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黄金缕   作者:臧白   【文案废真的好心酸】   这是一个市井小民女被心机王爷套路成王妃的故事,小天使说正文比文案精彩不信来试试【认真脸】   -----   说出来怕人笑话,无人敢娶的苏一的意中人竟是十三王爷许砚,那是于她而言飘在云头上的人。   夜里造梦叫出名字来,叫苏太公一巴掌呼醒了。后来,这梦居然成真了。   ◇原名《宠妃记》   ◇架空,苏文,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苏一 ┃ 配角: ┃ 其它:   作品评价:   被镰刀湾传为悍妇的苏一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被封分在渭州城的闲王许砚,从此她生活里就多了一条金大腿,时不时要送上来给她抱一抱。抱人金大腿,总是要被人套路的,于是,套路着套路着……她就成了王妃……作者文笔细腻,描绘了一副生动的市井画卷。男女主角互动温甜,配角生动,文中更是不乏引人捧腹的有趣剧情,值得一读。   ==================   ☆、脸大   天上挂了一弯下弦皎月,刻在西半空,惨惨地洒着白光。   苏一只身走在路上,手里提一盏西瓜灯,宣纸糊的灯身经光一照,柔柔地映出粉嫩的镂花,铺在身前的石板路面儿上,照出一段白。她搓了搓手,已是入了深秋的时节,天儿是冷上了。眼见着周围人迹少起来,她拽了拽袖口,快起步子。粗布纳的鞋底,走在石板面儿上只有闷响。   她家在城西,陶家金银铺离她家有五里地的路程。平常走起来是件轻快的事儿,这黑灯瞎火冷森森的氛围里,便觉得路弯绕且长了。少不得要动脑筋,抄个小道儿回家。回得晚了怕她爷爷惦记,这冷风里出来杵门外候她,寒了腿脚又得养上些日子。   走小道儿得绕咸安王府,这怕是渭州城里最大的宅院了,寻常门外院边儿上都少见有人。投过拜帖是客的,客客气气请进去,不是客的近前站会儿就叫人撵了,怕你伤了王府的气派。这个时辰,更是见不着什么人。   苏一提着灯,猫进院角上,沿边儿往北过巷道。顺过去,再往北走一段,也就快到家了。然这巷道过得不顺遂,走至一半,脚下踩空,一股脑儿掉坑里了。苏一抬头看,身上裹了绳网,坑上站着一圈王府里常见的红衣侍卫。   苏一哀哀,抄个小道儿莫不是被当贼了?她当下解释:“只是借路的,大人饶这一遭!”   红衣侍卫不听她言语,抬了上去,解了绳网,捆上双手,二话不说扣去王府。直进角门见了带头侍卫韩肃,才算罢手。   那带头侍卫韩肃生得一张冷面,刀削的眉峰,眸子起寒。他瞧了瞧苏一,但问了句,“借路的?”   “是了。”苏一忙着应,“民女是南大街陶家金银铺做学徒的,今儿铺子歇得晚,想抄个道儿早些回家。不知王府外头设了暗坑捕人,撞了个误会。民女一不是贼,二无其他所图,只是过路的。大人饶小人这一遭,再不敢靠近王府半步的……”   “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韩肃不等她说完,挑拣些重要的问。他是咸安王府的侍卫总管,少有那闲功夫和心情听一平头百姓嘚啵嘚那些个没用的。   苏一虾着身子回道:“苏杭的苏,一二三的一,城西镰刀湾的,就在这西北边儿,走百八十步大概也就到了。”   韩肃面色无变,镰刀湾他自然知道,忽回了句,“百八十步到不了。”   苏一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接的用意,左肩已经被他扣手钳在了手心。他又藕节般一段段往下,捋过她绛色衫袖,直探到她掌心,定住看她,“练过?”   苏一大意猜得到他问的什么,遂回,“民女没爹没娘,是爷爷带大的。他怕我受人欺负吃了亏,从小便压着练些把式。练的都是些防身的拳脚,对付寻常小毛贼使得,若是遇上您这样的练家子,三脚猫也算不上了。”   韩肃瞧着她不似说谎,因收了手,窄口滚金边儿红袖背到身后,“捉错了人给你致个歉意,往后别往王府院外猫。当成别有用心之人捉了,刀剑无眼的,不定下次还运气好活着到我这里。”   苏一心道这王府的守卫过森严了些,这些贵族大家真个金贵得要命。真是人分三六九等,像她这样儿的,就是最低等的了。面上自然不表,见韩肃并不追究,忙谢了恩要走。   韩肃又叫身旁一侍卫小白,“往头里送送她。”   苏一想说不敢劳烦,那小白已用捉人时的架势站到了她旁边。腰侧一柄弯刀,嵌在右手虎口下,气势铮铮。她到底没敢多言语,只得让这小白送出王府。   却是出了角门,仍在身侧跟着。苏一不自在,偏头看他,那一张脸在黑夜里也显白。她不出声,他便一直跟着,像足了押解犯人。   兴许是觉得闷了,小白忽而开口说话,吓了苏一一跳。他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在金银铺做学徒?抛头露面不说,学艺的岂能容易?姑娘家都是伸手不担四两重的,在家做些织锦针线岂不轻松称手?”   苏一拂了下惊气,伏小作低态,说:“回大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富贵人家的小姐,穷人家从来也养不起闲人的。金银铺学徒是苦了些,到底合我心意。我打小便喜欢那些首饰珍奇,虽说家穷戴不上,但手心儿里一点点敲凿出来,也是过足了瘾的,比戴它还有意思。说起来也算门手艺,走哪都饿不死,心里踏实。”   小白点头,又问她,“你爹娘呢?”   苏一不知道这小侍卫问这些做什么,却也不敢驳他面子,说一句,“不在了,那时太小,再多也不记得了。”说完就岔了话,“今晚亏得你们大度,要不这条小命也没了。王府不比寻常地方,是我走错了道儿,给你们添了麻烦。”   小白看她敷衍,并不穷纠问出的话,晾了也就晾了,想是自己不该问。他压了压手下的刀柄,“怪不得你,原也不这样,也就近来如此。朝中有了示下,总得响应不是?”   “示下?”苏一脱口就问,随即又觉得不该问,忙打哈哈,“这都到白桥了,过了桥就是镰刀湾。劳您送我回来,就到这儿吧。回头得空,我请您片子坊吃茶。”   小白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吃茶且后说,今儿我得把你送到家中,回去也好交代。你也瞧见了,咱们韩总管不是位好糊弄的主儿。”   苏一这才会意,原来这是跟着探底儿来了,怕她才刚说的是假话呢。这样也便罢了,再客气自然就显得心虚。她领着小白过白桥,又闲唠些南大街上谁家烧饼好吃、谁家肉脯地道、谁家养了只黄毛大狗等等。   小白身上一股子生嫩气,十足的白面小生一个。他却自曝,“初初的印象罢了,天生长得秀气生嫩也是没法儿。若是熟了,皮起来,也是没边儿的。也有威严的时候,学着韩总管冷起一张脸,手扣几下弯刀,也是十分有样儿。”说着就给苏一演示了一番。   苏一脆笑,拐入巷子。镰刀湾房舍密集,院落间的巷子堪堪够一个人行走。小白跟在她后头,小着步子。但过到巷子中间,苏一忽停下步子。他也停下来,伸头往前瞧了瞧。只见苏一左前开着一扇窗,里头淡淡发出些光来,打在对面人家砖墙上。再细听,可听得屋内人说话。细分出三人的声音,一个妇人,并男女各一小的。   妇人说:“我顶愿意一一做我儿媳妇,人长得俊不说,干活也是一等一的勤快利索,手上又有门手艺,哪里配你不上?人家愿意跟咱们结这个亲,咱们有什么可挑的?你应个声儿,我这就找苏太公定下,下面万事齐全。”   男子不悦,嘴巴淬了毒一般, “那是您愿意,千万个愿意我也拦您不住。您要再有个儿子,昏憨没出息的,娶了她也没毛病。这会儿甩给我,我岂能受用?她也该要些脸面,不要肖想做我周安良的明媒正妻。好歹我也是个生员(秀才),她算个什么东西?打小就是没娘管的,女子家的贤良一样儿不占,耍刀弄棒的倒是精得很。一院里长起来的,我和妹妹没少受她踢打。那是个悍妇,镰刀湾谁人不知她这名号?端的她多倾国倾城,也入不了我周安良的眼。谁娶了她,那是上辈子积的业障,这辈子遭报来了。她肖想嫁进咱们家,那是妄想!”   女子帮腔,“正是这理儿,苏一那等货色想嫁给我哥,那是癞□□想吃天鹅肉,白肖想!与沈家三小姐比起来,她连人家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   “可拉倒罢!”妇人搁筷子,“惦记沈家的小姐,那才是白肖想……”   妇人话没说完,苏一已经捡了块半掌大的石头块儿越窗扔了进去。石块拽在周安良脸上,惹得他惊跳起来,捂住脸大呼一声儿,“什么人?”   苏一凝声,“可不就是您嘴里的那癞□□?话说回来,可不敢白肖想您周大秀才的正妻身份,这天下男人就是死绝了,我苏一也不当你周安良是个男人。这样的人品货色,也不敢多瞧上一眼,想是没爹的缘故。今儿这石子儿小了些,没拽死你。你往后说话过墙根瞅瞅,没人再岔开了嘴巴犯浑。若不是,也不知哪一次就一命呜呼了,不值当。”   “苏一你……”   苏一没等他呛回来,拔腿儿便走了。小白在后,指尖弹出飞了三颗小石子儿,稳稳当当过了窗,落在周安良身前的白瓷碗里,叮叮当当振出半碗白米粥,哗啦落了一桌面儿。   周安良咬牙立在原地,到底把气压下去临桌坐了,一脸吃了瘪的表情。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从来也只有吃瘪的份儿。自然,这瘪也是打小吃习惯了的。苏一这回没闯进屋来打掉他一颗牙,他竟还有些庆幸。横竖这婚事要不得,其他也都没那么紧要了。他心里属意的是沈家三小姐沈曼柔,唯有那般知书达理温柔大方的女子,方才配得上他周安良。   要说他周安良什么最大,不是野心,那是脸。   ☆、逼婚   苏一深知周安良的性子,怼他是寻常事,他不敢出来当着面儿计较。打从小他就是担不起事的人,只能暗地里耍嘴皮子威风。之于评头论足,都是一套儿一套儿的。后因满腹文识,骂起人来时比碎嘴的妇人还刻毒些。这种人阴贱,打残了也不可惜。但苏一懒得多与他较真,一院儿里长大的,她与周大娘还交着好,总要给她几分薄面。   她领着小白绕到院前,果见得苏太公候在门上。他岔腿躬身坐在一矮杌上,嘴里叼着旱烟,烟斗里的火星儿在暗夜里明灭跳闪。见得苏一的身影,忙就夹下烟斗起了身,“是一一罢?怎么回来这么晚?”见苏一后头还跟个人,又问,“这位是……”   没等苏一出声,小白自己先说:“是咸安王府的侍卫,见过太公。人我送到了,不耽搁您休息,这就回了。”说罢施了一礼,转身便去了。苏太公连句礼让客套的话都不及说,只见红袍一角在巷口打了个翻儿,人就消失在了巷道里。   苏太公有些木,把秃噜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把烟斗搁嘴里砸吧了两口,弯腰去拾杌子,“怎么招惹上咸安王府的人?那是咱们渭州城里的头等人物,如何他的侍卫会送你回来?”   “撞了个误会,没大事儿。”苏一伸手去接苏太公手里的杌子,满怀里抱着,随他进院子,“今儿铺子里耽搁了,回得晚,就想抄个小道儿回来。哪知掉他们铺的坑里了,当我是贼呢。提我见侍卫总管,听下我的解释,说是抓错了人,就送我回来了。”   苏一操着极为寻常的语气,苏太公却仍从音缝儿里听出了凶险。他顿下步子,回身叱她糊涂,“王府是留着给咱们抄道儿的地界?今儿你运气足,刀口上擦一遭手脚不缺地回来了。但凡有个闪失,缺了哪一处,我把自个儿胳膊腿儿撅折了也不能下头见你爹娘去。”   苏一知道他训起人来总没个完,直用杌子拱他的腰,往屋里推,“我有谱儿,您说的这,不能够。倒是您,早嘱咐了不必院外头等我,如何还是不听?便是门前到草堂,也不过三五步,在屋里等着是一样儿的。如今天寒,冷风里涮过,腿脚又该不利索了。幸而还是练把式的,否则不定多少症候呢。”   话在嘴里像弹豆子,苏一一面说叨一面进屋点上油灯。手卷喇叭护着火苗儿,再套上灯罩子。屋里膨起亮色,能见着木梁上的斑斑回纹。她回身卷了袖子去揭锅盖,想着生火做些什么吃的。未及想明,门外响起周大娘的声音。   周大娘一身灰衣,抬手抚了抚碎花蓝巾子裹的侧边儿发髻,进屋搁下手里的柳枝篮子,说:“才刚叫太公对面吃去,他非说要等你回来。给你们温着呢,坐下赶紧吃。一一累一天了,别忙活了。”   苏一撂下手里的锅盖,拉下袖子来桌边,“才刚吵过,您又给我们送吃的,安良和安心少不得又得唠叨您胳膊肘子往咱家拐,让您难做人。”两家关系微妙,已是老久的事了。难为周大娘还一直帮衬她和苏太公,两边圆和。   “千金难买我乐意。”周大娘一面把篮子里的米粥小菜往外拿一面说,“他们没受过一天艰苦,全仗我顶着头上一方天,哪里知道甘苦。一一你也甭跟安良计较,他就那性子,打小你就知道。话说过了,你当他放屁,管他哪头出来的。”   苏一沿桌边坐下,知道周大娘这话说得实诚。她男人死得早,寡妇失业的没有靠头。家里穷极卖了房子,得亏苏一爹娘搭了把手,给了三间小屋住着。平日里也见不得她艰难,多少帮衬些。用苏一爹的话,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她一家跳白水河去。这事不好,丧良心。   苏家的这份恩情,在周大娘心里打了烙,从来也没忘记过。如今还住着人家的三间房舍,但凡心里有血还热的,也都不能忘了,怕雨地里引雷劈,给人留话把儿,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给苏太公和苏一摆下吃的,周大娘就要回去。半脚踏出了门框子,又回头叫一一,“搁阵子我过来,大娘有话跟你说。”   苏一瞧她的脸,灯光下明着一半儿,眼神儿却在她爷爷苏太公那一处——两人递了个眼色。她晃了晃眸子应下,心里忖着应是刚才在窗外听到的事。这事儿还含糊着,自然要说的。周大娘中意她,总想要她做儿媳,这心思还没了呢。瞧这情形,应是她和苏太公合计好了,前后当说客。   周大娘隐在院里夜色中,苏一回头瞧苏太公。他坐桌边儿,正歪头细心扣着烟斗。烟斗里有干灰,顺着桌腿儿簌簌落成粉末子。扣干净了,又拾了巾子去擦,擦得杆儿锃亮。   苏一往他碗里夹腌菜,等着他先出声。不过听他清了下嗓眼儿,就已经开了腔,“怎么又跟安良磨牙吵吵?”   苏一低头喝粥,慢咽下去,“人家心气儿高,瞧不上我做媳妇儿,说我没皮没脸赖着他。贬损了一通,又说我是打小没娘管的,野着到大的。我生平没什么听不得的,也就听不得人说我没爹教没娘管。爷爷和大娘想撮合我和他,那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你们当咱们是两小无猜混吵混闹玩儿一样,却不是,我与周家那兄妹俩,是骨子里的两看相厌,就不是一道儿上的。”   苏太公看苏一先给自己掏了底,他倒不好说什么了。咬了两口咸疙瘩,嚼得筋骨不剩,方才出声儿,“就没一点可能?安良是个有出息的,考上秀才,镰刀湾统共没几个。你嫁给他,算是占了便宜,脸上光彩。若是再考上,得个一官半职,后半生也就无忧了。你大娘又护你,仍在咱们一院里,横竖不吃亏。”   苏一置气,“我就没有一星儿好的,叫别人这么嫌弃还做皮赖子。天下男人死绝了,如何非嫁他周安良?不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起他。他是什么人,周大娘苦日子里硬挤糖汁儿泡大的。爷爷您心里明镜儿似的,非把我往火坑里推有什么意思?不嫁左右我一个人,心里头快活。若是嫁了,岂有一时好日子过?不是他休了我,就是我手刃了他!”   苏太公惯常不会撮合事儿,被苏一这么一说,话也不知从哪头再挑起来说了。他摆了摆手,道先把饭吃了。这事儿他说不来,等着周大娘那处再来说和罢了。   苏一备着话,饭后坐在床边等周大娘,手里缝一灰蓝棉袍。棉花呲出了面料子,白白的一条搭在腿上。她心里琢磨,要绝了周大娘的心思,往后再不提她和周安良的事才好。秀才如何,日子过不成,宰相也是个没用的。   周大娘来的时候带了块巴掌大的豆腐,今晚上刚出锅的,还蒸着热气。她径直往灶上放着,打了帘子进屋来找苏一。见她正低头压袍沿儿,忙过来伸手接,“给我罢,你也怪累的,回来还做这些个。要什么跟我说,安心总能搭把手,回头做好都给你。”   “这如何使得?”苏一揉肩,“大娘找我什么事,说了罢。”   周大娘把袍子掖在腿上,“我也就直说了,一一你和咱们安良的事,是大娘的主意。和你爷爷商量了,他也同意,就想定下。安良今年二十,你也老大不小十七了,办了省心。依大娘的意思,最迟不拖过腊月。过了年,开春咱就是一家人。”   苏一转过头,“大娘非得扭这个苦瓜,为何?你家安良是个出息的,娶我这样儿的,您不委屈么?”   “归了也就是个酸秀才。”周大娘不是不自豪,家里出了只金公鸡,兴许还能飞上枝头变作金凤凰,谁家不摆谱?然她不在苏一面前起架子,还想扫尾捎上她。嫁谁不是过日子,嫁到她周家最是齐全。有好日子,一块儿过。   “这不见得。”苏一却说:“安良许是福大的,能中进士也未可知。大娘不必压着他给我脸面,到底我不如他,说配不上也不算踩低我。我也不想嫁他,咱们平日里如何您都瞧在眼里。若是一屋里睡觉,宅子也能尽数拆了去。安心也瞧我不上,明里暗里跟我较劲,必不能是一家人。”   周大娘抿声儿,袍子搁在手心里捻了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瞧向苏一,“有些话大娘说出来,你别怪大娘。大了不说,镰刀湾地界上,有几个十七八还未嫁人的姑娘?到如今,上门向太公来提亲的有几个?一个也没有。因着什么?一一你不着急,你爷爷着急,我是跟着上火。这世道难,没爹没娘的,正经人家都不想娶。总有那一套道理,怕是没教养的,娶妻得娶贤不是?你又惯是会舞刀弄枪的,人都惧着你。大娘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的品性,不高看也不虚捧。嫁给安良,有我给你撑着腰,总比嫁去别处伺候刻薄老婆婆要强许多。受了委屈,回头撑腰的娘家也没有,怎么生受?眼下这是你最好的路子,你怎么不懂大娘的一片苦心?安良他不愿意,又岂能做主?他不过跟我嘴硬两句,到头来还是听我的。你听大娘的话,别拖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叫你爷爷的脸面往何处摆呢?”   ☆、上门   周大娘说的多是实话,年方十七了还没人上门提亲的姑娘家鲜少。她苏一生得好,靡颜腻理,腰肢纤细,裹在粗衣布裙里端看着也是个玲珑美人儿,坏就坏在没爹没娘又练过把式这事上。周大娘替她想得周全,却是劲儿使错了地方。   她收了口气,“大娘真挂心我,也别生搭着我和安良,实在相差甚远,挨不上。倒不如,您给我四下留心。有合适的,您就屈尊给我当回媒婆。相上了,都是大娘的功德,免了我的不幸。也不需多出息,踏实能干,知道心疼老婆孩子,足够了。”   “你要是跟安良攒着一口气,那可真没必要。偏生跟自个儿过去,图什么?安良不比其他个好些?”周大娘看苏一仍是在婚事上打背口,死不下心还是力劝。她是好心,总觉得自个儿家里的,不能让苏一受了委屈。他儿子周安良又是有学识有相貌的,比那些个田里干活铺里打杂的粗人好了不知多少,怎么要挑拣别个?以她的处境,也挑拣不出好的,多是旁人拣剩下的。   苏一把周大娘手里的棉袍接过来继续压边儿,“大娘我也跟您亮个底儿,话说得直您别往心里头去。您和我爷爷一样,只当我是攒着一口气和安良拌嘴,说的都是话撵话撵出来的气话,却不是。不怕您心里头刻薄我不自量,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我是真看不上您儿子。咱们一院儿里十几年,谁是什么样哪里需得旁人过话?大娘您常年做些豆腐买卖,安良搭过手帮过您一把?怕是一粒豆子也没磨过,那石磨怎么使的都不知道。安心倒是帮,可也是得空能躲就躲了。您性子刚强,顶下那片天儿来,倒叫他们两个不知甘苦。依他们的作性,当真得配个生活如意些的人,大不是我这样儿的。我也不想配安良那样儿的,若是一辈子考不上,到头来只是个废物秀才,怎么过活?我是没人瞧得上,没人爱娶的,但也不想随意凑合了。这事儿凑合不来,一辈子呢。搭进去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周大娘脸色变了几变,笑挂在嘴角直往下掉,好一阵才收住。这事劝不得了,只好说,“你这么说我也就明白了,是我淡吃萝卜闲操心,瞎忙活一场。旁的不多说了,赶明儿我出去扒听扒听,有合适的给你说和。安良那边儿,也再看吧。他是不愁的,好歹是个生员。”   苏一把手里的灰线绕几匝在食指上打了个结,低头咬断线头,撑手拽了拽袍面儿,“他嘴里一直说叨沈家三小姐,莫不是快有准信儿了?”   “这个不可胡说。”周大娘忙摆手,“寻常姑娘家,安良没有配不上的。但要说这沈家,还真不敢肖想。说出去叫人笑话,可不是癞蛤-蟆窝坑里做梦么?人家那是什么家世,能瞧上咱们这样儿的平头百姓?便是他家三小姐有意,沈老爷和沈夫人也定然不会应了这一宗。”   周安良难娶沈家沈三小姐与苏一处境不好嫁是一样儿的,都是世人束出来的世俗条框。沈家老爷是渭州太守,沈家更是世代官宦。渭州除下咸安王府,也就数沈家权力地位最高,寻常百姓只能翘首望望,哪还敢肖想人家绣楼里的小姐。周安良常挂在嘴上说,没少受人讥讽。到底苏一不甚关心,从不论这些个。现周大娘这么说,她不顺也不驳,掖下袍子说:“天儿也不早了,明儿还得早起,大娘回去歇息吧。”   “是该走了。”周大娘起身,吸气收腹,“回头相着合适的,我告诉你。”   “诶。”苏一把袍子搁到身侧,起身要送,周大娘回身叫她免了,自出屋去。到得外头,苏太公从正堂里出来,披着一件敞口大褂,压着声儿过来问:“如何?”   周大娘摆手,“罢了,从此咱不提这一宗。”   苏太公闭气,抬手拉了拉身上的大褂,知道这事儿是没成。苏一性子犟他知道,拿定了主意别人劝也无用。他心里觉着可惜,怕是再寻摸不到周安良这样儿的,再找也定是些残次品,可惜了她孙女儿的好模样。再拖下去,可不就成了老姑娘。老姑娘要招人笑话,一辈子在人眼里不像个人。   周大娘看苏太公怏怏,低嗓儿劝他,“您别上火,我四下留意着,有好的,我给一一说。”   苏太公叹气,“罢了,随她。”说着转身进了正堂。藏青背影在夜色里颤颤巍巍,显得格外苍凉。人老了,越发想儿女双全儿孙满堂,而他求不得。   +++   晨雾轻薄,染着湿凉之气。夜色尚退得不干净,透着些冥蓝。   苏一就着公鸡晨鸣起床,抄把凉水净面,一个激灵醒个彻底。她拿巾栉子擦脸,伸头往院里瞧,周大娘挑了两担豆腐出门,叮叮当当一阵碎响。   她洗了脸出去泼水,苏太公正从正堂里出来,手里提拉把平刃儿大刀,噔地扎下马步耍将起来。苏一抱着空盆子过去,“爷爷,吃点什么?”   “你往铺子里去吧,我自个儿出去寻摸。烧饼油条大肉包子,豆浆米粥胡辣汤,还能没吃的?”苏太公继续耍刀,全不把昨儿的事放心上一样。却是放了也没用,只好放宽了心过他闲人日子。吃了早点柳树下瞧人下棋,一瞧半晌,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苏一自个儿去铺子,惯常走的道儿往南大街上去。因着昨晚的事,再是不敢往那王府靠近半步的。她们命贱,人不搁眼里,自己得当回事守着。   到了南大街,自掏腰包吃碗烫面,啃俩包子,到铺子里干活。陶家金银铺从前不收外徒,虽没有严令定规,到底一直这么传下来的。也就到苏一这儿,陶师傅与苏太公交好,抹不开面子,才松口收了她。心下想着权当收个打杂的,压根儿没指望她什么。这世道,谁指望一个女娃顶事情?   陶师傅除了带苏一这个徒弟,自然还有亲儿子陶小祝。陶小祝大苏一一岁,今年十八,手艺是打小学起的,甭管花丝还是錾刻,都是有模有样,大有派头。苏一叫他一声师哥,从他处学的东西也不少,算没白叫了。   铺子里总共三人,日子长了也就自然分下工来。陶师傅带着陶小祝做首饰,苏一常常分-身于洒扫、擦窗抹地、买饭送货跑跑腿儿这种事。闲下来,才能跟陶师傅学些錾刻、玉雕、花丝等手艺。至于烧蓝和点翠,这么些年都是从旁打杂,到如今也没自个儿上手做过。陶师傅对她不上心,也是没法儿的事。   而苏一做的跑腿活计,通常也都是寻常人家。但凡是有些家世的,也都轮不到她送去。那种见世面的好事儿,从来都是陶师傅亲自出马,身边儿带着陶小祝,把她一个人丢店里看铺子。   今儿陶师傅来得迟,苏一到铺子里只有陶小祝。他弓腰坐在桌边儿,徒手捏一刻刀,稳稳当当片着手里的团玉。苏一与他打声招呼,开始洒扫的活计,罢了又兑盆水来擦柜台。   苏一想着陶小祝见过的世面多,一边拧着花陶盆里的巾栉子一边问他:“师哥你去过咸安王府没?”   陶小祝头也不抬,“你有脑子就自个儿先琢磨琢磨,没有我就给你说道说道。”   这么些年,苏一早习惯下了陶小祝对她的说话腔调,总是三言两语离不开一个蠢字。她急了的时候不叫他师哥,叫的也不是陶小祝。仔细了耳朵听,那是陶小猪,她说:“常骂别个蠢的,多半自个儿就是头猪。”   陶小祝看她不出声,抬眼瞧了她一下,“我给你说道说道吧。”说罢低下头,“咸安王爷那是曾经朝中的十三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圣上登基后,就分封了咸安王爷在此。你顺着根儿想,京城里来的,宫廷琉璃殿里长大的,岂能平常?王府里吃的用的,那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都是皇家御用的,跟下面的世家大家还不一样。你像沈家,太太小姐们没少在咱们铺子里定东西,王府里却从未定过。咱们这些民间小铺子,自然入不了他们那些人的眼。”   苏一想了想,把手里用过的巾栉子抖落开,找地儿挂起来,“也就是说,你也没入过王府。”   “还有些脑子。”陶小祝压下刻刀,剜出玉泥。   “那你口说的那些,岂不都是胡诌?”苏一还没出声,先给别人截了话儿,“又没见过,怎么知道王府不同别家,吃的用的从来都是皇家的东西?”?这话也正是苏一要问的,她转头去瞧,见一金丝锦袍粉面小爷进了铺子。   苏一暗忖这人面熟,招呼了进来,引到黄梨木交椅上坐下,这才想起他是昨晚那个王府侍卫小白。到底没交情,一时也摆不出近乎的表情来,只好当寻常客人一般待着了。   陶小祝听那话却有些不悦,如何随便进来一位就能拿话怼他?他停下手中刻刀,抬起头来,“你说我胡诌,那6你倒说句不是胡诌的来。”   小白一笑,“渭州离京城甚远,足有一千里地,王府如何时时得那边儿东西供应?宫里的皇子与分了家的王爷不同,自立了门户,与寻常大家倒没什么区别了。出门入的就是市井,还想怎么端着清高样子?王府里从来没定过这里的东西,那是因着王府里没有女主子,王爷自个儿又不爱这一套,自然不来。”   陶小祝冷笑,“咸安王爷是你家的,还是你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   苏一怕陶小祝因一时口舌意气得罪了人,忙朝他使眼色。哪知他是不灵光的,反叱她一句,“你挤眉弄眼的做什么样子?”   苏一闭气,别说他是王府侍卫,就是寻常客人也不该这么得罪。她只好拉了陶小祝到一边儿咬耳根,“我识得他,他是咸安王府的侍卫!”   ☆、心思   那闲坐在交椅上,被他呲哒了的是咸安王府的侍卫,这事儿说起来就尴尬了。陶小祝抬手戳了下自个儿的嘴角,硬牵了上去,回头讪讪,“爷还是您见多识广。”苏一胳膊肘暗推他一下,他又上去招呼,鞍前马后搭话儿,问:“爷您想看点什么东西?”   逛店子遇上些热情的卖主儿,总有些盛情难却的意思,少不得要顾着对方的心意买点东西。小白定了一根银簪和一对玉玦,才打发了陶小祝,得可说一句:“我自个儿逛逛。”   陶家金银铺不大,八尺来宽的店面子,转个身跨两步的横距。要说逛,可真个是没什么好看的。小白但看了两眼,转身瞧向早撂开他和陶小祝退到了一边儿的苏一。这会儿她正蹲身坐在矮杌上,提手握锤,深一下浅一下敲击着身前杨木小几上的银块子。初升的阳光打进铺子来,映得她肤色莹白,并勾出修长的颈线。就这么瞧了一眼,便不自觉多瞧了一阵。甚而连睫毛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微微抿唇的样子可认真极了。原觉得姑娘家干不来这种事,这会儿瞧着倒也合眼。那铜锤碰击银子的“叮叮”的脆响,在耳边来回逡荡,也悦耳了许多。   他自顾笑了一下,提了个杌子去苏一对面儿坐下,说:“姑娘昨晚说的片子坊请我吃茶,可还作数?”   这话苏一记得自己说过,那是站在白桥上,有清风以及白水河的流水可证。可这较真儿了说起来是客气话,原做不得真的。不知他今儿这么早过来,又这么提起来,是什么缘故。苏一微愣,慢停下手里的铜锤子,抬眼瞧他,见他满眼桃花般的笑意,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句,“作的。”   嘴上不拂自己昨儿个许下的夸口,到底没定下几日几时,能拖且拖着吧。昨晚那一股脑儿掉坑里的罪她可记着,折了灯笼滚了一身泥又叫人扣了的滋味儿不好受。她心里可明白着,人分三六九等,不能越,否则定没好事儿。譬如她觉得,周安良那样儿的要是和沈家三小姐真成了,日子准难过。   然这侍卫小白跟她套近乎,身上便少了许多高高在上的威严。他生得秀气,笑起来透着丝丝儿甜,忽而又问她:“你多大了?”   “十七了。”苏一照实了回他的话,有些摸不准他的用意。念着他的身份,不敢多生不悦,竟就这么陪着说话。正如他昨晚自个儿说的那样,熟了便松范得没了边儿,处起来倒像个可亲可近的弟弟。如此苏一也没有就没了谱儿,总还敛着性子。   好容易把他打发走,送至门外,这才算松下一口气。正要转身回铺子里,瞧见陶师傅剔着牙才来。打着背手,卷舌把签子咬进嘴里打个翻儿,问苏一:“都打扫干净了?”   “自然了,您才来,师哥都接了一单生意了。”苏一随他进铺子,跟他说了刚才陶小祝干下的事。   陶师傅点头满意,先瞧了眼苏一敲的银块子,没撂下几句话,自去陶小祝那边儿瞧他的玉雕。瞧罢了说:“你接下的你来做,做好了自个儿给人家送去。十八了,老大不小了,该自个儿撑事了。我老不能跟你一辈子,该出出趟儿了。”   陶小祝原就不是个缩头缩脑的人,陶师傅的话叫他受用,干干脆脆地应下。这边刚撂下话头,陶师傅又嘀咕,“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儿了。”   陶小祝也不避讳这个,“也是寻常事儿,托人相上几个,合适了但上门提亲结了就是,有什么难的?”   陶师傅吐出口里的签子,“说得挺轻巧,你那挑拣的法子,天仙儿也入不了你的眼。”   “身边儿有把尺心里有杆秤,总要丈一丈量一量。谁也没要天仙儿,得比一一好看不是?”陶小祝有理得很,“要是连她也不如,真个没什么好说的。”   苏一坐在小几边敲银块儿,话从耳里过,倒没过得脑子,轻轻巧巧吐出一句,“那可难了,准相不成了。”说罢但敲了几下锤,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抬了头去瞧,陶师傅和陶小祝正拿眼盯她。   这话说得满了,叫人鞭尸了一般瞧,嗓子眼儿里也发干,只好撂了锤子悄悄出去了。   +++   陶师傅和陶小祝晌午不回家吃饭,闲的时候酱肘子卤猪蹄儿是一顿,忙的时候咸菜疙瘩小米粥也能打发一顿。苏一随他们高兴,横竖不要她出钱,捎带给她口吃的就成。   一上午上门的客人有,但定首饰的寥寥。陶小祝手里握着侍卫小白的那单,紧赶着要打出来,陶师傅和苏一则落了闲。一个仰靠在交椅上手点几面哼曲儿,哼罢了歪头合眼眯神儿,一个呼噜接一个地打起来。一个则凑在陶小祝那处看他做首饰,能学的要记的全不落下。见陶小祝哪里做得不甚和她心意,指了出来,说:“这花儿雕在这里未必好看,挪个地儿精致许多。”   “你懂什么?边儿上站着。闲得慌街北头上去,花生、兰花豆弄些来过过你师哥的嘴瘾。”陶小祝并不听她所言,她这样儿的有个成语正衬得,叫“纸上谈兵”。从未上手真做过的人,说的话可见不能叫人信服。然细究起来,苏一的手艺确已不错,只一直不得机会亮亮。因不上心,在陶师傅和陶小祝眼里,她仍是和最初进来那打杂的小姑娘无异。她自个儿也不能从陶师傅那儿尽学所有,也不知自个儿究竟还有多少些没学成。但近来瞧陶小祝手下做的种种,尽数都是她通的,没什么新鲜。   又是话不多投机半句多,苏一抻了抻腰身松筋骨,伸手问陶小祝要钱,“我给你买去。”   陶小祝使她也是习惯,摸了几枚铜板搁她手里,“快去快回,也别借着这口儿在外头闲逛。好歹我爹每月也结了月钱给你,不能叫你拿钱还不着铺子地瞎转悠。”   “你当我愿意给你跑腿儿呢?”苏一把钱捏在手心儿里,虽这么说,却并不与他计较,出铺子往街北去。   街北多有些干果吃食,店铺摊位皆不少。苏一沿街慢走,顶着晌午的太阳,竟有些微微的热。这会儿的天气难捉摸得很,没有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夸张,到底也要添换几件儿衣裳。   南大街是渭州最为繁盛的一条街道,店铺林立,摊贩密密挨挨地挤在一块儿。吆喝声灌耳,在这长长的石板路上混成一团。院儿里的周大娘每日早起,担着豆腐来的也是这条长街。在街边摆一豆腐摊子,尖着嗓子叫唤,哑了也不及管。   她儿子周安良从来只管读书,旁的一概不顾。闺女周安心常在家中睡足了觉才来街上,先吃些东西,往周大娘那处坐坐就近了晌午。今见着晌午微热,又躲去后头茶水铺子里纳个凉。人懒人娇贵,都是宠惯出来的。周安心没这娇贵命,却有这懒福气。   喝着一口清茶瞧见苏一过来,和周大娘打了招呼,一脸灿灿的笑意。她搁下茶杯出来,阴阴阳阳的声口,“您是手艺人,好好的铺子不待着,出来做什么?”   苏一不瞧她,对周大娘说:“师哥要吃些零嘴儿,叫我出来买。路过了这里,来看看大娘你。”   “你是个狗腿儿?什么样儿的事你都做。”周安心仍是抢了话说,不叫苏大娘出声。   苏一瞧向她,也是满脸讥诮,伸手送出手心里的几枚铜钱,“这狗腿儿让你做。”   周安心嘴角讥笑收了收,到底矜持了一下。又怕着苏一一卷手儿把钱收了,忙一把抓了下来,“我去可算不得狗腿儿,与你不一样。”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小老板要吃些什么?”   “花生、兰花豆儿、蜜饯,不消什么,你买几样就是了。你买的,那都掺着蜜,甜到心里呢。”苏一把话说得暧昧,笑得不怀好意。周大娘却也知道,咬牙说:“这么轻贱自己,你臊不臊?”   “娘你说的什么话?”周安心不快,“我给小老板买些东西,轻贱的什么?我做的是敞亮事儿,您含糊说不清了是坏我。”   周大娘这一儿一女,就是大了主意足。虽没大逆不道,也没忤逆不孝,到底不甚听周大娘的话。他们两人一鼻孔里出气,倒把周大娘排了在外。但凡有了主意,告诉了周大娘知道,也不是让她拿定来的。即便她有不同意,兄妹俩总有法儿叫她松了口齿。因她也不再多说,让周安心用“狗腿儿”打着自己的脸去给陶家小老板买零嘴儿。她是从不怪苏一的,只怪自己家闺女大了难教养。   苏一是懒得跑,有个人可支使她自然乐意。她留在周大娘这边儿歇脚,周大娘给她盛了碗豆腐脑儿,索性也就蹲下吃了。吃罢了等周安心回来,过眼她买的零嘴儿,知道她是自己添了钱。八珍梅不便宜,她竟也买了些。这样的心思,不成全便是不厚道了。   苏一笑了笑,捏了一颗兰花豆搁嘴里,咯咯吱吱嚼了两口,“劳烦你再给我跑一趟送去,我有些事儿,办好了就回去。怕我师哥等急了,过了那阵瘾或再不想吃了。”   ☆、眼拙   周安心眉眼生笑,娇俏着神情动作弯腰包了那几样零嘴儿,“今儿我瞧你甚好,有女儿家的样子。”话在嘴里过完,便扭过腰肢往南去了。她对陶家小老板陶小祝的心意,可见一般。   苏一暗生笑,她何时有过女儿家的样子?不过是这事儿称了她的心意,心上欢喜,嘴上也不吝啬便夸她两句。瞧她甚好?什么甚好?有女儿家的样子就是甚好?   苏一咽下嘴里的兰花豆,不等周大娘再拉着她说话,招呼一声儿也去了。趁这当口儿,给她爷爷苏太公打壶酒去,晚上回家烫了,壮一个酒足饭饱。此间日子清贫,酒不是顿顿都有的。这是凑兴致的东西,三五日有一顿已是不错。   苏一背手颠着步子,往南半里地儿拐进右边接的巷子里。找到她惯会去的一个酒家,在门槛外吆喝一声,“老板,来壶桂花酿。”也算是熟门熟路。   酒老板热络地给她打酒,劈竹圆通长柄勺儿片进酒水里,舀半勺,“今日不是发工钱的日子罢?”   苏一看着他把酒往一掌大的陶壶里倒,“吃酒还得挑日子?没有工钱就不吃酒了?我可听得出,您这是寒碜我呢。”   酒老板笑,拿木塞儿塞了陶壶眼儿,“那就是我的不是,多给了你一两,算是赔罪,你瞧着可好?”   “自然是好。”苏一也笑,摸进腰间捏出铜板来,一一数过了送到酒老板手里,接过酒壶,“吃了酒,这酒壶回头我还给您送来,不留您的。”   这又赶着时间,拉呱两句就得走。苏一把酒壶抱在怀里,步步生风地回到铺子。彼时陶师傅还在交椅上歇晌,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人影,怕又是有事出去了。现时铺子里只有陶小祝和周安心,两人在两把交椅上坐着拉呱儿。陶小祝吃着八珍梅,周安心则耐着性子剥着瓜子壳,把仁儿一粒粒往嘴里送。见着苏一回来,陶小祝转头问她一句,“跑腿儿的事都安心给你做了,你做什么去了?”   苏一用束腕喇叭袖遮住酒壶,直直往自己的工桌小杌边去,“也没什么,一时嘴馋,在周大娘那吃了碗豆腐脑儿。倒不是我躲懒,全心为着师哥和安心妹妹能见上一面儿,说说话也是好的。你问问安心,可是她自己要来的?”   周安心手剥瓜子壳,暗暗把下巴又收了几分,低眉敛目。苏一说的正是她的心意,她自然不驳,但也碍于矜持不能顺话续稍儿。脸上一番羞怯怯的神色,起了身跟陶小祝辞过,“回头得空再来看小老板,今儿我便回去了。我娘一人在街北做卖卖,心里记挂。”   苏一坐到自己小杌上,把酒壶搁进桌下篮子里拉布遮上,不管那厢你来我往的送客礼。等陶小祝回来,她已经拿起了自个儿的铜锤子开工干活了。那陶小祝又一脸八婆的神情,嘶啦着气息靠到这边儿来,对苏一说:“她说周安良要去沈家提亲,你知道这回事么?”   苏一停下手里的铜锤子,呆目半晌,“周安心说的,大概就是有这回事吧。”这事儿一直疑疑惑惑悬着,谁知道其中真假。这世道风气稍紧,外放的事儿做不得。便是人家小儿女郎有情妾有意,也没有出来散播张扬的道理。   陶小祝往苏一工桌边儿坐下,搭手在桌沿儿上,“这沈家三小姐你师哥我倒是见过,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秀色可餐,真个瞧得上那穷秀才周安良?依沈家那样的家世,最次之也该配个知县才过得去呢。莫不是这周安良读书读锈了脑子,自作多情而不自知?”   “是不是如此,等明儿他提了亲,沈家给了信儿,也就知道了。”苏一提起铜锤子,“这世道什么事没有,挡不住就有那眼拙的,要与周安良比翼双飞日日欢呢。长得秀色有什么用,怕是山珍吃多了,没那脑子想后头的事,偏要碰一碰世俗这一道杠,来个情比金坚呢。”   陶小祝撇撇嘴,“你倒看得透,我偏不觉得这事儿能成。八成是周安良那小子自称的有情,人家沈三小姐,能图他什么?”   “图他什么?我是没走过这趟道儿,不知其中滋味儿。都说这世间最叫人迷眼犯糊涂的就是情/爱二字,就这两个字最是说不准。周家是穷,周安良也是个窝囊的,但你别忘了,他有一副好皮囊,还有个前程似锦的生员身份。沈家小姐一时迷了眼,也能当他是个宝贝。当然,这便就是眼拙,成亲后大不会有好日子过。”苏一琢磨手里银块的形状,一边絮叨,罢了又说:“我也不该和你说这个,你是瞧人家癞蛤/蟆叼着了天鹅肉,心里妒忌呢。”   陶小祝哼哼,“你也过小瞧你师哥了。”   苏一不理会他,这事儿本也与他们无关,说来活动活动唇舌罢了。她也不望周安良好,也不望周安良不好,在他身上费心力不值当。这沈家三小姐,跟她就更没关系了,本是两个天地的人,大约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她惦记着自己买的那酒,晚上配些什么菜才能称得。   傍晚铺子关了门,暮色四合,日头坠在西侧,沉了一半儿。苏一抱着酒回家,走的是往日里的熟路,看着凑夜市的铺子挂起艳红的西瓜红灯,明黄的穗子甩在下头,密密地圆成一面儿。铺子里陶小祝没吃完的零嘴儿给了她,她又买了二两兔脯,一路拎回家去。有酒有菜,也算一餐佳肴。   入了镰刀湾,到家进门,苏太公正在东偏屋里等她。那桌子上又摆了盘猪头肉、一碟辣鸡爪、一碟炒鸡蛋,都是家里不常见的荤食。苏一啧了几声儿,放下手里的东西,问苏太公东西哪儿来的,“发财了不是?或着路上捡了荷包?吃这些荤的。”   “你又买的什么?”苏太公抬手空招一下,让苏一坐下,“我这些都是你周大娘送来的,可不是捡着谁的荷包了。”   “周家有什么喜事不是?平白吃这些个?”苏一把零嘴儿尽数倒进碟子里,兔脯也切了装盘,又忙着去烫酒。   苏太公看向她,“你大娘不叫我跟你说,怕你忌讳。这又不是忌讳就能瞒你的事儿,你早晚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却都无差。那安良啊,自个儿置办了齐全物件儿,带着同窗几人,去沈家提亲了。这事儿说起来荒唐,下头的就更是荒唐了。沈家应了这门亲事,不日他就要跟沈家三小姐成婚了,你说是不是喜事?”   苏一把烫好的酒拿上桌,小声儿道:“竟真是个眼拙的?这沈家三小姐眼拙也就罢了,沈家老爷夫人怎么会应下?说起来,还真不能小瞧了那周安良去,这事儿着实意外。”   “现在知道人家的好了?”苏太公拿眼瞥她,“晚啦!”   “他有什么好?”苏一斟酒,“我是替那三小姐惋惜,那样儿的家世样貌,挑这么个男人。”   “罢了,咱也不论这是非,横竖与咱们无关。”苏太公吃起酒来,端了与苏一碰杯。他是个心宽的老头儿,否则活不到这岁数。老伴儿早先就去了,后没了儿子儿媳,余下他光杆儿一个,照应这孙女儿。为着苏一,他也必须要心宽地活着。   苏一吃了半口酒,搭一块肉脯,搁下筷子来继续斟酒,“倒也不是全与咱们无关,爷爷您想,他周安良要成婚了,在哪里成?周大娘可说了这一宗没有,难道就在那三间偏屋里?”   苏太公一边吃菜一边摇头,“这还早呢,得合下日子,再做商量。那沈家三小姐既答应了这门婚事,就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能有什么微词。”   “这可不见得。”苏一把斟好的酒杯往苏太公面前放,“旁的我不管,怕他惦记咱家的正堂。若要正堂做新房,我是不依的。别说正堂,后头草堂也不许他周安良碰一分一毫。我先给您撂个话儿,周大娘出面这事儿也不能依。您记住了,拿我的名头推了便是。咱家正堂是您住着,也只能您住。”   苏太公稍想一番,“若是你大娘真需要,让出来救个急也未为不可嘛。一院里扶持至今,还计较这些个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事儿也不能这么做。”苏一不让,“爷爷您这回必须听我的,周大娘是周大娘,周安良是周安良。您让一分,他能舔着脸再占两分,这事儿没得商量。若他有别的法子没提这一宗,就当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说过这话儿。”   苏太公看苏一语气咄咄,也不与她争辩下去。再说这事儿没出,空想着在这儿分辨也是傻气,没的伤了和气。兴许这事儿只是苏一自个儿多想了,人家周家并不会想这一宗。原本他们住的三间偏屋就是他苏家的,能再开那口要正堂?便是想了,开口了,应该也是救急的用的,大不会占了不给。   ☆、占巢   苏太公年轻那会儿跑过江湖,是个快意恩仇的人。这会儿老了老了,却软腻了起来。许是失了妻儿,心下沧桑,总会多念着些情义上的事。周安良说起来算他半个孙儿,都是瞧着长大的,总要心生照拂之意。再说这活生生的人,指不定哪一日说去就去了,又有多少好计较的呢。苏一确是还小,不明白此间心境。   她嘱咐了苏太公那些话,稍安下一颗心,仍是同平日里一样,来往在家和铺子间。   树梢黄叶落了尽,街面上起风,卷着落叶儿从街南吹到街北,眼见再不几日就要入冬。   苏一拿着铺子里的剩料碎玉坐在铺前练手艺,冷风灌在裤管里,阵阵刺寒,手晾冷了便往棉衣袖子里缩。瞧见有客人来,起身领了进铺子,但交由陶师傅和陶小祝招呼。自己跟在后面听几句言辞,没她的事儿便又出来寒风里蹲着。   晌午时分现了暖阳,这差事方才好过一些。又可得去铺子里,里头笼着暖炉甚是暖和。吃了午饭再能歇会儿晌,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候。   不过刚眯了眼,又有人来,此人四五十的样子,留着两撇八字胡,头戴藏青皂绢幞头、一身锦缎灰袍、腰系双穗条儿、脚蹬熟皮靴,瞧着便是富家人的扮相。他从袖里掏出宣纸来,层层叠叠地展开,抖撑两下,“要的东西都在上头,来年二月初十前得需做好,到时自有人来取。”   陶小祝接将下来,苏一也伸了头去瞧,但瞧那上头写的各式首饰,从珠钗头面儿到璎珞耳珰戒环镯子,样样齐全,倒像是嫁妆单子,便随口问了句:“这位爷家里是有喜事吧?”   “可不是我家里。”这位爷笑,“那是我家的三小姐,应是老爷家里。”   “沈家的……”苏一轻轻出声儿,把身子又缩了回去。这城里要嫁三小姐的,她也就知道沈家一家。再有这样衣饰穿着的下人,大约也只能是沈家。   陶小祝这厢听出了味儿,叠起单子,挑眉问那爷:“你家三小姐真瞧上了那个酸秀才?日子也定下了?”   那位爷也没架子,掖了袖子在身前,挺直了腰,“今儿上晌才刚合下,定了来年二月十五,正是开春的时候。是以这单活你们得赶在二月初十前做出来,咱们拿了回去要一一装箱子。差一件少一件都不成,需得样样齐全。咱们信得过你陶家铺的手艺,半分也糊弄不得,到时自有人过眼。”   陶小祝拍胸脯应下,却还惦记三小姐那事,扒着这位爷不许走,拉了到交椅上坐下斟茶吃,“我没猜错,您应该是沈家新聘的管家,往前没瞧见过您。既来了,就多坐会儿,歇了脚再走。你家三小姐,怎么就瞧上了那周安良?”   这位爷摊手,“你也瞧出我是新聘的管家,如何知道这其中的曲折?”   陶小祝干吞了吞口水,不愿依这话,“多少说些!”   这管家站起身来,抬手亮出食指,在陶小祝鼻子上虚点了几下,“知道得多,并无好事儿。”说罢背手去了,袖子在身后打着挺儿。   陶小祝连送也不及送,只好回头看苏一,“你说的是,真个眼拙!”   苏一耸肩——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晚上到了家,也不需再从苏太公那里扒听事情,这会儿婚期的事儿她算是早知道的。围在桌前吃饭,说些其他家常,但不提周安良和沈三小姐的事儿。   苏太公吃得半饱,一副有心事的模样,那筷子搁了空,滴了几滴粥水到棉袍上,方才醒神上手去擦。他又吃了几口腌菜,才慢声慢气地说:“一一,我有话与你说。”   “说便是。”苏一刨着粥饭,拿眼看苏太公,倒没那细心瞧出他有什么不寻常。   苏太公一口气儿把余下的粥饭尽数吃下,抹了把嘴,双手撑在两边膝盖上,酝酿语气,“你周大娘找我了,就是你早前与我说的那事,她找我商议,问能不能救个急。沈家三小姐是娇养大的,婚礼的排场上不能委屈了她。新婚之夜住偏房,总不算个回事儿。只借几日,过了那几日,她自还我们。”   苏一听这话也不意外,她能想到这事儿,自然周家人也会琢磨这事儿。她早前的态度是不依,这会儿自然还是不依,搁下手里的白瓷碗,夹着酱黄豆粒一个劲儿往嘴里送,“这事儿没得商量,爷爷您若不顾我的想法,自做这主,我也跟您生分。他周安良娶媳妇儿没地方住,那是他周安良没本事,与我家有什么相干?您不能让出正堂来,如若让了,我算他必会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一一……”苏太公有些劝人无力,“十来年的情谊,你怎会如此计较,把安良打成忘恩负义之辈?他读了多少书,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圣贤书又岂有白读的?只是搭把手帮一帮的事儿,瞧瞧你都想成什么样子了?你怎知道,没有需着别人帮忙的一日。”   “我就是需着人帮忙,也不需他周安良!”苏一搁下碗,收拾了去洗,“我就一句,这事儿没得商量。周大娘若是因着这个与咱们生分,那我也不觉可惜。三间偏屋与他们住了那么些年,原就不该提出还要正堂的话。这是什么心思?鸠占鹊巢,三五日也不行!”   苏太公挠了挠头,也是拿苏一没法子。这丫头打小嘴巴就利,壮他十个苏太公也不见能说过她,只好不商议这事儿,撂下话来:“你和你周大娘说去,我不管了。”   “说就说……”   苏一干脆爽利地去到西偏屋外叫出周大娘,也不拘语气说辞,跟她说:“我爷爷一辈子住那正堂,没见搬过。这三间偏屋算不得小,您把安良那一间拾掇拾掇,做新房不差什么。要我爷爷搬出来,实在不该。他年岁大了,要挪到哪里去?难道住您这边儿,怕是又要招人闲话。”   周大娘拉了苏一的手,好声好气央求,“白天儿里太公就跟我说了,说你不依这事儿。大娘这辈子没求过你一一什么,你这回就看在大娘隔三差五给你和太公做些吃食的份儿上,把正堂借给安良住几日,可好?大娘给你立个字据,最多不过一月,一定还叫安良搬出来,把地方还给太公。”   “不成。”苏一断然拒绝,“大娘您隔三差五做些吃的给我们是恩,咱们三间偏屋给你们住了十来年,就不算恩么?我一直当大娘您是明白人,这会儿怎么也这样?您疼儿子是正经,也不该委屈我爷爷。照我的心思,委屈一日也不能。”   周大娘也说她不过,横竖她不松口,也只能怏怏回偏屋里去了。   苏家西边儿这三间偏屋,中间做了周家的灶房,南边儿大点儿的是周安良住着,北边儿小一些的是周安心和周大娘住。周安心半截身子盖在被子里绣荷包,瞧见周大娘耷着脸进来,搁下针线在被子上,问周大娘,“苏一找娘说了什么?”   周大娘深深叹了口气,往床沿儿坐下,斜着身子,把手掖在大腿上,“她说正堂不借咱们,叫你哥就在这偏屋里成亲。我是说她不过,苏太公也说她不过,这事儿瞧着是办不成。也不是我非要那正堂来充面子,但凡寻常些人家的闺女,我也不必要这面子。你说你嫂子那样儿的人家,怎么在这偏房嘛!我让她帮一帮,她非是见死不救。我也不知道,这话怎么跟你哥哥说去。”   周安心生气,“早知道她是个毒心肠的,活该嫁不出去。亏娘你平日里那么照顾她爷孙儿俩,这会儿咱们遇上了难处,她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连间屋子也不借!我若不是打她不过,定找她说理去!旁人能委屈得,咱嫂子那样儿的人,怎么委屈?”   “又该怎么办呢?”周大娘相当为难,心里隐隐有些怨怪起苏一。苏太公都欣然答应的事儿,偏她拦头不依,可不是坏事儿么?   她又说:“罢了,明儿我跟你哥哥说,就把他那间拾掇出来,凑合着用罢了。想那三小姐瞧上的是你哥哥的人材,应不会计较这些才是。咱们是想顾全她面子,可也耐不住别人没这颗善心,到时解释给她,她应明白的。”   周安心转了转眼珠子,又有想法,只道:“明儿再说。”   +++   夜里下了小雨,清晨满世界飘着尘土腥香。雾气又是极重,瞧不见四方世界,来去只能小心赶路。   苏一踩着湿哒哒的步子去南大街,刚过白桥就脚下打了滑,摔个四仰八叉。自顾爬起来,胳膊肘子生疼,腰侧也扭到了些。她站在白桥头上前后张望,在回家换衣服和直接去铺子两者间,选了后者。   到了铺子洒扫擦洗,半句不言疼。倒是陶小祝瞧见她一身脏泥,又见胳膊腕处擦毛了布,才问出她早上摔了个大跟头。二话不说拉了到后头上药去,还不住骂她,“死活也不知,蠢也该有个度。”   苏一疼得龇牙咧嘴,自不理会他的骂骂咧咧。早也被骂习惯了,多一句少一句都无妨。她今儿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过了晌午,果然有那咸安王府的侍卫小白过来,着一身扎眼的桃粉色衣衫,头上玉冠束发。他直言陶小祝手艺不好,上回做的东西人家姑娘都不喜欢,字字句句尽是挑事儿一般。罢了找苏一,“今番我又瞧上一个姑娘,想送她一个璎珞。你是女儿家,该懂女儿家的心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给我做。做得好,我多赏你些银两。”   苏一忙摆手,连称不成,“我从没做过物件儿,一直是铺子里打杂的。虽跟着师傅学了些手艺,但还未出师,只能自己暗下里把玩。往常来客都是找师父和师哥的,你让我做,我也不知从何做起。倘或做得不好,你再来挑剔,我如何自处?我和师哥不一样,你饶了我罢。”   “片子坊请我吃茶的事还没兑现,怎么饶了你?”小白凑到她跟前,早当了自己是熟人,“你做便是,做了亲自给我送去。好看不好看,钱都少不了你的,你只管放心。你若不做,今儿就当陶家金银铺开罪的我。我们王府的侍卫没什么其他本事,就是身手好些,横竖闹起来吃不了亏。”   苏一抬手按住一直跳的右眼皮,觉得这事儿不应下怕这眼皮也难消停,只好偷了陶小祝一眼后给应下了。待送走了小白,她又回来拽陶小祝的衣角儿,“师父原不让我接活儿,怕我手艺拙坏了铺子的名声。这一遭不是我要做,是那侍卫逼得我,你在师父面前给我做个见证。师哥,求你了。”   陶小祝拍拍她的肩,大是大非上还是极顾念苏一的,也不记恨才刚被侍卫小白挑剔了一番的事儿,只说:“怕什么?这是好事儿。爹那边儿,我替你扛雷!”   苏一喜悦满脸地给陶小祝施了一礼,“谢师哥。”   小白这事儿按下,那右眼皮却仍是没有消停。苏一坐在小杌上,抬手摸胸口,衣襟上的一朵素梅压在指尖下,起了褶。她总也觉得不对味儿,心里毛躁躁的,不安宁。   璎珞做得不甚上心,傍晚间要歇业的时候,苏一便早早与陶小祝辞过,收拾了东西回家。身上还有些疼,步子却不比平日里慢。踩在石板路上的闷响,一声急过一声。   苏太公坐在门前抽旱烟,见她满面风霜地早了些时候回来,先是一愣,随即拿下烟斗来,“下工啦?”   苏一松了口气,软了腿腕子,苏太公没事就好了。她上去拉了苏太公起来,“今日眼皮子老跳,不知什么症候。跟师哥招呼了一声,提早回来了。如今见着爷爷没事,我也就没什么可焦心的了。”   苏太公清了清嗓子,大有不自在的神情在脸上。眼角嘴角的褶子下拉着,一肚子话压在唇边不愿说的样子。他直着步子往前走,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苏一忙扶住他,“爷爷慢些,仔细脚下。”   待站稳了身子,苏太公转向苏一,犹犹豫豫的面色,半晌搭上她的手,“那事,爷爷做了主。一一你稳住了性子,别在这当头上闹,就当给爷爷个面子,好不好?”   苏一一时未能会意这话里的意思,待看到正堂换了床铺被褥,眼皮不跳了,眉头却蹙出了个大拇指般大小的死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05 16:55:05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05 21:24:13   感谢(づ ̄3 ̄)づ╭?~   ☆、初遇   这事儿应了句谶语——左眼跳,桃花开;右眼跳,菊花开。   大约练过把式的人骨子里都掺着暴躁,年轻的时候尤为显明,左右不过打一架的事儿,没什么后虑。苏太公是老了,事事讲一情面。然苏一还嫩着,血气不少苏太公当年。人年轻的时候又最受不得旁人孚自己的意,不知“忍”字为何,压不住性子,少不得要闹事。况这话她半月前就撂下过,不得商量就是不得商量。人要脸树要皮,他周家这事儿做得忒差劲,怎么就不顾她脸色,真能暗下里撺掇苏太公,拾掇了这正堂做新房?   苏一攥了把拳头就进屋把轻巧物件儿全部掀了个底儿掉,尽数扔出正堂来。叮叮当当的一阵响,这才把西偏房里的三位惊出来。   苏太公大觉颜面扫地,训斥苏一,“你还当我是你爷爷不当?”   苏一不理会这话,转了身冲周安良,指着他道:“你自己没本事,也不能占了别人的地方,偏还理直气壮。这事儿在头里我就料到过,说了不给就是不给。你但凡要些脸面,也不该还舔着脸还来要了做新房。要是我,不吃馒头攒口气也不受人这脸子!叫人拒了,就该给自个儿留些面子!这三番五次的,亏你们做得出!”   周安良被她骂得气结,手掐腰哼哼,倒是周安心伸长了脖子,“道是没娘养没爹教的,瞧瞧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事儿?泼妇一样,不想想自个儿为个什么嫁不出去。这是太公的家,哪轮到你做主?但凡有人要你,这家早跟你一厘关系也没有了。太公应下的事,偏你从中作梗,忤逆不孝,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不过是借住几日,你发的什么狗疯。”   前头说了,苏一这辈子没什么听不得的,偏就听不得这没爹娘的话。她也懒得再动嘴皮子,二话不说冲过去抽周安心大嘴巴子,一个比一个响。打得正得劲被苏太公拉了回来,又好一通训斥。他家苏一性子野,惯常就爱动粗,有时他便懊悔,小的时候不该拉着她练把式,好好毁了一姑娘家。嫁不出去,满镰刀湾招人笑话。她这粗蛮劲,连他这个做爷爷的也看不下去。他又想不通,借住几日算不得大事儿,到时还还回来,不过给周安良充个面子,她怎么就这么不依不饶?闹得邻里乡亲不和睦,忒不懂事!   周安良和周安心打小就是挨打的料,从来不敢还苏一的手。这回周安心被打,也只能气哼哼白挨这几巴掌。她又眼泪汪汪装可怜,冲苏太公撒娇,“太公你看苏一,你不管管么?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对你比之苏一又差什么?一院里十来年,跟亲人无异,偏她欺负我们,不过仗着自己有些身手!”   苏一跳着步子要越过苏太公去,“你再说,仔细你的皮!”   “苏一!”苏太公拦她下来,大觉伤他颜面又伤情面。   那厢周大娘狠叹了口气,“罢了,安良安心,把东西挪出来吧。”   苏一听这话甚好,便收了势。这边苏太公听着却不是滋味儿,他见不得,忙伸手去挡,“不必挪,这事儿我做得了主,就给安良做新房。横竖我乐意,别人说什么都无用。安良跟我孙儿一般无二,住几日无妨。今日我便定下这事儿来,往后谁都别再提!”   “爷爷!”   苏一再是说一不二态度坚决,也挡不住苏太公胳膊肘子往外拐。她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儿的,这事儿苏太公应下口来,她还真做不得主。却又咽不下这口气,索性一犟到底,“您要把正堂给周安良,就别要我这孙女儿了!”   “这是什么教养?”苏太公也生气起来,吹胡子瞪眼,“怎就这般不让人安生?原没多大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就满意了。到头来人也都说你,说你小鸡肚肠!你爹娘那般仗义的人,怎生出你这么个事事算计,心眼比针眼儿还小的?!”   “不知道谁算计来!”苏一竟没算到苏太公会如此,也委屈得一眼里攒泪。却又是不愿低头的,跺脚进了东偏屋,要收拾了东西走人。那东偏屋又哪里还有她的东西,尽数换成了苏太公的。她又抹泪,翻箱倒柜地找了家里的地契房契,揣兜里出来,“我衣衫包裹呢?”   周大娘看苏一和苏太公闹开了,心下又不忍,忙上来拉苏一,“可别闹了,这大晚上你往哪里去?黑灯瞎火不说,天儿也是要上冻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不安全。恐遇着坏人或冻出了病,又要遭罪。”   苏一撩开她的手,“大娘但凡真顾念我和爷爷的感情,断然不会挖空心思要这房子,坏我和爷爷。这番你们且得愿了,我便看着,你们如何说话算话呢!”抽了下鼻子又问:“我东西在何处?”   周大娘还要再劝,苏太公出声儿,“要走便让她走,教出这么个孙女,是我的无能。小气刻薄不说,还忤逆不孝!放眼整个镰刀湾,哪家的姑娘敢跟她亲祖父这么杠着来?听话还来不及,没有跳脚唱反调的!算我惯坏的,这回就让她出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再回来!”   “您且放心,出去我便不回来了!”苏一仍是犟嘴,自往东偏屋里去。到了那边儿,原以为该腾出间房来给她住着,却不成想,她要与周大娘同挤一间,而周安心早把周安良腾出来那间占了。她又在心里骂了百八十遍不要脸,把周安心的衣裳鞋袜尽数抱到院子里摔在地上。   泄完愤,拎了包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周大娘两面为难,问苏太公,“真让一一这么走?她一个女孩子家,遇着事可怎么是好?”   苏太公仍在气头上,摆手进东屋,“她那身手和脾气,能吃什么亏?让她走,谁也不许去找。这样儿的性子,不压一压,谁敢娶她?”   那边周安心和周安良得意,周安心过来拉着周大娘的胳膊,“娘你别管,苏一她活该,迟早该有这么一天。”   “这话不该说。”周大娘打一下她的手,“不过,让她长长记性也好,确是太粗蛮了些,女儿家不该这个样子。赶紧把你东西收拾了,咱进屋去,待会儿叫太公咱们一处吃饭。太公帮了咱们大忙,咱们不能不知恩。”   “省得。”周安心去拾自己的衣裳,“要不是苏一,咱们也不必一直两屋里吃饭。她走了正好,咱们一家亲。”   周大娘出了口气,也不念着苏一了。照理说她走了是好,那丫头心思多,一直挑得家里不得安宁。若不是念着恩情,她也不必一直哄着捧着那丫头。这会儿她周家扬眉吐气,得了太守家的三小姐,心境上有了变化,大不愿意再低着头。   +++   苏一无处可去,逛了一晚夜市,摊位上吃了碗馄饨,身上荷包也见了底儿。   溜达着逛到陶家金银铺,她便曲着身子抱包裹在门前坐下。下头石板阴凉,蹿了一身的寒气。她便靠着门墙,歪头远远瞧那半明半暗的街景。头上挂一轮毛月亮,散了一圈白环。她又想起谚语来,嘀咕了打发时间,说什么“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这入冬的时节极冷,寒风刮在脸上,拉皮子。她又把脸埋在包裹里,缩起身子取暖,却并无大用。扛了一个半时辰,正到子时的时候,竟也累到在这冷飕飕的寒风里眯了一阵。   迷迷蒙蒙中有人戳她肩窝,她便仰起头来叫师哥,问:“开铺子了么?”看清时,却不是他师哥陶小祝。师哥没生得这么好,粉面朱唇,一对桃花眼儿。   苏一认出是那侍卫小白,定了睛子再看,他身后还站了两人,红衣扣弯刀,气势凛凛。她想起那晚被擒的事情来,有些生怕,忙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扶着门框敛起下巴,“你们……有何事?”   小白看她惊慌,手摸门框藏了半张脸的样子实在好笑,却也不逗她,只问:“这么冷的天儿,深更半夜的,有家不回,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一嘟哝,“被赶出来,没家可回了,可不就在这里?”   他意想细问,听到身后有人扣了刀鞘,噔地一声响,念起时间不对。因而也不问了,上了手去拉她,牵了与他们一道儿走,“既无家可归,跟我们走。”   “去哪里?”苏一一慌,已叫他拽出了三五十步。   “吃些热的暖暖身子,找个地方安置你睡觉。你这小身板,在这冬夜里扛寒风,也真是够能耐的。”   小白拉了她到一酒馆,撂她下来与另外两人坐着,自个儿外头买小食去了。苏一收胸弓腰坐在长凳上,低着头不说话。摸了摸长凳面儿,撑了身子起来要溜,忽听其中一人说:“小白去去就来,你这会儿走,我们怎么交代?”   “哦……”苏一又坐下,开始无意识地抖大腿儿。   三人不说话,气氛比照外头的空气还冷百倍。苏一抱着包裹,腿抖得不受控,咬唇不出声儿。酒家烫好了酒送上来,对面的人给她倒一盅,她端起来就吃尽了。身子刚暖了些,小白从外头回来。手里拿了许多吃食,旋煎羊白肠、鲊脯、姜豉、抹脏、滴酥水晶鲙……都是南大街冬季夜市里最有名的吃食。   他坐下吃口酒,搓了搓手开始絮叨,整个气氛又不一样了。他问苏一,“说说吧,怎么无家可归了?”   苏一嚼着鲊脯,转头看小白。别说在他们这些冷森森的人面前说不出冤屈来,在寻常人面前也要思量一二才能说呢。家事不外扬,也算一桩传统了。她摇了头不说,小白也便禁口不问了。他又去撩拨对面两个面生寒意的,“待会你们两个,谁带她回去过一宿?”   原好心也有不问缘由的,苏一忙放下筷子摆手,“不必不必,吃了你们的东西已是不该了。”   小白不理这话,但说:“我是住王府里的,不好安置你。咱们韩总管宅邸甚大,就他一人住着,你随他去。住一晚不打紧,他虽不言不语,心却是热的。”说罢看向对面毫无面部表情的韩肃,“是吧,韩总管?”   韩肃只是吃酒,“她一个女儿家,恐不方便。”   “你那宅子里院子不少,随意找一间把她歇一歇,有什么不便?都是老熟人,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小白给他斟酒。   韩肃抬头看向他,“什么时候的老熟人?”   小白收回酒壶,打了个响指,“早前她从咱们王府抄道儿,叫咱们捉了,你还试了她筋骨,忘了不成?怕她扯谎掩盖,你还叫我跟了她到家,次日又到的铺子里探了虚实。那日因公,我损了银簪玉玦的钱,忘了问你要了,你可得还我。”   韩肃点头,“那确是老熟人了。”   苏一记不清他们谁是谁个,总归都穿差不多的衣裳,红衣绣金线,腰间别把弯刀。她转眼瞧那韩肃,确是那晚的头头儿。眉梢似剑,冷颜冷面。她又摆手,“不必为难,我随意熬过这一夜。”   “过去也没什么,住一晚罢了。”韩肃话少,每说出来却又都不容人驳他。苏一有些不知所措,再转头瞧向小白,他脸上已吃酒吃出了红意,飘着两朵粉云一般,衬得脸色极为好看。他拍拍苏一的肩膀,打了个嗝,“帮你安排下了。”又说:“今儿得亏我换了勤过来寻摸吃的,否则你要挨冻一夜。得亏我,是以片子坊吃茶,要请我两顿。”   苏一挠额,“还是不麻烦了吧……”   “已经麻烦了。”韩肃瞧她一眼,再无话。   是以,苏一只能随他回去歇了这一夜。   招待的又是软被香褥,府邸上也没公鸡打鸣,这一睡便是五个时辰,醒来时天儿已近晌午。她跳着脚儿套衣衫,开了门有身着青衫背褙的女孩子打水来服侍她洗脸。这可生受不起,苏一忙接了铜盆巾子,自己抹洗了一番,又照常绾起简单发髻来。   要走也该辞了客人,她问那女孩子,“韩总管王府里去了罢?”   女孩子摇头,“这一日休息,在家呢。”   原想着不在也便不辞了,这会儿在,却也不想当面辞去。她有自知之明,不能睡了人家房舍一夜再白占了人家时间,惹人生厌。谁记得她是谁,权做个要饭的一样发一回善心罢了。因叫那女孩子若他问起来便回句话说她走了,若不问也便罢了。如此,自己先抱包裹跑了。   出了府邸角门,大舒了口气。瞧着今日出了日头,明白透红的一轮,正悬在当头上,再急也不成了,横竖都要挨师父的骂。她动身要走,瞧见大门里又出来一人。那人一身淡灰深缘儿衣袍,外头披着月白大氅,领沿儿上密密的白兔毛托着一张如画如刻般的脸。日头洒下的光晕在他身上笼了层金边,贵不可言的视感。   苏一觉得小白生得好,这人却比小白生得还好,只年岁大了些。没有生嫩气,素淡却矜贵。她又心生感慨,念叨着什么人与什么人来往,想起一句诗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不知称不称这意思,瞎念叨念叨罢了。在她那一方天地里,哪里能见着这些人物。周安良那样儿的拎过来,提鞋也不配!   她兀自瞧着人发痴,那人却已到了她面前,开口问了句:“昨儿借宿在此的姑娘罢?”   那声音带着空阔辽远之意在她耳朵弹开,苏一醒了神,要抬手擦口水,先问一句:“你与我说话?”问罢自觉此番样子过没出息,忙又跟一句,“是了。”   “难得在韩肃府上见着外来的姑娘,一道儿走吧。”他说着话,平稳地迈开步子。   苏一竟不觉得他生分,不自觉地跟着他,“爷是韩总管好友?”   “算是吧,偶来他府上转转。”   他走路的姿势也是极好看的,步法匀称。苏一跟在他身侧,那曳曳的大氅不时扫到她胳膊。天气清寒,她把双手往袖子里缩。这位爷瞧见了,从大氅里伸出手来,把手炉给她,“拿着用。”   “不必。”苏一抽出手来摆动,恰好被他塞进了手里,便也只好抱着了。她心里生暖,越发觉得他是好人。   这位爷瞧着贵气,却又不倨傲,一路上走着与她说话,哪哪都好。他问起昨晚的事情,她也不顾忌地说了,又问他,“我真如爷爷嘴里说的那般,粗蛮小气么?”   “这事儿不好评判,但看你那位周大娘什么心思。若真是借几日,也无妨。怕只怕心思不限此,占了便不还了,叫人气不顺。”   苏一抱着手炉,歪头仰着看他,“周大娘倒没什么,只是我不放心那周安良和他那个妹妹。依我的了解,占了必不会想还的。又不知沈家三小姐什么脾性,若是沆瀣一气,我和爷爷还吃那哑巴亏不吃?到时周大娘再拿情义的话来哄骗我爷爷,怎么了局?难道我家的东西,最后要改了姓周?”   他身直面淡地迈着步子,“你将房契拿出来,别易了手到时没了依据。先这么僵着,得需叫你爷爷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有他后悔,才好办事儿。到时到衙门里击鼓告状,就说他周家霸占家宅,必是能定罪的。若你爷爷护他,这事儿就告不成,是以需得他心生懊悔。若你的推测不对,他们真就借了几日便归还了,你还回去,好声好气儿道个歉,仍是一院里相处。”   这话甚和苏一的心意,原她也是这般打算,只是还没想明了。经他这么一说,便通透了。她要谢他,借口又问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他忽停下步子来,转身正对她,说:“我到了。”   到了……   苏一转头去瞧,却是惊了一跳,面儿也呆了。不知不觉,她怎么竟跟着他走到咸安王府的大门前了?!   ☆、分歧   苏一对这王府心里有阴影,避之不及。筛了下腿下意识要跑,却还稳着神思道了句,“民女不识王爷真身,冒犯了。”话一说完,捎着动作一扭身儿跑了个没影。   这人果也是她说的那个,咸安王府的王爷许砚。瞧她那般神态撒奔而去,不知其因,暗自一笑,置之一边自顾回府罢了。踩脚上了阶矶,大氅垂摆覆地曳曳而动,云纹压的边摆清晰可见。   +++   陶家金银铺今日颇为冷清,只有陶小祝一人守着店面子。午后阳光打进铺子来,铺了槛内三尺亮白。他正有些打盹,忽见得苏一风风火火进了铺子,惊得一个激灵把困意打消了大半。   苏一风风火火也是常有的事儿,今日却又不知为何。但见她停在桌边儿撑手大喘气儿,腕上还挂着包裹,陶小祝起身过去,手里甩着腰上皂绦把玩,“半日不见人影,躲哪偷懒去了?需得告诉你,这要扣工钱。”说罢瞧见她身前的手炉,伸手拿了过来细瞧,“这么个精致的玩意儿,你哪儿来的?掐丝珐琅,勾莲八瓣,一瞧就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物件儿。”   “坏了,跑太急忘还了。”苏一抬手捂住突跳的心脏,直起身子夺过那手炉来,自顾嘀咕,“不成,我得还回去。”但走两步又停住,仍是嘀咕,“不成,我去了也见不着,还给谁去?保不齐还是被撵出来,当个要饭碰瓷儿的。”   “你嘀嘀咕咕说的什么?半日不见,鬼鬼叨叨的。”陶小祝敲她脑壳,把手里甩的皂绦撂下,靠到桌沿儿上双手抱胸。   苏一这厢回了神儿,侧目看他,声气幽幽道:“这东西是咸安王爷的,我忘还了……”   青天白日的说这等笑话,陶小祝稍许一愣,嗤笑两声儿,站直身子,“咸安王爷给你东西?我瞧你是癔症犯了。这半日哪里去了?难不成便是去哪个大户人家偷的这个?小心人报官抓你,衙门的人来了,你师哥我也保不住你。”   “真是咸安王爷的,他还与我说了一路的闲话。”苏一抱住手炉,说得诚恳,“可怜我手冷给的我这个,我将他送到王府门口,他说到家了,那不是咸安王爷还能是谁?”   “入咸安王府的就是咸安王爷?”陶小祝懒得理她,回了身去做錾刻,“咸安王府门上住着多少人,侍卫、奴仆、清客,如何能断定那人就是咸安王爷?你瞧他气度不似下人,保不齐就是门上清客,咸安王爷的谋士好友。”   陶小祝一向自诩聪明,论起事来总有条框,在理有据。苏一经他这么一说,倒也觉得自己一时心急,怕是给人安错了名头。现下便不知那人是谁了,这手炉更是无处还去。索性自己先收下,兴许哪一日还能碰上,她再物归原主不迟。   按下这事儿,好生收起那掐丝珐琅手炉和自己的包裹,苏一才念起今日迟到恐被骂的事情。转头四处瞧瞧,不见陶师傅的影子。她往上捋了捋琵琶袖,开始洒扫整理铺子,问陶小祝,“师父今日又没来么?”   陶小祝撅根竹条扫帚上的尖尖儿涮了做牙签儿,搁嘴里剔两下,“沈家那单子物件儿多,他需得闭门不出,在二月初十前把那些个赶出来。因铺子交给了我,我在这边儿接些小活。手上闲的,也帮着做几样。说到这个我还提醒你,昨儿你接的王府侍卫那璎珞,好生做做。但有不顺手的地方,找我来问。头一回接单,别做杂了,坏自己名声,往后我爹越发不叫你碰了。”   “我省得。”苏一擦完柜台去后头泼水,回来了又问陶小祝,“既然师父不在,这里便是师哥你做主了。你瞧我是被赶出来了,没地儿落脚,能不能晚上就让我睡铺子里,权当看门了。”   “被赶出来了?”陶小祝吐了那根竹枝尖儿抬头,“敢情你挎那包袱是不打算回家去了?家里只有太公,你也放得下这颗心,倒是遇着什么不能忍的事儿了?”   苏一去自己小工桌边儿坐下,把周安良要成亲占正堂的话尽数说了。后来又是怎么闹将起来,怎么离得家,一五一十,不虚半个字儿。陶小祝一边儿竖耳听着,一边儿捏着石錾在金面上錾花儿,听罢说:“你也是小气的,不过借住几日,有什么要紧?你们一院里相处十来年,还计较这些个?忒见外。那沈家三小姐确是金身娇贵的,周家想顾全她的面子,自在情理之中。”   苏一嗤他一声,不与他争论,只问:“铺子让住不让住?”   “不让住你睡大街去?”陶小祝瞪她,“你又能住到几时?瞎闹腾,过了年十八了,还这么不叫人省心。你瞧着吧,到头来还得是你灰溜溜地回去,何苦来?和气伤了,旁的也是一样没能捞着,傻不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人家还记着你的恩呢。”   “你对周家了解几分?”苏一按手在桌面儿上。   “我自是没你了解。”陶小祝干活专得仔细,“也尽数听你说那周安良如何如何混账了。安心我见得多,瞧着不错,乖巧懂事,温柔贤淑。她娘不是常在街北卖豆腐,你也常去的,没听你说过她的不是。这样瞧下来,坏是不坏,不知你为的什么伤这和气。”   苏一咽了两口气,低头歪脑做璎珞。图案样式都是陶师傅传下来的,挑拣几样凑到一处,完个成品,不出挑也见不出多别致。大抵世面上的首饰也都这样,没什么新奇。都学下了,苏一常觉无趣,却也不敢擅自改了老祖宗传下的手艺。况她还没真给人做过什么,需得安分踏实才能不出差错。   撂了一阵,她忽又接起陶小祝的话,“安心那般好,你娶了她便是。”   也不知世人都什么眼光,她爷爷苏太公吃周安良周安心两人嘴上那套,瞧着他俩甚好,也能睁眼瞎似地偏心。她瞧那两人不好,也是她的错,是她小气小鸡肚肠。陶小祝也是这般,瞧着甚好,究竟哪里甚好?横竖她是瞧不出来了。   陶小祝听她这家便多想了一层,却也不恼,和声和气地说:“我不过与你说了反话,你就这般吃味起来,没趣儿,还不许人跟你看法不一了?”   “我便是皇上,也不能不许世人看法皆与我一样,瞧你是想多了。”苏一缓声分辩,“那周安心是真中意你,你装聋作哑罢了。既觉得她好,娶了又有什么不可以?日后慢慢体会她的好处,受用的可是你呢。况师父日日催你,正好也堵了他的口。”   这话没听出不对味儿,陶小祝应了句“嫁娶随缘”,便撂开不提。   苏一专心做那小白要的璎珞,凑着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等物,勾串烫贴,好不细心。项上银圈亦是亲手所做,足做了月余方才做成。这月余时日,她便一直住在铺子里,也未见苏太公来瞧过一眼。   这番到了年下,再两日就是除夕,她又开始想家,却也不愿回去。周安心来瞧她那日正是除夕前一日,外头下了鹅毛大雪,簌簌的一天也未见停。她带了周大娘做的点心,麻薯团子蒸米糕。搁下伞见陶小祝不在店里,仍是阴阴阳阳的声口,“我替我娘和太公来瞧瞧你,看你可安好?”   “甚好,劳你跑这一趟儿。”苏一推了那点心不要,“你还带回去,生受不起。三五日吃点你家米粥青菜,也要正堂来还。若吃了这个,你们扒了我的皮也尝不起。这番我是穷得不见一扣儿,不必为我费心。”   周安心温软地笑,“你也别多想,若不是小老板在这儿,我也不给你送这个。”   话音刚落下,陶小祝从后头出来。见周安心来了,便招呼了坐下,与她一番细谈,望她劝了苏一回家,又说:“再这么僵下去,不知怎么收场。明日就是除夕,这时节她怎么好还一个人在铺子里?”   周安心面上为难,“小老板说的话我如何不知?倒不是我们不要她回,那里原来就是她的家,是她自个儿跟太公置气,如何也不回去。她在这铺子里月余时日,小老板难道没苦劝过?她听你不曾?”   陶小祝插手管事儿总是劲儿使错地方,苏一更是不愿听周安心那假言假语。她为的是博陶小祝对自己的好感,何曾真为她想过什么做过什么?苏一揣上璎珞,问陶小祝借了把油面黑伞,开门迈进雪里,留那两人在铺子里吃茶嗑瓜子儿。   外头雪下得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伞面上便积了厚厚一层。脚下雪深没过鞋帮子,好在这雪渣子不湿鞋袜,尚能留着些暖气。她原不想给侍卫小白送这璎珞,承望他再去铺子里,交于他便是,可他却一直不曾过去。拖了这两日,明儿就是除夕,不送不成了,方才携了送来。   一路走至咸安王府,立于巍峨门楼牌匾之下,总有些直不起腰的感觉。她在石狮子旁边跺脚,等着守门的小厮进去传话回来。天儿冷得要紧,一刻也是不想在外多待的。她御寒的棉衣又不多,这会儿不过是穿了件袄子棉裤,外头套着淡青褙子。   好容易等了小白出来,见他包得跟个团子一般,狐裘斗篷黑毛领儿,帽子戴起来遮去小半边儿脸。相较之,她已冻得嘴唇发紫,耳根通红。双手卷在袖子里握伞,缩起了整个身子。与小白招呼一声,她抽了一只出来去拿布包裹。手是冻麻了,连解包裹也不利索。小白索性连包裹全接下来,拉了她要进角门,让她吃碗茶再走,“这天寒地冻的,我怕你这么回去冻昏在路上,算我的不是。连件斗篷也不披,非得这个天儿送来?这么要紧也该早些。”   “我们这穷家小户的,哪里来的斗篷?皮啊裘啊,都是一样儿没有,见也不常见。这璎珞今日不送,明日便是除夕,哪里还有日子。一年到头不把活干完,来年没有好彩头。”苏一丢了伞拖住小白,“我就不进去了,好容易鼓足了勇气过来,站门外等一等尚且将就,进门就不必了。订金减了,您把余下的钱给我,我还回去,铺子里也笼着熏笼,暖一暖就好。”   “走罢。”小白哪里听她说什么,仍是拉了往里去,“你这番来是奔我的,没人拦你的道儿。”   苏一倒不怕谁再拦她的道儿,不过自觉身份卑微,不该往那王府里去。谁知这小白还与先前半夜拉了她去吃酒一样儿,愣是把她给牵进了王府。他住在前院儿里,并未过二道门,从角门进去也不甚远。他直把苏一拉到房门前,方才松了口气,抹额道:“瞧着身板不大,却是沉得紧。”   见已如此,苏一这才不再推托,也得空四下里看看。王府外头气派,里头的光景则是一等一的精致。回廊花窗,山石梅竹,闲闲的几处造景便可见一般。她立在小白房门外,但见他进屋脱下斗篷,挂去山水雕板木屏风上,又倒了茶小心端来予她吃。   苏一却并不吃,只握了杯子在手里暖着,仍是各处暗瞧。她是没见过世面的,自然样样儿稀奇。却又敛着神色,怕人瞧出她的小家子气来。   等暖好了手,她低头抿了两口茶,仍把茶杯还给小白,“这回我真要回去了。”   小白瞧她落了一身雪,又唤她等会,转身进屋拿了那屏风上的狐裘斗篷,出来予她披上。正系身前的碧绿宽锦带子,苏一忙扯了脱下来,送回他手里,“这又是做什么呢?我一女儿家,穿你的衣裳算怎么回事儿?这是万万使不得的,说出去了遭人诟病,没脸没面儿。倘或您真可怜我,想做些什么,不如……您打开那璎珞瞧瞧。若是满意的,照您说的那般,多赏我些银两,算我应得的。”   她是真个缺钱,从被赶出来当晚荷包就见了底儿,打那后都是借的陶小祝私房。年下里结的工钱还了,总还要想着往后的日子。   小白拧她不过,只好跟她结了首饰的钱,放她去了。回房后却兀自瞧那狐裘斗篷生笑,心里想着,竟也有姑娘不吃这一套的。   作者有话要说:  ~   ☆、再遇   半空的雪飘得越发稠密,经风一吹像泼的白面子,一股脑儿落在苏一发髻上,妆了一尊白头翁。   她攥着领口的衣衫,依着记性按原路出王府去,穿过两扇月洞门,到角门上。守门的小厮不在这里,她便小心着冲门上站着的侍卫躬了躬身,虾着身腰出角门去。   从铺子里拿的油面大黑伞原丢在府门前的石狮旁,这会儿却不见了踪迹。苏一沿着石狮下的圆石墩子打转,一脑门的糊涂账。这伞是铺子里的,让她师父知道她弄丢了,少不得要找她赔的。还打工钱里扣,她的工钱本也不多。   找了一阵无果,苏一立在王府前踟蹰。想上角门上问那两个侍卫去,又心有顾忌。不问,回去没法儿交代。偏还又怕府上的小厮回了这里,瞧她在府前瞎转,撵了她走,十分没面儿。这厢百般难为着,却忽见前日里那位从韩总管府上出来的爷,正从角门里出来。白裘斗篷迎风鼓开一面儿,他伸手掖住,另手执一把深棕皮纸伞,伞面上勾了零星竹叶儿。   侍卫抱拳行礼,道了声儿,“王爷。”   苏一不自觉地往那石狮后藏了半截身子,心道他竟然真是咸安王爷。可惜她今日没带手炉来,否则刚好还与他便是了。心下又想,此前觉得他亲切得很,这会儿与她便真的是云泥之别了。   他撑了伞慢慢往前走,斗篷边角荡出伞沿儿,沾染些雪意,却混做一体,瞧不出来。脚下踩过雪沫,咯咯吱吱地串响。这人在风雪里,也是一番好景象。   等他走了百十步,苏一才从石狮后出来,往王府但望两眼,只得舍了那油纸黑伞,拍拍身上的雪去了。这王府里头的人,谁能留她一柄旧伞?许是谁人路过捡了,王府里的人却也不该帮她看着,自也不会管这等子鸡毛轻重的小事儿。   苏一大体知道,咸安王爷也是原来京城里的十三王爷。早两年朝廷易了主,换他哥哥六王爷做了皇帝,他便被分封到了这渭州,做上了富贵闲王。这闲王又做得十分低调,从没见过有什么排场。原平头百姓都当他不出门,这会儿瞧着,竟是出门都与旁人无异,常常随从也不带一个,叫人辨不出身份罢了。   苏一跟在他后头,隔了三五十步的距离。倒不是做那多瞧王爷两眼的花痴事儿,只是想瞧瞧他往哪一处去。摸准儿地方,待会儿将手炉给他送过去,便是两不相欠。她若真拿了那手炉到王府门上去还,定然是会被当成别有用心之人轰出来的,也还不回去。   她兀自琢磨着这事儿,一步一紧地跟着。却是将将跟了一里的路程,就叫人瞧出了不轨,拎了出来。咸安王爷站在前头,回头瞧她,便说了句:“跟了一路了,有事近前来说吧。”   苏一微怔,腿下再生逃跑之意也是不能了。她便只好跟过去,到他伞沿边停下,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给王爷请安。”   “走吧,有话路上说。”咸安王爷往她身上遮过伞来,“那日说的事,可有眉目了?”   苏一受宠若惊,却不敢抬头瞧他,只道:“王爷您还记得我?”   “险些没认出来。”咸安王爷把伞又往她头上遮,自己身子便落了大半在外头,“你跟着我,难道不是想与我说这事儿?”   “不不不。”苏一不自觉微收了下胸,又低了半头,“我是想瞧你往哪里去,好把那日带走的手炉还您。一直不得还,我心里不踏实。那一日是我莽撞了……”   “那不值什么,你留着用吧。”若不提起,他早忘了这一宗,又说:“你和你爷爷的嫌隙,除了么?”   说起这事儿来有些感慨,苏一撂下两条胳膊在身侧,“还没呢,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去了。明儿除夕,怕是也得自个儿过。周大娘儿子和沈家三小姐的婚事,要到来年二月十五。眼下没有动静,我爷爷也没来看我,只能这么僵着。”   “如此……”咸安王爷低下头来,只瞧见她微带雪意的头顶和圆润的额头以及浓密纤长的睫毛,稍顿了一下说:“明儿你到我府上来,总比你一个人呆着好些。”   “王爷您这样儿客气,真是折煞民女了。”苏一忙出言推辞,“咱们就是平头小老百姓,怎好到您府上过年去,要折寿的。”   “也不是我客气。”咸安王爷收回目光,“这事儿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叫你生受这些日子。若害你除夕也一人冷凄凄地过,岂不是大罪过?大可不必推辞,明儿我找人接你去,你眼下住在哪一处?”   说到住哪一处,苏一才又回过神儿来。上回因与他说话一路走到了王府,忘了回铺子的事儿,这一回却又险些忘了。她抬头四处瞧瞧,恰是该左转的路口。也未想着他说的什么,便出了口道:“王爷,您要往哪儿去?我这里得左转。”   “左转是南大街……”咸安王爷出言顿住,停了步子,“我得右转,不能跟你一道儿了。”说罢把伞递给她,“赶紧回去吧,你穿的甚少。”   苏一又说要不用,那伞已经落在了她手里。而咸安王爷自抬手勾起帽子戴上,出了伞下往右边儿那巷子里去了。不消一会儿就没了身影,并未给她再说旁的话的机会。譬如,这伞又要怎么还。   苏一发怔,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皮纸黄伞,又低头把拳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她竟不知自己运气好起来也能这样儿,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刚才那人,可是这渭州城里最最金贵的人儿。寻常多被他瞧一眼都是造化,哪能敢想与他两回同路,说了家常,还拿了人家两个物件儿。   苏一木愣愣地回到陶家金银铺,收伞进屋,掸了伞面上的雪珠子就将伞抱在了怀里。找地方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才发觉陶小祝和周安心盯了她好些时候。   她停下动作,有些讪讪,冲陶小祝说:“我把铺子里的那把油纸大黑伞丢了,师哥你从我工钱里扣吧。”   “不是又拿回来一把,宝贝一样的,顶在铺子里用就是了。”陶小祝摸了把瓜子儿,捏一个往嘴里送,“瞧着比你丢的那把好,也不必从工钱里扣了。”   “那不行。”苏一回身去熏笼边坐下,双手覆上去取暖,“那是咸安王爷的东西,我得空要还回去的。”   周安心听说那伞是咸安王爷的东西,嘴里将将喝下的茶尽数给呛了出来。那活在他们这些人舌尖话头上的人,能给她苏一伞用?可见是浑说,壮一壮自个儿的面子罢了。只是这未免过荒唐了些,要说是王府侍卫的,还可将就信得。   陶小祝前儿就听说过这样的话,仍是嗑瓜子,全当她胡诌,说她,“你怕是魔怔了,需得找个大夫瞧瞧。前儿那手炉的正主还没寻到,又拿回把伞来,也说是王爷的。你不是给那侍卫送璎珞去了?是不是拿那把黑伞哄的人家这个,又怕我将这伞扣下,才慌说是王爷的。”   苏一手指摩挲熏笼的竹篾条儿,“随你怎么说,横竖这伞不能顶在店里就是了。”   那厢周安心擦了前襟下巴,清了清嗓子起来。她也没泼苏一冷水,想着不能显出刻薄来,招陶小老板生厌。只不过在心里暗嘲苏一一番,便与陶小祝辞过,说要回家帮她娘蒸馒头。转头又对苏一说:“东西我搁下了,明儿除夕你还是回家去吧,在外头犟着,叫太公担心。”   苏一侧目瞧她一眼,并不理她。陶小祝摇头叹气起身,送周安心出去,嘱咐她,“雪天路滑,仔细些。”   周安心听了这话受用,让陶小祝快回铺子里,自己撑伞去了。一路上只管暗自笑话苏一,想着到家怎么把她的境况说与苏太公和她娘听。   苏太公在家帮周大娘烧灶,手拉风箱,不时透过窗子往外头瞧上两眼。这会儿风雪仍大,呼呼在院子里打着卷儿,叫人看不清东西。忽见得门上旧毡帘儿动了一下,周安心弯身钻了进来。   他是惦记苏一的,因而伸头便问:“一一呢?”   周安心站门边儿上拍了身上粘的雪珠子,拍罢了过来桌边小杌上坐下,呵气暖手,“她不回来,我把娘做的点心给她留下了。”   “她怎么样?”周大娘手下揉着面,抬头问周安心,又叫她,“把手浸热水里烫烫。”   周安心起身去锅里舀热水,过屋角去倒在脸盆里,“她挺好,就是越发荒唐了。今儿她见我过去,出了铺子就送货去了。货是咸安王府一个侍卫定下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她却不知出去怎么就丢了陶家的伞,又拿回把更好的。娘和太公猜猜,她说那伞是谁给她的。”   苏太公站直了身子没出声儿,倒是周大娘猜了一句,“王府那位侍卫?”   “要是也就罢了。”周安心把手浸到热水里,“她说是咸安王爷的。原侍卫大小也是个官差,凭她苏一也攀不上,却回来说是王爷。说出去要叫人笑掉大牙,谁不说这人疯了?嫁不出去倒也没什么,拉王爷来垫面子,她也真敢,我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苏太公那侧站着嘶嘶出气,周大娘怔了怔,回头看他,“这孩子这是……”   周安心烫了手,拿了脸盆架子上的白巾子擦干,“娘你赶紧替她张罗张罗,找户人家嫁了,也了太公的心思。这样下去,还不知怎么样呢。太公,我下头说的您也别不爱听。就她苏一这样儿,也别挑那干净的了。丧了媳妇儿拖个娃的,都能考虑。若她还挑拣,怕是这辈子都难嫁出去,您心里必然不自在。”   ☆、血亲   周安心还没把擦完手的干巾子挂稳到架子上,便见得苏太公把风箱木把手往里一推,径直过来打了门上的旧毡帘出去了。周大娘嘴里一句“太公”尚未叫完,那毡帘已垂了下来,下摆扫了些雪渣子进来,灌进一阵寒气。   周大娘冲周安心瞅上一眼,知道她说那话怕是叫苏太公不高兴了。是以腾出手来,打帘子出去往东边儿的偏房去。眼下苏太公住在那一处,这番出去也自然回东偏屋了。   自打苏一走后,那东偏屋就一直冷锅冷灶没有生活气。锅口沿儿上起了白毛,灰尘落了一桌面。苏太公住在里间,也是时常无人收拾一把,凌乱得不成样子。他这会儿正坐在桌边的小杌上打火镰,嘴里叼着旱烟,面上瞧不出神色来。   周大娘打了帘子进屋,过来接下他手里的火石火镰,捏在手里替他打起来,“安心是个小孩子,嘴上没遮拦,说的话不中听,太公您别往心里去。一一样貌好,不过脾性暴躁些,没她说得那般不堪。她们是打小互看不顺,直冲惯了。我早与一一打过商量,要给她相个踏实能干疼媳妇儿的人。赶明儿安良成了亲,我手上清闲没了事儿,就给她张罗起来,不让您操心。”   说话间火石下的艾绒起了苗儿,周大娘捏了送到苏太公的烟锅脑子上。苏太公使劲吸了两口,烟锅脑里起了火星子,艾香和烟香便在这屋里散了开来。他又砸吧两口,才慢慢道:“是不中听……”却又不知怎么说下去,转了头看周大娘,“你回去吧,我吸了这杆烟出去会儿,不必备我的饭。”   周大娘寻思苏太公要出去,也只能是去南大街找苏一,因道:“太公可是要去找一一,不如我随你一道儿去,找了她回来,明儿一起过除夕。要不然这一年到头的,连个团圆也没有。”   “不必。”苏太公砸口旱烟,“安心过去也没能劝回来,想来她是不想见你们。好歹我也是她爷爷,她得听我两句言。我原打算让她自个儿在外想明白了再回来,事情便算过去了。谁知道她犟成这样,也只好我去请了。我知道安心那是小孩子家的话,不会放在心上,你也回去吧。”   苏太公再吸两口旱烟也便住了嘴,扣干净了还未燃尽的烟草渣儿,烟斗放到里屋木箱子上。他出来带周大娘出屋子,拦了她在家里,自个儿披了件粗布棉大褂,打伞往南大街上去了。   冬日里昼短,日头撑不上几个时辰就要下山。时至傍晚,雪小了许多,飘得零零星星。   陶小祝瞅着时辰差不多了,套上手套棉帽,嘱咐苏一自个儿小心着,便出了铺子回家。苏一从小桌边儿起身,送他到门上,让他路上小心,便要关门落锁。手扶着门扇儿还没闭起,就瞧见苏太公冒着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近了前。她遂停了动作,把门又推开了些。   苏太公到了门下收伞,一面抖落伞枝儿上的雪,一面说:“要关门了?”   许多日子未见,苏一瞧着苏太公是苍老了些。她语气便也硬不起来,软软应了句,“天儿黑了,该关门歇下了。明儿除夕,也不会有人上门来了。”侧身把他让进屋来,又问:“这风雪清寒的天气,您怎么过来了?”   “我不过来,叫你一个人在这里过除夕?”苏太公把伞放到门后,去到交椅边,撑着手把儿坐下。苏一过去给他倒茶,端起杯子往他手里递,“暖暖吧。”   待苏太公接下杯子,她到另一把交椅上坐下,低头抚着褙子上的鹅黄绣线,只是不说话,有股子别扭劲。苏太公边吃茶边瞧她,吃了两口方才问:“还生爷爷的气呢?”他是思忖了一路,想定了拉下老脸哄孙女儿来的,自然话头上也软许多。   “不敢。”苏一抬起头来,却把目光望向别处,“您说了,叫我想明白了再回去。这会儿,我还没想明白呢。”   苏太公只当她还在置气,搁下茶杯笑道:“爷爷说的那不过是气话,气消了,便算不得数了。你还随我回去,团团圆圆过个春节。那家里头,你周大娘蒸了许多馒头包子,各色馅儿的都有。也有你最爱吃的,豆沙馅儿……”   “我不吃她做的馒头。”苏一冷不丁地打断苏太公的话,一点儿情面也不讲,低下头来捏手指上翘起的肉刺儿,“您要我回去也成,把周安良撵回西偏屋就可以。那我便随您回去,饺子馒头一样儿不会缺了您的,我都会做,不需她周大娘。”   苏太公未说完的话噎在喉咙里,笑僵在嘴角。他吸气空嚼了几下腮帮子,好性儿被苏一整个冲没了。忽拍了一下交椅间的高腿方几,震得茶杯弹起,叮叮碰响。又站起了身子,冲苏一道:“你爷爷拉下脸子来求你,你也该收起性子认下这好来!这副模样你给我看?目无尊长,到底谁教的你这样儿?安心才说你空攀了人家王爷,我还思量着不能够。这会儿瞧着,你倒是能扯出那慌的!”   三番五次顶撞她爷爷,却也真个不是好事儿,说起来要叫人骂弯腰。可她不想委屈认了周安良那事儿,只能拧着性子。便只好猫着声儿,“爷爷您回去吧,我就是这样的人,横竖入不了你们的眼。我说什么做什么,没一样儿是你们瞧着好的。我这会儿便破罐破摔了,攀高枝儿也好扯谎也罢,您也别管我了。”   苏太公气得老血哽喉,到底压住了,指着苏一要断血亲,说:“从今儿你就不是我孙女儿了,我也不是你爷爷。我白养你这么多年,只当养条狗了!”养条狗还冲他摇尾巴呢,也不能这么不省心。   苏一吸了吸鼻子,眼眶里眼泪打转儿,“什么时候周安良把咱家正堂让出来,我便什么时候回去。”   “罢了,你也别回去了。”苏太公去到门边儿抄起伞,开门头也不回地去了。   苏一心里头生气,又是憋屈的,使劲儿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起袖子来抹眼泪。   一个晚上心里头攒着气,思量着接下来自己要面对多少事,便睡不下去。她到底是女儿家,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扛起事来便显得吃力,心头上像压个大石墩子。这会儿又没有一个人站她这边,连陶小祝也说她小气,对邻里乡亲不仗义。身后没有靠头,越想越是委屈。一直翻来覆去到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过好一阵儿,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外头有敲门声儿。心里想着不过是陶小祝过来拿东西,也不能有旁人了。披上袄子趿了鞋,随便拢了拢头发,到了门边儿开锁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却又不是陶小祝,而咸安王府的红衣侍卫。苏一愣着想了一会儿,方想起这人是那总管,叫韩肃的。   她自觉失态,忙把袄子穿好,让了他进来,“韩总管,您这是来定东西?您稍微等会子,我这刚起来,还没洗漱。蓬头垢面的不成体统,我马上就来。”说罢放了他在屋子,自己往后头洗漱去了。   韩肃跨过门槛便不再往里去,站直了身子在门边,望着门框里的一方街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听得苏一从后头出来,便转了身去。见她穿了件竖领大襟琵琶袖棉青袄,下面配一鹅黄间绿条儿蝙蝠纹马面裙,耳后编了几根小辫儿,粉面珠唇,真个儿算得上美人了。   他瞧得时间有些长,倒叫苏一不好意思起来,便低了低头问他,“您要点什么?”   韩肃坦然自若地收回直剌剌的目光,“王爷派我来接你到府上去,倒没别的事。”   “去王府?”苏一抬起头,忽也想起了昨儿与咸安王爷遇上,他是说了这么一宗,说要接她去王府过年去。但当时她打了岔儿,并未告诉他自己住在哪里,便也没把这事儿当回事。现在人都到了,她自然很是头懵。   韩肃却不容她多想,说了句:“走吧。”   苏一抬手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并不动步子,声音囫囵,“这个……那什么……会折寿的……”   韩肃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两回见过说话也都是冷冰冰的。这会儿仍是这个样子,说:“和小白是会折寿,但和王爷,我就不知道了。”   “嗯?”苏一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仰头望他。他却还是板着一张脸,像没说过那话一般,又说了遍,“跟我走吧。”怕她磨他功夫,便又补了两句,“王爷下的命令,你我都只有照遵的份儿。”   苏一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抿了抿唇,只好应了声,“是。”   跟他走了两步,想起之前拿的两个物件儿得带着去王府还了,遂又回去拿上手炉和皮纸伞,抱在怀里跟在他身边儿。一路上无话,只有脚下踩着雪面而发出的吱吱声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了,但文和这天气一样冷到掉渣渣   勤劳的小伙伴戳个收藏吧,或者撒花什么的~每天早上08:08:08都会有更新~   ☆、除夕   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日落时分。这一日雪住了,整日空中都挂着白惨惨的日头。这会儿偏了西,落入天际线以下,隐没了透着清冷的光线,暮色也就沉了下来。   倒不是苏一和韩肃路上用了多少时候,只不过她昨晚那一觉堪堪磨到临早才睡,又足睡了大半日,才会如此。若不是韩肃去敲门,兴许能睡过除夕也未可知。   这会儿苏一跟在韩肃身边心下里不安,想着不知到王府是个什么光景。那王爷怕她一人在铺子冷凄凄地过除夕,可接进王府来就有人一块儿过了么?跟谁呢?难道是跟王爷?这事儿不敢想,夭寿。   她在离王府大约十步的地方停了停步子,抬头看了两眼立在暮色中的宽大府门。门楣上挑着两盏红色西瓜灯,曳曳地散着红光。韩肃回头叫她一声,她方又跟上去,随他往角门上去。入了这角门便不得不谨小慎微,她低着头不言语,但可瞧见自己马面裙下露出的绛色鞋尖儿。   门上的侍卫向韩肃拱手,道一声,“韩总管。”   苏一低眉,随着韩肃要进去。却是刚迈开一小步,突有人拽住了她的袖褶儿,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苏一听出了是小白的声音,顿时觉得亲切许多。这王府里头,她最熟的也就是这小白了。因回头瞧他,小声儿道:“王爷叫我来的,我本不想来。”   小白一瞬无解,却也懒得理会这些个,只笑着说:“你先进去吧,我子时换勤,回头找你。”   “嗯。”苏一应了一声,忙转回头去,瞧见韩肃正停了步子看她,便又忙跟上去。   韩肃深知小白为人,仗着粉面桃花眼儿花丛里来花丛里去,浪得没边儿。但凡他瞧得上的姑娘,都有个好样貌,旁的他也不顾。对人贴心那也是实打实的,珠钗首饰也没少糟蹋。这会儿瞧上了金银铺这姑娘,少不得也要抽些功夫不几时地撩上一撩。然要说真心,还真没见他掏过。哪一日厌了,随意编个理由塞些银票子也就打发了。这是他小白的本事,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他原以为这姑娘必是小白的盘中扣肉,却不知怎么又与王爷牵上了关系,特特叫他接了来府上过年,着实令人费解。小白也便罢了,他是浪荡登徒子,见漂亮姑娘走不动道儿,这事儿不稀奇,然王爷可洁身自好得很呢。   苏一跟在他身后,自然不知他心腹里想的什么,只暗暗地使了余光瞧些旁侧景致。她跟着韩肃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入一穿堂,其后又是弯弯绕绕,终于到了一个院子前。   韩肃停下步子,单手背到身后,转身来看她,“王爷在里头,你进去吧。”   苏一微微踟蹰,随后冲他施了一礼,只得往院门边儿去。抬手捏上门环,到底是心慌,又回头求助似的朝韩肃望了一眼。韩肃也不知看不看懂她的难处,只冲她半抬胳膊,扬了扬手,那动作瞧着像鼓励的。苏一得了些底气,便冲他点了下头,以做受用的表示,手下把门环扣了下去。   韩肃却不知她点那头是何意,他的动作不过是告诉她快进去,他好交差走人。木了木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自己便回头去了。   这边儿院儿里的丫鬟来开门,瞧见苏一也不问什么,引了进去,“王爷在屋里,姑娘进来吧。”   “诶。”苏一把手炉和皮纸伞伞使劲往怀里抱了抱,多瞧了那素袄素裙的丫鬟两眼。这王府里便是丫鬟,穿的也比她好百倍。身上的料子映雪发亮,曳曳地空垂下来,边角绣了几朵绿萼梅花。   那丫鬟领她到正房门外,敲了下半开的门扇,通传道:“王爷,人到了。”   等里头人应了声儿,苏一抱着东西进去,透过镂花落地罩瞧见咸安王爷正盘腿坐在炕上,一身宝蓝云纹直裾,腰间系着螭纹羊脂白玉坠,浅清的穗子洒落下来。身前炕几上又摆了一盘棋,手指间捏了烤瓷黑子儿正落下去。没等苏一再挪脚,他就说:“进来吧。”   苏一绕过落地罩,给他施礼,“给王爷请安。”   “不必拘礼,坐吧。”咸安王爷从棋盘上收回手,定身看向她。   这王爷最是和善的,每回与他说起话来,原有的局促都会慢慢消掉。有时又能涛涛不绝,掏心掏肺地跟他说许多前身后世。因苏一松下了神经,望了望自己手里的东西,“这是昨儿和前些时候拿了王爷的东西,今儿民女都带来了。王爷放心,没碰坏一个角儿,还是原原本本的样子。”   这是最不值提的小事,他原也没放心上,因笑了一下,道:“劳你还惦记着,早说了不必。既带来了,放着吧。”   “诶。”苏一往旁侧方桌上搁下手炉和皮纸伞,叠起双手掖在小腹前,仍过来这侧。思忖了一下要坐到哪一处,最后挑了炕下一排玫瑰椅的最末一张椅子坐下。这儿离咸安王爷不甚近,却也能清楚仔细听得到他说什么。   她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了事叫人笑话,咸安王爷却还是笑她,那笑意直剌剌地挂在嘴角上,冲她说:“不必如此,过来陪我下棋吧。前两回路上闲谈,也未见你这般生分。礼数讲得重了,倒没了意思,叫你来过年也是委屈了你。”   “哦。”苏一闷声应一句,矮着身子到炕边去,心想王爷真真儿是最讲道理的好人。她往炕上挪,头一遍却坐滑了身子,一屁股跌坐在脚榻上。这事儿忒尴尬,她就势低下头去,脸蛋辣烫。   偏咸安王爷也不顾她面儿,轻轻地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起了身过来伸手要拉她,温声说:“小心点。”   苏一埋头坐在脚榻上,微掀眼睑瞧着身前的那只手,白净修长,骨节分明,腕处压着金线滚边儿的宝蓝袖口。她心里犹疑,抿唇半晌,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搁到他手心里。借他的力起来,脸上那辣辣的烫意却更重了些。然后她坐到炕上清嗓子,把那只被他捏过的手压在另一只手下头。   咸安王爷却并无异常,回到自己那处,侧身坐下来,伸手到炕几上捏棋子,问她:“会下棋么?”   “不会。”苏一嗓子发干,声音像从喉咙间挤出来一般,又说:“只会赶围棋儿。”   咸安王爷慢条斯理地捡棋子儿,“我兄弟姐妹多,小的时候常聚到一处也是赶围棋儿玩,输赢些零子儿。那时候较真儿,输得多了总有人要耍赖,时不时地闹起来。那时我六哥最喜欢欺负我,哄骗了我不少东西。后来大了些,被安排了先生,琴棋书画一样儿也不落下,也就慢慢不玩那个了。”   苏一坐直了身子,“王爷是金墙银瓦琉璃宫里长大的人儿,咱们比不得。从小也没学过一天琴棋书画,会的自然也都是常人都会的。再难些,我们便玩不上了。”   “那你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我今儿陪你赶围棋。”咸安王爷收罢了棋子儿,笑笑地看向她。   提起钱,苏一忍不住下扯嘴角,十二分的不情愿挂在脸上。却又不得不听人的命令,把腰间荷包里的铜板尽数倒了出来。一枚枚往炕几上摆了,很是留恋地说:“没有了……”   咸安王爷仔细瞧着她脸上的神色,嘴角挂着笑意,瞧一眼她身前炕几上的铜钱,道了句:“也够了。”   苏一心里暗自委屈,够是够了……   可输完她就没饭吃了……   ☆、对幺   赶围棋儿确如苏一所说,是个寻常人都会的玩意儿,不需什么经验技巧。不过捏两枚骰子,掷出点数来,依着点往前移棋子儿。谁先到头,这局便是做谁赢。纯是孩童间小赌小闹用的,大了也就没人再玩这个了,显得跌份儿。这里头凭的,便都是运气。今儿王爷却要与她玩这个,不过是凑着她不能琴棋书画来的。   他让丫鬟拿来两枚骰子,牛骨磨得方正,六面儿点着圆点儿,一点和四点两面儿点着红漆。苏一捏在手里的时候深吸气,她倒不想赢咸安王爷的钱,只承望能打个平手就成。输么,也是心里头不愿意的。哪知出师不利,第一局就败下阵来。抿着嘴唇把铜板摸一枚送到咸安王爷手中,心里直犯嘀咕。   她兀自吸气呼气,却总能掷出对幺(两个一点)来。而咸安王爷却正与她相反,双陆(两个六点)都是常有的。她有些挠头,铜板儿输一半了,再这么下去铁定得输个精光。因捏了那牛骨骰子细瞧,心下嘀咕——莫不是这东西叫这王爷做了手脚?   “就是寻常骰子。”咸安王爷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嘴角压着笑意,说:“掷吧。”   “哦……”苏一这会儿是输得心头生躁,也没了那心思时时矜着,索性也就放开了。她把骰子握在手心里吹了几口气,又双手对扣,摇了□□十来下,意念用了十二分,自觉达到顶峰的时候十分郑重地撒手撩开。那骰子便在炕几面上打转,悠悠缓缓地慢下速度。   苏一盯着那骰子猛瞧,心里嘀咕双陆,嘴上不自觉也就说了出来,模样也是认真极了。咸安王爷瞧她两眼,压着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他抬手遮一半儿,也落下目光到那骰子上。但见着慢慢停稳,定了眸子一瞧,直接笑了起来,乐不可支。起势起了那么些时候,掷出来的却还是对幺。   苏一仰面一阵哀嚎,覆了双手在脸上,把脸结结实实盖了个干净。她今儿这运气,怕是出去就能叫天上掉的石头给砸死。因搁下手来,无力地搭在腿上,转了眸子瞧咸安王爷,一脸的生无可恋。半晌,她嘀咕出一句,“能不笑了么?”   咸安王爷直身收了笑,“休息会儿吧。”说罢便吩咐丫鬟上晚膳。   等丫鬟在紫漆回纹雕花圆桌上布好菜,他下了炕对苏一说:“一道儿吃罢。”   苏一虽不知王府的礼数,但依自己心里想的,也不该和王爷一桌吃饭,自然是推辞。又说:“王爷您的善心民女领了,但一桌上吃饭实在不该。不若你叫那些姐姐们稍拣几样凑一盘子,让我一边儿吃罢。”她也是真的一天没进过食,饿得很。之于拿已经吃过做借口推辞,就不能了,那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咸安王爷这回也没强迫她,许是知道突突要求她把自己和他此类人等而待之实在是有些为难。因而吩咐丫鬟,但端了几盘精致可口的菜食,在炕上摆了与她吃。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开口便是。   苏一这会儿回了神,又开始敛着性子,对他百般谢恩。较真儿起来,这饭不是他这个做王爷的对自己的赏赐又是什么。先时她压根就没敢想过能和这做王爷的人一起过年,这会儿不仅在一处,更是赶了围棋,一屋里吃了饭。这事儿后想会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说出去别人定然仍说她是疯了,在不能有别的。   王府的吃食又与她平日吃的那些个不一样,有没吃过的,有吃过却不是平常吃的那一个味儿的。总归是,处处都能长点见识。即便是输光手里所有钱,这一趟王府也算是没白来的。心里这么想,饭后与咸安王爷赌起围棋来就更松快起来,也有些慢慢融进了这氛围里。   时间近了子时,苏一把手里的最后一枚铜板送到咸安王爷手里。收回手坐在炕上,理了理自个儿的裙面,有些讪讪,“没了。”   “荷包也算一局吧。”咸安王爷伸手拾棋盘上的棋子儿,一颗颗往旁侧喜鹊登枝白瓷棋桶里放,最是从容闲雅的模样,做的却是把人刮得一子儿不剩的事。   钱都输了,自己平日里裁个边角料儿就能做的荷包又算得了什么呢?苏一从腰上解了下来,压到炕几上,“这个不值什么钱……”   咸安只是轻笑,让她先投骰子。苏一也没了还能赢的心思,这局输得更为轻快。恭恭敬敬把荷包捧到咸安王爷手中,下唇咬着失了些微血色。外头响起三更天的梆子声儿,咸安王爷低手摆开身前的袍子,起了身道:“出去转转吧。”   “诶。”苏一伴着他起身。   又有丫鬟过来,拿了搁熏笼上熏过的斗篷与他披上。鼻子轻稍一嗅,便可闻得幽幽浅浅的苏合香。比不得人家金贵的人样样精细,苏一自顾对起袖子,双手互插到袖筒里取暖。那琵琶袖袖口窄了些,总不敢使太大力气。   咸安王爷回头望了她一眼,吩咐丫鬟,“找一件儿合适的斗篷,给苏姑娘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天什么的就是家里人多 抽不出很多时间码字~~   ☆、豪赌   丫鬟应了声儿退出屋子,到外头又携了一个,一道儿找了内院管家往库房去了。两道素色竖条儿般的身影,在染雪发亮的夜色中摇摇曳曳。   苏一陪咸安王爷站在月洞对鸟花窗前,瞧着院中景致。借着院角上挑出的一盏羊角灯,能看见枝丫虬曲的腊梅。衬在雪景上,隐隐瞧得见星星点点的蜡黄。富贵人家的生活她们穷人很难想象,这会儿经历的每一桩每一件儿都能拿回家说上个一二时辰。然而,现在是没人听她说这些的,包括她师哥陶小祝。   丫鬟从库房回来,腕上挂了件葱绿的锦缎斗篷,内里衬着皮毛,又滚了一圈儿长毛帽沿儿。仍是在熏笼上熏过,暖了通透,才拿过这边儿来给苏一披上。苏一伸手接下来,并不要她们服侍。把厚重的斗篷披到身上,温香一瞬便笼住了整个人。她给咸安王爷道谢,又接了丫鬟送上来的雕花铜手炉,跟着他出屋子。   这会儿又不走回廊了,直接下了正房前的阶矶。苏一跟在他身边儿,一路出院子。有那雪没扫过的地方,一路走过来便是四排整齐的脚印,咯咯吱吱的响声往人心窝里钻。这样的景致,与她这样的打扮,真的像是走在梦里踩在云头上。满空的烟火,点缀出一派浪漫景象。   咸安王爷问她,“可还要撑下去?”   苏一掖了掖斗篷对襟,知道他问的什么,因回:“这会儿便是我不想撑也不能回去了,一来正堂没还回来,我没那脸面儿。二来,爷爷昨儿去铺子里找我,说与我断绝关系,再不认我这个孙女儿了。我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没睡,心里头空落得很。有时又要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问题,弄得他们一个个儿都说我的不是。”说着踢掉鞋尖儿上立起的雪堆子,“再等两月吧,横竖爷爷不能真不要我。”   咸安王爷转头看她,“那会儿我给你出了主意,说起来我得为你这事儿负一半儿责任。旁的也帮不上,倘或有什么需要的,你到府上来说一声儿就是。能帮的,我必不会打背口。也不必觉得身后没有靠头,我姑且借你靠上一靠,也算不得大事儿。”   苏一低着头,自顾笑了一下,“王爷您真个儿是客气了,您与我说那些,我还没感谢您呢。原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入得了您的眼,您听我说家事给我出主意那是您仁善。我懂这个理儿,大不会赖上王爷您。便是不领我来过年,我也打心底里感激您呢。”   咸安王爷嘴角牵开一个弧度,心道这个姑娘不仅能逗趣儿,也是个懂事理的,算是没白帮。他原不过那一日瞧她在韩肃府上新鲜,顺道儿与她说了两句话,又顺便管了件闲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儿,过脑儿就给忘了。可前儿瞧见她,把这事儿又记了起来。因与他有关,总要惦记着眉目,便多问了两句。一回两回,这会儿便是真有心要管上一管了。心里想着不能自个儿兴起撂几句话儿,霍霍了人家姑娘,却又撒手不问了。   他自然不把这话儿说得清楚,只是道:“仁善也不该半吊子,这事儿我得瞧着你有了因果,方才安心。”   苏一颇为感动,只道这王爷果然是个菩萨心肠的,这么关心她这种小老百姓的困苦艰难。有了他这话儿,真觉得有了靠头一样,心里踏实,压着的石墩子也轻了不少,连喘气儿都轻快了。   两人这般在府上闲逛一圈儿,最后仍回到院子里。苏一随他要进正房,单脚踏上阶矶,问了句:“王爷不放烟花么?”   咸安王爷回头,“你要放?”   “过年……不……都该放么?”苏一犹犹疑疑道,揣测着难道这王爷不知道这习俗?就算不知道,别家放了一天的烟火,也该明白呀。   咸安王爷继续上阶矶,“原来是放的,只不过小的时候贪玩儿,叫鞭炮炸过眼睛,也就怕上这个了。你要是想放,我让下人给你拿一些。自个儿玩一阵子,我便不能陪你了。”   “不需王爷陪着,我拿了东西到别处放去。”苏一笑着道,面色微微欢喜。后拿手炉换了丫鬟给她拿来的烟火棒,又与咸安王爷打声儿招呼,也便撒开步子跑了去。斗篷经风一吹,在身后敞开葱绿大面儿,打了一个大翻儿,消失在院门外。咸安王爷自顾转身进屋,歪去了炕上休息。   而苏一握着一把烟火棒去找离咸安王爷院子尽可能远的地方,不知不觉便去到了二门上。她点着步子转身,遥遥望着自己来时的路,觉得已是够远了。正要停下,脚后却突然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便后仰了下去,慌得松手撒了一地的烟火棒。身子跌稳时,定睛一瞧,却是小白,正揽了她的腰俯面儿看她呢。   苏一定了定眸子,压下惊慌。但瞧见小白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儿,知道自己是叫他戏耍了。因动作利索地抬手钳上他的胳膊,借力一个旋身到他身后,把他擒在了手下。手上又使力往前一推,把小白撂翻在了雪地上。   小白坐在地上眨巴眼儿,愣了半晌才记起,她是有些拳脚功夫的……   苏一把他撂翻后也没顾他,自去弯腰捡她的烟火棒。小白呆木木地伸手捡了两根,起身来往她手里送,“你这个样子,半点亏也吃不得。”   “为什么要吃亏?”苏一抬眼看他,接下他手里的烟火棒。   这话问得叫人没法儿答,小白只顾拍屁股上的雪。拍干净了雪渣子直起身子来,“王爷为何叫你来府上陪他过年?”   苏一不想与他多说,抱了烟花棒过垂花门,“约摸着是瞧我可怜罢。”   “他如何知道你可怜?”小白却是追着她问。   苏一从袖里掏出火折子,吹出火苗儿来,“前儿路上遇到了,说了几句闲话。”   “王爷从不与人说闲话,你哄我罢?”小白抽了她手里一根烟火棒,借她手里火折子点了,仰头看着空中炸开七彩火花。   苏一也仰着头,“哄你作甚,不信你问王爷去。”   这话儿又是怼他了,他如何能问王爷去?他偏过头去瞧她,“你这番没那么拘着了,可是与王爷过了年,底气儿足了,就不把咱们这些做侍卫的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得对头,人不都这样么,欺软怕硬的。她这会儿是王爷请上门的客人,与王爷赶了围棋吃了年夜饭又逛了王府,难道还不许骄傲一下么?再者,面对小白这样轻薄她的侍卫,还能畏畏缩缩任尔戏弄么?   苏一认真地点了下头,愣是把小白给气笑了。   他陪她放了烟火,又要拉了她去玩儿。这大年夜,要守岁到天明,总不能以叫人打瞌睡的法子。寻常人都爱的,也不过就是在这节庆的日子里赌两回钱,放松放松筋骨。   苏一为难地拖住他,“别说我一个女孩家跟你们赌钱不合适,便是合适的,我也没钱了。才刚都叫王爷赢了精光,连荷包也输了。”   小白愕然,“你玩的什么?”   苏一讪讪,“赶围棋儿……”   小白:……   对于赶围棋儿把自己输个底儿掉这事儿,他小白不做评判,偏不依不饶地要拉了她去自己房里换衣服,说:“你跟我走,带你玩些好玩的。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横竖不要你掏钱,你怕什么?”   苏一一听这事儿使得,总不能一把不赢。她便不再推辞,麻利儿去小白房里换了套王府侍卫服。小白身量比她大些,穿着便有些不靠身儿,只能靠腰带束着。原先袍摆到小白靴子上沿儿,这会儿直接盖住了她的脚面儿上,略微显得滑稽。   这事儿也顾不得了,小白拉着她往侍卫值房里去,钻到几人堆里准备豪赌。苏一敛着性子不大出声,瞧着小白与这些侍卫们混扯,最后把人分做了两拨。一拨是她和小白,另一拨是其他人。   小白说:“你会玩赶围棋儿,那咱们便玩樗蒲,一个道理。赶围棋儿是掷的六面骰子,樗蒲是掷的五木,它们可以组成六种彩。全黑的称为‘卢’,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枭’或‘犊’,为杂彩。共有枭、卢、雉、犊、塞,这五种排列组合。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   苏一一面听着小白说话,一面捏起身前摆着的五个木头斫成的掷具。两头圆锐,中间儿平广,像压扁的杏仁儿。每一枚都有正反两面儿,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儿上画着牛犊,白面儿上画着野鸡。她看罢搁下掷具,冲小白说了句:“听不明白。”   小白结舌,顿了下道:“罢了,你只管掷五木便是。”   苏一摇头,“我今儿的运气怕是会把你输个精光。”   小白又结舌,“那你先看两局,我且与他们先玩着。待会儿你兴致起来了,就交由你来掷。”   苏一觉得如此算是稳妥,这才点下头来,点罢又扶了扶头上要盖到眉下的无翅黑纱帽。这帽子也大,不合她的脑袋。   随后小白与对面数人掷起五木,棋子儿在棋盘上来来回回。值房里回荡着齐整的声音——卢!卢!卢!雉!雉!雉!   两局后苏一看明白了些,轮到小白掷五木的时候也小声儿念叨,“卢……卢……卢……”   偏小白今儿也是个运气极差的,输了三五局后开始挠头,被人脚搭炕几围着喊:“给钱!给钱!”   小白给了钱望向苏一,略显无奈。苏一吞了口口水,豁出去一样捋起袖子,“罢了,我来试试吧。”   却没成想,这一试竟然没那么差的运气了。赢了四局后,她和小白士气大作,也不顾外头天色已是麻麻带亮,就快要天亮了。她和一伙儿侍卫一样眼冒火花,都精神得很。掷着五木叫着“卢”,想要什么有什么。对方输得挠头,便开始不大乐意掏腰包。   苏一和小白这会儿士气熊熊,也照头先对方的样子,直身站在炕上,左脚搭在炕几上,指着对面的人叫嚣:“掏钱!快掏钱!”   对面的侍卫个个儿摇头,正要掏钱,忽目光飘了一下值房的门,手从腰上滑下去,纷纷下炕叫:“王爷。”   “王爷什么王爷,今儿拿谁打马虎眼儿都没用,快给钱!”小白还是那副嚣张的样子,苏一也不忘附和,“就是,这招忒老!不顶用!”   “什么招忒老?不顶用?”有个声音接着苏一的话,悠悠缓缓地从门上传过来。   “就是……”苏一欲接话,却是话在舌尖儿上打了个转,又咕噜咽了回去。她转头一瞧,小白也不知何时下了炕行礼去了。唯留她一人,单腿独立在炕上,另一只仍搭在炕几上……   她的腿开始微微抽筋儿,从炕几上收下来,蹲身手扶炕面儿,慢慢爬下炕来,半躬身子朝咸安王爷拱手,“给……给王爷请安……”   刚刚说罢这话,头上乌纱帽往下一滑,盖住了眼儿……   作者有话要说:  走亲戚什么的最累了……   ☆、过渡   两眼一抹黑,外头什么也瞧不见。   跑到人家府上过年,还与人家侍卫混赌了半夜,总归是不好,显得颇没规矩。苏一在心里头预想了千万种可能,低着脑袋儿等着听王爷的示下。最后却是一个鼓囊囊的东西塞进了手心儿里,也不知是什么。她迟迟疑疑地握住,轻抿唇,不敢抬手去扶头上的乌纱帽。   待她接下那东西,咸安王爷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与平日里无异,说:“把才刚赢的钱收了,换下这身衣裳,我吩咐了韩肃,送你回家。”   “是……王爷……”苏一仍是毕恭毕敬地应,也不知这屋里是个怎样的光景。听着王爷这语气,倒像是没什么的。也不知那脸上挂的,又是什么神色。   等了些许时候,忽听得小白一声炸响,“快给钱!”   苏一被吓了一跳,手捂上胸口。心道应是王爷走了,这才抬起手来扶起帽子。但转了头往屋外瞧,窗洞中照进的光线晃了一下眼,外头白雪浮光,天色已是大明了。而她手里握着的,竟是自己昨儿输给了咸安王爷的那个荷包。黑布滚边儿已经磨得有些起丝儿,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大约也就是她昨儿输掉的钱。   这会儿回头一想,王爷昨儿脸上从没断过的笑意,顿时又变了种意味。她心里似是有只小猫在挠爪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到小白把最后一局赢的钱要来塞进她手里,才惹了她回神儿。   她跟一道儿玩了半夜的各位侍卫大哥辞了别,跟小白回去房里换衣裳。小白守在门外踱步子,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地打。熬了整整一宿,赌钱的时候不觉什么,这会儿闲了下来,瞌睡上脑儿,便有些睁不开眼睛。打一个哈欠汪半眼眶子的眼泪儿,任它自个儿再干了去。   小白是惯常换勤值班没个定点儿的,什么时候换勤下来便什么时候补觉,也都习惯了。苏一却不常这样儿,这会儿更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她耷拉着眼皮解扣子,拉了熏笼上的衣裳来穿。最后把斗篷披到身上,勾起风帽来盖在脑袋上。   推门出来,仍是掩着嘴打哈欠。小白往她面前凑过去,“我送你回去吧,也省了韩总管再跑一趟儿。我瞧你困得发昏,恐怠慢了他。”   苏一搁下手来,眼里蒙了一层水气,吸了吸鼻子,“你送最好了,我与他也不熟。昨儿过来,一路上半句话也没搭过。你送我,我还自在些。”   不亲近的时候,人与人之间总隔着到道瞧不见的屏障。而但凡撒开性子在一起做了些许事情,也就立马亲近了起来。经这一夜,苏一对小白便没了半点生分。再要敛着性子装的,也撑不过几句话儿的时间,便就破了功了。   小白去与韩肃打了声儿招呼,带了苏一出府,一路上闲话叨叨地把她送回了南大街的铺子上。应了那句俗语——“霜前冷雪后寒”,挨了一路的冻,困意消了大半儿。苏一留他在铺子里吃了两杯茶,笼起熏笼来暖了身子,闲话没个线索地瞎说。屋里暖烘烘的又催的人困意上来,苏一便打发了小白回去。   她把那件从王府穿出来的斗篷塞到他手里,“这是王府的东西,劳烦你给我带回去。”   小白并不乐意做这差事,把斗篷仍送回她手里,“这种东西王府里多得是,不在乎这一件儿两件儿的。王爷拿出来给你穿了,就没有再要回去的意思。你上过身的东西,再拿回王府去,承望给谁穿?也只能是白赏了府上的丫鬟婆子们。如何也不如你自个儿留下,承了王爷的这份恩情。还回去,那是伤王爷他老人家的面子。”   苏一低眉瞧了瞧那斗篷,心里念着小白说的话却也不错,遂迟疑了一下。她又抬起头来,看着小白道:“王爷他多大?怎么是老人家?”   小白不知她如何跳到了这话茬儿上,既问了,也就干脆回了句,“比你我大些,才过了这除夕,二十四了。”   苏一暗自掐了掐手指头,算了咸安王爷比她大六岁,嘴上说:“那也算不得老了。”   “是算不得老。”小白哼笑,“旁人十三四便娶媳妇儿了,他足比人晚了十个年头。这会儿仍是不急不躁的呢,也不知怎么个了局。他是这会儿没了爹娘看管,由着性子来罢了。你瞧京里大庆殿里坐的那位,也不提不管这事儿。”   “你又多大,你怎么不娶媳妇儿?”苏一歪头瞧他,大不愿意与他背地里说王爷的不是。   小白腰背一挺,“我二十,还小呢。”   苏一撇嘴,不再与他扯这些个,打发了他走人。把他送到铺子门上,嘱咐两句,自回来关门落锁睡觉。   这一觉睡得时间颇为长,足睡到了次日将近午时。苏一从床上摸索着爬起来,洗漱了一番绾起发髻,准备出去找些吃的。这会儿她是有钱的主,新年开了头的这几日,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她把赢了那些侍卫的银钱尽数掏出来,摆在高几上数了,收起一些。念着她那荷包里还有钱,又拿了荷包来看。拽了麻绳儿松开束口,但瞧见里头尽是白花花的银锞子,哪里还有什么铜钱?银锞子中间,又压着张纸条儿。   苏一伸手摸进去,抽出纸条来,瞧见上头写了三个字——压岁钱。她兀自瞧着那纸条儿生痴,嘴角儿挂着笑意。好一阵儿方才回了神,找了盒子小心把纸条装进去。心里自喜——这是咸安王爷的墨宝,留在手里是个念想,拿出去兜卖就是银两,横竖都是宝贝。   收起银钱宝贝,便是披了那件斗篷出去找吃的。这一个正月,也都是这么浑噩地过来的。铺子上不开业,她便没什么事儿。平常躲在铺子里依着熏笼做些针线,东拼西凑些料子做荷包。除了跟着陶师傅做首饰,她针线活计也是做得极好。心细到针脚上,做什么都像模像样,比铺子里卖的那些还精致许多,只不过贵重上不及别个,少了金银玛瑙那些个点饰。   熬过了这正月,也就开了春,铺子开门做生意,她又可以日日瞧见陶小祝,得一闲来无事动动嘴皮子说家常的人。陶师傅仍在家赶着沈家的那单生意,到了初九尽数做了出来,拿到店里点将一番。不缺不少,方才松下这口气。   初十一到,沈家那八字两撇胡管家带着一帮家丁提了银子来拿东西,一一过眼儿。挑不出毛病来,才把手里的银子付了,让家丁装了箱子,一排排地抱回家去。   苏一瞧着街道对面的一株柳树,柳枝儿上已经起了密密的苞芽。再有五日,周安良和那沈家三小姐,也就成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祝有情人的人情人节快乐( ′?`)   我选择在家吃狗粮~   ☆、后悔   沈家三小姐要下嫁穷秀才周安良,渭州城老少妇孺无人不知这事儿。正像那话本子里写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段才子佳人的佳话。自然,也有些嗤笑沈家三小姐脑袋挨门挤了的,断其日后必是受不了周家的苦,要哀哀怨怨回娘家的。要等周秀才考上进士,得个一官半职,还得有些时候呢。   镰刀湾的人对这事儿最是精心,一星儿的风吹草动也要扒听出十二分详情来。又有不少来套近乎的,帮着周大娘张罗周安良这层事情。一时间,苏家门庭若市。可在旁人嘴里,那可不说这是苏家了,都是奔着周家来的。   苏太公落了身份,周大娘又忙着婚礼诸事,他便是无人问顾了。白日里出去会棋友,吃喝随意,偶或牵几个孩童教些把式与人家。喝着下腿马步扎稳手打直,不免就想起苏一小时候。那会儿她身子板小,又无人精心照顾,瘦得像个白面猴儿,却楞是把他教的一样不落全学会了。练把式最是磨人的,她却没叫过一声儿苦。   终归是自己的亲孙女儿,有些日子不见,瞧什么都能想起她来。又惦念起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腿儿便不听使唤,就往南大街去。往往都是躲在金银铺对面儿的柳树后偷上几眼,瞧她甚好,便背手离去,嘴里伴脚下步子打着哼哼。   这一日是二月十四,密密下了三日的细雨停了下来。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尽,清早的日头便是一轮糊得出画的红墨团儿。   周家要忙的事还有许多,譬如祭拜礼、安庆礼,还要安床、等着收沈家抬来的嫁妆。安床也是选的二月十四,定的吉时是晌午时分。良辰吉日一到,便在新床上将被褥、床单铺了,再铺上龙凤被,撒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各式喜果。那抬床的人、铺床的人以及撒喜果儿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命人”,一点儿马虎不得。   苏太公识趣儿,早早起来洗头擦面儿出了门,不留在家里碍人手脚。他原也从没料理过这些事情,帮不上什么忙。他又是命数极差的,这会儿也老了,总杵在跟前不免叫人不喜。这事儿却也不是多心,要压了自个儿不当回事。只周安心那孩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捎带两句,那话里的意味儿,他还是能品得出来的。   他也是有脾气的人,心里头不免生气,却总叫周大娘那句“孩子不懂事儿,太公您别往心里去”给灭了火气。他又想,人家喜事当头,不好去搅和了,泯自个儿的良心,遂都暗暗受下。孩子不懂事是孩子的不是,他若与人家孩子计较个子丑寅卯来,就是他的不是。   出了家门,苏太公去离镰刀湾最近的街集上吃些粥粉油条,饱了去白水河边儿沿河遛步。消了食又练会儿把式,等来了老伙计,柳树下下棋打发时间。这会儿柳树抽了嫩芽儿,白桥嵌在密密织织的柳枝儿间,如笼了一层灰青色团雾。   棋下得累了,苏太公便和几个老伙计依着河边儿灰石栏杆坐下,一边抽旱烟一边儿闲唠呱儿。   他解了腰上烟斗,伸手进衣襟摸出纸包的烟草来,一面往烟锅脑子里装烟草一面说:“这会儿就快了,安良一成婚,把正堂还给我,我就立马去把一一叫回来。让她在外头受了那些委屈,我心里头也跟着难受。”   旁侧的老伙计嘴里叼着烟斗,使足了劲头打火镰儿,一说话烟锅脑子上下撬动,“就咱们老哥几个瞧着,倒不是一一受了委屈,受委屈的分明是你。自打一一住到了铺子里,谁像她那样儿关心过你一天儿?你别瞧周家媳妇儿跟你们住了十来年,就是二十三十来年,也不能拿你做爹待。你指望她和她那连韭菜麦苗儿都分不清的儿子,指望不上。”   苏太公把烧起的艾绒丢进烟锅脑子里,使劲儿吸了几口,“我也瞧出来了,是指望不上。周家媳妇儿还好些,她那两个孩子着实不成,满脑子的算盘珠子,什么都计较得清清楚楚,只管自个儿便利不便利。先头我还替他们开脱,说他们两个与我家一一不睦,都是小孩儿间的混闹。他们从小就被一一打,心里头不免生怨,我也怪一一的不是。这些日子瞧下来……”   他说到这住了口,心里顾念着背地里说周家是非总归不好。好歹一院里处了十来年的,因为人家儿子要成亲就给恼了,实为不大度。他手指夹着烟斗往嘴里搁,抽出青烟来,吐一口缭绕气。   老伙计也点着了烟锅脑子里的烟草,火星儿直跳,说:“你可想好了,打算什么时候要下来?”   “三日后沈家小姐回门,那一日就叫周家媳妇儿把安良的物件儿都挪出来,再久也不给拖了。”苏太公砸烟斗嘴儿,“原来想着多给他们住一月也无妨,没什么着急不着急的。横竖住哪里都是住,我不住正堂也使得。这会儿是不能了,我不能一直叫一一在外头住着。他们不把我当自己人,怕我这糟老头子冲撞了他们的喜气吉利,话里话外撵了我出来。我这厢,也就不能再拿他们做自己人。正堂借也借了,体面也有了,成亲后把房子还我,咱们还是周苏两家不相干,各过各日子。”   老伙计点头,“你自个儿想得明白就成,咱们外人不知内情,道不出一二来。”   苏太公与老伙计坐到晌午,分了头各自回家。他是无家可回的,周家还得定在这时辰上安床。他晃着步子往南大街上去,找了烧饼铺子吃了几块烧饼一碗白粥。吃得七八分饱,又去金银铺对面儿的柳树后头猫着,瞧上苏一一阵子。下晌仍是各处闲逛,到了日暮时分才往家里回。   西边儿云霞淡淡,在他屋前打了块亮影儿,移到屋顶后消了踪迹。他躲进东边儿屋里不出来,躺在床上翘着腿儿绕脚尖儿,嘴里哼哼些黄梅小调,唱什么《谁料皇榜中状元》。正哼得起劲儿,门板扣扣几声闷响,传来周大娘的声音,“太公,歇下了么?”   苏太公撑了身子起来,下床趿上鞋,道了声儿还没,“有话进屋里来说吧。”   周大娘打了帘子进了屋来,腕上挎着青黄旧竹篮儿,搁到床头小几上,“给您拿些吃的来,您在这儿吃吧,也省得出去了。”   苏太公瞧一眼周大娘端出的点心小菜,拉了一件儿棉大褂披上,“难为你有心,还给我送吃的。”   周大娘直起身来笑笑,“近来事多,没能照顾好太公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安良和安心又是不会说话儿的,也料不准哪一句就说得不合太公的心意,惹您不快,也不敢叫您一桌上吃饭了。我是习惯了那两个孩子的心直口快,其实心眼儿不坏的。”   苏太公拿起筷子叉了点心往嘴里送,“你也不必替他们开脱,这段日子我眼里瞧得明白,心里也通透。明儿安良成婚,正堂再许他住三日,等沈家小姐回门那一日,你还把安良的东西尽数搬出来,挪东边儿屋里去。我也不是恼他,只是一一得回家来,不能一直住陶家铺子里。”   周大娘唯唯应下,“都听太公的,待会儿我便去和安良打个商量。”   “你也别打商量了,告诉他知道就成。”苏太公低头吃饭,身上少了许多原先有的和善气。   房子是人家的,她周大娘没有说话的本钱,自然只能应下。与苏太公又客套了两句,回身打帘子出屋来。到了西边儿直冲周安心那间房里过去,倒了碗茶吃上两口,往床沿儿上坐了。   周安心在灯下染指甲,涂完了凤仙花汁儿正缠白片帛。见周大娘进来也不抬头,细心地在手指上打着绕儿,说:“哥是个有福气的,能娶到嫂子这样儿的人。您瞧她给我的这个花汁儿,染指甲十分好用。这是最后一晚,到明儿就更鲜正好看了。只是不知沈家嫁妆上为何会那么小气,只有些衣裳首饰和些生活里常用的东西。我常听别人说,大户人家嫁闺女,十里红妆,不是还要陪些田亩铺面儿庄子之类的?”   “就是陪了,也落不到你我的手里,那些契子能早早儿搬过来?”周大娘出声儿,“待会儿你去跟你哥说,正堂再用三日就要还给苏太公,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周安心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望向周大娘,“为何突而这么急?太公说什么了不是?”   “说了。”周大娘从床上起来,到这边桌旁坐下,“他说要把一一叫回来,不能一直让她住铺子里。你也知道,房子不还,一一是不会回来的。”   “她不回来不是正好吗?”周安心直起腰背,“没她在,咱们和和睦睦的。她一回来,样样都与咱们计较,闹得鸡犬不宁,又有什么好?太公他是哪根弦儿不对了,又要请了她回来祸祸咱们两家。那样儿泼悍的人,理应留了她在外头自生自灭才是。要了在家里,丢的也是他太公的脸面。”   ☆、嫁娶   周大娘戳一下周安心的额头,“一一是精明些,你却不该总这么刻薄她。话得说三分留七分,否则不定惹出什么祸来。咱们住着人家的屋子,便应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真惹恼了太公和一一,有什么好处?撵了咱们也未可知呢。”   周安心把右手伸给周大娘,“娘您小心这十来年,得什么好来了?吃的喝的,哪样儿不惦记他们?到头来呢,还不是借个正堂让哥哥成亲也不能。您念着十来年的恩情,把她当个姑奶奶般地待着,掏心掏肺不说,还要娶她做儿媳,可她拿您当什么呢?照您的法子,二十年的恩情也还清了。但凡她顾着您面子当您做长辈的,也不能回回当着您的面儿呲哒我和哥哥。再不好的,上手打的您也不是没瞧见。平日要不是有太公压一压,她不定怎么给我们罪受呢。您还偏护着她,好声好气儿去哄。今番哥哥娶了我嫂子,有了沈家做靠山,咱们还怕她什么?她就是看人下菜碟儿,欺负咱们孤儿寡母的没人撑腰。在陶老板和小老板面前儿,点头哈腰比那狗还殷勤呢。等明儿我做了铺子里的小老板娘,有她受的。”   在她说话的当口,周大娘把她右手的五个指甲都涂上了花汁儿,这会儿正缠片帛,“说这些做什么,谁家没有三两件儿委屈事儿。咱们住人家房子,还指望人把咱们当正主?那不敢,忒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我今儿跟你说,往后嘴上把把门儿,别什么话都圆筒倒豆子似地说出来。太公先头还说正堂给安良成亲后住上一个月,这会儿怎么突突只给三日了?我忖着,应是你说话不入他的心,他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周安心微瞪了一下眼,“咱们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哪里还不够?咱们拿他当一家人待着,他还不满足?哥哥这辈子就成这一回婚,自然要事事小心。多少些礼数下来,要的都是家庭和睦人口兴旺的好命人。他这样儿的,丧妻丧子绝了后的,自然不好什么事都瞧着,没得冲撞了吉利,我也是多想了一层罢了。这事儿料不准,总要防的。他难道不能体谅咱们,还要瞎生这个气?”   周大娘把她的手指都缠好,叹了口气,“罢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是管不了的。你去吧,跟你哥哥说上一声儿。也好叫他提早相告沈家小姐,别到时生什么乱子。待会压床的人来了,要与你哥一屋里睡觉,你不便往那屋里去,赶紧着吧。”   “省得。”周安心瞧了瞧自己缠着片帛的十根手指,见无不妥,便起了身往正堂里去。此时周安良正在灯下看书,一副刻苦不可多得的勤奋模样。正翻了一页儿书过去,瞧见周安心进来,便把书搁到了炕几上,问她:“还有什么事?”   周安心上炕坐到红锦鸳鸯戏水引枕上,手搭上炕沿儿,“娘让我来跟你说,这正堂只许你跟嫂子住三日。三日后你和嫂子回门,我和娘就得把这里的东西尽数挪出去。娘说了,告诉你知道,早早儿跟嫂子说一声,免得到时生出乱子。”   “这是什么话?”周安良皱眉,“早头那会儿还说一月,这会儿怎么就三日了?”   周安心另只手拿到眼前儿细看,“太公发的话,咱们能说什么?不若,你叫嫂子出些钱将这宅子买下,总归她嫁妆多,有的是钱。如此咱们也不需再看他们的脸子,最好。咱们也学他们的样子,施恩给两间住着,日日仰着下巴儿瞧他们。”   听下这话,周安良眉头深蹙,拧出个肉疙瘩。细思半晌,而后瞧向周安心,小着声儿道:“我与你说,你别叫娘知道。从跟曼柔议婚以来,我就没跟她说过这房子不是咱们的。原想着成亲后与她慢说,一月也够了。可眼下只有三日,怎么说?这太公也是,出尔反尔,做的这叫什么事儿?”   周安心先听这话惊讶她哥哥撒谎,转念一想又明白其中道理,遂也没什么大反应。她又想了想,看向周安良,“那哥哥你说,如何是好?”   周安良嘶嘶儿抽气,“你去跟娘说,叫她让太公再多匀几日。他原先说好的,这会儿突突改口,咱们没法儿处置。既已经借了,再多借几日又何妨?”   周安心收回炕沿儿上的手,搁到大腿上,“也别再叫娘去求他了,怕是没用。娘干多了这种事儿,我也瞧不下去。”想了想又说:“这么着吧,这事儿就交给我。你安心把嫂子娶进门,到时自然见分晓。”说罢也不让周安良再问她,叫他“也别再看了,歇几日无妨,横竖都能中进士”,说罢下炕出屋去了。   外头圆月当空,蒙着雾纱般的大大一轮,繁星密密坠成一片儿。周安心往东偏屋瞧了两眼,心里念叨,苏太公这会儿跟着苏一一块儿不仗义,难事当头上不给他们情面儿。这事儿要想法子,而这法子不论好坏,便全是他苏太公逼出来的。   她在心里思量了一个晚上,浅浅睡了两个时辰,天还没亮透,便叫周大娘叫了起来。忙活了这么些日子,今儿才正经地把喜事办上。家里请的大厨帮杂尽数都到了,摆下几十样儿菜色来烧热了锅灶。那红花细穗的花轿里的红烛已烧了干净,吹鼓手上门候着,只待一块儿到沈家大宅里带新娘子。   而那沈家大宅里,也是相似的一番光景。花簇灯笼挂了满府,下人们步子匆忙碎碎,不比周家那小家小院儿的不需撵路。三小姐出嫁这事儿是府上沈大奶奶一手料理的,并不见一星儿差错,桩桩件件儿都打理得甚为妥帖。沈夫人是落闲的,便不时拉着沈三小姐说些体己话。闺女要嫁人了,该嘱咐的一句也不能少,怕她做人媳妇儿受委屈。   沈三小姐曼柔今一夜里未睡几个时辰,四更的梆鼓一响,她就再没闭过眼。抽了枕边儿的白缎帕子绞手指,蜜蜜想着往后要与她的周郎双宿双/飞,何等快活自在。熬了许多日子,总算是见着头了。   沈夫人五更天的时候来敲门,进屋里来与她说话。沈曼柔掀了被子下床,披了件碎花蓝袄子与她炕上坐去。她给沈夫人斟茶,说:“女儿走了,往后不能孝敬娘了,娘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能有什么?”沈夫人伸了手去接沈曼柔递过来的黑瓷圆肚小杯儿,吃下半杯茶,往炕几上搁,“这家里除了你爹,无人能给我委屈受。倒是你,不听劝,要嫁入那样儿的人家,不知什么了局。”   沈曼柔一面吃茶一面盯着沈夫人小指上的玳瑁蓝珠护甲,嘴上徐徐吹了两口气儿,“安良对我好,娘您不必担心。这世上,除了爹和娘,就数他对我最好。他又是极为有才华的,定然不会让女儿受了委屈。等明儿考了状元,爹就不会这么瞧不上他了。”   “你是不知柴米油盐的日子是何罢了。”沈夫人叹气,“咱们拦不住,遂你的愿,往后是好是坏,都得你自个儿受着。你爹不给你田亩铺子,但凡生利的一样儿不许给你,你也别怨他。他是望你好,这会儿也是真生气呢。虽应下了婚事,到底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你眼下当那秀才是个宝贝,不知他日后会如何。你婆婆和你小姑,又是不是好相处。”   沈夫人絮叨说着,但瞧见沈曼柔脸上现了离神的表情,她知道这话儿又是废话了。她不去体验一番,永远不知人话里说的那是什么意思。索性也不说了,只道:“罢了,都这时候了,我也不再与你说这一宗了。我从自个儿的嫁妆里抽了一百两金子出来,与你带上。你好生收着,不得已万莫拿出来。嫁人就是过得人家的日子,没有自个儿贴补的道理。你若把钱都花光了,最后没了倚仗,怕是难熬。你爹放了话,婚后不准沈家接济你们度日,你心里要有考量。”   “嗯。”沈曼柔点头,敷衍般地应声儿,“娘我知道了。”   沈夫人摇头,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心里只想着周安良是如何如何好,其他的一概不顾。说起婆婆小姑如何,她只一句“安良会护我的”尽数堵了人家的话。她又是从小娇惯着养大的,也不知银子金子值什么。怕就怕婚后叫人掏空了,后悔都来不及。偏她这会儿听不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沈夫人不再费口舌,扬声儿叫丫鬟,“把梳头婆叫进来吧,给三姑娘上头。”   上头是个礼数,一面梳还要一面大声说喜辞——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都想留评骂周安心了【笑Cry   ☆、主客   砖垒的灶下火苗曳白尖儿,一勺油入了锅,滚出一道儿青烟来。八分熟的菜色入油里溜一圈便可出锅,装到盘子里青红好看。   苏太公在院里红布棚下吃酒席,与平常的老伙计们一桌上天南地北地聊天儿。席面上菜色换了几轮,到上鱼上汤的时候人已都吃得七八分饱,摸了摸肚子要走了。苏太公和几个老伙计背手出院子,打着伴儿到别处消食儿去。这会儿个个手里都捏了根竹篾子剔牙,说的闲话也是不着四六。   苏太公咬着竹篾子,甩着大袖儿走在人后。系在腰间的烟斗晃了几晃,入眼忽叫他想起来,那黑布袋子里烟草儿要见底了。余下还有小半日的光景,没有烟草怕是不能过活,因与老伙计招呼一声儿,折了身回家去取。   苏家院里来往客多,瞧见熟脸的少不得都要招呼一句。一路招呼到门前,挤过门槛儿进院子,苏太公便直往东偏屋里头去。家里装了烟草,还得寻他那些老伙计去。他推门入了灶房,又进里间,刚打了里间儿的帘子,便瞧见周安心正躬身站在他屋里木箱子前,手提了箱子盖儿,拉开两指宽的缝来。   恐是没想到苏太公突而又回来,周安心脸上蓦地怔了怔。到底脑子活跳些,神色一拂,忙松了手里的箱盖儿,讪讪道:“家里红毡不够了,待会引了嫂子进屋,怕不够到花桥前的,娘叫我来看太公这屋有没有。见太公不在,我便做主自个儿进来了。想着有也不能收在别处,只能在这箱子里。”   苏太公撂下帘子进去装烟草,一捏一撮儿装进随身的黑布袋儿里,“我一个糟老头子哪里来的红毡?这里没有,你往别家借借看吧。”   “诶,那不扰太公了。”周安心忙退身出屋子,到了外间灶房里抚了抚心口儿,暗自松了口气儿。   苏太公也未多想,在屋里头装了一袋子烟草,系到烟杆儿上打算出门。走到院儿里头,瞧见周安心正坐在正堂前的板凳上嗑瓜子儿。她装作无意地瞧了苏太公一眼,却正落在了太公眼里。心里头有些隐隐的不畅意,蓦地多心起刚才的事来,忙又回身推门进屋去了。   到屋里直奔床铺,扒开床头灰布枕套子,翻过枕瓤儿一瞧,原先缝在枕瓤儿上的同色补丁块儿已经拆线了,岔开一口。里头的房契地契,哪有还见踪迹。他慌得一口气险些没上得来,翻了翻白眼儿,好一会儿自个才振住。枕瓤儿拿在手里发抖,手指扣得布料嘶啦一声儿坏了个窟窿。   这样儿的事,是忍不下的。他捏着枕瓤重着力道打了帘子出去,到院里直冲正堂前坐着的周安心,把枕瓤儿摔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脑门儿心问:“周丫头,才刚你从我屋里拿走了什么?”   周安心叫他这气势吓得一愣,搁了手里的瓜子儿去盘子里,站起来拽了下褂角儿,“我去找红毡,没有找到,就出来了。别的什么也没拿,太公少了什么不是?”   “你还敢说你没拿!”苏太公气得手掐腰,气喘哼哼,胡须吹得一翘儿一翘儿的,“这宅子的房契和西郊三分农田的地契都不见了,你敢说你没拿!只有你一人进屋翻过我东西,没有旁人!今儿你好声好气儿把东西拿出来还我,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咱们仍一院里相处。如若不然,我们公堂上说话!”   周安心细瞧了瞧他的样子,又低眼睑看了下那补丁半拆的枕瓤,心道这苏太公不能说这谎话。因悠悠把目光转向他,软着声儿道:“横竖我没拿,您要告就去告啊。您可能忘了我哥哥今日娶的是谁,我也想看看,那衙门是替你主正义呢,还是替我伸冤屈。”   苏太公被她这话噎了一记,气得脑门冲血,从也没对谁这么生恨过。他咬紧后牙槽,捋了袖子要上去抽她大嘴巴子。习武之人,嘴上说不通的直接上手打,不信不能打得她叫祖宗!想是原来苏一打她打少了,十来年没教训得她正了心术!   却是那巴掌还没扬起来,就叫见势不对的周大娘扑过来拦了起势。她挡在周安心面前儿,瞧着苏太公急急道:“太公这是做什么?安心可是做什么事惹您生气?她便是有天大的不是,也请您消消气儿。今日是我儿大喜的日子,您别叫我面子上挂不住。旁人还未瞧出端倪来,有什么事咱这会儿屋里说去。算我求您的,太公。”   苏太公也是要面儿的人,便压下气来,应了周大娘的话,与她娘儿俩到东偏屋里说话。苏太公认定了周安心偷了他的房契地契,周安心咬了死口说没偷,她就是过来找红毡的!   周大娘不知其中曲折,但也不拆周安心的台,原她也没叫她过来找红毡。心里暗忖着,拉了周安心嘴上问:“你到底拿了没有?拿了就还给太公。”   “我真没拿。”周安心拧眉解释,又竖起三根手指来,“我在这里立个毒誓,我若真拿了,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毒誓发的不含糊,周大娘看她也不似说假话,只好又过来劝苏太公,说:“太公您再想想,是不是放在别处忘了,要不再找找?安心这孩子我了解,她能说出这样儿的话,必定是真没拿的。今儿又是安良成亲,您可否通融一下,先将这事儿搁一搁,等明儿再细说。”   苏太公背着手瞧了瞧周大娘,半晌松下口来,“那我就再卖你一个面子,明日你们定要给我个交代。今儿我要是没撞着,也不会白冤枉了周丫头。你们真要泯良心留下东西去,定然会遭报应的!”   “是是是。”周大娘捣蒜般地点头,又拉了周安心要给苏太公致歉。周安心拧着身子,大是不愿理的,说:“我致什么歉,我又没拿,是他冤枉的我。我心里也有气,谁管我委屈不委屈?”说罢置气,甩了门上帘子出去了。周大娘只好自个儿给苏太公赔了不是,百般地打着承诺哄了苏太公暂时压下性子来。   等她们出去,苏太公这厢自顾咽了咽气,到屋里又翻了一通,仍是没翻到地契房契。他认定了就是周安心拿的,心里想着明日一定要叫她吐出来。今儿闹起来整个镰刀湾都得知道,是以便饶她这一日安宁,明日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做了断。   他坐在床沿儿上哼哼出气,暗骂自个儿眼拙。一院里住了十来年,周家两兄妹什么为人,他愣是没瞧明白。等他把苏一撵了,才慢慢瞧出他们的嘴脸来。这会儿,已然算计到他头上来了。那是喂不熟的白眼儿狼,他白喂了这么多年。   那厢周安心出了东屋,仍去正堂前坐着嗑瓜子儿。抓了一把在手里,嗑出一个仁儿来丢两瓣瓜子壳。她在心里揣着这事儿,把苏太公才刚的面色语气说辞分析到细处,断定房契定是被苏太公弄丢了。如若不然,他何至于那般疾言厉色?她心里下了笃定,便觉这事儿大好。   等着周安良从沈府带了沈家三小姐回来,一应礼数都过,把人送入洞房。这会儿便是新娘子在新房里盖面儿等着,新郎要在宾客席间敬酒。周安良一身红袍,身上斜系着簇花红布带子,面色红润。人都夸他有本事有福气,再道一串儿前程定然无量的阿谀言辞。   周安心这番借空拉了他到西屋她的房里,小心关起门儿来,与他小声嘀咕,“今儿我原想翻了苏太公的房契出来,给你平了那麻烦事儿。可我没找到,叫他给堵住了。但事儿也不坏,探出了他将房契弄丢了。如此即便我没找到,他也没有,也就不必担心了。你只要对嫂子咬了死口,说这房子就是咱们的,他是借住的,大没有问题。他若闹起来,抓他见官去。咱们有沈家做倚仗,还怕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子?”   周安良听罢这话,会意下来,便顺水推舟没与沈曼柔再特特说这房子的事情,只让她当是他周家的。宾客间敬了酒,晚上又有闹洞房诸礼。周安良嘱咐了各位顾着沈曼柔的身份,倒也没大闹。等歇下的时候,还未到子时。   新房里燃着红烛,火苗儿曳曳晃了一个晚上,窗下生柔情。周安良和沈曼柔浓情蜜意地圆了房,折腾至后半夜。事罢,两人又躺在床上说甜腻话儿。许是忙了一日累了,周安良说不到半刻便睡着过去。沈曼柔也不扰他,满心里灌蜜地贴进他怀里,百样儿柔情。   她也眯着眼欲睡,却有一事儿不叫她称心,总也睡不着。原来那东偏屋里老有呼噜声儿,声音隔墙隔窗传过来虽已不大,却还是一阵儿赶一阵儿地扰得她心气浮躁。念着大婚头一夜不好说什么,没得婚后不顺,便也忍了下来,堪堪又琢磨了一夜。   次日天明,她早早儿起来洗漱穿戴妥当。发丝尽数梳了上去,绾一随云髻,用累丝金簪固了发髻,又配一金累丝带簪。身上大红宽袖对襟翟衣,额间贴一珍珠花钿儿。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家,自然也不做寻常人家的打扮。   等了周安良起来,她便去他怀里撒娇:“我昨儿一夜没睡,你倒是睡得很好。”   “为何不睡?”周安良抬手抚她鬓角,“我瞧瞧,可是累坏了。”   “自然是累得紧。”她依着周安良胸膛,慢慢说:“原先我在家里,一人儿住一个院子,清净得很。寻常除了家里姐妹来串门子,也没有旁人来打扰。昨儿一夜,那东偏屋里一直传出呼噜声儿,可是借助你家的那姓苏的太公?我想了一夜,不如咱们给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出去住。你家里,还有别的屋么?”   周安良想了想,“后头还有间草堂,原是放杂物的。收拾出来,倒也能住人。”   沈曼柔欢喜,“那我就当你准了,还是你最疼我,事事都依着我的喜好。”   “你是我的妻,我不依你的喜好依谁的?”周安良轻轻抚了抚沈曼柔的后背,在她额上印了一记吻。   沈曼柔嫁过来的时候,沈夫人念周家没有看门护院的,除给了两个随身服侍的丫鬟,还给她配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做家丁。想着有这几个撑着架势,怎么都不会受了委屈。   这新婚头一日,便就派上了用场。沈曼柔慢条斯理地叫了那两个到跟前,把了两锭银子,让把东屋里的老头儿撵去后头草堂里。也不必打什么招呼,直接拎了人和杂碎物件儿过去就成。   两个家丁应下口下来,照办了此事。干脆利落地挪了人和物件儿,全数搬去草堂里,又在草堂丢下两锭银子,说:“我家姑娘赏你的,好生收着吧,不必念她的恩德。”   念她的恩德?   苏太公万也没料到这一宗,原自己唯一可倚仗的身手,在沈家那两个家丁面前根本起不到半点儿作用。若是年轻的,他尚能对付一二,这会儿老了,自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这么被人强撵了出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昨日还有的气势,这会儿叫那沈家小姐灭的一星儿不剩。原来他还等着去与周大娘说房契的事儿,谁知直接等来了这一出。这会儿再要闹,文武都占不到上风了。   他形容狼狈,坐在草堂门槛上抽旱烟,面上瞧不出颜色,心里头却是与自己打着商量,想着要不一头撞死得了。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把家里唯一剩的一点儿家底也弄了干净,没脸活在这世上,也没有脸面再去见苏一。当初若不是他一门心思要帮周家,撵了苏一出去,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却又想着,死了也没脸面儿去见苏家列祖列宗,连苏一爹娘那处也没法交代。   犹豫了几日,只待摸个空子,要与周家那几个同归于尽。房契现今在周家手里,渭州太守是周家亲家。他打不过那两个家丁抢不来契子,再是击鼓告状的,也讨不得半点儿好处。一路思一路想,便只有同归于尽这一个法子。   周大娘却还来与他送吃的,絮絮叨叨地求他谅解,说:“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我做不得主,叫太公受这些委屈。太公要怪就怪我罢,是我的不是。沈家小姐是个娇气的人儿,挑剔了些,安良又护着,我一个老婆子,能说什么呢?太公您先在这草堂住些日子,我再想法子,与安良打个商量,把您还接回去。”   苏太公把瓷碗瓷碟扫一地,瞧也不瞧她,“滚吧,赶紧着,让我再多活两日,也是你周家的功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大家早点看到一一和王爷,码了这么肥的一章是不是很有诚意︿( ̄︶ ̄)︿   求撒花求收藏么么哒   ☆、偶遇   自打二月十五以来,苏一的右眼皮一惊一惊地跳了几日,却不知什么缘故。   这一日她坐在铺子里埋头做一金累丝花囊,器、盖尽数要以细金丝镂空累制,饰为五瓣花形锦地,再配上三组点翠花叶纹。花囊上下又要用黄丝儿绳穿系大小珊瑚珠及米珠,以作穗子,十分磨功夫。这是她从师以来做的第二单生意,仍是王府里的侍卫小白定下的,也不知又要拿去哄谁家的小姑娘。   门上来了人,她也不招呼。这事儿陶小祝比她熟络,用不着她卖能耐,因只管耐心捏手累花丝儿。眼皮又一惊一惊地跳,便抬手上去摁一会儿,压了那跳筋。正做得入神儿,忽而听到有人叫“一一”,这才抬起头来。   眯眼瞧过去,这人头上戴着深青色幞头,一身灰褂儿,背有些佝偻,原是与她爷爷苏太公相熟的,也是镰刀湾的人。苏一叫他一声儿“朱爷爷”,站起来身迎他,“您怎么来了?是要定东西不是?”   “我怎有那闲钱定这些个?”这朱老儿平了平气息,“你快回去瞧瞧吧,再不回去,不知你爷爷那老东西干出什么事儿来。周家也是极可恨的,该杀!”   “怎么了?”苏一蹙了蹙眉,抽出衣襟下掖的帕子擦手,过去高几上给朱老儿倒茶,“朱爷爷您吃杯茶,坐下慢慢说。”   朱老儿过去交椅上坐下,接下苏一手中的茶杯,吃了一口,“他啊,叫周家刚进门的媳妇儿给撵出来了。现就住在你家草堂里,成日天在那要与周家一家拼了老命。说等摸得空,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呢。”   “叫撵出来了?”苏一这会儿是急了,问题便一溜儿脱口问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又是为的什么?”……   又说:“那草堂是个八面儿透风的茅屋,爷爷腿脚不好,他们怎么能叫爷爷住那里?他怎么又不来找我呀,自己受这委屈气!”   朱老儿缓了口气,“他是没有脸面,不敢来找你了。周秀才将将成亲,第二日就将他撵了出来,到这会儿已有六日了!要不是咱们老哥几个一直没瞧见他出来遛弯儿下棋,特特上门去瞧,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因由却也简单,说是沈家那小姐夜间听不得他打呼噜,一早儿起就叫家丁把你爷爷连带东西搬出了宅子。你爷爷又说,家里的房契地契都叫周丫头给偷了,这会儿打打不过,报官更是没有门路,只能拼命了!”   “畜生!”苏一暗骂一句,心里攒气。没想到他们真能无耻至此,已超出她想象了!原只预料周安良住上了正堂就不会愿还,却没想过他能直接将她爷爷也撵出来。   她看向朱老儿,“劳烦朱爷爷再跑一趟儿,叫我爷爷只管吃喝睡稳住了,别做那傻事儿。家里的房契地契不在周安心手里,在我这儿呢。他们霸占民宅欺辱老人,我定要叫他们吃官司!撵了他们出去都是便宜的!”   “诶。”朱老儿听下苏一这话,心里头踏实,又与她跑了一趟儿,把原话背给苏太公听,让他先按下性子。   那厢陶小祝在旁听了两人的对话,等朱老儿一走,便过来问苏一,“你爷爷将你撵了出来,这会儿沈家那小姐又将你爷爷撵了出来,这么瞧下来,房子这会儿算谁的?”   “你问你那温柔贤淑的安心妹妹去!”苏一没好气儿怼了他一句,回身去收拾了自己小桌上的金丝儿。   陶小祝悻悻,回去自己桌边儿,“你犯不着呲哒我,一来这事儿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二来我刚才可是听得真真儿的,房契地契在你手里,你爷爷是冤枉的安心。撵你爷爷出来,也是沈家小姐。这会儿拿安心来呲哒我,什么道理?”   “赶明儿叫师父为你定下与周安心的婚事,好叫你受用!”苏一懒得再理他,到后头跟陶师傅告了假,说家中有急事儿,必须得去处理。   抬脚出了铺面子,便直往咸安王府而去。思来想去,与她相熟的人里头没几个是有头脸的,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王爷那尊佛太大,不知请得动请不动。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与人家说了几回话过了个除夕就把自个儿不当外人了,那是不自量力。到底人家是身份尊贵的王爷,她只是镰刀湾里的一个小民女。这番她要过去找的,是与她最是相熟的小白。   到了府门前也不再畏头畏尾地耽搁时间,她到角门上,脸上堆笑与门上的侍卫施了礼,说要找小白。   两个侍卫多瞧了她一眼,并没盘问什么,直接领着她进了府内。穿过两个月洞门,带去侍卫值房。小白这会儿正在里头与人闲下棋,摸不准又是赌钱,不过是装的高雅的模样儿。不熟的时候你瞧着这些人眉清目秀身手了得个个都是高不可攀了不得的人物,熟了便知,那骨子里全是顽徒。   小白见着她来,撂下手里的白子儿出来,问她:“花囊这么快就做好了?手艺越发纯熟了么。”   苏一脸上没有玩笑的神色,冲他摇摇头,“是遇上了一些事情,要找你帮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还是请你片子坊吃茶,咱们路上慢说。”   小白爽快,与她一道儿出王府。过了年的这一个多月时间,他们在片子坊吃过几回茶,说起来连假面儿客套也不必了。苏一家里的那点子破事,平时闲说的时候也都说过。这会儿他也摸不准苏一是不是这事上又遇了麻烦,便问她,“什么事儿,说罢。”   苏一抬头瞧他,“我爷爷叫沈家三小姐撵出来了,现下住在草堂里。凭我们没权没势的,没法儿叫他们搬走,眼下也只能告官了。我想着,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替我寻个好状师,需得将房子要回来才成。那是我家剩的唯一一点东西,不能就这么叫周家给占了。横竖房契在我手里,他们不能睁眼说瞎话。”   小白难得正儿八经,他想了想,说:“找状师去衙门告状,也未见得是个好法子。衙门这会儿是姓沈的,你要告的是沈家的女儿女婿,又是在他们刚大婚后不久。别状没告成,反叫那沈知州判你偷人房契地契给押下,就不好了。”   苏一眉心儿一蹙,看他,“那如何是好呢?”   小白又想了想,忽而笑道:“咱不去片子坊吃茶了,我带你找王爷去。咱诚心诚意求一遭儿,兴许他老人家一时高兴,就答应帮咱这一回也未可知。到时再细问他,能使些什么招。他这人本事大,没有摆平不了的事儿。”   苏一也没有更好的辙好想,只得死马当活马医,跟小白去找王爷。   小白说,王爷平日里闲来无事无非做几件儿事,一是茶馆里吃茶看戏,二是东郊围场练骑射,三是走门串户打发日子。今儿王爷出门时,一未携带薄礼,二未背弓带箭,只能是去茶馆听戏去了。再说王爷能去的茶楼,渭州城里也就只有一个,叫憩闲苑,那里的茶好戏文好,都是些富家子弟惯常去的。茶水吃食也都较别处贵上许多,片子坊之流是不能与之比拟的。   憩闲苑有两层,一层厅堂里吃茶看戏,摆了两道儿核桃木长桌长凳。正前便是戏台,上头常有些说书、唱戏、唱小唱等人。小白带苏一在一楼厅堂里落座,想着王爷从哪一处下来,也便瞧见了。他那样儿的人不在一楼厅堂里混身份,向来都是在二层隔间里自煮一壶清茶,凭栏听戏。亦或邀上三两友人,半日过得也甚为自在。   小二上了杯箸茶水,苏一但瞧了瞧,只见那些杯箸色泽清透匀称,细处雕花波纹连动,栩栩如生。她压声儿问小白,“吃回茶,要不少些钱罢?”   “不值什么。”小白道,“正好带你来见见世面,不若在王府等了王爷回去也是一样儿的。又怕你在王府上等急了,不如这处等着踏实。南北两道儿楼梯,但凡他从哪一处下来,你都可安心了。”   苏一点点头,端起雨过天青色茶杯,放到鼻下闻了闻。她没那精致命,也没过过精致的日子,自然也闻不出好坏来。索性一口吃了下去,这才觉出这家茶水的好处来。入口微涩,而后甘甜,舌尖上裹着清香,久久不散。   小白说她是饮驴的吃法,白糟蹋了好茶水。苏一不理会他,心思也没有放十分在品茶看戏上,不时要往两边儿的楼梯上瞧。瞧的次数甚多,连台阶几层也数了个清楚。   这会儿正瞧着,忽与楼上一人撞了个对眼。她直起腰背,放下手中茶杯来,心道真个儿是冤家路窄。谁能想,茶馆里吃口茶也能遇上周安心。   她这番与以前不一样了,发髻绾得极高,旁侧簪着一支凤钗,凤口衔金穗流苏。身上穿着流光锦褂儿,镶玛瑙的裙摆儿在脚面儿上曳曳地动。在她旁边儿一道下来的,衣饰头面则更为华贵些,想来应是沈家三小姐。后头跟着的,是两个低眉顺眼的青衫丫鬟。   那周安心也瞧见了苏一,嘴角儿挂着笑,阴阴阳阳的模样儿。下了楼却也不直接出茶馆,而是往苏一这边儿过来。   苏一手里捏着茶杯子,想着等她到近前,砸她一脑门子清水白毛尖儿!横竖老子咽不下这口气,将她打死了也不解恨!   待周安心到了近前,小白却突然摁住了苏一的手,没叫她出手就砸人脑袋开花。那周安心便挎着沈曼柔的胳膊,笑笑地站在桌前瞧着苏一,开口说:“哟,我当是认错人了,原来真个是你。你也是个孝顺的,家里老爷子都住茅屋了,你还能花大把银子在这里吃茶呢?想来你自个儿也没这么多银子,是这位爷请你的罢?叫我猜猜,这位爷是不是你嘴里的王爷?”说到这周安心抬袖掩唇一笑,“就这身气度,说是谁家贵公子哥儿还使得,你也敢说是王爷……”   苏一捏茶杯的手使足了力道,实在压不下这口气去,却仍是叫小白摁得死死的。她下头拿脚踹小白,小白躲开去,皮笑肉不笑道:“何必为这么个人失自己风度?”   苏一真当他大度呢,却是这话刚说罢就突然拍桌子站了起来,指手到周安心鼻尖儿上,眸子生狠道:“你再将才刚的话说一遍,我保准叫你爬着出去!你瞧我面嫩不是王爷,我瞧你面丑是个烧火丫头!癞蛤/蟆翻筋斗,显你□□白是吧?!”   苏一愣着神儿瞧小白炸毛,心道这才是他性情,忽又接了句:“什么叫癞蛤/蟆翻筋斗……显你屁……白……”“眼”字实在连不上口,就给囫囵过去了。   小白回头望了她一眼,“我也不知道,混说的,就是骂她癞蛤/蟆,长得黑长得丑,连爷小指尖儿都比不上!”   苏一“噗”笑出来,那边儿周安心已然恼羞成怒。她撂开沈曼柔的胳膊,过来这边抢了小白身前的茶水杯子。正要朝苏一泼出水来,忽叫一人从旁捏了胳膊腕儿,只听得咯吱儿一声响,杯盏落地,炸开的瓷渣儿、茶渍溅了她半截裙面儿。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的好友王爷已上线   ☆、靠山   “一一,随我上来。”   苏一尚未从刚才突变的事态中回神,又被这句“一一”叫得一愣。她犹犹豫豫地“哦”了两声儿,迷瞪瞪地从长凳上起来,又叫长凳腿儿绊了一脚,半扑在咸安王爷怀里。咸安王爷顺手接了她一把,扶她站起来。苏一的脸蓦地红成了猴屁股,把头深深埋下去。   旁边儿周安心握着手腕子抽气儿,疼得额面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她半依在沈曼柔身上,要沈曼柔拦住两人,仍是咬牙说:“不能叫他们跑了,这事儿需得计较个清楚。”   沈曼柔是衿贵的娇小姐,从来也没在外头与人闹过事。便是在家里头,与不睦的人也从没撕破了脸子闹过。甭管好与不好,端庄有礼的样子总要摆足的,否则便是自个跌份儿了。泼妇样的骂街她更是学不来,这会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半扶了周安心,小声儿说:“咱们先回去找大夫瞧瞧你的手,旁的容后再议。”   周安心颤颤地咬住下唇,眉头打个死结,“你知道他又是哪个,到时找谁与我解气?”   咸安王爷没理会周安心和沈曼柔,早领了苏一直直上楼去了。小白坐在桌边儿吃茶,侧头瞧着戏台上唱的那《贵妃醉酒》。台上的角儿眉眼生媚,若不是个男人便可唤做美人儿了。他瞧着高兴,也不知那角儿嘴里唱的什么,只管自个儿瞎乐。   乐了一气,搁下茶杯伸手去拎茶吊子倒茶,嘴上说:“姑娘问才刚折你腕儿的是谁?我卖个人情告诉你,好叫你日后能找着正主讨债,报了今日的仇怨。那是咸安王府里的当家主子,寻常没什么喜好,就爱来这憩闲苑。你回去医好了手,还来这处等着,总能碰上。要他偿命还是讹他个家财尽绝,都随您高兴。”   周安心柳眉倒竖,却是扛不住掉了的手腕子疼得钻心。她咬牙切齿,最后只得骂小白一句“神经病”,与沈曼柔去了。   那厢苏一低头随着咸安王爷上了茶楼,进南边儿的一个隔间。咸安王爷甩开袍面儿落座,她却并不坐,叠着双手揪着裙面儿,站在桌前。   咸安王爷拎了茶吊子斟茶,说:“坐罢,不必生分。”   苏一还记着刚才他叫“一一”时的口吻和自己半扑到他怀里的姿势,脸蛋儿生热,总有些局促。虽也坐了,却仍是不敢瞧他的脸。目光越过旁侧的栅栏儿,落在戏台上,瞧那油头粉面的“贵妃娘娘”。“娘娘”手里捏一细脚金盏、雕花金壶,舞得大袖儿翻飞,仰到榻上斟酒一醉。   她看得仔细,忽听得王爷说“吃茶”,才又把目光转过来,忙伸了双手去接王爷手里的茶杯,“谢王爷。”这阳寿都快叫他给折没了。   茶杯放在唇间呷了一口,便又听得咸安王爷问:“找我什么事儿?”   如他不问,苏一确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这会儿提了眼睑子瞧他,稍抬起头来,“您怎么知道……我是来找您的?”   茶杯子放在鼻下,沁了满面儿的茶香。咸安王爷说:“小白寻常不来这家茶馆吃茶,因他知道我常来这里。”   苏一会意,慢点了点头,心道王爷这揪细的本事也是一流,事事儿都能叫他猜出八九分。她慢慢搁下手里的茶杯子,但犹豫了一下,便说:“小白确实是带我来找王爷您的,只为一事,要求您帮忙。”   咸安王爷吃了半杯茶,搁下茶杯,“房子叫周家占了?”   “您全知道?”苏一瞧他,又顺下眉来,“却也不止这些儿,爷爷也叫周家撵了出来,现住在草堂里。我原打算依王爷先前与我说的那个法子行事,要托小白替我寻个好些的状师,到知州衙门前击鼓告状。可小白又说,这会儿知州衙门是沈家的,我去告状也必占不到上风,是以就来求王爷您了。您若是能帮一帮,那是您对民女的恩德,几生几世也是要还的。若是您不想蹚这浑水,我也仍感谢王爷您给我这个说话的机会。”   咸安王爷瞧了瞧她,忽问了句:“你与小白很熟?”   苏一愣了一下,心里琢磨着王爷问这话的意思,嘴上却照实了说:“早先也不熟,那夜除夕一块儿赌了钱,想生分也不能了。后来又一块儿吃了几回茶,也就熟了起来。王爷问这个,是做什么?”   咸安王爷端起茶杯子悠悠地打着转儿,说:“小白不是个好人。”   “这个我知道。”苏一缩缩脖子,睁大了圆目珠子,满眼期许地望他。   他忽又笑起来,半晌说:“你把心搁肚子里,回去安稳地睡一觉。明儿我叫韩肃带些侍卫到你铺子上,你带他们去你家里。你只管想好了,明儿要做些什么。房子得要回来,受了的委屈要还回去,憋了这么些日子的气,也都要尽数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OS):小白和王爷总是在我面前互相说坏话真是奇怪~~   ----   周末好忙,嘤嘤嘤,用你的小拳拳锤我胸口锤死我吧(;O;)   ☆、祖孙   苏一眼里的期许慢慢融成了湿意,她何德何能呢,让王爷这般对自己。   她原想着王爷能开了金口答应,已是破天荒了,却不曾想,他竟与自个儿说出这些叫人痛快又舒心的话。得他这一言语,便是天大的事儿也不觉得难办了。横竖有个天儿一样的人物给你撑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遮面儿回了回眼眶里的水珠子,搁下手来,撑了身子架儿半起身,喑着嗓子说:“王爷,民女给您磕个头吧。您是王爷又是好人,理应受我一拜的,也十足受得起。我受您这恩惠,几生几世也还不尽。您是云头上的人,等闲不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多生交往,却对我多加照顾。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又能叫王爷称意的东西,往后但凡您需着我,豁出这条命也不许皱眉头的。”   咸安王爷伸手挡了她一下,“坐吧,磕头这繁礼便不必了。哪一日我若需着你,定然会开口。你这会儿一磕,算还清了,倒不欠我什么了,却也生分。”   不必生分的话王爷不止说过一次两次,然苏一却时时念着自个儿与他有着云泥之别,不敢造次。他不是小白,如何能不念着他的身份呢?而这会儿听他说不必磕头,自然也不好强要了磕。她又坐下来,伸了手去拎茶吊子,“那我给您斟茶。”寥表心意罢了。   斟好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儿,百般小心的模样儿,请了他吃。等他接杯送到嘴边轻抿而下,苏一便起身绕到桌外,与他施了一礼。求好了事,她便是不该赖着不走了,因说:“王爷,那民女就不扰您的雅兴了。这会儿还得回趟家,跟爷爷打声儿招呼,好叫他安心。委屈他这么几日,心里实在不忍。”   咸安王爷自不在这事儿上打她绊脚,与她说一声,“去罢,路上小心。”   苏一收胸弓腰退出隔间,心跳就在嗓子眼儿那里。她抚胸顺了顺气,下了楼梯去找小白。小白这会儿已把壶里白毛尖儿泡的茶吃了大半,却也不知用的什么吃法。细揪起来,怕这才是驴饮的法子。   苏一气息微乱地落了座,双手叠搭在茶桌上,瞧着他说:“托你的福,王爷答应了。”   “托你自个儿的福。”小白把茶壶里还剩的些许茶水,往几个杯子里分上一分,“我不过是带你来撞个运气,这事儿还得看他想不想帮。他若是不想帮你的,别说我带你来找。就是大庆殿里坐的那位,不下道口谕黄旨,也不定请得动他。”   苏一没细听他说什么,只埋头将他倒出的茶一杯杯吃了些许,罢了起身,“我帮你吃了一半儿,余下的你自个儿饮了吧。我这会儿要回趟家,瞧瞧我爷爷,好叫他放心。王爷说了,明儿叫韩总管带着府上的侍卫到铺子上找我。这渭州人多是不认识王爷的人,却只有少数是不认识王府侍卫的。”   小白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见她要走,自个儿也不愿在这多坐。他撂了手里的茶吊子,随她一道儿起身,“那我陪你走一遭,横竖今晚不当值,有的是时间。才刚王爷拧折了人手腕子,你回去若是撞上了,不定又有什么事儿。保险些,便带上我。”   苏一见他说得有道理,并不推辞,应了让他一同随往。   出了憩闲苑,已是傍晚时分,日头斜了西。街上铺子前的彩旗浸在夕阳残辉中,风过抖震几下。这时辰,人迹少了许多,夕阳下的街道便显得有些苍凉。   苏一撵着步子,心里想着明儿的事。照王爷说的那个意思,定然是想利用王府侍卫去打压周家一家子,把他们撵个干净。有韩肃和一列侍卫在,以王府的名义替她撑腰,她自然做什么都可以,场面上是镇得住的。沈曼柔是渭州太守家的小姐,那再大也不能大过了王府去。咸安王爷虽然是闲王,到底身份尊贵,压了沈家太守大人好几头,出个头处理这事儿还是不成问题的。   然咸安王爷虽那么说了,她却仍是要紧着性子的。不能有了倚仗,就骄纵得没了约束。譬如,如果她要了周家谁的命,那可也是王府的罪孽,旁人说道出来,王爷的名声便不能再像往前那般。是以,点到为止,又能解了心头之恨才是最好的。   苏一和小白一路进了镰刀湾,依着常走的路过桥穿巷。这会儿她是无家可回了,直直奔了家里的草堂而去。那草堂显得简陋破败,深灰的茅草常年经雨打淋,早烂了大部分,大抵连唐时杜甫诗里所云的草堂也比不得。她推开门往里瞧,见得苏太公打了张地铺蜷在草堂一角儿,最是叫人心疼的模样。   而苏太公听得门响,忙翘起头来。见是苏一,又把头蒙了回去。他是越发没脸见自个儿这孙女了,只好把老脸尽数挡掉了。   苏一进门过去他跟前儿,在稻草铺的褥子上跪坐下,手搁到被子上,声音轻轻,“爷爷,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呀?您养我这么大,难道因这点事我就真不管不顾你了?我今儿来告诉你,我找着人帮忙了,明儿就把房子要回来。您心里要是憋屈,您就好好想想,明儿怎么泄您心头的愤。”   苏一话音落了半晌,苏太公才慢慢拉了被子露出头来。他撑着手坐起来,胳膊架子直颤,“是爷爷的不是,当时不该不听的话,还将你撵了出去。要不是一一你留了一手,这会儿怕是真要不回这房子了。我早也想好了,那样儿我必是要与他周家同归于尽的!咱们管他们住了十几年,到头来就得这些好处么?!”   “您这会儿明白了就成。”苏一仍是安慰他,“不晚的。”   苏太公吞了吞气,问她:“你找谁帮的忙?”   苏一回头瞧了瞧,小白这时便进了茅屋,朝苏太公叉手行礼。苏太公眯了眯眼儿,早先夜色里见过小白一回,那时他穿着王府侍卫服,没瞧真切脸蛋,也没往心上搁。这会儿小白又穿的家常衣服,自然是认不出他的,因问:“这位是?”   “太公,我是咸安王府的侍卫。”小白应声儿,“明儿咱们总管领一拨人过来,听候太公差遣。”   苏太公磕哒了几下牙齿,瞧向苏一,“一一,这是怎么回事呀?”   苏一上去捏着他的手,“是王爷帮的咱们,叫他们过来的。原本我想拿着房契去衙门,但怕沈家徇私,遂就去求了王爷。王爷应下了口,这事儿准信儿了。您把心摆踏实了,只等明儿叫周家好看就成。”   苏太公原不信苏一能攀上王爷这件事儿,早先周安心回来拿这事儿做笑柄,他心里也只当苏一空攀关系,还自顾摇头气恼一阵。现下又听她说出这些话来,心里仍犯着嘀咕,到底不知是真是假。他们这样的人儿,如何能请得动王爷?更别提,还要差遣人家府上的侍卫。然不管真假,这会儿姑且也只能先信她了,想着到了明日自然就见分晓。若这事儿是个空话,他只管拿了老命去拼。   苏一与苏太公说完这事儿,意欲叫他放下心来,却不知他心里仍有自己的盘算。话交代了清楚,她又念着苏太公住在这草堂里实在凄苦,便要带了他去铺子里。   苏太公摆着手不愿出这草堂的门,心里倒是掂量得清楚,说:“这原是我自个儿作的,理应受着。”   罢了把苏一和小白打发走,自个儿仍是躲去被褥里睡下。好在这会儿天已不是那么清寒,尚能熬得轻松些。   苏一与小白离开镰刀湾,过了白桥再过两个路口,便分路各自回去。苏一往南大街去,小白往王府里回。这一别是小别,到明儿仍是要见的。却不知韩肃会什么时辰带着侍卫到铺子上,是以苏一次日一早儿五更天就起了床。梳洗了干净,绾起发丝,把睡过的床铺理得齐整干净。   她无心做首饰,便搬了个小杌子在门内等着。等得累了,双手换着托腮儿,呆呆入神的样子。陶小祝和陶师傅来了铺子,她也只是随意请安问候一声儿,仍是那般木雕样儿地坐着。好容易等到韩肃上了门,远远便瞧见一排腰际别弯刀的红衣侍卫。   苏一起身迎出铺子去,停在韩肃面前儿,“你们来了,咱们这就走吧。”   “嗯。”韩肃点了下头,随苏一继续往南去。   那厢陶师傅和陶小祝愕然,互看了两眼,不知这算是个怎么一回事儿。陶小祝却想起苏一早前说的王爷给她手炉和皮纸伞的事儿,他心下里有些好奇,想着莫不是苏一真与王府结了关系。这等子事稀奇,是与不是都得当着面儿瞧清楚。因与陶师傅打了声儿招呼,奔出铺子一溜烟儿跑了。撵上了那些王府侍卫,只远远跟在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赚钱买包!!   ☆、排场   咸安王府的侍卫队入了镰刀湾,这事儿稀罕的紧,寻常咸安王府从来也不管渭州地界上老百姓的闲事儿。却不知这会儿为的什么,因人都来瞧热闹。年上没吃完的瓜子儿炒货往兜里揣一些,比上那衙门口看人告状、瞧知州断案还得劲儿。   韩肃带侍卫在苏家门口排一溜儿站着,颜面威严。他因总管的地位,站在前头,形态上要松闲几分,却也是挺直了腰身儿,右手虎口压着弯刀。大红缎绣过肩麒麟纹麒麟服颜色鲜正,袍摆经过拨动偶尔翻震两下。   小白在后头言声儿,“韩总管,准了我去踹门罢。”   韩肃却不理他,身形不动,“与你什么相干?需得正主过来。”   而正主苏一正在后头的草堂里扶苏太公到院前儿来,这事儿必得他爷爷太公一道儿出面的。苏太公在草堂受了六七日的寒气,这会儿腿脚不是十分利索,借着苏一手上的撑劲儿,尚走得平稳些。他心里犯嘀咕,总也不敢信了苏一的话,嘴上便不住地问:“一一你没哄我?王府的侍卫队真来了?”   “再走两步您就瞧见了。”苏一扶着他的胳膊腕子,“这事儿我哄你作甚?王府是什么样的地方,便是再给我几颗脑袋,我也不敢自个儿说这谎话来。”   苏太公仍是不大相信,还要再问,却已到了院子折角上。抬眼望去,正瞧见门前站了十来位咸安王府的侍卫。而那一排红衣侍卫后头,隔了三丈的空地,再后便站了许多嗑瓜子儿看热闹的人。有三两面生的,却大部分他都认识。镰刀湾地界不大,全不认识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他哆嗦了一下腿儿,心道她孙女儿真是有通天的本事,竟真把咸安王府的侍卫都给请来了。心里又嘀咕,他不过一个小老百姓,得王府的人撑腰,实在受不起。腿下发软,因一把抓住了苏一的手撑住身子架儿,“一一啊,快扶我过去,咱们给这些青天大老爷磕个头去!”   苏一应声儿,扶了苏太公直直到韩肃面前儿。韩肃见着苏太公要施礼,忙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敢当,咱们是听王爷的吩咐过来的。今儿听太公和苏姑娘的差遣,不能受太公的礼数。你们瞧瞧,时候也不早了,敲门叫人罢。”   这头是磕不下去了,苏太公顾念起今儿要与周家死磕的事儿,便暂收起了那般受宠若惊又卑微的形态,转了身儿去院门上敲门,嘴上叫得是,“周家媳妇儿开门,我与你说理来了!”   开门的却不是周大娘,而是沈曼柔陪嫁带过来的两个家丁。这两人是个壮汉,比身形健硕的韩肃还高些。他们透过门缝儿瞧见是苏太公,自叱骂了一声,“小老儿快滚,扰了我家主子清净,有你好受!”   却是话音刚落,苏一二话不说便过去踹了门,“叫周安良和周安心滚出来!”   那边儿十来个王府的侍卫愣了愣,连韩肃也怔了一下。原只瞧她相貌生得极好,身段玲珑,说话声音清清脆脆的,每次瞧见也都是规矩有礼的模样,处处带着小心,便只当是个性子谦婉的女儿家。这会儿瞧来,该重新打个判语才是。   小白却不稀奇,在那附和叫一声儿,“合该再气派些!”   韩肃连带余下众侍卫拿眼乜他……   而小白这一喊叫,方才引得那两个家丁瞧见外头的侍卫队。刚拱起横霸之气瞬时压了,互相瞧了瞧,吃瘪般地与苏一说了句,“我给你叫去。”   周家在屋里吃早膳,早已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周大娘只身伸头出来来瞧,但见苏一和苏太公站在门口,便忙迎了过来,笑道:“一一回来啦,和太公一道儿屋里来吧。早饭用了没?若是没用的,坐下一块儿吃。”   苏一盯着她的脸儿,待她自个儿瞧见外头王府侍卫变了颜色起,才开口道:“有一个算一个,你把屋里的人都叫出来罢。今儿咱们把话说个清楚明白,这房子是谁的,有些人到底能住不能住。你这会儿能笑着请我进去吃饭,我却不能不要脸面地真进去吃你家那点糟米水。人要脸树要皮,您也该明白这个理儿。”   周大娘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下面的话大是说不出来了。里头周安心又出来,扭着腰枝儿迈着小步儿,腰上的青玉禁步清脆地响。不过刚走到院里,就阴阴阳阳地说:“哟,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没等苏一回她,自个儿走到近前先瞧见了外头的侍卫,脸色瞬时僵了一下,嘴里念叨:“王府的侍卫……”   “你识得便好。”苏一瞧她,慢声儿道:“把你哥哥嫂子叫出来罢,咱们今儿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把事情计较清楚。平了这事儿,往后我苏家与你周家便绝了关系,再不往来。这十几年的交情,只当喂了狗了。”   周安心回了神,冷笑了两声儿,“带几个人就当有靠山了?你哄傻子呢?穿着王府侍卫的衣裳就真是王府的侍卫?你说是,那我偏说不是。谁又知道,是不是你在哪处请来的戏班子?你回头问问那些瞧热闹的,谁会信你苏一能把王府的侍卫请到家门前来?什么要脸儿要面儿的事都你苏一想得到,倒也不怕折寿。”   听得这言辞,后头小白气恼,要冲上去劈了她,叫韩肃伸手拦了一记,“不可莽撞。”   韩肃把小白呵斥回去,原当他要按下性子的,自个儿却去到周安心面前儿,利索地抽了腰上弯刀,架到她脖子上,“姑娘仔细分辨分辨,这刀是真的,还是戏班子里杂耍使的?”   他举动甚快,刀刃儿恰贴在周安心的皮子上,凉意森森,直渗进她心底。她吓得脸上失了些血色,到底不敢在这真刀真枪下再争论什么,只得闭了口。   院里周安良和沈曼柔这会儿携伴出来,只见沈曼柔理了理腕上披帛,沉声道:“大清早的,什么人在这里撒野?”但到近前瞧见了韩肃,也是暗自嘀咕一句“咸安王府的侍卫”。   到底她沉稳些,细想一二,拉了周安心离了那刀口儿,自己到韩肃面前儿,端着两条膀子在身前,手轻轻掖在小腹那处,“不知大人上门,又是这番阵仗,有什么要紧的事?”   韩肃收了刀回来,往刀鞘里插,声色沉沉道:“来替天行道。”   沈曼柔当这是笑话了,她自个儿便先笑了一下,开口说:“大人说笑了,咱们一没犯王法二没欺小凌弱,却不知,大人替天行的什么道?”   韩肃不出声儿,苏一从衣襟下摸出她早准备好的房契,抖撑开拎着送到沈曼柔眼前儿,“这是这间宅子的房契,你瞧清楚了。鸠占鹊巢,算犯王法么?”   房契一亮出来,周安良和周安心先愣了一下,而后微微慌措起来,眉眼生乱。这是没想到的,原当契子是不见了,却不知在苏一身上。那沈曼柔也是一愣,伸了手要拿过去细看。却是指尖还未碰到契子,苏一已经收了回去。她将契子叠得方整,往衣襟下塞,“今儿咱们是来要房子的,你们识趣的话,也不该再分辨下去。”   沈曼柔无法再接这话头,皱眉回头去瞧周安良,周安良却两步到她身边儿,说:“早先我与你说房契丢了,却不成想,是叫这贼人给偷了。曼柔你必得信我,万不能听信了奸人挑唆。”   沈曼柔再瞧了周安良两眼,竟也就信他了,回过头来说:“这房子原就是周家的,你有一纸契子又能说明什么呢?早先你也住在这里,兴许是你偷走的也未可知,这会儿却说房子是你家的。”   苏一盯着沈曼柔眸子生寒,估摸她是不知道内情的,却也懒得再与她分辨。便是拉了瞧热闹的人来告诉她,这房子原是苏家的,怕她也不会信。说什么情/爱蒙人双眼,这般瞧着,沈曼柔怕是脑子也叫周安良哄没了。她竟不知周安良有这样儿高的手段,也实属真本事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对韩肃说:“韩总管,劳烦您动手,将他们都撵出来。要另算的账,待会儿与他们慢慢算。”   韩肃抬手到脑侧,动了下手指。侍卫们得令,纷纷闯进院门,散开直奔三面屋子而去。周安心这会儿先慌了,急乎乎叫嫂子,“不能由着他们搬呀!”   沈曼柔那厢也拧死了眉,冲韩肃,“这就是你们王府的做派?莫说我还是太守家的三小姐,便是寻常老百姓,也不该受你们这般欺凌。你说房子是你们的便是你们的,道理何在?若这房子真是你们的,也该到衙门里说理!你们这会儿是打家劫舍!损的是你王府的声名!”   说罢这话,她又吩咐那两个家丁,“拦住他们。”又叫丫鬟,“快快回沈府,叫了我爹来!”   却是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儿长调儿,“王爷到……”   苏一转了头去瞧,只见咸安王爷坐着黑漆金顶葱花辇远远地来了。那辇方正而宽大,足要了十六个脚夫来抬。四角儿的柱子上收束着螭纹素幔,随风悠悠曳着下角儿。其后又是侍卫小厮无数,长长一行队伍。再细了眼瞧,葱花辇旁侧随行的,是渭州的青天大老爷太守沈大人。   苏一与那一众嗑瓜子瞧热闹的人一样呆了目珠子——这辈子也没瞧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群众表示居然可以看到王爷真身真的很兴奋   作者很实诚,这就是个苏文,哈哈哈哈   ---   家里逼考公务员啊,逼看书啊,略烦啊,写小说不赚钱确实也得工作啊。还有十八天的时间,所以要去啃十八天的书,可能就有点忙啦,但是会挤时间持续日更的,大家放心吧,爱你们   考完我就解放了︿( ̄︶ ̄)︿   --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7 08:25:28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9 08:19:31   1952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0 08:13:25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2-20 08:17:5   非常感谢,感谢土豪,为我的买包事业添砖加瓦,哈哈哈哈   ☆、判案   早两年咸安王爷被分封到渭州,举府搬迁,到渭州的时候正是夜中子时。之于王爷坐的什么车,随行多少人,所见之人甚少。今番这一次,却是他这两年来头一次铺如此阵仗出府。往常亦是少有寻常百姓得见王爷真身,若不是那一座府邸,这渭州城却像没这个人一般。   苏一瞧着葱花辇不紧不慢地到了近前,自个儿早已摆足了要施礼的架势。院中侍卫也尽数出了院子,立身候着。那沈曼柔到底是不肯信,急急跨出院门来,身后跟着同样脑子生懵的周大娘、周安良和周安心。都要来看个究竟,却都叫惊得腿腕子发软,互牵住手腕子。   葱花辇停落,便是众人依数行礼的场面。道万安的,拜千岁的,自有自个儿的礼词。旁侧瞧热闹的,也乌压压跪了一片儿,话不齐声儿。谁也没拜过这些王侯贵爵,哪里知道那么些个他们的礼数。只待王爷开口免礼,才都浮浪般地一个个儿站起来。   周安心拽着旁侧周大娘,起一半的身子又因腿软坠了下去。才刚只稍一眼,她已经瞧出来了,辇上坐着的那位,就是昨儿憩闲苑折她手的那位。这会子手腕上的疼早消了许多,却是觉出两侧脸上火辣辣的疼。苏一真个攀上了咸安王爷,并能让他如此费周章地过来,她早前的挖苦耍横可见都使错地方了。这会儿人家必是要寻仇的,拿她开头刀。   周大娘不知她心里想的,拉了她一把,撑着劲儿让她站着。周大娘这会儿也是心里犯嘀咕不得劲儿的,虽她没亲上手糟践过苏家什么,可她儿她女做出来那些下作事儿,她从来也没拦头阻止过。便是沈家三小姐撵了苏太公出宅子,她都没吱过一声儿。她有她的说辞,儿女大了主意大了,沈家的小姐是娇贵的,她得捧着惯着。然却总避了那要紧的不说,拿自个儿的委屈叫别人当冤大头。   苏一也不知王爷会过来,这会儿也有些懵神,只得呆着听他“老人家”示下。周家则是一家都战战兢兢,没一个还有半点儿才刚那样的赖蛮气。他们原不过倚仗沈家,可这会儿沈大人也叫咸安王爷带了来,又怎会还是他们的靠山?撒泼耍横是不能了,只有攥手指头求老天爷开眼的份儿。   后头的侍卫摆座,金丝楠乌木螭纹大方椅,两把儿和靠背两侧四龙朝天,雕得细致精巧。清早的阳光于铺了一层金,越发显得那椅子贵重大气。   咸安王爷起身下了方辇,在金丝楠乌木椅上落座,叫沈大人,“您请罢。”原带了他来就是判案的,不必再铺陈什么。经他亲手断下,这事儿便合理合法,旁人再不能有说辞。若真是叫王府的侍卫强撵了周家那几个,少不得要留话柄给他们。虽也不怕什么,却是不如这会儿这法子能叫他们闭实了口齿。   沈大人拱手领命,上了前去,“你们但说说这事儿的因果罢。”   苏一应了声儿,把事情前因后果细细道了一遍,不错一词。却是话音刚落,沈曼柔就辇了几步到前头,分辩道:“爹,事情不是如她说的这般。原这房子就是周家的,是她们借住在此,却又偷了契子。这会儿倒要反咬一口,什么道理?”   “闭嘴!”沈太守叱她,又自顾嘀咕一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沈曼柔委屈,咬了咬下唇,泫然欲泣的模样儿。沈太守转了目珠子,不再瞧她。这闺女瞧着着实叫人生气,不如不瞧罢了。他这会儿明面儿上是来判案的,实则不过叫王爷拿了作枪使得的。然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的,因看向苏一,“姑娘说房子是苏家的,可有物证?又能不能找到人证?”   苏一从衣襟下摸出房契,呈到沈太守手中,“那侧瞧热闹的乡亲邻里,全数都能为我和爷爷作证。这房子是我苏家的财产,十多年前我爹娘瞧周大娘孤儿寡母的可怜,遂匀了三间房给他们住着。这一住便住到了现在,却不成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人明鉴。”   沈太守命手下的衙役带两个乡亲过来盘问,得出同一般的说辞,便点了点头。他转身看向沈曼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厉声儿叱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早先也与她说过这个事情,她那时便是油盐不进,除却周安良的话,谁的话她都不信。渭州城虽不小,但依他渭州太守的势力想要摸清一户人家底细还是不难的。他那时便与沈曼柔说过,周家穷得响叮当,连处屋子也没有,婚后必是没日子过的。谁知道她叫周安良哄住了,便是他这个亲爹,也成了阻她半生幸福的恶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该使的法子她都使尽了,还要作践下去。沈太守索性也不管了,随她自个儿愿意。福祸苦甜,能享她且享,能受她且受。   沈曼柔这会儿满眼里委屈汪汪的,却仍是摇头不认这一宗,“事儿不是这样的,安良不会骗我的。你们瞧她有王爷撑腰……”   “啪!”   沈太守没叫沈曼柔再把话说下去,甩下一巴掌在她脸上,声音清脆,震得后头周安心也身子一跳。他知道,沈曼柔话再说下去恼的便是王爷了,别看王爷这人瞧着衿贵沉雅和善的,实则一点儿也不好惹。   沈曼柔叫打偏了脸,投手捂住那一侧。脸上眼泪玉珠子一般往下滚,落进衣襟里。沈太守并不理会她,叫人把她拉了开去,又叫周安良上前,满面威严问他:“霸占民宅,欺老凌弱,你认不认?”   周安良瞧出了事态的不好来,自也不敢不认了。他扑通一声儿跪下去,磕了头道:“大人饶命,以后再也不敢了。”   “是我必一剑刺了你!”沈太守瞧他本就不快,连带自个儿往日的情绪都发作出来。顺了顺气,又说:“你今儿死不死,你问苏家太公和苏家姑娘罢。他们饶你便饶你,他们不饶,天也救不了你!”   苏一从没想过要周家谁的命,心里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盘算。她与沈太守施礼,开口说:“周家住了我家西屋十来年,理应要收租子的。我且按整了来算,只算十年,一年又算十两银子,便折个一百两。他们把这钱给了,便算了了这事儿。”   苏一刚说完这话,苏太公就在旁拉了她一把,却不知什么意思。苏一心道莫不是这当头上又念起旧情来了?一阵不安,到底她也不敢确认自己爷爷现今是个什么思想。   沈太守也瞧出了苏太公有话要说,便让他来说。苏太公却不是念起旧情了,他心里攒着恨呢,因气势凛凛道:“一百两银子结不了这事儿,需得一百两黄金,少一厘今儿也别想整胳膊整腿儿的出我家这地界!还有,我要那周丫头并他哥哥二人,每人跪下与我磕五十个响头,少一个我也不答应!不听声儿响,那也都不作数!”   这话里透着狠意,周安良和周安心听下,神色俱慌,却又不敢说什么,都把目光瞧向了沈太守,望他作为老亲家能帮上一把。哪知沈太守半分也未犹豫,只道:“遂太公的意。”   周安心这会儿便是慌大发了,一个倾身扑到沈太守面前,跪着仰头瞧他,“沈大人,您瞧在我哥是您女婿的份儿上,您就网开一面儿饶我们这一遭吧。”五十个带响声儿的头磕下来,不得死人么?   沈太守往后退将一步,“我连闺女也没有了,何处来的女婿?照太公的意思,你们先拿钱罢。”   这突突拿一百两黄金,何处拿去?周家人这会儿是为难至极了,周大娘却是脑子多想了一层,直直跪去了后面儿坐着瞧热闹一般的咸安王爷面前,求他,“王爷您饶咱们这一回罢,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咱们这一遭罢!”   “老人家起来,这事儿原不归我管,我不过是靠食邑过活的闲王,没什么大本事。”咸安王爷慢慢出声,示意旁侧侍卫将周大娘请走。侍卫会意,过来拉了她,仍是送到沈太守面前儿去了。   拿金子的事儿着实犯难,他周家一贯靠周大娘一个人做点豆腐生意勉强过活,实在没存下家底。他们没了辙儿,只得把目光投向沈曼柔。他爹这会儿虽不认她,到底当时婚事是风光办下来的,她有的是嫁妆。不给这一百两金子,难道用命偿么?   沈曼柔这会儿进退两不是,委屈得直想一头碰死得了。却又不想再丢大面子,只好松了口答应给钱。可她又有多少钱?原沈夫人暗下从自己嫁妆里抽了一百两黄金给她,这几日在周家已是花了些许。给周家三个买衣裳,给周安心买首饰,带她出去见世面儿,哪一样不是花她的钱?这会儿再要凑出一百两整,难了。   却又怎么办呢?周安心跪着拉她裙角儿,说:“嫂子不是还有些金银首饰么,尽力凑上罢。”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17】天   ☆、恩情   沈曼柔让随身服侍的那两个丫鬟去她房里拿了金子,又挑拣了些纯金首饰做以充数,方才凑足了一百两。她万般泄气,塌着肩膀晃着身子退到一侧,再这般瞧着周安良和周安心给苏太公磕头。   院门前是黄泥地,要想磕出响声儿来还得费不小力气。周大娘扑在苏太公面前儿求情,说的自然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面上,饶安良安心一遭,却也是无果。两人加起来这一百个响头,结结实实一个不落地磕完了。额头上磕出了红紫一片,瞧着甚是可怜。   办下这两件儿事来,余下便是搬家挪物件儿。因沈太守带了衙役过来,韩肃、小白一列侍卫自然也就落了闲。他们也不是给王爷充仪仗的,这会儿便稍闲散地站在一侧。   小白立在苏一身侧,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朝前撂开左腿儿。他往院里瞧两眼搬东西的衙役,又瞧了咸安王爷一眼,撅了撅下巴对苏一说:“你瞧,争过皇位的都那副模样。”   “什么模样?”苏一接下话来,也转头往咸安王爷看去,想知小白说的那副模样是什么模样,却正与他目光碰了个正着。稍瞬的一会儿功夫,脸上便浮起热意来。她忙压嘴角笑一下,把目光移开了去。   小白却仍把目光放在咸安王爷身上,继续解释,“瞧着一副仁德宽厚的模样儿,却实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拱火的本事最大。他若对谁下起手来,便是又黑又狠。如若早先说下他要来,咱们也不必与他们混吵一顿。咱们热了场子,他来了,衬得咱们忒没架势。”说罢自哼了一声儿。   苏一低头看了看裙面,神思尚有一些在刚才的目光碰触上没收回来。她大体听到了小白在说什么,却不专神,嘴上嘀咕,“你说他又黑又狠,他说不是个好人……奇怪得紧……”   小白没太听得清,因侧头看她,“你说什么?”   苏一醒了神儿,意识到自个儿脱口说了些不该说的。也不知他听清没听清,自个儿又打圆场,扯了话瞎问:“王爷他争过皇位?”   小白点头嗯哼,“却不是为自个儿争的。若不是,如今坐在大庆殿里的不是他,他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坐在这里替你讨公道。”   苏一点头,不是为自个儿争的,自然就是为了现今宫里的那位争的了。却与她没什么相干,又是不懂其中曲直的,便也不多问。她们这些小老百姓,知道这些个做什么去?   她把目光转去看衙役搬东西,一件儿两件儿地尽数清出了院子。等宅子搬空,这事儿便算做了了结。余下之于周家要往哪里去,便与她扯不上多少关系。只要不在她家地界上招人眼烦,这便够了。   沈太守办了这事儿后与咸安王爷辞过,先离了镰刀湾。随行的衙役一道儿离了去,走前并没多瞧沈曼柔一眼。人群里议论纷纷,能听见的不能听见的,说的也都是今儿瞧见的这几样事儿。大致便是,原只当周家攀上了好亲家,却没成想是这样的,人家沈太守压根儿不愿认。又计较起周家的丧天良来,一阵唾骂。再说的,便是苏家与王爷牵上的这层关系,实在叫人咋舌。这会儿想着,也觉得大不可能一样。   咸安王爷却耳不入一词,他从方椅上起身,到了苏一近前,吩咐韩肃,“带两个人把太公东西搬回宅子里。”又看向小白,“才刚有位脚夫说脚上生了倒刺儿,疼得紧,回去时你便替了他抬方辇吧。”   小白呆目,“我……”招谁惹谁了?   咸安王爷回去时,苏一要跟上去送他,却叫他止了步子。他上了葱花辇,撩袍坐下,掸了掸绛色袍面儿,“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善后,这些虚礼便免了罢。你若是有心,过两日去本王府上瞧瞧,也算你的一片心意了。”   苏一应下口来,站在原地遥遥瞧着方辇走远。四角雕花柱子上的幔子松了束带,围遮起来,一颤一颤地扬方角儿。却还可见得小白,替了那脚夫抬辇,一步一艰难。倒刺儿怎么能疼到不能抬辇呢?想来王爷是故意的。却又是为什么呢?莫不是听到小白暗下里嚼他舌根子,治他呢?可不能听那么远啊。想不出其他因果来,她遂也撂开不想了。   余下韩肃及带着的侍卫仍在院前看着,围着看热闹的人散了些,却还有许多不肯走的。周家一家伴一堆冗杂物件儿还在这杵着,不知怎么了局。最是伤神失魄的要数沈曼柔,她这会儿是骑虎难下。这个亲是她自个儿要死要活闹了要成的,结果现实来得太过猛烈突然。周安良不知哄骗了她多少事儿,这也要怪她不识人。她要走,这会儿娘家不比从前,回去是没脸面的。遂只能忍下来,叫了家丁,“去找些马车来罢。”   马车要去马市里租,银子自然还是从沈曼柔的腰包里掏。她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出钱是个什么东西来。眼见着是没有了,却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偏她又是没法儿委屈自己的,且先过一日是一日。租了马车来,带周大娘几个又去找了家客栈歇下,到了客房倒头便睡,其他一概不想。   而韩肃与一众侍卫在苏家帮忙收拾,比瞧热闹的人走得还晚些,已是过了晌午时分。苏一与他们一道儿出镰刀湾,倒不是送他们这么远下去,而是她要回铺子里拿自己的贴身物件儿。这会儿房子要回来了,与爷爷也释了前嫌,自然要回来一屋里过活的。   到了岔口,苏一与韩肃几个施礼拜别,“谢谢各位了,赶明儿得空,我请你们片子坊吃茶。”   道是官腔客套打得好,却叫韩肃一句“那是你哄小白的把戏”揭了面子。她蓦地红了脸,心道这番这客套又使错人了。一时也不知再接些什么,讪笑两声儿,忽又听得韩肃说:“以你平日里赚的那点工钱,怕是不够请的。”   “韩总管此言差矣。”苏一仍未及接话,侍卫里又有旁人出声儿,“你是不知道,除夕那夜,苏姑娘与小白赢了咱们多少银子。输的都是小白给的,赢的都叫苏姑娘拿走了。她这会儿大小也算得上是个富人,才刚不是又得了一百两黄金?那可不是一般小数目,寻常人家谁见过这么些钱?”   苏一清嗓子,心道他们居然记得那晚与他们赌钱的是她。她忙又笑笑,说:“不是哄骗人的把戏,说请便是一定要请的。”   众人皆应个“好”字,韩肃这会儿也不再驳她,转了话儿说:“你走王府抄小道儿去南大街更近些,不该这里辞过。”   “这不敢。”苏一忙摆手,“我还是走寻常走的道儿吧,心里踏实。”   “那便就此别过吧。”韩肃难得说这么些话来,这会儿便是辞了要走的。却是身子转了一半儿,忽又回来,补一句:“往后你去府上,找不到王爷和小白,也可以找我。若是我也不在王府,去我府上便是,总能见到人的。”   苏一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便又听得韩肃身后侍卫一个个儿出声,“找不到他们,找我们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  后援团……   倒计时【16】天   ☆、世道   苏一有些受惊,抬手捋了捋身前的麻花细辫儿,半晌道:“好啊,那我往后有困难便麻烦你们,再不客气的。”   “嗯。”韩肃应声儿,再无别的话。   这番再次别过,苏一便只身赶往南大街。   陶小祝凑在人群里看热闹,看罢就回了铺子里,比苏一早走半个时辰。因他和苏一半晌都不在,陶师傅一人忙了半日,现下才与陶小祝一道儿吃晌饭。陶小祝饥肠辘辘,端着白瓷碗儿刨饭。趁这吃饭的当口儿,把一早在镰刀湾看到的事儿尽数说给了陶师傅听。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王爷那时是如何的排场,沈大人是如何的冷面无私,连自个儿女儿女婿也不护一头,又说周家如何拿的一百两金子,如何给苏太公磕的响头云云。   陶师傅听着他跟说书一般,却不信,拿着筷子敲盘沿儿,梗着脖子瞧他,“你就跟我说说,王爷是什么人,等闲咱们瞧上一面儿都不能。路过王府门前没有不紧着步子的,不敢多往里瞧几眼。他这般身份,怎么会帮苏家出这个头?”   “你又问我,我问谁去?”陶小祝搁下碗来,双手撑住大腿儿面子,打个饱嗝,“我还纳罕呢,若不是亲眼瞧见,说破大天来我也不信。早前一一出去,有两回带回来些精致的玩意儿,一回是个手炉,一回是把皮纸伞。她与我说是王爷给她的,我还嗤笑她一遭。这会儿算我打了自个儿嘴巴子,人还真就攀上了王爷这根高枝儿!这能耐,嘿,满渭州城就她独一个!”   陶师傅将筷尖儿搁在盘沿口上,嘶嘶出气儿,还要再说什么,却正瞧见苏一跨了门槛进来。鹅黄衫裙,灰鞋在裙下露出小小一尖儿,怎么瞧着,也不像是能与权贵搭上关系的人。他收回目光,伸了筷子去夹盐豆子,派头仍是有的,闲闲说:“你来啦,一早儿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去做的什么要紧的事儿?”   苏一过来给他请安,“是徒儿的不是,旷的工时,您打工钱里扣吧。今儿确实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处理,这会儿我回来拿衣裳。等安排好了家里,明早就来铺子上,不耽误师父您的事儿。早上走得匆忙了些,没跟师父请个准儿,您大度,别往心里去了罢。”   陶师傅嚼了两口盐豆子,搁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来看她。但看了半晌,忽而起身来请她坐下,又殷勤地倒了杯茶,自拉了小杌来坐,伸头瞧着她,“一边儿吃茶一边儿说,没什么打紧的,我给你加工钱。你与师父说说,怎么攀上的王爷。他费这么大周折,只为给你讨公道,可见你们交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苏一又有些受惊,忙端了那杯茶送到陶师傅面前儿,“师傅,这不敢,还是您自个儿漱口罢。”   陶师傅又推回去,“师父叫你吃你就吃。”   苏一略有些为难,到底还是吃了一口陶师傅倒的茶。说起来不敢当,她一个做徒弟的,哪有叫师父给斟茶吃的道理。往常陶师傅对她可不热切,这么多年就没真拿她当入门弟子瞧过,权做打杂的使。这会儿是瞧着她攀了高枝儿,卖殷勤呢。   那厢陶小祝吊了下白眼,心道人都是踩高捧低的,忒没意思,拍拍袍子起身,往自个儿小工桌那边儿去了。   苏一心里头也明白,搁下茶杯来,说:“我与王爷并没有多深的交情,也不知他为何亲自铺了阵仗过去。此前我不过与他见过四回面儿,两回是一路上说话的,他给我出了主意。第三回 是我去王府,与他过了除夕。最后一回,便是我去茶楼寻他帮忙。原是抱着撞大运的心思去的,却没成想,他应下了口来。”   陶师傅瞪大了眼珠子,头又往她面前儿伸了伸,“你说你去了王府,还陪王爷过了除夕?”   苏一点头,“王爷说了,是他给我出的主意,害我只身一人在外。王爷又是仁德之人,见不得我一个人苦凄凄地在这铺子里过除夕,方才派了韩总管接我过去过年。再也没别的了,师父也不必觉得有什么。”   陶师傅伸手问陶小祝要竹篾子剔牙,仍是看着苏一,说:“可不见王爷对别人这么仁德啊!”   苏一笑笑,忙起身打岔,伸手去拾掇那些碗碟子,“师父,我把桌子收拾了,您歇会儿晌罢。”   陶师傅接了陶小祝递过来的竹篾子,往嘴里搁,叫了他不准走,“这么大个儿的人,眼色也该放活些。赶紧着过来替了一一的手,别叫她忙活。人家宅子还要收拾,哪有闲工夫在咱们这处耽搁。”   陶小祝嗤了一声儿,过来怼开苏一,把桌上杯盘碗碟胡乱收了收,抱去了后头。苏一不知他冲自己使的什么性子,却也懒得理他。自去收拾了所有的贴身物件儿,与陶师傅招呼一声儿,打了包裹回家去。   这会儿走在那街面儿上,便有许多人都盯着目珠子来瞧她,还有些脸上堆笑与她打招呼的。入了镰刀湾更是处处可见殷勤,人与她苏一这会儿都成了老交情。到了家中,又见许多邻里聚在这处,送鸭蛋送米面儿的,帮收拾屋子洒扫宅院的,一派热闹……   少不得要在心里感慨——这世道啊……   需不得她费神打理了,她便坐在一边儿瞧着。那些乡里都围着苏太公说话,往常是不爱搭理她的,又知她性情暴躁。这会儿想来搭话儿,却不知从哪一句搭起。忽有个老婆子过来,花发绾髻,髻下插根光面儿银簪,拄着拐杖摇着身子,说:“这一转眼的功夫,一一都成大姑娘啦。”   苏一笑,不去驳她们的面子,和着话说:“哪里来的大姑娘?总也嫁不出去,是老姑娘啦。”   老婆子拉她的手拍拍,“哪有这么俊的老姑娘,不怕,阿婆给你找个好婆家。”   那些个妇人见这老婆子搭上了话茬儿,又瞧着苏一大是好说话的样子,便都拥过来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这一番,却比那时周家要娶沈家小姐还热闹些。真心不真心的自不用计较了,谁也没跟你一娘生一爹养的,没喝过那血水掺的金兰酒,给你掏什么真心呢?   这些人一直在苏家待至暮色沉下来,才个个儿打了招呼回去。留下院里围的木柴栅栏,里头圈着几只老母鸡,不停地伸脖子点爪子咯咯哒。   苏一与苏太公坐下吃饭,当着面儿不说,暗下里也不去酸这些人的嘴脸。平白得罪了他们,也没什么趣儿,倒显得不大气。不必计较的,自然也还是要放宽了心的。等哪一日他们知道王爷与她苏家并不多大关系时,自然也就收了这般殷勤。这会子,且受用一日是一日罢。   苏太公捏了一颗咸鸭蛋在桌沿儿上磕,问苏一关于王爷的事情。苏一仍是那般言辞,不惊不喜,心态摆得平正。苏太公瞧她这样儿,心下里放心。那最怕的,便是得贵人相助,就掂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了。   他一面剥蛋壳儿,一面说:“咱欠了王爷大人情,垫上命也不够还的。王爷也说了,你要是有心的,改日上他府上瞧瞧就成。去也不能空着手儿,得带点什么。”   苏一正也琢磨这事儿,说:“王府里什么没有呢?金银珠玉的宝贝人更是不稀罕。地里长得么?莫说这春日里什么收成也没有,便是有,咱们也没有地。只有西郊三分,还租给了旁人,哪有咱们什么。去街上买,就失了心意,拿不出手去。我私想着,紧赶着几日,我自个儿做个香囊出来,到时带上。不消什么材料,咱送的是心意。”   苏太公也觉得这法子使得,点了点头,交由了苏一,自撂下这话儿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15】天   ☆、探名   次日到了铺子上,陶师傅仍是那般殷勤的模样儿。   他坐在交椅上吃早茶,翘着二郎腿儿指挥陶小祝洒扫铺子。原这是苏一该做的活计,这会儿他也派给陶小祝。但瞧见了苏一来,便忙扣上茶杯盖子,起身来迎她,说:“来啦,铺子我都叫你师哥捯饬好了,你只管招呼客人做首饰,旁的往后都不必做了。”   原这些都是往常不叫她碰的活儿,苏一这会儿总有些不自在,用余光扫了一下陶小祝,瞧着他是一副阴阴沉沉的模样。她又看向陶师傅,揪着衣袖上冒出的毛线头,“师父,我与王爷真没什么。他不过无意间与我说了闲话,心善给我出了个主意。后又觉得自个儿掺和了我的事,要负责到底的,才帮的我。这会儿事情了结了,三两日地不见,王爷他老人家走路上都不定认出我呢。您这会儿捧着我,回头您再懊悔……”   陶师傅抬手压下她的话儿,“你就瞧着罢。”   苏一微微发懵,心想又要瞧什么呢?   然陶师傅这话却撂下不过将将半个时辰,她就明白了。门槛子叫人蹋得吱吱儿响,来找他苏一的人快塞满了整间金银铺。来也不为别的,都是拉了她的手儿问王爷的。许多瞧着都是脸生的,也不知从哪得了这消息,都来奔她。瞧着衣装打扮,又牵带个丫鬟,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苏一起初略有些尴尬,应付两个便得心应手起来。不过是牵过那些姑娘的手儿,带她们瞧瞧首饰,看好哪一个先定下来,再坐下细说王爷的事情。拿王爷做买卖,说起来实在是有违道义。可人家揣着银子上门来,也没有撵了的道理。再者说,谁跟银子过不去呢?所幸她也不知道王爷多少事,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王爷仁德”、“样貌是一等一的,渭州城无人能及”、“心上人么确是没有的”、“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那就不知道了”、“最常去的也就是憩闲苑”……   总归都是颂扬他的,满心里赞他好来着。   忙了半晌,晌午间的饭食也是陶师傅支使了陶小祝去买的。陶小祝老大不愿意,却又不能跟自己老子翻白眼儿,只好照做了去。买了许多荤腻的吃食,都是他自个儿爱的。师徒三个坐下吃饭,陶师傅乐得嘚嘚嘚地唱大戏,吃饭也不忘哼了两三声儿。陶小祝却只管埋头吃饭,半句话不说。   苏一瞧得出来,他是不高兴,却摸不准机会与他说话。到了下晌,又应付了两拨客人,绢帛上记下各人定下的首饰与付下的定金来,才稍松了口气。她嗓子眼儿要冒烟,捏着袖子拭了头上细密的汗珠子,自去倒茶吃。这会儿陶师傅出去人家府上送货了,只有她和陶小祝在铺子上。   她学着陶师傅平常的样子用杯盖拨茶沫,吃一口润喉,瞧向陶小祝,“那些杂事还是留着我来做吧,师哥你也不必再挂着脸子。我手艺是不成的,还得仰仗你和师父做那些个单子呢。”   陶小祝捏着石錾冷笑一下,“我敢给您什么脸子瞧,好不好叫王爷来抽了我的筋也是能的。您也莫谦虚,您那手艺比上我十个陶小祝也足够。王府的那个侍卫,不点名道姓地叫你做么?”   苏一听着这话刺耳,搁下茶杯来,“师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一没恼你,二没吃你家大米,犯的着说这种话呲哒我么?早前儿也不见你这样,这会儿怎么呢?”   “您这会儿大小算个人物,渭州城谁不认识您呢,我敢呲哒么?”陶小祝说话还是那个味儿,“您是攀上高枝儿变凤凰了,却不知为什么还在咱们这小店小铺里委屈。别人见天儿巴结您,只我不爱做那踩高捧低的人罢了。您看不过眼去,甭搭理我就是。”   苏一气得咽了口气,不知他搭错了哪根儿筋,冲他,“你有话照直了说,阴阳怪气的给谁看?你也是个爷们儿,别叫我瞧不上!”   陶小祝撂下石錾来,转头看她,“我就是看不惯你现在的样儿!不就是攀上了王府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儿叫什么?就叫狗仗人势!”   苏一抄起高几上的茶杯盖子砸去陶小祝后脑上,闷响一声儿落地,摔得粉碎。她瞧他,“你说谁狗仗人势?”   陶小祝摸了摸后脑勺儿,仍是冷笑一声儿,“你尽管砸吧,砸死了我也不怕,横竖有人给你撑腰!”   苏一气得想过去踹他两脚儿,到底忍住了。心里想了一阵,转头看他,“你这般模样,不是心疼你那安心妹妹罢?”   陶小祝心里确有这个想法,他昨儿回来说戏文般地给陶师傅讲经过,操的是旁观者的语气。也没说谁是谁不是,但他自个儿心里是有一番计较的。旁人他不评判,只觉得周安心不该受那等子侮辱。这事儿闹得再大,与她一个未出阁又好性儿的姑娘有什么相干?   再者,他从来不喜与权贵多生交往,觉得那些人污浊气重,最是能拜高踩低的,叫他不耻。这会儿自是见不得陶师傅在苏一面前儿自降身份,哈巴狗一般。再想到苏一现今后头靠着的是王府,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了,心里就对苏一有了另一番看法,自然给她扣了个仗势欺人的帽子。一百两金子和一百个响头,着实过分。周家叫她逼得家产尽绝,这会子还不知怎么样呢。她也能这么狠心,这会儿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仍是乐乐呵呵的。   他却还嘴硬,说:“他们现在是过街的老鼠了,谁心疼他们?我不过是瞧不得你仗着王爷做下的事儿。撵人的是那沈家小姐,你们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不敢找那沈家三小姐寻仇,却怎么也不该算到安心头上。”   苏一忽而不气了,嗤笑了一下又嗤笑了一下,说:“您快干活吧,别说话了。照你说的,我不搭理你就是了。”   周家仗着娶了沈家小姐占他苏家房子不是仗势欺人,她抬个更大的人物把人撵了,就是她仗势欺人了?兴许在他瞧着,都是沈曼柔出的幺蛾子,又或是周安良和沈曼柔一道儿出的幺蛾子,横竖与周安心扯不上关系。她苏一不敢拿人沈曼柔出气,遂只管拿捏周家那几个,牵累了周安心遭殃。亏他昨儿也是去瞧了热闹的,竟就瞧出了这些个。有些人说不明白话,脑子里一根筋儿,苏一索性也就不与他说了。   陶小祝见她这副模样儿,自己又不依起来,还要与她分说。正要起了身过来交椅处,外头巧来了位客人。   苏一迎将上去,瞧着是小白,便收了殷切的笑容,只当寻常熟人道:“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不当值?”   小白熟门熟路地去交椅上坐下,“昨儿抬辇伤了力气,王爷准了我一天的假。无处可去,来瞧瞧我那花囊你做得怎么样了。”   “着急送出去?”苏一也去交椅上坐下,这会儿心思便全然不在陶小祝那里了,与小白说:“才刚做了一半儿,我还想找你商议商议,能不能搁上几日再做。眼下我要去王府谢王爷的恩,总不能空着手儿。思来想去,只能仗着自己的手艺给他做个香囊,聊表心意。”   “王爷此番奇怪得紧,你小心他。”小白这会儿还能想起昨儿抬辇的苦处来,劝苏一,“他心里想什么谁都摸不准,你留神儿。但瞧出有什么不对的,赶紧着撤。”   苏一瞧他,“恩总是要上门当着面儿谢的。”   “谢就谢罢,谢完早些与他断了往来。皇宫长大的人,瞧得多见得多,打小儿就比旁人多了十八个心眼儿,要不然活不到今天。”小白略压着声儿,说王爷坏话叫旁人再听见总归不好。   苏一不懂,“为什么是十八个心眼儿?”   小白闭气,但瞧了瞧她,抬手并指推她脑门子,“你管他十八个还是十七个,就是那么一说,横竖比寻常人多就是了。”   苏一点头,心里自有自己的一番思量,并不与小白细揪这些个。王爷便是再多的心眼儿,也不能费了那心思往她身上使,能从她这儿捞着什么?她扯开这话,又压低了声儿问小白:“王爷的全名是不是叫许砚,笔墨纸砚的砚?”   皇族人的名姓与封号,普天之下应是无人不知的,因要避讳。却也多有苏一这样儿的,不过识得几个字儿,平日里鲜少提笔,亦或连半个字儿也不识的,便不在意这事儿。她今儿也是听了那些个姑娘们来铺子里议说,才听来的。这会儿拿来问小白,不过是想问个准。   小白朝她点头,“他们这些人,有名字与没名字却是一样儿的。打小旁人就是殿下殿下地叫,等有了封号,越发没人提起这名字来了。你问这个,又是做什么?”   “瞎问问罢了。”苏一确也没旁的心思,她又问小白,“自打认识到现在,一直听旁人管你叫小白,却不知,你的全名儿是什么?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合该告诉我。”   提到全名这事儿,小白挑了挑眉毛,慢悠悠从椅子上起来。他“嗯……嗯……啊……啊……”地敷衍,背了手到身后,“我瞧着你甚忙,便不打扰你了。改天你有空,把花囊送给我,咱们再细说全名儿的事。”说罢不等苏一起身送他,挺着腰身儿阔步走了。   苏一木木——这怎么全名儿也是他的心头刺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王爷终于有名字了,用起来会不会觉得换了个人   然后小白可以出一本《吐槽BOSS大合集》哈哈哈   ---   倒计时【14】天啦   一点都不想磕书!但我还在坚持!累到眼睛疼!   ---   q扔了1个浅水炸弹投掷时间:2017-02-24 19:28:18   q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7-02-24 19:28:31   q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7-02-24 19:28:42   q扔了1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7-02-24 19:28:54   二宝天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24 20:07:54   鞠躬感谢 木啊~   ☆、烧蓝   看着小白消失在门外,苏一从交椅上起来,便听得陶小祝“哼”了一声儿。   她也刺头刺脑儿的,冲他“哼”回去,过去自己的小桌边儿坐下,不再理会他。他这会儿是与她计较起来了,从前的情谊便都往脑后抛。她也没变什么,不过就是面儿上多了个王爷那么个靠山,大家伙儿都捧她来,他就看不顺眼了。许是瞧着她过得快活,再一想周家的可怜,心下里许多不忍,就都怪到了她的头上。往日里不计较的事儿,这会儿提起来,哪一件都能拿出来呲哒她。   她坐在那做花囊,一直等到陶师傅回来,才起了身去跟他请个准。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儿,就是要借了铺子里的烧炉等各类器具,做个拿得出手的香囊。这香囊要紧赶着做出来,好拿了去给王爷谢恩,这几日她便不回家了,连夜在这铺子里干活。   陶师傅听下来,捻了捻胡须,有些迟疑,“做个香囊罢了,何不做个金累丝或玉雕的?虽也揪细,但都是惯常做的,不会出什么大差错。你要烧炉又要珐琅,可是要做个烧蓝的?这工艺且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做不好便要费不少材料,又费工时。寻常人家也戴不起这种首饰,都是宫里那个些贵人主子们喜欢。咱们铺子里也少做,怕是师父也帮不上你什么,你确想好了要亲手做这个?”   “想好了。”苏一定定地回他,“就做个银胎珐琅的香囊,照师父平日里教的,将银板锤成器胎,胎面上用银丝儿掐出想要的花纹,焊上成形。再敷以珐琅釉料烧制,烧个四五次,等色釉将纹样内填得如掐丝一般高,也就成了。”   “这话也就是说起来轻巧。”陶师傅见她是想好了主意,也不拦她,自去找了珐琅釉出来,一包包往她手里递,“这里共有蓝、绿、红、黄、白五色,你自个儿中意哪一个,便烧着看罢。”   苏一打开一包瞧了瞧,又包起来,抬头看陶师傅,“谢师父,待会儿用了铺子里多少银料、珐琅釉,再那烧炉费的钱,我都自个儿记下。或拿了银子给您,或打我工钱里扣,一分也不少您的。”   陶师傅笑笑,满眼里“谅你这丫头还算懂事”的神情,冲她扬手,“快些做去吧,这两日铺子里生意你也不必再招呼了。这一日接下来的,够咱们做上一个月的了。但嘱咐你一句,小心着,别没烧出香囊来,把自个儿给燎了。”   “这不能够。”苏一再谢过陶师傅,自退去了一边儿拿了银料打银胎。她是没真正做出过什么的,平日里尽是帮着陶师傅和陶小祝打下手,亦或自个儿瞎练些。但这会儿却不生怯,想来是卯着劲儿要给王爷见出自己的心意来,即便手生做废些材料,她自个儿拿银子填上便罢了,是以没有其他后顾。   她拿铜锤子打银胎,直敲到夜间子时,才将将落成。又细揪着每一处,一星儿瑕疵也不留下。满意了趴在桌子上搁脑儿便睡,早上又是早早儿起来,胡乱洗漱一番便拿了银丝儿开始掐纹样。纹样是她自个儿描的,正是那一日从韩肃府上出来时瞧见的王爷的样子。深缘灰袍,月白大氅。却又不写实,掐的纹样兴许只有她自个儿知道那是什么。   掐好了便是敷上珐琅釉,放在烧炉里烧制。她精着神儿,不敢懈怠一时一刻。但凡哪一遍没烧好,都得从头来过。费材费料是小事儿,耽误功夫才是最要紧的。她迟迟不去府上谢恩,叫王爷想起来,还只当她忘恩负义呢。   这般没日没夜地做了三日,方才把囊壳儿做成。其后又制了银链儿,银环一扣套一扣,其下镶上玛瑙,便算完了工。其间自然也有返工的,反复斟酌烧制不必一一细说。   苏一拿着做好的香囊去找陶师傅,让他过眼。那般精巧别致的物件儿搁到他手心儿里,他便怔了怔,心里暗道竟不知苏一在她铺子里日日打杂也有了这般手艺。虽不尽善尽美,到底是像模像样儿了。这烧蓝点翠的工艺,叫陶小祝来做,也不定做得比她好。   苏一也知道自己做得不甚完美,有些地方没拿捏到最佳。却已是尽了她最大努力,毕竟也是头一回上手做银胎珐琅。她双手交缠捏着手指儿,对陶师傅说:“师父您瞧瞧,还过得去眼么?若是太次的,也不敢拿去王爷面前儿现眼,没得砸了您的招牌。”   陶师傅这会儿对她才真有了师父的样子,笑了一下道:“虽比不上宫里那里匠人,也比不上你师父我,却也能拿得出手啦。给王爷送去,不丢什么人。这东西磨得是耐性功夫,王爷瞧了自然明白。你的心意足了,这东西便是最无价的。”   这话说到了苏一的心坎上,心下里踏实,便松了口气。这会儿又是疲累上脑儿,昏昏沉沉的。却不能这副形容到王府上去,自然是要回去梳洗休息一番。她又从陶师傅手里拿了上好的沉香,装在香囊里,再用一青底白云纹亮缎锦盒装了,宝贝般地携了回家去。这会儿虽才刚过了晌午,她却是不能再撑着在铺子里了。   一路上晃着步子,瞧什么也瞧不真切,她真个是累极了。这番到了家中,但见着家里来了客人。眯着眸子细瞧,舅子、姑妈、大姨都在这儿,都是往日不常见的亲戚。这会儿扎了堆儿过来,想也是卖殷勤来了。他们见了苏一回来,眉眼堆笑地迎她进屋,嘘寒问暖一阵。苏一打不起精神,脑袋重得像铁锤子,稍闭闭眼就要睡着过去。她也没那力气理会这些人,冲他们摆摆手便进屋倒头就睡。外头什么光景,她再是不管的。   这一觉睡得长,及至次日凌晨才醒,天色只是微微发亮,透过窗缝有些许明光。   苏一起床,原是合衣睡的,这会儿只消下床趿上鞋即可。她坐在床沿儿上,甩了甩脑子里的钝意,想起家里来了许多亲戚。来做什么也不需多做揣测,不是奔着王爷这靠山便是奔着那一百两金子。明面儿上,姑妈必是说来瞧苏太公的,而舅子大姨自然就是来照顾她苏一的。这会儿她却顾不得这些事,想着从王府上回来再细说。   她支起身子下床,去灶房里添了一大锅的水,烧了洗澡。胰子搓了身子,去了一身疲惫,筋骨便也松了下来。洗罢找了一身儿颜色鲜正的褂裙穿上,精细绾了发髻,便出门往铺子里去。这么早去王府扰了人清净不合适,也该回去跟陶师傅招呼一声儿。   这又走的是她寻常走的那条道,何处有桥何处有水她都记得清楚。心里念叨,还是这样儿的日子好些,每日间早起瞧瞧路上景致。听得鸟鸣闻得花香,这一天儿的心情都不会差。与那段一直住在金银铺的日子比起来,如此才叫活得有滋味儿呢。家是有的,家里还有个等她回家的人。   这么一路到南大街,吃了两片儿烧饼,但往铺子里去。想着趁时候还早,把小白那金累丝花囊再做做。到了铺子上与陶师傅打招呼,却不见陶师傅。刚过了门槛停下,却瞧见周安心坐在铺里的交椅上。一副柔弱似娇花被霜打的模样儿,坠着眼角儿楚楚可怜。   苏一不自觉绕开了些,只当没见着,自去拿了那半成的花囊到小桌边儿坐下。倒是陶小祝过来,与她说:“一一,安心来找你,求你帮个小忙。”   苏一低头做累丝儿,“怕是找错人了罢?”   陶小祝拉了小杌过来她跟前儿坐下,还未及说话,苏一就抬了头瞧他,说:“你不是看不惯我现在这样儿,让我甭搭理你么?你又来搭理我做什么?”   “不过是拌两句嘴,能作真么?”陶小祝闭了闭气,压低声儿,说:“他哥哥前儿叫州学除了名,没了生员的身份,秋闱也不能参加。不能参加乡试,又如何参加会试?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岂不白费?一辈子的前程也没了。他是个混账,你不为他想,也为你那周大娘想一想。”   苏一低下头来不吱声儿,只做花囊,他又说:“沈家小姐回去求了沈夫人,沈夫人又求了沈老爷,回话说,这事儿得罪的是王爷,他沈家不能做这个主。眼下这事儿便只能求王爷,只要王爷应了口,安心哥哥便可回州学去。他与沈家小姐占你家宅院,到底没正儿八经当个官司处理,没上衙门的簿子上。该磕头也磕了,该给钱也给了。一一你念在十几年的情谊上,出口到王爷那里求一遭。一来显得你仁德大度,二来也帮了周家的忙,免了他一家的不幸,也算一桩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了哦,有三更,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下去,么么哒   下一章上望爷啦   ---   倒计时还在继续【13】天   ☆、入府   苏一仍是只顾编自己手里的金丝儿, 并不应承陶小祝的话。陶小祝卖乖地瞧她,承望在她那处得个应允,却见她迟迟不张口, 倒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一般,便有些生急。但求人办事,少不得就得摆个殷勤讨好的架势, 捧着耐性候着。   那边周安心见苏一不言语,也坐不住了, 挪了步子过来, 怯生生的模样儿, 攥着衣袖子站在小桌儿抽哒哒地说:“一一, 求你了。往前都是我们的不是,猪油蒙了心。这会儿咱们也都受了教训,长记性了。你大人有大量, 帮我哥哥这一回,我和我娘我哥全家都要给你磕头的。”   苏一仍是低着头, 不做反应。手里的金丝儿有一根弄得不平顺,她皱眉嘶了口气儿, 用手去压。忽而听得门上有声响, 方才抬起头来。放眼望过去,见是陶师傅膝盖顶着青缎袍子跨过了门槛进来了。她这会儿便不做了,起身拿了那半成的花囊锁去铁铸的柜子里。   陶小祝也随她起身,跟着她说:“一一你莫拿性儿了,好歹是熟人, 帮一场不亏什么。”   苏一只当眼里没有陶小祝,在柜门上落了锁,把钥匙往荷包里塞,转身去跟陶师傅那边儿。陶师傅惯常有吃早茶的习惯,吃完了才开工干活。她到高几边提起铜茶吊子,给陶师傅斟茶,捧了往他手里送,“师父,我往王府去一趟儿,谢了王爷的恩就回来。”   陶师傅早知道她有这事儿,自然不做阻拦,接了她的茶杯应了允。她冲陶师傅施了一礼,便转身出铺子。倒是陶小祝不依,紧跟她又出去。看她径直了要走,着急伸手拽了她的衣袖子,问她:“你师哥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怎么样呢?应不应你都吱一声儿,能掉块肉么?”   苏一知道,但凡她开口吱声儿了,这事儿肯定没完。便是周安心不说什么,陶小祝也得磨得她答应。因只撂开他的手,仍是无话可说的样子,抬了脚便去了。   陶小祝仍只当她在跟自己置气,前儿吵嘴的时候不是说了么,让她甭搭理他。想来她是又记仇了,这会儿便是故意不理会他的。心里又想,逞口舌呲哒她的话往后也得留心着说。他却又是不死心的,扬着声儿叫一句,“快去快回,咱们在铺子里等你回来。”但见苏一头也没回,自个儿便真有些没趣儿上了,搓搓前齿儿,悻悻回到了铺子里。   周安心看陶小祝讨了个没趣儿,从小桌儿边过来,往他面前迎一步,声音轻弱,“这个样子,她还是不愿帮么?”   陶小祝吸了口气儿,“也不见得,咱们在这处等她,自见分晓。她若真是这般铁石心肠,从今往后我也不认她是我师妹。不过说句话儿的事,有什么难为?她偏记下这仇怨,非得看人家家破人亡才高兴么?”   “你们求一一办事儿?”陶师傅吃着茶,没瞧得甚为明白,便问了句。   陶小祝过到交椅那侧,嘚嘚嘚地与陶师傅把周安心上门要求的事儿给说了,罢了又道:“不知她怎么想的,真就这般铁石心肠么?还是与咱们置气,壮足了面子平了心气儿才肯答应?”   陶师傅搁下茶杯子,“你又掺和这事儿做什么?与你什么相干?你跟我说个不铁石心肠的法子呢!王爷帮你铲了事,你回头再打王爷的脸儿,告诉人多管了一场闲事?哪一日你家这铺子叫人占了去,瞧你大度不大度得起来。一一没叫沈大人押了周安良那小子去衙门上画押,已是大度。你这会儿拿什么铁石心肠的话叫人装仁德,不装便是十恶不赦,瞧着人家破人亡,什么道理?周家家破不破,那是周家的事儿,与一一有什么相干?自己日子过不好,怨得着旁人么?”   陶小祝叫陶师傅这话说得语塞,虽不认他这话儿,却也拿不出话来堵。周安心倒是沉稳,瞧不出脸上有什么不妥的神色,开口说:“陶老板说得是,咱们也没架着刀儿叫苏一必得帮咱们,还不得看她思想么?若是不帮,咱们也没说处。”   陶师傅指派陶小祝给自己倒茶,自个儿看向周安心,“你叫小祝说的那话,可不就是把架在脖子上的刀么?没这么勒索人办事儿的!”   周安心又软声儿分辩,“陶老板您误会了,是小老板自个儿仁德,多为咱们这样困苦的人想了些。咱们不敢支使小老板,也没底气儿,也说不出小老板那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   “确是我自个儿说的。”陶小祝将倒好茶的杯子送到陶师傅手里,为周安心开脱。   陶师傅自顾摇了摇头,接下杯子来,也不想与他们分辨这个,便扯了闲篇儿问:“你家这会儿什么境况了?”   周安心看向陶师傅,自然不计较他刚才护着苏一驳斥自己的话,说:“先头在客栈住了一日,后来合计着这不是长久的方儿,便又在镰刀湾置了间宅子,这会儿已是住下了。若不是哥哥叫州学除了名,也没其他事儿。”   陶师傅吃了茶搁下杯子,拍了拍袍面儿起身,去自个儿柜子里拿首饰金银料子,“你家也是有能耐,叫苏老儿讹了一百两金子还能再置下宅子来。”   周安心听得这话,像是得人体谅一般,便摆出了一副与陶师傅掏心掏肺的模样儿来,说:“我们是孤儿寡母没靠头的,家里哪有什么能耐呢,全都仰仗嫂子。”   陶师傅去到桌边,撩开袍子在自己工桌边儿坐下,“听说沈家三小姐从嫁妆里抽了些金首饰出来,才凑足了一百两金子,想来她手里也没钱。置这宅子,怕是把嫁妆单子里余下值钱玩意儿都当了罢。”   周安心眼角浮出些尴尬,嘴上却说:“那是撵住了,不得不凑足了好脱身儿。这会儿却不一样,嫂子毕竟是沈家的人,沈家怎么能瞧着她受委屈呢?”   陶师傅笑着哼哼两声儿,不置一词。他却没撵了周安心,随她高兴,她要候在这铺子里等苏一回来那便候吧。他是了解苏一那孩子的,别说占房子这仇着实大了些,等闲人都不能不记着。便是一般小仇小怨的,她也不能说忘了就忘了。   +++   苏一出了金银铺便直奔了王府去,这会儿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到了王府的时候但瞧见巍峨门楼边角融在雾色中。门前的石狮子却瞧得清楚,目威身壮,前爪下压一雕花石绣球儿。   她这会儿来王府,便没了往前的局促小心。直到角门上去说了来意,自有侍卫叫了那跑腿儿的小厮带她去见前院的管家,嘴上还多与她说一句,“王爷一早儿便带韩总管并其他十来个兄弟出去了,许是留了什么话,你见了管家便知。”   苏一应下,与他们施礼,和那前来的小厮往里去。也未过得二门上,小厮引着她去找了侍卫嘴里的那前院儿管家,问下名姓来是姓林的。王府里人多半都知道苏一这姑娘的存在,那林管家自然也知道。   他迎了她到一间小客堂里坐下,斟茶与她吃,“姑娘今儿来的不巧,王爷一早儿起就出门去了。”   苏一忙伸手接下林管家的茶,说了句“不敢当”,又说:“才刚听门上的侍卫大人们说了,不知王爷去了哪里?大约什么时候回来呢?”若是去憩闲苑么,她揣着香囊自到那一处候他便是了。若是去了别处不好候的,她自要约着时间看是在王府上候着,还是回去铺子里等些时候再来。   林管家仍是斟茶,自个儿端一杯来吃,“王爷去了东郊,走前也有交代,说若是姑娘不巧今日上了门,叫我跟姑娘说,让姑娘在府上候着,我差人东郊去传个话,他好搁了手上的事儿回来。是以劳烦姑娘在这里等一阵子,我这就叫人传话儿去。”说着搁了茶杯就要走,却叫苏一拦了下来。   苏一搁下吃了半口茶的杯子,与林管家说:“实在不敢劳王爷的大驾,叫他来回这么折腾。王爷既这么说,那我便过去就是了。他好容易去得那么远的地方,怎好因我特特回来,岂不来回奔波,扰了兴致。王爷却在东郊哪一处,您说与我,我自个儿寻过去便是。”   林管家想了想,觉得这苏姑娘倒也是懂事儿的,也就遂她说的这般,让她往东郊去。他领着她去府上马厩,到了近前才想起问她,“姑娘会骑马罢?”   苏一瞧了瞧马厩里的棕毛灰斑白皮各皆有之的大马,手指缠握捏了捏,回头看林管家,“会是会一些,却是好久不骑了。”   她还是小的时候随她爹娘学过一阵子,到现今已是十来个年头没再上过马背。那时她父母做生意,总要有些日子出去置办货物,不会骑马是不成的,因也就教了她。但自打他们出去再没回来后,也就没人再扶了她上马背。苏太公教她练把式,却是不教骑马的。   ☆、惊险   林管家瞧她不甚自信的模样, 又与她说了另一个法子,“姑娘若是不能骑马的,我便找辆马车, 送了姑娘去。只是到了东郊进了树林,再要往那山上去,就得下了车自个儿走上去。那里就比骑马费力气些, 不知姑娘走得走不得?”   现已到了马厩了,还再找什么马车呢?苏一摆手, “不麻烦了, 我便骑马罢, 也快些。”   她既如此说, 林管家也不强求她什么,横竖都依着她的意思来。她要骑马,便从马厩里拉了一匹黑鬃白蹄儿大马给她, 嘴上说:“这是府上最温顺的一匹马,姑娘骑来应没问题。若是不甚熟练的, 路上慢些就是。只当代步的,比腿儿着省力气。”   苏一冲他点头, 伸手接下他手里的缰绳。他又进去另牵了一匹马, 仍是说:“怕姑娘路生迷了道儿,我再请个府上的侍卫大人送你过去。他们都是惯常爱跟王爷出去骑射的,知道那个地方。再者,那里总是荒僻了些,你一个姑娘家, 总归叫人不是那么放心。”   苏一谢他的周全,又与他一道儿去前院的侍卫值房。但找个换了勤正闲着的侍卫,劳烦当中哪个乐意去的,带了她往东郊去。   侍卫们多半都是识得苏一的,其中又有十来个早下过夸口,让她有事儿到王府上随意找,他们都不会推辞。因这事儿也不难办,这会儿自然有一个侍卫出来接下那马来,领了苏一出大门,带着她往东郊去。   苏一踩了马镫子上马,随那侍卫沿街往东去。这侍卫虽热情仗义,却不是个心细的主儿。先未瞧出苏一骑马略显得生疏,后也没给她说的机会,便只顾自个儿打马往前,又在前头叫她,“姑娘快些,早到些还能随着王爷的趟儿耍上一阵。若是晚了,便是只有与他们一道儿打道回府的份儿。”   苏一坐在马背上牵着缰绳,心道原是惦记着也去东郊玩一遭,怪道这么性急呢。没法儿,她只好自己在马背上找了找感觉,自想着小时候他爹娘教她时候说的话——送跨、腿夹马、腿蹭马肚子、侧拉马缰绳、晃鞭子,再是不顶用的,直接上鞭子抽。她便学着前头的侍卫上了鞭子抽,一记就让马奔出去老远。幸而她学过,虽骑得不甚好,却也不至于甩下马背来。   便是这么一路听着马蹄儿“哒哒哒”地到了东侧城门胥门,旁侧烟柳如雾般的景色半眼也不及去瞧。唯快到胥门的时候,可得见城壕上来往的执戟巡兵,像一个个行走的木头桩子。从胥门出去,仍是一直往东,过了两段石拱桥,沿草荒外压出的辙道儿进树林,再往山上去。道儿都是有的,只是难走些。   苏一着实有些累,腰身撑在马背上酸疼。常有或停马或打弯的时候,要撑足了力气手拉马嚼子。因马跑得快,下的力道便就很重,勒得手掌也生疼。她却也不言声儿,仍是跟着那侍卫上山。心里又嘀咕起来,便扯着嗓子问他,“这山这么大,如何知道王爷在哪一处呢?”   那侍卫许是骑马过专注了些,耳侧风声又大,便像是没听到她说什么的,仍是一路上往前。苏一实在疲软,自有些跟不上他。那黑鬃大马许也是觉出了她状态疲了,自放慢了步子。却又是点儿背的,跑着跑着后蹄儿便落入一个石缝坑里,再是跑不动了。   苏一停在马背上,转头去瞧,知马儿是跑不动了。但叫了前头的侍卫两声儿,见他仍是听不到,索性也就不叫了。想着自个儿下马吧,拔了马蹄子出来,再慢慢悠悠上去。想来王爷常打猎的地方应也不大,要不这侍卫如何带她寻他去。她便自个儿找罢,也松快些。   下马去看马蹄儿,才见陷得实在深。这人要背起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缝儿。堪堪那么宽的缝儿,就叫她的马给卡了。偏又近着路牙儿边,边外便是断崖一般的陡坡,山间修下的路大约也就这样儿,不是好走的。虽下头还有堆石,到底也叫人瞧着害怕。   她小心着到后头去抱了马蹄儿,要把它□□。又要小心着自个儿不能仰身掉出路牙儿外去,便冲路里头使劲儿。手又去扒拉那石头缝儿,找准了方法把马蹄儿慢慢拉出来。但见着白蹄儿慢慢出了石缝儿,她心下里高兴,撂下马蹄儿掸了掸手正要起来,那畜生却甩着鬃尾突然蹬起后腿将她踢下了路牙儿,自个儿往山上跑去了。   苏一算是身手利索些的,反身一扑,扒住了崖口上的一块凸石,人却是挂了下去。这般处境,便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也要怕上几分。从这崖口掉到平坦的地方,足有二三十米。即便摔不死,那也得摔个半残。她双手抱着那凸石又实在费力,臂弯带手心儿俱是生疼。她往下看看,又往上看看,心头上害怕,带着哭腔喊“救命”。   喊了几声,没喊来人,却喊来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立在底下。那老虎抬了头往上瞧,扭脖子嘶吼了一声儿,声音震得苏一心寒了个彻底。她瞪大了眼珠子,害怕拱到了嗓子眼儿,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会儿就是了!   她想着今儿要死了,没得救了。依着自己双臂的力气,她是上不去的,再抱一会儿凸石撑不住就得掉下去。这会儿又来了这么只大虫,怎么也要将她吃了的。她眼眶子攒了一眼的泪珠子,吸鼻子使劲儿喊了两声“救命”,声嘶力竭得自个儿满心里绝望。   手上的力气是渐渐没有了,几乎咬碎了牙齿也再扒不住那凸起的石块。却也幸好,就在她手上力气耗尽,打了滑要掉下去的时候,上头突出现一个手腕将她拉住了。苏一慌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间往上瞧,便见得拉她的人是韩肃。后头又站着小白,满脸着急地嚷嚷,“快拉上来!下头有个吃人的畜生!”   这话儿说得轻巧,苏一虽是身量娇小的,却也有九十来斤,怎么说拉就能拉上去?韩肃使足了力道,慢慢往她提她。她却还是忍不住地在哭,声音打颤,说:“快救我,我还不想死呢。快点啊,快拉我上去。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韩肃攒得脑门子生汗,却也挡不住手心儿里攥得久了生出汗意来打滑,只不过拉着苏一往上提了大半米,便手上脱了劲儿,眼瞧着苏一掉了下去。小白在上头大叫了一声“一一”,伴着苏一的裂嗓儿般的尖叫,全数不起什么作用。幸而那崖壁有坡,苏一是掉一段儿滚一段儿下去的,到底没受什么伤。   韩肃这会儿最是冷静,忙地从崖口撤了身,去找斜坡下崖底去。小白在崖边儿站了一会儿,着急无用,也立马随他去了。嘴上祖宗十八代地骂,说回头就宰了那带她来的侍卫。   苏一虽没受什么伤,但又有糟糕的事儿——想爬起来跑的时候脚叫藤蔓缠住了。那吊睛白额大虫慢迈着步子朝她这边儿,便又是一段惊心。死不死活不活,都是造化的事儿。她也是慌得没了神儿,胡乱地踢腿腕子。害怕得直哭,不想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忽而转头,瞧见王爷来了。他说一句,“不要动。”   苏一哪里还能听得到他说什么,见到他好似见了救星,旁的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满眼里惊恐地一面胡乱踢腿一面朝他喊,“快点,快点救我,快点啊,快点,啊……”最后一声儿尖叫是在老虎扑向她时变成的嘶叫,她闭死了眼,惊恐冲得眼睛发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却没叫那只大虫撕皮吞骨。再睁开眼,倒是那只大虫在一边儿躺着,喉间插着一把利剑,嗤嗤地喘残气。她仍是心惊的,连忙伸手扯了脚腕上的藤蔓起来,一个劲儿往后退。   许砚急急到她面前儿,问一句:“怎么样?”   怎么样?差点死了!   她眼睛猩红,形容狼狈,满眼的泪珠子往下掉。再把目光从老虎身上转到许砚身上,开口就是惊吼,“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我爷爷还在家等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许砚也是满面的惊意尚未拂去,才刚他出手再慢些这姑娘就没了。他声音略高地压下苏一的话,也算是压下她的情绪。   见她住了口,又跟了一句温柔的,“我知道你很害怕。”   苏一盯着他看,惊气过去便是满腹的委屈。这句话又是安抚了,叫她满心里觉得可靠。也顾不得其他了,上来一把抱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哽咽,“对不起,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再也活不成了。我是太害怕了,我差一点就死了……”   “没事了。”许砚轻语,抬起手要轻拍上苏一的背,却在搁了一指之距时,听到了小白的声音。   他在急急地叫:“一一……”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光环&英雄救美的烂俗梗 轻拍~   ☆、自卑   苏一听到小白的声音, 这才回过神儿来,忙一把松开许砚,往后退了几步, 抬起袖子来擦眼泪。她是一时情绪浓极,见什么抱什么,便忘了眼前的人是那个王府里高高在上的王爷。这会儿又是尴尬了, 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小白从山石后蹿出身子来,身旁还有韩肃。他瞧见许砚和苏一站在这侧, 三步并两步到了近前。先与许砚拱手行礼, 随后便拉过苏一, 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个遍儿, 问她:“没事儿吧?”   苏一摇头,“幸得王爷相救。”没动了筋骨,身上有些擦伤便都算不得什么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白又合起掌来, 拜天拜地拜菩萨。罢了说:“这地界不安全,赶紧着走吧, 我带你回去。你好好的来这里做什么?早些知会一声儿,我也好去接你。”   苏一闷头不吱声儿, 她是来找王爷谢恩的, 结果又演了这么一出,险些丢了性命。说起来丢人,这会儿便不敢说是来找王爷的了,只好不出声儿罢,好歹给自己留点面子。心里又想着, 往后便避着吧,与他们一处,果真是折寿的。她也就适合过自个儿那样踏实的小日子,旁的受不来。   小白看她不言声儿,面上委屈得很,也不说她了,与王爷招呼一声儿送她回去,拉了她手腕便走,也没等得王爷到底说的是准还是不准。   眼泪是擦干净了,灰头土脸的样子和红肿的眼睛,却是没有法子的。苏一任凭小白领着,跟他上山道,一路往上去,到他们惯常围猎骑射的那处。那里便是有些粗灰防水布搭的营帐,并几处木头搭的牌楼,不像别处荒僻。   小白去边侧树上牵了匹马,扶苏一上去,自个儿也踩了马镫子坐到后头,双臂护住苏一拉起缰绳,夹了下马腹下山去。不管她有什么事,这会儿带了她下山瞧瞧大夫才是最要紧的。   韩肃和许砚正在山道儿上回营,瞧着两人下山,微侧了下身子,到底没说什么。原是他救的人,这会儿却叫小白捡了功劳。他也无所谓抢不抢功,只是心里不自觉有了惦记,想着她不知有没有别处受伤。知她受惊过度,才刚想拍她背给她安抚,也未能给上。   韩肃站在他身侧,像是洞悉一切一样,压了压手下弯刀,“王爷有什么心思,早些说出来。”话外的意思是,小白那货不得不防着,指不定哪一日好姑娘都叫他拐走了。他又不是个能托付的主儿,大是不能放心把姑娘交给他的。   王爷却没说什么,转回身去。但往上走了两步,开口道:“我们也回去吧。”   打马走胥门回去城里,马蹄儿哒哒跑得飞快。一气回到王府,皂靴踩上马镫子,下马踩了阶矶入门。林管家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急急迎上来,接了他解下的绛色披风和手中串红缨马鞭儿,问:“王爷怎么回来了?”   许砚回头瞧他,“小白和苏姑娘没回来?”   林管家摇头,“却是没有,苏姑娘不是往山上寻您去了么?”   许砚顿了顿,放缓了神色,也没说什么,转身仍是往院儿里去了。林管家送他到二门上,便止了步子。他瞧着王爷今儿不大对,自忖一番,不知什么因果,摇着头离了那垂花门。   +++   苏一和小白同乘一马,自然也是奔着城里来的。骑马到了胥门,苏一才真的醒过神儿来。脑子里有了头绪,拉了马嚼子让马停下,怏怏地说:“让我下去罢,叫旁人瞧见了,什么体统呢?”   小白瞧她模样儿哀哀,也不好强决定什么,自己先下了马,拉上缰绳,“你别下来了,摔了一身的伤,还能走得动多远?我牵你找家医馆瞧瞧,没大碍的,洗把脸儿也是好的。”   苏一与他客气不起来,这会儿心下里难受,也便点了头。小白牵马,她就在马背上晃着身子。好半晌,忽而开口说了句:“我往后再没脸见王爷了。”   “怎么呢?”小白回头瞧她,“今儿的事是个意外,不必放在心上。”   “你不懂。”苏一面色无神,眸子放空。她今儿搞砸了事,险些牵累了王爷。而最为难以启齿的,她竟然把王爷给抱了!他那样儿的人,遇着这样儿的事情,该是很生气的罢。她是识趣儿的,不能这样了还往人眼前杵,招人厌恶。   小白也不知她想的什么,劝不到点子上。只带她就着东门找了家近的医馆,进去瞧了大夫。身上确也没有筋骨损伤,不过是擦破了好几处皮子。还有两只手,因扒着那崖口的凸石,磨破了不少皮,见了血。拿了药往上洒,伤口碰着药粉子就是钻心的疼,却也得忍着。自己作下的伤,唯有自个儿咬牙受着。   出了医馆,她念着王爷没发落她已是仁慈,自然不能再自讨没趣儿往王府上去。那装着香囊的亮缎锦盒,还收在她袖袋里。这辈子她头一回烧的银胎珐琅,算是送不出去了。此前送还算份心意,这会儿送算什么呢?白叫人看了生气,还要扔出来的。   她在岔口与小白分道儿,不再要她相送,说的是:“你让我静静吧,这一天惹下的祸,够我一辈子回味儿的了。得时时刻刻警着自个儿,再不能做出这样的混账事。”   小白拿她没法儿,也便随她去了。自己翻身上马,走前不忘嘱咐她,“别多生心思,王爷大度得很,不会念着这事儿的。他毫发未损,你牵累他什么?恐是你自己多心了。他那般身手,韩总管也不及其七分,你是不必为他担心的。”   苏一点头,“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辞了小白,只身往铺子里去,身上到处都疼。苏一步子走得慢,只是低着头。鞋尖儿擦破了布,起了一块儿毛边儿。她仍是想在山上的事,伸手抱了王爷实在不该。又想起他那语气温柔的话,说的是“我知道你很害怕”。一直是这样,他什么都知道,好像看得穿她所有心思,却又能叫她很是安心。可这又怎么样呢,人家是王爷,理应有这样的本事。小白不是说了么,他们宫里长大的,揣摩人的本事打小就练起了。   一直回到铺子,苏一仍是怏怏,跨了门槛进屋,有气没力地说了句:“师父,我回来了。”却也不多看,自去自己的小桌边儿坐下。   陶师傅是不在的,自没有人回她的话。她这会儿手心全是伤,捏不起刻刀握不起石錾,活儿也没法干了,便坐在那发呆。忽见着陶小祝坐到了她面前儿,问她:“这副形容,怎么了?”   苏一抬起眼皮子瞧他,没精打采,“险些死了。”   “说什么浑话呢?”陶小祝嗔她,“你不是去见王爷了,说了什么没有?”   苏一摇头,“原想谢恩来着,却是搞砸了,犯了蠢,把人得罪了。”说着这话,她从绣袋里摸出亮缎锦盒,搁到桌面儿上,“没日没夜做了这么些日子,也送不出去了。师哥你要的话,给你吧。虽不是特特为你做的,到底值不少银子。你瞧不上眼,拿去当铺当了赚钱花吧。”   陶小祝盯着她瞧,又低头看见她双手缠了密密的白片帛,像是伤了的。左侧脸颊到耳根,也有两道细细的划痕。不细瞧瞧不出来,但确是新添的伤口。身上衣衫也皱得发灰,还有几处叫什么拉开了裂口,呲出毛边儿。也不知她发生了什么,弄得这般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模样儿。   原他是来问她求了王爷没,这会儿便也不问了,又撑了义气来开解她,“东西我不要你的,你自个儿留着,拿去当铺当了也是你自己的银子。那个王爷,得罪就得罪了罢,原就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可惜。这些人本就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在一处要时时陪着小心,倘或哪一句说得不合人心意,就将人开罪了。没要你的命,已是大造化。俗话还说呢,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他还是王爷呢。”   苏一叹气,“也是这话了。”歪了歪脑袋,瞧了一眼仍在铺子里等着的周安心,便又说,“帮忙是不成了,叫你的安心妹妹回去吧,也不必候在这里了。我这会儿是帮不上她什么的,她不如回去再想想,谁与王爷是真亲厚,求了别人去。”   她原也就没打算帮周安心求这事儿,因而走前不给陶小祝半句言辞。这会儿是恰好赶上她犯蠢倒了霉,说辞也有了,不必再与她和陶小祝烦神。说起来,这事儿还有点好处,也就是这个了。   “这个我省得。”陶小祝这会儿又变得极好说话,“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了,又怎么帮别人?且不管周家的事了,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苏一摇头说没事,“将养两日也就好了。”   余下便也没什么话好说,她瞧着陶小祝安抚周安心一阵儿,把她给送走。自个儿手是没法干活的,便坐在桌边儿发呆。但有客人来,起来招呼两声,都不是很在心的样子。陶小祝又照顾她,叫她歇着,自个儿顶了事。   她便仍去桌边儿发呆,一直呆到日落西山,红影儿挂了一半在西边,便收拾了东西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你们不懂我,我本意是逼着王爷来找我~~~哈哈哈   作者已累瞎,倒地不起中……   谢谢呆萌呆萌的小夹板儿扔了1个手榴弹 爱你(づ ̄3 ̄)づ╭?~   ☆、亲戚   贫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甭管搁多少朝代,也甭管搁哪一时,都是至理缄言。   苏一抬手推开家门, 打眼便瞧见赵姑妈手里捏着半劈干葫芦瓢,里面装些糙米麦子,抓了一把往木柴栅栏里洒。栏中公鸡母鸡上来争食, 不消一会儿都被那公鸡逐着鸡头追着跑。大有一副,老子是打鸣的, 你们敢跟老子抢食儿便弄死你们的架势。   赵姑妈转头瞧见她进院子, 往旁侧石台上搁下干瓢, 抄起碎花蓝围裙擦手, 朝她迎过来,“一一回来啦?”   这声儿一出,屋里的舅子和姨妈也冒出了头。从灶房出来, 俱过来迎苏一,倒像见着什么大人物一般。又是过来扶她肩膀, 又是要拎了胳膊拽着走的,嘴上说:“铺子里这么忙?这么几日不见人影儿, 昨儿是回来了, 却累得那般形容。许多话也不及跟你说,今早上又早早儿走了。这会儿可是闲了?得好好将养将养才是。”   苏一皱眉嘶啦抽了口气儿,叫他们别上手上脚,“身上疼得紧。”   他们松了手,又问:“怎么呢?好好儿的, 弄得这一身伤。可是动了意气,一时遇着忍不下的事儿,与人动起手来了?这人也是眼拙的,不知你是谁个?竟将你打成这个样子。”   “我是谁个?”苏一回问一句,不过是堵的他们的话儿。就是了,在他们心里,她一直就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旁还能有什么事。自从她爹娘没了之后,常年见不着这些亲戚几面儿。赵姑妈是苏太公的亲女儿,也不见多过来瞧瞧。至于舅子大姨,那更是稀客了。   苏一也不是记着谁的仇,他们落了难,没有说要旁人必得相帮的道理。帮是情分,不帮是本份。谁家头上没有自个儿的一片天儿,谁该凑合谁呢?但穷时不见这些亲戚的踪影,这会儿炸开了锅一般说她苏家攀上了王爷,又从周家手里弄了一百两金子,这些个人便上门来了,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想。堪堪候了她这几日,要的什么呢?   苏一往灶房里去,房里方桌上早摆好了晚间饭食,馒头包子点心、小酒鸡鸭肉脯,是寻常人家常年里也吃不上几回的好菜色。苏太公坐在桌边儿上,抬头瞧了瞧苏一,“这是你姑妈、大舅、大姨一块儿凑的饭食,已做上好几日了,只不见你回来。今儿既早回来,坐下吃罢。但有什么话,填饱了肚子再说。”   “诶。”苏一在小杌上坐下,那三个亲戚便跟着挤到桌边儿,各拿起筷子。   舅子伸手提了酒壶,给苏太公斟酒,“才刚烫的还热,这会儿已是凉了七八分。好在天儿不凉,正好的味口。您多吃几盅,晚上能睡个踏实觉。”   苏太公端了端酒杯,“你也吃,甭客气。”   那边儿姑妈大姨又伸出筷子给苏一夹菜,往她碗里送,说她瘦,要派她多吃些肉。苏一捏着筷子拨了拨碗里的红烧鸡腿肉和拣着没刺儿夹过来的鱼肉,嘴上唉了长长一口气儿,自顾说:“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话儿说得突兀,瞧着她的样子,又是话里有话。舅子放下手里的酒壶,姑妈和大姨伸了头问:“怎么呢?”   苏一夹起一点儿鱼肉放嘴里,慢嚼着咽下去,“你们瞧我这一身伤,真当我是跟人打架呢?就算是跟人打架,我也不能叫人伤成这个样子。爷爷教的功夫,我不能丢爷爷的面子。说起来这会儿还心肝颤,这是王爷叫他侍卫给打的,险些儿小命也没了。话本子里说得是,这些权贵多专横,惹不得,否则不定哪一日就得赔上小命。这还不算什么,我为着感谢他替咱家出头要回房子,足足把家里的一百两金子花了个干净,几天几夜不睡觉铸了个方鼎给他。他却嫌土俗得很,扔墙角儿了。我就搁那想,你若是嫌弃的,还给我也成,我拿回来当了换银子,也不亏什么。这会儿倒好,什么也没有了,就赚了这一身伤。亏了亏?亏大了!”   舅子、姑妈和大姨都呆了神儿,嘴里嚼着鸡肉如同嚼蜡一般。瞧着苏一这个样子,这语气神色,哪里像是说谎的。自互看一眼,忽而强挤了笑容出来,“王爷打你作甚?”   苏一摇头自嘲般地笑,自去提了酒壶倒酒,自个儿吃了一杯,“王爷打你还要缘由?你们是不懂那些个人,不知他们的性情。好一日坏一日,那都是摸不准儿的。好了待你像儿子,坏了连孙子也不如。我是搁金银铺里干活儿的,这些人见多了。一句话送了命的,那都大有人在。”   苏一瞧了瞧眼前三个好似吃了苍蝇一般的脸部神色,心道目的达到了。又赶着气氛自顾叹了口气儿,低下头去吃饭。这一边儿吃呢,还一边儿不忘叹气。正叹在兴头上,忽听“啪”得一声,吓得屁股险些挪下了杌子。   这一筷子是苏太公拍的,拍完便坐直了身子,气得胡须儿直翘,恨恨道:“早知道这些人没哪个是真仁德,却没想到真能动起手来!我早也说过,这般大的恩情咱们垫了命也不够还的,但也不该是这么垫命的法子。这样也罢了,恩就算咱们还了。往后自是井河不犯河水,各过各日子。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都是大鱼大肉的吃糊了性情!一一你那一百两金子,是不是叫陶老板垫着呢?赶明儿爷爷给他送过去,不该欠人家的,一分咱也不欠!”   苏一发怔,夹着米饭粒子往嘴里搁,心道她爷爷瞧着不像做戏,应是真信了。这会儿又是不能解释什么的,只好清了清嗓子,做直了身子顺话儿,“原不想告诉爷爷您的,您不怪我,我就安心了。”   “怪你什么?”苏太公又拿起筷子,“欠人家这么大恩情就是要还的,那一百两金子原就不是咱们辛苦赚来的,拿去报恩是最好的去处。只是爷爷瞧不得你叫王府侍卫打了,往后远着他们。”   苏一点头应声儿,这也是她的打算。本来就是不该越了身份和那些人称朋道友,这会儿又给人惹出了祸,自然远了才是最好的。   这番话说完,舅子又强着面色给苏太公斟了杯酒,自己是吃不下了。姑妈和大姨和互相瞧瞧,原还满心里算计两边儿不是一家的,要有纷争,这会儿是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头想着,且吃了这顿饭,明儿赶个大早起来,各回各家去吧,不必再在这里继续耽误功夫了。   苏一这会儿便不管他们想的什么了,只管叉了鸡鸭鱼肉往嘴里送。这么一桌子的菜,不吃可惜了。她今儿不过吃了两片烧饼,晌饭也没吃,肚子早瘪了,因填饱了肚子是正经。   这般吃法,不消一会儿就觉出了饱腹感,便有了闲心再与他们说话,问他们:“难为舅舅、姨妈、姑妈还惦记咱们,来照顾我爷爷这么些日子。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去?这会儿正是春耕的时候,不耽误家里的事儿么?”   三个人都讪讪地笑,赵姑妈出了声儿,“明儿就得走了,家里地里都要人,这阵子确实忙。”   舅子和大姨闻声附和,苏一又嘴上留了一阵,做足了面子。次日公鸡一打鸣,就听外头有动静,起了床一瞧,三人已经收拾好包裹了。苏一散发披一件厚衫儿,送他们到门外,“爷爷还没起呢,不等会子再走么?待会儿叫爷爷把舅舅、姑妈、姨妈这几日花的钱给你们,才好让你们走。”   “那没多少钱,也是咱们应该孝敬的。”赵姑妈开口,“灶房西南角儿上有些白菜红薯,都是咱们带来的。这时节地里也没收成,只能带些过冬前存下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咱们的一番心意。这会儿就回去了,不必叫我爹了,让他睡着吧。”   如此,苏一又往前送了送他们,便自个儿折身回来洗漱。   推门入了院子,苏太公已经起了床,正站在院子中的水井边儿打水。一脚搭在井口上,伸手撂了木桶下去,听得井下哗啦一声响。他见苏一进了院子,便问了句:“都送走了?”   “嗯。”苏一应声儿,“没什么可图的,自然就走了。”   苏太公往上拉吊绳儿,“谁家都有谁家的日子,没什么可怨怪。这几日在这里商量着要来照看我们,怎么照看云云。昨晚听了那话,心里没了盼头,自然也就要走了。”   “谁怨怪他们呢。”苏一进屋拿了脸盆子出来,“住这么几日,也花了不少银子,又带了些东西过来。虽是奔着别的来的,到底付出了些,又没要回去,也算是份心意了。”   苏太公把木桶里的水往盆子里倒,“你欠了陶家多少金子,整一百两么?待会儿我随你一道儿过去,把钱还上,不能拖欠人家的。”   苏一拿了巾栉子丢到盆里,“没欠多少,您但给我二十两也就够了。那话是说了叫他们死心的,没欠这么多。”   苏太公朝她看,这才回过味儿来,又问她:“那身上的伤呢?”   苏一挠头,这个不说也罢,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因囫囵苏太公一句,“您就当是与人打架的罢。”   她这般吞吐遮掩的,苏太公瞧了瞧她,还在心里认定了是叫王爷吩咐侍卫打的,便又嘱咐一句,“往后远着王府,听到没?”   苏一应他的话,让他给自己拧干巾栉子。她手上的伤才见好一些,碰水怕是又不好了,只好叫苏太公帮一下。苏太公拧干了巾栉子往她手里递,“这几日你不在家,好些媒婆上门给你说亲。说的都不差,算是过得去的人家。身家清白,日子够过的。我瞧着都不错,随意挑一个都使得。只是不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也要约了地点儿,两边儿远远瞧上一眼,看相得上相不上。”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一定记住今天一一是怎么黑王爷的,因为,王爷迟早是会知道的~~~   ---   今天先这样,太累了,主要是眼睛疼加头疼,明天争取多更,么么   最主要的,尽力不为了冲字数而水内容,咱们扎扎实实一步步来吧   最后感谢扔地雷的土豪 墙角一枝梅 么么哒   ☆、犹豫   苏一接了湿巾子, 叠了两三层儿往脸上擦,“这个时候上门说亲,是奔人呢还是奔银子呢?往前不见他们乐意, 一个比一个嫌我凶悍,又说是没娘教养的,合该是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主儿。这会儿怎么, 倒上赶着要了。”   苏太公站在她旁边儿候着她擦脸,难为伺候她这么一回, 嘴上说: “这会儿还有银子让人奔, 往后连银子也没有了, 可怎么办?便是借着这阵风, 嫁了出去才好。你今年也十八了,再嫁不出去,明年十九了。拖到二十, 就当真嫁不掉了。咱们镰刀湾没有老姑娘,你若剩下了, 就你独一个。你便可怜你爷爷,也出去相上几回。挑着看, 选个合眼缘的。回头叫他上门提亲, 就把婚事定下,我便是闭眼也安了。”   说着又伸手接了她擦完脸的巾栉子,弯腰放进脸盆里涮了涮拧干,再递给她。苏一捏着湿巾子还想驳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儿来。确也是这个道理, 这会儿有银子叫人奔着她还不去相,往后没了银子更没人愿意娶她。拖成了老姑娘,她嘴硬说陪苏太公一辈子也甚好,但总归旁人要说闲话,叫他爷爷成日天的受不住。   她把湿巾子盖在脸上,深井下生出来的水本就凉,在这春日的清晨就更激人醒脑子。偏她还犯起浑来了,忽又想起昨儿个在山上抱了人家王爷,脸上蓦地烫了烫。心里生出些春意微浓的醉意,这就要不得了,忙地胡乱擦了擦脸,来应苏太公的话,“您叫那媒婆约个时间地点吧,到时我去就是了。”   心里想着,罢了,相就相吧,说不准就相着个对眼的呢?   苏太公听下这话甚为满意,弯腰拎了剩下的半桶井水,往正堂里自己伺候洗牙擦脸去。他活了大半辈子,到了这白髯花发的年纪,早没了什么求的。这会子唯一心里常惦念放不下的,便是她这亲孙女儿的婚事。倘或她真就这么嫁不出去了,哪一日他再伸腿直瞪眼走了,叫她一个人怎么过活?一辈子凄苦,那是瞧得见的。   苏一却是无所谓有没有人陪着,常挂嘴里说的,孤身一人就不能活了么?她便一辈子仗着手艺,专了心地给人做首饰,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她爷爷老了,越发着急她的婚事,她自个儿就不能还晾着。即便是为了叫她爷爷安心,也该张罗起这事儿。心里想着也不知媒婆都给她说什么样的人,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与王爷是没得比的。   可怎么又想起王爷了呢?她抬手使劲拍脑门子,自己训自己——可真是魔怔了!   他那样儿的人,便是年一回冬一回地拿出来在心里溜一圈都是罪过,别说这么会子就想两遍了。她深吸长吐了好几口气,方才安下心来,与苏太公打了招呼往铺子上去。走到白桥上攀桥墩子折枝柳条儿,甩在手里把玩。   因她伤了手,活儿是没法干的,便只在铺子里招呼客人。陶师傅这会儿忒好说话,想来陶小祝也没在他面前儿提说她得罪了王爷的事儿。便是踢开与王爷生分不生分这话不提,她还是有自个儿用处的,能接了成批的姑娘在那聊王爷。虽说这事儿做得有些昧良心,这不明摆着是靠人王爷的声名拉生意么,但确也算是个本事了。   能赚钱不就是本事么?能赚钱就能得人高看两眼。   只是这会儿再提起王爷来,与之前的心境又大不一样。头先替他散播好名声,那是带着无比大的敬畏心理,满心里觉得王爷是个圣人。这会儿呢,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里头。不能往细了想,往细了想就该抠自己脑门心儿。因常要拍自个儿脑门子醒神,一下两下的不手软。   这一日下来,便就拍了五下不止,呼得脑门儿一阵一阵地发红。叫陶小祝瞧见了,一面端了铺子前的小桌小杌往铺子里搁,一面问她,“发的什么癔症?要把自个儿脑门呼肿还是怎么?”   “也没什么。”苏一软着骨头往柜台上靠,这会儿没客人上门,但歇一会儿。眼瞧着就这么过了大半日,心思还是不宁不稳。越发的没出息了,这才多大点的事情,总要忍不住往心里搁。   陶小祝也不追问她到底为的什么,搁下东西到后头洗了洗手,来跟苏一打招呼,“我出去一会儿,三五刻也就回来了。铺子留你一人看着,你留心些。旁的不怕,就怕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摸了东西去。咱们这不比别处,但凡少个一两件儿,都是要银子堆的。”   苏一明白,冲他应声是,“你快去快回吧,待会来了客人我也忙不过来。师父往李大官人家去了,向来与他最是投机,不闲说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若再是添个小酒小菜的,喝上小半日也是能的。”   “我省得。”陶小祝晾干了手出铺子。   苏一也没那心思往他身上搁,不知他干什么去了,也想不起问他去。谁一日里还没几件儿私事呢,没有桩桩件件儿与她说的道理。但交代了时辰,她心里有个明白,也就成了。   铺子里冷清下来,苏一无事可做,自去拎了茶吊子到后头添水,再到前头来煮茶。这烹茶吃茶的闲雅事儿,都是跟陶师傅学的。别看他是个手艺匠人,背着手穿大褂儿来来去去像个谁家的太老爷,风雅起来却也是个行家。他说茶圣是陆羽,较真儿起来应是个茶痴,不但遍尝了各地名茶,还著有《茶经》一书。   苏一不懂这些个,陶师傅还要拿了《茶经》与她看。她便笑了,说:“师父您这是抬举我,我才识得多少字儿,眼面前儿的那些不成问题,吃的喝的用的,咱铺子的首饰我都写得出来,看看话本子也成,叫我看这些个,就是难为了。”   因也没再细揪这些个,只通了些烹茶煮茶吃茶的门道。是以平常才会去片子坊小憩,口头上与人打客套,也爱拿“片子坊吃茶”说事儿。但她这只是表面儿功夫,叫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就不成。之于白茶、黑茶、绿茶、红茶、毛尖儿之类,她也说不出门门道道儿来。   这会儿自己煮了茶吃,坐在交椅上做样子。但吃了两杯,又发起怔来了,伸手摸进绣袋里。香囊自然是没丢,还随身儿带着。她又在心里琢磨,要不鼓上些勇气将东西给人送去吧,把要说的话儿挨着顺序说一遍,那些要给人当牛做马伺候一辈子的话就不说了,余下的甭管人爱听不爱听。王爷怎么想怎么看,也都不管了,尽了自己的心意就是。他要是见也不乐意见自个儿了,那便留给小白,偷了空儿将东西转给他,带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若是见了,就是最后一面儿,她便多瞧瞧王爷,刻个形象下来,在心里留个念想,往后就再不提了。   想得入神,叫陶小祝回来一声“又发什么怔?!”惊得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她晃了一下脑袋儿,瞧向陶小祝,“师哥你回来了,我才刚煮了茶,坐下吃两盅。”说着拎了茶吊子给他烫杯,斟满了端去他面前儿。   陶小祝转身打了下短摆袍面儿,在交椅上坐下,接下她的茶杯往嘴边儿送,“你今儿是怎么了?三魂丢了俩,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的,跟你师哥说说。”   王爷的事儿能与他说么?少不得又要变了性情来酸她,指着她眉心儿叫嚣没出息,说她不该还犯贱攀人高枝儿。因道了句“真没什么”,起身去自己小桌边儿。但走了两步,又回身儿,软声儿问一句:“师哥若是心里总想着一人,见她不见?”   陶小祝听了这话嘿嘿,搁下茶杯来,“你这是心尖儿上有人了,人却不知你的用意,自个儿在这发憨呢!”   苏一白他一眼,往桌边儿上坐了,“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说呢,这会儿便罢了,你也别出声儿了。”   陶小祝却不依,起了身往她面前儿去,“与师哥说说,谁这么倒霉,叫你瞧上了?真的成了亲,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那人准没日子过。想来也不敢应承你这事儿,你才在这里犯愁呢。”   苏一吊了一气白眼儿,到底是一脚把他踢开了。他偏栽了个跟头才说:“想见就去见,有什么了不得的。成与不成,旁的且往后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了些。”   苏一仍是冲他翻白眼儿,心里想着,要不就依他说的,上府上见这一面去。这般一直思想到晚间歇了铺子,也没下了决心。然去与不去,不过就在一念决定之间。   心里没下了秤砣,腿上倒是不听使唤,直抄了小道儿往王府那处去了。偏在还离百八十米时,又走不动了。苏一远远地躲在王府正前的一小巷里猫着,在那犹犹豫豫。直犹豫到暮色沉下,四周蒙上黑来。府里的小厮出来点起府前挑着的两盏西瓜灯,酝红了一截道儿。有些马车行人三两地过去,这会儿便显得甚为冷清。   苏一打不好主意,低头瞧见旁侧墙根下生出的长瓣儿小黄花,便伸手折了一朵,在那揪花瓣儿——   去……   不去……   去?   不去?   去!   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花: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第二更的话,傍晚18:18:18来看看   作者深知红包可能玷污乃们高洁的灵魂(¬_¬),其实是因为作者很穷很穷也发不出多少钱(¬_¬)   但!还是决定给大伙发趟儿红包,本章随意留言,来呀~~   ☆、梳妆   花瓣揪得慢, 目光不时往府前的角门上瞧两眼。晕开的红色光影下,可瞧见进出的婆子、丫鬟和小厮,三三两两, 再无别的人。   花瓣揪到最后是个单数,那便是去了。苏一丢下手里的秃茎,深吸了口气。俗语说,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横竖都要挨这一刀, 那便不如挨得痛快些, 洒脱些, 也有面儿些。   思及此, 她便迈出步子要往府门上去。却是刚伸出脚,忽见得府上侍卫急匆匆地一列出了角门,到墙角打了个弯儿。再眯了眼仔细瞧, 便瞧见那些侍卫从王府旁侧巷道里捉住个人,仍是暗坑里捕到的。忽叫她想起早些时候自己掉那坑里的事儿来, 因把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这会儿是真醒了脑子了,她抬手捂住额头, 又拍了一下, 转身换道儿回家去了。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如何还会鬼迷心窍想再进去一次?远着罢。或再惹出什么事来,她便是渭州城也没脸再呆下去了。   眼见着天色越发暗,苏一快起步子,一路上小跑着到了家。到了院门儿上扶着门框只顾喘气儿, 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少不得在心里庆幸一回,心道还好才刚没上门去。   她在院门上平了平气息方才进院子,嘴上道一句“爷爷我回来了”,到了正堂前却瞧见家里不止她爷爷一人。红漆三扇太师椅上迎客坐着的,还有一个鬓边戴躲红花的妇人。脑门心又围一抹额,中心嵌着蓝宝石,衬得整张脸粉白。那是脂粉抹多了的效用,实在不是很美观。   苏太公招呼她进屋,跟她介绍,“你不认识,这是咱们镰刀湾出了名的冯嬷嬷。这会儿过来,要与你商量商量,哪一日合适,定下日子地方来,她好给人带话。”   苏一听明白了,这人是媒婆,给她说媒来了。因抬了步子进正堂,坐下了与她说:“不知冯嬷嬷给我相的什么人家?人材如何,性情怎样,能不能先说道说道。”   冯嬷嬷是有备而来,数着手指头道:“咱们镰刀湾地界上有一个,赵二,家里杀猪卖肉的,是个好营生,一年到头吃不完的精肉臊子。他大哥不爱这行当,便由他来接他爹这衣钵。还有两个出了咱们镰刀湾,一个家里田亩甚多,是个大地主。小儿子正愁说亲,要找个模样儿水灵周正的。另一个呢,是个书生,还未考上生员。家里穷些,但糊口不成问题。哪一日若发达了,连带一家子得道。姑娘瞧瞧,先相哪一个。”   苏一朝她看看,“那赵二貌丑,因才没娶到媳妇儿呢,也不必瞧了。那两个我是不认识,但对家贫书生不甚欢喜,都是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的。不知那地主家的小儿子,缘何没有娶亲。这是富贵人家,不愁才是。不若,就先相这个吧。”   都是要苏太公安心的,先相哪一个什么所谓,索性胡乱定一个便是了。苏太公和冯嬷嬷瞧她配合,也是欢喜,又与她说:“那便三日后,在碧波桥下湖心亭,你与那地主家的小儿子见上一见。到时穿漂亮些,不过是远远瞧上一眼,得先入人眼,往后才好说话。”   苏一应下这话,又坐着听冯嬷嬷说了些其他闲话,便与苏太公把她送走了。   这事儿既约了下来,就得提上日子。苏天公上心得很,第二天就上街给苏一买了胭脂水粉。这东西他还是年轻的时候给苏一的奶奶买过,好些年未曾碰了。这会儿再买起来,瞧着颜色甚多,便挑花了眼。叫了掌柜的来,与他介绍几个,也就拿了。   那掌柜的瞧着苏太公穿的贫酸,出手却阔绰,又招呼他说:“涂了脂粉不画眉怎么成?您想想那一脸儿白的,眉毛瞧不见了,像不像妖怪?”   苏太公也不大懂这些个,只问她,“那画眉的什么好呢?”   掌柜又嘚嘚,“画眉自然要用螺子黛,到时沾水一描就成,不像回回青,要磨开了才能画。”   苏太公想想,拿也就拿了罢,贵是贵些,到底是为他孙女儿买的,他舍得。因买了一袖袋涂脸的玩意儿,也不知有用没用。后又去成衣铺挑了身衣裳,粉粉嫩嫩的广袖百褶高腰襦裙,还带一桃色披帛。最后买了一双粉白翘头履,并一组玉簪和一套金花钿头。   置办了齐全,拿回家去,晚上回来交给苏一,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瞧着是像下血本的,这会儿便更不能叫他失望了。因到那一日,早早儿起来洗漱一番,绾个随云高髻,髻下簪着金花钿头,略施脂粉,点上口脂。眉尾扫得极细,弯弯两片柳叶儿一般。她原就生得好,这么一捯饬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这样儿去到南大街,一路上惹人侧目。有人瞧出她是谁的,也不敢胡乱相认。直等她进了陶家金银铺,陶师傅和陶小祝也怔了个目瞪口呆。   她有些不好意思,拽了拽腕上披帛,去与陶师傅说:“今儿折腾这身行头,有些晚了,师父莫要怪罪。”   陶师傅清清嗓子,总觉得她这行头一换,说话的味儿都变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没什么要紧,收拾收拾干活吧。”   这会儿苏一的手掌已是好了,不必再压着手里的活。小白那花囊也就还剩道穗子,串起来扣上去,也就成了。   她拢好裙子在桌边儿耐心串穗子,那侧陶小祝轻着动作过来了,到她对面儿坐下,猫着声儿问她:“你今天这副打扮,可是要去见昨儿个说的那个人?”   苏一摇头,“晚上歇了铺子,要去相亲。媒婆牵好的,先瞧上一眼怎么样。”   陶小祝明白过来,也便不再揪着她问。起身要走却又落回身子来,与她说:“你这身儿一定成的,听师哥一言,与人相处,一定要敛着脾气。”   “谢师哥。”苏一低头串珊瑚珠,敷衍两句,把他给打发走。成不成的她没想,先叫苏太公瞧出她上心就够了。   等做好了金累丝花囊,便拿去给陶师傅瞧。陶师傅这会儿乐意指导她,拿了她的花囊仔细地看。先是夸赞一番,不过说“原当你是个女娃不顶事儿的,这会儿瞧着,倒是师父小瞧你了。”又把上头但需要注意的都给她挑出来,哪里做得不甚满意,也都告诉她。往心里记了,下一回自然就会注意到。   到了晌午,陶师傅仍叫陶小祝去买吃的。买回来些鲜虾卤猪蹄儿,三人围坐在桌子上剥虾壳,仍是与往日无异的氛围。陶师傅知道苏一晚上要去相地主家的儿子,在桌上也与她一番嘱咐。说的也都是苏太公惯常会说的,瞧得差不多就定下来,成了婚是要紧。她年岁大了,拖不得了。   苏一嘴上应下,心里想的什么自是不全抖落出来。这事儿着急不来也强求不来,需得缘分自个儿到了才成。   吃完饭仍是陶小祝收拾的碗碟,收拾罢了就与陶师傅打了招呼,急忙忙地又出去了。这几日苏一在铺子里,瞧着陶小祝都是这般,一天要出去两三趟儿,也不知为的什么。早前没放心上,这会儿觉得蹊跷,便问陶师傅:“师哥这阵子瞧着很忙,都干什么呢?”   陶师傅坐去交椅上歇晌,闲闲地回她:“他啊,魔怔了,给人挑豆腐去。”   苏一去自己小桌边儿,这会儿穿的繁琐,走坐站停都要端着样子,实在不方便。她也没多想,嘴上顺了话就问:“给谁挑豆腐去?”   “还能谁?周家。”陶师傅椅到竖条儿靠背上,挺了挺肚子,找个舒服的姿势,“那周家丫头也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日日叫他挑豆腐去。他家不是没儿子,倒把他当儿子使,他还乐颠颠儿的。说了也没用,脑子挨驴踢了。想我这么精明一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   苏一低头理百褶裙面儿,倒也不惊奇,闲闲道:“师哥最是瞧不得旁人受苦受难,他是有颗菩萨心肠的。”   “屁!”陶师傅哼哼,闭上眼睛,“随他去罢,翅膀硬了都是要飞的,谁管谁一辈子呢。”   是啊,谁管谁一辈子呢。苏一转过身儿去,也俯身趴到小桌上。脸是不能扣着胳膊朝下了,得把脂粉蹭没了,只好把下巴垫在胳膊上,闭上眼睛眯会儿。却是迷迷蒙蒙地刚要睡着,就听得有人上了门。她浑身打了个激灵醒来,从小桌儿边起来招呼客人。   这是些姑娘家,自然都是为着说闲话来的。先说闲话之前呢,又得定下些首饰来。挑挑拣拣的,这几日也做了不少了,其中一个便说:“其他的都有了,我这会儿最想要套点翠头面儿,可惜你们这儿没有。要现做,又说什么没有材料。那翠鸟,不能多抓几只养着么?”   苏一笑笑,“姑娘玩笑了,那翠鸟家养不得。我给您记着,但凡铺子有了点翠头面儿,头一个通知您,我给您送去。”   “罢了。”这姑娘抬手抚抚鬓角,“就给我打副耳珰罢,要嵌红宝石,亮堂些的。最近首饰添了不少,也不知缺什么了。我不打个什么吧,又怕你说我小气。”   苏一在绢帛上记下来,又问别个。一一记完了,把绢帛掖进袖子里,问她们:“今儿说些什么呢?”   说些什么呢,说王爷咯。   苏一往她们面前儿凑,“前儿王爷去了东郊,你们知道那处么?那里扎了营帐,还能生火,过夜都不成问题。只是凶兽也多,不甚安全,寻常人过去指不定就没了小命。但他们是不怕的,一剑刺死只老虎都是儿戏一般。”   “那王爷打过老虎么?”有姑娘歪着脑袋问。   “打过呀!”苏一笑,又和她们说起王爷打虎的故事。这会儿全靠她编了,横竖旁人没看见,还不是随她高兴说什么。这么些日子练下来,她都能去茶馆说书了。也得亏她晚间回家还看了些话本子,想到哪里编到哪里。她把王爷编得神乎其神,叫那些姑娘都爱听。也就这些日子,渭州城大小姑娘心里都有个王爷,也都神得不似凡人。   这会儿,苏一正说得口沫横飞,忽而听得一声不禁的轻笑。这是实在扰气氛的,笑得她心虚起来。歪了身子绕过眼前的姑娘往后瞧,但瞧见素青交领长袍,和一张挂着不禁笑意的脸,忽吓得“霍”一声从杌子上站起来,嘴上跟一句:“王爷……”   原陶师傅手里还拿个茶杯,杯盖扣沿口儿给她敲气氛。听她这么一说,杯盖蓦地脱了手,直直掉到沿口儿上,“叮”的一声脆响。   作者有话要说:  迷妹们:见到王爷真身了,好兴奋好兴奋   一一:拿人编故事赚钱叫人逮了个正着怎么办?好尴尬啊~   王爷:我说怎么憩闲院天天有人要堵我,原来是有人替我打虚假广告   ---   预测明天那章会很欢脱,准时来看(^-^)V   ☆、尴尬   原陶师傅是瞧着许砚进门的, 但只稍微招呼了两声儿,见其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便任其在铺子里随意看看。那时许砚便撩了袍子坐去交椅上, 与那群围着苏一坐的姑娘一道儿,听她神吹咸安王府的那位王爷。之于这人是不是他,他听着好似不大像。   而陶师傅呢, 只顾捏着杯盖敲沿口儿,给苏一打气氛。这会儿听得苏一叫“王爷”, 瞬时便愣了神。到底他是人精儿, 只不过一会儿就又缓了回来, 忙搁下手中的茶杯, 掸了袖子去给王爷行礼,道一句,“不知王爷驾临小店, 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那边儿几个姑娘们瞧陶师傅请安, 也都回了神,满脸皆是暗藏兴奋的浅笑。又一个个儿去给王爷请安, 再多的话也不敢说的。怕哪一句说得不好, 叫他瞧出瑕疵,那是给自己丢面儿。行罢礼便都你牵我胳膊,我捏你指尖儿,竖在一侧。偶或偷偷地瞧上王爷两眼,莫不都是在心里嘀咕, 说金银铺这伙计姑娘果没骗她们,真个比她嘴里说的还要有风采呢!   他们这些个是如此,苏一想的就更为多了。脸面儿上换着颜色,白一阵儿红一阵儿青一阵儿,脑子发懵。还是陶师傅过来拽了一把她的袖子,她才醒过神儿。这会儿便是提了提裙面儿过去给他行礼了,声音干哑,低低说一句:“给王爷请安。”   说罢便退到一侧,低眉顺眼站着。心里又在那琢磨——这找上门是什么意思呢?   作为金银铺正主儿,这般金贵的人上门,少不得就要陶师傅自个儿上去招呼。他虾着腰给王爷斟茶,又在王爷身边拍马屁,双手打画着从上约到下,嘴上道:“瞧这通身的气派,别说咱这渭州城,便是整个大庄朝,也再挑不出您这样儿的。”   再瞧他腰上,不过只挂了块羊脂团玉配,再无其他配饰。陶师傅忽又想起什么了,瞧着王爷说:“咱们一一给您做的香囊您没瞧上眼?怎么没戴呢?”   王爷一听,“哦?”她为我做了香囊?   那边苏一听出了苗头不对,那香囊可没送出去啊!因忙地抬起头来朝陶师傅使眼色,挤得眼睛都快瞎了,心里念叨着可别再说了,否则不知怎么收场了!   陶师傅看着她会意了一阵,与她点了下头。苏一心想他应是明白她用意的,稍松了口气儿,结果却又听他说:“那香囊确实做得不尽如人意,稍微的有那么点瑕疵。可是您是明白人,烧蓝的东西不好做。一一也是头一回做这个,返工就返了好些遍。您是不知道,她是不吃不喝不睡好几日,才把那香囊做出来的。说是要拿去给王爷谢恩的,您说这孩子心眼儿实不实?只瞧着这份心意,那也不比别个差。王爷您不配上,一一这孩子心里怕是不好受。”   苏一气得仰面儿绝倒……   王爷却还笑着,把陶师傅递到他手里的茶杯搁下,“本王竟不知,苏姑娘费了那么些心血,那确是要佩戴的。”   苏一把头深深埋下去——这可是真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陶师傅却高兴得紧,把王爷搁下的茶杯又端回他手里,“咱们这处没什么好东西,王爷您吃茶。平日里一一总说您仁德宽厚,这一日瞧见了,果也不假。您这性情,整个大庄朝再也挑不出一个来。咱们这样儿的人,八生有幸能与王爷您说回话啊!要是别个,怎么也不会来咱这小店儿里。路上瞧见了,一脚踢开也未可知呢。”   茶杯子是搁不下了,王爷只好端了在手里,接陶师傅的话,“苏姑娘平日里常说我仁德宽厚?”   “何止啊。”陶师傅面目兴奋,嘴巴叨叨,“仁德宽厚这是常说的,也说王爷您样貌极佳,气度不凡。再者说,您诗书满腹,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今儿咱们瞧见了,可不就是她嘴里说的那样儿。再瞧瞧,比她说的还好上百倍呢。”   “本王竟有这么好?”王爷捏起杯盖儿拨茶沫。   陶师傅殷勤地笑,“好不好,您自个儿问问一一就知道了。”   苏一在边侧干瞪眼,心里呼唤——来道天雷劈了我吧!   王爷这边儿搁下手中杯盖,递了杯子到高几上,“那确是要好好问上一番了。”因站起身儿来,又与陶师傅说:“借用你徒儿半日,她应是有许多话要与我交代的。交代清楚了,本王自放她回来,一分一毫不会少了。若是交代不清楚,本王就将她留下,慢慢盘问。”说罢自往铺外去。   陶师傅听着最后这话音儿不对,稍琢磨一下瞧向苏一,“这怎么……”   苏一过来怼他一下,“师父你害死我了!”   说罢急急跟着王爷步子去,走到门边儿又回头,说:“我要是回不来,您给我立个衣冠冢吧!”   陶师傅自顾摸了摸头,嘴上嘀咕:“我说错了什么不是?”又问旁侧站着的姑娘们,“我说错什么了吗?”   姑娘们哪个理会他,都矜着姿态,偏眸子都往王爷走了那侧飘去了。等瞧不见人,忽地炸开了锅议论起来。不过说什么“今儿来着了”、“竟叫咱们见着王爷真身了”、“往后要常来才是”、“兴许王爷没事儿了还过来呢”云云。   这般说着结伴儿出铺子,又说什么,“我今儿打扮得不是很好看”、“合该穿身鲜正的衣裳”、“都叫铺子里的伙计姑娘比下去了”,罢了又说,“她怎么这么命好,攀上了王爷”、“不过瞧着王爷是来问事儿的”、“难道她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王爷么”,想想再说,“你是傻的,得罪了叉出去打死就是,还上门来做什么?”   ……   迎面有陶小祝给周家挑了豆腐回来,瞧着她们今儿甚是兴奋,嘴里嘀嘀咕咕的。侧身让了让道儿,等她们俱出了铺子,自个儿才抬脚跨门槛进去。一进去就问陶师傅,“今儿一一又编了什么故事?叫那些人那般高兴?”   “今儿不是编故事。”陶师傅往交椅上坐,今儿晌午没能歇晌,这会儿脑子有点晕上了,说:“是王爷上门了,叫她们瞧见了,能不高兴么?”   “王爷上门?这不能够。”挑了两担豆腐,这会儿正是口渴,陶小祝倒杯茶一口灌下去,“一一将他得罪了,他还来上门做什么?”   原陶师傅是瘫在椅子上,这会儿忽坐直了身子,“你说的什么浑话,一一多早晚将王爷得罪了?”   “就是前儿。”陶小祝又拎了茶吊子倒茶,“她在王府惹了一身伤回来,这几日都没做首饰,您没瞧见?”   “那不是说走路摔的么?”陶师傅拍拍椅把儿,拧着眉瞧陶小祝。   陶小祝吃半杯留半杯,端着茶杯子道:“说什么您都信。我没告诉您,是怕您知道她将王爷得罪了,您就又冷着她,不让她碰铺子上生意了。这会儿您说王爷上门来找她,这便是胡说。”   “你老子能胡说!”陶师傅呼呼,瞪着陶小祝,又自顾嘀咕,“难道王爷不是来找一一的,是我话说多了,闹出了什么误会,王爷才要带她去盘问的?”   陶小祝把余下半杯茶吃了,去到小桌边儿坐下,“拉去盘问了倒有可能。就说这些王公贵族,没一个儿好应付的。不小心惹上了,哪有一天儿好日子过。待你好的时候是好,心掏给你都能。不好了,一脚踢开,哪有半分犹豫。”   陶师傅坐在椅子上嘶嘶抽气儿,“难道我真要给她立个衣冠冢了?”说罢抬手在自己面前儿胡乱挥了挥,道自己想多了。即便苏一真是将王爷得罪了,瞧着王爷那样儿也不能是把她拉去要命的。要命请侍卫来就好了,自个儿上门做什么?他往椅背上靠了靠,眯起了眼睛。   撂开苏一这事儿不想,他便一边儿眯盹,一边儿问陶小祝,“你跟周家那丫头什么状况?你还真把自个儿给周家当儿子了?叫周安良躲清闲,你管的什么闲事?”   “我跟安心没什么。”陶小祝回他话,“就是瞧不得他们一家儿可怜,多帮衬帮衬罢了。周安良是什么人,沈家三小姐又是什么人?这会儿都靠周家大娘养着,安心从旁搭手。我若再不去搭把手儿,她们娘儿俩的日子难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天不过三五趟,耽误不得什么事。”   陶师傅冷“哼”一声,“你这是瞎操心,人家不定领你这恩情。”   “我要她们领什么恩情?我自个儿行的善事,自个儿心里舒坦,旁的也不求。”陶小祝认这死理儿。   陶师傅哼也懒得哼他了,自顾歪下脑袋歇觉去了。   那厢苏一跟着王爷出了铺子,就一直在路上走。王爷不出声儿,她也就不敢先搭话儿,便紧跟紧跟着他。少不得要在心里嘀咕——他这是要带她去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你们猜,我要带一一去哪里(*/ω╲*)   =-=   水兰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1 16:05:09   游手好闲妞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01 19:07:16   呆萌呆萌的小夹板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1 23:24:20   谢谢三只宝贝(づ ̄ 3 ̄)づ   ☆、套路   这会儿是午后刚过不久, 街面儿上人迹不多。街边的摊子也少了许多,三三两两中间隔了距离。摊贩闲了,与旁侧的人聚在一边儿说话。瞧着许砚和苏一从街心走过去, 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这两人生得俊,本就吸人眼球,今儿又是都穿着不俗的。再有人是认识苏一, 却没见过王爷的,少不得就要猜测这人是谁。   周大娘在街边卖豆腐, 便是陶小祝刚从她家里挑来的两担。她在摊边候着, 但瞧见了苏一, 心生恍然。这姑娘与往前大不同了, 真叫人忍不住想多瞧上两眼。与她们对比起来,她周家的日子却是越过越艰难。她心里一面觉得自家仗着沈家占人宅院确实过分,一面又觉得苏太公和苏一逼着他家要了一百两金子和磕了一百个响头, 实在也是过于不近人情。这会儿她儿子的前程没有,儿媳的嫁妆也没了, 有时候想起来,只觉得这日子没个尽头。   除开这些, 她心里还有些怨怪苏一的地方, 便是没帮他家在王爷面前说情。这会儿瞧着她与王爷好好的,哪里像是生分了的?偏哄骗了她家安心,说将王爷得罪了,帮不得她们了。往常她就知道苏一是嘴利心硬的,却没想到真能硬至如此。   她兀自在那叹气, 也不知在哪躲闲的周安心又到了这边,瞧见苏一和许砚正过了摊子去,柳眉一竖,道:“什么道理?不是说她将王爷开罪了么?”   周大娘仍是叹气,“这还不明白?人就是不想帮咱们。是咱们有错在先,也不能承望人人都是菩萨心肠。她苏一是个记仇的,不会帮咱们说情的。”   “我找她理论去。”周安心说着要跟上苏一去,却叫周大娘给拖住了,说她:“你是谁?又去王爷面前儿撒野?那会子苏家门前磕了五十个响头,你又忘了?这会儿再开罪了王爷,怕是小命也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谁也指望不上了。”   周安心顿顿步子,只能憋下这口气来。她们这会儿什么倚仗都没有,还敢跟谁耍横?别说今儿没王爷,就是单苏一一个,她也讨不得半点儿便宜。到了这般境况,心思兜兜转转便又怪起她家里的嫂子来,说:“原当娶了个宝贝,却是个丧门星!”   本来以为娶了她就有了沈家做倚仗,结果那沈太守并不接济他们过日子。又以为的,她嫁妆多些,手里定有不少田亩铺子,生的利也够过日子了,哪知也是一样儿没有。横竖哪头都靠不上,还搅和得她一家被苏家给撵了出来,连脸面也不占了。   她说罢跺脚,甩手恨恨往一边儿去了。   +++   苏一这会儿仍跟在王爷身侧,端着胳膊在身前,双手前后虚搭着。若不端着样子,便架不起身上的衣服,披帛也得像条多余的桃色纱绫。头上的日头正是一天里最亮的时候,晒得人身上拱着温燥的热意。待王爷在头里先停了步子,她才抬起头来看,竟是到了片子坊。   片子坊是寻常百姓吃茶的去处,没有憩闲苑修得那般精致,也无隔间。上下两层都散摆着茶桌茶凳,只有小小的一隅方台供人说书。惯常来说书的就是一位老者带一孙女儿,孙女儿常穿一身儿红色袄褙,在旁边弹三弦儿。而那老者,便是一面拍刷板一面说戏文。这会儿来的时候不巧,这两人正也休息去了,茶馆里不甚热闹。客人也只有稀疏的几桌,冷冷清清的。   王爷去跟掌柜的点了一壶茶,挑了个二层东北角上的一张小桌,带苏一过去。楼上俱是空桌,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他自个儿先往桌边坐了,瞧苏一还杵着,便是抬头来看她,说:“坐罢,拘着做什么?”   “民女还是不坐了。”苏一稍收胸弓腰,站在桌边儿,“王爷您有什么示下,民女在这候着。”哪里还敢坐呢,好些事要等着他跟自己清算呢。站着瞧着恭敬些,说不定他能手下留情。偏又心里嘀咕些没用的,想着他不是平日里只去憩闲苑吃茶么,今儿怎么来片子坊这种地方了。   王爷却说话总能顺她心中所想,只见他低下头去,说:“憩闲苑好些日子没去了,也是去不得了。里里外外许多人,都是挤着去瞧我的,跟看猴儿一般。瞧见了,指指点点一通。我便纳罕,我竟比戏台上的热闹还好看?”   苏一讪讪,这又是找她的祸了。这话儿原也是她传出去的,跟那些姑娘们说了,王爷平日里最常去的就是憩闲苑吃茶看戏。她是满心里惦记王爷要一一揪她的错处,嘴上也便少放了神儿,接了话就说:“您是比他们好看些。”   王爷抬起头来瞧她,她脸上一红,意识到说错话了,忙又分辩,“王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算了,她就是那个意思。   许砚瞧她那张僵住舌头和表情的脸,笑意在嘴角下几乎压不住。收回目光来,仍是说一句,“坐罢,坐下这事儿兴许还有的弥补。”   苏一听到了转机,松下神来,自然要抓着这机会的。因动了动嘴,说:“我坐下您就不怪罪我将您常去憩闲苑的事儿给说了出去么?”   “哦……”王爷应了一声儿,“这事儿也是你走漏的风声,我说的是……你说我比那些戏子好看的事儿……”   苏一目瞪口呆——天哪,给根柱子让她一头碰死吧!   许砚瞧她再度呆木掉的脸,笑在嘴角压得实在辛苦,便低下头去,抬手虚碰了下鼻尖,稍藏了一下,搁下手来一本正经道:“坐下罢,许多话要细细盘问。本王还记得,你理应早些时候去我府上谢恩,却是到这会子也没瞧见人。那香囊可是送给了旁人,因才不去我府上。又或是,那恩也不值你谢了。”   他自从那日从东郊回来,就一直在府上等她。原想着她是去山上找他谢恩的,恩没有谢,自然回去就得到他府上去。结果堪堪等了这几日,她也没有上门。怎么办呢?只得自己找上门来了。   苏一听他这么一说,自是回了神,忙伸手进袖袋里摸锦盒。心里想着还好那一日陶小祝没要了拿去当了,要不然这会儿真是骑虎难下了。在袖袋里摸着锦盒,拿了出来,双手捧着送到他面前儿,“一直在身上带着呢,没敢给旁人。原早就想上门谢您的恩,实在怕您瞧我不入眼,惹您不高兴,才没敢去,却不是不想谢了。民女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日日都惦记王爷您呢。这东西是自个儿做的,上不得大台面儿,望王爷不要嫌弃。”   “怎么个惦记法?”王爷伸手接下锦盒,闲闲问一句。   “每天每夜想着,一刻也不敢忘了您的恩德。”苏一小心到他对面坐下,极尽所能地拍他马屁。茶馆掌柜送了茶上来,满满的一壶太平猴魁,一面递下茶壶茶杯一面说:“两位是识货人,这猴魁是尖茶中最好的一种,茶汤清绿,香气高爽,蕴有诱人的兰香,味醇爽口。”   苏一不懂这些个,寻常也吃不到这些好茶,只管上手接壶接杯子,与那掌柜说:“放下吧,我们自己来就成。”   “好咧。”掌柜的携了托盘下楼去,楼上便只剩下他们两个。苏一拎起茶壶,烫杯斟茶一气呵成。能伺候的,得给人伺候到家了。   那厢王爷已是看罢了香囊,装回了锦盒里,抬头问她:“不吃不喝不睡地做了好几日?”   苏一把斟好的茶往他面前儿送,讪讪地笑,“没这么夸张,是我师父虚大呢。不过是头一回上手做这个,掌握不好,便总是要返工。确实费了不少心力,但因是送给您的,那点心力便不算什么了,您喜欢才是要紧。”   “明儿我换身衣裳,配上这色来,便戴上,也不枉费你这一番心意。”王爷把那装着香囊的亮缎锦盒往袖袋里揣,他平常不戴这些香啊包啊的,顶多也就腰间挂个玉佩。这会儿觉着这烧蓝戴着确也不错,明儿就得试试。   苏一见他这么说便欢喜了,只是瞧着他吃茶,自己从旁伺候。忽又听他问了句:“谢恩的话呢?”   早知道这也要揪出来问的,苏一便稍清了下嗓子,说:“原是准备了的,只是后来……”后来怎么呢?不大好说,便打先头说起,“王爷的恩情太大,咱们不知怎么还才够。我原想着,给王爷当牛做马伺候王爷您一辈子。可是咱们这样儿的人,也不懂伺候人的法子。说着是好听,真个做起来其实是给人添麻烦去了。到您府上,您让我饮马都不定饮得好呢。至于旁的,更是不成了,哪里能比得上宫里调-教出来的。”   王爷瞧她,“你倒想得周全。”   “原也没想得这么周全……”苏一出声,再要说下去的,又止了话。要不是那一日在山上惹了祸,她还想不到这一宗呢,指不定就傻傻跑到王府上要给人当一辈子奴才去了。经了那事后她明白了,她压根儿不知人王府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好不好惹出祸来,又是一地鸡毛。再者,她占了人王爷的便宜。这会子再说要到人府上伺候人去,指不定人怎么想她呢。   “那是怎么?”偏王爷又追着问。   苏一咬了咬下唇,掀眼睑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那天在山上……”   她是再说不出口的,倒是王爷总能会意她的意思,接话说:“不过是抱了一下,没什么要紧。”说罢抬头瞧了瞧她,看她神色稍放松了一下,又闲闲往下接:“你若是心里过不去,我便再委屈一下,抱了回来就是。”   苏一原就只有小半边儿屁股坐下板凳上,听得这话只觉下面板凳打滑,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到本王怀里来   感谢十七和2046宝贝的地雷(づ ̄3 ̄)づ╭?~   ☆、全名   这是她第二回 在王爷面前没坐稳板凳。   这回不敢再要人过来扶了, 自己忙扒手上桌沿儿,从底下冒起头来。屁股找到板凳往上挪了,把头低在胸口。脸蛋是红的, 心跳堵在嗓子眼儿。她竟真不自禁地想了一番,如果他真要抱,给不给抱呢?   自己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当头棒喝, 拦了心里对人家王爷的淫-思-淫-念,又听王爷说:“跌得疼不疼?”   她忙摆手, “不疼。”腕上披帛落了下去, 顺势便弯了身子去拾, 刚好也不必与他对着了。脑袋放在桌下吐了好几口气, 抚平了心中荡漾,规规矩矩地把身子坐直起来。心里又想,才刚那一摔, 真对不起她这身衣裳。   她这是又看不明白了,这会儿瞧着, 那些个事王爷好似都没有怪她,并还说起那抱不抱的玩笑话。虽他一脸正经八百的模样, 但那肯定是玩笑话。若不是, 难不成王爷真想抱她?她有什么好抱的?这般,心里是不那么吊着不安了,却又冷静了想,王爷瞧着是温厚的,居然也会轻浮人。可又是为什么, 她觉得这轻浮好像也不坏,还……哎呀,真是害羞得不得了了。   她自顾心里百转千回地想,又清清嗓子,再想着这话要是小白对她说,那摔到桌下的就一定是小白了。果然轻浮人这种事,还要分着人看的。她又清清嗓子,还是要再想的,忽听得王爷叫她。   她回了回神,应了声,“什……什么?”   王爷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想什么呢?”   “也……也没想什么。”苏一抬手摸后颈,估摸着自己的脸这会儿比猴屁股也不差什么。她是越发拘谨了,屁股像坐在针毡上,巴不得爬起来就跑。从叫他逮着她编他打虎的故事开始,又有她师父拱火无异地说了那么多话,她心里就一直是尴尬和兴奋并存,这会儿也没真平复下来。   她摸起茶杯子吃茶,但磨着时间。这太平猴魁哪里好,她是没心思品了。只瞧着店里客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地上了楼,落了座谈笑吃茶。那一对爷孙俩也来了,孙女儿还是嫩粉内褂和裤子,外头套一件儿大红色褙子,缘摆锈些白色梅花,好看得紧。她又坐下弹起三弦儿,模样可娇俏极了。   苏一有了话说,指着那说书的老先生就道:“你瞧他们来了,咱们可以听书了。那老先生书说得极好,他孙女儿的三弦儿弹得也好。许多人来片子坊,都是奔他们的。”   王爷转头去看看,又转回来,忽说:“等人都知道本王来此处,就都奔本王来了。”   苏一吃下的一小口茶差点儿呛出来,忙扯了袖子里的锦帕给压住,轻咳了两声。她是还没说话的,又听王爷说:“我平日可做的也就那么两三件事,这会儿又少了一件,越发没趣儿了。这事儿原是一一你的功劳,这会儿且看看,倒要怎么弥补?”   苏一慢慢拿下手上的帕子,心想她刚找了别的话题扯开了,他偏又扯回来了。怎么弥补?她把帕子从袖子里掖,“王爷想叫民女怎么弥补呢?”说着话声音小下去,蚊子一般,“其实给人瞧瞧也没有什么的,人多没瞧过您……”   王爷瞧她一眼,她忙又改了口,“成日天叫人堵着当猴儿看,确实不好。王爷您是金贵的人,不能给人闲来无事逗闷子。我私想着,您有的是钱,家里搭个戏台子,养一班唱戏说书的,邀了人在家里吃茶看戏,比在憩闲苑还好些。”   “这个法子倒也使得。”王爷点头,“回头我叫小白去寻个戏班子,再在府上花厅里搭个戏台。置办妥当了,支人给你传个话儿,你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到我府上去,陪我吃茶看戏。”   苏一愣了愣,提到上王府去她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她对那里有阴影,总也不大喜欢。早几日前还瞧见王府侍卫又捕了人,也不知为的什么。早前她落坑那次,小白送她回家,就说是朝中的示下。至于什么示下她不好相问,这会儿更是不能问王爷的。她们是几亩薄田就能过日子的人,还轮不着关心这些个。   但王爷又开口了,也是给她弥补的法儿,她不能再驳了去,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了。想着这会儿怎么着也是要按着约定每日间都抽出一个时辰去的,不然再叫王爷找上门来,怎么生受得起呢?   这番好似把事都说开了,苏一便没了才见时的尴尬和拘束,稍松闲了些。可在许砚眼里瞧着,这姑娘仍是拘着身份的。他也明白,两人之间身份差距太大,不能说过几回话就叫人把他不当王爷了。他这会儿也是蹊跷的心理,往常旁人但凡有些造次都要计较的,这会儿却还巴巴儿地指望人家跟他平起平坐。   这会儿再说些什么呢?说些什么能叫这姑娘放松了心里的那根弦儿呢?他是没什么经验,这事儿要是搁小白手上,千八百个招都不在话下。瞧他才跟苏一认识几天,就带着人在王府里跟一群侍卫赌钱。那会儿的苏一可不是这样的,腿搭炕几叫嚣叫人给钱的样子,十足的地痞一个。可见了他就抖腿了,吓得溜下炕来,跟个小绵羊一样。   他听着说书的老先生说了一段,也不知说的什么,便问苏一,“你与小白常来这处?”   “是了。”苏一把注意力从说书老先生那拉回来,“他最喜欢那穿红褙的姑娘,说长得也算水灵,三弦儿弹得好。瞧那两只手,玉葱一般,按在三弦儿上漂亮极了。他又打听了,早有城西的郑大官人瞧上了她,不几日就要带回去做姨太太了。”   许砚倒没回头瞧那姑娘,只说:“你倒喜欢听他说这些个浑话?”   “小白么,说这些也是正常。”苏一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说着又想起一件儿事来,看向王爷说:“您是小白的主子,他又住您府上,您理应知道才是。”   “什么?”王爷接话。   苏一把胳膊横摆在桌沿儿上,坐正了身子,“就是小白的全名,好几日前我问过他,他立马撒腿跑了,没告诉我。我回去寻思,这得是什么样的名字,才能那么避讳。你们府上也全叫他小白,从来没听谁叫过他全名,莫不是,就是姓小的?”   王爷突然笑了一下,“自然是不姓小的。”   “那姓什么?”苏一歪着头看王爷,瞧他这副模样,应是知道他叫什么了。许还知道得更多些,这会儿全扒拉出来,等明儿见了小白,可就有的拿去打趣他了。   王爷仍是笑,“这会儿说起来可就有些长了,问我也算问对了人。换了旁人,不定说得清楚明白。他那名字有些波折,换了好些个,最后定了现在的这个。”   苏一专足了神,瞧王爷慢慢说话的样子也不着急。她喜欢瞧他说话,便是这么坐着听上个三五日也不会觉得烦腻。与说书的老先生比起来,她更愿意听王爷说话了。满眼里期待地瞧他,听着他说:“小白与我府上其他侍卫有些不同,关系上近了那么几层。我的母妃与他的母亲,是亲姐妹,是以他比别个更放肆些。”   苏一一脸恍然的样子,怪道小白平日里与韩肃也是说话没个上下的样子。要不是正儿八经碰上事,他哪里是听话的。背地里又常说王爷的坏话,也不怕她走漏了嘴叫王爷知道锤他个皮开肉绽。根儿在这里,这会儿就说得通了。   王爷继续说:“我母妃没入宫之前,姨妈就嫁了人,也是地方上的稍有些家底的,普通良民罢了。小白出生在正月十五元宵夜,生下来就是白白胖胖的一团。小白的祖母老安人,甚是欢喜得了他这个大胖孙子,非要亲自给小白取名字。小白父亲是个极孝顺的人,也便依了。老安人不识什么字,瞧着小白又白又胖又圆,与那日的汤圆一个样儿。”   苏一嘴角抿出笑意,“所以叫白汤圆?”   王爷摇头,“老安人也想,不能就这么叫白汤圆,想了想,那便叫白团团吧,也甚是应景。小白母亲却有些微词,说团团算什么,将来长大了,还能团团地叫么?倘若考了状元做了官,人一听这大人叫团团,还有威严没有?老安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团团是不能叫了,那叫什么呢?”   苏一脸上笑意更显明了些,十分好奇,追着问:“那叫什么呢?”   王爷提起茶壶倒茶,继续说:“老安人又在那想,汤圆还能叫什么,乡话里还能叫元宝呢。那便这么着吧,叫元宝,白元宝。这个听着甚好,也是喜气招财又应景的。这厢正要决定下来,小白父亲打趣儿,忽来了那么一句,招财不如白宝箱,金银铜玉什么都有了。原他是玩笑话,老安人一听,白宝箱、百宝箱,觉得甚好,当即就定下了,那就叫白宝箱。箱字不大好,便换个字儿,湘江的湘。”   苏一笑得直不起腰,俯身抱着肚子,嘴里念叨:“白宝箱……”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一盏茶的功夫打了一百八十个喷嚏233333   ---   下周六考试,接下来几天要抓紧突击一下了,虽然根本没啥希望   不过会坚持每天双更哒,都是老时间   ----   感谢游手好闲妞和暮色北流的地雷 爱你们(≧▽≦)   ☆、泼皮   原许砚也没觉得这是个那么好笑的事情, 但瞧见苏一笑成这样,几乎不能自已,自己也便跟着不禁笑出声儿来, 又问她:“这么好笑?”   “嗯。”苏一勉强直起身子来,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板住脸。可也就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她抬手盖住脸蛋儿, 吸了吸气再度忍住了,然后搁下手来, 一面压着想笑的欲望一面说:“王爷您想想, 赶明儿我见了小白, 远远地朝他叫一声白宝箱, 他脸都该绿了。”说罢又捂着自己的脸笑起来,那画面想想就有趣得紧,够她笑上三五日的。   王爷也被她逗得乐不停, 说:“小白兴许上来掐死你也未可知。”   “那不能够,他对我好着呢。”苏一笑着道。   这会儿再瞧她, 哪里还有半点拘谨的样子。而后她一面说着“我不笑了”“再也不笑了”,一面又偷乐不停。王爷也是拿她没法儿, 被她逗得忽而乐一阵, 忽而又停下。余下的时间,多半是在回想小白这名字,不时笑上一阵中度过的。   苏一忘了时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是擦黑,蒙蒙的夜色笼了上来。林立的店铺间有挑起灯笼的, 也有打烊关了门的。她这会儿想起来了,还约着地主家的小儿子在碧波桥。眼瞧着是差不多的时辰,再不去可能要误了约,因匆忙站起来与王爷辞过,说:“这会儿才想起来,我还有要紧的事儿呢,不能陪王爷了。等明儿您府上的戏班子成了,我定每日间抽出一个时辰到您府上陪您吃茶听戏。”   王爷瞧着她神色匆忙,不知为的什么,与她一道儿站起身子,“这么着急,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苏一理了理腕上披帛,“媒婆帮我约了人,在碧波桥下的湖心亭。正是这个时候要去相见的,耽误了回去招我爷爷训斥。这会儿得走了,不能叫人白等一晚上。好不好,得去看了回头告诉媒婆知道。”   王爷会意过来,原她今日打扮成这副模样,是要去相亲的。这事儿确实也要紧,关系着一辈的幸福呢。留也留不得了,与她一道儿下楼出茶馆。苏一停步子回身与他道别,又说:“好些个事,在我心里压了好几天儿了,谢王爷您都不追究。您是这渭州城里头,最大的大善人了。您的恩情,我一定搁心里揣一辈子,一刻也不敢忘记了。”   “嗯,你记着就好。”王爷这么说,却不知自己“斤斤计较”起来是这副模样的。他不再留她,自让她去了,自己便在片子坊门口稍站一会儿,瞧着她粉白的身影慢慢隐没在街道尽头。身后的掌柜出了铺子,挑了一盏西瓜红灯往门楣上挂。挂稳了,照亮黑木黄漆字儿匾额,上书简单的“片子坊”三个大字。   他想了想,是回府么?却总有种惦念放不下的意思。对这姑娘是什么情感呢,到底自个儿也说不清。只觉得每回接触下来,越发想多与她见见面儿。说说话也好,傻呆着也罢,都算不得一件无趣的事儿。他又想,倘或她这会儿相上人家了,那上他府上陪他吃茶听戏的事儿还作数不作数了?   +++   苏一沿街一路去到碧波桥,在桥头折了两只柳条儿拿在手里。绕了桥头石墩,借着蜷曲在水面上的浮桥往湖心亭上去。这是与冯嬷嬷说好的,两边都拿两支柳条儿,在湖心亭上的浮桥上等着。来往的人俱瞧瞧,但瞧见了,心里有个数。好与不好,先按下不表,回头再说。   苏一想着这时候不早了,那地主家的小儿子早也该到了。她擒了柳条儿在身前,一面往湖心亭上去,一面探望着有没有与她一样拿柳条儿的。一直走到湖心亭下的两级阶矶下,才瞧见了那人。一身宝蓝色直裾,腰间束深色腰带,旁侧挂了好些荷包香囊。容貌只算将就,尚且看得过眼去。   他拿着柳条儿在手心里晃荡,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儿。他这吊儿郎当的感觉,与小白却又不同。小白仗着好脸好面儿,得人欢喜。他这样儿的,瞧着像个泼皮。走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都他这样儿的。   苏一兀自在心里想着,忽与他撞了个对眼儿。他也是瞧见她了,眼睛倏地一亮。原说好了的,远远瞧上一眼便罢,好与不好,回头再说。苏一是瞧够了,这会儿也叫他看见了,自然转了身要走。却是刚迈出两步,那地主家的小儿子就奔过来拦了她的道儿,形容猥琐道:“小娘子留步,你可是镰刀湾的?”   “是了。”苏一点头,“这会儿也瞧过了,合该各回各家了。”   要是一般模样儿的,他也就不留了。可这姑娘生得实在俊俏,他这会儿便舍不得放她走。拦了她往亭子里去,嘴上说:“着急什么?既见着了,往后又是一家人,坐下说会儿话再走不迟。”   苏一躲着步子,直退到亭子一角上。她是不怕这泼皮的,但三句话不说就动起手来总归是不好。他要说话,那说两句也无妨,权当是探他根底了,因问他:“你也二十了,怎么还未娶亲?”   地主家的小儿子笑道:“娶亲有什么着急?只要手里有钱,还怕说不上媳妇儿么?需得遇着那投缘的才好,娶回家和气生财。我这会儿瞧你,就甚是投缘。许是上辈子见过,这一世再续前缘来了。”说着那手就不老实起来,要往苏一肩上搁。   苏一躲开了些,“您可真会说话,倒叫我不好意思了。只不知,你对多少姑娘家说过这些话。却还要问你一句,你家里妾室多少,有几房姨太太?”   地主家的小儿子仍是笑得猥琐,说:“也不多,花钱买的自个儿去的,满打满算,也就五个。”   苏一结舌,这样的人,哪里是找媳妇儿来了。怪道没正经娶媳妇儿呢,谁愿做他家这主母,日日瞧着那些姨太太生气。姨太太们好性儿的还好,若是个个儿尖头刻薄满心里都是算计的,那日子也没法儿过了。她躲了身子要走,却又叫他一把拦在了亭角上。这样的人不要什么脸面,当街调戏人的时候还生怕别人瞧不见呢。这会儿是瞧上她苏一的好样貌了,心里痒痒呢。   他又要动起手来,苏一撑了柳枝儿到他面前,不让他靠近,嘴上说:“话也说了,这会儿我该走了。好不好的,回头冯嬷嬷那边自有说辞。咱们且都回去,各自等消息吧。”   “还要什么冯嬷嬷。”这小子是不愿让苏一走了,抬起手一把抓了苏一握着柳条儿的手,笑着道:“咱们这就定下婚约来,明儿我就派顶花轿抬你去,也省了那些个麻烦事儿。”   派顶花轿抬了过来,那是纳妾呢!而这会儿叫他握了手才是了不得的大事,苏一弓起右腿照准他子孙根就是一脚,踢得他撂开手往后急急退了几步,“动手前你也打听打听,我苏一是不是那般好欺负的人。今儿我看在冯嬷嬷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否则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原没想到苏一能动起手来,这会儿有些躁起来了。下-身疼也不去顾它,张了手臂要把苏一抱怀里,嘴上还说:“哟,瞧你还烈上了。今儿我就扛了你回家,也不必走那花俏程序了!横竖你是我媳妇儿,今儿娶明儿娶什么分别。”   苏一等着他扑过来,想着不过再一脚,踢得他再翻两个跟头。却是脚刚送出去一半,只见眼前的人歪头一倒,倚了身边栏杆栽河里了。又听“噗通”一声,亭下溅起一大片水花。虽说现在是春日里,可这晚间的河水还是凉的。瞧着就叫人浑身发冷,可怜见的。   然苏一还没反应过来,就叫人拉了胳膊腕儿离了亭子。余下一些其他看热闹的,直趴在栏杆上瞧着落了水的地主家小儿子乐。人都瞧见了,他是调-戏人家姑娘叫人打了,这就叫活该。这种泼皮,也非得遇上这样的姑娘才能知道厉害。往常路上叫他这种人调-戏了的,多是忍气不吭声的,难得今儿这姑娘痛快一回。   而把人踢翻在河里又拉了苏一走的人是谁呢,自然是跟了来的王爷。   他拉着苏一上了碧波桥,松开她的手,站在桥边瞧下头湖心亭。那泼皮在水里扑腾了一气,自己爬了上来,拧了拧身上湿水骂骂咧咧走了。想来这么些年从无失手,这是栽的头一回。   王爷回身瞧她,“这就是媒婆给你相的人?”   苏一点点头,“原不知道是这品性。”若是知道,也不来了,白叫他占了便宜。   王爷转身下桥去,她便跟在后头。瞧着是气场不对的,却也未见他再说什么。只到了桥头,忽回头说:“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苏一冲他摆手,“我还是自己回去罢,叫王爷送,实在受不起。”   王爷回过身去,“那便你送我回府吧。”   苏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捋大纲的时候这真的是一篇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种田文了,真的!可是,一切王爷视角,男神秒变男神经……文风跑偏了(忍住眼泪)   然后,不要问我主角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对方的,因为——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O~)   (其实是感情戏太难写了(/▽╲))   ---   谢谢水兰依宝贝的地雷(づ ̄3 ̄)づ╭?~   ☆、交底   碧波桥离咸安王府不是很远, 这么腿着回去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   王爷路上问她些小时候的事情,她便七零八碎地说了一些。爹娘走之前的事大多没什么印象了,之后印象最深的便是苏太公日日教她练把式。那段日子确实辛苦, 险些就没撑下来。苏太公本意是怕她一个姑娘家没爹没娘的遭人欺负,结果后来她却成了旁人口中的悍妇。因苏太公十分后悔这个事儿,说自己好心却办了件坏事儿。   再有其他的, 就是她三五日就要欺负一下同院儿里住着的周安良和周安心两兄妹。那两个打小就叫周大娘惯坏了性情,瞧着就让人气不顺。她又说, 周大娘心地确实不坏, 只是性子懦, 没什么身为长者该有的样子。从小就是自己吞了所有苦水, 把周安良和周安心按在蜜罐里泡着,镰刀湾出了名的慈母。   说着便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周家怎么样了, 只知道周安良被州学除了名,没了生员的身份。说到前几日周安心到铺子上找她, 求她上王府求个情。她说:“这事儿本就是她们丧良心,占了我家宅子不够, 还撵了我爷爷。这会儿却也有脸回来求我, 我是好说话的人么?便除开我与他周家的仇怨,那周安良的性情,也不是能做官。倘或他得了一官半职,还有下头老百姓日子过么?”   絮絮叨叨地说了,总归都是闲话。王爷问么, 她就说一些。其实她这样的市井小民女,身上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小时候院里玩泥巴林子里捕蝉,大了在铺子里学手艺打杂,再多的事儿也没有了。要不是遇着周家这一家人,日子倒还是平淡且温甜的。   这般说着就到了咸安王府门前,瞧着时候是真不早了,许砚也没再邀了她往府里去。进门叫了韩肃,让他将苏一往头里送送。   韩肃领了命,带着苏一绕了王府边侧的巷道,往后头去。苏一小心翼翼的,只管踩着韩肃走过的地方走。她怕一不小心,再滚坑里了,还得麻烦他捞起来不是?   这般过了王府地界,才算安下心来。再走不多阵子,也就可到家了。她在心里想着回去怎么跟苏太公说今日与地主家那小儿子相亲的事,忽听得韩肃问她话。也不知问的什么,抬起头去瞧他,“您与我说话么?”   “这里还有旁人?”韩肃冷着面儿出声,又问了遍,“王爷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苏一想了想,也就是与她说了小白的事情。可这话是不能再拿了来与韩肃打趣儿的,只好说:“也没有说什么,韩总管问这个做什么?”   韩肃直直往前走,“我瞧着他是像老树要开花的。”   苏一心里有异议,转头看韩肃,“王爷……老么?”   “二十四了,如何不老?”韩肃道:“身边儿也没人管着,老大不小了还单着。早些时候大庆殿里那位还几次三番要与他指婚,都叫他拒了,往后也不管他了。”   苏一清了清嗓子,“韩总管,您多大了?”   韩肃仍是面无他色,“我二十五。”   “哦……”苏一默默地点头,心道她可能是遇上了一个假王府……   苏一只让韩肃把她送到了白桥,过了白桥是镰刀湾的地界,多数人对王府的王爷和侍卫都记忆犹新,况韩肃这会儿还穿着侍卫服。叫人瞧了去,又要有一番闲话传一阵。她先瞧着韩肃下桥,等他到了桥头,自己才转身往镰刀湾去。   快着步子回到家中,发现灶里已烧上了饭。问苏太公怎么来的,说是邻居婶子过来烧的。这样便只好坐下吃饭了,苏太公自然问她,“与地主家的小儿子,相得如何?”   苏一抱着碗,“那是个泼皮,嫁不得。等冯嬷嬷来了,您与她直说了便是。叫她再别处瞧瞧,牵些靠谱的。家里地亩多生意好的也都不要了,不定都养出什么来,跟地主家的小儿子一样。人都说富不过三代呢,他们养出来的都是败家子,没法儿过日子。”   苏太公暗吸了口气,“书生你不要,杀猪的你也不要,这会儿富贵人家也不要,那要种地的?”   苏一把筷尖儿咬在嘴里想了一下,又拿出来,“倒不是什么身份的问题,只是那些人实在不能入我的眼。也不要多好的,踏实能过日子就成。自然,样子也要过得去才好。否则日日里脸对脸,心里难受不?将来再生出个丑娃娃,那要哭瞎眼的。”   苏太公又摇头叹气,也不想说道她惹她不快,因说:“那再让冯嬷嬷各处打听打听,多相几个罢。”搁下这话,又拿心里憋了一日的话来问苏一,“听说咸安王府里有本武功秘册,叫《龙渊剑法》。只要人练了,便可再无敌手,天下第一。一一你之前与他们相处了一些日子,知道不知道?”   苏一忽笑出来,“爷爷你莫不是武侠话本子看多了,这种话也能说得出来?当年您教我练把式的时候,还说过功夫全靠的力道动作,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这世上,瞧谁蜻蜓点水水上飞,或着轻功上屋檐儿了?这会儿怎么也信起秘册来了,还说在王府上。”   “我也怀疑呢。”苏太公道:“只是前几日你师兄去王府上偷这秘册,叫王府给抓了,这会儿还扣在那里呢。”   “师兄?”苏一把筷子插在饭碗里,抬头看苏太公,“我不过就陶小祝一个师哥,他叫王府抓了?还因着去偷秘册?这不能够啊。”   苏太公摆手,“我早年跑江湖的时候,收过几个徒弟。徒弟又收了徒弟,这会儿算起来,不就是你的师兄么?他们这会儿还没返乡耕田去,仍在江湖上飘着。也不知哪里透出的风儿来,说王府上有这么本秘册。人都想得这本秘册,先时有人上王府去偷,都没得手。前几日你师兄过去,也叫抓了。”   苏一低下头来,忽而想到了什么,王府为什么在巷道里设暗坑,朝中又有什么示下。如今这几件事串起来,怕那秘册也是个噱头,专门就是要捕人的。那一晚她要去王府上找王爷,结果瞧见王府侍卫又捕了一个人,大约那个就是她这师兄了。   她又看向苏太公,“两年前新帝登基,颁下旨意来,不准民间再结党聚众,更是不准暗下里私斗拼个你死我活的,怎么他们还没返乡呢?”   “这你不懂。”苏太公夹菜,“那些人心里,都有个大侠梦。你爷爷我早些年的时候也是,后来看淡了。朝中说不准了,他们就散了?那些大的帮派是扫了些,也挡不住人在暗下里继续拉帮结派。”   “那还怪人捕么?”苏一接话就说。   苏太公瞧向她,忽而也明白了什么。他“啪”一下搁下筷子,站起身来两回踱了两步,又坐下,指着桌子上的青菜小豆腐,说:“真阴险!”   苏一夹了块豆腐,“青菜小豆腐阴险什么……”   苏太公哼哼喘了两口气,“王府帮咱们出头那会儿还觉挺好,真个是青天大老爷。后来你在王府惹了一身伤回来,眼下你师兄又折里头了。看来,那王府真与咱家八字犯冲。也不知你师兄还出得来出不来,你师伯明儿还得来找我。”   “他来找您做什么?”苏一嚼着嘴里的小青菜,咽下去问。   苏太公又拾起筷子,“还不是王爷帮咱们出过头,他当咱们能求个情。我就跟他说了,咱家跟王府早没关系了,他偏不信。说咱们一日不帮着捞出你师兄来,他就日日上咱家来候着。”   “哦……”苏一应声儿,“回头我见着王爷帮他问问。”   “你说什么?”苏太公瞧向她。   苏一念着苏太公老嘱咐她远着王府的话,这会儿瞧着他对王府甚为有意见,忙若无其事换了话说:“我说王府也还好,王爷没那么坏。还有早前我那一身伤,不是叫王爷的侍卫打的,是自个儿摔的。”   “摔能摔成那样儿?”苏天公说话的时候微晃了晃头,语气表情里透着“你糊弄我傻老头子呢”的意思。   这事儿说起来就多了,苏一赶紧着把碗里的饭吃完了,端坐直了身子把那一日的事挑拣些出大概讲了一遍。苏太公听完却并不信,大手一挥,“你哄我呢!”   苏一哀哀,瞧着这事儿是解释不清了。可又转念一想,解释清解释不清也都没什么要紧。横竖王爷和她爷爷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她爷爷觉得王爷好不好,也没什么关系了。是以也不再说这个,只又问了她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师兄姓甚名谁。   吃完了饭,她便先回房换了身衣裳,擦了脸上的胭脂水粉,拿下头上的金花钿头,出来洗了碗筷收拾了一番。之后便是添水烧起灶,梳洗一气,也便爬去床上歇着了。   她斜半截身子靠在床头,想起今日的事情来。王爷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能叫她红一遍脸,心里又是欢欣雀跃的。再想到后来从碧波桥送他回王府,路上说了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又有些后悔。那都是上不得台面儿的,人家王爷不定在心里怎么想她呢。她连自己凶悍的性子也没遮一遮,实在是不该呀。却也不知怎么的,在他面前儿的时候又什么话都愿意往外说,当时是没有怕他笑话的心理的。   这般想着,又想起小白的名字,自顾笑出声。笑一气拉上被子,躺到床上睡觉去了。   ☆、施善   一夜好眠, 早起天气阴沉,半空压着低低的浮云。等苏一从包子铺出来的时候,雨丝才真正落下来。细如牛毛, 密密斜斜的糊了视线,半晌方才湿了脚下石板。   苏一小跑着去金银铺,躲进铺子时身上也不过就沾了些微的湿意。发辫上浮着密密的水珠, 像一层透色浮霜。昨儿耽误了半日的功夫,今天是要补回来的。而头一个要紧的, 就是要把昨儿做好的花囊给小白送过去。昨天被王爷带出去那当口走得急, 也没想起这事儿来。   她去自己的柜子里拿上花囊, 与陶师傅打了声招呼, 又从门口拿了把雨伞,便急急出了门。雨意微蒙,落在伞面儿上悄无声息。她一路上走得急, 裙摆落上雨星,沾了微微的湿意。等到了王府, 直奔角门,与门上的小厮的说:“我来找小白。”   这会儿是再没阻拦的, 小厮自撑了把黑伞把她往府里带, 一面往侍卫值房里引一面与她说:“听说那一日姑娘在山上遇了险,现在如何了?”   苏一笑笑,难为他们都还记得这个事。府上看门的小厮都知道,想来别的人也都知道了。尴尬归尴尬,到底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回道:“本就没什么大碍,这会儿已是大好了。”   “好了就好,咱们王爷那一日急急回来,还问了姑娘回来没有。”小厮引着苏一过第二扇月洞门,“后来咱们听他们山上回来的说,姑娘在山上出事了。之后那个带姑娘上山的侍卫大人,也叫罚了一通。虽没撵回老家去,到底是受了教训。”   苏一朝那小厮看看,“原怪不得那侍卫大哥,是我自己的过失。”   小厮笑笑,“是他带您上山去的,却出了那样儿的事情,自然是他的责任。这会儿事是过去了,也是我多嘴,跟姑娘多说这么几句。您权当过耳的风,刮过去就过去了,不必往心上放。只咱们王爷着急,大伙儿都瞧在眼里。”   苏一抿了抿唇,“那日……王爷很早就从东郊回来了?”   “是了。”小厮道:“估着时间,大约正是姑娘去了紧着再回要的时间。”   苏一点了点头,这般说王爷便是紧跟着她和小白之后就回来的。却转眼瞧着到了侍卫值房前,她便也没再揪着这话问。等那小厮去值房前叫了小白,她便与那小厮道了声谢,放他走了。   小白从值房里出来,抬手当额前的雨星,大跨了两步到她面前,“你给我送花囊来了?”   “是了。”苏一把手里的锦盒往他面前送,“做好了,师父也瞧过了,没什么大毛病。”说完这话,忽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白从她手里把锦盒接下来,打开瞧了一眼,也不说满意不满意,自合上往手里攥了。抬头瞧着她脸上神色怪异,那笑容是忍不住挂了一层在脸上的。他盯着她瞧了半晌,盯得她越发忍不住而笑起来。这会儿是确定有问题了,才问她,“笑什么呢?”   “也没什么。”苏一抬手碰了一下唇,又随意挥了一下忍掉笑意。总不能真当着他的面儿说出那“百宝箱”的名字来,因说:“就是好些日子没瞧见你,这会儿看到你甚为欢喜。”   小白听这话就乐了,笑开了要拉她往值房里去,嘴上说:“走走走,大伙儿都认识,没什么好拘着的。在咱们这处吃口茶,或再赌上两局,等雨停了回去不迟。”   “使不得。”苏一重着腿劲儿赖住,“我昨儿就耽误了半天,这么下去这个月甭想拿工钱了。”   留是不能留的,却有一件事情要与他打听。她跟小白讲明厉害,自拉了他到一边儿,小声问他,“府上前几日是捉了个人么?”   “确是捉了一个,你问这个做什么?”小白往她伞下躲躲。   “那是不是叫王石青?”苏一又问。   这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就甚为蹊跷了,小白狐疑地瞧她,却还是点了头,“确实叫王石青,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不外传的,没人知道咱们王府在捉人,更没人知道捉的是什么人了。”   苏一压了下神色,踮起脚尖,手卷喇叭在他耳边,正凑了过去要与他说话,却忽瞧见王爷正站在月洞门中。藏青的直裾,腰间挂着她打的那只烧蓝香囊。神色温淡的,却叫苏一蓦地收回了靠近小白的姿势。本来这时候见着王爷已觉得没什么了,却没想叫他瞧见自己与小白这般亲近的模样。   她心下里觉得自己该打,又得给他留不好的印象了。因拘了拘神色,站得规矩,与小白说了句“我该回去了”,便往月洞门那边去。待走到王爷面前,与他施了一礼,然后过月洞门出去,加快了步子赶紧走了。   待她一走,小白便上前给王爷拱手行礼。先说他扫兴,每回他一出现总把苏一吓得缩成一团。又知他没事儿也不往值房来,往常也就是闲了再是有事的,才往这里来来,只当散步,因问他:“王爷来找谁?我给您叫去。”   许砚把伞往后压出一弧度,“来找你,去你屋里说话吧。”   小白的房间就在前院,走不几步就到。他带着王爷进房,等他在罗汉榻上坐了,自己才坐过去,问他:“找我又是什么事?”   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昨儿与苏一说了,要在家里置个戏台子养班人,寻人的事要交给小白。他最是能各处寻乐子的,瞧人的眼光也独到些,交给他最合适不过。他又喜欢挑白菜似地挑女孩子,一个个地评头论足,说出些好与不好的来。   小白听下这话,也十分乐意,自领下这差事。府上值勤的事儿大是不必管了,接下来的日子只管出去寻人就是。他寻思着先渭州城里挑个遍,若凑不出一班满意的,便牵了马打上包裹往别处再去瞧瞧。游山玩水也算一乐,比傻呆在府上强多了。   那厢苏一从王府出来后,就直接回了金银铺。她惦记着陶师傅要扣她工钱,自然要挤着时间多干些活。虽说现在苏太公手里握着不少银钱,但终归都是死的,若是大手大脚地花,也不见得能撑多久。她之前给王爷打香囊费了一笔,苏太公给她买胭脂水粉裙履钗环又费了一笔。再这么花是不敢的,往下还得节约着。   她让陶师傅把绢帛上的首饰画了两件儿给她,自去自己的小工桌边坐下干活。这会儿心思只钻在手底的首饰上,旁的且不往脑子里搁。每每她干起活来都是这样,有时心情不好,但拿起小锤子敲那银块子,不一会儿也就抛脑后了。   她坐在桌边敲打一阵,累了便直直腰身。陶小祝出去给周家担豆腐去了,这会儿正回来。瞧见她在,便过到她桌边,坐下来问她:“昨儿王爷带你做什么去了?”   “也没什么,怎么了?”苏一不抬头瞧他。心里约莫也知道,他来问这事儿准没什么好事。陶小祝确也如她所想,接下来便说:“安心说,瞧着你不像与王爷生分了的,说你是故意扯了谎话,就是不愿帮她们,是也不是?”   苏一这会儿把头抬起来了,她把铜锤子杵在桌面儿上,皱眉瞧陶小祝,嘴上生恼,“师哥,你这闲事未免管得也太宽太较真儿了些。你与他周家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掏心窝子?我与你这么些年的师兄妹的情谊,竟还比不得周安心是么?”   “这不是比得比不得的事情,这会儿不是周家有难么?我瞧着堵心。”陶小祝也皱眉,嘴上分辨。   苏一把手里的铜锤子砸在桌子上,气恼浮了满脸,“早先我落了难,被他们合起伙儿来撵了出来,也没见你替我说半句话,偏还说我小气。后来他们占了我家宅子,将我爷爷撵去了草堂,生生冻了那么几日,也没瞧见你多堵心。到头来我不过是做了我该做的,你却又堵上心了。合着我家的宅子就该给周家住着,周安良就该得沈家帮助,就该考上进士得个一官半职扬眉吐气你才不堵心是吧?我看你脑子真是挨驴踢了,不若也不该这样儿!”   陶小祝直了直身子,也是没什么好脸子,盯着苏一道:“你这什么脾气?你叫你爷爷撵了出来,我没把铺子给你住着?这会儿周家落了难,帮一帮有什么不……”   “妥”字没叫他说出来,苏一使劲拍了一下桌面,打断了陶小祝的话,只管怒道:“师哥,今儿我给你个痛快话。甭管我和王爷生分没生分,都不会帮周家求这个情,这是他周家应得的!还有,你往后再不要在我面前提周安心,我听了恶心。你欢喜是你的事,与我什么相干?你要是那么瞧不下去,自个儿求了王爷去,没人拦着你!你这会儿总架着我做不乐意的事儿,算哪门子的好心?施善行德也要看看自己的本事,别老把挑子给别人。况且,别人还不愿要这挑子。你自己瞧瞧,是不认我这师妹还是索性直接把我撵出铺子去,都随你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都来打死陶小祝   ☆、买卖   陶小祝被她这一席话嗤得结舌, 没再接话“教训”苏一。苏一这厢压下恼火,起身往铺子外去,再不想多瞧他一眼。心里想着, 好容易摆脱了周安良和周安心那两个,这会儿又叫他师哥拿一善心说事给缠上了,这辈子还没完了?他以后可别在自己面前嘚吥了, 否则指不定她哪一日管不住手脚就给他打成个胖子,让他正衬那句“打肿脸充胖子”的话。   陶师傅听两人吵得火热, 从铺子后头出来。手挽了挽袖子, 说陶小祝:“多大人了, 还磨牙吵嘴呢?一一还能在咱们铺子里呆多久?她是大了的, 早晚得嫁人相夫教子去。你便少惹她不快,让她顺顺心心的。她那孩子脾气急,惹不得。”   陶小祝搓了搓前齿, 又来呲哒陶师傅,“这会儿她是你心尖儿上的弟子了?往前怎么没瞧见您拿她做弟子瞧?不过都仗着那王爷的面子, 拜高踩低,什么做派?!她既得了王爷这靠山, 帮一帮周家又有什么不妥。偏我一提起来, 她跟热锅里炒豆子似的,炸给谁看?!”   陶师傅听他这话也毛了,拧起了额上两道粗眉,冲他,“我看你是反了!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别说一一你就是跟我说周家的事, 我都得给你两脚。你是脑子灌浆糊了还是怎么?那周安心什么好,你想跟她怎么样,想都别想,你老子我头一个不同意!从眼下开始,你可别在铺子里再提起周家的哪一个,也不准你再出去帮他家挑豆腐去。他家男人死绝了,要你出头?什么玩意儿!”   说罢也悻悻甩袖子出铺子去,真个是瞧着他这儿子脑子里一团黑雾气。走到门槛边,又顿了顿回头,嗤他,“你给我在铺子里好生看着,再叫我知道你往周家摊子那边去,我打断你的狗腿!”   陶小祝一句嘴也没得还,看着陶师傅的黑褂隐在铺门外。自己没处出气,拿起铜锤子一把砸在小桌上。铜锤弹起,震到地上“叮叮”几声响。   他在铺子里看了一阵,实在气不能顺,也便没去做首饰。瞧见苏一在外头转了一遭回来,一脸黑沉沉的模样儿。他也懒得再与她说什么,拍两下大腿起身,往铺子外去了。却要问去哪里,自然还是周大娘那豆腐摊处。   到那边儿,先接了一碗周大娘给他盛的豆腐花,坐下来哼哧哼哧地吃。等周安心过来,撂下碗就抱怨开了。说苏一是铁石心肠的,说他爹是拜高踩低的。这事儿是求不成了,没法儿了。这会儿他爹拿苏一当亲闺女待,还要把他撵出铺子云云。   周安心瞧着陶小祝是真没辙了,又怕逼急了连他也逼走了,因语气和缓与他说:“罢了,不帮就不帮吧。难为小老板您惦记我们不容易,满心里想帮咱们。您的心意,我们都晓得的,这怪不得您。是我哥哥没运道,这辈子也做不上官了。也可怜了我嫂子,要在咱家吃一辈子的苦。”   陶小祝叹气,却也真是没法儿,因再不下夸口,只与周安心说:“家里有什么需要的,但找我就是。大的不成,小事儿能帮我都帮你们。瞧你们娘儿俩不容易,我心下里也不忍。”   说罢这些话来,也不大愿回铺子里,只在这边与周安心和周大娘闲说。   而铺子里没人,苏一便只能自个儿在里面守着。到了晌午,饭也没法去吃。直等陶师傅回来,她才从小桌边起身。只见陶师傅吹着口哨,右手抬得高高的,手里拎了个鸟笼,里头蹦跳着一只翠羽蜡嘴小鸟儿,正唧唧地叫。他自顾逗了一阵,往铺子前挂。   苏一到铺子前来,仰头朝那小鸟看看,问陶师傅,“师父往哪里去了?怎么拎回只鸟儿来。”   “叫你师哥气的。”陶师傅背手抬步往铺子里去,“去花鸟街走了一遭,寻了这只绿桂皮。挂在这门前招招客人,没事也能逗了耍玩耍玩,只是喂水喂食儿麻烦些。”   苏一随他进铺子,“你与师哥又怎么?”   “我是瞧不下他那个糊涂劲!”说罢伸头四处瞧瞧,“他人又颠儿没了?不在铺子里?”   “我回来他就出去了。”苏一道:“只我一人在这里看着铺子,到这会子还没吃饭呢。”   陶师傅踢了一下脚边的小杌子,气不打一处来。不用猜去,他也肯定往周家摊子那边儿去了。他半晌压下气来,叫苏一,“去把晌饭吃了,往后别理你师哥,叫他一人好受!”   “诶。”苏一应声儿,去收拾了自己小桌上的东西,自出铺子找地儿吃饭去。她是饿得厉害,自然不留下与陶师傅一道儿声讨他师哥。陶小祝什么都好,就有些自以为是,脑子一根筋儿,偏又是瞧不得旁人受苦受难的。但若瞧那些有权有势的,他便是嗤之以鼻,实在是半点也瞧不上。   苏一找了家粥粉铺,要了一碗阳春面,便托腮在桌边等着。这铺子在周大娘的豆腐摊斜对面儿,打里头往外瞧,能看到陶小祝与周大娘和周安心说话的样子。她是无心多看的,但瞧了两眼就把目光收了回去,一心里只想着自己的阳春面。   等面一上桌,她便忙抄起筷子就吃将起来。拌开青汤上浮着的小葱和些许猪肉臊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却是还没尽数咽下去,面前忽坐了一个人。戴着铅灰围帽,面上风霜极重,是个男人。他把手里的佩剑往桌边一拍,吓了苏一一跳。苏一抱着碗往旁边挪了挪,他也跟着挪了挪。   瞧着是不好惹的,苏一索性抱起碗去到别桌。偏这人还黏上她了,又跟着她换了桌,把剑拍她旁边儿。苏一紧着神经,偷偷瞧他两眼。心里自顾揣测着,不会是周家花钱请了什么江湖人士来要她命的罢。可要命也该晚上半道截,这会儿光天化日在粥粉铺子里算什么。   她正想着,又叉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恰好看到气喘吁吁的苏太公进了铺子。苏太公转头瞧见她,径直了奔过来,往桌边坐下,缓了半晌气才说:“你走这么急做什么?”这话定然不是对她说的了,苏一便瞧向了那男人,又看向苏太公,犹疑叫了声:“爷爷……”   苏太公抚了抚胸口,“一一莫怕,他是你师伯,就这脾气。”   说到师伯,苏一就明白了,这是她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师兄王石青的师父。这会儿来找她,目的就很明显了,想让她往王府上救人去的。偏苏太公说的却不是这个,皱了眉就质问苏一,“一一你瞧不上人家地主家的儿子也就罢了,怎么好把人撅河里去。今儿一早冯嬷嬷就气哼哼上门找了我,说这事儿实在荒唐,往后再不敢给你说亲了。这回把人撅河里,下回不知怎么样呢?”   “下回能怎么样?还能把人撅天上去?”苏一没及出声儿,倒是那师伯接话说。   苏一被他惹得“噗嗤”一笑,忙又忍住了,看向苏太公,“爷爷,你冤枉我了,我没把那泼皮撅河里。”   “你还不认!”苏太公瞪她,“人家就说是你撅的,回去一身水,还冻出了毛病,这一日都躺在床上没下地!瞧冯嬷嬷气得那个样子,能是说的假话?”   “真不是我撅的。”苏一仍是分辨,又叉了一筷子面往嘴里送。旁的先不管,这会儿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苏太公却不依,问她:“不是你撅的那是谁?你倒说出个名姓来,我也好给冯嬷嬷个交代。人家这会子是不帮你说亲了,你往后怎么办?”   苏一一直把面往嘴里送,抬眼看了一眼苏太公。是王爷撅的,可这会儿能跟她爷爷说是王爷撅的么?她把碗里的面都吃了个精光,端起碗把汤也喝干净了,才说:“是他自个儿没站稳掉下去的,怨不得旁人。”   苏太公还要说话,却叫那师伯拦了下来。那师伯一只手摆在苏太公面前儿,身子坐得笔直,看着苏一道:“这是小事儿,不必再说了。师伯来找你,是希望你到王府上帮你师兄说说情。他不过就我一个师父,没做那拉帮结派的事,还不至送到官府上。你从王爷那处求了情,救他出来,这相亲的事也就好办了。”   苏一看着他,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苏太公也打开他的手,转头看着他说:“怎么就好办了?你徒弟的死活,与咱们一一的婚事有什么相干?”   师伯又拿起剑拍到桌子上,吓得苏一和苏太公俱是一跳,说:“一一把他救出来,我就叫他赘到你们苏家,耕地洗衣做饭一手包。一一只管还在金银铺里干活,旁的一概不必操心。”   苏一和苏太公悠悠转头看个对眼,又悠悠转回去一同看着这师伯……   ☆、殷勤   苏太公看罢他的好徒儿, 捻着胡须直吹气,只觉得他徒弟这话说得十分和他心意。这么些年只愁苏一能不能嫁得出去,上门女婿可是半点儿没敢想过的。倘或真有人愿意赘到他苏家, 那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一来苏一可以成家,不会沦为老姑娘。二来在自己家,不需受婆家的委屈。三来, 他苏家的香火也有了。叫旁人说起来,也不是绝了户的, 总归他曾孙儿也是姓苏。   如此, 越想越是心动, 却又在心底深深惋惜。这惋惜的, 自然就是他家这会儿和王爷没有交情。之前还心下恨恨,眼下便只觉喘气不顺。要是还有交情的,能帮他们一帮的, 真是解决了他家最大的事了。没法儿,王爷不是他们想攀就能攀的, 横竖得人乐意才成。   想罢,苏太公放下捻胡须的手, 又叹了口气, 瞧着自己那徒弟道:“虽说我也很想救石青儿出来,可眼下,真不得方儿啊。那王府,与咱们是真的没了交情的,咱们还能乱上门去攀不成?叫人拿棍打出来, 也不是玩儿的。”   苏一是瞧出来苏太公心动了,但听他很是无奈地说出这话,自己自然忙撵了话附和,说:“正是正是,咱们苏家命里受不起石青师兄。不过师伯也莫着急,我回头寻摸些法子,看能不能帮上一帮。到底不敢打下包票,您只管先等着。成与不成,我再与您说。因那入赘的话,也不必说了,没得耽误了师兄的一辈子。这会儿可不能陪您这地儿坐着了,我还得回铺子里干活。”   说罢起了身,不等那师伯和苏太公再有机会拦她,撒起腿便跑了。再要呆下去,又不知要听他们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了。她便是干听着,也觉得费神,还得找话迂回推辞不是?   这么一路跑到金银铺,跨了门槛进去,只顾捂着胸口大喘气。也就这阵子,百般庆幸起昨儿晚上没把她那一身伤的事解释清楚了,叫她爷爷信了王府不坏的话。昨晚若真信了,她这婚事怕也就算定下了。怎么着苏太公也得叫她往王府里说情去,救了那个准孙女婿出来,然后一家合欢喜。   这会儿铺子里仍只有陶师傅一个人,他在桌边打着首饰,听苏一喘得厉害,也不抬头,只问她一句,“被狗追了?”   “比狗还吓人呢。”苏一大口呼吸,腿上松劲便有些酸,只去柜子里拿自己的首饰,到小桌边坐下,“险些相公都有了。”   “这是好事啊。”陶师傅抬起头来瞧她,“你爷爷犯愁你的婚事也不是一日两日的,要是定下了,最是妥当不过。”   “那不能。”呼吸平复了许多,苏一拎起小铜锤子,在手里蹭了蹭,“面都没见过一下,也不知道什么人什么品性,就这么定下来怎么成?婚后若是个无赖憨货,半件事做不得,只靠人伺候,那不是嫁了个祖宗?我是不会伺候人的,瞧着不顺眼非得打残了他不可。这事儿还得摸清了根底再下决定,着急不得。”   陶师傅低下头去做首饰,“也就你不着急,瞧瞧跟你一般大的,哪个姑娘不是媒婆相个衬得上的就定下成婚了?嫁什么人过什么日子,你手段好些的,管着就是了。再者说,那盲婚哑嫁的也多了。也就太公惯着你,非得你自己愿意。你要是我闺女,我真得着急地拿棍捶你。”   看苏一没接他的话,陶师傅自顾又说:“我说的都是世面上的话,你不听也罢。横竖这事儿得自个儿愿意,旁的不管也成,活痛快了最是要紧。你不怕人说你老姑娘的没人要,那就没什么大碍。师父这铺子就叫你呆着,也算你一个归处,嫁不出去也不必心慌。”   苏一听这话受用,朝陶师傅笑笑,“有师父您这话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了苏一的话,陶师傅又嘴里念叨起陶小祝,只顾在那发狠,说:“他再不回来,也甭回来了。明儿就叫他上周家做上门女婿去,酸甜苦辣都叫他自己尝遍了他才知道厉害!”   “白养了这么多年,让师哥给别人家做上门女婿,您舍得么?”苏一接他的话,知道他是赌气才说的这些。陶师傅也就陶小祝这么一个儿子,家产铺子往后都得是他的。养了这么些年,手艺也传了,能白便宜了周家么?   “有什么舍不得的?”陶师傅把打出了大概形状的银胎拿起来细瞧,却是嘴硬,“他要是脑子不透气儿,能接我这铺子不?你师父做一辈子生意,什么人没见过。那周丫头,我一打眼就瞧得出,是个惯会算计的,绝不像面上瞧着那般温顺的模样儿。若真叫她使足了心眼进了我家的门,这铺子怕也不定是谁家的了。”   苏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面摇头一面说:“师父你这么个老人精,怎么就养出师哥那样实心眼的?”   陶师傅把银胎放回桌子上,继续慢慢敲凿,“你师娘是个实诚人,又喜吃斋念佛,教你师哥的也都是百事善为先,可不就养成这样了?我往常也就是教教他手艺,大了些才带出去见见世面。哪知道,晚了,教不活跳了。他也不是不知道人心难测,你瞧他对那些当官掌权的,避讳得不得了。就是不爱在这事上费脑子,瞧人受难就生出十二万分的善心来,哪一日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苏一抿抿唇,在陶师傅面前,她也还嫩着,许多事情都没他看得通透。再多的话是不必说的,还能担心陶师傅这种老人精犯糊涂么?便是谁能招人算计把家业都赔上,他陶师傅也不能。余下闲口继续说些有的没的,不过是打发时间。直说到陶小祝回来,苏一便闭了口。气氛略显得有些不松快,到底是熬到关铺子,苏一便连忙收拾东西回家去了。   周家的事她是不管的,只要她师父是明白人,陶家金银铺就还能呆下去,旁的也不必再多想。倘或有一日真呆不下去了,她收拾包裹走人就好。只要有手有脚,怎么也不会将自己饿死了,没有非要呆在哪一处的道理。   一路上盘着这心事到了家,却发现那个所谓的师伯还在她家,与苏太公院门上一边一个蹲着候她回来。远远瞧见她的身影,两人一同站起身来,往她面前迎了迎。   迎到跟前,都说一句:“回来啦?”   苏一瞧了瞧两人,默默地绕开往院里去。一个是惦记着想让她救他的好徒儿,一个对自己的好徒孙入赘的事产生了兴趣。这会儿瞧着,两个都还是少说话为妙。到家入了灶房,淘米添水烧饭,只是不出声儿。等饭烧好,叫了两人来吃,饭桌上她也是沉默不语的。   吃一半,苏一要伸手去拿鸭蛋,那师伯先一步拿到往她手里递,一派殷勤模样。苏太公在旁边只顾夹菜,忽说:“你白献殷勤,一一这会儿是帮不上你的。”   那师伯吃了口米粥,说:“一一若真帮不上,那我也不强求她担我这事儿。只承望师父留我住一晚,后半夜我便走。那王府便是龙潭虎穴,我都要上门去瞧瞧。我不能任自己徒儿叫他们抓了不管,这不是一个做师父该做的事,到底与我有好些年师徒情谊。”   苏一稍掀了掀眼皮,到底是没说什么话。   直等到饭后要给他在西边屋里铺床,苏一才悄悄拉了他说:“您也不必去冒险,到时出了事我师父也该懊恼了。等明儿我往王府里去一趟,打听好了,看能不能求了王爷放石青师兄出来。您说他没拉帮结派,那应不为难。只是有一事,您得答应我。”   “什么事?”这会儿听到苏一肯帮他,又是私下里说的这般诚恳的,他自然相信。甭管是什么事,只要他能做到的,这会儿都答应,还能有比把徒弟给人入赘还难为的?   苏一又低了低声儿,说:“别叫我爷爷知道是我帮的您,再者,也别再提那入赘的话。倘或真把师兄救出来了,你们打打包裹赶紧走,别再留在渭州城。我爷爷瞧见了,定要与您商量入赘的话。但也得跟您说明白了,这事儿我不定办得成,只当尽力。至于能不能将师兄救出来,还得看他的造化。”   师伯挑眉瞧她,得嘞,原来她不是和王府没交情了,而是不想要他那好徒儿做相公。想他那徒儿也是一表人才大侠风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耕得了田地打得了混帐,怎么她竟不要?!入赘也不要?!   他清清嗓子,一副“你真想好了”的表情,问苏一:“真决定了?不必瞧瞧再决定?万一……你到时后悔……是吧?”   苏一笑着摇头,语气笃定:“师伯放心,我一定不后悔。”   “那便随你。”师伯摊手。说下这话,他心下里安心,倒头就睡,也没后半夜起来去翻王府的高院墙。   苏一觉得这是个麻烦事儿,若能帮他们解决了,叫他们仗剑远去离了她家也是好的。若是那师伯再去王府惹出什么祸子,谁知最后会不会再牵扯到她爷爷头上。索性便应下这事儿来,想着到王府上探问探问,看看王爷的意思。若他师哥罪大要送衙门的,那她也不逼人王爷非卖这人情不可,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就给她做个顺水人情,放了也未为不可。   次日她便起了一个大早,在去铺子之前先奔王府上去。因去得早王府还没开门,她便依在石狮子旁边等了一阵。直等到角门上出来了人,自往门上去了。   ☆、师兄   晨曦的天际还留有些夜晚的痕迹, 依稀挂着些灿灿的晚星。薄阳初升,洒进院子来,照亮一侧墙角。紫衫绾双髻的丫鬟在屋檐下往鸟笼里投食, 捏上一小把蜡黄小米往食盒里放,又伸手逗一气那绿皮鹦鹉。转身瞧见正房里出来端盆的丫鬟,伺候完了主子要去泼水。   还没闲说两句, 忽又听得院门上有人传话,说“苏姑娘来了”。那丫鬟便往正房窗下去, 稳着嗓子往里道一句, “王爷, 苏姑娘来了, 请进来么?”   “请进门吧。”隔了一层窗纸,屋里传出的声音显得闷沉。   那丫鬟得了命,退开身子去院门上, 叫“把苏姑娘领进来吧”。自个儿在院门上等着,等瞧见了苏一, 只管规矩地把她往正房里带,旁的话并不多说。等把苏一送进房门, 自己退回来, 与那服侍许砚洗漱的丫鬟结伴往厨房里去。猫着声儿自然要说些闲话,瞧不明白苏一这姑娘除了样貌出色些,不知还有什么可倚仗的,竟能得王爷青眼。这是显而可见的,王爷对她比对别个不同。   那边苏一跨步进了正房, 这里是来过的,算不得十分生疏。但往落地罩那边去,只见王爷正在镜前束发,抬手戴上白玉冠,正了一会儿,忽问:“歪了么?”   “有些歪。”苏一也未多想,想着这是问她的,自然是要答的。说罢过了落地罩,瞧他还在摆弄,像是不大满意的。她吱唔,“要不民女帮王爷弄?”   “那你来吧。”王爷手托玉冠,等她过来,才落下手去。苏一站去他身后,耐心地帮他把玉冠放正,又俯身去镜台上拿玉簪。等趴下去握着玉簪的时候才觉出不对劲来,自个儿已经贴到王爷的肩背了,脸就在他脸侧。他微微偏头瞧了她一眼,她脸上便蓦地一红,忙一把抓了玉簪直起腰来。手上变得不甚利索,玉簪插得颤颤巍巍。   她一边紧张一边又在心里想,幸而没真求了上王府服侍来。这么点事情她都做不好,别说旁的事了。好在王爷是好性儿的,不与她计较。否则,她这会儿应该就叫叉出去打死了。老占人王爷的便宜,够打死百八十回的了。   等把玉冠戴好,苏一忙退到一边。等着王爷起身往炕上去,她才又跟过去行礼。心里来来回回地想刚才那暧昧的动作,只后悔不应该。再是要求人的话,不知怎么说出口,也就傻站着罢了。   许砚瞧着她脸色煞红,也不挑开了这话,只说:“起这么大早来府上给我请安,有心了。”   可不是起了个大早么,到王府门外还等了两刻钟的功夫。可这又不是为着给他请安了,而是来求他办事儿的。话却不能照实说,自然还要拍着马屁,因道:“应该的,王爷您是我的恩人么。便是日日到您府上来请安,也是应该的。”   许砚却明白她的心思,她来找他永远都跳不出两件儿事。一是求他办事,二就是谢恩。这会儿谢恩的事早结束了,那自然是来求他办事的。瞧着她这着急劲,便也不与她兜圈子,直接挑开了道:“那今儿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苏一听这话已不稀奇,王爷总能猜中她的心思,也不是头一次。她只稍不好意思了下,便上前与他说:“王爷,我师兄叫你们王府的侍卫抓了,已有好几日。原不关我的事,可家里师伯担心得紧,求我来府上瞧瞧。”这会儿只能说瞧瞧,哪里敢直接就求了人王爷放人。   许砚却不知她哪里又冒出个师兄,便问她:“你又何处来的师兄?”   她这师兄来得确实突然,只得从头跟王爷交代了一番。说罢了,又佯作伤情叹气,“原我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儿,可是我那师伯瞧着十分伤情,日日郁郁寡欢,吃不下睡不踏实。师兄打小便跟着他四处闯荡,师徒间的情谊不比旁些父子少什么。自己寻不到门路问我师兄的安危,弯弯绕绕便找到了我这处。民女也是明白人,不能仗着与王爷认识一场,有点事就来麻烦您老人家,可是……”   “我老?”   可是下头的话没说得出,就叫王爷这句反问给噎住了。苏一暗吞了一口气,真想抬手拍自己大嘴巴子,都叫小白和韩肃给带偏了,怎么也说起王爷老来了。人家明显正当好年华,不过才二十四。少不得要改口,满面急切道:“王爷您不老,一点儿都不老,是我,是我……”   是她什么呢?她又说不下去了。她往常确实是口齿伶俐的,与人吵嘴基本输过。可一到王爷面前儿,就变作个嘴笨的,也是揪心。   好在王爷又没追究这事儿,摸了炕几上的蜜蜡珠子挂到手上,数上一颗,说:“你那师兄叫什么名字?”   “王石青。”苏一瞧他没揪着那说他老的话,忙道:“石头的石,青山的青。”   许砚是个闲王,平常手上并无多少正经的事。这一桩还是上头秘密给的示下,只叫使些法子,叫那些仍不愿返乡耕田成日天只知拉帮结派的人自动上门,捕一个算一个。细细查他们的底细,若是背后团体大的,直接交给官府扫了去,不必他们再动手。若是没有什么势力的,但瞧瞧做没做过偷摸谋财害命的事,有也得往衙门里送。如果这些都没有,只管教训一回,放出去便罢了。   而这桩正经事多半是韩肃在处理,也少往他面前儿送。这会儿自然不能随意说出那王石青如何,只得叫下人传了韩肃来问话。   韩肃进屋叉手行礼,问有何事。   王爷说:“府上前儿是不是抓了个叫王石青的江湖侠客?”   韩肃略想一二,道:“那般身手,算不上侠客。不知王爷问起他,什么用意?”   苏一在旁边红了红脸,才刚跟王爷说的还是他们是老江湖。这会儿瞧着,她那师伯和这师兄,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她不出声儿,又听王爷说:“身份底细,可都调差清楚了?”   韩肃仍是规矩回话:“已经调查清楚了,这王石青身上没有人命案子。平日里只与自己师父一处,浪迹各处。大事儿没做过,顶多也就是趁乱占些便宜,也是生活所迫,确是个老实人。因两人身手差些,旁人也不愿拉拢了结党,至今还是二人单着。正打算要放了去,不知王爷有什么别的示下?”   既如此,这事儿就好办了,也没有再求不求的事儿。王爷看了眼苏一,又与韩肃说:“你去把那王石青带过来。”   韩肃领命退下。   苏一暗暗松了口气,原她也没直接说要王爷放人。本来还怕他这师兄犯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求了王爷是难为他。这会儿是不必多想了,横竖人是能叫她带走的,也不为难任何人。她立在一侧,面上松闲,双手缠握掖在裙面上,并不与王爷多说话。   许砚却看着她,手里慢慢数着蜜蜡珠子。数了一气,忽唠闲话一般说:“一一,你得知道,这世上好人不多,本王算一个,旁的还有你爷爷,其他也就没有了。”   却又是为什么突然说这话呢,也是闲来无事瞎嘱咐。他也知道苏一不是个能吃亏上当的主儿,可也不见真就能彻底叫人放心了。譬如,她还与小白好呢,那个花花大蝴蝶。   苏一自然也想不出他为的什么突然说这个,但说好人只有他和她爷爷,那是不对了,因回他话说:“好人也还是有的,譬如我师父,还有小白。”   她果又提到小白,许砚想起昨儿个在值房前,小白站在苏一伞下的情景。他偏过头去,话来不对题道:“我近来考虑了一下,小白一家都在京城,让他跟着我在渭州总不是个事儿。他在我身边也跟了不少日子,该学的也学了大概。这会儿也是时候了,叫他自个儿撑头出去闯闯。宫里谋个差事还是容易的,等他办完这趟差事,我就请旨调他回去。回到他父母身边,好歹也有人管管。否则这么混浪下去,娶不上媳妇儿,他们二老也要来寻我的不是。”   苏一不知道他怎么又扯到小白的去留上,越发摸不准他说话的条理和用意了。但却觉他说的话甚是有理,尽数都是为小白打算的。调他回京城,一来能一家团聚,二来也能升个职称。在宫里当差,尤其能在御前当差,总比在他这王府里强很多。况这王府的主子,还是个没实权的王爷。   是以,苏一说:“小白定会感谢您的恩德的。”   许砚嘴角呷上笑,重复一遍她的话,“小白应是会感谢我的恩德的。”   话说到这里,韩肃带了那王石青到了门前。从外头传声话,直领了进来。苏一听到声音就把头转向了门边,但瞧见韩肃带着那王石青进了屋,便只管瞧那王石青。这两日都听着他的名字了,却不知他长得什么样子。这会儿只见他跟在韩肃身后,一身白衣,锦缎发束,端的是一副江湖上翩翩大侠的打扮。样子生得也甚好,有股子风流不羁的味道。瞧着这样的,也应该是个洒脱的人物了。   苏一对她的好感正在浓时,却忽见他“噗通”一声跪王爷面前去了,趴地不起道:“王爷大恩大德,永记在心,没齿不敢忘。今儿出了王府,定日日去庙里烧香给您祈福。您要不嫌弃,我投了王府给您做奴才也成,天天伺候您。”   苏一一头黑线,默默碰了一下额——这怎么瞧着是另一个她似的。   炕上王爷拂开袖子,把手搁到腿上,“要谢便谢你师妹吧。”   王石青伏在地上,头也不抬,继续道:“王爷说笑,我师父从来也没收过女弟子。因他本事不大,找他拜师的也是没有。他徒弟,也就独一个我罢了。”   这实诚劲儿……苏一不能眼瞧着他这么犯憨下去,因在旁边清了清嗓子,小声说:“我是苏士庸的孙女儿。”不知道她名字,难道还不知道他师爷爷的名字么?   却不成想,那王石青伏在地上稍偏了偏头斜着眼瞧她,“苏士庸是谁?”   苏一结舌,却仍是小声说:“你师父的师父,你师爷爷。”   石青目光幽幽,“我没有师爷爷,也没有师妹,只有师父。”说罢把脸继续埋回去,伏身道:“请王爷明鉴。不知这位姑娘什么意图,您莫叫她骗了。将我骗了出去,不知又要做什么。”   苏一气个仰倒,翻了下白眼,对王爷说:“王爷您不要见怪,我这会儿就把他带走。”说着过去拎了石青起来,直往外拖。哪知这石青还较上真儿来,愣是扑腾着不要跟她走,弄得像个大闺女要被卖进窑子里一般。   苏一瞧他这没头没脑的憨劲,想着跑江湖都将脑子跑整了,与他那师父真是一个样儿。她也是没法儿,卯足了劲儿,一脚踹在他屁股,将他踹出了正房。出去后又上手胖揍了几拳,小声威胁他,“闭嘴老实跟我走,否则叫你折在这王府里!”   石青被打得老实下来,这才闭了嘴,然后怯怯地从地上爬起身子来,拍了拍身上的白衣,乖乖跟在苏一后头。一直跟着她出了王府的角门,苏一一转身,他吓得抬手就把脸挡了个结实,“打人莫打脸!”   苏一又叫他气笑了,拉了他的胳膊下来,对他说:“你这会儿没事了,赶紧找你师父去。你师父现在在镰刀湾苏士庸家里,你打听着往那处去,见了你师父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听到了么?便是那叫苏士庸的留你,也千万不能留下来。瞧你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好男儿,不能叫他拐了留在家里做孙女婿,还是入赘的。”   石青也没听懂她说的什么,再要问时,她已经转身走了。他站在王府门前茫然四顾,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出来了,得了自由。再想到他师父,自然把苏一对她说的话拿过来回味一番,挑出“镰刀湾”与“苏士庸”这两个信息,直打听人往那处去了。   +++   苏一从王府离开就去了铺子上,从王府把石青师兄捞出来,这会儿心里也松快了不少。再没什么旁的事,只顾干自己的活罢了。这会儿陶小祝是真与她生分了,一句话也不与她讲。她呢,自也不往心里去。与他计较什么呢,没得惹自己不快。   虽陶师傅撂过狠话,说他在给周家当苦力去就打断他的腿。可他也是没把这话当真,自还日日三五趟儿地往周家摊子那边跑。陶师傅真能打断他的腿么?自是不能的。若人不把你放心上,那再是耍狠的话,都是白说一样,没什么实际用处。   苏一不管这些个,也实在是管不上。干了一天的活,自到歇铺子的时候收好自己的材料工具回家。路上还是往日的光景,一间挨一间的铺子像密密的栉齿,吆喝声也还是那么些个熟悉的,每日间变不了什么大样子。她想着,她的日子自从那回从王府抄小道被捕后,就不是很太平。这会儿应是该太平下来了,也不会再有旁的事了。若非要说还有什么,也就是时常往王府上去给王爷请安,或等他置好了戏班子,到他王府上吃茶听戏。这些事要是寻常下来,日子便也还是平淡的。   她又想什么呢?想今日在府上与王爷在镜台前撞个脸红的刹那。她是越发魔怔了,与王爷在一起时他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譬如,他今日一直坐在炕上数那蜜蜡珠子。那蜜蜡已经叫他盘得包了浆,色泽醇厚好看。再譬如,他腰间仍挂着她给他打的那个香囊。他一直也没问,那香囊掐的是什么纹样。   她就这么一一细想过去,摆着袖子过白桥,晃到家里。浑身是一派松闲的模样儿,到院门前推门进去,招呼一声“爷爷我回来了”。正往灶房里去,忽被伸出半个头的人影吓了一跳。定下一看,又吓了一跳,竟是她石青师兄。   “师妹回来啦?”还没等她回神,石青师兄已是温厚一笑,出来迎她进屋,嘴上说:“做了你最爱吃的酱肘子红烧肉,快进来尝尝,合不合你味口。寻常我和师父吃不到什么肉,也是好久不做,手艺是越发不成了。”   苏一愣是没缓过这劲儿来,已叫他推着进了屋,又按去了桌边坐下。那桌上坐着的,还有她爷爷和那个师伯。两人俱是冲她一笑,说:“吃饭吧。”   苏一愣了愣地拿起筷子,犹豫着要夹哪一个菜。没叉下去,又将筷子缩了回来。这会儿她回神了,挑眉看向她师伯,那满眼里的话是:你们怎么还没走呢?不是谈拢了么?   师伯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伸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到嘴里,吃得欢喜,说:“一一别瞧我,快吃饭。你师兄的手艺,你尝尝。保准你吃一次,就想吃一辈子。”   苏一见他是榆木疙瘩,便又做着同样的表情看向石青师兄,想着她石青师兄应该明白。哪知石青师兄也是木的,直接夹了块酱肘子到她碗里,“师妹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面对两个榆木疙瘩,苏一是没辙了,只好想着先把饭吃了,拉到私下再说吧。她低下头来叉碗里那块酱肘子,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当即直了眼。怎么说呢,这怕是她长这么大吃得最好吃的酱肘子了,连在南大街买的也比不上这个。入口即化原也不是假辞,吃到滑舌头也不是虚话!   吃下碗里的酱肘子,她又去夹红烧肉,吃了仍觉十分好,不肥不腻,每一块都香味四溢。再吃他炒的清淡小菜,更是香脆入味儿。不得了不得了,这就叫收买了,连连给石青师兄竖大拇指。夸赞话都不及说了,只想着赶紧把肚子填饱,一副有这顿没下顿的样子。   她吃得倒是专心,也未注意那三个都乐乐地瞧着她看。只等她吃饱了,搁下碗筷来,苏太公才问她:“怎么样?”   苏一十分满足,吃呆了的模样,瞧着与那师伯师兄是一个憨劲,嘴上说:“可以,好吃。”好吃到连待会质问这两个为什么没走都不想了。   旁边师伯又问,“你师兄石青儿呢?”   苏一小鸡吃米地点头,说:“手艺很好,可以开饭馆。”   师伯却摇头,“不是说这个,是问你,你瞧得上不?”   苏一这会儿会意了,脸上拂去呆气,转头去看她那石青师兄。样貌确是不错,穿的翩翩白衣也挺像那么回事儿,做菜的手艺更是没得说,可是说到婚配么……   她又想起王爷了……   苏一忽抬手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不过是给自己醒脑子。这一举动却吓得石青一跳,忙道:“你要打打我,我扛揍!”   苏一嗤笑出来,放下手来,冲他说:“今早打得少?没挨够?”   “那不算什么。”石青师兄收回手坐直身子,“跟着师父跑江湖,没少挨人揍……”话没说完,一支筷子从师伯手里飞出来。他一侧脸给躲了过去,一肚子惊气。正回过脸来,忽一支又飞了过来,他竟是一张嘴也接住了。   他这会儿便是慢慢将筷子拿下来,换了万分认真的语气,说:“我和师父跑江湖,从来也没挨人揍过。”   苏一瞧了瞧他,也认真点头附和一句,“我信的。”   “谢谢师妹。”石青师兄也仍是认真脸,算是安抚下了师伯,这会儿又把话拉了回去,对苏一说:“今天师爷爷和师父把要我入赘的事说了一通,我也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倒也成。我么,跑江湖也跑累了,横竖是成不了大侠的。最后一星儿希望,就是能偷到王府的秘册,结果却叫人抓了,也灭了。师妹和师爷爷若是不嫌弃,我就留下,给你们做女婿也好当孙子也罢,都成。旁的本事没有,叫你们过上踏实日日有饱饭的日子还是能的。再有几亩薄田的,我也能春耕秋收,囤些粮食。我是没爹没娘,打小就是师父带大的。师父这会儿说叫我留下,我便听他老人家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很肥的一章 没有二更了哦   ☆、跑了   拿人家的手短, 吃人家的嘴短。   苏一在三人殷切的目光中捏桌沿儿上呲出的细木楔子,一揪一根。直叫三人看得撑不住腰架子,才把手从桌沿儿上收回来, 开口说:“留下也成,只是入赘的事儿不必这么着急定下。咱们且先一院里处着,横竖我家这宅子住得下。好与不好, 衬与不衬,待摸清了脾气品性, 自有定论。倘或这会儿就定下了, 三五日瞧见别个顺心的, 回头再后悔。悔婚的话说起来就难听了, 这事儿还得掂量。”   难得她松下这口来,入赘不入赘的话且往后再说也是成的。师伯压手按了按两条大腿儿,忽老气起来, 叮嘱石青,“你师妹留你, 你便留下。勤快些,不能招人讨厌。眼色放活了, 手脚麻利些。她瞧不瞧得上你, 能不能长长久久留你下来,还得看你办事儿。别三两日不待就招人不待见,扛棍子轰了你出去,那会儿才没脸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样的味道,石青那憨头的听不出来, 苏一却听得出。她起身重新给师伯拿了双筷子,对齐了筷尖儿摆到他面前,说:“师伯嘱咐这些个,不一起留下么?咱家西厢三间,空了有些日子了。你们留下,刚刚好的一人一间儿,也挤不着谁。这会儿怎么还要走不成?那又如何将师兄留下?”说着拢了下裙子坐到板凳上。   师伯拿起筷子,往桌面怼齐,去夹菜,“咱们石青住这里能帮你们做饭收拾,师父把家里三分田亩收回来交于他,也能一季一季收些现成的粮食,不必月月外头买去。我留下能干什么?白给你们添麻烦,一件事也帮不上。你们伺候我师父一个老的还不够,还要再供着我伺候?这不道义。我与一一你也没什么交情,若不是这次有事求上门来,你走大街上瞧见了师伯也不知是谁。”   苏一双手对压着轻揉,也不知说些什么。石青在那愣了愣神,这一日都在与他师父和师爷爷商量怎么叫苏一留他下来的事情。他本没想着自己一个人留下,这会儿听得他师父还是要走的,心忽往下沉了沉。他放下筷子,瞧着他师父,“师父,你不打算要我了?”   “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像个什么玩意儿?!”师伯突地瞪大铜铃般的黑眼睛,冲石青一阵吼,吓得苏一也在板凳上跳了一下,双手一把扒住了面前桌沿儿。他瞧石青吓懵神了,又说:“你跟着我什么好?有上顿没下顿,好不好还要挨……”说着突然又囫囵起来,囫囵完了气势铮铮接上去,“我越发瞧你是个没前程的,搭上一辈子也挣不到个大侠称号,还混什么混?!难为你师爷爷和你师妹乐意收留你,这里有吃有喝,才好养你这样没血气的!再婆婆妈妈叉出去打死,你也甭过了!”   石青闭了闭嘴,也知道他师父是不想再带着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可如果他都不在他师父身边了,那他师父又过的什么样日子?他低下头,又嘟哝起来,“师父不留我也不留,我原以为你跟我一道儿留下呢。这会儿只有我一个,这不行。您离了我,更没好日子过了。平常都是我伺候您,没了我,您一件衣裳穿多久?”   师伯瞪大了眼睛,要上去撅他,叫苏太公拦了下来。他压下师伯的手,说:“你也甭走了,家里多个人也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咱们也师徒一场,还生分这些个?一一也不是小气的人,你就留下,还叫石青伺候你。他都不嫌苦累,咱们怕什么?”   苏一和石青都瞧着他看,他师父都开口留了,他还能打背口么?但瞧着,师伯只把气势压了,到底也没说什么,只道:“先吃饭,填饱了肚子再说旁的话。我最是忌讳婆婆妈妈,什么事都痛痛快快的,省事儿。”   如此便吃饭吧,苏一是吃饱了,只坐在一旁凑着份子说话。苏太公和师伯这两日都在一起,叙旧也是不必了,该说的大体自然都说了。师伯又是直来直去不打弯的性子,在他面前伤春悲秋不起来。苏一问些他们闯荡江湖的一些事,但听师伯说了一些,不过都是表面风光,实则满满的心酸。   吃罢了晚饭仍是石青洗碗涮碟子,又添了一大锅的水拉起风箱,烧热了兑得温而不烫端给他师父洗漱。苏一瞧着咋舌,就是她也不能做得这般细致。平常她在铺子里干活,回家的家事也是她做,但没有细心到伺候她爷爷洗漱的。瞧人家这徒弟,才是将师父真当亲爹待呢。   苏一洗漱罢拿些床单被褥出来,让石青拿去西厢自己铺了床,便回了自己房里,旁的也不管了。回屋里吹了火折子点起油灯来,拿了针线出来做。每逢换季,她都会给苏太公做身新衣裳。与往年旧的搭和着,过一季度。春时能有几日,眼见着夏天很快就会到,夏衫便也做起来了。   做到眼皮打架,苏一打了两个哈欠,把手上布衫往床头掖了,吹了灯睡觉。窗外夜色沉沉,对面西厢还亮着两盏灯,火苗如跳动的黄豆一般。   这一觉睡得也颇为踏实,到了凌晨被公鸡打鸣叫醒。苏一撑了胳膊肘子正掀开被子要下床,忽听得外头一声惨叫,“师父!”   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忙一把撂开被子,下床趿上鞋就奔出了屋子。到了外头,苏太公也披了大褂出了正堂。两人互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凝重,都往师伯那屋里去。原想着不知是什么不好的事儿,但走进去一瞧,只见石青坐在床沿儿上,哪里还有师伯的影子。   苏太公走去石青身边儿,搭手按上他的肩,问他:“怎么了?石青。”   石青抱着脑袋,头也不抬,“我师父他偷偷走了,他不要我了。”   苏太公和苏一都松了口气,听刚才那声口,还以为人驾鹤仙去了呢。苏太公手按着他的肩膀未放下来,往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走就走了吧,你安心留在师爷爷这处,等他哪一日飘腻了,自会回来找你。”   虽许多年没见,他徒弟什么秉性他还是知道的,向来就不喜婆婆妈妈的。瞧着大大咧咧粗犷汉子一个,实则细了的心思都埋在心底里。他不过是瞧着石青与他一处,没有前程不说,还过不上好日子,才想着要把他留在苏家。他自己也漂泊大半辈子,其中的苦处如何不知?石青若一直这么跟着他,能有什么好的了局?可他自己又不是好麻烦人的主儿,是以夜间悄没声偷偷走了,也在情理之中。   石青却钻那“师父不要他了”的牛角尖儿,抱头一气,忽起身道:“他走了我如何能安心留在这里,我得寻他去。”   苏太公没来得及拉住他,苏一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儿,“你知道他夜间几时走的?往的哪个方向?出的哪个城门?你这么找出去,搭上一辈子也不定找得到他。”   石青不依,要扒拉开苏一,嘴上说:“搭上一辈子我也得找去,我是师父一手拉拔大的。这会儿他老了,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能不管他?我在这里过舒坦日子,叫他一人在外头飘着,我于心不忍。”   苏一顺上他来扒拉自己的手,一把把他推开了去,“你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你在这处等着,他早晚得回来。你若去了别处,他再回来了,奔谁去?难不成,叫他再打打包裹找你去?你们这样就有意思了,一辈子也碰不上面儿去。”   石青这人拧起来就是一根筋,哪里听旁人说什么,嘴上只说“我非得找去,否则一辈子睡不踏实”。这又招人腻烦了,苏一也不再与他分说,直接上手将他搡到地上,手脚并用胖揍了一顿,最后哼哼喘气,对他说:“做饭去。”   他两条胳膊挡在脸前,被打完了还猝猝的。他也算见识了,哪有姑娘一言不合就出手的,还出手这么重,跟他师父都有一比了。打完也不要去找师父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往灶房做饭去了。   苏太公对苏一的脾性了若指掌,也不往心上搁。这都十八的人了,还指望她改了么?他从床上站起来,到苏一近前,把胳膊穿进身上的褂子里,说:“昨晚没摸得空问你,是你把石青儿救出来的?”   苏一平平气息,一手掐腰一手朝苏太公摆摆,“不是我,是他自己身上没犯什么事,王府自己放的。他若是身上有事儿的,我也没这么大面子,叫人王爷放人。”   苏太公听罢点了点头,往屋外去。走了两步停身,回头看她,“我瞧石青儿不错,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有那王府上的人,少与他们接触。我们这些人陪他们,九条命也不够陪的。咱们这些人命贱,不能跟他们比。”   “我省得,爷爷。”苏一应声,苏太公抬起步子便走了。   她除了对王爷那心思不可控些,到底是没想过真与王府上的谁发生点什么。至于王爷,那就更不可能了。她理理袖子,也往外头去。拿了盆子去打水洗脸,又回房里拢起头发,穿上件稍厚的衫子。脂粉是不必上的,她平日里没这习惯。苏太公给她买的那些,都在屉子里收起来了。   编好最后一根四股麻花,苏一撩了吊在门上的蓝花布帘儿出来。石青已经烧好了早饭,简单的清粥小菜。模样儿却精巧,瞧着开胃。他摆好桌,冲苏一道:“叫师爷爷吃饭吧。”   苏一伸头出门,叫了一声苏太公。等他过来,自三人坐下吃饭。许多年,她都没在家里吃过早饭。只因为要赶着去铺子里,现烧饭来吃总是来不及的。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与他爷爷坐在桌边儿一道吃早饭。说起来还得感谢他这师兄,确实能干。若就这么留下了,倒也不坏。   她吃了早饭便与苏太公和石青师兄招呼一声去铺子上,余下的仍是留给石青收拾。他是把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也不知长这么大受了他师父多少脾气,才练出了这些手艺。这年头,哪有几个男人能干得来这些个,不要人伺候到端泼洗脚水已是不错了。   而就在她满心里满意这个师兄,觉得留下来十分不错的时候,这师兄又跑了。果真与他师父一个脾性,脑子里弦儿不知都怎么搭的。他是放心不下他师父,钻牛角儿要去找他。可是却又不想想,能找得到么?这么一出去,天南地北,他知道往哪里去?   苏太公只坐在桌边磕烟锅脑子,一直叹气,说:“不过就过了一夜,人就走了。怎么我那徒弟,还比一一你来得有吸引力?”   苏一把做好的饭往桌子上端,“爷爷你说什么呢?这能比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没法儿的事。走就走了罢,没什么好惋惜。咱们就是贪他勤快,若不是,定然不想留他半天。”   苏太公仍是叹气,把磕好的烟斗往桌边上一放,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着又不是滋味儿了,这跟石青儿的手艺根本没法比么。唉,也就处了一日的光景,竟还惦念起他来了。嘴上说:“那是个好孩子啊,可惜了。真如你说的,咱家命里受不起石青儿。”   苏一坐到桌边儿吐口气——什么最好收买?人的胃最好收买。   她也觉得石青师兄没留下可惜,可这可惜的心理又是掺着私心的,不过是想占人好处,旁的便没有了。要说真让他入赘么,那还是得想一想。想什么呢,自然是他那脑子一根筋儿的,能过日子么?或再想不开,不知为什么又拍屁股跑了,她不得自个儿守活寡?守活寡还没有做老姑娘好呢。   想这些又是多想,与苏太公说了,他也庆幸一番没等定了亲事他才走。要是的话,也太丢他苏家的面儿了。可这会儿他既走了,索性也就撂开手不提了。   余下便没什么事,苏一仍是每日往返在陶家金银铺和自家之间。在家便是做家务,晚上摸着空儿做衣衫。她针线功夫好,自然不需多费那银子在外头买成衣,或花银子叫人做。而在铺子里,仍是陪着上门的那些姑娘们说说王爷。可说的也都是往前说过的,再没什么新鲜,人也就有些腻味了。   一姑娘闲闲地捏着帕子在脸边轻甩,帕子上熏了百合香,淡雅的香气。她说:“王爷也不去憩闲苑了,也不来这铺子里。你说的话么,又都是重的,左右都不新鲜,没趣儿。”   苏一笑笑,回她:“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我总不能日日往王府上去,偷瞧了事情来说与你们听。叫王爷知道,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你知道王爷小时候的事么?在宫里那会儿的事呢?”另一姑娘又问,“这些才新鲜,你知道多少?”   苏一摇头,“这可就更不知道了,王爷还能与咱们说这个不成?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听王爷说过。只说他小时候也皮得很,叫炮仗炸过眼睛,这会儿就怕这个。便是除夕夜里,他都不放烟火。有些下人们爱放的,都远远避开他的院子,自己玩去。其他的么,也没有了。”   这也算是个新鲜的,姑娘还算满意。再说不出别的了,也就都起了身,曳曳扭着腰肢走了。往后再要来的,次数便少了起来。   除开这个,苏一便是埋头在桌边打首饰,累了再起来去铺子前唯唯陶师傅买回来挂着的那只绿桂皮。与陶小祝不说话,陶师傅又时常不在铺子里,多少有些无趣。这么过了十来日的光景,小白忽上门来了,身上挎着包裹,腰间配剑,与她说:“我得往姑苏去一趟,王爷交代下的差事没办好。这些日子就不能过来了,你莫惦记我。”   苏一笑笑,不驳他面子,说:“你倒是办得尽心,咱们渭州这么些人,凑不出一个戏班子么?说书唱小唱的,也不是没有好的。怎么非要往姑苏去,那么远的路程,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个月的功夫。”   小白自有他的道理,他是瞧不得样貌有瑕疵的人,非得挑出一班满意的才好。这一班子可是要长长久久放在王府上唱戏的,怎么能马虎?他倒不是怕王爷瞧得不称心,而是他自个儿也要闲来无事听听不是?瞧着那面相差的,能舒心么?是以这事儿需得十二分尽心。便是那些器具,也都得找了好的来。   苏一把他往门外送,嘴上说:“你怕是听不到几场,大体过得去就成,王爷没你这么挑。只要声口好,唱的入戏,不就成了。你非要样貌瞧着是一等一的,再是会唱戏的,那自然不好找。照你这个法子,到了姑苏也一定能找到称心的。”   小白不是很明白,回头看她,“怎么就听不到几场?我也日日在府上,难道还不许咱们凑着听戏了?”   苏一想想,王爷说要请旨调他回去,毕竟没真敞开了说。再者,为着不在他面前提起那“百宝箱”的全名来,苏一也还是当他做个普通的侍卫,只当不知道他与王爷还近着几层关系。小白这会儿问起来,她自然敷衍,说:“你们是侍卫,还有主子府上听戏的道理?值房里赌钱王爷没叉你们出去打板子,已是仁慈。”   小白笑笑,“你不懂,我大是能在府上听戏的。”   “那便随你高兴吧。”苏一顺她的话,这戏班子成的早晚与她有什么相干?然再想想,好像与她也有相干。这戏班子成了,王爷就得叫她到府上陪他吃茶看戏去。王爷这么些日子没去憩闲苑,整个儿闷在家里,怕是都要闷坏了。这也都怨她,没事儿与旁人说什么王爷常去憩闲苑的话。   这会儿怎么办呢?要不就歇了铺子回家时候走王府过一遭,与他说一会儿话,只当给他解闷吧。也不知算不算自己多虑,人家王爷还能没的玩么?   这么想下来,没个主意。她送了小白上马,自回来铺子里等着歇铺。眼下已是三月份,正是“万家杨柳青烟里”的时节,到处都暖洋洋的气象。那个冒出来的师兄走了,小白也走了,瞧着是不会有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了。说起来,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她坐在桌边掐银丝儿,一刻没歇铺子便在心里想一刻要不要往王府上去。如果去的话,又要带些什么东西。到了府上见了王爷,又要说些什么。这不年不节的,到人府上给人送东西请安,会不会叫人当做是别有用心?如此许许,想得甚多。   陶小祝又跑出去给周家挑担子,陶师傅在铺子里生一阵闷气,也就不管了。之前还骂骂,这会儿骂也懒得骂了。周家那两兄妹在哄人这本事上,都有两把刷子,苏一是瞧不明白的。男是陶小祝,女是沈曼柔,到底怎么就叫那俩兄妹哄住了?   而有些人便不能搁心上想,这年冬地想一回,就叫想上门来了。也正是晚间歇铺子的时候,苏一打算好了要往王府上去。结果刚出铺子,就瞧见那沈家三小姐到了近前。她盈盈与苏一施了一礼,真个是叫人受不起,嘴上说:“不知苏姑娘有没有空,能说会话么?”   苏一顿着身子,不知道她找自己要说什么。难道也是上门来求情的,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她与她又是不想熟的,想来也不能够。那是什么呢?苏一也没甚想知道的心思,直怕再惹一身臊,忙说:“我这会儿要回家了,等再有空的罢。”   沈曼柔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仍是说:“咱们正好顺路,便一道儿回去,边走边说,姑娘看成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倒地不起中……开始怀疑自我中……   为毛自己要让小白去做那差事……   我石青师兄还会回来哒   ---   沉溺乙女小娘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4 23:54:40   水兰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5 08:48:08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06 08:18:12   爱你们啦!!!   ☆、驾临   她这个样子, 一脸不打算放过她表情,不成也得成了。因决定了要去王府的事,只能暂且往后搁。每回她想往王府上去的时候, 总有人来打岔儿,也是没法儿,命里无缘。   苏一两步下了阶矶, 和沈曼柔离开铺子,沿着石板路往镰刀湾回。她没和大户人家小姐相处过, 也不知这沈曼柔具体是什么性情。之于周家之前作的妖, 她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也不是十分清楚。因心里多是防备, 等着她亮出此番来找自己的目的。   沈曼柔却是不甚着急的模样,端着臂膀走在她身边,气质上总要胜她许多的。这么着一直走出南大街, 两人间的气氛便诡异得干巴起来。苏一也不去打破,想着不定人家见惯了这种, 并不觉得有什么,因只任着气氛发酵。她又想, 这姑娘若是端架子想叫她先开口的, 那是没门儿。   沈曼柔步子迈得平稳,裙面上的水滴青玉禁步响声清脆。她又与苏一并肩走了七八步,才转过头去瞧她,说:“这么冒昧地到铺子上找姑娘,姑娘不见外罢。”   “是唐突些。”苏一也是不慌不忙, 接她的话出声。再往下便没话了,并不想牵出话引子来让她多说什么。瞧这副端庄有礼不卑不亢的样子,找人说事合该放谦卑些。她自个儿不开口,还指望别人帮她开口?   沈曼柔却也是没有和苏一这样的人相处过,这些日子又一贯听人说她是凶悍不好惹的,与一般女孩儿不一样。踌躇了好几日才下定决心来找她,在铺子外也是候了不少时候。见着她要走了,才上去拦下她的路。找她自然是有话要说,可要说的有点多,桩桩件件,不知怎么开口,也不知与这姑娘说得说不得。若平白讨了臊,岂不难看,是以犹豫得久了些。   这番开了口,心里便松快了许多。想着事情不好和盘都说的,因挑个闲话般的一句,与她说:“安良和安心跟姑娘在一院里住了十来年,时常受姑娘欺负么?”   苏一没想到她问出这无关紧要的话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横竖这会子是没什么相关了,都是往前的事。可她这么问了,总要给个反应。苏一便不禁冷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是见天儿要找人欺负欺负,没那癖好。我怎么不欺负别个,偏欺负他们?谁又是闲的,没事给他们找不痛快?”   瞧着苏一这脾气,确实不大是好相与的。沈曼柔想着自己这还是问错了话,面上笑笑,神色仍是柔缓,又说:“我也没有怨怪姑娘的意思,姑娘不必动怒。”   “我也没动怒。”苏一简单回她一句,倒叫她尴尬起来。原来她就在心里猝着苏一,两句话与苏一说下来,更是有些慌手脚了。如果她还是沈家三小姐,自然不会,对苏一也不定能多瞧一眼。可这会儿她是没毛的凤凰,鸡都不如,能在谁面前拿架子?   她脸上红了红,到底也没有打了退堂鼓,仍厚着脸皮说:“那姑娘能不能给我说些你们以前的事情?”   苏一狐疑地瞧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都问这些个没用的。敲不定主意,她也便不好多说。只挑了些无伤大雅的事来敷衍她,一方面是顾着她作为周安良媳妇儿的面子,一方面也略略表达些自己对他们的不喜和厌恶。口中的说词也都是挑拣过的,不那么刺耳。却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若是听不懂,那也没办法。她也不是事儿妈,不愿多管闲事,更是不愿惹那不该惹的臊。   今儿瞧着这沈曼柔是不那么叫人讨厌的,许是她故意压着性子的缘故,苏一瞧得出来。但心里不大排斥,便絮絮叨叨与她说了不少,零零总总的都是闲话,没有什么利害。这么一直说着过了白桥,那沈曼柔就停下了步子,与她辞过,说:“难为姑娘跟我说了这么多,咱们这里就不同路了。得了空,我请你去吃茶。”   苏一还有些懵,真个没瞧明白这沈家三小姐此番的用意。原还等着她扯完这些闲篇儿与她说个正经的,结果这会儿就要回去了。正经的事没有,难不成去铺子上堵了她,就为了扯扯闲篇儿?她也不管了,还能问她不成?   自然,苏一也不受她这邀,直接回了她,“吃茶就不必了,你路上小心着。”说罢迈开步子走了。沈曼柔只身立在桥头,直看着苏一的身影隐没在烟柳中,才自顾转身也回家去。   到了家中,周家那三个正在灶房里。她婆婆周大娘在灶上做饭,周安良和周安心围着她说些闲话。闲话都是不大入耳的,能说出旁人什么好来?她并不进灶房,自顾往东厢自己的房里去。正堂这会儿是周大娘住着,并没有她的份。   到了屋里往床上歪了半截身子,实在是打不起精神。目光落在门上珠帘间,恍恍惚惚的。瞧得累了,但收回来,无意地往别处看看,便瞧见镜台上的妆奁又开了口,铜扣散着。   她起了身过去,掀开盖子并拉开手掌大的两个屉子,里头的首饰已然不多。伸了手去拨拉两下,便看出又少了对水滴青玉耳坠子。能来她房里拿东西的没有旁人,从来都是她那小姑周安心。起先过来借些首饰戴戴,借了就不还了。后来她不在的时候便自己进来挑拣些拿了去,问也不问。胭脂水粉口脂膏子,都叫她拿过。   这些东西,搁原来她都不会当回事儿,拿也就拿了,她多得是。可自从她拿了自己嫁妆为周家平了债,又置下这宅子,身上已然不剩什么钱。首饰也就妆奁里剩下的一些,平日里戴戴的。因着没钱,那两个家丁叫她辞了,贴身服侍的两个丫鬟放回了沈府。这会儿光淋淋她一个,在周家孤立无援。   是以,她也气恼周安心总拿她首饰脂粉这事儿,与周安良抱怨过,得的话却是:“你这些东西可多,给她几个用用有什么?安心打小没用过这些,自然新鲜,你便大度些。况且你又不是就一两个,分些给她怎么了?做嫂子的,理应迁就小姑些。”   她再是要分辩的,周安良又拿《女戒》里的话来压她。说她也是大户人家里读了书的,这些个如何不知。敬顺丈夫、曲从姑舅、和顺叔妹是理应的,怎么还有计较?况他家还没让她伺候公婆,怎么不知好歹?这会儿不过是小姑拿了点她的东西,就这般容不下么?   心寒一次两次,能寒三次么?她沈曼柔是知书达理,可也是娇惯大的,哪里受过这些委屈气。可这会儿又能怎么办呢,丈夫不帮着自己,婆婆小姑更是不与她亲厚。她也明白,不过是看她没了娘家倚仗,欺负她罢了。这不过才将将成婚一月余,就已经这样了,往后不知怎么样呢。   每每再想起婚前周安良那般温柔体贴,事事遂她心意,把她哄到了天上,就觉得脸蛋火辣辣的疼。她娘与她说的许多话,她乐意听不乐意听的,这会儿都应验了。她能回娘家诉委屈么?也不能了。   便忍着吧。她把妆奁盖上,屉子推进去,勾上铜扣,往床上歪着去了。   +++   苏一离开沈曼柔后就把她的事撂下了,并不往心上搁,到家自是做饭烧水不在话下。这些细小琐事,都是每日间该做的。七七八八地瞎忙活,直忙到眼皮子打架便吹了灯躺下睡觉。躺在床上也不是一时就能入眠的,她便想着,今儿叫沈曼柔耽搁了,没能往王府上去,明儿歇了铺子再去吧。   说起来也有些日子没见王爷了,也不知眼下他如何了。依着私心,她想日日都能见着王爷才好呢。这可又不大现实了,遂也不往这牛角尖儿里钻。   埋头入了眠,夜间迷蒙中听到屋外滚过几声春雷。再睡着时,便做了个梦。王爷与她在白水河畔散步,他素青的袖摆被风鼓着,一直打在胳膊上。那袖子的力道可大,忽把她掀河里去了。她“哇啦”一声尖叫,又要王爷拉住了手腕子,直接从河边上拽了回来。身子在他手劲下打个旋,落他怀里去了。她胸口“噗通噗通”地跳,想着往下又是什么呢,便见着王爷往她凑近了脸。距离从一尺缩至一寸,心肝几乎跳到爆炸,眼见着就要亲上了……   “啪!”   苏一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捂住脸。愣了半晌才瞧见站在他床前的苏太公,一脸气哼哼的模样。她把手放下来,一阵心虚,喑着嗓子问:“爷爷,你打我做什么?”   “不打你不醒,整镰刀湾都听到了!”苏太公瞪大了眼睛,声音却压得低,“你瞧瞧你睡觉时都叫的什么?叫王爷!哪个王爷,你倒是跟我说说清楚!我瞧你是越发魔怔了,还有什么你不敢想的?甭说王爷,只看看沈家的三小姐,他周家受得起么!”   苏一涨红了脸,默默拉起被子把脸埋进去,嘴里嘟哝,“爷爷,您想哪去了,我可从没肖想过人家王爷。我不过是做了个梦,叫风打水里去了,那时边上正站着王爷,才叫他呢。”   “甭管你为的什么叫他。”苏太公仍是气鼓鼓的模样儿,“早前惹的一身伤,你又忘了不是?你这叫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   “哎哟……”苏一伸出手压下身前的被子,“爷爷您别说了,该怎么我心里有谱儿,断不会做那脑子抽筋儿的事。你可把心搁肚子里放稳了,别弄得自己不畅快。您这么一大早上的跟我嚷嚷,我这一日的心情都好不起来,还干活不干?我不干活,谁养活您?”   苏太公瞧她有些生烦,自己再说也是招没趣儿。瞧她那语气说辞,应也是没有攀高枝儿的心思的,遂也把气摁下了。转了身要走,忽又转回来,“你知道就好,爷爷是怕你犯糊涂。咱们招惹不起那些人,你一定要记住了。甭说王爷他瞧不上咱们这样人家的,便是真瞧得上你,能是真心待你?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再退一步说,他就是真心的,可大庆殿里坐着的那位能是死的?咱们是什么身份,你的名字能入皇家玉牒?”   苏一吐了口气,使劲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就好。”苏太公不再车轱辘话来回说,转身打了门上花帘儿出屋去了。   苏一拉着被角儿仰趟下去,长长吐了口气。她也没想对人王爷生心思,可那心思是她自个儿能控制的么?她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可难道低微的人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利也没有么?她不说出来便是了,搁肚子里自己知道,得了空能见他几眼,说说话,也就足够了。   只是刚才的梦,可惜了……   苏一拍拍自己的脸,把梦里的场景甩出脑子去。听得外头公鸡打鸣,便穿上衣裙起床。手上一面束好腰带,一面穿上鞋子,到外头井边打水去。夜里下了雨,地面有些湿。井边生了青苔,走不稳会滑步子。她小心翼翼打了半桶水上来,自个儿洗漱了,余下拎到正堂里给苏太公,招呼一声儿便往铺子上去了。   这两日铺子里冷清,一日里凑不上两个上门的客人。她坐在桌边打首饰,心里暗忖着怕是憩闲苑也折了不少客人。王爷突而门也不出了,叫那些个想瞧热闹的,没处奔去。一些日子下来,也就不惦记这一桩了,人也就少了。   下晌日头偏了西,打下一截阴影在门前。苏一干活干得累了,从小桌边起来,倒了些清水往铺子前去,给笼子里的绿桂皮喂水。瞧着鸟儿啄了几口,又伸手指进去逗了一阵。那鸟儿婉转地叫,在笼子里几处蹦跳,甚是活泼可爱。最好是悠闲的时候,闲闲躺在小榻上听它“唱歌”,最是有趣儿。   苏一正欢喜地逗着鸟,忽听得陶师傅在他身后长长吆喝了一声儿,罢了便是语气殷勤,说:“王爷来啦,快里边儿请。您能驾临小店,是小店的荣幸啊!”   苏一手指夹在笼缝间,头也不回。想着他师父叫生意冷清得魔怔了,居然自己迎起王爷来了。王爷在府上好好的,来这里做什么?因笑着说:“师父你哄谁呢?这里又没有旁人,还能招来客人不是?别叫王爷知道了,锤……”   转过身没将话说完,就与王爷撞了个对脸。苏一吓得噤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脑袋撞在鸟笼上。这怎么呢,总是背后嚼人舌根子叫人撞个正着。这会儿又不能再傻愣了,忙上去给人王爷请安,又笑着问人家,“王爷您怎么来了?”   许砚抬了脚进铺子,“听说这几日你这铺子里生意不大好。”   苏一眨巴眨巴眼——嗯,他就是什么都知道!   再往铺子里瞧,陶师傅已经拿了干净的巾栉子,把交椅擦了个锃亮,迎了他过去坐下,又规规矩矩给他请安。铺子里除了茶水,没什么其他好招待的。这会儿他又上道了些,从后头拿出套雨过天青色茶盏来摆下,给王爷倒茶。   苏一这会儿才跨了门槛进去,也立在边上伺候,不过是给陶师傅打打下手。而陶小祝这会儿出去了,也是正好的。不若他瞧见陶师傅和苏一这个样子,非得挂脸子不可。虽不会当着王爷的面儿,到底事后也会摆上一阵子。   陶师傅自然不问王爷为什么来他这铺子,人能来就是给的面子,还有问这问那的?他便什么事没有在这坐半天,自己也就伺候上半天罢了,那也是好的。等明儿人听说王爷又上他这铺子来了,自都要再来看看。因此伺候得也是百样儿揪细,生怕惹王爷不高兴。   却是铺子里正伺候着,外头不一会儿就聚了些人。瞧着都是来铺子上看首饰的,伸头往里瞧瞧,又缩回去。实则大伙儿心里清楚,人都是来瞧王爷的。不过是要矜着姿态,不能叫人说嘴。又因知道里头坐着的是王爷,到底都不敢唐突跨门槛子,便都在门外站着。   苏一看着人越聚越多,怕扰了王爷的清净,便问他,“要不我将她们支开去?”   王爷这会儿却无所谓叫人瞧不瞧的,一派从容坦然模样。他从交椅上起来,往苏一的小桌边儿坐,嘴上说:“你们是开铺子做生意的,岂有撵走客人的道理。人都到门上了,自然要请进来。”   苏一犹豫,陶师傅也犹豫。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可这会儿他在这里,人又明显都是奔他来的,真好请进来么?他们不吱声儿,倒是外头的人按捺不住了,抬脚一溜进了铺子,自找地方站着。又佯作看首饰讨论首饰的,却是总在不经意转脸间瞧王爷。   苏一站在交椅边发傻,还是陶师傅先一步去到王爷那边儿,虾腰在旁听说话,等着伺候。王爷却并不要他伺候,抬头对他说:“你去招呼客人吧,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说罢又叫“一一”,惹得人都朝站在交椅边的苏一瞧。也不知她究竟与王爷什么关系,听这叫法是十分亲近的。   苏一身上不自在,王爷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过来。”   陶师傅明白其中曲直,自往柜台后头去,招呼那些上门的姑娘们,问:“都瞧瞧,要做点什么不是?钗环耳珰、璎珞宫绦、花钿抹额华胜,但凡你们说得出的,咱们这都做。”   姑娘自然不能不定个一两件东西,若是不定,不明摆着进来瞧人的么?这会儿要顾着面子,下手便更为痛快些。与陶师傅商量花色种种,各人都要几样东西。   那边儿苏一已经碎着小步子去了王爷身边,满脸添笑。这又是为什么呢,自然是王爷替他们又招揽了生意。生意越多,陶师傅对她就越好,教她手艺的时候就越尽心。这么一段日子下来,她的手艺已能算得上熟练,再学不多久,也就能出师了。   她正暗喜,王爷又叫她坐下。这会儿总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磨磨唧唧的,是以苏一回了声“谢王爷”,也就坐下了。她要伺候着王爷,自然找话与他说,便问他:“您怎么得空过来?”   原是寻常问候语,要问的其实还是他为的什么过来的。然王爷却仍不依这路子,开口说:“本王没空才是稀奇呢。”说罢了不等她摆出结舌的模样,又问她:“这些日子怎么没去王府给我请安?满打满算,也有十多日了。”   苏一有些愣神,没想到他还算着日子。忙道:“原昨儿个要去的,结果因事耽搁了,没去成。昨儿又想,那便今儿去吧,结果您就来了……可不是巧了么……”每次她忍不住想往王府上去的时候,他就先来了。可是又不知道他到底来做什么,因又问一句:“您是来找我的么?”   问完这话忽觉千百道目光从她身上拉了过去,像凌迟一般。忽自个儿也觉得这话问得不好,怎么她也不该这么问王爷,忙又换了话问:“您是来铺子上定首饰的么?”   王爷笑笑,“我是来定首饰的,也是来找你的。”   苏一有些愣,又叫那些不时扫过来的目光扎得神思不定,说话也是不及细细思过,接了话又问:“您找我做什么呢?”   王爷轻声,“你觉得呢?”   听着他的话总多心出许多暧昧,苏一觉得自己又问错问题了,脸红了大半。不好叫人瞧见了,便忙低头把手盖在脸上,挡住半边儿。这会儿又觉得往下说什么都不好,自往他面前凑凑,颔首小声,带着些央求,“要不咱们出去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嗯,改文名了,假装自己很文艺,哈哈   ☆、衷肠   “好。”   王爷也小声, 弄得两人间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他起身出铺子,苏一也便起身跟在他身后,把头埋得低低的。饶是如此, 也挡不住别人眼里瞧出些什么来。两人出了铺子刚一阵儿,便有姑娘问陶师傅,“她和王爷到底什么关系?你知道么?”   陶师傅一边记首饰一边收银子, “你们不是瞧出来了么?”   那姑娘嘴角往下拉了拉,“她有什么好的……”   陶师傅抬头瞧她, “王爷人就好这口, 还真不是好不好的事儿。”   他也心生好奇呢, 苏一与寻常姑娘比起来, 除了样貌出众些,确实没什么旁的可称道。便说与他学的这一门手艺,搁女孩儿家身上也是不加分的。往常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绣楼里做些荷包香包的,那才叫真姑娘呢。况她还是脾性暴躁的, 年至十八了也没相上个人家。可人王爷偏就瞧上了,你说奇也不奇?   他又为什么笃定人王爷就是瞧上了苏一呢?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儿, 苏一自个儿不敢往上想, 只当摸不透王爷的心思,可他是瞧得真真儿的。人家那等子身份,何故没事儿要亲自往他的小铺子上来?今儿还说白了的,说是给他们揽生意来了。他与陶家可没交情,全都是为着苏一来的。才刚那打情骂俏的模样儿, 可一点也不避讳叫旁人瞧见了。   姑娘们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嘀咕一阵,陶师傅便不管了。只要有钱赚,旁的顾他什么。因着她徒弟苏一攀上了王府这高枝儿,连带他铺子也得利。这叫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耐着性儿把这些姑娘招呼到出铺子,却有一个姑娘留了下来,与他说:“陶老板,我能在铺子里待会儿么?”   陶师傅瞧她两眼,锦衫缎裙,金簪玉铛,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却不知她等在铺子里为的什么。才刚她也没定首饰,是以态度上便不那么殷切。他往自己的桌子边去,闲闲道:“姑娘随意坐吧,我就不腾出手来继续招待您了。”   “诶。”这姑娘应了声儿,自去交椅上坐下。因算不得上门客,便把手掖在大腿上只顾坐着,并不斟了茶吃。她坐着也是没趣儿,便不时瞧两眼陶师傅打首饰,又瞧他手边儿搁着各样式的工具。她平常不大出来,以前即便出来也是往憩闲苑那等子地方去。最近才慢慢了解这市井深处的生活,喧闹芜杂,却好像也不坏。   陶师傅不知她是谁,也没那心思问,自顾打自己的首饰罢了。正敲了一阵,听门上有声儿,转头去瞧,是他儿子陶小祝回来了。回来了也只是随意一声“我回来了”,并不如以前那般亲切。他便应也不应,就与陶小祝来个冷脸对冷脸。他是去给周家挑豆腐的,难不成他还给他斟茶再问一声“累不累”?不过心里暗“呸”一声,也不知呸谁的,面上不作声儿罢了。   陶小祝也是无所谓,自往交椅边去。挑了豆腐回来,自然要吃茶解渴。交椅上坐着的人他也瞧见了,不过没心思多瞧。正吃了两杯茶,忽想起什么,便把目光直接放到了那姑娘身上。细细看了两眼,这会儿便想起来了,这是沈家的三小姐。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忽说了句:“哟,什么风把您吹咱们这来了,三姑娘。哦,也不是了,您这会子是周家大奶奶。”   陶师傅听他这阴阳怪气的说话,也便抬起头过来瞧。三姑娘又是周家大奶奶的,在脑子里回量一阵,自然就对上了沈家三小姐的号。他是没见过的,不知这位是谁。这会儿听陶小祝说出来,自己也满肚子问号,怎么她来他家铺子上干坐着做什么?   沈曼柔听了那“三小姐”和“周家大奶奶”都不是十分受用,脸蛋红了红,说:“您认识我?”   “不认识。”陶小祝自去柜子里拿首饰,到桌边坐下,“就是早前在苏家门前瞧热闹,见过您一回。那事儿闹得大,这会儿认识您的人也该不少。大娘和安心日日间卖豆腐养活你们,辛苦不说,也挣不出多少钱来。您倒是还有闲钱,来铺子上定首饰。有这个钱也该省着,给大娘买米买菜才是。日日在家白吃,还要穿金戴银,也就您了。要说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贵呢,一辈子不知柴米油盐贵。”   沈曼柔叫他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到底是在人家铺子上,不好分辩什么。她小声儿,“我来铺子上不是定首饰的,是找苏姑娘的。”   陶小祝听到她说是来找苏一的,更是不大欢喜,仍是刻薄嘴,说:“真个是攀上高枝儿变凤凰了,你们这样的才配得起在一处玩呢。像咱们,给你们提鞋都不配。”   “你就不配!”沈曼柔还没出声儿,倒是陶师傅撂下铜锤子叱陶小祝,略回头瞧他说:“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越发嘴碎起来,跟那周家姑娘学的?阴阳怪气什么声口?你要是不能说话,就甭出声。怎么,人家沈三姑娘也惹到你了?”   “她这会儿算哪门子的姑娘。”陶小祝冷笑一声儿,平常没少在周安心那处听她的闲话。周安心能说她什么好?不过也就是好吃懒做,富贵小姐做派那些话,可见陶小祝对她是没有好印象的。他驳完陶师傅这话也就不说了,没得再吵起来。   陶师傅也懒得理会他,转了头去跟沈曼柔说:“你且坐着吧,一一待会就回来了。”   “嗯。”沈曼柔应了声,到底没说什么。   +++   那边苏一跟王爷出了铺子,一路往南离了南大街。她一直埋着脑袋,好一阵子才将脸上的红热散尽了。因着老说错话,这会儿便不先提了话来说。王爷领着她走,便先与她随意扯起些闲话来,又问她些以前的事。   苏一不知道他怎么老对自己这些事感兴趣,但问了便只好回他。小时候说过的那些便不说了,索着记忆里听起来还有些意思的说与他听。说罢了,便听他说:“你们这样的才有趣,不像我们宫里长大的,打记事起就没多少趣事儿。四岁开蒙,每日学的都是四书五经古诗骈文,得闲的时候不多。”   苏一笑笑,“您说我们好,我们却都觉得您那样儿的才不枉活这一辈子,什么都见识了。不像咱们,吃不饱穿不暖也是有的。这种苦处,像您这样儿的人不能理解。之于旁的,想也不敢多想。”   王爷步子放得慢,“表面瞧着光鲜罢了。我母妃原也不过是个普通宫女,一朝得幸生了我。从小我便常听人说我母妃如何上不得台面,受尽嘲讽。那时我不过六岁,她就遭人所害去了。后来我被安排进紫宸殿,叫那时的淑妃娘娘为母妃。淑妃娘娘也有自己的儿子,便是现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对我能如何用心?养着罢了。”   苏一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些个,听罢心头觉得有点闷,也不知怎么开解他。她闷声听着,步子随他走得慢。心里那种感觉应是心疼了,想着他长这么大,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委屈。他们的日子确是瞧着光鲜,背后不知又有怎样的一番苦处。   后来,王爷又絮絮叨叨与她说了不少。再说的也都是家长里短的寻常事,其中心机和隐忍都是苏一自个儿听出来的。然虽听得出,却还是不知接些什么话。她没过过那样的日子,只觉得十分憋闷罢了。倘或换了她,在那高墙深宫里,怕是一日都活不下去。   这般说着话,便到了一座寺庙前。王爷抬步往庙里去,她也便跟进去。这会儿游园逛景,城里城外的道观寺庙都是好去处,也不算走错了地方。倘或有什么心愿,烧柱香祈个福也是顺手的事儿。   苏一去观音殿祈福,烧了香抱在手里,在蒲团上磕头。求的是她爷爷的健康长寿,这会儿再多加个王爷,希望他往后事事顺遂吧。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又经历过夺嫡之事,往前的日子一定过得辛苦。这会儿既安闲下来了,便要事事开心顺遂才好。她磕完头起身把香插去香炉里,与王爷出观音殿。   这会儿不提那伤感的事了,苏一便又想起铺子里问的话来,因还问他:“王爷,您还没说,今儿来找我什么事呢?”   王爷回她话,“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这些日子乏味,找你来说说话。”   日子变得乏味,也还要怪她。这会儿来找她确也是应该,自然是要尽心陪着人说话给解闷儿的。苏一跟上他的步子,嘴上说:“都是民女的不是,要不是我一时口快,说您平常总去憩闲苑,也不能闹得您这会儿连处放闲的地方没有。往后,民女再也不往外头说您的事了。再说的话,叫我烂舌根子!”   王爷侧头瞧她,“也没什么要紧,换你没事儿陪我还有意思些。等明儿小白配好了戏班子,也就没那么无趣了。我就这么个身份,眼下是没什么用的,能给你拿去赚些银子,也算有价值了,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苏一直了直眼,可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她略过这话,自拉了小白来说:“等小白配好戏班子,不知猴年马月呢。他不是往姑苏去了么?这一来一回在路上耽搁的,再加上在那处寻人的功夫,得要两月余。他再想玩玩的,三个月怕也回不来。”   王爷停住步子瞧她,满脸地懵意,半晌问她:“小白往姑苏去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知道她的所有事,也想让她知道我的所有事~   后天考试了,这几天就日三千吧,考完没事了加更,爱你们,么么哒~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3-06 08:18:12   游手好闲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3-08 12:14:10   感谢感谢(づ ̄3 ̄)づ╭?~   ☆、实话   苏一眉心跳了跳, 心道他竟然不知道这事儿,因说:“昨儿走的,他来铺子上与我道别, 您不知道?”   王爷收掉懵的表情,幽幽道:“看来……他一回来我就得让他回京城去了。”不过是让他凑个能打发时间的戏班子,可没叫他这么尽心尽力啊。他尽心尽力不打紧, 耽误的可都是他的时间。   这又怎么是好呢,许砚在心里想了想, 又幽幽说:“这么瞧来, 也只能我每日抽些时间出来往你铺子上去了。”总不好再找个借口, 叫她往自己府上去, 显得居心不良一样。既然说出来的是为解闷,那往她铺子上去,也算是给自己寻乐子吧。小白不作美, 他就自个儿降降身份,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苏一想着却是, 他的日子竟乏味到这样了?连叫那些人瞧也不在意了?这得是多无趣才能如此啊。原她不过一时无心,就对他生活产生了这么大影响?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想了想说:“咱们铺子还不比憩闲苑好呢, 也要叫人当猴儿一样看。王爷若是实在无趣,多往城中好友家串串门子。或着门上有清客,拉了一处下棋谈天,也都使得。”   搁以前,这些也都是他常做的。可这会儿总觉得少了那么些趣味, 到底还是想往她铺子上去。许砚一面抬脚出寺庙侧门,一面说:“往你们铺子上去,还能帮你师父多赚些银两,也算是功德一桩了。下棋论诗谈古的,早也腻味了,不比这个新鲜。我瞧你这意思,是不想我上门去?”   这可不敢,苏一跟着她出侧门,“您想来谁敢拦呢?我是怕您老往咱们铺子上来,跌了身份。您不比咱们,咱们成天都在这街集人群里混迹,最是上不得台面儿的。您要是真想来,我日日沏了新茶等您。”   许砚这下瞧着才是满意的,也便算是定下了这事儿。此外没有更多要紧的话,不过都是东拉西扯些闲话来说。王爷倒还记得她那个师兄王石青,问她,“出了王府后如何了?”   这事儿也算段故事了,苏一向来在王爷面前搂不住话,这会儿也便有一说一,道:“原来爷爷和师伯商量了,要留了他下来,让他赘到我家。他虽是瞧着不错,样貌不差还做得一手好菜,但我想着没摸透他这人的品性,不能胡乱定下,就说先叫他留下,旁的以后再说。”   许砚听到这眉心跳了跳,不等她说完就问:“他留下了?”   “他留下倒也好了。”苏一语气万分惋惜,“师伯不愿麻烦咱们,夜里偷偷跑了。他偏钻牛角尖儿,要去找他,怕他一个人在外没有日子过。这天下之大,往哪里找去呢?说了他也不听,悄没声儿也跟着跑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还回不回来。”   听她说没留下不自禁松了口气,可听下后头的又蹙了起来,许砚眉梢轻抬,继续问她:“你希望他回来?”   “自然是希望的。”苏一只顾跟着他走,也未往他脸上瞧,嘴上仍是实诚地说:“您是不知道他做得菜有多好吃,吃一顿就想吃一辈子也不夸张。他要是留在我家,我和爷爷的一日三餐就有着落了。”说完仍是一脸的惋惜。   许砚清了清嗓子,原是叫吃的收买了,便问她:“比王府的菜还好吃?”   苏一想了想,她好像是吃过王府上的菜。除夕夜那一晚,她跟王爷一块儿吃的。若对比起王爷的菜来,那便不是一个等级的了。王府里有的东西,他们没有。还有那般费时费力的做法,寻常人都不会那么做。不过是填饱肚子,还细揪别的么?因她摇摇头,说:“自然是比不上王府的。”   这会儿便可以松口气了,他说:“那便好了。”   苏一不明白他接这话的意思,抬头瞧他,“这个好什么呢?”   许砚笑笑,“你爱吃,打明儿开始,我就让府上的小厮日日给你送去。一日三餐,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这就是叫人受宠若惊了,苏一先是一愣,随即笑出来,“王爷您真爱说笑,咱们怎么能一日三餐吃您王府上的东西?还有咱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怎么受得起您这种恩惠?”   许砚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自顾又想了想,说:“你晌午是在铺子上吃的,那便要做两份。一份给你爷爷送去,一份给你送去。你们铺子上是三个人,应准备三个人的饭菜,是不是?”   苏一笑也笑不出来了,有些目瞪口呆,声气弱弱,“王爷,您别拿民女开玩笑了。”   王爷能拿人开玩笑么?自然是不能的。他嘴上不与她再论些什么,自在心里记下。与她在岔口分了道儿,回到府上就唤了管家来张罗这事儿。饭食要与他每日间吃的一样,送到地方的时候不可凉了,要保着温度。再有,需得瞧着人把饭吃下才算完。   管家一一记下,转身便去安排。厨房里交代一通,又安排谁人送饭,要注意的也都细细交代清楚。少不得又在心里揣测,不知这苏家的姑娘到底有什么手段,将王爷拨得团团转,这会儿连饭都送上了。没人想得明白,不过也就是一通闲话。   +++   陶家金银铺里“叮叮当当”声是常年不绝的,从门洞间传出来,散一里地的路程。   苏一步子轻快地回铺子,心头上雀跃,脚下轻盈,裙摆随风后扬。能与王爷见上一见,说些闲话她就很高兴了。可这种高兴又得藏在心核里,不能叫人知道。到了铺前,自收了那般情态,提裙摆跨门槛往铺子里去,嘴上带的仍是那句“师父我回来了”。   陶师傅应她一句,她便瞧见了交椅上坐着的沈曼柔。眉心一跳,她只当没看见,直直往自己的小桌边去。偏陶师傅来提醒她,说:“来找你的,打你走后就在这里了,等了不小时候。这会儿也要歇铺子了,你把人带走吧,有话路上说。都是住在镰刀湾,应同路才是。”   苏一本意不想跟她一块儿走,不知道她今天又找来是什么意思。昨儿就是说了一通闲话,今天难道还是来找她说闲话的?她不抬头,倒是沈曼柔去到了她的小桌边,小声开口道:“我跟姑娘一块儿回去罢。”   苏一轻吸了口气,没什么热络的样子。心里又想着,要不让她把话说了,估摸着还得缠她。她也是不喜磨叽的人,因冷冷道:“那就走吧,有什么事儿你路上说了便是,没必要几次三番过来堵我。”说罢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往铺子外去了。   沈曼柔跟在她身后,习惯了步履平稳缓慢地走路,总是有些跟不上的。苏一瞧她费劲,便慢了些,回过身来站住,盯着她看,“就在这儿,你把话说了吧,说了咱们各走各的。你应该知道,我并不乐意见你。”   沈曼柔双手缠在身前搓了搓,往她面前走了两步,才慢声道:“当时我撵姑娘的爷爷出宅子,去草堂住了五六日,是我的不应该。虽说我是不知道那宅子是姑娘家的,但确也有错,错我认下了,只希望姑娘不要记恨。我来找姑娘,不过是心里有许多话,不知道找谁说去,实在难受,想跟姑娘说道说道。但又怕姑娘不爱听,才迟迟不知怎么开口。”   苏一听这话就有意思了,敢情这沈家三小姐不是来求她帮忙的,也不是有什么旁的要紧事,就是来跟她说闲话的。瞧她这副可怜的模样,也不知她要说些什么。苏一这会儿倒起了好奇心,自是默许了她可以跟着自己,转了身道:“你说吧。”   沈曼柔迈着步子跟上去,“姑娘愿意听我说话,那先听我致个歉。那时确实是我娇气了些,撵了太公出宅子,却也是因为当那宅子是自家的。我那时确实不知人情冷暖,并不拿你们这样的人当回事。想着是死是活,横竖都与我无关。但即便如此,我若是知道那宅子不是周家的,也定然不会撵了太公出去。我宁肯花些银子再置办一处,也不愿与你们赖皮这个,那是没脸没面儿的事。您原谅我这一宗,我心里就踏实了。”   苏一转头瞧她,“你倒实诚,这一宗先不提了,你说说旁的。”   旁的,其实也都是周家的。沈曼柔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苏一问:“安良和安心,一直与姑娘合不来,是他们的问题么?”   苏一这会儿乐意与她说话,便多说两句,自回问她一句,“你在周家也有些日子了,身上银钱花得也该不剩什么了,难道还没瞧出来他们的性情?”   看她抿唇不出声,想着她应是受出周家那几个的好坏了,嘴上继续说:“你若这会儿还没瞧出来,也不必再跟我说什么,我说不出你想要的好听话来。你若是瞧出什么来了,想叫我开解你,说说他们的好来,好让你继续糊涂下去,也不能。那两个就是周大娘养出来的臭虫,活着都不配。偏你瞧得上,白瞎了沈家三小姐的好身份。”   ☆、送饭   叫苏一这么一说, 沈曼柔脸上一阵赧红。她就是怕旁人这般刀子似的话语,才不敢回娘家诉苦情,只自个儿在周家硬撑着, 毫无主意。这会儿听苏一这么说,仍觉得尊严受到了微微伤害。可这确实又是她自己当初犯的糊涂办的事儿,到底没话好驳, 半晌才低声道:“姑娘说得是。”   苏一想着她应该甩袖走掉才是,那才刚那话说得可不好听。但见她这会儿低眉顺眼的样子, 心里上来的脾气忽又自己下去了。她甩甩手, “你别摆出这副全天下都给你苦处的样子, 叫人看了难受。你在周家受了什么委屈, 说罢,我听着。不定能帮上什么,叫你心里好受些还是成的。”   沈曼柔抿抿唇, 她也确实是来跟苏一说这些的,但开篇儿问的却是:“安良真的不会变好了么?”   苏一乜她, 但凡是与她亲近些的人,她早就一拳头砸她脑袋上去了。这会儿是不能做什么, 她轻呼了口气, 道:“你若对周安良还抱有幻想,那还是猪油蒙了心,一辈子不得好来都是活该的。你当周安良这会儿为的什么不对你好了?还不是你没了银子没了娘家什么都没有了。你要是以为日子难过他才这样,那便是大错特错。他功成名就会对你好了?那更不能够。那样他尾巴撅到天上,更没你的日子过。你就说说吧, 这些日子他是怎么对你的。”   沈曼柔神情怏怏,把她拿了嫁妆里剩下的首饰置了宅子,撵了家丁丫鬟后的事细细与她说了一通。而多要强调的,便是每回她与周大娘和周安心生了矛盾,周安良都是叫她忍让。即便是周安心屡次三番拿她东西,也不能说一个不是。她心里怨气有的,噼噼啪啪说了许多,说到最后气恼浮了满脸,又生压着委屈。   苏一瞧她,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一面哽咽一面捏帕子擦眼泪一面还说:“我怎么办呢?这会儿没人听我说这些,没人心疼我可怜我,只有我一个人硬扛着罢了。他也没欺负我,就是不护着我。想我以前在娘家,什么时候受过人这些委屈。只要我娘呵一声儿,谁不吓得两腿筛糠?”   苏一也知道,她这会儿是顾着脸面不想回娘家诉苦。毕竟沈太守放了话的,不接济她过日子。女儿不是女儿,亲家不是亲家。她要是回去,就是打自己的脸。可来找她又有什么用,她又不能为她撑腰,这会儿也不说风凉话了,只好安慰她,“可怜见的,你也别哭了,叫人看着难受。你自己可想好了,往下要怎么?”   沈曼柔擦干眼泪,轻吸了下鼻子,“才刚成亲一个月,就和离么?怕招人笑话。”   “有什么怕人笑话不笑话的。”苏一直剌剌道:“和离比休妻哪个好?你瞧我都十八了,比你还大两岁,还没嫁出去,人人又都说我是悍妇,天天谁正眼瞧过我?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也没掉块肉。用我师父的话说,自个儿活痛快了最是要紧,旁的管他什么呢。”   沈曼柔可做不到她这样,脸面还是不大全放得下的。她脸上踟蹰,苏一便瞧出来了。自然也不生劝她,说:“你且再受些日子罢,等受不住了再和离不迟。我瞧你不死了这颗心,还真不愿与他和离。你要是心里委屈没处诉的,到我这里来诉诉苦也能。只是我说不出周安良和周安心的好来,你若听不下去可就别来找我了。”   沈曼柔嘴上称谢,她这会儿怕就是需要个能听她说说话的人了。她还没想好往后到底要怎样,想着且先这么熬着罢。或等她那小姑子嫁出了,日子就变得不一样了呢?较真儿起来,她那婆婆周大娘,其实算不上难缠的。就是她那小姑,实在让人心里生堵,却又没有办法。   这么说着,苏一又想起一事儿来。她惯常就是爱把什么事都计较得清清楚楚的,自然问沈曼柔,“那宅子是你当了首饰买的,那契子在谁的手里?”   沈曼柔道:“当时我把首饰给了安良,是他拿去了当铺当的,后也是他买的宅子。那契子,自然是在他手里了。”   苏一结舌,不可思议地瞧她,“你真是太守家养出来的闺女?你们大户人家,不是打小就学治家的本事么?那么大的家业,可要费不少神,这些东西算计不清?再是争家产的,都是你们这种人家。没些手段,能争得什么?你倒好,什么都往人手里送,真不像那些人家养出来的闺女。”   沈曼柔脸又红了红,“我与她们不一样。”   “嗯,你是与她们不一样。”苏一点头,“但凡会算计些的,也不会嫁给周家这样的人家。”   沈曼柔脸更红了些,紫成猪肝色。这些东西她母亲确实平常也教的,可都是她自己没心思往上放。成日天的儿女情长,旁的不概不顾。十六年是糊涂活的,娇惯到大,动真格儿的过日子手段一个没有。要不是这会儿栽了跟头,仍是不知钱的好处呢。   苏一知道她面子嫩,也不再说她,又道:“你自个儿思量着办罢,最好是将那契子弄到自己手里。左右那是你的钱置下的宅子,就该是你的。别到时你真想好要和离了,却一分也捞不着,这么灰溜溜地回娘家?你有脸回娘家么?”   沈曼柔把袖子攥在手心里,心里开始思量起来。走到白桥头上,她仍是与苏一道别岔道儿。与她说了这么多,心里是舒服了不少,叫她那爽利劲感染的罢,心思舒展多了。周安良这会儿虽是屡屡叫她心寒,可毕竟没真到叫她死心的地步。她心里有盼好的一面儿,也有做好最坏打算的一面儿,只等着看罢。   而苏一离了沈曼柔就不把她的事放心上了,周家是什么人她知道,这沈曼柔便是熬下去也不会有个好的善终。可她给人下主意那是不成的,还得正主儿自己想得通透明白。沈曼柔与她又是没什么深交情,听完自然也就往脑后抛了。她还有自个儿的小日子要过呢,能把谁的事放在心尖儿上管着?   她快着步子回家,遥遥瞧见自家门前停了辆马车,灰木黑顶,便愣了愣。镰刀湾谁家没事儿用马车这东西,去哪里腿儿着就是了。她奔了步子过去,瞧见院门没关,便直直跨门槛进去。驱身往东厢灶房那边去,到了门前便瞧见苏太公坐在桌前,桌上摆了许多云纹紫漆食盒,而旁人还站着两位,俱是短衫幞头,毕恭毕敬的模样儿。   瞧见她回来,那两人还齐声问了句,“苏姑娘好。”   苏一一时没回量过来,看了看那两人,又看向苏太公,“爷爷……这是……”   苏太公出了口气儿,冲她翻个白眼儿,“你还问我。”   苏一又看向旁边的两位,他们这会儿都上去拆食盒,把里面裹了好几层又用小盒装着的饭桌尽数端出来,说:“是王爷吩咐厨房里做的,又叫咱们送来。这会儿正热,姑娘快坐下吃罢。您吃完,咱们就好回去交差了。”   苏一明白了,这是王府上的小厮,给他们送晚饭来了。原来她只当王爷那是玩笑一说,没想到动上真格儿的了。要是话头上还好辞过,可这会儿饭菜都送到门上来了,还能倒了不成?这么些好东西,倒了可惜了。她伸手去拿筷子,跟苏太公说:“爷爷,咱先吃了再说吧。不吃他们在这里杵着,回去也不好交差不是?”   苏太公抬眼瞧瞧那两个满面笑意的小厮,到底不好这会儿问这问那。心里又想着吃就吃罢,给他孙女儿的面子,也便拿了筷子起来。往桌面儿上怼齐了,要去夹菜。还未碰着菜,又缩了回来,瞧那两个小厮道:“你们也坐下吃罢,这么多,我和一一也吃不完。横竖是你们王府上的东西,吃也是应该。”   那两个小厮忙摆手,“这可不敢,叫王爷知道,非打折咱们的腰。这些东西,都是与王爷吃的一样的,不是咱们能吃的。专是给你们送的,太公和姑娘赶紧吃罢。凉了就不好了,味道不正。”   苏一默默抬头瞧了他们两个一眼,拿着那筷子也重了起来。这会儿不及想什么,赶紧把饭吃了罢。吃完了和苏太公送这两个出去,瞧着他们上马车走远,才又回来灶房里。   她刚到桌边一坐下,苏太公就问她:“怎么回事?王爷这好端端的又给咱们送吃的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苏一解释,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呢。   苏天公也往桌边坐下,揪了桌咽上呲出的木楔子剔牙,说:“一一你可别瞒我什么,王爷发善心也没这么发的。照自个儿晚上吃的,给咱们送两份来,这是多大的抬举?你快跟我老实交代,你跟王爷是不是有什么?否则他这么照顾咱们做什么?闲的么?”   “真没有什么。”苏一言辞恳切,想了想又说:“可能……估摸着……大概……真是闲的罢……”旁的也不能因为什么了。   苏太公拿眼瞅她,“没什么是最好。”瞅罢了回来专心剔牙,忽又幽幽说了句:“别说王府上的东西还真是不一样,寻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到。”   苏一乜他——这个样子还有点原则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考场上啦~   ☆、继续   晚间的这只是第一顿, 次日一早按着掐好的时辰,王府上的小厮又把饭送到了门上。苏一那会儿正巧梳洗好了要往铺子上去。她顺服了下衣襟上的褶皱去开门,拉开门扇便瞧见门前又来了昨晚那辆马车。一个灰幞头小厮在前头赶车, 拉了马嚼子停下,跳下车来。车里又有个小厮打了马车围子出来,手里拎着三层食盒。   都是昨晚上见过的, 这会儿就不算面生了。两个小厮拎着食盒上前来给她道早,说:“正巧赶上了, 再晚一步就扑不到姑娘您了。”   苏一微微怔着神色, 自然知道他两人还是来送饭的。原只当王爷说的是玩笑话, 却不知怎么真就送上饭了。瞧着这架势, 一日三餐想来都是备好了的。至于能不能一个月不重样,她就不知道了。昨晚上的饭就吃了,今早的再将人撵了去么?   她心里不大踏实, 便推辞着开了口,“您二位带着东西回去吧, 咱们真的生受不起。这些好东西,往日里见都见不着, 花银子也是买不来的, 叫咱们这么吃着,心里不踏实。又要劳烦您二位日日往这边跑,怎么都是不应该。咱们这种人没什么身份,不敢叫你们伺候。”   苏一说了这话就跨过了门槛,反身去关院门, 那拎食盒的小厮便忙道:“姑娘莫忙走,这东西原是王爷吩咐下的,咱们不过是照吩咐办事。差事做不好,回去是要受罚的。您便是可怜咱们,也留下吃了这饭再走。若咱们叫王府撵了,再往哪处找差事去?”   苏一不理会这话,关好门转了身要走,却叫那赶车的小厮抬手拦了一下。那小厮央求她道:“还请姑娘吃了这饭再走,便是要辞的,您也亲自跟王爷辞了才好。与我们说,不过是为难我们。我们办不好差事受了罚,自还有旁人要领了这差事继续给您送饭来。”   苏一脚下步子停了停,想想倒也是这层道理。瞧着这两眼巴巴儿望着她的样子,总觉得为难他们也是不该。便又想着,吃就吃了罢,好叫他们回去复命。等到铺子上得了闲,她往王府上去,亲自跟王爷说了便是。是以她便伸手接了那小厮手里的食盒,说:“你们回去吧,饭我收下了。”   那两个小厮还有些踟蹰,苏一又笑道:“这么些金贵的吃食,我既留下了,还能扔了去?于我有什么好?你们都当我吃了,我却给扔了,是脑弦儿搭错位置了才这么做?”   那两个小厮听她说得有理,也就放下心来。叉手与她行礼,辞过上了马车,扬起马鞭驱马走了。   苏一瞧着他们的马车走远,又低头瞧了瞧手中的食盒,没法儿只好回身推了院门又回去。到了院中冲正堂叫苏太公,说:“出来吃饭吧,都是现成的,还热乎呢。也不必外头找去了,吃饱了您去溜弯便是,还不耽误功夫。”   “你忙你的便是,也不必早早儿起来特意做早饭,哪里吃不是吃?”苏太公在正堂咳了两声,说着话出正堂来。瞧见苏一手里拎着那漆面滑亮的三层食盒,顿了顿步子,又说:“不是你做的?又是他们送来的?”   “嗯。”苏一点头,转了身往灶房里去。到了桌边搁下食盒,打开把里面的点心粥饭往桌子上端,见苏太公进来了,嘴上便说:“他们说不留下,他们不好回去交差,我便留下了。等会儿我去铺子上跟师父打声招呼,去王府上亲自辞了去。您不必多心,先吃便是。不吃也可惜,横竖人家是给了。”   苏太公弓腰扶腿坐到桌边,手又搭住桌沿儿,等坐稳了才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头一回见着这种事,王爷发善心发到咱们这种人家,顿顿给送吃的,新鲜。”   苏一给他拿筷子,送到他手里捏着,“您也别说了,我这心里也发怵,理不出这事儿的头绪来。”   苏太公夹了个四喜包子,“发怵就对了,你要乐颠颠儿地受下这好来,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麻烦。你瞧瞧这位王爷的做派,没一件儿是能叫人摸得透的。头先替你出头帮咱们讨房子,其后你上门报恩将你打得那叫一个惨,这会儿呢,又送上饭了……”说着便是不住摇头,“这东西虽是好吃,可不是白吃的啊,往后不定又有什么事。”   苏一摆好了饭菜,默默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叉一个包子往嘴里塞。有些事总是越解释越混乱,她索性也就不解释了。但王爷这般行为,给她的感觉确也是那种“这东西绝不是白吃”的感觉。虽然她欠人家的越来越多了,但总归还是少欠一些好一些。   早饭不必吃得太饱,苏太公吃得七八分饱便放下了筷子。瞧着苏一闷头不说话,他便也没再说什么。拉着桌角从杌子上站起来,晃着步子出灶房往正堂去。   苏一这边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把碗筷收拾干净,擦了手要出门往铺子上去。苏太公这会儿又从正堂里出来,撵着步子到她面前儿,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金子,说:“往王府上去的时候给人带过去,虽这些在他们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到底够这两顿饭钱的。咱们不欠人家的,心里也舒坦。”   苏一也是这意思,看苏太公拿了钱给她,也就接下了,直往袖袋里揣。这会儿再不磨蹭了,与他招呼一声儿,自往南大街去。   一路步子轻快,到了铺子上自先做手里没做完的活。做一阵瞧着外头的日头升得高起来,在门框内打出一片亮影,她便要跟陶师傅告个假出去一趟。自是要往王府上去,却是刚走到门槛边,还未及抬步子跨出去,迎面就看到了沈曼柔上了门。她眉梢抖了一下,想着这位怎么又上门来了。   沈曼柔瞧见她却是盈盈一笑,到了她近前,问一句,“姑娘这是要出去么?”   苏一瞧见她也不想出去了,怕她再在自己屁股后面跟着,那便不好了。她顿顿又转了身回去,“也没有,想着逗逗鸟儿的,叫你截了道,也不想逗了。你怎么又来了呢?有事么?”   “也没什么事。”沈曼柔跟着她跨步进铺子,“在家呆着也是生闲,出来走走,走着走着也就来这儿了。这会子我是没什么别的去处,也只能来找姑娘说说话罢了。”   沈曼柔话音一落,那边陶小祝就清了下嗓子,明显是不待见她的意思。苏一自不管这事,坐到自己的小桌边继续干活。沈曼柔也自动忽略陶小祝的不友善,往苏一那边去,在她桌边坐下,就这么瞧她敲银块子。她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就这么端坐着不说话,还是往前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   苏一但敲了一会儿,掀了眼睑瞧她,“好看么?”   “瞧着挺有意思的,平常都是戴在身上,却不知这些花花朵朵怎么出来的。”沈曼柔回声儿,瞧着她今儿心情甚好,不像昨儿前儿见着那般阴郁。苏一便也呲哒不起来她,说:“你们这样的人,戴就是了,旁的自不必操心。这些揪细的活计,都是咱们这些人做的,糊口罢了,自己也戴不上。”   沈曼柔又说:“这会儿也是买不起这些了,妆奁里有的一些,叫安心拿了不少,这会儿也不剩什么了,连一整套头面都凑不起来。往前我成套的头面可多呢,珍珠翠宝金银累丝烧蓝点翠的,样样都有。这会儿什么都没有了,连念想都没了。”说到最后就哀哀起来。   苏一低下头继续做首饰,接她的话,“你们是戴惯了,乍没了这些,又不能想着法儿添些新的,确实心里接受不来。像我们一直也不大戴,便没什么所谓。横竖都是身外之物,不想这些也就觉得平常。再说戴了也麻烦,走哪坐哪都要端着样子,否则你佝着腰戴着金耳坠子,瞧起来像什么?”   苏一说着自顾笑起来,笑罢了又继续说:“也就周安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也不瞧瞧她那通身的市井气,适不适合戴这些个。要戴也该戴些素淡的,自己衬得上的。偏她还欢喜纯金镶亮宝石,撑得起来么?你也是,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不知叫人说什么好。她拿你的东西,你去要回来就是,她撒泼你不会撒么?不用的时候,就拿锁将妆奁锁到柜子里,她能砸了你的锁不成?”   撒泼她还真学不来也做不出,只理了理裙面上的轻纱,“锁也锁过,总要说许多话叫你难受。我又不好回嘴,吵起来占不上便宜。听得腻味,安良也要说我防贼一样,不像个样子,索性也就不锁了。横竖也不剩多少了,多一件少一件又如何?”   苏一嘴上“哼”一声,“要是我,她动一回我打她一回,叫她知道厉害。以前他们住咱家宅子,也是这样,瞧着好东西走不动道儿,也不是没打过主意。那时我们都还很小,我爹娘仍健在,家里殷实许多,他们就惦记这个惦记那个。我一样也不爱给,爷爷偏说我是吃独食的,什么都抱着不撒手。他是不知道,我就是瞧不得那两兄妹的嘴脸……”   苏一正说着,忽听陶小祝那厢一阵铜锤砸桌面的闷响。她停了话抬起头来,就见陶小祝踢开自己桌边的小杌子往铺子外去。走到门槛边又住了步子,回头说:“这里是干活的地方,不是你们说闲话的地方。便是要说的,也该公正些。平白抹黑人,可真有意思。谁也没你们嘴里那般十恶不赦,偏你们说得那么难听。拿歪曲旁人做消遣,忒丧良心。还有周大奶奶,好歹你也是正经人家的出来的闺女,如何做这背后里败坏自家小姑子的事?传出去,不知别人怎么评判?”   苏一嗤笑了一下,不回他的话。毕竟这是在他陶家的铺子上,陶师傅又在这里,总要给他些面子。陶师傅若是不在的,她几句话就给他呲哒回去了。   这会儿苏一不出声,倒是陶师傅头也不抬不耐烦道:“要走赶紧走,周家的摊子没你不成,恐再饿死了她一家子,赶紧着去吧。晌饭也别回来吃了,就跟他们吃。往后我照工时工量给你工钱,你也别再拿小老板的身份。这会儿这铺子不是你家的,那豆腐摊子才是你家的呢!”   陶小祝到底没再驳他老子的话,大步出铺子走了。   陶师傅在桌子边狠狠啐了一口:“迟早叫他知道好歹!”   这边沈曼柔却不好意思起来,想着是自己挑起这话来说惹得陶小祝不开心。她又是不明白其中曲折的,便小声问苏一,“我们哪句话说得不对?”   “没一句对的。”苏一道:“他这会儿心都在你那小姑子身上,连师父都管不了,天天给你婆婆挑豆腐,你没瞧见过?刚才咱们说了周安心的不是,可不是往他心里戳针么?他自然是听不下的。你便想想周安良往前是怎么哄你的,大约就是这样。”   沈曼柔明白了这事的原委,犹犹豫豫又说了句,“那可得劝劝他,不好再往里陷了。”说罢又壮上一口气,继续小声,“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瞧着便知道厉害了。你们与他最是亲厚,不该看着他犯傻。虽我说安心是有些不道义,但确实她太过算计了些。娶妻娶贤么,她配不上小老板。”   苏一如何不知这话,自往陶师傅努了努嘴,“你跟他说。”   陶师傅也听到了这话,头也不抬道:“早前你娘没劝你不嫁给周家?沈大人没阻止过?结果如何?”   沈曼柔听这话红了脸,埋了埋头。陶师傅也不看她,继续说:“我也不是挤兑你,这事儿要是劝了有用,你也不会是如今的处境。过得艰难了,才知道旁人都是为你好的。这会儿又不能回头了,怎么办呢,只能来找有共同语言的说说话,排解排解罢了,其实治标不治本,也没什么用。一一能帮你什么么?我瞧她是什么都帮不上的,不过与你一处说说周家的不是,叫你心里畅快一点。”   沈曼柔又把头埋了埋,心思叫陶师傅猜了个完全。她是没法说话了,说什么都没底气。陶师傅又自顾开口,“罢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么。等他到你今天的地步,大约也就明白了。我也不着急,这小子不犯傻这辈子精明不起来。叫他受受难,总有好处。”   沈曼柔坐着不出声,苏一也不接陶师傅这话,越说越叫她难堪。她便撂下手里的铜锤子,松了口气道:“瞧着也快到晌午了,该去买饭吃了,师父你想吃什么?”   “你随意。”陶师傅也撂下铜锤子,“我爱吃什么你不知道么?看着买就是。”   苏一应了声起身,又与同起身的沈曼柔说:“你也回家吃饭吧,吃完还有心情的,再过来不迟。”   沈曼柔摇头,“也没什么胃口,便不回去吃了。我在那边交椅上坐坐,你们不必理会我。”   苏一想想,哪有他们坐着吃饭,叫她空着肚子在一旁看着的道理?略起了同情心,便与她说:“你掏些钱给我,我多买一点,你坐下一块儿吃就是。”   沈曼柔面上为难,“算了吧,我不饿的。”   苏一是瞧出来了,她身上连钱也没有。她又退了一步,转头去问陶师傅,“师父,我多买一些成吧?”   陶师傅也不差这点钱,自应了声“成”。一顿两顿有什么所谓,吃不倒他一根汗毛。偏沈曼柔又推辞,不想麻烦人家。关键是,这么留下蹭饭,瞧着像要饭的,实在不是她能做出来的。苏一却懒得与她推让,自要出去买饭。却是将将走到门上,就又瞧见了与早上上门的两个小厮同样打扮的人。虽不是那两个,但瞧拎的食盒,也能知道是王府上来送饭的。   苏一摸了摸额头,低下头想着偷偷走吧,她不在饭菜也不能留下。却是跨出门槛下了阶矶,就叫上来的两个小厮截住了道,说:“苏姑娘,屋里吃饭吧。”   苏一摆摆手,“我不是苏姑娘,你们找错人了。”   两个小厮笑,“咱们府上可没人不认识您,也断不会认错了的。”   这可好,又躲不过了。本来想去王府上说了这事儿的,叫沈曼柔来给耽搁了。这会儿饭又送上了门,再怎么办呢?她回头往铺子里瞧,承望陶师傅帮她解围。陶师傅确也出了铺子来,但开口说的却是:“两位可是王府上的人?快快里边儿请。”   苏一抬手扶了扶额——躲不过去了。   那两个小厮已在陶师傅的牵引下进了铺子,到桌边摆下食盒里的饭菜来,一面嘴上说:“都是与王爷午膳用的一样的,说是三人吃的量,瞧着四人吃也够。”   陶师傅原不知他们上门做什么的,以为有什么示下。这会儿瞧着他们一碟碟地从食盒里端东西出来,样样都喷香精巧,直懵了神。待两个小厮布好菜,他也没太缓回来。直等他们说“都坐下吃罢,凉了便不好了”,他才一下子惊过来,忙请他们,“坐下一块儿吃,叫你们辛苦,实在不敢当。”   那两个小厮哪里坐呢,自又去请苏一一通,两人往门外站着去了。苏一是知道的,这饭不吃那两人是不会走的。她默默看向陶师傅,陶师傅也默默看着他。半晌,陶师傅忽出了声,“快吃,不吃可都凉了。王爷的心意,一星儿也不能糟蹋。”   说罢坐去桌边,又一个劲招呼苏一和沈曼柔,嘴上还说:“都是不要钱的,也甭客气了。不吃人家回去没法交代,快来快来。”   没法儿,苏一往桌边坐去。瞧着沈曼柔还立在旁边不愿过去,自又去拉了她上桌,“四人吃也够,你不吃岂不浪费?既都厚着脸皮日日来寻我了,这事上便也放下身段吧,没什么好拘着的。”   三人坐下,一起动了筷子开始吃饭。瞧着陶师傅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却是吃两口就要往苏一瞧上两眼。沈曼柔亦是如此,一边嚼着嘴里的米饭粒子,一边还要朝苏一瞥两眼。满脸的表情自然都是在说,也不知她把人王爷怎么了,竟然人都把饭送到铺子上来了。   苏一叫他们看得不自在,伸脚胡乱踢了一下,正踢在沈曼柔的小腿上。她闷哼了一声,忙把脸埋进碗里……   作者有话要说: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0 00:07:12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0 08:47:43   谢谢两位宝贝 么么哒!!   在往后的日子里,希望能多抽点时间出来码字吧~   ☆、对视   一顿饭吃得气氛诡异, 再好吃的东西也品不出细致的味道来。倒是陶师傅吃得尽兴,果真一星葱叶子也未在盘碟里留下。碗里米粒用筷尖儿黏了干净,尽数是吃了。放下碗筷时, 撑得肚子上圆了一圈,舒舒服服打了个饱嗝。   苏一和沈曼柔饭量自没他那么大,且这会儿他又是硬塞了许多的, 也便比他早些时候吃过。吃过了也不好留了陶师傅一个人先下桌去,便坐在桌边上瞧着他吃。这会儿可等他吃完了, 苏一自与往日里一样起身收拾碗碟。这些事陶师傅打小没做过, 可不懂收拾这些个。沈曼柔亦是一样, 并不知饭后还要主动收拾碗碟。   倒是外头的两个小厮眼睛活得很, 几步进了铺子来,抢下苏一手里的碗碟,往自个儿手里拎着的食盒里装, 嘴上说:“不劳烦姑娘,您旁边歇着吧。东西咱们收回去, 自有人洗。”   抢也抢不过这些人,苏一便往后退了退身子。陶师傅那边殷切地笑, 嘴上说的尽是“劳烦二位”的客套话儿。沈曼柔则退到苏一身边, 与她一道儿站着,并不说话。三人如此瞧着小厮收拾干净桌子,行礼辞过,出铺子走了,才松下口气来。   苏一松软了身架子, 往自己小桌边坐去。她本是不紧着弦儿的,都叫那两个一顿饭望下来给望的,也不是瞅她做什么,只差在她身上烫出四个窟窿来了。这会儿人走了偏又不瞅了,沈曼柔跟她到小桌边也是坐下,并不说什么。那陶师傅呢,饭菜咽多了,撑得肚子滚圆,往后头松腰带去了。松好了哼哼唧唧从后头出来,往交椅上坐着去。这会儿是一口茶也吃不下了,自靠着椅背儿哼哼喘粗气。   苏一打趣他,“吃饭累成这副模样的,您是我见的头一个。”   陶师傅把手搁到肚子上,“这可不是累的,是叫撑的。你瞧那么些好东西,不吃可惜了。人家还得回去交差不是?我这也是替你解围,师父的苦心你得明白。”   “得了吧。”苏一笑,“您要是替我解围,合该撵了他们不让进来。人家送饭来您就吃了?往后王爷用上了,叫你还,看你拿什么还。”   陶师傅挺了挺肚子,又吐了口气儿,“一一你莫唬我,王爷这是在讨你的好呢,与我和沈姑娘可没什么相干,我心里门儿清,你可唬不住我。”说着移了下眼珠子,看向苏一,“你跟师父说说,王爷是不是想让你到王府上做庶妃去?王爷给平头百姓送饭,这才是头一回见。”   苏一收了嘴角的笑,低下头去拿起小锤子,“师父您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王爷什么也没说过。我上晌跟您告假就是要上王府辞了这事儿去的,却叫沈三给拦下了。不然,也没你们这顿吃食。”   苏一这会儿不叫沈曼柔为沈姑娘,她已然不是这身份了。她也不叫她周家大奶奶或着周家媳妇儿,都别扭。不提周家还可说一说话,提起来便不痛快,索性就直接叫沈三。而沈曼柔也不斥这叫法,开口说:“那是我耽误你的事儿了,你又怎么不说呢?”   如何又揪起这个来分辩个谁是谁非了,也没什么意思,苏一胡乱扬了扬手,“与你没什么相干,不必往心里去。”   她不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却把苏一与王爷的事往心上放了放,说:“王爷这般做法,定是不单纯的,你没瞧出点什么么?倘或他哪一日真开了口,要你往他府上做庶妃去?你去不去?这事儿也是要想的,否则到时乱了手脚,可如何是好?”   王府上的庶妃和大户人家的姨太太一个身份,都是没名没分的,要多少房但花钱添置就是,跟首饰衣裳一般无二。要她去给人做姨太太,她一百个不情愿。日日上头都压着当家主母,还过日子不过?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要受人拿捏指摘,打罚还都不好出声儿。好不好再叫人拿去作伐子,更是冤得口里吞黄莲,说也不得说。她这般性子,能受下这委屈?   她摇头,“你们想多了,王爷没这意思。他连正妃都没有,养什么庶妃呢?若是要养庶妃的,直接提溜我到府上就是,何故做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咱们这样的人,还需他费这种心思?   陶师傅和沈曼柔也觉得这事儿奇就奇在这地方,他王爷要个庶妃是什么难事?自然不需这么费周折。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沈曼柔幽幽出声,“难道是想正正经经娶你做正妃?”   “嘭——”陶师傅从交椅上滑下来跌在了地上。   这动静可大,惊得苏一和沈曼柔都转了头去瞧。偏苏一还笑出声,一面过去扶他起来,一面说:“瞧你这话说得,险些折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老腰。你难道不比咱们懂,我们这种身份能入皇家玉牒?连侧妃也不敢肖想,更别提正妃了。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   陶师傅借着苏一的手劲儿从地上爬起来,复坐到椅子上。大喘了几口气,摆摆手,“叫我歇会儿,今儿受足了刺激。”   “那您歇着罢。”苏一离了交椅,坐到自己小桌边去,“待会儿您歇够了,我往王府上去一趟。这事儿是要了的,不能一直这么吊着。”   “嗯。”陶师傅应着声眯合上眼,“与人王爷说话要尊着,顺着人性情来,万莫将人得罪了。”   将人王爷得罪了那不能够,她苏一心里有谱儿呢。不过这会儿要看着铺子,等陶师傅睡醒了才好走。坐下来眼皮发重,她也生困,便往小桌上伏下身子来,稍稍眯合起眼睛,嘴上小声道:“你还不回去么?”   沈曼柔确实也不大想回去,她在杌子上端了端身子,“回去做什么呢?对着那些个不生欢喜的人。”   苏一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回不回去还当随她。陶家这铺子本就是接人做生意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没什么所谓。她仍是眯着眼睛,小着声儿与她说话,问的闲话却是,“我也好奇,你是怎么和周安良拉搭上关系的?”   沈曼柔缓缓低下头,目光留在自己宽缘绣花鸟的袖口上。这会儿再想起往前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透着讽刺。自然那时的愉悦也都还清楚记着,只不过与这会儿比起来,更是衬得眼下日子难过罢了。若是没有往前的好来,这会儿的坏倒也不那么往人心里扎了。   她与周安良相识相恋都因二月踏春园子里的偶遇,再没什么稀奇。两个人若是看对了眼,也不需旁的多少言语。是他就是他了,心下里日日想着,想放也放不下。后来仍往那园子里去,再遇上了,便远远瞧着。几次三番,还有近不了的情谊么?那时周安良嘴上抹蜜,知道她是沈家的三小姐,没少在她身上用心思。   沈曼柔说着便叹气,再要感慨的时候,发现苏一呼吸匀称已经睡着了。没人再听,她只好把要说的话给咽了,自己心里感慨一番便作罢。平常她也会自己想这些事,无不是懊糟一回撂下不提。她又想,自己这事说起来确实是笑话,也没什么值得人细听的。否则,苏一怎么能听着听着睡着了呢?   她拎了拎裙面,理顺腿上云锦彩布,微歪身子只是坐着。陶师傅和苏一都睡着了,她便不能再睡了。好歹帮他们看一眼铺子,但有人来,好叫他们起来。这般坐上一阵子不见人,目光也便发虚起来。这春日里最是叫人生盹,她眼皮子照样打架。这么迷迷蒙蒙也不知也多久,落在门槛上的目光里现出一截白袍来。   有客人上门了,她忙醒了下神,打了个激灵站起身来。定了睛子去瞧,这人却不是寻常来客,而是咸安王府上的那位王爷。她倒也沉稳,迎了两步上去要与他行礼。正是起势要施礼的样子,叫王爷抬手给阻了,又给她比了噤声的手势。这铺子里安静,一瞧那两个一老一小就是睡着了。   沈曼柔会意地直起了身子抿下唇,悄着步子往旁边退去,到陶师傅那边的交椅上坐下。王爷既来了,她不好杵人眼前生碍。这人今日又亲自上门,自然不是为了定首饰的,那是奔着苏一来的。这会儿瞧见苏一睡着,又不叫扰她,实在细心。   许砚自个儿往苏一小桌边过去坐下,趁着这安静的午时坐在桌边打量趴在桌子上的苏一。睫羽密长,纤细乌黑,在眼下扫出一小面暗影。便是这一处,就好看得叫人要多留意上两眼。她也算是常年不受风吹日晒的,皮子白皙细嫩。这会儿睡着了,嘴角仍弯翘出一个弧度,恬静不已的模样。   看得久了,也就直剌剌没了掩饰。他觉得这姑娘哪都好看,头一回在韩肃家门外瞧见,就觉得窈窕清丽。虽一身布衣,却比那些见惯了的富家姑娘们还娇俏可爱些。虽也没多瞧多想,到底是觉得与旁人不大一样的。而这会儿看着,越发与旁人不一样起来。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还没摸个明白。这事儿说起来蹊跷,拿不起放不下,又牵着人做些出格儿事,总要摸个自己心中通透才好。   苏一在他目光中睡了个满足,正醒了睁眼。初初睁开,便撞进了他眸子里。他眸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微微蒙了一层氤氲带雾的水气,直钻到她心底,叫她心跳漏拍,脸在一瞬间烧了个烫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朵灰云宝贝的地雷 (づ ̄3 ̄)づ╭?~   有没有二更看手速!我先去吃个饭~   ☆、风潮   苏一瞬时从桌子上弹坐起起来, 往里转头埋了埋自己的脸。她内心悸动,一时半刻缓不下来。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又是他。那眼神里的是什么呢, 专注深情么?总之没人这么瞧过她,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心跳堵在嗓子眼儿,心里冒出来一种再多与他多对视一会儿就要叫他看化了的感觉。还好这是青天白日里, 铺子上还有陶师傅和沈曼柔在,能打消些她心里几欲崩弦的紧张。却也是这样, 又不禁觉得跟做了件十分见不得人的事情。然再想想她跟王爷也没做什么呀, 不过就是望了一眼……   她攥着衣襟平情绪, 也不知这会儿王爷如何。只平下一半, 她忽弹起身子站起来,故意扯高了嗓音,“王爷, 您怎么来了?”   许砚早也收了刚才那副神色,原也是不自觉的流露, 没想到她会突然睁眼醒来,与他撞个四目相对, 还霎时红了脸。倒叫他自己也心绪波动了一阵, 只好自顾收回目光稳了神思。这会儿听她一声嚷得交椅上的陶师傅翻醒过来,他只端坐着身子罢了。   陶师傅在交椅打了个挺,迷迷瞪瞪地醒神就醒了片刻。瞧见王爷真的来了,少不得抖起精神又是扑过来伺候。他这样的人物,便是日日来天天来, 他陶师傅也都愿意当着祖宗伺候。人比他祖宗还金贵呢,任何时候都马虎不得。   他与王爷打寒暄,嘴上说:“晌午吃了王爷府上的饭,这会儿又见着王爷真身,真是三生有幸!您是来找一一的罢,叫她从旁伺候着,您有吩咐但说便是。”说罢瞧向苏一,“也不必干活了,伺候着罢,陪王爷说说话儿。”   这事儿是躲不掉的,苏一应了声“是”,仍是坐下。她这会儿觉得嗓子生干,不敢抬起眼来瞧王爷。心里想着说些什么呢,想起要辞了那一日三餐的事。正要开口,铺子上又来了客人。陶师傅这会儿没了太多顾忌,将人招呼进来。甭管是不是来看王爷的,横竖都是要进铺子看首饰的。   苏一欲言又止地坐着,半晌动了下身子,往王爷面前儿凑,小声说:“饭您就别让他们送了罢,怪不好意思的。我们这种人,吃不起您府上的东西。”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子来,往王爷面前送,“昨晚到今天晌午吃的几顿,这些够罢?”   王爷垂低眼睑瞧了瞧面前的那锭金子,面上不见什么神色变化,也不知想的什么。半晌他伸手将那金子拿了,往自己袖袋里揣,说:“你倒想得周到,吃东西确实要付钱才说得过去。只这几顿饭值不上这么多钱,你这锭金子,够吃上好几年的。”   苏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爷收好了金子,拂开袖摆,又看向她说:“昨儿夸下口来说要给你送饭,想着不送显得本王说话没有分量。做王爷的,岂能信口开河?因打算送上三餐也就罢了,这会儿却是不好再不送了。收人钱财,自要替人把事办好。余下好几年的饭,本王就勉为其难,叫他们继续送来吧。”   苏一目瞪口呆,觉得这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可又是怎么回事?容她先在脑子里捋捋。   可尚未捋出什么来,更没想出恰巧的话来说,王爷又开了口,说:“天生就是赚钱的命,也是没法儿。本王若是自己开个铺子,随意往那铺子里一坐,日日都得赚个盆满钵满。便是什么都不做,她们都得冲本王撒钱。”   苏一听他这话,不禁笑了一下,撂了那送饭的事不再提,接他这话道:“您便是不出门,不开铺子,日日得的钱也不是小数目。你们这样的人,还出来开什么铺子?没得跌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您要是真开,我就给您当伙计去。横竖我都欠着您的恩呢,这样还也使得。”   王爷嘴角呷上一丝笑,“这话我也记下了,总有你兑现的时候。别到时与我打哈哈,说这时说的是玩笑话。”   苏一笑笑的脸上又生出懵意来,忽觉得与王爷说话,字字句句都有坑……那么多坑,躲得了上一个也躲不了下一个,而她是一个也没躲过去……脑子呢……   他们自坐在桌边说话,陶师傅便独自招呼客人。沈曼柔帮不上什么忙,自个儿坐在交椅上瞧热闹。她毕竟与苏一熟一点,也与她说过王爷的闲话,胆子便较别个大一些。她不时瞧着王爷和苏一,总觉得两人间互动的感觉十分微妙。   有其他的姑娘,不好往王爷和苏一那边去,瞧着沈曼柔自若的模样不像寻常客人。又是不时拿眼看苏一和王爷热闹的,自过来与她说话。沈曼柔原也是这些姑娘小姐堆里的人,攀谈些首饰衣裳,时下流行什么之类,都谈得上。说着就给她们推荐起首饰的样式来,又端摩着人的模样,给人配些衬得上气质的首饰。   陶师傅招呼人是最简单的法子,人问什么答什么,人要什么给打什么。姑娘们问好不好看,他自是王婆卖瓜一顿夸,不管是真好看还是假好看。这与沈曼柔这种极通穿衣打扮的法子不同,自然沈曼柔更得人欢喜些,因而人都丢下陶师傅,往她这边凑来了。   陶师傅在柜台边落了闲,啧啧两声,心道这沈家姑娘也还有些用处。没白叫她呆这两日,还给她吃了顿饭。这会儿竟也帮他招呼起客人来了,可比他做起来自如许多。瞧着都是女儿家在一处闲说,然人说的都是恰恰好的。其中的门门道道,他也不大清楚。他知道的,只是些工艺的好坏,簪子镯子等的样式材料。只说这些首饰好看不好看,那自然都是好看的。但什么人配什么首饰,他就瞧不出了。   而沈曼柔与这些人说起首饰来也是面色发亮,话说不尽。细细端详下每个人的样子,都给推荐了首饰,便省了陶师傅许多事。这话说完了,人又与她小声说起一旁的王爷和苏一,推着她想叫她搭上些话。她搭上了,她们自然也就有了机会。   沈曼柔不愿做这打扰人兴致的事儿,却耐不住陶师傅也给她递眼色。心里想着说句话应没什么要紧,便转了头往苏一那边,问她:“一一,能来给姑娘们说说首饰么?”   她怎么也叫起一一了呢,大约是经过这两日的闲说,这会儿又在铺子上招呼起了客人,下意识觉得已是亲近的了。苏一也没对这称呼起什么反感,自应了她一声,起身过到交椅这边来。   那些姑娘们见她过来,都下手拉着她,好像她能飞了一样。先是佯装问她首饰上的东西,比如那累丝錾刻的工艺等。然说不过几句,就开始小声问她,“王爷是日日都来吗?”   昨儿他带她出去溜了一圈,说的好像是以后都会来铺子上。可苏一真个摸不准王爷的意思,只好摇头,“我也不知呢,不好相问,王爷也不该跟我们交代这些。”   姑娘觉得她说得有理,有些失望。再要问什么的,忽听到小桌边传来一句,“没什么要紧的事,会日日都来。”   众人俱是一怔,包括在柜台边靠着的陶师傅。这话是替苏一回了那会不会日日都来的话了,且还是这么个叫人意外的答案。陶师傅腿下生软,险些靠着柜台滑下去,手扒上柜台边才稳住了。他似乎已经瞧见了,自己即将赚得盆满钵满的样子。只要王爷过来,他铺子还怕没生意么?还怕生意少么?   苏一只知道他不喜叫人当猴儿般的堵着看,却不知这会儿怎么又说出这话来。她也愣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人群里不知哪个开了口,忽又问了句:“那咱们能来么?”   “你们是客人,自然是能的。若因为本王而不能来,岂不是本王坏别人的生意?”王爷淡淡说罢这些,抬头瞧向苏一,“一一,过来这边,一样说话。”   “诶。”苏一应了声过去,矮着身子坐下。那些姑娘们有些松了神经,到底也不敢太造次,没跟过去,只在站在交椅那里。却都转了身看向苏一和王爷,心里思量着话。这会儿便又换了另一个,声音娇娇怯怯,问:“那咱们能与您说话么?”   王爷转回头去,“要说些什么呢?”   各人皆踟蹰,突突问她们这个,还真是不好说什么。难道与他说,叫他说自己的事情?那不敢,人家是王爷。那说些什么呢,沈曼柔替这些人解了围,轻轻道了句,“譬如,王爷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呢?”   王爷偏又拉苏一往上垫,轻声问她:“一一,你说呢?”   “我?”苏一愣了愣,“您玩笑,我哪里知道呢。”   王爷说:“那你便猜一个。”   王爷叫猜就猜吧,想着他虽也穿些宝蓝暗纹深深的衣袍,但终归素色居多。要说喜欢什么首饰,瞧着他通身上下,除了玉冠,也就是腰间挂着的一个烧蓝香囊,那还是她打的,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这般艳丽的颜色,应不是他心意所属。再想了想,苏一便答了个,“玉首饰罢?”   是不是玉首饰呢,她也不知道,王爷也没正面答了这个问题。只不过这话说过两三日,渭州城就兴起了玉饰风潮。原来那些个金银彩饰,都要往后靠。一时间各家金银铺玉首饰卖了许多,尤数陶家金银铺,几度脱销。   而在往下的日子里,王爷和沈曼柔都成了陶家金银铺的常客,日日都到。沈曼柔多帮陶师傅招呼客人,只赚一餐晌饭来吃,似乎也乐在其中,日日满面红光。原觉得她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放不下身段做这些事,沈曼柔原也当自己如此。可真做起来了,也没觉得有多跌份儿。不往那上想去,只赚个自己心里痛快,也便没了那低贱不低贱的事。   王爷也没了那般高高在上叫人望而生畏的感觉,他每日里多少也能答上几句话来,虽都是拉着苏一垫在前头答的。这般的配合,叫沈曼柔看得心生甜意。后瞧着两人搭那些姑娘的三言两语,她会坐在交椅上笑,说:“你瞧他们,像不像一对?”   陶师傅也瞧过去,附和这话,“别说,瞧着还真登对儿。咱们一一,不输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   而那一日三餐的饭,王府上的小厮仍是坚持送着,一顿不落。先时苏太公还说道几句,后来也不说了。吃就吃吧,不吃白不吃。只当那王爷发疯,叫他们命好占了便宜。而王爷说的一个月不重样,也是实话。堪堪三月下来,吃的东西变着花样儿,苏一也记不清都吃过什么了,更别提东西都是什么做法。   时至六月,便是酷暑时节,陶师傅在铺子里摆了许多冰盘冰桶降暑,效用也不是十分大。让人王爷还日日往铺子上来总觉伺候不周,心里不大踏实。也就是这时候,那出去姑苏凑戏班子的小白,带着他挑好的人马,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累累的,洗洗睡觉,唔~大家晚安~~   ☆、回城   小白凑了个怎样的戏班子?   那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提溜到秀女堆里也够得上挑拣的。而那些男孩子,也尽数有着不可多得的好样貌。再随意吊声嗓子,亦可听得音色极佳, 气长有余味。样貌和声音上的好是占了,也都是学过唱戏的,但却有一点不好, 便是没在一处唱打过。如此,那得再磨合排走些日子, 方才能上戏台去。   王爷把小白叫到书房去, 颠打手里的折扇, 问他:“还得给你多少日子?”   小白估摸着时间算算, 说:“十天半个月足够了。他们都是有功底的,不过是凑到一处排几出戏,不为难。”   王爷又问:“从叫你凑戏班子到能上台, 足有多少日?”   小白又算算,“大约三月有半。”   这也就是了, 从春时到署夏,耽搁了这么久。再是有戏瘾的, 这会儿也都过去了。原他的打算是叫苏一来府上陪他吃茶听戏, 可过了这三个月,也不是这么必须了。他日日往铺子上去,效用是一样的,不过是劳烦自己些。   王爷放下手里的折扇,“我向皇上求了旨意, 调你回京宫里任职,旨意已经下来了。戏班子的事你便撂开手吧,交给前院的林管家。人是你挑拣的,自无可挑剔,余下的事也就好办了。你这几日且收拾一下,赶紧着回京赴任吧。”说罢从罗汉榻上起身,往书房外去。   小白生愣,跟在他身后,追着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如何不知?”   “就你走的这三个月的事。”王爷回他,平稳地迈着步子出月洞门。这会儿正过了午后最热的时候,他要往铺子上去。踩准点一样,不去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这日子少些什么,乏味得紧。等府上的戏班子能唱戏了,他再叫苏一每日间抽一个时辰往王府上来,算是换着法子打发日子。   而小白呢,必须是要弄回京城去的。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日日围着苏一转悠,说些不着四六的话,什么都能在她面前讲。便是好好的姑娘,也都叫他教坏了。还有他那品性,不知往后能做出些什么来。是以,弄走了一了百了。   小白却不依,跟着他出王府角门,“如何没告诉我知道?私自做下这主张?”   告诉他他还愿意走?必定使足了招不愿回去的。在京城家里祖母爹娘都要管着他,不比在渭州城快活。他在京城沾花惹草、斗鸡走狗,看他爹会不会一根藤条追得他满京城跑。这会儿都二十了,不安分办差,光耀门楣,成日天还是混日子。正妻也是要娶的,都得回去京城一气给办了。   小白确也是不愿叫家里管着,再说到宫里当差,也不比他在咸安王府上当差舒服。这里大是没什么事的,他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忧虑,混日子拿俸禄罢了。倘或是没钱花了的,伸手问许砚要,许砚也没有不给的。再是王爷和侍卫的关系,也还是姨兄弟不是?   小白看他不理会自己,气得停步一阵跺脚。没法儿,只好黑着一张脸回来,去到值房里拎起茶吊子一阵猛灌壶中凉茶。灌罢“啪”一下搁下茶吊子,坐到炕上抱着双臂哼哼出气。   人瞧他这副模样,都来调笑他,“这是谁?敢给你这么大的气受?”   小白咬咬牙,“趁我不在,给我请了道旨,说要调我回京城去,什么道理?便是要调我走的,也该问问我乐意不乐意!”   这府中上下,谁还能请旨调他回京城,说的自然是王爷了。人凑到他这处,又问他,“调你回京城?那必定是去宫里了?说没说,可是在御前当值?”   “御前当值如何?不是御前当值又如何?横竖我不稀罕。”小白仍是气哼哼道。   他不稀罕,别人都可稀罕得紧。不过拿“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来说他,又说:“王爷要调你回京,还有跟你打商量的?咱们求还求不来呢,谁不愿意往宫里去?升了阶品俸禄也多了,也有面儿不是?在咱们王府当值和去宫里当值,瞎子也能分出好坏来。”   小白不爱听这些个,下了炕回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   陶家金银铺三个月门庭若市,这会儿仍是这样的光景。八尺来宽的店面子,塞了一半的人。坐是没法儿坐的,便都个挨个地站着。沈曼柔招呼他们定首饰,许砚陪苏一在小桌边坐着,瞧她叮叮当当打首饰。陶师傅落了闲,便给沈曼柔记单子。只等闲下来,又埋头一气只管打首饰。首饰定得多,不赶着时间打出来,叫客人着急。也因此,这会儿铺子歇的时候也较以前晚了许多。   而陶小祝呢,这会儿在铺子里的时间很少。每日早上到了铺子里,拿出石錾铜锤等工具来不过打上一会儿,瞧着沈曼柔来了,他便起身往铺子外去。去处也是明确得很,自然是周家豆腐摊那边儿。王爷多半是午后来一阵子,他多瞧不见,自然也不想瞧见。   沈曼柔白日里总出来到陶家铺子里招呼客人,起先周家是无人知道的。后来经过陶小祝的口,周大娘和周安心先得知了这事儿。陶小祝与周大娘和周安心说的是,“你们也小瞧了你家的大奶奶,什么富贵人家作养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事都做不得,也不会做。你们供着她,让她落了闲,到咱们铺子里逞能耐。也没瞧着有多高的身段,如何就不能帮着你们一起卖豆腐了?吃家里的穿家里的,胳膊肘子却不知拐哪里去了。”   周大娘听了这事儿先是讶异,倒是周安心接话,说:“人家那般人物,自然是随性些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咱们算什么,能逼人家做不乐意的事么?这不敢,随她去吧。她高兴就是了,也不算咱家委屈了她。”   陶小祝冷嗤一声儿,嗤的自然是沈曼柔。而周大娘和周安心大度仁慈,便越发在他心里烙下印子来。寻常人家没有婆婆惯儿媳的,他们算是做得仁至义尽了。她们多体谅沈曼柔是娇小姐而供着她,而沈曼柔呢,却在背地里嚼小姑舌根子,简直是丧天良!   如此,之后这事儿又从周安心嘴里传到周安良的嘴里。周安心从不直接耍狠与人面对面撒泼,惯常是会阴阳怪气的。引了话锋倒向沈曼柔,周安良自开始拿捏她,说:“你没事在家学学生火做饭也是好的,再帮娘推推磨做做豆腐,帮衬帮衬家里。成日天地往外头跑,像什么话?你已经嫁到咱家了,自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叫你轻快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做些事了。”   沈曼柔早上起得迟,早饭都是不吃的,晌饭在陶家铺子上与苏一他们一道儿吃。也便只有这晚饭,要在家里与周家一桌上吃。她只埋头喝粥,也不做那忍气吞声的模样儿,回周安良的话,“你若是见我吃这一顿饭费了粮米,打明儿起我不吃就是了。”   这话却不是与周安良赌气,第二日沈曼柔就到铺子上与陶师傅打了商量,让他再供一顿晚饭能不能。这与她在铺子上卖的力比起来,自然是不值什么,陶师傅应下的话是:“早饭我也包了。”   这自然是好了,沈曼柔满心欢喜。自打在这铺子里与他们一道儿做事,总觉得日子也过得十分充实有意思。之前总放不下的那些事,这会儿也不大放在心上想了。周安良对她好不好,似乎也不再有什么所谓。苏一还是个连夫家都没有的呢,十八了,不是照样成日天乐乐呵呵的么?   她这个样子,弃妇德于何处?更是激起了周家几个的不满,周安良与她说的话更是不客气起来,数落她“没有妇道人家该有的样子”,说她“既日日见着王爷为何不与我求情”、“瞧你是散了心了,也不想过这日子了”,又说“七出你占了几条”,如此种种。   一床上分了间隔,再也没有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她若是日日哀愁苦闷的,周家几个心里兴许还舒服些。可瞧她那日日满面红光的样子,又是苏一腻在一处,便是越发瞧她不顺眼。隔阂渐深,沈曼柔也无所谓,自不往心上放,撂了句话给周安良,“哪里您瞧不中意的,一纸休书的事儿,给我我就拿了走人。”   而叫周安良休了她,周安良也挺不起心性写休书。这会儿他周家什么境况,他周安良又是什么境况,再娶妻是不容易的。况他心里对沈曼柔也是有感情的,不过日子难过,琐事缠人,便没了往前那般耐性。想着总归都是夫妻了,合该与旁人一样的。   沈曼柔便是这样了,与周家成了离心离皮的一家人。与待在周家比起来,她更愿意待在陶家铺子上。陶师傅和苏一这会儿都拿她当自己人,再是累又不拿什么钱的,心里也甜滋滋的。   这一日又到了歇铺子的时候,外头已是圆月挂在斗拱沿角上,明黄的一轮。   王爷下晌在铺子里呆了一个时辰便回了王府,铺子里自然只有陶师傅、苏一和沈曼柔三个人。陶师傅给沈曼柔塞了些铜板,留给她吃一晚一早两顿饭用的,便开始打烊。   苏一携了沈曼柔出铺子,外头燥热退了些许,有丝丝凉风。她们往铺子对面的那株柳树边去,树边停了一辆马车。灰木蓝顶,挂着青色的围子。微风荡过去,在围子上扫出一阵波纹。这是王爷派了在此处送苏一回家的,已是有些日子。因沈曼柔同路,是以便与她一同乘车回家。   那赶车的小厮见她们过来,便忙跳下马车,并拿出里头的高凳,放在马车边上,说:“姑娘上去吧。”   苏一先踩凳子爬上马车,又回身拉沈曼柔。拉了上去,转身打起围子进马车去。坐下便要一阵舒气,累一天了,好容易歇会子。外头的小厮收起高凳跳上马车扬鞭,自赶了马车往街道上去。镶钉木轮子碾在石板路面上噔噔响。   沈曼柔直了直身子,正了正面色,没有往日说闲话的模样,忽与苏一说:“一一,能麻烦你一件事儿么?”   苏一瞧她面色正经,也不与她胡扯,“什么事,你且先说说。”   沈曼柔低了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面绢帛出来,“昨儿我趁他们都不在家,又找了一气,总算把房契找出来了。若是挑明了问他们要,铁定是不会给我的,便也只能用这个法子。只是我装在身上不踏实,怕再叫他们翻出来,所以想托你给我收一下。倘或有一日要用到,你再还给我。用不到,便算我白多了这份小心。”   苏一倾身伸手捏了那契子过来,抖开看了看,“你置这宅子可真不小呢。”看罢叠起来往自己袖袋里收了,“你不怕我拿了就不还你了?”   沈曼柔笑笑,“不怕。”   “你不怕我就替你收着。”苏一道:“这份小心可不算多的,你这契子总有一日用得到。”   沈曼柔低下头去,她心里想着,若是一直这么相安无事,不和离也便罢了,保个面子上的好看。但倘或有一日日子真再过不下去,或者周安良休了她,这契子便是要用到的了。正如苏一跟她说的,不能她花钱置的宅子,白便宜了他周家。   等马车过了白桥,与平日里一样停下车来。沈曼柔与苏一说一样的辞语,打了围子下马车。她的饭食随意找个地方吃就是了,吃罢了回家去。与周安良面冷心冷不多话,一床上背靠着睡觉,便是她现在的日子。   而苏一到了家就让赶车的小厮把马车赶回了王府,自进门去。饭菜也都是他们做好送来的,掐好了时辰在桌子上布好便先走了。苏太公在桌边等她回来一道儿吃饭,说些有的没的闲话。之于王爷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好,也不问了。惶恐么,偶或还有一些,大多时候也不再往心上搁。这事儿没办法,人王爷要办的事旁人推托不掉,只能都应承下来罢了。   苏一和苏太公吃完晚饭洗了碗筷,又在锅里添了水烧火洗漱一气。夏日里晚间洗澡是最痛快的,得一身凉爽。洗罢了在亵衣外套上对襟长褂衫,罩住半截桃粉亵裤。她坐在桌前做针线,不一会儿就要拿起蒲扇扇几下凉风。头发随意在脑后绾了个髻,用榆木云纹簪卡住,鬓角轻扬。   正纳了几行鞋底,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细听不是敲别家的,苏一便把手里鞋底撂去笸箩里,起身到院门上去开门。打开一扇,瞧见外头站着小白,穿着家常衣衫,乌云挂一脸。   苏一却一阵高兴,说:“你回来了?”   ☆、告别   小白仍是黑着脸, “跟我出去走走吧。”   这……苏一瞧瞧自己这副松闲懒散的形容,这么跟他出去好像不太好。正踟蹰间,听到正堂里传出苏太公的声音, 问她:“一一,是谁呀?”   “沈三。”苏一扬着声音扯了个慌,想着叫小白赖在这里被苏太公瞧见也不好, 便扯着嗓子又说:“爷爷,我出去一会儿, 您先睡下吧。”说罢悄声出院子, 反手把门带上, 转了身又小声问小白, “你怎么了?大晚上的挂这么张脸?”   小白也没说什么,与她一道儿离了庄子,往白水河去。夜色笼罩下的天空透着融在黑影中的冥蓝, 芝麻粒子般洒着亮闪的繁星。小白和苏一去到白桥上,迎面有风, 吹得苏一脖间碎发轻舞。河两侧是笼在夜色中的杨柳,青烟如墨。   小白抬头看了看天空, 把一粒粒星辰刻在眸子里。凭桥栏, 低叹气,说:“这儿与我十分有缘分,桥叫白桥,河叫白水河。”   凉风吹得苏一身上舒爽,她转头冲小白笑了一下, “你还扮起深沉来了,却是一点儿不像。”   “又怎么不像?”小白也转头看她,“往后都来不了了,还不许我伤情一把么?”   苏一听出了他话里有话,自问他,“为什么就来不了了?王府离镰刀湾不过两三里的路程,说来也就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别的事,今儿才来找我呢?又挂着这般一张脸。我却想不出,能有多大的事儿,叫你变得这样。好容易回来,合该高兴些。”   小白就这么与她对视,原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今儿苏一却在他眼里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亮晶晶的。她不自觉地挪了步子离他远一点,继续道:“你说啊。”   小白忽不正经起来,往她身边挪过去,说:“你叫我抱一下,抱了我就说。”   苏一瞧他就是不正常的,果等出了混帐话,因一脚踢在他膝盖上,“滚犊子!”踢完顺着动作往后又退了两步。   踢一下有什么,把他掀河里他也不走。因小白又往苏一面前逼过去,说:“抱一下有什么,以后你后悔再想抱也没得抱了。你要怕被别人瞧见坏了名声,咱们往没人的地方去。”说着上手去拉苏一,攥了她手腕子下桥,一路沿河走到更是昏暗处。   苏一可后悔跟他出来了,转了身要跑,嘴上说:“小白你缺德,没廉耻,大晚上的拉我出来调-戏我。我拿你当朋友呢,你拿我当什么。”但跑了两步叫他拽着袖管又拽回去了。   小白拽着她不撒手,“可不能骂我没廉耻,这地方没人,真没廉耻起来也是能的。你跑什么,还能跑得过我不成?你再把人叫来了,看到咱们两个在这处,明儿就得传遍整个镰刀湾,说我们是对野鸳鸯。”   “你又嚼蛆,谁跟你是对野鸳鸯?”苏一仍是拉着自己的袖管往外挣,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岂有叫他抱一下的道理?抱一下不怎么,她往后见到王爷可得心虚了,也不敢再跟他说话了。这事儿是万万不能的,需得尽快脱身才好。   可小白拉着她不撒手啊,挣也是白挣,总不能把这件长褂儿脱了给他。里头就穿一件亵衣,脱了更说不清了。她正着急,小白也是瞧着她十分排斥这事儿,只好一把松了手。可苏一挣那劲头是没减,愣是叫他这一松摔了个屁股开花,跌坐在地上。   苏一直了眼,抬头瞪小白。小白这可不是故意的,忙又上手去拉她起来,嘴上说:“瞧你挣的那么欢,谁知一松手……又摔了……”   苏一起来掸了掸身上草叶尘泥,这会儿也没心思与他混扯了。她沉着声音,对小白说:“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咱们认识这么久,弄这些做什么。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且说了吧。你说完了,我还得回去睡觉。近来铺子里忙得很,实在是累得紧。”   小白瞧了瞧她,也不大想说了。说什么呢,告诉她自己要走了?然后呢?也不会有什么然后了。原本他想着来好好告个别罢,往后可见不着了。他回了京城,自是要御前伺候,不大能回来了的。   他开口道:“回去罢,路上说。”   沿着原路再把苏一送回去,他便一路上絮絮叨叨,好像是说了许多话,其实也没说出什么来。他说苏一是个好姑娘,又说年岁大了,总要成家立业,谁都逃不过。家长里短,体味人生的法子,与小白实在不甚相搭。一直把苏一送到家门上,两厢站着,该别过了。   他抿了下唇,与苏一说:“我要走了。”   苏一点头,“路上慢点。”   他偏又站着不走,踟蹰一阵,又开口,“王爷若对你是真心的,从了他也未为不可,一辈子自当无忧。他是寡情之人,一旦用了心,就不会假。”   苏一生愣,不知他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一晚上的语无伦次,越发话不说到点子上。她也没接上什么话,小白就又说了句:“我真的要走了。”   “那我进去了。”苏一犹犹疑疑地又点了下头,他可不是得走了,这天也不早了。   她说罢转了身子去推院门,手碰上门环,心里忽生出了些异象的感觉。又回头瞧了一眼,小白站在夜色中,白净的脸蛋仍是能发光一般。脸上挂着微笑,等待她进院子。心里的怪异感说不出因果来,苏一仍是回头推门进了院子。慢慢关合上门扇,心里便琢磨着到底怎么回事。   琢磨一阵,忽了些许的头绪,再打开门去瞧,小白已经走了。院前空无一人,只有微浓的夜色和带着爽意的凉风。发丝拂过脸畔,打在眼睛里一阵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力了唔~   ☆、折柳   苏一合上门扇回东厢, 开门进里屋,打起吊在门楣上的素色纱帘子,脑子里不断回想小白这一晚上的怪异行径。她虽知道小白一贯是没什么正经的时候, 遇着漂亮的女孩子走不动道儿,惯会花言巧语,但对她并没有过出格的行为, 今晚又怎么会突然要抱她一下?再是装老沉的模样儿,也瞧着十分不对劲。   她到桌边坐下, 拿起笸箩里的鞋底, 但纳了两排, 便撂回笸箩里推到桌子里边。吹了灯往床上去, 躺下拉了一截薄被单子掖在肚子上。困意是有的,但挡不住仍要揣测小白这不寻常的样子。迷迷瞪瞪睡着了过去,半夜里又微微醒来, 脑子里忽跳出他说“我真的要走了”的样子。   苏一蓦地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支起半侧身子。她忽而有些明白了, 她要是没猜错,小白晚上应是来与她道别的。可他弯弯绕绕那么半天儿, 也没说出来意。怕什么呢, 难道还怕她伤感么?   她起来套衣衫,把发髻绾起来,打了井水胡乱梳洗一气,便悄悄开门出了院子。瞧着天上星辰遍布,夜色深浓, 这会儿才刚刚入了四更天。庄子里有稀落鸡鸣,不过偶或两声儿。她一个人出镰刀湾,摸着黑往咸安王府去。因着王府巷道里布了暗坑,便还是绕了一段路的。   到了府门前,门庭紧闭。夜间府上总有上夜的小厮,也有值勤的侍卫。如没什么要紧的事她也就在外头等一等了,可她想着昨晚小白的样子,恐他趁夜就出京城去都是能的,是以便打算上去叫门。但走到角门上,手搭上铜狮口中的衔环,门却哗啦一声开了。   苏一惊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再瞧时,小白正站在门里,手里牵一匹黑鬃大马,身上挎着包袱。果然是要趁夜走的,还好叫她撞上了,也就险些差了一步。再晚半盏茶的功夫,便就扑不着他了。   小白看到她也愣了一下,忙牵马出来,说:“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要回京么?我来送送你。”苏一看着他道,又说:“你怎么这个时辰走呢?要不是我回量过来得早,就见不着你了。”   小白忽而笑起来,“我就是不想要你送,昨儿才没说的,你怎么还回量过来了?白叫我伤情一场,这会儿还得来一遭。我是最见不得这样的,才要悄悄走呢。”   说着牵了马往府前道上去,苏一折了身跟在他旁边,“伤情自是要伤情些的,否则显得咱们没交情。但也没什么,往后又不是见不着了。你回京城去,好好在宫里当差,混得有头有脸了。倘或我哪一日去了京城,报了名姓找你去,也有面儿不是?”   小白单手折握缰绳,叫她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却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京呢?昨晚我可一句要走的话也没说,你就猜得这么详细了?”   苏一朝他看一眼,这事儿她知道得可比他早许多。这会儿与他说什么?白拉扯了王爷进来,因道:“你不是与我说了两遍么,说你要走了。我翻来覆去想了一夜,那两句话听着不简单,也就想到了。”   小白也不傻,她说什么就信了?这渭州城里,能跟她说自己要往京城去的,自然只有王爷一个。他这会儿也释怀了许多,横竖都是要走的,不如走得轻松痛快些。私想着京城景致比渭州城不知好上多少,瓦肆酒馆也多,比这里的乐子可多多了。不过是多惦记些苏一,这会儿说开了,心里也舒坦了不少。   苏一跟着他上城中直通南北的官道,他又说:“我便听你一言,在宫里好好当差。赶明儿你得了空去京城,我自带你耍玩。你要找我,还得报我的大名来。早前没跟你说,是怕你笑我,今儿怎么也要告诉你知道的了。”   说到这大名,可不得笑他?苏一忍俊不禁,也不瞒他了,说:“我早就知道了。”说罢“噗”笑出来,抬手稍挡了一下。   小白脸上一阵发黑,抬手戳她脑门心,“你和那个老王爷,到底在背后编排了我多少?这会子我不计较,往后有的是时间!”   苏一压了压笑,转身去路边折了根杨柳,往他手里送,“送你到出城就太远了,便送你到这里罢。咱们这就算说好了,如我哪一日真去京城,可得记着我,带我耍玩。伤情什么的也不必了,你哪一日得了闲,也能回来走走。便是不奔那老王爷,奔我就是了。”   “得嘞。”小白应声,抬手接下她手里的那支杨柳。他瞧了瞧那支杨柳,又瞧了瞧苏一,忽一把揽上她的腰往怀里抱了一下,继而很快松开又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然后便翻身上马跑了。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没给苏一一点反应的时间。   等苏一反应过来时,他已跑出了三四米的路程。苏一在他马后追了两步,骂了句,“白宝湘你个王八犊子!”   小白在马上吹了个口哨,消失在官道微蒙的夜色中。那支杨柳他插在腰间,迎风晃摆细长的叶子。折柳送别,是老传统了。   官道上没有旁人,唯剩下苏一。她气喘哼哼地叉手站着,抬手擦了一下额头,转身回家去了。这时候尚早,也不必急着往铺子上去。拐着弯弯绕绕的路到家,大约便是五更天。鸡鸣狗吠,一日也就开了头。   王府上的小厮准时来送饭,伺候苏一和苏太公吃罢了,马车送她去铺子上。在铺子前的石板道上下马车,正见陶师傅开铺门。她也不必小厮搬那长凳给她踩着,直接跳下车来,几步蹦到陶师傅旁边,从旁一声轻呵吓了他一跳。   陶师傅手抚胸口平了下惊气,给她吊了个白眼儿,“你今儿心情倒是很好,别把你师父给吓出毛病。”   “师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一声呵么?”苏一随他开门进铺子,去后头拿了抹布扫帚到前头来洒扫铺子。陶师傅则去给绿桂皮添水加些鸟食,拎了笼子到铺子前挂着。他在门外逗了一阵鸟,背手进铺子,说:“你师哥往后不来了,打首饰便都落在了咱师徒身上,得不了轻松了。”   苏一扫好了地,拿抹布往盆子里按,“师哥怎么不来了?有别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一早起就往周家去了,说要给人帮忙去。又说他家媳妇儿给咱们干白工,他便去还债去。”陶师傅去到交椅边泡早茶吃,“白养了这么个糊涂蛋,要不是你师娘身子不好,也不能就养他这一个,叫他这么气我。不过一一你也放心,我给你加工钱就是。你这会儿的手艺比我也不差什么,理应多得些。”   苏一拧干抹布擦桌凳柜台,“我倒没什么,师父您之前不是才给我涨过工钱么?您要是有心的,给沈三点工钱,半吊给不了,再除去一半给也是成的。好歹她也为咱们铺子担了不少事,拿些工钱是理应的。”   陶师傅是精明惯了的,以前也没给苏一多少工钱。自打她攀上了王爷,给铺子里成日天地带生意,才松腰包加了几回。沈曼柔自愿在他铺子上干活,他也没主动要给人工钱。这会儿苏一提起来了,总是抹不开面子的,便说:“你说得也有理,不能总这么叫人白干。那便这么着吧,给她三百文。”   这事儿说下了,等沈曼柔上了铺子,告诉她知道,她还自顾乐了一阵,直跟陶师傅道谢,说他是大善人。苏一暗笑,可不拆陶师傅的台,却去调笑沈曼柔,说:“你瞧你的样子,没见过三百文么?好歹你也是官家小姐,怎么竟这么小市民了?”   沈曼柔这会子哪里还有官家小姐的架子,自也不在乎苏一调笑她这话,只回她:“你不懂,这是我亲手赚来的,一文也是血汗,都该高兴的。往前花的那些银子,都是爹娘那的,不是祖上积下的财产就是娘亲的嫁妆,和这个没法儿比。这个是什么呢,往后我不靠旁人,也饿不死了。”   苏一没想到她心思会转的如此彻底,却还是问她,“你真不当这事儿卑贱?在旁人眼里,就是你往前那样儿才能上得台面儿。可没人愿意干我们这些活计,叫人瞧不起。”   沈曼柔摇头,“往前那样儿有什么好?什么都是旁人给的,靠这个靠那个。但凡哪个靠不住了,总要有委屈受。怕娘家不要自己,怕婆家委屈自己,怕这怕那,没个痛快的时候。这会儿呢,便不怕了。自己靠自己么,最是靠得住了。”   苏一笑,“你倒想得开。”   怎么想不开呢?想不开便是在周家做怨妇了,也不能像这会儿过得这么有滋有味儿的。   苏一不再调笑她,自收拾好了铺子开始干活。陶师傅与她一道儿,在小桌边只管打首饰。门上来了客人,沈曼柔便管招待,斟茶攀谈都是有模有样。客人定下首饰来,她自己拿笔记下。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容易的事情,没什么为难。   到了晌午,王府上的小厮准点来送饭,在桌上摆好便退到门外去。陶师傅是吃出瘾头来了,每天都盼着这一顿。吃完这一顿歇个晌,继续挑起铜锤子干活。而每逢下晌热气散了些的时候,王爷都会到铺子上来。随意坐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和苏一闲说两句话就走人。可今儿个,却没来。   苏一只当他来得晚了,先未往心上放,可一直到了日头西沉落入天际线以下,他也没出现。陶师傅坐在小桌边抻腰身,还闲说一句,“王爷今儿没来,三月下来头一回。他一不来啊,客人少一半儿。”   苏一没出声,沈曼柔坐到交椅歇息,接他的话,“谁没有忙闲的时候,王爷这么些日子日日过来,也实属难得了。这会儿定是府上有事,便不过来了。”   苏一瞧了瞧外头微微漫上来的暮色,又看到王府小厮赶了马车在街对面的柳树下停住,心里也暗道,今儿他怕是不会来了。再过不多阵子,铺子也该歇了,他还来做什么呢。人家是王爷,来不来也没有给他们打招呼的道理,不来就不来罢。她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却到底是自个儿压下去了。   歇了铺子和沈曼柔一马车里回家,沈曼柔与她说话也未尽心去听,总问一句,“你说什么?”   沈曼柔也不说了,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道:“我瞧你心思飞了,也不与你说了。你怎么呢?因为王爷今儿没来铺子里,就这副形容么?”   这说的什么话?苏一忙清了下嗓子,回她,“没有的事,人家王爷的行踪,我们能说什么?来或不来,都得随人高兴。之前人是府上乏味,出来找些乐子。这会儿小白帮他凑了戏班子,理应在家请上三两好友吃茶听戏去,还来铺子做什么?这天儿又是热的,任谁也不想奔波。”   沈曼柔仍是盯着她,眸子里探究。这么些日子,王爷对苏一较别个不同,她是瞧得真真儿的。但苏一对王爷有没有心思,她还真没瞧出来。惯常苏一在王爷面前都是微微拘着的模样儿,不敢怎么放肆。自然,是个人都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她倒是很听王爷的话,可这也是寻常人该有的样子。   只今一日瞧着她不甚对劲,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王爷。这话不好随意拿来揣测了说,沈曼柔便没往下说去。拉了她回神,又随意讲些别的。车到白桥头,自然与她别过下车回家去。   苏一呢,在她下车后呼了呼自己的脑门心。想着刚才那副没魂的模样,实在没出息。好在沈曼柔也没多瞧出什么来,若是瞧出来了,定然要在心里说她不自量。一个小小的市井民女,敢把王爷搁在心头上惦记着,说出来只会叫人笑话。   可不能叫人知道是一层,惦记不惦记又是另一层。她尚能管得了自己面上表现不表现出自己的心思,但心思如何却是管不了的。而心思越发浓的时候,面儿上管起来也难了。不时就现出失魂的模样儿,叫陶师傅和沈曼柔都瞧着不对劲。   次日王爷没来,再次日王爷也没来……   苏一坐在桌边做錾刻,心里默默掰数着日子,直数了五日。五日了,王爷也没有再在铺子里出现过,也不知做什么去了。是在府上吃茶听戏了么?请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会不会有谁家的姑娘?正想着,手上石錾滑了位,从金面拉过去,直戳到了她食指上。   錾口在食指上刮下一层皮来,冒了血珠子。她却也没叫疼,一把丢了石錾,只是把那手指根捏着。倒是沈曼柔瞧见了,几步过来,拉了她的手瞧两眼,“想什么呢?这么不小心。”   苏一讪讪地要把手缩回去,沈曼柔却拉着又看了一阵。瞧着这伤口不大,但见了血总归有些怵人。她撂开苏一的手指,从衣襟下抽出帕子来,找剪刀裁出一长条,来给她包伤口。这般细致,倒叫苏一不好意思,只说了句,“谢谢。”   “这有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沈曼柔将剩下的帕子重新掖回衣襟下,仍是问她,“你才刚想什么呢?我可瞧见了,这是失手。”   苏一红了红脸,自不跟她说自己心里的胡思乱想。原也是白想,自己管不住罢了。她吸了口气,拿起石錾仍是要干活,却叫沈曼柔伸手夺了下去。她把石錾压在手掌下,扣在桌面上,“我瞧你这样子也是不能再干活的了,你随我出去走走罢。”说罢去问陶师傅,“陶老板,我能带一一出去走会儿么?”   陶师傅回头瞧了她俩一眼,“去吧,也不在乎这一时。手上的伤要是严重的,到医馆里上些药,好得也快一些。”   苏一也是头一回干活专不起神,想着出去就出去罢,免得待会再把小拇指削下来。跟着沈曼柔出铺子,随在她后面自顾打了打精神,才上去与她说话,“去哪里?”   “去片子坊吧,我请你吃茶。”沈曼柔回头瞧她,“吃完茶咱们就回来,不耽误陶老板的事儿。”   去片子坊要途径街北,免不得要与周大娘几个撞面儿。沈曼柔却无所谓的样子,与苏一只是往北走。远远瞧见了周大娘的摊位子,旁边还有陶小祝和周安心陪守着。沈曼柔只当没看见,苏一也懒得瞧他们,自是走了过去,也不管他们什么表情。   等到了片子坊,自到二楼找了处角落坐下。旁侧人少些,说话也能放松点。沈曼柔拢着裙子坐下,苏一便坐去她的对面。茶水已是点好了,这会儿坐着等罢了。苏一也是没话找话,与她说:“之前这里说书的爷孙俩甚好,这会儿是不来了,孙女给人当姨太太去了。”   沈曼柔掀起眼睑瞧了瞧她,不接她这无关紧要的闲话,开门见山地问:“你这几日不安宁,是不是因为王爷?”   听到她提起王爷,又说的正中她心思,苏一忙摆手说不是,“你又怎么说起这个?不是折我的寿么?”   沈曼柔暗吸了口气,“你与我还不算熟么?还这么生分。我虽小你两岁,到底是比你经历得多一些。这几日我可是瞧得真真儿的,你心不在焉得很。若不是因为王爷没往铺子上,那我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了。这又有什么呢?与我说说也能纾解一些,总这么避而不认,不像你的性子。怎么,还怕我笑话你不成?”   苏一按下手来,看了看沈曼柔。瞧着她一副笃定的神情,自己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就像是唱丑角儿的了。她转头往旁边看看,见周围没人,也就松了神经,与她说:“你说是,就是罢。”   沈曼柔嘴角呷笑,难得见她有这么扭捏嘴硬的时候。她是个能嫁给穷秀才的人,自然不会拿身份这事儿说事。什么门当户对,在她眼里都不是最要紧的。对于嫁给周安良,她是痛悔没有真真切切瞧明白了他的真面貌,婚后才过得如此不幸。是以,她跟苏一说起这事儿来,是不带半点讽刺的。   她又说:“是就是了,有什么呢?男当婚女当嫁,有什么说不得的?”   苏一叹气,指了指房顶,“他是王爷。”又指了指脚下木板层,“我是草民。”   “你说呢?”   沈曼柔抿抿唇,“只要王爷中意,这些就都不是事儿。只有你傻,瞧不出他的用意。整个渭州城,没人不知道王爷是什么意思,偏你觉得他是日子乏味寻乐子去了。三月的时间,我可日日都替你瞧着,他是动真格儿的,一点儿也不掺假。你自己又不知,平日里你们在一处的样子,像极了是一对的。不知道的,必定当你们是一家子。”   苏一脸上红了红,“你浑说什么呢?叫人听见了,传出去,脸还要不要了?”   沈曼柔笑,“这事儿还用传么?大街小巷的随意一打听,谁不知道王爷和你的事呢?这会儿人在说的已不是那身份高低的话了,都在说,不知王爷什么时候带了你回府。”   苏一听她说得越发离谱,抬脚踢了她一下,“再别浑说了,旁人不知道的,瞎造谣,你还不知道么?”   沈曼柔收了收笑,不拿这事儿打趣她。换了副正经的模样,语气也正了正,问她:“那你到底是什么心思呢?之前我也当你无意,这会儿瞧着,不是正好的郎有情妾有意么?”   苏一抿唇,盯着她看,半晌道:“我也没什么心思,就是挡不住脑子里胡乱想。”   沈曼柔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去拉过她的手来,捏在手心里,“你这又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了,既然如此,便成就一段姻缘,还有什么可乱想的?你瞧你才几日没见着他,就这般模样儿。往后若是日日都见不到了,怎么办呢?”   “日日见不到不是应该的么?”苏一低声,“你瞧,他这会儿不就说不来就不来了。”说罢了隔一会儿,又看向沈曼柔,“你真觉得,王爷对我……”   下头的话也不必说出来,沈曼柔自明白她的意思。她点了下头,语气笃定,“这也不是觉得,而是就是了。你念着自己身份低微,又没什么值得人称道的地方。可这事儿他说不准,此之蜜糖,彼之□□,就是这意思了。再说明白些,萝卜蔬菜,各有所爱。譬如我,就觉得你甚好。性情比别的姑娘好,样貌好,又能干,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苏一忽而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原想着这事儿要是叫沈曼柔知道了,她定然会劝自己摆正身份。可没想到,她嘴里说的竟是这番言辞。不过几句话,说得她士气大涨,心里原本只是萌动的心思,一下子炸开锅一般,咕噜咕噜翻滚起来。她突然敢想了,如果能和王爷在一起,那是一般怎样的光景呢?   便是折她十年寿,她也愿意的。   沈曼柔瞧她眼睛里放出异彩,拍了拍她的手,把自己的手收回来,话没再多说下去。挑开了她的心思,叫她自个儿想明白些,也就够了。王爷值不值得她放下一切阻碍眼光,那还得看她自己的心意。   茶上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结束了这话题,这话是搬不上台面儿说的。说罢了,自当什么都没说过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罢了。沈曼柔这会儿也学会了斟茶伺候人的本事,自拎了铜吊子倒茶水给苏一吃,又问她,“手疼不疼,不疼就往医馆里去一下。”   苏一端起茶杯吃了一口,“没什么大碍,小伤。”   这般吃了小半壶茶水,两人自又结伴回铺子去。她们不过出来偷个闲,总不好耽搁太长时间。回到铺子里陶师傅仍在桌边打首饰,弓着腰,一下一下击打手里的银胎。   苏一也坐去自己的小桌边,专心地打起首饰来。那话与沈曼柔说开了,心里平静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揪着。她之前觉得是自个儿不自量,肖想人家王爷。另一方面,又觉得王爷不会瞧上自己这样的人,因此他许多行径在她眼里看来,不是轻浮她就是没趣儿找乐子。才刚沈曼柔说不是,那大抵应该就不是吧。   人世间最美妙的事,似乎也就是你喜欢的人,同样也喜欢着你了。两人间覆着一层薄膜纸,要透不透的样子,暧昧抓得人心痒,只待谁先没忍住去捅开罢了。   晚上歇了铺子,苏一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和沈曼柔回家去。马车还是停在那个地方,更越发证明了沈曼柔说的王爷是动真格儿的。若不是,他偿尽了新鲜,觉得到铺子里没趣儿了,合该将这些东西都撤了去才是。便是那日日送饭的事情,也该停了。   她和沈曼柔到柳树边,苏一先上马车,抬手打了帘子,忽瞧见王爷坐在里头。她愣了愣,回过头来看沈曼柔,又回过头去叫了声,“王爷。”   沈曼柔是听到了,自不做那扰人的事儿,朝她扬了扬手,“你走吧,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苏一有些踟蹰,就听马车里的王爷出了声,说:“进来吧。”   外头沈曼柔也折了步子自个儿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立在马车上。没法儿,只好躬身往里去。到里面又是要坐下的,坐哪里呢,也只有王爷旁边儿能坐。不坐么,这马车里也是站不下的。她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到王爷旁边坐了,与他低了低头,“您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王爷出声,外头车夫已经赶车上了路,车下是格楞楞的车轮辗动声。   苏一坐在他旁边,心里反反复复想着下晌在片子坊与沈曼柔吃茶时说的话,这会儿便细细瞧着他的每一个细小反应,想看他到底是不是沈曼柔说的那般,对自个儿是动真格儿的。可这不一时地偷瞄一眼,全都叫王爷看去了。   他转头看她,“怎么了?几日不见,又不认识我了?”   “没有,也不敢。”苏一忙坐直了身子,把脸转向另一侧。另一侧也看不到什么,不过是车壁加紫金帘子。   王爷自是瞧出了她有异象,却并不追问。与她说些这几日都在做什么的话,原他在家过目家里的戏班子,一时就没往铺子上来。解释得也十分详尽了,桩桩件件,包括那些唱戏的男孩子女孩子如何如何。这瞧起来像什么,是怕苏一生他没来这几日的气呢。   苏一这会儿脑子开了窍,也听出来了,自回他,“您有事要忙,便不必顾念我这边。”说得倒是大度寻常的,一点儿瞧不出她这几日的不安宁状态来。   王爷盯着她看,马车忽地颠了一下,上了个坡。他是没留神,身子被带得贴在后壁上。刚好坐好,那马车忽又像是下坡的,继而又是猛颠一下。也不知外头走的是什么路,他被颠得身形不稳,伸手扶了下旁边的车壁,正好将苏一扣在怀里。他一低头,正对她眉眼。   马车是平稳了,他却没收回手去。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些日子还是头一次。浓甜的气氛在车厢里酝酿开来,两个人的心跳声仿佛都听得一清二楚了。苏一架不住这姿势暧昧,往后缩了缩身子,小声道:“王爷,您坐稳了。”   王爷却仍是没把手收回去,忽而开口,声音低低道:“这么些日子没见,没有想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太难写啦太难写啦太难写啦!!   cksd52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4 19:06:19   来来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4 20:08:01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4 22:34:01   感谢三个宝贝的地雷,么么哒   这章肥到没有二更啦!   ☆、戏子   声音就在她额顶, 带着酥人腿骨的温柔低沉之意。苏一脑子里绷断了一根弦儿,心里顿时漾开一大片水花。这是最叫人塌心防的语气和姿势,她哪里还答得了他的话。想是自然想的, 可这突突的一问,如何就能干脆彻底地剖心迹了?她又是紧张到手心儿出汗的,脑子里空空一片, 只把脸往车后壁上埋了,手也搁在车壁上不自觉地轻蹭, 避开他些。   然嘴上不答, 不就等于默认么?王爷并不追问她, 只又握了她那在车壁上无意识般剐蹭的手, 捏着搁下来,问她:“怎么伤了?”   这会儿又是肌肤之亲了,更要不得了, 心跳直堵到了嗓子眼儿。虽说除夕在王府上时上炕摔了个屁股蹲,也叫他拉过。可毕竟跟这时候不是一个意味, 这会儿只觉她那整条胳膊都烧起火来了。耳根子亦是烫得起火,苏一要往回缩手, 却抽不出来, 嘴上磕绊,“干活不小心伤的。”   王爷还要再说什么,马车却停了下来。外头的车夫跳下了车,在窗下传话,“王爷、姑娘, 到了。”   这话来得也算及时了,苏一便如得救一般,一把抽了自己的手出来,躬立起身子。旁的也顾不及了,草草跟王爷施了一礼,打了车围子跳下马车去。下车也不多停一步,埋着头推门进了院子,反手就是关了个紧实。胸口跳突得快要撑破一样,便是依靠门板缓了好一阵子,才没了那般窒息感。   苏太公这会儿从东厢探出头来,也未瞧出她不对劲,只说了句:“回来啦,杵门上作甚?快进屋吃饭罢。”   “诶。”苏一应了一声,两手调着面儿试脸上的温度。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总不能也不进屋吃饭。只得佯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到了屋子只管与平常一样坐下。   苏太公自抄起筷子来吃饭,喝了口精肉臊子粥,对苏一说:“你这忙的时候是越来越晚了,见不着头。铺子里生意好了,也该多请些工匠。就你们师徒三个硬顶着,不得累趴下么?”   苏一也拿起筷子,只埋头喝粥,“师哥这会儿已不往铺子上去了,只有我和师父打首饰。眼下没有法子,只能顶着罢了。不过也可瞧见的,忙不了多少时候了。”   “怎么呢?”苏太公抬头看她,这会儿才瞧见她脸上及耳根脖颈都染着微红,又问她,“怎么弄的,那一头一脸的红影子?”   苏一抬左手摸摸脖子,“天儿太热,马车里闷的。”她又怕苏太公再追着问下去,她解释起来要费劲儿,忙又接了他才刚的话说:“忙下来的这阵子,多是亏了王爷。他老人家尝新鲜日日往咱们铺子上去,这会儿新鲜劲过了,不去了,生意自然要冷下来的。”   苏太公点头,“那也好,合该歇上一程子再忙起来。”   横竖都是些闲话,搓搓齿通络通络感情罢了。在铺子上忙一天回来,爷孙俩若是半句话不说的,那也不像是一家人。嚼些闲话打发一顿饭的功夫,饭后自是梳洗各忙各的。往常苏太公饭后还会去白水河边找老伙计一处纳凉,这些日子苏一回来得都甚晚,便也没了那功夫。梳洗罢了上床,抽着旱烟哼些小曲儿,乏困上脑也就睡下了。   苏一则是做些针线,疲累之至也就吹灯歇下。然今天破了一根手指头,针线做起来不甚顺手。心里又是老想起马车上的情形,心不在焉也就不做了。吹了灯躺去床上,双手捂住脸,只管盯着屋顶隐隐可见的横梁发怔。   一直到次日在鸡鸣中醒来,又想了一遍那番场景,甩甩脑袋也才甩出去了大半。梳洗用罢早饭,跟着马车去铺子上。那小厮在前头打马,忽开口说:“姑娘,王爷说昨儿要来相告您一些话,一时未及说出来。叫我跟您打声招呼,晌午带您到王府上吃饭看戏去。”   苏一在马车里端了端身子,心里冒蜜水,嘴上却稳着道:“那王爷说没说,要去多久呢?”   小厮扬鞭又打了一下马,“王爷说了,吃饭吃茶看戏,时候多久随您定。晌午那阵燥热,您留在铺子上也干不出多少活来,不如到咱们府上去。您若不喜欢,吃了饭便走也成。若是喜欢的,呆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人敢撵您,院子都给您备好了。”   苏一抿了抿下唇,耳根上又生出些许热意。马车里不入风,这会儿便觉得有些闷了。嗓子虽发干,到底操着极平稳的音色与赶车的小厮说了声,“我知道了。”   那小厮却是一副难得与她攀上了话一般,传了话也并没有就闭口了,继续说:“姑娘是有福之人,命里自是要大富大贵的。等哪一日您入了咱王府,还能记着咱们的样子咱们就得烧香拜佛了。都是尽心伺候过您一场的,都望姑娘您好。”   这话是奉承巴结,苏一再是没受过这些的也能听得出来。她听这话却并不受用,心里还虚着呢。他们都当她是要入王府的人,只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可她自个儿觉得,这事儿不见得就这么轻巧。可怎么个不轻巧法,这会儿不想也罢了。好歹这时候没什么烦忧,且开心一日是一日罢。   她开口回那小厮的话,“你是抬举我了。”   小厮在外头笑笑,还要说话时,瞧见了路旁走着的沈曼柔。都是他惯常接送的两个人,自然熟得很。他拉了下马嚼子,慢下速度来,回头问苏一,“周家大奶奶在路上,姑娘要带上么?”   苏一听他说周家大奶奶,自去伸手撩起车窗上的紫金帘子,往外头瞧了一眼。果也是沈曼柔,正慢慢在路边行着步子。既碰上了,又怎么能不带上,因从窗子里叫她,“沈三,上来一道儿走吧。”   沈曼柔听到她的声音回头,自然不推辞。过来爬上马车,往她旁边坐下,说了句,“好巧。”   苏一这会儿已撂了车窗帘子,看向她道:“你怎么也这么早去铺子上?往常不都得日上三竿么?”   沈曼柔抬手按住脖颈转了下脖子,“这不是拿人钱财么?陶老板一个月给我三百文,也不能白给不是?我若还像之前那样儿,便说不过去了。”说罢了想起昨晚苏一与王爷同马车回去的事,自扯了话问她:“昨晚王爷与你说什么了?”   沈曼柔提到王爷,苏一嘴角便抑不住地抿出一丝笑来,小声道:“也没说什么,才刚外头的跟我说,要我晌午往王府上吃饭看戏去。说是昨晚王爷要说,没来得及说的。”   沈曼柔瞧瞧她脸上的神色,有点想打趣她,到底是收住了。哪个女儿家这时候不是这副样子?往前她与周安良那会儿,比苏一有过之而无不及。傻愣兮兮的,只要提到那个人眸子里就闪出异彩,嘴角的笑也是压不住的。她用肩膀撞了下苏一,“你想明白了?”   苏一看向她,“没有什么明白不明白,他也不是没说什么么?”   沈曼柔笑,“早一日晚一日,他都是要说的,你等着吧。到时候他要上门提亲去,可得叫太公做足了准备,好好拿捏他一番。他虽是王爷,咱也不是白随他挑拣了去。轻快着就到手了,到时也不知珍惜了。”   沈曼柔以前若是有这般想法的,也不过落得婚后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这话不好拿出来驳她,伤她面子。想来也就是这场失败的婚事,叫她尝尽了酸甜苦辣,也想明白了许多往前全然没想过的事情。苏一看了看她,忽伸手推她一下,“越说越没边儿了,还上门提亲,还拿捏,你当你谁呢?”   沈曼柔挺直了身子,“管是谁呢?谁叫他稀罕来?”   这些又都是女儿家闺房里的话了,叫旁人听去了要笑话。她们小着声儿你一句我一句,隔了那道车围子,掺入风声,也都是听不到的。这么一路浑说到铺子前的石板道上,两人结伴下车,往铺子上,自开始这一日的活计。   干活干至晌午,王府上的小厮来送饭,那撵车的还是早上的小厮,自然请了苏一出去。饭菜留下给陶师傅和沈曼柔,她得往王府里去。走前与陶师傅和沈曼柔招呼一声,也就出铺子上马车去了。   陶师傅和沈曼柔送她到门口,看着马车远了快有一里地,才折身回铺子里。陶师傅去桌边坐下,挑起筷子来在盘沿儿怼齐,说:“就剩咱俩吃饭了,怪冷清。”说罢了不等沈曼柔接他的话,又自顾自道:“王爷往咱们铺子上来三个月,就把咱一一弄走了,女大不中留啊……”   沈曼柔埋头吃饭,嘴里嘟哝一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陶师傅摇头,“人要真入了王府,咱就得给人提鞋了。”   沈曼柔自然不觉得苏一是这样的人,但也不驳陶师傅的话。他一直这样的,利益上头讲情分,能说出这话来也不怪。   +++   晌午日头毒辣,落下的光线往人薄衫里刺。苏一坐在马车上拿袖摆扇风,仍是热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珠子。车围子裹得密实,只有窗帘下偶或能扫进一些风来,却还是热的。她在马车上晃荡得头晕,胸口又生闷,便一阵阵犯恶心。   马车好容易到了王府,车停稳当,外头的小厮便唤她下车。苏一手压胃部,长吸了口气打帘子出去。边上高凳已经摆好了,她便踩着下去罢了。落地身子晃了两下,愣是自己给稳住了。又有丫鬟撑了伞过来给她遮阳,也起不到什么作用。阳光透过伞面打下来,在眼前一阵晃闪。   丫鬟引着她往王爷的院子去,嘴上说:“姑娘随我来吧,王爷早等着您了。”   苏一胃里仍是不舒服,不过自己忍着,跟着那丫鬟往内院里去。她原不是娇气的人,这会儿怕是受了暑气,一时缓不过来。一路跟着那丫鬟去到王爷的院子,听她嘴里碎碎念许多,说什么家里的戏班子如何如何,姑娘看了一定喜欢如何如何,没一句听得真切的。   直等到了王爷的院子,在窗下传了话,她便自个儿入了正房去。饭食都布好了,只等她过来罢了。好在这正房里凉快,叫她好受了一些,脑子也清明了许多。她去给王爷行礼,行至一半叫他截了,叫她往桌子上坐去。   王爷说:“这会儿就不必拘着了,没有旁人。往常我在你们铺子上,与你都是平起平坐,没讲究那么些。”   苏一身子这会儿不甚舒服,脑子也不大好使,便都随他安排罢了。只是坐在那桌旁,瞧着饭菜吃不下去。但夹了几块往嘴里送,也都是好容易才咽下去。热得没了胃口,胃里这会子还翻腾,再好的吃食也难以下咽了。   王爷瞧她脸颊上两团驼红,又是食不下咽的模样,自放下筷子问她,“怎么了?身子不舒爽?”   苏一就势也放下筷子,“嗯,不如端些清神醒脑的凉茶给我,我吃一些,想来能驱驱暑气。这天儿太热了,闷得人没有胃口。饭就不吃了,吃不下。醒了脑,待会儿陪王爷您看戏。看完戏我还得回去,铺子里正忙。”   王爷吩咐丫鬟弄些凉茶来,又过去伸手探她额头,“发烧没?需不需请大夫?”   苏一只觉得他手心清凉,覆在自己额头上十分舒服,便也没躲了去,呆着样子道:“应是没的,来前还好好的。一路上在马车里闷着,又十分晃荡,才惹得这般。想是去去暑气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既如此,便只能先弄了凉茶来与她吃。等她吃罢降了降暑气,又问她,“感觉如何了?如若还是不自在,便找大夫来瞧瞧。也不能做别的了,在这里歇歇。”   她是来府上陪人吃茶听戏的,哪有这么劳烦人的道理。苏一又自顾深吸深吐了几口气,觉得好了不少,便打起了精神与王爷说:“感觉没碍了,您不是说叫我来听戏的么?小白凑的戏班子如何?能叫我瞧瞧么?”   这是小事儿,什么时候要看都是能的。王爷顾念她身子是不是仍不舒服,但瞧她这般模样,也便道:“你若是有一点不畅快的,便与我说。你要听戏,这会儿自带你往花厅里去。”那里灌了不少冰,又搁了许多冰盘,去吃茶听戏也无大碍。   苏一随他穿堂过巷,去到花厅。那些男孩子女孩子尽数等在那里了,画了个粉面油头。戏服裹身,珠翠头面儿覆了一脑。几人一处正玩着,但瞧见了王爷带苏一进来,自规规矩矩迎过来行礼。声音清脆,身段玲珑,个个儿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王爷说要听戏,他们自击锣打鼓,分了位置,到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上一番。苏一因吃了凉茶身子舒服了不少,便耐心与王爷坐下听戏。茶在手边儿上,她又不时斟上几盏去吃。因没吃饭,茶水倒是喝下了不少。瞧着台上那些个女孩子,字正腔圆,一招一式都显得好看。只那乌目珠子,都是盯的人王爷,从头到尾没瞧过她一眼。瞧出了这层猫腻,她还如何心平气和地看戏,只管继续灌茶水罢了。   戏台上的戏唱罢了一出,她便是喝下了大半茶吊子的茶水。忽而内院的管家又来传话,进了花厅到王爷面前小声言语,“宫里来了旨意,快到府上了。奴才已将香案摆上了,王爷出去接一下罢。”   接旨这事儿可耽误不得,手上便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先搁下来。因他与苏一打了声招呼,叫她在这处等上一阵,要听什么戏自个儿点了便是,他去去就来。   苏一应了声是,自放他去了。自己坐在玫瑰椅上,又伸了手去拎茶吊子斟茶。她也不乐意去找那些漂亮的女孩子点戏,放她们松快,只等着王爷回来罢了。她又在心里想,指不定自己点了人家也不乐意唱呢。王爷不在,唱给谁听去?   她自己在心里计较,坐在椅子上不作声。那唱戏的几个女孩子却胆子大,往她这处过来,笑着问她,“您是陶家金银铺的苏姑娘罢?”   “是了。”苏一应声回话,搁下手里的茶盏,并不瞧这几个女孩子。才刚她略过了过目,大的应该有十四,小的也得有十二。说起来都不算小,十五及笄,十三四便能嫁人了。她们又是各处经历的人,形形□□的人都瞧过。心思早长了齐全,可不比她不开窍,十八了还不急嫁人这一宗。   几个女孩子瞧她不甚热情,也不走开,仍是问她,“从姑苏到渭州,也听小白哥哥提起过您,知道姑娘是个豪爽好性儿的,一般人比不得。这会儿瞧见了,样貌却也是一等一的。虽也没穿什么好衣裳,不施脂粉,首饰也不见戴,但脸蛋儿和身段极好。难怪王爷中意您,咱们也羡慕呢。”   苏一埋头黑了黑脸,想着小白找了这些女孩子回来,路上定没少逗乐子。虽没拿她调笑,但终归心里不大舒服。想着她们最是看得开男女之事的,不讲些矜持廉耻,一路上不知怎么个混帐玩法。这会儿偏过来与她这般搭腔,说她凭样貌得王爷青眼么?她不高兴,便不应话。想着她们要是识趣的,合该离了去。   可这几个女孩子却并不识趣,见她不出声,也仍是继续道:“听说姑娘今年已经十八了,这么好的样貌,又怎么一直没嫁人呢?这会子,是要入王府做庶妃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cksd529宝贝的地雷 么么哒   不二更啦 头疼   ☆、睡觉   苏一眉梢挑了挑, 这才抬起头来。瞧着面前的几个女孩子眉眼带笑的模样,并不觉得称意。才刚说她凭样貌得王爷中意,怎么, 这会儿就说她年岁大了又是身份卑微的?别说她与她们不熟,便是熟,也不让她们这么话里带话地说道。   瞧她们的样子, 哪一个不是想给高官贵爵做妾的?八成狐媚招子也学了不少,承望做个宠妾呢。如若不然, 唱戏的时候那眉眼钩子一直朝王爷看做什么?   她心里暗测测地念叨她们不要脸皮, 垂下眼睑, 嘴上直剌剌道了句, “咸安王爷的庶妃你们是求也求不得,可怜见的。可搁我这儿,便是八抬大轿抬我来做, 我也不!稀!罕!”   这话一说罢,几个女孩子俱是一愣, 继而大是有压不住心里的嘲弄想笑出来了。她们虽比苏一在身份上还卑贱些,但到底这苏姑娘也没比她们高贵到哪里去。仗着好样貌好手段, 做个宠妾已是顶天儿了, 这会儿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话说太满要招人笑话,还容易打自己的脸。可瞧见的,王爷这会儿已经在花厅门上站着了,正要进来。那话入了他耳,伤了他颜面, 总要有个说法。   戏子们齐刷刷退到一侧给王爷行礼,苏一这才知道他回来了,少不得也要起身冲他施一礼。心里又暗自嘀咕,不知那话他听到了没有。若是不巧听到了,肯定也要说她不自量。可那又是实话,没什么好脸红的。她这会儿是敞开了心思愿意与他一试,能不能走到最后都且另说,但是绝不以做妾这法子委曲求全的。她早说过的,宁做穷□□不做富人妾。最不济的,她一辈子做个老姑娘罢了,也没什么要紧。   王爷进了花厅,叫众人免了礼,自过来椅子边坐下。脸上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神色,但戏子们和苏一都各有各的心量,只等他发话。   片刻而过,却没听他说什么,只朝苏一说了句,“身子不舒服,站着做什么?坐下说话。”   “是。”苏一应声,往椅子上坐了,手微微掖在胃部。他没说还没什么感受,这会儿那恶心感又往上翻了。不知怎么的,八成是叫这几个女孩子给气的。跟她们说话叫人气不顺,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也都叫人看不惯。她自顾吸气压了压,只端着寻常无恙的样子。   王爷却又问她,“她们唱戏不合你心意?”   她们长得不合我心意——苏一心里暗自嘀咕,嘴上说:“我合不合心意没什么要紧,合王爷的心意就成。”   “真的?”王爷反问她一句,自端了茶吃了一口。   “嗯。”苏一点头,再是没话的。他没提那庶妃不庶妃的话已是阿弥陀佛了,旁的也不敢与他再计较。虽说这会儿人都当她与王爷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然只有她自己知道,什么也没有。便是撒娇拿性儿这些事,都是一件也不能做的。   她正想着,忽见王爷把茶杯放到梨木托盘里头去,站起身来,冲她伸了只手,嘴上说:“本王听腻了,你随本王的意,那便去后头的园子里走走吧。”   这是什么意思?众人皆盯着王爷的那只手看,苏一也略掀眼睑瞧了一眼。这是伺候人的架势,让她搭劲儿起来的。这怎么敢呢?了不得,脸又烫到了耳后根。可总也不能这么杵这儿,让王爷的手撂个空更是叫他难堪,是以只得壮着气抬起脸来,把手搭了上去。   借着他的手劲起来,也不管那些个女孩子怎么瞧她,只叫王爷牵着出花厅罢了。手上又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子,叫他握着像被小针刺一般,麻麻的。只待出了花厅,她便忙要缩回来,却仍是叫他握了个紧实,并收不回来。   王爷拉着她走穿堂过夹道,一路到王府后头的花园子。蔷薇架下有风,落花徐徐坠地,飘在王爷的肩头发尾。苏一从旁边看他,觉得他真是太好看了。而这个她一直藏着心里惦记的人,这会儿就在她旁边,还牵着她的手。说起来,比做梦还像梦呢。   他又拉着她,上廊亭,过河池。荷叶密挨成面,微风在上面荡上几个回还。凉亭上透风,又伴着荷花的清香,极为沁人心脾。   到这儿便不走了,王爷拉着她在亭缘的横椅上依栏而坐,这才放开她的手来。苏一脸上染着驼红,凉风吹在面上冷热分明。这番好景致,又有王爷这等人作陪,身子再是不舒爽也不能现在脸上。好歹把这会儿熬过去,撑着回到铺子上再萎靡。   她只顾打起精神,眼睛睁得不露一丝疲意。但瞧着王爷,听他开口说:“过些日子,我得往京城去。恐要三五月地见不上你,你在这里好生看顾自己,等我回来。”   苏一想起才刚他出花厅接旨的事情,想来是京中皇上下诏让他回去。却不知为的什么事,想着她不该问,却又觉得不问应不下这话来,自小声问了句,“去做什么呢?”   王爷手扶上栅栏,“北契的使臣过来,皇上让我去待一待客。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办完就回来了。你若有什么事,只管找韩肃。我跟他交代下,自帮你一一办妥,不给你为难。”   “嗯。”苏一点下头来,这话是要应的。她想着自己也不能还再有什么麻烦事,在这处等着他回来罢了。   王爷与她交代下这话,便又问她戏子的事,说:“是不是瞧着不称心?”   提到叫人不畅意的人,原本就难受的身子就更显得不舒服。她靠栅栏上伏了伏,压住胃,好叫自己好受一些。目光落在亭下一叶浮萍上,说:“你没瞧出来么?她们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巴不得入了你的院子,做你的庶妃呢。”说到这声音低低下去,呓语般接道:“我看着,迟早得爬你床上去。”   瞧着这模样语气像是吃醋的,王爷嘴角呷上一丝笑。他拉了她坐正身子,正对上自己,看着她道:“我这府上没有过庶妃,以后也不会有。”   苏一看着他的眸子,里头有着微蒙的雾气,深深地看进她眼底。她脸上又添了一层烫红,愣神得不知所措。有风拂过,鬓角的发丝遮过脸颊,惹得一阵痒。她眯了眯眼,王爷便抬手拨开了她脸上的碎发。动作十分轻柔,带着些蛊惑的味道。   苏一便这么看着他的脸凑过来,在鼻尖轻碰的时候停下。他又开口,声音低低对她说:“谁爬我的床我打断她的腿……”   “除了你……”   说罢这般暧昧到骨子里的话还能做什么呢,自是要压上唇来的。然就在双唇要碰的时候,苏一忽低头在他唇面上擦过去,头顶他的胸口,靠他怀里去了。   紧张到要喘不上气,偏胃也在这时候作祟,脑子并跟着一阵一阵地发晕。她这会儿是伏在他怀里,龙涎香灌了满脑子。她大口吸气,不等他说话,便说了句,“王爷,我不行了,太难受了。”   王爷原只当她是太害羞,哪知她是强撑着身子与他来逛花园子。这要命的性子,也真是不拿自个儿当回事。他扶着她的肩起来,探她的头,又仔细瞧瞧她的脸,一把抱了她起来,一面下亭廊一面问她,“哪里不舒服?”   苏一软在他怀里,絮絮道:“心悸,眩晕,没力气,胃里翻腾得难受……感觉都到嗓子眼儿了……又出不来……”   王爷抱着她,又感觉她的身子轻颤起来。心下里紧张,直往自己院里抱去,嘴上又问她,“才刚吃了多少茶?可是一块茶点也没吃?”   苏一摇头,“没胃口,吃不下。连在房里吃的,茶吃得不少,约莫有一壶了。”才刚在花厅里生气,就自顾灌了不少。   茶醉这事儿王爷是知道的,但从来也没见谁真醉过,是以先时她要凉茶解暑便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瞧她这样,八成是吃茶吃的。可又不能武断下了定论,他一路抱着苏一到上房,往床上搁了,又吩咐丫鬟去厨房拿些掺糖的茶点来,并叫去告诉林管家请大夫。   丫鬟们分道儿匆忙出去办事,去厨房的要了几样糕点,俱是多糖的。回到上房自要拿上去给苏一吃,却到床前叫王爷截了下来,只让站在床前拎着食盒。   王爷自个儿扶了苏一坐起来,拿起一块荔红马蹄糕往她嘴边送,“多少吃一些,吃下去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苏一手攥着胃部的衣衫,眉心紧蹙。在王爷面前是不能使性子的,她便张嘴咬了一口,慢嚼着咽下去。他继续让吃,也便只好吃了。直等到大夫提了药箱到院儿里,她已经被王爷喂下了两盘糕点。   大夫提袍摆上阶矶,在门后等丫鬟传话,得了王爷的准才进了屋来。他先到王爷面前施了一礼,才过去给已要死不活躺在床上的苏一把脉。脉象上是没什么大碍的,自又问她些症状和上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此类。苏一这会儿仍难受,只顾闭着眼,这些话便都王爷替她答了。   大夫会意,只道:“先是受了暑热,后又空腹吃多了茶,才引得这般。这会儿既已吃下两盘糖点,想来不阵子就会好转。如若还是难受的,多喝些白水也成。这会儿便歇着罢,王爷不必担忧。”   大夫既这么说,也可放心了。放了人出去,他自还在床沿儿上坐着。丫鬟拎着食盒杵在跟前,也打发了出去,并说:“叫林管家给那些唱戏的各分些赏钱,还了契子打发了去吧。”   丫鬟应了声“是”,提着食盒出上房,反身把门带上。   苏一虽难受,神思混沌,又有些疲乏困倦的,到底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她耷拉着眼皮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来,往王爷手里塞。想着人请了大夫来瞧她,也不是白请的。给她看了病,那就是要收钱的。可嘴上没说,眯了眯眼就要睡了。   王爷却不明白,看了那一小块银子生愣,转头看她,“要做什么?”   苏一是大半要入眠了,嘴上嘟哝,“要睡觉。”   王爷挑了挑眉——这是拿银子要他□□觉?   虽有那么点怪怪,到底他一百个乐意。自把银子往袖袋里揣了,合衣躺到她身边。先时便是侧着身子,单手胳膊撑着脑袋,只是盯着她看。一个人如果睡觉时候的样子很好,那应是真好看了。也不知看了多久,自己也困乏起来,便也合眼睡了。   苏一折腾了小半日,又是中暑又是醉茶,也就这会儿睡着了才得些舒坦。身上不爽利的感觉一点点退了去,睡得也是昏沉。直等睡醒过来,迷迷蒙蒙睁了眼,才瞧见王爷睡到她旁边。而她自己侧着身子,头枕他胳膊,半伏在他怀里。   苏一惊了一跳,不知如何两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忙把手伸了回来,又怕吵醒了他,对面生尴尬,便打算偷偷越过他下床走人。她还记得在凉亭上他要亲她,说只准她一个人爬她的床。不过才这一会儿,竟真爬上来了,羞人!   她轻手轻脚地要直起身子来,却不过刚直到一半,就叫王爷侧身过来压上手臂一把抱怀里了。她忽缩紧了身子,羞意浮了一脸,忽又听他在她耳边说:“睡过就想走了么?”   天地良心啊——苏一抬手盖住自己的脸,她可真没想睡他。脑子里回想着睡着之前的事情,想起来她明明是一个人在床上的。她慢慢又滑下手来,仰面盯着头顶的轻罗素帐,悠悠道:“不是王爷自己爬上来的么?”   王爷睁开眼来,唇就在她耳畔。说话气息微烫,全扑在她耳朵上,叫人心生荡漾之意。他偏说不是,“你再想想。”   苏一微微往里挪身子,避开他。若不避开,也不知要发生些什么事来。凝思想了一下,也没想出什么来。她睡觉一向老实,也不能梦游将他擒上床吧。说不清了,那便不说了,只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干活了。再不回去,师父要扣我的工钱。工钱被扣没了,饭也没得吃了……”   七零八碎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挪到床边上,靠着雕花架子板忙坐起身子来。看着他又是要起来的,苏一瞧准了时机,连忙跨过他爬下床来,弯腰拾了绣花鞋下了脚榻。这会儿松了口气,她手里便提着自己的鞋,回头说:“王爷,我得走了,不走不成了。今日又麻烦您了,赶明儿我再来赔罪。”说罢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转身就跑出正房去了。   到门外撂下手里的鞋,正弯腰去穿,便觉得院里呆着的几个丫鬟都在盯着她看。那目光不需对上去,也能品出其中的意味来。这会儿不能久呆了,也顾不上这些,忙穿上鞋自个儿出院子,往前头去了。这会儿她对王府也算熟,自找得到出二门再到角门的路。一路上行色匆匆,任是瞧见谁也不打招呼。   陶家金银铺下晌稍显冷清,与王爷常来铺子上的时候不能比。上门几个客人,招呼也是清闲事儿。沈曼柔这会儿坐在交椅上打着锈牡丹纹团扇,其下靛青穗子一曳一曳地动。想着苏一走了也有些时候了,不知多久回来。想罢了搁下扇子去门前给鸟儿添水喂食,再张望一番。   苏一不在铺子里,她和陶师傅的话便不多。两人是从来没交情的,又是男女有别。虽陶师傅能给她当爹,到底不是亲戚,寻常对待罢了。她不能像苏一那样与他亲近,过分了少不得要叫人说闲话。传到周家那几个的耳朵里,便没安宁日子过。   喂罢了鸟,她正要转身往铺子里去,便听到一声“沈三”。知道是苏一回来了,她便停下步子,回身来瞧,正见得苏一风风火火地过来,上了阶矶只顾大喘气,说:“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这副形容?”沈曼柔与她一道儿往铺子里去,到交椅边要给她斟茶吃。   苏一这会儿可不敢吃茶了,吃出心病来了。再醉一回,那才叫丢脸,连道儿也走不动了,什么都得旁人看顾。她冲沈曼柔摆手,“没什么事,耽搁了这么久,误了不少事,便跑着回来了。今日铺子上生意多吗?怎么瞧着越发冷清了。”   沈曼柔点头,陶师傅在那边干活,忽接话说:“招财的不来了,自然是冷清了。这会儿还好些,不过多少日子,还得回到往常那样儿。不过也好,手里存的这些单子可慢慢做来。往后歇铺子也早些,叫你回家陪太公。”   苏一缓了缓气息,往自己桌边去,“这也没办法,咱不能指着人王爷赚一辈子的钱。人家爱来就来,不爱来也不能强求。人帮咱们赚了那么几个月,够仗义了。这会儿铺子名声也更大了些,往后也不会差。”   理是这理,然人总是贪心不足的,谁还能嫌家里银子多?陶师傅不说这一宗,又扯了闲话问苏一,“今儿去王府上看戏,如何?据说戏班子是费足了心思凑的,听起来怎么样?”   戏班子倒是次要了,今儿去王府上真是受足了刺激。可那些叫人脸红的是不能说的,她自顾埋着头,回陶师傅的话,“好是好,只是那些个女孩子心术不正。瞧着个个花容月貌,都往王爷身上动歪脑筋,我一眼就瞧出来了。一个个儿都是想给人做妾的,不招人待见。”   陶师傅一锤砸了个震天响,又叮叮当当细敲起来,“你不待见那是因为她们想给王爷做妾,要是给你旁人做妾你也不管了。这事儿说起来才正常,她们一辈子叫人买来卖去,有什么好?王府不比别处,王府上的妾还称一声庶妃呢,谁不爱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苏一哼哼两声,没接这话儿。倒是沈曼柔过来她这处,接着这话问:“那那些女孩子呢?这会儿还留在王府上?”   苏一精着目珠子掐金丝,“叫王爷打发了,没留着。”   那可就没什么可焦心的了,也不必放在心上惦记了。陶师傅听得这话却“嘿”一声儿,“还得是人家这样的,日子才过得痛快。花了大价钱请一戏班子,说打发就打发了,一点儿不心疼。”说罢了又回头瞧苏一,“可是你瞧着她们不顺眼,人王爷才打发的?”   “这我不知道。”苏一只顾做掐丝,在陶师傅面前装傻充愣,“人家王爷的心思,咱摸不透。”   然不过是敷衍他,到了歇铺子与沈曼柔回家时,便在马车上说了大概。说那些个女孩子如何说她老的,又说她要给王爷做庶妃什么,王爷又是怎么说的打发了她们。之于她和王爷之间那些个羞羞人的事,自然是不能说的。   沈曼柔听得仔细,又问苏一,“那王爷怎么说?也是要叫你入王府做庶妃么?”   苏一摇头,这话提起来叫人不痛快。怎么呢?只她自个儿也觉得做正妃是白日做梦,但庶妃确实也不想去做。这倒也不是为着荣华富贵去的,只不过想与自己属意的人做个正经夫妻。可这人是王爷,这事儿就十分难办。她看向沈曼柔,说:“他只说王府上没有过庶妃,以后也不会有。”   沈曼柔轻抿了下唇,大约明白苏一心里头的思虑。这事儿她也说不准,便也不说罢了。只说眼前的,她又猫着极小的声音问苏一,“王爷他碰过你么?”   听到沈曼柔问这个,苏一脸上蓦地一红,抬手打了她一下,“你浑说什么呢?这青天白日的,叫人听去了,得骂你不守妇道。”   沈曼柔又小了小声儿,“我也不与你多说,毕竟你还未出阁。不过要提醒你,该守的还得守住。这会儿是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将自己交个彻底,回头没个结果,连退路也没有了。”   苏一对沈曼柔说的这事儿其实懂得不多,她从小是苏太公带大的,男女上的事懂得甚少。听她说该守的要守住,估摸着是说睡觉那一回事。然男女间睡觉到底怎么回事,她也不是很清楚。这会儿既提起来了,虽觉脸红,还是拿来问沈曼柔,“怎么个守住法?”   沈曼柔想了想,“脖子以下别叫他碰就是了!”   苏一当然知道女孩子家不能叫人碰,但她问的不是这个,是睡觉那个。但又怎么问呢,比手画脚一阵没比划出什么来,索性便不问了,道了句,“我省得。”   作者有话要说:  脖子以下不能描写 哈哈哈   男女对手戏太难写拉 每次写一点点都要磨上很久,也是痛苦╮(╯﹏╰)╭   呆萌呆萌的小夹板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21:28:37   21578112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6 22:19:47   谢谢两位宝贝(づ ̄3 ̄)づ╭?~   ☆、和离   许砚得往京城去, 不好耽搁日子,在府上收拾了一日就起了程。京城到渭州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得近一月有半的时间方才能到。他也没用仪仗, 不过挑拣几匹脚程好的悍马,领了府上五个寻常侍卫。路间旱路换水路,水路转旱路, 总要倒腾上几遍,人多了不方便。   侍卫领了五个, 总管韩肃却未带上, 只留在府上看家, 交代他的话是, “苏姑娘若是遇着难处,你且行我的名义,帮她一帮, 别叫她受了委屈。”   这满渭州城,眼下能让他惦念放不下的, 便也只有这位苏姑娘了。韩肃领了命,自当尽心尽力。隔三差五便往南大街上瞧瞧去, 总要看着苏一一切顺遂无恙才得安心。他想着这会儿王爷和小白都走了, 依这苏姑娘的性子遇到了事不定会往王府上求人去。是以他自个儿过来罢,好歹把王爷吩咐下的差事给办好了。   陶师傅知道他是王府上的侍卫总管,便比对待小白还殷切些,好茶好点心地伺候着。但比起对待王爷来,自然是差了很多舔着脸的模样。他也会在韩肃上门的时候坐下与他闲说话, 说什么,“你瞧王爷走了,咱们也跟着冷清下来。这铺子里的生意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韩肃不懂他和自己说这些个做什么,自掏腰包定了几款首饰,别无废话。他向来如此,能做了的从不多费唇舌。生意好不好的跟他说没什么用,他能做的也就这样罢了。最多的,他把王府上的侍卫都拉来定些首饰,旁的也不能了。他也不是王爷,不能替他拉生意。   陶师傅不过是无事拉呱闲话,谁知这人是个实性子,话没搭上,倒给他弄些生意来做做。再要说什么的,也不能尽兴,索性便不与他说了。好在他来铺子上的时候不多,到了这里坐的时间也都不长,每回给他伺候上茶水吃食就成,旁的不必管他。   韩肃也不需人管自己,每次来铺子上呆两盏茶的功夫就走。瞧着苏一无事,便算放心。之于别的,他一点儿掺和的心思也没有。譬如,这沈三明明是沈家三小姐,那回他带着侍卫到苏家门上要房子时见过。照理说是仇人,不知这会儿怎么与苏一又亲成这般,且来了铺子上做事。又譬如,这陶老板家有个儿子,这些日子竟没瞧见这铺子里有过旁的男伙计。   然陶师傅不知韩肃这三五日就上门瞅一趟是为什么,苏一心里却约莫知道。王爷走前与她交代过,说是吩咐了韩肃,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她这会儿倒是没什么事,难为这侍卫总管却这么尽心。她偶或得了空,便与他说:“您也不必这么常常过来,我有事到王府上寻您去就是。您若是不在府上的,大人的宅子我也去过,仍找得到。”   听苏一这么说,他便回一句,“怕你瞧咱们生分,不愿去麻烦。倘或姑娘过得不顺遂,王爷回来也得查我们的后章儿。”   苏一笑,“早前大人带了侍卫帮咱们讨房子那回,回去的路上说,我有事到府上谁都能找,我就不与你们生分了。这会儿既是王爷搁下的吩咐,我自然不会客气。您瞧我这一天天的只管打首饰,能有什么烦心事儿?倘或哪一日背运真遇上了,我一定找您去。这会儿没事,却劳烦您没事儿就要过来,心里过不去。您若再是不放心的,府上的小厮日日给我赶车,你从他口里问问也成。”   韩肃听她这话说得在理,又想着自己常常过来恐扰了人做生意,索性也就应下了。每日间便从那为苏一赶车的小厮口里套问,没什么事儿自当放心。   而自王爷走后,苏一确实也没什么事儿。平日间早起上铺子,路上带个沈曼柔,白日里便在铺子上打首饰。心里暗暗掰数日子,计算着王爷走了多久。   她没去过京城,不知京城离渭州到底有多远,也不知这行途上要经历多少地方。沈曼柔老家在京城,听她说要是慢慢悠悠地阖家搬迁,那得走上两个多月。像王爷这么快马加鞭的走法,至少得一个半月。路上若再遇上些磕绊事儿,也得两月。他这会儿又是到京城接待北契使臣的,总要在京中呆些日子。满打满算,起码得五个月的时间。   苏一掰着手指头算,五个月足有小半年,等他回来,都该是十一月隆冬了。时间太长,也不知这些日子下来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世事难料,不在一处总要额外担心上许多。况他们是未定下的,恐王爷再遇见别个顺心的,带了回来,就把她撂开手了。   然这些都是混想,没个章法。大抵情愫懵懂的时候都这样儿,心里也没什么安定。天长地久的话不敢信,日日甜着一颗心,却也时时吊着。   +++   七月流水,仲夏暑假渐消,八月柳叶儿卷黄,也便入了秋。   往常的秋闱便在这个时节,州界自己举行考试。州学里的生员都可参加,也都指着这个中个举人,或得个一官半职,或再往京城去参加来年的会试。倘或中了进士,更是光宗耀祖。那榜下捉婿的事儿也多,若叫哪个家底厚重的官家瞧上了,做个女婿,一辈子荣华富贵都可瞧见。   这事儿不是秀才的不做眼红,只戳周安良的心窝子。他若不是遭了这祸,这会儿也得在那考场上坐着。便是以他的才学,中举大是没有问题的。这会儿不过干瞧着旁人去考试,自己在家生闷发霉。摔了锅铲,砸些盘碟,不解气又到自己房里折腾一番。气是顺不了的,哼哼地斜身靠着床架子等沈曼柔回来。   沈曼柔回来了,他便从床上仰身起来,指派她做饭去,嘴上絮叨,“没见谁家媳妇像你这般,家里的事一概不顾,日日往人铺子上跑去。别人家娶媳妇是伺候男人公婆,合着咱们家娶了个姑奶奶。你不是在陶家铺子上赚钱么,也没见你拿了一文钱回来。钱呢?今儿你不交出来甭想好过!”   沈曼柔瞧着屋里一片狼藉,衣衫裤褂扔得到处都是,尽数是她柜子里叠好的那些。还有她那早已没什么首饰的妆奁,岔口躺在地上。这是发的什么疯,她瞧不出来也懒得猜去。横竖他不高兴了,总能找到由头跟她撒气。   沈曼柔闷头不出声,弯腰去拾掇那些个凌乱的东西。都是她的,指望不上别人收拾。却是手刚碰上妆奁,就叫周安良上来一脚踢了个飞起,撞在隔断门框上,震得珠帘子一阵脆响。他又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冤孽娶了你,弄得自个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不像家!平白招人笑话,出去也抬不起头来!”   在他的话头里,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全是拜沈曼柔所赐。若不是娶了她,也不能有后来那么些事,也就不能把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凡他娶个小家小户的寻常女子,没有不把他当天供着捧着的。这会儿他前程没有了,又得了这么个不把他放眼里的媳妇,家里事情一件也不插手,没有半点妇德,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娶了她!   沈曼柔听他咒骂,自己只蹲着身子偏头瞧那叫他踢得散了大半的妆奁,指尖上忍不住打颤。这辈子没受过的冤屈气,在周家都受尽了。可她又是没本事的,吵吵不过人家,打更是不够人手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自顾收了收,站起身来与他说话,“咱们和离罢。”   周安良冷笑,“想和离,你想得美!便是我死了,也不叫你称意!”   “那要怎么样呢?!”沈曼柔目眦欲裂,红眼盯着他。   这番模样倒把周安良吓了一跳,偏也没起什么作用。他自顾往屋外去,嘴里说:“你且在这处思量思量,把手里赚的几百文钱交出来。好好儿与我过日子,媳妇儿的本分给我尽到了!”   沈曼柔抬手抹了一下眼泪,自不追出去与她分辩。屋里的笸箩也叫他掀翻了,里头顶针花线边角料子撒了一地。她在里头摸出剪刀来,一面眼眶里噙着眼泪,一面到柜子里把周安良的衣衫鞋袜尽数拿出来剪了。一刀一刀,半分心疼也没有,全是剪成了碎料子。   剪罢了撂开剪刀,她又抬手擦了把眼泪,把自己的衣衫胡乱捡起来裹了裹,拿块方布打上包裹,直直出屋往院外去了。她这会儿没娘家可靠,可却还有一处能去呢。苏一应当会收留她的,且周家也不敢往苏家门上闹去。人家有王爷撑腰,是个人都要避让三分。   苏一与苏太公这会儿正吃罢了晚饭坐在桌边说家常,说的却也是让苏一头疼的事儿——婚嫁。苏太公这会儿又躁起来了,要找媒婆给她说亲。眼见着这一年过了大半,怎么还能拖下去?   苏一自然推脱,说这事儿不急,再等等看。苏天公不甚明白,拿烟锅脑子敲桌角,问她:“到底还等个什么?等到二十,不会有人娶你了!这会儿外头又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跟王爷不清不楚。你再不定下,往后更是说不清了。怎么?你还真打算到王府上伺候人去?你早知道我的心意,可不同意你跟王爷。”   苏一埋头不语,与他分辩能争出什么来?她自顾想了想,想着寻个拖延的法子。这会儿想到了,便抬起头来看苏太公,“我瞧石青师兄最是合适的,旁人也不成。我就等他回来,到时绑了他,给咱家做女婿,再跑便打断他的腿。”   苏太公哼哼一声儿,“你哄我老头子呢?石青这会儿不知道颠哪里去了,还回来?你等他回来,盐都晾馊了!”   “他找不到师伯,自然是要回来的。”苏一装着笃定的样子道:“您瞧他那性子,是能一个人在外飘的么?若不是有师伯,他也飘不了这么些时候。你便瞧着罢,他怎么着也是得回来的。”   苏太公还想驳她,但听着这话却觉得分外顺耳。心里打了打估量,觉得石青回来倒也是可能的。因放苏一一马,对她说:“那便等他三个月,再不回来的,你还给我相亲去。”   苏一暗数日子,三月王爷也该回来了,到时再想法子不迟,自应下口来,“我便听您的。”   这厢说着话,听到门上有人扣铜环,嘴里叫“一一”。这声音也熟,是沈三的。苏一从桌边起来,往院门上去,开了门便瞧见沈曼柔红肿着眼睛,可怜巴巴的一副面容。怀里又抱着包裹,像是离家出走的。   她拉她进院子,一面关门一面问她:“叫人家撵出来了?”   “也不是。”沈曼柔站在她身后,“我自己出来的,那个家再是呆不下去了。”   “怎么呢?”苏一带她进东厢,里头苏太公见她来了,自退出屋来,往正堂里去了。她们女儿家的说话,他一个老头子总不能杵旁边。也难得苏一这会儿还得了个能说体己话的人,他是不管的。这沈家小姐原来是撵过他,但后来瞧着不坏,自也不往心上放。   苏一把沈曼柔领进自己的房间,坐下听她说话。话没多少,不过是把到家后的事情与苏一说了一番。心里气不顺,在那跺脚,“不知发的什么癔症!”   苏一听明白了,瞧着她道:“今日八月初九,你不知道什么日子?秋闱正开始呢,秀才们都考试去了。你家那位不能去,自然心里难受,要拿你出气。”   沈曼柔会意,“我一时没想到这一宗。”罢了又说:“我要跟他和离,却没法子叫他写放妻书。他这会儿把我留在周家,只顾折磨我,算什么呢?我不想再受这些委屈了,早与他和离早好!”   “你也不要那叫旁人看着的面上和气了?”苏一反问她,这原是她往前的心思。这世道女人没有地位,自个儿的命运全数做不得主。在家听爹娘父母的,出嫁听公婆丈夫的。人不让你好过,有千百种法子,你都不能说出什么来。再是许多人觉得叫人休了是为耻辱的,宁受下委屈也不愿做弃妇。也正应了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沈曼柔这会儿心里攒着委屈,觉得怎么也受不下了,自下狠声儿,说:“这会儿我什么都不顾了,离了便是最好的。”   苏一拍拍她的手,“那不着急,这些日子便在我家住下罢。且看他周家的态度,再想法子。横竖这会儿看不到他,离不离也不打紧。拖上些日子,他自个儿没趣,给你一纸休书也未可知呢。只是你可想好了,这一纸休书你可受得起?别拿了回头又后悔,到人家门上哀求,再叫人收回去。”   “这不能够。”沈曼柔吸鼻子,“我想通透了,与一辈子的不痛快比起来,还不如叫人休了好呢。一一你若不嫌弃我的,我跟着你学做首饰罢?也算承你衣钵了,不叫你白得了这门手艺又无人传下去。赶明儿陶家铺子容不下咱们了,咱们也能自个儿开个铺子去。”   “师父这会儿对我可好呢,不能将我撵出铺子去。”苏一对陶师傅这会儿可是放心的,并不担心沈曼柔说的这容不下的话。她正了正面色,“我这手艺是师父教的,便是一辈子在他铺子帮衬,也是应该的。他要不撵我,我也不能忘恩负义,自开家铺子与他做对手。”   沈曼柔捏帕子擦了擦眼角,忽说:“陶老板自是不会撵你,可你也不知道,那陶小老板这会儿正与我那小姑子周安心议婚事呢。因没个准信儿,我就没跟你说。这会儿告诉你知道,你心里有个准备。倘或他们真成了,那铺子迟早得是他陶小老板的,那就是周安心的。”   苏一听了这话愣了愣,她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沈曼柔没说,陶师傅也没提起啊。这突突说起来,一时可接受不了,只问沈曼柔,“你唬我呢吧?”   “我唬你作甚?你明儿到铺子上探探陶老板的口就知道了。”沈曼柔道:“陶小老板这么些日子为周家卖力,真个什么都不图么?你瞧王爷就知道了,没有男人发善心是瞎发的,必定图个什么。若是不图的,也早该收手了,不该撑这么久。”   苏一清清嗓子,想着她竟拿王爷比这事儿,听着真不顺耳。可确也是这么个道理,那陶小祝也不是脑袋真有问题的。如若只是发善心,帮一帮就是了,没有把自个儿全搭进去的道理。到这会子开始议婚,也在情理之中。之于陶师傅为什么没说这事儿,必定是不大同意这门婚事,这会儿僵着呢。   这事儿可有的说了,苏一与沈曼柔一道儿梳洗罢,到床上躺下,还在絮絮叨叨地讲。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在那猜测陶师傅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如果不答应,照陶小祝这性子,他得没了这儿子。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年,又就这一根独苗儿,真能送给人当上门女婿?这事儿说下来,总觉得陶师傅会妥协。   假使陶师傅妥协了,陶小祝回铺子里也是迟早的事儿。即便他愣头青不愿回来,周安心也得在背后给他使足了法子,非叫他回来不可。他们回来了,能有她苏一和沈曼柔的好日子过?想来离开铺子是必然的,只是时间迟早罢了。   这番捋下来,苏一也叹气,只觉得自己命里带灾叫她碰上周家这么一家子。可也没法儿,她不能诅咒人去死不是。便是诅咒了,也没什么效用。诅咒若是有用的,这世上得见天儿地死人。总有人要瞧你不顺,想叫你死的。   这事儿还没敞亮提起来说,苏一和沈曼柔两相揣测这一番也就搁下不说了。自拉了被子睡觉,想着明儿一早到铺子上,探探陶师傅的口风去。   作者有话要说:  趁王爷不在 走走剧情啦~回来再继续撩啦~   -----   何晓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7 20:01:05   青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7 23:39:57   感谢两位宝贝(づ ̄3 ̄)づ╭?~   ☆、妾室   周安良没在意沈曼柔是什么时候出的家门, 原当她无处可去,从来也没将这事搁心上。待出去溜一圈回来,只见屋里狼藉一片, 自己的衣衫鞋袜尽数叫拿剪子铰了,气得直跳脚。可再找人,哪里还找得到, 便在房里气得哼哼直打转。   转了一阵听到院门上有动静,复又打了珠帘子出来, 在身后撂下一阵脆响, 缠起两根打晃。院门上推门的自然是周大娘和周安心, 两人引了挑担子的陶小祝进院子, 把担子直挑去磨房里。陶小祝对周安良不甚欢喜,寻常见着也跟没见一般,自不吱声。搁他想着, 周安良攀附权势没成功,活该落得这般。偏落得这般了还不知悔改, 日日仍做他的甩手掌柜,家里的事一件不见插手。和他那媳妇, 确是一路人。   他挑了担子出来, 与周大娘和周安心招呼一声要走,周大娘跟在他身后,留他下来吃饭,说:“天儿也不早了,吃了再走罢。每日都这么劳烦你, 心里过意不去呢。家里也没什么好的,粗茶淡饭你不要嫌弃才是。”   陶小祝是从来不留在周家吃饭的,这会儿自然还是推过。一来他体谅周家没什么银钱,养活周安良和沈曼柔两个已是疲累,他再日日留饭,必增加他们的负担。二来,他也确实不想多瞧周安良。读了一辈子的书,旁的什么也不能。这会儿前程没了,也不急着找些事做糊口,还让周大娘和周安心这么养着,叫人瞧不顺。   留也留不住,便让他走罢。周大娘要送他,叫周安心拦了一把。她自个儿送陶小祝出院门,又往前送了送,嘴上与他说:“你爹和你娘,还不同意咱们的事么?”   “我娘倒没什么,她是顺我的意的。”陶小祝步子迈得慢,“只是我爹一直不答应,想来都是受了苏一的挑拨。你别担心,这也就是日子早晚的事情,他总会答应的。实在不答应,我便给你家挑一辈子的豆腐,总之不叫你跟大娘饿着就是。”   周安心转头瞧瞧他,嘴上说得好听,“这可使不得,你是你爹娘一手养大的,还传了一门子手艺,怎么能为着咱们丢了去?你若不回去,你家里的铺子谁接去?难道,要给外人么?我不能这么霸着你,那是自私不厚道。倘或你爹就是不同意,你也别为了我生扛。还是你家的家业要紧,我不能耽搁了你。”   陶小祝听这话受用,每回都觉得周安心最是温柔懂事的,越发要给她个安稳,自要逞本事,与她说:“安心妹妹,你且放心罢。这事儿包我身上,绝不叫你受了委屈。等明儿我来给大娘挑了豆腐,就往铺子上去,好歹也要磨得我爹答应。他一日不答应,我就去扰他一日。”   周安心心里高兴,面上却忧忧,“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陶小祝语气松快道:“横竖他都是我爹,他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到底能对我怎么样呢?”   周安心听这话自然高兴,面上却仍是不显,嘴里又劝他孝顺父母之类。明明是说的都是拦头的话,却越发激得陶小祝要把这事办下。生怕他安心妹妹受了委屈,背地里吞黄莲咽苦水不言声儿,只为不给他负担。这不是男人所为,他自是不能如此。   周安心的目的是达到了,还有什么不畅意的?送了陶小祝到白桥上,站在桥头瞧着他走远。秋风灌面,这时节还算不上冷,凉凉爽爽的吹在身上十分叫人舒服。直看着他身影融在夜色里,自己抬手挑开面上发丝,也就折身回去了。   到家入院门,反手关上,脸上自是压不住的欢喜。又往灶房去,瞧着周大娘做饭。搭把手也不晓得,只顾到周安良旁边坐下。周大娘把炒好的小菜往桌上端,问她,“把陶小老板送走了?”   “嗯。”周安心点头,这会儿才起身去拿筷子。一对对地在桌上摆开,又勾了小凳子到桌边坐下,并冲周安良说一声,“吃饭吧。”   周安良自挪了凳子过去桌边,拿了筷子等周大娘盛饭端上来,嘴上问周安心,“你跟那小子的事如何了?我瞧着他不太满意,你非要给他做媳妇,找不着人了么?那小子着实憨,偏又觉得自个儿一等一的精明知事理。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周安心掀眼皮看了他一下,大是不乐意听这话,“我能将他卖了么?”   “我不是说你。”周大娘把盛好的饭搁到周安良面前,他自弯腰吃了一口,又去夹菜,“只是说他这性子不成,糊涂蛋一个,能有什么作为?今儿叫你哄住了,明儿不知又叫别的谁哄住了。”   周安心可不担心这个,自也拿起筷子吃饭,“这可不是哄不哄的事儿,他对我有心,便是别个比不上的。”   有心?这话说出来叫人生笑,周安良嗤笑一声,“我和你嫂子没成婚那会儿没有心?巴不得日日黏在一处,心肺尽数掏给她都愿意。可成亲后怎么样?还不是挡不住柴米油盐的日子蹉跎,这会儿还剩什么?有心不有心,婚后日子好过才是要紧。夫不像夫,妻不像妻,那就过不下去。”   “那是你娶了她那样的,怪不得别人。”周安心驳他的话,“我可跟她不一样。”   这话说下去就是像要呛起来的,周大娘坐到桌边打岔,忽问了句:“安良,你媳妇儿呢?今晚怎么没瞧见?铺子没歇没回来?”   不提回不回来这话他还不生气,这会儿想起来了,自气哼哼道:“您待会儿往我屋里瞧瞧去,看看她都做了什么混账事!将我的衣袍褂衫都铰了稀碎,都在那屋里呢!败家娘们儿,回来有她好受!”   “又怎么了?”周大娘停下手中筷子,“她铰你衣裳作甚?”   “发疯呢。”周安良大是没有好话的,“这会儿也不知往哪里去了,出去了就没回来。”   周安心冷笑,筷子在碗里搅稀饭,“你那媳妇就是欠管教,三从四德的规矩一样不沾边,亏你还能与她过下去。不在家里伺候咱们也就算了,跑人家铺子上卖首饰去。不是给了工钱么?钱呢,哥你瞧见了?咱们可是一文没看见。也就搁你忍得了,搁旁人早吊起来打了。”   周安良也正是这心思,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下不去。倒是周大娘,支支吾吾忽说了句,“她……别是回去沈府了罢?”那可了不得,回娘家告了状他们是要倒霉的。   “这不能够。”周安良却十分放心,“我最知道她的性子,不会拉下脸回娘家的。她虽娇气受不得委屈,但也犟得很。”   周大娘还是不大放心,“那她还能往哪去?”   “苏家。”周安良还未出声,周安心先回了这话,“她这会儿就和那苏一好,臭味相投。”   这话都是揣测,谁真个知道她往哪里去了。周大娘不甚放心,一面吃饭一面仍是劝周安良,“你往苏家那边瞧瞧去,若真在那边就好声好气哄了回来,别叫人看笑话。若不在的,还当往沈家那边去。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态度好些,他们顶多训斥两句,不会有旁的。若因着这事儿与沈家亲上了,倒也是因祸得福了。”   “我不去。”周安良吃饱了撂下筷子,“亲了能怎么样,不亲又能怎么样?他还能给我弄个生员的身份不成?我这会儿是看透了,不爱巴结他们。没得事没成,又显得咱们哈巴狗一般,跌份儿。”   周大娘说他不过,自己到底是心里不安,吃了饭洗了锅碗,终究多披了件褂子往苏家去了。   因沈曼柔来得突然,又是与苏一说了许多话的,便没腾出时间给她另铺一张床去。两人挤在苏一的床上,一里一外,盖两条被子。苏一这会儿不过是将将睡着有一会儿,便又听得门上有敲门声。沈曼柔则睡眠浅,又因着苏太公打呼噜,便半睡半醒地没怎么睡。   她先听到敲门声,轻推了苏一一下,小声说:“外头有人敲门,要去瞧瞧么?”   苏一困得很,抬手揉了揉眼睛,嘴里碎叨,“这么晚谁来敲门,没眼色,扰人好眠。”   心里不大情愿,却仍是披上衣服往院门上开门去。沈曼柔不是家主,自起来坐在床上,等着苏一回来再睡。等了一阵,哪知苏一将她婆婆周大娘带进了屋里。借着窗外月色,瞧见她鬓边有些银白。她心里抵触,往床里挪了挪身子。   周大娘见了她却甚是高兴,往她床边去,“曼柔,随娘回家去吧。是安良不懂事,与你吵嘴,你甭与他计较。”   沈曼柔把头低下去,看也不看她,“你走吧,我不回去。你若有心,帮着我劝劝你儿子。给我一直休书,放我走人,咱们两相不欠。做不成交好,也不必做仇人。往后街面上瞧见了,只当生人罢了。”   周大娘听了这话大惊,往床沿儿上坐了,“孩子啊,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妇道人家,叫人休了是多丢脸的事?你要休书,往后可要后悔的。这会儿便别闹了,随娘回家去。我替你数落安良,叫他给你赔不是。”   沈曼柔把头转向里边儿,“你别哄我了,也别哄你自个儿了。你家那两个,哪个是听你话的?若听你话,这会儿也不该你来找我回去。”   这话说得周大娘哑口,偏她还是想劝了沈曼柔回去,只当她是跟周安良赌气。苏一在旁边架不住困意,打发周大娘走人,“才刚跟您说的,叫您说上两句话。若是人不跟您走,您也别赖着。这会儿天不早了,咱们要歇下。您也回去吧,睡阵子还得起来做豆腐不是?周安良和周安心都不搭您的手,您可顾念自己罢。”   苏一打发人不留面子,周大娘再是要留也不能。直叫她关到了院门外,杵了一阵,自去了。   苏一回来躺去床上,眼皮子打架,打了两个哈欠也就睡着了。沈曼柔在她旁边,又羡慕起她的睡眠来。芜杂环境里长大的,不娇气。搁哪都能吃,搁哪都能睡。天塌了,当被子盖着。她强迫自己合眼往下睡,至了后半夜终也睡着了一阵。   次日就着公鸡打鸣的声音起床,梳洗罢了有王府上的小厮来送饭。这会儿白昼缩短,微微有些披星戴月的意思。原王府上送的饭是两人份,这会儿苏一便少吃了一些,分了沈曼柔一半。她不愿意吃,要到南大街上买去,挡不住苏一不爱跟她啰嗦,也就吃了。   吃罢饭跟着马车去铺子上,一切顺遂。苏一坐在马车上打哈欠,遮着手一个接一个。原昨晚与沈曼柔说闲话就说得较晚,又叫周大娘上门打扰了一气,自然困得紧。而沈曼柔虽没睡多少时候,却是精神得很,也瞧不出半分哀怨的样子。   苏一抽衣襟下掖着的帕子擦哈欠带出来的眼泪,与她说闲话,“你若真下定了决心要离,他周安良又不放人,没有法子,便找你爹娘去。往前他们是不乐意要这亲家,与你生分。可这会儿你算是回头了,他们不会不管你。就与他们说明了,是要和离,不是要仗着他们在婆家拿地位。你爹但凡派些个人到周家门上,这事儿也就成了。而且没有后顾,他周安良不敢找你后章儿。这事上你若指望我,真指望不上。我是你什么人?能上门给你讨公道么?”   自然是不能的,沈曼柔明白这道理,却也仍是摇头,“我不回去,便这么捱着吧,总有结果的一天。”   苏一没料到她也是犟性子,问她为什么呢,“横竖都是你亲爹亲娘,还有什么好拉不下脸的?”   沈曼柔把脸转向一边,“他们都巴望着我过得差,巴望我和离了灰溜溜回去。我在陶家铺子卖首饰,他们不知道?便是不知道我与周家内里关系处得极差,单瞧着我抛头露面,可有一点心疼女儿的意思?”   人说旁观者清,实则旁观者不理会当事人的心情罢了。许多事情应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因苏一并不做过多干涉。她能帮沈曼柔的也不多,不过是给她个地方住着,早起晚睡梳洗的几桶清水罢了。再有的,周家人若上门生烦,她能帮她挡一挡。   两人搁下这话不提,自到铺子上洒扫开始干活。一日之计在于晨,听着绿桂皮的脆鸣,睡得再是不好也得打起精神来了。   铺子上若没生意,沈曼柔便落闲,只坐去苏一小桌边瞧她打首饰。她看了这么数几个月下来,对这事儿也不烦腻。她说要跟苏一学手艺,承她的衣钵的话,倒也不假。又说昨晚两人说了要探陶师傅口风来着,但这会儿瞧着他优哉游哉地吃早茶,话便一时也不知从哪里问起,也就暂时掖着罢了。   还没掖多少时候呢,陶小祝来了。这是他家的铺子,他又是打小长在这铺子里,自然不拘着,只管到交椅上坐下。也不知来干什么的,只是坐着不走,打直了眼瞧铺子门前三两过去的人群。   倒是陶师傅先耐不住,拍高几冲他吼:“滚犊子!这店面子没你的位置,别在这里穷晃悠!”   陶小祝不气不恼,姿势目光不变,幽幽道:“我也不稀罕这铺子,只要你一句话。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不去你这道儿,我怎么娶人家?”   苏一和沈曼柔听出来了,陶小祝这是来铺子里缠陶师傅应婚事的。口风也不必探了,这事儿不明摆着么——陶师傅不同意,陶小祝讨嫌来了。   苏一只管埋头打首饰,拉长了耳朵听交椅上两人说话。沈曼柔也识趣,抿唇埋头瞧她手下的料子,并不出声。这事儿直来直去地说,与她们没关系。不过就是担心陶小祝娶了周安心,再入了这铺子,那时就有关系了。谁也瞧不下她那张脸去,不必她挤兑,也是要离了铺子的。   陶师傅这会儿是没好脸的,他从来也没瞧得上周家那两兄妹过。大的如今落到这步田地是活该的,小的满面的算计能是什么好鸟?他要是把那周安心给应下了,不知家里是不是得翻个天儿。却也气人,陶小祝猪油蒙了心,偏他娘对周安心也赞不绝口,只气得他一个人跳脚。   陶小祝的意思么,你不答应,我就日日来铺子里杵着,非杵到你答应不可。暗下里又伙同周安心讨好他娘,撺掇他娘给陶师傅吹枕边风。这事儿没完没了,叫陶师傅一个头两个大。   苏一和沈曼柔都瞧得出陶师傅被陶小祝烦得几乎要炸毛,然她们管不上这些事,只能看着罢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们能说什么?陶师傅瞧得也比她们明白,不必旁人多说什么。他心里自有考量,但能不能架住陶小祝这么磨,就不可得知了。   一些日子下来,苏一和沈曼柔也看得腻了,觉得架不住。偏沈曼柔嘴上也把不住门了,趁晌午饭间,陶小祝不在铺子上,便在饭桌上跟陶师傅说了,“不如叫他娶了吧,好歹让他自己体验一番,也不必旁人多说了。我早前那会儿就是,若不是体验了一遭,哪里知道其后的苦处。小老板还是男儿家,亏不了什么。到时明白了,休了再娶便是了。您若担心这铺子,不叫他们碰就是。”   这话虽实诚,但总归有顾虑。苏一伸手去盛汤,“不叫碰就不碰了么?那丫头的心眼,什么事都估不准。可倘若真娶了,她就是陶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能胳膊肘往外拐?便是再会算计的,也不该把自家的银钱算计给别家去。”   然陶师傅怎么想,她们摸不清。他不说话,只顾吃饭。吃罢了干活,眉心蹙个大疙瘩。这么蹙了几日,忽一日早上背手哼着小曲儿上了铺子。拎了绿桂皮出来晒太阳,又是添食又是加水,一派好心情的模样。   苏一和沈曼柔下马车的时候瞧见了,自问他,“遇着什么喜事了?”   “能有什么喜事哟……”陶师傅捏一粒手心里的小米往鸟笼里送,并不说什么事。然过阵子苏一和沈曼柔就发现了,今儿陶小祝没来。这就稀奇了,也甚是明了了,应是陶小祝与周安心的婚事有了结果。且看陶师傅的样子,这结果应是颇顺他心意的。   苏一耐不住性子,央求他说来听听,“师哥怎么就罢手了?”   “他那驴性子,能罢手么?”陶师傅一面吃早茶一面说,这会儿也不掖着了,只道:“顺他的心意也顺我的心意,我出五十两银子给周家,买她家闺女做小祝的姨太太。婚嫁六礼一概没有,自也不是明媒正娶。她若是应,自个儿签个契子打上包裹来我家伺候,这事儿就成。若是不应,就是说破大天来,我也不会答应这事儿。我们陶家好歹也算得上像样的人家,不能拿她家那样的闺女做儿媳。”   苏一和沈曼柔俱愣了愣,互交个眼神。心里头并齐想着,这么狠厉的法子,怕也就是陶师傅想得出了。人家好好的一闺女,怎么就能甘愿签个契子到他家做姨太太?一辈子没名没分,活个什么劲儿呢?倘或陶师傅再给陶小祝娶一房厉害的大娘子,那她这姨太太也坐不安稳。   沈曼柔又看向陶师傅,说:“安心最是要脸要面的,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叫人瞧得起。活得精巧精致有派头,那才好呢。这会儿要把她打成妾室,她能答应么?”   陶师傅搁下茶杯掸掸袍子,往桌边去,“我也觉得不能,知难而退最好。”   苏一却笑笑,无意打趣了一句,“这可说不准,兴许人就吃上咱师哥这人了呢?正妻也好妾室也罢,人都赖上了。再是你们想不到的,人来个卧薪尝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如山如水宝贝的地雷(づ ̄3 ̄)づ╭?~   ☆、入门   街边柳细, 凝黄染细斑的柳叶儿扫过周安心的耳畔,荡过去又扫回来。她满眼眶里充斥着委屈和心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又抽出袖子里的帕子俯面擦了下眼泪。   陶小祝今一早没往陶家铺子上去,担下豆腐就引了她到侧边柳树下说话。难得他爹松了口,总是要来与她商量一番的。可过完他爹的话, 再瞧周安心现在这副模样,他又后悔了, 觉得不该拿买她做妾室这事来与她商量。这事儿不管搁哪个女孩身上, 都会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人家好好的良家女子, 为什么要收你家几十两银子卖给你家做妾室?   他又要去宽慰她, 还未及出声,周安心便晃着身子转了身,往周大娘的豆腐摊那边去了。她作出这副模样, 自然是叫陶小祝知道,这事儿颇不拿人当人看了。姨太太是什么, 猪狗一般,家里养不起了还能拿去卖了呢。她心里有气, 怪陶师傅下三滥, 可面上却不能说什么,只得做着这般委屈的样子罢了,看着就叫陶小祝心疼紧张的。   陶小祝也再拉不开脸与她说这事儿,跟了她到摊子边,只默声守着。他心里想着, 难为陶师傅松下这口,他不能直愣愣打回去,逼他再让步。倘或惹毛了,咬了死口,这事儿更没得商量了。可眼下周安心也生气,怎么办呢,便先哄着她罢。好歹等她冷静下来,他们一块儿再商量这事。   而自打陶小祝说了这事后,周安心便不大搭理他,带着一副委屈心寒的表情。怨怪是瞧不出的,太多了招人烦腻。她暗忖,女孩子一旦奔着怨妇的路子上去了,迟早得在男人心里跌几分位置。她嫂子不就是么,这会儿有什么好的了局?哄男人不会么?这事儿说起来简单。   晚间到了家,周安心便把陶小祝说的这事儿与周大娘和周安良说了一番。嘴上怨怪陶师傅不道义,这跟逼良为娼有多大区别?周大娘头一个反对,说:“这事儿万万使不得,咱们好好的人家,也没沦到要卖闺女。便是辛苦些,娘也承望你体面嫁出去。拿五十两银子,打包裹上他家伺候去,什么道理?”   周安良也气愤,“不过是有个手艺营生,家里富裕些,就能这么拿捏人,什么玩意儿?!”说罢气哼哼一阵,又说:“便是咱家要卖闺女的,也没有卖给他那样人家的道理!大户人家多得是,当官封爵的,咱也进得去伺候,哪里就轮得到他家!”脸真大!   “哥你别放屁!”周安心一直埋头吃饭,听周安良说要卖她的话,出声嗤了一声。嗤完又埋头吃饭,不做言语。她先时听到这话时自然与他们的反应是一样的,觉得陶家欺人太甚。可这缓了一整日,瞧着陶小祝在她旁边小心伺候的模样,心里又起了别的想法。   这想法倒也实际,不过是想借着这事儿再增加陶小祝心里对她的亏欠,越发觉得要对她好弥补她。倘或抓死了陶小祝一颗心,先往陶家做妾去也没什么。以她的心思手段,还怕扶正没望么?陶师傅这会儿拿捏她,等她在陶家立住了脚,也有他好受。   周大娘和周安良看她不作声,也不知她想什么,甚是着急,且问她:“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周安心这会儿又抬起头来,“且先看小老板的态度,他若是非我不娶的,一门心思只在我身上,这事儿也未为不可。横竖他拿我做正经姑娘,当着正妻对待。还有他娘,也不见多反对,常夸我懂事贤惠。也就是他爹,不知揣的什么心思,非从中作梗。先过去了,依着本分行事,您再瞧我手段。”   周大娘听她竟是想给陶小祝做姨太太的,大是不明白,嗔道:“你有什么手段,再有手段能压得过人家老子去?一家之主,也不是白做的。你只要过去了,就是一家可使可唤的奴才,伺候人的事都是你的。你是什么性子,能受下这委屈?从小到大又是我惯着长大的,叫你做过一钱事没有?这会儿要去给人当丫鬟使,你怎么想的?!”   周安心却从容,“娘您也知道我的性子,就该知道我不会受人委屈。”   周大娘还是不依这话,“你说不受委屈就不受了?这是什么世道,正经媳妇娶上了门还要孝顺公婆,洗衣做饭,伺候相公呢!你这会儿去做个姨太太,你不受委屈谁受?!这会儿那陶老板又是瞧你眼不顺的,能给你好日子过才是稀奇呢!等明儿小老板有了大娘子,又是个拿捏你的人。”   这话说起来絮叨,没完没了。周安心给周大娘吃颗定心丸,“您瞧着便是了。”话外的意思是您也别管了。   周大娘么,从来也没管得住她这两个孩子什么。这事上想硬气一回,也不能了。周安良这会儿也对他妹妹放心,添补一句,“我瞧着安心有考量,她说没问题,必是没问题。咱也别掺和了,没得给她添乱。”   好嘛,这事儿便随她了。周大娘这个当娘的行为虚设,只管卖豆腐给他们花钱就是,旁的也不该多插嘴。她也习惯了,不理会她就不理会吧,丢老脸就丢老脸吧,横竖他家也没什么好叫人称道的了。便稀里糊涂活着罢,还有什么想头呢。她这两个孩子叫惯坏了,主意大,心思多,她也管不了。   而周安心自打下这主意后,也没当即就给了陶小祝阳光灿烂的脸。她仍是拿捏恰好的度忧愁着,眸子里染着轻微的委屈,像是拼命压着的。几日下来,陶小祝内心饱受折磨,觉得是自个儿叫周安心受了这天大的羞辱和委屈。偏她不吵不闹什么都不说,实在抓得他满心里难受。想着他但凡本事大些的,也不能叫她因自己受这些。   扛不住了,他在豆腐摊边跺脚起来,说“我找我爹说理去”,叫周安心伸手又拽了胳膊。她这会儿才将将开口,抿唇松开他的手臂,说的是,“别为着我跟你爹闹脾气,伤了一家子的和气,那是我的罪过。我心里受不下这事,总要给我些日子消化。”   陶小祝好容易见她开了口,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一番,拉了她到一边儿说话。先是摆出自己没用叫她受委屈的态度来,后又说:“那你这会儿怎么想呢?你若实在不能委屈的,我仍找我爹说理去。他若是仍不同意,我赘到你家做上门女婿。他不怕丢这脸面,我也不怕!”   周安心仍是摇头,“我说了你不必为着我跟你爹闹将起来,我想了这么些日子,也明白了些。这事儿确实叫人委屈,可终归要看你的意思。”   陶小祝在她嘴里听出了松口的意思,忙也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今儿还不知道?但凡我爹不是这么犟性的,早娶你过门了。这会儿他不松口,咱们总不好私奔。你若信我,便委屈一时。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不能叫你白受了。等到了我家,总有法子叫我爹满意。那时再提扶正的事儿,也就水到渠成了。眼下委屈了你的事,赶明儿我有了能耐,都得加倍偿给你。”   这心迹剖白得还不够明了深情么?周安心满脸感动地问他,“真的么?”   “我若扯谎,叫我天打五雷轰!”陶小祝伸手指立起誓来。   周安心这下满意了,拉了他去周大娘那边儿。她决定要跟着陶小祝走了,只那五十两银子却不要,说的是,“我不图这个,你我心里明白就是。”   陶小祝大为触动,只当自己今生捡着宝一般。得一心上人如此,夫复何求呢?   周大娘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话要说的,最后也不过拉了陶小祝的手道:“大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安心以后就托付给你了。她在家没受过什么委屈,你多顾念她,别叫她到了你家没日子过。她是为着你才委屈做房姨太太,否则怎么也不会这么轻贱自个儿。”   陶小祝明白,又跟周大娘保证了一气,“我爹若是非叫安心签个契子不可,那契子也我自己收着,您尽管放心。安心去了我家,我照应她,必不叫她受了委屈。若有空,我仍来给您担豆腐。”   周大娘本来心上有许多顾虑,这会儿瞧陶小祝这般,也便安下了心。单看着陶小祝这态度,她闺女确实没选错人。只要她本分,陶小祝应不会叫她受委屈的。那便应下了,放了他们回去收拾收拾,再往陶家去认门住下,也算了了这事儿了。以后怎样,但看她闺女的造化。   陶小祝与周大娘辞了别,带着周安心回去收拾东西。打了两个包裹,带的都是些寻常必用的。碰上周安良,少不得又要受这“大舅子”的训叨,听下那些话来,也就带着周安心走了。一路上两人面上喜意浓浓,腿着往陶家去。   陶家毕竟富裕些,两进的院子。游廊垂花门齐备,前院待客,院中摆些苍松盆景。过了垂花门入内院,自是往陶太太的正房去。没有正经的婚嫁之礼,原是敬茶也不能的,好在陶太太中意她,也就受下这心意了。既是进了家门,少不得要提点她,“小祝往后就交给你服侍了,尽心些。我瞧你温柔懂事,迟早是能叫老爷欢喜的。”   周安心应下,又去与陶太太捏肩捏腿。这会儿,自然是最叫人喜欢的模样。   等陶师傅晚上歇铺子到家,却是十足惊了一下。心里念叨起苏一乌鸦嘴来,竟真叫她说中了。这种常人不能忍的事,她周安信真个就把委屈自己咽了,笑脸温温地进了他家的家门。原只当她会算计,这会儿瞧下来,可真是心思比海深,有点让他也心里竖起毛来了。这样的女子,他家陶小祝便是搭上两辈子也受不起。   可怎么办呢,这会儿总不能再出尔反尔撵了人去。他在太师椅上落座,自不接周安心那假情假意的茶水,原她的身份也不配敬茶。陶师傅只在心里无限琢磨,想着周安心被逼着叫卖了身来给他家做姨太太,这会儿还能这般温柔地敬顺他,可见心思可怕。用苏一的话,她是卧薪尝胆来了。   陶师傅不理会周安心,撂她个难堪,只管问陶小祝,“契子呢?”   契子还没签呢,陶小祝本想着头日进门好好巴结他爹一番,便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毕竟周家也不要那五十两银子。可他爹偏这么较真儿,弄得人面子上挂不住。他欲打圆场,可陶师傅不理他,只要笔墨和绢帛,当场便拟了张卖身契,叫周安心签字画押。   这是明摆着羞辱人的,可这憋屈气又不得不受下,难道这会儿再拿了包裹走人?陶小祝要发作,倒叫满眼噙泪的周安心拉了一把。她吸吸鼻子,可怜兮兮地去签契子,又按上墨水拇指印。   陶师傅一面看她签契子,一面又看向陶太太,叫她,“拿五十两银子来。”   陶太太虽也觉得陶师傅太难为这女孩子了,欺负得人脸面全无,受尽委屈。可她也不能不听陶师傅的话,只得往里间去拿银子。等银子拿过来,周安心也已经把签好的契子送去了陶师傅手里。   陶师傅瞧了一遍,没什么问题,自叠了往袖袋里揣,然后把那包银子丢到她脚边,“自己去倒座房收拾铺张床住下。”又对陶太太说:“以后也不必太累着自己,有什么事吩咐下去就是。”说下话觉得饿了,只顾从太师椅上起来,“吃饭吧,累一天了。”   陶太太去灶房里盛饭布桌,陶师傅随她过去。屋里留下周安心和陶小祝,还有那包五十两银子,显得极为讽刺。这一天是受了大屈辱了,周安心也不去捡那银子,一扭身跑出了上房。倒座房是坐南朝北的那座,寻常不是给客人来住就是给下人奴才住的,她能跑哪去,只得往那里去罢了。   陶小祝压压气,也是没法儿,只得弯腰捡上银子,跟着周安心去倒座房里。周安心伏在床沿上嘤嘤哭,他也只能安慰。一家之主不是他,他再是耍狠也翻不了天去。他安慰什么呢,只说:“你再忍忍,他去铺子上也就不管家里的事儿了。我娘是中意你的,自不会为难你。等过阵子他觉出你的好来,也便不会如此了。”   周安心委屈是真委屈,但心里更多的其实是怨毒。她这会儿哭成这副模样,有那么点真情实感,然多是哭给陶小祝看的。她伏在床沿儿上哭了一气,忽直起身来,往他怀里靠了,抽噎说:“他对我怎么样我都不说什么的,毕竟他是你爹,我该受他拿捏。只要你对我好,也就够了。”   陶小祝想,他怎么能不对她好呢。瞧她这个样子,往后便是把心肝都给她也不觉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出来走亲戚了,所以字数有点少。但我把平板和蓝牙键盘带出来了,希望晚上能给大家炸个二更吧,平板码字不溜啊。   路过的汤圆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9 18:49:59   missLi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7-03-19 19:20:10   Δ?μητρ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19 22:07:10   如山如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0 13:39:32   谢谢扔雷的宝贝 爱你们啦!!   ☆、出师   陶小祝在倒座房安慰周安心一气, 便听得陶太太叫他吃饭。他扶了周安心起来,要拉了一块儿到灶房里吃饭去。周安心却十分知趣,只送他到门上, “你去吃吧,你瞧老爷的样子,就知道我不能上桌了。眼下我受些委屈没什么要紧, 你别与老爷太太生分。”   陶小祝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揣着满腹里的心疼自个儿往灶房里吃饭去了。口齿间没有滋味, 嚼菜如嚼蜡, 又忍不住嘀咕, 说什么, “爹你欺人太甚了些,到底人家怎么你了?”、“她不过是个女孩儿家,生长在周家已是不幸, 这会儿到我家还要受这般屈辱。”、“早知道,我赘到周家罢了, 也不必瞧您这般对安心撂脸子打压。”……   陶师傅听不下这话,“啪”一声拍下筷子来, “我是欺人太甚, 也没叫你巴巴带着人回来。你是有多大的本事,叫一姑娘家不要名分跟着?有脑子也该好好想想!我倒是巴不得你赘到周家去,只当白养了你。谁知你又把她带回来,还怪别人不给脸面。”   陶小祝还要再说什么,叫陶太太打岔截了话, 说他不该这么没大没小,“这做人家媳妇的也少不得要受委屈,媳妇熬成婆,那是要经历苦酸的。你爹确实严苛了些,可到底也是她自己想好了要做你妾室的。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想你娘刚嫁给你爹那会儿,也没少受人拿捏。”   陶小祝气闷闷,埋头吃饭。吃罢了饭也不闲着,自舀了一碗又拿空碟装些咸菜剩菜要端去给周安心吃。刚要端走,又叫陶师傅一声呵下了,叫他搁下,说:“你只管叫她过来吃,吃完收拾干净。你若是买个丫头回来供着的,明儿我就打发了她。”   陶小祝没敢生扛,愣是把手里的碗碟放下了。带着憋屈气要去找周安心的,却瞧见她已经到了门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可不就是个受人欺负的小媳妇。她给陶师傅陶太太施礼,自进来收拾碗碟,也不提那吃饭的事。陶师傅随她如何,起身回正房去。   陶太太呢,好容易家里有了个供使唤的,自然不客气。便是正经儿媳,她也要拿婆婆架子的,况周安心还只是个花钱买来的。那契子一签,谁也不能再拿她当正经人来看。陶太太原来瞧周安心中意,也是觉得她温柔懂事孝顺能伺候好家里。她不做陶师傅那故意刁难叫她难堪的事儿,内心里念着仁善做不出来。但该她周安心做的,是一件儿也不能逃了的。正是陶师傅那话,她们花钱买了人,可不是搁家里供着的。她若好呢,自有扶正的希望。若是不好,保不齐往后是个什么收场。   因陶太太交代她两句,都是让她放宽心的话,却也不忘吩咐她,“待会儿收拾罢了,添些水到灶里烧上,兑得冷热刚好,给我和老爷送去。”   听着周安心应声“是”,陶太太便出灶房往正房去了。她这会儿算是能清闲一下了,觉得并不坏。   陶师傅这会儿正在炕上抽烟锅脑子,他平常不大吃,也就晚上回家偶或吸搭上几口。见着陶太太进来,嘴鼻间徐徐吐出口青烟来,说:“你可瞧见了,你儿子怎么护着她。之前与她家担豆腐,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就瞧着她甚好?”   陶太太往他对面坐去,“头先小祝说的是瞧不下她家困苦,又因着她嫂子在咱们铺子上帮闲,我也便没说什么。后来哪知瞧上眼了,要娶。带了姑娘去法清寺叫我瞧过,大是乖巧会应承人的,瞧着不错,我便中意。哪知你便从中阻拦,弄得她这般。于咱们是没什么,可那姑娘受委屈是真真儿的。依小祝的心思,自然瞧不下去。这种事都是这样的,你越阻挠,她们越情比金坚。倘或一朝撒手不管了,由着他们相处,再浓的情愫也叫这柴米油盐的日子磨没了。有什么好生气较真的呢,她要留下就留下,但看她表现罢了。”   陶太太这话说得不错,也是她这么宽心的缘由。然陶师傅揪的却不是陶小祝一门心思只管放在周安心身上,便又问陶太太一句,“你瞧那丫头,心思重也不重?”   陶太太笑,“她才多大,能有多重的心思?依我看,就是与咱们小祝两相投缘,要做夫妻。没想到碰上了恶公公,委屈将就,做了个妾。人家已是这般了,咱们就别再叫她难堪。好歹入了门,能使唤就先使唤着。你向来心思多,好好的人都能叫你揣摩出八分坏来,也不见得不是想多了。”   “要是想多了也便好了,就怕不是。”陶师傅搁下手里的烟锅脑子,“一一与她最是相熟的,就没说过她一句好来。我也是惯常瞧人不会瞧错了的,这回应也没错。小祝便是叫你这样教的,死脑筋一个。”   说说又怎么奚落起她的脑筋来了,陶太太不高兴,“养不教父之过,你一天天地忙生意,什么时候管过?这会儿是瓜是瓢都没法儿,你可也别再说儿子叫我教傻了的话。眼下他就是这样,也倒不回去了,不能叫你再重教一遍。”   陶师傅不与她争辩这个,都是无益的废话。且说周安心,只问她,“我早先拿卖身这事儿说与她听,不过是想叫她知难而退。可怎么样?她竟笑眯眯上门来了?你便是拿大脚趾想一想,她这是什么行为?我那般对她,搁谁身上谁不会怨怪?你想这女孩子,心思多深。这么说,你听懂没?小祝是叫猪油蒙了心,死也要娶她过门。她与你没什么相干,你放公正了想,觉得怎么样?!”   陶太太默声一阵,真在心里调个位置想了想。暗想着,若是谁这么对她,她必是要往心里记的,怎么都不会还往人面前杵。图什么呢,弄得自己一点脸面没有。好歹也是良民,正经嫁娶是不为难的,为何要上门给人做妾去?还要受人这种脸色。   她微微叹气两声,“我也不知了,横竖这会儿人家进了门,就寻常待着吧。咱们便瞧着,她是有什么旁的心思,还是就为着咱小祝。都可瞧见的,撑能撑多久?若不是一门心思只为着咱们小祝的,咱把了契子放她走就是。”   陶师傅瞥瞥她,“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叫人哄懵了头。”   这话刚说下,外头周安心端了洗漱的水来,叫门候着。话是不能说了,只得让她进来。洗漱是不需她服侍的,因搁下铜盆便让她出去了。陶师傅和陶太太梳洗罢了,自泼了水去,往床上歇着去了。   陶太太也没立即就睡,心里细细想着陶师傅的话,心里开始敲鼓点。但凡是个人都得有脾气,如果这个人叫人那般下脸地对待还是没有一星脾气,那就有些问题了。既觉出了有问题,便多留意些罢了。   +++   八月未央,但熬过三十,也就入了九月。秋意渐浓,到处都显出寂寥森森的感觉来。   苏一数着日子,想着王爷应是到京城了。但之于在京城哪里,做些什么,她就想不出了。她不知京城有多少个城门,不知南北东西几座拱桥,更不知那碧瓦皇宫坐在哪个方位。分离最是叫人焦灼的,巴不得他明儿就在眼前出现,日日做梦也要梦到。   这一日醒来记日子,已是九月初五。清晨鸡鸣如初,都还是那个腔调。像她们这种人,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市井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恋两三人,得其一白首,生娃两三,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苏一不知王爷那厢什么境况,只每日间惦记着。沈曼柔这一个月仍住在她家里,周大娘上了几回门也没能将她请回去。周安良是不来的,到底是拉不下这脸来。对自己媳妇服个软没什么,可见着苏家人总归脸上挂不住。但沈曼柔问他要一纸休书,他也不给。日子便就这么捱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早起梳洗,吃罢早饭照旧作伴去铺子上。赶马车的小厮早与她们混了个透熟,时常便是一边赶车一边与苏一和沈曼柔说话。说的也都是闲话,说王府上的奴才,谁家生娃了,谁个叫撵了,谁是怎么到王府上,亮家底一般,尽数说了个遍。   到了铺子上,也是机械地开始重复这一日的活计。但今儿与别日又有不同,陶师傅脸色不大好看。苏一盒沈曼柔都瞧出来了,自问他一句,“怎么了?”   心里有事,早茶吃得都没甚心思,陶师傅与她两个说:“叫一一说中了,周家丫头签了契子已经在咱家了。”   苏一和沈曼柔听了都愕然,免不了要同情陶师傅一把。苏一把洒扫的工具往后头收,又听着他絮絮叨叨把昨日的事情给讲了。原来拖了一个月,只当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哪知这会儿她又上门了。这一个月的的功夫不知干什么去了,也是稀奇。   陶师傅道:“有什么稀奇,定是在你师哥面前儿卖乖去了。”   苏一吸了口气,和沈曼柔坐去桌边上。虽说诧异,但这事儿终究是也说不准是好是坏,如果能让陶小祝吃教训损失又不大的,自然是好。可如果周安心仍是不好缠,连陶师傅也压不住,便不好了。然好不好,都与她们没直接关系。   苏一往桌子前拖了拖小杌子,“您怎么想的?就您这些日子给她的难堪,够她记一辈子的。这会儿您又挡她道儿,心里不知盘算什么呢。她连卖身做妾的事都做得出来,定然有不小的心思。您小心罢,她胃口可大呢。当初为了瞒住沈三房子不是她家的,再借沈三的手把房子占下,她就去我爷爷房里翻过房契。只是房契被我拿来了,她没翻到罢了。眼下她图什么呢,想来也只能是您这铺子。”   陶师傅坐在交椅上拍椅把儿,“一一你对她甚是了解,你给我出个法子。”   “我能有什么法子?”苏一笑笑,“不过大约知道,您这铺子在一日,她就能委曲求全一日。哄得师哥向着她,家业迟早是她的,她有拿架子的一天。若您这铺子不在了,吃喝也紧手紧脚起来,您看她还守不守着师哥。她这人想哄人的时候把你哄到天上,不想哄的时候就一脚踩泥里了。若真有什么法子,必不是压着拿捏她,叫她日日不顺心,她想忍自是能忍下的。她就得穷供着,好的东西一样给不上,偏给足她面子,让她翘尾巴。也要不了几日,她自个儿就得现出原形来。”   陶师傅拍椅把儿的动作慢下来,思想片刻,“就为着她一个丫头片子,咱费这些心思?我把铺子歇了,再穷供着她,陪她做戏?这了不得了,把她当个人物待了。咱也不过日子了,全数陪她过家家。”   苏一仍笑,“我不过这么一说,还不随师父您的意思。您若觉得自个儿是能一辈子压住她的,师哥也不会一直糊涂下去,那便这么着就是了。横竖这会儿她不敢怎么样,只能伏低作小。以后的日子就说不准了,到时且再看不迟。”   陶师傅从椅子上起来,往桌边去。要坐下不坐下,忽又看向沈曼柔,“沈三你说说呢?”   沈曼柔想了想,“这么算计的法子,确实太抬举她了些,原不值得。但这事儿不是关系小老板么,如果真叫赖上了,等你们压不住时现出嘴脸来,恐就迟了。那时她拿捏你们,有你们的气受。今儿她受的,自当成倍还给您的。再叫她占了铺子,谁知会不会往她娘家贴补去。您别忘了,她还有个要养活的哥哥。我就不算了,迟早是要与她哥哥和离的。一一说这法子确实像过家家,也得叫铺子损失不少收益,但瞧着是能的。当她无利可图时,还能赖着么?那时若你们给契子,巴不得要拿了走人的罢?不管别人信不信她对小老板的感情,我是不信的。”   陶师傅弯腰扶腿往杌子上坐,细细思量起这事儿来。苏一这会儿抬眼看沈曼柔,笑着对她说:“这些日子长进不少,要刮目相看了。”   沈曼柔推她肩膀一下,“近墨者黑么。”   苏一挑眉,“难道不是近朱者赤?”   沈曼柔又瞪她,“总说自己读书少,不识几个字,没见你哪句话是接不上的。”   余下就是胡扯打趣了,没有正经的话说。只陶师傅一个人在一旁思索周安心那事,只计较这丫头值不值他歇铺子诈她一诈。如果不诈,就这么在他家潜着,迟早要作妖。但不知她能作出什么妖来,心下里便有些犹豫。   苏一和沈曼柔都不再生劝他,随他决定罢了。这事儿掺合多了,得惹一身臊,没什么好处。他若是决定关铺子的,她们搁家呆着就是。若是不关,还与往日一样,自不会有什么变化。但看着周安心在陶家能不能作出妖来,瞧热闹一般。   就这事,陶师傅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出来。直又想了七八日,便是日日见着陶小祝对周安心百般庇护。哪怕陶太太多吩咐些事与周安心做,陶小祝都能上手抢去。再有,陶小祝对他二老越发不亲近不体贴起来。虽没忤逆不孝,到底是比不得从前了,一日不如一日。陶师傅自然啐骂陶小祝,说他是脑子混账的,恨不能一棍子打出家去。可自己就生养了这么个东西,也真狠不下心来。   如此,他就想定了,苏一说的那法子非试不可,到底要把周家这丫头的嘴脸试出来才算甘心。因五更天梆子一响,就从家里出了门,到铺子上早茶也不吃,只顾叮叮当当打首饰。   等苏一和沈曼柔上了铺子,头也不抬与两个说:“铺子不待客了,沈三你便帮着咱们送送首饰吧。一一帮我的手,把还未做的单子尽数赶出来。越早越好,我得回家陪她们做戏去。这日子是不能安稳了,索性一乱到底,也没什么要紧。亏亏不了,饿饿不死,不怕关上个一年半载。便是从头再来,也值当。我便也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一番。”   苏一和沈曼柔听了一阵讶异,想着陶师傅这莫不是受刺激,而后又听他说:“铺子关之前我把你们的工钱结了,往下就不能照顾上了。一一你算是出师了,若跟旁人干活去,我也不拦着。这手艺不算咱一家,但凡是金银铺都是一样的。你随意找个去,给自己攒嫁妆。等我这铺子再开时,你瞧瞧还想不想回来。想回来的,加工钱自还留你干活。”   这话都说下了,瞧着是想好了。为他家那根独苗儿陶小祝,陶师傅这是豁出去了。苏一和沈曼柔也不废话,自帮他赶活儿。做出首饰来,便依着单子上的名姓家址给人送去。多是几件攒到一处,仍是借着王府上的马车各处奔走,一件件送下去。她只送了两日,也算走下了大半个渭州城。   再往下送时,却碰上了沈府大奶奶的单子。这就犹豫了,不想往沈家门上去。可又想着不好把这首饰压下来,到时再叫苏一和陶师傅送。两人打首饰已是疲累,应是要体谅他们的。她自顾在马车里琢磨,不知沈家什么时候上门定的首饰,怎么她不知道。想来不知是哪个空档儿,陶师傅接下的。既已在她手里了,那就送去罢。旁的不必多想,只当是件差事。   这番到了沈府门上,从马车下来便瞧见朱红大门。这里虽不是她长大的地方,到底是家了。原来他们是在京城的,只因她爹得了渭州太守一职,才阖家搬来了这处。但她的叔伯祖父母是没有搬来的,这宅子里住着的,也就是她一家。   她微颔首往门上去,说了来意。虽已是很遮掩的法子,仍是叫门上的小厮瞧出了她是家里的三小姐。往前见着要行礼的,这会儿见着她这副穷酸模样,哪里还行得下去。不过是客气待着,一路引了到二门上,放她往内院里去了。她熟悉沈家的宅院,便是不要丫鬟牵引也找得到大奶奶的院子。   沈曼柔自找了过去,入得院子见了沈大奶奶。先是依着民妇的身份给她行了行礼,便直接把首饰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说:“铺子上依着您的要求刚做出来的,您瞧瞧吧,可还顺意?如果没什么问题的,劳烦您将余下的银子结了,我好回去交代。”   沈大奶奶这会儿是有孕在身,挺着个大肚子,掀眼睑瞧了瞧她,“你是三妹妹吧?”   沈曼柔颔首,心道她不过从府上走了七个月的时间,能变化多大,就认不出了?她不应这话,只道:“大奶奶还是看首饰吧。”   首饰她看了,却不说好与不好,合上锦盒冲她招手,“过来近前叫我看看。”   沈曼柔自打在周家过得不顺意之后,就一直抵触沈家,自然不愿意过去,她只道:“民妇怕污了大奶奶的地界,便在这边站着吧。您若是瞧着满意,还把银子给了罢。”   这副模样,那沈大奶奶也不好叫她再过去了。自让丫鬟往里间拿银子去,嘴上又说:“你这会儿怎么变成这样了?都说有情饮水饱,难道你不是么?想想你以前在家里的样子,哪里受过一星委屈。便是咱们外姓来的,也得顺着你这个小姑子。娇气得不得了的姑娘,这会儿怎么抛头露面做这些事轻贱自己呢?你若是没钱,应当家里说来,谁还能给你为难不是?便是太太不给,我也要给的。”   沈曼柔埋头不理会她,知道她说话恶心自己呢。以前她在府上就骄横,与她这嫂子处得可不好。便是她娘惯着她的,最后不也是直冲她摇头么?在她败完手里的一百两金子和所有嫁妆后,她娘也不爱理她了。这整个府上,尽数是看她笑话的。谁真个担心她,应是没有的。她自己作下的祸,自己受着罢了。   沈大奶奶见她不说话,接了丫鬟从里间拿出来的银子,又絮絮叨叨道:“老爷在任上,太太在家呢,你既来了,便去瞧瞧她。她是生你的气,但终究是你亲娘。你便服个软,没有化解不了的矛盾。太太但凡给你搭把手,你也不必在那金银铺里讨生活。谁都知道你是沈家的三小姐,叫咱们也不敢出门了,受人点指。太太也说了,你若是尝到了苦处,在周家再过不下去的,离了还是咱们沈家人。”   沈曼柔还是不说话,也是与她这嫂子无话可说。她这会儿心眼足了些,句句话都能听出后音儿来。她也知道如果她离了周家,通透了心思,沈家还是接受她回来的。可她又拿什么脸回来呢?回来日日听人背后嚼舌根子笑话她么?她娘终有老去死去的一天,指望她这大嫂子养她一辈子?人不愿意,她也不自在,得时时给她脸子看。   她不回沈大奶奶的话,接下银子道了声“谢大奶奶”,也便辞过去了。心里惦记她娘,绕着道儿到她院前,透过栅格花窗往里偷偷瞧一阵。见着陶夫人在院里修剪菊花,目光转过来,正是要碰上的,她一缩脑袋,转身急急去了。心里想着,这会儿便算她不孝吧,等她平了自己身上所有事,再堂堂正正回来。   沈夫人在院里放下剪刀来,目光盯在窗上,恍惚着说了句:“我好像瞧见了三丫头。”   丫鬟接她的话,“您是太想三姑娘了,眼里生虚。太太若是想见她,叫大爷去接她回来就是。横竖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难道真一辈子不来往?您瞧着三姑娘日日在外头受苦,真的不心疼么?”   “心疼有什么用?”沈夫人将目光收回来,拨了拨身前的□□,“以前不心疼她?时时惯着都怕她过得不顺意,怎么样呢,落了这般处境。先时不叫她成亲,她偏要成。后来不知嘱咐了多少,要把手里的银子守住了,结果仍是败了个干净。我心疼她,可她不心疼自个儿。要受这罪,便叫她受下去。等她受足了,自己回来便是。咱们帮衬她,她越发醒不过脑儿来,都拿去贴了周家,能有什么用?”   丫鬟收她面前的剪刀,“您知道姑娘在受罪,日日在人家铺子里帮忙。您也知道她性子犟,打小心性就高,有了难处不回来说,便是与周家一刀两断,怕也不会回来。眼下婆家的日子不好过,娘家再一直把她往外推,这种苦处最是难咽的。怕她心里生了结,以后想解也解不开了。您等她自个儿回来,怕是等不到呢。”   沈夫人拨花瓣的手顿了顿,金丝护甲从小指上掉了下来,戳进花盆松泥里。   那厢沈曼柔离了沈府,自上马车回铺子里。有做好的首饰便送出去,没有就歇着。又听陶师傅说,他怎么日日回家说铺子上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要开不下去了的。都是唬人的话,先时说了没人信,说多了自个儿都信了。   等积压的首饰做完,铺子便真就要关了。苏一在王府送来的饭基础上又买了好些个吃食,布了满满一桌子,打了上好的竹叶青。吃完这顿该别过了,她也算正经出师了。   以后,该自己走道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贝如山如水 太爱你啦!   ☆、打嘴   吃罢这顿饭, 苏一冲陶师傅行了一拜三叩之礼。打今儿起,能自己收徒弟,能自谋出路去, 不必将自己全身整辈地栽在陶家的铺子里。然这些不是苏一要这般郑重拜别的原因,只不过是与陶师傅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眼见着要离开了, 心下里总有些不舍。   又说这会儿计较出师不出师的话,其实陶师傅当初收苏一的时候没拿她的投师帖。原也没打算教她多少东西, 只承苏太公的面子给个糊口的差事。这事儿本不适合女孩儿家来做, 当她做个打杂的每月给些工钱, 已是大仁善。可便是如此, 也叫她学成了,实属难得。因出师不出师的不必兴师动众,这般私下里办了就是。   也是酒足饭饱, 陶师傅受了她的礼,又把苏一平时日日用的整套工具拿出来, 找四方黑布包上,往她手里送, “给你留个念想, 往后不知怎么样,咱们师徒若是有缘的,还当在一处。但倘或你命好,去了王府,成了人上之人, 也莫忘了师父。瞧见了,咱自当行礼,你能叫出名姓来咱就知足了,算没白相处一场。”   苏一接下那黑布小包裹,有些怏怏,这样的分别最是叫人难受的。她隔着黑布摸了摸里头的铜锤石錾等,抬起头来看陶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把您忘了那是大逆不道。您铺子开了,到时合适的,我还过来。便是寻常逢年过节,我也要给您送礼去呢。”   陶师傅拍拍她的肩,又看向沈曼柔去。她才刚在铺子里干了五六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难为处得还算不错。原当她娇气,哪知后来做什么都有模有样,从来也没叫过累,富贵人家小姐身上的娇蛮气,尽数是没有的。   他说:“也没有什么好给你留念想的,把绿桂皮给你吧。你们这种人寻常没就喜欢养些花草鸟雀,你拎了去给你作伴。好生伺候它,赶明儿铺子再开时它还活着,你再给我送来。”说着把鸟笼拎过来,放下翠布罩子,往沈曼柔手里送。   沈曼柔接下来,看着那鸟笼吸吸鼻子,忽说:“陶老板,要不咱不关了吧……怪舍不得的……”   陶师傅忽故作松闲地笑了一下,“你别招我,我好容易下了这决心来。”又说:“嘿,你瞧一一都跟没事人似的,你还矫情上了。你也别伤感,回去好好把自己的事儿理清楚。不想跟人过了,好声好气说去,好歹叫人把放妻书写了。”   沈曼柔点头,应了声“嗯”。   陶师傅絮絮叨叨交代罢了,苏一和沈曼柔又反过来与他也说了不少,不过都是有关周安心的。说什么不必太费神,但给她些面子叫她自己翘尾巴就成。之于她在陶家看不到希望,能做出些什么,她们就猜不到了。   话说了许多,大是告别时候才有的样子。这会儿要走了,抬脚出铺子,一步两回头。沈曼柔手里的绿桂皮在笼子里跳跃,撞得笼子晃来晃去。等铺子上落了锁,嘎噔一声响,有关这铺子的生活点滴,就都埋到过去了。以后回头想,便是段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时光。   苏一和沈曼柔看着陶师傅背手沿街远去,原先高大的背影这会儿在这样阳光姣好的午后也尽显苍凉。袍摆边有卷黄柳叶,一圈圈在打转。天气凉了,碧空白云石板道。街柳四下扫黄叶,正是伤春秋最恰当的时节。   苏一和沈曼柔往马车上去,听着马车轱辘声往家回,不说什么。赶车的小厮在前头絮叨,问苏一和沈曼柔,“今儿怎么过了晌午就歇铺子?”   苏一吸了口气,“往后都歇了。”说罢又扬了扬声儿,“你把咱们送到家,也撵着车回王府吧。眼下咱们是用不上马车了,日日都得在家呆着。还有你跟韩总管说,饭也不必送了。咱们往后都要闲在家里,不必再让他们伺候饭食,自己就能做。”   那赶车的小厮可定不下这事儿来,只道:“我给您传话去,但成不成还得瞧韩总管的意思。若是不成的,姑娘就自个儿去跟他说。”   这就麻烦了,不成还得她往王府上再找韩肃。索性这事儿就这一天一道儿办了吧,便让那小厮赶车往王府上去。到王府上直接找了韩肃,说明了来意,叫他跟王府的管家说一声,把饭菜都停了。   就这么些日子没见,铺子都关了?这会儿来找他也不是让他帮忙,而是叫他停掉府上饭菜的,实在突然。然事情是要问清楚的,否则王爷回来问起来,没法交代,因韩肃先问了她,“好好的铺子怎么关了?”   这话与旁人说起来就没有实话了,免得传出去生祸,因苏一拿与陶师傅和沈曼柔约定好的说辞道:“您也知道的,铺子上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自打王爷不去后,上门的客人寥寥。这么两三月下来,哪里还能见着活的客人?生熬不下去了,自然就关了。”   韩肃细细看了看苏一的眉眼,到底没说什么,只道:“那姑娘往后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苏一叹口气,“先在家呆上些日子,再看吧。如果我师父他重开铺子,我便还过去帮忙。如果不开,那就再想别的法子,横竖是饿不死的。”   韩肃问:“还给旁人干活去?”   苏一想了想,“真到了那一步,也未为不可。这么些年学了门手艺,总不能浪费了。给人干活也拿工钱,不亏什么。”   韩肃听罢点下头来,又问了些有关饭食的事。听苏一说“往后没事了自己能做的,王府上的都吃腻了,想换换口味”也便没做强求,应下她这话就是。放她们去了,自去找林管家吩咐下去。王爷走前将苏姑娘的事都交在韩肃手上,林管家领命照做,下去吩咐,没旁的话。   苏一和沈曼柔出王府来,便依着大路绕了一段回家。眼下是没什么事了,做什么都可慢悠悠的。路上说些往后怎么办的话,一时想不出路子来,瞎说罢了。到家苏太公不在,应是出去晃悠了。他一个人在家无趣,寻常也都是找他的老伙计去。   苏一开门进院子,领了沈曼柔进屋。沈曼柔自在苏家住下后,住的就是西厢较小的那间。周家住时搭的锅灶仍都留着,三间屋除了落上灰尘没变大样子。沈曼柔住进去是洒扫了一番的,倒也不算怎么委屈了她。她自然也不觉委屈,人家能给她白住房子已是大恩德。   她在苏一房里坐了不两刻,就回去自己房里翻摸了一阵,又回来。手里拿着个荷包,往苏一怀里塞,“这是我这些日子赚的钱,你知道的,没有多少。你不嫌弃就收下,叫我心里踏实些。”   苏一笑笑,“你有什么不踏实的?钱就不用了,你在我家也没花什么钱。”   “你就收下吧。”沈曼柔态度坚持,“你不收下我也不好意思住下去了,这钱本来就不够,所以希望你不要嫌弃。以前是吃王府上的,往后都得咱们自己买菜做饭吃,我尽量学些搭你的手,你不要嫌弃我将我撵了去就是。还有,我要跟你学手艺呢,往后就跟着你了。”   苏一听她这么说,也就把那荷包收下了。难为她这会儿会算这些个,不白占人的。她是没有钱,攒的这些尽数给她了,也算是份心意吧。然苏一看的也不是这个,只是觉得与沈曼柔相处得来,这会儿做个伴也是极好的,自不会撵了她走。她说要学手艺,她也一百个愿意教她。能有个女孩子与她一道干这个,也不孤单不是?况女孩子家在一处说些衣裳首饰的话,也是极为说得来,不像与陶师傅他们合不上审美。   陶家铺子要关的事苏太公早就从苏一嘴里知道些,今儿苏一和沈曼柔回来了,他也不意外。晚间一桌上吃饭,只说:“我瞧着这些东西不像是王府上的。”   苏一端着碗拿着筷子,“自然不是,这是我和沈三做的。以后可没王府上的东西吃了,您就凑合吧。咱们终究是平头百姓,不能一直占人王府的便宜。”   苏太公自然知道这道理,只是觉得这饭菜真个与人家那不能比啊。以前没吃过好东西那会儿,也不觉苏一平常做的饭菜难吃,这会儿可真就骗不了自己的舌头和胃了。但终归他也是贫苦日子过下来的,并不会挑剔出来。就连沈三那种娇小姐,不都没说什么么?   沈曼柔是不能说好吃不好吃的话了,有的吃不错了。她也依着自己往前说的话,凡事都给苏一搭把手,从旁看着学着。针线活计是不必学的,她打小就练,女红做得甚好。因也帮着苏一一起,赶制冬衣。等天气冷下来,刚好能穿。或再得了空,也跟着苏一学打首饰。   苏一怕搁下就生了,时常也要练的,教她也是顺道儿。出去街上又置办了套工具,路过陶家铺子前,发现铺子已转租旁人了,现下开的是绸缎铺。如此,越发是没了想头。   家里没有炉具焊具这些,苏一便只能带着沈曼柔做些手上的活。要么是打胎器,要么是作錾刻。手上材料有限,能做的东西不多。錾刻是在金面上做的,苏一说起那金子,埋头生笑,跟沈曼柔说:“这还是当初咱讹你的那一两百嫁妆。”   沈曼柔听罢脸上红了红,抬手敲她肩一下,“可别提以前的事了,怪臊得慌。眼下瞧着,这钱给你们一点儿不坏。若是当时我带走的,得尽数落他周家的嘴里。你瞧瞧,我现在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是换季,都没添新衣裳。这会儿穿的,还都是以前的呢。”   “知足吧。”苏一抬眼瞧她,“再是旧的也是丝绸锦缎,跟我比比呢?”   沈曼柔也不比了,这会儿跟谁都不爱比,自己过自己日子,比个什么劲儿?然想到过日子,心里总还是有些想法的,觉得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家呆着。一来无田地可种,二来没有赚钱的营生,不是坐吃山空么?她想了想,与苏一说:“陶老板的铺子不知还开不开了,开也不知要等多久。我早前跟你说过的,你自己单开铺子,我给你当伙计,你觉得如何呢?凭你现在的手艺,自己开个铺子应付得来。”   应付得来是应付得来,可开个铺子哪那么容易。何处进那些奇珍异宝的料子,哪里租店面子,器具一概不知从哪里弄去,怎么开呢?陶师傅那是家传下的,全有来路,一个行当里干了近百年的,自然顺手。让她突突开个铺子,那可不是说笑的,也不是嘴巴一动就能成的。   沈曼柔抿了抿唇,也觉出了这事没嘴上说的那般容易。那怎么办,总不能真这么捱日子。她住苏一的吃苏一搭,再给不上钱,很快就没脸再呆着了。她又想了想,说:“我那宅子的契子不是在你手里么?便抵给你了,你若是用得上,卖了拿钱就是。”   苏一听出了她话后的意思,自然与她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别想那么多了。你若不值我留,也不必你开口,直接就撵了去了。给再多的钱,也不给你碰我家一块瓦檐儿。我可不看人情面子,你是知道的。是以,你便放宽了心吧,不必日日思虑这个。”   她说不思虑就不思虑了?还是要想的。只一时想不出好的法儿来,便先这么捱着。   苏太公呢,也不急苏一不再赚钱这一宗。照他们手里现有的金子,普普通通吃一辈子是不成问题的。他吃不了这么多,剩下的给苏一做嫁妆。也难得她这会儿闲下来,就让她先闲着吧。人这一辈子,不能只到老来才得场闲,那时却也做不得什么了。   三个人在饭桌上吃饭,苏太公说的便是,“你俩多出去走走去,也学富贵人家的样子,逛逛园子逛逛街,非得在家闷着么?没有钱,我给你!”说着从腰包里抠出锭金子来,拍到苏一面前,又看向沈曼柔,“沈三,你是大户人家出生的,最会摆饬。你也多带咱一一见见世面,多教她些打扮的法子。女孩儿家一辈子,不漂漂亮亮的怎么成?我是不懂这些,将她养成这样,嫁人也难。你就多费心些,带她去逛逛胭脂水粉铺子,也把她打扮得像个姑娘。再有那些擦粉描眉的事,你都教教她。”   沈曼柔听着这话高兴,自然应下,“我都照您说的,给一一打扮。”   苏一抬手扶额,听他俩说完了,才掀了掀手掌外沿儿,看向苏太公,“您就这么嫌弃我?”   “我倒是不嫌弃你。”苏太公戳戳盘子里的青菜,“说实话,我挺嫌弃这饭菜的……”   苏一听罢又把额头到眼盖上了,又听苏太公说:“想我的小石青儿啊,不知他这会儿在哪了,还回来不回来。”提到回来不回来这话,自然想起苏一之前与他说的话,三月为限,时间已过大半了,因又道:“他要不回来啊,一一你赶紧着相亲去。”   听得这话,苏一又把另一只手盖到脸上,整个盖住了。   沈曼柔嘴角呷着笑,只顾看苏太公挤兑苏一。听着那石青不知是谁,便问了句:“小石青儿是谁呀?”   提起这人来话可就多了,苏太公看向沈曼柔,把石青之样貌堂堂做饭手艺超群又踏实又肯干尽数说了一遍,言辞间尽是满意,说罢了又道:“他若是回来,就得赘给一一做夫婿。”   沈曼柔看向苏一,心道原来她还不止王爷一个呢,这儿还有人等着赘给她做夫婿。苏一不管她瞧的什么,清了清嗓子只顾吃饭。几口刨下了要走,叫苏太公慢些吃。她私想着石青师兄肯定是不会回来的,她放心得很。之前那话就是哄苏太公的,撑到王爷回来再说。他惦记着,大概也是白惦记。   苏太公见她起身不吃了,自己也搁下筷子,说要出去遛弯消食。沈曼柔自己又自顾吃了一阵,嘴上嘀咕苏一做的饭菜,“虽与正经厨子比不上,但很厉害的呀,我还不会做呢。”便又吃了一阵。   吃罢了饭自收拾碗碟给洗了,才去里间找苏一。苏一正坐在桌边做冬衣,捏着细针拉紧针脚,头也不抬道:“吃饱了?”   “嗯。”沈曼柔应声,去笸箩里拿自己做一半的针线。袖口上绣淡青的柳叶儿,跟苏一说闲话,问她,“太公说的石青,那般好的一个人,与你有故事么?”   苏一险些没喷笑出来,但也不在这背地里黑她那石青师兄,只道:“可没什么故事,就是师伯可怜他不想再带着他到处漂泊,便要留给我家做女婿。我爷爷甚是满意,险些就定下了。哪知他看师伯走了,怎么也放心不下,也悄没声走了。说是找他师父去,天下之大,够他找上三年五载的。”   “那怎么还说他要回来的话呢?”沈曼柔疑问。   苏一把针尖儿放在头皮上擦了擦,“说给你知道你也别说,那是我哄我爷爷呢。让他眼下安心,不逼我出去相人。相人这事忒痛苦,我不过出去相了一次,就遇上个泼皮,叫我打了。那媒婆也生气,说再也不给我说亲事了。我还生气呢,怎么不给我说些靠谱的?”   沈曼柔发笑,“你真是到哪都不吃亏。”   苏一也笑,“还得亏我爷爷,教了这身本事。”   “那是太公疼你,你也该心疼太公。”沈曼柔忽化身絮叨老婆婆,“他年事已高,还有多少人可活的?眼下也就不能放心你的亲事,你若成不了亲,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你这会儿是等着王爷回来了,等回来又怎么样呢?还等么?”   苏一搁下手里的针线,“早前是你说叫我试上一试,也不后悔了。这会儿怎么又这么说,可见是没主心骨的。”   沈曼柔抻了抻自己绣的柳叶儿,“那时是为你想呢,这会儿我又为太公想了。”说罢这话又觉得自己打击苏一士气,忙扯了别的话来说,“太公叫咱们逛水粉铺子去,去不去?去的话,我教你买东西,回来再教你画眉涂脸。”   苏一这会儿不太有这心思,去也使得不去也使得,因说:“再等两日,咱们把冬衣冬鞋做好了再去。别穿的都没齐全,只顾瞎玩。”说罢又问沈曼柔,“我就这么着不好看么?还非得涂脂抹粉的才能叫人娶了?那你说,王爷会不会喜欢我涂脂抹粉的样子?”   沈曼柔抬起头来,伸手到苏一脸边,忽顽皮地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脸,笑道:“瞧这皮子嫩的,你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苏一看她打趣自己,脸上一红,下头踢了她一脚。她把腿往回收收,仍是自顾发笑,“什么妆面配什么衣裳,搭好了才好看呢,也不是瞎涂的。你瞧着那人涂脂抹粉地甚为难看,那便是没化好了。凤冠大衣长摆的,你素着一张脸能撑得起来么?”   苏一听懂了,却又说:“那罢了,等明儿真的吃喝不愁了,我再倒饬这个。每天没事干,专听你说衣裳妆面首饰的事。这会儿你瞧我这样子,怎么也是不需涂脂抹粉的,怪难看。”   沈曼柔还打趣她,“那就等你进了王府的。”说罢又叫她踢了一脚,难为她这会儿放激灵了,知道躲了,便也只叫苏一踢到了裙面。   这般打打闹闹地在房里做针线,小半日过得也快。累了放下针线来抻抻腰身,松闲了又继续拾到手上来做。眼见着纸糊的两页窗外染了些暮色,这一天也就快过了。   苏一把手里的东西放回笸箩里,打算起来烧晚饭。再是不比王府东西好吃,也比不上石青师兄的手艺,饭还是要照吃照做的。她拿饭盆舀上半碗米,到外头准备打水淘米。沈曼柔跟着她打下手,这会儿就帮她打水了。却是木桶刚撂进井底,忽听得门上有人敲门。   能敲门的自然不是苏太公,苏一念叨一句“别是周家的人”,自端了饭盆去开门。拉开一页门扇来,打眼瞧见外头站着的是白衣裹体,锦缎束发的石青师兄。她兀自发怔,就听石青师兄在外头说:“师妹,我回来了。我想了想,还得给你家做女婿。”   ☆、误会   认为他妥妥不会回来的时候, 偏又回来了。所以,这是被打脸了,苏一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眼见着石青说了话要抬脚进院子, 左手上有饭盆腾不出,她只好曲腿一脚把他蹬了出去。继而右手猛一把合上门扇,插上门闩, 动作狠重得险些没把门给关个稀巴烂。再回身以背压在门板上,一脸惊愕难消。   沈曼柔瞧出她状态不对, 拎了大半桶的清水上来, 一面收绳子一面看向她问:“怎么了?是谁个?”瞧着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必然不是周家人。她在周家人面前怂不起来, 这会儿不知是谁。便把人一脚踢了出去,还把人关在门外。   苏一目光悠悠转向她,“大白天的, 活见鬼了。”   说罢话又转身趴在门缝间往外看,那人确实是她师兄, 不是她自个儿发癔症了。她又挠头,抓得发髻也松了几分。不过今儿才在饭桌上念叨起他, 原当他不会回来了, 她还得意一番呢。结果倒好,他来个曹操不能提,一提就到这一出。   沈曼柔看她鬼鬼叨叨的,也是好奇,在井边搁下木桶也来门缝间往外探望。只见着一个样貌风流的白衣男子正从地上爬起来, 掸了掸身上的尘泥。掸罢了站直身子,直冲院门上,扯着嗓子道:“师妹,我是你王师兄啊,叫王石青,是你爷爷的徒孙,你不认识我啦?”   沈曼柔一听王石青,知道这是谁了,原就是今儿个苏太公和苏一说的那个,要赘给苏一做夫婿的。透过这门缝间瞧着,苏太公说的相貌堂堂倒也不是假话。只是他这会儿回来,可就给苏一添了难处。她觉得这事儿可乐,便笑将起来,说:“你不放他进来么?那可是太公认准的孙女婿。”   苏一知道她在打趣她呢,抬手抵了她一下,“你出去把他撵走,就说他找错人家了。告诉他苏家搬走了,让他别处找去。要是待会儿叫爷爷回来看见了,这事儿便没完没了了。”   沈曼柔直起身子来,“你当他傻子呢?刚才都瞧见你了,也叫师妹了,还能信我的话不成?”   “那怎么办?”苏一有些着急,也直起身子来,“他早不回来迟不回来,偏这会儿回来,不是坏我的事么?虽说是我先拿他挡枪不厚道,但也……”   下头的话没说完,她就瞧见了那个白衣飘飘的人已经上了她家墙头。沈曼柔也瞧见了,与苏一并齐的目光瞧向西南墙角上。石青蹲着身子,看着苏一说了句:“师妹,我下来了啊?”   苏一气个仰倒,把饭盆塞去沈曼柔手里一个箭步冲到墙角下,掐腰指着他道:“你下来试试,看我能不能打断你的腿。”   石青犹豫一下……选择呆在了墙头上……   沈曼柔在后面看热闹,暗压了笑在嘴角。多久没瞧见过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了,大约打小就很少瞧见。两人间没什么生分,都撒开了性子祸祸对方。便是闹得鸡飞狗跳,也不像是动真气的。   她往苏一旁边去,小声对她说:“你不让他下来,待会儿太公回来瞧见了,必定是没完没了了。瞧他这样,怕是撵不走。你不如趁这会子有时间,赶紧跟他打声招呼,也好帮你再把事情圆下去。”   苏一是碰上了他就不爱动脑子,这会儿听沈曼柔这么说,才反应过来。硬的是不成了,待会儿他与苏太公一气,要与她成亲,那推也推不掉了。因她收起凶悍的表情,端了个笑脸,冲石青招手,“师哥,有话下来说。”   她这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弄得石青更不敢下来了,怕叫她打成个猪头。苏一看他不识趣,脚下踢到个石块,弯腰捡起来一把就冲他扔了过去。他反应迅速,旋身一跳,落在院子里。看着苏一又往后急急退了两步,开口就说:“师妹饶我这一遭,我这回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苏一去到他面前,拽了他的衣袖子往东厢灶房里去。石青不知她什么用意,只不过一会就抬手挡一下脸,怕她冷不丁打上来。他这师妹他是见识过的,打人不是一般的疼。   苏一看他犯怂,不耐烦地扇了扇他的手,正了面色与他说话,“你若想留下来,就得照我说的去做。我爷爷待会儿就要回来了,我与你长话短说,你可记住了,别露了馅。不管我爷爷说什么,我说什么,你都得咬死口,说不想赘到我家,明白没?”   石青想了想,“不入赘也能留下?”   苏一点点头,“入赘可就留不下了。”   石青可没想明白她这话里的道理,再要问时,听得外头传来苏太公的声音,“一一,我回来了。”   苏一又正了正神色,后退退一步,冲石青道:“出去淘米做饭吧。”   他石青没什么其他本事,也就打架起哄烧饭种田尚使得上力。难为他这师妹一点不与他生分,仍是说威吓就威吓说打就打,做做饭有什么,能留下就好了。他应了声往外头去,正与苏太公撞了正脸儿。   苏太公先是一怔,缓过神的时候一把上去拉住他的手,两眼放光道:“是小石青儿吧?”   石青也是一副见着亲人的表情,应道:“师爷爷,是我,我又回来了。这回回来,就再也不走了。上回是我的不是,偷偷走了也没跟您打声招呼。”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苏太公握着他的手往屋里牵,牵到桌边小杌上坐下,问他:“你师父呢?可找见了?”   石青摇摇头,“这么几个月,我走了好些地方,也没找着。不知他往哪里去了,打听了一路也无人见过。我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想着您应该还是会收留我的,所以就回来了。这一回回来,我自当尽心尽力服侍您,再也不会偷偷走,您且放一百二十颗心。”   苏太公听他这么说可不是放心么,心里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说。但见着沈曼柔淘了米从院子里进来,他便把做饭这事儿先说在了头里,叫石青去替沈曼柔的手,说:“你的手艺好些,师爷爷等着你这一口等好些日子了。难为你回来,便麻烦些给咱们烧烧饭。”   石青自去接下沈曼柔手里的饭盆,开始烧饭炒饭。沈曼柔退到一边儿,只在小杌上坐着。原都是与她无关的男人,心里拦道防备线,也是该避就避着。苏一无所谓这些个,在那侧给石青打下手,剥蒜择菜拉风箱之类。   沈曼柔在旁瞧着石青做饭那股子麻利劲,也是心生讶异。原当这些都只有女人才会做,却没想过真有男人会这些个。而那围起围裙切菜翻锅的姿势模样,却也并不难看,倒是别有一般叫人心生温暖的味道。她看着石青的背影,略呆了呆,叫苏太公一句话才惊得回了神。   苏太公说:“瞧咱们石青,是不是样样儿都好?”   沈曼柔忙点头附和,“确实难得,这世上怕难找出第二个。”   “配得过咱们一一吧?”苏太公又说,满心里还打着让石青入赘的算盘。   沈曼柔习惯性附和,“配得过。”   苏太公越发瞧着满意,自个儿在那说:“模样儿好,给我生个小曾孙,也得是个俊俏小儿郎。做饭手艺好,我和一一这辈子饿不着。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大是能带咱一一过好日子的。”   他俩说话声音不大,但苏一和石青也不是听不见。苏一在灶后一面拉风箱,一副威严满面的模样盯视石青,意思让他不要多想。才刚与他交代过的话,虽只有几句,但也别给忘了。   石青怕她,只管做饭,哪里还敢出声。把饭做好了,一一布上桌去,叫苏太公吃饭。他不认识沈曼柔,自又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苏一从灶后过来,往小杌子上坐,“你叫她沈三就是。”   旁的不多说了,石青也便不问。四人四桌边坐下吃饭,一时无话。倒也不为别的,只为这饭菜确实做得好。寻常菜色能做出旁人做不出的好味道来,确实是手艺好了。就是沈曼柔,也将每一个菜都尝了一遍,最后跟石青说了一句,“很好吃呢。”   石青竟有些腼腆起来,笑了笑,“好吃就多吃点。”   苏太公瞧着沈曼柔这话说得石青高兴,心道苏一想人家作夫婿这会儿却是个呆子。他清了清嗓子,对石青说:“早前你师父走前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么?”   石青想了想,“哪一桩?”他师父说的话也不算少了。   苏太公便开门见山了,说:“商量着让你赘到咱苏家的事,你忘了不成?难为我家一一一门心思守着你回来,谁个来说亲事都不去相,尽数推了,说只瞧你顺心顺眼,一定等你回来才算甘心。你怎么样呢?这会儿是什么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自己撒的谎,哭着也得往下圆。   今天就酱吧,有点疲劳,家里又有亲戚来,正好我休息一下,明天尽量让王爷上线!【看我真诚的大眼睛   我去包饺子了^_^   如山如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2 08:15:09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2 18:24:35   如山如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3 02:46:27   cksd52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3 08:59:45   感谢宝贝们的地雷 鞠躬   ☆、回来   石青本来的想法就是回来入赘的, 好留在苏家安稳过日子,顺道儿的,也等他师父飘累了回来找他。听到苏太公这话, 他头先便想到了这一宗,又看苏太公仍这么看重他,还说他师妹一门心思等他回来的话, 大是要答应的,忙道:“师爷爷和师妹这么有心, 那我也……”   苏一瞧着他这状态就是不对, 八成把刚才她交代的那没头没尾的话给忘记了。脚下使力猛踢了他一脚, 叫他话噎在半道儿, 继而眼神带毒钩子剜了他一眼。   石青饭噎在喉咙间,不知该说什么话,瞧着这事儿好像不简单。苏太公看他话说一半, 不知什么原因,把目光转向他, “怎么不说了?我说的话你不信,你便亲自问问你师妹, 她是不是在等你回来。”说罢瞧向苏一, “你跟石青儿说,你等了他多少时候?”   苏一埋头吃饭,那哄人的话说出来都是打自己的脸啊。她开始语气上含糊,囫囵道:“爷爷,这种话我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好说的出口呢。”   虽是敷衍, 但也是默认的意思。苏太公满意,又瞧向石青,“你瞧瞧,是不是这回事儿?”   石青脑子发懵,咽下喉咙里噎的饭。照这会儿说的,确实是这么个事儿。可为什么,他又觉得不是这么个事儿呢?问题出在哪里,他一时想不明白,只管看苏一去。瞧着她眼里仍是威吓之意,伴着她刚才私下跟自己交代不管她和苏太公说什么,他都得咬死口不愿入赘的话又想了一番,因语气试探道:“那我也不能同意……?”   句尾带着疑问,但瞧见苏一给他递了个赞许的眼神,也就确定下来了。他心里松了口气,看向苏太公,正经道:“师爷爷,我这会儿不能答应入赘的话呢。”   苏太公听这话可就不高兴了,停了停手中的筷子,“怎么呢?你又答应给别家入赘了?”   他的语气虽正经八百,还带着些不悦,但还是叫沈曼柔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倒也不为别的,就为苏太公这话说得这石青好像见人就要给人做上门女婿一般。笑完就觉得失礼,忙多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招呼一声“我吃饱了”,匆匆下桌往里间苏一的房里去了。   她到里间拿起笸箩里的针线,耳朵还是竖得尖尖的,听外头三个说话。   苏太公自然还是不高兴的,仍问石青,“你到底是为的什么不想赘给咱家了?”   石青也很委屈,照他自己的心意是愿意的。跟谁过日子不是过,跟师妹过日子也使得,但师妹好像不乐意要他呢。但面儿上又说是认准了他的,那这到底什么意思呢?他也是一面吃饭一面琢磨,琢磨些门道出来,想着依他师妹的意思,应是希望他来拒绝这婚事,因又道:“我瞧不上师妹。”   沈曼柔在屋里一边做针线一边偷笑,苏一却在饭桌上黑了半张脸。不过念在他这会儿难得脑子灵光了一次,来陪她演这个戏,也就不怪他了。苏太公脸也黑了一点,扬起两条眉毛往石青面前伸伸头,“我家一一哪里配你不上?你又是哪里瞧不上我家一一?”   石青打吱唔,“她脾气坏……打人疼……我……不敢要。”   这可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虽然他并不是十分在意,成亲了在一处叫她打打其实没什么。可要说她哪里不好,大约也就说得出这个。苏太公也瞧见过苏一打他的情形,手下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直打得他哇哇叫。其实以石青的本事,不是打不过苏一,不过不还手罢了。原以为他乐意受着呢,这会儿看来也是有微词的。   苏一在旁边满意地吃饭,忽叫苏太公一拍她身前的桌面吓了一跳,一块肉滑进喉咙里,险些给噎死。好容易咽下去了,咽得满眼眼泪,问苏太公,“爷爷您干什么呢?”   苏太公厉声道:“可改改吧!连石青也不敢要你呢!”   苏一复又埋下头去,“我省得,我慢慢改就是了。”   这么说苏太公也还算满意,压了压心里的气又转向石青,“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你暂且留下,瞧着你师妹性子变好了,就与师爷爷说。师爷爷不做那抢人做孙女婿的事儿,好歹都得等了你同意。”   这话说下便可捱日子了,只要石青不日不同意,这事儿就一日没谱。再者石青日日都在家门上,苏太公也就不会再念叨着让苏一相亲去。因石青满意,苏太公满意,苏一也满意。这三方满意的法子,自就这么定下了。   好容易说定下了,苏一怕苏太公再提起什么话来,又要絮叨,忙把碗里剩下不多的饭扒拉完,往屋里找沈曼柔去了。这会儿做饭洗碗的事儿不需她们插手,正好落得清闲,安心做冬衣打首饰。   沈曼柔这会儿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见苏一进来在桌边坐下,自小声说了句,“你这师兄挺有意思,要了也未为不可。正如太公说的那般,横竖都不会叫你饿着的。也能搭你的手做许多家事,最好不过。”   苏一吊她一个白眼儿,身手去拿针线,“你可别起哄了,这事儿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沈曼柔把目光又收回自己手里的衣袍上来,也便不与她打趣了。虽说是打趣的话,但也是实话。居家过日子,她这师兄确实不可多得,至少肯定不会让自己媳妇儿受委屈。又是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的,光杆儿一个,不必受婆家父母兄弟的气。可苏一这会儿心里容不下旁人,着实可惜。   这可惜的话自不说了,安心做衣衫吧。赶在冬日里来之前,把棉衣棉鞋尽数做出来,好过冬才是。这棉衣棉鞋里又没有沈曼柔和石青的,难为沈曼柔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帮她缝合绣压。   苏一想了想,石青师兄没有什么衣裳,这冬衣怕是也没有。来时身上不过挎个小包袱,里面能装多少东西?眼下要入冬了,总不能叫他白挨冻。沈曼柔呢,虽衣裳不少,但终归这一年没添置上一件。入了冬要过年,旁人都穿新衣裳,只她不穿么?况她还把自己手里所有的银钱都给自己了呢。因苏一下了打算,要再去街上扯些布料子回来,再赶制两身。   这话一说,沈曼柔自是推辞,说自己受用不起。可苏一下了定心,便不管她说什么,硬是带着她往街上买布匹去了。棉花是买的棉花朵儿,要自己回来弹的,都是手上的活。沈曼柔可不会弹棉花,这便都是苏一弹出来的。   如此又紧赶了几日,也便将石青和沈曼柔的冬衣做了出来。虽不是什么好布好料子,然于沈曼柔来说,却是活了这十六来年瞧着最中意的衣裳。她回屋里,仔细把衣裳叠起来,往柜子里收。虽说这已是入冬时节,但她还是舍不得这会儿就穿了。好歹得留到过年,新春里穿起来。   苏一呢,将石青的那件送去给他,往他手里塞,“赶紧着穿上吧,瞧你身上这几件衣裳,哪件是能挡寒的?”   石青知道这是给他做的新衣裳,早前苏一来给他量尺寸,就说过这事儿。当时没瞧见衣裳不知感动,这会儿直感动得要哭起来。他捏着那衣裳,开了口就跟苏一说:“师妹,要不我还是赘给你家吧。”   苏一瞪他,“再说打断你的腿!”   打断腿她可做得出来,便也就不说了。石青收了收神色,跟苏一说“感谢”。苏一不跟他矫情,看他收下衣服便折身走了,留他一人在屋里。她回去自己房里练手艺,不叫生下去。   石青看她走掉,回身把衣裳小心放到床头上。又自顾感慨一阵,漂泊了小半辈子,第一次有了家一样的感觉。虽然他师妹并不乐意要他做夫婿,但便是抛开这个,旁的情谊也还是有的。可他心里不大安稳,难道就这么一直在人家白占便宜?   他从屋里出来,正好遇上同样从屋里出来的沈曼柔。一桌上吃了这么久的饭,说熟不敢,说生分也不能算生分了。他往沈曼柔面前走两步,忽问她,“戏文里都说,受人恩惠要以身相许,我怎么就不成?”   沈曼柔先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不过嘴角上压着笑,说他,“你看的都是什么戏文?哪来这些个混账话?”   他师妹听那话说要打断他的腿,这会儿连沈曼柔都说他说的这是混账话,那肯定是不能说了。他抿了抿嘴,自咽下不说。沈曼柔却是好奇,有心与他攀谈两句,便问他,“你就这么想赘给一一做夫婿,是瞧着一一甚好么?还是怎么?”   石青挠挠头,他师妹人确实不错,在江湖上那就是快意恩仇的洒脱女侠。但要说他想赘给苏家,是不是因为他师妹的性子,那还真扯不上。他想了一气,“师父说我赘给师妹就当是报恩了,给苏家传宗接代,又帮衬苏家过日子,也算给自己找个归处。”   沈曼柔听明白了,原他说那以身相许的话倒也不算混说。可苏一是不会要了他入赘的,因着什么眼下不好与他说,她便道了句,“你有心了,且等一一的意思吧。”   苏一是什么意思?他石青这会儿明白呢,就是不想要他。所幸他也没什么其他想法,只要留下他来就心满意足了。他这会儿难得与沈曼柔闲下来说上两句话,也便多说了两句,问沈曼柔,“你是怎么呢?也在这里借住度日,是家里遭了什么不幸。”   “家里倒没遭什么不幸。”以前说起自己的事来沈曼柔还觉脸上挂不住,这会儿坦然多了。她也知道石青的底细来路的,一院里相与来不少时间,自然也就与他絮叨了一番。把自己是如何从沈家三小姐沦落到这会儿要靠苏一的事,尽数说了一通。   石青听罢了,一阵唏嘘,又替沈曼柔不值,说:“那种男人,合该一剑刺死了才好!”   沈曼柔苦笑一下,“要命倒是不至于,我这会儿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望他能给我一封休书,放了我走人。周家的日子我是过不下了,也不想干拖着。偏他不愿放,要把我绑在周家。我也算是他家明媒正娶的,若没有放妻书也没有休书,自然还是他周家的人。”   石青听着不大明白,“他既一尽给你委屈受,不想与你安稳过日子,又绑着你做什么?这般名头夫妻,还有什么好做的?离了甚好,各过各的。”   沈曼柔摇头,“不说也罢了。”   这事儿说起来没完没了,她自个儿也伤神。不过他问起来,就这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说罢也便罢了,苏一帮不上她,这石青一个大男人,更是帮不上。她原也不指望谁帮,只当作闲话唠唠而已。唠完了她要往苏一那边去,跟她学手艺。留下石青,只让他随意忙去了。   而等天气入了冬,苏一平常除了教沈曼柔做首饰,心里也开始默默地数日子。眼见着已经入了十一月,依着早前推算的时间,王爷也该要回来了。自然不知他能哪一日回来,只这么数日子翘头盼着罢了。心里想着,他回来应该会支人来传话的。   然等到了十二月,院门上也没出现过王府上的人。苏一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着王爷别是真碰上了别个中意的女孩子,这会儿就带回来了,把她早抛脑后了。本来她就没什么值得人王爷惦记的,这事儿瞧着也是能的,自然是越想越不安生。   沈曼柔瞧出她的不安宁来,非拉着她往王府上去了一遭。见了侍卫总管韩肃,问了王爷的事,得的话也是,“王爷还没回来,不知叫什么绊住脚了。姑娘再等等吧,王爷只要回来,我便派人给你通传去。”   这下又把一颗心搁回了肚子里,但又开始胡想别的。想着王爷会叫什么绊住脚,是别的女孩子呢,还是路上遇了什么险事呢?然这些都是她自个儿胡猜测,没个尽头。因还是等着,到底不知他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而到了年下里,家里便开始置办年货。这一年家里共有四口人,也算热闹,必是要过个像样新年的。石青会做各种饭食,置年货的事自都交由他了。苏一和沈曼柔给他打下手,帮买菜买肉帮拎东西,逛下好几个集,才把年货办了齐备。   沈曼柔瞧着石青这居家本事,总还是有些诧异,问他,“如何就练得这般?女子也不及。”   石青在井边杀鱼,说:“从小跟着师父跑江湖,吃不好穿不暖,他又是什么都得旁人伺候的。拉扯我长大,都不知用的什么法子,遭的罪可多啦。没法儿了,总不能一直那么下去。在我大些的时候,便自个儿开始学洗衣做饭,时间长了,也就做顺溜了。除了做衣裳,其他没有我做不来的。缝缝补补也不成问题,横竖就是捏针走针脚的事。但倘或叫我裁布做衣,这就不成了。”   沈曼柔拿了小杌坐着晒太阳,手里捏一把炒瓜子慢慢地剥,“也真是为难你了,想来是受了不少苦。余下大半生,也该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江湖上飘着有什么好呢,好一日坏一日都说不准。再说国家安宁,皇上也不喜你们拉帮结派的,怕你们结大了,再揭竿造反,便早些退了才好。”   石青把鱼鳞刮干净,开始剖鱼肚,“要不是师父,我也不爱飘着。我这性子不大适合在江湖上混日子,师父想来早也瞧出来了,所以才叫我给一一做夫婿呢!”   沈曼柔笑了笑,还要再说话,忽听苏一从屋里出来说了句,“又一起嚼我什么闲话?”没等沈曼柔和石青接话,她又对沈曼柔说:“沈三你可别总跟师兄搭话儿,都搭傻了。”   石青师兄飘了她一个白眼,她也无所谓,跟沈曼柔继续说:“还有不到十日就过年了,我得看看师父去。你去么,去的话就一块儿。给他老人家送口吃的送口酒,也算咱们的心意。”   沈曼柔与陶老板也算有缘分,毕竟一铺子里处过几个月。苏一这会儿行师徒之礼要去看他,她跟着表一表心意也在情理之中。自应了她的话,与她一道儿往陶家去。   苏一在陶家铺子里干了十来年,上陶师傅家里却没几次。但他家还是能找到的,便与沈曼柔两人拎了猪肉烧酒几样往他家去。路上说些闲话,只说着么些日子不见,不知陶家如何了。陶师傅关了铺子也有些日子下来了,不知与周安心如今是个什么态势。   闲话说了一路,到陶师傅家,但敲门叫人。开门的却是陌生人,见着苏一和沈曼柔要找陶师傅,只说:“搬走啦,往城西郊外买了座小宅子。你们若是有急事,往那处寻去。”   苏一和沈曼柔面面相觑,不知陶家是为了周安心故意卖得房子,还是真个就到这一步了。依着开门人说的路线,她们又往城西郊外去。城西郊外多是农田,这会儿满地里趴着麦苗儿。她们在民居里找了一阵,方才找到陶家。简单的砖墙院子,比之她们在镰刀湾的宅子也不如。   苏一站在门口敲了好一阵门,才听得里头有动静。透过门缝瞧见周安心骂骂咧咧地过来,嘴里说什么“敲敲敲,敲命啊!”开了门见是苏一和沈曼柔,脸上神色更是黑得难看,合手就要关门。好在苏一手快,撑住一边门扇,看着她道:“咱们是来找师父的。”   “管你来找谁的。”周安心没什么好声口,但瞧见苏一和沈曼柔手里拎了不少好东西,便伸手尽数接了下去,说:“东西收下了,人就赶紧走吧。咱们这家里,可没人乐意瞧见你。你那师父,出去溜鸟逗鸡了,不在家。”说罢嘴里低声嘟哝一句,“一家子废物男人。”   苏一这就不推门了,松下手来。周安心手里拎着东西也是不好推门的,回头吼陶小祝,“死了么?出来搭把手拿东西。你那好师妹孝敬你爹的,别人可没这面子。一家穷泥里了,还得人没家没道的来接济。”   这话说得可难听,陶小祝便是从屋里出来,也是乌黑的一张脸。苏一和沈曼柔都不说话,瞧着陶家的日子过得极差啊。也不知陶太太在不在家,任由周安心着么刻薄。陶小祝瞧着是不高兴的,但见着她们也跟没见一般,摔上门接过周安心手里的东西也里头去了。   周安心跟着陶小祝一面往屋里去,嘴里一面絮叨,“你也瞧瞧别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再瞧瞧咱们。你家原也是富裕人家,怎么说败就败了?连苏家也比不上了,说起来叫人耻笑。”   陶小祝不耐烦,但回了她一句,“你可闭嘴吧!”   苏一和沈曼柔又一阵面面相觑,到底不好在人家门口杵着,自折身回去了。原来是打算见一见陶师傅的,慰问慰问叙叙旧,这会儿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瞧着周安心那股子生气劲,陶师傅这段日子定然过得不错。恰好这岁数也算不上老,出去斗鸡走狗,耍玩耍玩,想来也十分不错。   路上风大,苏一和沈曼柔都各披了件斗篷,这也都是沈曼柔的。不过入冬拿出来在薰笼上熏了熏,两人换着穿。苏一手里也有一件,那是王府上的。周安心在那絮叨人吃什么穿什么的话,大约也就是瞧着她俩这会儿穿毛披裘,心里不称意,所以要骂陶小祝。   苏一和沈曼柔自然不做那背地里畅快人的事儿,只闲话,说周安心在陶家怕是要呆不住了。她这会儿絮叨陶小祝,已惹得陶小祝生了烦。陶师傅和陶太太再是不管的,她迟早得撒开了性子在陶家耍横。那时陶小祝就知道了,这人可不是面上瞧着的那般。   这么一路到了家,斗篷偶或没掖好,还是吹了一怀的凉风。只到了家门前,忽见着门上停了辆马车。那是她和沈曼柔以前惯常坐的那辆,她一眼就瞧出来了。心里扑通通地跳,直跳到嗓子眼儿,脚下步子有些生飘。到了近前,马车上果下来了小厮。   也是最为熟悉的那个,上前来给她行礼,嘴上说:“姑娘,王爷回来了,吩咐了奴才来接您入府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嘤~没出得来,顶锅盖跑了   溯年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3-23 18:34:21   如山如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3 20:18:10   周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00:19:27   感谢宝贝们的地雷 鞠躬!   ☆、伺候   等了好些日子, 终于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候把人等了回来。苏一稍稍愣着神,还是沈曼柔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才叫她醒了神。人来请了, 家门也不必进了,让她赶紧着随了这撵车的小厮往王府上去。这不是惦念了半年下来么,日想夜想, 好容易盼回来了,这会子便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也是因着好些日子没见了, 苏一心里忐忑, 往前走了两步, 要踩高凳上马车, 只单脚刚踏上去,忽又回头问沈曼柔,“就我这一身, 成么?”   这时候还计较起穿衣打扮了,沈曼柔笑她, “以前你不都这样么?有什么不成的。赶紧着去吧,别叫人等急了。待会儿太公回来, 我帮你扯个谎, 你且安心。在王府上多呆几刻,多说会儿话,都不碍的。”   有沈曼柔这话,苏一心里也踏实,自应了, 又搭上小厮手腕,借了力上马车。打了帘子躬身进去,端坐在马车里,只顾呼气吸气。   王爷这一走,就走了近半年的时间,从盛夏六月,到了这寒冬腊月。分离的时间过长,重聚总叫人心生忐忑,不知那人眼下变做了什么模样。又想,待会儿见着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也不知,还生分不生分了。   她想得多,一劲走神,忽听得帘外小厮出了声,说:“姑娘,奴才想着还是先跟您打声招呼,也免得您待会儿慌了手脚。”   苏一听这小厮的语气,只觉不好。帘子经风一打,撩起半角能看到他灰色背影。她猜不好小厮要与她说什么,只得压着嗓子眼里的干咸,问了句:“怎么了?”   小厮抽出鞭子,打了一下马屁股,“王爷到府上的时候原说了话,不叫你知道他回来了。”话说到这,他忽顿了一下,拉紧左边的马嚼子开始打转。这话搁的不是地方,叫苏一的心忽沉了下去,心房里还透着丝丝凉风。   直等马车再度打直了方向,才又听那小厮说:“是韩总管支了我来接您过去,在门上等了些时候,才等到您。我来的时候,府上正招大夫,给王爷看病。这会儿回去,也不知看得如何了。”   小厮说话大喘气叫她沉了心,这会儿这话又叫她把一颗心吊了起来。苏一便不等着他说了,忙接了话问:“王爷身子一向康健,看的什么病?”   小厮微朝车厢回了回头,“您不知道,王爷是带伤回来的,我也就瞧着了一眼,半截身子染了血。也不知路上发生了什么,咱们不好相问。瞧着应是没有性命之忧,但伤得到底多重,咱们就不知道了。这会儿只能把姑娘您尽快接过去,好去瞧瞧。我跟您说,是叫您心里有个准备,别到时慌得失神,稳不住自个儿叫人说嘴。再多的话,您可以问问韩总管,或者等王爷治好了伤自个儿问他。”   听他这一言,还没见着王爷苏一先就慌了。再是要问什么的,想着这小厮怕是一概不知,索性也就不问了。只催他,“那劳烦你快些罢。”说着话声音里生出颤意,自个儿也控制不了。   听这小厮说的,王爷半截身子粘着血,那伤势定然是不轻。她不想往那坏处想,但总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思。越想心里越是揪着疼,巴不得马车一劲飞到王府去,只想知道他眼下是什么境况。偏这小厮只把话说这么一半,叫人心里不顺畅。   她生压着心肺里的慌乱紧张,抬手打起马车上的窗帘子,往外瞧着路途,只顾催那赶车的小厮,“再快些!”   马车轱辘碾得噔噔响,车厢也叫晃得左右摇摆,颠得苏一要坐不稳身子,只得抬手扒住车壁。这么一路跑至王府,方才悠悠停下。那小厮跳下马车摆上高凳,苏一片刻也等不及,忙打了帘子下马车。府上自有人牵引,带了她往王爷的院子去。   韩肃这会儿已经在院里,瞧见她来,自迎了两步。大夫仍在里头看伤势,也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不好放她进去,便领了在正房前的廊庑下站着,与她说:“也别过分担心,应无大碍。”   苏一忍不住回头往屋里瞧,问韩肃,“大人可知道,王爷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   韩肃打起背手,“王爷在回来的途中遇上了流寇,还有一些江湖散众,都是往前没剿干净的,恐有故意寻仇的也未可知。王爷走时只带了五个侍卫,终是力量弱些。虽也将他们剿杀了大半,但自己也受了重伤。咱们还有两名侍卫,折在了路上,叫马驮回来的。”   苏一听得心惊胆颤,她们这一辈子,寻常见不着那样的场面。惯常也是不出远门的,只是渭州城里打转。若不是遇上小灾大病,日子便没什么惊险。她下巴打磕巴,自顾嘀咕,“一定是伤得很重,才不叫我知道呢。”   韩肃不再说话,陪她在廊庑下站着。但瞧着夕阳余晖收尽,院里陷入暮色之中。冬日里风大,吹在脸上割皮子,却也吹送过来星星点点腊梅香。只又在暮色里站了一阵,忽又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来,偶或的几片,从瓦檐儿上落下来,粘在斗篷的风帽白毛沿儿上。   苏一藏手在斗篷下,自顾搓了搓,并眯了眯眼。想着不知还要等上多少时候,便听身后门响。她与韩肃并齐回头去瞧,只见着门内有丫鬟先引道儿出来,其后便是几个大夫一个跟一个地出房门。到了韩肃面前,全部先行了个礼,罢了其中一个道:“王爷没大碍了,但怕是要睡上些时候。只要小心服侍,按时换药喂药,便可保无虞。”   府上这些琐事原不该韩肃插手来管,自有内院管家张罗。但因着韩肃与王爷交情甚好,这些事也便就揽下了。听下太医的话自是放心,他又看向苏一道:“叫你过来是我自作主张,眼下要贴心的人服侍王爷,不知姑娘乐意不乐意。若是不乐意的,待会儿带你进去瞧上两眼,便送你回去。若是乐意,也得想好了再决定,伺候人的事儿不容易,得十分麻烦。”   这事儿也不必想了,便是十二分的麻烦她苏一也乐意,自应下这话来,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便留下吧。但不知伺候的法子,还要请各位大夫交代一番。药剂用量都不能含糊,劳烦诸位都与我说了吧。”   这便好了,抓药的方子拿将出来,又细致地说了一番几时吃药几时换药。药吃的时候要几分热,换药又是何种法子,尽数是与苏一说下了。难为她脑子灵光,全部都记了下来,便放了这些个大夫回去。他们却也不是没事了,韩肃仍指派了一个,每日都得到王府上复诊来。王爷一日不康健,全府上下的人心都得吊着。   放走了几位大夫,韩肃又与苏一说:“既然你愿意留下,便看着伺候吧。自己不想上手的,但吩咐下人便是。她们都知道你是谁个,也不必抹不开面子使唤。我瞧着一人伺候不来,你只管在房里看着,煎药捣药的事还都交给她们。若是谁有微词挂脸子的,你只管往前院找我去。”   苏一听了明白,也便点头应下了。韩肃对她也是放心,说下了话便出院子往前院去,这里留给苏一。   苏一站在廊庑下看着他出了院子,才将目光收回来。这会儿才是大夫瞧过上过药的,不需她再忙活。她心里惦记着不知王爷变成了什么样子,忙转了身推门往正房里去。这会儿里头只有一个在床前杌子上守着的丫鬟,见她进来自起身施了一礼。   苏一将手里的药方子给她,让她吩咐人抓药去,到了时间便把药煎上,晾好了自送回来。丫鬟听言领命,规规矩矩地退出正房去,反手把门带上,屋里只留下她一人。苏一也不往那杌子坐去,先脱去了身上的斗篷,挂到屏风上,拂掉满身的寒意。后便抬脚上了脚榻,在床沿儿上坐下身来。   她侧身坐着,微俯了俯身子,细细描摹起王爷的眉眼。比起走前,脸上风霜重了些。这会儿眉眼轻合,大约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听大夫交代时说的言辞,他失了不少血,因这会儿才昏迷不醒呢。就这样瞧着,那唇上血色也淡,白白的似是浮了一层薄霜。她心下里难过,只顾吸鼻子。想着好歹是全须全尾地回来,若不是,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她抽出衣襟下掖着的帕子抹眼泪,心里面上尽是哀哀不已,瞧着也像谁家的娇弱小姐了。自个儿却是顾不及自己像什么的,只顾一面庆幸一面伤情罢了。心里想着,王爷这会儿躺这里瞧不见,这里也没旁人,横竖没人瞧见。心里有什么真情实感,也便一股脑儿发作出来就是了,自己心里痛快。   发作罢了,又听得门上门响,自擦干了脸蛋去开门。原是那接了方子下去的丫鬟,这会儿手里拎了食盒,拂去上头雪意,与她说:“姑娘吃点东西吧。”   她是没什么胃口的,但也不能空着肚子伺候别人。别人没伺候好,自己先倒下了,这便是添麻烦来了。是以接下那丫鬟手里的食盒来,要自己进去吃去。那丫鬟又捏了她衣角一下,紧赶着说:“姑娘今晚是在王爷房里歇下了罢?待会儿奴才给姑娘搬个小榻来,可还能凑合?”   苏一原没特特想这一宗,叫她这么一说,再看外头才意识到天已是黑沉不见五指。院里点上了羊角灯,能看到簌簌的白雪往下泼。这会儿再说要回去,显是给他们找麻烦,她才刚答应了韩肃要伺候王爷的。既然伺候,守夜也合该守的。让别人么,她不是不放心,是不想让。   较真起来,她伺候人的本事自然不如这些受过调-教的丫鬟,但这般贴身的法子,她想自己亲手做下来。好是好不到哪去,但若说细心细致,她必是有的。只因着是对王爷,她就不能有一丝儿马虎。大约也就是因着这个,韩肃才找她来呢。   既如此,只好应下这丫鬟的话来,让她准备去。自己合上门去炕上用饭,一口一口吃得没甚滋味,到底也是填得肚子有八分饱。搁下筷子收盘碟,尽数往食盒里装了。   等那丫头并另外两个抬了一卷头玫瑰榻过来,食盒也就交由了其中一个带出去。她们分开伺候,又拿了几条被子过来,都是熏笼上熏过的,松软暖香。再又打了水来,给她梳洗,每一桩每一件都服侍得十分到位。苏一先时有些不好意思,几样受下来也就不说什么了。随她们端了水来,再端了水倒去。   等一切安置妥当,她便在玫瑰榻上卧了下来。正对着王爷的床前,她侧着身就能瞧见他躺着的模样。没什么困意,便托腮撑头一直这么瞧着。等到子时,又有丫鬟来敲门。这缘由她知道,要给王爷喂药吃。身上换的药不必这么早,但吃的必须按着点儿一顿不落下。   她接了药便让丫鬟带了门出去,自个儿一勺一勺往王爷嘴里喂。王爷身上有伤,想扶坐起来又不太敢动他,怕碰坏了伤口。如此,喂药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一勺一勺甚是艰难。好容易都喂下去了,也是磨了好些时候。这会儿她便有些困了,把药碗盘子端到外间去,自来进来到玫瑰榻上躺着。   合眼不过眯了一阵,也没觉多久,窗外便现出了白亮的光线来。王爷身上的药又得换了,仍是丫鬟备好的药草药油,杵臼里捣碎,尽数是要敷上去的。王爷一共伤了两处,一处在左肩上,一处在右边腰上。横竖都得剥了衣裳才能敷药缠片帛,这可就有些为难了。苏一红着脸,但给换了三五回,也就瞧之淡然了。   是以,在王爷稀里糊涂的时候,她看了人小半截身子,还给看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写到王爷醒来亲亲的,但是腰太疼了,坐不住,泪   我先去洗洗睡了,明天尽量保持原本时间更   ☆、亲亲   许砚足睡了一日两夜, 方才幽幽转醒。清晨的浮光洒进月洞窗,夹带些亮白的雪意。他眼睛尚有些不舒服,适应了一会儿才睁得寻常。不知眼下是什么光景, 只微微侧头,便瞧见了床前卷头榻上正合眼而眠的苏一。她长发成缕,极长地曳洒下来, 垂在榻沿儿上。身上盖了条藕荷色暖被,只盖到胸际, 整截胳膊撂在外头, 又从衣袖下露出半截雪白来。   原来他尚有意识的时候吩咐了府上的奴才, 不叫苏一知道他回来了, 不过是怕她瞧见自己的样子担心害怕。却不成想,她还是来了。瞧着这架势,应也照顾他不少时间了。身上穿的, 是他王府上的缎料衣衫,衬得她松闲慵懒。   他这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身了, 想给她拉上被子也不能,便给脑壳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继续这么瞧着她。好在这屋里笼着暖炉, 并不冷。他也是很长时间没见她,这会儿便是怎么也看不够的。况她睡着的时候又极为好看,长长的睫毛像两面小扇子。   分别了半年,不知她留在城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身边有没有变大样子。有许多话要慢慢问慢慢听, 怕是说上三五日也说不尽。半年六个月,便是一天说一个月,也要说上六天呢。可她这会儿睡着,瞧着是很累的模样,便也不打扰她,只让她睡罢了。   这么瞧了一阵,忽听到门上有人敲门。他想着不知谁来了,扰了两人的独处,实在扫兴。心里又想着这会儿就醒没了精喜,索性一闭眼,仍是装昏去了。   而苏一这两晚都没怎么睡好觉,后半夜入眠,一早就要被送药来的丫鬟吵醒。今儿仍是如此,听着门上响起敲门声,被惊醒而后应一声,让伺候的丫鬟进来。她从卷头榻上起来,自接了丫鬟端来的水梳洗。再有青盐、巾栉子都已准备妥当,苏一便先自个儿洗漱了一把。梳洗好有用茉莉粉擦了擦面,是王府的丫鬟备给她润肤使的。擦罢了又拿一根绛色丝带将头发随意绑在身后,自去伺候王爷梳洗。   这会儿王爷自然还是闭着眼的,直挺挺躺在床上,瞧着是与之前无异,只是面色好看了许多,不再那么浮白。   苏一对他有使不完的耐性,拿竹篾子细细缠上白片帛,粘青盐温水给他洗牙,罢了又拧干巾栉子帮他洗脸。昨儿个便是这么做的,这会儿做起来倒也不生疏。   她一面伺候,嘴里一面又念叨,“这得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丫鬟在床前端盆伺候,接她的话,“应是快了,昨晚大夫不是还来瞧了么,说脉象已是稳定多了。姑娘不必担心,王爷也该就这两日会醒来了。”   苏一把手里的巾子往丫鬟端着的盆里搁,“但愿吧。”   梳洗的事儿伺候罢了,床前的丫鬟便端了水出去。苏一坐在床沿上瞧王爷,自顾叹了两口气。这人日日在你眼前这么昏着,总是不能叫人放心。虽大夫说会醒过来,但一日不醒便就叫人焦心一日。有时又胡思乱想,想着要是就这么不醒了怎么办?   她叹气一阵,又有送药的丫鬟过来。仍是在门外敲门,道一声,“姑娘,药好了。”   便是吃的身上敷的,都一并备搁盒篮里拎来,到屋里正是刚好的温度。苏一与之前一样到门上去接,拉开半扇门板,屋里便扫进一阵寒气。寒气迎面扑在脸上,她便缩了一下身子,接下盒篮关上门。虽屋里寒气灌了些许,然熏笼笼上一会儿也就消退了干净。   喂药的事儿这会儿也熟练,她只管端了药碗往床沿儿上坐去。青花瓷勺舀上药,慢慢往他唇缝间喂下去。这一次却比之前的好多次都喂得顺畅,不知什么缘故。她压着脑袋去瞧,总觉得那躺着的人竟有些配合一般。之前都是生等着药液自己流下去罢了,这会儿倒瞧着他在自己咽,喂起来便快了许多。   大半碗的药汤,不一会儿喂了干净,苏一又拿了那敷的药过来,并片帛往床沿上搁了。敷药要解衣衫,自然便伸手去掀开被子解他的寝衣。他的寝衣不过是件简单的白绸褂子,右边腰际两条绸带,拉了结扣扒拉开来就看到了身子。底下自然穿着同色的亵裤,不至叫她更不好意思。   这会儿苏一是脸不红了,但终究还是有些局促,耳根子后面发烫。王爷的身子,她说自个儿没特意瞧过,那是骗人的。横竖这屋里没旁人,她说没瞧人家也不信不是。至于是带着什么心思瞧得,那还端看各人猜测。她自个儿觉得吧,有时候那心思可不单纯了。   解开了王爷的寝衣,苏一便拿剪刀剪开他肩上和腰上缠着的片帛,擦去旧药。用干净的巾栉子打理干净,再把新捣的药敷上去。敷好一处,便扯开片帛俯身上去帮他包缠伤口。缠片帛要仔细着手上,不好分神,恐药包不好,治不了伤口。   将将把肩上的药敷好缠好,苏一松了口气,再要去给他腰上敷衍的,忽瞧见他两眼尽睁,眸子明亮地正盯着她看呢。这可没料到,把她吓了一跳,身子忽弹起来,两步跨下了脚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呆愣愣片刻,又觉自个儿这反应不太对,忙补了一句,“您醒了么?我……我给您叫大夫去。”   “不忙。”王爷忙也出声,看着她道:“另处的药还没上呢,这个样子看大夫么?”   苏一想了想也是,他腰上的伤口这会儿还晾在外面呢。也是叫他突然醒过来吓的,连脑子也不灵光了。总不能把他伤口就这么搁着,她埋了埋头上脚榻,在床沿儿坐下来。本来觉得没什么的,这会儿只觉得叫两道目光灼着,脸上慢慢便升起了温度。   王爷腰上的伤在右边,也就是床里侧。要给他上药,总还要俯身过去,等于虚覆了他大半边上截身子。偏敷上了药,还要给他缠片帛。片帛怎么缠呢,要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圈圈这么绕上去。她双手在他腰上蹭来蹭去,脸蛋红得像猴屁股,忽说了句:“你别看了成么?”   “怎么不能看呢?”王爷仍是盯着她,“我不是都叫你看光了么?”   苏一脸色涨紫,嘴上生拙,狡辩说:“可没有,下头我没看。”   王爷嘴角呷上笑,“横竖我就躺这儿,随你怎么看。你要想看,剥了便是。”   “我才不想看!”苏一把头深深埋下去,把缠好的片帛塞结好,不至松散开来。这下好了,不必再碰着他了。再把他寝衣拉合起来系好带子,她就可退到一边去。坐他跟前受不了,瞧着没正经,不知要发生什么呢。倒不怕他一身带伤地做什么,就怕自个儿被他哄得没主意,再……   苏一想到这,脸上蓦地又是一阵烧。这些事情沈三后来又私下里与她说了不少,只怕她吃亏罢了。这会儿倒好,让她拿来做淫-思了。她觉得自己该打,忙伸手上去胡乱拉王爷的寝衣襟缘。手上直发抖,还没拉合起来呢,偏想什么来什么。   王爷忽抬起手把她扣了满怀,压着她趴在自己身上。屋里暖和,苏一穿的衣服不多,不过内外两件。这下好了,心贴心肺贴肺,还有胸……   感受到胸,苏一脸上一阵窘迫,忙要从他身上起来,却是刚挣扎了一下,就听他痛苦地“唔”了一声,说:“疼……”   好嘛,她伸直了爪子不敢动了。   这又怕压到他左肩上的伤口,便将右边的身子微微撑起了些。她摆正脑袋,便与王爷成个上下对视。距离极近,她再稍往下一埋头,就能碰上他鼻子。这般暧昧的姿势,她脑子里胡七八糟的想法便直往外冒。压也压不住,要叫人知道的话,得羞愤而死。想她苏一,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啊。   偏王爷瞧明白了一般,盯着她的眼睛道:“才刚为什么色眯眯地瞧着我?还有现在也是。”   天地良心啊!她虽然心里是想了些不该想的,可真没有挂色眯眯的表情啊。苏一越发窘迫,脸上烫得能煎鸡蛋,偏瞧着他眸子里的水汽又挪不开眼去,好似那是吸人阴魂的无底洞一般。   两人目光聚视,所有的情愫都涌漫上来,毫不掩饰。离别半年,再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也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瞧出来了。还说什么呢,此时无声胜有声才是真的。   王爷抬手抚上她的鬓角,拂着发丝慢慢顺下去,然后扣住她的脖颈,稍使了力压下她的脑袋来。让她的唇瓣覆上来,自己轻启双唇轻轻吻了上去。两人都闭了呼吸一般,心跳贴在彼此的胸前,一下急过一下,异常明晰。空气里氤氲着撩人的温热气息,叫人脑子里闪过片片白光。   苏一慢慢闭上了眼,面上染着两团驼红,配合他唇上的动作,微微含住下唇,再慢慢松开。这个吻纯粹绵长起来,心跳融在心动里,便觉不出了。   王爷扣她脖颈的手已是虚设,慢慢顺背抚下去,拨散了束发绸带,苏一的长发便如瀑般地洒了下来,遮住两人的脸。   ☆、悄悄   这样亲吻是最简单不带异心的法子, 纯粹得让人心间慢慢膨化出甜意来,也不会想太多。女孩子多是喜欢的,因能感受到极浓的温柔与疼惜。情感上的共鸣, 最是能扰人心乱,让人交付自己。   苏一有些沉浸其中,再是想做防备也拉不起警戒线来。她会的也不多, 沈三每次跟她说起来也都是含糊几句。要细问的,她说不出口, 也不说。也正是这时, 许砚忽用舌尖在她唇上扫了一下, 吓得她忙要直起身子弹开去, 却又被他的手压住了。   亲不下去了,她眸子里尚蒙着些水汽,退散不尽, 只瞧着他问,“你……你干什么?”   再是要干什么, 似乎也不好干了。王爷便也这么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问:“苦么?”   他才是吃过药的, 这话问得合情合理。苏一自也会意, 便没往别处多想,自实诚回他一句,“有些苦。”亲吻的时候就尝出来了,药草的苦味。   这话回答了,苏一便又要起来。偏许砚压着她不让起来, 瞧着还要说话的,忽叫门上响起敲门声扰了气氛。抿口无言,便听得门外的丫鬟传话,“姑娘,该用早膳了。”   往常她们也都是掐的这时间,约莫着她喂药换药都好了,便把早膳送到门上来,不需她费心。人在王府,该她们奴才伺候的,每一件都十分尽心,不叫人挑出一星毛病来。   而于屋里的人来说,这会儿不好再黏腻,苏一便忙从许砚身上起来,下了脚榻说一声,“拿进来吧。”说罢自顾清嗓子,抬手在脸上扇风,试图散掉脸上的烫热之气。听着门响,又把手掖下,装作十分镇定的模样。   丫鬟推门进了屋子,走过落地罩,把食盒往炕上拿,并在炕几上一盘盘摆出来,嘴上说:“都还热乎着,姑娘快些过来吃吧,吃完奴才好收了去。王爷眼下怎么样了呢,好些了么?”   苏一过到炕边来,脸上的驼红并未退几分,只道:“已经醒了,再劳烦你跑一趟,多拿些吃的来吧。这两日尽是吃药了,没见吃饭,定是饿坏了。还有,你叫人把大夫也请来瞧瞧吧,不知这会子伤势如何了。”   这丫鬟进屋没往王爷那处瞧,这会儿听苏一说醒了,转头过去才发现王爷正睁眼躺着呢。这厢应下苏一的话,又去王爷请安,自退出屋子往厨房去。路过耳房的时候伸头进去,随意吩咐一个小丫鬟往外头请大夫去,说:“王爷醒了,耽搁不得。”   小丫鬟领了命,急急出了院子往府外去。又有个出来,与这传话的丫鬟一道儿往厨房去。不过是听说王爷醒了,一块儿絮叨来了。再是主子面前伺候,多露些面总是好的。便无心攀那高枝儿,但也得叫主子知道她勤快不是。   两人在去厨房的路上嘀咕,那才刚送饭的丫鬟便说进屋的时候看见苏一红着脸,头发也是披肩未束未绾,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瞧着她那副模样,两人必是又调-情来着。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脸上跟着就红了红。   另个却是不臊这事儿的,笑了笑小声道:“你尽瞎猜,王爷那个样子,能做什么?”   这丫鬟与她分辩,“你经历过什么?怎么知道王爷不能做呢?”   这话真是问得人哑口无言啊……   两人到了厨房,挑拣了几样王爷平日里爱吃的糕点粥粉,食盒里装了又回院子。一并送去房里,这会儿再瞧苏一的脸,已不见刚才的红意,头发也是齐整束了起来。那丫鬟瞥了才刚送饭的丫鬟一眼,意思她刚才说的定是瞎编排的。送饭的丫鬟又回她一个,意思她说的就是实话。人脸红,能一直红着么?   苏一瞧着两人递眼色,却不知递个什么。但惦记着刚才的一件事,便说了句,“府上有蜜饯儿么?”   丫鬟不知她问蜜饯做什么,要说府上有没有,自然是有的,便应了声“有”,又问:“姑娘是自个儿要吃么?要些什么蜜饯儿呢?”   苏一想了想,“糖冬瓜条、金丝蜜枣、金桔饼,只要够甜的,都成。王爷吃的那药极苦,拿蜜饯儿来过一过嘴,也就没那么苦了。”   两个丫鬟诧异,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王爷,又看了看苏一。心里想着怕是这姑娘不知王爷的喜好,蜜饯这一类的东西,他是最不爱的。恐王爷自个儿又没好意思说,因揣着好心,与苏一说:“王爷从来是不喜欢吃那个的,苦点倒是使得,太甜了不成。”   苏一一愣,没想到躺着的那人口味竟然这般。不怕苦么,那就罢了,算她白操心吧,正要收了那话,忽听床上的王爷出了声,“苏姑娘怕苦,不消什么,每样都拿些过来吧。”   这话说得蹊跷,苏姑娘不吃药怕苦又有什么所谓?两个丫鬟稍愣了一下,随即便应下声儿来。旁的自然不能多问,给两位施了礼,退出正房去罢了。走到月洞窗前,嘀咕的话漏了几句进屋,说什么,“莫不是苏姑娘用嘴喂的药?”   苏一站在炕前,脸色刷一下变成了猪肝紫。自己做了亏心事不假,但还是头一次听人背地里嚼舌根呢。偏床上那位不究这两个丫鬟嘴碎,还自顾笑了笑,而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说:“一一,你来喂我吃么?”   喂吧,他不是伤着么?端一碟钳花小包过去,坐在床沿儿要喂给他吃。可躺着总是不好张口的,是以便滚叠了两条被子放到他身后,扶他斜起了一些身子靠着。左肩靠不得,只在右肩上多受力。才刚亲吻的时候,明明两只手都能使得上力抬起来,还压得下她的身子,偏这会儿全不顶用了,要她拿了喂给他吃。   喂就喂吧,好歹人家也是王爷,计较不得。这般把包子往他嘴边送,又与他说话,“这会儿你已经醒了,我就不留下伺候你了。因伺候你,已是两夜没有回去,不知爷爷那边着急不着急。若追问起来,总是不好解释的。”   “怎么不好解释?”王爷瞧向她,“他还不知道你与我的事么?”若是知道,也不该还阻拦。谁跟他做王爷的过不去,不给他面子?   苏一听这话却愣了愣,这好像还不是她爷爷知不知道她和他的事的问题,而是她爷爷一直就对他抱有偏见的问题。要是叫她爷爷知道她来王府上伺候人来了,定然要挨批打。而这偏见的起因,还是她为了打发赵姑妈等三个亲戚胡扯的瞎话。原当没什么所谓,这下好了,缠起来了,两边儿都不好解释了。   怎么办?所以说么,背地里说人坏话也是不能随口瞎说的。   王爷看她发怔,自抬手拿了一个包子,往她嘴里送,问她:“怎么了?”   苏一下意识咬了一口,一脸生无可恋地冲他摇了摇头,咽下包子说了句,“没什么。”那话是不能跟他说的,说了得把说他不好的话一股脑儿交代出来,多伤情分哪。   王爷把包子又往她嘴边送,“既没什么,你跟他明说了就是。”   苏一皮笑肉不笑,到底没接这话。忽发现这会子又是他反过来喂她吃饭了,忙接了他手里的包子,自顾往自己嘴里送。吃罢了,又拿起一个来喂他,开始圆事儿,“便是明说了,也不好再留下伺候。咱们男未婚女未嫁,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好一直待在这里呢?这是瞒着爷爷来的,若不是,打断我的腿也未可知呢。”   许砚瞧着她必是要走的样子,只顾看着她,忽说:“你走了,换府上的丫鬟给我喂药换药,这摸一把那揉一气,你心里畅意?”   苏一脸上又红了红,嘴里嘟哝,“不过是喂药换药,怎么就这摸一把那揉一把了?”   “你不就是么?”王爷说着这话,嘴角一直染着浅淡温柔的笑意。每每他这副模样,瞧着是正经的,实则都在轻浮她。苏一这会儿可知道了,把手里的包子一把塞进他嘴里,堵上罢了。自己脸上染红,站起身子往炕边去,嘴上说:“她们伺候你这么长时间,该看该摸的早都看了摸了。”   “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许砚拿下嘴里的包子,只靠在被子上,说:“我打小就受冷落,身边的宫女太监都不亲近,可没叫他们近身服侍过。有了封号府邸,更是没有贴身贴心的。平日里不过打水洒扫,那更衣梳洗的活,都是我自己做下的。”   原他就是皇宫里落地便金贵的人,叫人服侍着长大是理应。苏一对这事儿没那么不畅意,只与他亲近后,才计较起来。譬如这次受伤 ,就不大想要那些个丫鬟服侍他。然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窃喜。哪个女孩子又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满颗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便是那身子,也都只叫她一个人才好呢。   这下又叫他说动了,自松了口,应他的话,“那我就瞒着爷爷,晚上吃了饭悄悄过来,给你喂药换药,陪你睡觉……”   最后那话说得不对,她话没说完便意识到了,自顾停下来咬舌尴尬一番。好在这会儿背对着他,互看不到彼此的神色。这会儿哪里若是有个地洞,她也便能钻进去了。可尴尬归尴尬,总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叫他看出自己先多生了别的心思。她说的睡觉,就是床前卷头榻上陪着而已。   因又接着道:“等你身上的伤好了,也就可安心了。”   王爷笑笑,难为没抓着那睡觉的话,只说:“我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不是那种很长的各种开副本的大长文啦,其实主要的人物也就这么几个,来回蹦跶或者无限循环蹦跶就太讨厌了,所以该完的时候就会完了   --   然后感谢昨晚关心我身体的宝宝,群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来大姨妈了,反正还没来,也是胸口痛   ---   黄夫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21:46:42   如山如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4 22:49:33   cksd52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5 23:55:36   cksd52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6 13:50:20   墙角一枝梅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6 13:50:57   张昕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3-26 14:08:03   感谢投雷的宝贝么么   最近因为更新撵不起来,已经要从分金more尾巴上掉下去了,哭唧唧,好想变身码字机   ☆、稀客   这话说下, 自觉妥当。苏一在王府上用完早膳,把自己的衣裳换回来,绾上平常发髻, 便与王爷辞过回了家。心里嘀咕着不知沈曼柔有没有帮她圆住这事儿,若没有,她还得自个儿扯些慌来说。眼下瞧着苏太公仍是不接受王府, 与王爷的事儿便只好还是先瞒着。   她在马车上想怎么扯谎,赶车的小厮与她闲说话她也是不听, 随意“嗯”“哦”地附和两句。只等马车上了白桥, 她便叫那小厮拉了马嚼子停车。不好再往里去了, 只好叫他送到这里吧。自下了马车往家里回, 心里仍是思虑不停。   然到了家门上,却叫猫在自家院外的一个男子吸引了注意力。她眯了眯眼,瞧着这人身影极熟。到了近前看到小半张脸, 才发现是周安良。这可是稀客了,许多时间未曾见过。今儿倒自个儿上门来了, 也是稀奇。   苏一也未出声喝他,只悄没声地从他身后使劲踹了一脚, 踹得他趔趄几步险些跌倒。脚尖前铲呲出雪面子来, 溅了一袍面,又簌簌落下去。他捂着屁股回身,瞧见是苏一,拧眉闭气,半晌声气略虚地质问了句, “你踢我作甚?”   苏一瞧了他一眼,往院门边去,“你来这里作甚?难道不是送来叫人打的么?”   周安良不好发作,认瘪下来,跟上苏一的步子,“你且等等,帮我把曼柔叫出来成不成?我这会儿给她赔不是来了,叫她就跟我回去吧。这还有几天便是除夕,总不能在外头过年不是?这叫什么,旁人必是要说闲话的。”   听他这么说,苏一便停下身子回了回头。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了两眼,看他眼神期待,却也没给他期待的答案,“你若识趣,赶紧走人。过了这道门,里头几口人,没一个是你惹得起的。沈三不想跟你过了,你该知道。这可不是闹脾气,你心里也必然明白。若顾念往前的情谊,就该送封放妻书来,自己带上老娘滚出那宅子去,也算好聚好散。倘或撕破了脸皮,你半分便宜也占不上,还得脸上难看。”   周安良素来知道苏一霸道,却不成想这会儿竟霸道到管起他的婚事来了。也不知背地里怎么教唆了沈曼柔,怕这会儿越发是不想跟他回周家了。可这事儿与她什么相关,她在中间做这拆人婚姻的恶毒事,简直不是人。然心里虽恨恨地咒骂,嘴上却不敢,仍是说:“夫妻之间,能有多大的事儿?你叫她出来听我一言,走不走我都不强求她。”   苏一还要抬脚踹他,吓得他连连后退了两步。现出怂态来,又被苏一嗤笑一记,便被甩在门外撂了单。他还不甘心,杵着不走,便只在门前来回踱步。   本来苏一不掺和这个事儿,但这么些日子下来,早瞧出了沈曼柔的决心。索性也就帮她挡下了周安良,免得他在家门上多生纠缠。   沈曼柔并苏太公和石青这会儿也早吃过了早饭,那两个出去雪地里转悠了,留下她一个看家门。这会儿她正坐房里练錾刻,十分认真的模样。身边摆了一个炭盆,里头火星明灭。碳是最寻常的黑碳,比不上她们那些人家笼的熏笼,偶或呛到鼻子里还要咳嗽两声。   她做得入神,也不知道苏一回来了。只等背上叫她敲了一下,才被惊了一跳,直起腰来。手上石錾也吓得从金面上滑过去,拉出一道划痕,因嗔怪苏一,“轻手轻脚地做什么鬼?你瞧瞧,都叫你吓糊了。这一面我錾得十分满意,你赔我的么?”   苏一不与她斗嘴,在她旁边坐下来,自与她说:“周安良在门外站着呢,你不去瞧瞧么?”   沈曼柔听到周安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低下头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嘀咕一句,“稀奇,他来做什么?”   “说是来赔罪的,要带你回去过年呢。”苏一把双手伸出炭盆上,张开十指,指缝间跳着火星。   沈曼柔放下手里的石錾,也挪了身子方向,摸起杌子边的木柴棒子拨了拨炭盆里的黑碳,歪着脑袋道:“之前都不爱要,谁见谁厌,死在外头也没人管。这会子倒全来请了,说好的不是?”   苏一听她这话说得还不止周安良,自问了句,“又有谁来请?”   火星拨得旺起来,沈曼柔把柴棒搁下,也伸了手在炭盆上去烤。挨着苏一的十指,被红光印得透亮,说:“我大哥哥,也说是接我回去过年。叫我拒了,打发了回去。我这会儿算什么,仍是周家的人,凭什么回娘家过年去?便算不是了,我也不回去。”   “那就这么着了?”苏一看看她,想着亲爹亲娘同在一城里,却比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不如,实在让人心酸。她原本以为,沈家但凡给个台阶下,沈曼柔也就会应下好来,与娘家好好的。毕竟是个极硬的靠山,傻子么,非往外推去?可她偏就不要,想着攒着一口气罢了。   沈曼柔微垂眼睑盯着自己的手背看,半晌道:“先这么着吧,我不想麻烦他们,横竖谁都靠不住。周家对我怎么样,我心里记恨,但已经谈不上心寒了,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吧。但对娘家,总也敞不开心思。也不是我故意,只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许多日子,想着他们就这么瞧着我受苦,巴望着我过得悲惨,好称他们早先料下的话。”   说到这沈曼柔顿了顿,把十指蜷起来,又继续道:“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可心里的槛儿也迈不过去,回去了觉得没意思。我这会儿算什么呢,三小姐不是三小姐,周大奶奶不是周大奶奶,回去必还是要听他们话头的。好不好提起来说,怎么样,可知道厉害了,当初怎么不听话呢?”   “呵……”沈曼柔自顾冷笑了一下,“往后我若是还能有家的,生下闺女来,若也是混账脑热的,我必不会这么着。我都瞧出了她碰上了恶人,难道我还要给些银钱就踢了她出去不管她么?明知道她没经过世事,必是会遭人算计的,也会受委屈会遭罪,偏还冷眼瞧着,再拍手畅快,逼她去死么?她便是不顾一切,我骂归骂,教训归教训,但怎么也不会撂段关系的话。那人好坏,早晚都能现出嘴脸来。等她明白那一日,身后还有个我,也不至心冷成灰不是?夫家的日子难过,娘家再全是等着瞧你笑话的,那滋味不好受。这世道,哪有女人什么好日子过,女人就不该再为难女人了。”   谁的成长,不需要经历挫折险恶呢?非得早先就一棒子抡死么?   话说到最后,苏一也叫她说得心上泛酸起来。她抬眼看了沈曼柔两眼,红光照印下,她脸色十分沉静。这十来月,可算叫她尝出人世百态了。她不愿跟沈家的大爷回去,自然更不会跟周安良回去。便是他到门上来请了,便是磕头赔罪,也还是不会回去的。   然周安良也没在外头杵上多少时候,屋外风大,灌到衣领衣袖里一会儿就吹透了身子。他好容易放下身段来请,可受不得大脸子。好歹把话说到了,不出来就不出来,不跟他回去也随她。要作便作罢,横竖跳不出他周安良正妻的名头去。   周安良走了不多阵,石青和苏太公便从外头回来,各人身上背着两捆柴禾。原是出去遛弯,结果半道儿上想着家里的木柴不多,便林子里拾了一气柴禾,全背回来了。石青顾念苏太公身子,只让他背了一小捆,到了灶房里放下,望着外面的日头已高,应是晌午了,便开始着手做午饭。   那边苏一和沈曼柔听到了动静,打了门上帘子瞧是二人回来了,自端了炭盆往东厢灶房里去。搁下炭盆继续烤火,瞧着石青做饭。苏太公看到苏一却没什么不寻常反应,只坐在桌边叼着烟斗打火镰。忽而开了口,问她:“你师父怎么样了?”   这话问得突然,苏一瞬时懵了一下,但脑子一转就想到应是沈曼柔帮她扯了慌。沈曼柔果也看她,递了递眼色。才刚在一处说话,把这事儿给忘了,一时便没交代出来。这会儿苏太公问起来,生怕说岔了话,那就露陷了。   苏一干笑一下,以最为保守的言辞回苏太公的话,“好多了,所以才回来呢。”   苏太公砸吧两口烟斗,烟锅脑子里跳起火星,“把周丫头弄回家去了,有够他受的。铺子关了,宅子卖了,不知还有什么能叫败的。亏我醒悟得早,与他们断了干系。否则啊,不定咱家也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周家媳妇不坏,太软腻了,教出两个黑心肝的败家玩意儿。”   苏太公以前跟他们亲的时候可不是这想法,那时说的是周大娘仁善,周安良有才学有本事,而周安心呢,是周大娘娇养出来的女孩儿家。一朝看透了,也再不说他们的好了。这事儿又与沈曼柔以前犯糊涂一样,不好拿起来就说人以前怎么样,扫兴,因苏一道:“瞧着周安心在师父家也快呆不下去了,走人是迟早的事儿。师哥也烦他,再过些日子,应巴不得她走呢。”   “走了也好。”苏太公又吸两口烟嘴儿,“宁折五十两银子,把契子还她走人,也不能叫她留在家里一直祸害。那丫头是什么人,拜高踩低,一辈子只想往人尖儿上去。也不瞧瞧自己,能不能有那命。见陶家富裕,便巴着你师哥,都是算计好的。”   “嗯嗯嗯。”苏一连声应苏太公的话,心里庆幸他没多提起别的。往王府上去伺候王爷的事,就可瞒下了。往下还得瞒着,偷摸摸地等晚上过去。早上再偷摸摸回来,好歹捱到王爷能下地走路才好。他腰上的伤也不是十分重,想来好得也该快的。   如此想定,在家里仍是一副与王府无关的样子。与苏太公说了话,她便忙拉了沈曼柔进屋,把她扯得慌细问了一番。这一回糊弄过去了,保不齐他下回又说起来,露陷总归不好。原沈曼柔帮她扯的慌是她留在了陶家,照看她师父。只说陶师傅叫陶小祝和周安心气病下了,又无人尽心服侍,实在可怜。   苏一听罢又小声问了句,“他听了就信了?”   沈曼柔摇头,抬手指了指外头,“是你师兄知道我和你提东西看陶老板去了,但不知道你回来。我那么一说,他就信了,附了我的话,太公才不疑呢。”   苏一捂嘴笑笑,“可辛苦你了。”   如此,这事儿算瞒了下来。苏一又把每晚上仍要往王府上去的事情与沈曼柔说了一番,不过是想家里有个人给自己垫事儿。倘或苏太公哪日兴起半夜里找她,再问起来,也好叫沈曼柔再扯谎含糊。因叫沈曼柔晚上睡她的床,帮她顶着这事儿。   沈曼柔虽也应下这事,但不忘跟苏一说,“这么一直偷偷摸摸下去总不是法子,你瞅准机会跟太公摊开说了吧。答应不答应的,总要给他些时间考虑。这会子瞒着,等到时候真要在一起,再来磨他么?一时间他应不下口来,你们还得捱着。”   苏一明白这话,自是应下,心里也盘算着,等着她和王爷的关系再稳固稳固,就和苏太公说。眼下是不成的,她还没真和王爷怎么样呢,也不知他到底怎么个意思。总要摆出真心态度来,这事儿才好下锤子。否则她自己一厢情愿先定下这事儿,还来磨苏太公答应,到时人家并没有要娶她的意思,那就陷自己于难堪境地了。   这般与沈曼柔交代好,等到晚上,两人梳洗罢了,就坐在屋里随意做些针线说说闲话。做一会儿又不忘往正堂那里瞧去,一直盯着正堂里的动静。瞧着正堂灯灭,苏一便披上斗篷蹑手蹑脚出院子。斗篷把身子裹得密不透风,踩着地上未融尽的雪往王府去。但也只走到白桥上,就瞧见那辆她惯常坐的马车。   小厮跳下马车来与她打招呼,说是接她来的。这便好了,也省得她在冷风里涮一气。只顾爬上马车去,任这小厮带了去王府。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要养伤,可能要偷摸摸日常一段,不知道大家看腻不腻啊,腻的话我可以直接概括拉过去,上剧情哒   还有明早要五爬起来去考驾照科目1 变态啊 就不二更啦 么么哒大家   ☆、畜生   精细地算日子, 还有十日过除夕。雪又下了一回,扑簌簌地像飘了漫天的卷绒鹅毛。落地积起来,堆成厚厚的一层。抬脚踩下去, 松松软软串出阵阵咯吱声响。瑞雪兆丰年,西郊那一大片的麦苗儿来年应能上得甚好。   苏一自风雨无阻地日日往王府上去,做重复而简单的事。每回忙活罢了, 便卧在卷头榻上陪王爷说话。半只手支楞起脑袋,看着他动两片嘴皮子。说的是他小时候到如今的种种, 也说京城风土人情。说南薰门进去便是御道, 接州桥到皇宫。又说西郊金明池, 再说小白家住在潘家楼附近。   但要说京城各大街集闹市都卖些什么, 哪条街上什么最有名,他便说不清楚。许是大多时候都呆在宫里,又许是对这些个全不上心, 便不往心里惦记。倘或换了小白,得把京城有几家瓦肆几家妓-馆几家酒楼, 都说得清清楚楚。   苏一与他说什么呢,说陶师傅关了铺子, 说陶小祝纳了周安心做妾。再大的事, 也没有了。还有沈三,是个极犟性的姑娘,便是娘家大哥哥来找也不回去。都是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家庭琐事,放在口里说时,语气有时也是淡淡。没有他们日子的风云诡谲, 惊心动魄,只有细水长流罢了。   闲话说到正月初十,王爷已能下地行走,身上的伤结了痂,自不需苏一再贴身服侍。不过按时吃药,再将养些日子就能好了。她这会儿便不能瞒着苏太公再往来在王府和家之间,自与他说开了这话,说不合适,要回去了。   王爷这回倒也没再生留她,抬手拿了她端过来的药喝下去,说:“给你备了个惊喜,你往前头找韩肃去,他自会带你过去。”   苏一伸手拿托盘子接他的药碗,少不得多问一句,“是什么惊喜呢?”   惊喜说了也便不惊不喜了,他抿抿唇,咽下喉间苦意,“你到那便知道了,原也是你答应我的话。”   苏一歪头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说叫她找了韩肃看去,那便去吧。既是有了正事,也便不急回家这一宗了。自出去把药碗给了丫鬟,自个儿出院子往前院去。   到侍卫值房找韩肃,得来往两三侍卫叫声“苏姑娘好”。她点头应下,直到门上敲门去,问:“韩总管在么?”   韩肃在炕上偏过头来,瞧见是她,下了炕便来了门前。这会儿多余的话也不必问,他只开口说了一句,“王爷叫我带你过去看看?”   “嗯。”苏一点头,“他说是个惊喜,但不知是什么。韩总管您知道,便与我说了罢。”   王爷自己都没说,他搁中间瞎掺和什么?韩肃抿唇,没有回她话的意思,只往月洞门上去,嘴里说:“姑娘走吧。”   韩肃每回带她来府上亦或出门都不备马车马匹,老习惯了。苏一跟在他身后,裹紧身上的斗篷,风帽密实地压住脑袋。他若是不想多说话,便是王爷问起来,也是几个字就能打发的。横竖都在点子上,不需多加那么些个没用的言辞。   苏一跟在他旁边,听着自己脚下咯咯吱吱的踩雪声。忽想起一年前,韩肃也是这么带她去王府上过除夕的。这会儿回想起来,仿佛有些遥远,却又觉得时间过得很快,都是一晃眼的功夫。这一年发生多少事,她自个儿一桩桩数起来都咋舌。而这新的一年,又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她瞧着身侧街景移步而换,临了近前才瞧出来是去南大街的。走的是原先走过的老路,去的是以前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一株两人腰粗的大柳树,对面便是她日日呆着的铺子。那一呆,便呆了十来年。有时路过,目光间生恍惚,好似还能瞧见陶师傅背手进铺子的模样,或瞧见自己坐在铺前打银器,一抬脸笑个阳光灿烂。   可铺子早变作了绸缎铺,除了熟悉的门板阶矶瓦檐,里头早已没了往前的模样。她和韩肃并肩站着,直勾勾盯着那铺子看,声音低低道:“之前叫一个卖绸缎的买了下去,卖了许多日子布匹。名字叫锦绣坊,檐下挂了三面彩旗。”   而这会儿又换了老板,那牌匾上写着的三个字,苏一全部都识得,叫“十三苏”。是个什么铺子,瞧不出来,横竖不是陶家金银铺就是了。那三个字苍劲有力,不浮不憨,比别家的铺子都显目些。   苏一只顾盯着瞧,忽觉那字瞧着分外眼熟。心里百转千回,脑子便炸开一道光来。她回头瞧向韩肃,韩肃便伸手递了把钥匙给她。铜条儿古黄,一头圈一圆眼儿。他说:“打开看看吧。”   苏一慢慢伸手去接过韩肃手里的那把钥匙,这会儿自然全数都想起来了。以前王爷常来陶家铺子上,她与他打趣过,说如果他开铺子,她一定给他当伙计去。他当时还说呢,总有兑现的一天,到时不带耍赖的。哪知玩笑话他也记得,便就给她这个惊喜罢。   那“十三苏”是什么呢?她心里也门儿清。王爷是宫里兄弟间排行老十三的,这十三自然是他了。苏也不能是旁的,她也不往别人头上推去。心里有些欣喜雀跃,微微绷着一根弦儿。她微闭了口气,去铺子上开门。   钥匙插-进锁眼儿嘎嘣一声响,再吱呀一声推开两扇门。她猜得果也不错,这仍是间金银铺。进去转身四看,布置已然与往前大不一样,处处透着精致典雅的气息。便是干活使的小桌小杌,都雕花许许,沿口箍铜,云纹锁一圈。再有铺门那处,立了道屏风,绢丝撑框,伸手一推便转个圈,半透不透。   看罢了心里自然喜欢,苏一出铺子问韩肃,“王爷弄的?”   韩肃点头,“他早有这心思,此番回来知道陶家铺子关了,便买下了这间来。都是找行内前辈督出来的,器具摆设材料一应俱全。若是短了哪一样,只管再跟王爷说,自有人给姑娘送来。”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苏一高兴得有些虚底气。早前沈曼柔跟她说开铺子的时候,她不是不动心,只是能力不够罢了。可这事儿搁人王爷手里,几下就整出一间来,什么都用最好的,且还是她原来常呆的老地方。这里有许多旧情,这么一来,便都算续起来了。可虚什么呢,毕竟是人家给的,拿着忒重。   韩肃瞧着她的面色,好似也会了王爷那样瞧她心思一般,忽又道:“不必想多了,这算是王府上的东西。请姑娘做个掌柜,再招揽些伙计,随姑娘经营。中间生出利来,您往府上孝敬王爷去。用的玩的,什么都能买一些。便是不想买,你月月背银子送给他也成。”   苏一虽有些叫他看了心思的尴尬,但片刻便消了去。如此是最妥当,她有了铺子继续卖自己的手艺,还能带着沈曼柔跟她一起赚些钱使。沈曼柔一直在她家呆着,一日生不出半文钱来,总有觉得没脸再住下去的一天。便是有宅子房契抵给她的,她能真要么?   她便受下这好来了,把钥匙往手心里攥,“那我就收下了,您回去帮我跟王爷说声感谢。这惊喜忒大,就等着我回报他吧。我赚一吊,必给他五百的。”   这分钱的事韩肃可不管,瞧着这会儿都摆在明面儿上算账,不知算给谁看呢?别说这钱,便是她这个人,迟早都是王爷的,还有什么可算的呢?他只点头,应下话来,又问:“要送姑娘回去么?”   苏一摇头,“我自己回去,待会儿带沈三过来瞧瞧,她必欢喜。”   这事算办下了,韩肃再度点了下头,不再过多唇舌,与苏一辞过回王府上去。   苏一自顾又回身,到铺子里这摸摸那瞧瞧看了一番。越看越是满意,巴不得立马把沈曼柔变到这里来。心里又想陶师傅,若他在就更好了。然这就不可能了,她不能把自己师父弄来给自己当伙计,大逆不道。她看罢了,关门落锁,一路小跑着回家。   这会儿正是石青做好早饭上桌的时候,把四碗饭也都盛好摆在桌子上,转头瞧见沈曼柔从里间出来。他说一句“吃饭了”,又问:“师妹呢,一早上没瞧见她,还没起来么?”   沈曼柔对这事儿也是好奇,往常她踩着公鸡打鸣的点就会回来,洗漱一番正好碰上石青起床做饭。今儿不知怎么了,这会子也不见回来。心里正嘀咕呢,忽听院门上有响动,正要出去看一眼,便见得苏一风风火火进了灶房。   她到桌边捏起一粒花生米就往嘴里搁,说:“沈三,你猜猜我碰上了什么好事儿?说出来,喜死你!”   沈曼柔瞧着她两颊红扑扑,一脸掖不住的得意欢喜,自然是好事了。但她的好事又怎么会喜到她呢,这事儿不好猜,便摇头,说:“什么事呢?”   苏一偏不说,卖个关子给她,只抄起筷子喝了口稀粥,“吃饭吧,吃完带你瞧去。”   既不说沈曼柔也就不问了,坐下到桌边等苏太公。石青却十分感兴趣,伸脖子叫了句“师爷爷吃饭了”,便盯着她问:“什么事啊?说来也叫我喜喜。”   苏一不说,“与你有什么相干?便是说了,你也不欢喜。这是我和沈三的愿望,这会儿成真了,欢喜的自然是咱们两个。”   苏太公摇摇着身子进灶房,正听到苏一说的这句,坐下拿起筷子就瞧着她问了一句,“什么欢喜?”   苏一端起碗来吃饭,露出一对眼睛看苏太公。半晌搁下饭碗来,与他说:“这会儿说了还有什么意思?自然要叫沈三看到,才有效用。你们也便别问了,没的冲了兴致,待会儿就没感觉了。”   她这么说,旁人还好说什么,只好不问罢了。只等吃过了饭,干看着苏一拉着沈曼柔急急出了院子。瞧着神神秘秘嘀嘀咕咕的,也不知暗地里捣的什么鬼。苏太公心里好奇,自个儿不好盯梢跟上去,自指派石青,“碗碟回头再洗,跟上去瞧瞧那俩丫头鬼鬼祟祟做什么去了。瞧明白了,回来与我说清楚。”   石青原没把这事儿往心上放,他师妹说与他没关,自然就不应该关心。但瞧苏太公想知道,也不能推辞,便应声偷摸摸跟了上去。一路上躲树后躲墙角,一气跟到了两人到南大街。   苏一急着带沈曼柔看到铺子,也未在意石青在后头的行径。而沈曼柔在跨过门槛看到铺子后,便如苏一所料那般喜得无可不可。便是嘴也拢不上了,问她,“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竟瞒得这么密实,怎么不早点叫我知道?这下好了,咱们再也不必坐吃山空了。只要有事做有钱赚,旁的还怕什么?”   苏一往小杌上坐去,指尖在桌沿儿上打蹭,“可不是我弄的,我哪有这本事。”   “那是谁?”沈曼柔亮着神色坐去苏一对面,问完自个儿也便想到了。她抬手捂面笑起来,这王爷可真是一等一的大好人了。心里无门第偏见,对苏一掏心掏肺。可她笑的,是早前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实在是不能不笑。   笑罢了,放下手来,又看着苏一道:“好容易成真,也不必等了,咱们待会瞧瞧日子,挑个最近的吉利日子,便开铺子罢?”   苏一也是这么打算,自然一拍即合。余下又商量开业的事,想着怎么也得办得隆重些,好吸引人都过来。以前在她们手里定过首饰的,这会儿拉拉兴许还能是回头客。鞭炮是少不了的,还得备好茶好水好点心。正衬铺子里的摆设装饰,叫她们瞧出满意来才好。   商量妥当,苏一和沈曼柔自要出去买东西。跨着门槛出铺子,便撞上了要过来铺子前猫着一探究竟的石青。不过隔了三五步,他偏还一脸被抓稍的露陷表情,明明叫人看见了,还装做没叫人看过一样,转身就走。   苏一喝住他,往他面前去,抬头瞧他,“爷爷叫你来的?”   石青撒不来谎,便冲她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不知有没有什么影响,又听苏一说:“既来了,帮着干活吧。”   干什么活呢,不过是买东西拿东西。平白被人当了苦力使,还不知道人这是要做什么。后来知道了,是要开铺子。明儿便开业,说刚好是吉利的。开的还是金银铺,都做些金银宝珠的生意。瞧着就叫人眼花,只看得到白花花的银子。   石青不懂那些穿金戴银人的日子,但瞧苏一忽开起了这样的店,也知道是富贵生意。他也不想只在家做饭洗衣,那都是小活儿,三两下就干完了。苏太公疼惜他,没收回西郊那三分田地来与他耕,他便也想来这铺子做伙计。   苏一也觉确实缺那么个伙计,帮着烧炉子做饭洒扫,再帮着送首饰,大是能省她们不少力气的。因就留下了,说给他一月半吊钱做工钱,不做那让别人干白活的事儿。   石青却不要,说:“给我吃住不是钱么?还算计这些个?”   沈曼柔也是这话,“一半分给东家,一半你便留着。咱们倘或要用钱了,自从你手里拿。”   这可好了,请了两个乐意打白工的,苏一乐意,笑他们,“傻气。”   真傻气么?他们心里都知道,谁也不会赖了谁的,还怕给不给工钱?他们两个都是住苏家吃苏家的,便是不要工钱也使得。这会儿不分家了,搅和在一块先干生意。生意红火了,才有的钱分呢。否则啊,便都是白想。   三人把东西置办妥当,次日便鸣炮仗摆茶水糕点,开了铺子。茶水糕点一应都是不需客人付钱的,只用作招揽。倒是瞧见了不少往前的客人,攀谈起来,还有人问王爷的,可都记得去年有三个月的时间,王爷都是呆在陶家金银铺的。   那时的姑娘家,也有不少出阁嫁了人的。发丝尽数绾了上去,戴个鬏髻。这也是近来才时兴起来的首饰,富贵人家戴金银的,穷些的便戴竹篾的。姑娘家的不戴这个,仍要半截发丝披肩或编辫子的。   说起王爷说起首饰,总没个完。说得尽兴了,就有要定首饰的客人,说:“我明儿差家里丫鬟送十两银子来,给你拔丝儿,再给我做个鬏髻。做好了,自付你工钱。”   苏一应下话来,又与大家说,“也莫瞧咱们穷酸,该有的料子都是有的。便是往前陶家铺子里没有的奇珍异宝,咱们这会子都能拿出一两件来。自带料子自然可以,恐费大伙儿的事。若是嫌麻烦的,又信得过我苏一为人的,用咱们铺子里的材料也使得。你们看得满意,便付了银钱,不必来回跑。”   这话说得大伙儿越发瞧着这铺子满意,只是还对苏一的手艺有疑虑。当初陶家铺子里毕竟有陶师傅,这会儿领头最大的不在了,不知小的单闯这行当手艺怎么样。总要瞧一阵子才放心,这会儿仍还是观望的多。苏一和沈曼柔也不着急,自慢慢从无到有地经营。谁家做生意也不是一两日就赚得钵满盆满的,总得要些日子。   铺子开张到第五日,是元宵佳节。满城满街挂满了各式灯笼,红熠熠点亮了满座城池。便是树上挂的,河里飘的,都是一盏盏烛心灯。苏一和沈曼柔合计,铺子刚开张不好关门,便仍是撑在这元宵夜里开着。苏太公也接了过来,想着晚上陪他往街上看花灯去。   苏太公知道铺子这事儿后,自然细枝末节都问了一番,听苏一说是王爷开的,也没说什么。他倒不是不想说什么,只是瞧着苏一和沈曼柔欢喜这事儿。若是阻了,免不了要叫两人伤心。便想着,是王爷就王爷吧。给谁干活不是干,横竖都是拿钱卖力。但凡苏一和沈曼柔不想干这个的,他也就把她们留在家里了。可这两个喜欢,又有什么法子。石青也爱跟着凑热闹,也就随他们了。   苏一拉着苏太公出去看花灯,便留了石青和沈曼柔在铺子上看着。这会儿两人也是极熟,说话做事不做太多防备。沈曼柔练手艺练得手酸,便趴去了熏笼上,与石青说话。   说的也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互讲起自个儿小时候的事情。他们是完全不懂的两种人,一种从未有过家,飘了二十来年。另一个呢,却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在自家府上走走,多去的也就是城里那些休憩供人耍玩的园子。再是去去茶馆听听戏,也便没有别的了。   石青说:“太无趣了些。”   “那是。”沈曼柔换了条胳膊在下巴下压着,“不比你们风流潇洒,快意恩仇的。我也过腻了那般日子,所以不想再回去。这会儿就好,叫我这么过一辈子也愿意。”   “那你不要男人了?”石青作为跑江湖的,说话难免直接些。虽然周安良一直没给沈曼柔写放妻书,但是石青和苏一连同苏太公对这事儿都达成了共识,沈曼柔和周家大是没什么关系了。不过等着那一纸休书,给了就算两清,再不往来的。   沈曼柔听了石青的话,自想了一会儿,说:“不要了,没什么意思。”   石青挠挠后脖,“我还想娶媳妇呢,可惜我什么都没有,没人要我。就是赘给人家,人家也不要。你瞧,师妹就是这个样子。”   沈曼柔抿唇压住笑,看着他:“你想娶媳妇,便随意谁都可以么?你还没开窍呢,得遇上那么个叫你心里惦记的,就想跟她在一处,那才好。随意抓一个成了亲,有什么意思?”   石青想了想,正要说话,忽见一人从屏风后闪了出来。布袍灰幞头,满脸怒气。只见他叉下两腿大呵一声,开口就骂,“你个下作的娼妇!我说你怎么不愿随我回去,原来这处养着野汉子呢!今儿叫我抓个正着,看你什么话说?不要脸的娼妇,随我回去,今晚就活埋了你!”   石青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人几步冲到沈曼柔面前,抓了她的发髻就拖她下熏笼。那发髻绾得松,一把叫他抓个四散,落下大把发丝。沈曼柔被他揪得尖叫一声,抬手捂住脑袋。还手是不及了,只叫他揪着头发往外拖。   头上疼,脚下又要赖着步子,她便尖声喊叫,“周安良,你放手!”   这是最无人道的欺凌,便是江湖上打打杀杀,也没瞧见谁对一个柔弱女孩子如此。石青又听沈曼柔叫“周安良”这名字,自然知道他是谁了。这是个畜生,也不必留着。他下炕抄起地上的杌子,直接摔在周安良的背上,并一脚把他踢开去,后背撞在屏风上。又听“嘭”地一声响,见他连人带屏风一起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宝贝cksd529扔的地雷 (づ ̄3 ̄)づ╭?~   ☆、解气   沈曼柔脱了周安良的手, 也顾不得头皮上扯裂般的疼痛感,立马便躲去了石青的身后。凭她自己,被周安良打死了也还不上手。她又怕周安良再跳起来薅她, 可再经受不了一遍了。好在石青是有身手的,这会儿靠得住,不能叫周安良一尽欺负了去。   石青这会儿也是气哼哼的, 站在周安良身前,把束起的头发甩去身后, 冲他说:“你也不打听打听, 这是谁开的铺子, 就敢到这里撒野。我今儿打死了你, 也没人敢往衙门上替你申冤去。那些骂鸡骂狗的话,你再说一句,我叫你马上去见阎王爷!”   周安良还跌在屏风上, 腰际生疼,也未爬起来。石青那一脚有多少力道, 他尝得出来,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斤重。便是要撒泼耍狠, 也总要看看对家是什么人。这会儿是占不上便宜, 怕他真打死了自己,猝着神色从屏风上爬起来。心里要骂,嘴上却咬得死死的。   他扶腰吸了口气,往后退步子,又好声好气起来, 与沈曼柔说:“刚才是我一时急热上脑,糊涂了,才下的重手。你不要放心上,随我回去吧。今儿元宵节,家家团圆,我正是接你来的呢。”   沈曼柔这会儿恨毒了他,自己长了这十来年,没受过人一巴掌,今儿却叫他打了。要不是石青在,怕还不知怎么折磨她呢,兴许死了也未可知。她听周安良说这话恶心,狠啐了他一口,“这辈子我便是死外头,一具全尸也不要,也不会再跟你回去!早叫你把我一封休书,不知你安的什么心,拖着我在你家受罪!”   石青在她身前直挺挺站着,周安良不敢驳半句话。他也不傻,知道自己才刚那手下了,沈曼柔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但他也不想放她逍遥,偏要绑着她!有什么委屈气受的,都一起受。只要他一天不写休书,沈曼柔就一天是周家的媳妇儿。   今儿也是他好心来请,没想听到她与一汉子说那些个不要脸面的话。气急冲了脑子,才不顾一切上来打了她。好好的事儿成了这个样子,不回去就不回去罢,他自个儿回去就是!   不与沈曼柔分辩,周安良便转身要走。石青这会儿倒机灵了,几步上去揪了他衣襟,提了回来,说:“既上了门,怎好就走?那放妻书的事拖了不少日子了,也省得咱们再上门讨你要去,今儿就在这里写了吧。”   周安良一副秀才的弱身架子,不比石青来得健硕。可对这事也不能没有微词,蹙了眉与石青说:“这位爷行事说话总要讲些道理,不能胡搅蛮缠不是?那放妻书从来都是两口子商量好的,定了和离夫家方才给写。眼下我并没有和离之意,怎好强迫行之?不知您什么用意,非要拆我们夫妻二人,让曼柔做弃妇。你又说咱们,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可是丢脸面的事,您可想好了说。”   石青哪管他说这些个,管他正理歪理,横竖今儿放妻书是要留下的。他也不与周安良斗嘴皮子,直接拎起卷头案边,叫沈曼柔过来,“替他磨墨沾笔。”   沈曼柔原还有些愣,听石青语气铿锵,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瞧着这事儿要成,她自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忙地去找了张干净绢帛,又挑了支狼毫小笔,磨了墨沾上搭在砚台上搁下。   石青朝那毛笔努努下巴,叫周安良,“甭废话,拿了快写。写完画押,我放你走人。你回去告诉你那老母亲,沈三再也不是你家的人。那宅子你也不能再占着,赶紧着收拾包裹滚蛋。多留一日,就叫王府上的侍卫往宅子上抄你们去!”   周安良被他施压逼在桌后,实在气氛。却不是打不过石青的,半晌憋出句话来,“你欺人太甚!”   “你知道就是!”石青沉声一喝,吓得周安良一跳,又说:“知道了就快写,待会儿少条胳膊少条腿的,还是一样要写。”   周安良愤恨,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无赖。瞧着比那苏一还不讲道理,但凡遇事不占理的,总要打得人让步。可这事是玩笑么?他叫写就写了!他扶腰梗着脑袋,偏是不拿那笔去。   然石青不是爱叽歪的人,看他不是很配合,忽抬手按上他后脑,一把把他脸砸在了案面上。只听“嘭”地一声,案面震颤,沈曼柔也被吓了一惊。瞧着就是很疼的,再看周安良抬起头来,鼻头也撞红了。   石青从旁盯着他,吐一个字,“写!”   周安良直起腰来甩脑袋,未有动静。他手又按上去,把他脸继续砸在案面上。这般直砸了五下,鼻下便流下汩汩鲜血,脑门也撞青了,满眼生虚。他在桌前打着晃,未让石青再上手,自己先扛不住松了口,说了句:“我写。”不写的话,这一晚必然得死他手里。   那便写吧,伸手去拿砚台上的毛笔。手腕无力,手上直打颤。笔尖落到绢帛上,一笔一划,打着顿点。忽又想起往前美好的那些时光来,在园子里赏花,在花下赋诗。掏心掏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后来到底是怎么呢,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有许多不甘心,每一桩每一件,倒头来都得自己生咽下去。   沈曼柔呢,站在石青旁边瞧着他落笔写放妻书。眼眶里沁出眼泪,湿了大半。没有舍不得,不想从前。忽而觉得从此再无瓜葛,原是那么轻松快意的一件事。往后她便自由了,不需再受那些不该受的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骂她荒唐也好,说她是弃妇也罢,也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看着绢帛上的字一个个落成,最后又印上周安良的手印,终于重重松了口气。仿佛怕那张绢帛飞了一般,忙伸手上去扯了过来,自一个字一个字吹干,生怕弄糊了一点。   周安良瞧她这个样子,挫败感从心底里升起来。这会儿杀人的心思都有,可他在石青面前连只蚂蚁也不能想碾死。只盯着沈曼柔看,骂不敢骂,忽说了句,“你就一点不念我的好来?”   沈曼柔看也不看他,拿着绢帛往后退身子,与石青道:“把他送出去吧,宅子还许他住一晚,明儿便赶紧走人。”   石青听话,也不与周安良费唇舌。他伸手就揪了他的衣襟子,直接拎了出铺子。到门外松手一搡,把他推出去,便铺门关了个紧实。外面瞧不见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头。原觉得麻烦不已的事,不过也几下就解决了。照他石青想的,他不写,迟早也冲到他家叫他写。今儿他自己送来了,也省了事。   这会儿沈曼柔已将那放妻书吹干,仔细折叠放到了锦盒里收起来。她仍是披头散发的,收好了东西回来与石青道谢,说:“多亏了你,这事才顺当。若不是,还不知要再拖多久呢。”   石青豪气,“都是小事儿,他不写再折他条胳膊,他就写了。人都一样,没几个不怕打的。”   沈曼柔瞧着他,心里满是欣慰,又说:“瞧你平时憨,怎么刚才那般机灵,拉了他下来写放妻书,又想到宅子的事,还搬了王爷出来。”   石青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抬手摸了摸后脑,“也不是我机灵,这些不都是你和师妹惯常会提到的么?我想你们忒麻烦,真就等着他自己写放妻书。我早想过了,要是我,直接杀到他老巢去。可你们女儿家的事,我是不懂,怕想错了主意,才没说呢。”   沈曼柔笑笑,“今儿得谢你。”   “这不必,咱们什么交情。”石青说着想起她的头发,便又问了句,“你头上,还疼不疼?”   他不提没感觉,一提起来自然就觉出疼了。才刚周安良薅那一下不轻,头发也被他拽下来不少。头皮上麻辣辣的,想伸手去碰,却又不敢。嘶嘶出了两口气,便说了句,“也不知破皮了没有。”   石青顺手搬个小杌子过来,让她坐下,说:“我给你瞧瞧。”   沈曼柔自然是有男女大防意识的,但瞧着石青从来不往这上想,自己多想显得心思不正一样,便也就坐下了。叫他在身后拨开头发看了一番,开口问他,“严重么?”   石青手虚压她的头发,把头皮就尽数看了一遍。中间被周安良扯下来不少,就地方叫扯破了皮,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这样的得上药,只好叫她坐着,自己往后头拿药去。拿了药回来,在她头皮上一点点找着伤了的地方洒下去。   他一面洒药,一面说:“才刚他受了我一记杌子又受了我一脚,脸朝桌上撞了五下,不知鼻梁断没断,流血你也瞧见了,足够偿的。你若还不解气,我把他抓回来再锤一顿,继续替你出气。”   沈曼柔坐着不动,任他洒药面子,“足够了,再大的气也解了。还打他做什么,打残打死了都要吃官司,没得惹一身臊。就这样刚好,叫他吃这回教训。瞧着他那样子,也不该占着我那宅子不给。便是不出契子给他瞧,他明儿也得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不巧 明天就上车学驾照咯 所以更新都要往晚上挪了   ☆、撵人   石青在她头上洒好了药面子, 又耐着性子一缕一缕将她头发理顺拢在手心里。手下动作轻柔,生怕再弄疼了她。见她自己不再计较,便也不替她攒着气了。心里想着, 这头发又要怎么弄呢,不能利索地绾起发髻来。梳子也上不得了,擦到头皮扯到头发都不是玩的。   他想了想, 问一句,“直接束起来罢?”   听这话是弄好了, 沈曼柔便抬手接他手里已捋成束的头发去, 说:“我自己来吧。”   总不好头发也要他梳, 自捏着一把发丝, 找了根红丝发带绑了一道。她这会儿是解决了人生一桩大事,心里松快,却也少不得要怏怏一回。依着熏笼坐下, 想想往前的日子,只觉得一年时间过得人老了十来岁。   因铺子叫周安良弄得有些凌乱, 石青便也没陪她再坐着,自去收拾了躺在地上的屏风, 又把卷头案整理了一番, 摆好杌子小桌。刚搁下手来,便听见开门声,越过屏风看过去,见得苏一和苏天公回来了。   苏一单脚跨过门槛进了铺子,就觉出了异象。打眼瞧见屏风, 只见中间扇页出现了裂缝,还有大面积碰擦的痕迹。绕过屏风便见沈曼柔双目放空地熏笼边坐着,头发松松在背后束了根发带。见她和苏太公进来了,正转了脸起身迎过来。   “花灯好看么?”沈曼柔一边说着一边接下苏一和苏太公脱下的御寒外衣,往里头挂去。   “都是那些,你们都看过的。”苏一随便敷衍一句,自然过去问石青,“怎么回事?我瞧着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这也能瞧出发生事情了?石青微愣一下,往沈曼柔那边瞧一眼,然后往苏一面前微凑,小声道:“姓周的上门闹来了,叫我打了一顿,逼着把放妻书写了。”   苏一听这话眸子一亮,“他便也就写了?”   “怎么不写?”石青直起身子来,“不要命么?”   苏一拍拍他的肩,给他摆了个赞许的表情。这事儿办下了,倒也不必再特意提说起来。大伙儿心里明白,往后不要再提那一家子才好。后续该处理的仍是处理干净,旁的也便不必往心上搁。嘴上絮叨,都嫌费口水呢。   次日天色一明,苏一就叫石青带着沈曼柔回了她家的宅子。铺子先她自个儿去看着就罢了,周家的事得让他们快些处理干净。宅子要下来,沈曼柔是卖还是回去住,还是空搁着或几两银子租出去,都随她自己的意。   都在镰刀湾,腿着过去也不要多少时间。沈曼柔原觉得这事儿叫石青插手也不好,苏一不合适,他就更不合适了。但昨儿个他已经插了手,眼下带着他便更合适一些。横竖叫她自个儿回去,她是不敢的。怕再叫周安良按到一通折腾,不死也得半死。狗急了能跳墙,他被逼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好歹有石青压着,他翻不起浪来。   两人去到宅子上,敲门等人,半晌才见门开。周大娘双手扶着门扇,看到沈曼柔就是满眼婆娑,几欲落下泪来,忽上来一把捏住她的手道:“孩子啊,你可不要犯糊涂啊。好容易结的一家人,怎好说散就散了?传出去,名声多难听啊!听娘的话,好好儿回来吧,咱们仍一处过日子。”她今天没做豆腐出去卖,就特意等着她呢。想着再规劝一通,劝她回头才好。   沈曼柔把手从她手心抽出来,“大娘,劳烦您把东西收拾了,这就搬走吧。”   周大娘还要再絮叨,忽叫石青一句“不要废话!”喝得住了嘴。石青看着她,又说:“好好的姑娘家叫你们糟蹋成这个样子,还有脸再留?赶紧收拾东西滚蛋,惹毛了老子,今天叫你们瘸着走!”   说着推开那院门领沈曼柔进去,才发现周安良还没起呢。都这副模样了,过得仍是少爷般的日子,实属有福气的。石青直冲进房里,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昨儿说的话你忘了不是?!”   周安良迷迷瞪瞪叫薅了起来,腰上腿上脸上这会儿还都疼呢。哎哎哟哟喊一串,叫“大侠饶命罢!”,又一边叫唤一边说恶心话,“您且松开,这就收拾东西走人,给你们腾地方。赶明儿你们请喜酒,可得给我也发个帖子,我顶个绿毛龟也得过来。”   石青哪里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偏不与他分辩,只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要不顶绿毛龟过来,我打断你的腰!”   周安良:……   周大娘再做和事佬还是搅屎棍都不能了,半句话不敢再说。昨晚周安良被打得伤了多少处,她可都数过瞧过的。大夜里的还去请了大夫来瞧他,上了药睡到这会儿,也不知好没好些。再听这人说的话,定是与沈曼柔有苟且无疑了。难怪她不愿回来,原来是在外头又找了男人。便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这样也是真下作。罢了罢了,走吧,还留做什么?她闷声不语,转身去收拾东西。   沈曼柔这会儿没时间与石青计较成亲要让周安良顶绿毛龟赴宴的事,只跟着周大娘去,说:“这家里除了你们的衣裳鞋袜,旁的一应是我置办的。你们便收拾自个儿的东西,旁的尽数不要动了。便是磨豆子的石磨,锅碗水缸盘碟,都不要拿走。你们自有的金银细软,我也不要,都收拾干净吧。”   周大娘听得明白,照她的意思,把该自己的东西都收拾了齐整。这样也便没什么了,不过是些衣褂鞋袜和些银钱。捆了几个包裹,用扁担两头挂着,搁到院子中央。   周安良在那处站着,虚捂着鼻子,转头问周大娘,“娘,咱们能往哪里去?”   周大娘叹口气,“走着看罢。”心里想着,还能往哪处去,只能奔她闺女了。可她闺女这会儿只是陶家的小妾,也不知能不能收留他们。如果不能的,便先找家客栈住下吧。身上银钱够使些日子的,往下又要怎么办,那便再说往后的话。   别说周安良眼下浑身是伤,便是通身完好的,也不会挑了那担子去。自是周大娘自己往肩上担了,微微佝偻着背,往院外去。周安良跟在她身后,一面吸气一面虚捂着被石青砸得青紫红肿的脸蛋。   石青看着周大娘,忽觉得很可怜。她这个年纪,比一般大小的妇人,老了近有十岁的模样。谁知道平日里吃了多少苦头咽了多少苦水,最后怕是死都死不踏实。他忽说:“可怜见的,是我娘,我一根针也不叫她拿。”   沈曼柔转回头来看了看他,“头先我也瞧着她可怜,一家子只她一人忙活,一日睡不上两个时辰的整觉。晚上收摊子回来,要接手就做饭。饭后洗碗洗锅,再把要做豆腐的豆子浸水泡上。哪里等得到次日,天没发亮就起来磨豆子做豆腐。她养的一儿一女,什么时候帮过一把?偏她任劳任怨,还觉做得不够呢。后来也不可怜了,瞧得生腻。”   石青叹了口气,没有再想说的话了。他看向沈曼柔,“这就妥当了,咱们也往铺子上去吧。”   出门落了锁,慢慢往铺子上走去。路上便又说些往后的话,石青自然问她,“你这样就搬回来住了?”   沈曼柔微低着头,裙面曳曳,“我自然不想一个人住这里,怪害怕的。晚上入个贼什么,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仍想跟你们在一处呢,也有家的感觉。只不知一一怎么想,不知还留不留我。”   这事儿石青就敢打包票了,与她说:“你要留下,她没有不留的,巴不得你日日陪着她呢。”   沈曼柔笑笑,“那便最好了,我便把宅子抵给她,是要卖了还是要租的,都随她的意。”说罢了这话,忽想起刚才石青说那绿毛龟的事,脸上微红了红,与他说:“你刚才怎么接周安良的话呢?不是白顶了骂名么,好像咱们真有什么一样。”   石青想想,“我没想那么多来……”   沈曼柔这会儿倒也没那么在意这事了,自吸了口气。名声不名声的,她都不管了,能管得了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能管得了旁人的嘴么?便是石青没堵周安良那话,周安良也定然出去败坏她在外头养男人,与人通-奸之类。只是,连累了石青,有些过意不去。   两人便慢慢悠悠去到南大街,直往铺子上去。这时节里,来铺子上的客人极少。寻常人家打首饰,都是年前那阵子多,要在这新年开春里戴的。都攒足了,这会儿自然就不来了。旁的事也多,又要拜年又要看花灯,余下仍有好些事情,忙也忙不完。到了二月,便可结伴到各个园子里踏春去。   到了铺子前,沈曼柔和石青跨了门槛进铺子去。铺子里有绿桂皮的叫声,这鸟儿叫沈曼柔养得很好,羽毛鲜亮,声口也是越来越清脆了。仍是放在铺子里逗趣儿,冷时暖在屋里,暖时挂到外头。却是刚绕过屏风,抬眼便见得里头炕上坐了两个人。   苏一坐在南侧,而北侧坐着的,是好些日子没再见过的王爷。沈曼柔自然识得,不大惊小怪。石青只觉此人面熟得很,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个。只听沈曼柔上去请安,道了声“王爷”,他才想起来。这就跟见着圣人一般了,忙过去趴下来磕头,说:“草民王石青给王爷请安。”   许砚本来也是觉得这进铺子的男人瞧着面熟,但想不起是哪一个。但听他说出“王石青”这名字,他想起了,是那个要赘给苏家做女婿的。他也没叫石青平身,只把脸转向了苏一,盯着她的脸,眉梢抖了两下——她可一直没跟他说过她这个师兄回来了呀!   苏一把手里端的茶杯往嘴边送,轻慢抿着,幽幽把目光飘向了别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猜得一手好剧情啊(╯‵□′)╯炸弹!???*~●   ☆、露底   石青伏在地上, 只等着座上那人与他说一句免礼,等了好一会儿却也不见有动静。微掀了眼睑去瞧,就见他正盯着对面的苏一看。不知什么个意思, 半晌才回过头来,与他说一句,“起来吧。”   这还没完, 等石青摸不着脑袋地起了身退到一便,便又听他问了句, “什么时候回来的?”   石青心想王爷这样的人居然记得他, 实在令人惊诧。他们不过有过一面之缘, 他哪里敢奢望被这些人记住, 可人家偏就记住了。这可是给他添脸面的事儿,自吊着半截眼白数日子,默念了一阵道:“年前九月底那会儿, 到眼下也近有四个月了。”   王爷端了杯茶到手里,拎着杯盖拨茶沫, “住在哪里呢?”   这话问出来,苏一忽清了清嗓子。这满屋子, 怕只有沈曼柔知道她清这一嗓子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是要提醒石青不要乱说话。然石青不知道,他连苏一和王爷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呢。心里只惦记着人王爷问了,当然要一五一十地答,便道:“一直住在师爷爷家里,与师妹他们在一处。”   这话一说, 苏一默默把手里的茶盏搁到炕几上,又收回去掖到大腿上。她感觉得出王爷又拿眼瞥她呢,可怎么办呢,这会儿他要问下去,那个憨师兄也是拦不住的了。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火上浇油。这也要怪她,一直也没跟王爷提起这一宗。原当他是无所谓的,哪知他竟介意。这事儿没往心上放,也就落得了眼下的境况。   王爷果也没就此停下,仍是顺着话问石青,“不是随你师父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呢?”   石青微哈了哈腰,回他的话,“师父不知去了哪里,没能找到。因早前他老人家与师爷爷指了我和师妹的婚事,叫我赘到苏家,是以仍是回了这里。别处便没地方去了,也唯有师爷爷和师妹能收留我罢了。”   好了,许砚到此打消了再问下去的心思。只暗自吸了口气,怕听下去再把自个儿气死。这人回来四个月了,日日与苏一相处在一处,还是奔着回来给苏家做上门女婿的。气得肚子也膨了,把手里拨了半天茶沫的茶水一口灌下去。可能怎么呢,还得保持他王爷的风范不是?   把茶杯搁去炕几上,他起身下脚榻,说:“王石青,你随本王去一下。”   石青生愣,不知要找他做什么。但人叫了便只能跟了去,只得应了一声,随着他绕过屏风出铺子去了。   苏一和沈曼柔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倒是沈曼柔先看向苏一,缓缓出声道:“你瞧他那个样子,找石青会做什么?”   苏一悠悠摇了摇头,稀里糊涂应她的话,“我也说不准呢。”   沈曼柔把目光又转向屏风上,莫名地有些担心。虽说王爷不是什么性情残暴的人,但这事儿关系到苏一,就不知他什么心理了。恐把石青当情敌来,折磨他一番。唯有在心里默默念祷一番,嘴上又跟苏一说:“一一,要不你瞧瞧去吧?”   苏一看向沈曼柔,瞧着她一脸担忧的神色,忽也担心起石青的安危来。这事儿说不准,可不得去瞧瞧么。然奔到铺子外,才又意识到不知那两人往哪里去了。要找么,也没个方向。沈曼柔站在门槛内瞧她,“怎么呢?”   苏一转过头来,“到哪里去找呢?”他总不该带着石青回王府去的。   沈曼柔听这话愣了一下,也发现没处找去。没法儿了,只好把苏一叫回铺子里,耐心等着吧。她又是极不安心的,不几时就要伸头往屏风间的框格中往外瞧去。先时苏一没多想,然次数一多,她便瞧出了玄机来。这样子的担心,比她这个师妹揣的还浓许多。眼瞧着是不一般的,苏一嘴上想打趣她,话秃噜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下沈曼柔刚和离,再与她提起这种事情来,总是叫人难堪。是以她便不捅破,只嘴角含笑瞧着罢了。说出来了怕她不承认,脸上再挂不住,还得与她恼。   这么等了一阵,屏风外现出个人的身影。沈曼柔忙迎将出去,却不是石青,而是苏太公。今儿不知怎么有兴致,又往铺子上来了。虽有些失望,到底也只是一瞬,而后便挂上了笑脸,招呼苏太公进铺子坐下,又给他斟茶,问他,“今儿没约人下棋么?”   “日日下棋,也没趣儿的。”苏太公摆摆手,“来这里瞧瞧你们做生意,还有意思些。往前一一给陶家干活,我是不好意思过去。眼下一一是掌柜,我自然想来就来了。”说着往旁处转了转头,目光搜扫了一遍铺子,又问:“石青呢?怎么没瞧见在这里?给人送货去了?”   沈曼柔往小杌上坐下,想也没想道:“这年节里,能有什么货呢?上门的客人都是寥寥,要首饰的就更少了。石青是叫王爷带去了,也不知带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到这会子还不见回来。我和一一都担心着呢,怕王爷给他罪受。”   苏太公没听明白,自问她一句,“这话怎么说?王爷给石青什么罪受?”   沈曼柔有些怏怏,接话就说:“还不是瞧石青与一一一个院里处了这么些时候,容不下了……”说到这里的时候才抬起头看到苏一冲她递的眼色,忙住了嘴,然而说出去的已是收不回来了。原这是她和苏一之间的秘密,这会子叫她嘴上松劲给说漏了。她忙捂住自己的嘴,再要说什么弥补的,显然已经迟了。   苏太公也不是傻子,听着沈曼柔的话,再瞧苏一与她递眼色,再看她这会儿的表情,自然就猜到了七八分。原来他一直在苏一面前强调这个事情,说与王爷那是绝对不能成的事儿,他不答应。苏一也总在他面前顺话说没有旁的事,自己心里有谱。眼下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虽不知她与王爷暗下了到底怎么了,但王爷对她这孙女心思不纯可以确定无误了。怪道处处都替他苏家着想呢,又是替他家出头又是送饭又是马车接送又给开铺子的。他早说了,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苏一也不管苏太公想到了什么,仍是强作坦荡镇定的模样,清了清嗓子道:“爷爷,沈三的意思是……”   下头的话还没说呢,叫他一声喝住了。他瞪眼吹胡子,喝苏一的话是:“你当我老糊涂了还是老傻了?!”   苏一叫他噎了话,再想胡诌圆合也扯不出瞎话来了。自低下头去,扣着手指甲,默默不再出声。这便算默认了,叫苏太公气囊又大了两个度,拍了拍桌子沉声道:“这就是你做的事!瞒了我多久,你心里清楚明白,我今儿也不必跟你清算了。你跟他能有什么结果?到这会子了,他给你一句实诚话没有?带你到他府上做庶妃去,你去不去?!”   苏一仍是低头扣着手指,半晌吐一句,“爷爷,我自己有分寸……”   “你有个屁!”苏太公越发瞧她生气,说着站起身子来。胡子吹得一震一震地动,这孙女是管不了了,一直拎着耳朵说了这么久的话,她仍是当成了耳旁风。好么,对家子还是王爷。倘或他真要苏一往他府上做庶妃去,苏一又自个儿愿意,他这个老头子还真管不上一钱事。他往前的不同意是说给苏一听的,叫她心里有分寸。眼下不同意跟谁说去?人家王爷听他这废话?他气哼哼出了铺子去,又给苏一和沈曼柔留了一层尴尬。   沈曼柔这会儿不惦记石青了,只往苏一旁边靠去,声气弱弱地求她原谅,“原是不小心说漏嘴的,你要是心里不畅意,便打我出气吧。”   苏一软着身子,任她靠过来,嘴上有气无力道:“怨你什么?这事儿能瞒多久,能瞒一辈子么?早晚是要叫爷爷他知道的。眼下你说了,倒也省了我的事。还想着,到底要怎么与他说这事儿。这会儿他知道了,花些日子接受,不为难。”   沈曼柔看她对这事情想得通透想得开,便松了口。如若不然,这事儿可真得怪她。也是一不留神,将苏一的底给揭了。揭了就揭了吧,是好是坏都得敞开了说道事情才能明白。她仍是靠着苏一,也看着她问一句:“你真要到王府上做庶妃去?他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没与你说成婚的事儿?”   苏一抿抿唇,没说话。这事儿他们确实没说,一日没定下婚约来,一日都说不准明天是怎样。   沈曼柔瞧了瞧她的神色,忽把她的手捏进自己的手里,低下眉来慢慢道:“以前怕说这些话让你丧气,是以一句也没较真儿说过。今儿要跟你说,这事可得提到脑子里好好想想了。他身为王爷,婚嫁总有他们的程式。宫里要下册文,还要写入玉牒,不是说娶就能娶了的。都这么些日子了,他怎么都不提呢?你也不问,便这么拖着么?倘或有一日他真开了口,让你到王府上做庶妃去,你去么?”   说罢抬头看进苏一的眼睛里,最是认真的模样。这不是玩笑话不是打趣,是要正儿八经想的事了。   ☆、辞行   苏一在沈曼柔的目光里踟蹰, 不知道该回她什么话。沈曼柔会想这一宗,她自然也想得到,只不过平日里故意忽略不往脑子里去罢了。王爷没先提起来, 她一个女儿家如何好开口,求人娶她不成?再说这求来的可不是简单的许砚正妻,更是正儿八经的咸安王妃, 便不能由着性子开口。   她双手无意识地揪裙面,理不清脑子里的思绪。这会儿她爷爷知道了, 总要劝她歇了这门心思, 再逼她与旁人成婚的。倘或王爷再没有行动, 亦或真叫她到王府上委屈做个庶妃, 这事儿又要怎么办呢?她转过头去看沈曼柔,承望从她眼睛里看到些什么。然而这事谁也给不了她答案,除了王爷和她自己。   她有些泄气, 到底是一时给不出自己交代来。有些神伤,忽又听得铺子门响。沈曼柔只以为是石青回来了, 下了脚榻便迎了出去,哪知却不是。腰背直挺, 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跨步子进门的, 是穿棉袍戴幞头的陶师傅。倒仍像从前一般,闲悠悠地进铺子,自去到苏一对面坐下,自己给自己斟茶。   他从进屋到坐下吃茶也未说一句话,苏一只当眼花, 揉了揉眼睛。揉过了,见陶师傅吃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来搓了搓手,才动了嘴皮子。他说:“不错啊,比我那时候瞧着好多了。怎么样呢,生意做得可还称手?”   这回可确定是陶师傅回来了,沈曼柔才刚也是怔着的,这会儿回了神,折回步子去炕边,在苏一那侧挨着她坐下。苏一神色倏地一亮,惊喜道:“我只当做梦呢,原来真是您回来了。瞧您刚才的姿势步法,可一点儿也没变样。铺子生意还好些,只还不及师父您那时候。师父您又怎么样呢,年前到您家里送吃食也未碰上面儿。难得您还过来瞧咱们,可叫我欣喜坏了。”   陶师傅自然看得出她欣喜,轻打了打袖子道:“我可自在呢,没什么大事儿。成日天混城东逛城西,渭州城都叫我耍玩遍了。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这会子才尝出日子的滋味来。人就该忙时忙闲时闲,不能一辈子专拣哪一件干到死,旁的一概不去试试,可见是白活了一遭。”   苏一听他这么说也就放心了,瞧着陶师傅红光满面的模样,应是没受周安心什么刻薄的。这话却也还是忍不住要问,打听一遭自从他家关了铺子卖了宅子,其后都发生了什么。到现今也有四五个月了,不知眼下什么境况。   陶师傅又去斟茶吃,“可了不得,好在没当正经儿媳娶进来。自从关了铺子又卖了宅子,我和你师娘又撂开手不管他们开始,差点就翻天了。住仍是住一个院里头,一屋檐下吃饭相处。只我和你师娘任事不管,都叫你师哥当家作主。她头先哄着你师哥,哄得他没魂,什么都听她的。心里猜着咱们这处攒着银两,只是不肯拿出来,就撺掇了你师哥来要。我能给她这甜头?自然捏得一分钱没有。日子一长,她便认了咱陶家确实穷困了。那性子也就一日日现了出来,对谁都没有好脸。对我和你师娘倒还客气些,见面不说话就罢了。对你师哥么,可想见的,总要撂脸子甩话头给他听。小祝也不是软巴男人,能受得了这个?早就见出嫌隙了,这会儿却还有些不愿撒手。咱们便等着,不急这一两日。”   苏一点点头,虽不知周安心具体对陶小祝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如今又是什么态度。但只想想她往前是怎么对落难时的苏太公和沈曼柔的,也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瞧着是快了,陶小祝也就还念着旧情放不下而已。再磨些日子下去,再深厚的感情也都叫她这般性情磨得一丝不剩了。   沈曼柔坐在苏一边上,想得却不止这些。今早上周大娘和周安良叫她撵出去了,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周安心那里。偏陶师傅今日就上门来了,能有这么巧的事情?想着不知有什么事,便试探着开口问了他一句,“那眼下,周大娘和周安良是不是也去您家里了?”   陶师傅看向她,忽笑笑,说:“可不是么?你将那大麻烦甩了干净,倒贴给我了。这会儿正在我家里铺了床铺打算住下呢,还不知要住到什么时候。这一家子啊,靠完这个靠那个。吸完这个找下个,谁个叫碰上谁个就得给一身血。给了也喂不饱,迟早得把一家子都搭进去。”   苏一看了眼沈曼柔,知道这事的原委,又看向陶师傅,“他们过去,您就让住下了?就那么点大的地方,能住下这么多人么?”   陶师傅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愁色,只说:“自然住不下,所以我和你师娘才出来了。给人腾地方,叫他们一家亲。周安心要留了亲娘亲哥哥,说服了小祝同意,咱们还好开什么口?早也就不管家里的事了,自然人家说了算。可这么多人住不下啊,咱们不得懂事给人让地方么?”   苏一一只手搭到炕沿儿上,“那您和师娘住哪里?就这么叫他们一家占了房子,你们心里舒服?虽也不大,到底也是您花的银钱买的。让他们兄妹继续做蛀虫,啃的可就是您家了。”   陶师傅压手在大腿上,“就那一座小宅院,卖也得不了几个钱。他们还能啃什么?手里一文钱也没有,想要置个石磨办口大锅做豆腐都不能。四个人坐吃山空,能过下去也奇了。瞧着吧,不出一个月,准要散伙的。小祝非得栽这个大跟头,才能明明白白做人呢。”   说罢这话,又想到说要住哪里的话,他抬起头来,“哦,我和你师娘早打好了商量,也做足了准备,这就要出渭州城了。车马行囊都在外头呢,等着我出去也就得出发了。我这不是一直没来瞧瞧你么,开了铺子也不得空来看看。眼下是要走了,总不能还不来跟你招呼一声。走也不多久,在周遭转转,瞧瞧别的城市,自当回到这里。赶明儿得了空,咱们还要往京城去瞧瞧呢。从来也没去过,乡巴佬一个。”   苏一瞧陶师傅言辞豁达,没有一丝烦愁。又是找着了新生活一样,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无趣,倒替他高兴。原这不是件好事,搁寻常人身上得愤恨三年。他看得开,且悠闲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再等着陶小祝回头。到时仍是一家亲,再开一家金银铺还是怎么,便都是后话了。   陶师傅是来瞧瞧苏一和沈曼柔及这间铺子的,瞧罢了闲话也说罢了,又去逗了一阵绿桂皮,自然就打袖子,出门将去。苏一和沈曼柔都送他到门外,看着他去街对面的柳树下,上一辆马车。自甩了皮鞭驱马,晃晃悠悠沿着石板路往南去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回来的时候又是什么光景。   苏一和沈曼柔送走了陶师傅,自回到铺子里开始练手艺。沈曼柔虽跟苏一学了不少,但技艺还是比较生疏的那种。纯熟远远算不上,只不时与苏一商量画些新奇的首饰样式。在往前那些首饰上改良的,也有自个儿凭空想的。这会儿没有陶师傅做老板压着,便可胆子放开了做,不必再拘着那些老几样的东西。   苏一坐在小桌边做东西不说话,心里来来回回想着沈曼柔与她说的那成婚不成婚的话。而沈曼柔呢,则满心里惦记着石青,不知他到底叫王爷带哪里去了。直等到晌午,才见他从外头回来。手里拎了个食盒,进屋就说:“师妹,沈三,吃饭了。”   瞧着毫发无损,还回去把饭做好了。苏一往桌边去,沈曼柔也过去,先开口问他:“王爷带你往哪里去了?”   石青把饭菜端上桌,撤掉食盒,过来坐下,“也没去哪里,就街面上走了几条街,问了我回来后的一些事。我与他说了,便放我走了。我想着时候差不多,回来恐再耽搁,便回去家里把饭食做好,先伺候了师爷爷,把剩下的又带过来。”   提到苏太公,苏一还惦记着他还生气不生气呢,只问石青,“爷爷他可是仍置着气?”   石青拿起筷子吃了口饭,“师妹怎么知道?他瞧着确实不高兴,又与我提起了咱们的婚事,问我这会儿还看得上看不上你。说要是没什么问题的,叫我赘给你做夫婿呢。说是不能再拖了,你都十九了,再拖可就出大问题了。”   听他这话,苏一和沈曼柔都抬起头来看他。但沈曼柔只默默嚼嘴里的饭粒子,并不出声,还是苏一问:“你怎么说的呢?”   石青不自觉看了沈曼柔一眼,与她对了下目光。沈曼柔忽然心里一慌,避开目光去。石青又看向苏一,说:“我说不成呢,眼下还是看不上师妹。师妹的脾气一点儿都没改,不好相与。”   苏一和沈曼柔都松了口气,这话是最好的拖延了。只不知还能拖上多少时候,假使拖不住了,又要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练车晚上回来码字 感觉一眯眼就能睡着了……   每天的字数都不多,所以进展就不是很快了,大家可以养一段时间再看,么么哒   ☆、同床   后半晌儿的阳光退了几层温度, 到傍晚时还未落山隐没,已觉不出有一丝温度。到了晚上,便又各处都渗着冷飕飕的寒气。   晚饭后生闲, 许砚便叫了韩肃在前院里的书房里下棋。瞧着是好雅兴,实则一直心不在焉。手指间夹着棋子,落得毫无章法。韩肃掀眼帘瞧他两眼, 自能觉出他的不寻常来。也不需问因为的谁,那都是明摆着的事儿。在咸安王府上, 他与王爷的交情是最好的, 因也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心里便想着, 他应是心里有些排解不开的事, 所以才找他下棋。   韩肃伸了手到青瓷棋桶里,捏一颗棋子在指间,细细想了一阵, 便开了口,“苏姑娘那头遇上了什么事?”   许砚目光落在棋盘上并没移开, 状似专心在棋上,嘴上敷衍, “也没什么, 是我平白多思罢了。”   既多思了,又怎能是平白?韩肃知趣不追着问,却又提起京城皇宫那头的事来说,只道:“皇上那边怎么说?这事儿可准了?如若便一直这么拖着,怕人家等不起。毕竟也老大不小了, 不是十二三的小姑娘,有的是挑拣的时间。这会儿便是她不着急,那做爷爷的不着急么?那么大的岁数,也就剩这一个没了的事。说句最难听的,倘或哪一日身子抱恙躺去了床上,说走也就走了。要是连自己孙女出嫁的样子都瞧不见,闭眼也闭不踏实。”   韩肃也不是从来都话少,遇着合适的时候合适的人,碰上能说上两句的事,话也是极多的。他絮絮叨叨这么些,也不再去看王爷。他时常为他多担心一点,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事,不过多了干涉。拿起来说说,也不过是舒缓王爷的心情。   许砚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瞬时便回复了平整。什么道理他不懂,也不需别人来提耳告诉他。别说苏太公等不及,苏一这会子怕也是开始心里打鼓不肯定了。他自己呢,同样着急。可皇宫里那位偏压着这事儿,迟迟不肯松口应下。   他慢慢启唇,“六哥应过我的话,婚嫁随我的意,必得有我点头,否则不会强派。想来还只是一时接受不下她的身份,总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往前我拒了他指的所有婚事,这会儿总要受他拿捏一下。且再等几日吧,若他还是没动静的,我便先下聘娶了一一,册文之事,留待往后再说。”   韩肃看他心里有打算,自然替他放心。可瞧着他仍是心不在焉的,那心思不定便不是这个事了。那又是什么呢,便想到他今日往铺子上去了。去铺子上能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思来想去,也便只有一个可能——遇上了铺子里的男伙计王石青。   韩肃自然知道王石青的存在,早前府上抓过,叫苏一带出去的。那是苏一的师兄,可没见出与苏一有什么不寻常的互动关系。难道这种醋也要吃了?他不明白,自然也不知道石青要赘给苏家做女婿这一宗。   他犹疑地开口试探,“去铺子上遇上了王石青?”   许砚一听韩肃提到王石青,这才抬起头来看他,说:“你知道?”   韩肃知道什么,他可没他知道得多,嘴上却说:“知道,一直在苏家住着,后又到铺子里帮着干些杂活。据说做饭做菜也是一把好手,一直伺候着苏太公、苏姑娘和沈家那小姐。”   许砚抿了抿气,搁下手里的棋子,心思已全然不在棋盘上,看着他说:“既知道,那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韩肃也搁下棋子来,却不知这事儿还是严重的。看他这会儿的神色模样,这倒是个大麻烦一样。可不就是苏一的师兄么,与师爷爷师妹住一处同打理一间铺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难道真与苏一之间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了?他顿顿开口,“怎么了呢?”   许砚低下头去,想了想上晌把石青带出铺子问他的话,得的回答。石青说的话不多,只说他是为了找个安稳的归处才回来的。要赘给苏一做夫婿,与她一起养师爷爷。可他师妹苏一不愿意,还与他撒了一场谎,先安抚住了苏太公。可苏太公一直等着呢,要把他们凑夫妻。   想到这里,心里的不踏实直往上顶起来。他自顾又轻轻吸了口气,从炕上起身下脚榻。虽石青也没表现出对苏一有什么非分之想,但也不介意给苏家做女婿。只要苏一顶不住苏太公的压力,那这事儿就成了。他出了书房往外去,没有和韩肃打声招呼,也没让别人跟着,自出了王府去。   这黑灯瞎火的,只身一人又往哪里去呢。趁着月色,顶着凉风,直往镰刀湾去了。走时走得急,也没披件外衣御寒。虽是身轻体壮之人,也叫这冷风吹透了大半截身子。就这么一路摸至白桥,又依着记忆中大致还有些印象的路线往苏家去。   苏家是找到了,院前有一棵榆钱树,错不了。到了又怎么办呢,他总不能敲门。这时分来人家门上敲门,算怎么回事?再说是找苏一的,不得叫人轰出来?虽说他身份金贵,苏太公不敢造次,但面子上绝壁是挂不住的。他在院角上踟蹰半晌,最后不过借力翻墙头上守着去了。   整个身子隐在一角黑暗里,看着东西厢房和正堂都还亮着灯,便只这么等着。等了一阵,忽见苏太公从正堂里出来,手里捏个棕瓷酒壶。摇摇晃晃着身子去了西厢,不知入了谁的房,隔了一阵便出来了。手里的酒壶没了,却不知给了谁。   再等着瞧,便见苏太公才刚进的那间出来了王石青,手里仍捏着那只酒壶,另手里又多出两个细脚杯子来。他站在门前前后看了两眼,便直直往对面东厢房里去。   许砚正守在东边的墙头上,便可听得几句声气较大的话来。听那声音是苏一,才知道他找苏一去了。但要听清说的什么,却不能够。耳朵竖得尖儿,再要听时,又见那石青从屋里出来回到了院子。瞧着像是叫打发了,仍站在院里里左右为难的样子。而后他却没回自己的房间,往西厢另一间里又去了。   他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在墙上守着罢了。想着等到几间屋里灯灭,他再下到院子里,往东厢找苏一去。他是按不住心里的不踏实来的,想安一安自己的心。一想到石青与苏一一个院子里住着,心就吊起来,实在不畅意。然这会儿心是安了,却又不想立马回去。想着来都来了,自然要下去瞧一瞧再走。   便就这么等着吧,先瞧见正堂灯灭,再发现东厢灯灭,最后便只剩下西厢。也不知道那王石青是不是入了那沈家小姐的房,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迟迟不见出来,也不见吹灯。等得他有些生困,浑身叫风灌个透凉,只要忍不住打颤。再是等不下去了,便悄悄下了墙,往东厢站了轻敲了几下门。   苏一正是迷迷瞪瞪要睡着,被这几声敲门惊醒了过来。心里想着怕又是她师兄发癔症过来,一面过来开门一面嘴里就说了出来,“又做什么呢?要喝酒你便自个儿喝去,不是说了没空陪你么?早与你说了明白,不成就是不成,与喝不喝这顿酒没什么关系。”   门扇打开,瞧见的却不是石青。直愣了眼珠子,还是许砚自个儿挤进屋里去,她才缓过神来。心里顿时又紧张慌措起来了,不知他怎么来了这处。忙合上门扇,转身往房里去,小声问他一句,“王爷,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瞧瞧。”王爷搓了搓手,自顾往桌边坐下。屋里烧着炭盆,比外头暖和些,他便有些不禁要打颤。转眼隐约瞧着苏一也穿得不多,便起来将她往怀里抱了,说:“借我取取暖。”   苏一下意识便伸手推他,自没推开。心里想着这可是在她家,正堂睡着她爷爷,西厢睡着她师兄和沈三呢。但凡叫他们哪个听到动静,都不好做人。是以压低了嗓子,小声与他说一句,“我好着呢,没什么能叫你不放心的。瞧也瞧了,快些回去吧。”   这会儿把人都抱到怀里了,哪里还愿意回去,王爷把她又打横抱起来,往床上搁去,嘴上问她:“刚才你师兄来找你做什么?”一面问着,一面也就往床上挨着苏一躺着去了。   苏一被挤到了墙边上,仍还往里挪身子。心里紧张,嘴上便都照实了说话,“他来找我喝酒,说是我爷爷叫的。只这一次,与我敞开心扉谈谈。如若我还是不同意的,我和他的婚事便就作罢,往后再不提了。”   王爷侧身往里躺着,把她捞进怀里,揽着她的腰,自己整个胸膛都紧贴在她后背上。轻轻呼气,便都暖在苏一后颈上。他却又把脸往她脖颈里埋了埋,离得更是相近,说:“他拿着酒又去找沈家姑娘了,进去了就没见出来,才刚我进来与你说了两句话时灭了灯。”   苏一只觉得整个身子叫她困得死死的,不断热起来,便仍是要往里挪身子,试图与他分开距离。也没那心思在意他说的什么,只随意敷衍应一声,“哦……”   ☆、声音   苏一稍挪开些, 许砚就动动身子再度靠上去。原来床就不大,想躲也躲不开去。她身架子小,整个陷在他怀里, 背上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苏一只好把烫红的脸埋进自己胸前,用手捂着,心跳堵在嗓子眼儿。身子不受控地绷得十分紧,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的不知什么,总归没把他说的话放心上。   许砚又把头往她耳边凑了凑, 轻蹭过两下, 压低了声音说:“你猜他们在做什么?”   苏一复又把头埋了埋, 让自己耳朵离他远一点。暖热的气息扑在耳后根上, 麻麻痒痒的感觉让脑子里揪紧一根弦。她又分出些注意力在他的话上,想着他说的是石青和沈三。才刚没在意他说的什么,这会子连起来, 忽反应过来了些。石青拿酒去找沈三,然后就没从她房里出来, 眼下灯也灭了?   他们在做什么?苏一忽地脑子醒了彻底,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想着伸头透过窗子瞧去。哪知刚坐起看向窗子一眼, 就见窗外有人躲开了去。她心想莫不是贼,偷偷摸摸的做什么,要起了身下去一看究竟,却被许砚伸手拉了回去。   苏一胡乱地要甩开他,不忘声音低小, “不知什么人,我得出去瞧瞧。”   许砚拦腰压住她的上半身,不叫她爬起来,又伸过一条腿来压住她的下半身。这姿势没才刚那么暧昧,心背贴在一处,叫苏一轻松不少。但不知为什么不让她出去瞧,便又微侧头瞧他,“要是小毛贼呢?”   许砚拉过她胳膊,让她侧起身子与自己正对,与她说:“从正堂里出来的,你这会儿再仔细听。”   苏一静下心神来,竖尖了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果又听到正堂门的关合声。这么说是她爷爷了,那刚才她和王爷悄悄说话不是也叫他听到了?虽说应听不出说的什么,但定是能听出男子声音的。她身上冒出冷汗来,攥紧了衣袖子,不知她爷爷为什么没出声,心里之时一阵担忧思虑。   王爷却是没什么所谓的模样,也不怕叫他爷爷一声呵斥从房里揪出去。他仍是伸手揽上苏一的腰,与她正脸相对。窗外洒进微弱的月光,尚能借着隐约看得见对方的脸。他往苏一再靠上去,苏一忙把脸转了朝上,避开了他。   男女共处一室,倘或没有定力,总要发生些不该发生的。况且这会儿气氛又是极其暧昧,她腰际叫他揽着,一阵阵生热发烫。再要靠近便要发晕了,不能叫他蛊惑了去。这不清不白的,怎么好做那些个不该做的。沈三与她说过,那脖子下的不该叫他碰。她想着,不伤大雅的碰了,倒也使得。譬如现在这样的姿势,没那么过分亲近,便可接受。只是再要亲近,那就不能了。   她有些发自心腹里抗拒,许砚是觉得出的。他也没再做什么,忽收回手来,仰面躺着,与她说话。说什么呢,自然是叫她放心的话。这么长时间,总也没给她过明确的承诺,便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叫她等着。这会儿要说了,不说怕她心思不定,慢慢与他生分。   他说:“你再给我些日子,总能风风光光娶你过门。皇上现压着这事儿,还没给下准信来,不过是捱着日子。君无戏言,往前给过的承诺不能作废,早晚得应了这一宗。倘或便一直这么压着,我也不拖过这三月去,定上门跟太公提亲。依着乡间里的礼数,下聘定亲,娶你过门。”   苏一听完他说的话,才又转过头来看他,“皇上还是嫌弃我的出身,觉得不能做王妃。其实我也不想做什么王妃,只想和你在一处,简简单单做一对平凡夫妻。”   这话发自肺腑,说完又忽觉得不矜持了。看着他转过头来与她对视,自个儿又忙收了目光去,拿了旁的话来掩饰,“我的意思是,我的身份配不上你我知道,也没敢奢望过做王妃。以前一直不敢与你多生交往,后来壮足了胆子才……”   话没说完,就叫王爷堵住了嘴。暗沉的夜色里,什么都瞧不见,只感受得到两片柔软的唇瓣。能听到的,则是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苏一本能觉得这样的境况下做这事很是危险,自个儿也怕控制不住自己,便往外推了推他。哪知王爷却翻身起来,把她压在了身下,扣住她的双手压在身侧。   苏一要曲腿要顶开他,也叫他压住了。这下好了,总不能呼叫出来,因没有一点推搡还手的余地。她心里紧张,怕他对自己做出过出格的事。沈三与她说过的,男人那兴头上来了,自个儿也压不住。收不住手,便就把事做了。   她紧张得嘴上打磕绊,与他说:“你……你……别碰我脖子以下……”   许砚愣了一下,忽笑出来,问她,“谁告诉你的?”   苏一觉得嗓子发干,吞了口口水,“沈……沈三。”   许砚觉得她这吞口水的动作说不出撩人心魄,也便没了心思接她的话,忽低头把嘴唇压在了她的脖子上,轻吸了一下。苏一只觉脖子上皮肤刺麻,下意识地仰了下头,身子绷得紧直。脑子里麻线绕成团,牵不出头绪来。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或者再反应些什么。好在他也没有再动,便一直这么僵持着。   苏一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好容易开了口,说:“你下去吧。”   王爷抬起头来,近距离地看她,“今晚留下来陪你睡觉吧,明儿再走。”   苏一忙把头摇成了花棒一般,连连说:“不不不……不能!”这会儿已经是行为出格了,怎么好再留下他睡觉。倘或起得迟了,叫苏太公发现了怎么办?再叫旁人看到她家偷偷摸摸出去个男人,那闲话能好听么?   许砚又要拿话来哄说她,还没开口,忽然听到对面西厢溢出一声粗喘吟哦。话也不接了,只是眼神极其微妙地盯着苏一看。苏一自然也听到了,虽然只是飘飘忽忽的一声。她听着觉得怪异,挠得人心里生痒,却不知是什么,只眨巴了两下眼睛问王爷,“才刚那是什么声音?”   问题刚问下,又听到了一声,比刚才更清晰些。听着像是极为压抑的,说不出是痛快还是什么。她皱了皱眉,看着王爷继续问:“师兄和沈三在做什么?”   王爷撑腕子在她身侧,看了她一阵,想说话的模样,却没说。然后突然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唇,嘴里轻声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这下还有什么思考的心思,身上一阵酥麻,思绪不知叫他带哪去了。他轻吮她的唇瓣,勾逗出舌尖来,只管与她缠绵。身上起了火,再要用理智思考些什么已不能够。感觉他双手抚上了肩头,拉了薄衣往下,脖肩上擦过一阵寒意,才有些清醒,忙去拉他的手,不让他再动。   可拉了也是白搭的力气,并不能阻止他手下的动作,直把她衣衫剥了大半。他又往上拉了拉被子,压住两人,不叫凉意往里钻。手在她腰上蹭了个圈,再慢慢往上。床前炭盆里火星噼啪,伴着苏一的呼吸声,时重时轻,时急时缓。   王爷吻得她神思迷离,滑了唇往下。在耳畔印下一个吻来,并着被里手上的动作,忽叫她忍不住拉着尾音长长“嗯”了一声。嗯完便意识到了,脸色涨热得几乎爆开,原来才刚那是这个声音么?这又想起了石青和沈三居然在做这个,她便猛地睁开眼睛,将王爷推开了去。   这时便羞得不得了了,自顾胡乱拉了衣衫往身上裹,又往床里侧让身子。想着,好在她清醒得快,否则不知下面要发生什么。一面庆幸一面又在那想石青和沈三的事,想不清因由。平日里可没瞧出他两个情分已到了这般,怎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事了?   她抬手捂住脸,想着这会儿也不能敲了沈三的房门问去。虽不知怎么回事,又发生得极为突然,但瞧着事情已经发生了,心里这会儿有的就是疑惑。她又怕王爷再来一番攻势,这样下去,她总会扛不住从了的。才刚那陷入其中的感觉想起来还心跳加快身体发热呢,身上但凡叫她碰了的地方,都烧起火来。   她尽管往里面挪,但仍是挡不住王爷从后头捞过她的身子抱进怀里。这会儿他倒没再动了,只在她耳边说了句,“睡吧,过了子时我便回去。”   苏一气息尚未调稳,也未应他的话,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但睡觉是睡不进的,心里想着许多不该想的。耳侧便是王爷的气息,仍是撩人得紧。这么前后相贴的法子,想睡也睡不着。便就这么捱着时间吧,祈祷他早点走。   祈祷着祈祷着却也睡着了,再醒时发现自己换了个方向,正趴在他怀里。她忙缩回自己的手脚,抬起头往窗外瞧去。外头已有了微蒙的亮色,瞧着不多久天就快亮了。说是过子时就走的,这怎么就拖到了早上?她推了王爷起来,催他道:“快些走吧,叫爷爷堵住或叫人瞧见就不好了。”   许砚也没睡几个时辰,不过刚眯合了一阵眼,这就叫苏一摇醒了。本来是想半夜里走的,怎奈私心里总想多留些时间,便一拖再拖到了这个时间。眼下是不能再不走了,是以忙起来套上衣服,随着苏一轻着脚步子出厢房。   苏一念叨着这时候苏太公不该醒,自带着王爷往外去。然刚出了厢房的门,西厢那边门扇嘎吱一响,便见石青披头散发从沈曼柔房里出来了。也是猫着动作,正与同样猫着动作的苏一撞了个对眼。再看到苏一身后的王爷,他一愣。而苏一呢,瞧见沈曼柔又从石青身后现出身子,便挂了满脸尴尬。   她想着当没瞧见吧,两边都不光彩,赶紧着走人才是。有什么话也得待会儿与沈三细说,眼下不能耽搁时间,叫旁人再看见了。正是迈开步子要走的,忽听到正堂那侧传来一声清嗓子的声音。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正见得苏太公披着大褂儿在正堂前站着,满脸乌云……   ☆、承诺   尴尬凝结, 瞬时挂了苏一满头满脸。这叫什么事,与石青沈曼柔撞个对脸还不算,又叫苏太公给逮个正着。这事儿玄乎, 环环扣扣都很蹊跷。但这会子还哪有那心思想,只觉得可难看了,不知怎么收场。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走么, 脚下迈不动步子。不走么,僵着也不成。   苏太公呢, 站在正堂前, 脚跟忍不住打颠儿。他确实是竖着耳尖儿听着外头动静出来的, 原心里想着捉的是石青从苏一房里出来, 刚好凑成他们做一对,哪知一出正堂看到的却是这番景象。好家伙,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险些没冲昏脑子摔过去。   眼下能说什么?石青定是拿着那酒找沈曼柔一道儿喝了,还在人房里睡了一夜。怪道呢, 昨晚听到的几声动静,不是一边传过来的。他当时在苏一窗外猫了一小会儿, 听到她房里有人, 便放心回去了正堂,没想那人竟然不是石青,更没多想那几声动静有问题。   他抬手扶额,颤颤着脚跟子转身回正堂去。原本作为大家长,他是可以发作的。但这会子面对的人却不同, 发作给谁看?他也混账不开,跟人王爷急头白脸。况且瞧着还是他孙女自个儿甘愿的,真个是教女无方,家门不幸啊,把男人都引到自家门上睡觉来了。   而石青呢,虽明面儿上说是他的徒孙,到底没受过他多少教养恩惠,归不了他全权做主。他与沈曼柔怎么样,他都不好对人发作。况这事儿是他一手促成的,毁了沈曼柔的清誉不说,也叫石青做了混账事。追究起来,他是最脱不开干系的。   而石青一早起就一脑门子糊涂账,不知昨晚怎么就稀里糊涂做了那般混账事。当时的状况言说不清,只知是控制不住了,也就将错犯了个彻底。那时沈三也奇怪,与他一个模样。先时还有理智把持,但也不过只扛了半柱香的时间,理智就全部散尽了。   他看苏太公那副神情,而后一声不吭就转身回了正堂里,总觉得自个儿做错大事了,对不起他师爷爷。一来他师爷爷对他有期望,是等着他给自己做孙女婿的。二来,也一直称道他老实靠得住。眼下这事儿把这两样都打碎了,定然是叫他师爷爷得了个大大的失望。   思及此,他顾不上其他,抬了步子便往正堂去。进了正堂到苏太公面前,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说:“师爷爷,是我的错,要打要罚,您都随意,我绝对不吭一声。”   苏太公低眉瞧他,忽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咬牙压声儿问他:“怎么就跟沈三喝酒去了?!”   石青委屈,“师妹不爱搭理我,我想着师爷爷给的酒不能浪费。瞧见沈三还没睡,便想与她喝两盅。哪知那酒忒烈,没喝多少就糊涂了。我糊涂了,沈三也糊涂了……”下头的事说不出口了,只管低着头等苏太公训斥。   苏太公气得哼哼喘气,心头揪着一撮,喘气儿都不顺畅。半晌消了两口,才又开口道:“起来吧。”   石青可不起来,低声说话:“我叫师爷爷失望了,您再打我吧。”   两边便这么僵持,苏太公觉得自己理亏不能对石青怎么样,只在心里嘀咕他傻得冒泡。石青么,就认死理儿觉得是自己的过失,想叫苏太公消气。到底是借住在人家,发生这样的事情,脸上面上都挂不住。苏太公一日不消气,他就一日把心给吊着。   这么僵了一阵,便瞧见王爷又敲门跨步进了正堂。虽他这会儿也是做了亏心事叫逮着的人,但面上仍旧坦然自若。苏太公心里不畅意,却还得上前给他请安,罢了又说:“王爷还没回去么?”   这是下的逐客令,王爷只当听不懂,拿了苏一的事来与他说,“您也别太怨怪一一,这事儿是我的不是。您再给我些时间,我便带上聘礼聘书上门提亲来,绝不叫一一受了委屈。咱们早就心意相通,还望太公能应下这事来,也好叫一一心里好受。”   苏太公想嗤驳他的话,但碍于他的身份不好说出来。要是寻常人,他早拿棒子打断他的腿了。夜里偷偷上门与他孙女睡觉,这得多不要脸?解气解恼的话不能说,便捏着情绪说些不痛不痒的置气话,只顾嘀咕,“咱们这种人家怎么能高攀得上王爷,心意相通算什么数,好不好看了不顺眼仍是能拉出去打一顿的。早前打得那么一身伤,我尤还记得。”   王爷听这话不明白,什么时候就打得一身伤了,因问他,“太公说的是哪层事?”   苏太公敛神,想着不管什么事,还不是他们一句话说是与不是的事。虽如此,但也不想叫他觉得自己随意撂句瞎话就给人定罪,自然详细把一年前那事说了。又说他自个儿“不是势利的人”,“不想高攀富贵人家”,“只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他们这种最是招惹不起的。   王爷突然有些有口说不清,不知原来他早在苏太公心里是这种人。怪道苏一一直瞒着他们的事不叫苏太公知道,原来是知道他态度坚决不答应这事儿。要不是今儿叫撞破了,她还不痛痛快快地与苏太公说呢。也不知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越发叫苏太公误会他。   他扶了扶额,“太公,您对我可能有些误会。”   苏太公笑笑,“没有误会,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咱们心里门儿清。高攀不得就是高攀不得,怕要折寿呢。早先我就和石青的师父定下了石青与一一的婚事,只在等好日子罢了。没想等出这等子荒唐事,叫我伤神一回。我是不嫌弃石青的,他若是不嫌弃咱们一一,婚事还当算数。只望王爷抬个贵手,将这事儿忘了,不要为难咱们。”   石青可不敢跟王爷抢人,但也不敢直剌剌驳了苏太公的话,忙开了口道:“师爷爷,我得对沈三负责呢。”   苏太公看着他挑了挑眉,他低着头,仍是道:“我做下这畜生不如的事来,怎么也要给人交代的。眼下是不能随了师爷爷的愿给您做孙女婿了,还请师爷爷体谅。”   好嘛,这下是他乱点鸳鸯了。苏太公脸上的神色挂不住,清了清嗓子没再说出话来。这事儿可真是将他逼到了进退都是难处的境地,瞧着也只能是任着人王爷摆布了。   而王爷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了谱,自放下心来,与苏太公说:“太公,您给我些日子,也给您自己些日子。过程子我便上门提亲来,三书六礼,一样不会少了一一的。您若哪里不满意,只管与我提出来,我都一一照做。”   这话都说出来了,苏太公还能说什么。不应声,便也是默认。他心里别扭,自个儿与自个儿别扭。一来确实不想苏一进了高墙深院的王府,不知要过什么日子。二来,他反对了这么久,到头来却被人将了一军,心里实在不爽利。可这会儿石青推脱婚事,王爷又与苏一已有私情,只能别扭着罢了。反对不了,他也不愿痛快答应。   三个男人在正堂里一番言语往来,大约便把事捋出了脉络。而苏一和沈曼柔呢,也在西厢里坐下说了好一阵话了。沈曼柔坐在床沿儿上把头埋得极低,脸色仍是十分不好看。与苏一说了情况,两人便都认定了昨晚那酒有问题。   苏一倒抽一口冷气,说苏太公简直疯了,要不是她拒了,昨儿个在床上躺着的就得是她和石青。可眼下也好不到哪去,叫沈三受了这暗算。她虽是和离过的人,但也是清清白白的。这会儿便称不上清白了,稀里糊涂与别的男人上了床。   她说:“待会我便收拾收拾东西走吧,还回我自个儿那宅子里。在这里呆着尴尬,脸面上挂不住。”   苏一拉她的手,“这也不是你的错,不必太往心里去了。你一个人回去做什么?进出都没个人伴着。倘或宅子里入个毛贼,你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沈曼柔早前也担心这些,这会儿不担心了,说什么也要走。她是觉得与石青没法再相处,原本好好的关系,这会儿可说不清了。见着对方的脸就要想起昨晚的事,实在是像心里扎根刺儿一般。   苏一留不住她,只瞧着她收拾上几大包裹的衣裳鞋袜走了。拦也拦不住,眼瞧着她出门头也没回一下。因是怕石青在正堂与苏太公说完话出来见着,又是一番尴尬。   等石青和王爷从正堂里出去,只苏一一个人立在院门上。回头一脸怏怏的神色,看了石青一眼,便又去跟王爷说:“您早些回去吧,免得叫人看见了,又要闲话。”   这会儿天色尚且还早,出去能避人耳目。王爷便也不留了,自跨开步子出门往王府去了。苏一并不送他,关了院门回去。到灶房里坐下,石青也跟着进去,忽问她一句,“沈姑娘呢?”   “走了。”苏一头也不抬道:“说看到你尴尬,收拾东西回自己宅子里去了。”   石青想了想,“那怎么成?那宅子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倘或周家找些泼皮流氓上门寻仇,都没人帮衬一把!”   苏一掀眼睑瞧他,半晌又问了句:“昨晚的事是个意外,但确实也发生了,师兄心里怎么想的呢?”   ☆、母女   石青还没回话, 苏太公便进灶房在桌边坐了下来,压腿曲身的时候清了下嗓子。仍是大家长派头,面上强挂着坦然自若的表情。脚下却忍不住踮起来打颠儿, 嘴上说:“石青儿,做早饭罢。”   石青那脑子木,大约觉出了昨儿晚上不大对劲, 却也只当是酒烈了些,并未往旁的地方想去。苏一和沈曼柔可不是傻子, 自然知道那酒里叫苏太公加了东西。目的也很明了, 是要凑了苏一和石青成好事的。没想到中间出了岔子, 闹出这事来。   苏一打直了目光盯着苏太公瞧, 瞧得他浑身不自在,才皱眉出声道:“爷爷您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来?您自己说,眼下沈三怎么办?!”   苏太公知道自己理亏, 办了混账事。但这事儿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没用。他又是要顾大家长面子的, 因顶了顶底气,拍了一下桌子呵斥苏一, “你还来找我的后章儿?我还没说你, 做出那等子偷鸡摸狗的事!说出去,我们老苏家的脸叫你丢尽了!”   苏一气冲,吸了口气,驳他的话,“您甭跟我说这些虚的, 咱们那是你情我愿,碍不着旁人的事。别人要说叫他们说去,我少不了一块肉!您就跟我说说,沈三怎么办?人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遭你这么暗算,还活不活了?”   苏太公被她堵着话,有些气急败坏,便甩手囫囵,“你别拿这语气架势跟我说话,还没做人家正妃呢!”说着起了身往外去,自然不与苏一生缠。沈三的事怎么办,他给不出主意来,连道歉都没脸去。   石青在旁听得稀里糊涂,但大约也听出了些门道,自然追着问苏一,“受什么暗算?到底怎么回事?”   苏一白他一眼,“昨晚喝的酒有问题没觉出来?沈三是那般随意与人苟且的人?你烧香拜佛罢,她一个想不开兴许就吊根白绫不活了。”   石青这下明白了,怪道昨晚他和沈曼柔都那般模样。江湖上有种淫-药叫合欢散,也是这功效。他这下便觉出事态的严重了,哪里还有心思做饭,梳洗也不及,掀了门上帘子就跑了。他怕沈曼柔真出了事,那他便是千古罪人了!   苏一看着他急忙忙地跑掉,心里倒畅意了些。最怕遇上那些个坏心眼的,占人便宜就当白占了,不管人姑娘名声与死活。只是这早饭可没人做了,她从杌子上起来,卷起袖口来,自己上手做罢。做好了梳洗,吃罢了去铺子上,再没与苏太公争论一句。眼下她和王爷的事倒显得不重要了,还得看石青和沈曼柔怎么样。   苏一在铺子上呆一天,也未见石青和沈曼柔过去。她便自个儿招呼客人,又打首饰又看店面子,各边忙活。好在也没什么客人,尚且还忙得过来。只到了下晌,忽见一辆圆顶金漆马车停到了铺子前。从上头下来一位大袖锦衣的妇人,搭了丫鬟的手就往铺子里来。   苏一只当是谁家的富太太来上门瞧首饰,自当迎进来,引到炕边好生茶水招待。嘴上说些惯常说的话,问:“太太要看些什么?”   哪知这妇人却不是来看首饰的,只瞧了苏一一眼,便问她:“沈三丫头不在这里么?”   苏一听着这妇人的语气不同寻常,自然试探,问她,“您是?”   那妇人抬抬眼皮子,拂了两下袖子,把胳膊搭去炕沿儿上,“也不怕你笑话,我是她娘。今儿过来,是想接她回家。劳烦姑娘照顾她这么些日子,咱们该给的一分不少姑娘的。”   这话说罢,那跟了来的丫鬟就从袖袋里摸出包银子来,往苏一手里送。一瞧就是财大气粗的人家,也是不想欠人情分。可这事儿与她沈夫人又没关了,那是她苏一和沈曼柔之间的事情。她自然拒了那银子不收,与沈夫人说:“太太能来咱们铺子找人,想必是知道她已经和周安良和离了。那宅子也要下了,因昨儿就从我家搬走了。今儿也没来铺子上,怕是忙着收拾呢。太太要是没事儿,就在这处等等,兴许等会子就来了。怕您过去再扑个空,来回耽误功夫。”   苏一倒不惦记她扑空不扑空,只怕这会子过去碰上石青也在那处,怕又是一番好闹。因把她留下来,暂且拖一时是一时。中间摸了空,出去找了相熟的人给沈曼柔传话去,叫她立马往铺子里来一趟。别叫沈夫人派人找到门上去,弄得两下难看。   其后在铺子上等了些时候,就见着沈曼柔提裙跨门槛入了铺子。绕过屏风到里头,恭恭敬敬给沈夫人施了一礼,嘴上说:“给太太请安。”   这近一年的时间没见,母女俩已然没有了往前在府上的亲近模样。要不是知道,谁能瞧得出眼前施礼的是炕上坐着的那位的闺女。生分挂在脸上,各自也都拘着姿态。   沈夫人想伸手招她过去,想往前在自家那副模样。往怀里揽了,什么撒娇的话都听她说。可眼下她这姑娘变了性情模样,早不像以前那般娇腻。手伸不出去,两人之间又有嫌隙,不是说解就能一下解了的。手指蜷了蜷,收回掖在大腿上,只看着她说:“我来带你回去,可别再拧着性子了。”   年前她大哥哥去苏家请了一次,这会儿她娘又找上了门。定是知道她和离了,要拉了她回家养着。毕竟她还算沈家的人,在家待着,等家里再给物色配个人家便是。好不到天上,也差不到泥里。横竖比寻常人家过得要自在,不会受什么大委屈。不管是沈家面子上,还是她的生活上,都能过得去。   可她偏还排斥这样儿,心里不想再靠着人过活。不管是婆家还是娘家,但凡是要依靠人过日子的,就得受人拿捏。又因昨晚与石青发生了那种事,心里忐忑,自然是不愿跟沈夫人回去。嘴上辞得坚决,话说得也算不留余地,说什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已经不算沈家人了。”“等有能力了,还当回去看您,该孝敬的必得孝敬。”“千金小姐的日子过腻味了,就喜欢现在这样。”   沈夫人被她说得满肚子生气,却也没法子。她若是狠心的,也不能惯得她这样。那时她闹着要嫁周安良时,便是不要这闺女,也不能叫沈家面子上蒙羞。然她心疼自己这闺女,才弄得事情这般。原先想着她栽了跟头便该回头了,哪知仍是这般犟性。早前没把她打死了,这会儿再打死么?心上松了劲,觉得实在没心力烦这些个,沈夫人摆了摆手从炕上起来,压着半肚子的气便回家去了。   沈曼柔送她上马车,再看着马车遥遥走远,便回了铺子里。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神色,苏一却仍是担心,自拉了她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沈曼柔有些怏怏,低了低头,又看向苏一,喑着嗓子说了句,“不知道。”   苏一握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捏,半晌道:“是我爷爷做下的糊涂事,你要是有气,只管朝我撒,不用自己憋着。至于石青的事,我想劝你不要往心上放,不能。劝你稀里糊涂跟了石青,更是不能。我也……”说到这,嗓子干到发不出声,好半天才又说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曼柔扯嘴角笑笑,抽手出来握住她的手,“不说了,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苏一看不出沈曼柔是怎么想的,但她确实也没有挂着伤神不愿活了的表情。不过却也不像之前那般松快,只闷头干活,半句话不说。石青后来来了铺子上,没脸进铺子,就在外头守着。守到歇铺子,遥遥跟在沈曼柔后头,送她回家。晚上不放心沈曼柔一个人在宅子里住着,自己便都是趁夜进去,在灶房里随意窝一窝睡觉。倒不是没有床,只不过床上没有被褥,还不及灶后稻草堆子暖和呢。   他做的事沈曼柔全数看在眼里,只是不与他再说半句话。就这么一直僵着,话不多,每日里循环往复地做首饰吃饭睡觉。娘家她不回,苏家也不去。瞧着又似变了个人,成日天地瞧不出生活气。   一些日子下来,苏一和石青也都习惯了。苏一问了石青的意思,石青只说自己是要负责那件事的,理应娶了沈曼柔。但沈曼柔必然瞧不上她,所以不敢唐突开口。因就这么力所能及为她做些事情,直到她解开这个心结为止。这事儿甭管搁谁身上,没些日子都是接受不来的。   而沈夫人呢,也没像往前那样与沈曼柔断了母女情分,只撂开手等她栽跟头。那日见了沈曼柔后,就从沈府上抽了好几个丫鬟往沈曼柔那处送去。同此同时,又是送衣裳又是送银钱,生怕她再委屈了。然早经受过委屈的沈曼柔不在乎这个了,尽数给退还了回去,一样也没留。瞧着这模样,是要与娘家划清你我关系到底的。   沈夫人叹气,犟不过人家了,自然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与沈曼柔断得那么心狠彻底。她婚后过得不好,她作为她的母亲但凡惦念着搭把手给她点依靠,也不能到这地步。可这会子后悔没用,只能瞧着沈曼柔与她生分罢了。其后又是懊恼,自然骂沈曼柔是个白眼狼,白娇惯到这么大。这么大的气性,不知哪里来的!   然关系没个和气的解法,便只能这么拖着。不知往后如何,眼下母女亲情是补不上了,只好这么僵持着吧。她想着,血浓于水,迟早都有释冰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交代周家的结局   ☆、捉奸   春时末, 这一年的夏热来得极早。满城的梧桐花,像铺就的一处处粉色云锦。   苏一日日掐日子,一面等着王爷那边的消息, 一面瞧着石青和沈三的关系从僵持到慢慢和缓再到完全冰释。约四个月的功夫,石青便屁颠颠儿来告诉她,他要和沈三成亲了。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 一一赘述不尽。总归是两人都互认上了,没有再多的犹疑。这是善果, 苏一也替他们高兴。   成亲就要有成亲的样子, 该下的聘该拟的聘书之类都得有, 沈曼柔自然也要有嫁妆。多少不计较, 有那么个意思就成。不能稀里糊涂团在一处混过,叫人看了说闲话,骂他们伤风化。虽女子二婚也不是多光彩的事儿, 到底也算正经合法礼了。   苏太公知道这事儿后不说什么,背手做个闲人, 再不管的。石青和沈曼柔的事是他一手促成的,也没那脸面跟石青说反对的话。眼瞧着这番结果, 他倒算是做了件好事, 凑成了一段姻缘。可瞧着他二人开始张罗婚事,心里便越发不畅意起来。他的好徒孙飞了,连沈三这种和离的都第二-春了,他那孙女却还不知什么情况呢!   他也不放下面子去问,心里仍是拿着劲儿的。本来他就不同意她和王爷, 哪知他们暗下里把事做了,不把他放在眼里。到底是怪苏一没听他的话,对她跟王爷的事便怎么也不愿真心实意接受。偶或提起来,闲闲呱嗒两句,“到底什么意思呢?捱到明年不是?”   话音里酸的,苏一也找不出话来回他了。可这又是实情,眼见着时间又下来小半年,连石青和沈三都从互不说话的尴尬态势渐变到如今的情谊正浓,互托终生了。顺遂得叫苏一都羡慕起来,这种不受人摆布,只随着自己心意就能决定自己人生,最是难得。   她往前也是能的,然这会子却不得不受人牵制摆布。京城皇宫里那位不松下口来,她和王爷的事儿永远敲不下锤子去。急也是没用的,她不能跳到京城拿刀架脖子叫人松手。便是叫她见着了那位,也该猝得跪地不敢起了。她心里一直犯嘀咕,问过许砚,“是不是皇上实在不同意?”   然许砚说的是,皇上不能不同意,他们之间有过约定。便是心里不愿意看着他娶这么个身份的人,也不能不顾自己往前说过的话。作为一国之君,最起码的诚信得讲。   话虽这么说,苏一心里也仍是不踏实,总觉得事情不简单。但王爷没有说其他,她便也不好丧气。便这么等着吧,心里得相信他的。既决定在一处了,不就得无条件信任么?同时,她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后便是实在过不去身份这个槛儿没与他走到一处,也谁都不怨怪。   这事儿往自己肚子里搁,平日里不现出忧虑神伤的模样,仍是做自己该做的。铺子上已有了固定的客人,每日间都能有些生意。人也认可了她的手艺,并对她和沈曼柔的审美放心,也爱往这处来。自然,在铺子里坐下吃茶吃点心说些闲话,也是不错的。   这会儿又有石青和沈曼柔要成亲的事,苏一便是又做婆家又做娘家,帮着两人忙活。打好了商量,也征得了苏太公的同意。婚礼要在苏家宅子里办,不请宾客。只一顶花轿并简单的仪仗,去沈曼柔的宅子将她接过来,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就算礼成。   苏一亲手为沈曼柔置嫁妆,东西不多,首饰几样,衣裳春夏秋冬各一身。这会儿首饰打到最后一件,不两日就可完成。陪嫁的衣裳鞋袜便不亲自做了,等做完了首饰到成衣铺里买去。只那红嫁衣,她想亲手为她做一套,叫她那一日仍是漂漂亮亮的。   满满打一日的首饰,到傍晚间腰身也酸。起来抻一抻,松软了些便继续干活。铺子算是歇了,叫沈曼柔和石青回去买菜做饭去,只自个儿还留下单做一会儿。晚上没什么客人上门,门关不关都没什么要紧。苏一埋头在小桌边,只顾一下下敲首饰。   做得有些专神,连两个妇人手持团扇摇摇曳曳进了铺子都没及时发现。倒是那两个妇人气喘吁吁的,到了里面便自个儿斟茶吃,坐去小桌边与苏一说话。说的也不是首饰的话,吃了口茶缓缓气息,就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呢?你师父家,以前的陶老板家,出事啦!”   苏一懵着表情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她师父不是带着师娘出去了么,好像还没回来。   其中一个妇人道:“咱们也是好心,想着毕竟那是你师父家。他家那儿子,不就是你师哥么?以前这铺子还是陶家的时候,你们也是师徒情深啊。你该过去瞧瞧去,这会儿乱套啦,不知你那师哥活不活得下去呢!”   苏一听这话说得严重,到底不知怎么了。她丢下手里的锤子,看着妇人,语气生急,“到底怎么了呢?麻烦您给说得清楚些。”   另一妇人又往这处凑凑,说:“城西月香楼,便在那闹的事,这会儿已经散了。咱们也是看了热闹,顺道儿看见你这铺子没关,便好心来与你说。你师哥不是有个小妾么,在那月香楼与一个家里做布匹生意的姓王的官人苟且,叫你师哥逮个正着。怕是早就有勾搭,才叫你师哥发觉出来。当时就闹起来了,你师哥要杀了那王大官人和他那小妾出气。可没闹过人家,反倒叫那王大官人切了一根小手指。是他先动的手,人家说是没办法才伤的他,自不怕他往官府上告状去,大喇喇走了。他呢,可就可怜了,连他那小妾也不爱搭理他,只留他一个人在那现眼。”   听到说叫切了小手指,苏一浑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不知这事到底闹到什么样子,眉头蹙出个疙瘩。她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做首饰,忙起身把东西收拾起来。一面谢这两位来与她说这个,一面引了两个出去,关门落锁急急走了。   去的也不能是别处,自然是出城西门到西郊陶家。她再是生气当初陶小祝性子膈应人的,也不能不念着十来年的师兄妹情谊。眼下陶师傅和陶太太都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受这么大的事,不知扛不扛得住。倘或扛不住,陶家这根独苗儿就没有了。   她心里紧张,半道儿上走马市租了辆马车,叫人碾着赶去西郊。下车直奔陶家去,还未到门上,远远便瞧见院门里三件两件地扔出衣褂来。再往前走,便听见陶小祝发疯似的叫骂声。他扔的,自然也都是周家那三个人的东西。   苏一到门上,腿上打颤,吸了口气进院子去,便瞧见陶小祝目眦尽裂,双眼猩红,脸色煞白,模样儿十分吓人。那左手上断了小指,也并未做处理,上头还滴着血呢。一股气撑着,发疯罢了。   周大娘和周安良这会儿也还在院子里,立在一旁瞧着陶小祝发疯。看到苏一来了,周大娘像见到了救星一般,忙上来拉苏一的胳膊,“一一,你快劝劝你师哥。也不知怎么了,这模样儿吓人,咱们半句话也不敢说。”   苏一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拨下周大娘的手,声气低低道:“您快带着您儿子走吧,过不下去就去找间破庙带着你儿子吃耗子药,别活了。”   周大娘双手落空搭在身前,还要说什么,忽见苏一狠厉地一回头,眼神冰冷吼了句,“滚!”被吓住了。留不得了,话也不能说一个字,只好满地上拾自己的东西,叫上周安良出去。被苏一关上院门隔在外头,面上有些悻悻,到底不知怎么了,半晌说一句,“这又怎么了,咱们找安心问问去吧。”   院子陶小祝再撑不住身子,软了骨头要跌倒下去,哼哼直是喘气。他是气急冲了脑子,又失了不少血,这会儿睁眼也费力。苏一上去扶住他,扶他进屋到床上躺下。躺直了,便跟个死人一般,微耷眼睑,眼珠子便木木地只管盯着屋顶瞧。   苏一也不与他说话,在几个屋里找了一遭没找到药粉药材,只好又出去找了家临近的药馆。称了药材回来给他止血,又拿片帛把手指包扎起来。瞧着就是钻心的疼,但死人倒也还不至于。他不说话,苏一也不说话。帮他包扎完,便拉了把椅子在他床前坐下,整个后背靠在椅架上,就这么默声守着。   她不知道陶小祝在想什么,还有没有力气再想什么。眼下他需要人照顾,她便自作多情来照顾他一下,也算是尽了师兄妹的情谊。他领情不领情也没什么所谓,她不能叫陶师傅和陶太太回来看不见自己的儿子,那二老也不能活着了。陶小祝不跟她说话,她也便不说半个字。心里想着,等他没事了,她就走人。   在椅子上混想,迷迷瞪瞪也就睡着了过去。夜里醒了几回,都要看一看陶小祝。然到清晨天色微亮时,眼一睁发现陶小祝已不再床上了。再出去找一圈,也不见人。心里发急,只得出去找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石青和沈三的情感转变就不展开写啦~   ☆、后悔   找人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 只能是西郊到城西月香楼各处再寻一遍。见着人又要问一遭,但也没听谁说见着了陶小祝。如此,便也只能跟撞运气一般。然今儿运气却不差, 没再找多少时候,就在西郊田亩边瞧见陶小祝在一株榆钱树下坐着。远远看着便是没什么生气的模样,耷拉着脑袋像在打盹。腰弓成虾形, 双手交握在一块儿。   瞧着他好好儿在这里,苏一自打心里松了口气。她稳着步子朝陶小祝走过去, 这会儿天正是大亮的时候, 树枝叶间斜斜镂下缕缕阳光, 落在陶小祝后背上, 打下破碎的光斑。苏一在他身边坐下来,仍是一句话不说。旁的管不了,好歹得盯着他, 不叫他把这条命送了。   他昨儿受了极大的屈辱,因只怕他找那王官人和周安心寻仇去。他孤身一人去寻仇是占不上便宜的, 还得受人打压下脸。昨儿炸了脾气闹将起来要杀人,结果还不是叫人断了他一根小指头。   而说到周安心, 苏一不知她现今的状况。心里估着, 她必是过不下去陶家的日子了,因勾搭上了那做布匹生意的王官人,给她师哥陶小祝戴了顶绿帽子。这会儿却不知那王官人是不是就这么收了周安心,若是收下,倒也算不得是坏事。一来, 陶家能摆脱了这个大麻烦,正称了陶师傅的意。二来,苏一一早出去找陶小祝的时候就顺道儿打听了,知道那王家的大娘子是个顶厉害的,周安心过去定没好日子过。   她自顾在心里想着,也不往陶小祝瞧去,不知他在沉思什么。这副模样有些怂包,但也确实是没办法。又不知他这会儿是不是狠下了心,要与周安心断个彻底干净。倘或还是一脑门子糊涂账,那他可就是混账到家了。这些都不得知,不过自己胡乱瞎想罢了。   想了一阵,苏一吸了口气,抬头往远方瞧去。一大片的庄稼在田地里,天地一片碧青。看一阵把目光收回来,忽见陶小祝伸了只手到她面前,那手里还攥着块绢帛。苏一不知他何意,接了那绢帛抖开来看,原是周安心入陶家时签的卖身契。她看罢了看向陶小祝,半晌问了句,“要我帮你还给她?”   陶小祝默声,许久才吐出口气来,摇了下头道:“一早我去万花楼,打算换二十两银子来使,哪知她们不收。你不是恨她么,这个就送你罢,随你怎么处置。”   万花楼是渭州城出了名的妓-院,苏一自然是知道的。陶小祝应该是攒了一夜的恨,要把周安心卖去那里。但人一定也知道陶家昨儿闹出的丑事,谁还收她进去?没的忍一身麻烦,得不偿失呢。   苏一还是盯着那契子看,开口说:“她可没什么值得我恨的了,早也忘了这么个人。你倒贴些银子给我,我也不要。找她在眼前晃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你容不下,要把她卖去妓院,人家却不收。你又觉得他不配你再费心思,到衙门击鼓告状更是损自己的颜面。那我给你指条路,你便做个顺水人情,拿着这契子往王家去,找王家的大娘子,把周安心卖与她,也算是成全了她与那王大官人。”   提到周安心与王大官人,陶小祝瞬急便换了神色,满脸激愤,狠啐道:“她做梦!我便是与她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她好过!”   苏一又哪里想让她好过,她默默把卖身契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是不是让她好过,你瞧几日就知道了。这渭州城,也就王家大娘子敢要她收她,旁人定都不乐意蹚这浑水。她又不是天仙儿,值得谁为她搅和了自己的日子?”   陶小祝不知她说的什么意思,但瞧见她把周安心的卖身契收下了,也便没再多问。他不能把人杀了,最毒的也就想到把她卖去妓院。不是爱做这下贱事么,那便让她做个够。可人妓院也不爱要她,可见出她的毒性了。枉他以前那么中意她,简直是瞎了狗眼。这辈子叫她毁了大半,这会儿可算醒彻底了。   契子被苏一收去了,他便不管了。在床上复又躺了几日,实在饿到挠心挠肺,才勉强吃几口饭。都是苏一留下家里照顾他,叫他越发没脸面对她。想起以前对她说的种种恶心话,自己也要抽自己嘴巴子。   苏一瞧出来了,自然不揽功也不多盼着他给自己忏悔,与他一桌上吃饭,只道:“我是念着咱们十多年的师兄妹情谊来的,但你也不必太过往心里去,觉得怎么对不起我。我也不是故意来施善,要叫你想起以前犯的蠢,好跟我忏悔叫我心里痛快。不怕你心里不舒服,我多是为着师父来的。怕你有个意外,他老人家回来受不住那打击。你自个儿也要想明白,为那么个女人毁自己那不值得,得往好了想,要为师父师娘活着。养你这么大,你把他们气得够呛,跟着你受了这么些罪,可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住的什么吃的什么,你也是日日瞧着的。但凡还有心的,往后就该好好孝敬他们。”   陶小祝让苏一说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但瞧她确实没有那种“看罢,叫你当初不听咱们的话”的语气心理,自己也便算踏实了。这会儿再提起他做的那些蠢事,脸上虽也生热,到底不那么难以启齿,便问了苏一,“那契子呢?你还收着?”   “我收着做什么?”苏一道:“你给我那一日,我就找王家大娘子给卖了。得了五十两银子,揣兜里了。你要要么,我就给你。横竖是你家的东西,这便宜我也不白占你的。”   陶小祝吸了口气,也不与苏一再计较为什么要成全了周安心,吃饱了放下筷子,说:“送你就是你的,卖一两百我也不要。我嫌那钱脏,不想往手里搁。”   苏一也搁下筷子,抬起头来看他。算算自己已经在他家住了五日了,实在不算短。也不知沈曼柔和石青为什么没来找她,怪没存在感的。想着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她家里铺子上总不能一直这么撂着不管。再说了,还有沈曼柔的嫁妆等着她置办呢。因陶小祝发生了这事儿,她全都搁下了。   这会儿陶小祝是没事了,脸上少些血色,再养几日也就可以恢复了。她与他辞过,说要回去。哪知陶小祝这会儿却有些赖上她了,难为放下脸面来求她,“师妹你再多呆几日,我一个人看着这空房子实在难受。我有许多话想说,想来也都只能说给你听。”   苏一没走得掉,软了软心肠便又留下陪他。听他说什么呢,尽数都是些回想从前,各种反思悔恨的话罢了。当初若不是他一意孤行,认定了陶师傅和苏一是带着偏见排斥周安心的,也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这会儿他是遭报应了,自然是要剖开心迹道歉的。否则,还有谁会理他呢?   苏一听他说了许多,大意也明白了。她附和他的所有话,只望让陶小祝安心。他这会儿瞧起来没有安全感极了,生怕被大伙儿排挤。之前那怼天怼地的气势,一星儿也没再剩下。   苏一又这么陪了他两日,听他说完所有的话,瞧着他慢慢平复下心里的不安。在她再度打算跟陶小祝说要回去的时候,周安心却上了门。苏一原料准了她在王家不会有好日子过,怕比起奴才也不好什么。然没想到她还能厚起这样的脸皮,竟然回头来找陶小祝。   她跪到陶小祝面前哭诉,说王家大娘子是个毒婆娘,不让她有一刻好过。这七八日的时间,她没吃过一口热饭没睡过一晚好觉。便是洗澡洗脸都是奢侈,可被糟践坏了。瞧她的样子也不是说谎,憔悴不已,哪有还有半点以前的嚣张模样。又是哭得满脸是泪的,实在叫人见之动容。   她又说:“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之前那是猪油蒙了心,一时犯了糊涂,才做出了那样的事。你便看在咱们往前的情谊上,原谅我这一回罢。”   苏一在旁侧瞧热闹,端看着陶小祝如何反应。陶小祝不过是立在院子里冷冷看着她,听她说完就一脚将她踢开了去。连碰也不想碰她一下,只让她赶紧走,再也不要出现了。周安心却不死心,仍还是上去抱他的腿,一面哀求他。   陶小祝这会儿恶心她,抬脚胡乱踹出去,一脚便踹在了她的心窝上。这一下力道又重,算是踹得她心底生出寒意。到底是不敢喊了,只嘤嘤地哭。陶小祝对她也没了往前的仁德,实在瞧不下去,又不想叫她赖着,便伸手上去拎了她的胳膊起来,一劲提了扔院门外去了。   关门上了闩,把周安心隔在门外。哪知她还不安生,哀凄凄半晌又起身趴到门上拍起门来。瞧着是死也不想再回王家去的,只承望陶小祝念着他们往前的情分,再把她赎回来。她也知道陶小祝往前对她的真心是有多可贵了,旁人给不了她。   拍了一阵,忽听到门里有拉闩开门的动静。她眸子一亮,心里下意识就觉得是陶小祝心软了,正要高兴。然门扇大开,从里面出来的却是一大盆凉水。从她头上浇下来,直灌到脚下,浑身湿了透彻。   再定眼瞧,陶小祝站在门框里,看着她说了句毫无情感色彩的话——滚。   ☆、旖旎   这一盆水, 浇得周安心透心凉,指尖儿上蓄水滴下来,一滴滴砸在脚边石矶上, 炸开浅浅的水花。陶小祝说完那句“滚”,一眼也未多瞧她,便将门关了个紧实。大是要与她断干净了, 一点情面儿也不留。她原想着陶小祝最是心软好哄骗,这里还能是个退处。眼下瞧着, 自己是估错了。   她也没那心情再拧绞身上的湿衣, 耷拉着两条胳膊转身慢慢往城里去。眼睛里空洞无神, 终是觉得往后的生活无望了。原先傍上那王大官人, 每每私会,都能给她不少银钱好处。一面在陶家受着陶小祝的迁就,外头又这般, 自然觉得快活。只没想到这事露了馅,陶小祝真就狠下心把她卖给了王家。   起初呢, 她也不怕往王家做姨太太去,因才在被陶小祝捉-奸的时候也不觉羞愧, 仍不给他好脸。她自然知道王家大娘子是个厉害角色, 但心里觉得自个儿也不是好欺负的。只要王大官人宠她,以她的手段,没有受那大娘子拿捏的道理。这番心理,与往前进陶家那时是一个模样,觉得自个儿必能将陶家家产尽数拿下, 自信得些许过头。   然天不随人愿,一切都没朝她预料的方向发展。陶家败落了,而王家的大娘子呢,比她预想得还要厉害得多,她斗不过人家做正房的。王大官人么,外头偷摸苟且是能的,回家却不敢跟他大娘子有一句大小声儿。再者说,那王家大娘子之所以会花钱买她到家里去,那就是奔着把她蹉跎死去的。否则花这瞎钱给自己买不痛快,那不是傻?   她走到西边城门边,身上还在滴水。鞋袜也沾了水,一走便留下一串湿脚印儿。太阳升得高,又一个个给蒸没了。她还在想,契子在王家大娘子手里,她再也不是自由身了。可怜见的,她亲娘和亲哥也没钱能赎她出来,只能咬着牙再回去受人折腾罢了。   +++   陶小祝打发了周安心,心里充斥痛快和解恨。罢了又有些怏怏感伤,到底好过一场,他自己的一腔真心和热情那都是真的,终究是使错了地方。   苏一这会儿要走了,来就没拿东西,这几天尽是凑合着替换身上的衣服来洗换,走也不必收拾什么。她看着陶小祝在院子里随手撂下盆子,自己便往他面前迎了迎,说:“我真得回去了,在这里呆了这么几日,也不知家里现在什么境况。”   陶小祝身子现没什么大毛病,养得也差不多了,只小心着手上的伤口就成。又是将周家打发了彻底的,该说的话也都与苏一说尽了,自然不好再留。他吸了口气,对苏一说:“我送送你罢。”横竖在家里干呆着也没事儿,与她再路上说说话也是好的。   苏一应下来,便与他出门往城里去。到南大街还有不短的路程,光腿走得要个一个时辰。急也急不来,索性便如常速度往里去。苏太公、石青和沈曼柔这么些天也没来找她,定是知道她没事儿,因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陶小祝身上现在少了许多以前的刚愎气,总算有些成人了的样子。从打击里□□大半,这会儿也把心性稳下来了。苏一旁的不怕,就怕他想不开自寻短见去。瞧着他如此,也就放下了心来。   然事情处理了,总要想往后的日子。人活一辈子,总要有个营生奔头。苏一问他,“往后的打算是什么呢?”   陶小祝抬起手来看看那缺了的小指,“不知还能不能打首饰。”他没什么其他本事,也就这个手艺能吃饭。之前因为周安心撂下了,这会子自然还是想捡起来。况这是他家传的手艺,不能在他手里给断送了。之前凭意气都不往脑子里放的事儿,这会儿都拿过来仔细考虑了起来。   苏一也偏过目光去看他的小指,说不能打首饰了那是夸张,自然与他说:“应无大碍的,你这会子想明白便好。因还有一事,我就告诉你知道罢。早晚你都得知道的,这会儿知道了,便搁在心里再回味回味。”   陶小祝不知她要说什么,只看着她。苏一微清了下嗓子,在说事情前,又扯了一遭沈曼柔,只说:“她当时也是脑子发热犯糊涂非要和周安良做夫妻,闹得沈家不得安生。沈夫人也是想叫她吃教训,是以婚后就与她断了干净,只让她自己在周家受罪。说起来也能理解,父母长辈么,苦口婆心那么久,你不听,总要让你尝尝其中苦处。等你知道了,自然回头。可沈夫人的做法呢,总是薄情了些。沈三记心里了,后来便是攒着一口气也不跟沈家有来往,偏不靠娘家也要自己活出个样子来。便是后来与周安良和离,也仍不愿回沈家去。她说心里不踏实,觉得谁也靠不上,不如靠自己。”   陶小祝不知道她说这个做什么,只是听着,不时往她瞧两眼。等她说罢了,默声了片刻,又听她说:“师父和师娘与沈老爷和沈夫人不同,他们为了你,可算是费尽了心思吃尽了苦头,这个你一定要明白。当初因为你一意孤行要把周安心带回家去,师父没有办法,便将铺子关了。他为什么,以前说给你你也不会明白,这会儿应该懂了。周安心是什么人?师父也是没有办法,怕一辈子的家业落到她的手里。或败了或怎么,都对不起老祖宗。是以,铺子是特意关了的,房子呢,也是故意卖的,只想叫你看清周安心的嘴脸。眼下目的是达到了,却不知你心里怎么想?”   苏一之所以要先提一下沈曼柔,就怕他也依着沈曼柔的思路子怨怪陶师傅和陶太太。说罢了也还怕他心里生出别的想法,只瞧着他看了半天。直到见他叹了口气,开口说:“是我不孝!”她才算松下这口气。   总算总算,她师哥开始明事理了。陶师傅这一遭罪没白受,叫他得了个头脑清醒的儿子。家业也没叫人扒了去,这会儿拿出来,再开间铺子也是轻快事儿。只要陶小祝不再犯浑,将祖业传下去,旁的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事儿了。瞧着陶师傅浪花心的样子,也应不想再日日绑自己在铺子里,只得都交由陶小祝。   苏一叹了口,嘴角挂上轻松的笑意。没什么好挂在心头上担心,喘气儿也顺畅了。她瞧着陶小祝,忽又换了语气,打趣他,“你瞧着吧,等你将铺子开起来了,红火热闹之后,那周安心还得回头来找你。你可得架住了,不能再叫她哄了去。”   提到周安心,陶小祝嘴角就不自觉僵了一下。可也不发作,自嘲笑了一下,说:“还嫌头上的帽子不够绿?”   话说多了少不得要让人觉得腻味,反而没了效果,苏一便也不再说了。他的事只能由他自个儿想明白下决定,旁人都做不得主。   这么一路说一路讲,到了南大街的铺子上。还未近到铺子前,陶小祝眼眶就一阵湿润。当初这是他家的地方,祖辈都在这里,好些年了。可就因为他,给败出去了。好在这会儿也不是在旁人的手里,而是叫她师妹拿下了,心里还算有些安慰。   苏一随他感慨,并不挑明打趣。领着他进铺子,心里想着得好好说道说道沈曼柔和石青,怎么掌柜的走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急着去找人,一点义气也不讲。然刚绕过屏风,还可开口说话呢,就瞧见王爷在炕上坐着,一副久候发呆的模样。   他也瞧见了苏一,原本木木的眸子瞬时一亮。再瞧见苏一身后走出来的陶小祝,眸子随即便又一暗,真个百样情绪都在眼睛里。   苏一感觉这铺子里气氛不对,石青和沈曼柔只管拿眼偷瞥她,也不上来打招呼。她一时发怔,也忘了要上去给王爷请安。但见着他从炕上下来,轻吸了口气迎到她面前,开口问了句:“这么些日子去哪里了?”   苏一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并往后避避身子,“我……去师哥家里,照顾了他这么几天……”   她脑子发滞,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沈三和石青也不来跟她说明白。话在嘴里囫囵,越说越觉得他脸色暗沉下去。再要说什么的,忽叫他一把扛肩上去了。吓得她一紧张,再反应时,发现已叫他扛到了后头,沿着楼梯上了楼了。   原这铺子后头也是叫重修过的,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那二层上有间小房,晚上不及回去是能歇觉的。一张雕花架子床,一对太师椅,并个镜台和脸盆架子,旁的东西没有。   王爷将苏一扛到屋里,顺势关了门,直奔床前将她搁到床上就要压下身子来。苏一这会儿脑子可清醒得很,也瞧得出他这是要做什么。只不知道这光天化日的,她刚回来,怎么就扛她到这小黑屋里,也不怕人说闲话。她动作还算机敏利索,钻了空从他身下滑出来,两步退到门边,背靠门板朝他伸了手做勿近手势,开口就说:“有话好好说。”   王爷可没法儿好好说这话,转身下了床前脚榻,到门边就结结实实把她按去了门板上。伏下脸来,攫住她的嘴唇,便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苏一在他身下挣扎抗拒,却都起不到半点作用。直叫他亲得软了身子,依着本能回应起他,旁的也搁不进脑子里想了。   也不知亲了多久,忽觉胸前受了异样挤捏,苏一这才又回了些神智,一把推开了他。得了空便立马转身要开门出去,可手还没碰上门缘儿呢,就叫王爷又从后面整个抱怀里去了。唇落在她耳后,轻轻印下去,灼热的气息在耳侧撩起一片烫红。   他咬她耳朵说:“东西早准备好了,明儿我就去跟太公提亲。”   苏一不大能捋出事情的头绪来,但听他说这话,总要附和的,因抓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丝清明,回问:“那宫里那边呢?”   “不等了。”王爷又在她耳垂下印了个吻,“咱们办咱们的事儿,等他同意了,发个册文来就是。”   苏一的理智早叫他撩-拨得一丝不剩,到这会儿浑身生软,又听他说这样的话,便起不了半点抗拒的心思。自往他怀里靠进去,微微侧着脸将头靠在身上,气喘微微。王爷便也偏过头去,迎着她的唇压下去,手在她身前慢解开碧色腰带……   作者有话要说:  有空就码一点吧,但不能保证每天都有字数的   除了周家的最终结局,男女主间其实离大纲结束还有一段剧情,是想虐一下的,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写…   ☆、提亲   等他们两个从楼上下去到前头铺子里的时候, 陶小祝已经走了。这会儿只有沈曼柔和石青在里面干活,拉呱些闲话。两人间没有太过浓情甜腻的味道,清清淡淡的酝着一股子温情。见着王爷和苏一从后头出来, 也是故意装作没瞧见,歇了话只是埋头干自己的活。   苏一将王爷送出铺子,手拽小辫儿折身回到铺子里。脸上驼红还未散尽, 浮着一层粉粉的桃色。发髻是重新绾过的,与上去之前不是一个样子。明眼人都知道, 两人上去这么长时间, 能有什么好事儿?只不过不能搁嘴里说, 是以便略过去不提罢了。   苏一自顾清嗓子, 亦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到沈曼柔面前坐下。眼下只剩他们了,该问的话该说的事儿, 都不必太有顾忌。她把稍长的袖口攥在手心儿里,问沈曼柔, “我走了这么几天,怎么都没去找我?”   沈曼柔垂首嘴角含笑, 手上动作不停, “我让石青往城西打听去了,知道陶家出了事,然后就猜你定是去了陶老板家。石青也往陶家去瞧过,见你确实在那里,自然不担心你。之于为什么不找你, 那可是咱们的一番苦心。”   她出去这么些日子没回来,不找她还因着苦心?苏一面上生疑,见她又不痛快地说,自然问她:“有什么苦心?连件换洗的衣裳都不给我送?”   沈曼柔这才撂下手里的锤子抬起头,不回她的话,只管问她,“才刚王爷跟你说了什么?可是说要跟太公提亲了?”   苏一脑子还理不顺这事情来,只看着沈曼柔点了点头。她猜的确实也不错,才刚王爷那般急不可耐的模样,郑重说的,确实就这么一句。瞧着沈曼柔猜到了,定是知晓其中因果。看她一句句卖关子,又有些着急,便上手拍她手背,“有什么话,一股脑儿说出来,说一半留一半,跟谁学的?”   沈曼柔收回手,正了正身子,“这事儿得亏我,否则他还不知着急呢,一劲这么拖着,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在陶家之后,跟太公那边儿也说好了,不担心你的安危。他也来问我,说怎么两日三日总不见你。我就跟他说啊,你是心里有气,不想见他了,特意躲着他呢。等他有了准信儿,才能出来见他。他若是一直没有准信儿的,叫你这么生等着,你就这辈子也不愿见他了。他听这话可不就着急了?日日来铺子里守着,直问我和石青说你往哪一处去了。咱们不说,只让他着急。他着急了这么几日,还想不清这事么?”   苏一明白了,原来是沈曼柔故意使的法子叫王爷有危机感。目的倒也十分简单,只是想让他知道,她苏一也不是无条件无限期等着他的。这一耍性子,他便着急了。着急了自然就要许诺办事儿,不能再将这事拖着。倘或拖个没完,她也是要走的。   苏一嘴角抿了抿笑,“你这么说他就信了?你和石青都能打听到,韩总管打听不到么?”   沈曼柔小声儿,“韩总管也是咱们这一头的。”   苏一嘴角的笑越发压不住,上手戳了一下沈曼柔的额面儿。虽然这事没经过她同意,让她莫名耍了一回脾气,闹了一回情绪,但终究不是坏事。都是为着她想的,理应感谢。王爷既说了那话,那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只等着他明儿上门提亲去。   这事搁下不说,苏一自去拿了自己没打完的首饰继续打。那是给沈曼柔准备的嫁妆,赶个半日也就成了。这一面打着首饰,自然就要唠闲话。说的也都是是近十日不见,各自身上发生的事情。沈曼柔问陶家的事,苏一便与她详细说了一通。说罢了自是感慨,庆幸陶小祝没惹上更大的麻烦。说罢了陶家,苏一又问些铺子里的情况。   沈曼柔与她详细闲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儿,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只是我娘和我大哥哥分别来了两次。不知从哪处听说了我和石青要成亲的事儿,赶着趟儿来阻止我。说什么早前受的罪还不够么,这番怎么还犯浑犯傻。说了我不听,就又念叨起来,说的还是早前我要嫁给周安良那时说的一样的话,说迟早有我受的一天。说什么原以为我受了那般苦处应该明白了,却没想到眼下还是个糊涂的。往下说的话越发难听了,说什么就瞧着我再过不下去,再哭着回娘家去。到时他们也不要我了,叫我死了也没地儿葬去。”   沈曼柔说得轻描淡写,苏一也瞧不出她对这事持着怎样的态度心理。沈夫人会反对她这桩婚事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石青比当时作为秀才的周安良还要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能入沈家人的眼。沈曼柔二嫁,越嫁越差,自然是在挑战沈家人的底线。   她不插话,听沈曼柔说着叹了口气,又自顾笑了一下继续说:“好在王爷日日都过来,她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说了我不听,也就走了。后来见我态度坚决,便也不来了。瞧着这样,这回必定是要与我断干净的了。我早也想过了,回去么,凡事便都不能自己拿主张,什么都得听旁人的。靠谁呢,靠人那日子也不是自个儿的了。”   苏一看她想得通透,又没有神伤的样子,也就不做那多此一举安慰她的事儿了。眼下有石青在她身边儿,什么都给她扛着,应不觉无助的。她拍拍她的肩,终是一句话都没说。余下要忙的事又多了一样,她暗测测在心里也琢磨起自己的嫁妆单子了。   +++   王爷说下的话,总也不是信口瞎说的。说次日到苏家提亲,便一日也不耽搁。也是依着民间的礼数,亲自携了大雁及一些绸缎、首饰、吃食礼物,上门走纳采之礼。   苏太公不太敢端着架子,到底是都受下了。王爷给这样大的面子,他敢有微词么?原本心里还一直嘀咕,觉得这王爷定是逗着他家一一玩的,顶多也就能给个庶妃做做。其他的,甭想了,也不敢多料。可他上门提亲了,是给的天大脸面,这也就不能是简单的庶妃。再怎么着,也是正经下了聘礼给了聘书的,那就是举案齐眉的正经夫妻。   邻里乡里都来瞧热闹,谁不说这事稀奇,不是亲眼瞧见了想也不敢想。大伙儿大多知道这苏家的姑娘与王爷的关系不一般,但人都想着她是要往王府上做庶妃的。可谁能想到呢,她拖到这十九岁的年纪,竟还得了这般大的荣耀面子。从一届市井小民女,要到王府里做正经王妃了。   苏一原本觉得叫王爷上门提亲这事儿太张扬,可真桩桩件件走下来程序来,心里也受下了。到底不是玩笑事儿,该有的她都有,心里才不憋屈呢。因又往下走了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礼程,婚事就算妥妥定下了。日子也定好了,八月初八。只等到那一日,行婚嫁大礼,这事儿就算成了。   苏一给沈曼柔忙活完了嫁妆,沈曼柔和石青又帮着苏太公帮她忙活嫁妆,没个闲手的时候。苏太公这会儿是瞧出了王爷的心意,只觉得自家孙女是撞了大运,自然一点都不敢再怠慢。生怕说错一句话行错一件事,败了他孙女儿的运气。   沈曼柔为了能帮着苏一出嫁,便在八月初八之前挑了一天黄道好的日子,与石青拜了天地成了亲。她们的仪式尽数从简,也未让沈家知道。直接一身红嫁衣一顶簇花轿子抬进了苏家,拜天拜地拜太公,敬茶圆房,就算成了好事儿。   沈家知道后,沈太守和沈夫人自然又是气得一阵炸毛。后又自己安慰自己,想着这闺女在嫁给周家的时候就不是他家闺女了。管不了,也不管了。往后再不是她沈家人,各过各的日子罢。倘或沈曼柔认识的不是苏一,苏一身后又没有王爷,或许她这事儿也成不了。毕竟她能摆脱周家媳妇的名头,但是怎么也摆脱不了沈家小姐的身份的。沈家管教不了,毒打一顿打死了也不是大事。只拿不孝不守妇道这一宗,就能将她压死。可这会儿不行,唯有断关系这一种法子。   沈曼柔嫁给石青后,便又住进了苏家。三人仍是一道儿去铺子,一道儿又回家。该准备的东西都在准备,铺子上的事也不耽搁。倒是沈曼柔替她着想,说:“往下的事儿可多呢,你也该歇歇手了,难道成婚了也要一直在铺子里做掌柜不成?”   苏一也没想入了王府还要日日往铺子上去做生意,但眼下交给沈曼柔是不成的,她手艺还不行。那怎么办呢,心里打思量,便想到了陶小祝。却不知他愿不愿意过来顶这事儿,还是要询问一番的。   一旦把铺子交了手,她确实也就没什么事了,能一心准备自己的婚事。她没娘,靠苏太公张罗不出什么来。也就沈曼柔有成亲的经验,能帮她不少。与她写单子,告诉她到了何时要做什么之类。可跟王爷成亲,花轿抬去的是王府上,又有什么不一样就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我先顺顺利利写到完结吧,然后以番外的形式写另一种结局,也就是中间虐一下,然后HE,看不了的不看就可以啦~   ☆、婚嫁   为着铺子没人接手的事, 苏一特意又往西郊跑了一趟儿。这时陶师傅和陶太太已经回来了,得知了家里发生的一切。见着陶小祝沉稳精干了许多,总体上很是欣慰。原来早等着这一日, 好容易等到了,损失的那么些子也大不往心上放了。因将家里还剩的家底尽数数列出来,阖家坐下商议接下来要怎么办。巧碰上苏一上了门, 说要接手铺子的事儿,正是合他们心意的。   苏一和王爷的事早已传得渭州城人人尽知, 就是陶师傅和陶太太回来不多时候, 也都从旁人口中知道了。看着苏一进门, 叉手就要向她行礼来, 当她成了个不一样的人物。礼未行下,叫苏一抬手扶住,与他们说:“师父师娘这是折煞我了, 怎么也不该受你们的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话也不是瞎说的。”   计较起来磨叽,还得生分。礼不必行了, 迎到屋里茶水点心伺候, 谈说起铺子的事儿。陶师傅心里的打算也就是将家里的家底掏出来,再给陶小祝开间铺子。他不大乐意插手了,只带他一带,就全权交给他。这会子对他放心,也觉得是该脱手不管了。这会儿听苏一说要陶小祝接她的手管“十三苏”这铺子, 自然思量了一番。   苏一怕他多生顾虑,拢着袖子与陶师傅说:“您若是觉得给人干活拿工钱对不起祖上的手艺,我就跟王爷说道几句,叫他以略低些的价钱还把铺子盘给您。我往后怕是不能时时管着铺子,沈三和我师兄是撑不起来的。虽有新意,到底手艺不成,也不知里面的其他道道儿,不如师父和师哥上手轻快、您若答应,我就去跟王爷说。但还有一条,望师父给沈三和师兄口饭吃。他们都是能干活的人,留在铺子上正好帮手。”   陶师傅听这话甚好,接了那铺子他们便不需再从头干起。再是有王爷和苏一这准王妃做倚仗的,怎么瞧怎么都是划算的买卖。那价钱的事便不好再计较了,只说:“该多少钱咱们还是照给多少钱,心里也踏实。再有,一一你给咱们这面子,咱们就没有亏待沈三的道理。”   这话就算说下了,两边儿满意。苏一从太师椅上起身与陶师傅别过,只叫他们在家等信儿。若是说准了,自然有人来传话。交接铺子没什么手续,都是一家人,不过是给串钥匙的事儿。之于银钱,陶家也不敢欠人王爷的,到时自然送到府上去。   这事也就办了一日,陶师傅就带着陶小祝到铺子上去了。念旧感慨一番,与苏一、沈曼柔和石青熟悉了下现今的铺子,便算定下了。陶师傅又说,铺名牌匾便不换了,那是王爷的笔墨,别的那比不来。这么传下去,也算他陶家铺子的一件宝贝了。   苏一处理下这事,便算是搁下了心里最后一桩事,只管留在家里准备自己的婚事。沈曼柔挑拣着时间去铺子上,余下便也留在家里搭她的手帮忙。便是那红嫁衣,都是两个人合手做的。这会儿又想起早前说过的话来了,等得了空要教苏一梳妆打扮的。因置办嫁妆的时候就多置了套胭脂水粉螺子黛,并买了不少新衣。   沈曼柔教她涂粉画眉,教她穿衣配首饰,又耐心地帮她染指甲。都是女儿家没事惯常喜爱捯饬的,苏一以前都没在意过。以前梳妆,那都是略施粉黛,怕化多了又不适宜弄得自个儿不伦不类。这会儿跟沈曼柔学下来,倒也觉得甚有意思。哪个姑娘家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是有钱没钱有空没空罢了。再是要配着场合,像她家这样,永远也使不上盛装。但到了王府不一样,迟早都得用上。   这般琢磨到婚期将至,东西便也都准备了妥当,只等走礼程成婚。而日子越近,苏一心里便越紧张,到底是不知道嫁进王府后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再是宫里一直没发来册文,不知大庆殿里坐着的那位到底怎么说,因也不是十分踏实。   等到了八月初七,那些烧灶抬轿的都到了门上。院儿里搭起了土灶,鼓起烈火,便将流水席办了起来。陶师傅一家也来帮忙,端端盘子涮涮碗筷,横竖都有事做。铺子歇上两日,在苏一的婚事面前儿也就算不上大事了。   苏一这会儿便不大露面了,在收拾一新的闺房里与沈曼柔干候着,又有陶太太陪着说话。陶太太没闺女,但自个儿是经历过这层事的,在旁督着事情也叫苏一放心。这要等到次日,梳妆上妆,等媒婆拽着走礼程,上花轿跟着迎亲的队伍去王府。   三个女人在一处说什么呢,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听着外头吵吵嚷嚷,屋里便是劈出的一方安静地界。陶太太和沈曼柔作为过来人,自然要与苏一说许多为人妇后要注意的一些事。这惯常是做母亲的在女儿出嫁的时候要说的,叮咛嘱咐,生怕女儿到了人家做不好媳妇遭人诟病。   苏一全数都听下来,往心里记着。但她与别人又不同,王府上没有婆婆这样的人物,不必多伺候这么个心面不合的人。再是王爷,又能要她伺候什么,顶多也就是帮着更衣梳头罢了。   这事儿是必得说的,说罢了才算放心。而说罢了苏一,话头又东扯西掰地转到了沈曼柔的头上。没旁的话,就是该要个孩子了。她也不小了,现年十七,还能拖到什么时候?今儿不能扫兴,说什么自都当应下。陶太太瞧着苏一和沈曼柔两个亲厚,也都成了家,自然就叹气她家陶小祝。   看她神伤,苏一和沈曼柔少不得安慰她,说:“师哥不急的,现下铺子打理得有模有样,干活踏实手艺好这些都是旁人比不了的。您和师父又置了新宅子,也算是像样的人家了,别人巴不得嫁呢。师哥又没娶过正室,不过是养过一个小妾。虽闹得难看些,但这会子已经鲜少有人再提了。”   提到这小妾,陶太太还叹气呢,掖着自己的大腿说:“我活这一辈子,也没遇着过这种人,到这把年纪偏叫我遇上了,也算开了眼界。你们不知道,之前咱们小祝接下了金银铺,咱家又在城里置了宅子,那女人又找上门来了。瞧着是一副人见人可怜的模样,求着小祝赎她回来。堪堪在我家门外跪了一夜,叫王家的家丁薅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cksd529宝贝扔的地雷 么么   确实快要完结了   ☆、结局   陶太太说着这话, 便是一脸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实在是不畅意,嘴上又嘀咕, “她不死心呢,八成寻摸着空儿还得往咱家来勾搭小祝。那妮子惯用的伎俩,觉得旁人都是随她把玩的傻子。她也不想想, 小祝在她身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还能要她回来?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再跪着求人家?不是伸了人送给人打么?好在这会子小祝倒是看透了, 一门心思只在铺子上, 不给她半点好脸儿看。可就是如此, 也叫人心里生闷不是?真个就不想瞧见她那张脸!我这辈子没这么厌过谁, 她是头一个。”   这事儿说给苏一和沈曼柔听,她们是最明白其中滋味的,因都与周安心一院里相处过, 也都不甚愉快。自然也都觉得她厌恶,巴不得踢得远远儿的, 滚远了就别回来,一辈子闻不到气味才好。叫她缠上了, 那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没一天痛快日子可过。   苏一看陶太太的眼神便有些同情,心里思量着给她出个打发人的法子。却是还没想出方儿来,就听沈曼柔先出了声。她往陶太太面前伸了伸头,只神神秘秘问了句:“太太您不知道周安心的事么?”   陶太太有些疑惑,只问她, “哪一件呢?”   听她说的话,自然是不知道的。沈曼柔问这一句,却像是给自个儿引话头的。因为周家一家招人厌恶,她基本也没再苏一面前提过他们。这会儿说起来了,便也不必再刻意瞒着。她清了清嗓子,只管瞧着陶太太,小声说:“那周安心啊,早七天前就死了。”   听得她这话,陶太太和苏一和大为惊诧。陶太太惯常不怎么扒听别人家的事情,这事儿还真是没听说。苏一呢,一劲只是准备自己成婚的事情,沈曼柔也没跟她说,自然也不知道这个。这会子说起来,跟大晴天滚过的闷雷一般,叫人一时缓不过神儿来,说死就死了?这么好死?   木是木了一阵,心里各种思量理头绪。还是陶太太先回了神,蹙眉打磕绊问沈曼柔,“你从哪里听说的?”   沈曼柔又往她面前凑了凑,“铺子上往来的客人多,渭州城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能知道些。周安心与咱们铺子又有渊源,人家自然是要说的。陶小老板也知道,我只当他跟你们也说了呢,原来却没提?那这么瞧着,他是真不把周安心放心上了。在铺子听到也不避着,也没什么不同往常的神色,跟没听见一样。”   陶太太还有些不知该信这话还是不该信这话的疑虑,突突说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到底是有些不大能接受。再者说,都死了六七天了,叫人不知怎么相信。而苏一心里大约有谱,知道周安心在王家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活生生的,说没就没了,到底是问了句,“怎么死的?”   “能怎么死的?”沈曼柔道:“她从进王家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家里最脏最苦最累的活计,都是她的。先时吃不饱穿不暖,后据说又生了病,没钱医治,王家大娘子也不给她医治,又一劲受人欺凌,拖着拖着就重了,就是这么堪堪被人折磨死的。那王大官人虽也爱嫖爱偷的,但家里从没有过姨太太。可想见的,都是王家大娘子容不下去。遇上这么个厉害的当家主母,故意买她回去,不就是奔着叫她死去的么?一一你该知道,她没别的出路,否则你也不会把她卖给王家啊。”   这话说得……好像她用心很险恶……   苏一抬手小幅度挥挥,推道:“那是她自己想的,可不是我故意想害她。你们不知道,当时她可巴不得进王家去呢。我是随她的意,让她如愿给那王大官人做姨太太。吃了苦受了冤屈,自然知道自己之前算计了不该算计的人。师哥那是拿真心待她的,她拿师哥就是当个冤大头。非得叫她后悔,一辈子心里不畅意。”   这话说下来,拨开云雾一般,便没了疑义。陶太太才刚还心烦不已的模样,这会儿没有了,只是缓了神色长长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她要是好好跟着咱们小祝,不作那些有的没的,吃得了苦受得了贫,这会儿也不差,想之前小祝对她多好?偏她心高,自家里穷困后,就不给我和老爷半点好脸子看。弄得小祝也不满她,但也没怎么。谁知她又做出那样的事情,真是下作。死就死了吧,咱们不怜悯,也不畅快。可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亲娘亲哥哥,也没往王家讨个说法去?”   沈曼柔直起身子,“那人是病死的,能讨到什么说法?再是他们那样儿,敢到谁家门上讨说法儿?就是觉得周安心死得蹊跷死得不明不白,那也没钱请状师往衙门上告状去。便是让仵作验尸,还得银子呢。就算他们有银子花,恐也不会验出什么来。总之是不了了之了,没有后续。周安心死后不两天,应是随意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周大娘就带着周安良离开了渭州城。想是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要到别的地方去。可身无分文,那周安良又什么事也做不得,仍靠他娘养着,到别处就能活下去?也是听人说的,周大娘问人要了包耗子药,将自个儿连带周安良一块儿毒死了。至于真假,那不知道。毕竟不在渭州城,都是从别处传来的话。”   苏一和陶太太又是一阵咋舌,到底是没说出话来。生时有再多的不好,碎碎念叨都没什么,被气着了总要解气。可这会子人死了,再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小心眼了。你总不能说人死有余辜,或者再咒人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那不厚道。况苏一和陶太太都不是心思极狠之人,这会儿唏嘘一回也就再不提了。   这般在房里堪堪磨着时间,要等到初八日行成婚礼。夕阳下了西边天际,染下大片云霞。三个人都觉着饿了,沈曼柔要出去拿些东西来吃。也就是这个时候,见着韩肃威武不凡地上了门。   明儿就过门了,不知他今天上门来做什么。沈曼柔撂下手里的布帘子,一面小着步子往院里去,一面瞧着他去找苏太公。只见到了苏太公跟前,施了礼就叫后头的侍卫拿了个折子出来,往苏太公手里送过去,说:“这是宫里颁下的册文,劳烦太公转给苏姑娘,叫她安心。”   沈曼柔听下这话心里一阵欢喜,哪里还想着那肚子饿的事情。本来这事是苏一和王爷之间唯剩下的槛儿了,巧在成婚这头一日册文下来了,岂不皆大欢喜?皇帝都点头了,那她这正妃的位子就是敲定了,再不会有什么疑虑。她也没再听韩肃说什么,忙就转了身回了苏一的房里。到了她近前就扑过去捏她的手,两个眸子晶亮,说:“皇上颁下册文来了,你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咸安王妃了!”   苏一不过是托她出去找口吃的,不想将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还说出这样的话。她笑了一下,看着沈曼柔道:“你癔症犯了?”   “我何时有过癔症?”沈曼柔高兴,“韩总管就在外头站着呢,与太公说的就是这事儿。你若不信,从窗缝里往外瞧瞧。”   苏一狐疑,看了沈曼柔两眼,瞧着她好像不是说的谎话拿她耍玩。自从床上起来,到窗下把窗户推开道缝儿,往外头瞧了瞧。果见得韩肃站在院子里与苏太公说话,那周遭又围了好些人。听不清说的什么,她把手缩回来,关好窗子又回来坐好。心里噗通噗通地跳,但只清了下嗓子把身子坐直了。   沈曼柔瞧她喜不自禁,都在嘴角脸面上挂着。偏还端着样子去压,甚是滑稽。她也不打趣她,往她旁边一坐,“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太公马上就来跟你说了。”   苏一嘴角勾了勾,抬袖遮了一下,又忍住。也就等了没一会子,果如沈曼柔说的那般,苏太公敲门要进来。沈曼柔替他打了帘子,让他进屋,嘴上笑言,“太公是有好事儿要说?”   苏太公冲她一笑,进屋把手里的册文交给苏一,深深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道:“真跟做梦一样啊,脚踩在云头上,飘过一股风,就荡啊荡啊荡……”   沈曼柔遮唇轻笑,看苏太公可不就是要飘起来么?苏一呢,正低头看那册文上的内容。字句不是全都瞧得明白,但大意她看得出来。她也明白,定是王爷要让她安心,才接到册文就叫韩肃拿过来的。看罢了叠合起来,抬起头来看苏太公,“爷爷,您别荡了,韩总管还说些什么了?”   苏太公稳定身子,“说怕你心不定,一接到就给你送来了,叫你放心别的也没说什么。”   苏一把册文往袖袋里揣,脸上笑意满满。她和王爷之间其实没什么波折,认识了接触了好上了,耐着性子等宫里的示下,眼下什么都齐全,他们要成婚了。成了婚就是夫妻,就是一家人,得缠缠绵绵一辈子。以前她连嫁人的事都没想过,自然更没想过要嫁人王爷,那是做白日梦。眼下白日梦成真了,掐都掐不醒。   她穿上红嫁衣,踩上翘头履,绞面上头,戴上凤冠挂上霞帔。擦了脂粉,描了细眉,点上口脂,以有生以来最华丽艳美的模样,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高门大院,朱漆彩画,群摆长长地曳在身后。拂过阶矶,擦过花柱,手里一条红绸缎,牵一簇新红花。那头牵着的,是娶她的人。   迎面儿来了风,忽吹起她面上鸳鸯盖头,红沿下瞧见许砚微微带笑的脸,目光也与他碰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太奶奶的事情,耽搁了这么多天,跟大家说声抱歉。   嗯,基本没剧情了,就酱。日常什么的,看大家都很反感啊,所以不加了吧。   等拿到驾照下一篇开《青琐记》,本来是打算先开的,结果这篇文挂文案的时候手滑给发表了,就不得不写了。文案渣,写不出好文案,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先收藏等我开文啊→   ☆、番外01   作者有话要说:   从77章接下来的,另一种结局方式。之前说过的,还是HE,不过中间有一段虐。我随便写写,想看的随便看看,都是狗血,哈哈哈   半推半就, 事是做下了。苏一蜷着身子在许砚怀里,下-身疼痛退不下去,只微咬着牙哆嗦。她这会儿又想起情浓时他说的话来, 把被子往脸上拉,盖了半截儿,小声问:“你才刚说的话当真么?”   许砚侧头看她, 环着她的胳膊又紧了几分,“这话哪有儿戏的?明儿我便亲自携了东西上门跟太公提亲, 一刻也等不及的。只不知太公什么心思, 我瞧他对我有些误会。之前说起来, 说那回你在山上落崖惹的一身伤是我打的, 好一通数落。”   苏一心头一跳,脸上红了红。那原是她胡扯的谎话,当时当是没什么要紧的, 不想与苏太公生论。没想到这会子又拿起来说,直叫她脸上火辣辣的。感受着王爷的目光盯着自己看, 也猜得到他是知道其中曲直的,嘴上打磕绊, 愣是把脸整个儿埋进被子里, 一句话也没再说。   许砚嘴角染笑,终是轻轻松了口气。这些日子不见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只知道是生自己气了,与自己拿性子, 心里便有许多不安,生怕她一时生了其他心思,要与他断了关系。心里急切,巴不得早早儿把她拴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离了去。因也不打算再等宫里的旨意了,要把她娶了过门。   两人在楼上歇将一阵,便打理了衣衫头发下了楼。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腻在上头不出去。这已经叫人不能往好的地方想了,外头还等着沈曼柔、石青和陶小祝呢。   但两人下了楼到前头铺子里时,陶小祝已经走了。这会儿只有沈曼柔和石青在里面干活,拉呱些闲话。说的也正是楼上下来的两位,但瞧见两人进了铺子,就忙歇了话,只是埋头干活。也不必拿余光偷瞥两人,自然会意他们干什么去了。   苏一和许砚也只当没瞧见他两人,只管出了铺子。苏一将他送到外头马车前,看着他上马车离开,自手拽小辫儿折身回到铺子里。脸上驼红还未散尽,浮着一层粉粉的桃色。这也不管,只去沈曼柔面前坐下。眼下只剩他们了,该问的话该说的事儿,都不必太有顾忌。   她把稍长的袖口攥在手心儿里,问沈曼柔,“我走了这么几天,怎么都没去找我?”   沈曼柔嘴角含笑,手上动作不停,“我让石青往城西打听去了,知道陶家出了事,然后就猜你定是往陶老板家去了。石青也往陶家去去瞧过,见你确实在那里,自然不担心。之于为什么不找你,那可是咱们的一番苦心。”   她出去这么些日子没回来,不找她还因着苦心?苏一面上生疑,见她不痛快说,自然追着她问。问了她也就说了,原来是自作主张替她安排了一出戏。许砚来找她几回没找到,沈曼柔便直接说她是生气了,特意躲着他呢。等他能给婚事上的准信儿,才能出来见他。许砚听这话自然着急,从韩肃那处也问不出苏一的下落,便日日来铺子上守着。   苏一点头明白下来,自然也瞧出了沈曼柔的苦心。这不算多管闲事,倒是成全了她和王爷。王爷走时不是说了么,明儿要到家里提亲去,一刻也不多等了。她畅意地松了口气,心想陶家的事解决了,自己的事也有了眉目,可算是熬出头了。   她去拿自己没打完的首饰出来继续打,那是给沈曼柔准备的嫁妆,再赶个半日也就成了。这一面打首饰,自然就要唠些闲话。说的也都是近十日不见,各自身上发生的事情。沈曼柔问陶家的事,苏一便与她详细说了一通。说罢了自是感慨,庆幸陶小祝没惹上更大的麻烦。   沈曼柔又与她说什么呢,说铺子里几日发生的事情。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她娘和她大哥哥分别来了两次。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赶着趟儿来阻止她嫁给石青的。说什么早前受的罪还不够么,这番怎么还犯浑犯傻。说了沈曼柔也不爱听,要打发他们走人。这便又恼上了,念叨起来,说沈曼柔是个糊涂的,还得过不下去日子,哭着回娘家。又说到时娘家也不要了,叫她死了都没地儿葬去。   沈曼柔说得轻描淡写,苏一也瞧不出她对这事持着怎样的态度心理。沈夫人会反对她这桩婚事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石青比当时作为秀才的周安良还要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能入沈家人的眼。沈曼柔二嫁,越嫁越差,自然是在挑战沈家人的底线。   她不插话,听沈曼柔说着叹了口气,又自顾笑了一下继续说:“好在王爷日日都过来,她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说了我不听,也就走了。后来见我态度坚决,便也不来了。瞧着这样,这回必定是要与我断干净的了。我早也想过了,回去么,凡事便都不能自己拿主张,什么都得听旁人的。靠谁呢,靠人那日子也不是自个儿的了。”   苏一看她想得通透,又没有神伤的样子,也就不做那多此一举安慰她的事儿了。眼下有石青在她身边儿,什么都给她扛着,应不觉无助的。她拍拍她的肩,终是一句话都没说。余下要忙的事又多了一样,她暗测测在心里也琢磨起自己的嫁妆单子了。   +++   王爷说下的话,总也不是信口瞎说的。说次日到苏家提亲,便一日也不耽搁。也是依着民间的礼数,亲自携了大雁及一些绸缎、首饰、吃食礼物,上门走纳采之礼。   苏太公见着这阵仗,惊得腿都软了。便是正儿八经的富贵人家小姐,给王爷做正妃,那也没有这份殊荣,叫人亲自上门提亲去的。那是朝中定好的,受下朝中的礼便是王妃。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也还绕不清自己的思绪来。   瞧着许砚那一副略显恭敬的模样儿,自己心里觉得受不住,稍有些控制不住就想跪了膝盖给人磕头去。可这会儿他算是他准岳祖丈,照民间的规矩,他是可以拿架子的。对王爷他肯定拿不起架子,说话不磕绊已是不错了。可心里又撑着口气,觉得不能人说啥就是啥。   到底是不敢得罪人的,只道:“王爷您把东西先留下,这事儿我这老头子还得斟酌斟酌。有了准信儿就跟您说去,不耽搁您的功夫。”   这事儿确实也没有当面就答应的道理,还得矜着态度。这话说下了,许砚自然与苏太公辞过,等着他给自己答复。本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过是走个程子,没什么波折。   而苏一呢,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言不语。在没真个定下亲事前,仍还是每日与石青、沈曼柔往铺子上去,经营生意。她想着不知苏太公要斟酌几日,总之她有些急切。说起来不矜持,常常心里冒出些这样想的苗头,自己又给掐了。   她把沈曼柔的嫁妆打好了,铺了绢帛在案上,又细细罗列起自己的嫁妆来。首饰上面要些什么她知道,以前跟陶师傅手下干活的时候,也接过不少人的嫁妆单子。但之于首饰之外的,还得拉了沈曼柔过来瞧着看着,给她添添凑凑。   这一日两人仍是伏在案边说嫁妆的事,沈曼柔与她商量,“我的嫁衣是你做的,那你的嫁衣便给我做。你喜欢什么样的,跟我仔细说说,我记下来,描出样子来,拿给你看。”   苏一想了想,还没想好具体的款式风格来,忽见着石青急匆匆进门绕过屏风进了铺子。面色微微紧张,到了沈曼柔面前就说:“你爹来了,带了好些衙役,看那势头像是往咱们铺子上来的,马上就到。”   沈曼柔眉头一蹙,与苏一对视一眼。三人心里是同一个想法,觉得沈太守必定是来拿沈曼柔的,不让她嫁给石青。沈曼柔也不耽搁,直起身子往铺子后头躲去,说:“你们给我顶着,就说我不在。”   她刚隐了身在后头,那沈太守果也上了门。她到底也不是那心肠狠硬的人,虽与家里攒着一口气,想不靠他们自己活出个样子来,因探了头偷偷往前头瞧。若是不在意的,只转身往楼上去便是。这般表现,那还是想听听她这位亲爹来到底要说些什么。   话音从炕上不急不缓地往后头传过去,隔了道棉布帘子,字句仍是能听得清楚。哪知沈太守来铺子上,说的却不是她。这还不够,便是提也没提一下。这也没什么好失望的,自顾轻吸了口气,把微打着帘子的手收了回去。仍在里头站着,把外头人说的话尽数听在耳朵里。   听罢了,眉头却蹙了个死结。一开始听石青说沈太守上门来了,就觉得没好事儿。原本想着怕是自个儿身上的,哪知却不是。可就因为不是,与先时想的那些比起来,这会儿的才叫祸事呢!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