竟是主动要搬离这间别院!      “女郎现在就这么走了,我等实在无法对郎君交代!”      巫蘅眼波微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动唇道:“谢泓那人我清楚,他要什么交代几时竟须问过你们了?”      的确如此,檀羽微微一僵之后,巫蘅抱着星蓝绸子的大包袱,娇喘吁吁地又道:“我有那个能力赚钱,就不牢谢十二郎惦记了,等他回来之前,我一个人也能在建康过得美满富足的。”      这个檀羽是深信不疑的,他们家郎君一向眼光独到,能看上的女人一定是外妍内秀的,譬如巫蘅就很是独特。      这些日子以来给谢泓送信告知巫蘅近状的,便有了几波,他知道自己把那个消息告诉巫蘅的时候,她会用来做什么,所以看到檀羽的信时倒不是那么惊讶,只是淡淡地颔首,并不多言。      一晃眼已到了八月秋季,木叶微脱,萧疏千里。      长江上无数艘大船缓慢地往西航行,这方向正迎着西天如血的残阳,旷远的天空垂着几朵绯艳的暮云。      谢泓正在船甲板上席地而坐,一袭素净的白衣被江风吹起,他正专注地调着琴弦,背影静谧而肃穆,江水兼天而涌,浪涛如金戈,但这悠扬的古琴音却大有穿透这广袤河山、红尘大千之态,泱泱兮如水声之澎湃,峨峨兮如绝壁之独巉。      那宛如冷峻孤松般凝峙的身影,在这日暮十分黄昏的披染之下竟有几人令人但觉荒唐的寂寞,而跟着,琴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仿佛退散了一江潮水。      谢同拈着不日前谢五郎寄来的信踌躇不敢近前,跟着几个部曲商量许久,没有一个人敢跟谢泓说这事的。其实他们都知道了这信里的内容,这还都仰赖于谢同第一日便粗手粗脚地把信抽出来无意中瞥见了。      当时谢同的神情,用震惊两个字来形容想必是不够的,他十分惴惴不安,后来底下人因为他这么不安,产生了好奇,谢同没打算放过这群人,就原句告知了,于是他们也就跟着一起不安了……      老远听到郎君放下琴弦,扬唇道:“有何事,近前来说。”      他们十分默契地将谢同往前面一推。      作为头儿,谢同被推得不冤枉,他搔搔后脑也就上前去了,慢吞吞地走到白衣郎君的身后,咽着口水道:“五郎不久前差人送来过信函,我贪杯误事,忘了给了。”      他偏生找了个蹩脚的理由,谢同从来没有贪杯过,倒是比他这个郎君还要警觉,谢泓那凝视着茫茫江水的眼波,旷远而多情,他挑着唇道:“现在给也不迟。”      没想到谢泓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谢同喜出望外,但又害怕郎君看到这信脸色大变,抽出信函时还稍有些犹豫,但是也只是一瞬,紧跟着信就到了谢泓的手里。      谢同也不敢离去,怕眼下还深沉如渊的郎君一会儿暴跳起来。实在是,这等事太折损男人颜面了,他是真没想到,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心是如此难测,巫蘅竟背着谢泓和桓瑾之……      江水滔滔而去,除却风声水声,和大船上的帆吹鼓起来的声音,四下一片死寂。他们总觉得,谢泓就要怒了,果然,郎君的唇开始下拉了,他的眉峰开始利了,果然果然……      谢同动了动嘴,近乎无声:“郎君……”      才一声落到,谢泓已经施然起身,他抿着唇走到船舷处,将手上一松,那信便掉入了江里,谢同又惴惴心虚地走来,谢泓悠然地靠着船上的桅杆,目光仿佛不落在这天地的任何一处地方,“我即将得到第十座矿山了,族长嘱托的事,我也办到了。”      坏了,谢同想郎君果然是动怒了,他都开始计较自己为巫蘅做了多少了,他都开始决定清算这些了……      这两人只怕要吹了。      谢泓看了眼那巨大的一朵桃色的云,继续说道:“可我还不能回去。建康城里权贵太多,只要她们想,要欺负一个阿蘅实在太容易。”      这话让谢同懵了,不但是他,其余的部曲也纷纷瞠目,郎君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还喜欢巫蘅?      谢泓想起那时,巫蘅初到建康时,一个杨柳如烟的春日,她在桥上被桓瑾之讨要发簪,后来桓七郎惦念至今。当时他为瑾之觉得不平,直到发现巫蘅是……她,他也没有顾及桓瑾之便出手了,现在他不在建康,桓瑾之其实也不必顾忌他的。毕竟巫蘅与他什么名分也不曾有。      他自幼帮桓瑾之拦桃花,为他抵挡妇人的巴结和狎昵,可以说他们之间的情分,要让一两个女人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唯独巫蘅。      “郎君觉得这信上说假的?”谢同有些嗫嚅。      江涛早已将谢澜送来的信吞没了,谢泓逸洒地一笑,“你如此问,是觉得以你家郎君的本事要抢一个女人,还敌不过桓瑾之?”      倒不是这么说的,但是——      谢泓负着手往那琴台走去,“有人想欺负阿蘅罢了,顺道惹怒一下我。”      倒还真是有人想欺负巫蘅。      巫蘅在新院子舒坦地住了几天,自己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和谢家比虽然寒酸,但金窝银窝,也难比自己的牛棚马厩,何况收拾出来了,也是清雅的一片桃花源。这里少有人家,而且近乎人迹罕至,巫蘅本以为她终于可以静心下来做自己的事了,没想到这时宫里却来了一群传信的人。      他们几个乡下来的,从未见过这阵仗,和陈郡谢氏的雍容富丽比起来,这气势则是另一种威严肃穆了,传信的是一个宦官,巫蘅一见这人便知道不好了,携着一家子人跪地行礼。      那一身惨绿的宦者笑眯眯地将巫蘅扶起来,热络地笑道:“这可使不得,娘娘派奴来是接她妹子入宫叙旧的,巫女郎,您可如何拜得老奴?”      乍听这话,巫蘅便僵住了,待反应过来这事之后,她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但整个人却开始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躺倒,比心~ 泥萌留言要求,我就让男主早点回来,(*^__^*) 嘻嘻…… ☆、被下药   王妪瑟瑟缩缩地睁开双眼, 她是真没有想到, 巫娆竟还有这种奇遇,前不久陛下去西郊打猎时带回了一个美人, 这件事她们听说过的!      可是她们谁也没有留意。她不敢发话,柳叟也不敢, 水盈和水秀更加是哆嗦得唇都没了力气。      巫蘅被人抬上了软辇, 她双目无神地任由他们抬着往前走, 到了宫门口时, 她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巍峨的宫墙矗立在眼前,这一刻她终是体会到,原来巫娆不过是借着这天家的威势来欺辱她罢了,即便她真成了谢家妇,也不敢藐视这皇威。      惨绿衣裳的宦官满脸得逞的笑意, 将拂尘一掸,四人在宫外落下, 跟着又走出几名侍女,引着巫蘅往里走。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走到后宫, 重湖叠巘, 乱石积翠。      巫蘅屏息凝神地往前走,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到了花繁深处,便现出一个玫红绫罗宫装的女人,被四五个婢女簇拥着,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衣饰辉煌绚丽,曼妙地在花影里品着果酒,酒香很是清甜。      “阿姊。”巫蘅谦恭地行礼。      巫娆扭过头来,明媚如丝的眼波扯出几缕哀艳和魅惑,比起之前的明丽,这种仿佛谢尽荼蘼、委顿繁华的哀愁顽艳,更令她平添了不少风韵,她那双似悲似愁的目光将巫蘅淡淡一扫,突然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她抬手道:“你们都下去。”      人很快散了干净,巫娆半倚着红几,又道:“过来坐,我们倒是许久不曾见了。”      巫蘅咬咬牙,她走了过来,走到巫娆身前坐了下来,才刚摆上一只酒盏,巫娆又道:“阿姊也是个命苦之人,九郎死的那会儿,我真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时好几次便想随着他一道去了……”      她把酒推给巫蘅,巫蘅自然是不愿饮的,只是眼波不动地凝视着巫娆,她猜不透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还是谨慎为上。      “对了阿蘅,前不久我请了几位夫人入宫来与我一叙,说了些不好的话,还请阿蘅不要见怪。”      眼前仿佛坐着一尊石像似的,巫蘅半句话都不愿理会她,巫娆大约也明白自己有些自讨没趣,兴味索然,这时花苑外头传来一个男人威严而轻浮的笑声:“阿娆在与谁说话?”      巫蘅见巫娆仓仓皇皇地正要起身便是一怔,她也不敢再安然无恙地坐下去,便随着巫娆往那边见礼,有人拨开一帘青柳,跟着一个明黄龙袍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这年岁大约三十出头,生得很是俊美潇洒,但最可惜的却是嗜酒如命,早让酒色掏空了身子,看上去也并不那么有精神气。      在巫蘅的记忆之中,他是一夜暴毙的,但坊间有传闻说,他是被贵人命宫女用被子捂死的,可谓凄惨。      巫蘅低着头行礼,皇帝快步走来托起巫蘅的手腕子,她激灵灵地一颤,又唯恐惹怒皇帝,咬着唇低声道:“民妇浅薄无知,不曾见过天颜,请皇上恕罪。”      她是真没想到,皇帝竟然当先让她起身,巫娆的脸色也未见得不好看,她咧着红唇笑了笑之后径自退到一边去,皇帝便扶着巫蘅的小臂让她抬起头,巫蘅脸色青白,又不敢对着圣颜皱眉,只能苦忍耐着,哆嗦着唇不能说话。      皇帝仔仔细细地盯了她几眼,餍足一般地喟叹着,转头对巫娆说道:“阿娆的这个姊妹,倒也是个灵秀的人儿。”      巫蘅猛地一怔!      她愕然地望向皇帝,他那双浸淫着亵意和轻薄的双目炯炯明亮,毫不掩饰地逡巡过她身上每一寸露出的雪色肌肤,皇帝如获至宝地想,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妇人,生得有巫蘅这么白皙秀美的,这处子般的肌肤生嫩如水,一掐便能现出红痕的。      他这么想着,那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赤露得令人难堪,巫蘅简直恶心得要吐了。      可这个人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男人,巫蘅不能反抗,屈辱地半偏过头,那一侧巫娆似乎在看戏似的,美眸潋滟着,看到巫蘅这一张刷白的脸,笑盈盈地说道:“皇上说笑了,我这妹妹可是陈郡谢十二看中的女郎。”      她这是在委婉地提醒什么,也是在委婉地激怒他。      皇帝一听这话,登时便冷哼一声,心道谢十二此人太过风流无端,竟比他一个皇帝还受女人欢迎邀宠,这还了得?他倒非要得到这个妇人不可了。      皇帝松开钳制巫蘅的手,巫蘅长出一口气,皇帝转身从巫娆的面前端过一杯酒,身后的人心领神会地近前来,巫蘅眼睁大地看着,他们竟是明目张胆地将药粉倒入了酒里!      方才还微显青色的脸瞬间惨白!      巫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痉挛了起来,巫娆得意地靠着红廊下的一株翠柳,翘着唇角等着,为巫蘅这个反应觉得得意极了,皇帝转身将酒拿给巫蘅,“喝了。”      巫娆脸色刷白地哆嗦着,才缓过一阵来,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皇上,民妇不能……”      她退后几步,惊恐地瞪着双眸道:“皇上,民妇是谢泓的妇人,已与他有过婚姻之约,且……且早已是他的人了!”      皇帝端着酒冷笑:“朕倒偏要尝一尝他谢泓的妇人!朕不信,朕比不了区区一个谢泓!来人!”      这皇帝对酒色的需求向来粗暴直接,巫蘅发现自己进了一个死局,一个死胡同里,她惊恐地摇着头,任凭皇帝身后的几个小太监冲上来将她拼命地摁住,巫蘅挣扎不开,被掐住下颌的巫蘅挣得泪水沁出来,冰凉地落到脸上,方才接她来的那个绿衣宦者,登时阴笑着一拳打在巫蘅的小腹上,她吃痛地“啊”一声,那太监掐着她的下巴,将一杯药酒尽数灌了进去。      完了……      巫蘅只剩下一个绝望的念头,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紧跟着,她全身痉挛不止地发热起来,这酒太烈性,药也太烈性,没过一会儿工夫便眼眸迷离了起来,她强撑着被放倒在地,捂着嘴拼命咳嗽,可是吐不出来!      皇帝目光森森,越发幽深起来,对身后的巫娆哈哈一笑,“多谢爱妃举荐的这个妇人。”      “皇上真是心急。”巫娆福了福身,“我这妹子在乡里长大的,可不如阿娆这么能顺从能驯服的。”      皇帝略略沉吟一番,对那个绿衣宦官吩咐道:“把绳索和软鞭都拿来!”      那宦官端着公鸭嗓应了,皇帝便再度展颜大笑,将地上瘫软如泥的巫蘅打横着抱起来,一众人往皇帝的寝宫奔去。      巫娆看了一眼一地狼藉的酒水,浸水的眸光幽沉狠戾。      巫蘅,我终于让你也体会到这种生不如死的苦痛了!      我失去了一切,你凭什么又能得到谢泓!      巫蘅被一路抱着,身上的燥意更深更深地从内里,化作一团焚燃的火焰烧出来,从皮肤的每一寸毛孔里燎原火起,她半睁着迷离的双眸,眼眶里满是水迹……      这一刻,她想的唯一的人就是谢泓,想到的是他促狭般的笑容,温柔的透着暖意的手掌,温和平实的心跳,想到是他的飞扬在尘世中的琴声,不绝如缕地在耳边回荡着,回荡着……      原来这一生还是潦倒无望啊。      谢泓,我是不是贪心了,我明知道,你是我爱不起的男人。      慢慢地,巫蘅笑出了泪水。      巫蘅摇摇晃晃的,头一阵眩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巫蘅吃痛的“啊”了一声,她强撑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中年皇帝,唇瓣咬得出血,她飞快地从发髻间抽出一支银白的簪子,“刷——”一下对着左手小臂猛地刺去!      刺骨的疼痛猛地麻痹了所有知觉,皇帝也跟着一惊,脸色骤变,巫蘅那如凝霜雪的小臂迸出一股鲜血来,险些便溅到皇帝的龙袍上。      寝殿里无人敢说话,静得宛如一潭死水般,也漪澜都不曾有。      皇帝冷眼看着巫蘅这无异于自裁的举动,沉怒地俯下身,一只手用力地握住她的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这双眼睛美丽清冷,即便染上了情.欲也还是剔透动人的,宛如水波不兴的湖。这眼神,和谢泓那厮何其相像!      他冷笑道:“你便这么不愿从朕?”      巫蘅再也不敢说自己是谢泓的女人,她知道这句话触了他的逆鳞,可她偏也不愿向他低头,倔傲地死盯着他。可是渐渐地,疼痛开始散开,那股燥热和痒意如附骨之躯爬满了整个身体,她禁不住再度痉挛颤抖起来。      皇帝冷哼着甩开她的脸,转过身去,龙目卷着怒意,山雨欲来,那绿衣宦官会意,将匆匆拿来的皮鞭递给皇帝,皇帝伸手取过,回身便是猛地一鞭下去!      这建康的贵族在富贵淫乡里浸染多年,这些东西要准备起来实在不费吹灰之力,皇帝使出七成力来,不留情地打在巫蘅的前胸。巫蘅叫不出声,舌尖也被咬破了,死死地扛着这一鞭,幸得皇帝身子被掏得殆尽,但饶是如此,巫蘅此刻也受不住他的蛮力。      忍着不敢喊痛,但不过一会儿,才几鞭下去,遍体鳞伤的巫蘅喘着气,素色的衣衫满是淋漓的鲜血,她只觉得眼前一段昏黑,仿佛有谁的笑靥划过,在碧沉的竹叶里,修长如画的逸姿,冲她扬唇微笑。      可她碰不到他,碰不到……      “陛下住手!”皇帝的鞭子才又扬起来,忽听得身后一个沙哑动听、又携着怒气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爪子都快冻掉了的作者君……汪汪汪 这一章虐身了,哎,其实我也不想,泥萌不要打我啊…… 没敢往腻害了写,抽几鞭子不算太狠是不是? 放心放心,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折磨   皇帝执鞭的手停在虚空中, 他张目瞪过来, 寝殿闯入一个紫衣华贵的俊美青年,长姿俊逸, 墨发如鸦。容貌之美让皇帝一时又惭又怒,喝道:“桓瑾之!你胆敢擅闯朕的寝宫?”      但桓瑾之没有理会皇帝的怒火, 他一眼只看到伏在地上血痕累累的巫蘅, 她绝望地趴在冰冷的地面, 艰难撑着双手看他, 美丽清凉的眼眸如火亦如冰。      桓瑾之心弦震动, 大骇之下竟忘了皇家威严,他疾步冲上去将巫蘅扶起来,“可还好?”      巫蘅咬着牙不说话,任何男人的靠近现在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痛快的折磨,何况桓瑾之仿佛天生冰凉, 她羞耻地渴望着和他紧紧贴在一起,可是脑子一片混沌不明, 想的全是谢泓,她推桓瑾之的动作变得有种欲拒还迎的意蕴。      见状, 皇帝冷笑一声, “桓瑾之,你也是看上了这妇人, 想与朕分这杯羹?”      桓瑾之一双如簇冷玉的双眸沉了下来,不待他回话,皇帝又阴凉地笑道:“你说要这个妇人, 朕可以不追究,这妇人滋味朕甚至可以分与你一半……”      “陛下!”桓瑾之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声低吼,他抱着巫蘅起身,冷冷地看着皇帝,“北方烽火四起,谢泓奔波在外,陛下不思国事,竟原来想着他的女人!”      皇帝被这一吼,忍着怒火阴阳怪气地冷哼:“满口谢泓的女人,你也不过是趁着他不在时,来争要这个妇人罢了,你与她暗度陈仓之事,莫以为朕不知晓!哈哈,你即刻带走她便是!朕倒真想看看,他谢泓知道他最信任的挚友和他的女人私通一气,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前面几句皇帝还是怒的,但说到后来,他便真觉得有趣了。      想那谢泓平素自命清高,人皆道是谪仙堕世,他从不见谢泓除光风霁月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神情姿色。当真有趣极了。      桓瑾之眼色浸冷,怀里的巫蘅难受地扯着他的衣襟,平滑的紫绸攥出几缕破碎的褶痕,桓瑾之唇角下陷,既然皇帝不再多生事端,他冷冷拜别这个皇帝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两人消失在殿外,皇帝阴冷着脸问那绿衣太监,反手一鞭便打在他的手臂上,“桓瑾之到底如何闯宫而入的!朕养你们,竟是养的一群饭桶!”      绿衣宦官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地上,直抖着哆嗦着唇道:“奴不知……”      “哼。”皇帝一气之下,将软鞭一掷在地。      今日桓瑾之敢来截人,不过是仗着他桓氏的余威罢了,若是桓温在世,兴许他还忌惮几分。皇帝打定主意,将这笔账记在桓家的头上。      桓瑾之抱着巫蘅一路出殿,巫蘅紧紧攥着他的流光紫的衣襟,唇中溢出几缕难熬坚忍的低吟。娇软的身体颤出无数刺眼的鲜血来,她紧紧地咬着牙……      桓瑾之皱着眉疾步走向宫外,才出大殿,后脚听到一妇人尖刻的嗓音:“桓瑾之你站住!”      他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巫娆气得发抖,手狠辣地拍在玉色雕栏上,大喊道:“她是皇上要的女人,你敢带她走!桓瑾之,你敢公然得罪皇上不成?”      巫蘅红艳如玫的唇畔露出一缕浅浅的呻.吟,桓瑾之心中微疼地拧起来,顾不得身后叫嚣的巫娆,他快步往外走,一直到上了宫外的马车,他将巫蘅放在车中,遣了马夫下车,自己驾着马车在宫外的街衢上飞奔起来。      路上颠簸摇晃,巫蘅只觉得全身一时寒冷如冰,一时烈火攻心,揪着自己破碎染血的裳服,眼眸迷离地大喘着,意识慢慢地如夕阳一般斑驳陆离,她眼前都是虚影和幻觉,朦胧里有一个白衣如画的男人,他的手仿佛就落在她的鬓边,柔和地私语,一声声唤她“阿蘅”。      “谢泓……”她痛楚地甩着头,可是不够,她明知道他是幻觉,他远在遥远的北国,可是她戒不掉这种幻觉,她恨不得撕了自己衣裳,恨不得把全身拿给他看,恨不得与他血肉交融。      可这是幻象,是心魔啊……      巫蘅紧抓着自己的衣衫,将穿缀荼蘼绣花纹理的对襟拼命用双手扣住,她不能靠任何人了,她只有自己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清醒,这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她只有自己了。      在动荡的马车上,一刻钟也觉得三秋般漫长无比,她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车停在她的府门外,巫蘅咬着牙关战栗着,车帘猛地被拉开,日光瞬间被抛入。      她睁开眼,眼前一个身着优雅华贵的紫绣锦袍的男人,手指修白有节,巫蘅猛地冲了出去!      她一头将桓瑾之撞开,吃痛的桓瑾之扶着肩膀倒在车辕上,巫蘅迅捷地跳下车,但不慎脚踩在一颗石子上,桓瑾之要伸手搀她,巫蘅咬牙扶着自己的肩往里走,“你别跟来!”      桓瑾之又惊又痛,他走上台阶,巫蘅又往里躲闪了几分,他目光凄哀,忧郁般看着她,眼眸里的水建康三月的雨丝,“你中了媚毒。”      “多谢桓……七郎好意。”巫蘅的唇滴出猩红的血,她靠着身后的门,喘着气用力地砸着。      “我可以,请你先离开。”她眼下毒入血液了,再见不得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野之内。如皇帝所言,无论如何不能是桓瑾之,她不能将谢泓置于那种境地。      门很快开了,王妪带着两个丫头冲了出来。      “女郎!”三个人齐声惊呼。      水盈和水秀将巫蘅搀了起来,此刻的巫蘅软得像一团泥,热得像一团火,饶是水盈水秀没见过什么世面,不通世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立时惊骇不已。      王妪对着桓瑾之行礼,“多谢七郎对我家女郎的救命之恩。如此大恩来日必报。”又急匆匆地唤水盈水秀,“快扶着女郎进屋去!”      主仆几人疾步往里迈,王妪留了个心眼儿,返过身来将大门落了栓,巫蘅此时全身是伤,尤其小臂被发簪刺破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着猩红的血液。      进了寝房,王妪先要给巫蘅治伤,巫蘅隐忍地发出一长串嘶吟,“不行,妪,为我打两桶冷水来!”      “这!”巫蘅眼下全身是伤,如何再能浸得冷水?      巫蘅全身如堕火窟,烧得皮肤上的鞭痕和伤口俱是刺痛无比,这一夜模模糊糊地意识不清,水秀自院子的井里打了水,王妪见巫蘅伤痕累累实在不忍,找到放在木架子上的檀木盒,对着巫蘅的后脑风池穴击落,巫蘅立时花钿委地,      “女郎这模样,真泼了水,少不得要病上月余,我也是无奈。”王妪说完这句,使唤起两个侍女来,“替女郎擦拭伤口吧,我前不久留了的药膏兴许能派上用场。”      三人忙活到了大半夜,才服侍巫蘅躺入床榻之中,其间巫蘅醒来一回,水盈将她又打晕了,后来巫蘅委实心力交瘁,就这么睡下了。      王妪忙活完,吐了一口浊气,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往外走去,拉开门,月光里温润之中透着哀色的紫衣郎君还站在门下,见到王妪,似乎欲言又止,几次要上前但最终都没有。      王妪扶着门闩,叹道:“桓七郎,你还是回去吧,女郎没有大碍了。”      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身后的骏马打了个响鼻,王妪长舒了一口气,走了出来,“七郎明知,我家女郎倾慕的人是谢十二郎,你这又是何苦。”      “谢泓不能娶她,也不能护她。”桓瑾之笃定坚忍地看着王妪,“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谢泓可以,我绝不会插足。可是方才的情形凶险万分,若是我晚去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单是想到当今皇上一贯的做派,王妪哪里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心疼不已,女郎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这些人偏不放过,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凌.辱她。      王妪怔忡不言,桓瑾之低着头,咬了咬唇道:“我会在这里等她见我。”      “老奴记得女郎她曾经说过,她对桓七郎无意。七郎你要知道,我家女郎对你们这些士族门阀实在毫无兴趣,若不是因为她心悦的是谢泓,她绝对不会往你们这样的人凑上一步半步,也不会受这些磨难。”这番话说得桓瑾之微怔,王妪沧桑地叹着往回走去。      天将黎明时,下起了一层凉薄的秋雨。      阴阴绵绵地将整座院落锁入清秋之中,巫蘅的窗被寒风吹开了,她浑身冰凉地醒来,此时全身是汗,她皱了皱眉头,披上玄色的广袍长衫,静默地推门而出。      “女郎!”王妪就歇在巫蘅隔壁,听到声响急忙起身来看她,绵密的雨帘在廊外飞珠溅玉。      她见巫蘅已经出汗了,知道那药性终是过去了,欣喜地说道:“女郎等着,我替你准备热汤沐浴!”      巫蘅脸色有些灰败,眼眶微红,眸色黯淡无光,王妪愣愣地正要问怎么了,不期然巫蘅直直地走上前一步,将王妪抱住了,她嘶声低哑地哭了起来,泪水很快浸湿了王妪的肩。      “我爱不起谢泓……我不能再拖累他,也不能再连累自己了……”      他很快就会知道今日这件事,不论是皇帝,还是桓七,只要沾染上,她都与谢氏嫡妻这几个字无缘了。这一定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      巫蘅简直不敢想,他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失望、愤怒、怨恨……      她痛得心肺都要纠结在一起了。      巫蘅抱着王妪哭了许久,才慢慢松开手,她拭眼角下的泪痕,毫无犹疑地哽声说道:“我要寄书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巫蘅:我再也不想和谢泓那个坏蛋在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某呆:呃? 巫蘅:你没看粗来吗,要不是因为谢泓,我才不用遭这些罪。 某呆:哦。可是他对你还不错啊。 巫蘅:我是要过日子的,他又不能当饭吃。 谢泓(一本正经脸):谁说我不能,说罢,你要吃哪块肉? 巫蘅(感动):呜呜呜,我错了。你别生气…… ☆、大病   巫蘅动笔着墨, 在雪白的素色薄纸上写了整页。      王妪在一旁挑着灯花照应着, 她识不得太多的字,但粗略一瞟, 还是大骇地意识到巫蘅要做什么,她惊讶地问道:“女郎, 你当真要同他断了?”      她知道巫蘅受了诸多委屈, 可是眼下谢泓身在北方, 与其说是奔波在外, 不如说是因为此事被家族放逐, 他若是看到巫蘅写的这封绝情书,会作何念想?      “这样也好。其实他知道前路凶险的,发生了这种事,即便我不说,他心里也肯定有结。”巫蘅艰难地移过眼光, 案头边一滴烛泪沿着蜜色的蜡滑落下来,“不如就趁这个机会, 我先和他了断了,他也可早日回建康。北方不太平, 他一个王谢子弟, 没理由要为我区区巫蘅受这些苦。”      他本该,是这个世间最风华无量的乌衣郎。      这信里, 反反复复言辞恳切提起的,也不过是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巫蘅把这张素色的纸揭下来, 对着烛火一瞅,低笑道:“王妪你看,原来要舍下,要背信毁诺,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笑容很苍白,甚至透着几分颓靡,王妪不知道该说什么。      的确,因为一个谢泓,他们完全处于风头浪尖,巫娆更想加害她,皇帝更想得到她,谢氏那里她们也是最不讨喜的几个人。王妪知道谢泓对巫蘅真心,也知道巫蘅其实很不舍,可是她说不出话,从私心里来说,她一早就希望他们断了。      断了,才有这太平清静的日子,断了,才能想着安居乐业。      王妪替她把信密封起来,想到一件事,她皱着眉望了眼窗外朦胧的细雨,笼着寡淡寒烟的院落清寂无人,她回头对巫蘅道:“方才桓七郎说,他在门外等着女郎,定要等到女郎出去见他。”      巫蘅搁下手中的笔,将玄色的长袍穿戴好,应了声“好”,王妪去取了一柄竹伞,巫蘅撑着伞往外走去,雨脚如麻,寒凉凄切,推门的“吱呀”声是这深浓浸水的夜里唯一的生动了。      那门外的石阶下,马车还耽搁在此处,桓瑾之靠着车似在闭目歇憩,王妪留在门内,巫蘅提着下裳撑着伞走了过去。      脚步声也仿佛闷在水里似的,桓瑾之缓慢地睁开双眸,一见是巫蘅,晦涩的眼波一时盈满欢喜,“你终于是肯出来见我了。”      “对不住,方才我不知道。”巫蘅轻声道,“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何时去,可惜男女有别,我不能留桓七郎下榻安歇,夜色太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桓瑾之对于她劝归的话不为所动,反而凝神看着她,“你好了么?”      她知道桓瑾之指的是什么,巫蘅点头,“已经好多了,今日还要多谢七郎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让桓瑾之心中一紧,他沉声道:“我若不来,今日——你已经准备自尽了?”      巫蘅淡淡地“嗯”了声,似乎不曾看到桓瑾之的惊讶和庆幸,她曼声说道:“入秋之后,天实在冷得很,七郎金贵,还是不要在这里淋雨了。今日七郎为我得罪了皇上,大恩不敢言谢,来日若有用得着巫蘅的地方,巫蘅愿以性命酬君。”      “我不需要这些。巫蘅,以后你当离这些人远些,若非不得已,决不可再与巫娆私下会面。”      其实桓瑾之这马车宽敞得很,他在这车盖下避雨,倒并不怎么淋湿,见巫蘅身体无恙,他也准备告辞了。      他要上车驾马,巫蘅忽然挑起伞檐问:“七郎可知,我的族姐为何会成了皇妃?她不是与九郎——”      “这个我也不知。”桓瑾之一手握着冰冷的缰绳,目光有些斑驳,“我九弟死在流匪之手,尸体是在杭州城外发现的,听人说,找到他时,九弟已气绝多时,被人草草用席子裹了放在水边。巫娆她应是自己一路折回建康的。”      “多谢七郎告知。”巫蘅对他行了一礼。      桓瑾之颔首,他驾着车离开了,车轮溅起一路泥水。      巫蘅脸色苍白地往回走,还没走到门口,脚下一错,竟是晕死了过去。      “女郎!”王妪大惊着越出门槛抢上前来,将巫蘅抱住了。      原以为只是外伤,岂知又因为媚药和冷雨,冷热交迫,巫蘅这病一缠绵起来,便是一月之久,其间几度情形凶险万分,险些便染上了伤寒。      第三日,巫蘅虚弱地醒来时,对王妪说道:“从今日起,谁人来了,也称病不见。”      王妪点头称是。      后来桓瑾之又来了,他命人送了好一些珍稀药材,王妪本想辞谢,但巫蘅的身子骨眼见愈发病弱了,也咬牙背着巫蘅收了。经过这些药材的调养,才渐渐有了好转。      半月过后,巫蘅寄给谢泓的信才送到了谢同手里,这次不是一时疏忽,而是他刻意先拆了信,一见之下,登时脸色大变,气得发抖。      他们一路北上,到底为的是何人,巫蘅竟然说割舍便割舍了,说不要就不要了,还镇定大度地要他们偌大一行人因为她一纸书信回去!      “头儿,怎么了?”多事的部曲把头拗了过来。      谢同气得将信拍在他的胸口,“你自己看倒是怎么了!”      不得不说,自打谢同跟了郎君以后,早已学得一副悲天悯人又抽身世外的淡然脾性,倒很少有事能如此触他霉头的,那部曲咽了咽口水,艰难捧信卒读。也是愈发脸色惨变,到了后来,他惊颤地按下这封绝情书,讷讷自语道:“这可不能让郎君知道了,眼下这情形,他可再受不得丝毫刺激了……”      又问谢同:“头儿,我们该怎么办?”      此时大船泊在黄河岸上,这舱房之中很是宁静,只有他们二人,谢同忍着气在舱中踱来踱去,那年轻部曲便一直等着头儿发话,过了好一阵功夫,谢同咬牙横心道:“拿纸笔来。”      “头儿,这可使不得!”背着郎君偷看信笺已是不该,怎么还能再行这越俎代庖之事?      “使不得?”谢同眼眶都红了,“呵,我打开始时就不喜欢那个巫蘅,我知道终有一日她会做对不起郎君的事,是郎君他一意孤行,到了今日这种地步,家族对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倚重,他付出的心血,可有人心疼?”      “这……”年轻部曲说不出话来。      巫蘅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断续地躺了月余,转眼秋意已浓,再过不久,冬天也要来了,自打巫蘅买了这间院子以后,还鲜少在庭前坐过,这时徜徉在一派绿竹风里,积灰落尘的心也多了几许明快。      “女郎,有谢十二郎的回信。”水盈从身后捧着信函支支吾吾地说着,一面走来。      巫蘅心神一凛,险些摇晃得目眩头晕,她竟然忘了,该来的终究会来,那封绝情书写得当真绝情,即便是谢泓还情意正浓,也会觉得那剃头挑子一头热委实没有趣味,他一定会对她放手的。走了这么久,世道艰险,他该回来了。      “拿来吧。”巫蘅轻声说道,漫不经意地从藤床上撑着手臂起身。      小臂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了,那些伤痛仿佛不曾有过,一切山山水水如镜中花般虚弥如幻。      手指轻轻摩挲过信纸,眼眸荡着柔软的水光,谢泓,若你也答应了,我们真就这么了断了罢。      她屏息拆开信,上面粗重地提着一个字:“可。”      看到这个字的瞬间,巫蘅还是目光一痛。      她说了,她放弃,他回来,自此以后两不相欠,只作陌路,他说可。      她说了,她以后会在建康一个人生活,也许会遇到更心仪更合适她的人,也诚心愿他日后与妻子琴瑟在御,他说可。      他用一个字回了她,他答应了。      巫蘅闭上眼重重地深吸了几口干冷的空气,她撑着手站起来,水盈见她脸色苍白,正想说什么,巫蘅瞥过眼道:“我们以后,与陈郡谢氏再也没有干系了。”      其实从前也没有什么干系,只是她在那个繁华雍容堆砌着的家里住了一段时日。      转眼白雪纷飞,覆压整座城池。严冬时,那人也没有回来。巫蘅知道,开春就是他的冠礼了,那时候,那个翩翩少年会以更成熟的姿态回归。      “女郎,大女……我是说韶容夫人那儿,她好几次催人来找女郎你道歉,还说她当时一时嘴快,告诉谢夫人她们,说你与桓七郎早已不清不楚的……”水盈在巫蘅的寝房里拨着炭火,檐下滴水成冰,天气太冷了,巫蘅索性将她们留在屋子里一同烤火。      巫蘅闻言,淡淡道:“她也不必废这些心思,我如她所愿,再不能与谢泓有什么瓜葛了,如今她是韶容夫人,我是下等贱民,她要来算计我做什么,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她能看得上眼的?”      相处时的一点一滴,让两个侍女的心早就不知不觉偏到了巫蘅身上,水秀掬了一把清泪,细声说道:“她的命倒是真好,女郎怎的便如此命苦!”      原本是巫娆不得已仓皇私奔,巫蘅得到了谢泓眷顾,可是峰回路转,泰极否来,人生的无常还真是说不出清楚的。      巫蘅的眼注视着那铜铸的火盆里徐徐焚烧的炭火,低低地道:“这时只怕所有人都在等着谢泓回来,就连皇帝也迫不及待要看他的笑话……”      “女郎……”水盈惊讶地望着巫蘅。      巫蘅敛唇道:“我对不起他。我倒宁愿是他舍弃我。是我冲动了。”      她和谢泓不同,她毕竟是女子,被负弃的女子,别人也不会再有什么兴致了,是一石二鸟之计,她当时心神恍惚,只是觉得前途绝望,就给谢泓写了那封信,她原本该自陈罪过,由他定夺的。      “女郎。”王妪这时推门进来,她这一身衣裳上卷了无数雪花,外头的寒风一股脑灌入内屋,碎雪乱琼在地面细细地铺开一层晶莹,她急急返身掩上门,就着烧得正暖的炭火走来。      她在巫蘅身边立着,弓了弓腰道:“女郎,琅琊王氏的王悠之约你一见,眼下正等在门外,他说是——谢十二郎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明天回来,加鸡腿! 后面会不会虐得肝疼?作者君摸着良心表示,不会。 毕竟没什么第三者哈。 女主还是没有那么聪明,那么大无畏的,虽然我知道,这不对,我会好好教育她的。 \(^o^)/~ ☆、谢泓回归   “为何要同我说?”巫蘅不解, “我抛弃谢泓这事, 王悠之怎么能不知?”      这个王妪也不清楚,她摇了摇头。      巫蘅没想太多, 因为王悠之亲自来了,她也不好再称病不见, 抱了一只青铜暖炉出门去, 天寒地冻的, 王妪撑开竹伞替她挡雪, 不过徒劳无功, 巫蘅的衣上还是沾满了碎珠飞花。      一天一地的灰白色,脚下踩着覆雪的青石路也觉得碾过积雪的咯吱声有些刺耳,她疾步走了上去,王妪彻底落在了身后。      那个挺拔匀称,只站在那儿便如同山岳般巍然岿立的背影, 让巫蘅敛了敛唇,王悠之身后带了四名部曲, 他冲巫蘅颔首道:“雪天实在寒气入骨,可否容王某进门一叙?”      人都在雪里等了这么久了, 巫蘅也不能拒客, 对他福了福身,“王八郎且进来吧。”      这个“王八郎”听不出那种意味了。      王悠之目光陡地深了几许, 施然地随着巫蘅进门,宽袍广袖,形容自在。      正堂里, 巫蘅让王妪泡了茶,王悠之随性地蜷着双腿,微微斜倚,这坐姿很放旷雅逸,桌案边摆着零碎的几件玉样,光泽都不大起眼,他随意看了几眼,对面前斟茶的巫蘅的动作又几分好奇。      斟十分,最后倒了一些,只剩下七分了。      “巫氏阿蘅,敢弃谢泓的女郎,天底下当真只有你一人。”王悠之朗声微笑,露出红唇下雪白的几个牙,举手执杯敬她。      茶入口微涩,其实算不得什么上品,王悠之也无意多饮,放下紫砂雕玉兰清色茶具,悠然地后仰着身道:“你可是当真要与他情断?”      “是。”      王悠之脸色微沉,“他不过让你做区区一个谢氏族长夫人,你便畏惧了?”      也许在王悠之看来,陈郡谢氏的族长夫人也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可是这样的地位,巫蘅如何敢肖想贪恋?      她贪恋的从来都只是不知所起又引她深深悸动的那份情念罢了。      “我不懂你来的目的。”      巫蘅垂在膝侧的手,攥紧了玄色深菊暗纹的曲裾,骨骼泛白。她刻意避开王悠之的视线,可是心已大乱,因为他是带着谢泓的消息来的,分别近半年,他因为她放逐已久,她迫切地想知道他的状况。愧疚也好,不舍也罢,即便是自此一刀两断,也总是要在他安然无恙的条件之下。      王悠之何等人物,他阅尽千帆,识人无数,怎么会看不出巫蘅眼中那缠绵的情愫,她刻意躲着不教他发觉,可他还是发觉了。      他敛唇道:“谢泓他很不好。”      浅描淡写的一句话,巫蘅已经咬住了内唇的唇肉,她不敢张皇,低声道:“他是谢十二,怎么会不好?”      希望声音里的颤抖没有让王悠之察觉。      王悠之撑着软席起身,他抿着唇凝视着顺从地跪坐在地的巫蘅,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巫蘅并没有悬崖勒马的意味,看来是真要铁了心了,他心里默叹一声,她的那封信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唯独谢泓。      原本谢同打算拿给他,但又先过问了王悠之,商榷之后,王悠之决意先来探探巫蘅的口风,如果还有转机,那封信先不要交给谢泓了,以免再生波折。      不过,看来是回天无力了。      巫蘅是个外在温驯但骨子里倔强自傲的一个小姑,她说要放,是真的放。      “巫蘅,谢泓走时,我曾与他在建康城外饯别,席间我问,天下女子熙熙,为何他看中了你,我问他值不值得,他没回答。”王悠之走开一步,都回身望过来,清音淡如微云,“可我心知,他竟是连你的这份冰冷凉薄都爱到了骨子里。”      他出门不顾,藏蓝色的狐裘软袍摇曳在风雪之外,卷起一帘飞花。      巫蘅眼眶干涩起来,她想揉眼睛,可是——      她没有资格软弱了。      巫蘅脸色不好,热茶呷了一口,也只觉得冷到了心坎里,她扶着胸口咳嗽了几声,王妪循着声音而来,将厚实的披风替她掩上,“女郎,仔细别受了凉。”      现在巫蘅的身子骨依旧虚弱,禁不起这天寒地冻的,王妪让她进屋里歇息。      她顺从地攀着王妪的肩起身,漫天摇落的雪将庭院中的几丛翠竹压得仅剩下几点绿影,以及修长挺拔的竹竿,巫蘅轻声说道:“我还忽略了两点。”      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竟是傻透顶了。      “我只想着谢泓了,却忘了,谢氏的那群人只怕不会干休的,毕竟是我弃了他。还有,那块族长夫人的玉佩我也忘了还。”巫蘅偏过头去看王妪,“檀羽他们可还在?”      “这个——”王妪迟疑了一瞬,才抚了抚巫蘅的手背道,“两日以前,他们一行人动身去扬州了,谢十二郎眼下,应该已经到了扬州。”      “到扬州了。”巫蘅喃喃自语似的。      随着王妪一同入了寝房,两个侍女还在那儿烤火,巫蘅走进去便只觉得熏人,身上一时冷一时热的,刚好转的情况转眼又江河日下,惊慌得王妪费了大笔钱又去城中找最好的大夫来。      这是风寒又反复了,名医嘱咐巫蘅要少思,多休息,最近几日也不要出门。      这夜里,巫蘅睡得很早,王妪在床榻便点了助于睡眠的香,不多时巫蘅已陷入沉梦里。      晕晕乎乎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身体有了些复苏的感觉,但是四肢酸胀无力,只觉得有人用被子将她的人卷了起来,跟着便被人扛在了肩上,越窗而出。      被一路扛在肩头的巫蘅,随着这人奔跑的速度和飞跃的起伏,颠簸得险些呕吐。寒夜里雪花翩飞,衣襟里钻入了不少冰屑,冷得她激灵地发颤,不知道这些人要带自己到何处去,她也没想到这群人是什么人派来的。      这样颠簸了约莫一个时辰,巫蘅被扔在冰凉的地面上。      跟着那群人便消失得毫无踪影了。      “你们……”      她勉力撑着发胀的头颅,更深地缩入棉被里,这旷凉悲怆的荒野里,除了雪落的声音,鸟兽都已绝迹。只剩下遒劲古怪的几根枯枝,漏过窸窣的风发出呜咽的悲鸣。      “这是哪儿?”巫蘅想不起来,只觉得很是熟悉。      但那群人为何将她带出来?求财求色显然都不对,若是要取她性命,这里杳无人迹,一刀了结她岂不痛快?或是折磨她,把这棉被带走了,她还死得更痛苦一点。      风雪渐盛,苍莽之下除了已臻绝境的惨白破败,没有其余的色彩了。      巫蘅挣扎着咳嗽不止,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抱着已经冰冷的被褥坐起身,她的脚上没有鞋子,这雪地里简直寸步难行。      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所幸痛楚没有太长时间,转眼意识湮灭了。      黑暗中,仿佛有谁轻轻地抱起了自己,怀抱收得很紧,但也许只是幻觉,巫蘅也并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裂开一道幽暗的光线,她还没完全睁眼,整个人软软的、懒懒的,提不起一点力气,只是脸似乎贴着一片温热,触感美好得像指尖的一缕纱似的,她慢慢把双眼睁开,第一眼见到的,是两道交错的山河云理的暗纹,精丝细绣在缁色薄绡对襟上,很是低调华美。      身处在行进的马车之中,上下的颠簸却很细微,不足以扰人美梦。所以巫蘅才昏睡到了现在。      她一动,便觉得搂着自己的两臂又紧了紧,巫蘅心中诧异,她小心翼翼地从那人怀里抬起头来,从这个角度仰视上去,只能看到线条优雅的下颌,光洁如玉的一截脖颈上的肌肤,他似乎还在沉睡。      巫蘅瞬间眼眶一热。      她现在身体羸弱,才醒来便觉得喉咙堵塞发痒,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轻轻咳嗽了一下。      但还是惊醒了他,巫蘅觉得围着自己的手臂紧了一下,她仰起头,男人缓慢地睁开眼,漆黑如墨的双眸俯视下来,幽深得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脸色的苍白和憔悴似乎不逊于自己,巫蘅看着就觉得心疼,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泓将薄唇一掠,巫蘅的额头迎上两片干燥温暖的唇瓣。      “谢、谢十二,你怎么会在这?”      这马车很宽敞华丽,巫蘅被他吻得脸生粉霞,艰难从他怀里起身,爬到另一头坐下,谢泓如渊般沉毅的眼便这么一直安静地盯着她。      他反问道:“是我该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建康城外。我若是晚到一步——”他皱了皱眉,否决了这个假设,“身子怎么这么弱,何人害你?”      他一连问了几个巫蘅答不上来的问题,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      巫蘅气馁地双腿蜷缩起来,垂着脸道:“这里想害我的人多了去了,我也不知道这次动手的是哪一个。”      “不知道也罢,我会查出来。”他轻叹了一声,侧身将巫蘅捞入怀里。      马车里的温度很是怡人,但巫蘅却仍然感觉到冷,尤其在他抱上来的那一刻,巫蘅微微颤抖起来。他们不是早就——谢泓怎么还这么对她?      巫蘅一阵怔忡,他的手掌摩挲过她的脸颊,温润莹白的指尖,唤起她熟悉的战栗。      她很不适应这个,还在困惑着,谢泓忽然失笑起来,“阿蘅,一别多日,你可曾想我?”    作者有话要说:  某呆:阔怜,你被踹了啊谢十二,你这是鱼的记忆? 王悠之(咳嗽):憋说话,好尴尬,他还不知道。 巫蘅:…… (题外话)不知不觉这文已经写了一半了啊,感觉两个月才写这么点,我的锅……以后一定要坚定不移地多更新! ☆、成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今天这么早更新呢,因为作者君下午要去做个手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发呆……   他的呼吸像一场微暖的烟雨, 湿热而柔软。      马车也不知道行进到了哪里, 巫蘅全身不自在,心里又惊疑, 有句话忍不住说了出来:“你既已答应了放我离开,现在这样算什么?”      谢泓眉心泛起淡然的水纹, “什么答应了放你离开?”      分明是他写的字, 巫蘅认得是他的字迹, 她疑惑不定地看着他, 也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她闭眸深吸了几口, 安静下来的车厢之中,巫蘅伸手拨开侧面的帘,原来这时已经进城了,她坐回来对谢泓说道:“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的疏离让谢泓攒起了眉宇, 巫蘅的衣襟里还戴着他赠的那枚暖玉,她用红绳仔细绑了日日戴在脖颈上, 眼下也摘了下来,谢泓苍白的脸一瞬间多了分惊讶和惨然, 巫蘅把玉塞到他手心里, 余温犹在,可谢泓只感觉到无边冰冷。      “这枚玉佩, 我想我还是配不上它,完璧归赵罢。”      巫蘅说这话的时候,看不出丝毫的强迫和不情愿,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到谢泓几乎碎裂的目光时心底有多痛。      他像是用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么一个事实。      风卷起雪花,顺着巫蘅拨开的帘吹入数朵来,绵绵洒洒的。膝头冰凉入骨。      他手里握着那枚暖玉,一指一指地开始泛白,眸光幽微地冷下来,可是巫蘅也没有丝毫退意,他一直盯着她,直到最后,他自嘲地笑:“巫蘅,我是不是就是你眼中的笑话?”      巫蘅没有说话,谢泓猛地把那枚玉佩摔了出去,沉声道:“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谢泓噙着笑,手指徐徐抚过她的唇,巫蘅一阵战栗,他笑:“我把它扔了,巫蘅,现在恐怕很难把这句话收回去了。”      巫蘅想说,我不会收回去,可是在他这样清隽而哀伤地注视之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泓蓦地脸色一冷,他抽开手指走出了马车,宽大的袖摆随风拂开。      他还是记忆里那个白衣郎君,可是半年已过,原本还有一二分稚气的面庞也变得成熟了许多,巫蘅对他心有愧疚,跟着慢吞吞地跳下马车。      雪地上安静地躺着一枚暖玉。      他在她身前,却只留下一个背影。      巫蘅屏息走上去,对他施了一礼,前后的部曲围在不远处,最怒的莫过于谢同,当然其他几位也老早不待见她了。      谢泓恍若未觉。      她唤他,“谢郎。”      他转身走过来,拥着雪白狐毛大氅,脸色不见半点红润,但这样风华无双的男人,他几时为谁低头过?巫蘅的心底涌出一股彻骨噬心的愧疚。      “是因为桓瑾之?”      他逼迫的眸光一派深黑,浓重得宛如一笔墨迹。      他到底还是介意的吧,巫蘅蹙了蹙眉梢,她身上披着他的一件袍子,她以指尖扣住了袖口,点头。“是。”      “你竟然——”谢泓简直恨极,他转过身去,背着巫蘅胸口急促地一阵起伏,这个过程漫长遥远,许久之后,她只听到他清淡如水的微带冷漠的声音,“你意已决,我不逼你。巫蘅,这是你选择的,我只愿你永远不要后悔。”      巫蘅咬牙对他道歉,抹着眼泪朝无人的街市外狂奔去。      “郎君——”      谢泓一人孑立繁华空巷之中,那背影恁的萧索荒凉。      他动唇,对走来的谢同微笑道:“她竟然觉得,我会信了她和桓瑾之……原来我是这么不值。”      谢同亲眼看到他唇边一缕蜿蜒而下的猩红的血迹,从优雅上扬的唇角沿着下颌,滴入苍白的积雪里,融开浅浅的淡粉……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却慢,等到完全好时,已经到了初春时节。      谢泓还是那个耀眼的乌衣子弟,他一如既往地受到万人拥趸,巫蘅听到无数碎语闲言,说他一己之力撩动前秦后秦之战,半年找到了不可计数的铜矿和铁矿,在战乱年代,兵器稀缺,他找到的这些无疑是陈郡谢氏的又一强有力的臂助。      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巫蘅不知道。      只是从谢泓回来之后,那个意气飞扬,爱促狭、爱折腾人、爱使绊子腹黑阴险的少年谢轻泽,似乎淹没在了哪一处,回来的只是一具待在谢家足不出户的空壳。      她还听说,因为谢泓已经鲜少出门,那群倾慕他对他有意的小姑们,最近恨她可是恨得切齿拊心,搅扰得巫蘅也不敢随意出游了。      玉佩已经还给他,但是谢泓不知道的是,他的那件长袍被她永久地珍藏了起来。      韬光养晦了月余,巫蘅终于精神气大好了起来,王妪在院子里翻晒着过冬时存留的药材,水盈在厨房生活,水秀帮着打下手,柳叟在后院洗马,日子还是平平淡淡有条不紊的。      她撑了撑懒腰走过去,“闷在府里,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女郎难道忘了,先前睡在府里,半夜也被人劫走一事?出去可更加危险。”王妪每逢说到此事就觉得纳闷,她觉得那群人到并非真正的恶意,好像是猜到谢泓会途径那里,刻意把巫蘅扔在那儿等着谢泓来拾的。      “那王妪你跟我说说,近来建康城里可有什么趣事?”巫蘅想她既然不便出门,不妨就听王妪说些外头的事情,也好解乏。      王妪想了想,甚是为难地反问道:“女郎莫非忘了,明日,是谢十二郎的及冠之日。”      巫蘅怔了一怔,算算日子也的确是明日。      这么快了啊。再翻过几个月,她现在的这副身体也就将满十七了。      “那巫宅最近怎么样了?”      说到曾经的巫府,王妪不禁扼腕,“昔年郎主在的时候,好歹倒还镇得住门楣……”      “昔年”二字让巫蘅眉心一跳,她失声道:“大伯父去年——身故了?”      “嗯。”王妪有些惆怅和叹息,“老郎主的身体一直不好,在病榻上吊了几月的汤水,后来便这么去了。他走后,大女郎也不在府里,主母便接管了一切,她色厉内荏,巫家现在败落成什么模样只怕也无人知晓。”      巫蘅皱眉,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巫氏到底还是百年世家之门,不能由此亡了根本。”      王妪惊讶地瞥过眼,“女郎?”      “巫娆她既然不争气,我便试着努力一把。”她是巫氏支系,可最终偌大一个家族凋敝得也剩下她可以依仗了。      满园苍翠,枇杷树亭亭如盖,幽光浮碧。      巫蘅五根手指拨过簸箕里的药材,她淡淡说道:“我一直奇怪,大伯父膝下无子,只得了巫娆一个女儿,既然主母无所出,他为何不纳妾?我看他也并不是什么痴情人。还有,王妪你可记得,昔日我们曾住在那个闹鬼的院子?”      没想到巫蘅时至如今还能想到这茬来,王妪愣愣地点头。      巫蘅蹙眉道:“那个闹鬼的院子,我后来打听过,在它染上邪祟之前,主母可是常去那儿小住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妪惊讶地望向巫蘅,“女郎的意思是,那极有可能,是主母自己闹的事端?”      “分明就是。”巫蘅从来不信鬼神,那个传说来得邪门,平白无故的不应从井里打捞尸体起来。      死的是秦氏身边的婢女,可死因呢?单说溺水身亡,一个足矣,可是一双婢女都是如此,实在是扑朔迷离。      “我巫氏门第要兴,决不能容许这样一个妇人来败坏门风。”      王妪简直要咋舌了,巫蘅分明不知道巫家那边的近状的,可她仿佛猜到了什么。譬如,秦氏进来和几个下人传出了些风言风语,让人深以为不耻。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涤净淫雨阴云。这是谢泓加冠的日子。      几乎全城都在翘首等待着这一日,昔年世家之中最盛大的及冠礼莫过于王悠之的了,谢泓刚得了无数矿产,在家族之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如今族长廉颇老矣,谢泓继任有望,那排场比起王悠之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说男人二十冠而字,但谢泓有“轻泽”一字在前,这次倒是免了这一点。      离冠礼开始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谢泓拥着一身厚重的狐裘和王悠之对饮。热酒入口辛辣滚烫,王悠之感叹今非昔日,如今谢泓和桓瑾之的关系闹得有点僵,不用问也知道是因为巫蘅。      想当年他们三人游目骋怀,极尽天地乐事,何等高逸洒脱。      原来也终究有割席断交的一日。      “你不在府里陪你的娇妻美眷,倒是好兴致找我喝酒。”谢泓微微沉下目光,润如琥珀的眼眸亮着温静的光泽。      王悠之哈哈一笑,“你谢十二今日及冠,我若灌醉了你,叫你左摇右晃去行冠礼,倒是妙趣横生,我辈中人!”      “哦?”谢泓似笑非笑,“王八兄定是想起来,当年你及冠之日,我将你的缁布冠上置了一层药粉,酷暑燥热,你的帛冠遇到炙阳燃起来了?”      这都是当年那个坏心肠谢泓干得好事!害得他险些烧光了头发!      王悠之气得咬牙,谢泓负手笑道:“真论起来,王八兄才真是我辈中人。”      王悠之迟早会因为他口中的“王八”气绝。      他不甘示弱地揪着谢泓的一只斟茶的手,冷冷一笑,“谢泓,你何时有了这斟满杯取七分的习惯?”      这是巫蘅才有的做法。      谢泓一怔,他并没有意识到。可确实如此,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那杯中酒,的确只剩下了七成。 ☆、订亲   谢泓的食指中指一并扣着酒具, 眉心凝成了一道墨痕。      王悠之喟然道:“谢十二啊谢十二, 你原来也有今日。”      “看来不是恋她如痴,也不会如此, 这习惯都随她了。”王悠之一边长叹,一边招摇地落井下石, “来来, 跟愚兄说说, 她到底好在何处?”      说起来, 桓瑾之对巫蘅动心他还能理解几分, 毕竟他能靠近的妇人,除了他的生母,二十年来也就只遇到过这么一个,难得想抓在手里,至于谢泓就……      谢泓轻悠地瞟过一双眼, 院中只剩下翠竹的绿影在婆娑,声音沉润如玉:“没什么好说。”      王悠之的眸泛过一丝狐疑, 又听得谢泓漠然道:“王兄要笑便笑吧。”      这时他才真的惊了。谢泓这人好面子比他还重,几时肯自己吃亏过?满肚子坏水, 忒爱戏弄人, 王悠之在他手底下也极难有讨得好的时候。可是眼下他一副清高无尘的样子,竟都不在乎了?      王悠之不由皱眉道:“你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不算大事。”      王悠之长叹了一声道:“回来以后, 更贪恋杯中之物了?谢泓,你已变得太不像你!”      “王兄不曾北上过。”谢泓似乎漠然不动,只是那双清澈的眼, 漫过一缕哀恸,原来他也是一副悲悯的性子,可是现在却要复杂深邃得太多,“所以也不曾得见,兵连祸结,白骨露野,你我守着的这繁华,也不知道还有几何。世道艰难,家族福祚,终有尽时。”      这些王悠之都明白,他们是同样的人,只是看法却不尽相同:“尽时终有,也不会在我们这一代。谢泓,这是我的所愿。”      他们是王谢子弟,也是天下人仰着脖子看的人,他们的家族盘根错节,在朝野稳如泰山,可是内里已经有了朽坏的根,堵不住烂根的发溃,终有一日会成更大的祸患。而晋,已无英主了。      “不谈这个,”王悠之笑容里透着回避之色,他推杯换盏,扬唇道,“你才重新得回了老族长的信任,眼下正该整顿旗鼓,愚兄我还要祝你早日成为你们陈郡谢氏的族长,这杯酒,王悠之先干为敬了。”      他一饮而尽,谢泓意志阑珊,无可无不可地随他喝。      不远处,谢同穿过一道垂花门疾步走来,身形如风,晃眼间便来到了眼前,“郎君,吉时已到了。”      该是他去参加冠礼的时辰了。      谢泓淡淡地点头,他长身而起。      王悠之到底还是遗憾,他没能将谢泓灌醉,让他“左摇右晃”地去行冠礼,颇有几分怅然,但在谢泓走下这八角亭的石阶之后,他仔细一品,却觉得方才谢泓那话有几分别的意味,他朗声在他背后道:“我太了解你了,你那么轻易答应放弃巫蘅,是否别有原因?”      那白衣谢郎没有回答,他孱秀的身影在花痕柳迹之后匿没,王悠之动怒道:“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险些一脚踢在亭下的石脚上,谢泓几时有什么春花秋月的伤感,这厮向来风流恣意不说,家族的事多半不问,现在居然还说什么福祚会有尽时。      不过也才半年而已,这太反常了!      风乍起,一树柔嫩的碧华扯着零星而至的春意妖冶地漾着柔绦,绿影筛在巫蘅还稍显苍白的脸色上,但唇红皓齿,明眸如水,分外清润温雅。她从井里打上来一股甘泉,迫不及待地倒入桶里,春天的泉水似乎带着野外的甘冽,沁凉的很是怡人,但是王妪不许她喝,所以只能偷偷的。      用木瓢儿舀了点,正要尝一口。      横卧的青石外徐徐转出她熟悉的湖蓝色的衣角,跟着院子里响起了木瓢扔到水里的声音。      巫蘅穿过后门跑到巷子外,清风有信,南面是人工砌成的簪以繁花的湖,柳堤如黛,泄翠流朱,一管箫音吹得满湖如坠天光似的,摇曳着动魄的几分波光,巫蘅定睛探去,那不远处的拱桥上正立着一个紫衣身影,修长俊逸,抑扬顿挫地吹着他的竹箫。      他也看到了巫蘅,眼睛里都是笑意,巫蘅不大好意思,她叹了声走上桥,隔了一段距离问道:“桓七,上次你救我之事过后,陛下没有为难桓家吧?”      她后来大病了一场,对这些事倒是没有留意。      桓瑾之笑意清绝,“不曾为难。”      也对,有巫娆在,那个皇帝一旦再度在酒色上动了念头,就很难想起还有桓瑾之得罪他的事,不论如何,巫娆也不会让他受伤的吧。      “七郎今日好雅兴。”      身后一个又娇又澈的声音,很是有几分怨怒和嫉妒,巫蘅回头,桥下站着的人竟是一袭红裳的庾沉月,比绯花还要艳魅,淡扫峨眉,红妆如霞。      撞上她,巫蘅显得有几分心虚,她和桓瑾之闹了这么些事,不说真假,庾沉月心里定是不悦的,她对桓瑾之施了一礼,转过身匆匆下桥去,“你们聊,我先退下了。”      “慢着,”就在巫蘅即将越过她的时候,庾沉月冷冷一哼,倒是将巫蘅唬住了,“我是来找你的。”      果然是要来算账的,巫蘅微微头疼。      她摆出请的姿态,庾沉月挥袖而去,巫蘅不紧不慢地跟上她,庾沉月走到巷尾,这时巫蘅才发现,原来她的手里攥着一根马鞭。      她心神一凛,庾沉月见状嗤笑起来,停了脚步,扯了扯鞭子道:“你放心,我不会与你逞拳脚功夫,你打不过我,反而显得我倚仗家里欺负你。”      巫蘅私以为,打架这事全是各凭本领,只要是单枪匹马地上,庾沉月赢了她,也断然不会有仗势欺人一说。她原本也不惧,但是她却不想被人冤枉,而且她才大病初愈,若是数月前倒可以和庾沉月一较长短,现在,还是自觉收敛些。      两个少女俱是瓜字初分时,但巫蘅稍显老成镇定些,少女的娇态反而鲜少,与庾沉月是截然不同的。      红装霞绮的庾沉月挑眉道:“会骑马么?”      巫蘅点头,“粗通。”也不是粗通,只不过以往逃命时骑过一回,摸出了些门道,此生难忘。      不过,她却不明白庾沉月的意思,只听说她会骑马,庾沉月便把手里的鞭子塞到她手里了,“上马!我今日就与你较量一番!”      巫蘅睖睁了,眼见巷尾有人牵了两匹淡朱红的骏马来,这——      话说得不多,庾沉月已经翻身而上,家仆给她递上一根软鞭,她张扬肆意的眉眼映在日光下,黛瓦青墙之间,很是明媚耀眼,不说自惭形秽,巫蘅只知道,她一定是胜不了庾沉月的。      她幽幽地吐了口气,也跟着上马了,她上马的动作不如庾沉月行云流水般的漂亮,勉强算得上会,这马不见得多温驯,才上去便打了几个响鼻,巫蘅握着缰绳叹道:“你一定也是误会我和桓瑾之了。”      “哼,”庾沉月瞥了她一眼,“十二哥哥说的,岂会有假?休得狡辩,不许临阵脱逃!”      谢十二说的?      巫蘅怔住了,她没有想到,那句假话他听进去了,竟然还告诉了庾沉月?      她晃了晃神,庾沉月不满了,蹙眉道:“你赢了我再说!”      说罢,她扬鞭绝尘,越出了老远。巫蘅不敢落后,如果她是个男人,倒是会觉得一定要追上那个红衣美人,她溢出一丝苦笑,如此美人都不接受,桓瑾之这是眼瘸啊——      巫蘅打马冲了出去,马蹄飒沓如流星追月,她落后了一截,由着庾沉月在前头乱闯过街市,好在她马术不错,不曾踢翻过什么,也不曾撞到过人,但巫蘅不同,她是在跌跌撞撞之中学会的,骑得快而不精,也没有她那家财万贯的底气,只能勉力应付,不敢放开胆随着她狂奔。      她就这样,追着庾沉月一路奔到南门,最后在一排巍峨峙立的古城墙下,庾沉月勒紧了缰绳,她转过来,见到巫蘅就在跟前,虽然气喘吁吁有些狼狈,她眼睛一亮,“建康城里能有骑马与我不相上下的小姑,你的确让我惊讶。”      巫蘅风寒才好了没多久,跑了这么长的路,脸色有些发白,道:“女郎找我骑马,可是有事要说?”      “有点事。”      庾沉月看出她气力不济,也听说过她病才好了没多久,蹙了蹙眉,“你实诚地告诉我,桓瑾之和谢泓,你到底看中的是谁?”      明知眼前的人是那木兰发簪的主人,庾沉月自诩已经很客气了。若巫蘅真是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人,她一定要替十二哥哥好生教训她!      “谢泓。”她回答得很爽快,“免女郎误会,我可以对你知无不言,但是请女郎,不要将我今日所说告诉他。”      庾沉月不解,“既然如此,你为何因为瑾之,要和十二哥哥……”      “不是因为他。”巫蘅终于顺过气息了,她勉力撑开一朵清浅的笑,“女郎,我太歆羡你了,如果我有你的家世地位,我绝对不会放开谢泓。你可以安心,我对桓瑾之没有那份心思,一丝一毫也没有。”      庾沉月咬了咬唇,她对巫蘅的不得已仿佛有了些感同身受,“那你如何打算?你如果不和十二哥哥在一处,迟早便该忘了他,他也该忘了你,只是——”      只是?      巫蘅有些惊诧,却听到庾沉月揪着缰绳为难地说道:“今日十二哥哥及冠,冠礼之上,族长亲自为他定下了琅琊王氏的王曦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地折腾一下嘿嘿。 另外,大家觉得庾沉月最后会拿下桓瑾之吗?捂嘴巴笑ing ☆、师父   “他、答应了?”      巫蘅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怎么也没想到, 那么快,这一日会来得那么快, 措手不及,猝然无备。      庾沉月半偏着头观摩她的神色, 末了才慢悠悠地叹道:“十二哥哥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啊!”      也就是说, 他答应了, 或者不是答应, 但至少已经默许了。琅琊王氏, 王曦,巫蘅记得,前世的谢泓也是娶了她,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巫蘅, 你是否不舒服了?”      巫蘅细细地张了张唇,庾沉月倾着上身, 红艳如火的裳服灼灼而华,她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巫蘅有点惊奇, 但庾沉月已经扬起马鞭往南门外跑了出去。      这个时节出入建康城的人很多, 巫蘅夹着马腹随她出城也不算显眼,但也不知道庾沉月要将她引到何处去, 马蹄哒哒地掠过草皮青色的绒毛,南门外一条天然的小溪从山谷里流泻出来,淙淙如筝, 中游处建了座草屋,植了几株桃树,但还没到花季。      庾沉月下马来,巫蘅也跟着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来,庾沉月神秘地笑了笑,将马拴在树干上,上来握住了巫蘅的手,“随我来!”      “去哪儿?”      “偷酒喝!”      原来庾沉月带她出来是这个目的!      巫蘅先是一怔,然后苦笑了下,他们干的事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庾沉月回过身对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巫蘅抿住了唇,脚下踩着一地浅草,风吹疏林,茅屋摇下几许微尘。      离柴门还有一丈远,忽听得里头的人一声屑笑:“又来偷酒喝?”      巫蘅一惊,抓紧了庾沉月的手要将她拖回来,紧跟着那茅屋里又传来一声冷笑:“小贼,不用看老夫也知道是你!”      门猛地被推开,一个鹤发道骨的老人走了出来,羽扇纶巾的隐士装束,见到是两个女郎,呆了呆,面上大约有些挂不住,冷口道:“你是谁?”      她问的决计不是庾沉月,想来这人和庾沉月是认识的,巫蘅自觉地低眉道:“巫氏阿蘅。”      “原来是你。”      老人惊讶,跟着又有几分怅然,巫蘅怔怔地望向庾沉月,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识得自己?      庾沉月以手掩唇,靠近脸低低地说道:“阿蘅我告诉你,在这建康城里的名士,不论老幼,都是十二哥哥的至交好友,所以你的名声现在可大了。我方才忘了说,这个,以前是教过十二哥哥奏琴的。”      巫蘅怒了努唇,无奈状道:“你定是因为我负了你十二哥哥,所以才将我往虎口里送。”      这个人明显不好得罪,看样子连谢泓都要礼让他几分。      庾沉月干笑,“好阿蘅,我确实嘴馋,跟谢十二半点干系都没有。”      她们两人在底下私语了一会儿,老人负着手沉沉道:“既来寻酒,我也不叫你们空手而归,进屋来。”      两人方才低着头跟着进去了。      老人是独居在这城外,临山傍水地依托自然而生,他酿的酒都是上品佳酿,听庾沉月说,王悠之嗜酒如命,常假借各种由头出来寻他,与之对饮,后来喝得多了,老人不大欢迎王八了,就闭门谢客再不见他了,所以后来才有王悠之偷酒的典故,方才他定是以为王悠之又来了。      老人摆出两个封口的紫坛,指了指桌面上的狼藉,闷声一哂,“庾沉月,你不学好,成日跟着王悠之学什么!他是男儿,横行些也不妨,你与他学什么偷酒!”      这话说得庾沉月脸色薄红,有些羞愧地埋下了头。      老人又看向巫蘅,见她对酒似乎有些兴致,捧着紫坛观摩了有一会儿了,他又是一哼,一只手将它夺了过来,“你不许喝!”      这摆明了就是嫌弃了,巫蘅比庾沉月更窘迫,老人却冷冷笑道:“你便是那个负了我徒儿,叫他心灰意冷,大半年不来看我老头子的人?”      这几句又让巫蘅哑然失笑。大半年之前她还没对不起谢泓,这个老人强置因果,着实厉害。      老人对她又瞅了几言,捋须道:“我徒儿,可是哪点配不起你?”      巫蘅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因他是谢泓,他姓谢。”      这个回答倒是有趣,老人方才还阴沉的脸松动了一些,“姓谢又如何,你可知,老夫为何独居山中多年?”      巫蘅自然不知,她今日也是第一日见这个老人,摇了摇头,猜测道:“许是先生志在林间。”      “哈哈。”老人大笑,“许是。巫氏阿蘅,坏便坏在这二字之上了,你自以为也许是,可旁人却并不如你所想,如果你是因为一己之私,断了和他的来往,老夫也懒得与你多费唇舌,若是你觉得,你这一抽身,谢泓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未免有些狂妄了,他要的东西,你从未懂过。”      巫蘅捏着紫坛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唇肉被咬得刺痛。她有点明白庾沉月的意思了,这个老人是她请的说客。      “我确实不懂。”      一旁的庾沉月撑着木桌,安静地听他们对话,视线有些冥迷,她恍惚地想到了桓瑾之。其实她也不懂他想要的,她一直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变好,变成众所仰慕的模样,却忘了问,他喜欢的应该是什么模样。      也许从来就不是庾沉月,她怎么做,都无法走到他心里。原来这才是最残酷的。      老人倒出几杯酒水,“日后你勤来此处陪我老头子,我就把这酒给你喝。”      还有这样的,巫蘅简直哭笑不得,“先生,这只怕不大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老人脸色一板,“你看不起老夫?”      “没有。”巫蘅讪讪地闭嘴,鲜少有人能让她说不出话来的,谢泓偶尔会,但这老人,却是每句都让她无言以答。      “丫头,老夫我便说了罢,三十年前,我还是琅琊王氏的年轻俊秀。”      这句话让巫蘅打起了精神之后,老人长叹一声,手里捏着酒盏,有些索然意味,像是沉湎、不忘,“罢了,我的事,这庾丫头只怕管不住嘴会说的。今日你要讨酒喝可是一点也没有,都让王悠之喝得所剩无几了,改日来,我私藏一些,再找你们品酒。”      下了逐客令了,回去的时候,庾沉月靠着桃树解缰绳,巫蘅扶着这棵树,喃喃自语道:“这树也至少三十年了。”      “阿蘅你说对了。”巫蘅回眸去,庾沉月将缰绳递给她,“这个怪老头,这是他种与他亡妻的。昔年他也是琅琊王氏风头无量的人物,地位和如今的王悠之、谢泓所差无几,但是他和十二哥哥一样,对家族安排的女郎不甚中意,却是喜欢一个寒门女子。”      “啊?”这情形就如同谢泓和巫蘅,她经历过,所以才知这里会有多少周折,家族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同意的。      庾沉月叹道:“可惜了他一片痴心,宁可舍弃王氏子孙的身份,被逐出宗祠,也要和那个寒门女子厮守在一处。那女郎却红颜多舛,没活过几年,便走了,他一生都再没有回王氏,而是结庐此地,终身不娶。”      巫蘅有几分怔忡,庾沉月淡淡地笑了笑,“阿蘅,十二哥哥是他的弟子,脾气和他最是相投了,你怎么不知道,他为了你,也愿意舍弃这些呢?”      会、么?      她从来不敢想,因为她不愿意将他放在必须要选择一个的两难境地。她不是不能强迫自己忍受那些外力加诸于己身的伤害,只是如果会伤害到谢泓,她还要一意孤行,有何意义?      她能吃苦,谢泓能么?这是乱世,王谢桓庾这些家族也早已意识到了危机,这时候他们应该同气连枝,婚嫁往来实属常事,谢泓不能辜负他的族人,如果要辜负,他只怕也会和老人一样结局。可是,他没有经历过,会为了五斗米生计而发愁的日子,他没有经历过,朝不保夕碌碌无为的生活,巫蘅不忍心。      如果谢泓是个庸人也就罢了,可是北国易主一事让她意识到,他是有谢安之才的人。他不能湮没。      这才是,她真正决定放弃的理由。      “阿蘅,如果十二哥哥真的娶了王曦,你也不后悔?”      巫蘅没有说话。      庾沉月叹息,她回头上马,抱着马脖子俯下身来,道:“你知道谢家有个信物,是传给族长夫人的玉佩么?”      这个巫蘅怎么会不知道,她扬起脸,阳光底下有些斑驳的眸色,看起来凄凄楚楚的,那玉佩自然是要交给王曦的,庾沉月却道:“十二哥哥不给自己留退路,我那句话说的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族长要拿回玉佩,他却将那块玉佩砸了,他说,不论如何,他不娶王曦!”      巫蘅的眼光猛地一动,大起大落的瞬间,她讷讷地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紧跟着庾沉月上马,为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眶觉得可笑,惭愧地捂着双颊道:“让你看笑话了。”      “我自然应该笑,阿蘅,你对谢十二这么真心,我也就不担心瑾之会和你怎么样了,我怎么会不不笑?”庾沉月口是心非,心里飞快地念着:十二哥哥,我就帮你到这儿了啊,以后我就不管啦!      两人策马映着夕阳余晖往建康城踅回去,澄溪如练,暮色烟霭一缕缕漂浮在莽莽的天地间,身后,俯拾皆是。      没有想到谢泓竟拒绝了族长安排的亲事,巫蘅说不出心里的感觉,只觉得复杂难明。      巫蘅听了老人的话,对他酿的酒的确有几分馋嘴,没过几天又造访了,这次只是一个人来的。      老人拿了一坛桃花酒,笑了笑道:“丫头,喝了我的酒,与老头做个弟子如何?”      不是说谢泓是他关门弟子么?巫蘅险些把酒喷在桌上,老头神秘地笑笑,对她说道:“丫头,上巳节将至,你可曾见过,曲水流觞之会?”      巫蘅悚然,不解地看着他,老人风骨奇绝地倚门而立,如松如竹,虚虚地一眼看来,“你若对这个有兴致,认我为师,上巳节那日,我带你去一观那名士盛宴!”      这样的宴会,没有谁会不心动的吧。巫蘅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师父是碰瓷儿的! 感觉阿蘅被套路了哈哈哈—— ☆、兰亭盛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挂了两瓶水,手都肿了…… 含泪码字送上更新,你们一定看得到,进度被我拉快了,囧。   三月初三上巳, 桃红如许, 正是时人饮宴郊游的大好时节。      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崇山峻岭之间, 兰亭隐约其间,身后茂林修竹, 在乍暖春风之间戟张墨叶, 游人如水, 衣履风流。      巫蘅男装打扮, 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跟在老人身后, 平日里老人多长带宽服,一律素衫,作世外高人打扮,今日穿得却很严谨,笑容颇有几分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之意。      水边到处都是宴饮的宾客, 衣饰华丽,雅意正浓, 丝竹弦乐绕梁不绝。      老人走了几步,在水边挨着竹丛停了停脚, 负手一笑, “阿蘅,我见你虽低眉垂首, 但一路顾左瞻右,有顾盼焦灼之意,怎么, 你在找人?”      被说中心事的巫蘅脸色微红,矢口否认,“没,师父想多了。”      她才认了这老人做师父,全是为了来参与这上巳节,不然凭借巫蘅的身份是进不了这风雅之所的。她这几日有闲暇时,则陪他饮酒,老人醺醺然了,则说几句掏心肺的话,全是他当年如何为了一个寒门女抛弃王家锦衣玉食一事。      老人怎么看不出她的故作矜高,微微一笑,“可是,在找你师兄?”      “师兄?”巫蘅一愣,用了很长一会才想起来老人说的是谢泓,脸色更红。这个老人眼睛厉害,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巫蘅最初忸怩作态,不肯袒露真心,到后来发现瞒无可瞒,索性和盘托出都说了。      “不急不急,他还有一会才来。”老人带着巫蘅往水边走,“曲水流觞,阿蘅,我们也来一回!”      才走到水边,一人跪坐在软席上,忽而似有感应地回头来,面容俊秀清绝,蒲纹华丽的紫衣优雅地披在身上,倾泻如水般,一双眼眸如山月珠玑,莹光粲然。正是桓七郎。      巫蘅一见是他,便知道今日又被识破了。      这里除却富有贤名和才名的,极少有女子,是以无奈之下巫蘅才换上了男装。好在桓瑾之没有点破,看见老人施了一礼,又对巫蘅颔首,扬起淡然的笑。唇如春花,很是俊俏如画。      上游的酒觞正巧停在巫蘅身前,在水流之间打转,她一时大急,可是众目睽睽,各人衔着趣味看她,巫蘅又不好不饮。取了酒觞来,饮酒倒是不成难事,那庾叔亭忽然笑道:“小郎君容光熏熏如月,想来文赋应如其人,何故不肯露才?”      巫蘅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才读过《诗经》和《吕览》,要应付这些人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情急之下,她将求救的目光掷向了老人,岂知他只是酒兴上来,自顾自地饮酒,巫蘅赧然地咬牙说道:“我——”      正要说她“不会”,身后不知何人高声喊道:“十二郎!”      这时却是没人再理会巫蘅到底会不会了,那目光不约而同地聚在了巫蘅的身后,她怔怔的,只觉得心仿佛要穿透皮肉迸出来,她按捺不住,侧身回眸去,白衣郎君风骨绝佳而来,雅姿出尘,风华无量,比起上一次见的不同之处在于,那墨发已被竖起,是真正的峨冠博带、举止皆风流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过,没看到巫蘅,也不曾看到桓瑾之。      说不上心里是欢喜还是失落,其实每次只要看见他,她就方寸大乱。      桓瑾之悠悠地一叹,苦涩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泓已经走到了上游,这个俊美郎君到哪儿,都能成为众人焦点,日光仿佛也格外流连地披撒在他纤华不着的白袍上,隐约精致的玄色镶边,衬得他多了几分古朴神秘的味道。才坐下,身后一个部曲摆上了弦琴。      陈季止与他不对付,却正坐在他的对面,谢泓憔悴清减了不少他自是看在眼里,但仍然没忍住挖苦道:“谢十二好兴致,原来是不与我等为伍了。”      “弹琴助兴岂不妙事?”一人反驳道。      另一人将衣袖拂过水面,大笑道:“谢十二的琴声我等倒是只闻其名,不曾切耳听过,实引以为憾事,有何不可?”      谢泓略略低眉,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过琴弦,只是轻轻一拨,韵味之高雅超凡,也让人称叹,他说话的声调也如流水琴音般清越:“流觞终有飘到下游时,不妨这样,我背过身去奏琴,待琴声止歇时,酒觞在谁面前,谁便饮酒作赋,如何?”      这时坐在巫蘅身边的老人,执着酒觞沉吟点头:“可。”      巫蘅一怔,不明白老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年高德劭,素有雅望,这话一出,立时不少人附和。      巫蘅垂了垂手,没有插话。      谢泓果然背过了身去,少顷,一缕悠扬的琴音穿过水流而来,清心脱俗,如深涧泉鸣,嘤嘤成韵。      他身后一人放下酒觞,顺着水飘了去。      所有人一面醉心听着琴,一面防备着这酒具落到自己面前,桓瑾之见谢泓身前侧身站着一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发苦。      巫蘅瞪着眼睛看到这只青花玄觞随着水飘到了自己面前,正满心希冀它飘过去,也就在这时,琴声铮铮,戛然而止,杳然无声。      四下皆寂。      巫蘅不可置信地望着上游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纹风不动,端谨地背水而坐,似乎不曾知道这酒杯方才就停在她的面前。      而左侧的桓瑾之已经将它自水里取出来了,巫蘅怔忡之际,他倒了酒长身而起,“这位小郎君羞于辞令,不妨我代他饮这杯酒,赋一首诗。”      谢泓唇角微挑,微笑透着几分浮云般的漫不经意。      事出突然,不待众人答话,桓瑾之已一饮而尽,这杯清酒入肚之后,他当即朗声吟了一首。      桓瑾之是倚马千言之人,他的诗作能到公认绝妙的地步,比起七步成诗的曹子建也不遑多让。      他出手替巫蘅解围,旁人也没说半个不是,笑过便是了。      巫蘅感激桓瑾之出手相助,对她盈盈点头。桓瑾之叹息,却没有多说话。      酒觞又被掷下,谢泓的琴音又起,巫蘅心道上次定是偶然,她屏息凝神,等着酒觞停在自己前头,或者流下去。      可是天不遂人愿,就在巫蘅紧张万分地看着酒觞时,它竟然趁着琴音停歇时又一次落在了自己眼前!      巫蘅呆若木鸡。      这次却又是桓瑾之飞快地取酒,替她再度解围了。他的诗精妙,意境广远,还是没有人说半个不是。      不远处一个谢氏部曲,拿手肘捅了捅另一个,咋舌问道:“你说,咱们这郎君,他到底是与巫蘅过不去,还是与桓瑾之过不去?”      另一人耸肩作无奈状:“我看是兼而有之。”      两人不厚道地偷笑良久。      没想到今日却似撞了邪祟,次次琴音停止时,酒杯都落在自己跟前。桓瑾之今日已喝得面色生红,平时里俊雅清逸的一个人,此时却绮丽生艳了起来。      老人也不说话,一个人默默饮酒,丝毫没有为巫蘅打抱不平的意思。      也对,谢泓才是他正儿八经的弟子,可不像自己这个半道捡来的。      这一次琴声才不疾不徐地奏起,巫蘅忽然起身叱道:“你为何刁难我?”      她竟是当着众人之面言之咄咄指责谢泓了?这个小郎当真胆大妄为,初生牛犊无所畏惧。      即便名士,这时也不由得偏头侧耳,多了无数兴致。      谢泓的琴声骤然而止,他没有说话。巫蘅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又急又窘,她是真没想到谢泓竟然小家子气到了这种地步,睚眦必报,故意提那法子当众给自己难堪。      过了一会儿,谢泓才悠然起身,琴被人抱起退到一旁,他转身来,隔着中间的十数人,对巫蘅淡淡地说道:“你既然不喜,我离去便是。”      他转身离去,竟然真没有再多停留。随着他这一走,身后带来的几个部曲也走了个干净。      场面顿时清净了许多。      巫蘅的脚才往他迈了半步,又生生地收拢了并在一起。咬咬牙坐了回来,一旁的老人失笑道:“我这徒儿就是如此不通情理,你莫与他一般见识。”      再迟钝巫蘅也听得出老人话里的忍笑意味,气得差点拂袖离席。她总觉得自己像是被诓上了贼船,这种感觉异常强烈。      兰亭之外,一驾停留已久的马车,正安静地竖着几道影儿,两侧都是宫装打扮的婢女。守着车中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头。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树林阴翳,禽声上下,巫蘅嫌久坐着筋络不通,她再也没了那个兴致与这些人作赋,她原本只是来凑个热闹,也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谢泓方才说的那话,实在让她……心神不宁。      “师父,我去外头走走。”      “也可,早些归来。”      巫蘅点头,沿着溪水往上走,身后的人又开始新的流觞之戏,谁的辞赋吟得华丽婉转,像繁华初绽,像烟水逐生,但是她只看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      这是方才谢泓所坐之处,她脚下这条素净的丝绡,应当是他遗落于此的。      她皱了皱眉头,疑惑地弯腰拾了起来。      桓瑾之默不出声地留意着她的背影,巫蘅似乎从地上拾起了什么,没过片刻,便惊慌地往谢泓离开的方向狂奔追逐而去……      他自失地回神,垂下眼低声叹息。      老人眼光转了转,也不说什么话,脸上一派了然得逞的笑意。 ☆、只如初见   巫蘅追着出去, 跟了老远才发现溪涧阴面谢氏的马车, 但是巫蘅才走近,一柄长剑陡然横在眼前, 原来是谢同。      对方面冷如冰,她皱了皱眉, 把手里的丝绡抽出来, 指尖翻开一片晕血的红迹,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不掩焦急, 谢同却冷冷一哼, “如你所见。”      其实细想来,谢泓曾有过以动物血骗人的劣迹,但不知怎么了,巫蘅方才拾起这块丝绢时全然忘了还有这回事,她的声音颤了起来, “他受伤了,是也不是?”      “郎君受伤, 你在意么?”      谢同的神色和口吻都太冷漠太不屑,巫蘅心跳七上八下, 咬着唇道:“怎么伤的?”      “怎么伤的?”谢同宛如听到了一个笑话, 冰凉的哂意让巫蘅的心骤然一沉。      “去年入秋,我们的船沿长江往西, 中途遇到了河匪,他们用流矢招待我们。郎君当时就在船头。”谢同撤回剑鞘,似乎看不到巫蘅微红的双眸, 扬唇冰冷地笑着,“你猜怎么着,那群匪寇的船上绑了一个妇人,与你的身形容貌有七分相似,郎君一时失神,被流箭射中,堕入江中……”      “这……”巫蘅的红唇沁出了血丝。      去年秋天的事?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那时候他昏迷不醒,你的一纸绝情书又送上了船来。”谢同瞪着她,“那时,我真恨不能一剑杀了你。巫蘅,你不值他如此。”      “所以他答应了与我不再往来?”巫蘅凄然地一笑。      谢同冷哼,“那封回信,是我所书。”      巫蘅怔忡地抬起来双眸,他嘲弄地说道:“我为了免露破绽,只写了一个字,仿的郎君的笔迹。一直到回建康遇到你以前,他并不知道,你曾经给他写过那么一封信。”      全明白了,所以,他是带着伤病回来,满心满意地来与她厮守,可是她——      她骗他说,因为桓瑾之,她不要他了。      巫蘅捂着脸蹲了下来,指缝间大滴大滴的水泽落了下来,浸入松软的香泥里。      头顶的声音像一道霜钟沉闷响彻:“那时他九死一生,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继续北上,因为那二十座矿山,因为他说,你在等他——我等欺上瞒下,不敢告知,怕破灭他求生的意志,巫蘅,他何尝对不住你?”      巫蘅拼命摇头。没有,他从来没有对不住她。      是她,永远风声鹤唳,不曾真正信赖他。      “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她撑着眼睑的一片深红,徐徐起身来,春风揉入几许凉薄的寒意。      谢同漠然地侧过身,“这是你要的,那么,日后你便不要再来打搅他了。”      他转身要走,身后的巫蘅忽然声音一提:“你既眼看他陷入业障,为何当初不劝他迷途折返?”      谢同脚步一顿,他脸色阴沉地回头来,“我若要劝他,两年前便应该开始了!巫蘅,你果真忘了,那个在草垛边为你弹琴,因你被掳走摔琴绝弦的谢泓?”      他离去不顾。      巫蘅愣愣地站在原地,脸色一片惨白。      这次曲水流觞宴,除却三月三上巳游玩之外,另一桩事则是为了陈公的六十寿诞。他德高望重,在名士之间可谓一呼百应之人,又有桃李三千,天下有德有才之士多曾受教于她。陈公上巳节刚满六十,众人难得一聚,相约为他在此处庆贺六日。      这晚大多人没有回去,就近依山傍水地结了帐篷,暂且安居。      巫蘅折回来找老人时,他正靠着一株桃花树悠游自得地喝着他的桃花酿,去年的珍品才开坛,隔了百步远也是酒香醉人,馋虫大起的诸人眼巴巴地看着老人牛嚼牡丹似的瞎饮。      她踩着一地月光回来,老人头枕着小臂,偏过来意兴阑珊地看了她一眼,“还记得你的师父?”      巫蘅不大好意思,窘迫地笑起来,正像个被戳穿了心事而害羞的少年郎,“师父说笑。”      “你师父我匆匆而来,身边常年没个人,忘了结帐篷这事了,”老人喝得脸色泛着红光,在银白的月色里分外明晰,摇晃着酒壶慢吞吞地说道,“这么些年,我露天席地的倒也睡惯了,你却不同,你到底还是一个小姑,身子骨扛不住这夜里的凉气。”      越说巫蘅越是心惊,她红了脸低语道:“那师父,咱们回去吧?”      “回去?”老人半撑起身子,疑惑地问道:“你不是正要领会这上巳的乐趣么?现在回去了,可会甘心?”不待咬着唇的巫蘅回答,他又道:“这夜里,我与你行于山道之中,也着实不大安全。”      他随手一指,“阿蘅啊,我看今日来的女郎也不少么,你便随意找个人,与她们将就一夜。”      这番话说得巫蘅简直进退两难。且不说她今日男子装束,如何向那群小姑解释,单是她的身份,也实在放不下颜面去恳求那群女郎的收留,庾沉月倒是好说,可她今日又偏偏没来。      巫蘅假意应承了老人,说要去找人将就,可满心里却全是谢泓。      她想起了白日里谢同说过的话。      重来这一世,在进入建康之前原本一切都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可惜恢复记忆之后,前世今生,却缠在了一块儿,尤其那段痛苦的回忆,更是脑海里结的痂,不敢轻易触碰。在遇到谢泓之后,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忘了那些,所以也从不去想。而谢同今日,却是一语道破天机,恍然大悟。      约莫三年以前,巫家已经破败得不成模样,她阿父在外欠了不少人的债。其中一个当地的财主,后来也是家逢巨变,落草为寇。      他后来屡屡派人上门逼债,父亲已经无法可想,家里的东西零零碎碎地一凑,也远远不够。      后来那个土匪头子看中了年仅十三岁的巫蘅,非逼着巫蘅的父亲卖女抵债。      年幼的巫蘅哭着在父亲的房门外跪求了一天一夜,最后父亲还是狠了狠心,将她塞上了那个匪人的花轿。      花轿一路出颍川,巫蘅晕乎乎地醒来,也不知怎么起了一丝孤勇,趁着他们耽搁进食时,借故小解,夺了一匹马往外冲了出去。      那群人也是没想到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巫蘅还有这本事,但反应过来时,已是悔之已晚。      巫蘅不会骑马,从发间取下一支凤头钗,猛力扎在马臀上,那时候她唯一的念头便是逃,即便是死,也不能落到那群人手里。      马骑行了不知道多久,巫蘅精疲力竭地栽落下来,不知人事。      滴水成冰的寒冬,她被冻醒了,四下也没有人,天下着雨水,刺骨的冷意直钻入骨子里。她瑟瑟地抱着自己缩起来,躲入一个无人的草垛之中。      她一直以为这是噩梦的轮回,可今日才知,这也是缘分伊始。      “郎君,下雨了。”      谢泓撑着一把伞走在蒙蒙微霏的烟雨里,八角亭隐约如幻。唇角轻轻上挑着,那张脸还满是少年人的稚气,虽游历天下但不沾风尘,不食烟火,宛如白衣堕世的谪仙。      身后的仆从正要跟上,却被他挥退,“今日,谁也不要跟过来。”      这个郎君素来喜欢赏雨,谢同等人无奈地等在八角亭里,目视着他离去。      谢泓走到溪边,不远半里地外有一户农家,临溪扎了一个草垛,真正令他有兴致的却还是草垛外伏着的一匹恹恹的枣红马,他撑着伞走了过去。在他眼中,天下美景,无处不可赏,这匹瘦马也是一景。      忽然之间,草垛里传来一个细细的呻.吟声。      雨水打在竹伞上,啪嗒溅落十六角的水花,他清濛的眼蔓上淡淡霏雾。      他靠着草垛寻了过去,里面缩着一个人,那空间极为逼仄,她应是瘦瘦小小的,近些时,还有幽幽的一缕浸湿了雨水寒露的兰香。      除了几绺露在外边的青丝,完全不可知道那后面躲着一个人。      他走了过去,脚踩在干脆的稻草上,发出清脆的折响。里头的少女惊恐地缩起来,呜呜咽咽地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丁点声响。      谢泓半蹲下来,她身上的兰香太清冽好闻,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吸引,“你是何人?”      巫蘅自然不肯答话。      他也不恼,笑声疏朗清越,“不敢出来?你是在躲着谁么。”      这却不像一句问句,“你不想说也罢。”      他走了回去,在八角亭上时,谢同发觉他在那草垛边待了一刻,露水湿了两鬓,本想劝谢泓就近在外头扎营,可是他对这个却不大关心,只问道:“身上可还有干粮与酒?”      谢同知道事已不可逆,叹息地替他取了来。      谢泓折身走入雨里,交代道:“夜里可在亭中生火,今日猎到的野味烤些来。还有那边的马匹,它身上有些伤,找个懂医的大夫来。”      他撑着伞,一手携了食物和酒水走到草垛边,这里有一个打好的草洞,要遮蔽他一个人还是足够,谢泓生就一副悲悯的性子,出手相助这些事实在做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约莫只在于,他对她身上的味道真是近乎痴迷。      “饿了么?”      才问出这句话,里头忽而传来一阵肚腹的空饷。      谢泓忍着笑,将食物从那个不算大的洞口递了过去,他守了有一会儿,才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小手,犹疑地将食物和酒取了过去。在一阵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之中,他听到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两个字,雨声里却听得不甚分明。      “天冷,喝口酒暖胃也许能暖些。”      里头的人应当是听信了他的话,跟着是咕哝的水声,再跟着,她被辛辣的酒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某呆:谢泓从小就心地善良,这么多年阿猫阿狗什么的救的也有百八十了,但是这一次栽了!阿蘅,你到底拿什么骗了小正太谢十二的心?! 巫蘅:憋说话,我当年也是一个小萝莉。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谢泓:…… (⊙o⊙)本来打算一章了结过去的事,但还是拖拖拉拉到下章了,我的锅…… ☆、黑心谢泓   她的反应质朴而实诚, 谢泓忍不住想笑。      “你说句话给我听听?”他调戏她。      那时候的谢泓还是个风流子, 遇到美人总忍不住出言戏弄几句。他虽然见不到巫蘅,但她身上的兰花体香却煞是好闻, 他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个小美人。      但是里头没有人答话,只听到压得极低的仿佛怕他听见的咀嚼声。      被巫蘅骑来的马, 已经被拖下去医治了。谢泓在这里等了一会儿, 忽然听到草垛之中如细针一般的嘶声, 被瑟瑟发抖的少女噙在唇中, 固执地不肯吐出来。      谢泓的眉心微微一凝, “可是受伤了?”      她还是没有回答。      谢泓声音一沉,“出来。”      里头没有回音,耐心几乎要耗尽之时,却有一只小手慢吞吞地从积草的罅隙里探出来,谢泓眉梢一动,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小姑,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头慢慢滋长。她的手指很脏, 带着泥灰和裸.露的伤口,但看得出平时一定是白皙精致的, 手背上还有五个小小的旋儿, 滑腻得像一团脂膏似的。      巫蘅也是受惊不已,害羞地要撤回来, 却被外头的人捏紧了。      巫蘅用了点技巧,将他的手掌翻过来,用食指细细密密地在他的掌心写——      你是谁?      她看不到, 少年的俊脸一缕一缕地漫上红晕,掌心丝丝的酥.痒让十六七岁的少年第一次领略到真正的少女的温柔。      谢泓脸红了很久,才如梦初醒地抽开手掌,“你受伤了,我去替你拿药。”      虽然年少的时候已以俊美飘逸的姿仪而闻名建康的谢郎,走时仍然风姿卓然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是——落荒而逃。      巫蘅缩着娇小瘦弱的身子在草垛间等了一会儿,才一会儿,她竟然开始怀疑,开始害怕。连亲生父亲也可以将自己卖出,她真的不知道还能信谁。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她一点也不敢把信任交给他。      他回来时,绵绵微雨有了止歇的态势。      像一束灼灼日光似的,带来新鲜与明媚。      谢泓从缝隙中将药膏递给她,仔细嘱咐了她用法。      巫蘅凝神听着,但是里面久久地没有动静。谢泓担心她出了事,“你怎么了?”      许久之后,她伸出手,谢泓知道她的意思,把手递给她,巫蘅在他的掌心写:你走开一些。      他僵了僵。      巫蘅又写:我要宽衣。      这几个字写得极慢,她羞涩地收回指尖,谢泓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该如此。红着脸匆匆地走开,形容难得狼狈。      不远处谢同拿剑柄在八角亭的古朴雕栏上敲了敲,叹道:“这可是郎君第一次,仓皇至此。可惜可惜。”是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      巫蘅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了,才小心谨慎地将衣襟拉开,胸前俱是碎石摩擦而生的裂口,衣衫被雨水浸湿了,她痛得“嘶”地一声,将冰凉的药膏抹在圆裸的香肩上,像被火灼烧过的刺痛感,在微凉如玉的白脂膏抹上来时,才渐渐多了分冰凉熨帖的舒缓。      可饶是如此,她遍体鳞伤,每一道伤口都足以让她咬着牙呜呜咽咽的,然后装作坚强地上药。      她疼得受不了,这时,不远处的草垛外,传来了一个不急不缓的琴声。黑不见五指的惊慌与无措,被这淡渺的琴声逐渐抚平。      他真是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巫蘅不自觉着迷。      这一夜,短暂也漫长。黎明时,云销雨霁,风声与琴声一起在耳边止歇。看到外边透出来的一抹亮,她才知道,原来不知不觉他已弹了一夜。      巫蘅听到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心轻轻地颤。她脸色绯红地将衣襟都拉上,直到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轧过干草的声音,她知道他又坐下了。      “你的伤,可还痛么?”      昨晚雨疏风骤,巫蘅没有仔细听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却觉得像山间一泓清润的泉水,夜色里一勾皎明的弦月。她甚至还听到,胸口里某处断裂的声音。      轻轻细细的,她不敢辨认那是什么。      他微微笑着递过一只手,巫蘅也伸出手去,犹疑地写:多谢。      “还不肯出来?”      巫蘅摇了摇头,转眼又觉得自己傻,他看不到,便耐着性子忍着羞涩又写:你走了,我便出来。      谢泓轩眉微蹙,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女竟然丝毫都不知恩图报,吃了喝了,用了药,便要赶他走了?他心里想,哪有这么便宜。      整个建康城也不敢有人占他便宜的,他挑起唇,“不好。”      巫蘅一惊,又听到他道:“你的马也受了伤,我让人将它拉走治伤去了,你一人行动不便,怕是走不了。”      转眼又诚恳地建议,“你出来,我带你走。”      你出来,我带你走。      巫蘅没有出来。      她害怕。      那时的巫蘅,终究只是一个十三岁的终日待在乡下的小姑,没有见过世面,才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一场死劫。她无比惊惶。      谢泓就在外面奏琴,挨着她,只隔了一道不算厚实的干草筑成的墙,甚至,一只手便可以推倒。她没有推,他也没有,两人隔着草墙,他奏琴,她听琴。一个如清泉微风般不然暇尘,一个身如芥子漂泊凋零。      他一奏琴,便足足弹了两日。      巫蘅还是没有出来。      第二日时,她听到他压抑的几道咳嗽,心微微一慌,从草墙后探出手来,谢泓把手递给她,巫蘅仓促地一抓,摸到温热的几滴血,心慌意乱。她用力地写:你受凉了。      “那又如何?”他问,语调淡然。      巫蘅又写:你该去找大夫诊治。      她在墙里,她在墙外,他吹的风比她多得多了。巫蘅自己都觉得喉咙沙哑,他听声音来也不是那么中气十足的,想来也是染了风寒。      谢泓不肯走,他执拗起来时,连谢君都治不了他,巫蘅匆匆地又写:你回来时,我出来。      她被他打败了,她愿意再信一次,既是无奈,又是解脱。她也不可能真待在里面一辈子。      他的笑容散漫不羁,但却像得了糖的孩子一样欢喜。他让她等他,很快回来。      后来,后来的记忆对巫蘅来说太过于残忍,她始终不愿意回忆,就连那段残忍记忆之前,有关于谢泓的,她也始终不愿意回忆。      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也不曾告诉她姓甚名谁,巫蘅以为,茫茫红尘的一个过客,她的确,不必记得。      如果不是谢同说了那句话——诚然这里面有谴责的意味,还有想看她后悔痛苦的意味,巫蘅最终还是知道了。      不知道是孽缘,还是上天注定。      她苦涩一笑,回神时,却咋舌地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走到了谢泓的账外。白色的帘帐外,有两个人打着红色的灯笼,烛火有一丝飘摇。      她低着头往帐篷走去。      身后百步远,一袭紫衣的桓瑾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走入谢泓的白帐,目光有淡淡的忧郁。      一人盈盈笑着从身后走来,“桓七郎对她深情不忘?”      他皱了皱眉,自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没有回头,一身绫罗朱绮的巫娆自身后走来,眼波璨璨如烟霞,媚色横生,桓瑾之淡淡道:“这不是韶容夫人该来之处。”      巫娆漫不经意,“江山是陛下的,他何处不可去?我既是陛下的女人,来这里,又有何不妥?”      桓瑾之无意与她纠缠,拂袖而去。      巫娆翘起下颌目光森然地望了眼巫蘅去的方向,阴沉地一哼。      今晚巫蘅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大约是因为谢同不在的缘故,谢泓的人竟然没有阻拦她,她顺利地掀开帘幕走了进去。      一种仿佛是近乡情怯的感觉填充了心房。她赧然地眨了眨眼,逼退那不住泛起的涩意。      营帐里的陈设极其简朴,不过一张床榻,摆了一副矮几,他正趴在幽幽燃烧的烛火下,外罩着件月白色缀丝锦大氅,手边的笔点出一个拇指大的墨团。一枝粉红的桃花,斜插在玉瓶之中,掷下虚虚几道婆娑的纤影。      巫蘅看着他,泪水一滴滴地坠下。      明明才决定要抽身而退,可是她忍不住,为他担忧,为他牵挂,因为他是那个在她最脆弱最无助时对她好的那个人,她不顾一切地想报答。可是,还能不能够?      泪水落下的声音很轻,还是惊动了谢泓,他睁开眼,巫蘅一惊,下意识要逃窜,左手却被他牢牢禁锢住。      “跑什么?”      声音真的很轻,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巫蘅滴着泪回眸,他的脸色很苍白,很令人不忍,她轻声说道:“你的伤还不曾好,夜里寒气重,你该早些安歇。”      谢泓淡淡地笑,“你在关心我?”      “我自然关心……”见他眼底促狭的意味越来越浓,巫蘅顿了顿,一番话卡在喉咙里,出来时,变作愠怒的一句,“不对,谢泓,我来这里,都是你一早设计好了的,是不是?”      为什么庾沉月突然找她骑马,为什么庾沉月带她去城外认识老人,为什么老人偏要让她认他为师,为什么老人屡番劝她来山阴,为什么……      方才还滚着泪珠的双眼,染上了一抹怒意和羞恼,她瞪着他!那神情,像在逼迫他给个说法。      真像对着一个负心人。      谢泓好整以暇地说道:“我若回答一个是,阿蘅是否要活剥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走甜甜甜的路子。 另外,巫蘅要开始反击了O(∩_∩)O哈哈哈~ ☆、同衾   巫蘅破涕为笑, 拿衣袖把脸上的水迹擦了去。一张白皙隐粉的清秀面庞, 仿似带露桃花。      原本就知道他这么可恶,巫蘅生气的是, 明知他可恶透顶,可她偏偏还是放不下他。      谢泓徐徐起身, 巫蘅也跟着站了起来, 有些疑惑和猜不透,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上次——”她叹息, “你说了, 我不许后悔。”      “你后悔了么?”      她不说话。      谢泓的笑意多了分嘲弄,也不知道是嘲讽她,还是自己,“这便是了,巫蘅, 我看到了一个冷漠的你。这样的你,比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可憎。可是我看到了, 你也知,我并不在意这个。我假意抽身也罢, 使计诱你也罢, 不过是逼着你,可以对任何人揣着你的冷漠, 唯独对我,不可以。”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不可以”,细思来, 他对她百般纵容宠溺,还真是一如既往,不曾中道而绝。      谢泓的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气息也有些不匀。她听得出,他的体力处于稍显透支的状态,她不吭声地将他扶到床榻,挨着他坐下来,双手交握,衣摆牵缠。      巫蘅现在还是个未出阁的女郎,深夜里进入谢郎的白帐,若叫人瞧见了,只怕难免引人诟病。她倒是希望现在谢同在场,把他轰出去,也好过自己主动对谢泓提出来,她也是难为情的,可惜手被这人钳制住了。      她偷偷拿眼觑他,烛火下一张侧脸棱角分明,如圭如璧。      巫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原本还称得上正襟危坐的谢泓,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苍白的脸拂开点染的红,令这个谪仙般皎皎的美男子看起来显得有一丝魅惑。      他僵硬地抽开手,“阿蘅。”喉结滚了滚,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巫蘅却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箭在弦上,不能回头,左右是个羞愤欲死,已达目的的羞愤与未达目的的还是大有不同的。      她也没有怎么思考,谢泓只觉得脖颈一凉,身体的反应是最诚实不过的,他全身僵硬,但凡沾了凉风的肌肤一寸寸沁出淡淡的粉。目光直了直,却不敢看巫蘅。      他一直知道自己道行不深,下决心逼迫自己,在男女之事上要更豁得出脸去,可是他今日才知道,原来巫蘅干起这种宽衣解带的事,竟比他更游刃有余,仿佛做过千百次一样。他自是猜不到,巫蘅前世经历过什么。      但饶是巫蘅,在面对心上人,解他的衣襟时,也觉得手心微微地颤抖,她深深地吸气,没察觉到谢泓的反抗,反倒是任她施为,巫蘅顾不得娇羞作态,纤细的长指挑开他的月华白的前襟,呼吸的声音在这一刻分外明显。      他的皮肤真好,白得像不经雕琢而天然光滑的冷玉。      但是,随着那一道箭伤裸出来,巫蘅手指一颤,她不敢动了。结痂的壳到现在也不曾落,幽昏的灯火里是黯淡的深红,当时伤得一定很深,听说他还落到了江里……      谢泓只觉得手上一滴冰凉,他叹了叹,抓着她的手覆住自己的伤口,“我不疼的。”      可她疼啊。      密密匝匝的那种疼,像被捣杵将心捣碎了又用丝线缝合的疼痛,一瞬间可以夺去呼吸。巫蘅不想流泪,可是她控制不住。      这一世,她从来没敢想有什么一心人,有谁值得她付出真心,遇到谢泓以后,她才慢慢发觉,有。她也值得被人疼爱,被人放在眉间心上,被人这么小心翼翼又百般算计地呵护着。      “我真不疼,阿蘅。”      巫蘅的手指稍稍蜷曲起来,摩挲过的痒意,让他控制不住颤抖,巫蘅抿了抿唇,掉着泪地把他推倒在榻,替他拉上方正的棉被,霸道又温柔,执拗而晦涩。      她嘟了嘟唇,“你该仔细身体,我一点也不喜欢病弱谢郎。”      “阿蘅不喜欢,我改便是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被子下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扣住,眸光谨慎而温柔,“只要,你还愿意喜欢。”      他是风华无双的谢泓啊,何曾低着头婉转恳求地对谁说过话?      巫蘅低下头,“嗯。”      她撑过双手,慢慢地俯上去,呼吸愈来愈近,谢泓的脸愈来愈热,巫蘅更近了,却没有与他贴住的意思,反倒笑他,“谢十二,你闭着眼,是等着我亲你么?”      他猛地睁眼,但见上方的女人眉眼盈盈地笑,他懊恼地出了一口气,薄唇往上浅浅地嘟了起来。      巫蘅大笑,笑得肩后的发一绺一绺地震落,拂过他修长的睫羽,“真要我亲你?”      他嘟着唇不说话。      “那好。”巫蘅挑起他的下巴,“那你告诉我,庾沉月,还是那个怪老……师父,是怎么一回事?”      被轻薄的谢泓皱了皱眉头,伸手将她扯翻在侧,他可是一点都不喜欢被人压在下头说话,侧过脸道:“的确是我告诉沉月,误导她,让她以为,你和桓瑾之之间不清不楚,因为他,你抛弃了我。”      “你真是这么想的?”巫蘅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解释,却被他温柔地封住了唇,那个像清泉明月和山间微云的少年,笑容狡黠而温暖,再没有那些不可侵犯的冰凉与卓绝。      “我一点也不愿听你解释。”他眯了眯眼,“我那么告诉她,不过是笃定了,她绝不会因为桓瑾之而迁怒于你。在风雅轩之时,我便知你们投缘。你在建康城举足难安,不过是势单力孤、身份卑微之故,我想为你找一些除我之外的靠山,亦或帮衬。即便我不在,你也能安心。”      巫蘅捏着手指,说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却满是酸楚和艰难。      “我拒了家族安排的亲事,族长对我大是不满,我说了要娶你为妻,也践行了对他的承诺,他虽然不好多说什么,却还是禁了我的足。要见你一面,阿蘅,我其实很是不易。”谢泓抽丝破茧地将他的一切又摊在她面前,毫不设防,“所以我也只能徐徐图之。上巳节出行山阴,族长定会放我出门,既然我没法去见你,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让你出现在我面前。”      “所以,你刻意让我认了个师父,凭借这层身份到这里来?”      “你生气了?”      巫蘅微笑,“我不生气。”      笑容却有些凉,谢泓叹道:“果然还是生气了。”      巫蘅没有说话,她滚入被褥里,宽大的棉被将两人紧紧地包裹起来,飞快地闭上了眼。      谢泓的目光有些惊喜,“阿蘅?”      “闭嘴,我今晚没地方睡。”      听得出她恼羞成怒了,谢泓忍着笑仰面躺倒。师父曾经说过,以心换心,这法子最是漫长艰难,可偏偏却也最实诚而奏效。他知道自己做到了,他等着她主动,过程虽是艰辛,结局却是有惊无险。      自从去年他离开之后,巫蘅便没有一晚睡眠踏实,这一晚上本该局促不定,但却意外的好梦酣足。      一夜,她都不曾从谢泓的帐篷里出来。桓瑾之也不知自己怎么过的这一夜,最初的心焦和担忧,在漫如水长夜里磨成了齑粉和灰烬。      酒冷了又冷,他仰靠在一块嶙峋的巨石上,桓邱来催过几回,让他入帐安歇,但他都没有。      空酒坛横七竖八在软绿的草丛里摆了一地,酒香芬芳而清甜,却很是醉人,桓瑾之有些醉态,不过他酒品确是上佳,这时候也能克制地保持着一份清醒,实属不易。      黎明初曦簇起一缕薄淡的天辉,溪水潺湲,水边已多了十数人,焚香弹琴,也正在清谈。      “郎君。”桓邱递来一包五石散,但桓瑾之只是虚虚看了一眼,也不接,便沉默地走了出去。      不远处巫娆绞着袖摆,恨恨地咬牙想:桓瑾之,我总有法子,让你是我的。      这时巫蘅已经醒了,她醒来第一眼,便发觉自己枕着谢泓的手臂,却不知自己何时枕上的,怕他手臂发麻了,把头移了开,谢泓闭着眼假寐,手臂顺势一伸,将她裹入怀里。巫蘅怕他身上还有伤,也不敢动,只能咬咬牙恨声恨气地呼吸。      “谢泓!”      “不好。”他阖着双眸,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巫蘅身上还是那缕熟悉的兰香,从前就让他痴迷,现在更是。他耍无赖似的道,“你该唤我,十二郎,或者,檀郎?”      说这话的时候,这厮又无赖地睁开了眼,墨黑的眸幽深如渊,真不知他是怎么厚颜无耻说出这话的。      明明昨晚还是个红脸害羞的雏儿。看模样,在这种事上,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学得要快得多了。她敢近一尺,他便敢再往前走一丈。      “天亮了,我要走了。”巫蘅本想趁着鸡鸣五更时,便趁着无人悄然离开的。      可是——      崇山峻岭,哪里有鸡?      她真是哭笑不得,算漏了一步。      现在要怎么办,她还觉得很是惆怅,她真想让谢同现在来将她哄走,便旁敲侧击地问:“谢同何时会进来伺候你洗漱?”      怎知谢泓却嗤笑道:“阿蘅真当我黄口幼童么,洗漱小事还要人伺候。”      巫蘅后面的话卡在咽喉里闷住了。      “莫怕,”谢泓又挨了过来,“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阿蘅。我无数次在酒冷睡梦之中拥着你,可是即便是深陷梦里,我也知道那是假的,没有一次,如眼前这般真实。你让我抱着你,再多贪婪一刻罢。”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司机并没有开始售票吼吼~ 下一章开始一边甜腻一边走剧情啦,手撕女配技能点亮中23333 ☆、怼她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 谢同在瞌睡里听到细碎的一串脚步声, 睁开眼,才发觉离开的背影甚是熟悉。他一阵狐疑, 问身边的下属,“这不是巫蘅么?”      那人唯唯诺诺半晌, 答不出话来, 被谢同用双眼一瞪, 登时什么都全然招供了, “正、正是, 郎君嘱咐我等支开头儿,待巫蘅来寻时,不可阻她,只需放她进帐……”      谢同吐出一口气,似悲似愁地长叹道:“郎君啊, 你这是不将我当自己人!”      这时天光已盛,溪水边无数峨冠博带的名士吟诗作赋, 巫蘅不敢打搅诸人兴致,跑到河水下边用水净了脸, 满身还留着某人的温度和触感, 让她想起来又爱又恨……      坐在石头边,看了眼澄明如镜的水面, 倒映着两岸纷纷繁繁的山花,一掠而过的鸥鹭,还有清秀素净的自己的面庞, 目光柔得像一汪温婉的水。      用帕子拭了拭脸之后,巫蘅正欲起身,身后一道大力推来,促起不妨,巫蘅往前栽落入水……      她撑着河里的沙石,幸得水浅,衣襟只湿了一角,她皱了皱眉,撑着手站起来,身后传入一个高傲的屑笑,“水里凉快么!”      三月初的春水,自然是微凉的,巫蘅挑了挑唇,全然不顾自己半截小腿浸在溪水中,转身笑道:“阿姊的大礼,我真是受不起。”      岸上,三五个宫装少女簇拥着巫娆,气焰正浓,巫蘅淡淡地失笑,“阿姊如今贵为皇妃,原来还不争气地惦记着我呢。”      巫娆脸色阴冷,“你当真以为,你依附于谢泓,我便动不了你么?”      巫蘅真不喜欢与她争这些事,她提着湿漉漉的裙摆,从河里翩翩优雅地走了出来,若非明知她是巫蘅,巫娆的几个侍女早将她当成了浊世佳少年。她翘了翘唇,对巫娆颔首道:“实不相瞒,昨夜大伯父托梦来,说她对你这个亲女儿倒是想念得紧,他走时,不曾见你最后一面,颇是有几分遗憾,不知阿姊也梦到过他没有。”      她越说,巫娆脸色越白。      在巫靖病重之际,她正与人私奔,不仁不孝,心中有愧。她怎么会没有梦到过亲生父亲?加之那个残虐的皇帝用在床笫间的折磨手段,她夜夜噩梦不休,寝不能安。      咬了咬雪白的牙,巫娆惨白的脸色开始发青,恨恨地要掌巫蘅的耳光。      巫蘅怎么会给她这个机会,上岸之际,她已经不着痕迹地走远了,对巫娆浅浅地笑道:“阿姊当日奔走仓促,想是还不知巫府情状,也不知如今贵为皇妃的阿姊得知主母之事,会是怎么一副模样。上次阿姊邀我入宫中叙话,我可是也去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请阿姊出门一见时,你可一定要赏脸啊。”      她背着手说完这几句话,巫娆发青的一张脸涨得紫红,忽而又朗声道:“巫蘅,你别得意!上回你入我宫中一事,亏你有心提起,难不成谢泓他便不知,你被皇上带入寝宫宽衣解带一事!”      巫蘅沉了沉目光,咬牙要回击。      忽听得身后一个男人润朗的笑声,“我看韶容夫人倒是比谢某清楚么!”      是谢泓。      巫蘅头皮发麻。那件事她虽是无愧于心,但谢泓会不会计较,会不会因此嫌弃她,她并不知晓。      在原地踯躅了片刻,肩膀为人拢上,温暖的大氅落到两肩上,她飞快地侧过脸,白衣高介的谢泓噙着一朵淡如流云的笑容,正立在跟前,嵯峨玉山般笼着素洁无暇的烟岚,脸色苍白,但瑕不掩瑜,反倒孱弱病秀,美得让人不能移眼。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初阳的味道,自微凉间漾出暖意,这个笑容真是……      巫蘅承认她既紧张又害怕。      他的笑越是宠辱不惊,越是让人害怕。      谢泓转过了身,巫娆咬着牙不甘退后,她实在是不甘心,眼前这个男人太俊美了,与桓七郎不同,桓七的美在皮相,在气韵,而谢泓,他仿佛不是这个满是污淖的尘世间的,这样的男人,她从来不敢肖想过,也是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他对巫蘅的动心才更让人不解、愤恨、怨妒。      “巫蘅被皇上看中也罢,终归不如韶容夫人,是自己扑上前下药勾引的,如此令人敬佩。”      他的意思分明是取笑她没有人要,急色求欢,丑态百出。      “你……”      谢泓从来不与妇人逞口舌之利,今日真是……      他也有些无奈,但见巫蘅忍着笑盈盈如水的目光,不觉心神微荡,能让她展颜欢笑,好像也可以为之的。      “你衣裳湿了,回去更衣吧。”      “嗯。”没有谁再理会过巫娆。      那两人的背影,宛如一对璧人,巫娆只觉得双眼被刺了刺,说不出一句话来。      风烟俱净,春.色几许,巫蘅隐忍着唇很久,谢泓问她:“冷不冷?”      “很暖。”她笑,又忍不住小声说,“其实巫娆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那日我确实……”      “是我的过错。”他停下步伐,一根食指封住她的唇,“阿蘅,是我疏忽大意,让你罹此大难。”      “不,”巫蘅摇了摇头,她真诚地携着一腔孤勇凝眸看他,“是我疏忽,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能让你……”为我担心。      后边的话她说不出来,但他一定懂得。      谢泓的唇徐徐潋滟开,他牵着巫蘅的手回去。挑了一件自己的长袍让她换上,巫蘅一个人举着裳服在白帐里一筹莫展,谢泓骨架修长,她在妇人之中算是高挑的,却也架不住他的身量,勉强穿在身上便显得很不合身。也幸得时人喜这宽袍广袖,倒也不是太突兀。      师父与陈公正在桃花树下品着佳酿,风拂过,粉浪在枝头招摇起伏。      不远处宾客如云,见到谢泓,一人本在与人清谈,登时扯着嗓子嚷嚷道:“谢十二,你这厮忒爱推脱了,去年来时,你赢了我三场,你我约定今年再战,怎的畏首畏尾,弹两首曲子便作了数?”      谢泓负手一看,人群之中还坐着一袭紫衣、俊美如画的桓瑾之,淡淡笑道:“我可辩不过桓七兄,还是不往布鼓雷门,见笑于大方之家了。”      那人甚感没趣,这时,亦步亦趋跟来的巫蘅轻笑道:“我看么,谢郎利口捷给,未必输人。”      方才他说巫娆的时候,可是很厉害么。      谢泓咧开白牙,笑得好不得意,“阿蘅是我信我定能胜了桓瑾之?”      这人啊,说是一点不介意不生气,可是——哪能真不在意?      巫蘅忍不住酸他,“我看桓七郎的桃花倒是比你还旺盛许多么,他定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只是我未曾发觉。”      一听这话谢泓的脸色便垮了不少,“阿蘅,我也有的。”      这委委屈屈的话让他自己愕了愕,便暗恼怎么说出去了,巫蘅双眸滚圆地问道:“是谁?”      依照谢泓在建康的名声,爱慕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是自然的,但是能被他放在嘴上的,定不是等闲人物,谢泓被她逼问之下,也只好坦诚,“王曦,其实我也不明白怎么招惹了她。”      说到王曦,巫蘅变了脸色。      怎么招惹的?他平日和王悠之走得那么近,要认识他妹妹算什么难事,若是王悠之再有心牵个红绳,依照谢泓这个姿容,王曦哪有不动心的?      但这些都可不谈,名士盛会,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独独王悠之不在,本来就引人揣测,巫蘅只被这句话略略一点拨,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一定还是因为谢泓当中拒婚一事,伤了王家的颜面,损了他和王悠之之间的情义。      “你拒绝了人家的婚事,王曦现在只怕在心里记恨你还来不及,这朵桃花大约是开不了了。”巫蘅刻意拿话逗他。      但是谢泓并不怎么失落,反而笑道:“那倒好。”他倒并不宁愿花开两枝。      巫蘅听不明白这好在何处。      远处桃花树底下,老人冲谢泓抬了抬手,沉声道:“姓谢的小子,过来!”      这声喝低沉有力,巫蘅忍不住发笑,谢泓动了动唇,还是依照老人吩咐走了过去。      那边还有十丈远,花枝玷染开绵延粉雪,谢泓俯下身,和老人说了什么,一旁的陈公大笑不止,连连指着谢泓摇头不说话。      巫蘅等了片刻,意暇甚,踢了一脚石子,骨碌碌地滚落到溪水之中,她惊讶地看到桓瑾之正广袂飘摇地走来。      说起来,每次单独见桓瑾之,她都觉得不大自然,上次她被巫娆的人强拉入宫中,他来救她于水火,曾经带着身重媚毒的她走了一程,她心里感激,但是——      桓瑾之已走到了面前,“当真就是谢泓了?”      这句话巫蘅听不懂,她茫然地看着他。      桓瑾之自失地笑,“你当真就认定谢泓了?绝无反悔了?”      这个,在昨晚她无意识走到谢泓的白帐之外时,她就知道,她悔不了了。那个待她于岁月里极尽温柔的谢泓,她负不起了。      “我不悔。”      桓瑾之叹道,“谢泓若要与你在一处,他要舍弃的太多,陈郡谢氏嫡子的身份与尊崇,他也许便不会再有。”      这个巫蘅自然知道,以往她不舍得谢泓付出,可是经过昨晚,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想透了,“我从未央求他做过什么,舍弃什么,我爱他恋他,是我的事,他愿意做那些也罢,不愿意也罢,那却是他的事。至于结局,也不过是,他放弃了,我们在一处,他放不下,我们不在一处。太简单,决定权从不在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夫妻任务上线:怼人! 哈哈哈~ 请忽略我魔性的笑声。 ☆、同住   “你既如此说, 我也可就此死心。”桓瑾之是个君子, 他从不做会强逆别人心意之事,事不可为, 便该抽身离去。      他从广袖之中徐徐地取出一支木兰头簪,“此物奉还。”      那声音有点涩, “或者, 你该赠予更应该赠予之人。那人永远不能是我了。”      说罢, 他苦涩地一笑, 转身飘曳着紫衣离去。      他的背影有些颓丧, 但更多的是挣脱了什么的释然和轻松,巫蘅也觉得内心一阵明快,谢泓安静地从她手里抽走那支白玉簪,上边还有桓瑾之的温度。      他哼了一声,“阿蘅, 这支我看不上眼,送我一支更好的吧。”      巫蘅瞥过眼, 冷哼着抽回玉簪,“我是贫门女, 可没什么更好的, 谢郎若要,寻你的佳人去。”      好端端的, 方才还嬉笑怒骂,一会儿又阴云密布让人捉摸不定了。      女人的心思何其难猜,谢泓只觉得有些头痛。巫蘅盯着这支发簪看了一会儿, 确认这是自己那支,又掰开他的掌心,将发簪塞给他,“这个我还是给你保管,省得你日后想起这些事来,揪着我不放,或者生了什么疑心。”      “我不会。”谢泓失笑的看着她。      “这个我可不能相信。”巫蘅又看了眼那灼灼桃花树下洗盏更酌的老人和陈公,有数人对他们祝酒,想到方才老人叫谢泓过去,她便问道:“师父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谢泓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师父,阿蘅这么快便随夫了,我心甚慰。”      巫蘅:“……”      她明明是正经八百对着老人扣头行了拜师礼的,可为什么总有一种入了狼窝一去不回头的错觉?这种感觉真是浓郁得好没道理。      陈公命人在溪水设了烤肉宴,乍暖之际,春光明盛,谢泓和巫蘅带着酒坐在桃花树下,落英如絮,飘飞如帘,谢泓一袭不染纤毫俗尘的白裳披落满身粉樱碎雪,酒过两盏,眸光依旧清湛透亮,很是有几分风流。      烤肉的香味勾起了巫蘅的馋虫,她把杯推给谢泓,悠悠一笑,“我看我还是找师父去,他那有肉可食,跟着你只有酒和干粮。”      方才起身,被谢泓身臂拽住玄衣袍角,巫蘅愕然地回眸,谢泓皱眉道:“我何时只给你酒和干粮……”      想到什么,眉心的印痕更深了,“你想起来了?”      应当说她从没忘记过,只是她不敢回忆罢了,所以也没有猜测过他的身份。巫蘅微笑着把他的手拨开,“谢郎要我想起什么?”      谢泓微愣,说不上失望还是旁的什么,只是默然地将手抽了开。      巫蘅抿了抿唇,往河边的老人走过去。岂知老人却很不待见她,见到巫蘅过来,摇摇头道:“没有肉吃时,巴着谢泓不肯撒手,这会儿饿了,你才想到你这个师父,可惜也是没有了。”      这么小气的前辈,也是让人瞠目。巫蘅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师父,你的肉,烤的可不是一人的份。”      “那也没有你的。”老人哼哼道。      巫蘅:“……”      恹恹地走回去,谢泓便知她求肉失策,微微敛起唇角,淡笑道:“我弄来烤肉,阿蘅如何谢我?”      巫蘅看了眼,又看了眼溪边拿眼瞪着自己的老人,心道她才不信他有法子,掀了掀眉睫道:“你要如何谢你,我就如何谢你。”      “好。”谢泓施施然地起身。      巫蘅惊讶地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往水边去的,而是折往了白帐那处。巫蘅等了小半会儿,一行人步履疾风地提着长串烤肉,用盘堆满了摆放在花树下,巫蘅惊讶又懊悔地想到了,谢泓要吃肉,何须问别人要来,他可不是身无分文的自己。      风姿俊雅地走回来的谢泓,将那群部曲挥退了,用细腻的白绸裹手,优雅地撕开一只兔腿,“我们常年在外行走,烤野味的手艺应当还算不错。”      油黄酥香,色香味很诱人,但是巫蘅觉得,这只兔腿大约没有眼前的人诱人。      从前觉得,他大约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前世在马车遥遥一瞥,满目悲悯和旷远,令人不敢攀附,可是现在却更多地觉得,他是近在眼前的谢泓,他比大多数人优秀,但他也是触手可及的。她知道,那些人一定在怨恨自己伸手将他拉入红尘……      可是有什么办法?      巫蘅接过烤肉,谢泓拭干净了手坐到她身旁,唇角一翘,“阿蘅应许了的谢礼,我可要讨了。”      “你说。”      巫蘅一向是个一言九鼎之人,虽然说话时已经顾不得吃相,虽然那群文人永远潇洒而雅逸,可她是学不来这些的,她需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她不是那种王谢府邸出来的名门闺秀,她再不可能拥有那些刻在骨中、沉入血脉的姿仪和风度,这一点他应该知道。      谢泓席地而坐,翩翩地扬着唇,“你与我共枕剩下四日。”      巫蘅:“……”      这占便宜还卖乖的男人,真的是那个高雅俊介宛如神仙中人的谢泓么?      “阿蘅不答应么?”      “咳咳,”巫蘅险些呛住了,瞪着他道:“谢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绽着唇只是看她,巫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咬唇道:“我应了你便是了。”      山阴的风光虽然不错,但住在山中日久,巫蘅有点腻味,这时候她想回建康了。之前在城郊,经由陈季止买了两亩田,现在已到了春耕季节,她不在,也不曾留书,她担心王妪不敢主持大局,误了时候。      这还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田地,拥有属于自己的钱财和家宅,这种感觉挺新奇的。      她有时候想把这些消尽郁气的话同人说,可惜谢泓却不是一个可以分享的人,他只怕会笑话她,因为一点小财便沾沾自喜,乐得摸不着北,根本就是一个女财奴。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欢喜啊。      偶尔看看风,看看云,她也能傻坐一个时辰,然后嗤嗤地笑起来。      但是傍晚夕晖沾染了凡尘之时,巫蘅要踩着一地碎光步入谢泓的白帐,这是她答应过的,但是现在却有些后悔,而且还被谢同拦住了,这人一如既往脸色如冰,“这次你是认真么?”      “大约不会比谢泓假。”巫蘅耸肩。      谢同撤了长剑放行,她在水边和桓瑾之说过的话,他听到了,也正是因为听到了,他才决定放巫蘅一马。唯独希望这一次巫蘅不要辜负谢泓。      巫蘅提步往里走,走到了白色的帘前,又回转身来问道:“谢泓这几年,惹过多少朵桃花?”      不说主动贴上来的,就说他自己主动招惹的,巫蘅有些想知道,她记得当年就是谢泓主动的,她也知道谢同不太有可能会说实话,不过答案还是令她很满足的。      “没有。”      巫蘅满足地进帐去了。      虽然她紧张焦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卧榻之侧多了一个人,明明男未婚女未嫁,什么名分也不曾定下,他送她的定情物她也嫌贵重还回去了,名不正言不顺地躺在一起,实在让她不安。虽然谢泓什么也不曾做,除了偶尔伸出手臂,将她抱进怀里温存一会儿。      她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否则他为什么骗她上榻,又什么不做?      夜里,身边的人已经呼吸均匀了,巫蘅把他锁在自己腰身前的手拿开,翻过身来,营帐外有清清淡淡的月色,映着明灭烛火,他的轮廓很清晰,每一道线条都是增之一分嫌长、减之一分嫌短的恰到好处,静谧安逸,有一种逐却烽火醉卧桃源的惬意和闲适。      “你可不可以舍弃这一切啊。”      这一辈子,就专心地陪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寂寞了太久了啊。      “谢泓,你一定猜不到,我已经知道了你是当年那个人了。”      “我不后悔当年没有从草堆里出来,因为那个我,并不是我——”至少是不完整的,那个懦弱的只会无数次出逃的巫蘅,并不是如今这个原本是带了恨与戾气来到这个时间的她。      深夜的里的叹息很清晰,幽幽地落在枕上。      没等她说完,谢泓伸出手臂将她一捞,巫蘅愣愣地被他又搂进怀里了,只听到深夜里一个宛如能催动花盛的声音,“可以。”      巫蘅想得又多又乱,已经不记得了,她也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可以”是指的什么。      一弯峨眉如洗,桓瑾之放下书简,忽然觉得体内燥热难耐,那热气被压制了许久一般,猛然地从四肢百骸里抽了出来,转眼将血液烧沸,他探了探胸口,隐约觉得是五石散催动的热气。他平时极少服用五石散,也并不喜欢那个。      自从巫娆那件事之后,他在饮食一事上一向谨慎,除了身边人……      他想起白日里桓邱曾经拿过一包五石散要给他,心骤然沉了下去。      依照他现在身体的热度,这五石散下的分量不清。视线摇摇欲坠,拉扯出几分模糊,他扶着桌沿,不甚一只酒觞砸在了地上……      他扶着桌直起身,体内的热如潮似海,烧得意识不清。朦胧中,仿佛有人掀帘而入,一袭明艳如火的宫装,颜笑如花,鸦发三千尽数流泻披散而下,赤着肌肤胜雪的纤足,妩媚动人地翩跹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还是不扯什么高大上的情节了(捂脸),专注地发一下糖,下一章……嗯,那是下一章的事,我只是留个悬念,轻拍啊么么哒。 #剧场# 洞房花烛夜。 巫蘅OS:谢郎为什么要和我傻坐了一个时辰呢?他为什么还不动手,啊,我不会要一直坐到天亮吧? 谢泓OS:老司机,你带带我…… 真是新手上路。 ☆、处置   这个夜当真漫长, 据说有人在不远处引燃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山火, 不少人担心山林焚毁,风势将火势铺开, 已经赶去灭火了。      三更时分,漫天星河如水, 倒映在澄溪之中, 桓瑾之自帐中走出, 谢泓好兴致地在凭水而立, 扬唇而笑道:“桓七好福气, 韶容夫人竟是一刻都不曾忘了七郎,想来你上次为了阿蘅得罪皇帝一事,她必也从中周旋了?”      桓瑾之体内滚热的燥意还没有消退,溪水边的凉风吹得那鲜红如血的颊染开沁凉如玉的光泽,华丽的紫锦袍上沾了蜿蜒而下的水迹, 隐隐漾出朦胧而惬意的暗光。他低头抚着胸口,没有答谢泓的话, 弯腰拾起一颗石子,将手腕割破了, 汩汩的血液滴在杂草碎石间。他翻开手掌, 让猩红的血沿着半截手腕坠落。      脚下墨绿的繁芜绵延着一尺暗红,谢泓负了负手, “你把她留在帐中了?”      桓瑾之浅浅颔首,脸上隐约的一丝媚态被逐渐褪去。这种五石散里加了些别的东西,尝了只觉得是寻常五石散, 但实际却大有不同。但桓瑾之知道,放血是最简快有效的法子。      谢泓乌墨一般的修长的发,在深夜里看起来漆黑飘逸,他走上前,将一只玉瓶按在手里,拔了红布帛塞,漫作无意地替桓瑾之倒了些药粉。      “伤敌一千,自折八百,不是聪明人所为。”谢泓收回手,散漫地将玉瓶收回来。      桓瑾之淡淡道:“我先前也不知桓邱有异动。”      “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也在帐中。”桓瑾之的目光,深藏着一抹幽深的决然,他已动怒,“被人算计两次,总也该回击一番。”      如果不是太过熟悉桓瑾之,谢泓也不会知道,他现在已经因为巫娆这件事而动了真格,只是——      谢泓笑起来,将手上的玉瓶捏了捏,神色看起来高旷而雅逸,半点没有为他担忧的意思,反而笑道:“谢轻泽是睚眦必报之人,这个天下人都晓得,他们猜不透你这种人为何与我为伍,殊不知,桓七郎也是这么一个会饿极反扑的——”      他顿了顿,不远处的浓如墨色的夜里,灼眼的山火在逐渐熄灭,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树林之间闪耀,而最终归于漆黑的宁静。      “现在的韶容夫人可没有尽兴,”谢泓眨了眨那双温和而促狭的眼,“现在看你,是否愿意为她留最后一些颜面。”      “她毕竟是韶容夫人,陛下现在只怕对我深恨入骨,太绝情了于我也未必是好事。”      桓瑾之微显冷漠的口吻,让谢泓不可小视,他认同地点头,“也对,这一回可没有韶容夫人护着你了。”      他微微一笑,拂开衣袖走回自己的白帐,不远处巫蘅披着雪白的袍,北风有些冰凉,她的鼻头冻出了缕缕嫣红,谢泓的微笑柔润下来,抚着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怎么醒了?”      为何会醒,自从上回巫蘅大半夜被人掳到城外之后,夜里她便更加警觉而浅眠,谢泓离开她自是有所觉察的,后来又听到人说附近生了山火,不禁想出来探一探,好在没等太久,他又折回来了,方才在溪边仿佛是与桓瑾之在说话。      她疑惑地问道:“出事了么?”      “不算太大的事。”谢泓挑了挑唇角,眼波宛如宁静的流水,澄澈的月光一般,又宛如微风拂过山涧,“韶容夫人让人在山头纵了一场火,刻意做了些混乱场面,她收买了桓瑾之的人,决心故技重施,寻花探柳,与桓瑾之燕好敦伦,成周公之礼。”      什么寻花探柳、什么敦伦周公,就是下流!      巫蘅的脸色微微一白,“事成了么?”      谢泓笑道:“桓瑾之又不是傻的。除我之外,大约没有人知晓,桓瑾之此人极善隐忍,谋定而后动,又何况是区区一点五石散。只不过这次却让他发现,原来他的心腹竟然倒戈相向,合谋你的嫡姐暗害于他。说实在的,阿蘅,你的嫡姐当真蠢得让我肃然起敬。”      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连带着将巫蘅一并也算进去了,终归巫娆和她是一家的,巫蘅瞪了他一眼,努了努唇道:“那现在那边是什么情况?”      谢泓执着她的素手往回来,清润的眸泠泠然,如湖如溪般潋滟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五石散和媚药那两样东西,自然是该让巫娆和桓邱一道消受的。你的嫡姐寻花探柳之欲也算得偿圆满了,我原本想着这时便把山上那群傻瓜叫下来,一起冲入桓瑾之的营帐看场好戏,桓瑾之太也谨慎,不肯叫这丑事败露,上达天子处。”      原来桓瑾之是打算暂且放过巫娆,巫蘅轻轻碰了碰他的胸口,嗔道:“谢十二,你心怎么这么黑?”      谢泓抿唇,噙着淡淡的笑,却不怎么说话。      天下人怎么会错看他?谢泓原本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去年巫娆指使人要侮辱巫蘅的事,她就算忘了,他也全替她记着。      想到当年回报的手段,谢泓的笑意泛冷起来,“想来当时的二十个裸男,也不足让你嫡姐满意。”      加上后来的桓九、皇帝,巫娆竟还有心思打桓瑾之的主意,啧啧。      五更天时,山间缥缈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朦胧而宁静到极致的清溪流水之音,淙淙涓涓地自溪石上淌过,扑灭山火的人疲倦归来。      江庚憋了许久,正要出恭,与身旁的人萧邑说了一声,便提着衣摆越开人群往侧面走了去。      这地界茂林修竹很是青翠,绿障叠云,他见地方隐蔽,也不起什么疑心,只是才撩开衣袍,忽而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他尴尬地顿住手,把眼往旁一瞟,正见桓瑾之搭得规矩严整的帐篷,渐次传出些不合时宜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动静。      江庚狐疑地靠了过去,里头燃着灯火,将白帐映得昏黄,两个纠缠的人影起伏摇摆着,忘情醉人,仿佛完全不留意周边的人。      “嗯……慢些慢些,你要折腾死我么!”      “真是个荡.妇!”      紧跟着又是“啪”的一声,无比清脆,江庚仿佛觉得自己臀上一紧,似乎是自己中招了,他虽然也有过不少妇人,可从来没有哪个像这个女人一般,那声音当真柔媚入骨,销魂欲醉。      少年一张柔和秀美的脸涨得通红,万万想不到桓瑾之竟然在里边行欢好之事,猫着腰转过竹丛,拔足飞奔起来。      萧邑吹了灯,也没等到他,翻过身睡去了,许久后,江庚才面红如血地走回来,蹑手蹑脚地爬上他的榻,一颗心鼓鼓荡荡的,又七上八下,耳边却是那个女人酥魅勾魂的声音,一声一声,仿佛要从耳中震到心底里。      他的脑海里全是那个如波浪起伏的身影,曼妙如水,哪里还能入眠安寝?      幸得萧邑也已经熟睡了,他心里暗暗计较着,再无睡意。      巫娆衣衫不整被扔入自己的马车时,一个少年随从交给巫娆的婢女一瓶药,语气淡薄,“这药是我家郎君吩咐给的,他说了,韶容夫人毕竟是夫人,还是莫要不慎留下桓家的血脉,九郎只是太不值得。”      咬着布衫呜呜咽咽地哭着的巫娆,只听到马车外那人说话,也能想象到当桓瑾之说出这话的时候,是何等凉薄无情,对她厌烦不胜。      她把头磕在车壁上狠狠地砸,砸得红肿了半边额头,一个婢女捧着药掀开车帘,为难道:“这是桓……”      “我知道了。”巫娆又悔又恨,用拳猛地砸向车顶。      黎明前曦光寡淡,桓瑾之坐在青石上,水中的倒影浮出一个清瘦俊美的脸,忽听得身后桓邱噗通跪地声,忏悔道:“郎君,桓邱有愧于你。”      桓瑾之从青石上起身,他转过来,淡淡地道:“你无愧于我,处置了巫娆,我该谢你。”      桓邱低着头眼光一转,却揣摩不透桓瑾之的心意。一直以来,他照顾桓瑾之尽心尽责,是从真心里想保护他、听从他,桓瑾之心里应当是清楚这些的,所以他才会拿不透桓瑾之的心意,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过了许久,身后有两人走来,拿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冰冷的触觉让他惶恐地发抖起来,愣愣地看着桓瑾之,“郎君?”      桓瑾之有些冷漠,“我不会杀你,只是,自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身边的人。桓家也再不会有你桓邱,姓什么都可,我会遣人送你回老家,这是你应该得的。”      说罢,他衣袖一卷,沉着脸色走了开去。      桓邱痛苦地闭上了眼,自今以后,桓氏一门的荣耀富贵,再与他无关。闭门之后,他是建康落魄子。姓什么?他原本就是漂泊的无根之萍,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他这一生,发迹于卑微,熬了十年才有跟在桓瑾之身边的机会,他比任何人都谨慎,可仅只是这样的高度,也让人飘然,不知天之高地之厚,铸下大错。行将踏错,一无所有。      巫蘅等了一会儿,才见到迟归的谢泓,彼时她正帮老人摘桃花,老人酿酒的技艺很娴熟,巫蘅喜欢他的桃花酒,所以特意塞满了整整一筐,谢泓走来,笑道:“阿蘅,桃花酒都是用来作嫁妆的,你怎么心急至此?”      巫蘅僵了僵,愣愣地说道:“这——这不是师父喜欢的么?”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谢泓秀逸的笑容更衬得容姿如玉,眉目舒卷开一股淡雅风流意,“师娘初嫁时,唯一的聘礼就是桃花酒,师父他酿了一辈子的酒,全是为了她。”      “竟有这一说。”巫蘅有些怔忡。老人是个痴情人,守了一生啊。      谢泓不及收敛那一抹微微如桃花色的浅笑,修长光洁的五指捧起一簇竹筐里的嫣粉的花瓣,喃喃道:“倒是可以酿四五大坛,等搬上花车时便开封,我要让半个城池染上酒香。”      巫蘅目光一呆。      花车什么……谢十二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我的假期要结束了!!! 嘤嘤嘤,好享受蛀米虫一样的生活,不想去上学啊啊啊—— 好的,发泄出来果然好多了。 ☆、交心   自那夜后, 巫娆便不曾出现了, 也许是在桓瑾之这里屡番受挫,不得已放弃了, 又或许是在策划什么更好的法子。      巫蘅见下游汇聚的小石潭里有不少白色的游鱼,怕诸位名士讥笑, 独自一人将石头磨得锋利了绑在木棍上, 挽起衣袍, 下水捉鱼。      烤肉和干粮吃了六日总是会腻味的, 幸得明日就要散筵, 今晚临行前还是要犒劳一番自己。      月光落入清澈的水里,宛如鱼鳞珠玉般的碎光熠熠,巫蘅装了半篓鱼,踩着小径碎石一路往上。      蜿蜒的曲径没入花林深处,烟霭氤氲, 满树红色的浪,深深浅浅地拉上夜色的朦胧, 这时候人声安静,山路有些崎岖, 巫蘅走了很久才走到兰亭, 但里边已经有人了。      她无奈之下转投他处,在水里有一只游船, 巫蘅隔着淡淡的雾色,定睛看清了那一袭高雅如云的白衣,斜斜倚靠在船头的谢泓, 岸边陪着几个随从,巫蘅笑起来,走上去把背篓交给谢同,“今晚烧了吃吧,明日沿水路上建康。”      月光在船头招摇,巫蘅稳了稳脚下,踩着满船皎白上前,谢泓似在闭目沉睡,手里捏着一只折成三角的纸团,听到动静,雅秀的眉宇舒卷开,他淡然地撑着一只手肘来,将纸团放到她面前,“阿蘅,我也不知,你何时背着我偷偷办了这些。”      这情景,就仿佛是自己办了坏事,结果还被人拆穿了,巫蘅有些窘迫,接过纸团揉开来,原来是柳叟给她写的信,耕种时节到了,他和王妪主持了播种一事,越俎代庖,特寄书请示她。      巫蘅仰面躺下,不着痕迹地说道:“不可以么?”      没等到谢泓回答,她又道:“你和我不一样,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回你的谢家,我却是真真正正一无所有之人,你说我汲汲于名利富贵也罢,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谢泓微微顿了一刻,他放开撑着头的手臂,失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驳了这么多,我何时不许你留后路了?”      “嗯?”巫蘅有些惊讶,她偏过头,谢泓躺在她的右侧,隔得很近很近,看得也比以前都要分明,嫣红的唇瓣微微上扬着,安逸而惬意地望着一天银河,双眸便仿似这银河里璀璨的星辰,明澈剔透。      “你当真不生气?”      她留下这么一笔钱却不告诉他,是预备来日谢泓有负于自己,退而求其次的。      山风飘来唧唧的虫鸣声,巫蘅听到他低低的清浅的声音:“人心难测,何况是谢泓,我被防着也是应得的。”      巫蘅想说才不是这样,可是她说不出口,转而问道:“你还会娶我么?”      月光下白衣胜雪的人影,衣袂飘拂过她的脸颊,一旁的男人好整以暇地问道:“急色至此,阿蘅,你担心什么?”      “我……”      “难道我与你、与家族是闹着玩,戏耍了你,骗你的心,我便会因为回击你放弃我而快慰?”谢泓扬唇,那笑意说不上冷,但是很清绝,巫蘅一时也不敢再说什么惹他生气的话。      谢泓将她鬓边的发撩开,他的手指宛如春风,很慢很慢地完成了这个动作,才看着她,极缓慢而沉稳地道:“这一次,你再逃了,真的就没有下一次了。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难道她以前逃过两次?      巫蘅皱眉道:“第一次在扬州,那不算逃,我是被抓走了。”      她想他应该是知道的,毕竟那时候谢泓就很照顾她,他随人去镇上找大夫,自然也留了人照拂她,可惜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巫蘅的眸静静地坠入了湖里,冷静、近乎残酷地扯开唇角,自嘲一般地道:“我被他们抓走之后,带到城郊,那个贼匪头子,本来就不懂什么礼数,自然也不顾及什么,将我拉我草丛里要侮辱我……”      手上一阵温暖,她低下眉睫,却是他轻轻地握住了,谢泓如水的眼泛滥着一丝痛惜和柔软。他像在鼓励着让她说下去。      “谢泓。”她没有从他清明的眼波里看到一丝一毫的鄙夷、不屑,这是令她震惊的,但也是令她又甜又涩的,她的视线也随着月光的倾斜朦胧起来,一缕淡淡的晶莹从乌黑如墨的青丝间泄出,“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遇上野鹤老人,也许,我早已身首异处。”      她个性倔强,如果说重活的这一世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她骨子里带了一种狠,一种决绝。      她也让他知道,他在她心里是多么不同,除了谢泓一人,旁人都没法再走入她的心底,逼着她接受不爱的谁……      谢泓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岸边的几个人背过身,只能听到一点点动静,心里都在猜测着郎君正在做什么好事。      但没有一个人敢作声的。谢泓抽出一条雪白的丝帛,替她擦干泪水,温柔俊逸的脸映着湖水与月光,宛如玉璧般透明。      船行处,落英如雨,缥缈、清寂,水面映着巫蘅的霓裳,和反反复复的心事。      他撑着手臂,徐徐地依着船舷俯下身,在她的唇上虔诚轻柔地契合,巫蘅闭上了眼,他移开唇,幽幽的双眼满是悲悯和怜惜,“那时候,很怕?”      不敢指望着萍水相逢的他,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可是——“不曾怕过,无惧一死。”      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一死。      他扬着唇,刻意避开那些,微笑道:“野鹤先生么。那还真是一种缘分。”      巫蘅怔怔看着撑着手臂在她头顶的谢泓,这个姿势终于让她有点羞耻地推翻了此前所有的认知,谢泓怎么会稚嫩涩拙得像个寻常少年郎?他轻薄起她来,自然要得心应手更多的。      “什么缘分?”      “我的字还是他取的。”谢泓想了想,叹息了一声,道,“他在山中隐居,不肯轻易入世,我只好上山登门,他嗜棋成癖,我与他对弈三日,他败了,替我取了字。”      “有什么寓意?”      “他说,泓,水深而广,覆压必重,不如取个‘轻’字,潇洒自如。还说——”他薄唇一掠,竟是又在她的眼皮上亲吻了一下,愉悦地笑道,“我生性悲悯,看似无情,实则重情,若是不幸遇上什么寒门女,教我避而远之,以免一世所累。”      巫蘅自然想不到他和野鹤先生还有这等渊源,那的确是个世外高人,巫蘅也不由不信,拿拳碰了碰他的胸口,“他真要你对贫门女退避三舍?你怎么答的?”      他笑了笑,“我说,我已遇上。”      早在弈棋之前,他已遇上一个她。      纵然是一世所累,也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所以谢泓从未后悔。最初没有避开,最后已经不能了。      “轻泽。”      “嗯?”谢泓的眼睛里落入斑斓的色彩,光洁优雅的下颌曲线有致,近乎完美,她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唇碰他的下颌,柔软地碰了一下。      谢泓的笑容很绚烂,恍惚之中仿佛又邂逅了一年前的那个少年,光鲜耀眼,衣履生华。      不过现在这种光华还是内敛了一些,水边走来一个部曲,捧着清炖的鱼汤,鱼香满溢,谢泓偏过头,正襟危坐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巫蘅好笑地以为他假正经,借着船边桨将船靠上岸,夜里的风飘飘震荡,湖水天光一片深邃微白。      谢泓衣着单薄,上了岸,巫蘅四处一瞟,见到谢同脚边横着几根枯枝,她捡过来往上垫了些干草,用火石磨出火星,烧出一簇火苗。谢泓低头看着她忙,唇边是极致宁静的笑意。      这一晚喝的鱼汤才是来这六日吃的最丰盛的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巫蘅靠着谢泓的肩歇憩,一直到深夜露重,竟然睡着了。      谢同走过来,掩唇咳嗽道:“郎君,还是唤醒她,回帐子里歇吧。”      谢泓瞥了眼熟睡的巫蘅,眉心不可觉察地蹙了蹙。      谢同登即会意,郎君是不忍打搅巫蘅的美梦,故而又诚挚建议道:“不如,属下等人抱……”      这一下,谢同生生因为自家郎君瞪了一眼而把后边的话都给吞了进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谢同望着那远去的纤白的影子,拄着剑幽幽道:“郎君他什么时候抱过人,你们见过么?”      “回头儿,不曾见过——”忍笑的声音吃吃的,“郎君之生猛,待明日可观。”      事实上他们想多了,巫蘅也想多了,她这些天日日和谢泓同床共枕,这厮什么也不曾做过。      正人君子到可恨。      巫蘅醒来的时候是在船上,身边谢泓架着一张琴在膝头,断断续续地试着音。      他还是听了她的话走水路回建康。巫蘅视线微微一凝,身后跟着十几条尖刀船,他带来的人马不紧不慢地跟着,当先的一条船上,就只有他们两人。      这船都不避视线的,巫蘅想说什么,都觉得被后面人听了去,不大自在。      谢泓探指拨着琴弦,琴音疏疏淡淡的不成调,但他很有耐心,巫蘅听了听,觉得今日的谢泓有些异样,分明还是温和如春风映柳潭的一张脸,眼波也很平静。      可是巫蘅察人观色已经学会得很透彻了,尤其是这几日近乎朝夕相伴的他。这个人表面上可能云淡风轻,什么话也不曾多说,但是眼下他很明显不大对劲。      “怎么了?”巫蘅也不知怎么了,觉得心里有些滞闷。      谢泓停下弹琴的手,瞥了她一眼,扬唇道:“阿蘅,你告诉我,刘敬是什么人?”这目光,看似温柔而多情,春风悠暖之中,巫蘅却只觉得一阵冰冷,从头凉到脚。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你们可能都忘记了,巫蘅以前有过一个前夫的。一个和皇帝差不多的那种男人…… 啧啧。男主吃醋了。 ☆、梦呓   巫蘅的脊背僵了僵, 她偏过头, 试图从谢泓的眼中窥探出什么来,可是藏得太深之后, 他又悠然地撇过了眼,宛如天边高雅自在的流云。      他问的人, 是刘敬, 他不可能知道了些什么, 巫蘅自以为平日里隐瞒得很好, 连王妪和柳叟他们也都是不知道的, 谢泓自然更不可能。她表现得太慌乱,反倒露了马脚。      镇定了一番,整顿了精神微笑地扶上他的小臂,“那是巫家的一个家奴,我以前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上回巫娆给我下药, 原本打算让他——”      谢泓垂眸,食指在琴弦上一挑, 淡淡道:“你的嫡姐大约只会下药这一招了。”      “说起来还真是。”巫蘅表示认同。      谢泓抿了抿唇,也不说什么, 一阕琴曲自指尖优雅超凡地流淌出来, 涓涓如水。      两岸碧树浮影,水底柔绿的纤草随波婆娑起来。风一荡, 满湖如翡翠生光。      到了建康,弃舟上岸,谢泓也没有再问过关于刘敬的任何事, 仿佛只是随口提了那么一句。      车马摇摇晃晃的,老远便看到柳叟等在前方的一片松林里,巫蘅要下车,谢泓伸手揽住她的肩头,低语道:“你每一次都没有跑掉,那个心思你还是别动了。”      巫蘅笑道:“我几时真要逃过?”      “那就好。”谢泓的声音透着一种沙哑,很罕见,他渐渐松开手,“再敢跑,我会打折你的一双腿,让你只能在我身边,永远不能离开。”      听着语气也不是威胁,巫蘅蓦地角色脖颈一凉。她哆嗦了一下,越过车辕跳了下去。      甚至不敢再看身后的谢泓,对身前的几个部曲挤了点虚伪的笑容,心惊肉跳地往外走。      她简直要怀疑谢泓是不是沿途被人掉包了,他从不曾威胁过她的。      柳叟见巫蘅脸色有点苍白,试探地问道:“女郎,怎么了?”      巫蘅的双唇抖了抖,她惊愕地望向柳叟,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这边了,她回眸一望,那边谢泓的车驾也已经远去,潇洒得不带走半点云翳。      一定是哪个地方不对。      巫蘅抹了把脸道:“没事。”      好不容易捱到回府,几个仆人前前后后地布置着,她才不过离开不到一个月,就仿佛久别重逢,王妪在园中搬了几株鲜妍明媚的花卉,花期尚佳,修长的花枝纷纷扬扬地散着芬芳。      巫蘅把王妪单独唤入自己的房内,用被抵着房门,以一种极缓慢的语调问道:“妪,你可认识刘敬?”      王妪一愣,像是被骇了一跳,巫蘅心思一沉,果然还是有问题么?      “妪怎么这般反应?”      这一定是不太好的预兆,王妪冷静下来,她无奈地小声道:“这还是我无意之间发现的,夜里偶然路过女郎房间时,女郎梦呓了,喊的正是刘敬。”      巫蘅血脉逆流一般,直直地僵在原地,怔愣道:“何时起的,我怎么不知?”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发现时,那时女郎险些被大女郎的人侮辱,那是在那事之后了,女郎心思细腻又沉稳,什么话都不说,什么苦也不说,所以梦里会有梦呓,我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女郎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了,这个刘敬究竟是何人?”      巫蘅咬了咬唇,“妪先说,我夜里说了些什么?”      她无比确信一点,那就是谢泓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同吃同睡,她夜里梦呓露了原形。      王妪为难地咬牙道:“女郎,那些话,恕老奴无法口述。”      原来羞耻到了这种境界,连王妪这种见多识广的老人都……      她想泪洒当场,谢泓到底都听见了些什么!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她有说梦话的癖好!巫蘅眼眶一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妪也有点心急,卷着湖蓝的襟袖低声道:“我用笔写下来罢。”      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巫蘅挑起了烛花,王妪为难地看了眼站在近处的巫蘅,背过身,提着笔在纸上写了良久,仿佛中途都害怕巫蘅看到,最后把笔搁在榻几上,匆匆道:“老奴告退了。”      巫蘅惊奇地看着王妪逃窜似的往外走,难道真的——      她徐徐地偏过头,月光被王妪推门的动作倾洒了进来,窗棂精致,筛下一地零落碎玉,巫蘅抱着一颗不论什么都能接受的决心走到榻几边,王妪将纸折好了,她伸手拾起来,谨慎地一点点拉开。      碎纸的摩擦声窸窣得让人耳朵发痒,王妪的字只能算好认,巫蘅顺着行读下来,脸色一道道青完了!      “刘敬,你这个混账,你敢这么待我,迟早我得了势,阉了你这小人!”      “你喜欢虐待女人,我一定上妓.院找天下手段最狠、相貌最丑的女人糟蹋你。”      “明明是你高攀不起,我嫁你是我运道不好,你凭什么……”      ……      巫蘅哆嗦地仰倒在榻上。      她竟然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前世被逼着嫁给刘敬,她心里有那么多怨言。可是她记得前世的自己被巫娆的手段磨平了性子,后来便一直忍气吞声备受煎熬,原来是被逼得太狠了无处发泄?      等等……      “我嫁你是我运道不好……”巫蘅反复地把这句话看了几遍。      这时她想明白,谢泓一定也听到这句话了,巫蘅想捶床大哭。他怎么不追问到底,她敷衍搪塞了回去,在他那里就彻底了结了?      巫蘅又哭又笑,她会不会一辈子都无法在他面前洗白了,巫蘅发愁地睡了一夜。      翌日王妪要为她准备盥洗的水盆,却发觉房里不见了人影,她愣了愣,想到昨晚写的字,女郎也觉得害羞不肯见人了,说实在的,每晚听到女郎那些话,她自己都老脸发红。平白一个清秀女儿家,平素里虽然不拘了些,但端庄娴静还是有几分的。      王妪以前不曾留意,现在越想,便越觉得巫蘅是得了癔症,大惊失色地要找医者来探脉。      ……      建康城谢了一场花事,满城轻红如絮。      庾府外,一个红裳艳灼的少女,踩着精致的木屐,发髻间别着朵绯红繁复的簪花,摇曳的红裙宛如一簇燃烧的火。这个少女鼓足了气要摘树上挂着的那只粉蝶纸鸢,几个竖着总角的孩童鼓着掌又诧异又欢喜地围着两人合抱那么粗的一颗古树。他们眨着清澈的眼,等着这个好看的姊姊把纸鸢取下来。      庾沉月才扒上树就觉得不对,生疏了。      在喜欢上桓瑾之,决心为他变成一个腹有才华、端庄婉静的庾氏女郎之前,她幼时是被扔给二嫂带着的,二嫂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自然管不住她,庾沉月爬树下河,这些事倒是没少干。      这几个总角孩童还有她同宗的一个堂弟,她遥遥一看,纸鸢挂在树梢,便觉得这事对几个孩子而言太不容易,她摊了摊手接下这个活儿。      庾沉月看似轻灵地爬上了树干,她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手生到泯然众人,再也不能有那么矫健的好身手了,幸得这几年马术没落下,四肢骨骼还是健康有力的。      “阿姊,在那边,再爬高一点!”堂弟跳着在树下指手画脚。      庾沉月有点无奈,抱着树干感觉自己随时可能会滑下来,但又不甘心自己已经爬了这么高了,正该一鼓作气攀上去,横斜的枝干很粗壮,盛人不算难事,庾沉月摸索着慢慢腾过去,伸出脚在树干上勾了勾。      “沉月!你爬那么高作甚!”      忽听得庾叔亭的一声沉喝,几个孩童瞬间作鸟兽散,庾沉月被吼得心神一颤,一脚没勾稳,跐溜从树上掉了下来。      足足丈许的高度,庾沉月心道今日恐怕要摔得四脚朝天丢尽颜面了,身体飞快下坠,忽觉得一双手臂稳稳地托住了自己,他身上还有淡雅的熏香的浅味,庾沉月猛地睁眼,正见到抱着自己的人,一张疑惑的若有所思的俊脸。      她紧张地下意识勾住他的紫袖。      庾叔亭自身后走来,有惊无险道:“还好桓七兄及时接住了我这顽劣的妹妹。”      他顿了顿,又惊喜道:“瑾之,你这不能近妇人的病好了?”      桓瑾之眉头一蹙,将庾沉月放了下来。这事庾沉月也听过,据说桓瑾之能毫无障碍地碰到巫蘅,所以后来对她另眼相待,那现在呢,他可以碰她了。      她又惊喜又矜持地看着她,袖中的手捏慢慢地张开了又捏紧。      岂知桓瑾之只是皱着眉头,转过身道:“庾兄,桓七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先走一步。”      说罢,便不再等庾叔亭说话,那抹高颀俊雅的紫影便迅捷地消失在了花影树痕尽头。      庾沉月有些失落,看了眼掌心,方才抓着他的袖口,仿佛还有一丝余馨,闷不吭声,只是嘟了嘟唇。      庾叔亭摇着绢扇,在她的肩头掸去一片碎叶,低低一笑,道:“有什么值得你失落的,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你上次不是还说,再也不要心悦于他,不要逢迎于他么!”      庾沉月受不得激,咬着牙气哼哼地道:“阿兄且看着,我自然会放下他的!”      那人离开那么快,对她避如猛虎,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庾沉月也不是拧拧巴巴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我知道你们猜出来了。 不过今天作者君有点小悲伤,收拾行李,明天又要奔赴远方啦,别指望我会在车上码字,哈哈,那是不可能的~(我怕坐过站) 摊手~ ☆、有来有往   桓夫人发觉桓瑾之脸色有些郁郁, 作为母亲她素来最疼爱这个儿子, 便问他:“怎的行色匆匆的?”      一言不发的桓瑾之,听到母亲问话之后, 眼眸复杂地说道:“母亲,我要女人。”      桓夫人被这话炸了一炸, 愣愣道:“你说什么?”说着便要拿手掌去探他的脸, 桓瑾之白皙的脸簇着两朵薄薄的红, 她疑心他是否生了病。      桓瑾之有些不自然, 他退后了一步, 低声道:“母亲别这么看着我。”      这时桓夫人才觉得他还是正常的,只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了妇人?他可是从来不近女色,不是不愿近,而是不能近,所以蹉跎至今, 连门姻亲都不曾定下。      恰逢添水的婢女莲步盈盈而来,桓夫人也不挑人, 见她模样还算秀美,淡淡地吩咐道:“你且过来。”      那婢女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见桓瑾之也在, 便颊生红雪,不敢多看一眼, 谨慎地走了过来,桓夫人道:“这是我身边的,你若看着也觉喜欢, 可以要了去。”      婢女跟在夫人身边日久,怎么会听不出这意思,登时羞臊得脸颊宛如芙蓉坠露,顾盼盈盈,一双含水生光的明眸也不知道往何处瞟,但实在不敢看眼前俊美无俦的美郎君。      桓瑾之抿了抿唇,可是这感觉完全不对。女人站在面前,他只有一种极淡的憎恶,他知道这种感觉不该,也曾为此极度惶然,尽管这个婢女也是上人之姿,可他竟只觉得厌恶,没有其他,只是厌恶。      为何不对?      他无数遍克制自己,试图说服自己,试探着伸出手指,但离那个婢女还有足足半尺远,指尖又犹豫地顿在空中,桓夫人提起的一颗心又摇摇欲坠,桓瑾之最终还是皱眉收了手,他不能接受,原来还是不能碰。      “母亲,我懂了。”      桓瑾之一越而出,蒲纹锦绣的紫衣飘曳着出了正堂。      婢女一脸泫然委屈,桓夫人挥退她,心里犹疑不定,她实在也不确定,桓瑾之这病还能否有好转的时候。      谢泓正对着一丛绿翠的竹摆着棋盘,纤白的长袍随风浮动,隐约的暗纹宛如水般流泽,他脸色从容,恍如一朵朦胧而秀雅的白昙。      “天下间被软禁了还能这么从容不乱,有兴致摆棋的,唯独你了。”      谢泓淡淡地挑起唇,对谢澜道:“五哥可是嫌花楼里的女子不好,你出现在这儿可奇怪多了。”      这个谢十二,说话从来不怕得罪人,何况是亲哥哥,谢澜有些哑然,“父亲不让你出门,也是为了你好。”      “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说客了?”谢泓凝视着棋局,悠然地落下一子,淡淡道,“我真想出去,他几时困得住我。”      “那你——”      “我敬重他,所以甘愿受他摆布,除了阿蘅,我什么都可退让。”      谢泓的笑容太清雅无尘,即便坐在对面,也看不透他太想什么,可也许又是因为太过纯净剔透,反而当人不惮以最坏的深意去揣测时,反而适得其反。      对面有些沉默,谢泓一局棋终了,简单用白净的素绡拭了拭手,“五哥身在瓮中,还有闲情管我的闲事。昨日才带回来的小妾,这么快便腻了?”      谢澜皱了皱眉不说话,他放下手,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五哥。”      说起来眼前这人流连声色,近乎夜夜笙歌,美人在抱,谢泓以为难得缘分,他真是问对了人,谢澜挑眉,“你还有事想不透,要问我的?”      “嗯。”谢泓飞快地颔首,他起身,神色犹疑道:“若是一个喜欢你的女人,夜里唤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却听不出是咒骂还是……”      谢澜脸色微变,不待他说完却已拂袖而去,再不回头。      饶是聪慧如谢泓,也不明白自己怎生得罪了他,不巧谢同走来,压低了声音尴尬地告诉他:“郎君你忘了,五郎是怎么同他的夫人生了嫌隙的?”      谢泓恍然大悟,原来他不甚戳到兄长的脊梁骨了。      他摇头失笑,“我以为这么多年他早就想透了,原来还是端着他的傲气和那点颜面。”谢泓负着手微微垂眸,甚是语重心长,“要那点颜面,怎么栓得住妇人心。”      谢同心想,是的,珠玑之言,郎君你是早把脸皮扔到长江里了,才能让巫蘅死心塌地。      这几日谢泓足不出户,有心让巫蘅自我反思一下,该拿什么说辞来见他。不过巫蘅没有为这事烦心几天,巫家又断断续续放了些丑闻出来。      有些实在不堪入耳,巫蘅便对王妪道:“日后这些事王妪也不必打听了,太污人耳朵,也教人以为王妪长舌。”      巫蘅仰头瞥向随侍的王妪,道:“主母前几日还是去了别院?”      “是。”王妪道,“近来风声有些吃紧,主母要避嫌,便先搬到别院去住了几天。巫家的近况很是不好,老奴打听到,主母已经自里头拿了不少东西变卖。”      这是一个家族腐朽败落的铁证了。      巫蘅是经历过两遭的人,她知道,一旦入不敷出,就会有变卖家财的现象,但这些其实也只是饮鸩止渴而已,不图长远地可以苟存一阵。      “难道巫娆便没有接济一下?”      说到她,王妪的手紧了紧,“她入了宫,常伴圣驾,自然心想着要摆脱原来的那个破落家户,她与主母素有龃龉这女郎也是知道的。”      母女不合是真,难道巫家有难便不是真了?      巫蘅出身巫氏旁支,也是分支的一个庶女,她对巫家存有敬畏和不忍这也是寻常事,但王妪真正不放心却是另一件,她愁眉不展道:“女郎,奴为你找了建康城最好的大夫,女郎的癔症也该治好了才是。”      巫蘅:“……”      这事说起来太也玄妙,匪夷所思,巫蘅不指望王妪能理解,但是——“咳咳,去年我大病了一场,请医抓药的钱算起来就太多了,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个、这个癔症,我确实没有,即便是真有,一点琐事,不值得再重金医治了。”      “这……”      巫蘅诚恳地劝,“是的,王妪总该想想我们的生计,一点小症状而已,不足挂齿。”      劝诫王妪不请医治病容易,向谢泓解释这个事却不太容易,那人真对她动了气,要在谢家不出来,她哪里有那个本事去见他。      幸得这时外头水秀传信来说,檀羽他们来了,巫蘅简直如同逢了一场及时雨,穿戴严整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王妪咋舌地想,但凡沾上谢十二一点半点,女郎就丢了一贯的冷静了。      岂知檀羽只是来送一封信的,按照谢泓的嘱咐,不疾不徐地道:“郎君说了,这几日他时常想一些不该想的事。”      巫蘅的心突突地跳,这厮不会在想着她和刘敬的关系罢,她干巴巴地拧了拧唇,有些说不出话。      檀羽又道:“上次女郎雪夜被扔在城外一事,郎君找到了些眉目,藏在信里了,他说了,女郎若是想抱复,自凭本事,不必过问他。”      巫蘅把信捏得皱皱巴巴,为难道:“他可是提起我来,十分不悦,甚至有所猜疑?”      长姿而立的少年,了然地笑道:“郎君人如其名,他的心思跟深水并无二致,我等也不敢妄加揣测,倒是女郎,如今是陈郡谢泓枕边之人,你该更了解些。”      枕边之人说的难道不是妻子?      巫蘅心道她还没真和那厮有什么,倒是人里都传开了,若真有了什么——依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便不有什么,好像也不由得她了。      她脸红而苦笑着抽了信往回走。      抓走她的人,是一个想促成她和谢泓,但是又对谢泓和她深感不满,使了一计出了口气的人。      何止是找到了些眉目,谢泓那厮分明是知道,刻意三言两语不着痕迹地点拨她,想看她抓耳挠腮,为这事辗转反侧地困苦,如他这几日心思不胜烦忧一样。      可是巫蘅偏不如他所愿。      抓她的人绝没有置她于死地的目的,反而像是一早算准了谢泓什么时候会途径那儿,一定会救起她,所以刻意开了个玩笑。即便是谢泓自己,都是有可能做的。      她决计不上他的当,既然他这么坏心肠,她便晾着他,让他再为刘敬的事纠结几日。      “主母在别院住着还不曾离开?”      这话问得是王妪,王妪摆了本来在厨房帮衬着水秀生火,想到放在廊下遗落的蒲扇,回来取的,听得巫蘅一问,不及多想,回道:“不曾,据说是要小住几日。”      巫蘅的唇淡淡地上扬,“好极了。”      眼前的巫蘅,双眸幽黑如子夜,狡黠而透着一抹若隐若无的阴郁,看得王妪胸口一跳,但不敢问什么。      黄昏一缕暮色牵缠在香萦粉瑞的花枝上,玉簪螺髻的巫娆食指挑开书信,倒是真没有想到,上次她将巫蘅请入宫中来,不但没能达成事,反倒让人都知道了她巫娆有个流落在外的姊妹,竟甘心给她当个信使,把东西送入后宫来了。      “夫人真要出宫?”      这明显是一个圈套,与巫娆不同,巫蘅不擅长阴谋诡计,这是一出阳谋,她去也可,若是没有那个见她的兴致,凭韶容夫人的身份,要驳了巫蘅实在太容易。      只是,“我毕竟是韶容夫人,她不敢动我,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还真想见识一遭。”      “夫人……”      “不过见她区区巫蘅而已,约见之处还是我巫氏的旧宅,怕甚么!本宫带着你们,怕她一人做甚!”      婢女瑟着身子,有些惊恐地想,她不过是不服气罢了,因为她不服,所以才事事与巫蘅争赢,这些日子,这后宫所有伺候过巫娆的人都明白。      巫蘅欠了她什么?如果是桓瑾之那一颗偏颇的心,可是人家巫蘅心心念念的只有谢十二郎啊!      所以在巫娆心底,巫蘅攀上陈郡谢氏的谢泓,她也是嫉恨的,那份嫉妒早已由情深改变了初衷,腐烂得腥臭而丑恶,她身边那些人都不齿与其为伍。这些日子连皇上也另结新欢不大宠着她了,她竟似仍在做那白日梦,可悲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巫蘅:麻蛋太喜欢欺负我了,就把你当咸鱼干晒几天,就是这么傲娇!谁还不是小公主咋滴! 谢泓:我吃醋了她都不来哄哄我?这媳妇儿不要也罢。 某呆:可以的。 谢泓:……本郎君只是随口说说。 ☆、巫娆被绑   巫蘅这个约才立了, 从宫门外回来, 建康城风物如昨,衣履光鲜的男女不论是闹市之中, 还是人烟僻静处,几乎都可以见到, 建康繁华物盛, 看了一年之久也从不觉得腻味。      才到自己家宅门口, 柳叟把车停下, 巫蘅推开车门, 视线正好撞上一辆雅致轩华的马车,刻有谢氏族徽的,即便没有印徽巫蘅也能一眼认出,她抿了抿唇,心知是谢泓到此。      “叟, 我一人进吧。”      柳叟忠心耿耿地不说话,巫蘅踩着车辕, 扶着柳叟递来的一只手施施然下车。      但是她极快地便发觉,来的虽是谢氏的马车, 但空无一人, 依照谢泓的身份,身边必跟着谢同等部曲, 再不济也有檀羽等人左右随扈。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巫蘅心思一奇,忍不住“咦”了声,柳叟咳了咳, 道:“谢十二郎该是想方设法地提醒女郎,不论女郎要做何事,心里须得惦记着他,一刻也不能忘。”      巫蘅:“……”      “他人没有来?”      柳叟老气横秋地道:“应当是没有。”      巫蘅“哦”了声,谈不上有多失落,方才送信回来的从容与自在却都没有了。但心里总是不甘心,她推开谢泓那架马车的车门,里头铺着严整的被褥,还有一副丹青,用细腻的纱绸卷了,她微愣了番,取出画来,细细地沿着卷轴展开。      惟妙惟肖的一副丹青,画中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巫蘅,眉目顾盼神飞,一袭飘逸简朴的玄袍,下裳戋地,隐约裸出白皙玲珑的玉足,乌润的长发簪一支碧色的木兰,身后山水黛色泼墨迤逦,衬得画中人逍遥得仿佛欲从凌空走来。      “画得还不错。”尽得风流。巫蘅勉强接受他的赞美。      画卷左上角工笔提着一行字: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遒健洒然的题字,行笔不拘,很飘逸。      手腕还是端端稳稳的,巫蘅的脸颊却徐徐地渐染开淡淡的红,脸色是羞怒所致,心头却别是一般滋味。谢泓这人,要说他单纯剔透可,要说他心思深沉也可,可纵使然,巫蘅只看到他笔端的一抹落寞,不修边幅的放旷,还有那一抹清沉与超然,仿佛恹恹红尘。      这次见了巫娆之后,她真该好好想个法子跟他见一面了。尽管明知他刻意留这些破绽藏于画间,但又能怎么样呢?      她总该知道,谢泓现在到底怎么打算的啊。      明月夜,巫娆金镶玉坠地出现在薄雾夜里,门外空空寂寂的,但瞬间亮出华彩来,巫蘅捏了捏手心,嫣然道:“阿姊来早了一些。”      “那又如何?”巫娆带了两对婢女,另有打扇一人,随侍的宦者一人。      巫蘅微笑,“我本以为阿姊今晚不会来。”      “我既然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别院外,黛色的雾勾挑着一丝轻浮之态,衬得巫娆一身魅色隐隐。      巫蘅想,里头只怕更是春.色撩人,她问道:“阿姊可知,我为何约你此时见面?”      “快些说。”巫娆已经很不耐烦了,按理说后妃晚上是不得出入宫门的,但近来皇帝的一颗心偏到不知何处去了,夜里再也没有来过她的寝宫,好在宫门的那几个脓包还是认得人的,她不久前恩宠隆盛时,打点之下给了那些人不少好处,不然也不能随着那群人到山阴。      “我有一件趣事,要与阿姊说,”巫蘅眨了眨眼,“建康城里,妇人背夫偷人,也不知是怎么个风评,阿蘅还不太知道礼俗一事。”      巫娆脸色一沉,“你这是何——”      然而这句话没有说完,猛地正门被一人撞开,一个赤身袒乳的男人一边系着腰带一边逃窜出来,见到门外一堆人,骇了一跳,双目一瞪,竟险些晕死过去。      被骇了一跳的,同样还有巫娆,她张张惶惶地拿衣袖遮面。      巫蘅只是瞥眼,淡淡地凝视着这群反应激烈的女人,“阿姊见过的男人比我多,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你混说什么!”巫娆怒道。宽袍衣袖不住颤抖,却不肯放下来。      “来人!”巫蘅清叱。      登时墙头便跳下三五个男人来,个个虎背熊腰,壮实无比,一看便知是力大超乎常人的男人,巫娆瞪了瞪眼,身后的婢女险些扔了绢扇、宫灯便要夺路而去。      这情景太过熟悉,是了,巫蘅怎么可能单人而来?      巫娆全身发抖起来,“你莫肆意妄为,我毕竟是韶容夫人,你——”      “将她绑了。”巫蘅不咸不淡地道。      未料到她竟真敢动手,巫娆瞪着一双美丽乌黑的眼珠,又气又怕,全身痉挛起来,一直要往后退,摸到一个瑟缩的婢女腰间的香囊,也不问拿起来便往那几个大汉身上砸,可惜这群人宛如一堵肉墙,一只香囊如何能撼得动他们?      宦官扯了公鸭嗓要叫人,一个大汉已经一步箭步冲上前,手刃将其劈晕在地。      巫娆兀自不信,瞪圆了眼大喊道:“你不敢动手的!你不敢!我是韶容夫人,我是巫娆……”      这番话也不知是拿来安慰谁的,巫蘅只觉得她真是可悲又可怜,“阿姊你要找人侮辱我,对我而言是灭顶之灾,可我若投桃报李,阿姊却未必惧这个。何况,我也没有那个歹毒心思。正如阿姊所说,你现下毕竟还是韶容夫人,我不敢怎么动你。”      “那、那你要……”绝不敢想,她巫娆会有和巫蘅如此实力悬殊的一日。      可是这一天是怎么来的?      巫蘅挥了挥手,已然有了些倦意,道:“绑了罢。”      这时巫娆身后的婢女才后知后觉,哆嗦着有了出逃的意识,这时只要能跑脱,无论跑回宫中告诉皇上也好,还是就此逃脱藩篱也好,总比待在原地强上不知多少倍。      但是她们跑得快,那四个大汉跑得自然更快,一人劈晕一个,最后却让一个婢女跑出了深巷。      夜雾朦胧,只剩下巷尾一道姽婳的纤影,一个大汉拿浸了水的皮绳绑住巫娆,叹道:“跑了一个。”      巫蘅一笑,“跑得正好,我省一笔路费。”      极快的一会儿工夫,巫娆被绑了个结实,那双美丽怨毒、惊恐地颤抖的眼,被大汉蒙了黑布条,也仔细严谨地绑好了,巫蘅脸色有些淡漠,她只是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被巫娆设计加害的事,前世那笔账,她并不想算,只是有些公道到底是要亲自讨回的。      “巫娆。”      难得她没有虚与委蛇地唤巫娆“嫡姐”,但是口吻冰冷得让巫娆畏缩,眼睛的不见光明,让她陷入无底深渊般的死亡窒息里,挣扎道:“巫蘅,陛下知道了,你不会好过!你仔细被抽筋扒皮!”      “他会否来救你,我不知道。”巫蘅搓了搓手,“不过,我更愿意看到一个清明的皇帝,他的眼前不该蒙上什么雾气。”      巫娆要再说什么,她张了张口,等待而来的却只有一条冰冷的棉布,塞入口中,作声不得。      她战栗如痉挛,只等来巫蘅淡淡的一句,“扔到主母的床下去。”      “是。”      那几个大汉似乎对她很恭敬谦卑,让巫蘅都觉得意外,分了两人押解着巫娆进门,还有一个掐着方才瘫坐门口的那男人,声音一冷,“滚。”      这个气势……      巫蘅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那几个大汉送了人进去,又折回来时,一人问巫蘅有何打算,巫蘅只是懒散地撑了个腰,“累了,回去睡一觉。”目光慧黠,但又有些微的愠色。      那几个人犹自不解,巫蘅负手,有些倨傲地恒了哼,以刻意掩盖那一丝气急败坏,“随手拉来的几个人,见我绑了皇妃妄为乖戾,却没一个人问我半个不是,你们若不是谢十二派来的奸细,便是愚笨到拿性命出来效忠我的两个钱。”      她开的酬劳并不高。      应该说相比于谢泓而言,她那点钱实在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一旦谢泓出手,对于巫娆这个不得宠的韶容夫人,实在没必要太过放在眼底。那个皇帝是个喜新厌旧的,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袭袭精致华美的衣裳,是修饰,也是摆件,破了旧了,凭他九五之尊,断然没有重温鸯梦的道理。      几个大汉对望良久,有些苦涩。谢郎交代的不能露马脚,可惜还是被揭穿了……      “你们可以放心,这事我不会多说,你们只管装傻充愣,他付的酬劳是他的,我付的是我的,还是一样。”      若是以前,巫蘅这时候是绝没有这个底气的,女人在心爱的人面前,总喜欢刻意流露自己至善至美的一面,温婉如水,雅静端庄,巫蘅以前的确也是这么拘谨的。      但好似从在山阴的那时候起,不知因为什么,她慢慢打消了心底的最后一丝疑虑、不确定,信任他到,她所有好的不好的,善良的狠毒的,聪慧的愚蠢的,她都想给他看,她站在她面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巫蘅了。不必他太喜欢,她只要不再拘束,洒脱一些生活便好。      巫娆孤零零被绑了四肢囚在床榻下,稍稍一动,旧宅的古床落下一层积灰,呛得眼泪都要出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嘴里的棉布吐出,这时候外边却有了一些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还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笔力有限,只能这么写了,其实那个时代,士族的权利有多大是不可估量的,皇帝见了王谢中人还要忌惮三分呢,巫蘅只是胆大,谢泓是真的没在怕的。 \\(^o^)/~明晚有课哦,更新可能迟来,但坚决日更到完结不动摇! ☆、留宿   巫娆一个激灵, 视野里的黑暗让她惊恐, 也让她安心,即便是自欺欺人的一叶障目, 竟然也觉得此刻是有安全感的。      紧跟着又是淫靡的欢声笑语,巫娆虽双眼蒙上黑帛, 但也觉得刹那间屋子里仿佛更漆黑了一些, 她想出声教人察觉, 又怕被人得知她窥见了好事而杀人灭口。      隐忍不发, 床榻砸下一个重物, 跟着又是呼痛笑语,靡荡得令人面红心跳,犹如一桶凉水从头泼到脚,脑中轰然一声,千万根丝线同时崩断……      那是她生母的声音, 陪着她的,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的主人。      月光泠泠如水, 巫蘅倦得厉害,倒在榻上便有些不眠不休的架势, 朦胧地微眯着眼, 视线一寸寸模糊,皎白幽深的银光里似乎立着一个人影, 翩翩不染的白衣,微微上挑的眉眼,澄澈而悠远的眸光潋滟开湖水般的微澜, 但好似,有一丝淡有若无的哀怨?      安静而纤长的白影,飘飘忽忽地走来,巫蘅眯深了眼,感觉自己已坠入梦境,还是有一地盛开的白莲般的梦境,最无瑕的一朵偏偏又飘到自己的床边,目光深了深,那哀怨和不满也浓了些。      “好似谢郎……”唇微微嘟起,觉得这个春梦真实得让人幸福而满足。      那人似乎嗤了一声,很有些不屑的模样。      巫蘅被这声嗤笑弄得一惊,忽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裹着棉被错愕道:“谢十二!你、深夜至此,你怎么——”      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虽然年纪实在已经算得上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了,可是他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登堂入室?      巫蘅微怒地瞪着他。      谢泓坐过来,脸却不看她,淡淡道:“我倒是半点看不出,巫蘅有相思的意思。”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巫蘅,忽地大笑起来,“原来方才谢郎在我床边凄惨幽怨如弃妇,是为了这个?谢郎怨我不曾思念你?”      她实在忍不住,太好笑了。      谢泓恼恨地暗蹙眉头,他等了这个没心肝的巫蘅十日,手底下的人来报,她从来没有要主动上门寻他,或者想方设法与他相见的意思,反倒乐此不疲地对付她那个不争气又愚不可及的嫡姐,他偏偏更不争气,她心思坏也就罢了,他还要出手帮这个顽戾的妇人。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谁让她是他的妇人?      他若不护着重着,太多人可以爬到她头顶上颐指气使。      他没怎么说话,忽觉得脸上微软,香甜的兰花味覆面而来,清澈的眼微不可察地放大了少许,始作俑者慢慢地把手臂也缠上来了,脖颈后也是满溢的温热香软,被她温柔地抱着,她从来不曾这么主动过,谢泓想说什么,唇也被她捕捉到了,软腻的舌在他完美如弓的唇瓣上描摹过这世间最好看的弧。      巫蘅与他抵着鼻尖,呼吸浅浅的,“可我确确实实想着你啊。”      谢泓微微怔忡,双手反抱住她,不曾收紧,也不必太过紧迫,声音稍哑,“阿蘅,你——”      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那双璨璨如初的双眼,近乎执迷贪恋。      巫蘅说不出这一刻的幸福,她知道,尽管谢泓端着收着,不肯放低头颅来问她,她和刘敬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是信自己的,他把信任交给了自己,她怎么能不欢喜?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听着她曼声吟诵着曹子建的诗,谢泓禁不住眉心一凝,巫蘅把头斜倚上他的肩,“以前,我是这般想的。”      纵然一时贪欢,也终不过是浮沉一梦,永远不能会和。      “现在呢?”压抑地期待着什么,谢泓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已没了早些年那些倨傲不羁,他担着两个人的以后,无比在意心上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黑如点漆的双目,不禁意就是盈盈泛滥的深情。      这样的巫蘅他没有见过,别人自然更加不曾见过,谢泓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为她的这些而无边狂喜,为何会这么……收不住自己的心。      巫蘅的笑容是明媚而欢喜的,她侧身让出半张床位,玉手在榻侧拍了拍,眼眸细碎晶莹,盈润盛秋光。      谢泓一瞥,“留我?”      这个意思还不够明显么?巫蘅秀丽出尘的一张脸薄红沁出,蔓延至耳根,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自然不会拒绝。      巫蘅把被角递给他,才轻声说道:“我今日把巫娆绑了。”      “嗯。”      没有赘言,巫蘅又道:“我把她扔到了主母的床下,有些事,她和皇上都应该面对,尽管实情龌龊不堪。”      “嗯。”      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极具耐心又不动颜色地应着,到后来巫蘅觉得也没什么可以说,她犹疑地把他的左手抓住,谢泓微微而笑,清澈润朗的眸携了丝洞若观火的意味,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你家族的人,怎么——说?”      话音未落,手心一阵熟悉的温暖与冰凉,却是被他塞入了那枚玉佩,旧物重新回到手中,心境却大不相同,当初欣喜却忐忑,清醒时只望着永久沉醉,而今只觉得莫名心安,洗净铅华褪尽繁冗的安定。      他有些惋惜,“只可惜,不巧被我摔碎了。”      巫蘅定睛看向手中,果然已经多了一缕狭长的裂痕,当初应当是一分为二,后来又黏上去的,她灿烂地笑起来,“没关系,我会更仔细保管。”      这个裂痕,是因为他拒了与王家的婚事,这是铁证。      “家族里的事,已经不再由我了,我的事,也不再由他们了,只剩下最后一件,等我回来。阿蘅。”      巫蘅也不问他为何又要走,有些话摊开了说反倒显得是在逼迫他,她从头至尾都尊重了他的选择,也尊重了自己的心,好在这二者并不相悖。      深夜,窗外的花苞“啪——”的一声抽开了花瓣,浓烈的香味萦绕着淡粉的暗光,一层一层地沿着月色铺开。      谢泓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纤瘦的脊背,巫蘅侧向里头,似乎已陷入了熟睡,幽幽的烛火绕过一盏微风,瘦弱的火苗也随之熄灭……      这一夜谢泓又听到熟悉的梦呓。      “刘敬连十二郎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呢,我赚大了……我得了那么多钱,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可我也不那么贪财,我倒希望,他不是陈郡谢氏的嫡子……”      谢泓听得只想笑。      也真从胸腔里震出了低低的笑声,巫蘅半睁着眼,有些窃喜。他喜欢,她就说给他听啊。      她一定不知道,她真说梦话的时候断断续续毫无逻辑,他怎么看不出来她是假寐,自诩聪明,谢泓只是笑她讨好自己,也笑自己太容易满足。      巫蘅醒来时,伸手探了一下,枕边尚有余温,但人已不在。      原来是今日便要走,她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不过当她意识到今日是什么日子,可能会发生什么,便有些坐不住,取了玄裳出来,穿戴整齐地走出寝房。      院中的花雪一夜怒放,今早甫一推开雕花镌刻的门,只见一树树花蕊如雪如霜,晶莹皎白地交叠于枝头,他在绚漫的花海之中回眸,侧影修长,宛如揉入画卷里的点睛之笔,唯独使人不能移眼。      煦景一簇簇堆入沉碧的天色里,薄雾氤氲,他仿佛笼着一层有形无质的烟气,矜贵却脱俗,凉薄而温柔。      巫蘅拾着石阶一步步跑下去,准确地扑入他的怀里,仰着头,眼眶有些湿润。      还没有走,还没有离开。她不喜欢不打招呼的离别。      谢泓的唇简略上扬,“怕了?”      有一点怕,那时候勉强自己,还能舍得下,现在却太难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巫蘅有些迟疑,封闭斑白的旧忆随着纷拥如潮的花香接踵而至,“野鹤先生送我归家,后来不久,那个欲强占我的山匪下落不明,那个山寨的人,也散了个干净——是不是你?”      所以她才没有后顾之忧地又安稳度过了两年。      她一直觉得冥冥之中,也许上天派遣了贵人相助,可如今看来,显然也可能因的是这段缘分。      “是我。”他薄唇一挑,无瑕的花雪映衬得那张得天独工的脸分外白皙,“我做了多少这种事只怕连我也不记得,但是唯独这个却有些印象,不过是因为,我与你初识是在扬州,而碰巧,他也在扬州落草罢了,我总疑心你是被他们带走了,那时,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去做。”      巫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唯独只能用力地抱住他,很深很深的怀抱。      巷口传来了隐约的骚动声,马蹄哒哒地掠过府门口,又深深岑寂下来,巫蘅惊了惊,她想想除了谢泓,这里应该没有本事招惹人来。      蹲在门外观望着的柳叟也走了进来。      “阿蘅,这次你闯祸了。”      巫蘅“嗯”了一声,“皇帝最多念及曾经侍寝的情分,对我从重处罚一下,巫娆这回却是翻不过身了。”算起来,她并未觉得自己亏了。      谢泓眉头一皱,声音微沉,听不出喜怒,“你觉着我会旁观你被别人处罚?”他的妇人,怎么能落入那个荒淫残暴的君主手里?      她还看不出来么,那个皇帝对她的性命一点兴致都没有,只是对她的人还有那么一丝求而不得的恼火与势在必得的强硬。      “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星期一晚上都有课,作者君不一定有时间及早码字…… 好的,你们可以打我了\\\\(^o^)/~ ☆、狡诈   她本来无惧, 听谢泓这若胸有成竹的口吻, 亦觉得自己多虑,没起甚么心思。      谢泓将手里赏玩已久、温润莹白的花簪入她稠密如墨云的发, 黑成簇,白点映, 相得益彰的柔美。      巫蘅舒卷的眉像青黛色的蝶翼, 轻而易举地停歇在眉骨上, 玲珑婉转, 看不出半点担忧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他太过信任,谢泓笑了笑,有些好整以暇,“这番我倒是赔得惨了些。”      “嗯?”      “陛下他好美人, 只能投其所好了。”      言下之意,他是赠了几个美人给皇上?巫蘅来不及问, 那些美人是不是无辜,因为她一人而送入狼口, 外面却渐渐骚乱起来。      怔忡间, 柳叟已经绕过正堂走了过来,恭恭敬敬道:“女郎, 外头来了好些人,来找谢十二郎的。”      神色有些为难,见谢泓没有阻他口的意思, 便又低头道:“说是,谢十二夺了他们的心头好,献给了皇上,要拿了谢十二在天下人面前问个罪名。”      巫蘅瞠目咋舌地望向谢泓,这次玩得是不是太过了些,人家府里的姬妾,谢泓却借花献佛,怪道别人追到巫蘅这里来了。      但这个仿佛丝毫不知已闯了大祸的谢泓,正负着手悠然噙着一丝笑意道:“拿我谢十二问罪于天下,愈发有出息了。”      他们可是一向以谢泓一言半语便马首是瞻的。      谢泓相貌俊美,又生性风流坦荡,极惹桃花,心痒的士族人有攀比效附之心,便竞相学他。谢泓喜着宽袍席地白衣,他们跟着,他习惯半束墨发,戴浅色玳瑁簪,他们也学着,谢泓喜欢什么,看中了什么,他们家中便绝不少那些即便珍稀罕有的物事。便是谢泓对何种模样的小姑多说了几句话,他们也学着在园中多储着几位。      原来倒是诚心诚意的,现在倒知道沆瀣一气来寻他的不痛快了。      “轻泽,你定惹祸事了,还说是我。”她的语调里有淡淡的责怪。      谢泓微微倾身,倜傥地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阿蘅,我都是为了你,你惹了事,我替你收拾烂摊子,难道不是么?”      巫蘅竟说不出话来。      谢泓也不多言,唇色如二月之花,执起巫蘅的手往外走去。      身后的柳叟也跟了上来。      巫蘅的门外车马林立,难得清静的小巷里琳琅堆砌,如果这群人不是冲着谢泓来的,她还要受宠若惊一回,但是现在谢泓和她,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分别。他们已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见到谢泓终于出门,这群人里开始有人破口大骂。      原来还对谢泓存了三分敬畏之心的,因着这个人起了个好头,便跟着对谢泓一顿数落埋怨,但大抵不敢表现得太出格,谢泓这人的记仇之心可是他昭昭自陈于天下的。      “谢泓小贼!何时干起了偷香窃玉的勾当!还我美妇!”      一时十几人齐声大喊,“还我美妇!”      “还我美妇!”      ……      这些人好歹也算是建康城有头有脸的,巫蘅被他们喊得嗡嗡耳鸣,心下却只觉得滑稽可笑。不过,到底是谢泓对不住人家,他怎么还一副老成在在的模样?      谢泓比了个手势示意诸人禁声。      不满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毕竟还是谢泓,他们等着他给个说法。      谢泓取了条雪白的素绢拭了拭手,优雅扬唇:“诸位稍安,这件事么,谢某近日里正需几个美人,一时不大方便找出来,想到各位平日里眼高于顶,后院夭桃艳李,倒是——”      见众人脸色刷刷刷黑完了,谢泓却微笑着,不疾不徐道:“但请诸位宽心,那些个美人都是自己愿意入宫陪王伴驾的,泓只是推了一把罢了。至于大家么,这个倒是我有欠考虑,不过这些美人跟着你们,也得不到什么名分,春秋几度,也便春残花尽,佳期不再。诸位与她们情浓时,尚且不能予一个半个名分,将来如何,现在想来你们心里也是不忍的。”      这这这——这算是哪门子的歪理?      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一把流利胡须气得直颤,斥道:“胡言……”      这话说不大出来,因为谢泓惋惜道:“我敬诸位是深抱情意之人,以为这一二个美人,也不会同谢泓多有计较……”      人群沉默了。      冒着得罪谢泓的危险,来这里逼着他交出美人,怎的他三言两语,这心里头大不痛快不说,怎么反倒自己成了没理的,谢泓那厮却占了理儿上了?      还有那一丝两丝从心底里冒出头的愧疚和悔恨——      没过一盏茶功夫,巫蘅惊讶地发觉这群人竟然没有敢再出声说谢泓半个不是的。不对啊,谢泓这事干得缺德,缺德透顶!可是怎么不到一二个回合便一个个都偃旗息鼓了?      过了很大一会,才有一个面貌方正儒雅的文士走来,拱手作揖道:“我等惭愧。”      身后方才骂谢泓骂得最大声最难听的那人便瞪住了双眼,惭愧什么!      文士道:“这些年,谢家十二名满天下,风流无状,身边却连个貌美婢女都不曾收过,这番还要问我等求人。我等效仿十二郎,却结果是邯郸学步,实在惭愧。”      那群人更沉默了。      谢泓清咳了声,道:“还是有一位的。”      巫蘅讶然地瞪他,谢泓这人敢不敢不要这么一直不知耻下去啊?      事实证明,是可以的。      他牵着她的手,散漫地越过那群人,往人马包围之外走去,巫蘅有些僵硬,一直过了很久,才讷讷道,“谢泓,我今日方才见识了,你是怎么把诓人这套修炼得左萦右拂的。”      谢泓浅浅扬着唇,牵引着她的素手上了自己的车驾,这个马车很宽敞,摆了香案,焚了些沉香,很是雅致闲逸的装饰,巫蘅凝了凝神,施然上车的谢泓挑了挑眉梢,身后骚动的人声渐渐远去,他微笑道:“他们那是敬我是陈郡谢泓,若没有这个身份,怕也难说。”      这番话,却让巫蘅默了默。      一盏茶后,马车徐徐策动,她忽道:“不再是陈郡谢泓,你会失去的太多。”也许他们不再仰仗谢泓,不再当他做什么,他会失了最外的光泽,甚至以后也只能安于平凡,终于岑寂。      若没有那个意采飞扬的谢泓,天下何等遗憾。      “想那么多作甚?”谢泓缠住她的五指,对她的话却不以为然,“巫蘅你当真看不出,我刻意留的那幅画是什么意思?”      巫蘅抿了抿唇瓣,说不出是怅惘还是释然,“我明白了。”      车窗外传来闹市的纷扰声,巫蘅打起帘,不觉中原来已走入东市来了,瓜果时鲜看着喜人,衣香鬓影的美人不时殷勤地拂袂而过。      她惊疑地退回来,“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昨晚绑了巫娆这事,今日正该是了解的时候,她可真没有那个闲心逸致陪他驾车游街。虽则皇帝现在得了美人,不大有兴致惦记起她来,可是巫娆,只怕他也不大有兴致了。      “有心与阿蘅同游,可惜你的心思却不在我这里,实在教人心中郁郁。”      谢泓幽幽地一叹,侧目去挑起帘,无能被他这么一说,自己心里先有些愧疚了,嗫嚅道:“我陪你便是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婉转的应许,谢泓脸色少霁,淡笑:“昨夜韶容夫人的人逃了一个婢女,这个婢女却是个忠心的,连夜回宫告知了陛下,可惜时辰却不大好,陛下这嫌良宵太短,她一番打搅,少不了是皮开肉绽,却仍旧没忘了忠心护主,定要搅得陛下一夜不得安生,五更时分宫里出了一行人,在巫氏别院发现了些事情。”      “嗯?”      难得她这么有兴致,还是为了别人,谢泓微微蜷起的食指在她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无奈地笑,“禁卫军踹门而入,秦氏正与人勾结好事,你的嫡姐躲在床底下被人揪出来了,她可是旁观了一夜。”      说罢,又微微沉吟着道:“阿蘅,我若是没有记错,与秦氏私通之人,真名叫刘敬?”      “呃……”有些事,巫蘅就算是想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能说起了,踢踏的马蹄扬起一片日光下斑斓的尘埃,她撇过头,为难道:“是。梦里胡话,你莫要当真,我其实与他并没有什么干系。”      “我也从未说过你与他有什么。”听这话里的意思,仿佛是在说巫蘅此地无银三百两。      巫蘅侧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觉得自己没说错,“你奇怪极了,既然不生气,说话却同我这么冲,我何处说话不当,得罪你了?”      “没有。”谢泓真是无奈了。      说不生气,大约他还不曾那么大度,夜里从巫蘅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是别的男人,心里多少有些莫名的郁火。他查过,刘敬那人不但身份低微,且用心险恶而狠毒,比他自然差了千万里之遥不止,巫蘅断然没有到那等眼瘸的地步。      “今日教陛下发现了,刘敬身为家奴,和主母私通,这罪名坐实了。”      在这个时代,有权有势的人要豢养几个美少年不在少,女人要养些俊俏少年当然也不算罕见,但错就错在,这事被陛下的人揪住了,秦氏是巫娆的生母,算是皇上的半个岳母了,这个脸打得啪啪的响。      皇帝自然坐不住了。      巫蘅也不觉得秦氏如何可怜,作茧自缚罢了,敢做便要敢当,怨不得她什么。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秦氏?”      谢泓顿了顿,“这个暂且还没有消息,风头浪尖之处,阿蘅还是不要站了,以免受到牵连。陛下那人虽然昏聩不大中用,但是真发作起来,行事却有三分癫狂,我素来也不大愿意惹他,祸事沾到自己身上总是麻烦,你与我在这里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掀开的车帘漏入缕缕的金辉,映在他白皙如璧玉无瑕的俊脸上,清逸雅致的轮廓美好得镌刻入眼底,巫蘅心里泛滥着一片盈盈的红潮,她撑着木轩,将明艳施朱的红唇在他的薄唇上轻鸢剪掠地一点。      谢泓睁开眼,日光底下她的双颊红润似雪间梅,幽然的一缕芬芳,她的眼波有些醉,“谢谢你。虽然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太轻,可我还是想说。”      谢你走入我的生命之中,免我一颗心颠沛流离。      这一刻,我连那曾经苛待我的苍天,都感激得无以言喻。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好像又出故障了,囧…… ☆、温存   “你也自知, 这三个字太轻, 拿别的来换吧。”      谢泓这个人敲竹杠是出了名的,情到浓处时, 巫蘅却连他的这些小短处都无一处不喜欢,脸颊绯红地笑道:“好啊。”      马车在安静的闹市里停下了。      一城繁花成锦, 谢泓毕竟是个麻烦, 他出现在何处都是一阵一阵的骚动, 这里鱼龙混杂, 没出阁的小姑太多, 他只要微微露个脸,闹市只会更水泄不通。      谢泓倾身要推开车门,坐在身后的巫蘅自然不让,探出手将他拽回来,骨骼秀长的谢泓被她促起不妨拉倒在怀, 他挑眉道:“阿蘅?”      没想到巫蘅竟把谢泓抱在怀里,被他这么婉转低沉的语调一唤, 脸色羞臊得再也不见白,她只想撒手, 又不知道他要下车作甚, 忙不迭敛了敛唇角,佯装正色, 道:“你要做什么?”      谢泓撑开手行云流水地起身,“方才看到那边有卖汤饼的,你定是饿了。”      说起来是有些饿, 但是,“你这么下车去,只怕寸步难行,让车夫将车赶到僻静处,唤人去买便够了。”      “唔,难不成你打算藏我一辈子?”谢泓的眼睛泛出雪花微亮的光泽。      巫蘅捧住他的脸,大胆道:“那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金屋藏娇了。”      谢泓嗤笑出声,她倒是越发恃宠而骄,连“金屋藏娇”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当他是谁,深宫怨妇?      他这一笑,巫蘅便自知失言,看来自己最近真是太得意太锋芒毕露了,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心下暗暗地责怪自己一声,将手收了回来,老实诚恳道:“让你一辈子接触不到别的女人,我自然是愿意的。但是谢郎不喜欢,就作罢了。”      还真是诚恳得令人动容啊。      谢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幽深地沉了沉。不过也许是生得这么一副好皮囊,不论他做什么神色,也都不会让人觉得畏惧,何况还是风姿优雅地坐在那儿,白袍如雪,俊颜如画。      说实在的,她方才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她是真的想独占他,虽然这个想法有些惊世骇俗了些,他一时可能没法接受。      不过,还是哄一哄吧。      “轻泽——”      试图软软地说话,但还没等到她完整地吐出一句话,外头忽地有人沉声道:“禀郎君,宫中传来了消息。”      巫蘅气馁地瘫坐回去,谢泓声音冷淡道:“将车赶到巷中。”      马车徐徐地策动起来,外头鼎沸的人声渐远渐消,到了彻底静下来时,颠簸之感也随之戛然而止,谢泓将门推开,微微倾身而出,“何事?”      巫蘅听得到外面的动静,只听得谢同沉沉道:“皇上果然雷霆震怒,当即发落了秦氏,巫氏一族如今落得出境凄凉,皇帝一出手便推翻了这块百年门匾,韶容夫人深受连坐之害,陛下一动怒,便愈发觉得巫氏是秦氏之女,自是毕肖其母,决意韶容夫人留不得,将人赶出了宫门。”      单是百年门匾被糟践得面目全非,已经足够引人唏嘘了。巫蘅心中有些惋惜,轻轻一叹。      跟着听到巫娆的下场,不觉又有些心惊,而谢同却又道:“陛下那人冲动时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原本是要将韶容夫人扔入青楼的,幸得皇后娘娘一语道破,毕竟是皇族之事,拆穿了徒惹得士人耻笑,秦氏虽下作无端,但巫氏如何却没有实证,实在不足以受此大难,皇帝才少收了几分那个心思,将人撵出了皇宫。”      扯了半日也没有说秦氏到底被如何发落了,巫蘅不免等得微微心焦。      “陛下反掌无情已是积习了。”谢泓淡然道,“秦氏可是被斩杀了?”      谢同摇头,“这个尚且没有,已经上了重刑,陛下这次还算宽了手,没真将人折磨致死。”      巫蘅极淡地蹙了下眉头,自谢泓身后幽幽问:“难道陛下没有查出来,我大伯父究竟是受何人所害?”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巫蘅总疑心这事和秦氏脱不开干系。      谢泓退了回来,随意理了理衣襟,散漫道:“阿蘅太高估那个皇上了,他哪里有心思查案,是那个殷勤政事的人,随意献上三两个似是而非的证据,这罪名便坐实了,皇帝衣袖一挥,草菅人命太容易不过。”      原来已经腐朽破落到这般田地了。      这东晋天下,已是日薄西山。巫蘅一直知道这天下不会久长,可她处江湖之远,身如微末,不能对朝局和当权的皇帝有所了解,如今了解了,才是真正心寒。难怪有志之士,都效仿隐居山野。      “我们走罢。”她动了动唇,轻声说道。      谢泓挑眉,“去何处?”      巫蘅主动地攀上来,深深倚入他的怀里,声音缥缈,“何处都好。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我知道你也累了。”      这动静愈发显得不太寻常,外头一行人便体贴地拉上车门,徐徐地沿着初上曦光往城外而去。      巫蘅倦懒地阖上双眸,竟似在他怀里安安逸逸地睡着了,鼾声微细,深幽的兰香自衣襟下抽出一缕缕细丝来,他伸出手臂将她抱得紧了紧,车帘外阳光如金,水漪般潋滟着一城灼灼花色。      等醒来时,巫蘅发觉自己还靠在谢泓的肩上,只不过清溪浅水,入目第一眼是远处隐匿于浓稠雾中的起伏山峦,湖水如镜,身下翠绿的绒毛嫩草芊芊茂盛。      流水的声音很动听,几乎可以媲美他的琴声,谢泓安静地垂下眼眸,一缕墨黑的鬓发摇曳倒映在眼帘,“醒了?”      若是每日一早听到这个美妙清润的声音醒来,在山野间,在竹林中,也不失为人生最幸。      “这不是师父所在的世外桃源么?”      巫蘅举目四望了下,溪边果然看到了老人的草屋,柴门半掩,远雾朦胧。      谢泓低下唇,在她的鬓边吻了吻,“嗯。”      “阿蘅。”      巫蘅脸色绯红,为了不让他发觉,紧紧地往他怀里钻。      主母和嫡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平心而论,她因为这两个人初来乍到时便受了不少委屈和折磨,最后报了一箭之仇,没有意想之中的释然和轻松,她只觉得宛如被抽空了力气,身心都陷入了一种疲惫当中。      果然这种世道,活着才是一件最累人的事。      谢泓把她自怀里拉出来,笑容极淡,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巫蘅摇摇头,不论怎样,都还有一个人在,她不是顾影自怜的人,“没想什么,阿泓,我们去偷师父的酒喝可好?”      “好。”谢泓这事答应得极快。      若是没被发觉,只当是王悠之所为,若是不幸被师父抓住了,便当是被王悠之逼着所为。他师父一向自欺欺人惯了,又极为护短,其实谢泓想要酒,他绝不会吝啬的,但是巫蘅却不知道,而且他以为她这个提议也不错。      后来,巫蘅被老人揪住训了整个午后,她觉得谢泓大约没做过窃酒的事,便代劳了。没想到会被老人发觉,他今日多喝了几杯,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聒噪,她本来以为谢泓会在中途赶来救她,即便只是旁敲侧击地说几句话都好。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他一直不曾出现。      淡淡的浅翳漂浮过,云天一片浮白。      巫蘅腿麻了,最后叹了口气道:“师父,我一口酒都没喝上,白白挨训了这么久,您老人家气可曾消了?”      老人顿住口,忽地奇怪地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打算这么一直唯唯诺诺到底,看来还是有脾气的么。”      “我跪不住了。”巫蘅委屈地笑道,还有点撒娇的意味掺杂其中。      老人哼了一哼,“既知道痛,就不该学王悠之那小子,你和谢泓在一起,怎么干的是和王八那小子一模一样的勾当?”      巫蘅:“……”这话真没法子接。      “好了,你也别怪为师小气,”老人负着一只手,自紫木案上取下一个封漆红釉的酒坛,不大不小,圆润剔透,雕刻着细腻的云彩花纹,“这酒烈性得很,你酒量浅,消受不得,但你既然这么要了,不拿出来也显得我不近人情,拿回去吧。”      老人酿的酒一定是顶顶的极品,巫蘅双眸骤亮,捧着酒坛道:“多谢师父。”      心疼损失了的两坛好酒,老人叹了口气,丝毫都不愿再留下这个不省心的女弟子,巫蘅尴尬地笑了笑,抱着酒坛徐步退了出去。      暮色涌动而来,旷野下翠绿的叶苗摇曳如浪,巫蘅提着酒坛缓步踏出了老人的屋舍,浅浅的竹篱门上绿萝盘绕,她伸出手扶上篱门,不甚一抬头,脚步生生地顿住。      谢尽绯红的桃花树,只剩下深红墨绿,擎着戋戋的花药,树影背后的两个纠缠依依的人影,一道雪白,一道赤红,衣摆交缠,青丝拂面。      树痕微动,除却风声,此间安静得令人觉得时光漫长。      巫蘅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见别人的好事,还是谢泓的好事。      他堂堂正正地在桃花树下抱着别的女人,那个红裳如火的艳丽女郎,柔软地贴着他的身体,看起来便像是情浓的男女正互诉衷肠,巫蘅凝了凝目光,这个女郎转过半面脸,她险些将酒坛摔在地上,忽然想到,能在这里出现的,不是庾沉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有必要说一句,女主不会误会什么?(摸下巴)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我下一章就能结束全文的赶脚23333。另外哦,五哥五嫂的故事就放在番外吧嘿嘿。 ☆、恨嫁   庾沉月的脸终于完全地偏了过来, 她看到了巫蘅。错乱了一下, 随即仓促地退后了小半步,谢泓的白袖随着点点微风, 轻如细缕地游弋着。      夕光下的巫蘅,手里提着一坛酒, 被绿篱阻在门内, 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眸光深彻而宁静。      谢泓叹了一声, 越过庾沉月走了过去, 庾沉月尴尬地杵在花树下,只听到谢泓压低了声音的一句,“她若是误会了,庾沉月你可以叫上你的几个兄长,看他们能不能护着你。”      第一次被谢十二威胁, 庾沉月扁了扁嘴,揪着衣袖不说话。      巫蘅已经推开竹篱门走了出来, 目光越过他的右肩,淡淡地问:“我跪了这么久, 谢十二好兴致在这边哄着庾氏沉月?”      谢泓扬了扬唇, 没有一点歉疚的意味,他伸手要接巫蘅手里的酒坛, 却被她猛地伸手拿了回去,谢泓凝眸道:“阿蘅,你生气了。”      “我自然生气。”但是生气的时候, 还要保持冷静,因为她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谢泓,她颦着黛色柳眉,道,“你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么?”      他觉得巫蘅极力克制着的愠火,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其实早已汹涌如潮,“我与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自幼我们相处就是如此,阿蘅,她唤我‘十二哥哥’,我待她如我的亲妹。”      “夏虫不可语冰!”巫蘅声音微冷,不回头地离开了。      谢泓有点愕然,他没想到巫蘅这么走了,还说什么“夏虫不可语冰”。      庾沉月笑靥如花地从身后凑过来,眯眼道:“嫂嫂生气了?”      “今日你也太胡闹了。”谢泓脸色沉了沉,他自幼待庾沉月与别人不同,连王曦也要羡慕几分,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各自长大,有了心爱之人,有些关系要渐渐地淡去。尤其是发生了今日这事,巫蘅定是误会了什么。      被训了一句,庾沉月嘟了嘟唇道:“怨不得我阿兄常在我耳边说十二哥哥现在心思偏颇,不知偏到何处去了。原来都是真的。说起来,我也挺喜欢阿蘅的啊,上次你不是还让我帮过你的忙么,一转眼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这个伶牙俐齿的庾沉月让谢泓喜怒都不是,他总不能真发落她,无奈道:“下回要刺激刺激你那个心上人,别来找我了,他会相信,便不是那个桓瑾之了。”      庾沉月低头道:“我知道了。”      想到那日转身走开便多日没有消息的桓七,她恨自己说了大话又忘不了他,也恨他怎么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给,纠结了数日,想找个人发作一下,原本是来问老人借酒浇愁的,没想到遇到了谢十二,一时感慨万千,越说越委屈,忍不住想找个肩膀靠一下。      谢泓也不告诉她巫蘅在此,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个事端来。      “阿蘅是真生气了,你怎么还不去劝回她?”      谢泓望着巫蘅离开的那条曲径,两旁翠绿的苗染上暮色余晖,斜阳静穆,落日熔金。他默了默,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往那条小径踅上去,但是巫蘅已经走远了。      深夜清风如许,巫蘅躺在院中的藤床上,心里的失落和无所适从,让她有些憋闷。她不清楚自己烦闷着什么,枕着左手小臂,右手托着揪出酒塞的小酒坛,一股脑灌入烈性辣口的酒,宛如千万只软刀齐齐沿着喉管刺入胃腹之中,痛而且呛,她放开酒坛,颓靡地躺了回去。      绿叶筛出的银光于眼帘之中寸寸斑驳,变成细碎的点点光泽,刺得皮肉生疼,四肢百骸无一处通畅的。      “师父的酒真烈。”      王妪将她扶起来,见巫蘅眼晕得直晃脑,不由携了分忧色,道:“女郎,你到底要什么?”      她这一问,便真把巫蘅问住了,她愣了愣,心中一丝奇异莫名的滋味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让她情不自禁地退缩,可还是不愿相信地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女郎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痴傻似的,王妪晃着她的肩头,巫蘅移过眼,幽幽道:“妪,其实我是怕了。其实我只是想——”酒意上头,她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顿了顿道:“他怎么还不娶我呢?”      “怎么还不娶我……”      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王妪深谙巫蘅的心意,却是听懂了,巫蘅要起身往屋内走,但才错开一步,登时身体一晃,醉倒在王妪的怀里了。      王妪讶然地瞟了眼方才一旁地上的酒坛,酒香兀自浓郁醉人,她纳罕这酒的烈性,还是将巫蘅搀扶入了寝房。      这个深夜,巫蘅醉入酣眠,王妪却不大睡得着,风吹动着大门微微地晃出“吱呀”的声动,王妪要去落上门闩,正见到月色里石阶下白衣胜雪的身影,高颀温雅,一双澄明如水的眼,宛如林下清泉般熠熠生泽。      她心下大惊,推开门走了出去,“谢十二郎,你怎么、还在此处?”      谢泓的白衣披了一层月光,仿佛珠玉般漾出华泽,“她睡了么?”      想到巫蘅,王妪诚恳道:“女郎今日似乎多喝了些,已经醉过去了,至少明日才能清醒。”她没有赶人的意味,但这话说得却像是这个意思。      谢泓近乎一字一语,极缓慢地问道:“她、不曾与你说过什么?”      在情场一事上,王妪虽是个老人,却也未必是个老手,而且她一贯是个实诚人,谢泓问起,她也不拐弯抹角地隐瞒,便答道:“女郎今日醉去之前,确实抱怨了一句,她说,谢郎怎么还不娶她。”      “抱怨?”谢泓觉得有些好笑。      “是。”王妪低着头答道,“老奴觉得,女郎这是怕这事又生出不少波折罢,其实经历那么些事,她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依奴之见,谢郎既对我家女郎有意,是非卿不可的,我家女郎也是非君不嫁的,这婚事及早成了,不会有什么坏处。谢郎不妨仔细斟酌着。她今日有些怅闷,奴不知是否她说错了什么话,也惹得谢郎不快了,还请谢郎多担待。”      谢泓微笑着施了一礼,“我原本以为,阿蘅嫁我这事,您不会这么乐见其成的,是谢泓狭隘了。”      “我几时也没有对她不快过,请妪放心,这事我已在细细谋划,您还是先守口数日,我会给她风光的交代。”      有了谢泓这个承诺,王妪真是全无后顾之忧了,原本以为是穷途末路,谁知到头来竟然还有如此的豁然开朗。      她对谢泓也行了一礼,才回府掩上了门。      宿醉酒醒后,巫蘅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脑海里飞掠过一些零星片段,但她完全记不得昨晚同王妪说了什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老人面前丢了人了。      把脸藏入棉被间细细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她说了什么丢人的话,王妪捧着盥洗的水盆进来,逆着光艰难地看了她一会,觉得王妪也没有什么反常,她取了帕子沾水浸湿,谨慎道:“我昨晚,喝得醉了,可曾胡言了什么?”      她夜里有梦呓这个癖好,酒品应当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是王妪显然眼光一掠,继而淡淡道:“没,女郎不曾说过什么。”      巫蘅“哦”了一声,假意放下心来,门外的空气很不错,鸟鸣清幽,藤萝翠蔓罗络纷繁,她今日装扮素净清雅,宛如一朵清素的木兰,黛眉纤长,云鬓精巧斜坠白玉钗,撑着门框回眸问道:“昨夜有谁来过么?”      王妪揖手道:“没有。”      巫蘅又是一个“哦”,但明显比方才要失望得多了些。      “再过几日,我怕春光都不再了,今日我有游湖之兴,妪可愿随我一道?”      流水宛如剔透绵软的琉璃,晶莹地吸纳了两岸山光,衣香鬓影,春日和畅。      巫蘅租了一条船下河,她记得顺着这水流下去,可以看到湖心亭,那里常有名士小聚,斗诗斗酒,自是快慰平生的。      艄公撑篙的技艺娴熟无比,船行在水里,没有感觉到一丝跌宕,巫蘅微微惊奇,远远瞥见八角飞檐,湖心亭一点,遥遥地在日光底下慵懒地倚着。      “妪也有心事么?”巫蘅见王妪出门游玩兴致不高,递上方才在街摊上买的几个蒸饼。      王妪摇了摇头,“人老了,总有些力不从心,日后奴也不能在为女郎计谋些什么,女郎想要的,不如便放着胆自去追求罢,至于我们,女郎完全不必顾虑的。”      巫蘅低头道:“妪不会老的。”      这声音很轻,轻得怆然和不舍仿佛齐齐钻出水面,揭开怯弱的真相。她可以不知礼数,不明白这个世道的规则,她自甘堕落身份,从心里认王妪和柳叟是自己的亲人。      他们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从扬州那事之后,他们便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走出梦靥,走入建康。      若她在这世上有什么最不舍最尊敬的人,那就是他们了。      “人怎有不会老的?”王妪露出慈和的微笑,她想说,女郎看似聪慧,原来也这般痴傻。      巫蘅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眼眶微涩,她眨了眨眼撇过头,河风吹拂着眼前稠密的鸦羽,逼退了那一分将落未落的水迹。      忽地,一个身影闯入眼中,巫蘅怔忡起来,那远处朱雀桥边迤迤而行的,一袭朴素的青衣,在桥边瞪了她一眼的妇人,那不是巫娆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诺,你们要的洞房花烛,已经提上日程了。 么么哒,今天心情好的嘛,留言送上小红包\(^o^)/~ ☆、受惊的谢泓   被她这么一瞪, 巫蘅胸口一跳, 冤家路窄,她真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邂逅巫娆。      船头的王妪显见得也留意到了, 低声道:“女郎,大女郎已被皇室所弃, 这个时候你万不可亲近上前, 以免惹祸。她心思不正, 有意害你。”      “这个我知道。”巫蘅从来不指望巫娆能对她报以什么善意, 她也没那么宽宏到原谅巫娆对自己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 一旦越过了底线,她不可能将这些自记忆之中抹除的。      巫娆只是在河边走,巫氏已被封了府邸,树倒猢狲散,如今的建康巫氏算起来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她无家可归,曾贵为皇妃, 曾经煊赫的身份让她的心被极高地捧了起来,如今又被那给予她尊贵的人一手狠狠地摔落, 支离破碎。      她走到湖边, 晴色方好,春日迟迟, 湖堤柳帘翠玉璎珞般吹拂而飘然,她一脚踩入泥沙里,方才就在想, 若是再往前一脚,彻底没入湖中,这一切许是都结束了。      可是偏偏教她又看到了巫蘅!      在这么瞟了一眼之后,巫娆气恨地转身大步离去。      巫蘅也不知道她方才看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不知怎么的,心头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意乱,她对艄公催促道:“靠岸吧。”      艄公自是答应了,船缓缓地往岸边而去。      但这里是下游,岸边游人如云,没有停歇泊船的地方,便只能先行往下游划去,待找到一处合适的再上岸,王妪见巫蘅心神不宁,握住她的纤手,道:“女郎想到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巫娆那性子,不对我做什么,她是不会罢休的,今日就我与妪出门,没曾想过会遇见她,实在是大意情敌了,还是先上船离去,巫娆之事,我要再思量该怎么应付。”      不是巫蘅不愿给巫娆一个路走,而是因为,她实在太清楚太了解巫娆。梦境之中百转千折的鲜活,那个人的狠毒与阴戾已经镌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而这些都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艄公的船在近岸处时,碧色的长篙抚一池出水,忽地一个矫健的身影越出水面,巫蘅和王妪都骇了一跳,促起不妨,艄公也乱了乱心神,正要稳住水花,那人却已飞快地窜上了船。      巫蘅半倚在甲板一头,惊愕下生了恐惧,不遗余力地要往后退。      “女郎!”      只听得王妪惊恐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回荡,巫蘅被那不知道何处窜上来的男人狠狠地一抱,紧致得来不及呼吸,憋着一口气被他拖拽着跌入翠色的湖里。      这时岸边的人不多,没几人留意到这个,王妪脸色刷白,颤抖着嗓子,死命地大喊:“来人,救我家女郎!来人——”      世态炎凉,没几人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驻足。      王妪只顾着喊岸上的人,船已经靠上了浅水摊,王妪跳下船要唤人,老泪纵横,可找了几个人都不曾有人理会过她,直到她想到撑船的艄公应该会水性,可是一转身来叫他时,这个艄公却不知到何处去了。      “女郎!”      王妪扯着嗓子唤了一声,可都没有回音,她脸色惨白地跌跌撞撞地瘫倒在地。水面清圆,风荷淡淡如许,但没有一丝多余的漪澜为生命而惊起。      一瞬间失去所有颜色与生机。      巫蘅被两个人从水里拖了出来,水淋淋地被交到谢泓手上。谢泓抱住她时,手臂都在抖,若是方才迟来一刻,也许……      他终于知道了她的顾虑,原来一些人终归是不能安分啊。      “郎君。”      谢同从未见过脸色如此冰冷漠寒的郎君,谢泓打横抱起晕迷不醒的巫蘅,淡淡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人一定要抓到。”      一定要带到他面前,不能姑息。      “敬诺。”身后的部曲分出数人往水里方才那人逃窜的方向而去。      不得不说巫娆识人的本领的确不错,那个人水性极佳,在水里简直灵活得如一尾鱼。方才合三人之力也没有能抓起他来,竟让他三两下挣脱牢网逃走了。      谢泓将巫蘅抱在白沙堤上,巫蘅脸白如纸,身上的温度在一滴滴地流逝。      “阿蘅,阿蘅——”他拍着她的脸,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声音由最初的清润变得喑哑无比,“不能睡,我不允的。”      “郎君不妨渡些气给她——”      身边一人提醒了一句,谢泓方才想起来一件事,他的心神已乱,没有听到那部曲说的话,想到的却是从前有人用过的“灰埋法”,沉声道:“将沙堆到阿蘅身上,快!”      不解其意的几人被素来温和的郎君这么一喝,还稍愣了愣,才想起这贻误不得的大事,几人抢上前来将沙子堆到巫蘅身上,这时阳光照耀下细沙有些温暖的触感,巫蘅被这么一压,以及谢泓无意识摁住了胸口,呛住的水咳嗽了出来。      意识也跟着这声咳嗽恢复了清明,她微微诧异,眼前的人一个个无比陌生,但怀抱却是熟悉的,还是一样的温柔,但是有些灼人。      他不停地搓她的手臂,将那些碎沙抖落下去,“你醒了。”语调之中颤抖的余韵让人心疼。      巫蘅“嗯”了一声,要找他的脸,眼前还有些模糊,犹犹豫豫地把手沿着他的脖颈摩挲而上,细沙粘在指尖,有一股粗粝的摩挲感,忽地指尖一滴冰凉湿润的水,她宛如受了炮烙,急忙地抽手。      她想看他,可是他不让。      谢泓俯下身,将她更紧地搂住,声音低哑,“以后别吓我了,我受不住,阿蘅,我怕了,我真怕了——”      他从来什么都不畏的人,竟然说他怕了。      巫蘅暖暖地一酸,“我没事,你怎么救了我?”      只是溺了水,吐出来就没有大碍了,她抱住他的两只手臂,拉开一段半尺长的距离,谢泓明润的眼,沾了水,留了泪痕,清亮澄澈,美得令人不忍亵渎。      “你跟着我么?”      这个时候难为巫蘅还能问得出这些,谢泓沉默地抹了一把脸,“只是凑巧而已。我已让人去抓了她来,这一次,我不会再对她仁慈了。”      巫蘅也说不出让谢泓熄火的话,她揉了揉他的手背,湿漉漉的长发贴在曲线柔软的下颌,玲珑婉转道:“别担忧了,我也不曾真出事,至于我嫡姐,还是交给我吧。阿泓,你不该为了我染上什么戾气。”      他抿着薄唇不说话。      巫蘅柔柔地吐气,委婉建议:“回去了?”      谢泓还是不说话,唇不着痕迹地一撇,巫蘅受不了他这个,好气好笑地在他唇上吻了吻,谢泓掀了掀眼皮,巫蘅微笑起来,“回去了,妪还在等我呢。”      她说着正要起身,却被谢泓猛地一手又重重地扯入怀抱,他紧紧地桎梏着她,唯恐失去的模样,宛如抱着心仪的糖不肯撒手的孩童。      巫蘅全身僵住,她干干地去看他带来的那群人,却发觉他们已经默契地背过了身,即便还有两人站在水里,这时候也不约而同地背了过去。      竟是没有一个人往这边看的。      巫蘅瞠目道:“谢十二,你要怎么?我是才出虎口,又落狼窝么?”      谢泓抱着她起身,吓得巫蘅急急地圈住他的脖子,双脚离地的不真实感让她还有些恍惚,但眼前的男人又用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不要再拒绝,他不让她一个人走。      看来这次真的让谢十二都吓到了。      巫蘅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知道,是何人要害我?”      “除了你的嫡姐,没有旁人了。”      “那可不一定,这建康城里,谢十二的仇家多了去了呢,随便一个,要解决我的性命都很容易。”她才说出这个话,谢泓抱着她,脚步忽地一顿,巫蘅自知口不择言,但又死不悔改地撑着颜面,直至他幽冷如淬冰雪的眸静静地移了过来,巫蘅无意识间便抽出一只手捂住了粉唇。      浸湿了水的唇,是剔透的颜色,谢泓只是凝视了一眼,便又沿着河堤走了过去。      好端端的又生气了?      巫蘅想了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可能是落了水脑子不大灵光了,竟然忘了她此前可是和谢泓闹了些脾气的,有些后悔自己昨日就那么走开,她脸颊沁出一层蜜色的粉,低低道:“你也这么抱过别人么?”      说到这个,谢泓不自禁唇角翘了起,但是眼眸里却看不见丝毫笑意,“没有。”      他老实答了,巫蘅不好拿着这事多说什么,只是气馁地幽幽道:“谢泓,昨日我没有不信你。只是你没有想到那时候我正看着,我被师父训了那么久,本来心情便不是很爽快的,又撞见你……你自问无愧,所以那么无所谓,显得我太小气了一般。可是,关于你的事,我原本便是容不得什么沙子的,你和沉月现今已经各自成人,该避嫌了,而我也只是不喜你那副似乎不曾这些放在心上的态度……”      “阿蘅要我同旁人,包括沉月,都避而远之么?”      听不出谢泓的喜怒,巫蘅想了想,觉得这话又没有什么问题,便老实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谢泓任由她搂着,他安静地转过目光,终于一改沉静与薄怒,浮了丝浅淡的笑意,“想要什么,你可以与我直说,能应允的我都应允,以后别那么一负气便甩手离开。阿蘅,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是外人。”      “那个、那就是内人了么?”巫蘅下意识喃喃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大家,今晚同学聚餐哦~ ☆、巫娆之死   “你说是不是?”      巫蘅被反将了一军, 讷口地说不出什么话, 索性便将脸埋起来,紧紧地依靠着他的胸膛。      谢泓抱着她沿河堤散漫地步行而去, 他是个极引人注目的存在,即便没有亲眼所见, 巫蘅也能觉察到自己仿佛是被沿途小姑女郎们的目光凌迟数遍, 不敢露脸人前招摇。      雪衫轻薄, 热雾渗入胸口, 谢泓听到她细声道:“谢十二, 你什么时候能安分一些?”      这话听起来无奈极了。谁让他笑得那般春风荡漾、桃花灼灼的?      谢泓将她放下来,轻柔而仔细地将自己外袍取下,方才踩入水里浸湿了下裳,但总比巫蘅这全身湿漉漉的好些,漾着唇色将袍子替她系上, “我安分之时,自然不是吸引到这群俗媚女子的目光, 但是连阿蘅,只怕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了。”      巫蘅咬唇道:“原来我同那些俗媚女郎没有分别。”      他慢条斯理地靠过来, 指腹间蕴着春日破冰的回暖, 安逸沉稳地摁在她的耳后,巫蘅抑制不住地打颤。      只听他温润低沉的声音道:“俗与不俗, 只要是你,在我眼中的确是没有分别。”      巫蘅被他摩挲过的耳后撩起了一阵热火,她窘迫地僵直起来, “谢十二你,你,这是在外边——”不比无人的地方,这厮真不懂得如何收敛么?      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生得很漂亮,氤氲着一丝脉脉无声的情致,过往的彩袖为了他而止了那分招摇和放肆,为了他而收敛,拘谨,面红耳热。      与她们不同,巫蘅肩上披着的是他的白袍,华丽而低调,轻似飞花流云,但有缕缕温热从丹田窜入心口,再流涌入识海,岩浆似的滚烫起来。      她突然张了张口,“阿泓,你喜欢我什么?”      有一股陌生的情热,随着他眼波之中摇曳未休的悸动而莫名如潮地翻滚出来。胸口砰砰地跳,身后的涓涓浅溪,湖水扯了片粼光在他墨色的发间潋滟,美得让人心动,甚至愿为之肝脑涂地。      他慢条斯理道:“什么都喜欢。”真诚而温柔。      她捏了捏袍角,又鼓足了胸口的气,跌宕直白地问道:“那你可能娶——”      鲜红的唇被他一根食指封缄,巫蘅失落了一下。她的失落看在他眼底,便酿成了一股戏谑,“急什么,阿蘅,这事本是我来先问的。”      他把手指拿开,巫蘅不好意思地低头,“你也不曾问过。”      谢泓有些懊恼之色,原本决定瞒着她给她惊喜,不想他低估了阿蘅待嫁的心急,竟然让她自己先问出来了。      “我能。”      巫蘅双眸一睁,听见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仿佛等了许久最终求仁得仁无限欢喜,可却因为是等了太久,而等得心境凄凉,一身疮疤,谢泓将她揽在肩头,拂绿的柳枝在身后摇曳,春光乍破,冰雪消融,他的唇温温热热,眼底隐隐澄澈水痕。      这不是第一个吻,但是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令人心动,巫蘅冰凉的手脚飞速地焕发出勃勃生气,从头至脚地烧了起来。      ……      王妪见到巫蘅安然无恙,与谢泓一道归来,那颗心仿佛死灰复燃,跌跌撞撞地走来,脚下不曾留神,轻轻一个趔趄,便要栽倒。老人一下沧桑了许多,巫蘅抢上前将她搀扶住。      “妪,我没事。”      王妪这才稍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来,心中无限告慰,只盼着这是真正的苦尽甘来,却哽咽着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巫蘅也心疼担惊受怕的王妪,王妪只是胆小了一些,方才是真的怕的,怕她有个不测。      她回眸望了眼十步开外的谢泓,目光有些恻然,她在谢泓面前一直狼狈不堪,总是把什么都教他发现,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幸运,竟能得他一直不弃不离。      谢泓温雅地微笑,一只手抚着方才折下的柔长的绿柳条,闲逸地长姿远立。      不多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被两人提着来复命,巫娆满脸积灰和泥垢,方才要逃走,在墙角挖了满手黑泥抹在脸上,却没想到陈郡谢氏的人太精明,竟被捉了一个现行。      她又恨又不甘,被绞着双手拖到谢泓的面前,谢泓想到巫蘅的话,不露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巫蘅携着王妪走了过来,巫娆被摁着跪在地上,等着狠毒的双目阴测测地瞪着她,这个眼神巫蘅已经见怪不怪,淡漠地道:“我本以为你会死心。”      她轻往前探着身子,谢泓伸手将她往后带了一带,将巫蘅掩在身后,一双凛然黑眸深不可测,“不必与她多费唇舌了。”      谢泓薄如阴翳的白袍袖间,被他徐徐地抽出一柄寒光如雪的匕首。      这只匕首短小精巧,藏在袖间根本不会有人发觉,除了谢氏之中的人,瞧见一向光风霁月的谢十二取出一柄利器,无不惊骇了一跳。      巫娆终于畏惧了,哆嗦着厉声道:“我是韶容夫人,谢泓!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      她拼尽全身之力要逃脱牢网,可惜却被谢氏的两个部曲扣得死死的,半分动弹不得,瞳孔抽搐,缩着脖颈,目光一眨不眨地惊恐地盯着那只雪亮的匕首。      谢泓半蹲下身,淡淡道:“还当自己是韶容夫人?”      巫娆咬牙摇头,眼泪滚滚地自眶中夺路而出。浑身僵硬,手足无措。      谢泓动了动唇,手上冰冷的锋刃贴上了巫娆的脖子,她紧紧地往后缩着,惊恐万分地颤抖着,谢泓挑了挑唇,眼光蕴着一丝冰凉的笑,“我这个人念及声名,不曾告诉过建康诸人,我杀过人的。”      我杀过人的。      这话一出,不但巫娆吓得一颤,就连身后与王妪比肩而立的巫蘅,也惊诧地垂下眼帘看着那道雪白无瑕的身影,还是那般的淡静,如烟缠雪,如月笼沙,沉毅稳固的口吻,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吃饭喝粥一样的琐事。      巫娆愣愣地,谢泓撑着膝头悠然地起身,她恐惧的眼随之将视线抬高了半人长。      “世人说我谢十二心怀悲悯,不巧你大约也是这么误以为的,但我对越过底线之人,向来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言。”他随手一掷,四寸长的匕首斜钉在地面,没了一半长入泥土之中。      一个部曲心领神会,取了腰间佩剑递上眼前,饶是凛凛冷光已经逼至眼前,她兀自不信地安慰道:“不会的,我是韶容夫人,你不敢动手的。”      谢泓提着剑走来,讥诮地一笑,“你有最后的机会,告诉我,桓九是怎么死的。”      已经陷入疯魔的巫娆没有听到这声问话似的,还在安慰自我之中,谢泓眉心一敛,沉声道:“是你,不甘心与叛出家族的罪人桓九出逃,所以毒害了他,是不是?”      “不是我!”巫娆猛地要窜起来,又被人用力摁倒在地,厉声辩解道,“不是我,我没有下毒……”      巫蘅不由自主地低声道:“怎么回事?”      谢泓的笑容冰凉得仿似一触即碎的雪花,“桓九死时,仵作验出他身中剧毒,若非如此,凭他的身手,远不会丧命于十个流寇之手。”      “我没有下毒……”巫娆模糊了视线,似乎有一个藏蓝色的身影,自很远的青蓝的天色下徐步走来,微润浅笑,眉眼鲜活,春衫年少藏不住眉骨的无边秀色。      他说:“阿娆,若是我也不能护你,你一个人也要心无赘余地活下去。”      他说:“阿娆,我这一生,除了家族赋予我的,我一无所有,比起拥有你来,这些能舍能弃,但我一生不会背叛你,只忠于你。”      他说:“我永远不会让你为难。”      原来……原来是这样……      她扣着一包药粉,原本打算毒害他的。那时在马车上犹犹豫豫,行止说话处处都是破绽,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可原来一早便被他看出来了。      可是她心软了的啊,她不想他死了,她数度将药粉翻出来,可最终都没有下手。      他怎么那么傻……      她不要他死了,那时候她想过真的和他远走高飞的。他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服毒?      恍然大悟。      她凄恻古怪地长笑起来,歇斯底里地抽干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少女时缱绻绮丽的幻梦,全部关于桓瑾之,她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的好。她只记得初见时,她被父亲唤出来为他斟酒,她不甚打翻,酒泼在他的膝头,他没有责怪,她记得他惊艳的眸。      她只为此得意过,烦恼过,却从来没有想过,给他一个机会,为他深深心动。      他为了护她,同流寇搏斗,死于他们剑下,她只有过一些动容,觉得他技不如人甚是可惜,她心里也只想着回到建康东山再起。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她听了也就听了,从来不曾当真,情浓时的少年男子,说的话都是做不得真的,这是她那个还算有些人性的母亲对她的殷勤叮嘱。      原来他事先已经服了毒,他是心甘情愿……      她一生都追逐自己得不到的名利、权势,以及年少的一个梦境,因为这些被人无情打碎,她恨得要将巫蘅蚀骨剜心。      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原来她也曾拥有过一个人那样的情深。      悔之晚矣。      “我懂了,哈哈哈哈——”      她无神地喃喃,两个部曲都为她这副惨白憔悴的形容动了恻隐之心,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巫娆忽地推开那两人往前笔直地撞了上去!      拉她不及,谢泓手上的剑锋“嗤——”地一声,深深钉入巫娆的胸骨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累倒在床上,死鱼躺尸╮(╯▽╰)╭ ☆、许亲   鲜血四溅。      场面一时极其冷静。      巫娆撞上剑尖, 握着滴血的剑锋惨然地一笑, 跌倒入血泊之中,临死之际, 终于松了眉骨,安谧地侧倒在滟滟鲜红的血里。      终于一动都不再动了。      谢泓撤了剑, 嫌恶地扔在地上, 虽不是他亲手所杀, 但已经污了手了。转身回眸处, 只见巫蘅贝齿轻扣着唇瓣, 眸光微有闪烁。      “出门太久,还是回去吧。”      他试探着伸手握了握她,巫蘅没有挣扎,只是低声道:“找人埋了她罢。”      谢泓又回眸看了眼倒在血色之间的巫娆,淡淡问道:“你要我将她安葬?”      “她也是个可怜人。”巫蘅有些惋惜, “阿泓,比起她, 我是何其有幸。”      谢泓不可置否,“人的运势未必不与自身修养品性有关, 她这样心思狠毒的女人, 要求得一个桓九郎已是天赐的福祚,是她不懂珍惜。”      巫蘅轻轻点了下头, 谢泓方才说了能应允的都会应允她,他说的话通常是不会食言的,转身对那两个部曲眼神示意。      直到他们拉着巫娆远去, 巫蘅方发觉这还是在外面,来往的行人已有几个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也目睹了巫娆撞上利剑的全过程,却无人说话,无人阻拦,各自若无其事地走自己的道。这个世道之中,生生死死都是天理循环之事,既是结束,也是超脱,见惯了,也就不再多心了。何况,士族的权利与皇权之高盛气而凌人,这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阿泓,”她不自主地将他描着精秀流云纹理的广袖拽了拽,目光停在一个过路人身上,总觉得他方才回眸多看了两眼,她担忧地看向他,“这样,也没事么?”      谢泓一笑。      阿蘅还是太单纯。巫娆是被那个皇帝弃了的衣裳,皇帝现在不希望这件衣服有人穿,倒是希望有人能将其撕碎,以掩盖丑闻,这是其一,杀她的人是谢泓,这是其二,是她自己撞上的剑,这是其三。无论如何,这件事罪责不在他。      “没事。”      巫蘅兀自不信,谨慎道:“这个皇帝性情阴戾不定,我实在是惧他,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来。”      “我不担心。”只是高兴她担忧他。谢泓的唇轻微地上扬着,一弧半满的弦月般水润而粉薄。      王妪和几个部曲显然又被谢泓一时兴起便遗忘了,巫蘅想了想也说不上什么话,见他自己也丝毫不在意,便就此作罢了,谢泓搀着她的后腰肢,扶着她往马车去。      吹了许久的风,又落了水,巫蘅披着谢泓的白袍也禁不住,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鼻塞,上了马车之后,谢泓递给她一个暖手的炉子,挨着她坐过来,伸出长臂将她揽入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熨暖她。      “别受了凉。”      被一本正经地占着便宜,巫蘅直着眼道:“你方才说,你杀过人,这事是真?”      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但是这些事他从来没打算瞒住她,只是也不曾打算刻意与她说起,如今她有此一问,他还是毫不欺瞒地答了:“是真。”      在她眼前,他一早便该撕下那层光鲜雅逸的皮,他染过血腥,他的慈悲,也夹带了摧毁生灵的故作怜悯。      他幽幽地松了心弦,巫蘅默然不说话,稳固而岿然的一颗心,霎时间已有动摇。      他突然开始不确定,是否真要告诉她。      但是下一刻,她已经虔诚而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手中的触感轻盈如絮,“那时候,你一定很难过。”      那颗心摇摇欲坠的心,怦然地长出了一道裂纹,如这泥暖烟生的人间四月,将最后一丝的不确定步步蚕食而吞没。他也从来没有找错过人,她会是想象之中的,那个能包容他所有的人。      ……      繁花如烟霭,一簇一簇擎着桃色的花盏,挂满鲜红祈福带的瑰丽宝树迎风挺姿,上山的路被严严实实地堵了个完全,城外的静虚观一如往年香火鼎盛,尤其是春暖花开时,更是香客如织。      每一年庾沉月都来的,观中不少小道长都识得她,也知道这位庾氏的女郎,虽则文辞俊雅,但骨子里却是个单纯腼腆的少女。      庾沉月不过也是希望,能求得一份姻缘罢了。      不过今年却是为的别的,家中催婚催得比往年要紧得许多,她虚虚一晃,抬出了自己的六兄来,六嫂故去多年,六兄一番痴情,始终不曾续弦,庾沉月心想六哥是军营男儿,常年孤身一人怪是可怜,诚心希望他能走出来,遇到一个称心衬意的人。      听说心诚则灵,她也不知道,方才跪着念叨的那几句是否灵验,但是诚心是一分不少地给出去了。      山风吹拂,松涛如怒,一块嶙峋的丑石肥硕地横在道路右边,这是一条下山的路,提脚往山下走,却在转角处,巨石后徐徐地转出一个人影,紫衣昭华,风姿如玉。      桓瑾之见到庾沉月,也是微愣的,不禁意脸有一丝烫意,他转过眼去,庾沉月走了过来。      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她停下了,和以前一样,即便再情不自禁,只要他皱一下眉头,她便控制在合适的距离,决不再进一步。      他从来不觉得他与庾沉月之间应当有什么,可是这时竟觉得心口微酸,声音沉哑道:“沉月。”      庾沉月飞快地对他福了福身,“告辞。”      那模样,分明就是在躲他。      桓七还没想好说辞,只是俊脸先红了红,可是省过来之时,她已经轻鸢飞鸿一般地窜出了老远。      只剩下苍翠松林之间拂袂而去滟滟如夕阳的猩红身影。      何时起她竟开始躲着他了?桓瑾之说不出自己怎么会堵闷起来。      然而还没等到庾沉月下了山,迎面便撞上庾叔亭,靠着遒壮的灰褐枝干,浅笑道:“沉月,怎么回来时这般狼狈?”      庾沉月一惊,她完全没想到,她那个不务正业的十兄在此处。      庾叔亭施施然直起身来,掸去一袖的针叶,风流倜傥地观摩着她的脸色,一瞬之间便什么都明了了,“撞见瑾之了?”      “阿兄……”      庾沉月兜了兜衣袖,想到方才自己仅只是见了他一面,便先落荒而逃,太没出息了。      “沉月,其实你不必逃的。”庾叔亭忽然正色道。      庾沉月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轻轻将黛眉一颦,庾叔亭有些绷不住笑意,还是正经地告知她:“父亲与桓君已在商讨婚事。”      “谁的婚事?”庾沉月胸口一跳。      “傻妹妹,自是你和桓七的。”      瞬间犹若兜头一盆寒冰水,阴冷冷地泼下来,她神色有异,庾叔亭看得不甚明了,只听到她敛唇道:“父亲要我嫁给桓七,还是——这是桓君的意思?”      庾叔亭反问:“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      凭桓庾两家的交情,她的身份嫁给桓瑾之再合适般配不过,可是若是如此便能甘心,她早就央着她的父亲,执意嫁入桓府了。      可她不想要那样的姻亲。不想要一个淡漠如冰的桓瑾之。不想要一个冷冰冰的后半生。      “我不会嫁的。”庾沉月很坚决。      庾叔亭看不大懂了,“沉月,这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么?”      “阿兄以前要我忘了桓瑾之的,现在反倒这么劝我,何以出尔反尔?”庾沉月一句驳得庾叔亭无话可说,她踩着木屐独沿幽径而去。      残阳如云朵滴就的血,自素蓝的绢绡一缕缕晕散。灼灼夭艳的一树繁华背后,一只手慢慢自遒健粗壮的花枝上,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又松开,握紧了又松开,如是反复……      庾沉月回府,才进了后院,便觉得今日的邸院不同以往,进出的人更频繁地往返着,仿佛即将发生什么重要的大事,她心中一紧,脚步加疾起来,越过一道碧藤的壁障,庾夫人正在后院赏花,兴致颇浓,手里把玩着只古老的埙,闲适而超然,宛如一朵隐逸红尘外的幽菊。      “母亲。”      庾沉月匆匆而来的脚步忽地收敛了,她在母亲面前到底是不能肆意的。      庾夫人招手微笑,将她唤到自己身边挨着坐下,软软的狐毡令跪坐之人觉得慵懒舒惬,不欲离身,庾夫人的手指拨过她漆黑的软发,笑容温煦:“沉月,你是知晓了,你父亲欲将你许给桓瑾之一事?”      原来母亲也觉得这是一桩美满的婚事。她已经年及十六,按理早该许人,蹉跎至今,已经等无可等了。      “沉月不愿嫁。”      她偏着头躺在母亲的肩上,流云染墨的青丝披泄于案,喃喃道:“我不愿嫁了。”      她要一个对她无情无爱、没有半点男女绮思的夫君作甚?      “这事已然由不得你胡闹了。”      庾夫人抚她头发的手指一顿,这么说了一句。      话音骤落,庾沉月的眼瞬间聚了一层淡薄的水雾。她还要如何,她百般试探他的心意,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自取其辱。她到底是个薄面女儿家,她再也学不会一腔孤勇地尽毕生之力去追逐他一个人了。      庾夫人不忍见她难过,有句话终究是没有藏住,“沉月,这事是桓瑾之亲自向桓君提的。” ☆、求娶   “什么?”庾沉月倏忽地从庾夫人的肩头直起身, 讶然道。      庾夫人没有瞒住, 女儿能嫁给桓瑾之,毕竟也是她私心里真正希望看到的, “是他亲自来下聘,他可还说了, 他过去对你不起, 你若是要拒绝, 可当面教他颜面尽失。”      这番话对于让庾沉月彻夜难眠的确是极其奏效的, 寤寐思服了一番, 晨起之后在脸上抹了浓厚的粉妆,将眼底青灰的瑕疵掩去,才得知,桓瑾之今日竟是来庾府提亲了。      阖府上下,她这个女主人翁, 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庾夫人也不曾说过确切的时间,所以她也不知道, 他竟然今日便来了。      整个建康城,除了风流而又颇有三分张狂的谢泓, 当属桓瑾之最受女子追捧和喜欢, 今日换了一袭淡雅的水墨色长衣,秀逸飘然, 眉如紫石棱,轩轩韶举。单是往庭院之中一站,四下惊叹称道之声连绵不绝。      “桓七郎来提亲了, 女郎真是好福气的!”      庾沉月并不理会这个婢女的惊叹,她拧了拧眉梢,越众而出,灼艳红裳一如惊春海棠,随风清飏,他的手里拈了簇尤沾曦露的花,至少庾沉月不曾见过桓瑾之对她微微一笑如此温柔惊艳的模样。      紧绷着一根弦,拉扯得头皮发麻,众目灼灼,她却还是只能迎上去,方才桓瑾之才和她的几位族中长辈说过了话,但心神一刻也不曾松懈,他知道,眼下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庾沉月假意不看他,对他手中的芍药却有几分兴致,宛如雪花碎浮的清溪浅水,那双眼眸清亮水润,明丽而婉约,“七郎这花——”      “赠你。”他这么一说,手里的花推到了庾沉月跟前。      身后的一众婢女仆人都惊愕了,传闻桓七郎不是从来不近妇人的么?她们竟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一次不是女郎主动走上前的,而竟然是桓瑾之,他已经上前了一步。      繁丝蹙金蕊,高焰当炉火。那簇娇艳的花朵,被温柔而慎重地递到庾沉月面前,薄弱楚楚地漾着花枝,堪怜无比。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本是男女互通心意、戏谑谈笑之俗。      庾沉月认出这花,她博览诗文,对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可她只是冷静地动了动唇,幽幽道:“你当真想得清楚了?”      “清楚了。”他还是个容姿如玉、优雅多姿的翩翩郎君。      “沉月。”      他无数次唤她“沉月”,独这一次白折千回,与以前的千百回都不相同,庾沉月晃了晃神,忽觉得自持多年的修养瞬间破了功法道行,芍药花茎被拈出了一丝绿色的水,从来不曾碰过男人的手,更别说是不能近女色的桓瑾之,他的指腹温热滑软如和田暖玉,手腕处绑着一根红玉丝绦。      不是一触即分,而是悄无声息地一如藤蔓生于野的,徐徐地蚕食而来。      庾沉月心微微沉,拨云见月的欢喜盈满了胸臆,可是她仍旧要做出几分矜持端庄的姿态,把手这么婉转地抽回来,揉了揉手腕子道:“你若是因为可以碰到我,便觉得此生非我不娶,做出虔诚模样,还是不必,阿蘅可以,我也可以,若是七郎想,自有千千万万的女郎可以碰的,也实在不差我这一个。”      原本还算欢喜的一颗心,因为自己不禁意吐出来的一番话,又想到了这个,瞬间脸色一暗。      桓瑾之测过眸扫了扫,回廊之中的一众婢女,清扫的、浣衣的、折花的,满满挤了一院落,俊脸淡淡地红,见庾沉月越发失落,又有些不忍,“可偏偏,就差你这一个。”      “呃?”庾沉月怔悚地去寻他的眼眸,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耳背,有生之年,竟还能听到桓瑾之甜言蜜语地哄女郎,她一直以为,只有游戏风尘的十二哥哥才会说的。不对,谢十二也没说得他这么直白坦率。      他清咳了一声,此时庾沉月才发现他白皙的脸上那芍药花丝一般的红痕,身后的喁喁低语渐渐放大了起来,她来不及遏止,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一贯清俊自好的桓瑾之,还有这么一面,羞赧、窘迫,至情至性,真挚动人。      “沉月!”      搅扰风月的一声长唤,方才还赧然无措的桓瑾之顷刻转过了身,退了几步。这场景有些尴尬,他是上门提亲的,可是却——      庾叔亭拾级而来,手中拿了一个信函,轻笑道:“这个谢十二,难得有这心思!”      “十二哥哥的?”      不知道为什么,桓瑾之觉得那个“十二哥哥”极其刺耳,眉梢微微耸开一波墨痕。      红色封缄的信函被庾沉月缓缓抽开,她诧异道:“十兄没有拆开,怎么知道他有什么心思?”      “谢十二要娶巫蘅这事,你们竟不知道么?”      庾叔亭一时激起千层浪,身后满园婢女花容失色,瞬间苒苒繁华凋零。她们是听到了什么?堂堂陈郡谢氏的嫡子,竟然要娶一个破落户寒门女?      就连庾沉月,也是不认同地蹙眉道:“十二哥哥是不是太心急了,这时正是紧要关头,我听说谢六郎和谢十一郎,对族长这个位子倒是很有兴趣,他们出仕已久,在朝中地位稳固。他难道就不怕么,族长对那个两个庶子也是极青睐的。”      庾叔亭摇头作不知。      身后传来一个一语道破的清沉声音:“但若是,谢泓根本就不要这个族长之位,根本,就只是借着成婚因利乘便,又当如何?”      “谢泓他不要这个族长之位?”饶是庾叔亭修养已久的淡泊之气,也因这句话不得不动容地望向桓瑾之。      自谢安后,陈郡谢氏之基业,天下共瞩,多少人羡慕谢泓生在谢家,恨不得取而代之,可这鱼肉,人家竟是说舍便能舍,弃之如敝屣。      只怕这事之后,这位淡泊名利的谢十二,在士族之间又有一桩美谈了。只可惜,到底是娶了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天下人眼中,巫蘅必是谢十二的负累,她的名声就未必好了。      桓瑾之猜得透庾叔亭想的什么,只是没有点破,“谢十二只羡慕过一人,那便是谢安。四十之前,他不从仕。”      四十之前,则隐逸山中。      至于四十之后,谢泓那人随性坦然得很,若还对这个时局抱有一丝一毫的信心,或是他觉得自己还有那个复出的心志,再说也不迟。不过依桓瑾之对他的了解,谢泓多思而敏,但性子却有些随遇而安的懒散,他未必真有那个意志。      “所以十二哥哥是要请我们去闹上一闹?”这个好玩,庾沉月把信函贴在胸口,一脸神秘地不肯告诉庾叔亭和桓瑾之。      庾叔亭倒是还好,桓瑾之却不大能接受,她将谢泓写的信这么近身贴在胸口上,视线一凝。      氛围瞬间冻成了冰似的,庾沉月这时都快忘了她今日还被人求娶着,而她还尚未答应,此刻她抱着别的男人的信,虽说谢泓只是邀她参礼顺带出些馊主意的,但怎么说,也该先给他一个回应啊——      桓瑾之的薄唇往内收了收。      “瑾之,没想到谢泓还赶在了你前头!这样甚好,我这个妹子自幼与谢十二感情甚笃,他的婚礼,沉月自是不能不去的,出了阁做了桓家妇反倒不大好了。”庾叔亭原本只是适时地打个圆场,殊不知他那句“自幼与谢十二感情甚笃”倒是桓瑾之一阵胸闷。      偏偏她也不曾表明心意,桓瑾之知道,自己以前对她忽略太多,她眼下即便不答应自己也没有错,他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种忍耐的焦灼,等待的心悸,她不知道受过多少年,所以他才更心疼她,更说不出话来。      “沉月,我——”庾沉月疑惑地看着脸色为难的桓瑾之,只听到他低哑微润的嗓音,“我今日先回去了,你想好了,再——”      “有什么问题么?”      庾沉月的一个反问,教他摸不清路数,愣了愣,庾沉月掐着那朵鲜红欲滴的芍药簪在鬓发间,笑靥朗朗,“桓瑾之,我最不能拒绝的就是你了啊,还有什么问题么?”      桓瑾之的唇角舒卷开来,他仿佛看到冬天一簇一簇密集的朝霞,自她柔黑的墨发腾烟而起,化作一股明艳生动的色彩,熠熠在交汇的眼波里,有什么事,不言而喻。      “为什么,忽然转变心意,要娶我?”      依依柳堤,十里飞烟轻絮,绿满古都。水墨色衣衫的桓瑾之,正仰着下颌,优雅光滑,又芳绚如兰草脂玉的美男子,还是那么众人所望的存在。      但他其实并不若表面那么的云淡风轻,他甚至比庾沉月还要紧张,手心一层薄汗不曾叫她发觉,他甚至不敢牵她的手。尽管他知道,她可以接近。”我恐怕不能回答。“      有夫妻成婚多年仍然相处生厌,百事俱哀,有些心动,一眼则合,原本便说不清楚。他和庾沉月相识多年,他一直以为她是个端庄温婉的闺秀,至少她名动建康之时,无数人说起庾沉月,无不称叹赞赏的。他只是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庾沉月。      因为不曾留意,所以也不曾动心,真正留意之后,他发觉,其实对庾沉月动心,其实并不费吹灰之力。      “十二哥哥!”庾沉月忽然看到了什么人,眼光雪亮的,小楫轻舟,自垂拱斜桥之外飘来,渡头芳草芝兰,幽香在黄昏下潜泳如潮。      谢泓还没来得及回头,只是桓瑾之的脸色突然不大自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算为桓庾写个番外的╮(╯▽╰)╭ ☆、要人   其实桓瑾之没有想透, 庾沉月与谢泓才是真正自小交情甚笃的两人, 她对他也尽然是好感,而最后她选的人却是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唯恐女人近身,这样她也不嫌弃么?      庾沉月心有灵犀地回头, 正见他一脸若有所思, 她诚挚地建议:“惠风和畅, 我们下河游湖可好?”      桓瑾之没想什么, 只是摇头道:“此前巫蘅乘船出行时, 便被一个人拉入了水里,险些丧命。”      他说起来巫蘅,庾沉月心头一阵古怪,说不出什么滋味。      谢泓的船分开水面的绿痕澜影,他看了眼这片安静的水域, 水面倒映着一个形貌昳丽而清隽的男子,石上清泉般的双眸, 漆黑的眼睫宛如柳丝,水纹陆离了一层浮于表面的笑意。      方才庾沉月的那一声他是没有听见的。      他极少有走神的时候, 但是这一次却心神却微微晃了一晃, 再难已自持。一个时辰以前,他还跪在宗祠, 听着族长的谆谆教诲。      他是陈郡谢氏的嫡子,除了夭折的那位大哥,自幼是谢氏众望所归。族长原本对他寄予厚望, 他也不记得,有多少年,自己不曾跪在祠堂前,听着长辈的耳提面命了。      “谢泓,你是我谢氏百年名门之后,你可忘记,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你的大义?”      他的身份,他的责任,还有那不知所谓的大义,不过是束缚得他难以伸展手脚的条框罢了。      谢氏一族的荣耀、尊崇,远远不是他一个人足以撑起的。      他淡淡地反驳,“谢泓并无鸿鹄之志,是族长抬爱。二十余年,谢泓所求,不过是要一个妇人,族中不允,谢泓度德量力,实在没有匡扶一族心志,无德无才,忝列谢氏垣墙之内——”      “住口!”族长沉喝,打断他的话。      “你可知道,你今日所言,足以让族长几位长老决定,将你放逐在外,永无归期?”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谢泓,他才终于发觉,这个孩子的翅膀早已坚硬,再不是那个唯诺于长辈面前的稚子。      他以前也喜欢谢泓的不动声色,沉稳如水,没有人猜得透他,可眼下他却无比讨厌起来,他宁愿谢泓不是这么一个人。      “知晓。”谢泓波澜不惊的面容,隽逸修长的白袍轻忽地飘曳着,祠堂外一帘锦绣繁华,这里仿佛与世隔绝,他也仿佛与世隔绝。      族长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谢泓那些不近凡尘的出世意味,不是故作姿态,而是早露端倪。他的确一早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日。      “谢泓,你的选择,今日决定了,此世不得后悔。”      谢泓的白袖被风惊动了一丝波纹,他敛了敛唇道:“谢泓只有最后一事恳求。”      他终归还是选择了要离开,族长无奈地长叹,俯下的腰背一点点直起来,他沉沉道:“说罢。”      谢泓眼波微动,道:“求族长给得一个应允,在谢泓离去之前,容我妇人,巫氏阿蘅,容她的名姓刻入族谱,为我谢家妇,至于明日如何,全凭族长如何顶定夺。”      族长眉头一皱,“谢泓,既求去,为何对陈郡谢氏执念不放?”      谢泓没有答话。      这事族长也没有给出答复,不论准予或是辞绝,对于族长而言,都没有不同了。      水浪溅起一丛丛碧色的花朵,谢泓就近上了岸,不染尘埃的雪袍,在晴色天光之下斑斓着缕缕金色的碎屑,那张俊逸如雕刻的脸,轮廓清晰完整,甚至骨骼分明,看得出每一笔的精雕细琢。      他小立片刻,谢同递上来昨日收到了一封传信。      之所以今日才送到,是谢同动了一丝私心,他并不愿谢泓为了一个巫蘅放弃身份,归隐远遁。可惜今日之后,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了,他纵使是刻意隐瞒着,也毫无用处。      “谢同,这些年,你对我从无二心?”      他轻飘飘地问了这么一句,谢同登时悚然一惊,撩开衣袍急急跪下,“郎君,我自幼跟着你,擅作主张或有之,但绝无背叛之意!”      “我只是一问。我心里清楚,你不是桓邱。”他无奈的口吻让谢同不敢搭话,谢泓居高临下的模样,也许明日起,便再也没有了,失去了一切的谢十二郎,还有什么值得旁人青睐?      “我与阿蘅成亲之后,便会离开建康。谢同,这么多年你跟在我身边,尽瘁劳心,我全部记着。日后我不是陈郡谢十二,自然也不是你的郎君,我的六兄与十一兄,他们待你不薄,近日都有招兵之嫌。”谢同心神一恍惚,只听见郎君悠悠道,“今日你不答应,是顾念你我情义,待我离开之后,他们之中,你愿意跟着谁,便可以跟着去了。昔年族长看中我时,因为也看中了你,是以将你送到我身边,日后他也定会厚重待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郎君……”谢同的声音哽咽了。      谢六郎和谢十一郎的确有意招揽他,可是那又如何?他此生只认谢泓一人,是陈郡谢氏无双风华的谢十二,是万人瞩目的嫡子,他曾经是他贴身的部曲,伴他十载宿露餐风,千里月夜星途,他只认这一人为主而已。      ……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约是因为庾沉月提及了谢泓,桓瑾之提及了巫蘅,他们回去之时稍显沉默。多说多错,竟无人敢开口先说一句了。      沿着街衢往庾府而去,这条恢弘的长巷现在人烟稀薄,气象萧森,没走几步,忽地一人自侧巷跳了出来。      “桓瑾之!教我一顿好找!”      桓庾二人都被他的乍现弄怔了一番,桓瑾之对这个人还算有些印象,他是常年跟在萧邑身边的江庚。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到访。      少年眉眼顾盼飞扬,但举止轻浮透着几分邪气,庾沉月只是瞧了一眼便不大喜欢这个人,皱了皱眉眉头道:“你是何人?”      江庚却不怎么愿意搭理庾沉月,反倒冲着桓瑾之一通大喊,“好你个桓瑾之,左拥娇艳牡丹,右抱清爽月季,倒是好一番肆意快活!”      那朵清爽的月季,庾沉月若没推断错,他说的应当是自己。      当下眉心深深地褶起来,“这人是谁?”她问桓瑾之。      桓瑾之也实在是不知这人怎么会突然到此,疯疯癫癫说这些话,他与江庚逢面时,江庚一直跟在萧邑身边,形容乖巧安宁,几乎不曾说什么话,即便是说话,也是细声和气不敢做出任何无礼之举的。他虽然看不起江庚这一类人,但既然这人不曾惹什么乱子,他也没理由与区区一个少年过不去。      “这是萧邑的……”桓瑾之不自然地掩着唇,清咳了声低语,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桓瑾之难得还有拘谨的时候,但他这么一点拨,庾沉月忽然想起来,兰陵萧氏最惊才绝艳的萧郎身边,一直跟着的唯唯诺诺的便是这个少年。      “桓瑾之——”江庚拉长了嗓音喊了他一声,原本正色的一张脸又鬼祟而神秘地迎了上来,捂着唇低语道:“上次那个美人,可还在否?”      庾沉月顿时俏脸一沉。      可桓瑾之却是莫名其妙,“什么美人?”      “桓七兄,还说莫揣着掖着了,山阴之行,桓七兄不是曾物色到一个绝代佳人,帐中销魂,靡靡娇吟,江庚至今不忘……”在庾沉月的脸色完全沉下去之前,他又眨了眨眼道,“以桓七之大度,赠一二个美人,想必不算什么难事。江庚不求得到,只愿七郎割爱一晚,全我痴心。”      原本依着桓瑾之而立的庾沉月,彻底侧身退开了去,桓瑾之微愣地看了她一眼,又皱眉对江庚冷淡道:“说清楚,我何时于山阴得到一个美人……”      不,不对。确实有一个,那时候巫娆给他下五石散,后来帐中成了好事的,却是她与桓邱。      想必那时候帐外之人不堪忍受那动静,避而远之,防卫松懈,因此教这个江庚不知道从哪里钻了空子听了去。      “沉月……”桓瑾之无奈了。      庾沉月脸色发白,挥袖道,“原来你第二个能碰的也不是我。”      若是他真与那个女人行了周公之礼,为什么要这么信誓旦旦来求娶她?      她转身疾步跑去。      “沉月!”      桓瑾之要跟上去,这个误会真是大了,却被江庚一把攥住了胳膊,没想到这个混迹男人榻上的少年倒还有几分气力,桓瑾之大病初愈,一时挣不脱他,拧了拧俊挺的眉,“江庚,我自问,不曾得罪于你,你再纠缠,我便将这事告知萧邑,你最好自重。”      说到萧邑,江庚的脸色一阵煞白,他锁着眉宇道:“你威胁我?”      桓瑾之不可置否。      江庚咬牙道:“桓瑾之,你信不信,终有一日,我江庚也能一鸣惊人?不要说区区一个萧邑,便是你桓瑾之,我也不屑顾之!”      这个口气真大。      桓瑾之冷淡地点破:“萧兄,你这个心头好,看来是个不大安分的人。”      “什么?”江庚愣了个神儿,一回眸,一袭雪衫烟绡、俊颜英挺如山棱岳峰的萧邑,脸色微澜地莫名复杂地看着他,但只看了一眼,他便已转身离去。没有失望,也没有一字赘言,只是脸色有些微疲惫。      “萧邑!萧十二!”江庚气得直跺脚,没想到他还当真了,“你等我啊!”      等到江庚彻底消失于眼前,桓瑾之才不动声色地沿着庾沉月离开的小径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混乱中遗失了自己的手机,好难受,才买了一个月的手机,就这么没有了…… 不敢告诉家里,可是还是要说的,抓头哭泣呜呜呜呜 ☆、婚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买一个新手机,舍不得我的“旧人”,跟了我才一个月,主仆情深……舍不得啊。 PS:这段是昨晚写的,在心情极度不好的情况下……呃,还能写出文,我也是蛮有诚心的对吧   之后几日, 桓瑾之也没想到庾沉月竟然对她避而不见。      这事足以让人郁卒之外, 建康城里一时轰动的,却是一件对于士族而言不知是喜是悲的大事。谢泓这厮竟真的一意孤行, 一改谢氏门人清贵自矜的架势,这场婚礼盛大得令世人瞩目。      百人白衣白袍、白衣冠以送行, 车马千驾, 谢氏呼前拥后, 万人之众招摇过建康城, 罗纨之盛, 多于堤岸之草,红烟翠雾,缭绕二十余里。      这浩浩荡荡的长队出了建康,巫蘅被花车摇晃地头上玳瑁珠帘乱颤,最后头晕脑胀地被扶下车, 稳稳地搭上一只手臂,送行的人都是白衣白冠, 谢泓这一袭猩红色很是不同,他素来装扮素雅, 又有不着雕饰的出尘之感, 这身大红的行头显得魅色撩人,巫蘅胭脂敷面的脸更红了。      “阿蘅, 今日,我为你在建康放了一百条轻舟,载花载酒, 人皆可不问自取,繁花一路,名士相送,全城同欢,你可欢喜么?”      江边的长风吹开她大红绣缎,珠翠罗绮,黛烟眉缕缕揉碎玉川,眼波盈润似水,羞赧地含笑:“欢喜。”      她将绢扇阻隔在两人之间,虽是执手相对,却不见其人。巫蘅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今日。阿泓,我太欢喜了,好像,我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圆满一样,再也不会有遗憾了。”      “嗯。”他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挑剔的?她的夫主,一定是世间最好的。他令无数人心动,而只有她,能令他心动。      “我也欢喜。”不论今后如何,这一日,她是他刻入族谱的妻,证明陈郡谢十二前二十年背负的谢家嫡子之名,终于没有全然白费,至少有一件事能为自己正名。至少,他还能穷尽物力,为她一掷千金一次。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边是带着淡淡微笑的,他伸掌握住巫蘅玉白皓腕,将她的手轻轻地拉下,动唇微笑道:“阿蘅,别羞了,今日要坦诚相见。”      她的手上便不再使力,随着绢扇被放下,两个红妆如霞的人,一个清俊中掺了妖冶,一个秀丽中间了妩媚,金风玉露,终得相见。      “今日美得让人心中惴惴。”      “什么惴惴?”      巫蘅不解,只听谢泓似笑非笑道:“在场这么多人,我担心有人瞧中阿蘅美色,前来劫道,是以惴惴。”      这个玩笑话让巫蘅故意正色道:“这么一说,该担忧的,也是我才对。”      “怎么说?”劫道新婚男子的,倒还是不曾听过。      巫蘅红润饱满的唇被她的贝齿轻咬了下,“夫主颜色动人,比起阿蘅,更引人垂涎。”      她的一声“夫主”让谢泓一分微笑酿作了十分,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了这么些话,不多时,只听见川边嘈嘈切切地想起了一阵马蹄声,巫蘅被这震天撼地的声音惊了惊,回眸一探,官道之外远远飞掠出一串马队。这马队便直直地冲入人潮之中,这时候即便是训练有素若谢氏者,也尚未反应,巫蘅只觉得那轰隆的马蹄声离自己的双耳越来越近,近得剥夺呼吸。      训练有素的谢氏部曲一时间群龙无主似的,场面混乱无比。      这对马队冲入人群里,一顿踢踏之音,震耳欲聋,巫蘅还没来得反应,忽觉得腰上一紧,紧跟着身体一轻,竟被人扯至马上,“谢郎!”回头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这场变故令人措手不及,他应当也是没有想到。      为首那人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巫蘅只觉得他全身的肌肉鼓胀起来,咯得她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奔驰的骏马在官道一骑绝尘,烽烟四起,强烈而刺激的颠簸感令巫蘅几欲呕吐。      但是她没有彻底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掳走她的这个男人,那一张中规中矩的脸,完全不像是劫道的山匪……      傍晚时,云霞明灭点映,桑榆树撑开淡绿的轻纱,薄雾朦胧里,巫蘅意识到仿佛有人走近,远天之下一片昏蓝,唯独这个耀眼的红,是铭刻镌骨的一抹亮色,她疲惫地撑着胳膊坐起身,才发觉自己仿佛是被迷晕许久,此刻才醒来。      见到谢泓,她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嫁衣,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放心。      半个山丘下,谢泓不知道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仿佛有人提醒了他一句自己已醒,他回眸往来,滟滟的红衣斑驳妖妩,青丝如瀑,唇角含笑地撇下那群人走来。      那群人转身便离去了,丝毫没有过多逗留。      巫蘅惊讶了,方才掳走她的人此刻一个也不见,这里唯独有一天、一地,美丽的桑树覆着一片浓荫,身下是白色无瑕的狐裘软毯,美酒佳肴参差地摆满了绿草葱茂的周遭,这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谢泓风姿翩翩地走来,倾身跪坐下来,巫蘅突然促其不意地扑了上去,一拳砸在他的后背,“谢泓!你骗我!”      谢泓被她这蛮力一砸,顿时咳嗽了起来,“怎么骗了?”      听得出他的心情还是极度愉悦的,巫蘅咬咬牙,忿忿然道:“陈郡谢氏的精锐,是何等训练有素之人,怎么会任由乱匪冲入人中,轻易劫走了……劫走了我,谢泓,这一点也不好笑!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她方才有多担忧他不知道,可是想透这个关键之后,剩下的又只有愠怒了。      “咳咳,阿蘅,这个,不是我设计的。”      “别诡辩了,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信了。”人的信誉,是一定的,可惜谢十二郎在巫蘅这里,已经倾家荡产到,她学不会怎么相信这个黑心的丈夫了。      “咳咳,不信我也可以。”谢泓对这件事并不怎么纠结,虽然他只是写了一封信,让庾叔亭和庾沉月两个人出个主意,今日吓唬吓唬巫蘅,没想到她们最后竟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看来是真将他的阿蘅吓到了。      可惜这个计划不算完整,后来应该还有一个夫君拔刀救美的过程,却被精简了,最后潦草干脆得只剩下幕天席地的……      “咳咳。”谢泓的耳根都染成了桃花色,夕照暮云,合璧而来,他的红衣上镶嵌着的玉石洒满了碎金般辉光,他端起一樽酒,挑唇笑道,“我承诺这是最后一次了,佳期良辰仍在,我们饮酒可好?”      巫蘅:“……”      她也想不透他是怎么突然转过弯要喝酒的,但合卺酒……巫蘅脸色如桃夕,怒火被羞恨掩饰起来,“好。”      谢泓淡淡一笑,将酒斟了十分,又取了七分,巫蘅诧异地留意着这个细节,谢泓笑意微苦,“阿蘅,那时候你执意要与我划清界限,我很难受……我也不知道,何时有了这个习惯。”      好端端的算起账来了,巫蘅顿了顿,道:“这个习惯其实是个不怎么好的积习,我只是觉得,悲欢生死,没有人能真正圆满,所以只喜欢残缺的美。”      “阿蘅。”他皱了皱眉,不说什么话。      巫蘅把那份难过与哀伤渐渐地挤出脸庞,勾起灿烂如霞的一抹笑,道:“这个习惯不大好,我已经改了。”      “嗯,”他慢慢地坐在她身边,身体微微后仰着,巫蘅偏过头,只看到他喉结滚动,微笑着说道:“我也要改了。”      妇唱夫随,倒也不错。      谢泓满意安适地眯起了双眸,双盏相交,发出“铿”的一声,青花翻开碧波,远方一片绯艳流霞,点蘸着山光水色,这次第,宛如亘古定格的一幅图画。      ……      榆阴淡然,上头盛开了一树满冠明月,镀了一层朦胧铅云,巫蘅的脸颊红得透彻,头顶的月光轻纱似的游弋而来,静静地笼在红衣男子的身上。      但是很快就不是红衣了。      他的身体的确一如想象之中的那般美好,白皙的地方宛如无瑕的和氏之璧,一头青丝,随着他倾身而来的动作,安逸如水华地流泻开来,巫蘅伸指捞住了一绺,另一手将身下的狐裘揪住了,紧张忸怩地看着他。      映着月光,两个人都是脸颊充血,尽管谢泓解她衣襟的动作算得上熟练,可是那抹不自然和赧意绝不比巫蘅好过一点半点。      她忽然伸掌抱住了他,“阿泓……”      “嗯?”      “我怕我中途醒来。”      谢泓一笑,五指温柔地抚过她的眉棱,“傻,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庄周梦蝶,尘世与幻世,本来就没多少人分得清楚。巫蘅想,即便是华胥一梦,她终究是能握得住的。敛了唇,轻阖上了眼帘。      没有太多的准备,也没有谁是身经百战的老练之人,他固执地坚决地闯入她的生命,疼痛的一瞬间,有什么悄然烙印,在眉间,在心上,在眼前依稀的迷雾里。      “阿泓……”她被他钳制着光滑的下颌,被迫睁开双眸,一双幽静如水的眼,粉颊嫣然,谢泓微微一怔,和她的清明比起来,他的意乱情迷显得太不矜持,可是……洞房花烛,他是真不想做这个柳下惠。      岂知巫蘅撑不过半盏茶功夫便破了功了,羞赧地扭过头去,身下的狐裘被抓得更紧。她不会告诉谢泓,她虽然没有经验,但骨子里却和其他的处子不同,她有过一段惨痛的回忆。虽则那些都已经远去,虽则眼下在自己面前的是他。      巫蘅的意识因为他克制而温柔的动作逐渐剥离了,眼前是一道柔软的明月光,张开五指,会一丝一缕地自指缝间流淌下来,缱绻地熠熠着。      黎明时,她从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醒来,想到昨晚,脸颊比初生的日光还要明艳如火,他还在沉眠着,下颌的曲线精致细腻,宛如工笔画勾勒而出的,巫蘅轻轻地凑上前,在他的鬓边印下一个淡淡的吻痕。      “轻薄我?”他不知何时醒了,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也不睁眼,促狭而笑。      巫蘅赧然地抽开手指,“你本来便是我的夫君。”      他难道忘了,昨日他大张旗鼓,迎娶巫氏阿蘅为谢泓正妻一事?      谢泓大笑,“这个好听。”      他爱听,巫蘅弯了弯唇角,以前她心里还有几分觉得,谢泓时而孩子气了一些,现在想来,这不是幼稚,而是他最纯真的一面。至于前世那个惊鸿一瞥的白影——那是一个浸透了沧桑,看淡了浮华的名士。      她不该爱上的,便是他的悲伤。      皇天在上,巫蘅嫁与谢泓为妻,不求荣华煊赫,只求,这一生,能护得住他的笑容,平凡简单,列之诸神,请遂我心愿…… ☆、绝道   “这里就我们两人?”巫蘅掀开身上压着的一床锦袍雪被, 身下的狐毡早已昨晚严整熨帖, 她有点很他为何在大婚之夜,在身下垫着一个素色的毡皮, 巫蘅对着那点点红迹出了会儿神。      谢泓坐起来,自身后安静地拥住他, 他的衣袍松垮, 露出半截玉质的胸膛, 小臂的肌肉隐约有力, 昨晚很长一段时间, 他都是用手臂撑着在她上面……      “我们该离开了。”      巫蘅诧异,“去哪?”      “四海皆往。”      他是一个经年游历在外的人,说出这番话也并不奇怪,但是巫蘅却不是,她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也喜欢从一而终的安定,真没有尝试过风餐露宿漂泊在外、过席天幕地的生活。      “阿泓, 我们……”      谢泓握住她的手,“阿蘅, 自今以后, 我一无所有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      他一无所有也是为了她, 巫蘅怎么舍得拒绝,“自是愿意的。”      她说完这句,谢泓挑起唇来, 以小指蜷曲在唇边吹了一声,不远处有一匹骏马飞奔而来,枣红色的,神骏无比,欢快地跑向这旷野之下唯一的一片绿荫,巫蘅这时才留意到这地界是何等空旷,一时有些佩服谢泓那个想法。      谢泓伸出左手将她拉起身,枣红马上前,亲昵地蹭着主人的手臂,谢泓眉眼温和,清瘦的身影傍着骏马,是别有一番韵味的俊美无双,巫蘅不觉看痴怔了些,不禁意时,他已经翻身上马。      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巫蘅才觉得眼前一晃,他人已在马上,映着晨曦与微风,优雅地俯下腰身,一手扣着缰绳,将右手伸给她。      巫蘅被他顺势扯上马背,唇边是一缕淡淡的微笑,两人映着丘陵丰茂的绿草,向着斜照初阳奔去。      一直到了江边,见到谢泓身边的旧部,她才终于知道,他的“一无所有”是什么意思。      浩浩荡荡的百千人,应该是没有一个昨夜离去的,巫蘅瞠目扫了一眼,对谢泓道:“你不是将谢氏放的权力都交回去了么?”      谢泓也笑,“你当真以为,你的夫主,除了那些便室如悬磬了?”      “王妪和柳叟他们来了么?”      谢泓往江边指了指,那里停泊着一艘大船,水声滔滔,“他们二人年事已高,其实并不适合远行,是我存了私心了,想让他们陪着你。至于那两个小丫头,她们的年岁还小,我想阿蘅你也不想这么拘着她们,替她们安排了出路,各自嫁人去了。”      “多谢。”巫蘅原本还想该如何安顿水盈水秀,现在被谢泓出手解决了,她自然是欣喜的。      “我们之间,以后莫再如此客套了。”谢泓牵着她的一只玉手,两人并肩往江边而去。      呼啸的江风在耳边飞掠而过,撩开他的鬓发,修长的眉宇释然秀雅,他仿佛从里到外地释放开了某些东西,尽管这些都是极难用言语来形容的,也许也是错觉,但巫蘅就是这么觉着的。      王妪那么简朴的老妪,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喜色,霜花白鬓间簪了朵猩红花,笑得泪痕模糊,这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与喜悦,这是为她觅得良人的祝福。“女郎……”      本想说些吉利话儿,但是一张口,便哽咽住了,巫蘅抱着她宽慰起来。      谢泓微笑着走过一旁,摇曳的红光宛如血色的珠玉,等候在旁的庾沉月尴尬地立着,谢泓命人在川边设宴,昨晚多数人都不曾回去,庾沉月也跟着留下来了,但她显然心中有愧,所以更是不敢轻易离开。      “沉月。”      见到谢泓走来,庾沉月更局促了。      她了解谢泓,她知道,这个十二哥哥,即便是怒火极盛的时候,他也是能笑得出来的,而且滴水不露,叫人堪不破、道不明。      庾沉月低声道:“十二哥哥,这个主意,不是我出的。”      谢泓挑着眉拂了拂手,“嗯,是庾叔亭的好主意。”      庾沉月立即出卖了自己的十兄,“十兄的确曾说,要吓便吓个完全,才能体现出,十二哥哥的……呃,英姿……”      “庾沉月,没有人告诉你,你只有撒谎时,口笨嘴拙,半个词都吐不出?”      庾沉月:“……”的确是没有人说过。      也同她说了这么多,看来是将她吓到了,谢泓侧过身道:“沉月,今日瑾之来找我喝了两次酒。”      “呃?”      谢泓笑容澹澹,“你也知道,他酒量浅,喝了不过几杯便醉倒了,嘟囔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听到‘沉月’二字,被他颠来倒去地说了不知多少次,后来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你的名字——”      他刻意地一顿,觉得庾沉月这个心急焦灼又故作矜持和忍耐的模样有些好笑,庾沉月听到他的话,先是呆若木鸡,后来又甜蜜地明白,桓瑾之是真的在意自己的,有些守不住那颗不安分的心,想着去见他了。      “我从未见过桓瑾之这么失态,你与他闹了什么不快?”      被谢泓这么轻易点破之后,庾沉月益发笑容干涩起来,“一点误会。”      “既是误会,还是早点解开为好,瑾之是个固执的人,想不透的事情他会一直想,认定的什么他会坚如磐石。”谢泓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下颌,笑容迷离起来,“我也不知道你与他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作为半个兄长,我要劝你一句,错过一个人当真再容易不过,不要得而不惜,还是尽早与他说清楚罢。”      诚然这番话都是至理名言,但是庾沉月有些拉不下脸来。      谢泓回眸望了望一川江水,远黛如烟,但江边的人却开始渐渐地退散,他转身道:“我让庾府的人先回去,不必等你了。”      庾沉月一愣,“这是为什么?”      要她一个人回去也没有什么,但是至少应当为她留下一匹马啊,这里离建康城可也有些距离了,难不成要徒步回去?      这个问题谢泓自然是有所考虑的,“桓府的会大约会来接你。”      庾沉月傻了片刻,终于咬唇道:“这不符礼法。”她与桓瑾之还不在一处。      “在我面前就不必如此了,你是怎么一副性子我太清楚不过,沉月,真要顾全礼法尊严,这么多年你会对桓瑾之纠缠不放?”谢泓微微一笑,随意替她指了个地方,教她先歇憩片刻,会有人来周全地护送她回去。      交代这些之后,谢泓重新走到江边,巫蘅终于将王妪劝好了,她有些无奈地冲自己摊了摊手掌,谢泓低声道:“这一行山高路险,若性命攸关,阿蘅也相随么?”      “相随。”      “若吃尽苦楚,经遍风浪,永远不知何处归栖呢?”      “相随。”巫蘅不眨双眸,一手还牵着王妪,听着他们的话,王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是我有了别的妇人呢?”      巫蘅不甘示弱,“我会休了你。”      谢泓的笑容一淡,“哦”了一声,那声音真的好不惆怅!      巫蘅咬牙道:“所以贤妻美妾什么,你还是别忘想了,谢泓,成婚之前,我便与你说过,我是个自私善妒的女人,眼底容不得什么沙子的。”      那时候她以为谢泓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除却那么一丝怅然和惋惜,她却是高兴的。他什么也没有了,那些俗气的莺莺燕燕也就不会缠上他,她会少很多麻烦。      谢泓淡淡道:“我才为阿蘅舍弃一切,花烛未冷,阿蘅便说出这番教人寒心的话。”      巫蘅愣了一愣,王妪在底下扯住她的衣袖,暗示谢泓只是说闹着玩,女郎太认真了,逼得太紧,反而真会惹得对方不悦。男人天生爱自由的,任他怎么情深无转移,但也不喜欢女人束缚太紧,尤其是天生风流的谢泓。      她想透这一点,暗恼地自省了一下,为自己方才出口无状的莽撞有些懊悔。      “别恼,”这话却是谢泓说的,他叹了叹,“我这个人爱说笑你也不是不知,那么当真作甚么。”      没想到先服软的是谢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啊,巫蘅羞愧地低下头,恰逢茫茫的水面上,船帆鼓胀起来了,迎风招展,玄鹰的羽翼划破天宇,谢泓将她的发撩过耳鬓,低低道:“船来了,我们走罢。”      “嗯。”      巫蘅没有抬头,谢泓牵着她的手往江畔一步步走去,斜阳春晖,宛如多情的一只纤手,柔软地拂过树梢,他墨色的发间曳着金色的光泽,俊挺如玉的脸,神色似是在笑,压抑得极淡极隐秘,但眉梢是柔的,眼睛是温和的。      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的一笑了。      探脚步上大船,巫蘅方才发觉,原来这船上也密密匝匝布置了百人,神容肃穆,严阵以待,不禁有些瞠目。      她只知道谢泓是陈郡谢氏嫡出,以为谢泓也不过是仗着身份,所以天下人谈及谢轻泽都要惧他三分,可是看到如此规模的阵势,她才知道,谢泓手中的权力并不简单。所以即便是他要娶了自己,族长也不敢有所惩治?      可是她记得谢泓以前说过,在他二十岁成年以前,族中能放的权力并不多,他手上的财权其实很不够看,远远没有表面的那么光鲜。      “谢泓,你又骗了我。”      成亲这日,她见识了他的“积蓄”,真正是厚积而薄发,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谢泓眉眼温润,不见半分锋利地一笑,“我总要出够聘礼,才好迎我的新婚夫人上船。事实上,也就这么多了,阿蘅不要高看了我。” ☆、如玉之瑾   “你又不与我说实情了。”巫蘅摇摇头, “谢泓你太爱骗人, 我已经不信你了。”      他高贵与贫贱,只要他还是谢泓, 于她便没有分别。所以,她是真的不太喜欢这种事事被他瞒着的感觉, 尽管偶然得知谢泓还有这么多私兵, 还可以继续风光下去, 她除了淡淡的失落, 更多的却是庆幸。      她的少年, 不会因她蒙尘,她庆幸无比。      船帆满胀着,十几艘大船沿着江水映着春晖往那水势浩淼之中驶去。      庾沉月有些气馁,她想,再过半个时辰, 她便独自回去罢。她有武力足以傍身了,胡思乱想了一阵, 有人清沉温润的声音在身后拘谨地响了起来:“沉月。”      被这个突兀的声音惊到了,庾沉月往后一退, 不慎踩了一脚石子, 跌倒了下去,身后是一块不算方正的石, 只觉得某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被震得生疼生疼的,不用看也知道明日又是一大片淤青。      她瞪了一眼桓瑾之,对方有些局促, 原本打算上前一步的,不知为什么最后却还是收住了脚步,只是卷了衣袖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前,水墨色淋漓绘染的宽袍,攫住了庾沉月所有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      暗皱眉头,不敢让他察觉异样,但一出口,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真的很疼。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有没有发觉异样,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我来接你回去。”      庾沉月还没答应,忽地身上一轻,竟被他打横抱起来了,奇怪的是,他仿佛刻意避开了某个部位,庾沉月的尴尬被化解不少,笑不出来,更哭不出来,只能咬着贝齿暗耸眉梢,消解一阵一阵闷痛。      “痛了?“      庾沉月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      “山阴那件事是个误会,你愿意听我说么?”      被他抱在怀里,这个羞耻的姿势,庾沉月便是想不听也不行了,眨了眨眼道:“你说,我听着。”他敢来找自己解释,应当就是真的没有什么了,如果不是太了解桓瑾之,她也不敢这么轻易地将信任交给他。      桓瑾之将巫娆的事一字不落娓娓道来。      山头斜照相迎,微风如浪,花繁如海,迤逦的水墨色衣衫曳地而行,庾沉月从未敢想过这么安稳幸福的时光,仿佛原来的遗憾都因为这场零星花雨褪去了苦涩的外衣,初极涩,入则回甘。      瑾之。瑾之。      他不曾低头。      庾沉月对巫娆恨不起来。斯人已逝,再多的爱与怨,都是一种执念,不必再念及。何况她知道,得不到桓瑾之的时候,那些寤寐思服是如何辛酸艰难的。      她一定是用对了方法,而巫娆没有用对,所以最终的结局天差地远。      “瑾之。”      “阿月,我就这么抱着再走一段可好?”      虽然这个时候,官道上已经隐隐约约开始走动了一些人,而桓瑾之的车架正候在烟尘漫卷的道外,庾沉月有些羞涩地低了低眼,答了声“好”,桓瑾之挑着唇,抱起她踅上一条幽静小径。      他走了几步,忽然道:“有个问题,我想我现在可以答复与你了。”      这时候庾沉月脑海之中还是晕昏昏的,幸福得想不起来她此前问了他什么,表现出惊讶的模样,桓瑾之俯身眉眼,温润如浅黛色的水纹,“不是因为能碰到而喜欢,是因为碰到了才发觉喜欢。”      俊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他清咳一声,扭过头去。      他和谢泓同样是不近女色的两人,但他显然更要命,连碰都不能碰,甚至犯恶心。天知道他活到如今这副模样不容易,要他说出这番话,这在以前更是比杀了他还难。      桓瑾之抱着她走了几步,脸上的红晕却没有散。      庾沉月愈看愈奇,最终没忍住,“你脸红甚么?”      桓瑾之:“……”      她真是特别。还从来没有人敢随意拆自己的台。      “说罢,你脸红甚么?走了这么久,热乎?乏乎?欲歇憩乎?”庾沉月开始闭着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桓瑾之:“……”      他终于明白,那日他到庾家说要娶庾沉月,他那群哥哥们同情怜悯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意味。原来他抱着的不是一朵清爽的月季,而是一只烫手的山芋。      可是他发觉,这样慵懒如猫儿一样的庾沉月也挺好的。他知道,她不乖的时候是真的很不乖,爬树下河,用轻功翻墙头,镰刀摘花,她什么都做过。看起来像个焚琴煮鹤的俗人,但是比谁都要任性潇洒,不想要的,转头就可以离去,想要的,费尽十年光阴也要争取,譬如他。      但当她这么又软又绵地靠在自己的胸膛,呼吸微弱湿润,阖着双眸安安静静的时候,他又觉得她乖觉温驯极了,这种奇异的感觉滋长着,很奇妙,很新鲜,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如果一条路能走到天荒地老,便能成就亘久的誓言。      “瑾之……”      “别睡去,阿月。”他心头微疼,听得出,这声情韵悠长、千回百转的“瑾之”,她一定反复温习过太久了。      “阿月,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其实他更想问,为什么不是谢泓,为什么不是别的任何人。他是桓瑾之,可是比起别人,他未必优秀在何处。      庾沉月做了一个甜美的梦,俏丽温婉地笑出声,“瑾之美啊。最美了。”      桓瑾之:“……”也许这个问题不该问。      月明星稀,银河映在澄澈的波光里,风平江静,那一弯新月如洗,自更幽深的水底沉下白净的玉璧。      巫蘅倚在谢泓的肩头,他已经换回了照例穿着的那身白衣,泄在船舷上,巫蘅用四根手指圈着他身后披散的墨发,凉风如水,习习地在脸上吹开,拂退一天倦意与燥热。      “这一站是去哪儿?”      船行了一天了,原本以为是随遇而安的巫蘅没有等到谢泓说要停留的意思,不免有些惊奇地问了起来,谢泓微笑道:“阿蘅知道,我一向是个不大厚道的人,也不怎么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小气自私。”      巫蘅深以为然地颔首,“这个我知道。”      他偏过头笑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族长他毁诺在先,我也想毁了那个承诺。”      就巫蘅所知道的,他和陈郡谢氏的族长之间有过的约定,那便是那二十座矿山的事,她惊疑不定,手上握住他青丝的动作生生地顿住不动,谢泓侧过身,将冰凉修长的指抚在她的唇上,语调低哑:“我想收回一些。”      既然是对方先毁约,谢泓这个举动也不算出格,虽然他将自己的与谢氏的计较得有些分明了。巫蘅不怎么愿意他想起谢氏的旧事,伸出双掌握住他的,静静道:“你与我说说在北国的经历好么?”      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太倦了,她突然有兴致要听他说一些故事。      谢泓想到去年大雪纷飞之时,他一行人还在后秦,踽踽风雪之中,满目疮痍,狼烟弥散。战场上到处都是尸首。      那时,谢同便对他说道:“郎君,天下兴亡都是寻常事,成败本由白骨堆积。”      是的,他认同谢同的看法。      可他不喜欢这个世道。      “阿蘅知道,我杀的那人是谁么?”      原本只是想听他说一些北国有趣的见闻,没想到他竟然好端端的说到了更沉重的话题,巫蘅松开手掌,转而抱住了他,谢泓很单薄,瘦削,穿得也是初夏极薄的浅色衣衫。      她竟可以将他完全地搂住,而且不用费什么气力。      她不答话,只是在等他说话。      谢泓垂下眼光,笑意复杂而莫名,将她的皓腕浅浅地捉了一只在手掌心,细腻温柔地描摹着她五指的形状,“那人是北国的一个将领。”      “是一个燕人头领。”      谢泓悠悠一叹,远方靛蓝的天垂着一丝丝暮色,水里月色皎然,衬得船舷上优雅而坐的男人更加俊美如玉,他的语调似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将回避的某些不太好的记忆无意识牵扯出来了。      巫蘅知道,燕人骁勇,曾出过“十六国第一名将”慕容恪。在她的印象之中,燕人粗鲁蛮横,但是又不乏卓越的政治人才和军事人才,是以存留今日,还没有倾颓之势。      “原本只是狭道相逢,他率领一千精兵在山谷之中巡视,我的人马大部分布置在黄河岸上,与他正面硬碰之时,我只带了二十个亲卫。”      他说到这里,原本搂着他的巫蘅忽地手上重了力道,她再也不愿松开。      “别说了轻泽。”      她是想过要问,他杀的是什么人,怎么杀的,是否曾受过伤,可是她不想他背负任何的血债,即便世道如此,有时无奈,也是不得不为之。可她真不愿再想到前世记忆里那个带着些看破红尘的超然,和什么都漠然无心的哀伤的谢泓了。      她只想紧紧地搂住他,用自己的温暖来渡给他一半明媚。      “阿蘅,我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谢泓失笑,“不过杀一二个人罢了,我也就那么做了。你猜怎么,那时候没吓退敌军,倒是跟了我十余年的亲卫一个一个骇得面灰如土。”      又想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模糊这事么?      她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你是难过的,但是好的恶的,自今以后,有我为你分担。阿泓,告诉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点点,我争取十天之内更完正文,这个flag我就立了!巴拉巴拉~ ☆、我是   谢泓把头偏过来, 慢慢地放到巫蘅的肩头, 宛如一个究竟漂泊终究找到归巢的孩童,眼眸泛起淡淡的倦意, “阿蘅,我的肩膀划到右后侧腰腹处, 又一道刀伤的痕迹, 我知道昨晚你便在奇怪了, 是那一日, 我与那个头领搏斗时不甚被他的刀锋砍伤的。”      在世人眼中, 谢泓病弱无力,难以想象,他也有被逼着和敌人性命相搏的时刻。弱肉强食,有时候不得不为。      大雪封山时,鸟兽绝迹, 谢泓的人马尽数排部在黄河岸上,他率着二十轻卫, 在过飞龙栈时,不甚撞见燕人的头目慕容逊。      这是一支困在雪山里半月不曾尝过粟米滋味的队伍, 在山里逡巡, 渴了捧着雪水融化了灌入口中,饿了, 剥点树皮就着雪水吞咽,带来的干粮撑了三日便断绝了个干净。他们是一支被遗弃的队伍,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绝望, 等待着死亡的一次次眷顾。      他们之中,倒下了无数个袍泽,雪满乾坤,尸首无处安放,被草草掩埋在雪地里。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片茫茫雪域里还能闯入一对新鲜的人马,他们衣着光鲜,身上还有一袋袋精美的点心,一壶壶令人闻之内热的烈酒。      “把衣服剥了。”      谢泓对那段往事还有些沉浸,时至如今,他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群人贪婪餍足、如狼似虎的目光,他谢泓从未遭到人这样的觊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因为这样的眼神而却步,他们惊骇了,畏惧了。唯独他不能让,所以——      他突然听到巫蘅这样说的时候,英俊的脸浮上来一抹困惑,偏过头,温热的呼吸沿着巫蘅白皙修长的颈项钻入她的衣襟里。      巫蘅虽然脸红,但是眼神坚定,仿佛不把他剥光誓不罢休似的。      这个眼神么,他倒是见过,不过他无比嫌弃的眼神安在巫蘅的身上,别是一番情致,他挑了挑纤长隽秀的眉梢,“好啊。”笑容迷离如笼着素洁月色的白花,氤氲着朦胧烟色。      谢泓开始解自己的裳服,抽出自己腰间的玉带,慢条斯理,和昨晚一样,他做什么事都是有条不紊的,虽然他通红的俊脸偶尔会出卖他表面的镇定,但是巫蘅喜欢他的模样,食指点在他的肩头,宽肩窄腰,很有一番看头,不过谢泓只褪了一半。      他最初的镇定,在波澜不起的巫蘅面前,已经荡然无存。      巫蘅带着火苗一般的手指,指腹点在他的肩头,那一道刀伤的根处,除却痒,就是一种温情到骨子里的酥。      “阿蘅……”他的喉结动了动。      巫蘅仿佛再把他的刀伤指给他自己看,诧异地抬起了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目光仿佛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逊是个受不得激的人,我只设了个诓,三言两语便将他诓住了。”谢泓掩了掩唇,语调低回,“他答应,与我一决生死,与旁人无碍。”      雪山上的两个人,一个是名动天下的病弱谢郎,搅得前秦风起云涌,于波谲云诡的朝堂抽身而退,留下流血漂橹一地狼藉的谢泓,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武力,这个存在于天下人的共知里。      还有一个,则是北燕著名的将领,他的大名巫蘅如雷贯耳。      所以听到谢泓说他们决战之时,巫蘅第一反应是惊疑不信,第二才是——“你怎么杀得了他?”      她怎么不知道,谢泓原来是文武双全?      谢泓淡淡道:“他在雪山困了太久,四肢僵硬,缺粮断米,无力为继,所以勉强能胜过他。但是我也没得到多少好处,被砍了一刀,卸了一只肩膀,半死垂危的,后来上了船,不甚又中了一箭。杀人者偿命,我能捡回一条命,也算是上天还存了些私心,没收回我的性命。“      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谢泓可以这么坦言生死。      “这些事,你告诉过别人么?”      星光熠熠里,他淡笑着摇头,“没有。”      你也不算别人。      肩头被温软湿热的什么堵住了,巫蘅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口,将那狭长的一道粉色结痂的伤口从上一路连绵地吻了下去……      “阿泓。”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歉疚,她只是想到,那一日她在扬州城外与他见面,她说要离去时,他怒得摔了他送的玉佩,那时候……      他一定受了太多委屈。      她把螓首埋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唤他,声音低哑温柔,私语如秋雨。长江之畔,木叶萧然。      船行了一天一夜,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颍川,这是巫蘅故居所在。原本巫蘅也没有提起,但是谢泓还是命人在岸边停泊。      舟行劳顿,巫蘅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然推开锦被走了出来,换了一身素色薄如蝉翼的留仙长裙,梳了一个时下最流行的妇人发髻,木屐踩在甲板上发出一连串清越的乐声。      谢泓陪她上山祭祖。      昔年巫氏还勉强算是一个门第,在颍川也算博有雅望,可惜到了祖父这里,家底一败再败,早已所剩无几,最终自父亲这里挥耗一空,终于再也不胜得什么了。      坟头青草繁盛,香火已残,巫蘅看到这半人高的青蒿,惋惜,却又说不出什么话。      “阿蘅可要我回避么?”      谢泓贴心地问了一句,巫蘅没回答,他取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替她披上,“我在山腰处等你。你记得路。”      巫蘅点了点头,便任由谢泓负着手一步步走远。      她在坟头吊唁很久,重新摆上香案,供奉果酒,待返身下山时,才发觉山腰那里原本谢泓该待的那处,却出了事故。      巫蘅目光一顿,原本围着谢泓的二十个人不知何时退到了一边,谁也不敢上前,一个凄凄惨惨形容瘦比黄花的少女,孤立无援地跪在地上,跪在谢泓跟前,那模样仿佛是在诉求着什么。她扯了扯唇,走了过去。      “郎君,你既然看了我的身子,为何对我无情至厮?”      那少女凄惨地抽噎着,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巫蘅脚步一顿,这时才发觉原来她竟然衣衫不整地,双手捂着自己发育得不算好的胸脯,梨花带泪,一双秀气的双眸红鼓鼓的,急声控诉着什么。      巫蘅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大概能猜得到,原来这个少女是看中了谢泓。只不过她的头脑比起巫娆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同样是主动送上门的,一个递了催情的酒水,一个自己扒了自己的衣裳,一般地诬赖人。      桓瑾之是个实诚的没碰过妇人,也不知道人心诡谲的人,但是谢泓么——      他始终一动不动山岳一般地立在那儿,碧草幽幽,目光深彻如水,负着手一言不发。      少女绝望了,双眸楚楚的,这种强逼出眼泪又强忍着不让其坠落的姿态,方才是最动人的,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可惜谢泓难得不解风情一回。他是一个怎样任性的人,别人不清楚,巫蘅却是再了解不过的,他不想理会的人,若是再厚颜无耻地扑上来,只会让他更反感。      他不说话,是因为对方是一个弱女郎,如此而已。      巫蘅扬起唇角走过去,众人见主母来了,登时安心下来,恭恭敬敬地退了更远,谢泓悠然如水的眸,瞟了她一眼,这一眼真是意味深长。      少女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而至的女人,“你、你是何人?”      巫蘅“嗯”了一声,意味难明地笑道:“我么,你正跪着的这个男人,他是我的丈夫。”      少女脸色一白,不可置信道:“这——”      巫蘅饶有兴味地走到她身前,半蹲下身,素净的脸不染铅华,还有一点初为少妇的妩媚,勾唇道:“小姑不知他是有家室之人,便敢前来诱我夫主?”      “不——”少女花容失色,但故作坚强,不肯起身,笃定道,“这个郎君一见忘俗,怎么会是凡人,他身份高贵,怎么能由一个妇人独占?我、我也不求多的,只求——”      这么不讨喜的小姑,巫蘅变了脸色,打断道:“别求了。”      少女正要辩驳一句,巫蘅坦然地告诉她,“你知道你为何在此处跪了这么久,他连正眼都不愿予你一眼么?”      少女的脸色浮现出一丝茫然。      巫蘅直起身,视线由上而下,“我能嫁给他,因为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唯诺逢迎。这位女郎,若是你要找的是会为了几滴便宜眼泪而动恻隐之心违背原则之人,我想你找错人了。”      说罢,她转身走了回去,谢泓负着手看她,不同于方才的冷漠,眉梢迤逦着,玉色光华流转潜跃。      她牵住谢泓的手,拉着他往山下一条曲径走。      谢泓跟在她身后,听到巫蘅一路上咕哝着什么,微微凝神,只听到她说:“才一会儿不见,便有人扑上来巴着不走了,本事真好……”      这话很有趣,谢泓悠悠道:“阿蘅方才的表现,我很喜欢。”      巫蘅耳畔一红,假装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谢泓手上使力,忽然停住了,巫蘅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有些诧异,她定住脚步,道狭草木长,露水沾湿了月华白的袍角,他微笑道:“不过有一句话说得不太对。”      “哪一句不对?”      有一种直觉,叫谢泓下一刻可能会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不□□分的人。      谢泓将她抱了起来,走了这么久巫蘅早已脚酸,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份体贴,又暖又酸地勾住他的脖子,他凝视着巫蘅的眼,浮光如玉,晃了巫蘅眼前的光。      “会为了几滴便宜眼泪动恻隐之心而违背原则的人,我是。”       ☆、炙热   她说错了?      狐疑地看向谢泓, 他上扬的唇角又被极低地压了下来, 温雅清润,有一丝戏谑潋滟着, “阿蘅,我记得三年前, 你也还是一只爱哭的小丫头。”      浑身是伤, 她是疼哭的。      如果那时候她是有着前世记忆的现在的巫蘅, 她一定不会出丑, 一定不会教他发现自己还有那么窝囊的时候。      庆幸的是, 没有如果。她还能和他有一段最单纯的相识。      “谢十二,你坦白说,你那时便喜欢我了?”      谢泓掩着唇轻咳,“只是有兴致。”      巫蘅松开握着他的手,领悟似的道:“你谢十二会因为对一个人有些兴趣, 便任性地把你最爱的弦琴都摔了?”      他一怔,他不知道巫蘅原来会有咄咄逼人的一日, 他突然发现婚后的生活开始变得……偏离原先设想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愿景,虽然那也不是他向往的, 虽然眼下也挺不错的, 但莫名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咳咳,”如果承认, 能让她满足,“我对你,确实是见之不忘。”      巫蘅不说话了。      有一点她一直都想不透。她的前世最铭心刻骨的回忆, 全在进入建康之后,孤立无援,被族姐和主母欺辱,被刘敬欺辱,至于入建康之前,年岁太过久远,两世记忆的重叠,她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世界里的自己,十三岁时是否曾与谢泓有过一场落寞而纯粹的邂逅。      她偶尔甚至会觉得,所谓前世,只是主观世界的臆断。虽然清醒的时候,又会意识到不是,也许是她现在已经太.安逸太幸福了,所以惊讶于前世那么多的磨折与不幸,是以产生了怀疑。      但更值得怀疑的,却是谢泓。      他身边最不缺的应当就是美人,连他身边的婢女,在当世也是百里挑一的倾城绝色,他凭什么爱自己,凭什么只对她见之不忘?      每当巫蘅妄图从他澄溪泉水一般的目光里窥探出什么来,却总是以失望告终。      自颍川出发后,谢泓命令船只改道,折而南下。      月明风清,甲板上徐徐走来一个护卫,一身玄黑色的铠甲,昭昭然的气度不逊于一个普通的仕宦子弟。这人正是方才自建康赶来的谢同。      谢泓已在舱中安歇了,巫蘅回眸,正见谢同抱剑而来,敛了神色,适逢月色被云翳遮了一片光,昏暗之中看不分明。      方才他和谢泓聊了些什么,巫蘅心中了然,“你们郎君,他还是放不下建康吧。”      谢同不可置否。      “我见他一路偶尔东望,便猜知他心里还惦念建康。”巫蘅以冰凉的手指抹了抹眼睑,拨开那分涩意,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他怕我知道了会内疚,可是有些事,还是瞒不住我的。否则,他为何让你留在建康,定是为了得知那边的动静罢。”      “主母这话错了。”谢同正色道。      错了?巫蘅诧异了。      谢同低下头,“谢同昔日选择留在建康,并非是郎君安排。”      “谢同跟在郎君身边日久,有一些淡泊至始至终学不会。当时郎君执意求去,我心里暗中着急,因为自族长放权于他开始,我便觉得,自己将来必是陈郡谢氏族长的肱骨人才。郎君可以将这滔天殊荣连着多年经营轻易舍却,我却不能。相形之下,更是汗颜。“      “我原本已有打算,六郎与十一郎都是族中如今名声鼎盛的,我择其一尽心侍奉,来日押对了人,未必不能风光显赫。”      听到这儿,巫蘅静心下来,“现下你又觉得对夫主有愧了?”      谢同的头垂得更低,“愧不敢见。”      但是巫蘅知道,他们方才见面时,谢泓绝对没有说一句重话,不禁对谢同这人也有些无奈,“我知道你对夫主是诚心的,但是既然有了选择,便不要再有所顾忌了,日后还是留在建康罢。”      “不,”谢同掷地有声道,“谢同已想透了,今生只追随十二郎一人。”      只有谢泓能教他诚意折服,他还是不能更夺意志,不能委屈己心跟着别人。      巫蘅摇摇头,不说什么,她转身走入船舱。      覆落整片阴霭的舱中,唯独月光的影子,斑驳陆离地映在他的缀着银锦白缎的斜面上,腰间的玉佩漾着温润的光泽,一灯如豆,谢泓伏在案边,闭了眼揉着眉头。      他看起来倦怠极了,巫蘅知道他的身体经过北国那么一折腾,其实早已大不如前,又心疼他一路舟车劳顿,非要马不停蹄地南下,生怕自己会后悔些什么。      她心中一紧,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伸出柔软纤长的手指,替他按住额头,谢泓半睁开眼,露出一线清明,“阿蘅。”      巫蘅倾身亲了亲他的唇,隔得太近,呼吸咫尺相闻,她低声说道:“若是累了,便歇一下。”      侧过头,他的案头摆着一大摞的书籍,最上面的是一册《诗经》,不过是巫蘅随手翻阅的,他爱看的还是儒学典籍。虽然他的性子绝对不是儒家治学者该有的温文儒雅,可是偏偏又这么矛盾着,以一颗出世的心钻研着入世的学问。      “阿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他迷离的双眸半阖半睁着,羽扇一般浓密纤长的鸦羽,抹了一层银灰色的月光,深邃的眼也泛出一波一波的倦意。他是真的有些累了。      之后,靠在她的肩头便闭上了眼。      巫蘅以为他睡着了,有些话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若是,我有过一段很不堪的过去,你会介意么?”是真的很不堪很不堪,她每每想到还有那么一个前世,还是无法释然。她自己都尚且如此不能接受,谢泓他这么高洁自好的人,应当更是不能忍受吧。      她无意瞒他这么久,可是她怕他不信。      “我现在很快活,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很快活,可我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或者又遇见什么不该遇见的人,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和安宁。阿泓你知道么,我——以前经常梦靥,做一些很不美好的梦……”      他的脸隐匿在背着月色的阴影里,眉心轻轻泛起了波澜。      巫蘅说了很久很久,到了中宵时分,才扶着他上榻。和衣而睡。      巫蘅翻来覆去地夜不能寐,这是成婚以来她失眠的第一日,没过太久,忽觉得身体渐渐沉重,原来他又倾身压了上来,巫蘅一惊,便看到烛火幽幽里,他一双冷玉般的眼,既恍惚又沉痛。      没等她反应过来,衣裳已泄了一地,他挺身而入,巫蘅吃痛,闷闷地咬住了唇,不敢高声喧哗,暗皱眉头,正要把这苦涩咽下去,他的舌却执拗地闯进来,与她追逐厮缠,热度很快攀升……      这一晚很放纵。      巫蘅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那些事,她把一切地坦白了,日后也可以不必费心掩藏这些,至少内心是释然宽慰的。      一缕金色的夕阳在窗棂跳跃而斑斓,一晌贪欢之后,巫蘅一直睡到了傍晚。      昨晚的一切还有历历在目。他带着吃食徐徐地走了过来,如月如雪的白衣,云纹镶银丝暗纹的袖口,脸色看不出丝毫纵.欲的痕迹,而这个时候本该脸红的巫蘅,却显得异常无措。      “阿泓……”      他不说话,脸色有些晦暗。      现在她已经无比确定,她昨晚说的,他都听到了。她是把那些过往编织成成一段噩梦在他耳边续续地说完的。      关于她和巫娆的,她和刘敬的,事无巨细,全都说清楚了。      她没有后悔,但看到现在的谢泓,她心里竟然隐隐有些退缩。      这个谢泓是熟悉的,但也有一丝陌生。      “阿泓……”      她又唤了他一声。      谢泓挨着她坐过来,伸出双臂将她重重地揽入怀里,“痛么?”      巫蘅不好意思,“痛。”      到现在还痛着。      谢泓低声道:“咎由自取。”      巫蘅:“……”她不太明白自己受了委屈怎么在谢泓眼里却是活该,大约他的意思是,谁让她在梦里嫁过刘敬,所以是给她的惩罚?      她听不懂。      谢泓一只手绕过她的腰,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膝头,巫蘅还觉得有些乏力,整个人慵懒地斜倚着他,谢泓以木著挑起米饭,优雅修长的手指将筷子送到她的唇边,巫蘅迟疑地抿了一口。      他放下木著,哑声道:“怕了?”      他眼底猩红的血丝红得可怕,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憔悴。巫蘅握住他的手腕,“我不怕的。”      傍晚恬淡的夕晖一缕一缕地簇上了云端,江面茫茫,水涛声起伏连绵,万古不竭。      “我爱你。”她望着船舱对面,透着轩窗,那一片渺渺的水域,突然轻声喃喃。      谢泓慢慢地把头埋入她的发间,温暖地蹭着她的脖颈,滑腻如膏,水润的温热不期然地晕湿了她的颈边,“对不起。”      莫名的道歉让巫蘅愣了愣,而尤其是颈边的湿热让她更加恻然。谢泓伸出手将她搂紧,声音喑哑,“是我没有护着你,我气的是我自己,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谢泓不再说话,颈边的湿热却扩散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深……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试着收尾,么么哒大家,撒花~ ☆、莫测   这是他第二次哭。      每一次都是为了自己。她知道谢泓是一个孤高淡泊, 但内心又柔软慈悲的人。      可她并不懂他为什么哭泣。      “阿泓, ”秀丽的眉梢一丝丝攒起黛浪,“若是不舍的话, 我们回建康。”      他抿着粉中透出苍白的唇,眼眸晦暗不明。      “我不会逼你做决定。”她极缓慢的、笃定地开口, 她只害怕一件事, 他难过, 他伤心, 他走得不是心甘情愿, 如果是这样,那不如一辈子拘留建康。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也许终有一日,还要回去。      谢泓修长的眉褶开淡淡的怅然,“为了能在建□□存, 你做了很多。我知道你走到今日这一步不容易,我能给你的, 不能包括族人的成全,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她想说她没有在意过那些人的看法, 因为他, 她从来不曾受过委屈。      但她哽咽了,没有说出来。      “回去。”      他突然说了这两个字, 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这简短精炼的“回去”就是一剂安稳人心的良药,巫蘅的心奇异地安宁平稳了下来。终日里提醒吊胆, 悬在心口不吐不快的心事,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      谢泓松开她,深邃如墨的眼静静地看着她,“有一件事,我必须亲自去做。”      他没有再说是为了做什么,巫蘅也不懂他的心意,他的心思总是很难测。      当夜谢泓下了命令,船只改道东行。      而原本的十几艘大船,在他们的这艘船折返之后,当夜便再也没有了动静,隐匿在远处月色下茫茫苍苍的蒹葭丛中了。      这样动静便小了很多,到颍川时,谢泓改换了轻车。不过区区数十人,但队伍严谨有序,走出来也是一番气势。      他忙了很久,才折返回车中,巫蘅掀开车帘,只见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衣衫纯素的妙龄女郎,巫蘅极尽目力地远看,才觉着这个少女有几分面熟,她托着玉腮思忖了一下,回眸笑着对谢泓道:“这不是那日在颍川勾引我夫君的小姑么,她又来了?”      谢泓正闭眸养神,闻言淡淡道:“你不喜欢,我让她将她打发走便是。”      “没有不喜欢。”巫蘅的笑容更深,“只是觉得谢郎魅力弗边,我才领教一二,日后更要仔细防范才行。”      他的唇角往里陷了一分。      “她知道你的身份么?”      谢泓睡意全无地睁开眼,偏过脸静静地看她,“应该不知。”      巫蘅了然地点头,正要再说什么,猛不丁被他重重地扯入怀中,他的一双手臂很有力量,巫蘅被他横带着一锁,便挣脱困难,呼吸不匀地嗔道:“谢十二!”      他最近愈发肆无忌惮,想欺负她便欺负她了。      “聒噪。”      巫蘅眼睛睁大了,他方才说她聒噪?可是怒意凛凛的巫蘅仰起头时,他却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眼下是两片青灰色的影,看得她心一揪一揪地扯得生疼。      她气馁了。      心软这个毛病真是她最大的缺点。      中途休憩时,巫蘅松开陷入沉睡的谢泓,独自从马车中走了下来,林木葱郁的官道上,远处那个少女正一瘸一拐艰难地行进着,巫蘅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个毅力,真让人刮目相看,她不禁存了几分敬意,迎着那少女走去。      “主母?”谢同没有拦住她。      少女的鞋履磨破了绢面,原本穿丝绣的娇艳海棠只剩下一朵孤傲擎着的花茎,橙红的衣裳下摆沾满了泥。雨后初晴,道上还有些泥泞,车辙凌乱的,她一个弱女实在是太无畏了些。      巫蘅问道:“跟了这么远,你家人不会说你么?”      原本还撑着最后一分骄傲的少女,这时候终于泪眼婆娑地跪了下来,泣诉:“我没有家人,夫人若是仁义贤良之人,请允我伴随郎君身侧。”      巫蘅受了这一拜,没有让她起身,“你的遭遇,我能理解,也替你悲伤。”她顿了顿,又道,“但他是我的夫君,没道理你为了求一个依靠,向我轻易拜上一拜,我便要将自己的夫君分出一半让与你。”      少女怔愣了一下,眼角的湿意更浓。      “你要记着,不欠你的人,你要的怜悯与施舍,她给与不给,都是她自己的事。”巫蘅慢慢地蹲下来,眼光清湛地与她对视,“你也不欠我的,所以没有必要向我下跪。谢泓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妇人。”      最后一句话,让少女的眉心狠狠地一跳,浮现茫然之色地问道:“他、他是陈郡谢氏名满天下的谢泓?”      一线希望被巫蘅的轻轻点头打落尘埃,她咬着唇,咬得沁出了血珠,不甘心地问:“陈郡谢泓之妻,是一个贫贱妇人,你怎么配得上他,而我却……”像是自己都不信,可是却越说越没有了底气。      巫蘅的目光有些怜悯,“既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小姑还是早些离去罢。”      少女没有说话,巫蘅自腰间取出一个素色的香囊,里面藏了几粒金子,和谢泓在一起之后,她对银钱的担忧少了不少,不过这却是她自己存的一些私房钱,现在,倾囊相与。      “拿上这些好生上路吧,若不是看在你一路跟了这么久的份上,原本我是不该理你的。”巫蘅将东西塞入她的掌心,“还有一句,谢泓他很好,但也不是无人堪配的,如果你自己先矮了一截,也确实就不必再想能与他比肩了。”      谢泓醒来时,巫蘅安静地卧在他的怀里,他的双手被她温柔地扣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容绽放得很柔软。      自颍川到建康,依照现在的脚程,大约需要半个月,这段时日说起来也不算漫长。      黄昏时分,映着三两枝绯花,他在一树红霞下奏着琴,古朴空灵的琴音在他每一根修长的手指下颤动,朱槿花怒放在他的墨发之上。      席地而坐,背临山水,这样看上去别有一番潇洒逸然。      巫蘅身后的人都已经支起了木架开始烤肉。她隔得很远,安宁地听着他的琴声。      琴为心声,若是还有什么能让她直抵谢泓内心的假借,就只有这个了。不过在音律一道上,她始终是个外行,隐隐约约觉得,他有些沉郁,有些迷惘。      “阿泓。”她走过去,跪在他的身前,谢泓的手按在弦上,戛然而止,巫蘅捧住他的脸,迫他抬头,她将唇递给他的眉心,将那一抹忧郁以温情擦拭而去。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谢泓正要说话,巫蘅又道:“你在生我的气。”      虽然他嘴上说,生的是自己的气,可心里最气的还是她吧。可是前世梦境如何,根本就不是她能掌控的。她不喜欢刘敬,一点也不喜欢,除却年少时懵懂无知地对桓瑾之有过一两分少女绮思,她两世为人,只爱过他一个。      谢泓露出笑容,“再有一两日就能到建康了。”      又是这样,巫蘅无奈地坐了回去,撑着香腮道:“你继续弹吧,我听着。”      谢泓又续续地弹奏起来,这一次,没有沉郁与迷惘,已经滴水不露,再也没有一点半点可以听得出的心绪自琴弦上一丝一缕地流泻出来了。      巫蘅默默地收了目光,血色的残阳披拂在他的白衣上,朱槿绯红的花朵仿似落下一滴滴血……      这一次再度回到建康,与以往的高调都不同,谢泓进城时没有引起一丝轰动,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了。是了,他当初是大张旗鼓百人相送离开的建康,要回来实在不大可能,不曾有人往这想过。      他们暂且住在巫蘅的宅子里,春红殂谢,巫蘅这几日都陪伴在他身边,弹琴下棋,也没有惊动一丝波澜,直到这一日,隐匿在建康城中的谢泓的势力,在茫茫人群里揪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被五花大绑扔到巫蘅脚下的时候,她自己都惊了。      “刘敬?”      她看了眼匍匐在地上,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相貌丑陋阴狠的刘敬,又隔着棋局看了眼对面悠然啜饮着清茶的谢泓,心狠狠地一抖,她袖下藏着双手开始战栗起来。      不知道谢泓命人将刘敬带到这里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找她清算么,他真的——对她动怒了,忍无可忍了?      刘敬脸色惨白地趴在地上,一咧嘴,都吃痛地连连叫唤,他开始破口大骂。骂的是巫蘅,连带着加几句谢泓。      从容饮茶的谢泓没有受到半分干扰,但是巫蘅却有些不能容忍刘敬满嘴污言秽语地对他不敬,她皱眉遏止道:“再敢满嘴胡言乱语,我钳了你的牙!“      刘敬这人是个软骨头,登时鼓着气,脸涨得通红,再也作声不得。      巫蘅才声音轻颤地望向谢泓,“你觉得我曾嫁与这个人,对不住你,侮辱了你是不是?”      他放下酒觞,眉梢淡然,没有说话。      巫蘅脸色一白。手指掐入了血肉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如何?”      谢泓将一柄匕首放在桌上,“还是杀了。”      这话一出,刘敬登时狠狠地抖了起来!      巫蘅艰难道:“谢泓,我瞒了你这事是我不对,可那毕竟……不是现实,我有私心,就是担心你会因为介怀这件事,如今看来,果然应验成真了。你若是真的介意,我们……我也可以如你所愿,但杀人之事,我做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我终于是有存稿的人了哈哈哈 ☆、搏斗   她声音都哽咽了。      谢泓眸光沉沉, 他起身走了过来, 逼近巫蘅,逼得她退无可退, 他才似笑非笑、以一种冷冰冰的语调问:“如我所愿,你知道我的所愿?”      被这么一问, 巫蘅睖睁了。      谢泓转过身拿起桌上的匕首, 出尘的白衣, 毫不困囿于红尘之内的潇洒从容, 他还是那个谢泓, 连眉宇都美得令人俯首。      “刘敬。”触动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他的唇角有一丝讥诮。      巫蘅真的不知道他和刘敬有过什么过节,但是现在的谢泓……太可怕。      她飞快地摁住他的手,“你要做甚么?”      谢泓挑唇,“做我曾经做过的事。”      他说的, 是杀人。      巫蘅心一痛,“非杀不可?”她怎么忍心他的双手染上血腥, 他的慈悲浸出戾气?      可是这个谢泓太陌生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个勇气出手阻拦她, 此刻她自己犹自等候着他的审判……刘敬这样的人固然是死不足惜, 可是巫蘅不希望他脏了自己的手,何苦呢。      谢泓的笑容有些森然的微妙, “阿蘅,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匍匐在地上的刘敬忽地剧烈地挣扎起来,原来谢泓是要了结自己, 他被抓来的时候,也不敢想谢泓竟敢草菅人命,可是,可是……      他已经惊骇得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谢泓抽出那柄匕首,足足六寸长,刀柄上镶着绮丽璀璨的玉,一波波柳浪在梢头打开,刘敬脖颈骤然冰凉,动脉沿着冰冷的刀锋鼓动,几乎每一次跳动都会激得脖颈划开一道血痕。      “谢、谢泓!你……”      脖颈上的红痕应该深了一些,刘敬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沿着刀锋滴落下来。      “巫娆也是死于我手,我会杀人,不要这么惊讶。”谢泓低低一笑,看不出半点扭曲的得意,他还是那么云淡风轻,宛如长江一川上皎皎的明月。      刘敬抖如筛糠,“你也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罢了,谢泓,你有什么权利定、定我的生死?陛下,陛下都饶恕我了!”      谢泓淡淡道:“陛下他只是日理万机,觉得你这个人入不得他的眼,连杀你都不屑罢了,巫娆失宠之后,你与他更加没有干系,他若还要挥个衣袖断你的生死,实在是得闲。”      “阿泓。”巫蘅怔怔地看着他。      谢泓看着一身狼藉不堪的刘敬,换了一幅漠然的语调:“你既然不服,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手起刀落。绑缚着刘敬的绳子转眼被割断。      “阿泓!”巫蘅大惊失色,扯住他的衣袖将他往后拽,这时刘敬已经一改方才的衰靡,自地上跳了起来。      谢泓从容不迫,刘敬咧着嘴阴冷冷笑,这时后院的几人都听闻动静赶了过来,七八个将刘敬围堵住,还没动手便听得郎君一声沉喝,“退下。”      愣愣的几个人,不解地望着谢泓,直到他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他们才确信谢泓是要他们退下。      犹若从鬼门关走了一通又回来的刘敬,终于卸下重负。这时他早已一无所有,不再打算能活着走出这里,但若能拿下陈郡谢泓的性命,与他一道走倒也不算冤枉,人这一辈子都很难有这种机会。      巫蘅按下谢泓的手,心微微抖,“为什么?”他怎么敢赌,他是真的什么不顾了么?      谢泓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账,我要算清楚。阿蘅,我不会有事。”      他是徒手胜过慕容逊的人,巫蘅明知这一点,明知他不弱,可是她不喜欢他拿生死大事当做一场豪赌,她一点也不喜欢赌。      “谢泓,你真是让人无奈。”她自失地一笑,慢慢地覆落眼睑下的阴翳,眸光被悉数遮去。      刘敬已经摆好了架势。      他曾经是巫府的家奴,在做家奴之前,他还是乡下耕耘的田亩汉,手臂上都是坚硬鼓胀的肌肉,巫蘅完全不确定有这样的对手,谢泓能不能赢。虽然他曾战胜过慕容逊,但那之前,慕容逊忍受了半个月的饥饿,身体的条件本来就是不均等的。      这样的境况,她怎么能不担心?      这是真正的以命相搏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光风霁月、唇角眼底的笑容宛如水月镜花般的少年,有一日,他会摒弃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俊美姿仪,挽起衣袖,与人殊死搏斗。      他们建康重逢时,他站在船头惊鸿远瞥,还恍如昨日。那一瞬间,碎了醉了无数的少女心,也有她的一份。世事真教人无奈发笑。      “谢泓,我刘敬今日绝不会客气了。”      对方已经抡起了拳头猛击来。      谢泓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他的眼底晃过一道光影,榴花灼灼,映在眼底烧成了两团火焰。      身后的巫蘅已经捏了一把汗。      在最近的时刻,拳风已经刮到了眼前,谢泓侧身避开半边身体,以最精准的判断避过了这一击。      建康的名士从来不需要武艺傍身,谢泓也从来没有学过这些,他拥有的只是异于常人的敏锐的洞察力与判断,每一步,尽管一击之下只有刹那功夫,他也能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计算好,如何退,如何让开,如何化守为攻,以静制动。      虽然偶尔要付出一些代价。      这是他在对付过慕容逊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      避过之后,谢泓没有立即还手。反倒是刘敬心浮气躁,对方身形瘦削,但从外形上看自己已然稳操胜券,若是等下他的人反悔了,自己绝对没有活路,因此急攻猛打,处处直击谢泓要害。      这种不拘形式的打法,比慕容逊有章法可循的招式要难拆解得多。至少对于谢泓来说,因为毫无规律,所以也难以用最短的时间看准破绽,或者摸清他的路数。      他只是一味闪避,对方拳风虎虎,来势汹汹,形势对谢泓而言很不利。      巫蘅揪心地盯着,身边那七八个部曲也揪心地等着,关于雪山上与慕容逊的那一战,是所有人讳莫如深的一个话题,他们没有亲眼所见,也不愿想象。但是他们心里清楚,若是郎君再这么毫无还手地继续躲闪下去,撑不过二十招,有性命之虞。      在连续的闪避之后,谢泓已经被逼到了桌南,刘敬一拳挥落了棋子,散得满地都是。      谢泓眼眸一动,就是现在了。      有些人可能自以为不显山不露水,行事怪诞毫无章法,那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他的弱点早已曝露于人前。      刘敬的软肋,就在他每一拳之后,右胁下会曝露出一个极大的空门。      这是反击的最好机会。      谢泓凛了凛眸色,刘敬挥近一拳,脚踩在黑白子上,不甚一滑,而这时谢泓已经将右肩让出了一半。      一旁观战的巫蘅花容失色,她要冲上去,他怎么能这样,这么能……      可还是来不及。      眼睁睁看着刘敬一拳打在谢泓的肩头,那一拳用了十成力,巫蘅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清脆的声音,临危之际,谢泓也一掌切在刘敬的腰间。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门,也是一个死穴。      刘敬“嗷”一声惨叫,跌倒在地,浑身激颤。      “阿泓!”巫蘅扶住谢泓,他脸色苍白,迷离的微笑宛如遮了一层云障,看不分明。      他曾经说过,与慕容逊那一战,他被卸了一只胳膊,是不是就是这只……      “阿泓……”巫蘅咬着牙,眼里噙着两朵泪花。      “郎君——”身后的部曲也终于恍如梦醒,没想到郎君竟然在他们面前再度受伤,一个部曲义愤填膺地将重伤的刘敬架了起来。      巫蘅抱着他,飞快地抹了把泪水,“找大夫来!”      “是!”几乎已经傻了的几人终于反应过来,一行人匆匆地往外跑,只剩下两个在原地照顾。帮着巫蘅将谢泓扶入卧房,夏光炎热,他的脸上都是薄汗,巫蘅用冰凉的素绢贴在他的额头,俯下身替他宽衣。      “谢泓,”她一说话,就不自觉带了一种哭腔,谢泓拿左手握住她,巫蘅断续地道,“为什么……你非要这么罚我是不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喜欢刘敬,我恨透了他,可是我不想找他报仇,我只想守着你……谢泓,这不值得。”      “你恨他啊,”他微笑起来,尽管脸色苍白,额头尽是汗水,可是那样的笑容还是从容俊雅的,“阿蘅,我替你报仇雪恨了,你可开心?”      巫蘅拼命摇头,眼里的水大滴大滴地落,“混账,谢泓,你就是这么轻贱自己,非要与刘敬那个小人比较什么,我又开心什么。”      他轻轻一叹。      巫蘅扯痛他的右手,他轻轻皱了下眉头,巫蘅飞快地拿开,低低道:“上次受伤,是不是也是这里?”      “嗯。”      他终于供认不讳。      “我那么对刘敬,是他前世欠我的。”      巫蘅愣了一愣。      用了很长的时间反应,她不可置信地低下眼帘,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依旧带着一丝宠辱不惊的微笑,眼眸却深不可测。      她突然想起一个虚无缥缈的过去。      前世的谢泓是怎么死的?      在她故去的三十年后,那份记忆一直保留着。她还记得,谢泓丧妻之后,独身不娶,他逝世之前没有一点半点波澜,讣闻来得莫名其妙,巫蘅只能想起来,他英年早逝,活了不过三十岁而已。至于是怎么死的,她也不能得知。      可是,她震惊地看着谢泓,原来——原来他知道么?      她一直以为今生最大的变数就是谢泓,上一世她从来不曾在建康邂逅过他,从来不曾与他有过什么牵连羁绊,可是现在全都有了,他们成亲了,有了共度余生的可能。她一直以为这是变数,可原来真相竟是,他与她,早在局中?      手心一片濡湿,巫蘅强迫自己冷静,终于听到他静静地道:“那个晚上,你说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我做了一个梦,阿蘅。梦里很苦,太苦了……” ☆、故梦   她记得他那晚的目光, 沉痛悲伤……      巫蘅来不及擦眼, 忽听得外头有人传报,说大夫来了, 巫蘅急急地起身让过,一个藏蓝长袍提着药囊赶来的老者, 耄耋之年, 行色匆匆, 想来是认识谢泓的熟人。      “十二郎?”      徐公满面风霜, 见到伤病在榻的谢泓, 取了药囊走过去,巫蘅不敢打扰大夫的望闻问切,徐公放下背囊,替谢泓看起右臂。      徐公握着谢泓的一只手,慢慢地试探, 尽管谢泓还在微笑,惨白的脸色却让巫蘅的心抽痛起来, 他用左手向她招了一下,巫蘅敛着唇走了过去。      她清澈的眼波里泪水隐隐。      “阿蘅。”      “我在。”      谢泓没有说话, 只是在徐公接骨之时, 清脆的一声,她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感觉得到被他握住的手瞬间收紧,很痛。      这个过程约莫有一个时辰,谢泓已经出了一身汗, 徐公放下他的手臂,对脸色已近乎透明的谢泓摇头道:“沉疴不除,便这么不着紧自己的身体,谢泓,迟早有一日要出事。”      他云淡风轻地笑,“不是已经出事了么。”      徐公摇摇头不说话,背起药囊走了出去。      巫蘅送徐公离开,他临走时交代了一通,后来又取了纸笔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次。      夕晖漫天,云霞烧出千里层红,明明灭灭的树影在婆娑。      她走回来时,谢泓已经睡着了,他出了一身汗。巫蘅心思一动,让外面的人烧了水抬起来,寝房里水雾腾腾,巫蘅去唤他,谢泓醒来时,眼光犹自透着几分混沌和迷离,与平日的清澈深远很不同,生生添了诱人的魅惑。      巫蘅脸色薄红,“阿泓,沐浴了。”      他看了她一眼,“嗯。”      他走入浴桶时,巫蘅背着身,从腰下缓缓抽过一条绢帛,谨慎地递给他,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      谢泓笑道:“阿蘅不是见过了?”      巫蘅咬了咬唇。      他又道:“我一只手怕是不太方便。”      胡说啊,上次他和慕容逊打了一架也是断了右胳膊,那时候他是怎么过来着?巫蘅突然不敢细想下去了。      可是她已经遵从本心地转过了身。      好似有漫天月光自眼前筛过,暮色淡淡的,他那么微笑着坐在那儿,半截身子都露在外边,珠玉般的漾着光泽,长发湿漉漉的,有千重风情,动人心魄到了极致。      巫蘅已经来不及顾得上自己的羞涩,她走了过去。      就着半暗的烛火和窗外的月色,她徐徐地绕到他的后背,低声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刘敬?”      谢泓听闻此话,微微偏头,兴致不高地问:“你有不满么?”      巫蘅摇了摇头,“我自然不会因为他计较你。但是我想知道,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我说了你会为我做主?”他翘了翘薄唇。      天下也没几个人敢说能做谢泓的主。巫蘅对此头痛。      他笑了笑,“那晚阿蘅说了梦境里的事,只说是梦境,难道就不曾觉得太过真实,反倒比现在的尘世更加可信么?”      巫蘅眉心一跳,她曾有过这种感觉,可遇到谢泓以后,她再也不做此想了,只是狐疑地望着他,“你梦到了什么?”      如他所言,那些梦境都太苦了,他们都宁愿回避。      十三岁那一年,巫蘅与谢泓相识于扬州城外,彼时,她在草垛里,他在草垛外,一场相遇,再无交集。      巫蘅只记得后来在建康受的诸多磨难,后来嫁给刘敬之后,种种凄凉。      可是在谢泓的记忆里,不是这样的。      “瑾之这一局当真要让我三子?”十九岁的谢泓,游历归来,棋艺大涨,建康城中已经难有其敌,但他刻意压着这事不说,桓瑾之一时托大,便故意要让他三子。      长亭晚,潇潇一川暮雨,烟霭氤氲,桃色如梦。      巫娆带着两个家奴躲在一丛木槿花树后,巫蘅也被她差使着跟来了。在巫宅里,她真实的身份一贯是巫娆的粗使丫头。      满树的叶子将巫娆藏得不教别人发现一丝破绽,她手里扣着一只绣给桓瑾之的香囊,对身后两个家奴道:“呶,将这个替我赠予桓七郎。”      那时她还没有对桓瑾之第一次表明心迹,满怀希冀地等着他们替自己送出定情香囊。      她一时昏了头了,但两个家奴却是清醒的,说什么也不愿前去,推推阻阻的巫娆便恼了,最后将红色绣鸳鸯百荷的香包塞给巫蘅,并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道:“你去!”      巫蘅是只软柿子,嫡姐这么吩咐,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便卑躬屈膝,怯懦地取了香囊。      巫娆多看了她两眼,眼光阴暗了下,将她摁倒在地,抹了两把泥灰在她脸上,命令两个家奴将泥土搓成灰洒在她的发梢。巫蘅不敢反抗,不敢吭声,眼泪忍在眶里直转。      然后被抹得满脸灰迹的巫蘅被他们推了出去。      凉亭中,桓瑾之从容铿锵地落下一子,“轻泽,你的棋艺与足以与谢君比肩,我是下不过你了。”      谢泓少年得意,朗笑起来,“下回你还敢小瞧于我?士别三日,早该刮目相待。”      桓瑾之苦笑摇头,又道:“你的性子再不收一收,怕是将来,女郎们只闻谢泓名声,却不知你这个性,嫁了你后悔。”      谢泓轩眉轻皱,他有一个人惦记,还没有找到。      适逢这时,有人摔了一跤,这动静有点大,桓瑾之听闻声音,将拈起的棋子放入棋笥之中走了下来,谢泓怅惘地看着一川烟水默然不言。      桓瑾之走到停下,方才发觉原来是一个少女,满身狼狈地跌倒在地,细雨霏微,她的青丝都湿透了,一双眼却悲伤无助地看着他。      桓瑾之心中一动,但又不能隔得太近,只能退了一步远,尽可能不伤害到她,“你是什么人?”      巫蘅捧上了一只香囊。方才摔了一跤,已经掉在了泥里。      她不敢忘了巫娆交代的话,齿关战栗道:“七、七郎,这是我,我们家女郎的一片心意……”      话都说不利索了,桓瑾之眉心一皱。为他送香囊送木枝送美玉的都多如过江之鲫了,他对一个素昧谋面的女郎送的香囊更应该不怎么在意。      但也许是巫蘅的模样有些可怜,他叹了一声,“把东西放下,你走吧。”      也不是替自己送的,而是替别人转达心意。桓瑾之,你在想什么?      巫蘅点点头,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将香囊放在一株兰花下面,才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谢泓转过朱漆回廊,倚着绮柱微笑,“方才又是一个对桓七郎有意的?”      烟雨朦胧,巫蘅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清淡得要从墨画之间隐去的轮廓。而身后,是大片神秘广远的留白。      桓瑾之弯下腰拾起香囊,鼻尖是一缕清雅的兰香。      他走回凉亭,衣衫已经湿了,桓府的家仆取了蓑衣和斗笠,谢泓却孤孑一身地立在雨雾里,唇边眼角都是坦荡的微笑。      桓瑾之叹道:“谢十二,这些东西,你未必比我收得少。”      这倒是一句实话。谢泓最近被王家的幺女王曦缠得有些紧。那个女郎张扬大胆,已经放话出来,此生非他陈郡谢十二不嫁,难为还能有吓到谢泓的时候,闭门不出了半个月,才堪堪避了些风头。王曦大约也是被琅琊王氏的人教训了一通,近来收敛了太多。      桓瑾之走后,谢泓便一个沉默地坐在凉亭里出神,许久之后,才又兴致缺缺地摆弄起棋局。      谢同问他:“郎君,雨势渐大,回府可否?”      谢泓望了望天色,负手起身,“走吧。”      归了家才知道,原来这事不是王曦收敛了,而是变本加厉地恶化下去。      族长亲自与王君定下了他和王曦的婚事,他蹙着眉听完族长说的话,末了才淡淡地反问道:“谢氏如今盛极一时,尚且不能让谢泓自择妻族么?”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族长微愣,继而又道:“与王氏结亲,你有何处不满?王曦德才兼备,是位有名的贤女,难道她还配不起你?”      谢泓敛唇,“侄儿不娶。”      这声音冷得让族长动了肝火,朝堂政局的事已经足够繁冗,谢氏如果再出个什么逆子叛徒,尤其是谢泓,这将又是一件大不幸之事。      “此事已定,由不得你。”      族长没有当场迫他下决定,已是留足了颜面,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可他更清楚的是,也许终其一生,他也找不到那个让他钟情留恋,血指弹琴、绝弦以谢的少女了。      他任性,可这命运也任性。      半年时间,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与势力,人海茫茫之中去寻找那个少女。可是她知道的消息太少了,他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不曾知道她的名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自己尚且如此,别人又怎么能找得到?自欺欺人罢了。      二十岁及冠之后,他终于断了痴念,应许下族中答应的婚事,迎娶琅琊王曦进门。      那一晚,他对满怀期待的王曦说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话,他说:“我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知道,这个婚事也非我所愿,我也许,一生都不能将你想要的给你。”      感情里他早已一贫如洗,即使摊开衣兜由人打劫,也缺不了什么了,于他都无分别。      王曦榴火一般的红唇,艰难地动了动,“谢泓,我不会等你。”      他也不愿意她等什么。      王曦定定地看着他,那语气坚定得仿佛在安慰谁,“你的心我也许等不到,但我一定要你,即使是一副傀儡,一个躯壳。”       作者有话要说:  猜不到今天是双更吧? 主要原因是这样的……呃,以后不放防盗章了,直接更新,因为正文大概还有两三章就要完结的样子,番外……番外好像会有一点点多,努力存稿ing,感谢一直追正版到现在的每一个天使,感激的心情无以言表,你们就是我码字的动力~ 二更老时间,么么哒大家 ☆、殇   一个躯壳。      在这个口口声声说恋慕他的女人眼中, 重要的也不过就是这副躯壳吧。这个皮囊所拥有的, 才是谢十二所拥有的,而他的内心, 剥开一件件华丽的外衣,根本无人问津。      “王曦, 这便是你要的。”      这已经不算一句问句。      王曦抽出鸦发间的一支精致的玳瑁玉簪, 明艳的容色在烛光里绯如榴火, 贝齿一张, “是。”      “我给你。”他闭了闭眼。      婚后, 他对王曦一直冷淡。她要的,只要不过分,他全给她,即使给她送过无数紫锦,也依旧不记得她最喜爱的颜色。在外人眼里, 这样的关系还算鹣鲽和美。      后来,王曦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终于明白, 这样古井无波的生活,枯燥乏味, 她一点也不喜欢。      再后来, 谢泓开始外出游历,他向来是一个拘不住的人。他的脚走过这中原的几乎任何一个地方, 餐风宿露,尝过任何一种甘澧,披过任何一处霜雪。常常一去便是一两年不归。      他不知道王曦已经背着他和别人有了私情, 她在外面养了几个美少年。      王曦是个谨慎的人,做事很隐蔽,只是终究没能瞒得住他。      发现的时候,王曦和那个少年不着片缕地躲在被子里,她的目光除了绝望与哀戚,没有一丝歉悔。      他静静地看着她,“到此为止了。”      居然,就这么结束了么?      王曦痛苦地阖上了眼帘。谢泓啊谢泓,你总是这么多情而绝情。是否你心里除了那一个人,谁都走不进去?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揪着被子的手攥紧了,眼角沁出了泪水。她大笑道:“谢泓,你难道不想知道她在何处么?”      谢泓袖下的手微微一顿。      清风透过树梢,拂过他清冷如霜的面容,那水波不兴的俊脸,终于……动容。      王曦眼底的嘲讽,不知道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不能和离,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谢泓淡淡道:“可。”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王曦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宴席上多了的一双筷子,寝房里多余的一个人。      王曦阴冷冷道:“她在颍川。”      机缘巧合之下,她认识了巫娆。巫娆在士人眼中的确算不得什么,但是王曦唯独欣赏她的一点便是,她能有手段将他那夫主震得言听计从,从不敢说半个“不”字,更不敢纳一房妾室。      她并不确定巫蘅就是谢泓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但是有一点,谢泓喜欢的女子,她身上有天然的一缕兰花香,他时常对着兰草出神,衣裳上细腻精致的暗纹,俱是空谷幽兰的扶疏花叶。而巫娆曾说过,她嫉妒巫蘅,尤其不爱她身上那股子媚气。      彼时,巫蘅嫁给刘敬,一个乡下的农夫,家中祖上三代有屠户,有木匠,低贱到了极点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心爱的那个女人被折磨成什么模样了,真是想着都大快人心。      谢泓未置一言,便转身离去。      这个夜里的月光冷得令人骨血生寒。      他没有做任何处置王曦的决定,只是王曦却最终自缢了。      谢氏对外称王曦病逝,丧葬之后,族长将谢泓软禁了起来。这一个禁闭,就是一旬。      跟着谢氏与王氏生了嫌隙,也许是因为王曦之死,也许朝堂里的两派于政见上多有不合。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谢泓都无瑕亲自下一趟颍川。直至又过了两年,他才脱去冗繁,脱离了陈郡谢氏,开始找他要找的人。      于是有了后来巫蘅在马车上看他的那一眼。      只是一个简单的对视。巫蘅把污浊世间最后的那一丝雪色都镌刻入混沌的意识里,他一定是她的救赎,在刘敬没有回来的时候,她是那么想的。      她被一只从门缝里伸出来的手,将头发一拽,连着头皮狠狠地拽了进门。      “郎君,你在看什么?”      谢泓放下手中的竹简,有些说不出的惘然,“没看什么。走吧。”      十月天,没道理沿途竟下起了雪,路上积了薄薄一层。谢泓的马车在封山雪路之间行不通,后来干脆弃了官道,但雪势反倒愈演愈烈,丝毫没有歇脚的意思。      谢泓开始有些嗜睡。      他的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这两年为朝局衰颓,朝中大权旁落入江州刺史桓玄手中,他在其间奔波斡旋,劳心费神,又不顾惜身体,染了不少病,断断续续的几乎从未好过。      这一天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少年时,他在草垛外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弹琴的事,多年没有碰过丝弦,他早已忘了手指拨在细丝上的触感,是怎样的流畅轻盈,闲逸潇洒。      草垛里怯怯弱弱的声音,渐渐与一张脸重合了起来。      她没有倾城容貌,脸颊青灰,发丝蓬乱,衣衫褴褛,甚至身上都是猩红血痕,体无完肤,但那双眼眸,宛如流动的一池水,哀哀澹澹。      他胸口不自觉一跳。      梦中醒来,他敲了敲车辕,对外面的谢同道:“回去。”      回去的时候,巫蘅全身赤.裸地被绑在一根木柱上,已经气绝了。身上全是青紫红痕,血液干涸,唇角浮肿,深灰的眼半睁着,最后的最后,她遗留给这时间的,只是一抹淡淡的伤痛,没有憎恨,看透浮生,看透也绝望透。      “是、是你么?”他不可置信地靠了上去。      白袖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地移上她的面庞,声音颤抖,谢同想劝慰他,只听到一声沉喝,“出去!”      “敬诺。”      屋内只剩下了他和巫蘅两个人。      还要怎么确认?      他还没有走近,那一缕熟悉的兰香已经如此清晰,旧时的馥郁,熟悉到令人惶恐不安。      他捧住她的脸颊,泪水一滴滴淌落。      幻想过无数次的相遇,绝没有哪一种会是眼前这样,他生,她死,永无相认之期。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知道,宁愿不知道……      年少的一个执念,在掌心一寸寸化为齑粉,在指缝之间绝情流走。      他为她披上自己的白裳,他让她干干净净、无牵无挂而去。      傍晚时分,一个部曲在后院中找到了一个木箧,里头工工整整地摆了几本书,里头只有一行行题字。是她的字迹,骨感消瘦,透着一股沧桑和灰败,满篇写来道去,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巫蘅”二字。      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郎君……”谢同跟在他身边多年,知道谢泓的秉性脾气,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该从何劝起,最终只能说道,“人死,毕竟不能重来。”      是啊,他与她之间,没有重来,永远不能重来了。      人死如灯灭。      谢泓俯下身,将巫蘅的尸首抱入怀里,苍白的眼色,漾起一抹清绝的笑,“你们走吧。”      “我一个人在这里陪她。”      他曾说过,再遇之时,他亲口告诉她自己的名字。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吧,经历这么多的磨折,她也许早已不再记得他,不再记得当年有一个痴傻少年,为她绝弦至今,为她念念不忘至今,爱别离,求不得,至苦至痛。      “你叫——阿蘅么?”他抱着她的脸颊,尽管那具身体已经冷透。他笑起来,满园的雪,一庭的飞花,干枯的丫杈将灰白的天撑开细长的裂口,他好像,再也看不清这个世间了。      无路可躲。      “阿蘅——”      巫蘅的手指在他的眼前晃了一晃,谢泓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的声音都哑了。眸光是熟悉的哀恸,她骇了一跳,急急地俯下身抱住他,“怎么了?”      他低声道:“你还在。”      “我永远在。”她在他的眼帘上浅浅地亲吻,“阿泓。”      这样的温情……她不知道,那一晚,他是哭着醒来的。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上一世,我的确是死在刘敬手上。”      预料到了什么,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他抓住她的五指紧了一下,巫蘅全身一颤,她睁开眼道:“什么?”      他张开手臂将她重重地搂入怀里,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巫蘅的裙摆,她来不及去拧,只听到他一字一顿的声音,一点点蔓延开来:“你没有听错。”      他执意要带走巫蘅的尸首,自然和刘敬起了冲突,冲突后来演变得不可收拾,刘敬的一把刀就直直地砍在他的肩头。那是第一次,他秉持着谢氏族人家风被抛诸脑后,身边没有近身带着一兵一卒,完全不似平日里的他。      他也不知道后来刘敬有了什么结局,但终归谢同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不过是想知道,这一次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苍天怜见,他赌对了,他赢了。对那个冥冥之中的安排,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充满了感激。      她还在,一切都在,还可以挽回。      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不是一个不能兑现的承诺,不是一场竹篮打水、黄粱梦醒,不是一无所有厌倦人间。      “水凉了。”巫蘅舀了一掌水,惊讶地发觉原来温度已经渐渐褪去,无意识瞥见水下那具完整的躯体,白皙细腻,触感如脂膏一般的温滑,她不合时宜地脸红了一下,“阿泓,你,你起来些!”      “哦。”他懒散地应着,不待巫蘅反应,便撑着浴桶直直地站了起来。      “……”       ☆、来访   毫无预料的男色在眼前坦诚分明。      巫蘅猝不及防, 脸色一红, 泛出一层淡淡的蜜粉。她掐了掐他的手臂,低声道:“还痛不痛?”      “不痛了。”他跨了出来。      巫蘅退了一步。      这人无赖起来的时候, 谁也招架不住。巫蘅只是被他逼到角落里,暗暗忖度着, 他受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顷刻间功夫就好了, 他向来习惯将病痛都隐藏起来的。      后来的事更加完全脱离了掌控……      只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现了, 原来她也可以, 柔软似水, 而且终于毫无芥蒂。      刘敬的那一掌下手虽然重,但谢泓当时下意识让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只是脱臼了,虽然伤上加伤,但徐公是个实打实的杏林高手, 这点外伤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烛花如凝露,巫蘅扶着酸胀的腰慢慢爬起来, 熹微的光在地面跳跃着,而昨晚某个不知餍足的男人正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靠着一扇半开的窗, 背影萧肃高华,她的心里荡起一波甜蜜。      “阿泓, 你在笑么?”她坐到他的对面。      这几日,难得见到他有真正开怀的时候。      谢泓用空闲的左手将帖子推到她跟前,眉梢轻撇, “桓瑾之要成婚了。”      “那倒真是一件好事。”巫蘅粉颊嫣然,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会去么?”      在建康来说,他还是秘密归来的,只怕现在他出现在桓瑾之面前,桓七郎都要吓一跳。      谢泓笑了笑,“故友成婚,自然是要去的,不闹一闹,实在对不住我多年来欺负他们的情谊。”      “王悠之呢?”      说到他,谢泓陷入了沉默之中。      若不是因为王曦,他和王悠之绝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在怪罪自己负了王曦,当中拒婚羞辱了王家,谢泓以为,他会明白自己,原来是不能……      “阿兄,我可是琅琊王氏的嫡女,你还怕我嫁不出去么?”      王悠之为这个同母胞妹操了十几年的心,乍听到她这么说,反问道:“你不是扬言,此生非谢泓不嫁么?”      王曦穿着一袭绮绿长裙,腰间是水湖翠的薄绡束腰,一抹如云秀发被纤纤修长的手指拨过眼帘,几点羞涩几点媚意,“阿兄莫要笑话我了,多少年前说的玩笑话——谢泓当众拒我婚事,我早就断了对他的心思,现在他有了正妻,人也不知身在何处,我上哪儿惦记他去。”      这话说得没有错。王悠之的眼色有些深沉,他记得当年酾酒临江,与挚友乘风对饮时,风流疏阔,长天浩漫,那时候他以为一生就是如此,在恣意之中永恒下去,少年至耄耋,快意潇洒,再没有任何不同。      “阿兄,”王曦一只手攀住他的肩,见王悠之的目光有些悠远,饶有兴致地问道,“依我之见,阿兄比我更惦记谢十二呢。”      王悠之脸色微变,“荒唐。”      最近戏文歌舞看得有点多,王曦对龙阳之风这事不知道怎么起了一丝兴致,当那优人咿呀地唱着曲儿时,她脑中带入的两个深情款款的男子,正是王悠之和谢泓。痴迷魔怔了数日,最后发觉,原来她终于对谢泓解脱了啊。      她竟然都敢这么想他了。      她暗暗地拍了拍胸口,低声又笑道:“不过阿兄,我却知道一件事,不晓得你手底下的人是不是不想事儿的,所以想与你说一说。”      王悠之被她一惊一乍说得脸色已经不大沉稳,握着酒觞的手松了又紧,多了份不耐,“说。”      王曦微笑,“我近日路过东城集市时,不慎见着谢同了。”      谢同是谢泓身边最得力的臂助,跟了他多年几乎寸步不离的,前些日子离开谢氏也是为了追随旧主,她这么一说,王悠之登时怔了怔,偏过头沉沉道:“你说的是真?”      “我几时敢骗你?”从小到大,但凡是谎言,都能被他识破。      这一次王悠之没有识破,他喃喃道,“原来谢泓回来了么。”      哎呀,方才还拿眼瞪自己,可不就是,他惦记谢十二比自己多太多了么?王曦觉得自己又可以杜撰出太多美好桥段了,若是能拉着庾沉月一道就好了啊,凭她的文风之风流艳丽,要是能为自己写出一个风月故事来,那就当真是凄美动人啊……      后来男风在建康更是盛行,坊间出的美男图、龙阳画册被收抢一空时,绝大部分画的就是谢泓与王悠之。而这些画,也绝大部分是被这两人收走的。而有这份胆量干出这事来的,绝大部分缘故是王曦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至于王曦后来的丈夫,也惨不忍睹遭了她的“毒手”。      当然这些都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谢泓彻底过起了大隐隐于市的日子,巫蘅清闲下来,这日午后,他半躺在藤条床上,院子里有一株粗壮的桐树,优雅地斜倚着,巫蘅在一旁煮酒,想到了什么,偏过头来问:“刘敬怎么了?”      谢泓睁开眼,语调有些古怪,“故夫身陷囹圄,你不忍了?”      巫蘅推了推他的胳膊,“瞎说什么?”      谢泓坐起来,自身后慢慢地抱住她,巫蘅觉得他的呼吸轻柔,且就落在自己的耳畔,说不出的酥,自己也渐渐软了下来,贪婪着靠入他的怀里,轻声道:“好啦,一报还一报,我都不曾计较你的‘故妻’,谢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做人不要这么不留情面啊。”      说完还在他的右颊上补了一口,留下一个淡淡的唇印。      谢泓眯了眯眼,“可惜他却不大成器,我怕留着他是个有害无益,所以找了个人,将他打发了。”恰当说来,应当是打发到后秦去了。      身边留下一个小人,养虎为患,实在不是谢泓所为。不过对于刘敬,他还没有怒到极致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刘敬和巫娆不太一样,现实之中,他做过的对不起巫蘅和自己的事不算太多。      巫蘅又吻了他的唇,“你瞧我可会因为他恼你?”      抵着他的额头喃喃道:“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阿泓,我举目无亲,这个世间只有你了,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不要以性命相搏。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我更不可以。”      他想说,她只剩下她了,他不是这么爱她,她当真就成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了。虚无缥缈的承诺做不得,他这个人浑身缺点,但守诺这件事却是备受赞扬的,尽管眼下说一句话就能令她转忧为安,他也没有给一个承诺。      正当时,忽听得门外有人传报,“郎君,王八郎来了!”      里头还没有什么回音,站在府门口的王悠之忽地脸色纠结起来,怎么谢泓的几个下人,喊他的称号时也这么古怪……      没有等上什么时间,谢泓亲自出迎,身后还跟着他的新婚妇人,清雅如菊,看起来多了成熟和温婉,应当是岁月的安稳赋予的独特气质,看得出谢泓是当真宠爱他这个妇人的。      王悠之叹了一声,“谢泓,回建康之时,怎么不与愚兄预先告知?”      得知他回来,王悠之的心情真是莫名复杂。      谢泓对他行了一个士族之间的礼仪,微笑道:“王兄,我如今已不是陈郡谢十二了,这你知道。”      “自是知道。”王悠之一奇,“你难道以为,我会因为这看低你?谢泓,我是这样的人么?”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王曦之事。      谢泓朗笑道:“我不是谢泓,正好以前欠王八兄的旧账,你可以讨了,你现在贵为王氏族长,捡我一个软柿子捏起来再容易不过。”      这倒真是提醒了王悠之,他冷静地看了他一眼,沉声一哼,“这事你倒真敢提。”      谢泓以前使那些诡计算计于他之时,大约不曾想过有今日吧。      巫蘅在谢泓身侧忍不住笑意,“阿泓,我方才怎么说的,一报还一报。”好笑的是,他自己提醒的王悠之,也许人家根本就不是为这事来的。      不过谢泓想的与她不太一样,进了门邀王悠之叙旧之时,谢泓命人奉上了茶点,王悠之对茶的要求向来不高,唯独喜欢的便是好酒,方才巫蘅在一旁煮了一些,酒香浓郁,他深嗅了一口,忍不住赞叹:“谢泓你这厮怎么如此命好,娶个妇人还是酒道高手!”      谢泓的双眸漾出一丝清波。      巫蘅惭愧地笑,“八郎说笑了,我也不过是跟着师父学了一些,用春天采摘的桃花,加了师父他的花蜜,糊涂地煮了一些,阿泓他爱喝,所以就经常这么做了。”      王悠之摇头,“这酒香,闻着便知道是上品,今日我嘴馋,加之你这夫主素来欠我良多,我得喝回来。”      听到还有两两抵债的希望,巫蘅眼光一亮,“八郎要多少都可以的!”      看这样子,大概是唯恐她的夫君被自己欺负了,王悠之心知肚明,没有宣诸于口,他实在不愿看到谢泓在他面前那股子得意的模样。      但是谢泓有些反常,他没有得意,反而诚恳地低下头,“王八,拒绝王氏的亲事,是因我心有所属,不堪配你王氏嫡女,委屈了她。但错毕竟在我,连累王曦受人指点,今日你在,你要多少讨多少,可找我拿去。”      这番话说得不能再诚恳了。      王悠之却愣了愣。      恕他过去二十年都想象不出,原来谢泓还有认错的时候,这么谦恭,对他低头。被一路“欺负”了二十年,今日的心情真是畅快啊。      他克制住唇角的那一丝细微的抖动,忍了半晌,终于似笑非笑道:“你我已算异性兄弟,说这番话实在见外。不过谢泓,我知道你这个人,手里没有一点权势,大约不会抱着什么孤勇闯入建康,招摇地在你们族长眼皮子底下游走。他若是知道了,心道你这个人不大实诚,心里恋栈权势,假意离开建康欺瞒于他,只怕这个手段要比我多得多了。啧啧。”      “愚兄最近和你的伯父在政事上闹得有些下不来台,多日不曾见过面了,届时只怕是鞭长莫及,难以救你啊。”王悠之的语调听起来,当真是无奈极了,惋惜极了。      但这全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年谢泓对他也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数…… (说点题外话,最近对我以前写的东西都回顾了一下,但凡古代背景的,男主与女主,或者男主与男主,最后都归隐山林退居江湖之远了……这篇的结局一开始也是这样设想的,然而又想写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我翻看了一下, 其实谢泓是个矛盾的人啊,不管怎么样都是他,不管怎么选择……结局都是he。23333) ☆、花车灵车   谢泓敛唇道:“王兄作壁上观的时候还少了么?”      这倒是。王悠之抚了抚下颌, 这般想着, 适逢巫蘅递过来一杯桃花水酒,悠暇地啜饮了一口, 已经将这件不愉快的事忘记了,他向来记恩不记仇, 爽朗耿直得很, 肚子里没有谢泓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上回你自北方回来之后, 我就觉得你不太对劲, 我有一句一直想问,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巫蘅斟酒的手停下来了,她有些不解,但是谢泓的笑容又是这么神秘莫测,嗓音清沉如水,“的确是知道了一件事, 也不算天机。”      在场没有外人,有些话他也就挑明白了说, “晋之气数,实已不久。”      纵然他是谢泓,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也是万万说不得的,王悠之脸色一凛, 谢泓叹了一声道:“北疆杀伐血腥之事虽然多不知凡几,但更迭改朝,始终不现颓色, 他们的军队,是真正的虎狼之师,朝野霸权之心外扩,北方一定,南边必定不安。王悠之,我说的这些你都知道,你如今身在朝中,晋之风气,没人比你更清楚,至多三十年。”      三十年,刘彧推翻东晋,建立南朝的第一个皇权国家,宋。      巫蘅不知道谢泓能预知这天下的多少年,但自从那夜之后,他好像更坚定了一些事。      王悠之脸色肃凝,许久不曾说话,风吹酒冷,夏光竟显得有几分料峭,那风透过骨血,都是寒意。      “我知道。”王悠之懂得,谢泓今日说的都绝不是危言耸听。      “既知如此,谢泓,你也要回来么?”      谢泓笑了笑,“王兄不也知难而上了?”      “我与你不同。”王悠之皱眉道,“这是我的夙愿。”      答话的却是巫蘅,“这也是阿泓的夙愿。”      王悠之眉梢一动,有些不能相信。他与谢泓相交二十年,他只知道谢泓为人处世,大多淡而处之,且极少对政局有什么见解评判,更加不曾说过要继承陈郡谢氏族长之位这样的话,他的行迹遍布中原,对谢氏却极为被动。      王悠之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留在建康。      谢泓见他面露惊讶之色,微微而笑,秀雅闲逸地侧坐了下来,“留在建康也没什么不好,天下的路,能走的都走过了,反倒留恋故里。“      说到这,王悠之是羡慕他的,谢泓能在年少肆意时,已经游历天下名川大山,他的眼界比他们都要开阔,他虽然为人有些促狭爱计较,但真正的胸襟也比他们这同一辈人广远宽容得太多了。      王谢到了这一代,唯独王悠之和谢泓,被时人并称之为“双璧”,所谓“王氏之秀慧,谢氏之疏旷”,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要入朝?”      谢泓又摇头,“暂时没这番打算。”      凭借谢泓的手中的人力财力,他便是要揭竿而起,也能成就一番势力了,不过谢泓没有那个野心,更不喜欢那么繁琐的事,他向往的自在而简单。虽然在现实之中,并不容易求得。      王悠之发觉自己对谢泓竟然不如巫蘅了解,心里有些异样,说了没多久话,也没有劝过谢泓便起身离去,临走前带走了老人留给巫蘅的花蜜和晒成干的桃花瓣,算作给谢泓的“报复”。      巫蘅盈盈微笑,上前来替他揉捏肩膀,柔软的手按压得他几乎要惬意地闭上了眼,没几下便摁住了她的手,将她横抱入怀里。巫蘅不习惯这样的说话方式,细细挣扎了一下,谢泓没有放手,这院落里没有别人,他更大胆了些。      “现在不必顾虑我是谢泓,也不必顾虑我是你的丈夫,有一句话,你诚实地回答我。”虽然这个姿势有些轻佻,不过语调却是郑重其事的。      巫蘅点头,“你说。”      “留在建康,你喜欢么?”      巫蘅却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偏了偏头,更深地钻入他的怀里,有些旖旎的笑意,“不喜欢。”      于是,他多了一些沉默,许久之后,低哑着声音道:“是我思虑不周,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便去……”      “阿泓。”怀里的女人眉眼盈盈地笑看着他,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眼眸里仿佛有无数璀璨的星子在熠熠,这是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柔软如水,还有那一缕他爱极了的兰香,他从前世记到现在。      她笑着说:“我骗你的。”      他怔了一下,怀里的人轻声道:“我在哪都习惯,而且我没有你们那么高深的道行,我是一个俗人,贪恋繁华富贵——谢泓啊,你真不知女人心,山里的清贫日子,我是过惯了过怕了的,你要留在建康,我是求之不得呢。”      半真半假的话,让他频频摇头。      巫蘅见他不信,正要抬起头来继续说上一些什么,却被他一根手指封住了唇。跟着,那两片沾了水光的薄唇轻轻压了上来,在她的齿尖低低研磨,厮缠……      与谢泓和巫蘅的婚典不同,他们的迎亲更像是江边送行,而桓瑾之和庾沉月的婚礼,涉及两大家族,更会辉煌而隆重,如今桓玄只手遮天,也对桓瑾之的亲事极为重视。命人松了不少珍奇古玩,只是自己却没有露面。      庾沉月换上了心仪神往已久的红嫁衣,绣着鸳鸯百蝶锦理,飘曳褶皱的留仙裙,披帛红绡如流纨。这一次,举城欢庆,桓家大放银钱,在建康城各大酒楼茶肆安置酒席。      繁花如烟,那新嫁娘在花车之中照影一瞥,比石榴花还要美艳灼灼的风姿,诸人都道一声桓七郎毕竟好福气,兜兜转转,还是娶了建康城最引人羡慕的妇人。平头百姓也不禁感慨,他桓家的人,都是一个个投得好胎,这辈子生来注定是来享受人世繁华的啊。      庾沉月的花车在城中穿行而过,这是她最隆重风光的一日。      巫蘅在一家酒楼二楼,双掌扶着雕花红栏,唇角噙着一朵清浅的梅花般的笑,“她等到了。”      有些人用十多年等待,有些人费两世来等待,幸得终究是一样的结果。      檀羽往那楼下看了一眼,低声道:“主母昔日,可是比庾氏小姑还是出尽风头的。”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巫蘅笑了,“是你们家郎君爱出风头罢了,我几时计较过这个。”      檀羽摇头,“有些不对。郎君离开谢氏之前,对谢君最后一个请求便是,希望能娶得主母,即便是只有一日,即便一日后将从陈郡谢氏除名,也必先将主母的名姓刻入族谱,成为谢氏妇人。主母,郎君他那般招摇,只是为了教人知道,你是谢家妇罢了。”      他愿她,无人敢欺,无人敢辱,算计她前都要掂量掂量陈郡谢泓的分量。      巫蘅抹了抹眼角,莫名地觉得有些感动。      “不过,他今日不见踪迹,是去哪儿风流了?”      檀羽想了想,心中铭记着谢泓的吩咐,不得告诉巫蘅,但还是没能忍住,他不忍心欺瞒她,“郎君他……今日被皇上宣入宫中了。”      “入宫”二字对巫蘅而言就如同噩梦,她还记得那个皇帝的淫威,他的不折手段,心口不受自控地一跳,“怎么会突然入宫?”      檀羽并不知道,只能含糊道:“皇上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总之是,他才得知郎君现在身在建康,立即就下了一道旨意。”      “谢家呢?”      檀羽继续摇头,“谢家此时暂时应不知此事。”谢泓尤其叮嘱过,不得将自己的行踪透露给谢氏的任何一个人。      巫蘅咬住下唇,唇肉间泛出一抹淡淡的腥味,她掐着手腕安慰自己,他不会有事,皇帝也不能动他,不能……      可是眉心狠狠地一跳,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对谢泓入宫一事袖手了,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就明白,当今的这个皇帝,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圣明的君主,他性行暴虐,手段残酷,喜怒无端……这些每一点都是谢泓的威胁。      随着喜悦的笙箫之音渐渐远去,东街市头早已不见了庾沉月的花车,留下满地嫣红落花,巫蘅的视野之下一片沉寂,唯独不知何处来的一缕歌声,凄凄楚楚,唱得不知道是什么。      巫蘅已经开始站不住了。      那歌声开始越来越响亮,从一个人的声音,杂入了无数女郎们痛楚的裂肺般的歌声。晃悠的铃声,被风吹弯了拐入耳中,恁的凄凉绝望。      “是挽歌。”檀羽突然全身发抖,一个不可能的可能让他开始恐慌。      巫蘅一颤,她瞪着眼睛不能置信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眼眶在这声问之后迅速地泛起了潮湿。      檀羽愣愣道:“主母,这不是郎君,一定不是……”      “这是桓瑾之大婚之日,何人敢高声喧哗,当街唱这种……”巫蘅说不下去,她转身提着裙摆往楼下奔去。      踢踢踏踏一阵错杂的木屐踩在楼梯上的响声,酒店的店家莫名其妙,又对那声音不快地皱着眉道:“真是晦气、晦气!”      嚷嚷的声音在耳后悉数远去,巫蘅只听得到前面动静越来越大的挽歌声,直到一个清脆哽咽的“十二郎”飘来,清晰地传入耳中,巫蘅飞奔而去的脚步声就此狠狠地一顿。      满街的喜色瞬间漂白。她仿佛看到一簇一簇的银火,将天地逐渐蚕食吞没,视线冥迷起来……      长街空巷,两个雪白的影子浮出眼眶,跟着又是两道,又是两道……无数个女郎,簇拥着一驾毫无杂色的灵车,百人之对,浩浩汤汤的宛如流动的洪潮,哀荡的灵歌与泣哭响彻每片天空,每片土地。      巫蘅被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是什么,只仿佛听见胸口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啊,还有一章就happy ending啦,保证不是诈尸O(∩_∩)O~ ☆、繁华谢幕   巫蘅腿软了一下, 什么时候檀羽跟了上来她也不知道了,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会, 灵车里的人不是他,一定不是。      昨晚, 她还抱着一个鲜活的他, 缠绵红褥, 聆听他平滑肌理下有续不紊的心跳, 昨晚她还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灵车已经越来越近。      深巷的岔路口涌出另一拨人, 他们将画着“谢”的白幡招了起来。长歌当哭,动容者不知凡几,可是他们怎么会懂巫蘅的哀恸?      “主母。”      身后的少年,声音哽咽了。      巫蘅摇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那群人终于看到了她,也有认出了她的。      她还没有走近, 一个抹着眼泪的小姑忽然厉声哭诉道:“你把我们的谢郎还给我们!”      巫蘅恍如未闻。      她揣着最后一线信念,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但紧跟着又是十几个少女的呵斥声:“你把谢郎还给我们!”      “你根本不配他!就是你害死了他!”      ……纷纷乱乱的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一丝念头, 风中残烛一样“啪”地灭了,她万念俱灰, 茫然无措地靠向灵车,直到被两个随扈用剑拦下,她一怔, 蕴着泪道:“我的夫主,怎么不由我近身?你们究竟是何人,好大的胆子!”      一个随扈执剑肃穆道:“谢泓乃皇上赐死,密令择西山安葬。任何人不得靠近灵车。”      这番话说得看似有理,巫蘅的胸口慢慢烧起了一团火,虽然不可置信,但还是侧身让出了道,并依依不舍地忘了那车好几眼。      他们押解着灵车去后不久,巫蘅开始疾步往自己的院落走。      “主母?”檀羽在她身后连唤了好几声,巫蘅都没有理会,她只是抹了把脸上淌下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风一般地窜入了正堂,王妪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惯常一样地抱着簸箕,熟练翻着手中的药材,见到巫蘅满脸是泪地回来,诧异地喊了一声,巫蘅也没有回应,她只知道疾步往里走。      后院,一束微风骀荡吹来,满园翠竹幽光,点滴墨迹,在墙上拓下栩栩的神来之笔。      巫蘅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了一方秘境。      那丛绿竹之外修长身姿,霜雪为神的俊朗男子,正微微笑着的,挑着唇熟悉的好整以暇的,不正是谢泓是谁?      那口滞住的呼吸顷刻之间被狠狠地放了下来,她捏着拳走了过去,眼眶猩红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谢泓!这样很好玩是么!我说过不许用性命来吓我的!不许……”      谢泓没来得及说话,白白挨了一记,吃痛地“唔”了一声。      巫蘅捧着泪水肆虐的脸,凄苦地抱着膝倒下来,她吓死了,方才真是吓坏了。      “呜呜呜……”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这般断肠的模样,谢泓轩眉微蹙,他蹲下来要抱她,巫蘅甩开他的手,谢泓并不气馁,终于一鼓作气地将她抱了起来,腾空的瞬间脱离了安全感,巫蘅惊诧地模糊着泪眼看他,谢泓有些心疼,在她的额头上浅浅地吻了吻。      “阿蘅,是什么人多嘴,将我入宫一事告诉了你?”      哭过了,这时候躺在谢泓怀里的巫蘅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方才那人说什么谢泓被皇上赐死了。她一想就觉得不对,谢泓再怎么也是王谢子弟,他的死绝对不可能不通过陈郡谢氏就草草料理,即便是皇帝也不敢下达这样的命令,落叶不得归根,这会引发仕宦子弟的公愤。      “是檀羽?”他挑了挑眉,语调有些不自然。      事实上,他对檀羽的不满只是在于,昔日要拨遣人手照顾巫蘅之事,挑中了这个少年,他竟然守在巫蘅身边那么长久,他日日得到的奏报,都是他们有说有笑共话闲常的生活,委实恼了些时日。      巫蘅知道瞒不过他,没有立即否认,但她的账还没有清算完呢,想到今日险些以为他死了,差点闹出了天大的笑话,恨恨地掐住他的胳膊,谢泓虽然吃痛,但没有出声,只是暗暗皱了眉头,巫蘅狠狠道:“让你骗我。”      谢泓退让了,“是我的过错。”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平复不了她的怒火,冷着声音不咸不淡地又问道:“你告诉我,今日为何皇帝突然召见你入宫?”      她对那个沉迷声色的皇帝没有半分好感,问这话也是不客气的。      谢泓将她抱上一侧的藤床,放在自己的腿上,看得出她方才是真哭得厉害,眼眶都红肿了,淡妆也被洗去了,粉色的唇迤逦出一道狼狈的印记,双眸湿漉漉地一瞬不瞬盯着他,仿佛怕他下一刻就烟消云散了一样。      谢泓将手臂紧了紧,微哑的声音回答着她的话,“不是他要见我的,是我要见他。”      “你为什么要见他?”      “为了用另一种面貌重生。”      巫蘅拧过头咬了咬自己的唇,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能帮你什么?”      谢泓的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眼底有些晶莹,“不用。阿蘅,我会护你一生锦绣无虞。”巫蘅突然再也说不出半句指责他的话了,谢泓将她的一绺青丝别到耳后,热雾般的呼吸一收一放,温柔缱绻,“我没有鸿鹄志向,你在我这里,才是第一。”      他捞过她的纤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温柔而镇定道:“若是有朝一日留在建康与你的安危有了冲突,那么前者微不足道。”      战乱年代,山河疮痍,没有人知道哪一方土地是远离喧嚣的净土,若是真有那么一方桃花源,也许世上庸人平凡人,都会少太多忧愁烦恼。      “郎君。”有人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谢泓的手轻轻一颤,随即将巫蘅放了下来。      檀羽忧心忡忡地往里冲,见到显然正陷入亲热之中的谢泓和巫蘅,先是一愣,继而脸红得宛如两颗柿子,尴尬地笑了笑,“原来郎君果真没有事。”      谢泓皱眉,“轻浮焦躁。”      “是。”被谢泓批评了之后,檀羽也欣欣然接纳了,又听谢泓问发生了什么事,檀羽才想到方才见了桓瑾之,为难道,“郎君,桓七郎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嗯?”这是巫蘅的反应。      檀羽低着头道:“他说,敢把他成婚大喜之日,变成‘陈郡谢泓’的忌日,这笔账他记下了。”      巫蘅忍俊难禁,所有的阴郁都烟消云散,她好笑地看向谢泓,“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你几时不能做这件事,怎么突然挑今日,难怪桓七郎生你的气。”      “我的气还没消,怎么能教桓瑾之好过?”谢泓将膝头的雪白长衫放落在脚踝处,花落零星如雨。      巫蘅诧异道:“你生什么气?”      谢泓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口吻有些不满,“谢巫氏,你给桓瑾之送过香囊一事,难道还要我一一细表么?”      巫蘅:“……”这厮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自然是桓瑾之后来留着那只香囊不能释手,不甚教他发现了,玩笑似的问了一句,这是何人所赠。桓瑾之含糊其辞,只说是一个妙龄小姑,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味。谢泓虽然心生怀疑,但到底还是没有想到这里来,毕竟建康城中熏兰草香的人实不在少。      现在有了前世的记忆,想到某一日,他从烟雨霏霏之中走出来,隔着一天雾色,望见的那个熟悉身影,自然知道是她,躲无可躲地笃定。      “阿蘅都不曾送过我什么。”      巫蘅被他这话骇了一跳,惊恐状地看了他一眼,确认这还是谢泓之后,她抚了抚胸口道:“我与你之间,也不必——计较得那么清楚罢,终归我的与你的没有什么分别,送与不送也不重要了,是不是?”      巧舌如簧。谢泓淡淡地撇过眼。      巫蘅也转过了眼,见到呆若木鸡的檀羽在哪儿手脚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摆,一股担忧被杀人灭口的惊恐悬于脸上,不禁隐隐好笑。谢泓这厮藏得太深了,他手底下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可恶吝啬的人啊。      ……      陈郡谢氏昔日最风光无限的谢氏嫡子“身故”的闹剧,消息不胫而走,据说那日谢泓“下葬”时,老族长和谢君险些命人掀了棺椁,还是皇帝一力承担此事,红口白牙诬赖谢泓调戏“后妃”行为不端举止恶劣,用这个子虚乌有的话堵住了老族长的口。      谢氏那干人毕竟不是任人欺负的,族长本要与皇帝要个更为合理的说法,适逢这时收到谢泓遣人送来的密函,得知他竟然不惜诈死也要摆脱“谢泓”之名,险些两眼一黑……      但这事谢氏的人到底是不追究了。      方才还湛蓝的天转瞬间下起了细雨,转黯的天色遣退了无数游人的脚步。      巫蘅撑着一把伞在池中掐了一朵菡萏,碧色的水微澜,谢泓在她的身后,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弯迷离的笑意,雨脚如麻,巫蘅提着的裙摆也湿了大半边,她转过身,笑颊粲然地将花捧到他面前,献宝似的,“送你。”      “这是什么意思?”他同样撑着一把伞,修长的手指拨过花瓣。      巫蘅伸出的手臂被雨淋湿了,紧贴着那一抹玉色,他有些不忍,将她手里的花接了,牵着她往回廊底下走。      一面走,他听到身后巫蘅小声地说道:“除了不染清涟的芙蕖,没有可以配得上你的啊。”      她定是知道这句话对一个男人来说到底有多么受用,谢泓没有立即做出回答,只是脸色更柔和了一些。虽然她也是在透露着什么,希望他为官清廉,不与别人同流合污……嗯,她喜欢打这种哑谜的。      在回廊下,巫蘅把淋湿的衣裳打理了一下,跟着便有人捧着圣旨来,扯着尖长的嗓子唤了一声。      谢泓低沉地应了一声,又携着巫蘅穿过流丹泄翠的院落,绿色袍服的宦者来宣读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巫蘅暗暗捏了一把汗,原来是来替谢泓授印鉴来的。皇帝出手豪阔,之前早已经落了个狼藉名声,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次将谢泓提拔到了正三品尚书。但圣旨上提及的却是一个捏造的假名字,因为真正的谢泓已经“死”了……      原来还可以这么无赖。      等到那宦官宣读完圣旨,无一例外地上前来说几句奉承话,出手要些打点闲钱,谢泓微微一笑,嘱咐谢同送他出门,却是一个铜子也没有。      巫蘅问道:“这样,似乎不大好,你不怕日后他记恨你?”      方才他还警醒他清廉不阿呢,原来还是会为他担忧的。谢泓吃准了她的心思,觉得有些可爱,“习惯使然,我是真不适应去巴结谁。”他做了二十年的谢泓,谢泓的确是不会阿谀谁的。      “以后会么?”      “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大约学不会了。”      “阿泓,”巫蘅与她十指相扣,“天色很暗。”      “夜来,终究是免不了的,”谢泓没有一丝惆怅和忧色,只是微笑,“在暮色之中行走,也无惧夕露沾衣。”      还是那么自负。      巫蘅忍不住腼腆微笑,“这样,太令人心动了……”她喜欢他眼底自信的光芒。      不过——      “你跟皇帝说了什么?”      “我说,他亲小人而远贤臣,刚愎自用,荒淫暴戾,其罪上达于天。”      巫蘅冷汗直冒,他又道,“于是我好意劝谏,重用贤良,可多十年春秋。”      那个皇帝巫蘅不算太了解,但是这样都没有真的赐一杯毒酒杀了谢泓,看来这个皇帝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他既然留谢泓不杀,放任其入朝,那么日后也不会再轻易动手。他一个疏懒政事贪图安逸的人,想必也有自知之明。      巫蘅拍了拍胸口,“幸好。”      “怎么了?”      巫蘅踮起脚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羞赧庆幸,气息安稳而绵长。      “难得难得,谢十二,我从来没见过你发呆的模样。”巫蘅站直回来,看到谢泓僵直的模样,又忍不住好笑,轻轻抚着小腹往里院走去。潇潇暮雨,一川烟水温软冥蒙。      这已是最好的一段黑夜前的暮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撒花! 后面还有一些番外,主要是谢五哥和桓七的,先写五哥?后面番外还会有一点主角以后的生活,嗯\(^o^)/~ ☆、番外:追逐(一)   崔沅拂去一身雪白的落花, 脸上犹存着几分自春日里带回来的绚烂笑意, 才十六岁的少女,依稀玲珑的身影, 仿似凝绿梢头翩跹的穿花蛱蝶,侍女春蝉打起帘, 脸色潮红, 两人才跑了很远的路, 香汗淋漓的。      “春蝉, 你说, 明日他还会记得我么?”      春蝉巧笑道:“当然要记得,女郎可是博陵崔氏之女,他就算没听说过女郎你的名头,也定然为女郎的容色拜倒!”      巧嘴滑舌,不过真令人讨喜, 崔沅忍不住羞赧而快乐地大笑起来。      越过门槛,崔沅才发觉不对, 今日出来迎接她入府的仆人也太多了一些,正想着这奇怪之处, 忽听得母亲微含不满的声音:“从何处回来, 狼狈至此?”      崔沅愕了一愕,转眼崔夫人已经走了上来, 崔沅飞快地认错,低下了头。      自幼她就是这么一副性子,虽然屡犯小错, 但每逢被人抓包时,总是承认得比谁都更诚实。崔夫人也对她没有办法。      这事也没有惊起什么波澜,崔沅收敛了两日,两日以后崔夫人上南山道观去了,她带着春蝉再度潜逃了一回。      男人站在湖心亭之中,飘逸的白衣,如画的眉眼,温润含笑,浅浅地回眸望来。      崔沅的心都漏了一拍。      昨日也是这个地方,他与她邂逅,他与一位耆老争胜,连赢了四局盲棋,第五局看得出留了手,输了一子半。      “荀翊!”崔沅脸若桃花,提着裙摆喜悦地窜入了凉亭。      男人微微一笑,将扑过来的崔沅抱了一个满怀,看得身后的春蝉都偷笑着止住了脚步,崔沅眨着明眸道:“你还记得我?”      荀翊笑道:“崔氏阿沅,岂敢相忘?”      她那么高调地出现在他面前,撒了一把银叶子,叫身后的行人匆忙乱成一锅米粥,巧笑倩兮地走到他身前,张扬而明媚,对他说,“你便是荀翊,博陵第一公子?”      崔沅那时候的表情,他想他是能记很久的,如果未来还与她有交集,只会更久。      长廊下有一叶轻舟划过,一个促狭的少年,用竹篙撑了水卷起来,撒上凉亭,荀翊一只手揽着崔沅的腰肢,微微侧身,水花打在后背四溅开来。崔沅敛了敛唇,有些羞涩,有些紧张,远去那叶轻舟上少年大笑道:“送你一个美人在怀,不必谢我了!”      小舟从此逝。      崔沅尴尬地自耳根泛起了缕缕粉红,荀翊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他走近了一步,贴身上来,将人抵在一根红木柱上,“阿沅。”      才相识不过一日,他竟然用这么亲昵的口吻唤她,崔沅羞恼了,跟着两瓣薄唇不期然压了下来,她睖睁着看着荀翊,修长如鸦的眉睫,翕动光洁的鼻翼,秀雅漂亮,她从未见过这么清秀儒雅的男子。      荀翊微笑着,浅尝辄止地放开她,崔沅趁着机会大口地喘着气,眼眸也不知道往何处安放,只听到他清沉带笑的嗓音,他说——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阿沅,这般看你,我心曳曳。”      崔沅真正地恼羞成怒了,她推开他碎步跑走了。      那脸比昨日还要红,春蝉方才只看到女郎似乎被荀翊亲吻了,其他的却一概不知,但看女郎这情怯生涩的反应,莫不是,真对那个荀翊动了心了?      “女郎?”      崔沅挥了挥手,低声道:“快走。”      宛如昨日重演,每次总是崔沅主动上前,然而最后又被他反客为主,不好收场的却是她自己。春蝉一回生二回熟,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是夜,崔沅根本便无法安睡,想到荀翊,一时羞,一时恼,一时又惴惴不安。凭着荀翊的身份,他是无法迎娶自己的,可是,可是……      那颗心怦怦然的,根本不能受自己的摆布,嘈嘈切切地跳了半夜。春日的燥意,在少女的身体里酿成了一团火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崔夫人管教严格了一些,崔沅再不能像以前一般肆意妄为。这段时日,替她暗中与荀翊传信的便是春蝉,自己的心腹。      至多间隔一日,她总会收到荀翊的书信,不吝言辞地赞美,不拒赘言地说着相思,崔沅脸红地读完,又若无其事地将她放到紫木箧中,每一封都珍藏着,少女的心事渐渐起了一丝变化。      促进这种变化直接地转换的,还是谢澜突然而来的一纸婚书。      她的父亲,拿着婚书告诉她,“五月二十三,是你和谢家五郎的大婚之日。”      还有不剩两个月,她的婚事,来得太过突然。崔沅愣愣地听完了,未置一词。她的父亲她比谁都要了解,她自己根本就拗不过他。谢五郎,谢家,只有这样的人家才配得上她们家,父亲便是这么打算的吧。      “女郎,怎么办?”春蝉见到崔沅心事重重地坐在镜台前,一言不发,她自己倒是看起来比崔沅还要急,“谢五郎可是出了名的风流不羁。”      崔沅咬了咬下唇,“我知道。”她听说过谢澜。      他的名声说不上狼藉,但也不算怎么好听,重中之重是,她心里只有荀翊。她不愿嫁给谢澜。      崔沅想了很久的对策,最终都被自己忍着痛一一否决,她沉了沉心,低声道:“春蝉,你替我去见一见荀翊,明日午时,我与他在最初相识的地方见。”      春蝉忧心忡忡,“女郎要想好这事。”      逆来顺受的崔沅,第一次反抗父母,“我想好了,我绝不嫁给谢澜。”      春蝉没有再劝。      很多年以后崔沅都在想,若是年少时没有那么冲动过便好了,后来也不至于那么受伤。      她没想过,那个惊才绝艳、温润如玉的男子,原来不过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博陵崔氏的背景,他打从一开始喜欢上的,便只是博陵崔氏的这块门匾而已。他只是要借着她登上显赫门第,而一旦她不是崔沅,他对她的喜欢,就什么也没有了啊。      所以她要私奔,他没有答应。      赶来的崔氏的人看着,无意的过路的人看着,她难堪地被一个男人拒绝了,她大笑起来,用绿袖将泪眼抹干,朗声道:“我崔沅今日,枉顾父母之命,与你私奔,罪责在我!我是那个卓文君,你却没胆子做那个司马相如!”      最后一件事,她承认了是私奔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最后一件事,她不信谢澜还会要一个这样声名狼藉的她。      崔沅被拉回崔氏关了禁闭。      这一来便是一整个月。她神色恹恹,憔悴了许多。      春蝉抱着一盒芙蓉酥,噙着两朵泪花道:“女郎,好歹吃些。”      崔沅抹着泪水,目光没有一丝神采,道:“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春蝉跟着一道哭,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家女郎比谁都坚强,女郎,你要振作起来。”      “外面怎么了?”崔沅无意听她说这些。      春蝉低声说道:“谢五郎的聘礼,已经送到崔府了。”      原来还是逃不过啊。      崔沅的笑容从泪光里撕开来,喃喃道:“你说我还有什么呢,谢澜他看中了我哪一点?”她这样的妇人,不是早该配不上他光风霁月的乌衣郎了么?      “女郎……”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不算我骗了他,是他执意如此的。我嫁。”      谢澜迎亲的这一日,小雨如酥,溟濛水色凄迷地绕了一城,烟柳轻絮沾了水,黏湿地躺在半软的泥里,他一袭红衣,撑着伞,隔着碧甍朱栏,对她伸出了一只手。修长白皙的一双手,挑不出半丝赘余。      伞檐微微上扬,隔着一道美丽的珠帘,她终于与他正面相逢。      算是一张陌生的脸,英俊倜傥,五官算不上出挑,但完美的组合让他显得有几分俊挺和神秘的和谐美感,但崔沅只是第一眼就不喜欢他。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墨色太浓,太风流了一些。      但她知道,伸出这只手去,今日以后,他会成为天下人眼中的“谢崔氏”,冠上夫姓,过那无情无爱的一辈子。      但她也没有迟疑。崔氏阿沅,对自己一贯心狠。      谢澜将她拉到身前,一柄竹伞倾斜而下,将她笼在一片淡淡的阴翳里,落雨微霏,他的两肩很快晕湿了雨水,抹了粉的俊颜多了分朦胧如画。      “阿沅。”      崔沅一愣。      和荀翊的婉转清扬不同,他的声音透着一股闲云自在的潇洒,很清越。      可惜那人已经成了彻底的过去,崔沅脸色一暗,她跟着他走入花车。      从博陵到建康,路途遥远,这段时间谢澜与她一直是分房而眠,一直到初入谢家。那是一个日暮黄昏,谢澜带她到堂前见过父母。      崔沅没太大感慨,只是隐约觉得谢夫人不大喜欢她。也对,她可是在婚前曾经传出过私奔丑闻的崔沅。      当晚,崔沅坐在鸳鸯蜀绣的红锦上等着,谢澜进来时,带了一分酒气,很烈的酒,扑面而来的味道让她暗皱眉头,岂料谢澜转瞬一头砸在她的身上,似乎就此不省人事。      “谢澜?你怎么了?”      她试着唤他,去推他,但都没有推动。      这个新婚之夜,他竟然醉了。崔沅不知道说什么,鉴于他是自己已婚的夫君,她还是分出心神照顾了他大半夜。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不能写得太详细,所以很多地方就省略了哈。也是he的故事。 ☆、番外:追逐(二)   模模糊糊醒来, 崔沅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她望着空寂的婚房, 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      她不懂谢澜是怎么看待她的,如果介意她和荀翊的那段过去, 他就不该娶自己,如果不在意, 也不应该对自己这么冷淡, 从博陵到建康, 他几乎对自己没有一句话。      春蝉伺候她梳洗, 盘着她柔软的发, 有些不平,道:“谢五郎到底是什么意思?”新婚当晚喝得烂醉如泥,清早便不见人影,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沅没想太多,散漫地说道:“也许他觉得, 我一个被人碰了的女人,不配呢。”她喜欢过荀翊, 但一直是清白之身,不过这些在谢澜眼中, 也许都不重要罢。于她而言也不重要。      叆叇的朝云浮过碧蓝如洗的天, 曙色被推开。绿影婆娑里,崔沅看到他独自一人走来, 手里拎着一个木笼子。      谢澜的神情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愉悦的,那双精致的桃花眼上挑的弧度,将这副面向姿容渲染得更和雅俊逸。他手里的鸟笼里放了一只雪白的鸽子, 微笑着递给她,“下人养的一只鸽子,受了些伤,听说夫人懂医术,所以拿来叫你瞧瞧。”      崔沅淡淡地点头,“可以。”      关于她会医术这件事,连家乡都没有几人知道的,她不明白谢澜从哪里听说的。      崔沅将白鸽取了回去。      鸽子伤在翅膀上,像是被人用锋刃划开了血口,崔沅治疗小动物时很用心,谢澜一直旁观着,夏风悠悠地吹开她墨色软发攒起的发髻,一缕青丝沿着雪白的脖颈滑落,侧脸看起来那么娴静,像一朵初开莲池的菡萏,肌肤白皙得几乎晶莹。      崔沅替白鸽包扎好伤口,一回眸,不经意间撞见谢澜幽深的眼,她惊诧了一下,对方已经转过了眸。      他走过来,看了眼睁着乌黑的眼扇着羽翼的鸟,微笑道:“夫人果然手巧。”      崔沅不说什么话,看得出谢澜其实是一个健谈的人,进退有度,也很懂得怎么讨少女的欢喜,可惜和他相处,她总是不那么自然,她不太喜欢这样的人。      其后几日,崔沅都一直待在院中不曾出去过,谢澜时常命人送些受伤的小动物,也时常亲自来,这些动物的主人大多都不是他,崔沅觉得他倒是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渐渐放开了一点。      她在廊下挽着衣袖折花,轻嗅着一缕月季的芬芳,不慎墙头轰然掉下一个重物,骇了一跳,手里的花篮来不及撒手,忽然间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被抱起来退了几步远,崔沅还没晃过神,便听到身后抱着她的人熟悉的声音:“谢泓,你做什么?”      崔沅定睛一看,砌下兴高采烈地爬起来一个童子,十岁光景,手里捏着一只兔子。这个童子生得很不一般,崔沅只知道他们陈郡谢氏满门几乎无中等姿色之人,但见到这个童子时却还是觉得,他将来定是名满建康的少女之祸。      只见那小少年嘻嘻地咧着雪白的牙,大笑道:“原来是搅扰了五哥的好事,某真是不该,小弟认错,五哥继续。”      说罢就提着衣摆跳着走了。      崔沅方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在谢澜的怀里,不自然地挣开他,谢澜没有丝毫动怒,那抹微笑始终挂在眉梢眼角,桃花般的灼灼,“终日待在院中不会闷么?”      崔沅皱了皱眉,“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谢澜牵起她的手,“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的动作有一丝令人产生错觉的温柔,这个错觉告诉崔沅,他很珍视她。但这种感觉和荀翊太像了,她已经以身犯险过一次。      崔沅飞快地抽回手,应了一声,“嗯。”      她转身离去。风吹起手篮里的花,瓣瓣粉红色的雪在她绮绿的罗裳后静谧地飘曳。记不清多少年前,也是这么擦身而过,就像一道迷离的梦境。      有了谢澜的首肯,她便是不出门也显得不那么像话,只是在建康重逢故人,人是物非,却很令人有几分感慨。      崔沅在茶楼的雅间品茶,优人咿呀地唱着曲儿,帘幕无重,春蝉添了几次水,都没有打搅到崔沅饮茶的兴致,直到帘子被一只手挑起。      崔沅抬起眼,外面站着一个高颀的男子,温润的笑脸,雪白的裳服,仿佛昨日。      “荀翊。”崔沅扶了扶额,“我大约喝错了茶,喝成了酒,怎么竟看见了你。”      荀翊两步走了过来,语调透着一份不自觉的温柔道:“阿沅,你还念着我。”      崔沅嗤笑。她不知道他何以有这种自信,但这种自信真是让人恼火。      “我与你不是两不相欠了么?”崔沅的衣袖轻轻拂过,望向楼下,“我是谢澜之妻,他是谢五郎,你既然知道招惹不起我,自然也该知道更惹怒不得陈郡谢氏。”      荀翊笑,“在阿沅心中,我是一个怯懦如鼠之人?”      崔沅眉眼淡漠,“是你不遗余力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若是早知道出门的代价是遇上荀翊,她倒不如在家赏花贪杯,吟诗作赋。崔沅带着春蝉要走。      荀翊却跟了上来,崔沅不悦地加快了脚步。下楼时荀翊忽地说道:“崔沅,你我的情分,你当真忘了?才成婚两个月,你的心便全然偏给了谢澜?”      崔沅冷笑,不顾在场的人惊讶看来的目光,转过身道:“荀翊,这是你的选择!你让我今生不愿再对任何人动情,我的愚蠢已经得到了惩处,你的欺骗,我也不愿意再计较,但这里是建康,你若敢长舌一句,辱了谢氏声名,莫怪我当真不留情分。”      她宛如一道风一般,再也没有回头。      荀翊的脸色一阵沉郁。      崔沅以为今日的祸事,已经足够多了,没想到真正令她痛苦的,是谢澜。      “你见了荀翊?”      他的质问让崔沅觉得好笑,她自问也没有哪一处对不住他了,“是。”从小到大,只要被人揭穿,她一定会承认。      等待她的是一场迟来了两个月的圆房。      她以为谢澜是当真不介意,原来也不过是个戴着假面的伪君子而已。崔沅感觉不到任何快乐、羞怯、无措,她只有痛,从里痛到外,从发丝到脚趾,每一处都被他狠狠地拉扯着,几乎要窒息。      她的手无处安放,在他的脊背上抓着,在虚空里抓着,无意中扯到一块冰凉的物什,细腻的纹理摸起来有些久远的熟悉,但很快被他的撞击掐碎了全身的感官和知觉。      “崔沅,你不该这么对我。”迷蒙中,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静静地回荡,那声音,晦涩而艰难。      可她只想冷笑,还要怎么对他呢?她尽了一个妻子的义务,见荀翊,也不是她要见的。他不信她,还要她怎么对他好,真是讽刺。      她不知道建康城的流言有多可怕,她不知道那日她和荀翊的见面,被传成了什么模样。谢澜没有听进去那些嘲笑他的话,只有一句,崔沅对荀翊旧情难忘。他只记得,当他对博陵崔氏提亲时,她曾经想过与人私奔。他只记得,无数个相处的时光,她从来不曾笑过……      先爱上的那个人,总是一败涂地。      崔沅对谢夫人请求搬出谢澜的院子。      谢夫人以为他们少年夫妻,有些话终究是会说得开的,便没有多说什么,将谢澜一个姊妹留下的院子匀给了崔沅暂住。崔沅彻底搬出了他那里。      她拎着一只花篮,临走时在月季花树边见到他,谢澜脸色苍白,说不出的憔悴。看着她,他轻声问道:“你恨我了?”      崔沅摇头,“说不上,五郎没有对不住我什么。”她想了想,又道,“我那时传出那样的名声,五郎还愿意娶我,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崔沅都是感激的。”      她的话他已经分不清真假了,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嫉妒他而已。崔沅,那日你对荀翊说过,你再也不愿对任何人动心了是不是?”      这番话崔沅的确是说过,她没有否认。      谢澜自失地靠上身后的斜墙,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尤为皎洁,他安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早该告诉我这句的。”      他的脸色惨白得有些可怕。      也不知道怎么了,崔沅那颗平湖般的心,激起了一丝波澜。      他转过身走开了。      崔沅摇摇头没有多想。      她将东西搬到了新的院子,这里有一堵高墙,与世隔绝一般的厚重,将这里画地为牢。崔沅拍了拍脸颊,无意之中自袖口掉出来一样东西。      春蝉方才打点好上下,替崔沅铺上了床,见到她盯着一块发光的玉出神,便惊奇地走了过来。      崔沅映着月色,仿佛看到了玉里流动的光泽,盈盈的,春水一样,比目鱼的纹样,雕刻得精雅绝伦,崔沅蹙着眉想了很久,她记得这是她从谢澜身上扯下来的,却又不记得她自己是不是在别处见过这块玉佩。      直到春蝉惊讶地点破,“夫人,这不是你去年遗失的那块玉佩么?”      崔沅一愣,看向手中的玉件,才发觉,果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个五嫂的故事,算比较老套了吧。但还是有这个念头想写一写。 ☆、番外:追逐(三)   这块玉佩遗失了一年之久了。      春蝉想不起来, 因为她没有那段记忆, 丢玉的那一日她没有跟在崔沅身边,但是随着她的这一点拨, 崔沅已经完全忆起了一段往昔。      那个人竟然是谢澜。      崔沅自幼体弱,久病成良医, 后来学了一些医术, 心地也好, 救治过很多受伤的人和动物。这其间也包括谢澜, 崔沅遇到他的时候, 他躺在隔了帘子的马车里,听人说被毒蛇咬伤了,手下的部曲们一个个心急如焚,他们是建康人,羁旅在外, 郎君若是有个不测,回去的时候也不好交代。      当时马车停在城外的松林里, 怕毒性扩散没敢动身,请的医者也没有来。      伤口在手背, 崔沅让他把手腕探出来, 应该已经有人吸过毒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 崔沅救了他,而且救的过程还算顺利。      五月的南风吹开纱帘,谢澜半阖着眼, 见到一截雪白的脖颈,她低着头颅,发髻盘成蝴蝶状,翠绿的步摇晃着两排珠玉,香肩如雾。他的呼吸放得很慢,怕她发觉自己醒过来而觉得拘谨,他太喜欢被她抓着手的感觉,有一缕奇异的酸痒在心口荡漾开。      这种事对他而言不能忘,但对崔沅来说却没什么不能忘,他很肯定她后来忘记了他。      家族发信召他回去,他不可能耽搁太久,崔沅也要走了,仓促中他抓住了她腰间的玉佩。比目双鱼,寓意正好。      要打听崔沅的身份名字很容易,没过几日,她的一切便化作了一纸传书落在了他的案头。      谢澜不敢唐突,可又按捺不住,他想向她提亲,至少试一下。可是她却有了心上人,她执意和荀翊出逃。      “郎君,崔氏对你实在无心。”      他知道了,他对手下的人道:“她若是逃了,这婚事便退了吧。”他没想过逼她。      彼时他想的唯一一件事是,同她的父亲商量,自己主动退了婚事。可惜事与愿违的是,崔沅没有私奔成,反而流落成了博陵乃至建康的笑柄。      后来这门亲事就没有退。      崔沅捧着玉件,对谢澜的一分莫名变成了十分。他对自己是什么意思,感激?留恋?      清幽桂花树,凝着一道墨绿的痕印。崔沅又一度失眠了,整晚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      高墙院里有一处池塘,她白日在池塘给鱼喂食,听到身后一个窸窸窣窣的动静,侧目一望,正是前不久见到的那个小童,他踮着脚要取树梢上的纸鸢,但身量没有张开,吃力地伸长了手脚,有些着急。      她记得他的名字,微微一笑,“谢泓?”      谢泓扭头,这院子里久不见人,发现崔沅在此他也是惊讶的,“五嫂?”      崔沅放下饵食走到他的身后,轻轻探手一摘,纸鸢宛如一只野果子轻巧地蹦到了她的手心,她笑着传给谢泓,“拿好了。你怎么在此?”      谢泓摇头道:“嫂子这话问得不对,该是我问你的。”      崔沅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你五哥——他还好么?”      谢泓察其言观其色,偏着头理解着这句话,崔氏待五兄也并非无情啊,他摸了摸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忧愁道:“不太好了,他这是相思成疾,药石无医了。”      能治他的心病的,只有你。崔沅懂这句话。      “我去见见他好么?”崔沅捏着一根食指,有些犹豫不决。      谢泓“哎”了一声,“这事问我一个小孩子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崔沅有些好笑,收拾了一番,将脸上的憔悴用膏粉遮掩了一下,踩着一双玲珑精秀的木屐往谢澜那处去。      她走到他的门外,忽然听到里头传来娇俏的女子的嬉戏声,崔沅心思一沉,变了脸色要转身离开,不料这时门已经开了,她难堪地攥着广袖扭过头,谢澜神情悠闲,哪还有当时那半分痛楚伤神的影子?      崔沅一阵恍惚,他倚着门框道,“阿沅来得正好,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一下。”      袖下的手捏成了拳,她强作镇定,“你说便是。”      他请她入内,“还是坐下说吧。”      崔沅跟着他入门,里头一个娇媚的少女盈盈跪倒在地,云鬓微乱,眉目如画,单看起来那眼睛同自己还有几分相像。      挨着谢澜坐下,他替她斟茶,真诚而温柔,“阿沅,我要纳妾。”      她执杯的手一晃,不甚水泼出来渐了指腹,垂着眼皮安静道:“五郎是男人,要纳妾自是天经地义。”      谢澜沉默了很久,才又道:“终究你是主母,她要入门,也是要问过你的。”      阿沅,你看,你果然不在意,你果然是这么云淡风轻。你在梦境里遇到的都是别的男人,怎么可能为我羁留你的脚步,我强求了,不想再求了。      崔沅无谓地放下杯盏,“随意吧。”      她已经走了出去。      谢澜跟出门送她,一路上崔沅都极其沉默寡言,对他更是没有一句话,谢澜送她回院中,问了一声:“你何时会搬回来?”      崔沅也是一个心气高的世家女,想到她的夫君同别人在一处都觉得膈应,皱眉道:“还是不了,这样也挺好的。五郎与我都更自在一些。”      谢澜低声道:“好。”你想要的,我全都给你。      事实上谢澜等的不是她那些无理的要求,决然的拒绝,他等的是她的和离书。崔沅一定会受不了他这样,他只等着那一日她亲手了结他的业障,早死早超生,不必终日想着念着,明知不忘,提心吊胆。      可是很多年都没有。      他忘了去想为什么没有。      一个月他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崔沅找到他的时候,谢澜靠着一张床榻,眼底是熏熏醉意,身边娇滴滴傍着一个妙龄女子,她敛唇道:“夫主多日不近正妻,于礼不合。夫主也知纳妾之事要问过我,这些事也应当知道分寸的。”      他微愣,复杂地笑了笑,“好啊。”      他对她伸出手,“夫人拉我一把。”      谢澜真的喝得太多,崔沅用了点力才将他彻底拽起来,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他靠着她的肩笑问:“这么勉强,何必为难自己?”      崔沅低眉道:“你是我的夫主。”她到底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一门心思和别人寻欢作乐。      暌违已久的燕好,他温柔而噬心,可她想的是,也许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那双桃花眼永远绚丽,风流无端,引人折腰。      却如同例行公事一样,崔沅已经感觉不到那分珍惜。是谁把它弄丢了呢?      没过两个月,她有了身孕。第一个孩子,他会是谢氏下一辈的第一个嫡出孩子,当时所有人都是欢喜的,谢泓时常对他几个朋友说,他要做叔父了。不过他也只炫耀了一个月。      孩子小产了。      从来建康之日起,她先是水土不服,又终日忧思,五内郁结,心里隐隐约约有感觉,她和这个孩子的缘分不会太长,可小产的打击还是太大了,尽管医者和谢夫人都说,她年轻,好生将养,还有生育的可能。      可是崔沅不愿意听这些,她只宁愿和她同样承受着背痛的男人能来到她的床前,与她一起承担,一起忏悔。      谢澜来了,他坐在她的窗边,眼神很深,望不见底的黑,看得出有一些颓靡,他问她:“阿沅,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么?”      她听不懂他的意思。      谢澜的目光落到远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博陵飘来,“我早已输了。我们彼此放过,彼此成全好么?”      那是崔沅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躲进被子里失声痛哭。      她还是留在了谢府。谢夫人见她终日无所事事,面带愁容,忧心她继续下去捣毁了身子,将谢氏中的事分出一些交给她打理,崔沅终于不至于孤独,抱着一些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渐渐地她手中的权利越来越多,越来越成熟。      谢澜后院的女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每个月也总有几天同房,可是再也没有一点怀孕的消息。崔沅知道,也许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孩儿了。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幽幽睁开水润的双眼,对谢澜诚恳建议:“五郎,你该立一个贵妾。”      谢澜有些默然,他静静地说道:“你喜欢便好,要什么样的人都交给你处理。”      崔沅没有再说话。      这事她也和谢夫人说了,谢夫人握着她的手,有些心疼她多年操劳,“阿沅,苦了你。”      谢夫人对她的一点成见,在多年的相伴之中消磨得一丝不剩了。她只是心疼崔沅。谢氏子弟太多痴情人,偏偏到了崔沅这里,遇上一个风流花心的谢澜,是她的不幸。      崔沅物色了几个,挑给谢澜看她们的画像,大多是门第稍次的家宅的嫡女,谢澜看过之后,淡淡地说道:“还是不必麻烦了。”      “这种事终究要看缘分,有缘无分,不过惘然。”      不知道怎么了,崔沅竟摒弃了一贯的冷静大方,反问了一句,“五郎和那无数个小妾,都是缘分不到么?”      谢澜失笑,“要遇到那样一个人太难了,阿沅你知道的。”他指的是荀翊。这么多年,无时或忘。      崔沅看着他,声音听不出心绪:“真的难。” 作者有话要说:  坚定HE不动摇啊啊啊~ ☆、番外:追逐(四)   纳妾一事又因为谢澜三言两语搁置下来。      但他风流花心这事还是没有改, 后来崔沅都不愿意敞开门扉来见他, 谢澜对她要说的话,永远只是, 他又看中了那个女子的容色,来请她准允。      崔沅不管他要和谁在一起, 他来了, 她依礼招待, 绝不会说任何忤逆他的话。      “夫人, 有一个人我一定要让你见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春蝉发觉谢五郎总在无人察觉时来看崔沅,起初的疑心没怎么大,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觉并非偶然,她今日遇到一个妇人, 打听之下大为惊愕,定要让崔沅见一见。      崔沅多年不曾见过春蝉这么惊讶, 她放下手里的丝绸,“什么人?”      春蝉摇摇头, 去门外将人请了进来。      这个女人约莫二十五岁, 与她年岁相仿,容颜清丽, 眉眼与崔沅有几分神似,以至于崔沅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个女人是当年, 谢澜要立的第一个妾侍。      她对崔沅拜倒,“见过谢五夫人。”这称呼已经很陌生。      崔沅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些年谢澜身边的女人换得尤其快,几乎一个月便有一个,算起来,这个女人当年在谢澜身边待的时间算是久长了,岁月太长,她已经褪去了昔日的明艳妩媚,变得温婉如水,“妾身何氏,原本有些话不能说,但欠了夫人一个解释,于心难安。”      崔沅凝了凝眉,“若是因为你曾经做过我夫主的妾侍,那不必说了,你与他是你情我愿,也没有对不住我什么。”      何氏听了直摇头,“我从未与他在一起过。”      崔沅有些惊讶,下意识看向已经事先知道实情的春蝉,春蝉没有说话,只是对她轻轻点头,崔沅又收拢视线,微蹲下身将何氏扶起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对五郎说。”      何氏被她请到圈椅上坐着,目光有些追昔,“我原本也是个身世不堪的,家道中落,流落异乡,被五郎买回了谢家。那些个日夜我与他相伴,夫人想必以为,他是真心宠爱我的罢,其实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他只是陪我喝酒,说一些奇怪的话,起初我不太懂,只是觉得他很痛苦。夫人,他是我的恩人,即便要我以身相报我也是愿意的,可是他拒绝了。”      “他看出了我有这份心意,便将我送出了谢府,给了我一笔财物,让我在建康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崔沅的面容波澜不兴,只有扣在檀木几下的手指,微微收紧,抠下三指木屑。      何氏看着她,“那时候我便知道,五郎心底有一个真正爱的,却又无法得到的女子。夫人,这么多年我才明白,那个人是你,若是早一日知道,我定不会欺瞒你这么久。”      当年谢澜对崔沅,她是当真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情愫。看到现在崔沅这副模样,这么多年她本人应当也没有窥出半分吧?      她总算是做了一件积功德的事。      送走何氏之后,崔沅一个人沉默地坐了许久,春蝉本要问她怎么打算,崔沅抹了把脸站了起来,那脸上已经一片湿润。      她说:“其余的妇人,我也要见。”她告诉自己,不过是巧合,也许后来谢澜变了,真的变了,他才对她那么云淡风轻。      春蝉也是这么想的,但有一句话不得不告诉她,“夫人,天色已晚,夫人今晚不要安歇,子时时分春蝉还有一个人想你见见。”      今日见了一个人崔沅已知道分量,春蝉说的另外一个人,她也是非见不可了。      夜里却下了一道绵密的雨,崔沅早早吹灭了灯火,子时时分,春蝉来只亮了一支烛火,她们打起窗,春蝉对远处说道,“夫人仔细看看。”      风雨如晦,紫电在空中闪过,一个模糊朦胧的身影,在眼前一掠而过。四目相对,崔沅的胸口忽地一跳,可他也发现了,转眼便离开了。一帘风雨在他身后逍遥而落寞。      崔沅咬着唇放下窗,问春蝉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春蝉重新点燃烛火,“就这几日。每次大约子时,如果夫人吹灭了烛火,他一定会来。”      “他这算什么?算什么……”崔沅有些哽咽,沿着木橱滑落下来。将脸藏入手掌里,无声地滴落脸上的水泽。      多年主仆,春蝉知道她的心事,将崔沅紧紧地抱住,“夫人,荀翊只是一个意外而已。这世上总会有人真心待你。”      崔沅捂着脸抽噎,春蝉问道:“那些妇人,还要见么?”      “见。”她突然想知道,她在谢澜的口中,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一次她亲自对那些女人登门拜访,这么多年,她们无一例外地都有了各自安好稳定的日子,但当她们面对崔沅时,却又是无一例外地羡慕。      崔沅开门见山点名来意,她们什么都说了。      有一个生得与崔沅实在相像,谢澜照例喝到微醺,那晚险些将她认错成崔沅,她也以为自己能得到谢澜的眷顾了,可惜但凡有片刻的清醒,都足以让他抽身而退,他从未彻底醉过,所以从未放浪形骸。      每一个迎入府里的女人被送出去妥帖地安置,都只是一个缘故,她们对他动心了,谢澜身边不要一个对她留情的女人。这些女人大多身世坎坷,就算得不到谢澜的妾位,有了安稳的生活也是一种恩赐了,他们只是羡慕那个在谢澜眼中,无人比拟的妻子。      回府的时候,崔沅脸色有些白。      握着丝绢的手,几度紧得苍白,又几度恢复鲜红。      她该恨他的,可是脑中一片混乱,她完全想不起来他的不好,记忆里都是那群女人的声音,他如何如何坚贞不移,他如何如何对她的牵肠挂肚……      她飞快地跑进谢澜的院落。      正如多年前,赴着荀翊的一个个约定一样,心境已经转变凄凉,可这份坚定一如往昔。她原来还有这份勇气。      可是在看到他的背影时,鼓足的所有勇气,又在一瞬间泄尽,她看到他,便会想到那个早夭的孩儿,她没能保住他,她恨过谢澜,恨他无情,恨他不体谅自己,可是,可是……      谢澜独自在房中收拾行李,几乎形销骨立,听到声音,他转过身,鬓角杂了一缕白发,眼角是细碎的眼纹,明明也才不到三十的人,崔沅突然心口一痛。她是不是一直太自私,把所有委屈推到他身上,却从来也不懂他,从来不曾问过他?      “你要走?”崔沅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慢慢地向他靠过去。      谢澜点头,“建康有些沉闷,想出去走一走。”      崔沅多看了一眼,“你的东西,我给你收拾吧。”      谢澜不明其意,崔沅看了眼他行囊里的东西,低声道:“我是你的正妻,你要远行,自然要我准备。”      “好。”谢澜答应了。      习惯地沉默无话。      崔沅回去打点着,一面收拾一面掉泪,十年前的她不是这副模样,她已经变得太懦弱了。      春蝉问她:“夫人对五郎,和荀翊是一个感觉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怎么思索,她摇头,“不是。”怎么可能会是一样?一个少女时的梦境,和一个十年相对的现实,怎么会一样?      春蝉又问道:“若是夫人还想,为什么不可以再追逐一次?”      过了十年,她已经不再那个一意孤行的少女了。还可以么?      谢澜的包袱里多了很多崔沅准备的东西,有些惊讶,他喜欢的,一件一件,都妥帖精简地装在包袱里,他习惯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也在包袱之中放着。      “郎君,车已在门外候着了,随时出行。”      谢澜点了点头,他羡慕谢泓,建康城里羁绊太多,始终没有机会去往天下川江大河游历,这是他不容易下的一次决心。      部曲行了一礼,出门准备事宜。      他前脚才离开,谢澜便见到忽然出现在门口的崔沅,眼有些浮肿,像哭过了。她特意换上了一袭水绿衣裙,丝绦如流水,鬓发如墨云,还是记忆里生动美丽的模样。      “夫主。”她走了过来,眼睛湿润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样凄美的目光,像一缕朦胧的雾色。      “阿沅?”谢澜惊讶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执迷到让自己心慌意乱。      崔沅的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拽了一下,脆弱而无措,清澈的眼眸眨了一下,泪水被推下来,模糊了视线。      谢澜被她拉着衣袖,有什么堵在胸口发不出,只是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猛地低下头,一滴泪水砸在地面,溅起一缕水花,“你可以——不走么?”      谢澜说不出听到她说这句话时的震惊,可是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或者怎么说才能让胸口那些郁气发出来,只能跟着她一起不知所措。      崔沅忽地扑入他的怀里,泪水肆虐起来,十年,十年太长了。她不知道还有多少年华可以蹉跎。      “你怎么了?”      谢澜被她撞得头有些发晕,今日以前他完全预料不到这样的境况。他慢慢地抬起了手,要碰她颤抖着的肩头。      崔沅在他怀里摇头,哽咽着说道:“别推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结束,嘿嘿。 ☆、番外:追逐(完)   谢澜的手终究落在了她的肩头, 崔沅胸口扯紧了, 撕出纤细的疼。      他将她推出一段距离,崔沅抿着唇直落泪, 下一瞬他的唇不期然欺了上来,身体里骤然灌满他的气息, 熟悉而清冽的柚叶味, 崔沅睖睁着, 但很快陷入他给予的炙热之中。      “我怎么会推开你?”谢澜的口吻像是说着一句玩笑话, “崔沅, 你每向我走一步,我都欣喜如狂,可惜岁月里我们已背离了太远了。”      她用手指封住他柔软的薄唇,紧密地依靠入他的怀里,抽噎着问他:“所以, 你还是不要我了?”      掌下的肌肤在指尖轻微颤抖。      谢澜微叹,“我只是不想你折磨自己。”      崔沅在他怀里摇头, “不是折磨。”她想了想,加上足够分量的一句,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再痛也没有想过要逃,我是自愿的。”      谢澜有些激动, 他抱着她许久说不出话,风吹荡着竹帘,打起廊下一滴透明的水花, 白梅一般细腻地勾勒出分散的形状,怀里的人,第一次真实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不是同床异梦,没有那么多说不出的隔膜和误解。      许久许久,崔沅道:“我爱你,我是爱你的。我承认了,你能别走么?”她抓着他的袖口,手指轻轻发抖。      尽管崔沅也不知道她何时动了凡心,何时有了即使痛楚难忍也要与他厮守终身的念头,可是这样的念头太清晰,她极力忽略也始终徒劳无功。也许是从他明知她名声狼藉还愿意娶她开始,也许是知道他曾被她救过那时开始,也许是从一个个深夜寂寞开始,总之很早很早……      谢澜虎口一颤。有很长的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并不是回避,而是识海已乱。      爱……么?      这个字太沉重了,横在他们之间的这个字,像一把利刃,一道枷锁,紧紧圈禁着他们。这么多年,在心口溃烂的伤口奇异地结了痂,又酥又痒,他忘了反应,忘了该怎样回答。      之前走出去准备马车的人又回来了,不合时宜地在门外问了一声,“郎君——还、还走么?”      看这两人亲密的架势,应当是——走不了罢。      谢澜松开抱着崔沅的手,眼神已经软了太多,眼尾那缕隐约的皱纹让她既心疼又内疚,她想摸一摸他,而她也真正这么做了,泪水捂热了眼眶,珠子似的往下落。      谢澜握住她的手,纤纤瘦弱,握在手中充满了骨感,“不会太久。”      他还是要走。      崔沅明白了他这些年的压抑,可是,“能晚几日么?”她的声音藏着细微的颤抖,“我想,再陪陪你。”      谢澜笑了,“好。”      门外的部曲如释重负地得令,暂且将外头的行李都去收了回来。      于是这几日他们日日待在一起,这对两看两相厌的夫妻,在看不对眼了十年之后忽然如胶似漆,令底下不知情的一群仆人齐齐傻了眼。      在出阁之前,崔沅是博陵远近闻名的棋道高手,她想陪他做完一切夫妻应该做的事,譬如拉着他下棋。可惜这么多年,崔沅的功夫都下在了协理偌大一个谢氏上头,棋艺早疏,输了十二子,最后扁着嘴将棋子一推,“不来了。”      他从未见过她撒娇的模样,禁不住绽出一抹清润沉稳的微笑,还是那双灼灼得近乎浓艳的桃花眼,从前她不喜欢,现在爱屋及乌,觉得他怎样都好看。耍赖耍不过,崔沅也不要再下棋了,直接落到他的怀里,静静地靠着他。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相处一个黄昏。      静谧的流霞从云间的罅隙里遗漏,落日熔金,染柳烟浓,崔沅攥着他的袖口,她近来很喜欢抓他的裳服,总是很用力,即便是睡着也是用力握着的,像害怕什么会趁她不注意时溜走。      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是太短暂,约定的七日眼看着近了。      他还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崔沅心底遗憾,可是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来,然而这时跟了她多年的春蝉,却做了一件越俎代庖的举动,她竟然命人将崔沅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搬到了谢澜的院落。时隔十年,她竟然搬了回来。      她没有责怪春蝉的擅作主张,她心里清楚春蝉是为她好,再逼一逼她。也罢,她再放下尊严一次。      离开的前一日晚上,崔沅很热情,主动缠着他,不知道有多久,他滴着汗水,声音听得出一丝喘,眸色氤氲着一层欲色,“阿沅,我只是离开一阵。”很快回来,不要太紧张。      崔沅抿了抿唇,说的却是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我还要。”      她用力缠着他。      很难想象老夫老妻的两个人,崔沅现在要放下身段跟他说这样需要多大的勇气。      谢澜无奈,“我明日要早起。”      “起不了,那便后日再去。”她无赖地掐着他胳膊,“你不敢了。”      这话真像是在嘲笑一个男人的某些方面不行,谢澜也是一个好面的人,当即脸色沉了下来,后来,崔沅连一句嘲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汗透了,好似一条脱了水游上岸的鱼儿,安静地窝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大口呼吸,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出行那天,崔沅坐着车跟了很久,一路送他到城外,谢澜觉得近日的崔沅有些爱哭,但是这一次没有,她只是沉默无话地抱着他,一直到有人来催,她才细声道:“说句好听的给我听吧。”      从嫁过来,她从来没听过他说一句好听的话儿给她听,她没有给过他一点半点机会,用一句“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把他所有要说的都堵了回去。      可是她现在很想听了。      谢澜的食指撩着她的秀发,还是那么乌黑如缎,他轻轻挑唇,“阿沅很美,我又有些后悔不想走了。”      崔沅皱了皱眉,“你可以不走。”      “我也不舍。”谢澜的手指移到她的脸颊上,浅浅地刮了下她的鼻梁,“我给的承诺一向作数,不会太久,最多几个月。”      他只是需要冷静一下,以便更心无杂念地来爱她。      谢澜终究还是走了,在日暮黄昏后,在潇潇夜雨骤落时,在芭蕉倾斜初承恩露时,崔沅一个人看着细密的雨帘,点点滴滴,心事如错杂反复的琵琶声。      没过两个月,崔沅被诊出有了喜脉。      阖府上下都大为高兴,没想到崔沅这个年纪还能再怀上,真是上天赐予的福分。      崔沅时常抚着肚子想,峰回路转,真的还有圆满的一日,和那时候的孤寂感伤不同,她满心期待,她期待也是因为她相信,那个男人和她怀着同样的期待,她真希望他可以在临盆之前回来啊。      鉴于她有过滑胎的经历,谢夫人对这个孩子尤为看重,收回了她手上所有闲杂的事,每日给她的事,便是吃饭,读书,看花赏月,无比闲暇。      “母亲,这件事能暂且瞒着五郎么?”      谢夫人惊讶,“他是这孩子的父亲,难道不该知道?”      崔沅摇摇头,她明白谢澜出去是为了放松自己,放下芥蒂与不快,她只希望他能真正没有烦恼冗沉地归来,她也想,她亲自来告诉他。      谢夫人有些懂,又轻轻碰了碰她的渐渐开始显怀的肚子,目光慈祥,“他是我们陈郡谢氏的这一辈的老五呢,和谢澜倒是合上了。”      崔沅在家也是行五,这个排名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谢澜果然没有走太久,大概半年就回来了,他回来之后谒见过父母,想到没有出门相迎的妻子,不知道半年过来,她有了什么变化。这次回来,他太放开了太多,气质沉淀得更朗如温玉。      穿门入帘,便看到坐在软椅上大腹便便的妇人,丰腴了不少,脸色红润,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先是看着她,视线很快就落到了她的肚子上,目光僵直了,她笑靥如花,对他伸出手唤他:“夫主。”      谢澜突然热泪盈眶。      他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我该早些回来的。”      “不迟的。”崔沅张开手臂抱着他的腰,一个笑,一个哭,场面有些不受控制地滑稽,崔沅受不了他这样,在他的英挺如峰的鼻梁上印下一个绵长温软的吻,“可惜有些久,久得我都想你了。”      “我也是,日思夜念。”他漾开薄唇,低声道,“我爱你。”      迟来了十年。      他每一日都在思念,每一日都在用尽全力地爱她。      他们都藏得太好了,都没发觉对方的心意。不过这样的遗憾,以后不会再有了,此生不会再有了。      九月,崔沅产下一个儿子,母子平安。      谢澜脸上的笑怎么都收不住,还是医者交代崔沅这个年纪生育,加之先前有流产先例,产后定当好生照料,于是谢澜几乎事必躬亲,无微不至。这谢府的人终于发觉,谢家专出痴情种,原来到底是没有例外啊。      月光宛如深蓝的天色结着的一朵硕大清圆的霜花,蕊枝斜缀,桂香清馥。      他们中间躺着一个吐着泡泡的婴儿,崔沅睡在最里头,谢澜侧过身,月光在他的脸上流泻开淡淡的皎白,他突然微笑,“阿沅,近日我见到荀翊了。”      “你还以为我跟他有什么?”崔沅听到这两个字,想到少时那段经历,想到因为荀翊他们错过这么多,便有些不大高兴,也不懂谢澜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谢澜一伸手,自棉被下将她们母子都抱入怀里,失笑道:“他如今做了外戚,在朝中显赫一时,和谢泓有些不对付,谢泓这个臭小子今日要我传个话,若是他五嫂不心疼的话,他要用些手段把往荀翊死里整一下了。”      崔沅一愣,想到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叔子,摇头跟着他一起笑,“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他是变着法膈应我们夫妻呢。”      谢澜正要说什么表忠心,崔沅握住他的手,温柔坚定道:“夫主放心,我亲自去教训他,真是愈发没有大小了。”      “好。”      静谧的夜里,他们便一直这么抵足而眠。婴儿吐着泡泡,在银白的月光里破碎了又吐一个,再碎,再吐,可爱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就到此结束了啊,听到亲友说要看谢泓的小包子,哈哈哈,突然想象无能,他的孩子是个什么惫懒乖张的小胖仔23333 ☆、瑾瑜   桓瑾之是寤生的, 桓夫人当年生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但意外的是,她似乎极为看重桓瑾之, 丝毫没有因为他险些让自己魂归黄泉而留下心头的一根刺。      但桓瑾之却天生有个不太好的病,除了母亲, 但凡有别的女人近身, 便会浑身起红疹, 严重时可引起呕吐和昏厥。      这种症状在五岁时已初见端倪, 后来再没有一个妇人敢近他的身, 都说桓家七郎将来只怕难有后嗣,这些话他听得多了,起初也难过,自己为何与常人不同,但后来有了谢泓和王悠之为伍, 也渐渐不那么在意。      所幸的是,把酒言欢, 曲水流觞,这事也不需要女人参与, 他又开始不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低在何处。      但有一个意外,便是那日庾叔亭带着她的幺妹到江边游玩, 碰巧路上回来遇到桓瑾之,庾叔亭在妹子耳边说了一句,“这便是桓七, 不能近妇人的,莫靠得太近。”      庾沉月水墨漆黑的眼珠盯着远处紫衣长袍的少年瞅了几眼,忽然松开庾叔亭,笑靥如花地朝桓瑾之扑了过去。      “七哥哥!”      在场的只有桓瑾之行七,但他实在识不得这是什么人的声音,没等反应过来,跟着被一个娇软的身体扑倒在地,不少人大惊失色,一缕幽香不期然飘来,再跟着,桓瑾之不负众望地……当场吐了。      他绝对没有指责庾沉月半句,但是这件事多少让人有些受伤。      庾叔亭说那句话时,她只是见色起意,又想戏谑一下他,结果桓瑾之没给她说一句话的机会就吐了……      那一年,花繁都城,陌上如画。      那一年,她八岁,他十四,一般的不谙世事。      “沉月近日苦读诗书,举止一改散漫不羁,可疑可疑……”      “父亲前日教训了她一顿,应该是知道错了长了记性。”      几位兄长争论着,庾叔亭听在耳里也就一笑,不可置否。      “怎么被罚了?”      “六兄这还不知道么,她不久前众目睽睽之下扑倒了桓瑾之,害得风华无量的桓七郎当众呕吐失仪,父亲自然动了肝火。”      这群不解女儿心的傻兄长们,庾叔亭看不过眼了,撑着树干跳下来,掸了掸衣上的尘埃,淡淡道:“沉月不过是看上桓瑾之了而已。”      “胡说!”      “沉月才多大,你敢这么编排你妹子?”      “……”      就知道会是这么一副反应,庾叔亭下意识摇了摇头,一个人潇洒地踩着落叶去了。      那个已经动心到无可奈何的庾沉月,正伏案苦读,第一日,字迹像狗爪,第二日便可进步成鸡爪,再一日,总可以好的,总可以……她咬着笔头,满脸墨迹,坚信心诚则灵,金石为开。      桓瑾之出门,她不敢堵门,带了一众小混蛋将桓七郎堵在巷子口,决意自己美女救少年郎,她的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      可惜桓瑾之是桓府出身,从来没有落单的时候,她找的那帮小混蛋不成气候,被他手底下的人揍得一个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大约没有遭到什么损失,桓瑾之对这事不怎么在意,没过几日又往那条路趟过,庾沉月准备了十几个花楼女子,齐齐将巷口巷尾封得严严实实。还没过去,只一阵脂粉味,桓七郎又吐了……      郎君吐得凶,几个部曲正想带着他杀将出去,可青楼女人不比混混,是不可以直接动手暴揍的,于是——      就在桓瑾之扶着车辕干呕着,费力要下车的时候,庾沉月拨开一群浓妆艳抹的绮艳女郎,一袭白衣缥缈绰约,袅娜婷婷地走来,那瞬间宛如一股清流,奇异地,他没有再干呕不休了。      庾沉月得意地一笑,果然嘛,还是有对比才能看得出好!      剩下七步远的时候,他伸出手比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庾沉月怒了努唇,他安静地抚着胸口,低语道:“别再过来了,我要吐了。”      庾沉月:“……”      此事狠狠地打击了一下庾沉月的自尊心。      有一度时光,她累得觉得自己应该放弃了,可是又有些不甘心,桓瑾之是桓家的嫡子,他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既然是要娶的,她就一定还有机会。      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桓瑾之成年,却仍没有适龄女子来婚配,他的心比她更焦虑,多年的阴影让他不敢再尝试碰触任何一个女人。不过极为偶然地,他遇到了巫蘅。      为了一个赌约,他向巫蘅要了一支发簪,尽管当时,她明显地朝湖心亭的谢泓多望了一眼,即便是隔着幕篱他也看得出。      他发觉,当巫蘅靠近的时候,他全然没有那种憎恶和恶心的感觉了,她戴在发间的头簪,她送给他之后,他握在手里,没有一点不适,只觉得暖玉温然,第一次,心口砰砰地跳了一下。      他没接触过女人,那一瞬间便以为,他陷入了甜蜜和思慕之中。      不过很可惜,偏偏是巫蘅,她心里的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不能横刀夺爱。风采卓然的桓瑾之,后来郁悒了一段时间。      接下来一个转折点,是庾沉月从树上踩空了一脚溜了下来,那时候根本来不及他思考什么,他冲了上去将梢头掉下来的少女抱了一个满怀。幽幽的木樨清香在他身边氤氲起,那一刻,他忽然一怔。      他放下她就逃跑了,那一刻,不过是因为,他发现他的病似乎好了。      只要是他不排斥的女人,他就不会再觉得不适,当然前提是,他不排斥。      那晚回去之后,他尝试着相碰别人,然而都徒劳无功,他开始反思,为什么他不反感庾沉月?      “母亲,”他无法跟别人亲近,以为要他没有恶感的女人,能说话的大约便只有桓夫人一人,可是临到头了,却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无措地用手指扣着紫袖,在桓夫人诧异投来的目光之下,低声道,“孩儿,好像心悦一个人。”      桓夫人立即换了一种“烧了五百根高香终于是得偿所愿”的目光看着他,仪容端庄也撑不住欣喜地问:“谁?”      桓瑾之的脸可疑地冒出了两朵红,他竟然还有忸怩的时候!他不是一直对女色不屑一顾么!      “是,”他为难地扭过头,“好像是,沉月。”      这些年,他和她的关系,便像是疏远的两个好友,虽然熟识,但始终不能更进一步。      桓夫人若有所思。      那庾家小女的名声她是听过的,听说也是一个痴慕桓瑾之到骨子里的痴人,她明白了,原来像自己儿子这般闷葫芦,还非得死缠烂打才行。      但好在也算是门当户对。桓夫人对这门亲事自然是赞同的,即便并不是庾沉月,是身份还略逊一筹的适龄女子——她也就将就着将儿子先半卖半送了。她是真担心他孤独终老啊。      成婚之日,桓瑾之从庾府迎出自己的新婚妻子,沿着建康的街巷,头一回摒弃低调谦和的君子风度,招摇过市了一把,他知道她的车驾跟在自己身后,那种感觉很奇妙……      明知他们之间一直都是不平衡的,是不对等的,这一刻的感觉却是如此玄妙。      从发现可以碰到她开始,桓瑾之已经彻底变了,他开始思量着对她的感觉,能不能再进一步,如果进了,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放任自流,会不会因为错过而遗憾。前者让他神往,后者,他发现自己想都不愿想了。      不巧这时传来了谢泓的死讯,他当时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毕竟相伴二十载的情义啊……      庾沉月忽然从花车里冲了出来,将下马的桓瑾之一把扯入怀里,一干人等,送行的,奏乐的,护卫的,惊呆地看着庾沉月抚着七郎的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庾沉月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傻子,十二哥哥是什么人,他自然是会栽一次两次跟头的,但岂会是那个毫无作为的皇帝?”      她今日也是一袭红衣,和以往都不同,这色彩更艳些,更灿烂一些,衬得她整个人宛如璀璨的明珠一般,自火红的淬炼之中涅槃焕发,桓瑾之“嗯”了一声,不管谢泓是不是真死,这一世,他绝不原谅他。      庾沉月扯了一把披帛,这时才想起自己的举止有些不雅,这么多人看着,难得红了脸道:“派个人去问罢,我们在这里候着。”她知道他不能放心。      事实上,庾沉月庆幸自己的夫君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若非如此,她后半生还要兢兢业业守着他,不让他的心被旁人夺走。      不过是一场虚惊。      桓瑾之从手下口中得知消息,松了一口气,但今日这婚典已进行了一半,即便是谢泓“身故”,也收不回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庾沉月抱上马。庾沉月的脸在一层蜜色的胭脂下燃开两片泼墨般的浓霞。      “瑾之。”      “嗯?”      她背后的胸膛轻轻一震,随着一声“嗯”,有纤细的弱雾打在她光.裸的脖颈上。      她娇笑道:“傻子!”      桓瑾之的手臂用力地收紧了,策马越过这群人扬鞭而去!      一干人等,送行的,奏乐的,护卫的,惊呆地看着新郎将人拐带而去,只留下一片虎虎的风声……      原来没他们什么事了啊。      桓瑾之的御术是极高超的,一路颠簸,庾沉月也没有觉得何处不适,他一直用一只手臂将她紧紧地锢在怀里,她想了想,突然说,“瑾之,我不想去你家了。”      “去哪?”他稍稍放慢速度。      庾沉月的纤手指向天边那一抹灿烂的云曦,回眸对他桃花露浓地一笑,“我听说十二哥哥他们当时在野外洞房的,好刺激呀,我也要去!”      桓瑾之:“……”      “去嘛。”她嘟着唇开始摇他的胳膊。      正如她那十个被她一声软语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哥哥,桓瑾之沉默了很久,眼眸无边漆黑宁静,最后,他任命一般地垂眸,“好。”      他已经不会怎么拒绝她了。      庾沉月的双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笑容多了得逞的意味。      他眸光一沉,“庾沉月,你不要后悔。”他没有丝毫的准备,意味着,那是很疼的。      当然他也知道,她和别人都不太同,不太怕这些。      既然是她要求的,他奉陪一生来偿还。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啦啦!不要说我为什么不写小包子!关于这个,你们自行想象吧O(∩_∩)O哈哈哈~作者君真的不擅长写一只萌萌哒小包子。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