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好姑娘恃宠而娇》 作者:许乘月 文案: 青阳傅氏煊赫数百年, 却出了个没几个人认得的二姑娘。 傅二姑娘在师门长得苦, 在江湖混得挫, 好不容易做了个小小武官, 却还是个众所周知的软柿子。 其实她也不是真没脾气, 只是她知道, 无论恃宠而骄,或恃宠而娇, 总得有人肯惯着,那些委屈才敢有出处啊。 这是一个男主粉转黑,黑转路人,路人回粉的故事。1V1,HE,不坑。 番外高能预警排雷: 各位小天使请注意!番外与主CP感情线无关,巨苦!!主要是完整交代其它剧情!! 不喜虐的小天使们千万不要点番外!!我在番外标题里也有注明! 主CP甜向感情线到终章就已结束,不阅读番外并不影响正文!请周知!请周知! 架空,平权,请勿考据,谢谢大家(づ ̄3 ̄)づ╭?~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天作之合 主角:傅攸宁;梁锦棠 ┃ 配角:齐广云;尉迟岚;韩瑱;傅云薇;索月萝 ==================== 1.第一章 望岁九年二月廿四,春分刚过,光景便大好起来。 今夜有月。 此时已值宵禁,白日里繁华的帝京街头早已无人。 四下寂静,只听得夜巡的更声。 傅攸宁脊背挺得僵直,慢慢走在空荡的街头,尽力使自己的脚步看起来轻盈些。 这条街她曾走过许多遍,如今却头一次觉得,这条街未免太长了些。 不知是否已甩掉那几个追杀了自己一路的尾巴,只能死死绷着心弦,咬着牙慢慢走着。 好容易行到了岔路口,却不想竟与今夜当值巡防的一队光禄羽林撞个正着。 “什么人?!”训练有素的光禄羽林齐齐拔刀,夜色中刀刃的寒光森然。 傅攸宁缓缓站定,慢慢地抬手,亮出自己的腰牌。深吸一口气,脊背挺得更直了:“光禄府绣衣卫总旗,傅攸宁。” 尽管此刻她的目力越发模糊,却仍知道那队羽林并未放下刀。 只听得领头那一位道:“原来是傅大人。今夜是羽林当值,傅大人怎么也出来了?” 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不知是否因为她此刻实在视物不清,看谁都觉得不可信任。 凝神听得对方的声音正缓缓靠近自己,傅攸宁不动声色地向右侧的路口挪去,声气轻轻的:“奉少卿大人密令出京办差,今夜回城。打扰了。” “咦,傅大人一向不是都着绣衣卫官袍么,怎的今日竟是常服呢。” 那羽林的声音中带着客套的笑意,越来越近。 傅攸宁尽力扯起唇角,笑意含糊:“绣衣卫这行当……跟羽林同僚自没法比,总有许多不得已。不扰诸位巡防,告辞。”话音刚落,她毫不犹豫地迈步往岔路右手边那条街道行去。 “傅大人!”身后的羽林突兀地拔高了声音喊道,“贵府邸并不在那个方向!” 此时此地,谁也不能信!这些天一路被人从真沄追杀到帝京,躲往哪里落脚都能很快被追上,此情此景,她是傻透了才会回自个儿的住处。 天知道这偌大帝京之中是不是有内鬼,天知道内鬼是谁! 傅攸宁强自压下喉头涌起的腥甜,拔腿狂奔。 她自幼随一帮师兄师姐在外行走,后进了绣衣卫东都分院做了个小武卒,两年前才升调至绣衣卫帝京总院,虽十年光阴就拼了个小小总旗的武官职,却也称得是上水里来火里去的老江湖。 十年来她设想过无数种自己的死法,却从没有哪一种是像今日这般,被人一路猫追耗子似的!这一点都不壮烈! 一!点!都!不!壮!烈! 目力早已模糊,一路狂奔中并不知该去何处才安全,身后那队光禄羽林又穷追不舍,眼下的种种境况都叫她发恼。 她惯使的兵器是一支特制的小弩机,向来无须与人近战,因此体力并不算顶好。加之当初离京时被要求留下兵器,这些天才遭人追了一路毫无还手之力。 虽她轻功还不错,可此刻真要跑不动了。 “快站住!” 身后的羽林忽然奇怪又突兀地停下了追逐,纷纷高声吼起来,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有着同样敬畏的颤抖。 就在傅攸宁惊疑不定时,道旁一座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一道银白身影破空而来,正正挡住她的去路。 额角渗出一层冷汗,心口狂跳如雷暴击。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暗暗调整着凌乱气息,不自觉地将手中腰牌捏得死紧。 腰牌边缘深深嵌进她的掌心,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模糊,隐约只见银白衣袍的人长身当街,站立的姿仪端方雅正。 银白衣角微微扬起,缓缓落下,行止间周身仿有流光,一派清风明月。 “夜巡而已,动静这么大?” 不过短短九个字,语气里有着不容错辨的嘲讽与不耐,但在此刻落进傅攸宁耳中,却有如山涧清泉,澄澈,琅琅。 这声音终于让她一路僵直的脊背缓缓松下来,脑中蹦出个不太合宜的念头—— 此时便是去随意哪家小食肆里拿张油腻腻的菜单来,只怕他也能念出这样清越的风华吧。 那队羽林果然没再跟过来,只远远齐声道:“梁大人,我等只是……巡夜经过。” 银白衣袍的人不动如山,声调冷冷:“这条街不必巡。” “可是……”领头的那一位勇敢出声,却又在某种不知名的威慑之下失了底气。 傅攸宁虽目力模糊,听得却真切,此时便不做他想,撑着一口气几步扑到那银白衣袍的人身前……毫不犹豫地环臂扣住他的腰。 “傅攸宁!”那人似是受了惊吓,抬手就要挥开她,“你!” 傅攸宁毫无招架之力,只好紧闭双目,任命地感受着自己双脚腾空的瞬间。 海棠红衣衫在月下夜色中如花轻扬,继而重重跌落。 静静伏地缓了好一阵,傅攸宁才缓缓抬头,僵硬回眸,半点血色都不剩的唇牵出上扬的弧度,露出一个其惨无比的笑。 身为一个武官,竟被同一个人,当众一掌拍飞,两!次! 银白衣袍的人像是立时回过神,脚步略急,过来将她扶起:“我并未使力。”好听的嗓音虽偏冷,却有一丝微颤,又兼有浓重的疑惑。 傅攸宁很庆幸自己没有当场表演脑浆迸裂。这种死法,可比被人一路追杀到累死还要难看百倍。 任他扶住站定,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肩上。头颅无力低垂直到缓缓搭在他的肩上,她才惨白着脸,气息紊乱地在那人耳边低声道:“梁锦棠,带我回去。在我醒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求你。” 其实傅攸宁并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帮这个忙,毕竟他在众人眼中素来冷傲。可眼下的形势,除了他,她不知自己还可以信任谁。 “你……” “别声张,”傅攸宁紧紧闭着眼,强忍着什么,“我像是……瞧不见了……” 话音未断,撑了一路的那口心头血终于喷薄而出,溅在银白衣袍的肩头。 在坠入黑甜的一瞬间,她心中默默祝祷—— 但愿没喷到他脸上,听说这人一惯脾气不大好的。 梁锦棠未察觉自己圈住她的手臂收紧,只是侧着头皱眉盯着自己的肩上。 血红与银白,在暗夜中氤氲斑驳,像雪天中宵里有繁花无声盛放。 ***************** 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不知是否安全无虞,不知此刻今夕何夕。 好在十年绣衣卫生涯造就了傅攸宁小野兽般的直觉。当脚步声渐近时,她的身体比脑子先醒,虚弱无力的右手慢慢抬起,无声地探向自己腰间。 可惜空无一物,指尖所触,微凉。 她稳住心神,尽力不去在意自己虚弱颤抖的手,不去考虑忽然失明的双目,只是凝神侧耳,试图从那渐近的脚步声中听出一点头绪。 来的共有两人。 一个脚步略拖沓,像是老人家;另一个……仿佛沉毅稳健,却又极轻。 “……三爷,您的意思是,巡夜的光禄羽林整队人都看到您将人一掌拍飞?”老人家开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显得格外活泼。 “我没使力!”这一句似辩解又似反驳的低恼伴着重重的开门声。 是梁大人啊…… 傅攸宁听出是梁锦棠的声音,便悄悄又卸了身上绷着的力,宛如瘫痪般顾自躺回原样。 虽说平日里并无熟络的交情,但一听出声音是他,她莫名地就定下心来,仿佛只要是这个人在,就不会有危险。 那老人家持续幸灾乐祸地絮叨着:“老夫依稀记得,两年前也有一位姑娘被您在演武场的擂台上一掌拍飞,当时也是老夫给诊治包扎的……哟,怎么又是她?这得多大的仇啊……” 没错,又是我,我也急欲探知这是怎样的孽债。 此刻的傅攸宁内心并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她不过小小一介绣衣卫总旗,两年内被堂堂光禄羽林中郎将当众拍飞两次,还真是……不枉此生。 那可是梁锦棠。 那可是威震帝京的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 那可是让许多江湖少侠铩羽而归的梁锦棠。 那可是当年在河西战场上,打得邻国宿敌成羌一见“梁”字旗就腿抖的少年名将梁!锦!棠!啊! 傅攸宁,你真了不起,壮哉。 “褚鹤怀,你废话真多。看、病!” 许是人在目力尽失时,听力倒会出奇敏锐。傅攸宁意外地听出,此刻梁锦棠偏冷的嗓音里竟微有些咬牙切齿的恼意。 老大夫笑呵呵地搭上了她的腕脉,嘴上却仍没闲:“三爷莫急呵……让老夫瞧瞧这是怎么了。” “我、没、急。” 傅攸宁很想提醒老大夫别再吱声了,毕竟梁锦棠在光禄府的名声,向来是“面冷、嘴毒、手狠……脾气坏”。不过,想到此刻自个儿也不过是个有求于人的,她决定还是继续维持昏迷不醒的场面为好。 “是是是,三爷漏夜急奔二十里,将老夫从大宅一路拖过来,这并不叫急,”老大夫倒像是一点都不怕,又絮叨几句后,忽然还话锋一转,“不过,三爷穿这身银白袍子倒很是丰神俊秀,平日里做啥总穿官袍?” 傅攸宁脑中应声浮现平日里梁锦棠的装束。 想想还真是,这两年来仿佛从未在光禄府以外的地方遇见过他,是以印象中他除了光禄羽林中郎将的官袍,便是那副金灿灿亮瞎眼的盔甲。 坊间说书先生每每讲起梁锦棠少年时在河西军中的传奇,总说那是“白甲银枪的凛凛战将”,听得多了自难免叫人神往,她真遗憾从未见过他官袍与金甲之外的装束。 方才靠得那样近,却没机会瞧清他着银白常服的模样,真好奇那究竟是有多丰神俊秀啊。 老大夫约莫是被瞪了,好半晌没再说话,偶尔一两声烛花爆开的轻响便格外清晰。 蓦地,老大夫忽然又咦了一声:“这并非受伤……是,中毒啊。” “既是中毒,你还在笑个什么鬼?还不去开方子?”那冷冷的嘲讽里带着不耐。 “三爷莫急啊,”老大夫却干脆哈哈笑出声,“这就去,这就去。” “我、没、急。” 老大夫并不搭理他的辩解,只顺手在傅攸宁的几个穴位上扎了针,便熟门熟路地拖着脚步又出去了。 待那脚步声渐远,烛花哔剥,一室沉静。 不知过了多久,傅攸宁在黑暗中听得梁锦棠自语般轻声道—— “原来是中毒,就说我没使力吧。” “一掌拍过去就飞起来,两次!” “……傅攸宁,其实,你的原形是风筝吧?” 傅攸宁终于忍无可忍,仰面躺着来不及变换姿势,又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回是当真昏过去了。 2.第二章 翌日,高杨发新柳,晴日照游丝,天朗。 虽一早便遣人向光禄府告了假,梁锦棠还是照平日惯例,换上羽林官袍。 直到有人叩响紧闭的门扉,他才倏然坐直,如梦初醒般,察觉自己竟盯着架上那件染血的银白袍看了一早上。 随口应了一声后,他站起身来,皱着眉将那件袍子收起来。 门外的人秉道:“梁大人,绣衣卫的人……到您府门口了。” 绣衣卫与光禄羽林皆属光禄府麾下,虽各有职责,却共担帝京巡防,说来也是同僚。 可光禄羽林与绣衣卫建制数百年来始终八字不合,私下里不少暗搓搓较劲的事迹,常被帝京百姓拿在街头巷尾下饭。 号称“尽知天下”的秉笔楼更在每旬一册的《四方记事》里专辟一栏,详尽记述绣衣卫与光禄羽林五日一次合兵训武时的演武场斗殴战绩……哦不,是切磋。 “来的是谁?” 书房的门被打开,梁锦棠傲然而立,唇角一抹嘲讽的冷笑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光禄羽林左将孟无忧只能苦笑,无奈回话:“带队的是绣衣卫总旗索月萝。” 索月萝系出名门,在绣衣卫主理镇抚刑狱,威震帝京孩童界已三年有余。 对这三年来生长在帝京的稚子来说,“再哭索大人就要来抓你了”与“若不听话长大便把你送到梁大人帐下”这两句话,其残忍程度只在伯仲之间。 晨间点卯时,孟无忧隐约听得光禄羽林的人私语,仿佛是昨夜梁大人扣了绣衣卫什么人。绣衣卫一早得了这消息后,索月萝当即带人直扑梁大人府邸。 虽并不十分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可一想到梁锦棠与索月萝这两个帝京活祖宗即将金风玉露一相逢,孟无忧就觉得眼前发黑。毕竟满帝京无人不知,绣衣卫总旗索月萝,那也不是个省油的! 孟无忧甚至没有看清梁锦棠是如何越过自己出了书房,只觉一道黑中扬红的影子带起恻恻凉意扫过周身。 府门外,索月萝执剑立马,一身绾色银纹袍在春日的街头华彩耀目,唇角清淡笑意衬着她一惯的凛冽明艳。 她与傅攸宁虽同为绣衣卫总旗,平日里也仅是点头之交。今日若非二人共同的顶头上官不在京中,也该不着她倒霉催的接了少卿大人亲自下这令。 光禄少卿毕竟是她顶头上官的上官,任她再不把谁放在眼里,也没理由推拒这位大佬的示下。是以今日这趟差事她出得憋屈,心中难免烦躁不耐。 不过,梁锦棠毕竟较她官高好几级,功勋卓著,家世出身又贵重,一惯也是个不怎么拿正眼看她的主,今日竟肯亲自出来会她,也算给足了面子。 “梁大人安好。下官奉命前来贵府领人,”索月萝稳如泰山地坐在马背上,行礼敷衍,笑意并不达眼底,“梁大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可别推说人不在您这儿。” 远远有许多围观的帝百姓,立时便嗡嗡议论起来。 他们虽并不知道此情此景所为何事,但见绣衣卫索大人带队堵了光禄羽林梁大人家的大门,这就厉害了。 梁锦棠冷眼扫视索月萝身后那队绣衣卫武卒一圈后,掷地有声地吐出三字箴言:“在。不给。” 他素来不是好奇之人,对傅攸宁月夜宵禁后孤身出现在帝京街头的来龙去脉并无兴趣,也丝毫不在意为何绣衣卫偏偏派了索月萝来要人。他甚至懒得追究孟无忧为何会私自带人进了他的宅子来。 不过既傅攸宁要求在她醒来前不要让旁人靠近她,那除非今日来的是圣旨,否则谁也不可能从他手上带走傅攸宁。 得到他倨傲的回绝,索月萝却难得没有立时就怒,只略压着心头的不耐烦,声量微微扬起:“梁大人,我绣衣卫与光禄羽林怎么说也是同僚,若当真动起手来,传出去总是难听。” 语毕意有所指地抬起下巴,示意他看看路口围观百姓攒动的人头。 梁锦棠却眼皮都不抬一下,嗓音不疾不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讽:“我无所谓,等你们打进来再说吧。” 在他回身关上大门的瞬间,目光如纤薄锋利的刀刃甩过索月萝的眼前。 那一刻,索月萝非常清晰地认知到,今日若是强闯掳人,梁锦棠这家伙……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 “三爷啊,那姑娘醒了!”老大夫褚鹤怀步伐匆匆地迎上来,福态的脸庞上笑意慈爱。 梁锦棠点头嗯了一声,向傅攸宁所在的客院行去。 瞥见孟无忧从另一头急急冲过来,他并未停步,只淡淡丢下一句话。 “把你带来的人撤了。” 此言一出,孟无忧顿时愁成孟很忧。 他自然明白,若他带来的人不撤走,倘是一个不留神,场面就很容易演变成光禄羽林与绣衣卫两府械斗。若两府械斗之事成真,他孟无忧绝对有九成九的机会,有幸成为背锅的那个货! 可他之所以带人过来,防的是其实是自家梁大人出手百无禁忌。最最可悲的是,他到此刻都不清楚,梁大人究竟是扣了人家绣衣卫的谁,只能在心中祈求诸神庇佑,但愿索大人那头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未得梁锦棠应许,孟无忧自是没胆跟到客房去一探究竟,只能头疼扶额,艰难地向大门口挪动脚步,绞尽脑汁地盘算该如何收场。 梁锦棠却没管他要如何收场,只边走边听老大夫叨叨叨叨—— “老夫活了这把年纪,倒头一回见这样扛得住事的姑娘。醒来后没喊一声痛,就连告知她目力不知能否恢复时也不哭不闹的,就安安静静吃粥喝药,可比三爷小时候好伺候多了。” 梁锦棠神色一僵,最后那句权当没听见。 将腿脚不甚活络的老大夫远远抛在身后,不多会儿便到了客房。 推门就见傅攸宁靠坐在床头侧耳听着动静,眼上缠着裹了药的布条,面色已不似昨夜那样惨白。 只是额角那隐隐的淤紫无比刺眼。 “梁大人?” 梁锦棠随口应了一声,径自走到窗边的雕花椅上坐下:“索月萝在门外要人,你要跟她去吗?” “索大人?”傅攸宁的眼睛被蒙着,唇角眉梢上却俱是惊慌,“不不不,眼下还不行的,……我得再捋捋,恳请梁大人务必再收容我几日!拜托!” 略一沉吟后,她怯怯又问:“……咦,不会真打起来吧?” 梁锦棠不屑冷哼:“她敢?” 傅攸宁此时脑子很乱,唯一清楚的认知是,索月萝,她敢的。只是她不会。 虽同为绣衣卫总旗,索月萝却全不同于傅攸宁的默默无闻,是个举国皆知的刑讯高手。虽她做事狠辣没情面,却从不是个肯轻易为谁趟浑水的人。 想到索月萝不会真打进来,傅攸宁心下一松,忽然想起个事:“对了……我,我有个疑问啊……”这话她本问得犹豫,不过念头既起,便实在按捺不下长久以来的好奇了。 梁锦棠垂眸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盏,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是想问,我为何会帮你?不过是你碰巧跑到我门前,顺手捡了。” “并不是要问这个啊……”傅攸宁虽眼睛被蒙住看不见,却还是转头对上窗边的方向。 “那是想问,为何不直接将你交给索月萝?”梁锦棠将手中的茶盏转了个圈,轻嗤,“你大可放心,光禄羽林与绣衣卫各司其职,我对你此行所涉机密没兴趣。只不过我羽林男儿诺出必践,既应下了,就定会护你周全。” 其实昨夜并未容他答应或不答应,她顾自喷人一身血后就昏了过去。 “不是啊,我想问的是,”傅攸宁侧着头,虽然有些震动于他口中的诺出必践,却还是偷偷抿唇笑了,“是想说,两年前我初到帝京那时……你为何会点名要我跟你上擂台?” 这事在她心里、在绣衣卫,甚至整个光禄府上下,都是个谜。 那日她头一回参加绣衣卫与光禄羽林的合兵武训,才刚在演武场内听人讲着双方每五日必有一战的惊悚风俗,猝不及防就被这个据说从不屑擂台之争的梁大人点了名…… 然后,就被一掌拍飞。 傅攸宁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她蒙着眼是没法看见,梁大人霎时面黑如炭,差点没忍住将手中的茶盏照她脸上扔过去。 傅攸宁侧耳听了好半晌也没等到他的解惑,只好讪讪笑道:“个中缘由……很难启齿吗?” 听她忽地旧事重提,梁锦棠那对漂亮的星眸里腾起火来,扭脸将这把火烧向大开的房门外:“褚鹤怀!你躲外面孵蛋吗?” 傅攸宁诧异地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知趣收声,凝神听得老大夫拖着脚步又进了门来。 老大夫倒不生气,声音笑呵呵的:“人老了行动总是迟缓些,三爷勿怪。” 不等梁锦棠说话,又对傅攸宁道:“老夫方才又翻了些医典……姑娘忽然失了目力,并非头一回吧?” 梁锦棠闻言,缓缓抬头看向她,不再做声。 傅攸宁伸手挠挠脸,笑得尴尬:“是。” 老大夫看了端坐窗下沉默不语的梁锦棠一眼:“照脉象看,姑娘身上的毒可不止一种。不过,奇的是几种毒素竟是相互制衡之势,一时间倒也不伤性命了。” 傅攸宁听出了老大夫的言下之意,忙和盘托出:“您猜的没错,我平日里须得按时服药,药是花钱向宝云庄买的。” “他家那药方开价荒唐,我只好每旬一次捧着银子上门喝药去。” 与人为善是她一惯的准则,何况此刻小命都在老大夫手上,她很识时务的。 “照此说来,三爷还是尽快将姑娘送去宝云庄为好。”老大夫医者仁心,虽已被那神奇的药方吊起了胃口,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 梁锦棠虽不懂医理,也听出褚鹤怀对傅攸宁身上的毒束手无策,当下便冷脸道:“既如此,你回去吧。” 老大夫竟也不计较,又叮嘱了两句,便当真告辞了。 客房中又只剩下两人无言以对,傅攸宁有些不太适应这种静谧的尴尬,清清嗓子道:“那个……多谢梁大人。我……” 她本想问那个老大夫是否可靠,会不会泄露她的行踪或伤情,但转念一想,梁锦棠既信任那老大夫,想来不会有差错,便及时收了口。 “每次毒发的症状皆是失明?”梁锦棠皱眉起身来到床前,居高临下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 傅攸宁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又瞧不见他神情,不知他用意何在,一时有些凌乱。 “倒也不是……平日都按时过去服药,并不常发作……有时又是别的症状……” “宝云庄那解药,立竿见影?” “又不是仙丹,自然、自然没那么神速灵验,”傅攸宁忽然心跳如雷,疑心这是毒发的新症状,不自主地偷偷握掌成拳,“往常喝过药后,总也要等个三五日的。” 梁锦棠眉头越皱越紧,回想起这两年中她有时会忽然没来由的告假,那时只当她偶尔娇气偷懒,现下才明白,原来是毒发。 “怎、怎么了?”傅攸宁有些小心翼翼地仰起脸,生怕他一听这样麻烦就撒手不管。 眼下她目不能视,许多事情又尚未理清,若被他扫地出门,真不知偌大的帝京哪里才是安全的。 在她一脸的惶恐中,梁锦棠终于打破一室沉静—— “那药方,宝云庄开了什么价?” 3.第三章 傅攸宁不是很懂他为何突然问起宝云庄那帖药方的开价,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回答。 见她有些为难,梁锦棠倒没再追问。不过,他的我行我素是众所周知之事,既决定了要上宝云庄,自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手中被人塞进一碗热粥时,傅攸宁算是彻底领教了他的雷厉风行,只能徒劳地垂死挣扎。“也不知索大人走了没。” “要是她没走,我就把你带不出城了么?先喝粥,晚些等宵禁后就走。” 他竟看出来了。 她什么也没说,他也什么都没问,却还是看出了她的担忧。 其实既有梁锦棠在,她并不真的担心索月萝那头。她真正恐惧却说没脸说出口的是,她怕自己才出门一露头,就被等在外头的冷箭扎成刺猬。 世人常以为夜晚设伏更合理,可若要孤注一掷全力击杀,白日里混进热闹的人群,命中的几率其实会更高。 所以,他说的是今夜就走,不是此刻,也不是等到明日。 心细如发,见微知著,看破却不说破;在他信任的那位老大夫面前又毫不掩藏自己的别扭、易怒,像个暴躁的少年。 傅攸宁心中叹道,这绝不是光禄府上下口中那种面冷、心黑、手狠的梁大人……嘴毒和脾气坏这两点,倒是可见端倪。 总之,“帝京武首”这不为人所熟识的一面,只怕连那个号称“尽知天下事”的秉笔楼都未必见过呢。 梁锦棠见她拿着几乎空无粒米的银匙,可笑的摸索着往嘴里送,实在忍无可忍,索性伸手从她手里拿走粥和匙,就着床沿坐下。 当盛了热粥的小银匙柔柔碰到唇边,傅攸宁先是一惊,而后感觉得自己被蒙住的眼眶与面颊同时开始缓缓发热。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享受到这种被喂食的待遇。 梁锦棠本满意地看着她温顺吞下第一口粥,却忽然面色大变:“你!你哭个什么劲?” “这粥……”傅攸宁几乎要泪流满面,语音含混地解释道,“和先前老大夫给的那碗,不一样啊……” 梁锦棠闻言皱眉。 也,没那么难吃吧? 鬼使神差般,顺手就着那小银匙自己尝了一口。 他随即清醒过来,见鬼似的瞪着手中的小银匙,尴尬地庆幸此时傅攸宁双眼是被蒙住的,否则,干脆来一道雷劈死他算了。 正当他恼羞成怒着想把碗重新塞回她手中时,只听她颤声道:“这粥……竟有肉末啊!” “我打小最怕大夫给的粥,不是白粥就是药粥。这好端端的吃饭,若连点肉都不给吃,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那要哭不哭的神情其实等同于喜极而泣? 堂堂光禄羽林中郎将亲自喂食小小绣衣卫总旗,在这不成器的女人眼里,却还不如粥里的肉末来得震撼。 梁锦棠没好气地又喂上一口,同时轻嘲:“什么出息。” “这都入夜了吧,还劳你宅里厨房的人起身做饭,真是抱歉。”傅攸宁流着幸福的泪享受着这碗有肉的粥,心想这个救命恩人真是好,竟还管饭的。 梁锦棠描淡写算是答了:“我这里不爱人多,平日里管事大娘只带人过来打理宅子,惯例在日暮前离开,夜里就只留两个人,那两个家伙早已睡下了。”也就是说,这粥是他自己做的。 还有,为确保她的周全,今早他索性直接让管事大娘回去,大门都没让进的。这个,她就不必知道了。 傅攸宁并未听出这粥是他的手笔,只是脸上挂着泪珠子,无比感激且狗腿地露出大大的笑:“那,你也吃过了么?” “我让金香楼送的餐,”梁锦棠又送了一匙肉粥到她嘴边,很是恶意地答道,“点了全油小烤鸡。” 虽看不到她眼神的变化,但傅攸宁脸上那如五雷轰顶的神情还是让梁锦棠倍感愉悦。 “对了,还有五香蒸肉饼。” 他每念出一个菜名,傅攸宁脸上那份生无可恋就更加深一分。 “茶香排骨……” “蟹柳青菜羹……” “梁大人,你不要再说话了,”此时傅攸宁已是一脸庄重肃穆,甚至有点微微咬牙切齿,“堂堂一个习武之人,吃这么油腻,不好!真的不好。” 娘的!她真的很想、很想立刻冲到秉笔楼去卖出两个消息: 首先—— 这位梁大人,饭品很有问题! 给有毒在身的客人吃肉粥,自己躲起来大口吃肉!各种肉! 其次—— 原来,他那把好听的嗓音用来念菜单,竟跟她想的一样…… 很动人。 ******************* 当宵禁的更声浅浅传进院中时,梁锦棠已托着傅攸宁跃身纵进夜色。 傅攸宁轻晃着脑袋,低声感慨叹道:“其实我轻功和你也差不太多嘛……怎么还会时常被人追得跟狗似的。” 梁锦棠脚下不停,分神嘲道:“狗都不会被追成你这么惨。” 这人真是……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虽然,也是事实。 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傅攸宁没意识到此刻自己与他的距离有多近,脱口而出:“咦,你是不是换了昨夜那件银白袍?”老大夫说的丰神俊秀啊,究竟是何种光景呢? 虽明知她看不见,梁锦棠还是忍不住瞪了怀中的她一眼,所幸这回忍住了,没再拍飞她。 “并没有。” “这纹理,也不像羽林官袍啊……”她咕哝着,偷偷以掌心摩挲他的袖上的布料,揣测着他此刻的穿着。 梁锦棠一个踉跄,咬牙道:“你再胡乱动手动脚,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当年威震河西战场的少年名将,此刻却一脸惊慌如被流氓调戏的小姑娘。很可惜四下无人见证这奇妙的一幕。 “那、那你今夜穿的是什么?”不知自己先前为何会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衣料,也不知自己为何又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总之,话一出口她就很想咬舌自尽。 毕竟只是不怎么熟的同僚,又凑巧顺手救了她一命而已,并未熟稔到可以随意磕闲牙的地步啊。 梁锦棠果然冷冷甩出一句:“关你什么事。” 接下来,各自尴尬的两人就在有志一同的沉默中赶完了后半程。 出城门不过五里,远远便看到宝云庄门口的灯笼了。 “到了。”两人刚一落地,梁锦棠立刻像被烫着似的放开她,只留了一小截衣袖在她掌心。 傅攸宁尴尬地挠挠脸,轻拉他的衣袖跟着上了台阶,摸索着叩响宝云庄的大门。 敲门这种小事,她是万万不敢借救命恩人之手的,更何况此刻救命恩人仿佛正被她惹毛中。 前来应门的守夜小僮原本睡眼惺忪,待瞧清她的惨状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傅、傅大人夜安,”小僮认得她是常来求药的客人,只是好奇地打量她身侧的梁锦棠一眼,便将二人迎进门,“请在前厅稍侯,小的这就去请庄主。” 傅攸宁谢过,便听小僮道:“有劳鸣春姐姐。” 宝云庄号称杏林世家,做的就是悬壶济世的行当。小僮虽初见时有些惊讶,随后却也有条不紊。 这个叫鸣春的丫鬟过来接手将两人迎至正厅后,也不多话,只伶俐地转身又出去奔走安置,不多会儿便见院中灯火通明,显然夜里有人来求医问药是常事。 梁锦棠打量周遭一圈,断定此处对傅攸宁并无危险后,便挑了离她最远的一个位置坐下。 宝云庄庄主齐广云打着哈欠迈步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梁锦棠。 他微怔,旋即又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抬眼冲傅攸宁道:“哟,傅攸宁,这你男人?” 无需梁锦棠出声,傅攸宁已像被火烧似地从椅子上急急蹦了起来,全然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齐广云!你、你、你不会做人就不要做人了,信不信我忍不住就打断了你的狗腿!” 梁锦棠冷眼旁观,心道这约莫就是她这辈子最嚣张的一句话了。 齐广云随意拢了拢衣衫,就近找了张椅子就窝了进去,慵懒而又尽兴地打了个呵欠:“傅大人,对着大夫还这么嚣张,就不怕我多下一味药么……” 一旁的梁锦棠倏地向他投来凌厉一瞥,齐广云顿时寒颤,整个人完全清醒。 “……自然,医者仁心,我是绝不会这样做的。”齐广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乖乖坐好,只是对方那瞬间杀气凛凛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狗腿仿佛已经宛如废腿。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朝傅攸宁走去:“呿,竟忘了把脉。走吧!” 见他过去拉起傅攸宁要走,梁锦棠戒备地站起身,那万钧气势立时隔空压得齐广云险些忘了喘气。 齐广云被他那惊人的煞意吓得立时甩开傅攸宁的手,甚至不敢直接与他对话,慌忙扭头看向傅攸宁:“傅大人,烦请转告你男人,我对你无情无义、毫无兴趣,不过是带你去诊脉而已。” “齐庄主,乱说话很容易被人打死的!”傅攸宁也很慌,只不过让她倍受惊吓的是另一件事。 “满帝京至少有十万少女是梁大人的拥趸,我并不想往后一出门就跟人对砍啊!”她之前居然没想起这事! 跟人……对砍? 梁锦棠眼瞳一湛,莫名地耳根偷偷发烫。不过他仍是微皱着眉,始终不忘以眼神死死锁住齐广云。 齐广云非常清晰地接受到他的讯息—— 这人此刻绝不会允许傅攸宁离开他目之所及的范围。 身为宝云庄的庄主,齐广云见过形形□□的人,自是很识时务的。于是不再坚持,只挥手示意掌事丫鬟鸣春将诊脉所需的物什送至正厅。 梁锦棠这才满意地坐回原处。 诊脉,开方,熬药……自齐广云不再多话时起,一切终于像个正常求医问诊的流程了。 “这回,我大约需要几日才能恢复?”傅攸宁捧起鸣春递到她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后,终于问了件有用的事。 齐广云不着痕迹地瞟了梁锦棠一眼,笑道:“运气好的话,不出两日。” 咦?这么快? 见傅攸宁有些惊讶地微微张了张嘴,齐广云好心地解释:“傅大人,你可算学机灵些了。有人先试着用银针和汤药替你驱过毒,可对?” “这你也看得出来?厉害厉害。”傅攸宁挑眉,撇撇嘴以示敬佩。 齐广云骄傲地皱了皱鼻子,得意的笑:“何止啊。我还看得出,替你下针和开药的人,应当是扶风梁氏大宅的家医褚鹤怀老前辈,没错吧?” 扶风梁氏? 傅攸宁不自知地朝梁锦棠坐的那个方向望去,可惜蒙着双眼什么也看不见。 她努力回想着梁锦棠与老大夫的对话,终于忆起梁锦棠确实叫过对方“褚鹤怀”这个名字。 而褚鹤怀老先生称他—— 三爷。 恍然大悟的傅攸宁缓缓扬起笑意如水,一个尘封许久的小小遗憾隐秘而清晰地浮上她的心头。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扶风梁氏七十一代,排行第三,字齐光。” 梁家老三,齐光。 这个名字,我见过的。 彼时与君俱年少,我在江湖君在府。 4.第四章 傅攸宁原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 也不知齐广云是不是真在药里多加了什么,打从宝云庄回到梁锦棠宅子的客院后,她竟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整夜无梦。 昨夜她本忧心梁锦棠当真会向齐广云打听那帖药的开价,不过他自到了宝云庄后几乎一言未发,这倒叫她莫名松了口气。 不过,说起这个扶风梁氏啊…… 傅攸宁露出一个百感交集的苦笑。心下感叹自己这两年在帝京过得实在太混,明明在公务上也偶有交集,怎么就从未想过打听一下梁锦棠的家世堂号呢? 侧耳听得四下无声,她靠坐在床头略醒了醒神,胡乱想了一些事后,索性自己动手拆掉了蒙在眼上的纱布。 春阳的金晖浅浅透过窗纱洒了进来,傅攸宁小心地将眼睛撑开一道缝,努力适应着失而复得的光明。 许久后,她试着张大眼看向四周,目之所及虽只有模糊的影子重重叠叠,也足使她心满意足了。 照齐广云的说法,大约等到明日就会好吧? 梁锦棠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后,不禁一愣。只见她靠坐床头,原本蒙住眼的布也拆掉了,一双梨花眸张得大大的。 “能瞧见了?”梁锦棠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至身后,站在门前没动。 傅攸宁侧过脸绽出笑,凭着声音来处对上他的方向,老实说明:“仍是模糊的。你站在那头若是不出声,我就只看到有个人,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 梁锦棠点点头,缓缓走近两步,语气是一惯的冷淡:“今日是尉迟岚亲自过来要人,你要见吗?” 傅攸宁并不惊讶,倒更像是偷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略有些心虚地笑道:“老实说,并不太想见啊……” 昨日听说来的是索月萝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不能见”,今日听是尉迟岚,却成了“不太想见”。 此刻的梁锦棠从头到脚,从发丝到眉梢,全都透露出一个“哼”字。“他说若你不愿见他,就把这个给你。” 有什么东西倏地被扔到床上来,准确地落在傅攸宁手边。她摸索着拿起,隐约看出像是封信,只好苦笑着朝梁锦棠投去讨好的目光。 “我现下是看不了信的。可否麻烦梁大人……” 堂堂光禄羽林中郎将,两日之内就莫名其妙的沦落为眼前这个小小绣衣卫总旗的护卫、信差,如今竟还得兼任书童。 梁锦棠忍住骂人的冲动,走过去将那封信拿回来,冷漠脸:“若信中涉及你绣衣卫的什么机密,你大概会被索月萝拖回去刑讯至死吧。” “不会的!梁大人完全不必担心,真的!”怕他不信,傅攸宁使劲点点头以示强调。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以尉迟岚的德行,这封信根本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信。 果然,梁锦棠展信后沉默良久,犹如遭人点穴。 傅攸宁此刻目力仍是模糊,只隐约看见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料想那个没正经的尉迟岚定是为梁大人展开了一副全新的天地。她尴尬笑笑,清了清嗓子:“嗯,梁大人你……念吧,我想,我应当承受得住。” 傅攸宁: 老子为善急欲为人知,一向也是待你不薄,虽不是铺路造桥的大善人,却也是个爱护下属的好长官。今日特在百忙之中屈尊前来告知—— 秉笔楼今日最新一册《四方记事》已昭告天下,疑似绣衣卫总旗傅某,于望岁九年二月廿四夜,当街生扑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遭梁大人一掌拍飞,当场吐血倒地。 梁锦棠语调木然平板地念出这段话,见傅攸宁也是一副急欲自我了断的窘样,心下稍感安慰,接着念完—— 在下一生经历大场面无数,也是见过风浪之人,事到如今却不得不发自肺腑地说一句:老子从未见过如此丢人现眼之事!绣衣卫建制数百年来的六百万英灵的棺材板都在动了! “……你的顶头长官,英明神武、仁爱治下的光禄府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尉迟岚,望岁九年二月廿六日晨,于光禄府议事堂悲愤泣字。” 果然不是什么正经的信! 虽是由梁锦棠无波无澜地念出来,可傅攸宁与梁锦棠都深深感觉,这真是好一封声情并茂、言犹在耳的华章啊。 仿佛尉迟岚那个讨厌鬼的声音栩栩如生就在客房内回荡! 傅攸宁听得生无可恋,尴尬到脸都红炸了:“梁大人,能否麻烦你,替我……将他请进来?”与此同时,她心中已默默做出一个机智的决定。 摸索着找到先前被自己拆下的蒙眼布重新缠回自己眼上。 她决定……勇敢地,继续瞎下去。 不愿再面对这猥琐的尘世。 ********************** 梁锦棠将尉迟岚领到客房门口,抬眼见傅攸宁已衣衫齐整静坐在窗前的雕花椅上,便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尉迟岚满脸贱气地叫住他:“哎,梁大人,不想一起听听傅总旗此行的神奇密辛吗?” 梁锦棠冷冷丢下一句:“并无兴趣。”懒得听他废话,飞身离去。 两人同府为官多年,分别管辖光禄羽林与绣衣卫,于公务上偶有协作,并不算陌生。只是尉迟岚于公务之外性子过分活跃外放,虚虚实实跟谁都能乱撩一气,梁锦棠向来懒得搭理这个素喜招猫逗狗之人。 尉迟岚显然也习惯了对方的冷漠,哈哈大笑着进了客房,敷衍扫视一圈,便径自走到窗下与傅攸宁隔几而坐。 “啧啧,果真惨不忍睹,”尉迟岚刚一坐下就托腮斜睨着傅攸宁,俊美的桃花眸里满是兴味,看戏似的,“梁大人当真武功盖世,居然一掌就将你打瞎了。” 尉迟大人,在下想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傅攸宁唇角抽搐,悄悄捏着愤然的拳头,低声咕囔,若不是我打不过你,只怕你坟头的草都有我这么高了。 也不知尉迟岚有没有听见她小声的腹诽,只听他持续着永无止境的哈哈哈,轻拍桌面道:“哎,说正经的啊,那日我俩分头走了以后,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他俩此次一前一后离京,实际同往真沄汇合,查的是同一桩案子。因绣衣卫手上的许多事不便摆在台面上进行,为掩人耳目,他俩又是分头回来的。 “其实并未查到什么,”傅攸宁垂下脸,尴尬低声道,“大约……不过是不小心撞见些不该看的场面罢了。” 尉迟岚一听内有玄机,顿时两眼放光,含恨拍桌:“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走水路,我来走陆路!” 隔桌倾身略凑近她,压低声音追问:“是说……到底撞见什么了?” 傅攸宁略垂下尴尬的脸,顿了顿,默默在心里斟酌着措辞,答得很是谨慎—— “撞见……曾经的江南第一剑客燕十三,坐在……江宁王的床边,仿佛是,拉了江宁王的手。” 窗外有风吹过,荡起枝叶沙沙轻响。 安静,尴尬到死的安静。 “这叫‘不过是撞见些不该看的场面罢了’?!”沉默半晌之后,尉迟岚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乎是用生命在暴喝,“这场面!四舍五入那就是一场春!宫!戏!啊!” 要不怎么说她不愿面对这猥琐的尘世呢。 而这个猥琐至极的人竟是她的顶头上官,真是混沌初开以来最最荒谬的事实。 “尉迟大人,”傅攸宁痛苦地将头扭向一边,“没事少看点那什么……秘戏图。” 尉迟岚乐不可支地坐了回去。 傅攸宁无奈叹气,正经道:“此事的重点在于,你道,追杀我的,究竟是燕十三的人,还是江宁王的人?” 毒针。死士。伏击。追杀。 毒是普通的毒。针是普通的针。连死士都是普通的黑衣死士。半点可识别的标记或特征也无。 “这就超出我毕生所学之范畴了。” 竟如此不要脸的立马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傅攸宁敢怒不敢言,只能接着吐露又一件惊人□□。 “此次我落脚的地点皆是绣衣卫从不曾启用的暗房,可对方总能准确追上我,有一回竟在我抵达之前就已预先设伏。你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也超出我毕生所学之范畴。” 竟又一次不要脸的立马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下官不才,只能断定是出了内鬼,”面对他豪爽坦荡的不要脸,傅攸宁只能生无可恋地继续自说自话,“只是一时无法确定这内鬼出自哪头。” “这还是超出我毕生所学之范畴啊!” 傅攸宁终于忍无可忍:“尉迟岚!究竟有啥事是在你毕生所学范畴之内的?”你毕生学识的最巅峰就是某宫秘戏图了吧?! “以你英明神武、仁爱治下的上官我毕生所学来看……”尉迟岚终于收起先前的戏谑,语气是极其少见的一本正经。 “……你与梁大人这两日两夜的相处,四舍五入加一加,只怕也是一场春、宫、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按套路来的一记暴击啊。 傅攸宁被惊得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难得气急败坏地冲顶头长官大吼:“瞎了你的狗眼才吐不出象牙!” 被气得,都语无伦次了。 “我被人一路从真沄追杀到帝京,又遇毒发失明,幸亏梁大人仗义相救!梁大人清风明月!义薄云天!” 尉迟岚复又托腮坐回雕花椅上,嘿嘿嘿笑着,抬手指了指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我只听过梁大人面冷心黑,杀人如麻。啧啧,你自个儿瞧瞧那被子叠得多端正。噢对了,忘了你瞎了瞧不见的。” 傅攸宁还没来得及辩解,又听见他那贱贱的笑音不疾不徐地补刀:“以在下毕生所学来看,你既瞎了,那被子自然只有梁大人才能叠得那样整齐吧?” 傅攸宁只恨自己此刻不能吐出一口老血来:“那是我自己叠的!” 话音一落,她自己先愣住了。就在这电光火石的霎时,她已然意识到自己的破绽。 尉迟岚果然一副“被老子抓到了吧”的神情,不屑起身,以手背轻掸衣上的小褶皱:“既如此,不如自觉拆掉蒙在你眼睛上的那玩意儿,明日起就给我老实滚回光禄府点卯!”想装瞎骗休不上工,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阴险!狡诈!猥琐!下流!不要脸! 傅攸宁此刻只想上问苍天,下问大地,自己是否十辈子没做过好人,以至今生竟摊上个如此神鬼莫测不按套路来的顶头上官。 此时若去京兆尹衙门前击鼓鸣冤请求更换顶头上官,不知是否可行?! 5.第五章 虽说尉迟流岚当场抓包了傅攸宁意图拖延复工的蠢行,到底还是在她没脸没皮的苦苦哀求下,最终宽限一日容她休养。 廿八日晨,傅攸宁回光禄府点卯后,尚未及向少卿复命,便先自觉跟着索月萝进了绣衣卫诏狱的刑讯室。 “不必害怕,只是惯例甄别,”索月萝与她对桌而坐,唇角惯例带起一抹清冷笑意,“你我毕竟还是同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刑。” 索月萝与傅攸宁素无私交,自也无私怨。虽两人同在绣衣卫,职衔又相当,平日里却各行其是,所攻不同,并无台面上的冲突。 今日提审傅攸宁不过是循例,终究这趟差事到最后出了风波,她在回总院复命之前接触了第三人,虽那人也是同为光禄府官员的梁锦棠,但按例仍需由索月萝稽核甄别,以防出现机密外泄或变节之事。 “我懂的,索大人请。” 索月萝以目光淡淡扫过她面上,见她满眼诚恳,无比配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熟练展开案前的卷宗。 “你与尉迟大人前往真沄的前情我已阅过卷宗,”索月萝下笔如飞,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分头返京前的详情我也同尉迟大人核实过了。现下我想问的只是,那些人何故追杀你?” 傅攸宁对这个问题只能苦笑:“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想来是我无意间看到不该看的。”关于她所见之事,相信索月萝早已从尉迟岚处得知,此刻再问,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所见之事与你们此行前往真沄所查案情是否相关?” “应是……无关的。”傅攸宁真是悔不当初。 怎么那夜好端端地就忽然想少走点路呢?怎么就一时冲动非要从那座宅子的房顶上过呢? 天知道江宁王为何会在那座宅子里。也只有天知道燕十三为何会坐在江宁王床边! “照此推论,你被追杀一事,也应与你们本次所查案情无关?”索月萝再次确认。 “我想,是的吧。” “那关于你被追杀一事,是否需提请少卿大人派人接手去查?” 傅攸宁想了想,尴尬笑笑,沉吟片刻,最终小声开口道:“还是,算了吧。” “那就多谢你的体恤,”索月萝停笔抬头对上她的目光,轻笑以略表感激,随即又道,“不过,传言你是绣衣卫最无血气的软柿子,果然诚不欺我。” 光禄府开府数百年来出了许多朝中肱骨,说是朝廷智囊候补集中地也不为过;而光禄府最高掌事者光禄少卿,更可直达天听。 说穿了,此次追杀傅攸宁的无论是江宁王的人,还是燕十三的人,若是光禄府坚持要查,陛下最不济也会默许。毕竟绣衣卫的人被追杀,折的是光禄府的颜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牵涉江湖势力其实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中间有个江宁王。若真要查起来,难免生出许多麻烦。故而索月萝比傅攸宁更希望得到个不查的结果,不然这极有可能变成她索月萝的活计,于她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在傅攸宁这个苦主本人的立场来说,竟能胆小到连替自己讨个公道都不敢,当真懦弱到感天动地。 傅攸宁在光禄府的名声一向是不与人争长短的,此刻被索月萝当面讥诮,照例也没什么争辩,只是好脾气地笑道:“人生在世嘛,还是以和为贵的好。不过,我在被追杀途中所奔的落脚躲藏之处,多是绣衣卫从不曾启用的暗房,可对方皆能追上……也许索大人需斟酌,看有无必要循线内查。” 索月萝点点头,重又低头提笔:“廿四夜你入城时已经被毒针所伤?” “是,那时毒性尚未完全发作。” “你中毒,被人一路追杀了三日两夜,”索月萝语气轻描淡写,依旧低头奋笔疾书,“当夜却能躲过城门卫及巡防的光禄羽林,一路畅行至梁大人宅邸门口……如此看来,光禄府上下对傅大人的武功修为,竟是全看走眼了。” 这是道送命题啊! 虽已料想到以索月萝缜密的心思,以及她那颗总是会想人所不想的脑袋,今日这场甄别讯问必定会有出其不意的杀招,却不曾料到竟是在这儿等着呢! 傅攸宁惊得一个哆嗦,忙不迭地解释道:“我于拳脚刀剑上并无天赋,只擅轻功与弩机,这是阖府皆知的。当初前往真沄时,为免引人注目,尉迟大人让我将弩机留下,是以我这一路几乎无还手之力,才会被人一路追得跟狗似的啊!至于守城卫与羽林巡防……以我的轻功,若非当日中毒,他们根本不会发现!” 为何要说这么多呢?因为索月萝一步步问下来,显然怀疑是梁锦棠帮她入城的! 索月萝终于又一次停笔抬头,丽色的眉眼微微上挑,眸中全是精明的碎碎星光:“那,廿五日我到梁大人宅邸要人,你为何避而不见?” “因为尉迟大人有交代,此行所查案件事关机密,若是我先抵帝京,则务必等他回来汇合归总后,再由他前往少卿大人处复命;若他半道遭遇不测,我需在确保安全无虞时单!独!面见少卿大人!”傅攸宁慌得开始冒冷汗了。 索大人拜托你不要一直试图牵扯梁锦棠喂!梁锦棠他当真只是见义勇为啊! 若因此给他惹来什么麻烦,她觉得,真是不死一死都不足以感谢人生。 被索月萝似笑非笑的目光锁定,傅攸宁心中狂跳,忙竹筒倒豆子似的:“那时我一路被人追杀,已疑心京中有内鬼,廿四日夜里潜进城后又目力渐失,也不知身后的尾巴是否甩掉,怕有差池便没敢回自己住处,也不敢贸然回光禄府,想着万一内鬼就在府中,那我就可能以身许国了。” “后蒙梁大人出手相救,我便打定主意,就在梁大人那里等尉迟大人的消息。至少,以梁大人的赫赫威名,定可保我不会悄无声息横尸街头不是?那日听说来的是你,我猜到尉迟大人尚未抵京,不知他那头是否有状况,也不知你是否可信,这才没敢相见的!” 索月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唇角的那抹笑意竟渐渐重了些,在房内灯火摇曳的光影中显得特别高深莫测。 “索大人,我当真没有半句虚言!我对天发誓!”傅攸宁在她沉默而玩味的审视目光下几欲崩溃,一种有理说不清的焦灼感使她坐立难安。 她打十四岁那年进了这行当,十年来见过太多场面,非常清楚绣衣卫对外的狠辣凌厉,自然也很清楚绣衣卫对内的杀伐决断。 二人在总院共事两年,她多少也了解,在索月萝的认知里,任何反常之事都是有问题的,而若当事者胆敢表示那反常之处是讲不清楚的,那便真的什么都可以不必再讲了。 就在傅攸宁自觉额角冷汗已涔涔而下时,索月萝终于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信啊。” “你目力尽失之时连我都防,说明你虽生性懦弱,但好在尚有足够的警惕之心,总算没辱没你身上这身绣衣卫官袍。” 傅攸宁见索月萝终于执起印章在卷宗上盖印结审,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一定是索大人刑讯生涯里遇见过的,最最配合的审讯对象了吧? 索月萝将卷宗收好,却未立即起身,只闲闲靠坐在主审椅上,眉梢唇角俱是轻扬:“不过,那时你对梁大人的全然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回马一枪杀得傅攸宁措手不及,整个人呆住了。 见她久久没能出声,索月萝不以为意地笑笑:“而那个狂妄自负的梁锦棠,竟真的就肯帮你,也是挺叫人讶然的。” 世人眼中的索月萝是面如蔷薇、心若猛虎的悍将酷吏,五年来她凭着无数凶残的审案传奇威名累累,这也常让人忘记她出自江北索家。 简言之,她除了是主职刑讯的绣衣卫总旗,还是当朝索贵妃的堂妹。 按说她的身份也算得贵重,当日情形下要带回一个同僚又是全然顺理成章之事,竟会被当众毫不犹豫地拒绝,可见梁锦棠当时要捍卫傅攸宁的决心。 其实她后来很是庆幸,当日少卿大人只说让她去试试,并未要求使命必达,甚至让她不必向梁锦棠亮明是少卿大人的意思。否则,她当时已从梁锦棠充满不屑的凛冽中准确地判断出,若是她敢强闯,他定会毫无保留地出手,才不会管她是谁。 这也是当日少卿大人特地指名让她去试着要人的原因吧? 因为知道她虽平日做派略狂妄,却能察言观色,知所进退。最重要的是,少卿大人一定非常清楚,她根本不会为了一个傅攸宁,轻易就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索月萝见傅攸宁仍是被吓到木呆呆的样子,无趣地撇撇嘴站起身来:“当然,你与梁大人有何渊源,与今日的甄别并无太大关联。你若不愿说,就当我没问。我也不过是,好奇。” 傅攸宁苦笑着看索月萝收好卷宗,翩然而去,久久无法起身。 若是任何人有心追查,只怕都能轻易发现,傅攸宁与梁锦棠之间的渊源,几乎就大剌剌摆在台面上。 遗憾的是,就连傅攸宁自己,也是当夜在宝云庄听齐广云无意提起扶风梁氏,才明白其中的关联。 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便是索月萝的厉害之处。 此刻静谧的刑讯室内,昏暗的油灯时不时爆出几颗灯花。 光影摇曳中,傅攸宁一身绣衣卫锦袍黑中扬红,孤零零端坐的身影像一朵纠结无助的重云。 照东都老世家的习俗,双生子不能养在一处,否则一死一活。 而傅攸宁不巧就出自东都老世家之一的青阳傅氏,又不巧正是倒霉的双生子之一。 她几乎是一出生就被送出去寄养在江湖上,自幼随师习武。后就跟着一群师兄师姐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直到十四岁那年揭了绣衣卫征召令。 她花了整整八年,才自东都分院升调至帝京总院。 凭着一己微薄之力,以毫无天赋的身手,水里来火里去,终于在两年前,在她二十有二的高龄之际,孑然一身回到本该是故乡的帝京。 至于,自己同梁锦棠的渊源…… 傅攸宁也并非刻意要向索月萝隐瞒这一笔,实在是她自己心头也理不清楚,不知从何说起。 不怪索月萝好奇,连她自己想破头皮也不明白,在未上宝云庄之前,她的确不知梁锦棠是出身扶风梁氏的,那么—— 她一开始对梁锦棠的信任,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啊! 6.第六章 “我有一个女儿……” 梁锦棠下棋的手略顿,抬头看了对面的谢家世伯一眼。 那谢家世伯老眼昏花,全没在意他的眼神,一边落了子,一边又接着闲话:“……被惯得无法无天,简直同你小时候一样桀骜难驯,脾气极坏!” 显然谢家世伯没明白,即便是如今的梁锦棠,脾气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梁锦棠长睫微敛,掩住眸中忽然涌起的躁郁,一改先前相对温和迂回的棋路,不动声色地落下步步杀招。 坐一旁陪客的扶风梁氏现任家主梁锦和显然慧眼如炬,略带警示地清了清嗓子,却见梁锦棠头也不抬,分明不愿给这面子。 谢家世伯像是还未看出梁锦棠的棋风变化,又落了一子后,转头向梁锦和抱怨道:“可惜懋安兄的女儿嫁人,儿子尚年幼,眼下青阳傅氏的嫡系血脉中并无太出色的子弟,不然老夫也好效仿你祖父当年的决断,将人送到傅家‘易子而教’,好生治治笙儿那顽劣的德性。” 身为梁家家主的梁锦和,自然以晚辈的礼数周到应着,余光却始终关注着三弟的神情。 梁锦棠根本懒得搭理这话题,摧枯拉朽般了结这盘棋后,就顾自起身向世伯与兄长辞行。 老人家一盘棋忽然被他杀得丢盔弃甲,此刻正老泪纵横地复着盘,只是悲痛地挥挥手由他去了。 梁氏祖邸今日春宴,此刻是高朋满座,宾主尽欢。梁氏子弟正各行其责招待来客,见他起身似是要走,也不多问,大都只淡淡颔首示意。 梁锦棠自接任光禄羽林中郎将一职后,便一直独居在京中那座陛下赏的宅子里,平日里若无大事,他也难得回到城郊这座祖邸大宅的。 今日原是梁锦和让人给他送去了亲笔家信,告知他家中宴客,各世家长辈、梁氏亲族俱在,要他务必抽空回来露个面以示隆重礼数,他才向光禄府告了半天假,不情不愿地出现在此。 他幼时被骄纵得无法无天,在同龄孩子中并不大得人缘;后少年从军,回京后又惯于独来独往,与世家同辈们几无交情,因此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当真索然无味,若不是看着嫡亲兄长的面子,只怕是连这半日也待不了。 梁锦和陪他缓缓行至中庭,忽然停下脚步,抬眼看着昏黄的天色,笑意温平,倒也不像当真责怪:“今日家中宴客,你竟连留下吃个晚饭也不肯。谢世伯本是无心的,你怎好跟老人家计较?” 见他不答话,梁锦和也只能无奈轻叹。 “齐光,傅伯父过世已有五年……你,也该放下了。” 扶风梁氏与青阳傅氏同为煊赫数百年的世家,素来交情不薄。 年少时的梁锦棠个性阴鸷乖张,梁家上下束手无策,只好将他交由傅懋安管束。从七岁至十六岁入河西军麾下从戎之前,那十年的岁月,他几乎就是在傅家长大的。 虽未行过拜师礼,可梁锦棠确实是傅懋安在世时唯一亲授过的人。 当年傅懋安疾病辞世之际,梁锦棠正在边境领河西军与成羌苦战;直到战事稍定,援军赶到,接手战场,圣旨宣召他回京,他才得以前往傅懋安坟前祭拜。 梁锦和怕三弟是因谢世伯的话忆起这桩旧事而伤怀,这才不放心跟了出来。他是家主,又是兄长,素日里对这个三弟关怀不多,也是这个三弟一向不大亲近人的缘故,其实他是很享受兄友弟恭之和乐的。 “并不是为着这个,”见兄长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梁锦棠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挪向院中凉亭,“大哥,你有没有那种,每每听见便会心中发毛的……一句话?” 梁锦和听得一头雾水,却还是很欣慰于三弟难得的吐露心声,于是关切地追问:“什么话?” “算了,大哥可转告谢世伯……”踌躇半晌的梁锦棠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神色莫测地对上兄长茫然的目光。 “虽说傅维真年幼,傅云薇也早已嫁做人妇,可青阳傅氏嫡系血脉并非就没别人的。”虽说那人好像也并不多出色。 “啊?谁?”梁锦和闻言大惊失色,心道莫非傅伯父当年还有不为人知的私生子? 梁锦棠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凶狠的白眼,却避而不答。 “算了,若是不能说的事,那便不谈了,”梁锦和体贴地话锋一转,“不过,为兄还是很想了解,那句你一听就会心中发毛的话,究竟是什么?” 梁锦棠立马瞪了兄长一眼,见兄长目光执着又诚意,只好语带寒气地道出:“‘我有一个女儿……’。” 兄长哈哈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一副爱莫能助的幸灾乐祸。 对兄长的误解梁锦棠并不想分辩。 许多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比如,那句他一听就会发毛的话,其实是—— 我有一个女儿。 她叫傅攸宁。 她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 与梁锦棠的渊源? 索月萝的这个问题直到次日入夜时,仍萦绕在傅攸宁心头。 这两日她总是反复想起十四岁之前在青衣道的时光。 那时习武苦,读书苦,时常跟着一群没长几岁的师兄师姐出外行走江湖更苦。 仅有的温软时光,便是隔三差五收到父亲自帝京千里发来的家信。 父亲常在信中与她讲起家中闲事,讲他自己幼时在东都老宅时的见闻,讲帝京风光,族中人情,太子新立,长姐在学堂闹过的笑话,母亲发过的脾气,与家中交好的几大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情谊与利害…… 年幼时识字有限,每每收到家信,只能执拗地央着师父替她念一遍。 开蒙后她在识文断字上很是下过一阵苦功,为的就是不愿错漏家信中的一字一符。 她自幼寄养在外,多年来从未踏进傅府一步,却凭着父亲的一封封家信,倒也从未错过家中大小消息。 七岁那年,在她终于可以独自看完的头一封家信中,父亲新添了一笔内容: 为父新收一徒,较你与云薇只长数月,却性子顽劣桀骜,竟连声师父也不肯叫的。 不过吾儿不必担忧,为父少年时也曾号称“东都小霸王”,对这样被骄纵的熊孩子岂有治不了的?照死里打一顿也就好了。 对了,还未将他的身世说与你听。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扶风梁氏七十一代,排行第三,字齐光。 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父亲的家信里总是常常出现关于“梁家老三”的种种。 譬如,某年某日梁家老三试图逃离傅府,还没翻上院墙就被扯下来险些打断狗腿; 又譬如,梁家老三不肯老实练武,被一句“我女儿已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了你竟还只会闹小孩子脾气简直可笑可耻”给激得,活生生倔气地蹲了一个通夜的马步,导致好几日下不了床; 还譬如,梁家老三悟性极佳,不足三年竟已能在父亲的追打下撑过百招了…… 凡此种种,年复一年。 在那段漫长的江湖岁月中,傅攸宁从未见过这个人,却始终熟知关于他的一切。扶风梁氏的老三齐光,仿佛就是在她身旁一同长大的,亲切又遥远的玩伴。 若真要说清傅攸宁与梁锦棠的渊源,大概就是—— 原本,是可以青梅竹马的。 傅攸宁笑意模糊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夜空中银月皎洁,心中诸多感慨。 从青衣道到帝京,这一路再远也不过千里,她却走了整整二十二年。 如今她已是二十四岁高龄,这一路行来的种种艰难,舍弃了什么,错失了什么,她清楚;而这些究竟为的是什么,有时她却并不确定。 银月在上,春夜清风拂面,带起点点寒意。 傅攸宁不动声色地收起思绪,缓缓敛了唇角的笑,右手暗暗搭上腰间的小银弩。 “出来吧。”话音落地,在夜色初上的空旷长街荡起浅浅回声。 须臾过后,一个银白衣袍的身影缓缓自道旁隐匿处踱出。 月色与道旁宅邸门口灯笼的光芒自傅攸宁耳后斜斜照过去,正正迎着罩了那男子一脸一身。 那张面庞的肤色并不白皙,却衬出一味狂放肆意,墨玉般的乌眸中若有璀璨星光,深邃的五官眉目舒朗,似笔触自在的泼墨画,写意却华美。 不止脸好看,伟岸的身躯也是修长而不失沉毅,体廓刚健,挺拔的姿态隐隐显出一丝凛然的野性。 灯火与月华像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将华美与野性两种矛盾的特质和谐勾勒。他只需一身银白袍静静立在夜色中,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掳掠旁人的目光。 这人绝对是好看的,最难得是他周身透着凛然浩气,俊得堂堂正正。 原来,老大夫褚鹤怀说的丰神俊秀,是真的。 傅攸宁慢慢撤了按在腰间小弩上的手,眉眼弯弯:“原来是梁大人。” 无视她热络的笑意,梁锦棠不疾不徐行过来,眸色轻寒:“宵禁夜巡却脱队落单?傅攸宁,出门别忘带上脑子,费不了多大劲的。” 承了前几日的救命之恩,傅攸宁已习惯他的嘲讽,弱弱笑着解释:“宵禁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我就……随意晃晃,没要一直落单的。” “既已察觉有异,为何不先发制人?”梁锦棠面色不豫地嘲道,“你那张弩机成天挂在腰带上是配官袍好看的?” “先前我只隐约觉得像有人跟着,并不十分肯定。况且,也不好一言不合就将人打成筛子吧。”傅攸宁惭愧地笑着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黑中扬红的官袍下摆。 梁锦棠闻言不置可否,只一惯的嘴上淬毒:“就你那样一路神思恍惚地独自夜巡,谁是被人打成筛子的那一位,还真不好说。” “你……先前一路跟着我?”其实傅攸宁并未多想,大约是这两年跟着尉迟岚不学好,同别人讲话时总愿意没来由地搭上一茬。 梁锦棠却身形一僵,冷冷轻哼:“家中夜宴提早散了,我路过。”语毕有如骄傲的猫儿般,丢给她一个“懒得理你”的冷淡眼神,抬腿就走。 梁锦棠当年横行沙场,打到号称虎狼之国的成羌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元气,此等少年荣光现下仍被津津乐道。 他回京接任光禄羽林中郎将五年来,江湖上几乎过半的少侠,都将挑衅帝京城防当做与他过招的基石,最终均以被他横扫碾压而狼狈告终。 就连光禄府同僚在评价他时,也只说,梁大人□□独守帝京月,千里追凶不失手;梁大人行事貌粗实细;梁大人练兵……惨绝人寰。 是以实在不能怪傅攸宁在与他共事两年后,才无意间发现他的家世。 虽他从未刻意隐瞒,但那铁腕雷霆又冷漠狂傲的行事,加之一惯不留情面的毒嘴,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那个数百年盛名的扶风梁氏关联起来。 毕竟那个扶风梁氏,最是出美人的。 此时夜色如墨,空旷长街里银白的背影挺拔而迤逦,一行一动间如有浅浅华彩,恍若披一身清风明月。 傅攸宁站在原处怔怔看着那身影缓缓而去,心下只浮现八个字—— 月下锦华,美人如花。 7.第七章 晨光微熹时,结束了通宵夜巡的傅攸宁又急急赶至京郊宝云庄。 掌事丫鬟鸣春奉上汤药后便安静退下,照例留了傅攸宁与齐广云在幽静的诊脉堂内叙话。 一夜未眠,她却像回光返照般神气奕奕。豪气地将整碗汤药一饮而尽,傅攸宁重重将药碗拍在桌上,气冲冲瞪着齐广云:“说!是不是你将消息给秉笔楼的?”药已喝完,是时候翻脸了。 “什么消息?”齐广云满眼无辜,装傻低头,拉过她的右手开始行针,“别乱动,小心待会儿把你扎残了。” “混蛋齐广云,你眼角的笑纹出卖了你!”傅攸宁左手一把抽出他案头医书下压着的那册《四方记事》,唰唰翻到其中某页,“铁证如山!” “请解释,谁是‘疑似绣衣卫总旗傅某’?!什么叫‘当街生扑光禄羽林中郎将’?!”通篇胡扯!就最后那句“遭梁大人一掌拍飞,当场吐血倒地”勉强算得上写实。 齐广云实在憋不住,噗嗤笑出声:“秉笔楼向来消息灵通,你不能如此武断地让我背这锅。” “呸!”傅攸宁将手中的《四方记事》拍他头上,“当夜目睹此事的就几个光禄羽林,梁锦棠治下最是威严,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卖这消息给秉笔楼!后来我只到过你宝云庄!” 齐广云自知理亏,赶紧接下那本册子放好,恭敬地递上一杯温水:“你看啊,这段话里可是有细节的。我那时正好好在庄里睡大觉呢,我又没千里眼不是?” 傅攸宁略带狐疑地看着他。“你竟搭上了尉迟岚?!”灵光一闪,豁然开朗,“或者……光禄羽林里竟有你的人?!” “冤枉啊!”齐广云叫屈,“又不是想死得忙,我闲云野鹤的当个大夫不知多愉快,没事招惹光禄府的人做什么。” 傅攸宁迟疑着点点头,顺手接过他奉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呿,竟是白水。 她努力掩藏着嫌弃,不动声色地将那杯白水放回桌上,再不肯碰。 齐广云看在眼里,忍不住提醒一句:“素日里多喝白水于你身体有益,不能总以茶代之。” “当年我初入江湖,时常三餐不继,偶尔得点口粮还得分给比我更不争气的师弟。有时饿得受不住就使劲灌水喝,毕竟,喝水不必花钱。”傅攸宁扎着银针的右手放在桌上,笑容凄凄地看向窗外。 “齐庄主,你有没有试过喝水喝到吐胆汁?见没见过大活人饮水过度、浮肿得像被泡过的尸首?手指往身上随手一戳就是个小坑坑,惨不惨?” “惨无人道啊,”齐广云心虚地挪开眼,不敢再看她,半晌后没奈何地将针袋卷了又卷,“行了,我招,我是把你来看诊的消息递给秉笔楼了。” 抬眼见傅攸宁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起,他赶忙找补:“可没准儿别人也递了同样的消息啊!若真是如此,秉笔楼那头将我的消息同别人的消息对起来一看,这不就恰好完整还原事件了么?” 恰好完整你个大头鬼。 傅攸宁白他一眼,愤愤自语:“就说我定是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净遇到你这种乱七八糟的人物。” 齐广云笑得跟哄小孩儿似的:“秉笔楼算手下留情了,这不没写你名字吗?绣衣卫各地分院同帝京总院加起来,少说也有上万人,又不只你一位总旗……恰好姓傅的总旗也能有好些个的嘛。” 明知他这话不过掩耳盗铃,傅攸宁还是觉得……好有道理。 眼见安抚成功,齐广云赶紧换个话题:“燕十三让人给你带话,说是误会。” “误会?是我误会他,还是他误会我?”傅攸宁松了一口气,庆幸追杀她的不是江宁王的人。 齐广云垂眸轻笑,随手拿过一叠病例记档翻看:“大约是他误以为你误会了他。” 傅攸宁听得不是很懂,也懒得费脑子深想:“总之,他不会再派人追杀我了,是这意思吧?” “除非他想被人剁成十八块,丢到河里喂狗吃,”齐广云垂首不动,敛睫掩住眸中隐隐狠意,“否则,我想他是不会了。” 丢到河里……喂狗吃? “虽不是很懂这是怎样一种狗屎般的因果,”傅攸宁顿时笑意轻快,“既话已说开,那,就这样吧。” 齐广云闻言,不得不抬头对她报以“敬佩”的眼神。 被人追杀到毒发,差点横尸帝京街头,若不是那夜她狗屎运碰上梁锦棠护身,又有扶风梁氏家医褚鹤怀加持,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如今别人一句误会,她竟就真的将这页揭过去了,心可够大。 “总觉得你老是一脸赶投胎的样子,活着不好吗?”齐广云觉得自己真是看不懂这女人。 傅攸宁倒是一脸“不必在意这些细节”的豁达:“我总不能杀去他江南燕家庄打一架吧?对了,绣衣卫从真沄分院过来一路上未启用的暗房全漏了底,你们要不要查查燕十三是怎么知道的?” “还用你说?”齐广云猛翻白眼,替自己斟了半杯温水,“你不必管了,让索月萝去费心吧。内鬼不在光禄府。” 傅攸宁耸肩哦了一声。 “对了,那夜有梁锦棠跟着你,我没来得及跟你说,”齐广云回忆起梁锦棠那迫人的气势,不禁一抖,“年前新近的那批候补武卒,几时会分到你们几位总旗手上?” 绣衣卫帝京总院候补武卒,需先在新丁营小旗程正则手下受训,经各项考核合格者才分入几个总旗麾下补充人手。 傅攸宁向来不会特意留心候补武卒,反正每回分给她的人多是别的总旗选剩的:“我没问过,怎么了?” 齐广云对她得过且过的混法只能苦笑:“有个叫霍正阳的,在这批新人里算拔尖,大约会被分到你那头。” 傅攸宁点点头,旋即满眼疑惑:“拔尖的怎会往我这儿跑?” 拔尖的新人,不分给索月萝那头反而给她?真是越想越怪。 “不对,”傅攸宁皱起眉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齐广云的眼睛,“这还没分呢!你怎么……哎,不是,你查他干嘛?” “我查他干嘛?鸣春从青衣道回来时在半道上得了风声。你别皱眉,你眉头揪起来的样子难看死了,”齐广云垂眸,随手翻阅着案例记档,“远着点他,最好想法子推给别人。” 怕她那一根筋的脑子想不明白,齐广云索性把话摊敞亮些:“南史堂的人。” 傅攸宁顿时眼儿湛亮,频频点头。 齐广云怕的就是她这份瞎起劲的热情,见她这神情就知自己又料中,忍不住怒了:“傅攸宁!你别给我卖蠢!你若敢管闲事,就别指望再从我这儿得到半个字的消息!” 傅攸宁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并不计较,扬起手在他眼前扇了扇:“喂喂喂,没你这样的啊!小师弟,咱们江湖儿女,要讲信用的。” “师弟就师弟,‘小’师弟算什么意思?小三个月也叫小啊?”齐广云没好气地挥开她的爪子。 “我也就靠这三个月来赢得你勉为其难的尊敬了,”傅攸宁成功打岔,见他没那么气了,才笑嘻嘻略宽慰道,“你都说了他是个拔尖的,能有我什么闲事呢?” “你别说话了,听你说话就想打你,”齐广云抬手就往她脑门上拍去,“南史堂也不知怎么教的,风头太过,早晚要出事。” 傅攸宁眼疾手快地抢先出手,眉梢微挑,小小得意地笑出梨涡。 齐广云捂住被打的额头,咬牙切齿:“敬你长我三个月,忍你这回。总之管好你自个儿,别什么浑水都往里趟!” 见她受教点头,齐广云缓缓取下她左手的针,又自针袋中新取出几根改扎右手:“你身上这毒……我正想法子,近日里尽量别接出京的差事。你这回毒发与之前略有不同,若再有万一,我怕你撑不到回来找我求救。” 她身上的毒虽靠每旬一帖药稳着,但总用这帖药吊命也不是长久之计。 傅攸宁愣住了,旋即有些心虚地坐正,端过那杯白水浅啜一口,笑得尴尬:“眼下就有桩差事,许是近几日就启程去庆州。” “你爱死不死!” 齐广云见她那样子就知拦不住,只得没好气地另起一行话题:“对了,你怎么忽然就同梁锦棠走得近了?”她调任帝京总院两年来,并未听说两人有太多交集。 傅攸宁又惊讶又委屈地斜斜瞥他:“怎么索月萝盯上这事,你也盯上这事?当夜我是草木皆兵,夜巡的那队光禄羽林一追,我自然只能跑,天知道怎么就跑到他门前了。” “然后就被人揍到眼瞎吐血,”齐广云觉得自己在跟这家伙讲话时真的很容易翻白眼,“索月萝为何盯这事?” “我哪知道?你聪明,替我想想。总之她那人最会借力打力,前日甄别讯问时就想抓我把柄,句句指着往梁锦棠身上引,吓我一身汗,”傅攸宁后知后觉地瞪眼,“喂!我没被揍!眼瞎吐血那都是因为毒发!” 齐广云冷哼一声,双臂环胸靠向椅背,鄙视地睨她:“对,没被揍。只是‘又’被人一掌拍飞。” 傅攸宁满脸荣光地挺直了腰,得意的笑:“那可是梁锦棠啊!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能在他手上讨得到便宜的人吧。”被他拍了两次都没死没残,简直是她武学修为的巅峰了好吗! “你摆那一脸又骄傲又谦虚的鬼样子是什么意思,”齐广云嘲笑道,“也是你父亲教得好,同你有什么关系?” 傅攸宁面上笑意立时僵住。 虽两人从前素未蒙面,可“梁家齐光”一直是她心里隐秘却重要的伙伴。 她并无尚武天分,从文亦无建树,在江湖上混迹几年也无甚结果。到她十四岁时,师门那头由得她去揭了绣衣卫的榜,就这样一路勉强混过来。 这些年她常会想到那个梁家齐光。 想着父亲信中提过他的天资颖慧,他的傲气热血,他的恢宏抱负。总想着,不知他会以什么样的面貌,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当知晓“梁家齐光”就是梁锦棠后,她想,他终是长成了父亲最想看到的样子。 如日之耀,如月之凛。 那是她无法企及的光芒万丈。 “他……知道你是青阳傅氏的二姑娘吗?”齐广云见她神情低落,语气不由放软。 “大约不知道吧。”满帝京就没几个人知道傅懋安还有另一个女儿。况且她到总院两年,梁锦棠若是知道,多少会问上两句吧? 傅攸宁小心收好自己的惆怅,忽地又如醍醐灌顶:“混蛋齐广云!你早知他就是我父亲教过的那孩子!为何不跟我讲?” “你又没问,我以为你知道,”齐广云有时真搞不懂这女人是聪明还是糊涂,徐徐收了银针,“我尽快替你制几粒药丸,你去庆州时带着应急。” 傅攸宁有气无力地朝他挥了挥手,站起身来:“那就有劳齐庄主,走了。” 见她那死气活样的神情,齐广云当下决定不要告诉她,昨日梁锦棠竟派人来替她问过那帖解药的开价。 “不必客气,傅大人慢走。”他这个师姐,漫不经心且蠢,只好劳他这聪明人替她打算了。 8.第八章 一连等了数日也没等到去庆州的命令,倒是等来了绣衣卫与光禄羽林每五日必有一次的演武场大乱斗。 傅攸宁因在城西赁屋独居,每日到府点卯总踩着最后一刻。今日才踏进府门,就有旗下小武卒急急冲上来通报:“头儿,那什么,尉迟大人让你去议事厅。不知怎么的,他脸色可黑可黑了。” 尉迟岚那家伙跟个月事不顺的姑娘家似的,总是一时高兴,一时又生气。明明是个嘴碎牙尖的话篓子,真有事时反倒什么也不说,净冲自己人不痛快。 如此阴阳怪气的家伙,居然在绣衣卫五官中郎将的位置上安然无恙近十年,都没个勇士站出来把他打死,也算人间有真情了。 傅攸宁赶忙去点了卯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绣衣卫议事厅,见尉迟岚果然黑着脸窝在主座上,身旁站了个着绣衣卫武卒服的少年。 尉迟岚慵懒甩个白眼过来:“喏,这孩子刚从程正则那里冒出来,即日起编在你旗下。” 傅攸宁点头,朝那小武卒和气笑笑:“委屈你了,少年。”看这孩子目光澄定,神色冷凝,并不像别个总旗选剩的,想来就是齐广云提过的那位了。 少年面容清峻,神色淡淡的。闻言抬手执礼:“傅大人安好。” 不等傅攸宁再开口,窝在主座上的尉迟岚笑容恶劣:“这家伙是年前进府的,在程正则手底下已近三个月。我敢打赌,你压根儿不知道他叫什么。” 傅攸宁素来不在意分给她的人资质如何,当新人还在程正则手上时,她是不会特意去留心的。 她也不争辩,只笑着看向尉迟岚:“尉迟大人当真把我看得扁扁的。” “我还不知道你?每回记不住别人名字就喊人‘少年’,”尉迟岚将双手拢进衣袖里,没骨头似的歪在楠木椅扶手上,神色不豫地隐了个呵欠,“有时我都怀疑你到底瞧没瞧清别人是男是女。” 傅攸宁怕自己多说多错,平白让尉迟岚发现自己早知道这孩子的事,只好笑眯了眼打岔:“尉迟大人放心,我目力好着呢,夜里都能打香火的。” 那少年眼里闪过明显的怀疑,却只是绷着脸再行礼,自报家门:“霍正阳。” 傅攸宁歉意地对他颔首,表示自己记下了,又转头问尉迟岚:“尉迟大人可还有吩咐?” “他在这批新人里算拔尖的,索月萝跟我要我都没给,”尉迟岚抬袖掩着脸大大舒了口呵欠,才又说,“资质不错,你多带着点。” 傅攸宁执礼称是,也没急着走。 果然,尉迟岚徐徐站起身来,垂眸捋了捋衣摆,貌似不经意地补上一句:“对了,庆州那件差事你不必管了。” “咦?”傅攸宁被他呵欠连天的样子惹得也是满脑门的困倦,一时放空,脱口而出,“这种明摆着挨揍的活也有人抢?” 一旁的霍正阳清亮的眸子暗暗瞥向她。 尉迟岚终于抬眼看她,满脸的阴阳怪气的假笑:“既有人接手了,你就躲个清闲。唉,真熬不了夜了,困得我,都没力气嘲你那身衣裳。” 傅攸宁听得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绣衣卫官袍:“我衣裳怎么了?” 绣衣卫的武官袍是墨色锦武服,黑中扬红,自有一番持重的壮丽。因形制相似,为有所区分,男官袍金色纹绣在腰,女官袍金色纹绣在袖,倒也别致。 最重要的是,这身袍子和腰间的令牌可是她水里来火里去,兢兢业业整十年换来的,她就乐意天天穿着。 “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女官,穿男官袍算怎么回事呢?”尉迟岚这回都懒得遮掩,大剌剌又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 傅攸宁闻言缓缓抬起右手,朝他亮出腕上的金云纹绣。 尉迟岚拿一对困倦的桃花眼看过来,半晌后才做作地假装恍然大悟状:“阁下总能将女官袍穿出男官袍的风姿,也算得上天赋异禀了。” 在他手下当差两年多来,傅攸宁想揍他的愿望简直是与日俱增。不过她隐约觉得,尉迟岚此时的不豫,大概同庆州那件案子有什么关联。 “走了,去演武场,把你的人拎好。” 傅攸宁抬头对霍正阳笑笑:“走吧。” 霍正阳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出了议事厅,找到即将前往演武场的绣衣卫队列跟进去,眼角余光却一直看着她边走边与同僚们低声谈些闲话。 他在新丁训练中各项考核从未跌出过前三甲,按理应是去索月萝旗下的。当他被分到傅攸宁旗下而他自己也无异议的消息一出,许多人不解,甚至替他惋惜。 旁人大概以为他年少糊涂,不懂为自己的前途打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对傅攸宁这个人太好奇了。 他用心观察了近三个月,却半点没看出这人的长处。 光禄府是满朝瞩目的群英云集之地,无论羽林还是绣衣卫,但凡担了点职衔的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梁锦棠那个文能探案,武能跃马的顶尖人物自不必说。 只说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尉迟岚,长袖善舞,灵动机变;光禄云林右将韩瑱,持身中正,稳重勇毅;绣衣卫总旗索月萝,冷面直断,心思缜密;就连看起来不怎么中用的孟无忧,也好歹有个安平孟氏的家声做靠山。 独独这个傅攸宁,性子软弱,功夫三脚猫,查案只能给人做副手,追捕缉拿这类事上也未显出什么过人之处。总之就是一整个的平庸。 看她今日这样子,定是原本并不知她的案子已被人抢走了。 实际上此事在前两日就已有风声,连他这个还在程正则管辖下的新人都多少探到些消息了,正主却像毫无察觉。临了最后一个得到消息不说,竟也没问一句是谁抢走的。 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从东都分院一路混到帝京总院,竟还混了个总旗的。 ******************************** 今日演武场的气氛有些怪。 “索大人,羽林的人这是怎么了?”站在场边回廊下远远看热闹的傅攸宁向并肩而立的索月萝请教。 光禄羽林的人大多出身行伍,一向在演武场大乱斗中都很积极,可今日这般近乎失控地争相朝绣衣卫的人挑衅,已捉对打了七八场仍兴致不减,这极为少见。 索月萝清冷的眸子淡淡扫她一眼,唇角隐隐笑意显着有些高深:“你不知道?” 我要知道我还问啥?傅攸宁被她笑得满脑子浆糊。 擂台上又一回合捉对厮杀已结束,光禄羽林胜。 在众人的起哄中,擂台下的孟无忧得意地转过头来,哈哈大笑冲尉迟岚挑衅地喊过来:“尉迟大人,你绣衣卫到底还有没有能打的了?” 光禄府五日一次的合兵武训旨在练兵,羽林与绣衣卫的擂台切磋也是点到为止,只要面上不伤和气,一向也没什么拘束。孟无忧本就是一到演武场就尽情放飞自我的,今日不知是有什么好事,挑起头来格外起劲。 双臂环胸靠在廊柱上的尉迟岚立时困意全无,腾地站直了,漂亮的桃花眸里带着火气朝孟无忧喷回去:“既孟大人今日兴致这样高,那绣衣卫怎能不陪着共襄盛举呢!” 傅攸宁好奇地瞄了尉迟岚一眼,见他转头挑眉,便顺着他的目光往索月萝看去。只见索月萝不紧不慢地调整着袖口护腕,眼帘轻垂,笑意森然。 嚯,这是要关门放索大人了。 孟无忧到底还没真疯了,见状立马嚷嚷起来:“不过是羽林弟兄们和绣衣卫同僚切磋,让索大人上来未免欺负人吧?” 演武场的个人对战旨在激励斗志,将官们甚少亲自参与。偶尔众人起哄,双方将官们出来应个景倒也不奇怪。只是索月萝下手一惯黑,旁人又不敢真同她拼命,因此羽林的人对索月萝确有些忌惮。 “孟大人官衔比我还高着半级呢,我都不怕你欺负人了。”索月萝远远盯着孟无忧,那意思是要请孟无忧亲自下场了。 眼见今日的打擂即将上升到双方将官层面,光禄羽林右将韩瑱果断走向孟无忧,试图阻止他的挑衅。 可孟无忧哪里是韩瑱劝得住的,立马跳着脚冲尉迟岚吠道:“尉迟岚你的脸掉地上了,快捡起来!索月萝是你绣衣卫的镇场之宝,现下叫我同她打……你田忌赛马啊?!你怎不让傅攸宁出来同韩瑱打?” 满场的哄堂大笑,光禄羽林的人使劲起哄,绣衣卫的人又气又恼。 韩瑱一把钳住孟无忧的右臂,满脸都是“真想打昏他再扔地上踩两脚”的微恼。 索月萝翻了个白眼,低声道:“有病。” 傅攸宁满心疑惑地挠挠头,心道怎么莫名其妙就关我的事了? “孟无忧你脸掉地上摔得稀碎都捡不起来了!”一向做人不吃亏的尉迟岚立马伸手指着孟无忧,也跳脚回吠,“你才田忌赛马!你还邹忌讽齐王纳妾呢!有种你让韩瑱跟傅攸宁比箭啊!” 那叫邹忌讽齐王纳谏!哦,不对,什么乱七八糟的! 傅攸宁吓死了,连忙窜过去捂住尉迟岚的嘴,小声急道:“若要比‘贱’,还是你比较厉害!”擂台切磋从未有过持械的先例,再这么闹下去真要变成打群架了。 傅攸宁急得面红耳赤,额上一层薄薄的汗。 环视四下,尉迟岚跟着孟无忧胡闹,韩瑱劝不住,索月萝袖手旁观,最终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对面那一侧回廊下。 对面回廊的长椅上,梁锦棠大马金刀地稳坐泰山,冷眼看着尉迟岚同孟无忧把场面搅成一锅粥。 满场瞎胡闹的起哄声甚嚣尘上之际,梁锦棠平静无波的目光总算与傅攸宁着急求救的目光相接。 对视半晌过后,梁锦棠终于缓缓起身,下到廊前石阶上,沉默地拿过场边卫兵手上的□□,抬手就扔了出去。 枪头寒意自众人头顶掠过,气势如虹地划破长空,稳稳扎进擂台正中的鼓面上。 一声闷响。满场皆静。 梁大人快发飙了!收! 众人即刻停下了胡闹起哄,光禄羽林与绣衣卫的人各自列队,无声又迅捷。 傅攸宁长舒一口气,任由尉迟岚悻悻将自己挥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梁锦棠。 他淡淡扫过光禄羽林的阵列,最终锁定孟无忧。“不如,我跟韩瑱打?或者,我跟你打?” 他的声量并不大,却吓得孟无忧一个激灵,终于认知到,自己作死过火把梁大人惹毛了。 赶忙跑到梁锦棠跟前认错,讷讷笑着摸摸鼻子:“我被你打还差不多。” 此刻的孟无忧已不敢再闹,赶紧跟韩瑱一起安排羽林的人各自带回。 傅攸宁看着梁锦棠步出演武场大门的背影,怔怔转头对索月萝低喃:“索大人,我觉着,我现下可以回答你在甄别讯问时的那个问题了。” 索月萝不明所以地挑眉,耐心等着。甄别讯问时她可问了傅攸宁好多问题,有好几个问题至今也没个准话呢。 “那时你问我,对梁大人的信任是从何而来,”傅攸宁缓缓笑开,梨花眸里盈盈有月,“那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啊。” 连羽林的人都知道,他宅院所在的那条长街,甚至不必夜巡,因为,他在那里。 无论何时、何事,只要看到他在那里,信他就好。 9.第九章 从演武场出来的一路上,傅攸宁算是被尉迟岚骂了个狗血喷头。 无非就说她没血性,眼见羽林的人耀武扬威也不敢挺身而出,毫无荣辱之心什么的。总之这一顿骂挨得扎扎实实,她再糊涂也听出尉迟岚是在迁怒,却依旧不知他怒从何来。 为了避过这无妄之灾,她只好带着霍正阳及手底下几个武卒去了光禄府东院的文溯楼,老实躲着看卷宗。 到了申时,索月萝派人来借人手,说是查暗房泄密之事,傅攸宁便把人全打发给她,自个儿继续留在文溯楼躲尉迟岚。 文溯楼是光禄府非绝密卷宗记档的存放处。 光禄府开府建制数百年来,凡不涉绝密的案子,无论经手的是绣衣卫还是光禄羽林,结案卷宗均归档在此。其间也少量收了些杂书、史料、话本、坊间逸闻之类,供府中众人增广见闻。 不过光禄府以武官武将居多,平日若非办案需要,平日里主动上文溯楼的人并不多。 傅攸宁悠哉地下楼去东院门房处替自己泡了壶茶,又同值守门房的护卫同僚闲话了一会儿,才拎着热茶托着茶盘重又上了楼。 将窗下闲置的小几案拖到正对门口的两排书架之间,又搭着梯子爬上左手侧那列书架的自顶端,随意拿了卷陈年竹简下来,这才算一切准备停当。 那竹简上一层灰,想是已许久没人动过了。她倒不计较,随手拍拍就展开来,见内容是数百年前自中土抄录回来的一段小史料,便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看得入神时,听得有人推门而入,立时转头望去,竟是梁锦棠。 梁锦棠见她坐在那里也是一愣,随后抿了抿唇,行到几个书架间翻找着什么。 见他不搭理人,傅攸宁歪着身子探出头去:“梁大人,要帮忙吗?” “不必。”梁锦棠头也不抬,取了两册自己需要的卷宗。 傅攸宁摸摸鼻子坐直,喝了一口茶,继续看那册史料。 半晌过后,梁锦棠拿了那两册卷宗走到门口,踌躇了片刻,还是将原本伸出去要开门的手放下,回身看向她身后的书架:“你……看的什么?” 先前她和气寒暄,他那样生硬的回绝别人的好意,想想似有些不妥。 傅攸宁闻言扭头,眉眼弯弯对他解释道:“我随手拿了一册竹简,没想到竟是‘崔杼弑其君’。” “什么?”梁锦棠蹙眉。 “数百年前有人自中土抄回来的史料,”傅攸宁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随口读了一小段,“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 权臣崔杼杀了主君独揽朝纲,史官如实记下“崔杼弑其君”,崔杼就将史官杀了。史官的弟弟继任,照旧写了“崔杼弑其君”,崔杼又给杀了。史官的另一个弟弟再继任,仍旧这么写,崔杼没办法,就不杀了。这时南方的一个史官得到大史官被杀的消息,就自带干粮竹简,千里迢迢赶到王城,听人说最新任的史官已将此事记下,且没被杀,就放心地转身回老家了。 梁锦棠淡淡挑眉:“所以呢?” “所以,这个事情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傅攸宁端起手边的茶盏,含笑轻叹,“史官同言官一样,是很容易死于说真话,却一定有人前赴后继去作死的职业啊。”五个字,两条命,还有两个作死候补铁骨铮铮地坚守着,太壮烈了。 “那你接着看,人生不易,且作且珍惜。”梁锦棠淡淡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去开门。 “哎对了,梁大人!” 素日里威风凛凛的梁大人有些狼狈地急收了步伐,站定稳了好一会儿,才傲然回身,端着居高临下的目光远远瞥她。 “有事?” “梁大人,多谢救命之恩,”傅攸宁站起身捋好衣袍,诚挚地向他执了礼,“还有,今早的校场解围。”其实需要谢他的,又何止这两件呢? 还应谢他,终于自父亲书信的字里行间走出来,活生生让她看看,那个只在她想象中的童年玩伴,竟是这样珠玉丰神的人物。 还应谢他,让她这辈子终于能有一次,在无助时被人周全护住,妥帖关照。 “若只是口头的谢,那就不必了。”梁锦棠远远看着她神色微妙变幻,一时也不能明了她在想些什么。 被他这话点到,傅攸宁有些窘然起来,半晌过后喃喃低语:“可你是梁锦棠啊……奇珍异殊、宝马名器对你来说怕也寻常,况且,我也送不起什么贵重的谢礼吧……” 虽隔了十数步的距离,以梁锦棠的耳力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轻哼一声,将心头那抹淡淡的不忍压下,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梁大人了:“梁大人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 傅攸宁点头称是,仍在绞尽脑汁的想着。 “不如你在金香楼席开二十桌摆个答谢宴,聊表心意也就够了。”梁锦棠见她一筹莫展的样子,随口给出个建议。 虽明知他故意怼人,傅攸宁也只是挠头笑:“席开二十桌……那是成亲的排场吧?以我的薪俸,这个法子显然行不通。” “你成个亲寒碜到才请二十桌?”梁锦棠给了她一个隔老远都能看清的白眼,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这、这也不好说,毕竟我没成过亲,”傅攸宁只能干笑,不知为何话题的走向会变成这样,“我这人怕麻烦,若成亲的话最好就……两个人,一壶酒,大不了歃血为盟,这就算是礼数庄重了。” 她素日里得过且过,甚少去想将来的事,此刻也不过是话赶话说到此处,顺嘴就胡诌罢了。以她那颗浑浑噩噩的脑袋,哪里会去想成亲这样严重的事? 梁锦棠很是无语地在心中嘲上一句,歃血为盟?到底是在说成亲还是结拜? 脑中却莫名浮现她一身嫁衣,满眼豪情地在月下捧起一坛子酒的模样。 蓦地,他回过神来,暗暗对自己脑中的画面皱了皱眉,像要掩饰什么似的,笑得恶意:“明日你不是告假了么?若你坚持要答谢,我就勉强同意明日的午饭让你请了。” 什、什么呀? 傅攸宁苦了一张脸,默默盘算着自己这月的薪俸还剩几何:“梁大人,能否商量下……换个日子?” “不商量。” “可明日我有很重要的事,不能耽误的事,是真的!” 见她满眼委屈又狗腿的讨好状,梁锦棠隐隐想笑,却还是端着冷脸:“明日早去早回,午饭准你晚点开餐。” “不是,我,那个,明日得出城,中午回不来。是真的!”傅攸宁忍不住使劲点头以强调信用。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哼。“那就晚饭。” 傅攸宁在心中为自己扁扁的荷包鞠了一把泪,讷讷道:“那先说好,金香楼我是真请不起的。” “地点你挑。” 一锤定音,梁大人既没有漫天要价,她自然也无坐地还钱的余地了。不过…… “梁大人,你怎么知道我明日告假了?”傅攸宁诧异极了,努力按下心头那个“仿佛梁大人在偷偷关注我”的诡异念头。 威风凛凛的梁大人闻言身形一顿,忽地拉开门,硬声硬气地丢下一句:“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 三月初六,不晴,不雨。 傅攸宁唇角的浅笑隐隐有哀,手里拎着简单的香烛纸火,慢悠悠行在山间道上。 她的父亲傅懋安本是长在东都的老世家子弟,十五六岁时才举家迁至帝京。傅懋安疾病辞世时正是七月,灵柩不便运回东都,便葬在了这帝京西郊的山上。 从前她在东都任职时只能对着父亲的灵位祭拜,这两年到了帝京,才当真能到墓前一尽哀思。 不过,为免碰上些不该见的人,她都是尽量避开七月初七、清明或年节这类会有家祭的日子,选在三月初六父亲生祭这日独自上山。 有风簌簌,晃得两旁林木沙沙作响。傅攸宁脚下并不停步,眼前似有许多旧事连篇起伏。 那是望岁四年七月初八寅时,银月斜挂天边。鸦青夜色中,青阳傅氏自京郊宅邸加急百里送至绣衣卫东都分院的家信只有四个字。 父殁。速归。 彼时傅攸宁年方十九,刚刚升任东都分院小旗。 那夜她站在东都分院的门口,指尖轻轻捏着信纸的边缘,阵阵寒气接连自脚底一路蔓延到心尖。 一对游玩整夜尚未尽兴的陌生小儿女在对面街边言笑晏晏,点燃了一支昨夜剩下的烟花棒。见她目光怔怔望过来,便友善愉悦地齐声笑着对她喊道,姑娘七夕好呀。 她身上漂亮的新襦裙还隐隐散出焰火气,那是夜里与同僚们在街市上游玩后留下的热闹气息。忽地就腿脚发软,终是缓缓跌坐在府门口的石狮脚下,满面的泪汹涌如月夜潮汐。 那时她就知道,从此后,她再也没法过七夕了。 因为,从此后,每一个七夕,都是先父忌日。 而三月初六,是父亲生忌。 五年过去,她仍不大敢穿漂亮的新衫,不愿看到节日焰火。 那总会让她想起,父亲在帝京傅府病重、垂危、逝去的那个夜里,她正在繁华的东都街头着一身新衫,与同僚们喝酒、赏灯、玩闹。 世有书曰,时也,命也。这话真是对极。 当傅攸宁走到父亲坟前,却惊见自己两年来苦心孤诣避而不见的人全都到齐了。 母亲。长姐。幼弟。 这是一家四口二十四年来首次相见,彼此却几乎在瞬间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不止有那四对亲缘相仿的梨花眸为证,还有傅云薇与傅攸宁那两张太过相似的脸。 不过,让她更为尴尬的是,三人旁边还站着梁锦棠。 今年定是她的大凶之年。 傅攸宁心中涌起无限悲怆的无奈,回想新年后至今发生的所有事,竟就没一件是顺意的,未免也太背了些。 此刻的她只觉眼前有金星乱窜,踌躇了好半晌才稳回心神,略掀衣摆缓缓跪下,工整地向母亲行了归家礼。 傅夫人立在远处未动,只淡淡点头,轻道:“维真明日启程往靖安书院求学,今日过来原是辞行。维真,这是你二姐。” 年仅九岁的傅维真有些好奇的盯着她,试探地问道:“你……当真是我二姐?” 傅攸宁站起身来,指尖微颤,无奈苦笑:“傅维真,若你要滴血认亲,我想,也是可以的吧。” 傅夫人面上微颤,欲言又止,最后淡淡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你们几个后生若想单独叙叙,就自便吧。”语毕不再逗留,径自携傅维真向停在不远处的素青锦马车走去。 梁锦棠朝傅夫人的背影行了晚辈的送别礼,不发一言。 “我同两个奔丧都赶不上头七的人无话可说,”松松挽了妇人宝髻的傅云薇唇角带着冰冷的假笑,目光扫过傅攸宁与梁锦棠,“二位大人同府为官已有两年,想来也不必替你们引荐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傅攸宁叹气,也不计较傅云薇话中的怨怼,只是怔怔点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见过。” 是的,就在此时此地,她忽然明白,自己与梁锦棠,在五年前,竟是见过的。 望岁四年七月廿六,她将手头的差事尽数复命后,一路星夜兼程,自东都策马百里赶来。 那夜她在父亲墓旁的松柏林中无声痛哭许久。 后来,有人在夜色中一身银白铠甲伫立坟前。隐隐听得旁边有人规劝,戎装祭拜,只怕并不合宜。 她隐在林中夜色里,远远看见墓前有一人银白铠甲,不动如山,于夏夜星光之下如傲然凛冽的参天白桦。 梁锦棠,原来,那是你。 10.第十章 傅攸宁向来过得散漫,只以为梁锦棠并不会留心与公务不相干的枝节,眼下看来,他该是早就知道了。 如今一切既已摊上台面,从前的许多顾虑与拘束倒不必了。 目送那辆素青锦马车向山下行去后,傅攸宁回身看看梁锦棠,决定先发制人:“你此前从未告诉过我,你是扶风梁氏的三公子!” 梁锦棠冷眼瞥她:“你也从未告诉我,你是青阳傅氏二姑娘。” “早在今日之前,你就知道我了?”傅攸宁此刻的目光几乎有些无所畏惧了。 梁锦棠任她看着,并不闪躲,只略抬了下巴,声量淡淡的:“你都不知道我了,凭什么我要知道你?” 这人……还真是计较啊。看样子分明就是她猜对了。 “呃,好吧,既如此,那大家都一样,”傅攸宁摊手,也不戳穿他,只是笑着讲和,“就当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了?”梁锦棠冷笑,心中百味杂陈。 傅攸宁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与他之间这笔账,是绝无可能扯平的。 因为她对梁锦棠的“不知道”,只不过源于她的漫不经心;而梁锦棠的不知道,是装的。 梁锦棠大概是满光禄府最早知晓这件事的人之一。两年前他打从调任公函上一见“傅攸宁”三字,后又见到她这张与傅云薇相差不多的脸,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有一个女儿。 她叫傅攸宁。 她是这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她不怕孤单,不怕受伤,不怕流血,不怕死,甚至不怕暴尸荒野无葬身之地。 她为心中之所信,道之所存,磊落前行,从不后退半步。 她自幼被寄养在江湖,从未享过家门姓氏扶持,未得过一天父母亲族关照,却铮铮骨气半点不辱青阳傅氏荣光! 而你,顶着举家隆宠、长辈宽纵、兄弟逊让,替你开蒙的是龙图阁大学士,教你习武的是我傅懋安!扶风梁氏给了你最好的一切,你却打算活成一个游手纨绔的王八蛋! 当年傅懋安的这番话,是梁锦棠年少时最初的惊雷。“傅攸宁”这个名字,是年少的梁锦棠心中最遥远却最璀璨的一抹星光。 曾有许多次,他偷偷打量着傅云薇那张据说应当与傅攸宁一模一样的脸,却始终无法想象出她的样子。 他不知道那样一张海棠似的脸,是以如何夺目的华彩在江湖夜雨中仗剑前行;不知道是怎样勇毅坚定的心之所信,让她能在与自己同龄的稚气岁月就已独自披荆斩棘。 那时他只知道,“傅攸宁”这三个字,就是自己少年时的心之所信,是他后来在河西战场上的勇气。 当年在主将决定弃阵而走时,梁锦棠横戈立马于三军帐前,掷地有声的那番誓师词,至今在军中仍有余威。 可没人知道,那是他听到心里的那个傅攸宁说的。 他听到她在说,你身旁是你的同袍手足,身后是你的家国故土,你若后退半步,都不叫死得其所。 所以,两年前在演武场的擂台上,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在自己心中本应坚不可摧的傅攸宁就那样被自己一掌拍飞,当时他内心整个是坍塌的。 年少他曾小心翼翼地问过傅懋安,“如若有一天,我向傅攸宁邀战一场,她会不会觉得梁锦棠是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还有,她,会不会……生气?” 那时傅懋安笑得道貌岸然,一派高风亮节的气派对他讲,“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是以他多年来从无半丝懈怠,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在与傅攸宁酣畅一战后,诚挚地举杯谢她。 告诉她,多谢这世间有一个叫傅攸宁的好姑娘,梁锦棠才会是后来这铮铮风骨的模样。 可是,两年前的擂台上,他终于真正明白傅懋安为何会说“她是绝不会生气的”。 她当然不会生气!因为她再练八辈子,在他手底下也走不过十招! 这家伙根骨之烂简直击穿他生平所见之下限,他敢肯定,就是随便抠坨泥巴拿屋檐下的雨水和一和再砸墙上,都比她经打! 傅懋安那个老狐狸,为了约束他上进,简直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 想到这里,梁锦棠愤愤的,只恨不能将傅懋安从棺材里拖出来再打上一架。 傅攸宁自不知梁锦棠在这须臾片刻之间心中已千回百转,只见他眉间郁郁似有愤懑,便小心地开口解释:“我不是有心要瞒谁,只不过……年少时行走江湖,难免有些陈年恩怨。况且如今担的职也是个惹事的差事,所以不想张扬,以免给家中添麻烦。” 见他仍是拧着脸不说话,傅攸宁再接再厉。“那个……梁锦棠啊,我有个疑问。” 哦,这会儿他又不是梁大人了? 余怨未消地冷冷白她一眼,梁锦棠终究硬声硬气开了口:“说。” 见他神色仍不和缓,可话已出口,傅攸宁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方才忽然想起,就是那年啊,我在这里见过你的……只是那时天黑,我没瞧清是谁,况且那时也不认识你……” “说、重、点。”梁锦棠暗暗咬牙。 “也、也不是什么大事,”傅攸宁吓得赶紧蹲下,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那夜你为何坚持戎装祭拜?”一边将自己带来的香烛纸火取出来。 梁锦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所指的是哪一回。 他悻悻走过去蹲在她身旁,顺手帮着她点燃一对蜡烛。眼帘轻垂,声调沉郁。“那时我等到援军抵达接手河西战场后,才能赶回来。那时只顾着赶过来,也未想到要回家换衣衫。”涩涩轻哼了一声,像是自嘲。 “况且,他大概更乐意看我一身戎装。毕竟,总得叫他知道,我终究是长成了他冀望的那种人。” 从不肯叫他一声师父,却终未辜负他的心血。长成他冀望的样子,去做他年少时想做而没做成的事…… 梁锦棠侧头看了傅攸宁一眼,又抬眼瞥向墓碑上傅懋安的名讳,心中那股才按捺下去的无名火再起。 ……可你的这个女儿,你口中那个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却是个能被一掌拍飞、成日里跟谁都笑嘻嘻没脾气的胆小鬼。 傅懋安你当年怎没去天桥下摆摊说书呢?! “原来如此,你倒是有心了,”傅攸宁不懂他心中大恨,顾自低头开始烧起纸钱,却忽然又想到,“哎,你今日为何也会在?” 就是知道往年父亲生祭都无人前来,她才特地选的这个日子,怎么今日莫名其妙倒济济一堂了? 母亲和傅云薇是为着陪傅维真来向父亲辞行,那这梁锦棠又是所为何事? 梁锦棠轻哼一声,斜睨她:“我不能也来辞行?” “你要去哪里?”傅攸宁问了这话,又觉得有些冒犯。毕竟绣衣卫与光禄羽林出外办的差事大都各有机密,一个对内,一个对外,两边人马都有默契,彼此并不打听行踪。 她向来恪守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今日竟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真不是个好兆头啊。 梁锦棠抿了抿唇,眼神淡淡扫过坟前的香烛纸火,示意她先办正事。 傅攸宁见状如梦初醒,立刻闭嘴正色,庄重地面向父亲的坟墓。 一番简单祭拜后,两人便准备一同下山了。 许是今日在傅懋安坟前终于揭开彼此关联,两人之间仿佛共享了一个秘密,多少有了点情面在的意思,梁锦棠难得破例松口:“庆州。” “什么?”话音一落,傅攸宁才想起自己先前问过他要去哪里。其实她问完已知不妥,并未想过梁锦棠当真会答。 不过,他方才说的是……庆州?! 暗自揣测了半晌的傅攸宁到底还是问出口了:“你……不是去查庆州军空饷案的吧?” 若真如此,她大概就能明白昨日尉迟岚在气什么,而孟无忧又是在乐什么了。怪不得这两人昨日会将演武场炸成一锅粥。 光禄羽林的人多出身行伍,都是铁血铮铮自枪林箭雨中拼出来的。这大概也是他们瞧不上绣衣卫的根源。 但凡能给绣衣卫添堵之事,在光禄羽林都是值得奔走庆贺的功勋。况且梁锦棠对此向来只是冷眼旁观,从未有过主动向绣衣卫挑衅的先例,没想到首次出手就抢了庆州这件大案,难怪昨日演武场上一家欢乐一家愁。 “这案子已移交给我,”梁锦棠挪开目光,看向道旁的树林,“庆州军树大根深,你去没用。”他并非要抢功,只是眼前这家伙中毒未解,还得靠宝云庄的解药吊命,根本不适合出京。 他向来我行我素,既想好了,自然就顺心而为,并不觉得这事需要跟谁解释。是以昨日孟无忧才会得意忘形成那鬼样子,而尉迟岚更是气到喷火,直接当着少卿大人的面就开骂。 可他是谁啊?他是冷面心黑手狠的梁大人啊!管他们去死。 “什么叫我去没用啊?你这话说的,多瞧不起人似的,”傅攸宁有些低落了,略抬起脸看向他,底气不太足,“我知道庆州军素来是‘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的,可我也不是全然没用吧?只要准我带上弩机……”至少应当可以有命逃回来吧? “你不是前几日才上宝云庄喝了药?血都吐完了?”梁锦棠才听了半句,立马悍然出言打断她的畅想,鄙视的目光微微向下,与她四目相对以加强嘲讽的力度,“让你去也只能给人当靶子打,拿不回什么有用的证据不说,还极有可能走着出京抬着回来。” 傅攸宁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抓狂地薅了薅自己的发顶:“哎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没有道义的……在我父亲的墓前讲这种事合适吗……” 扯了他的衣袖就疾走,仿佛并不否认自己就是那种会“走着出京抬着回来”的软脚虾,却又生怕坟里的父亲当真听了去似的。 梁锦棠得她拉着自己往下山道上走,不着痕迹地淡淡看一眼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嘴上仍是不客气的。 “怎么?许你没用不许人说?我还没跟他说,你被人从真沄一路追杀回来犹如丧家之犬呢。” “喂!梁三公子,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好好说话。” “傅二姑娘,不是要报救命之恩吗?果真好大的诚意!” “就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好好好,我错了。你冷眼瞪人的样子真挺吓人的……喂!习武之人如此小气,不太好吧……” 荒无人烟的下山道上,多年前隔了千里河山各安天涯,只能在傅懋安的书信和言语间一同长大的那对小儿女啊…… 终于跨过十几年的漫长时光并肩同行,仿佛一对真正的青梅竹马般言来语往。 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虽可能来迟,但终究会来。 11.第十一章 傅攸宁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觉得自己定是这几年药喝多了把脑子喝坏掉,才会和梁锦棠并行打马,穿街过巷,从西郊一路跑到这城东的“一丈春”来吃饭! 梁锦棠慢条斯理地跟进二楼雅间,见她连背影都是生无可恋的慌张,惯例嘲讽:“你方才偷偷摸摸躲着进来是什么意思?你是做了什么无颜见人之事?” “梁三爷,你显然还不懂得低调的可贵。”傅攸宁想,若自己胆敢答是,梁锦棠定然敢一掌把她劈成八瓣的。 悲愤交加,绵软无力地歪倒落座,满眼哭唧唧地提起桌上的小茶壶,举杯斟满,在愁肠百结的复杂心绪中小心谨慎地斟酌措辞。 “总之,若我不小心着些,下一册《四方记事》上肯定会有‘疑似光禄府绣衣卫总旗傅某,与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大人共赴‘一丈春’用餐’。”没错,秉笔楼就是这么丧心病狂。 梁锦棠以往并未特意留心过风靡多年的《四方记事》,自打上次尉迟岚在给傅攸宁的那封不三不四的信中提起后,这几日他才略翻了几本,倒也觉着跟原本以为的有些不同。 店小二跟进来,恭敬地将菜单递给梁锦棠。虽他并不一定认得梁大人,可却眼尖看得出这位大人明显威风些。 梁锦棠抬手指指窗边的傅攸宁,小二便心领神会地将菜单收起来,语气熟稔地扬声招呼道:“傅大人,今日还是照旧么?” 傅攸宁回头对小二笑笑,有气无力道:“做人好难啊!且让我喝一盆韭黄汤以慰心酸。其余的你照旧吧。” 小二也笑了,点头告退,利落转身下楼去传菜。 梁锦棠眉梢轻扬,走到桌旁坐下:“韭黄汤?看来二姑娘今日请客报恩倒是顺便,解乡愁才是真。” 满帝京没谁会想到用韭黄烧汤,大概举国上下也只有远在边陲的青衣道当地人,才会造出这道叫人匪夷所思的菜。 梁大人主理帝京巡防多年,自然清楚城东这家名叫“一丈春”的小酒楼,老板一家便是多年前举家自青衣道迁来的。 傅攸宁眼前一亮,隔桌抬头对上梁锦棠的目光,笑容无伪地重重点头:“这玩意儿冬日里喝才顶好呢!像喝下去一碗太阳!整个人能打从心里放出光来!真的,不骗你。” 说着说着她脸上就当真明亮起来,方才那生无可恋的抓狂仿佛瞬间被抛诸脑后,唇角上翘,眉眼弯弯。 “病得不轻,”梁锦棠不是很认真地低声嘲了一句,接过她斟好递来的小茶盏,唇角已隐隐带笑,“待会儿喝了那汤,你若放不出光来,我能一掌将你劈成八瓣你信不信?” 傅攸宁毫不迟疑地点头,刚要笑眯了眼,却忽然皱眉,又噌地睁大眸子。 “你、你怎么会知道?!”父亲没可能连这个事都跟他讲吧?噫……有古怪。 “知道什么?知道你是在青衣道长大的?”梁锦棠见状,眼中本见柔软的笑意渐渐转冷,“我堂堂一个光禄羽林中郎将,光禄府上下有谁的记档是我不能看的吗?” 原来……是从记档里看到的。 傅攸宁觉着自己心头怪怪的,一时又理不出头绪,忍不住暗嘲自己大概真是病得不轻。怎会忽然又生出那种“梁大人仿佛已经注意我很久”的想法呢?好尴尬啊。 见他神色不善,她忙重新拾起先前的话题:“不是,我是真的很担心自个儿会在《四方记事》上名垂青史啊!” 瞥到她眼角眉梢又全透出一股子抓狂,梁锦棠黑眸微湛,终是难得好心的宽慰了两句:“不过是小事罢了,你还没名声大振到值得秉笔楼记上这样一笔。”况且《四方记事》不过是茶余消遣的杂书,哪里就名垂青史了?想得倒挺美。 “我是默默无名没错,可梁锦棠三个字大名鼎鼎啊!”举杯一饮而尽后,傅攸宁又自桌上拎起小茶壶,欲哭无泪,“别的不说……你可是帝京十万少女的梦啊!” “什么鬼?”梁锦棠忽然忆起她之前在宝云庄那夜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一时参不透个中玄机。 傅攸宁手上一顿,略沉默了一会儿,僵手僵脸地给两人面前的茶杯里倒了热茶,想了又想,才低声嗫嚅道:“《四方记事》里曾经提过,高阶官员不便排进各类江湖榜,否则以你的姿色,在江湖英俊榜上至少要进前三甲才公允的。” “姿色你个大头鬼,”江湖英俊榜是什么鬼?这样不遗余力地吹捧,还能不能让他好好嘲讽了?梁锦棠努力克制想翻白眼的冲动,试图理清思绪,“敢问阁下,这个江湖英俊榜,榜首是谁?” “说出来你都不信!榜首居然是那个不要脸的秉笔楼主自己!”傅攸宁说着说着把自个儿逗乐了,最后索性举着茶盏就笑得前仰后合。 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让荀韶宜以为自己可以荣登榜首啊哈哈哈! “那十万少女又是什么鬼?”梁锦棠徐徐稳住笑意,再生新的疑问。 傅攸宁却立马笑不出了。 尴尬地扭头看向窗外,眼角余光觑到梁锦棠还盯着自己,不给答疑显然是不可以的。 于是只好吞吞吐吐:“那个……就去年春日赏花游园会的时候啊,秉笔楼出了一个调查,让大家在你、尉迟岚、孟无忧还有韩瑱之间票选……光禄府四公子……的排名……” 秉笔楼作为举国闻名的杂书界扛把子,自然深谙吃瓜路人的喜好。光禄府无论绣衣卫还是羽林,大多都是糙汉子和女煞星,女官盛名之下还能有张脸拿得出手的,大约也就一个索月萝了,自然没啥好选。 倒是难得男官里还能挑出这四个摆得上台面的,是以当时帝京百姓参与票选的热情空前高涨,那场面,简直锣鼓喧天旌旗招展鞭炮齐鸣。 “所以?”梁锦棠倍觉有病地轻嗤一声,心下还是不解这同十万少女究竟有什么关联。 “所以!你以十二万票位列第二。”傅攸宁碎碎念着回身坐正,仍是不敢看他,垂眸捧起茶杯浅啜,侥幸地寄望于这个动作可以遮掩自己颊畔陡然升起的热烫。“据秉笔楼事后统计公布,其中有十万红票。” 那秉笔楼倒也算严谨,初时为区分选票来源,发给女子的选票均是红色的,男子就领蓝色的。 因有四位候选人,故发出去的选票本是每人四票,所谓“十万少女”其实就是个说法,算一算真正投票的“少女”大概最多也不会超过两万。但无论怎么个算法,那十二万票总是实打实,足见梁大人的万丈光芒不是光禄府大门藏得住的。 不过,帝京十万少女若有机缘领教一下梁大人的心黑手狠嘴毒,大概……哦,不对,在这个看脸的世道,那票大约还是投得下去的吧,毕竟,连尉迟岚那怪里怪气的家伙都能荣登榜首了。 “上回你在宝云庄时说过,你不想‘今后一出门就和人对砍’,那又是为什么?”梁锦棠语调极为随意,以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内心波澜起伏,脸上平静如水。 梁锦棠你脑子是什么做的?!这么好记性用来记这种没人注意的小细节是想干啥?想干啥!还给不给活路了? 面红耳赤的傅攸宁手一抖,手中的茶杯几欲脱手。 电光火石间梁锦棠已眼疾手快伸手替她扶正杯底,隔桌低垂眼眸看着她,静候她的答案。 傅攸宁的脸此时已红到快燃起来,亮晶晶的梨花眸里全是强撑笑意的尴尬。低垂眼将那茶杯放回桌上,半点回视的勇气都没有。 此时纵是她低着头,也能清楚觉出他执拗的望着自己视线始终没挪开。她能怎么办呢?她也很绝望啊。 “能……换下一题吗?” “不能。” 怎么不来道雷把她当场劈死算了? 傅攸宁向来就是个无胆匪类,根本扛不住梁锦棠目光的持续威压。最后只得把心一横,鼓起毕生的勇气破罐子破摔。 “因为那十万票里有三票是我投的!因为我这人公允,不会记仇被你一掌打飞的小事!还因为尉迟岚不着调,孟无忧没气势,综合来看就你了!好了你不要再问了这事真的好尴尬啊……” 梁锦棠见她无地自容地扑在桌上无颜见人,没察觉自个儿的唇角已轻轻勾起,眉眼俱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曾以为“傅攸宁”该是一剑霜华的凛凛佳人,两年前在擂台上将她一掌拍飞,后又见她行事总是畏人三分,失望之余总不免恨铁不成钢。 可自打那夜她在自己怀中吐血晕厥,他仿佛忽然有些明白了。 这姑娘于武学之事本无天赋,生性也并不如傅懋安当年所说的那样勇毅热血,若不是鬼使神差地走上绣衣卫这样一条艰难的路,她的人生本该也如寻常女子一般喜乐安宁的。 因对傅攸宁不堪一击的武力值耿耿于怀,这两年梁锦棠总是远远冷眼看着她,倒也因而多少看出些旁人没察觉的东西来。 众人只觉她软弱可欺,每回分给她的新人总是被人挑剩下的。她待下既没架子也无威严,但她并非全无底线,只是底线比旁人宽些。那些天赋不强的新人到了她手上简直如鱼得水,因为那些他们原本做不好的事,她全一遍遍陪着重来。 陪着练武,陪着读书,陪着背历年案件卷宗记档,陪着出外办差……没有苛责,没有严训,始终像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与他们一起日复一日并肩前行,唯一的底线,便是不退缩,不放弃。 她行事力求与人为善、不出风头,她手底下的人最终就都给带成同她如出一辙的性子。 现今光禄府内偶尔还会有人议论,绣衣卫主理候补武卒新丁训练的程正则,是绣衣卫帝京总院历年蹿升最快的黑马。不过短短八个月,就从候补武卒升任小旗。可大家仿佛都忘记了,最初的程正则,是绣衣卫别个总旗都不肯要的。 她日常行事的法子是笨拙些,可她当真是在全力以赴。 “说话就说话,喊什么?当心明日全城的人都知道有三票是你投的了。”梁锦棠冷眸泛着笑意,随手端起面前的茶盏递到唇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面色绯红猛灌茶水的窘态,不知自己面上也有可疑的暗红。 他是不确定,待会儿喝了那青衣道名菜韭黄汤后,面前这家伙会不会真的发出光来。但他能确定的是,今日她在自己面前鲜活乱跳的反应,已有些不同于之前两年里那种缩手缩脚的谨慎了。 今日这样跳炸炸像随时会燃起来的神情、举动,倒是意外有些璀璨的光芒。 只不过—— 梁锦棠蓦地皱起了眉头。 她还有一票竟是投给韩瑱的?还讲不讲道理了! 12.第十二章 次日晨间点卯时不见梁锦棠,一打听才知道他已出发去庆州了。尉迟岚更是咬牙切齿地补充说“混账梁锦棠真是越来越嚣张了,连这种挨刀的差事都要抢!昨儿大半夜就赶投胎出城了”,得亏孟无忧不知为何告假了,不然这两人当场又得掐起来。 老话说“讨人嫌,活千年”,傅攸宁想,尉迟岚这个家伙,大概就是传说中会寿与天齐的那一种吧。旁人都说梁大人嘴毒,可若尉迟大人发起疯来……还不如老实被梁大人嘲讽呢。 “头儿,你这是去哪啊?” 傅攸宁回神停下脚步,见是旗下武卒阮敏,便笑道:“我找霍正阳呢,也不知浪到哪里去了。” “哦,他正跟陈广几个在后院切磋呢,那小子挺能打。”阮敏显然刚观战回来,对霍正阳的身手赞不绝口。 “闲的你们,”傅攸宁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昨日不才让你们去索大人那头帮忙吗?” 阮敏挠头,笑得羞涩又得意:“咱办事多利索,天还没黑就把索大人交代的事全做完了。” “长本事了啊,不错,”傅攸宁含笑点点头,“得了,我去后院瞧瞧吧。” “对了头儿,跟你说个事。”阮敏略靠她近些,声量压得低低的。“有人在查你自真沄被追杀一事。” 傅攸宁眉头皱成麻花:“索大人?我跟她说过不用查的呀。” “不是索大人,”阮敏连忙摆摆手,回头看看四下无人,才又低声道,“是羽林的人,但不知是谁。” 虽不知羽林的人查她被追杀的事做什么,不过她此刻有另一个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先头顺手抓了一只信鸽,”阮敏一蹦三尺远,“我看完就给原样绑回去,放走了!真的!” 傅攸宁一手叉腰,歪头皱眉地站在远处想了好一会儿,抬手将阮敏又叫到跟前来。 “算了,不管是谁在查,也不管是为什么查,这事你别掺和,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阮敏有些担忧:“那万一是有人想借此坑你呢?” “我那时说不查,不过是怕麻烦,”傅攸宁示意他放宽心,“这事上我纯是个不想惹麻烦的受害者,任谁也查不出朵花来。再说了,我若真有什么把柄或破绽,索月萝还不头一个逮着往死里查啊?” 这样一说确也是这个道理,以索大人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行事手腕,但凡有半点不对劲,她绝不会轻轻就放过的。阮敏这才放了心。 “我料想你就是一时好奇贪玩,才抓了羽林的信鸽来看,”傅攸宁正色看着他,语带恐吓,“若再有这种事,我只好一箭将你钉树上,再上报你因公殉职。这样,至少可以帮你家人讨一笔抚恤金,好过你不明不白死在别人手里。懂?” 她自然不会真的这么做,只是怕若话说太轻,这家伙照旧不重视,今后真要吃大亏。 光禄府职能本就微妙,许多事连内部同僚之间都不能随意言说。莫说绣衣卫与光禄羽林积怨几百年,就连绣衣卫各总旗之间也不能随意动别人家的消息,因为有时无心之举就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她甚少这样疾言厉色跟旗下的人说话,此刻阮敏终于意识到严重,忙不迭地点头,立誓再不莽撞胡来。 两人正说着话,霍正阳跟着陈广他们几个从后院过来了。 “你不说他挺能打吗?”傅攸宁与阮敏目瞪口呆地对视半晌,“霍正阳,你脸怎么了?” 霍正阳气闷地扭开头不说话。 陈广哈哈大笑:“被金宝那姑娘给揍的!” “韩瑱手底下的苗金宝?”一说金宝姑娘傅攸宁倒不奇怪了,那才真是个极能打的主,“不是你们几个在切磋吗?怎么倒跟小金宝打起来了?” 此时的霍正阳完全不想说话,这脸打的,心里疼,说不出。 陈广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极了:“他自个儿撂大话,说同韩大人对阵都不会输的!金宝那时正要进兵器房,恰巧路过后院,当场就不干了,撸起袖子就跳过来开打。” “她有多崇敬韩大人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听说初五那日孟大人在演武场上没给韩大人面子,昨儿都让她找茬给揍了呢。不过金宝也是惨,韩大人知道这事后脸黑得不行,今日就罚她在兵器房干活反省了。”若今日她揍了霍正阳的事又被韩大人知道,只怕还要更惨。陈广一面好笑,一面也在心里为金宝掬了一把同情泪。 “小金宝威武,小金宝飘逸,小金宝好神技!”难怪今日孟无忧忽然告假,原来是被苗金宝给揍了。傅攸宁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前仰后合地对霍正阳道,“你今日吃点亏被人揍总好过往后被人砍。虚心使人受益,骄傲使人短命,懂?” 霍正阳扭过身不拿正眼看她,恨恨低喊:“知道了!” “差不多得了啊!还好意思闹脾气呢。谁叫你乱放话的,”傅攸宁笑出一口小白牙,“没事啦,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就我在小金宝手上也未必讨得了便宜。”他还想单挑韩瑱?果然是年轻啊。 韩瑱当年在河西战场上可是梁锦棠的生死同袍。 同是功勋赫赫的少年名将,二人可谓西境双璧。只是韩瑱为人内敛不张扬,是以常让人忘记他也是很厉害的。 霍正阳恼羞成怒地抖肩甩掉她幸灾乐祸的手:“你就说你在谁手上讨得了便宜吧?” 傅攸宁与阮敏、陈广几人面面相觑,继而同时又笑起来。 “你们!你们根本不懂!”霍正阳急了,“我在新丁营的时候就同梁大人说好,只要我打得过韩大人,便可向他挑战了!”其实是他向梁锦棠挑衅,梁锦棠只回了一句“等你打得过韩瑱再来吠”。 傅攸宁对他这个宏伟的梦想心生怜爱,忍不住叹气摇头:“年轻人,活着不好吗?” 据《四方记事》的说法,五年来几乎有半个江湖的少侠们都前来帝京试图挑战过梁锦棠,最后无一不是灰溜溜打道回府。梁大人强到何等程度?看看夜巡时都没人会想去巡他住的那条街就知道了啊。 霍正阳终究年少气盛,越是别人说不可能他倒越想试试:“你们瞧着吧,总有一日,我一定可以的。” “那你保重。毕竟我旗下甚少进新人,若你在擂台切磋上就给人打废,我大概要等很久才会再来一只了。”傅攸宁笑得意味深长。 ****************************** 一晃到了三月初十,已是梁锦棠出京第四日,庆州那头却并无消息传回来。 倒是又到了傅攸宁上宝云庄喝药的日子。 “你上回不是说,要制几粒应急的丸药给我么?怎么没见拿给我?”傅攸宁今日本就休沐,喝药行针后也没急着走,悠然躺在齐广云书房窗下的贵妃椅上同他闲话。 齐广云正拿小石磨边推绿豆粉边看书,头也不抬地答道:“你不是也没去庆州么?丸药的效果比汤药终究差些。” 傅攸宁略坐起身来,好奇地望向他:“按说我今日才到你这儿来,你怎么好像早就知道我没走?” “韭黄汤还不错,对吧?”齐广云头垂得更低,笑得两肩直抖。 一丈春! 傅攸宁大惊,腾地坐直了,举起颤抖的食指隔空对着他:“是那个店小二!不,不对的。莫非是柜台上那个胖胖的黄掌柜?!”没道理啊,她查过的,“一丈春”这家店在帝京已有十几年,那时齐广云还跟她一道在江湖上忍饥挨揍呢,不大可能是他的地盘啊。 见她猜错,齐广云不免有些得意,抬头看向她,笑得很贼:“梁大人的美色,下饭可正好?” 傅攸宁被他这天外飞来的一句炸得满面通红:“那只是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她绞尽脑汁回想三月初六夜里在“一丈春”遇见过的人。 若非店小二与掌柜…… 那夜她因怕被秉笔楼的人看到,便躲在“一丈春”大堂的廊柱后送梁锦棠先离开。 既不是店里的人,那就是门外的? 彼时夜色已初上,门外街巷里并无闲人。她依稀记得……只对街宅子门口的梨树下有两个小乞儿坐在地上,心无旁骛的捡着石子儿玩…… “是那两个小乞儿,是不是?!”阴险啊。毒辣啊。无处不在啊。 “人都说梁大人无所不能,这回我是心服口服。”齐广云笑着避过她照脸扔来的一册书简,并不正面回应。 “你瞧,我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出京也无用;若真要拦,除非下药让你走不了,旁的也无计可施。梁大人这招釜底抽薪就很实在,直接替你挡刀去。你这人情债可越欠越厚了。” 梁锦棠是因为知道她中毒未解,出京会有风险,才抢了庆州那件案子去?别闹了。 傅攸宁根本不敢相信齐广云的言下之意,不过面上火烫的红晕倒是已不受控地悄悄蔓延到耳廓了。 “就、就算当真如此,”傅攸宁手边已没有东西可以再扔,只好红着脸小声争辩,“明明是一件义薄云天的事,怎么被你讲出一股八婆的味道。”她只能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绝不要被齐广云的话牵着鼻子乱想。 “傅攸宁,江湖儿女敢作敢当,这可还是你教我的呢,”齐广云贼兮兮笑着朝她眨眨眼,“他显然是在护着你,正巧你又对他又觊觎之心,这不是两情相悦挺好的嘛!” 傅攸宁觉着自己眼下一定像只被煮熟的虾子,通身都泛着烫。明明是料峭春寒的三月,却热得身上衣衫都快燃起来了。 “觊觎你大爷啊!”傅攸宁跳起来就扑过去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快闭上你的鸟嘴!” 她自幼练的兵器就是弩机,素日里用的那支师门特制小弩机并不倚赖臂力,因此她的臂力并不强。况且她也不是真要跟齐广云拼命,不过作势威胁他闭嘴罢了。 “我不是鸟,自然闭不上鸟嘴。你要没觊觎他,去年投的那三票是眼瘸看错投票箱上的名字吗?”齐广云一边挣扎着试图反制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若痛快承认你觊觎梁锦棠,我就承认他是我大爷。” 堂堂宝云庄庄主,为了口头上不输阵,节操体面全不要了,乱认大爷的事也做得出?还要不要脸了! “你齐家列祖列宗都要哭瞎了!”傅攸宁恼得无计可施,只好大喊,“鸣春!快把你们后院劈柴的两米大砍刀给我拖进来!” 宝云庄管事姑娘鸣春推门进来,就见自家庄主和傅二姑娘缠斗的场面。 傅攸宁没想到自己随口乱喊竟当真把鸣春喊来了,一时尴尬,赶紧放开。 “庄主,江南有信儿过来。”鸣春这两年见惯二人没规没矩的打架吵嘴,如今除了无奈,连劝都懒得劝了。 齐广云收了笑闹,抬手示意傅攸宁无需回避,才对鸣春道:“无妨,你说吧。” “庄主之前推测得很对,梁锦棠出京后并未直接去庆州,而是绕道先向江南去了,另外,”鸣春很有深意地看了傅攸宁一眼,笑了,“前几日暗中追查傅二姑娘真沄遇袭之事的人,就是梁锦棠。” 13.第十三章 三月十八,满城风雨落桐花,春将暮。 傅攸宁晨起出门时,意外发现自己所住的小院门缝下有一张小笺。那张折叠好的小笺上有夜露的痕迹,显然不是才放进来的。 她竟然毫无察觉……若对方真有敌意,那她此时应当是被抬着出去的。 她自嘲地笑笑,躬身捡起那张小笺展开。 『前江南第一剑客燕十三,于望岁九年三月十二夜,在燕家庄内被不明身份人士挑战,重伤惨败。』 燕十三之所以是“前江南第一剑客”,是因他已在望岁六年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照江湖规矩,上门挑战已金盆洗手的人,是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的。 而能在单打独斗中重伤燕十三,又对江湖规矩不屑一顾的人…… 傅攸宁随手将那小笺团在掌心,反身回屋去将它烧掉。 ——庄主之前推测得很对,梁锦棠出京后并未直接去庆州,而是绕道先向江南去了。 ——前几日暗中追查傅二姑娘真沄遇袭之事的人,就是梁锦棠。 ——我压十个包子,梁大人这是替傅二姑娘报仇去了。庄主,你觉得呢? ——我压十五个,肉馅儿的。 傅攸宁蹲在小火盆前,看着那张小笺迅速化为灰烬。那团火光倏然乍亮,复又渐渐由盛而衰,只余小簇残火跳跃。 心头忽地有一抹钝痛压急急压上来,她闭眼忍着,等这阵突如其来的痛感过去,才起身推门跑出房去。 扶住院中那棵大榕树的枝干,傅攸宁垂首喷出一口心头血。 呼,这口血吐出来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呢。 傅攸宁抬起手背擦擦嘴角的血迹,又跑回屋倒了杯早已经凉掉的茶漱口。 瞄眼见铜镜里的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她才急匆匆出了小院,打马往光禄府去了。 绣衣卫的晨间议事结束后,各位总旗陆续退出尉迟岚的议事厅。 傅攸宁眼巴巴留到最后,等众人都走远了,才小心蹭到尉迟岚桌前,低声道:“庆州那头……有消息吗?” 三月初六夜里出京,三月十二夜里出现在江南燕家庄。既燕十三已重伤落败,梁锦棠应当不会继续在江南停留,该到庆州了吧? 尉迟岚一听就来了兴致:“我就说你和梁锦棠四舍五入……你瞪我做啥?不然你解释一下,为何平白问起他的行踪来了?” 傅攸宁在心中偷偷揍了他好几回后,心怀坦荡地看着他的眼睛:“无论此次庆州案临时换人接手的内情为何,归根究底是梁大人替我担了风险。若我当真不闻不问,那还是不是人了?” 这是她在尉迟岚手下当差的第三年,多少了解这人的脾气秉性了。毕竟绣衣卫与光禄羽林台面下的较劲不是秘密,这次梁锦棠抢走这桩案子更让尉迟岚觉得有些伤脸面。她怕自个儿嘴拙,一不小心又将尉迟岚点燃了,所以话说到此,已经足够。 况且,以她对尉迟岚浅薄的了解,他这样明显的打岔,其实也是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问了。 尉迟岚见她沉默不语,满意地颔首,又换了一手托腮,侧着脸看她:“你觉得,韩瑱这人如何?” 这话题转得,快且生硬,傅攸宁被问得措手不及。 见他不停以眼神催促,只好一头雾水地硬答:“沉稳内敛,持身中正。”眼看着尉迟岚当即冷脸,她心中暗自揣测,大概尉迟岚更想听到的答案是“韩瑱是个王八蛋”。 尉迟岚虽脸色已不大好看了,却难得没乱撒邪火,又问:“那,梁锦棠?” “毕竟梁大人之前帮过我,江湖儿女讲义气的,我拒绝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傅攸宁极为少见地明确拒绝,“下一题。” 尉迟岚还是没恼,接着问:“孟无忧呢?” 傅攸宁自觉已揣摩到他发问的真谛,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孟无忧是个王八蛋。” 尉迟岚果然满意地笑着点头,满脸都是老怀甚慰的欣然。 “可是,为何忽然问这个?”傅攸宁不解。尉迟岚突然问起这个,绝不会就只想听人帮着他骂骂死对头们吧? 尉迟岚闻言果然陷入一种忧郁、纠结、迷茫、躁动的复杂症状:“昨日少卿大人把我叫了去,就问的这三个问题。” 他的答案理所当然是,“三个全是王八蛋”。 “可你说,他怎么独独就没提到我呢?” 把下属单独召去,让人评价完同僚后又评价自己?这种事只有你才做得出,少卿大人他又没病。 傅攸宁当然只能在心中腹诽,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道理:“这三位皆名声在外,说起来都是咱们光禄府的门面人物。询问你对他们的观感,又独独没提到你……许是少卿大人想替你拉媒?” 见他双眼带毒地瞪过来,傅攸宁赶忙找补,“当然,他们三个全配不上你……呸呸呸,我的意思是说,许是少卿大人要替谁拉媒。” “你那颗脑子里能不能有点恢宏格局?”尉迟岚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下属而感到羞耻,“你难道就没发现,少卿大人的年纪、资历、功勋、声望,都已到了该再上一个台阶的地步吗?” 傅攸宁又不真傻,如此微妙的话题,跟自己的顶头上官怎么聊得下去?况且这位上官疯起来那叫一个有盐有味,她并没有捅马蜂窝的勇气。 不过…… 傅攸宁偷偷打量着尉迟岚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想,原以为他就打算在绣衣卫五官中郎将的位置上待到安度晚年呢。 ************************************************** 从尉迟岚那里出来后,傅攸宁正要去巡视旗下人的日常武训,却遇见光禄少卿的侍卫长韦孝严。 “孝严兄,有日子没见了啊。”傅攸宁停下脚步,微笑着同他寒暄。 韦孝严道:“我正四处找你呢,少卿大人让你去见他。单独。” 以傅攸宁的职级,若非极重大且机密的案情需回禀,她是没什么机会单独面见光禄少卿的。 今日少卿大人竟然主动召见她,这很怪啊。 傅攸宁紧张兮兮地踏进光禄少卿专属的议事房,大气都不敢出。 毕竟尉迟岚前脚前才跟她提到少卿大人可能升迁之事……她只是个小小总旗,并不想掺和这种水深火热的局啊。 光禄少卿摈退了左右,连一向跟在他身旁从不回避的韦孝严也退了出去,这让傅攸宁不由得头皮发麻。 “坐,”光禄少卿端坐书桌前,正执笔批阅公文,并未抬头,“不必行礼了,今日谈话是私事。” 傅攸宁颤颤巍巍地挪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私事?”有没有好心人来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自东都调过来也有两年了,”年过四旬的光禄少卿停笔抬头,笑容祥和,“傅攸宁,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这、这是什么鬼问题?傅攸宁紧张到开始抖腿:“傅、傅靖遥。” 傅靖遥欣慰点头,又拿过手边的银章在批好的公文上落印:“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鬼打墙啊?这两个问题差别很大吗? 当然,她若真敢把这话说出口,她就不是傅攸宁了。“你自然是少卿大人……”等等! 傅?! 傅攸宁讶然抬头,瞪圆了眼睛,终于在进来后首次直视他。 傅靖遥慢条斯理地收好印章,满脸无奈,一声长叹:“是的,我就是青阳傅氏现任的便宜家主。你该唤我一声靖遥堂兄。” x的!震惊到凌乱的傅攸宁在心中大骂了一句脏话。 “很惊讶?”傅靖遥笑了,“我眼下正巧有片刻空闲,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一并问了吧。” 傅攸宁只觉得自己脑中紧绷着的某根弦“嗡”一声就断掉了。 “那么,这两年里,你们看我装作若无其事、小心藏着自己家世堂号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像……看一只猴?哎你就告诉我,这事到底还有谁是不知道的吧。”那么,她两年前自东都分院升调进京,是否又是另一个笑话呢? “不必多心,你自东都升调至总院与我没什么相干,”傅靖遥久居官场,自然一眼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忿,“你自幼在外,满帝京里没几个人知道你。就在这光禄府里,我知道,梁锦棠大概也知道。孟无忧倒是不知道的。” 傅攸宁忍住心中掀桌的冲动,小声忿忿道:“又关孟无忧什么事了?” “你竟不知道,你姐姐嫁的人是他兄长孟无怠?” 双双傻眼。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傅靖遥深吸一口气,才无奈道:“你回京已有两年,从不踏进家门一步就算了,始终不知道我是你堂兄我也不计较,连你胞姐嫁了谁你也不闻不问,这就有些厉害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虽早知傅攸宁是远房大伯父家的女儿,可若非此次被人情所迫,他也是会继续无视她的。 “这个……不必在意这种细节!”傅攸宁已被震撼到无以复加,“少卿大人……不,靖遥堂兄,今日找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傅靖遥身居要职,自然也不真闲。既话已说到此,就没有兜圈子的必要了:“你觉得……韩瑱这人如何?”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啊。说好的谈私事呢? 傅攸宁略一沉吟,依旧选择了最谨慎的说法:“沉稳内敛,持身中正。”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她虽算不得聪明人,可也知道从众总是没错的。 “那,梁锦棠呢?” 傅攸宁终于觉出不对了:“是不是还要问孟无忧?”见傅靖遥点头,她可算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先前尉迟岚以为傅靖遥是在暗搓搓评估继任人选,闹了半天……他果然只是想替人拉媒。 而那个即将被拉媒的倒霉鬼之一,仿佛,就是她? “我这个便宜家主向来吃粮不管事,”傅靖遥无奈摊手,“不过,大伯母……也就是你母亲,都求到我面前来让我帮忙操心你的婚事了,我总不好驳了她面子。当然,若你自个儿心中有别的人选,就直说。这事我倒不怎么急,你想好再回我话。” 傅攸宁恍兮惚兮地退出那间议事房,恍兮惚兮地想,难怪跳过了尉迟岚。毕竟即便关系再不亲近,也没有哪家当兄长的会乐意把自家妹子往火坑里推。可那孟无忧,根本就是小一号的尉迟岚罢了,差别很大吗?! 韩瑱?孟无忧?梁锦棠? 虽然不是很懂傅靖遥挑人的原则,不过看他这意思是,是让她从这三人里面挑一个?他以为这是兵器房选武器,还是新丁营点兵啊?! 今年果真是她的大凶之年,如果可以,她想选择挥刀自尽。 14.第十四章 傅攸宁从不知哪里才算自己的故乡。 幼时师门中常有人挤兑她,说她是帝京来的世家贵女,在青衣道不过是客居,将来总要回去的。 她明明自小长在青衣道,可身边总有人提醒她,那里的湖海碧波、崇山苍翠、风物俊秀,全不是她的归处。 升调帝京总院的头一年,她在春日赏花游园会上,隔着拥挤的人潮,远远见过母亲与傅云薇、傅维真一同出游的场面。 那时母亲只是一愣,随后尴尬瞥开眼,慈爱含笑拉住正追打傅云薇玩闹的傅维真。 那时傅攸宁就知道,这帝京王畿,也不是她的归处。 她收过的家书多是父亲的手笔,唯一的例外是傅云薇写的“父殁。速归”,此后,再无家书可收。 仿佛这世间只有傅懋安记得,傅家还有另一个女儿。 如此淡漠的亲子关系,母亲竟忽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甚至不惜求到傅靖遥跟前去。这让傅攸宁觉得尴尬。像被陌生街坊围观似的,既尴尬,且不知该怎么回嘴。 而傅靖遥以家主身份给出的人物选项,让她尴尬加倍。 午后阳光慵懒,却又有春风轻寒。 傅攸宁生无可恋地踏进兵器房,却见苗金宝坐在地上,抱着柱子哭得伤伤心心,而索月萝翻着白眼陪坐在旁边,满脸都是无奈。 “傅攸宁,你来得正好,”索月萝意外热情地起身迎她,“我搞不定,换你试试。” 金宝一看又多了个围观的,哭得更伤心了。 索月萝干脆起身过去将门闩上,以免再有人进来围观金宝姑娘痛哭流涕的壮观场面。 “这是怎么了?”傅攸宁走过去坐在金宝旁边,拍拍她的肩膀,又求助地看向索月萝。 其实索月萝和苗金宝的关系并不亲近,或者说,从没见过索月萝跟谁的关系亲近。今日竟肯在兵器房守着看苗金宝哭,傅攸宁忽然觉得索月萝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冷血。 苗金宝哭得一抽一抽,半天说不出话来。 索月萝只好翻着白眼,无奈地向傅攸宁摊手道:“我取了兵器正要走,她冲进来抱着我就哭得哇哇的。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我就听明白她喜欢韩瑱这事儿。” “这个……她喜欢韩大人倒也不奇怪。”傅攸宁忍俊不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毕竟整个光禄府都知道苗金宝特别维护她家韩大人,谁要敢对韩瑱说话大声了些,除了傅靖遥与梁锦棠之外,她谁都敢揍的。不过韩瑱那种沙场归来的铮铮汉子,根本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微妙。 她这一笑,惹得苗金宝幽幽含泪瞪她,才缓了些的哭声重又响亮起来。 傅攸宁赶紧作揖道歉:“你别误会,我绝没有嘲笑你啊!这,你和韩大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喜欢就喜欢,是好事呀。” 隔着悲痛欲绝的金宝,并肩坐在她左手边地上的索月萝无奈探出半个身子,对傅攸宁道:“她说韩瑱不喜欢她。” 苗金宝一听,哭得更惨。 傅攸宁拼命地给索月萝使眼色,索月萝有些尴尬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不说话了。 “是这样啊,小金宝,”傅攸宁环住她的肩宽慰道,“你看,咱们都是入行多年的武官了,你办过的案子也不少,总该知道循序渐进这个道理吧?” 金宝抱着腿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哭了一会儿,约莫也是有些累了,才渐渐转为抽噎,侧头露出半张布满泪痕的伤心脸偷觑她。 见她背后的索月萝给自己手势,让自己再接再厉乘胜追击,傅攸宁心领神会地拍拍金宝的背:“咱们江湖儿女水里来火里去的,怕过啥呀?你喜欢他这事儿既没触犯律法,又不违背善良风俗,有啥可哭的又不会坐牢。” “就是,我又不会为这事抓你,有啥可哭的。”索月萝立刻跟进。 “反正你自喜欢你的,他今日若还没喜欢上你,没准明日就喜欢了呢,凡是都有个循序渐进,谁说得准啊。即算他到临了还是没喜欢上你,那也不碍着你喜欢他呀,是吧?” 金宝终于破涕为笑,坐直身来抬起袖子胡乱擦了脸,忽然又瘪嘴:“他当真是很好很好的。我从没指望他也喜欢我。” “韩瑱究竟是对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就没看出他哪里很好很好了。”索月萝不可思议极了,差点将那张好看的脸都皱成一团。 “总之,就是很好,不行吗?”金宝倏地抬头挺胸,委屈地瞪了索月萝一样,只怕若不是看在方才在旁陪哭的交情上,她就要翻脸了。 索月萝难得让人,无奈拱手:“行行行,你喜欢就成。” “可是,他不喜欢我没关系……为啥要揍我?” 索月萝与傅攸宁闻言均瞪大了眼,两人震惊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低声道:“果然是个王八蛋。” 拜尉迟岚教导有方,绣衣卫的人对“梁锦棠”、“韩瑱”、“孟无忧”与“王八蛋”三个字组合在一起的任意句子,都已耳熟能详到随时可脱口而出了。 幸亏金宝情绪低落,没听清她俩说了什么,茫然抬头左右看看两人,这才说出前因后果。 “昨日我偷偷看到一对男女在护城河边吵架,那男子特别生气,姑娘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笑啊笑,最后男子就不气了,然后他俩就和好了。” “所以呢?”索月萝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病,大把事情等着她做呢,她坐在这里听到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傅攸宁拍拍金宝的背,让她说下去。 “前日我不是又揍了霍正阳嘛,”金宝有些小心地扭头看了傅攸宁一眼,见她满脸写着“没事,随便揍”,这才接着又道,“韩大人今日听说了,就很气,罚我去演武场洗地板。我就跟在他后头笑……” “韩大人就说,‘惹是生非,屡教不改,还敢笑’,然后就把我给揍了。” 当金宝终于说出她的故事后,傅攸宁与索月萝面无表情,肩膀微微颤抖。 最后,索月萝深吸一口气,总结发言:“许久没听过这样感人的故事了。”她要重新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笑一场。 抽空得去请教一下,光禄府选人的依据是脑子有病的程度吗?有无必要循线查查,究竟还有几个头脑无损的啊! ******************* 金宝平素本是个粗枝大叶的姑娘,事情一说开,又有人陪在旁边任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立刻就又活蹦乱跳了。 三人前后脚出了兵器房,金宝向她二人执了武官礼,诚恳谢道:“今日多谢二位大人开解,我没事了。”又是铁骨铮铮、隔山打牛的一条好金宝啦! 索月萝无奈轻笑:“若你当真喜欢一个人,天天就这么忍着,往后还够你哭的。”毕竟金宝也是大姑娘了,放在心尖上喜欢着的人,每日都在眼前晃着,对方压根儿不懂,那可不难受嘛。 “要我说啊,若真喜欢,大不了……就坐牢啊!连为他坐牢都不敢,算哪门子喜欢啊,”索月萝霸气一挥手,见傅攸宁满眼震惊,知她听懂了,忍不住笑出来,“当然,这样是不对的。我还有事,先走了。” 语毕丢下一脸膜拜的傅攸宁,和一头雾水的金宝,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深藏功与名。 傅攸宁觉得,自己这两年对身边的同僚们,实在是太缺乏细致的了解了。 不愧是索大人,稳。 壮哉,我藏龙卧虎大光禄府啊。 索月萝走了好一会儿,金宝还是没品出她话里的意思,忙扯了扯傅攸宁的衣角:“索大人方才究竟在说啥?” 被震惊到定身的傅攸宁回过神来,心疼地瞧瞧金宝哭肿的双眼,见她明亮无伪的眸子里全是诚恳求知,一时没忍住,便替她将索月萝的意思捋捋。 “她的意思就是说,若当真喜欢一个人,那大不了就强了他啊!最惨也不过坐牢嘛,”傅攸宁像宠溺自家小妹子般拍拍她的脸,“当然,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就是……打个比方,劝你不要哭唧唧的。” 她以为金宝忽然满脸恐慌是被吓傻了,正要安抚,却见金宝颤抖着冲她身后嗫嚅道:“梁大人安好!我啥也没说!我啥也没听见!我好忙的,告辞!” 毫无义气的金宝旋风般地离去,徒留傅攸宁在风中凌乱。 “看来,我去庆州这些日子,你过得还算精彩纷呈。” 傅攸宁觉得,以自己对梁锦棠的了解,他声音越好听的时候,形势就是越危险! 大人,我冤枉,我无心教坏你下属的下属。那是索大人说的,我只是复述加注解。 她忍着后背一阵阵发麻,低垂着头缓缓回身:“梁大人安好。今日回京的么?”她这两年跟尉迟岚学到的最好使的招数就是,若遇到聊不下去,又不得不聊下去的时候,那就勇敢地另起一行话题,不必在乎转折有多生硬。 “嗯,”梁锦棠轻笑,随手递了一个小食盒给她,“路上捡的。褚鹤怀说,这个你可以吃。” 路上捡的你还专门拿回老宅问老大夫我可不可以吃?你最好有那么闲。 傅攸宁本打算等他走了再看是什么,偷偷抬眼觑到他一脸隐隐期许求表扬的模样,只好尴尬笑着,当着他面小心揭开盖子。 竟是满满一盒梅子饴。 “京中已经许久都买不到梅子饴了。”傅攸宁是真的开心,却又忽然觉得有些想哭,赶紧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假装眼角轻轻的水气是被糖果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闹的。 她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自小喝药都是端起碗就一口闷。众人只觉她喝药从不娇气,然而,她不过只是早早就明白,即算她喊苦,也不会有人拿糖果哄她。 此时她有些想跟梁锦棠说,其实宝云庄那帖药还好,没那么苦的。 “多谢梁大人,”梅子与糖饴混合的酸甜滋味在唇舌间炸开,她笑眯眼忍住泪意,口齿都含糊了,“你去江南了?”这东西京中不多,江南倒是常见。 梁锦棠一手背在身后,右手握拳轻抵唇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答反问:“听说昨日傅靖遥单独召见你了?” 显然,生硬转折,另起一行话题,这项技能并非尉迟岚的独门绝学。 “嗯。”又丢回一个她聊不下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聊下去的话题,真是扎心啊。 梁锦棠见她左顾右盼,没好气地笑了:“你就没什么感想?” “我什么都不敢想啊!”傅攸宁简直要泪奔了,忙不迭地撇清,“你们都是帝京少女们心中神坛上的人物,就是让我想想我都觉得有罪!真的真的!” 当她发现梁锦棠忽然以一种恍然大悟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地方,它不对。 如若她现在去找齐广云,求他拿一味药把自己毒哑了,不知可否挽救场面呢? 梁锦棠显然并不想给她挽救的机会,笑得有如料峭春风:“我原本只是想关切一下,你得知他是你傅氏家主后,有无什么感想。看来,你们聊的并不是这个话题……” “或者说,不止是这个话题。” 傅攸宁很想把自己舌头割下来扔掉,再买条新的装上。 “其实他啥也没说!我啥也没听见!什么事都没有!哈哈哈!告辞!” 15.第十五章 梁锦棠去庆州这一趟花了十来天,案头自然积压了不少事。 面对堆积如山的案牍,他也只能苦笑摇头,心中骂一句自讨苦吃,便认命地坐下开始处理积务。 正忙着,孟无忧兴冲冲推门而入。 “梁大人,我一听说你已回京,饭都没吃完就跳上马奔过来了。” 梁家与孟家也是世交,虽梁锦棠少在世家间走动,可孟无忧是非常热衷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 “官厨到这北院,竟已需要骑马了?”梁锦棠慢条斯理地合起公文,双臂交叠,缓缓靠向椅背,姿态安闲,眼神凶残,“想不到我出京不过十数日,光禄府就宽广辽阔到如斯地步。” 孟无忧惊出满头汗:“我告假了!真的!少卿大人同意的!” 梁锦棠随即拿过光禄羽林点卯记档,不疾不徐地开始翻阅。他每翻一页,孟无忧就惊一下。 “嗯,三月初七至今,告假四次,”梁锦棠冷冷笑了,“加上旬休,共计休假六日。” 孟无忧见势不妙,连忙捞开袖子向梁锦棠展示自己的累累伤痕,面子也不要了:“初六那日我同苗金宝打起来,还没好全!昨日是我家老太爷生辰,老太爷亲自递帖子给少卿大人,请他放我两日在家彩衣娱亲呢。真的!” 想着近来光禄府本无大事,众人难免怠惰,梁锦棠便轻描淡写放过了:“你至春猎前都停休吧。” “行行行,”这对孟无忧来说简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猛点头后,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对了,梁大人,我的礼物呢?” 梁锦棠一怔,对自己的耳力产生了怀疑。 孟无忧讨好地笑着:“我可听说你天不亮就先回梁家大宅了,据说带了不少好玩意儿回来。”这么多年可头一回听说,梁大人出外办差竟会带礼物回来!此等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神迹,他自然不愿错过。 梁锦棠暗骂梁锦和这个家主无能,他不过就去找褚鹤怀问了两句,这才大半日的光景,消息都传到孟府了。家主无能,家门不幸! “你想太多,”梁锦棠瞪他一眼,“并没有礼物。” 见他是认真的,孟无忧失落了:“原想着若你给我礼物,我就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 梁锦棠懒得理他,埋首又开始处理案头的事:“没事就滚回去继续彩衣娱亲。” 他虽不好奇,可架不住孟无忧在他面前藏不住话:“就算没有礼物,我还是很想说。你想听吗?” 梁锦棠想打人:“是不是还要我给你泡茶?”爱说就说,说完快滚。 孟无忧见状,赶在他翻脸之前紧着重点说:“我就是想提醒你,近来咱们若不幸碰见绣衣卫那个傅攸宁,最好是躲着点走!” 见梁锦棠手上一顿,却没抬头,孟无忧拿不准他心思如何,本着救他于水火的热情,一股脑的全说了。 “今早我大嫂送大哥上朝时说,少卿大人要给那个傅攸宁做媒!反正我听着那意思,傅攸宁仿佛是少卿大人的远房堂妹,大人拗不过族中长辈嘱托,随便就把韩瑱、你、我咱们三个拣给她挑了!哎你说这少卿大人也是啊,都不问问咱们有意见没有!” 孟无忧的大嫂,便是傅攸宁的双生胞姐傅云薇。只是孟家人并不知傅云薇有一个双生胞妹。 梁锦棠再度停下手中的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韩瑱?我?你?” 孟无忧不忿地狂点头:“就这破排名,它居然还分先后的!”虽说略荣幸自己能与梁锦棠一起被少卿大人纳入排名,可对象是傅攸宁,这就有点乱来了。 排!名!分!先!后! 梁锦棠没注意手中的公文已被捏到皱,只觉心头一把无名火瞬间就烧旺了。 “你放心,傅攸宁一向自知,定然不会选你的,”见他也是掩不住的怒气,孟无忧心有戚戚的安慰完,又偷笑,“倒是韩瑱中彩的几率更高,不过也要看傅攸宁扛不扛得住苗金宝的殴打吧?哈哈哈。” “韩瑱怎么了?”梁锦棠全然没在意又关苗金宝什么事,只是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寒光,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公文。 “我方才路过中庭,见他俩在凉亭里正相谈甚欢呢,”孟无忧啧啧奸笑,“话说回来,傅攸宁武功虽差,弩机倒真使得不错,骑射又恰是韩瑱的短板……正好互相指教,共同进步。嗯,忽然觉得,这两人倒也配得一脸呢。” 后知后觉地发现梁锦棠神色难看,孟无忧才想起梁锦棠不是适合聊闲话的对象,赶紧告辞溜掉。 梁锦棠心浮气躁地又在公文上批了两行字,最终还是搁下笔,抬手揉着眉心。 傅靖遥这个混账,欺傅氏嫡系无人吗?亏得傅懋安重病之际还力保他这个傅氏旁支子弟继任家主,如今竟敢拿着傅攸宁的婚事这样乱来。 孟无忧可比她小上四五岁,又是个只知道胡闹的! 韩瑱?韩瑱他……他是功勋卓著,为人也还勉强过得去,可他……他家世平平啊! 梁锦棠坚信,此刻自己心头滔天的怒火,只是源于不满傅靖遥,如此轻慢对待傅懋安心心念念的二女儿。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就很想打歪韩瑱的脸。 ****************************************** 傅攸宁总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死于话多。 才在梁锦棠面前摆了自己一道,后脚到前院,见韩瑱不知又为着何事,正一脸严肃当众训斥小金宝。虽说小金宝先头才毫无义气地丢下她跑掉,可见她隐着难堪,抿唇不回嘴,站直直的硬扛着,还是有些心疼。 于是又忍不住作死多话,将韩瑱叫到凉亭。 小金宝可怜又感激地冲她笑完就溜。解救了小金宝,却把自己架到火上,傅攸宁心里那个苦啊,却也只能忍着,索性托出傅靖遥拉媒的事,提醒韩瑱最近绕着点自己走,以免惹火烧身。 韩瑱当场就迅速后退七八步,满眼都是“那你还单独把我叫到一旁来说话”的戒慎。 最终双方愉快地达成共识。 脑中乱哄哄地挨到申时放值,傅攸宁想尽快告知齐广云自己收到那张小字条的事,便打马出城,一路奔到宝云庄。 宝云庄的应门小僮见是傅攸宁,诧异道:“今儿才十九,傅大人来早了呢。” 傅攸宁浅浅笑应:“我明日休沐也无事,今夜就住你家庄上。” 鸣春一向伶俐,傅攸宁刚进中庭花园,就见她趋步来接。 “傅大人难得提早来,夜里还回城么?” 傅攸宁笑着与她并行:“不了,正巧找齐广云说些事。” 鸣春点头应了,吩咐厨房备餐,又让小丫鬟们去准备客房,一番忙碌后,终于得空与傅攸宁说说话。 “庄主又把自个儿关在容与楼上,吩咐不许打扰他,”鸣春眼含忧愁地望了一眼北院的方向,“连饭也不吃。” 傅攸宁笑道:“熊孩子不吃饭怎么办?饿他三五顿就好了。” 与鸣春一道用过晚饭,又闲话了半晌后,傅攸宁拎着小酒坛子上了宝云庄北院的容与楼,见齐广云正在一堆杂乱的医书中抓狂。 他听得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怒吼:“不说了谁也不许打扰我吗!” “跟谁说话呢,这么凶?”傅攸宁站在楼梯口,举起手中的酒坛子晃晃。 “我饭都没吃你叫我喝酒?”齐广云将脚边那堆医书胡乱扫开,替她腾个位置,“你怎么提早来了?哎,不对,你当我这个大夫死的吗?还敢喝酒?” “只是梅子酒,你若多喝些,我自然就少喝些咯。” 齐广云无奈到翻白眼,两人席地而坐。 “季兰缃到帝京了,”傅攸宁见他吃惊,也只能耸肩摊手,“大概是前儿夜里,塞了张字条在我院门底下,说的是燕家庄的事。”她今夜急着来,怕的是他不知季兰缃已到帝京。 齐广云举起酒坛子猛灌一口,像是生气:“管她说什么,你都不要搭理她。她就没打你什么好主意!” 傅攸宁点点头,笑着又将酒坛子接过来。“眼下,掌史君子之争,就在你和她之间吧?” “这些事你全不用管!师门之事你全不必沾手,就安心做你的傅总旗。” 齐广云再度抢过她手里的酒坛子,跟谁置气似的,又灌了好几口。 “我说过,我定还你一世康健,平安喜乐,”他的眼眶有些红了,笑得沉静且悲伤,“师姐,这是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 傅攸宁不太习惯他这么悲伤,忙道:“我没觉着你欠我什么啊。” “你闭嘴!欠没欠的,我说了才算,”齐广云挥挥手,笑着换了话题,“对了,贵光禄府的春猎快开始了吧?” 光禄羽林与绣衣卫皆司武职,因事务侧重不同,绣衣卫在各州府皆有分院,羽林则只在帝京。 为保障全员战力,每年开春后,惯例会召集绣衣卫各地分院点选人员进京,与总院及羽林的选派人员一同前往帝京卫城范阳,合兵进行惨无人道的野外武训。 名□□猎……其实被猎的就是这些被精心点选出来的倒霉蛋。 “是的吧?再不开始都快立夏了,”傅攸宁皱眉,“一向是临时宣布出发日期的,近来也没什么风声。” 光禄少卿傅靖遥也是个妙人。 各地分院的绣衣卫进京参加春猎时,并不直接进城,也不住光禄府官舍,连朝廷设的客馆也不用,净安排在郊外一些耗子都找不着的地方,以方便他将总院及羽林打个措手不及的深深恶意。 “你从前在东都时并未参与过范阳合兵,你初到帝京那年好狗运赶上春猎结束,第二年又出京办差,”齐广云认真替她盘算着,“春猎一向持续十数日,若你途中突然毒发,当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可我若跟去范阳,只怕要给你惹麻烦。” 傅攸宁心头暗自嘀咕,怎么就确认她一定会被点选了?名单不还没出么? 不过她并非不知好赖,自然明白齐广云是当真忧心。两人合计良久,最终也只能决定多配些丸药,让她带去范阳应急。 “对了,我母亲忽然操心起给我张罗婚事,”往丹药房去的路上,傅攸宁忽然皱眉指着他,“是你动的手脚吧?” 齐广云哈哈一笑,坦荡至极:“是。不过你放心,不该她知道的事我可半点也没透风。” 傅攸宁拿起酒坛子作势要泼他:“你这恩将仇报的,当年就该由着你饿死算了。还敢给我应那么大声,以为我会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如你一直求而不得的那样,平安喜乐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齐广云笑着躲开几步,又道:“我又盘了好些日子,总觉得那个梁锦棠对你不同。你可瞧得上他?” 傅攸宁一怔,哑然失笑:“那是轮得着我瞧得上瞧不上的人?就是光想想,我都觉得有罪啊。”她想起那盒梅子饴,忽然有点难过。 齐广云无奈哼笑:“若我能喜欢上你,倒简单多了。” “喂,就说你不会做人便不要做人了,”傅攸宁哈哈笑着追上去殴打他,“不问问我是不是瞧得上你呢?” 齐广云由得她打,也是抖着肩狂笑:“你只说咱俩彼此瞧不上足矣。” 他年少时在同门中算得上锋芒峥嵘,傅攸宁却学啥啥不好,干啥啥不成,成了他们这一辈里最早被师门放弃的人。那时他真瞧不上她啊。 后来他才明白,他的师姐傅攸宁,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鸣春曾问过,他会不会娶傅攸宁。 他毫不犹疑地答,不会。 因为他当年自云端跌落泥泞,是傅攸宁陪他忍饥挨揍,推他重振旗鼓,领着他,一步步熬着,走出那段看不到希望与尽头的岁月。 那时他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一往无前的浩荡风骨。 齐广云与傅攸宁,可以是亲人,可以是同袍,但绝不会是夫妻。 因为—— 每个好姑娘,都该有一颗糖。 傅攸宁,她值得这世间最甜的一切。 16.第十六章 三月廿一,惯例是光禄羽林与绣衣卫演武场斗殴,哦不,是切磋,的日子。 不过,今日的演武场上却是一片暴风雨将至前的死寂。 最后还是尉迟岚积极挺身而出,接管大局。 只见他施施然上了擂台,拿过传令使手中的光禄少卿字谕,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 “诸位同僚,装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殴打传令使,也是不对的。既大家都已经没有什么要表达陈情的,那么,下官不才,就勉为其难地帮忙宣布一下春猎名单吧!” 传令使感激地向他行了谢礼,急速奔出演武场。 春猎不是请客吃饭,往年宣读名单的传令使,大都在事后领到了一笔颇为丰厚的伤残津贴。 别看在场这两帮人平日里互相瞧不上,每到这种时候,根本不必谁号令,立马就能同仇敌忾。 尉迟岚展开那张字谕迅速扫视了一遍,随即望向台下众人,神情沉痛:“各位,今年的‘猎手’是……” “执金吾手下的北军!” 不是去年那支会稍稍放水的内卫,是以体格壮硕、打法耿直而著称的北军! 整个演武场顿时哗然了,哀鸿遍野的悲鸣响彻云霄。 “还没完呢,”尉迟岚再开进口,顺便挥挥手示意大家克制,“诸位,容我说完……” 那张据说被票选为“光禄府第一俊美”的脸上,隐隐透着幸灾乐祸的气息。 台下的索月萝不屑冷哼:“名单上肯定没有他自己。” 傅攸宁虽从未亲身参与过范阳合兵,却听过太多春猎场上惨无人道的事迹。 所谓春猎,就是以范阳城郊的整片屏东山脉为界,用几乎五倍的兵力人数,围剿被点选参与春猎的倒霉蛋! 没有干粮!没有地图!没有补给!十数日! 傅攸宁深信,此刻尉迟岚脸上的神情,绝对是“劝君更尽一杯酒,不如自挂东南枝”的意思。 将官队列中,原本排在她俩身后的孟无忧想起去年春猎时,在内卫的有心放水之下,自己最终还是躺在马车上回京的奇耻大辱,一时怒从中来。 顾不得要远离傅攸宁的信念,他移步上去与她们二人并肩而立,也咬牙啐道:“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货!” 三人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继而志同道合的将视线转往擂台上,以鄙视的目光在尉迟岚幸灾乐祸的脸上,共同戳了个“贱”字。 倒是韩瑱在他们身后不动如山,只温朗笑笑:“少卿大人定是多番考量,才会延请北军协助。毕竟阖府上下皆是武官,多历练才好。” 那边厢,台上的尉迟岚自不管台下的腹诽,眼见众人慢慢平复了心绪,又赶紧补上一刀:“还有呢,就是托少卿大人的福,今年不但有幸请到北军的弟兄,同时还有……” 噔噔噔噔—— “……定国柱石河西军——的中军精锐!他们将携手北军,与诸位同赴范阳,共襄盛举!恭喜大家,今年是十打一!明日启程!” 此言既出,连韩瑱都震惊了。孟无忧更是当场一蹦三尺高,用生命怒吼:“这跟把咱们绑在靶上让人打成筛子有何区别!” 这一吼简直道出了众人心声,可算彻底炸了锅了。 原本有北军已经够惨,现在是想看大规模群体扑街表演么? 河西军!那可是在边地山林中与成羌虎狼之师正面扛了近二十年的! 还北军协同河西军中军精锐!十打一! 不如叫咱们自我了断,还落个痛快呢! 尉迟岚最擅捅马蜂窝,并在搞事后站在一旁笑看别人嗷嗷叫。,眼见此刻场面霎时沸然,他倒独自站在擂台上笑意开怀。 今年“猎手”的阵容太可怕,众人的垂死挣扎显然就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得多。 各个兵卒队列乱成一锅江湖,喊的,骂的,闹的,满场穿梭发疯抓狂的,使人不忍卒视。 将官们全一个头两个大,当即散开着手安抚自己手下的人。 韩瑱眼尖,见一片混乱中唯傅攸宁旗下的人暂无异动,赶紧低声交代一句“快去找梁大人”。 傅攸宁不及多想,应声点头,快步跑出混乱的人群,却见梁锦棠正立在擂台对面的回廊下。 梁锦棠淡淡看她一眼,满脸八风吹不动的冷淡。 别以为他没瞧见,是韩瑱叫她过来的,要不她指不定想不想得起还有个梁大人可以求助呢。哼。 此时的傅攸宁脸皱成团,快被急死了,根本无暇细究他眼神中的深意。见他仿佛脚下生了根,只得无计可施地咬牙跺脚,又指指场中。 最后满头热汗地憋出一句:“哎呀,你倒是管管啊!” 像被逼急了的小猫小狗似的,毛茸茸全炸成一团。 梁锦棠唇角几不可辨地微扬,终还是应她所请,挪动了尊贵的脚步。 混乱起哄的众人只见梁大人疾如闪电般来到孟无忧身边。然后,孟大人就被揍了。 这就是当年那个于万军之中取敌项上人头,威震天下的少年名将啊。 起哄者中属孟无忧官衔最高,眼见他被梁大人擒贼先擒王了,满场作死的家伙们被震慑到不知所措。 毕竟这是每年都会闹起来的事,往年可没见梁大人插手啊。当然,今年仿佛是闹得凶了些。 孟无忧被揍得,捂着肚子痛到说不出话来。心中倒是十分感激梁大人手下留情。至少,没打到吐血。 梁锦棠见他眼神委屈且疑惑,便抬手指向满场仅有的一队齐整队列:“今年至少还有一队像样。可惜,很惭愧,不是我羽林的人。” 那是傅攸宁旗下的小队。 傅攸宁见众人都随着梁锦棠的指示看过来,默默低头缩进自家队列中,尽力让小旗陈广与武卒阮敏的身形与自己挡住众人目光。她真的,丝毫没想出这种风头啊。 孟无忧见状,心中忿忿叫嚣,那不过因为傅攸宁是没脾气的弱鸡!就带得她旗下整队人也弱鸡!连闹个事都不敢,没有骨气。 她那队人若敢闹事,他孟无忧头一个站出来,十里长街敲锣打鼓给他们送金字牌匾!上书“威武雄壮”! 他们敢吗?敢吗?!啊? 当然,他此时已基本算被梁大人禁言了。他相信,若自己再敢发出半个字的声响,梁大人定会不吝毕生修为,一掌将他拍成渣,轻烟散入五侯家。 “十打一如何?北军如何?河西军又如何?”梁锦棠扫视全场,目光沉稳如山,“平日里巡防、办案,没对上过强于你们的对手?若遇上十个这样的凶嫌围攻,你们会转身就走?” 众人闻言肃然。 自然是不会的。 “素日里打交道的不多是亡命之徒?怂成这个鬼样子,都是跪着求人被你们抓回来的吗?春猎不过是演武练兵,兵器不开刃,□□无箭头,这究竟是在怕什么?” “便是输了,那又如何?哪怕你手中仅余一块石头,能朝对方丢过去,也算你输得光荣。” “输可以,但你们记住,流兵不如寇,溃兵即为贼。” 梁锦棠傲然站立在那里,掷地有声:“我与诸位,同赴此行,共勉。” 他的话在那一刻仿佛点燃了众人日趋麻木的,身为武官的骄傲。 每个人都握紧手中的枪茅,重重点地。 那响闷然坚定的声响只不过短短一瞬,却是光禄府最威风凛凛的誓师。 傅攸宁躲在队列中,远远偷觑着他,心中似有流火。 原来,父亲将他教得这样好。 原来,他比父亲信中说过的,还要好。 心有万丈长虹,与日月兮,齐光。 ***************************** 在场众人大多从未听梁大人一口气说过这样多话。 从前,光禄府众人敬他,畏他,信他,因他是名动天下的光禄羽林中郎将,是光禄府中仅次于光禄少卿的第二号人物。因他赫赫功勋,少年得志,身手不凡……还面冷,心黑,手狠,脾气坏。 却没想到,梁大人不嘲讽的时候,竟也如此风彩卓然,令人高山仰止。 场面既已被梁锦棠镇下,尉迟岚又可以接着说话了。 “梁大人,看来,咱们少卿大人与你有志一同,”尉迟岚真是个不作会死的皮蛋,立刻又幸灾乐祸起来,“恭喜你,春猎名单头一位,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那,接下来,若各位对名单有异议,尽可畅所欲言。”反正若真有人心坚如石地不愿去范阳,梁大人应当很愿意成全。 毕竟,重伤者可免嘛。哈哈哈。 见梁锦棠只是淡淡点头便应了,众人自然绝无异议,安静听尉迟岚将名单念下去。 接下来被念到名字的倒霉蛋们均无异议,除了武官的骄傲之外,眼下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缘由—— 在“就地被梁大人一掌打残”跟“去范阳被北军协同河西军十打一的追上半个月”之间,脑子没坏的人都明白该怎么选。 “……光禄羽林左将,孟无忧。恭喜恭喜!” 连续两年不幸中彩的孟无忧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沉吟片刻后暗暗握拳,决定自明日出发时起,绝不离开梁大人超过三步。 “……绣衣卫总旗,索月萝。保重保重!” 索月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最后一位,”尉迟岚收起那张手诏,石破天惊地道出,“绣衣卫总旗,傅攸宁!” 众人领命,各自带回。 傅攸宁慢半步咦了一声,扭头见索月萝也满眼疑惑地看着自己,忙求教:“索大人,请问少卿大人的春猎名单,是依据什么选人的呢?” 索月萝皱眉摇头,也是一脸不懂:“羽林那头既是梁锦棠与孟无忧,那咱们就该是我和尉迟岚,或你和尉迟岚,这才均衡吧?怎么竟一口气派出我们两个废物?” “索大人,为了骂我一句废物,把你自己也搭进去,这样好吗?”傅攸宁哈哈笑出了声。 索月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范阳合兵这场合,我跟废物也差不太多了。若你能带上你那支小银弩,大概能比我好过些。” 傅攸宁惯使的那支银弩是她师门特制的连弩,无须太强臂力,只要准头够好,杀伤力极大。 而就索月萝所知的消息,傅攸宁的准头,据说是在夜里都能打香火的。 傅攸宁被夸得脸一红,受宠若惊:“你若一把撕掉□□,说哈哈哈其实我并不是索月萝,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索月萝认真地回视她,目光坦然:“据闻你曾在韩瑱和孟无忧面前,诚意十足地夸过我是美人,礼尚往来。”她这个人呢,就是喜欢不拖不欠。 傅攸宁哭笑不得地与她并肩出了演武场:“虽然,不太懂你这个处事准则,不过……挺可爱的。” 索月萝口中那件事,不过是除夕夜的小插曲,她若不提,傅攸宁都快忘记了。 当日无宵禁,满城欢庆新年。那夜她与羽林协同巡防,一路无事,孟无忧便拿她磕闲牙。笑话她除了绣衣卫官袍,竟没几件像样的裙襦。又道她与索月萝同为女子,着装品味却别如云泥,讽她去请教索月萝,人家那些漂亮的女式武服都是在哪家铺子做的,让她也去做些。 她习惯以和为贵,便只笑着回了句,索大人就算披个麻袋也是美人,不能比的。 没想到,索月萝的消息来源竟如此强大,不过是毫不起眼的无聊细节,却也被她得知,竟还记在心上了。足见索月萝的名声也是她自己一日日聚沙成塔挣回来,绝非坐地任花开、凭空就来的。 17.第十七章 傅攸宁与索月萝还没走出演武场多远,尉迟岚就拉着一脸寒冰的梁锦棠追了上来。 难得梁锦棠只是一脸隐忍不发,居然并未当场剁了尉迟岚那只爪子,也是奇观。 她们两人停下脚步,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来来来,拜托梁大人,”尉迟岚终于放开手,指着面前这两名下属道,“范阳之行,还请务必关照这两名弱……女子。” 一个是曾把死士都审疯过的弱女子,另一个是被人追杀几百里,受伤、中毒、失明后,还能独自奔回来的……弱女子。 梁锦棠、傅攸宁、索月萝均以同样慈爱的目光看着尉迟岚。 尉迟岚也发现自己确实太胡说八道了,没来由心虚起来,最后索性自暴自弃哈哈笑:“我就想说,你二人职位相当,若到了范阳遇有相持不下之事,就找梁大人定夺即可。” “毕竟,他官比较大,就算做了什么错的决断,他也担得起责!” 原来是替她们找个背锅的?尉迟大人果然仁爱治下,英明!神武! 索月萝心领神会,难得客气地向梁锦棠道:“那就多谢梁大人了。”她平日是狂妄些,可又不傻,自然明白一旦到了范阳,她强的长处并没有太大用,背靠梁锦棠才好乘凉。 梁锦棠翻了个白眼,并不想说话。 傅攸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道,春猎凶残,连索大人都能为此低下高贵的头颅。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 索月萝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知所进退有什么丢脸,只又向尉迟岚疑惑道:“此次的阵容究竟是怎么排的?” “这梁锦棠就不说了。可羽林居然不是更强的韩瑱,而是宛如废物的孟无忧?咱们这头更可笑,若是你我同去,或你与傅攸宁同去,还算有点道理。少卿大人脑子被门挤了么?同时出我和傅攸宁,他是想借刀杀人干掉我们中的谁呀?” “啊,这事么,是这样的。”尉迟岚学着少卿大人的样子,缓缓踱步,拿起腔调。 “索月萝已有四年未参加过春猎了,是该去练练的;梁锦棠也去会会河西军故旧同袍。至于,韩瑱与孟无忧嘛……唔,还是让孟无忧去吧,上年被人打得抬回来,给个机会让他将丢掉的面子捡起来吧。” “那我呢?我又是为什么要去?”傅攸宁对春猎之行倒是欣然接受,毕竟她的十年绣衣卫生涯里,还一次都没参与过,不免遗憾。她只是不懂自己为何会在名单里。 “我不乐意去,就拿你顶上,凑数啊。”尉迟岚干脆利落的给了答案后,脚步轻快地走掉了。 就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的理由。傅攸宁无言以对,心中默默地又把尉迟岚拖回来揍了十八遍。 索月萝对着尉迟岚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拿手指戳了戳呆若木鸡的傅攸宁的肩膀:“喂!你此前没参加过春猎吧?还不快去准备?” 傅攸宁一头雾水地扭头看她,口中木然应道:“是要……准备什么?” “嗬?准备什么?你说准备什么?明日天不亮就得出发,这一走近半月,你旗下的人就放牛吃草啊?不用做些安排的啊?” 索月萝难以置信地瞪眼,恼火又无奈地看看她,再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梁锦棠,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再说了,你惯使弩机,可春猎的规矩,刀兵不开刃,□□无箭头,你不去换些合用的□□,到时把自己手指头剁下来装进弩机吗?!” 此刻,她脸上的神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心中真谛—— 同僚蠢如斯,老娘很想死。 始终沉默的梁锦棠冷冷甩了记眼刀过来,索月萝心下暗暗一凛,不知自己哪句话不对又惹到这个瘟神了。 傅攸宁如梦初醒,赶忙拱礼道谢:“哦,这样啊。多谢索大人提点!呃,我旗下的人……我平日里也不多于约束他们,通常我临时急事出京,他们也照常各行其是,有我没我一个样的。” 她这话说姿态极低,虽是表达自己可有可无,但索月萝却忍不住正眼看她。 想起先头演武场上乱成那样,连韩瑱手底下的人都加入了鸡飞狗跳的躁动,傅攸宁旗下的人却冷静地像是并未身在其中。那时索月萝在混乱中有瞥到一眼,那个新来的霍正阳本也要冲出来,却被小旗陈广与资深武卒阮敏联手拍了回去。 临时出京,手底下的人却绝不会乱?打量着傅攸宁的神情像是当真深信不疑,索月萝不禁讶然。 毕竟,连狂妄如索月萝,都不敢有这份自信。 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吗?这个傅攸宁,好像有点意思了。 “至于弩,这还当真是个大问题,我得……”见她若有所思的直直看着自己,傅攸宁忍不住又想开始抖腿,“索大人,怎、怎么了?” 索月萝收起满腔思绪,嫣然一笑:“没事,我得去跟底下人交代一下,先走了。” ************************** 尉迟岚走掉了,索月萝也走掉了,演武场上出来的人七七八八散得差不多了。 唯独一言不发的梁锦棠站在原地没动。 自打傅靖遥找傅攸宁谈过话以后,她就打定主意得离羽林这三尊大佛远一点。孟无忧本就见不惯傅攸宁的软弱平庸,一向不大友善,近日他自己也是一碰面就绕着走,倒也不需费心。 韩瑱是个耿直的,那日为解救小金宝,傅攸宁主动跟韩瑱挑明了说,韩瑱显然也很乐意配合。今日在演武场上,若非事态紧急,想来他也会继续保持距离,在这一点上,双方也算达成默契的。 唯独梁锦棠,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前日从他手中接过那盒糖果,傅攸宁这两日再想想,都有些冲动回到前日午后,剁掉自己的手。眼下两人在这四下无人的院中大眼对小眼,场面相当尴尬了。 傅攸宁正思量着如何告辞才显得自然流畅,梁锦棠忽然淡声开口:“跟我过来。” 无胆匪类傅攸宁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默默低头跟着他走到演武场院墙边的树荫下。 “你若不想去,我可以帮你。” 傅攸宁讶然抬头。 有三星两点春阳自枝叶间洒下,在梁锦棠发间、肩头轻跃。 “你已帮我很多了,庆州的案子也是,我知道的。”傅攸宁愣愣地望着他,脱口而出。 庆州那件案子,她到底还是明白的,也不枉费他劳心劳力了。 梁锦棠以愉悦的目光回视她,心情大好地等着她说完。 “还有……”燕十三。她忽然被惊醒般收住。 不对,燕十三的事只能在心里谢他,不能说破。一旦说破,恐怕就可能牵扯出她的消息来源,可能引发的后果,不是她担得起的。 傅攸宁连忙尴尬地笑笑,转口道:“不是,我是说,为什么?” “我到底在傅懋安庭下承教十年,”梁锦棠此时心情不错,懒得计较她片刻恍神的迟疑,“虽说我对他也没什么尊敬可言,但,毕竟他很看重你。不然,你以为我有多爱管闲事?”虽然,你和他口中的那个傅攸宁,仿佛并非同一个似的。哼。 果然是这样。真好。 傅攸宁重重点头,诚恳道谢,算是承了他的情。 “所以,范阳之行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的?”其实梁锦棠是觉得她不该去,可总是要先问问她自己怎么想。只要她说不去,他是有法子让傅靖遥改主意的。 “我想去的!”生怕他误会,傅攸宁连忙合拢了双手求放过,“我十年才挣到这样一个机会呢,虽然是凑数。可这没什么打紧的,真的!”她不想将这个遗憾带进棺材的。 梁锦棠微微皱眉,冷声提醒道:“春猎一向持续近半月,你不用喝药了?” “不妨事的,昨日齐广云才给我把过脉,说情况很好。”傅攸宁知道,自己完全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见她满脸如常的平和,眼神坚定极了,梁锦棠只好皱眉,试着帮她寻求解决之道:“有法子让他把药方给你带走吗?或者……把药给你?” “到时被追得满山跑,也没法煎药吧?”傅攸宁垂下眼睑,心中有些难受,“况且,那药开价很离谱,他不会给的。”其实,明明……已经制成丸药给她了。 怕梁锦棠会将丸药拿给褚鹤怀验看,齐广云特意叮嘱过,不能被梁锦棠知道丸药之事。 褚鹤怀是杏林名家,若他看到了药方成分,很容易就能判断出,她身上那奇怪的毒,是齐广云下的。 此刻她心中很是清楚,梁锦棠是真的在担心她。 而她,却在骗人。 梁锦棠见她闷闷低落,想着大约是在为拿不到解药而苦恼,便有些烦躁:“确实离谱。” “啊?你知道?”傅攸宁惊讶抬头。 “他说,那是他的聘礼。”梁锦棠有些生气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大约是因为这个开价确实让他无能无力,此刻的他连离去的背影都像是写满了懊恼。 原来,他早已去宝云庄问过了。是想……帮她买下那药方? 春猎名单今日才宣布,也就是说,他去宝云庄询价根本与范阳之行无关。 想来该是早在他带着毒发失明的她上宝云庄之后,就又自己专程去问过吧。那个混蛋齐广云,竟能一直忍着不说。 傅攸宁看得出,他虽总是直呼父亲名讳,莫说“师父”,连“傅伯父”都不称的。但他对父亲的敬重,却是实实在在置于心头的。 他方才说,父亲看重她,所以他才乐意管她的事。她是信的。她信梁锦棠真的希望她痊愈,才会独上宝云庄问药。她也信,他是真的担心她会在范阳毒发,才希望她不去。 她也信,梁锦棠是出于尊重她的本心,才没有独断地去找傅靖遥,让他收回让傅攸宁去范阳的命令,而是认真把她叫到一旁,当面问一句,你愿不愿去。 从没有人,这样细致温和地,将她捧在掌心。 傅攸宁站在原地,一手背在腰间,抬起右手背压住自己眼上突然涌起的湿意,发自肺腑地在心中大声骂了一句—— 傅攸宁,你就是这世上最混账的王八蛋。 18.第十八章 春猎队伍出发时天光未亮,残星烁烁,鸡鸣。 据说,为彰显少卿大人的关怀之心,参加春猎的人员全体坐马车前往范阳,以供众人在路上稍作休憩。 “毛的关怀,就是怕咱们若各自骑马,会半路上偷着找食物藏在身上吧。”孟无忧没好气地抱怨着上了马车,却见梁锦棠与索月萝并坐在右侧的位置上,都正闭目养神。 这两尊皆是出了名脾气不大好的瘟神,孟无忧生怕同时惊出他俩的起床气来,赶紧闭嘴,轻手轻脚地上去,自觉在他俩对面一侧的位置上坐好。 不多会儿,孟无忧见最后一个上来的人是傅攸宁,而马车内眼下仅余的一个空位正好在自己身旁,当即警觉地想起少卿大人的阴谋。 他略镇定了一下,鼓起勇气向对面的人道:“索大人,我能……同你换个位置么?” 索月萝睡得迷迷瞪瞪,眼皮都没抬一下,又冷又凶地应道:“不能!滚!” 此情此景,傅攸宁也是尴尬的。 以往孟无忧对她本就算不得友善,如今又加上傅靖遥无端作的那个梗……她是很乐意配合孟无忧的嫌弃,互相绕着走的啊!可鬼知道自己为何会跟他分在同一辆马车上啊! 孟无忧以抗拒无比的目光与她僵持半晌,正在即将妥协时,闭目养神的梁锦棠忽然开口:“我跟你换吧。” 孟无忧惊呆,回头想朝梁锦棠使眼色,却见他仍是闭目靠坐在那里,并未睁眼。 许是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梁锦棠忽然起身,不耐烦地一把将孟无忧扯过来,扔到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瞬间换到对座,继续闭目养神。 乍然被扔的孟无忧默默调整坐姿,自不敢反抗梁大人的决定,只心中暗暗含恨,誓言定将梁大人的名声捍卫到底,绝不让少卿大人知道,傅攸宁是坐在梁大人身旁去的范阳! 其实……孟大人你可以再坐过去,我坐索大人旁边就很完美的。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傅攸宁,这句话还是别说的好。 于是硬着头皮上了马车,在梁锦棠身旁的空位坐下。 一路无话,孟无忧与索月萝几乎就渐渐睡实了。 傅攸宁本想保持清醒,可见整个车厢内就自己一个睁着眼的,这感觉太傻了,于是她也拢了外衫闭目小憩。谁知眼睛一合上,竟就当真困意袭来,昏昏欲睡。 四下沉静,只有马蹄踏过春泥的徐缓轻响。 梁锦棠缓缓睁开眼,眸如墨玉,澄澈清明。 不动声色地转头看过去,见傅攸宁安静地靠坐在自己身旁,那颗被困意主宰的脑袋钓鱼似的,略纤薄的身形随着马车的跃动轻晃,像是随时会倒过来。 梁锦棠收回视线,只觉自己整个右肩没来由地就僵住了。心道也罢,她要靠过来就靠过来吧,自己大人有大量,不骂她。 结果这家伙睡姿神奇,看着摇摇晃晃,却一直也没倒过来。梁锦棠心中轻嗤,兀自又闭目。 一车昏睡中,不知行至何处,像是车轮碾上了石块,马车忽地颠簸一下,半梦半醒的傅攸宁只觉自己差点被甩飞起来。 惊慌睁眼,正与梁锦棠四目相对。 见鬼了!有没有这么准啊刚好就甩到他怀里! 傅攸宁吓得想跳车。 赶紧红着脸坐正,尴尬低头又拢了拢自己的衣衫。好在梁锦棠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又闭上了眼。 那头的孟无忧与索月萝也同时惨叫一声痛,各自捂住自己的头睁开眼。 许是没睡饱带来的起床气,加之又被撞了头,索月萝没好气地看了看孟无忧那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张口头一句话就是:“孟无忧你有病吧,穿盔甲?!” 孟无忧揉着脑袋,困倦回嘴:“索大人,你几年没参加过春猎了,大概已经不记得那有多残忍。我对去年被打到躺着回家的经历,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呢。” “你这盔甲,它还反光!到了山上你可离我远点,我不想陪你挨揍,”索月萝坐正,细细理平自己衣衫上的褶皱,没好气地瞪着孟无忧,“显眼成这鬼样子,八百里外都能瞧见你。” 她敢断言,这家伙的下场定是今年伤胜去年肿,年年大不同。 “用你说啊?我肯定离你远远的,我就跟着梁大人。”孟无忧一向不大敢与索月萝正面扛,最多就这样低声碎嘴两句。 他又笑得极其狗腿地看向对面的梁锦棠:“梁大人,河西军毕竟是你的故旧同袍,见你自该畏三分,总是得要手下留情的,对吧?” 梁锦棠根本懒得搭理他,睫毛都不动一下。 “就算河西军看在梁锦棠面上略为放水,你可别忘了,”索月萝毫不留情地戳穿孟无忧畅想中的美好明天,“还有北军呢。” 孟无忧瞬间被她这话噎住,如鲠在喉。 是啊,河西军凶猛,北军也不是省油的啊! 对面的傅攸宁却忽然笑着看向索月萝,小声说:“正因河西军是梁大人的故旧同袍,这回才更不会放水,倒会盯着梁大人往死里追,你信不信?” 这个说法让孟无忧倍觉魔性,又惊又恼地瞪大了眼睛:“凭什么?凭什么?你不要乱讲话!”不要吓我! “因为,‘少年名将梁锦棠’是河西军的‘战神之魂’啊,故旧同袍若对他放水,那对他来说绝不叫尊敬。谁若敢明目张胆对他放水,说不得梁大人一火大起来,才不管什么春猎规则,直接拉出来打断狗腿。”傅攸宁笑得很愉悦,声音尽量轻轻的,不想吵到身旁打盹的人。 “所以啊,除非他们想被梁大人一掌拍死,否则只能盯死了他。对上梁锦棠这样的人物,只有全力以赴,他才会感受到你虔诚的敬重之心。” 孟无忧闻听此言,当即陷入深深的绝望与迷茫,缩在原地瑟瑟发抖。 索月萝见他一脸衰样,幸灾乐祸地低笑,又转头问傅攸宁:“你弩机带了吗?” 傅攸宁指指腰间用黑色布条细细裹住的弩机,轻声笑道:“带了。多谢索大人昨日提点,我连夜用木条削了没有箭头的弩/箭。”说着摸出一支来,请她帮忙鉴定是否符合规则。 “木的?怎不用竹子呢?”索月萝好奇地接箭形的细木条看看。 傅攸宁无奈苦笑:“一开始是做了几支竹/箭的,可我试了试,能伤人。”她都没好意思说,这弩机太猛,竹/箭扎进门板差不多有寸许,她自己都吓一跳。 索月萝笑着直摇头,感慨不已:“你这个人也真有意思啊。明明金玉其内,却总透着一股草台班子似的气息。” 傅攸宁那支弩机本是涂银的,许是怕夜里在山上银色打眼,她竟用黑色布条细细缠了起来。再看看旁边一身盔甲亮瞎人眼的蠢货孟无忧…… 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况且,看昨日她旗下人在演武场上的表现,说明她对下是有约束力的;她能立刻判断出河西军绝不会对梁锦棠放水,说明她有脑子,够冷静;连夜赶制竹/箭,竟还记得先试试,说明看重规则,做事也细致。 究竟是这家伙太能藏了?还是大家都眼瞎了?除了近攻不经打,以及遇事总畏人三分之外,这家伙几乎没有明显的短板啊。 “你在说谁?”瑟瑟发抖的孟无忧不可思议地插嘴,瞪大眼看向索月萝。他隐隐有些忧心,索大人会不会是先前在自己的盔甲上将脑袋撞坏了。 索月萝并不搭理他,只朝满脸“啊?发生了什么事”的傅攸宁一径笑,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闲话。 傅攸宁此前从未参加过春猎,便向索月萝打听:“何时算开始呢?” “等马车停住,咱们脚一沾地,就算开始。”索月萝苦笑。 人嫌狗憎的孟无忧持续瑟瑟发抖,间或插两句嘴。 谁也没注意到,傅攸宁身旁原本闭目养神的梁锦棠,唇角无声扬起。 原来,她懂他。 ******************* 春猎规则是自行组队,也可单独行动。为保障公平,将官们组队不能超过五人,兵卒组队人数不限。但面对十打一的局面,相信今年应当无人敢托大落单。 黄昏时分,紧张了一路的孟无忧撩起车帘瞧瞧窗外:“快到了。” 一路闭眼不说话的梁锦棠终于开口,眼下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孟无忧,把你那愚蠢的盔甲剥下来,立刻。” 第二件事: “各自带的东西都拿出来,清点物资。” 梁大人行伍出身,自然深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 第三件事: “目标都清楚吗?” 索月萝与孟无忧齐声低应道:“穿过屏东山脉,于三月初五日落前,赶到范阳城外的集结地。” 傅攸宁只是跟着点头,半晌说不出句整话。 心跳得很快,不似毒发时那样紊乱无章,而是热血上涌的莫名豪情。那是她许多年未生出过的争胜之心。 能跟着赫赫威名的梁将军,冲破河西军与北军联手的围堵,站在范阳城头端起一碗庆功酒。这是她做梦都想要的光荣。 悄悄抬手按住藏在腰间暗袋里的小药瓶,她太向往这段征程了。 “卖呆呢?” 傅攸宁捂住额头,疑惑地看着梁锦棠:“为啥打我?” “我那叫打啊?”梁锦棠瞪她。他只是敲了一下! 孟无忧幸灾乐祸地补刀:“在梁大人交代事情的时候发呆,没吐血的都不算被打。” 捂着额头的傅攸宁与同样不可思议的索月萝面面相觑,喃喃道:“贵羽林的日常,未免也过于……血雨腥风。” 不多会儿,车夫递进来四支信号焰火。 若自己的信号焰火被人拔掉引信燃起,就算被猎获了。 四人各自领一支后,梁锦棠开始布阵。“记清楚,若与‘猎手’正面相持,始终都是我主攻。你们两个,”他拿信号焰火隔空指了指孟无忧与索月萝,“护好各自的信号焰火,别被人按住了。在有余力的前提下,策应我,助攻。” “你,”他忍不住又拿信号焰火去敲傅攸宁的头,这回她没走神,敏捷地闪过,“第一要务是找到最佳位置,藏好别露头。用弩机远程掩护,如有人试图趁乱拔掉我们三人的信号焰火,干掉他,同时示警。” 每个人的长项与短处皆被纳入考量,因此每个人被分派的走位都十分重要。 傅攸宁忽然明白梁锦棠为何至今仍是河西军的“战神之魂”。 因为在他手上,没有人可以袖手旁观,也没有人会被放弃。 只要与他并肩共行,在他眼中即是同袍。 在他手底下没有谁是无用的,哪怕你并不是那么强,他也不会丢下。 这,正是她一直以来的,求而不得。 19.第十九章 春猎的马车队在屏东山脚下绵延十数里,待一辆辆马车渐次停稳,天色已近黄昏。 自车帘掀起,春猎的残酷便名不虚传地露出恶意森森的奸笑。 睡眼惺忪的猎物们刚踏出马车,就正正迎上第一份见面礼。 没有箭头的弓/箭自四面八方汹涌扑来,像漫天炸开的素木繁花。那些箭虽无铁簇/箭头,却有刻意削整出的棱角,全无半点放水的意思。 显然今年的“猎手”们并不安于温良恭谦、其乐融融的互动。 他们珞珞如英,靡坚不摧;他们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 漫天箭啸声秉雷霆之势而下,涤荡着光禄府武官武将们在城墙之内因安逸祥和而渐趋麻木的心魂,立时激生出许多人久违的胜负之心。 屏东山下,日落黄昏。 漫天箭雨中逐渐现出一副副原本飒爽豪情的铮铮铁骨。 梁锦棠玄铁/枪开道,索月萝雁翎双刀断后。 四人照梁锦棠事前的部署,毫不恋战,一路冲进上山道,迅速隐入山林之中。 完美闪避了北军在箭雨震慑之后展开的首次正面冲击。 山下隐约已见好几道信号焰火凭空亮起。 孟无忧悻悻靠在树上生闷气,心中大骂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刚冒头就被人干掉。河西军同北军全都不要脸了吗?如此下/流地攻人不备,他们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方才咱们后头第三辆马车下来的那几个蠢货,是剑南道分院的吧?”索月萝背靠树干弯腰垂首,平复急促的呼吸,“猎物的目标就是翻过屏东山脉抵达范阳城,他们就地跟人争什么高下?!” “那队四人应是临时混编的,多半有分歧,只能硬着头皮先打了再说。”傅攸宁咽了咽口水,将紊乱的气息硬生生压住。 不得不说,尉迟岚虽平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却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他显然料到,在春猎这样极端的重压威慑之下,没有真正战场对敌经验的人,极易因紧张与兴/奋而滋生出毫无理智可言的盲目自信,尤其是在职衔相当、彼此间的能力又无巨大落差的时候。 是以那日他特意将梁锦棠带到傅攸宁与索月萝面前,告诉她们,要以梁锦棠的判断与指挥作为在春猎场上的定准,绝不能争执相持,无谓内耗。 不过,这样重要的事,被他以那样不正经的方式交代出来,若非她二人在他手下时日不短、多少了解他的行事作风……鬼才听得出其中深意啊! 索月萝心中轻嗤,又疑惑地问傅攸宁:“你打哪儿看出他们那车人是混编的?” “我虽不认得剑南道分院的人,”傅攸宁将自己的小弩机自腰间取下检查,低头浅笑,随口应道,“不过,方才瞧见他们中有一个灵州分院的张吟,” 张吟?谁呀? 索月萝皱眉回忆半晌,发现自己对此人毫无印象。于是朝傅攸宁甩个白眼:“灵州那么偏僻的地方你也有熟识,算你厉害。” “六年前我还在东都时,曾缉拿嫌犯追到灵州,地头不熟,就请了当地分院协助,他们派给我的就是张吟,那时他还是武卒。” 傅攸宁检查完弩机,又将自己腰后的信号焰火绑得更紧些。“我一见是个好看的小哥哥,就记住了。倒也算不上熟识,就合作过那么一回。” 气绪不平的孟无忧神色复杂地瞟向傅攸宁,心道六年前见过一面的人都记得住姓名,什么鬼脑子啊记性这么好。 “天快黑了,走吧。”见大家差不多也缓过气了,梁锦棠指指树林。 孟无忧闻言,大惑不解地回头看看空旷的山间道:“这不有路吗?为何要钻林子?” “你脑子是不有坑?”索月萝没好气地扯了他的胳膊,直杠杠就往梁锦棠指示的方向走去,“那是条明路,你都能瞧见,‘猎手’眼瞎么?等着一上去就被守株待兔的大部队扑翻在地啊?” 索月萝拖着孟无忧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傅攸宁赶紧跟上。 “你刚说什么?”与她并肩而行的梁锦棠忽然皱眉转头看过来,眼角微微收紧,眸中满是危险的疑惑。 冤枉啊,我可好一会儿没说话了啊! 傅攸宁不明所以,见他持续以目光威压,一副誓要追究到底的架势,吓得眼神发愣,拼命回想自己之前都说过些什么。 她脚下不停步,脑中却飞速地往回倒。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仿佛是指自己先前与索月萝说的话? 方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倒也算不上熟识,就合作过那么一回。’。有、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上一句。” “我一见他是个好看……”我什么也没说,请不要这么计较! 傅攸宁几乎要抱头鼠窜了。没想到英明神武如梁锦棠,竟会在意“美貌对比”这种小事! 人,果然都是有很多面的啊。 ***************** 一行四人行至林深处已是戌时,天色全黑,墨云遮月,目之所见几乎不足十丈。 梁锦棠忽然警觉地停步,无声挥手下压,示意他们三人隐蔽。 众人迅速在一棵参天大树旁的灌丛里蹲身藏好。 “有埋伏?”索月萝压低嗓音,以气声轻询。 梁锦棠神色专注,侧耳又听了半晌,才低声道:“好像只有一人,你们别动。” 语毕,他刚要站起身,却被傅攸宁一把拉住:“是自己人。” 见大家诧异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脸上,傅攸宁忙轻声解释:“我仿佛看到绣衣卫的金线纹绣了。” “吹,使劲吹。这么黑你看得着个鬼啊?”孟无忧不屑的白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对他的质疑傅攸宁并不反驳,只是紧紧拉住梁锦棠的手,小心翼翼地发出类似某种鸟类的清啸。 片刻过后,对面传来同样的回应。 “真的,是自己人。”傅攸宁略侧身抬头,对梁锦棠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梁锦棠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低头怔怔向下看着,却并未看她。 她顺着梁锦棠的视线往下看,惊见自己作死的爪子还拉着人家的手。 傅攸宁赶紧收回那只不干正事的爪子,慌里慌张地回头对索月萝低声道:“我上去瞧瞧。” 索月萝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见傅攸宁飞身上树,一袭玄色武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繁茂的枝叶之中。 索月萝目瞪口呆地,想起之前自己对傅攸宁进行甄别讯问时,她说过若不是中毒又受伤,以她的轻功,城门卫与巡防的光禄羽林根本不会发现她入城。 那时只以为她有些夸大其词,此刻才明白……这家伙还真是意外的坦诚啊。 “往常是听人说过她轻功好,却没人说是好成这样啊!”孟无忧不敢置信地仰头看着上方那纹丝不动的树冠,以肩膀碰了碰梁锦棠,喃喃道,“你方才瞧见没?那树干、枝叶……几乎没有动静的……” 梁锦棠目光如炬,自是瞧见的。 他的耳旁蓦地响起傅懋安的声音—— 你们谁都不知她有多厉害。 树上再次响起傅攸宁先前发出过的那种奇怪的鸟啸声,却又与之前略有不同。如与人对话般,短促,频密。 孟无忧傻眼,回头看看索月萝:“她在干嘛?” “测距。在你左前约八十丈。有偏移。右三。向前,”索月萝将那些鸟啸声逐字转译后,见孟无忧满眼茫然又惊恐,便轻声笑道,“这是绣衣卫专用的鸟语暗号。她在为对方指路。” 孟无忧当下感慨,自己从今后要发自内心地对绣衣卫同僚表示尊敬。一向只觉得绣衣卫的人个个看起来都鬼鬼祟祟,行事毫不磊落,实在没料到……贵圈竟玩得这样高级! “哎,索大人,这个,能教我吗?”孟无忧好奇地凑近索月萝。 索月萝回他一脸爱莫能助:“这你得去问尉迟岚。这是他创的。” 孟无忧忽然又觉得,少卿大人今次继续让他参加春猎,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击碎他对这玄黄天地的认知。 说好的不务正业尉迟岚呢?!说好的目中无人索月萝呢?!说好的庸碌无能傅攸宁呢?!怎么这些人全都不按套路来呢? 在傅攸宁的指挥下,来人一路隐蔽靠近,大家终于在灌丛中汇合。 一照面,索月萝心中暗喜,低声脱口而出:“疾风百里。” 照规则,将官们可五人成队,他们这支战力参差不齐的小队尚有一席空位,真是老天有眼,捡到个较梁锦棠都不逊色太多的超强主攻。 来人身着绣衣卫女官武袍,孟无忧并不认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梁锦棠。 梁锦棠朝对方淡淡颔首,并未回视孟无忧,却还是低声引荐:“绣衣卫东都分院副指挥使。” 几个光禄府中高阶武官蹲在灌丛中相见欢,这场面实在太魔性了。 百里低头偷笑,最终还是客气地拱手道:“梁大人安好。孟大人安好。傅大人安好。索总旗安好。” 孟无忧吓得噫了一声,回头见傅攸宁不知何时已从树上下来,也静静蹲在一旁。“等等!” 他转头看看百里,又看看索月萝,再看看傅攸宁。 “虽说你是东都分院的,可连我都知道,你家分院副指挥使比总院的总旗高半级呢,你称她……大人?” 孟无忧指着傅攸宁,却又想到百里称同是总旗的索月萝也是索总旗的,这就更奇怪了。 按理,称同级或上级官员才是大人,对职级低于自己的人,应以对方的职务相称。 索月萝名声极大,时常有同级或上级官员也客气地敬称她一声“索大人”,可从未见傅攸宁享过如此待遇啊! 避开孟无忧探究的目光,傅攸宁无奈笑着低叹:“百里束音,两三年未见,你仍旧不让我好好做人是吗?” 百里束音咧开笑,低声对孟无忧、索月萝及梁锦棠解释道:“傅大人当年在东都分院时,我是归她管的。” “我在东都八年,就管了你三年,”傅攸宁咬唇,略尴尬,“你还管了我五年呢!那我叫你一声百里大人你敢答应吗?” “不敢。”若非此刻形势不允,百里束音多半要站起来哈哈哈了。 索月萝忍不住打断她俩叙旧:“你怎独自一人?”她不信百里束音会托大到故意落单。 百里束音收回心绪,回道:“刚落地迎头就是箭阵,接着北军就冲出来,给打散了。” 她之所以被冠以“疾风百里”的名号,便是因她最擅以快打快,少有人跟得上她的速度。 眼下形势也不容在此久留,梁锦棠利落决断:“要一起吗?” 百里束音习惯地看向傅攸宁,见她微微点头,这才应下:“多谢梁大人。” 一行五人小心谨慎地向山上继续进发。 今年的春猎之行才刚开始,孟无忧却觉得已看到了一个崭新天地。 行进中,他实在忍不出,还是问出来了:“傅攸宁,你当年在东都是有多威风啊?人堂堂一个分院副指挥使,竟还要看你眼色行事?!” 别以为天黑他就没瞧见,百里束音对她那份明显与职级上下相悖的尊敬,几乎跟他平日在梁大人面前伏首受教的样子一毛一样! 显然另两位旁观者有同样的疑问,梁锦棠与索月萝也频频回头看过来。 “并没有什么威风啊,”傅攸宁极少这样被人瞩目,一时无措,见百里束音闷头笑着只顾赶路,也不肯帮着解释半句,只好讷讷道,“我那时只是兼管候补武卒训练的小旗,他们一进东都分院,头一个认识的就是我……只是合作多年留下的习惯而已!” 孟无忧欣然接受了这个因果,再无疑问。 索月萝看着百里束音的背影,心中却大为诧异。原来大名鼎鼎的“疾风百里”,竟是曾在候补武卒中练足三年才转正的?! 若有所思的梁锦棠却无声地笑了。 原来,傅懋安当年没有骗他。 ——她没你这样耀眼的天分禀赋,可她有这世上最明亮的勇毅之心。 便是走在无灯无月、既阻且长的未卜之路,她自己也能从心底生出光来。 20.第二十章 不得不说,这支临时满员的五人将官小分队阵容配备有些过于豪华。 有真正沙场对敌统帅经验同时又相当能打的梁锦棠;又有进可功退可守的超强主将百里束音;索月萝与孟无忧辅攻;傅攸宁弩机远程支援。 如此强大的搭配,若当真一路畅行至范阳,而无一场势均力敌的酣战,那真对不起命运让他们五人聚首。 没料到……至少孟无忧与索月萝没料到,他们这支临时凑的豪华群架五人小队,遇到的第一场硬仗是……饿。 此时已是正亥时,夜浓风淡。 晚饭的饭点早已过了,最惨的是,从早起出发后,就无人有机会接触到任何食物。 “少卿大人定是故意的,”孟无忧拨开面前挡路的杂乱枝叶,边走边碎嘴嘟囔,“天不亮就出发,一路在马车上没得吃,又不准带干粮……我眼下饿得想骂人。” 也是又累又饿的索月萝正要搭腔,走在前头跟着梁锦棠开道的百里束音沉痛感慨:“正所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索月萝与孟无忧面面相觑:“她在干嘛?”头一回见有人饿疯了就开始念诗的,真新鲜。 傅攸宁忍笑,轻道:“她在骂人啊。” 百里束音耳力极好,闻言回头,冲傅攸宁笑笑。两人曾在东都分院共事七年,哪怕这两年大家天各一方,不通音信,可那七年的朝夕相处,已在大家身上都留下了太多共同的印记。 索月萝被她俩那颇有深意的相视一笑闹得有些好奇了:“什么意思?” “她就是想说,‘圈圈那个叉叉的,这日子真他娘的难过啊’。” 见傅攸宁一径的笑,孟无忧插嘴道:“‘圈圈那个叉叉’是什么?” 反正饿着也是饿着,不如聊个闲天,免得总惦记着那饿的感觉。 百里束音便放慢了脚步,等他们三人跟上来后,才又笑言:“是脏话,很脏很脏的脏话,脏到绝不能在傅大人面前说的那种。” “束音,你话有点密啊。”傅攸宁尴尬发恼地扭头,就见百里束音一阵黑风般闪到索月萝旁边去了。 孟无忧有趣的看着她俩,再次觉得,百里束音口中的傅攸宁,与他这两年认识的傅攸宁,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为何绝不能在她面前说?” “因为全东都分院的人都知道,傅大人是镜子式的人啊,”百里束音偷偷倾身觑向傅攸宁,见她只顾往前走,才壮起胆子对不可思议的孟无忧轻笑,“若你敢同她大声吼,她定吼得比你更响三分;你若敢在她面前说脏话,她骂得比你还难听。” 索月萝听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开始怀疑,整个帝京光禄府大院中的几百号人中,当真有谁是认识傅攸宁的吗? “总之就是,你怎样对她,她就会怎样还你。不过她这人大方,总是多还些。”百里束音看了看索月萝与孟无忧惊讶的神色,心中隐有不平,面上却还是笑的。 “百里束音!”傅攸宁大约是尴尬到不行,忍不住朝她瞪过去嗔怨的一眼,压低声道:“你说,你接着说,动静再大点,最好将‘猎手’引过来,被人五十打一包个圆滚滚,到时我看你仰天长啸壮怀激励八十功名尘与土!” “是三十功名吧?”孟无忧忍不住纠正,却见傅攸宁噔噔噔小跑几步,追上前头开路的梁锦棠身边去了。 百里束音看着她的背影笑道:“她在骂人。”你看,可不还是镜子人儿么?你在她面前什么样,她就什么样。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噫,贵东都分院的传统真是了不起,骂人都这样文雅,”孟无忧啧啧摇头感慨,“平日看你家总院的这些家伙全妖魔鬼怪、群魔乱舞的,没想到分院竟还有如此卧虎藏龙的清流之地。” 索月萝一听就不干了:“我都没说你光禄羽林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呢!” “二位真是对仗工整,用典流畅……”百里束音看热闹不嫌事大,两不相帮。 自打傅攸宁到了帝京总院后,就从未与东都分院的旧同僚们通过音讯。她总觉得,自己在东都也不过就是过客,在她离开后,至多不出一年半载,东都分院就不会有人再想起她。 原来,在东都的那八年时光,不是只有自己记得。 她有些想笑,心头又有点发酸,那百味杂陈之感让她有些慌张,只好跑开,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后头那三人低声叽叽喳喳,聊到暂时忘记了饥饿感。 梁锦棠以余光瞥见跑到自己身旁来避难的傅攸宁,顺手将她面前的一丛杂枝挡开。 “多谢……我夜里视物还清晰,不必特意顾我的。”傅攸宁有些惊讶。 梁锦棠冷冷瞥她一眼,满脸写着“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不敢再深究的傅攸宁见状,只得赶紧换个话题:“你现下是领着大家去找吃的,是吗?”许是当年在江湖上的日子饿得太狠,她对饥饿这件事有着自来的恐惧。 河西军的主战场便是山地丛林,梁锦棠当年在河西战场纵横驰骋,自是深谙在山中活命的路数。 见她好似很在意食物的事,虽心中小小发恼,却还是便淡淡开口安抚:“这方向上山,有猎户为自己存口粮的山洞,我有一年春猎时去借过粮。” 山民淳朴,猎户存粮的山洞不会有谁特意守着。若有过往行人需要食物或须借地避风过夜,也尽可自便,猎户们并不计较。 见他说得肯定,傅攸宁便信得毫不迟疑,脚步都坚定了起来。 梁锦棠唇角忍不住悄悄上扬。 他耳力极好,虽后头那几个家伙一直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但这点距离并不妨碍他将先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你怎样对她,她就会怎样还你。 ——她这人大方,总是多还些。 百里束音的话,让梁锦棠忍不住跃跃欲试。 镜子式的人吗? 那他是否应当做点什么,看看这家伙要怎么还啊。 ************************************ 在听见对过有响动时,梁锦棠想也不想地反手轻推了傅攸宁的肩。 虽是头一回合作,两人之间意外默契。 在他推过来的霎时,傅攸宁心领神会地轻跃后退,隐入暗夜之中。 她悄无声息地上了树,在枝叶掩映中找到视野最佳的藏身处,手持弩机,静默而耐心地严阵以待。 她练武根骨奇差,师父之所以让她练弩机,正因她目力极佳。虽说孟无忧始终不信,可先前她是真的看到百里束音袖上的金线纹绣的。 正如此刻,她也能清楚看到迎面来的那队人,是执金吾手下的北军。 屏东山脉绵延数百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原以为放弃明路改走林间道,会更易遇见擅长山地作战的河西军,却没想到首次正面相对的,竟是执金吾手下的北军。 好在这队北军仅二十人,至少不必面对传说中十打一的悲惨局面,这叫孟无忧与索月萝都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执金吾掌管内城宫禁,北军常年驻扎在京郊。 梁锦棠领光禄羽林掌管帝京内城之外的防务,若遇重大变故,有权向执金吾借调北军。 虽说近些年帝京从未有过需要借调北军的大场面,但北军无人不识梁大人。 领队的北军小将受命带着二十人的小队巡山,听得这头似有异动,便浩浩荡荡奔了过来。 一照面见是梁锦棠,没来由地先怯了三分:“梁大人,咱们先说好,得遵守规则,不许、不许往死里打。”都是老熟人了,谁不知道谁啊。梁大人面冷心黑手狠脾气坏,满帝京没几个不知道的! 梁锦棠好整以暇的目光扫过他,冷冷笑:“好啊,若你们有人被打吐血了,都算我输。” 梁大人,狂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他身后的百里束音、索月萝、孟无忧三人不约而同地翻了个大大白眼。连藏在树上的傅攸宁都差点忍不住叹气。 她大概能明白,虽一路上梁锦棠什么也没说,但他为那些刚落地就遭北军的箭/雨打懵而惨遭猎获的同僚也是不平的。 北军小将好想自己躺平在地放他们走,但他知道,若自己真敢这么做,梁大人就真敢把他打到吐血。 那我自己把自己打吐血是不是就算赢了啊?!您就站着别动让我吐着血将您的信号焰火拔掉好不好哇? 踌躇半晌后,他还是只能把心一横,想着自己有二十人呢,梁大人他们才四个,五打一,也未必就输的。 “梁大人,得罪了!” 正式开打之后,北军小将才明白,自己这队人可谓三生不幸,极有可能中了头彩,遇见的是此次“猎物”中最强的一支! 虽然只有四人! 就五打一也没有半根毫毛的优势!这几个家伙根本一剑能挡百万兵! 实力证明了光禄府不是只有一个梁锦棠能打! 北军小将及他的十九位同袍尽了最大的全力,却未拔掉一支焰火。 北军小将终于力竭,跌坐在地。 索月萝见状,满意地抖抖手中的雁翎双刀,气喘吁吁地笑了:“收工。走啦。” “不对!”北军小将扫视周围被打倒的同袍们,鼓起勇气据理力争,“若这是真的战场,那此时并不能算结束。因为我们都还没死。” “若这是真的战场,你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孟无忧捂住自己被竹/剑轻伤的手臂,忍不住跳脚挑衅。真是颜面尽失,就他一个见血的! “还是不对,我们是打不垮的北军!若是真的战场,临死之前我至少会扔出飞刀拉个垫背的!” 梁锦棠冷漠脸,轻嗤:“你不妨立刻试试,以免遗憾。” 倒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位小兄弟显然已领悟到他话里的用意,趁众人的目光都在领头小将身上,便悄悄自腰间取出竹制飞/刀,出其不意地掷向梁锦棠。 傅攸宁在高处看得分明,见对方有人突袭,梁锦棠却不知为何岿然不动。在电光火石间,她只能立即调转弩机所指—— 弩/箭离弦,疾如闪电般穿透春夜山林间的草木芬芳,准而狠地将那枚竹刀凌空截下。 木质弩/箭与竹刀相撞,闷声轻响。 北军小将讶然失色,良久后,才喃喃道:“梁大人你……竟还有弩机手!” 他以为,以梁锦棠之强,理当不会刻意去组满五人队,更想不到竟还会将弩机手藏起来!奸诈啊奸诈。 梁锦棠笑了:“若是真的战场,你方才头一个被她定点狙杀。” 在场众人皆毛骨悚然地想,梁大人你话里话外那突如其来的自豪是什么鬼!那弩机手又不是你家的! 与此同时,百里束音快速上前,须臾间已挥拳将出刀者及领头小将一一打昏。 面对满地北军猎手震惊的目光,她泰然自若道:“若是真的战场,对偷袭者……我会补上一刀,而不是一拳。” 北军小将在彻底昏过去的瞬间,脑中想的是—— 河西军的兄弟你们要为我报仇! 另外……这个穿绣衣卫女官袍的家伙是谁啊? 许多年后,当百里束音以新任执金吾的身份出现在帝京时,彼时已是内卫大统领的前北军小将崔盛,依然能想起望岁九年光禄府春猎的第一个夜,在屏东茂密的山林间,自己被梁大人与“疾风百里”联手碾压支配的恐惧。 21.第二十一章 到了梁锦棠说的那个猎户备口粮的山洞,见存着些处理过的猎物、柴火、一缸清水及简单的炊具器皿,一行五人的神情都略微轻松了些。 这才是春猎的头一夜哪。 侥幸的是,首次交手的是北军的一小队菜鸟,打得并不算辛苦,仅孟无忧左臂轻伤,成了唯一挂彩的。 这让孟无忧觉得很郁闷。 “行了,总没有上年被人打到抬回去更丢脸。”索月萝连安慰人的话说起来都如此戳心。 说完她就利落地跟进去,动手帮着生火。 孟无忧不太敢惹她,便习惯地回头找傅攸宁撒气:“喂,你脸色那么白是要生了吗?明明受伤的人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像重伤不治?实在弱鸡。” 此时傅攸宁唇上没什么血色,只是抿唇笑笑,右手紧紧按着腰间暗袋,脊背僵直挺立,分明脚步虚浮,身形却稳如青松。 孟无忧抬手压着左臂的伤口,回头嘲笑:“我可算明白为何总瞧你不像个姑娘了。你瞧瞧,哪怕名声凶残如索大人,素日无事也不会站得如你这般直内方外……” 见她始终不回嘴,只以手压着腰间缓步前行,孟无忧忍不住诧异地伸手去戳她:“跟你说话呢!你怎不……” 话音未落,百里束音风一样闪身过来,将孟无忧的手死死扣住:“你别动她!” “啊啊啊放手放手!我没……”孟无忧疼得哇哇大叫,到最后话都说不出来。 正在生火的梁锦棠与索月萝不解抬头,向洞口看过来。 只见百里束音满脸怒意将孟无忧的左手反折,傅攸宁立在两人身后一脸惨白。 梁锦棠蹙眉,正要起身,却听傅攸宁轻声道:“束音,别闹。” 她的声音里有极力压制的轻颤。是在忍什么?方才受伤了? 见百里束音应声放开孟无忧,傅攸宁笑意无奈地越过那两人,直直进来,走到刚生起的火堆旁坐下。 “抱歉……可能暂时帮不上手了,”她在对梁锦棠与索月萝说话,目光却有些散,“晚上我来守夜盯哨。我……先眯一会儿,稍后吃东西的时候烦请务必要叫醒我。”说完便缓缓倾身,就地躺倒。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是没忘记要吃东西,怎么比我还饿不得似的。 孟无忧悻悻的,也在火堆旁坐下。才刚领教了百里束音对傅攸宁的维护,此时再咕囔,也知道不出声了,只以嘴型过干瘾。 梁锦棠并不理会其他,只是神情冷肃地起身过去,一言不发地在傅攸宁身旁蹲下,小心地以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体温并无异常,看起来也不像受伤。莫非是……毒发? 他一时也有些乱,见她正正躺在风口上,便想将她抱到角落背风的位置。 百里束音伸手拦住他,声轻但坚定地制止:“梁大人!莫动她,她就是困了。” “以往出外做事时也曾如此,她仿佛体质很弱,”索月萝朝火堆里添了些柴火,点头证明百里束音所言不虚,“据说睡一会儿就好。” 梁锦棠将信将疑,垂眸看着侧躺在地、蜷成虾状的傅攸宁,见她已气息平缓,像是当真睡着。想了想,便在她跟前坐下。 已近子时,风口处春风料峭,山间暮春夜的寒意簌簌扑人。 众人便在洞中取些处理好的山鸡野兔,就着火堆烤起来。 孟无忧仍是难以置信地偷偷打量傅攸宁,一时没忍住,又开始多嘴嘀咕:“这家伙当真倒下去就能睡着?又不是猪。指定是偷懒装睡不想干活……” 他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其他三人都在瞪着自己,百里束音更是满眼气愤,一副很想揍人的样子。 “孟无忧,我原以为你就是小一号的尉迟岚,”索月萝一脸“神医难救无脑人”的鄙视,认真翻烤着火上的食物,“这回我才肯定,你可比他蠢多了。”简直人嫌狗憎,不会看天色,还不会看脸色啊? 孟无忧听索月萝这样一说,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总觉着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却又很厉害的事。 被百里束音那快要喷火的眼神轰成焦炭,接着梁锦棠冷冷的一瞥眼又将他冻到瑟瑟发抖,于是他缩在火堆旁默默低下高贵的头颅,暗暗发誓自己再也不要说话了。 肉类被炙烤出的油渍滴进火中,在静谧的山洞内发出“滋滋”声响,倏然乍亮起一簇簇明亮的小火光,继而又黯淡下去。 明明灭灭,此起彼伏。 “孟大人,今次东都分院参与春猎的人不少,”百里束音英气凌人的面庞不复初见时的客套和善,“待之后到了范阳城,您可千万别再乱讲话了。” 孟无忧惊恐抬头,发现百里束音她是认真在提醒……哦不,是警醒!他忽然深刻领悟到,她那眼神里的意思是,若他再在东都分院的人面前质疑傅攸宁的人品,他们极有可能打死他还不准人帮着收尸! 娘的,傅攸宁当年在东都,究竟是创下了什么让人顶礼膜拜的辉煌功业啊? 其实不仅是孟无忧,梁锦棠与索月萝也百思不得其解。 索月萝就是单纯好奇,毕竟傅攸宁共事两年多,有时甚至都会想不起来这个人。 百里束音虽是东都分院的副指挥使,但绣衣卫总院及各地分院却皆对“疾风百里”如雷贯耳。她这些年在任上的功绩,及她个人战力之强悍,在举国绣衣卫名单排行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 且据闻她性子爽直到近乎激烈,跟顶头上司都敢当面掀桌。索月萝深信,百里束音对傅攸宁那毫不遮掩的崇敬与维护,绝不会仅仅是傅攸宁在候补旗时期做过她第一任长官这样简单的缘由。 只是,百里束音现今的职务与成就,傅攸宁拍马也追不上,便是索月萝自己对百里束音,也免不得要高看一眼。 况她较傅攸宁还年长几岁……究竟,她那份打骨子里往外冒的尊敬,是怎么来的? 而梁锦棠此刻的心思,则比索月萝更要复杂得多。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蜷缩在地、睡意安然的傅攸宁,有些想笑,却又有淡淡恼意。 他虽不知缘由,却太懂得百里束音对傅攸宁的那份敬畏与盲从了。因为那太像年少时的梁锦棠。 彼时傅懋安为他描述的那个傅攸宁,襟怀之磊落,心智之坚韧,品行之高洁,让年少时的梁锦棠深信,倘是有一天,傅攸宁出现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一同去杀/人/越/货,他也会毫不迟疑地跟从。 那时的他就与百里束音一样,心中深信,普天之下无人可以站在傅攸宁身旁而不失色。 她便是那明月在上,使流萤无光。 可是,那毕竟只是听说。 他居然没见过在东都时的傅攸宁。他居然没见过百里束音眼中那个令人拜服的傅攸宁。 这,很不公平。 “她是我们东都分院恨不得供起来的宝,”百里束音含笑低语,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说出的话却足使在场的人开始怀疑人生,“今日我才知,这两年在总院,却是被看低轻用了。” “想来总院的人谁都没注意,在天禧三十五年至望岁六年间进了东都分院,如今又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至少有七成,都曾在她手底下待过。” 望岁七年春暮,傅攸宁受命自东都分院升调自帝京总院。 她离开东都的那日清晨,东都北城门外,一众绣衣卫大小将官与武卒齐整肃立,如松柏成行。 没有谁是受邀前来送行的。她甚至没有告知任何人。可那日晨光微熹之时,他们全放下手头之事,自四面八方赶到北门。 全东都的百姓都是见证,当日北门外的那排绣衣卫将官与武卒,皆是齐整的绣衣卫武官服,黑中扬红,金线纹绣,眉目坦荡,眼含月光,笑意明亮。 全无半点平日的阴鸷威严、诡谲凌厉。 彼时他们坦荡无伪,磊瑰不羁,耀目如日升前即将冲破残夜的明霞。 他们久久地恭谨持着武官礼,直至傅攸宁策马远去的身影彻底看不见。 要知道,东都分院历来净爱出些不懂媚上的死倔,便是光禄少卿亲自到东都巡视时,也未享过如此阵仗的送行。 在三对震惊的目光中,百里束音看了看躺在梁锦棠身前昏昏沉睡的傅攸宁,笑得有些心疼。 “她身手很差的,只要不让她使弩机,她谁也打不过。当年有大夫曾说,她像是双生子中底子较差的那一位,年少时在江湖上又常挨饿、被揍,一身宿疾旧伤,年纪轻轻便再如何也养不到更好了。” 可她从来笑脸迎人,混熟了也跟大伙儿一起嬉笑怒骂。难受了就面无波澜的躲到哪里睡一觉。 她送给百里束音的头一份见面礼,便是硬生生挨了她二十招。每一回被打飞跌倒,缓两口气便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最后笑得眉眼弯弯道,看,我就说你将来定然前途无量,敢将你顶头上官打到飞起,真是虎将之才。 她并无机变过人的才智,待下对人全凭笨法子。那些旁人断定是朽木的人,只要到了她手上,她就绝不丢下。 她陪着习武,陪着养伤,陪着说话。她不放过每一个能露脸的机会,却总适时地将手底下的人推在前头任他们大放异彩。 她对别人都不要的候补武卒们讲,你看我对你好吧?因为我断定你将来必成大器,是以我既三生有幸与你识于微时,定要提前抱好你的大腿,待将来你长成参天大树,莫忘了我今日义气。 她常这样,将自己讲得功利市侩,宛如投机小人。可如今,当年她带过的许多人都混得比她好,也没见她当真找到谁面前讨这份恩义。 傅攸宁在东都那八年,时常笑意盎然,眸中澄定如不灭的星辰。那时她常说,人固有一死,她预想过很多种自己的死法。 每一种,都是平凡又壮烈。 她说,哪怕只一棵草,也该保有向上之心,风来时顺势而倒,风过时便得挺直。挨打要站稳,不哭一声,不退半步。 她说自己永不能成为参天之树,可却始终向着光。 她没有机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却是崇山之间无人知晓,却能莹亮晨露、见证风霜的,骄傲的种子。 她也会骂人。 在她手下做事,可以无能,可以懦弱,可以逃避,可以没上没下没大没小与她调侃或对骂,甚至可以将差事办砸了丢给她来背锅。可若有谁私德有亏,或自暴自弃,她能堵在房门口一气儿骂上几个时辰,用世上最难听的脏话,骂得人恨不能回去找自家娘亲重新再将自己生过一遍。 她从不愿说谁是她的“下属”,只说是“合作”。她对每一个在她手下待过的人,就像对她自己。 后来,他们每个人,性子里的某个方面,终究或多或少,都有了她的影子。 百里束音是独女,无兄弟姐妹,父亲早逝,家中仅有一位目不能视的老母。她的母亲至今仍以为,绣衣卫的长官,在下属长时间出外办差时,到下属家中为其父母挑水砍柴、添满米缸、陪着说话,是为官的规矩。 而这些,傅攸宁直到今日重逢,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半句。 如今的百里束音也是如此。每逢自己的下属要长时间出外办差时,但凡家中无兄弟姐妹的,她必会去看看有无需要搭把手的地方。 傅攸宁教过的事,谁也不会忘。 她没有杀伐决断的凛凛威仪,没有武功盖世的无双风华,没有敏慧过人的机智谋算,甚至没有一副康健的体魄。 她像世间每一个努力活着的平常人。 从不急于求成,从不半途而废。 可她与人唯一的不同,便是站在高处时,不低看别人;站在低处时,不低看自己。 她能将每一团烂泥,塑成堂堂正正的人。 “你们一定不明白,‘傅攸宁’这三个字,即便永不会光芒万丈,却始终是东都分院高悬的夜明珠。” 那光,照着他们想去的方向。 他们都想过,成为她那样的人。 22.第二十二章 百里束音还是生平头一回将这些心中事语于人前。这些话她早想说, 却不知该说给谁听。 “方才我在想,”她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待春猎结束后,许是可以向尉迟大人提请,让她回东都。” 自从百里束音开始讲古,孟无忧的下巴就没合上过。今夜对他来说太震撼了。而索月萝始终若有所思, 一言不发。 “你若当真敢这样做,她大概会打……骂死你。她是肯愿走回头路的人?”举座震惊的沉默中, 梁锦棠眼底带笑,起身走到角落, 自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来净手后,又才折回原地坐下。 百里束音微怔, 想想也对。傅大人她……是扑街也要头朝前的人啊。 “方才那些话,她醒着时, 你敢说吗?” 百里束音收起恍神, 回以坦荡一笑:“不敢。”越是在心中敬她至深,反倒越说不出口。 梁锦棠垂眸轻笑, 心中轻道,我也不敢。 到头来,谁都没有亲口告诉过她, 她对别人有多重要。所以,她也就从不觉得自己重要。 他已大约猜到, 为何这两年的傅攸宁, 是全然不同的。 在东都时, 众人便是口中不说,但行为间必能使她感到善意,至少他们会让她知道,那里需要她。 而帝京的光禄府大院之内,是个只认强者的地方。除了她自己旗下那些人之外,谁也不会有耐性去发现她这两年都做了些什么。所以,除了轻蔑与漠视,她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她像客居经过的行人,与谁都和气低声,笑脸迎人,指哪打哪。内里却是漫不经心。 就像百里束音之前在路上说过的那样,她就像镜子。你给她什么,她就还你什么。 可她心中终究是愿向着光的人。也许,再花另一个八年,以她心志之坚定纯粹,同样能将当年在东都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但,凭什么? 梁锦棠唇角一抹淡淡的笑意,见百里束音想要过来唤傅攸宁起身吃东西,便摇头制止。 顺手将烤好的肉拿起来散散热气后,他小心撕下一条,试着递到傅攸宁嘴边。 这家伙大概是饿极,也没睁眼,侧卧在那里顾自睡着,却张口就给吃下了。 梁锦棠觉得有趣,便又再试一次。果然很像喂兔子啊。 递过去就吃,递过去就吃,都不睁眼的。 他专注地喂着他的兔子,头也不抬地随口问道:“她平常也这样?” 孟无忧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道自己是不是要疯了。不然就是梁大人要疯了。谁来告诉他,梁大人眼下是在做什么啊啊啊啊啊—— 孟无忧与百里束音皆被眼前的画面震惊到无言以对,手脚僵硬。好在索月萝镇定,恍然大悟地笑答:“我没见她睡这样沉过。” 打从二月里傅攸宁自真沄回京那一次,她就觉得梁锦棠待傅攸宁是不同的。 梁锦棠这家伙,打量着当真无人知晓他事后偷着查傅攸宁被追杀一事么?去庆州时还趁机绕道去江南找了燕家庄的晦气。对了,庆州那件案子的易手想来也有猫腻。 话又说回来,眼下这一幕可真是令人发指啊。 看来面冷心黑手狠的梁大人,得知傅攸宁在东都还有那样一大票狂热死忠的信/徒后,仿佛有些坐不住了。 索月萝心中狂笑,发自内心地期待着后续的展开。 孟无忧觉着自己此刻已是内外俱伤,心魂炸裂。今夜实在太震撼,他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梁大人你快醒醒啊!你忘了少卿大人的阴谋了吗! 在某些事上,孟无忧是个认死理的。虽说震撼于百里束音所言,对傅攸宁有所改观,可这并不能撼动梁大人在他心中至尊的地位。 他依然坚信,梁大人与傅攸宁……他们一!点!都!不!配! 喂兔子喂得很是愉快的梁大人抬起头,却看向百里束音:“我是说,她在东都时也这样?” 百里束音这晚上一直在震撼旁人,此刻却被梁大人喂兔子震到炸裂。她面上木然,心下尖叫,口中平静地答:“她睡着时很老实,宛如尸体。没人会想去惊她。” 也没人会想到将她当兔子喂啊!梁锦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啥啊!不要随便占我家傅大人便宜啊!我想揍你啊! “什么尸体?”被喂了好半晌的兔子忽然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 梁锦棠见状,闷闷笑着,指了指百里束音:“她说你睡着时宛如尸体。”那神情与声气都像极了正对同伴告状的孩童,仿佛在说,看,就是她讲你坏话,你不要和她玩了。 此景此景让百里束音心中警铃大作。 “束音,请你告诉我,有谁睡着时蹦来跳去宛如猴子的吗?”傅攸宁的嗓音里带着睡意惺忪的沙哑,瞪向百里束音的目光仍有些散。她赶紧收回目光,扶额闭眼使劲摇头,试图将自己晃得清醒些。 口中又问:“我先前迷迷糊糊的,一直听到在说东都什么什么。束音,东都怎么……噫,孟大人,你下巴怎么了?” 孟无忧幽怨地投给她一个百感交集的眼神,叫她自己体会。 瞥见这个问题让百里束音忽地有些赧然尴尬,索月萝反手将孟无忧的下巴拍回去:“东都没怎么,孟大人只是下巴脱臼了。” 噫,吃个肉也能吃到下巴脱臼,果然饥饿使人愚蠢。傅攸宁在心中暗自啧啧。不过,说到吃肉……“先前我仿佛做了个梦,梦到有人喂我吃肉。边吃边睡这种事,实在美妙又幸福啊。” 她嗓音里的沙哑尚未尽褪,显然还没醒透。 梁锦棠噙着笑,将手中喂兔子没喂完的那块肉递给她:“还吃么?” “多谢、多谢梁大人。”她怀疑自己毒发了,不然手指在抖个什么鬼? 这个惊恐的发现让她瞬间醒透了。抖着手接那块肉朝嘴里塞,心虚的目光溜向一旁,正瞧见百里束音满脸的不自在。 “百里束音!你刚是不是趁我睡着讲我坏话?!”她颊边鼓鼓的,抬手指向百里束音,手指还在抖抖抖。 娘喂,莫不是真的毒发了吧?这半天了还在抖。 百里束音被她这平地一声雷惊到脸发红,挺直背,梗着脖子支吾半晌,最后恼怒地吼回去:“对!就讲你坏话了!是不是要打架?” 这个神奇的场面让索月萝叹为观止。难怪傅攸宁像是一无所知,原来东都的人是这般同她相处。 傅攸宁听她爽快承认,倒是一脸“那我就放心了”的样子:“我这人呢,不怕人骂,就怕人夸。既是讲我坏话,那就,天下太平。”她这就是经不得夸。若有一天被敌方抓住,绑在椅子上也不必用什么刑,各种往死里夸就足使她崩溃,让招啥招啥。 孟无忧再次对百里束音口中那个令人顶礼膜拜的傅攸宁产生了动摇的质疑。他怀疑,要么百里束音说的话是假的,要么面前这个傅攸宁就是假的! “不过,你这人也是,讲人坏话被抓包你另起一行换个话题就好了嘛,跟人在那老脸一红是做啥。”傅攸宁自是瞧见了孟无忧正一脸见鬼地瞪着自己,不过她想着既然彼此相看两厌,不如假装没瞧见。 百里束音暗暗磨牙,很想打人:“谁在跟你老脸一红!老子也不过才长你四岁!” “啊?我一直以为只长三岁的。” 见百里束音打算扑过去同归于尽的羞愤,索月萝赶紧拉住她,对梁锦棠道:“梁大人,夜里凉。人既醒了,你也别一直坐在风口。” 梁锦棠毫不回避索月萝那带着兴味探视的目光,颔首致谢。 迟钝的傅攸宁这才发现,梁锦棠是挡在自己前面的。 他……在替自己挡风? 火堆将他们二人的影子长长地往后拉出去,看起来像……她被人抱在怀里。 局势很凶险,场面很尴尬啊! 傅攸宁心中一个激灵,几乎是跳起来的:“我、我去放哨!下半夜你们来换我接着睡!” “我去吧。”孟无忧虽然看傅攸宁极不顺眼,却压着左臂的伤口起身。 傅攸宁慌里慌张回头笑,冲他摆摆手:“我才睡过,不打紧的。你有伤,还是歇着。那什么……束音,你夜里如同半盲就先睡,下半夜天色亮些时务必来换我。” 百里束音没好气的笑着嘀咕:“就你夜里瞧得清!”不过,她确是每每入夜便目力不济,她一直以为,无人察觉。 傅攸宁自觉已交代清楚,便蹬蹬蹬一溜小跑出了山洞。 “一人守夜终究不稳当。”梁锦棠起身掸掸衣摆,若无其事地跟着出去了。 索月萝心中大声嘲笑,就知你坐不住! 百里束音如梦初醒,倏然站起来就要追出去。索月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按下,顺手捂住她的嘴。 不明就里的百里束音一边挣扎着躲避索月萝捂自己嘴的手,一边试图振臂高呼。 “梁锦棠……你唔要一直……试图占我家傅大人……!也唔许……唔唔……让她占你便宜!” 孟无忧腾地坐直了,瞪眼与百里束音四目相对,也被索月萝一把按住。 可怜索大人本只想吃肉看戏,此刻却要劳心劳力,一手一个按住这两只试图乱入的家伙。 “他们合不来的!”孟无忧在缠斗间努力发出心声。傅攸宁不许做梦!谁也配不上我家梁大人! 百里束音分明很震惊,不过她的结论与孟无忧出奇一致:“一定合不来!”梁锦棠不许做梦!谁也配不上我家傅大人! 索月萝真想捏扁这两颗愚蠢的头颅,若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百里束音,她都想祭出雁翎双刀了! “你们瞎了吗?”索月萝压低嗓音,左右看看二人被自己压住的头,“这两人明明合到五雷轰顶,配得振聋发聩。” “并没有!”孟无忧见她压低声说话,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放轻声量,“假设!咱们假设,即便是梁大人委屈求全,扶风梁氏也不会同意!” “见鬼的扶风梁氏不同意,见鬼的委屈求全。世家了不起啊?!”百里束音也放低声,气势上却毫不示弱,“不必假设,傅大人才瞧不上!” 可千万别瞧上。据闻梁锦棠脾气不大好,又那么能打,傅大人又多话、又不经打,很容易被打死的。 “委曲求全你个头,没见他乐意得要死要死么,不过傅攸宁乐不乐意……这倒不好说了。”精疲力竭的索月萝终于放开二人,抬手指指洞外并肩而立的那双身影,翻着白眼朝火堆里丢了根柴。 “但是!他是威风凛凛的梁大人,若连个扶风梁氏都搞不定,那他还威风个屁啊。” “索大人,你、你、你讲脏话?!” “讲脏话怎么了?讲脏话要坐牢啊?” 洞外。 傅攸宁见梁锦棠跟了出来,本有些尴尬。可他一脸坦荡,倒让她觉着自己矫情。 想想也是,她目力虽好,战力却渣,若是当真发现有“猎手”靠近,还不是只得让里头的人出来支援。 于是她也坦然了。 笑了笑,向梁锦棠微微颔首后,她好奇地回身探出头,朝洞中叽叽喳喳打闹成一团的三人远远张望:“他们在吵什么?”她目力极佳,耳力却不出众,只隐约听到些断续的字眼,不知他们在闹什么。 “唧唧歪歪的,我也听不清,”梁锦棠笑着朝她伸出手,“你的弩/箭借我一支。” 被他这样没头没脑一打岔,傅攸宁只得硬生生将满腹的疑问咽回去,反手取出一支木制弩/箭,小心地放在他掌心。 梁锦棠接过,笑意安然地回身,一言不发地将那支弩/箭掷进山洞。 木制弩/箭堪堪擦过孟无忧的耳边,惊出他一身冷汗。 可怜的孟无忧吓到瑟瑟发抖。 果然不必假设,梁大人他……当真是疯了! 23.第二十三章 山间阑珊轻寒, 星辰静谧,夜下一双人影。 傅攸宁老实跟在梁锦棠身后, 来到离山洞口较远的位置。 “为何不是留在洞口?特意过到这头,是出于战术上的考虑吗?” “对,那头视野不够开阔,警戒范围不足。”梁大人一脸平静的睁眼说瞎话时, 格外有说服力。 至少在傅攸宁心中,梁锦棠是个大事上足够威严的人。以她那有限的智慧, 并不足以察觉他这话中有什么破绽。 “梁大人英明。”她狗腿地敷衍一句,笑着将双手笼进外衫的袖中, 在原地蹦了几下,目光四下逡巡。 既是出来放哨, 自然就得做放哨该做的事。 梁锦棠不满轻哼,微微侧头瞥她:“哦, 这会儿我又是梁大人了?” 有风拂过, 傅攸宁止不住打了个颤。 怪了,称“梁大人”是有什么不对吗?莫非要像尉迟岚在私底下那样, 尊称一句“混账梁锦棠”? 一头雾水的傅攸宁小心侧过头,微微仰起脸回视他,试探着换了个称呼:“那……梁三爷?” “梁三爷是你叫的吗?”梁大人的脸已如夜色同黑, “你我同辈,恕不敢应。” 这个梁三公子还真不好伺候啊!傅攸宁抓狂到都想掩面激奔了。 “梁锦棠, 你……不许找茬!”词穷半晌, 最后咬着后槽牙就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梁锦棠唇角轻扬, 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春夜山间有虫轻鸣。月在当空。 眼见这天快被聊死了,傅攸宁尴尬笑道:“这还真是奇妙。昨日一早还在演武场上闹成一锅粥呢,今夜就在这山上数蚂蚁。”看来只要光禄府有傅靖遥坐镇,如此这般跌宕起伏的日子还多着呢。 “你今日乍见东都故旧,就没什么感慨?”梁锦棠指的显然是百里束音。 傅攸宁奇怪地瞥他一眼:“我很感慨啊。” 当年在东都时,心中好像没有如今这样多事。一大群人总是一起吃吃喝喝,嘻嘻哈哈,闹嘴干架。那八年时光里的人和事,那八年时光里的自己,就像她掌心里的阳光。纵然明知留不住,却始终不会忘却那份简单纯明的柔软与温暖。 可是,这不必说给旁人听吧? 梁锦棠似笑非笑地任她看着,眸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可你并无与平日不同的表现。” “要……怎么表现?”傅攸宁瞪大了眼,虚心求教,“与束音抱头痛哭,发愿友谊地久天长?”大家江湖儿女,不兴这个的。便是十年二十年再重逢,也不过相视一笑吧? “也是,”梁锦棠点点头,席地而坐,“既闲着无事,不如聊聊天吧。” “聊什么?”傅攸宁一头雾水的跟着坐在隔他半步之遥的地方,心中嘀咕,这不一直聊着呢吗? “也许,可以聊聊,傅靖遥之前同你谈过什么?”梁锦棠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还可以聊聊,你要选我,还是……韩瑱?” 梁大人,恭喜你,成功的把天聊死了! 若论近来最不想提及的话题,这个话题定是傅攸宁心中的榜首。可眼角余光觑见梁锦棠一脸专注又耐心的期待,她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聊下去。 “我选择……去死。”面无表情,声调平板,目视前方。 这个答案让梁锦棠觉得……虽不那么叫人满意,却也足以欣然接受。 “瞧不上?” “我若选韩大人,定会被小金宝当场打死在光禄府内;若选你,会被你的十万拥趸打死在光禄府外,”话一说开也就麻木了,傅攸宁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无所畏惧,足以笑对人生,“哦,不对,兴许你自己就先动手把我打死了。” “若我谁也不选,想必傅靖遥会很乐意帮着把我打死在祖宗牌位前。既人固有一死,我还是自己去死一死比较体面。” 梁锦棠啼笑皆非:“你那颗脑袋都装了些什么?成天想着怎么死,就没想过活成什么样?” “想过啊,想得可多了,不过没想过这种的。”她想过的无数种活法与死法,都没有哪种是关乎婚嫁的。她心心念念想要去到的将来,仿佛是一条只能独行的窄路。 傅攸宁不喜伤感的话题,忽然想起一事,就兴致勃勃的笑起来。 “就是,我有个朋友啊……那么惊讶做什么,我有朋友很奇怪吗……她曾说过,她最想要的人生就是……有十八个美男子哭着喊着向她求亲,她一个也瞧不上,最后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 十八个……美男子?梁锦棠蹙眉:“后来呢?” “后来……她嫁给了金翎皇商哈哈哈哈。” “如愿过上了挥金如土的生活?”梁锦棠轻笑,大概已猜到她说的是谁了。毕竟,举国上下的金翎皇商拢共就那么几位。 他这个问题仿佛戳到傅攸宁笑穴,笑得她东倒西歪:“我听过一个他们夫妻的段子哈哈哈哈……” 那位妹子怒问她相公,你敢不敢让我管钱? 那位可怜的相公答,等你不会再从一年没穿过的衣裳袖袋里忽然摸出几张被洗坏的银票时,我就敢。 此事也算得广为人知的笑谈,梁锦棠自是早有耳闻。不过,听她笑得开怀再讲一遍,倒也跟着忍禁不俊。 笑声渐歇,一时谁也没再出声。 傅攸宁挠挠头,收了笑意坐正,尴尬低叹:“哎,其实你看吧,咱俩一点都不熟,连聊天都聊不起来的。”在她进京之前的二十二年里,两人各自走在别如云泥的路上,根本毫无半点交汇。 大概,他与傅云薇还比较能聊得起来吧? 梁锦棠再度蹙眉。不熟?那也是傅攸宁对他不熟吧? “傅懋安……他当年的信中,跟你提过我吗?” 听他提起父亲,傅攸宁才又恍然大悟。也并非全无交汇的。 “提过的,常说你天资过人,但性子桀骜,又被骄纵得无法无天。他时常怕你行差踏错,将来长成混世大魔王。”还好,梁锦棠最终并未长歪,足以使父亲骄傲欣慰了。 “就知他总偏心你多些,”梁锦棠的抱怨并不是很认真,目光静静的,“他倒常跟我说,他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傅攸宁眼眶一热,赶忙假装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向夜色中的半月,眼睛张得大大的:“那大概……就只有‘姑娘’两字,勉强算得写实吧。” 她骗人了。 她没有成为自己向父亲吹嘘过的那种人。 大约……今后也是如此了。 她只能尽全力让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至少,父亲若泉下有知,也不必失望得太厉害。 对不住呵。 略纤薄的侧影在如水的夜色中轻颤,眸中似有月光盈盈。她努力仰头瞪眼,不叫那月光落腮。 梁锦棠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下了。 他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不再看她,当真像是随口闲聊:“你当年,为何会留在东都。” “我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啊,”余光瞥见他没有再打量着自己,傅攸宁心下稍安,悄悄抬起手背抹掉眼中的水气,笑着答道,“师门又不养闲人的。刚巧那时东都绣衣卫征召候补武卒,我就去揭了榜。” 梁锦棠“嗯”了一声,声气轻轻的:“青衣道离东都挺远,也并不顺路。” 他很清楚,以她资质之差,揭了绣衣卫的榜,又在一年内成为主理候补武卒训练的小旗,这其中的甘苦,绝不会如她口中那样轻描淡写。 “好吧,果然是瞒不过你,”此时傅攸宁的心神已稳,抛开心底的伤怀,笑得感慨,“因为父亲是在那里渡过他的少年时光啊。” 她就想去看看,父亲小时吃过肉馅儿汤圆的早点铺子;去他小时去过的书楼,听他曾听过的戏;去他曾走过的街巷,顺着他信中的回忆,再走一遍。 有许多次,在那些光影热闹的喧嚣中,仿佛就看到年少的父亲,英俊从容,少年风流,鲜衣怒马,意气飞扬。那真好。 “那……这两年,你为何从不回家?”既话已聊开,梁锦棠想,便索性将所有事全摊开来好了。 她便是会低落难过,也就痛这一回。将来……将来绝不会再让她躲着人偷偷抹眼泪的。 傅攸宁浅浅笑,坦然以对:“母亲她……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我大约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索性就这样,彼此都继续装瞎,对大家都好。” 她一直很清楚,对母亲来说,自己与傅云薇、傅维真是不同的。其实她自己,亦然。 毕竟打小不长在膝下,若硬要说血浓于水、母子连心,那对彼此来说,都是强人所难了。 她对自己是双生子中被送出去的那一个这件事,并无什么怨恨。毕竟,她与傅云薇之间,总该有一个得好好活着才对。 只是有时难免心中发苦。 或许,人心大抵不过如此,总会有一处照不亮的角落吧。 “那什么,我偷摸吃颗糖,你别向他们三个告发我,”她垂下眼帘,笑着自腰间暗袋中拿出一支小巧的竹管,“实在不是我小气藏私,走得匆忙不及多想,就只带了十五颗。”数着日子,每日一颗,正好吃到春猎结束。 话音一落,傅攸宁只觉眼前扑来黑影,梁锦棠已倏地靠到近前,迅雷不及掩耳地自她手中抢走了那支小竹管。 “喂,那是我的……”傅攸宁眼睁睁看着他从竹管中取出一颗糖放进嘴里,心中泣血悲鸣,却只能假装大方,“……好吧,分你一颗。”没见过这么不将自己当外人的。 她摊开掌心支到他面前,梁锦棠却并不打算还她:“这分明,全是我的。”那是他自江南顺道带回来的梅子饴。 那时只听糖果铺子的老板说,这东西酸甜可口,色泽也讨人欢喜,小姑娘们都爱的。他便没多想,顺手就买了。 没想到还当真没讨好错,瞧她出京这样急,也没忘了装一些带在身上。 见他不像要还来的样子,傅攸宁生出一种有理说不清的抓狂:“你送我了,那就是我的呀!” “好吧,拿去,”梁锦棠忽然又不坚持了,极其友善地将小竹管朝她递过去,“反正我的就是你的。” 傅攸宁闻言,手僵在半中,觉得不管自己拿不拿,仿佛都不怎么对。 梁大人你被调包了吧?你是梁大人的双生兄弟吧?你这个妖怪,快把那个面冷心黑手狠嘴毒不理人的梁大人还回来! 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的很怀念那个好好嘲讽的梁大人。 四下静谧,无风。林中草丛里传来轻细的簌簌声响,片刻过后又归于平静。 傅攸宁整个人更僵了,脸上一片木然:“梁锦棠,你怕蛇吗?” “不怕。”梁锦棠偷觑她那像被人点穴的样子,心中发笑。原以为她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 傅攸宁心中尖叫,周身发麻。不过她面上仍是没有波澜的,因为—— 她已然怕到掀不起半点波澜了! 她全然没发现,自己的手已很不见外地拉住了梁锦棠的衣角。“这时节,山上会有……蛇吗?” “没有吧。”梁锦棠垂眸,不着痕迹地盯着她那只很不见外的手。 哦,吓死了。 那只很不见外的手倏地应声放开。“你确定吗?” “也不确定,毕竟……”梁锦棠语调徐缓,“惊蛰已过。” 那还是不要见外了! 傅攸宁赶紧再次拉住他的衣角,不自觉地朝他挪近了些。 她稍一回头,就见梁锦棠在月光下笑得迎风招展。 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他忽然高兴成这样?! “你有梨涡?”这个发现让她很震惊,“你自己知道吗?” 梁锦棠一径笑着,轻轻颔首:“我知道啊。”所以平常都很克制,尽量不要笑得太开怀。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傅攸宁很想大声再问一句—— 那你此刻梨涡里全是蜜,你自己知道吗?! 24.第二十四章 无论如何, 春猎毕竟不是踏青。 接下来向范阳继续进发的路上,已没有再可借粮的地方。为防止点燃明火而暴露行迹, 打到一些猎物后,也只能……生吃。 况且,一路行来也不是常有机会猎到食物,这时只能靠喝水充饥。对于喝水充饥, 傅攸宁自有丰富经验,已能做到让自己在大量饮水后不会肿如浮尸。不过中途有两回她还是自觉不妙, 想法子躲着众人将齐广云为她备的丸药压在舌底,却仍小小吐过几回血。 好在她够谨慎, 同伴们并未察觉。梁锦棠大约是见她脸色不对,虽频频追问, 但都被她搪塞过去了。 后来他们陆续遭遇多次“猎手”攻击,幸有梁锦棠算无遗策, 他们这队五人近乎完美地避开了河西军惯常布局的那类围猎点, 一路只与北军交过手,至今仅有孟无忧与索月萝受伤, 幸未损一人。 这一路行来见了许多光禄府同僚被“猎手”拔掉信号焰火后炸开的漫天花火。也见了许多“猎手”被拔掉信号焰火的蓝烟。 虽尚不及统计战损,但看得出,双方皆有损伤。 双方皆, 不辱使命。 没有人放水,也没有人溃逃。 这是一段光荣而热血的行程。这是一次足以名垂青史的春猎。 到了春猎的第十三日, 他们这一行五人终于在下山去往范阳城的必经之路上, 与河西军短兵相接。 这支河西军由中军副将季达带领, 原是一路追着绣衣卫小旗程正则的小队过来的。 程正则与同伴们且打且撤,远远瞧见梁锦棠正带着人过来,立刻大声示警—— “梁大人!猎手在后!” 追在程正则身后不过丈许的季达何等耳力,一听“梁大人”这称呼,当即血/脉/贲/张,追得更狠。 这季达虚岁不过二十二,他加入河西军那年,正是梁锦棠回京就任光禄羽林中郎将之后。可他发现,即便如今已五年过去,河西军上下依然有太多梁锦棠的印记。 他对梁锦棠既有敬畏,也有迷思。这矛盾的心态,许是现今河西军年轻将领们或多或少的共鸣。 此次前来襄助光禄府春猎,河西军的年轻将领们莫不打着一睹梁将军风采……并一较高下的心思。 奈何梁锦棠实在太熟悉河西军的布局习惯,一连十来日,总是只听说他带了四个人一路闯过北军的围堵而未损一人,可河西军竟一次也没遇上过这队人。 今日在此不期而遇,季达自是兴/奋不已。 这十余日好歹也与北军打过许多回了,梁锦棠这支五人小队已渐有默契。当迎面奔来的程正则示警时,不待梁锦棠开口,傅攸宁已迅速跃上树梢隐蔽。 “河西军中军副将季达,幸会梁将军!”季达一路追击,于风驰电掣的行进中仍声如鸣金,“得罪了!” 梁锦棠见对方有一名弓/箭手,便示意众人尽量拉河西军近身混战。 众人领会,当即扑进去打成一锅粥。 对方的弓/箭手投鼠忌器,隐蔽在高处的傅攸宁更不敢轻举妄动。她只能持稳弩机,密切关注状况,等待最佳的时机。 她独自在高处看得触目惊心。 这是他们自踏入春猎范围以来,打得最惨的一场。 名震天下的河西军个人战力并不如何突出,但可怕的是他们协同有素,还有那份“只要没死,就会站起来向前”的杀伐血气。 若非此时双方算是对手的关系,傅攸宁都想为他们那虎跃龙腾、投鞭断流的气魄击节赞叹了。 不愧是西境屏障啊! 好在光禄府无论羽林还是绣衣卫,向来都更注重个人战力。春猎进行到这第十三日,可以说,至今尚未被“猎获”的人,大多正是光禄府真正的精英。 因此,眼下的场面尚不至于一边倒,双方互有折损,总算势均力敌。 缠斗近半个时辰,焰火飞天,蓝烟窜地,一片混乱。 程正则的同伴们陆续被拔了信号焰火后,他自己也负伤。孟无忧与索月萝更是伤上加伤。这十几日的饥饿、疲惫与伤,加上连日来面对强大对手围捕而生出的巨大压力,是光禄府武官们平日里很难遭遇到的极致体验。 看得出,此时众人都在勉力支撑,没有人想要退却。 而季达那头加上他自己,还剩八人。 “八个对六个,”季达豪迈地用手背抹去唇边的血迹,笑了,“不算欺负人了!” 话音未落,他已全力扑向正专注单抗两人、几乎毫无防备的梁锦棠。 傅攸宁毫不犹豫地击发了今日第一支弩/箭。 因春猎不着盔甲,木制弩/箭利落飒飒疾驰而来,将季达左臂的衣衫撕出一条口子。 季达一惊,正要重振旗鼓再袭梁锦棠,却被孟无忧飞身扑倒。 如此一来,孟无忧背后的信号焰火便暴露在人前。 一名与百里束音对阵的河西军小兵反身扑来,毫不犹豫地将孟无忧的信号焰火拔掉。 百里束音不急营救,只能就势将那小兵背后的信号焰火也拔掉,也算孟无忧大仇得报。 季达并未迟疑太久,起身挟孟无忧迅速退后,剩余的兵卒见状,立刻回退围到他身旁集结。 程正则、百里束音与索月萝也迅速向梁锦棠靠拢。 此时的场面,就当真更像两军对垒了。双方都几乎力竭,却都在努力让对方相信自己足可再战。 百里束音皱眉:“他想干啥?”按规矩,孟无忧的信号焰火被拔掉,那他就算个死人了,季达抓个尸体做什么? 梁锦棠冷冷对上季达那带着淡淡得意的挑衅眼神,些许不屑地哼了一声。 树上的傅攸宁笑了。季达这是想“围尸打援”,逼得梁锦棠不能轻易撤走,非跟他打个不死不休是吧? 也不知季达是否看过河西军战史。“围尸打援”这样阴损的招,还是当年梁锦棠在河西战场上向成羌蛮子学来以牙还牙的。 “喂,照规矩,你既已受伤,怎可能将我抓得这样紧呢?”孟无忧头也不回地反手指指季达左臂的衣衫裂口,满脸无辜。 季达一愣,低头看看那口子,心知若非弩/箭是木制的,自己这条手臂怕真是重伤了。 于是他点点头,唤了身旁一名小兵来拎住孟无忧,同时朝孟无忧咧嘴笑道:“照规矩,你现下都已死了。尸体不许说话。” 顿时悲愤欲绝的孟无忧很想喷他一脸血。 “梁将军,我猜,你不会轻易放弃同僚的‘遗/体’,”季达回身笑得挑衅,“我也知晓,你们还有一名弩机手……”话音未落,他打出一个手势。 河西军的弓/箭手应声而动,精准向傅攸宁藏身处发出一箭。 先前她在攻击季达时,已经暴露了藏身的位置。对方那个弓/箭手一直在等信号焰火的蓝烟散尽! 傅攸宁翻身下树躲过那一箭,在众目睽睽的见鬼眼神中,迅捷翻身又上了另一棵树,同时还了一箭。 树下又重新打成一锅粥,乱到一个不行。 河西军弓/箭手的争胜之心顿起,接连朝傅攸宁发起攻击。傅攸宁在树荫间来回腾跃,也不间断击。 数十回合过去,当树上不再有动静后,河西军弓/箭手憨直爽朗地笑出一口大白牙来。 他猜到“猎物”不会带太多弩/箭在身上的,先前连番攻击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耗光她的箭。 孟无忧见状,冲梁锦棠大声吼道:“她没箭了,你们快撤!” 胸有成竹的河西军弓箭手自不会放过这机会,发出了他与傅攸宁之间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 傅攸宁如他所料自树荫中跌落,却又出乎意料地于半空中再次还击。 “谁、说、我、没、箭、了!” 当她重重跌落在地,扬起一地尘土时,河西军的弓/箭手也震惊地捂住心口。 一根带着血的树枝正中他心口的位置。按规则,他死了。 那根树枝上带血的一头朝着来处。所以,那是傅攸宁的血。 她弩/箭用尽,情急之下徒手掰断一根树枝? 被当做尸体扣在一旁的孟无忧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这一回,他是发自内心地对傅攸宁生出了敬意。 原来,百里束音没有说假话。 傅攸宁她,大概就是梁大人说过的那种,只要手里还剩一块石头,都会用尽全力扔出去的人吧。 孟无忧忽然觉得索月萝真是慧眼如炬,傅攸宁和梁大人……果然配得电闪雷鸣啊。 他知道傅攸宁自那样高的位置摔下来,定是伤得不轻。 见梁锦棠已飞身到了傅攸宁身边,却始终未下达撤退的指令,孟无忧眼中泛起热泪,却又笑着,大声喊:“不用管我!”反正他去年也是被抬着回京的,呵。 梁大人至此也仍未想要丢下他,哪怕他此刻名义上已是一具尸体。 这就足够了。 他是堂堂光禄羽林左将孟无忧。 不过是场春猎。他输得起。这是羽林男儿的骨气! 季达终于忍不住恼了,右手一拳朝他挥过去:“就跟你说尸体不许说话!” 乍然被击倒在地,孟无忧侧眼看着梁锦棠远远对自己点了点头,终于做出撤退的手势,这才长吁一口气。 确定他们几人已全部撤走,孟无忧抬手擦掉唇角的血迹,就地躺着,笑得眯起了眼睛:“季将军,你今年多大了?”笑音里有些哽咽。 季达也是又累又痛,一时又沮丧,便跌坐在地,诧异地低头扫他一眼:“二十二。怎么了?” “只较我长两岁啊……”孟无忧低喃,忽然笑了,“你是赢不过他的,永远也赢不过的。” 季达以为自己下手没轻重,把人脑子给打伤了,赶紧让被拔掉信号焰火后一直在装尸体的小兵们过来,要抬他去送医。 “他十六岁御敌于国门之前,二十一岁统领帝京城防。从军无败绩,追凶不落空……”孟无忧早已累极痛极,自是乐得由他们处置,只闭目坚定低喃。 “他在军中,是将星;他在帝京,是武首。不论身在何处,他都达到了那个位置最顶尖的辉煌。” “便是你将来有一日,不懈努力达到了他那样辉煌,也绝无可能如他那般少年得志。” “这世间,只会有一个这样耀眼夺目的梁锦棠啊!” 季达在铺天盖地的震撼中,忽地被一把雁翎刀击中。照规则,他死了。 孟无忧见状,原也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梁锦棠并未现身,只有声音穿林而来。 “剩下的几个,若这是真的战场,你们都死了。” 季达一双眼睛气得血红,大吼:“凭什么?” “你确定,在两军对垒之时,已撤走的敌军绝不会去而复返吗?”梁锦棠的声音忽地寒意凛凛,“你们,当真战至最后一人了吗?” 季达被梁锦棠的话惊出一身冷汗,如梦初醒。 春猎,是光禄府的春猎。可对河西军来说,哪怕只是一场合兵演武,也该当做真正的战场。 他蓦地想起自己的主将萧擎苍曾讲过,梁将军当年有训: 素日练兵、武训诸多艰难,为的是在战场能少死人。 哪怕打到只剩一人,也绝不可后退半步,这是与敌对垒时的义务。 时刻警醒,枕戈待旦,这是沙场铁血里为人将帅的人道。 “回去转告萧擎苍,西境才安稳不过五年,河西军斗志就已低迷至此,等着被成羌的铁蹄再踏回来,才会重新警醒是吗?!” 虽不知梁锦棠此刻藏身何处,但他们都知,他的目光此刻一定正看着这里。 季达与整队河西军顿时肃立,齐整、徐缓地,行了极其庄严的军中之礼。 “梁将军,范阳见!” 原来传言诚不欺人,他果真是不可战胜的梁锦棠。 这世间,只会有一个这样耀眼夺目的梁锦棠。 25.第二十五章 当梁锦棠拿了索月萝的一把雁翎刀, 又独自反身折回去时,索月萝、百里束音与程正则皆是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 困惑到久久不能动弹。 但傅攸宁却不及多想,趁众人的目光尚未回到自己身上,赶紧偷偷从腰间暗袋中取出一颗丸药胡乱塞进嘴里。 丸药渐融,满口全是苦。心中更是苦到气血翻涌。 一身狼狈的索月萝捂住肩上的伤口, 望着梁锦棠消失的方向,莫名其妙地转头向百里束音道:“他拿我刀干嘛?” 百里束音被问得也是一愣:“去……‘抢尸’?”嗯, 大约还是想将孟无忧那具尸体带走吧。梁大人果真义薄云天。 索月萝本想翻个白眼,却扯痛了颊边伤口, 忍不住龇牙痛嘶一声:“怎么可能,这儿还有一个差不多被摔废了的傅攸宁呢!” 照春猎规矩, 若要带着已被拔掉信号焰火的同僚一同前行,“尸体”是不能自己走的。这儿眼瞅着一堆伤员, 孟无忧那具“尸体”抢回来谁背?以索月萝对梁锦棠的认知, 他不会冲动到做这样傻的事。 说到傅攸宁,三人这才赶紧回身去瞧她。 此刻她脸色惨白, 唇上毫无血色。见众人看过来,也只是安静地笑笑。 索月萝关切地打量她:“站得起来吗?待会儿搀着你走能行吗?” 离范阳城还有约五里多的路程,踏过这最后一段路的人, 便是胜者了。 傅攸宁缓缓点头,表示自己可以。 “素日里不是话挺多?摔着舌头了?”索月萝虽瞧着她那样子挺惨, 却也忍不住好笑。这傅攸宁也真是怪, 分明不经打, 却又挺能扛。 她一向看人极准,如今对傅攸宁倒是说不上该如何评价了。 百里束音见傅攸宁那样子,心中有些担忧,却还是笑意勉强道:“算了,还是别叫她讲话了,说不得一张口就吐出一盆子血来。”这梁锦棠咋还不回来?得赶紧将傅大人送到范阳城让大夫瞧瞧呀。 旁边一直闷不吭声的程正则大惊:“一盆子血?那她还不给吓死啊?” 百里束音仿佛这才想起新添了个人,定了定神,回身看向他,顺手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年轻人,你要知道,这世间很少有哪个姑娘会被血吓死。否则,每个月且得吓死好几日呢。懂?” “这位大姐,”程正则黝黑的面庞神色霎时僵硬,细细瞧去颧骨还有诡异的红,“我是个男人。” “看得出来,怎么了?”百里束音双臂抱在胸前,上下打量他。 程正则已是满脸的生无可恋:“那我为何要懂这种事?” 索月萝在一旁笑得伤口都快飙血了。 傅攸宁只想抬手扶额,却发现自己右手掌心上全是血迹,只得暗暗将手放下,满面无奈,轻叹。 “我怎么,总遇见你们这种……乱七八糟的人物。”傅攸宁苦笑慨叹后,还是为这初次见面的二人引荐。 “百里束音,东都分院副指挥使。”她以下巴指指百里束音,对程正则道。 又转头看向百里束音:“程正则,总院候补旗小旗。” 两人静静以目光相持良久,最终并未按各自职级行武官礼,而是抬手向对方抱拳,行了江湖礼。 “有病啊。”索月萝一头雾水,身上几处伤口又痛着,便缓缓跌在傅攸宁身旁,与她抵肩而坐。 傅攸宁顾自忍着胸中翻涌的气血,努力维持着面上平静的微笑。 百里束音与程正则却是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他俩相互不行武官礼,全因彼此都自对方的眼神里确认了一件事。 他们分明有同一个向往的心愿—— 愿为傅大人门下走狗! 在这两人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中,梁锦棠已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索月萝一见他是空手回来的,顿时瞠目结舌:“梁锦棠,我刀呢?” “拿去将季达干/掉了。” 索月萝傻眼。她使的是雁翎双刀,这下变单刀了!真是要命,跟衣裳都配不起来了! 梁锦棠懒得搭理她,神情冷肃地直直走到傅攸宁身前蹲下:“伤处检查过了吗?” 傅攸宁没敢答话,双唇闭得紧紧的。倒是索月萝带嘲轻嚷:“梁锦棠你差不多得了啊!眼下这儿除了你,谁身上没伤啊?”检查个鬼,又没大夫在。 果然是关心则乱么? “手怎么了?”梁锦棠对索月萝的叫嚣充耳不闻,瞪着傅攸宁还想将右手藏到身后,便抓住她的手拉过来。 他手上的力道倒是温柔的,可一张口就开始喷火:“先前为何走神?朝季达发出第一箭后就该换地方,没人教过吗?!还有,没箭了就没箭了,学人炫什么技?!”全然忘记刚刚还在前头教季达做人,失望于河西军没有战至全力。 傅攸宁被他吼到发懵,喉头止不住泛起甜腥,只拿一对梨花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不许骂她!”百里束音与程正则不约而同地喝止。 “我那叫骂啊?!”梁锦棠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瞪向他俩,回头又见傅攸宁满眼委屈和忍耐,声量顿时就下去了,“我只是吼……” 他话音未落,傅攸宁当真再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众人傻眼。 梁锦棠又急又气,手上放得极轻,将她抱起,向其他三人迁怒道:“还不走,等着被人追上来砍啊?” 心下却是止不住咕囔,这个家伙,竟连吼都吼不得。 x的!他还是头一回将人吼到吐血。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 四月初五未时,这一行五人率先抵达范阳城东门外的集结地,由梁锦棠黑着脸敲响了鸣金锣。 他们的春猎之行结束了,可他们的前路,仍长。 傅攸宁醒来时脑中有些发懵,抬眼打量四周,见房内陈设的样子像是范阳城内的官舍客馆,便稍在铺上赖了片刻,才缓缓坐起身来。 瞧见坐在窗下花几旁的梁锦棠时,她有些恍惚,觉着自己尚在梦中。 他斜斜靠在椅背上,闭目浅憩。也不知打从哪变出来一身干净齐整的衣袍,月白冰纨绮深衣迎着透窗而入的夕阳,已是一派俊逸清贵的模样。 春猎以来的许多画面与年少时的记忆在傅攸宁眼前交叠浮现。 她曾反复看着父亲的家书,假装自己有一个叫“齐光”的朋友。哪怕真正的傅攸宁是那样无能,那样软弱,时常狼狈,时常失败,他也从不嫌弃,从不远离。 她曾看过许多话本、著述,听过许多说书先生口中相似又略有不同的故事。与许多人一样,心中崇敬地致礼过,那个雪夜月下的玄铁银枪,千军万马前的单骑白甲,那个国境西门最耀眼的少年。 从前她无半点奢想,从未料到有朝一日,这两个身影会合二为一,穿过漫长时光,褪/去想象中少年的青/涩模样,不经意地,就来到眼前。 范阳春猎,与子同袍,并成败,共进退。有此一程,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这真是她所有想象中从未有过的,最好的后来。 傅攸宁无声轻笑,掀被就要下地,右掌却一阵钻心的疼,她咬牙皱脸,到底还是没发出声响。 许是她这细小的动静惊了窗前闭目小憩的人,梁锦棠倏地睁眼,满眸清明地直直看着她。 房内静谧无声,四目相对,双双无言,场面有些尴尬。 傅攸宁避开他的直视,垂眸假装镇定,笑道:“你……还真警觉。”她以为,自己的手脚已算放得很轻了。 梁锦棠随口嗯了一声,蹙眉看着她要下床,忍不住沉声道:“动什么动?回去躺好!” 平空一声喝斥吓得傅攸宁如惊弓之兔,立马缩回铺中,疾如闪电地将自己团成球。 见她仿佛吓到,梁锦棠正懊恼想着怎么找补,却见她一脸“咦我为什么要怕你”的疑惑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来:“你为何会在我房里?范阳的官舍这样紧张么?” “对。”梁锦棠没好气地笑了。 “我们赢了,是吗?” 威风凛凛的梁大人脸上可疑地一红,顿时又恶声恶气地冷哼:“那是自然的。”她说的是“我们”,听上去,还不错。 傅攸宁开心地点点头,又拿眼偷觑着他的脸色,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讲话。 “现下是酉时。春猎已结束。索月萝、程正则的伤无大碍。百里束音找东都分院的人去了。孟无忧正在为连续两年春猎惨败而抓狂,”梁锦棠眸色转恼,像是在生什么闷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就老实躺回去。” 有啊,我有很多想问的啊,可你看起来很像我再说话你就会一掌劈死我啊。 正当傅攸宁心中惴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有人推门而入。 竟是索月萝。 “醒啦?”索月萝也是一身的神清气爽,已不复早前的狼狈,又是临水照花、光彩耀目的索大人了,“喏,帮你找了干净衣裳,晚上有庆功宴。” 庆什么鬼功宴,受伤的人就该好好躺着休养! 梁锦棠本想吼人,见傅攸宁闻言两眼放光,惊喜又期待地瞧着自己,一时心软,便将吼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只是吃个饭……受伤了也是要吃饭的。既她欢喜,便由得她去,大不了小心照应着便是。 见梁锦棠的神情放软,又有索月萝在,傅攸宁便试着放了回胆子,低声问:“那……我能,出去一趟吗?” “你说呢?”梁锦棠霎时面黑如锅。受伤的人还想着出去乱跑?找骂啊? 索月萝白眼翻到飞起:“傅攸宁,你是不有急事?若是我能代劳的,就替你跑一趟。”这个梁锦棠,真是蠢如猪。这样黑面恶声地同人讲话,鬼才会懂你的心意呀? 真是不祝福他孤寡到老都不合适。 “那烦请索大人帮我去一趟范阳分院的鸽房,”傅攸宁又瞥了梁锦棠一眼,见他没再吱声,才又接着对索月萝笑道,“替我给陈广他们捎个消息,就说,我赢了。” 索月萝爽快点头应承了,却忍不住疑惑:“没两天就回去了,到时他们不就知道了么?” “其实他们想来的,不过这次春猎名单没有他们,”傅攸宁有些赧然地抬手挠脸,发现右手掌心已被细致地包扎过了,“我答应过,无论输赢,一到范阳就会给他们消息的。” “你还真是有求必应,”索月萝笑了,忽然想起个事,“对了,刚刚我去拿衣裳,碰到百里束音跟你那个好看的小哥哥在说话哪,他问你好,说晚上一起喝酒。” 梁锦棠倏然皱眉,瞪向傅攸宁的眼神略凶残。 哪知傅攸宁根本没瞧他,一径对着索月萝笑眯眯开怀不已:“好呀。” “哦,还有,你那好看的小哥哥说,正式的调令之前已发到灵州,他五月初一就到总院来了,”索月萝很故意地瞟了梁锦棠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行了,我这就去替你跑腿去,你赶紧着梳洗一下。哎,梁大人,你去哪儿啊?” 傅攸宁傻眼地看着梁锦棠旋风似地奔出门去,不知何事将他点燃了似的:“这是咋啦?” 瞬间奔到门外的梁锦棠略驻足,幽怨又愤愤地回头瞪了傅攸宁一眼,冷冷哼了一声,走掉了。 他决定,回京后的首要大事,就是将尉迟岚一掌劈成八瓣! 26.第二十六章 天色暮时, 傅攸宁梳洗停当,刚打开房门, 就见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梁锦棠正一脸闷闷的在门边立着,臂上搭了件与他身上衣衫同质地的披风。 见她出来,虽脸色不怎么好看,还是过来将披风替她系上。 一切收拾停当, 傅攸宁老实的在梁锦棠的搀扶下出了官舍。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显是来接他们去参加庆功宴的。 在踏上马车之前, 傅攸宁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索月萝给的织金锦缠枝莲纹襦裙,又看看梁锦棠给她的冰纨绮披风,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苦孩子。 虽不明白梁锦棠为何满脸不豫,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教一下……你们这些衣裳, 到底打哪儿来的?” “出发时安排家里人随后送过来的。”梁锦棠本顾自生着闷气,但听她问起, 也还是答了。 傅攸宁是头回参加春猎, 算是菜鸟。听他这样一说,才恍然大悟, 难怪宣布名单那日,索月萝说有许多事需要准备。 原来,先行出发, 再让旁人跟着送些东西到范阳来等着,一下山就一应俱全, 这样也是可行的?唔, 果然她需要学习的事情还有许多呢。 不过…… “梁锦棠, 这披风……”是姑娘家才会喜欢的样式啊。 傅攸宁话还没说完,又被瞪了。 “要你管那么多!” 反正她无胆匪类当惯了,见他面上有尴尬恼意,便识趣地闭口不言了。 两人正要上马车时,迎面而来的另一辆马车忽然停下。 车帘掀起,原来是准备回京的孟无忧。 春猎结束后,胜者庆功,败者就各回各家,这也是惯例。 孟无忧满脸悻悻,笑得勉强:“你们……好生庆功,我先回了。” 梁锦棠也不看他,随意朝他挥挥手,并不想多说什么。 傅攸宁因从树上摔下时后背着地,醒来后一直觉着背疼,腰上不大敢使力,此时终于站得没平常那样直,倒意外显出一股弱柳扶风的味道来。 她很能体谅孟无忧的遗憾,想着他本也该一同庆功的,就差那么几里路啊。心念至此,笑意里便不自觉多了一份和气温软:“孟大人,府里见。” 经了春猎这十几日的并肩战斗,孟无忧对傅攸宁的观感已有大幅好转,态度较从前显然友善许多。 见她说话仍有些气弱,料想伤得不轻,也不该久站,孟无忧就只微笑颔首,正要退回去坐好,却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又探出头来:“傅攸宁,我忽然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傅攸宁一愣,旋即无奈笑叹:“孟大人,我不像一个人……难道要像一条狗?” “我是说……”孟无忧皱眉盯着她,一径猛想,却忽地被梁锦棠一记冷眼吓得啥都想不起来了。 梁锦棠冷冷一抬眼,道:“还不走,等着我给你发勋章?” 连续两年春猎惨败,面上无光的孟无忧赶紧摸摸鼻子缩回去。 待他的马车走远,傅攸宁才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看向梁锦棠:“我与傅云薇……当真差很多吗?” 两年了啊!大家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两年了,孟无忧才发现傅攸宁跟他嫂子傅云薇长得有些像?! 孟五公子好眼力。 梁锦棠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傅攸宁满脑袋全是疑问。想起上回在父亲坟前,分明瞧着傅云薇跟自己长得就是双生子该有的样子。 不过傅云薇精雅些,自己粗糙些,这没什么毛病。 可怎么的也不至于两年了才看出来像吧? “没什么,”梁锦棠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还不上去?” 傅攸宁见他既不愿多说,也就老实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一路往春/光夜色中去。 梁锦棠坐在傅攸宁身侧落座,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好。 浑然不觉的傅攸宁看看自己上过药被裹好的手,遗憾长叹:“好可惜,我该撑到亲眼瞧见你敲响鸣金锣的。”怎么就那么恰好在最后关头昏过去了呢? 说起这事,她的遗憾并不比孟无忧小多少。一想就恨,简直捶心肝。 梁锦棠见她那样子,忍不住唇角扬起,没奈何地笑叹:“若你那时醒着,又要遗憾没能亲手敲响鸣金锣。”反正鸣金锣是执念就对了。 傅攸宁若不是此刻全身都在疼,真要当场捶胸顿足了:“你使哪只手敲的?哪只?” 见她执念得几近疯魔,梁锦棠好笑地伸出左手。 “你是左撇子?”她好奇又向往地打量着那只敲过鸣金锣的胜利之手,抓心挠肝地再恨起自己昏迷得不是时候。 “并不是,”见她终于抬眼看过来,梁锦棠心头没来由冒出丝得意来,“看心情,两手混着使。” 上天不公啊!这人,他就没弱点的吗?! 傅攸宁忽然觉得,对于禀赋奇差的自己来说,梁锦棠这种人的存在,简直就是老天对她的嘲笑。 又行片刻,马车渐渐停住,车外有些许人声嘈杂。 梁锦棠诧异地看着傅攸宁忽然缩头缩脑往里躲,甚至避开了他伸过去打算扶她下车的手。 “你先进去,好不好?” 梁锦棠挑眉:“理由?” “范阳城守定会带着一大票本地官员恭迎你的,”傅攸宁撇撇嘴,一径往里缩,“我怕……见生人。” 她自小惯打交道的多是三教九流,进了绣衣卫后,也只擅与小鱼小虾们混成一气。若说对上、对外,她便是个只懂得埋头做事的傻蛋,压根儿不懂官场应酬。 从前在东都时大家都由着她,到了总院,有尉迟岚和索月萝这两个人精在前,自不需她去勉强。 是以,应酬正经场面的学问,她始终是没有学会的。况且,今日这场面,也轮不上她来出头。 方才听得外头嘈杂的热闹寒暄,她才想起,以梁锦棠的身份地位、盛名家世,范阳城守要尽地主之谊,定会将他奉为主宾。 若她与梁锦棠一道出现在众人面前,想不被瞩目都难。 见她像是当真不自在,梁锦棠也不再坚持,只轻缓道:“若身上的伤有什么不对,一定要说。”这些日子下来,他已发现傅攸宁是个不喊痛的。明明伤得不轻,却从没听她哼过半句,稍不上心就会以为她当真无事。 他明白,并非每个人都能将疼痛堂而皇之显在脸上,挂在嘴边。可那痛,却也并不会比旁人少半分。 她将自己压得太狠,不惯于向人示弱、求助。 梁锦棠想起小时在傅府,每每傅云薇有病有痛,总得要傅母带着婢女端着药追完大半个傅府,哄得再没言语,亲亲抱抱举高高,傅云薇才肯停下来喝上那么三两口。 那时他心下鄙夷,总想,若是傅攸宁,一定不会如此。 如今,他倒巴望着傅攸宁也能如此。 望她也能撒娇耍赖,由人哄着,不必再强撑着要自己顶天立地。 ************************************ 虽被梁锦棠突如其来的温柔吓得不知所谓,待他离去后,傅攸宁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将心头那怪异的感受抛诸脑后。 庆功宴设在范阳城南的“陶然庄”,大约是因着此处够大,由得这一群武官武将随意撒欢。 傅攸宁小心顾着身上的伤处下了车,一抬头就见大门外的石狮前扎了一堆东都旧人。 这些人中有的是傅攸宁离开东都后才进的新人,但多数还是她曾共事过的熟面孔。看他们仍是一堆人嬉笑打闹,全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这让她想起从前在东都无拘无束的日子,顿时笑意开怀。 众人见她下车,便陆续过来问好。 都是利落不矫情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抱头痛哭的场面,就只一片久别重逢的欢喜之气。 一群人乌泱泱勾肩搭背嬉闹着进了“陶然庄”大门,动静大到走在前头的梁锦棠、索月萝与百里束音不约而同地驻足回首。 这一回头,梁锦棠瞥见一道莽撞的身影朝傅攸宁面前冲,正要过去拦下,却被百里束音眼疾手快地挡住了。 傅攸宁压根儿没瞧见前头的动静,因为她惊恐地瞧见有个美姑娘正飞扑过来。 东都分院资深武卒秋璇,是她离开东都前亲自带过的最后一批候补武卒中的一员。 这姑娘从前就很喜欢与她亲近,但她最为著名的是,特!能!哭! “宁姐!你受伤了是不是?” 傅攸宁忍不住后退两步,高声道:“站住!停!站那儿别动!不许踏过你脚尖前头那道砖缝!” 秋璇果然闻声止步,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宁姐!宁姐啊!” “闭嘴!没死呢,”时隔两年,傅攸宁仍是一见她哭就头疼,无奈吼道,“你再哭……再哭我报官了啊!” 身后那堆人便齐齐哄笑起来,秋璇索性蹲在原地就开始抱头哭,却果然半步也未迈过傅攸宁划定的那条砖缝。 傅攸宁忍不住仰天大吼:“苏云朗,快把你女人拿走!否则我怕忍不住打到她毁容!” 人群中有一个哭笑不得的青年站出来,向傅攸宁说了什么,又过去将秋璇拉住。 秋璇一边忙着挣脱苏云朗的钳制,一边又冲傅攸宁咕囔了两句。 傅攸宁立刻抖着手指着秋璇跳脚喊道:“会哭了不起啊?!我跟你说……老子行走江湖一言九鼎,说打到毁容就打到毁容的!”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索月萝惊讶低叹:“我从没见她这样自在过。” 百里束音羡慕地看那堆家伙前呼后拥围着傅攸宁撒欢:“一听傅大人受伤了,都绞尽脑汁想法子逗她开心解闷呢。”秋璇平日是爱哭些,可哭到如此不计成本,还真不多见。 梁锦棠瞪着那群人只想翻白眼,心道绣衣卫东都分院也不知什么风水,净长出些妖魔鬼怪。 “你们……逗人开怀的方式还真别致。”索月萝忍不住随口一嘲。 百里束音哈哈大笑:“还有更别致的呢!甘戎直接将灵州分院的张吟抓过去了,说傅大人当年一见张吟就惊为天人,回东都后念叨了好几年‘那个好看的小哥哥’。今夜正好由她就着张吟的美色多吃两碗饭,把人张吟吓得直哆嗦!” 干得漂亮。 索月萝幸灾乐祸地瞟了梁锦棠一眼,跟着哈哈笑。 百里束音又道:“听说张吟即将升调总院,幸亏东都暂无人接到调令,否则,他怕不是跳井就是坐牢。” “为何要跳井?”索月萝一时没听明白其中深意,“又为何要坐牢?” “我怕他不堪受辱愤而跳井,或是不堪受辱愤而反击啊!”百里束音目送着傅攸宁同那群人去了旁边那进小院,手指轻点着自己的下巴,思忖着,“那群丧心病狂的家伙,只怕若哪日傅大人表示想睡了张吟,他们都敢替她将人绑在床上还帮着按住。” 唔,回去得跟指挥使说说,近几年都别放人去总院了。若真闹出人命,对傅大人总归不好。 索月萝看着梁锦棠那已然不可描述的脸色,赶紧将百里束音拉走。 此刻梁锦棠整个人都冒着熊熊火光,路过的程正则特别无辜地成了池鱼:“程正则!你晃来荡去是没事做吗?” 是啊,庆功宴能有什么事,不就吃饭喝酒? 程正则茫然停下脚步:“梁大人,我并未晃来荡去。”只是正常路过啊。 火大的梁大人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没事做就去盯着你家傅总旗!她有伤,不能喝酒,不能胡闹!” 程正则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句话要咬着牙说。 “那,盯到何时呢?”他做事稳妥,得了上官指令后总惯于问细些。 “盯到……”梁锦棠一时语塞,“总之你寸步不能离!”语毕恨恨拂袖而去。 作死的春猎,这辈子再不来范阳了! 作死的东都分院,这辈子也别想有人再升调! 作死的好看小哥哥,早晚打毁容! 作死的傅攸宁……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27.第二十七章 ——梁家小子, 想不想做我女婿? ——发你的白日梦去。安平孟家的孟无怠不是找你提亲了?你不忙着去备嫁妆,逮着我乱吠什么? ——你将来可别后悔。 ——我后悔个……总之, 我会以兄长之仪替傅云薇备一份大礼,欢天喜地陪你送她出阁。知道你要嫁女儿了心里难受,自个儿躲一边哭去,别扰我练功。 ——哈, 你当我说的是谁?罢了,算我没说……唔, 我的小二是个有胸襟的好姑娘,定不会叫肤浅的美色迷了眼。 ——傅懋安, 请略作讲解,何为“肤浅的美色”? ——就……你这种啊。 ——美色你个大头鬼, 明年我就从军去!倒时我成了天底下最威风凛凛的男儿,看不把你气到嗷嗷叫! 傅懋安, 你终究还是料错了这一桩。 她最后……还不是被肤浅的美色打了眼, 竟闹到整个东都分院的人都知道,倒是磊落不避人。哼。 庆功宴的主宾院内觥筹交错, 客套寒暄与禅机齐飞,一派宾主尽欢的模样。 “你终于正常些了,”索月萝面带笑意冲旁人点点头, 暗声道,“先前火着张死人脸, 范阳城守以为光禄府对他多不满呢。” “不是有你索大人定场吗?”梁锦棠已徐徐敛了眉色间的火气, 心神渐定。 索月萝若有所思的侧头瞅他, 忽然笑了。 “梁锦棠,你喜欢她,对吗?” “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又知道什么。”梁锦棠淡淡还她一眼,并不觉得两人有交情谈私事。 “我是不知道啊,”索月萝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笑得幸灾乐祸,“只听说,举凡骄傲自负、目中无人的,大多不会在意与旁人的比较……”她自个儿算是个例外,就乐意是临水照花、尘风耀眼的索月萝。 梁锦棠看也不看她,就听得她笑音轻轻的接着道—— “一旦开始在意,开始担忧自个儿不如人,那大约就是喜欢了吧。” 她可是最能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索大人。 虽不知从前有何渊源,可她看得,梁锦棠瞧着傅攸宁时眼底隐隐盲目的狂热,较东都那群“愿为傅大人门下走狗”的崽子们也差不太多了。 可又略有不同。 东都那群崽子更多是敬重,瞧着傅攸宁,像瞧着一个引路人。可梁锦棠看她,却是实实在在看着一个姑娘。 梁锦棠瞳心一湛,微微抿了唇,并不言语。 索月萝心知梁锦棠是聪明人,哪怕一时茫然惊慌,也不会迷惘太久,无须多嘴。 他这人一路顺遂,做什么都手到擒来。便是战场上生死存亡之间,也能心志坚定地挽狂澜于既倒。 大约正因他从未遇见过这样令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或事,就只会独个儿在心里委屈到燃起火。 偏偏对方又是个胸中自有广阔天地的姑娘,恐怕压根儿没往多处想。 他就更是委屈到火光冲天。 看来,从不知挫败是何滋味的梁大人,大约是要翻开人生新篇章了。 索月萝心中正自慨叹不已,却见梁锦棠忽然醒过来似的,要笑不笑的,眼神叵测:“我以为,索大人从不关切周遭闲事。” “我与你不同,是有好奇之心的,”索月萝白他一眼,端起面前的酒盏浅啜一口,笑道,“从前我极少留心她,自打二月末她受伤回京,各种机缘巧合,她就总在我面前晃。” 春猎之行,看得就更清楚了。 “我看得出她有秘密……你别瞪,你也有,我也有,我又不会去查,”索月萝避开他的瞪视,望着一室热闹人影,笑意坦然,“光禄府上下,谁敢大声撂一句‘事无不可对人言’?相较之下,她已算难得通透澄澈了。” 绣衣卫这行当,内里许多事见不得光,总让旁人觉得鬼祟又阴鸷。可细细想来,傅攸宁平日就是胆子小些,叫人看着却总是心思干干净净的模样。 她忽然很想看看,这样一个心中浩荡的傅攸宁,与世人口中号称“河西风骨”的梁锦棠…… 很想看着,这样两个人,在晴日照花的朗朗乾坤里,会怎样并行走一趟白首之约。 那些她索月萝求而不得的小事,她从不强求。可若能见证有人得一桩顺心遂意,也是好的。 只是,总觉得……傅攸宁那家伙,未免豁达得有些过头? 连多年前只见过一面的张吟她都能一眼认出,说明她将谁都放在心上。可偏她自己的事倒无所谓,只管埋头往前冲,全然心无旁骛、九死不悔的样子。 哪怕将自己折进去也不在乎,随时可以砸锅不过似的。 真的不是很懂,傅攸宁这人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梁锦棠轻哼一声:“难得索大人今日诚意以待,我若不投桃报李,未免不近人情。” 哎?又关我什么事? 索月萝心中一凛,茫然抬眼看他。 “你自己碗里的粥还没吹凉呢,”梁锦棠哼笑,“少花些心思在旁人的事上才好。” “我碗里什么粥?瞎说什么……” “你已是功绩累累,盛名在外;也不缺人脉、际遇,”梁锦棠站起身来,云淡风轻地掸掸衣袍,“这些年甘心在光禄府屈居人下,不也是端了粥,烫手又不舍得放么?” 索月萝瞪着他神清气爽离去的背影,心中惊涛骇浪。 王八蛋梁锦棠,瞎说什么……大实话。 ***************************** 今次春猎,东都分院被点选的人不少,留到今夜庆功宴的也不少。范阳城守专替他们预留了一进小院,供他们随意开怀。 百里束音是副指挥使,自是被请到主宾院去了。东都小崽子们平常本就能闹腾,眼下在场自家最大一个头头被请走,又有两年未见的傅攸宁在,一个个简直撒开了的疯。 此次灵州分院被点选参与春猎的人本就不多,十几日大浪淘沙后留到庆功宴的就只张吟一人。 灵州地处偏远,张吟也不是名声显赫的人物,本就认不得什么人。日落前在街头遇见百里束音,听说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傅攸宁也来了,大约会同东都分院的人凑在一堆,便想着勉强总算有个认识的,不然自己落单总归拘束。 没想到东都分院的甘戎倒是主动来找他,热情鲁直地将他一路拖了进来。 这里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和笑容都让他心中发毛,总觉着自己仿佛是即将被献给神祗的祭品。 傅攸宁本慢腾腾吃着饭,偶尔小声同那些崽子们笑骂两句。见被安置在自己旁座的张吟始终拘着,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的模样,便出言安慰:“全是野人,不必理会他们。倒也没恶意的。” 张吟虽也是绣衣卫外放在分院的武官,可那张脸却意外的斯文秀气。尤其那对小鹿样的眼睛,水灵灵的,看谁都带着一股生动又谨慎的好奇。 此刻他满眼茫然迷离的望过来,傅攸宁觉着,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任谁看了都会乐意将他亲亲抱抱举高高。 “傅大人见笑了,”张吟笑得有些腼腆,“许是我在灵州见识少了……”原来,即便是绣衣卫的武官,也可以有敞亮到近乎痛快的豪爽。 “听索大人说你要到总院了?总院的人更奇怪呢,”傅攸宁笑着又扒了一口饭,拿筷子点点自己左手座的程正则,“有这种平时闷不吭声,做起事来一鸣惊人的;还有尉迟大人那种随时不说人话,做起事来也一鸣惊人的。” 见张吟讶异不解,傅攸宁笑着放下筷子:“总之呢,最后所有事的落点,都是你做了什么。至于你是什么样性子,其实没什么妨碍的。” 程正则同甘戎正在拼酒,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憨直地笑出一口大白牙:“总院还有光禄羽林呢。像梁大人那种,就是,他说不让做的事你千万别做……头儿,说你呢,梁大人说不让你喝酒。” “我这是水,不是酒。”傅攸宁讷讷辩解一句,被烫着似的将那刚喝了一口的酒盏又放了回去,转头对举杯来邀的秋璇无奈摊手笑。 秋璇正要扑过来跟傅攸宁腻在一处,一群上菜的侍者鱼贯而入,秋璇只好隔着人同傅攸宁说话。 一屋子闹腾得沸反盈天,稍离得远些讲话就全得靠吼,吵架似的。 傅攸宁身上有伤,扯着嗓子说话实在也难受,便想带秋璇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上菜的一名侍者见她起身略艰难,便过来扶。 尚不及站稳道谢,就听那人在自己耳畔极低的声量细语道:“季姑娘请您回京后找她喝茶。” 语毕,那人便垂脸与众侍者一起退了出去。 傅攸宁面上神色稳稳未变,只是立在原处缓缓直起腰来。 季兰缃,终于出手了。 没想到她在范阳也有人。 早在收到那张写着燕十三重伤落败之事的字条时,傅攸宁就想过也许会有这一日。却始终没想好,若这一日当真到来,又当如何。 她在师门本是个边缘人,大事轮不上她,可这并不表示她一无所知。 季兰缃想做什么,她大概猜到些; 齐广云想做什么,她更是一清二楚。 可若事关季兰缃与齐广云之争,她该做什么,却只有踌躇茫然。 满室的人忽然不闹了,场面瞬间安静。 “梁大人,你怎么过来了?”程正则率先回过神,起身行礼。 梁锦棠立在正厅门外,见傅攸宁怔怔跟着望过来,这才缓步踏入,随口对程正则道:“来查岗。” 程正则赶紧回道:“傅大人没喝酒,我一直在这盯着呢。” 见梁锦棠走过来,目光径直落在面前桌案的酒盏上,傅攸宁敛神,有些心虚地冲他笑:“只是加了一点点酒,其实它还是一杯水。” 在场大概只有程正则是见惯傅攸宁低眉顺目的,东都的崽子们全然不能忍受任何男人女人对他们的傅大人不够尊敬。 虽清楚梁锦棠名义上也算他们的上官,可甘戎还是不大痛快,就冲程正则怒:“合着你是准备转投羽林麾下是吧?” 秋璇那堆人在旁频频点头,以口型对程正则鄙视道,叛徒! 程正则是傅攸宁到了总院后带出来的人,自然继承了傅攸宁这两年里那种软绵绵的画风:“不必在意这种小事,傅大人有伤,喝酒本就不该。” 他这和气生财、退避三舍的,顿时叫甘戎一拳打在棉花上,特别无力。 “给你们颗炮仗你们能不能蹿上天?”傅攸宁本就为着刚刚那侍者的话心中烦乱,此刻见梁锦棠要笑不笑地瞧着自己,生怕这群家伙没分寸要将他惹毛了,便对甘戎笑着斥道。 “诸位少侠好胆识,除了少卿大人及尉迟大人,我还没见谁在梁大人面前这样大声过呢。” 程正则也是实诚地猛点头。 梁锦棠淡淡勾起唇角,轻道:“无妨。”他于正事上是强硬些,私下里只要不触他底线,也不是个太计较的人。 秋璇见形势不对,立刻笑吟吟出来救场:“咱们久未见傅大人,有些忘形了。多谢梁大人不计较,我给您赔礼。” 她郑重地向梁锦棠举起手中酒盏。 梁锦棠含笑颔首,弯身拿起傅攸宁桌上的酒盏回敬:“客气。” 待他将那盏掺了酒的水一饮而尽,傅攸宁才如梦初醒。 那是她先前喝过的! 众目睽睽之下,此时仿佛说什么都不对了。 傅攸宁只能自暴自弃:“我出去透透气,你们继续。” 刚迈出小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将梁锦棠也一把拖走:“你也出去透透气。” 梁锦棠眉目舒朗地向众人点头致歉,很好说话的由得她将自己拖走。 整个厅里无比安静,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最后,只听张吟喃喃道—— “以我浅薄的眼光来看,二位大人之间必有奸/情,否则这事儿没法解释。” 28.第二十八章 “陶然庄”后山有一棵号称千年的红桧树, 据说树冠处便是全范阳城最高的地方。 许是这棵树活得太久,让范阳人对它有了无端的祈愿。树干低处的枝丫上密密绑满了寄着无数美好愿望的红布条。 月色如练, 红布条在春风里来回轻荡。 傅攸宁抱腿蜷缩在枝叶间,讷讷回首:“你怎么上来的?” “你怎么上来的,我就怎么上来的。”梁锦棠姿仪闲适地靠坐在她身侧,夜色衬出他眸中有光华流转。 这家伙将他拖出来, 就丢了一句“你自个回主院吧我随意走走”,就一路心神不定地到了后山来。闹什么脾气呢?梁大人是随便就能挥之即去的吗? 傅攸宁张了张嘴, 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有气无力地将下巴搁在曲起的膝头,脑中很乱。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不要去见季兰缃? 还是先告诉齐广云? 关于他们二人之争, 她该怎么做? 一个是曾在江湖颠沛中相依为命的师弟;一个是许多年加起来也没见过几面的,并不亲近的师姐。 看上去理当是很好抉择的事, 可对傅攸宁来说,她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虽齐广云始终不愿她涉入师门事务过多, 但她已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 她不确定, 齐广云想要做的事,是否正确;她也不确定, 季兰缃是否当真就更合适。 她不聪明,也不重要。可为何在他们二人相争的最后关头,她却成为了决定胜负的那个变数? 这些年她输过, 败过,可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怕过。 怕自己不够聪明, 怕自己不够冷静, 怕在不经意间就做出了什么改变师门众人命运的举动。 大概从来无人知晓, 她讨厌改变。 每当有事想不明白时,傅攸宁总愿躲在最高处。她轻功好,寻常她能到的高处,极少有人能与她并坐。况且,这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多数光景她总是独自一人的。 不过,其实也不能算是独自一人。 她时常装作自己有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朋友。 无论何时,总是陪在身旁。什么都不必说,就足慰心安。 如今这人,竟真真就在身旁了。 梁锦棠打量着她迷惘不安的神情,见她沉默不言,便只静静陪着。 两人就这样抵肩而坐,许久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傅攸宁心绪渐平,缓缓直起腰靠向背后枝干,环顾四下。 她什么也没讲,他也什么都不问。不过就这般安静但坚定的陪伴,却忽然让她觉得…… 范阳月夜,静谧温和。并肩高处,竟是风景。 或许,这世间本没有那样多越不过的不可能。总会好的吧。 “梁锦棠。” “嗯?怎么了?” 他的嗓音本就极好听,加上此刻这样温柔轻缓的语气…… 许是夜色正好,这声音让傅攸宁心中一颤,莫名就软软勾起了唇角:“我……没吃饱。” 不知为何,话说出来,听着倒像是委屈抱怨。 “不是身旁有秀色可餐?”梁锦棠笑得无奈,轻叹一声,眼神却是暖的。 傅攸宁扭头轻轻嗔他一眼,亮晶晶的梨花眸里全是赧然:“张吟是长得好看,可我也就看看。他又不下饭。” 梁锦棠觉着,自己这辈子没输得这样惨过。 这姑娘大概根本不知他自个儿生了一晚上闷气,他也……压根儿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先前从主宾院出来时,他想着,见了她定要抓住好好训一顿,务必教她懂得,不可沉迷他人美色的道理。 那个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好看的小哥哥”算什么? 世人皆知,扶风梁氏从来出美人,青阳傅氏出战将。 而他,恰好是傅懋安教出来的梁三公子。 人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她没读过书的吗?真是欺人太甚。 定要训得她回头是岸,幡然醒悟,心服口服地承认—— 梁家齐光,才样样都是最好的。完全就是色艺俱佳好吗?! 他在心中制定了严谨而完美的方案要找回这个场子,结果…… 根本没机会出招,一败涂地。 傅攸宁就那样拉着他出了院子,垂头丧气行了一路,拿困扰又惊忧的眼神瞧他,叫他自便。 卑鄙的家伙。 眼下又像只历劫归来的兔子,拿一对明亮的梨花眸软软盈着笑瞧过来,就轻飘飘说一句“他又不下饭”,便像将谁塞进糖罐子似的。 梁锦棠,你的骨气都死光了。 他无奈自嘲,挑眉望向她,轻笑:“那,我们回过头去接着吃?” “不回!不乐意!” 她气势汹汹地轻声吼完,忽然惊觉自己大约这辈子都没这样同谁说过话,于是声量又低低弱下去,“我、我还不想下去。” 傅攸宁你脑子坏掉了吧?他可是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啊! 上一个敢这样大声同他讲话的人,只怕坟头的草都有三丈高了。 傅攸宁有些心虚地缩起脖子,小心地拿眼角觑他。却讶然发现,他并没有生气。 他非但没有生气,更可怕的是—— 他的梨涡,又、出、现、了! “好,不想下去就不下去,”梁锦棠是从没哄过人的,却也知道让着,“你要吃什么?我去替你拿过来。”虽不知她为何事难过,但她看上去心绪低落,这叫他心头不大舒畅。 噫,当真没发火,也没有嘲讽。这很怪啊。 傅攸宁战战兢兢地侧头抬起眼望着他,以目光小心试探半晌。 “我要喝酒。”“除了喝酒!” 她就知道,什么温柔贴心、有求必应,全是发梦! ****************************** 春猎之行结束,回到帝京后,光禄府的一切又恢复如常。 不对,是比春猎之前更忙了。 出京半月,又是一大堆积务。 梁锦棠虽事先安排留守的韩瑱代行光禄羽林中郎将之责,可有些事终究还需他回来后亲自决断。 这几日他忙得不可开交,每日几乎就睡两三个时辰。好在傅攸宁因伤被准予前往宝云庄休养,一时也不需谁费心。 今日眼瞧着众多事务已处理得差不多,他便想着赶紧将剩下的事一口气做完,晚些好去宝云庄接傅攸宁回城。 明日她就得收假复工了,也不知她的伤恢复得如何。还有她那连褚鹤怀都束手无策的毒……齐广云根本就是个无良的庸医吧? 梁锦棠微微蹙眉,暂时将心中隐忧抛开,只望着尽快将手头的杂事收尾。 就在他忙得近乎焦头烂额时,尉迟岚却很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打扰:“梁锦棠,跟你借个人。” “做什么?”梁锦棠头也不抬,对这个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不速之客,他是从未想过有什么待客之礼的。 “我刚收到风,得赶紧去剑南道拦个人,”尉迟岚自觉地找了椅子坐下,“兰台的人,绣衣卫直接出面不大好。” 十日前有一支奉旨出使楼然国的使团出京,眼下西南边境仍大雪封山,使团便在剑南道暂做安顿,待晴暖雪化便会再度启程。 照惯例,使团中有兰台史官随行。 兰台是修史之地。 大凡史官、言官,哪怕职阶再低,都不是轻易能动的人。这些文官大多弱不禁风,却历来死硬抱团。 旁人怀宝剑,他有笔如刀。 况且,文官们历来对行事不够磊落的绣衣卫深有成见,若绣衣卫的人出面,只怕事情本不大,也架不住要闹大了。 “可有圣旨?”梁锦棠也不问他什么事,只捡重点。 “没有。” “兰台御史字谕?” “也没有。” “少卿大人公函?” “还是没有。” 梁锦棠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冷冷道:“尉迟岚,你可以滚了。” 闹呢?什么都没有,还敢来借人? 怪不得这个混蛋说他绣衣卫的人不方便出面,合着就是件捕风捉影、极大可能要背黑锅的事。 “非常之时,江湖救急啊!” “那也是你的江湖,同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又低头看公文,再不搭理,尉迟岚也只能放弃,悻悻起身出去了。 虽绣衣卫与羽林素有龃龉,其实皆是无伤大局的意气之争。 尉迟岚并非想将这黑锅扣给羽林,只是事发突然,他手上实在挑不出恰当的人选。 绣衣卫剑南道分院飞鸽传书,随使团出使楼然的低阶史官邹敬,有异动。 有异动。就这三个字,瞧着真像捕风捉影。 若只凭这三字去请示批捕公函,傅靖遥不让人乱棍打死他才怪。 可尉迟岚掌管绣衣卫多年,自然不会当真脑袋空空。许是经验使然,他当机回书,让剑南道分院尽量拖住使团,将邹敬先困在国境之内。 但光困住也不是长久之法,人总得带回来审。 可剑南道分院的人又不能当真动了邹敬,还得他这头找个有相应分量、且不怎么显眼的人过去。 索月萝是索贵妃的堂妹,她自己名声又大。 这些年,前朝、后宫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一旦她出错,便可趁势将她及索贵妃背后的江北索家扫出帝京。 因此,她绝不是那个适合的人选。 可总院其他几个总旗…… 尉迟岚脑中飞快地转着,恨不能自暴自弃干脆亲自出马算了。 刚迈出梁锦棠办事厅的门槛,瞥见有绣衣卫的人路过,他顿时豁然开朗,扬声将人叫住。 “哎,那个谁,你过来。”那人应声转过来跑到他面前,尉迟岚一看是霍正阳,便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地交代。 “那什么,霍正阳,你去西郊宝云庄找你家总旗,叫她带上你,再随便带个谁吧,立刻、马上、十万火急!启程去剑南道堵人。” 剑南道地处西南边境,同时与邻国楼然、宿敌成羌接壤。 霍正阳心中凛然,料想必是大事,当即点头要走。 “站住,”蓦然踏出的梁锦棠叫住他,转而对尉迟岚道,“孟无忧借给你了。” 安平孟氏在文官中地位超然,孟无忧素来也是众人眼中的半个纨绔。孟家老太爷将他骄惯得紧,若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追责,这锅孟无忧背起来也不太费力。 根本无须光禄府出面,孟家定先跳出来替他善后。 对尉迟岚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再没有比孟无忧更合适的人选了!这家伙可比傅攸宁合适百倍啊! 尉迟岚愉快地点头抱拳,承情致谢。看梁锦棠冷着脸让门口的侍卫去叫孟无忧。 交代妥当,梁锦棠才转过来对尉迟岚道:“详情你自己同他交涉。” “懂。”既别人帮了忙,尉迟岚也不是没人性的。 这事就当梁锦棠一无所知,若追责,就说是“老子和孟无忧联手瞎胡闹”呗。完美。 不过…… “梁大人,你前脚不还在说……不关你事吗?”尉迟岚轻轻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死对头。 “就在刚刚,忽然又关我事了。” 尉迟岚瞧着他一脸冷凝地转身回去,半晌后才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发自内心地赞赏道:“梁大人果真艺高人胆大。” 虽不知范阳之行发生了什么,可尉迟岚知道,面冷,心黑,嘴毒,手狠的梁大人—— 他有软肋了,而且,仿佛并不打算藏着。 29.第二十九章 傅攸宁颤巍巍睁开眼, 就见鸣春在床畔抹眼泪。 鸣春忙抹掉脸上泪痕,带着哭音道:“怎么这么就快醒了?没事的, 你只管睡。” 傅攸宁无奈苦笑,声音轻哑:“我觉得,我有必要睁个眼,向你证明我还活着。”她只是没那么清醒, 实在不必哭得跟她要死了似的啊。 当日自范阳回来后,她央求梁锦棠直接将她送到了宝云庄, 待梁锦棠一离去,她就差点站不住, 得亏鸣春将她接着。 “你做什么哭成这样?”傅攸宁勉力抵挡着睡意,声气含糊地问, “我只是无力回天了还是怎么的?” 当日她自树上摔下后,就觉着整条右臂剧痛, 初时以为是掌心被树枝断口划开的伤太深的缘故。后进了范阳城, 医官只留意到她腰伤及掌心的外伤,也替她上药包扎好, 可她醒来后觉着整条右臂痛得越发不寻常。 她怕是毒发的新症状,一直忍着,对谁也没敢说, 直到到了宝云庄,见梁锦棠走了, 才没再忍, 直接倒在鸣春面前。 后来她始终迷迷糊糊, 隐约知道齐广云是气到火冒三丈,仿佛在她药方里多添了些安眠的药材。后果便是她这几日总是醒了吃,吃了喝药,喝完接着睡,少有全然清醒的时候。 鸣春赶忙擦掉面上的泪痕,略带哭音冲她苦笑:“你右手腕骨,骨折了。别怕,庄主已替你重新接过,这几日情况也不错,就是得好生休养着,许久不能拿重物了。” 当日她倒地后,齐广云一探便当即暴走。原来那骨折的伤处,竟都快长合了!只是,合得错位。没法子,只得给断了再重接一回。 是以不怪他下那样重的安神药,实在是旁人看着都疼,她竟也没哼一声。 听鸣春这样一说,傅攸宁心里倒踏实了,迷迷瞪瞪点点头,又道,“在床上连躺几日实在气闷,能否将我……挪到到窗前躺椅上,再接着睡?” 差人去请得齐广云应准后,鸣春小心将她扶到窗前躺椅上,又拿来薄锦被仔细盖好。怕她中途忽然醒来需人照应,不敢稍离片刻,便坐在窗下花几旁守着。 鸣春跟在齐广云身边做事也是近两三年的事,照师门辈分,她该唤傅攸宁一声,师姑。 那日傅攸宁在她面前险些倒地时,她才真切体悟,何为“所谋之事大者,心志之坚”。 这一路回京,与她同行的人皆未发现她手腕骨折,鸣春不得不发自肺腑地惊叹,她的忍功……实在可怕。 日暮时傅攸宁又醒过一回,说是饿了,鸣春赶紧让小丫头端了粥来,仔细地喂她吃好后,她又睡过去了。 鸣春就那么呆呆在花几旁又坐了许久,不觉竟已天黑。 怔怔盯着傅攸宁的右手,看看那张平静的睡脸,一时没忍住心里堵,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她知道傅攸宁为何要忍着不说。 傅攸宁这个傻子,定是不懂右手为何剧痛,多半以为是毒发。她怕多说多错,到时若有人真请到杏林高手,那她中毒的秘密就有可能藏不住。 虽只是“可能”,她也忍着,不冒这风险。 她要保的秘密是齐广云。是她与齐广云真正的关联。是宝云庄及他们背后师门的秘密。 ——你各项资质都好,打一开始就是你们这辈里最最拔尖儿的。鸣春,你知道暗棋吗? 鸣春是站在师门中枢的后辈核心,自然清楚,傅攸宁是众多暗棋中的一颗。 所谓暗棋,就是资质太差,学啥啥不好,干啥啥不成,最后索性被实质放弃,任由自生自灭的人。 只是师门怕人反水,给个暗棋的名义,也给一名专门的联络人,保持着与师门不咸不淡的关联,偶尔遇到一星半点有价值的消息,仍为师门做些微薄贡献。 若运气太背,可能到死都没机会递上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傅攸宁在他们那辈里是第一颗暗棋,未入江湖历练就已被放弃。偌大师门中,除了齐广云,少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可她竟能守着初心,一步步走到如今。 鸣春忽然明白,为何齐广云对师门上下全淡淡的,唯独傅攸宁不同。 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种人,看着漫不经心,内里却偏执到近乎可怕。 正戌时,梁锦棠到宝云庄来接人。 鸣春听得门外有动静,赶忙起身迎到出来,见是梁锦棠,便福了礼,低声道:“梁大人安好。” 见梁锦棠来意明确,鸣春也不阻拦:“傅大人也该喝药了,烦您替我叫醒她,我这就去叫人煎药。” 梁锦棠点头应许,毫无异议地接手了看护的活。 可当他坐在花几旁看着那张睡意沉沉的脸,就怎么也下不去心吵她。 她的脸色较前几日已好上许多,看来她对齐广云医术的信任,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客房内烛火随风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左摇右摆。烛花轻响,哔剥炸开一地温柔的心事。 傅攸宁,我舍不得叫醒你,你自己醒,好不好? *************************** 又好半晌,傅攸宁刚转醒,才惊讶地发现梁锦棠坐在旁边盯着自个儿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齐广云就进来了。 一见她正醒着,齐广云气冲冲翻了个白眼:“可惜我不在范阳,竟无缘得见傅大人威武风姿呢!” 傅攸宁张了张嘴,终究没辩解。梁锦棠倒是冷冷瞥了齐广云一眼。 “你也算我宝云庄老主顾,”齐广云哪有心情瞧梁锦棠的眼色,只顾冲傅攸宁爆开了花,“大家总是熟人,一向交易也愉快,你若想死,直接同我开口啊!我至少有一百种死法供你选的。” “我这不是正事嘛……”傅攸宁回神,讷讷应着,想抬揉揉眼睛,右手却又一阵钻心的疼,压根儿抬不起来。 齐广云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动什么动?!” “我右手……究竟怎么样了?” “什么右手?哪有右手!你压根儿就没有右手!”齐广云的脸色黑如锅底,目光火亮火亮的。 “不要吓她,”梁锦棠皱眉出言制止齐广云的咋呼,转头对傅攸宁淡声安抚道,“只是外伤。” “外伤个鬼,她骨折了,不过我又给接好了,”齐广云以脚尖勾了床畔的雕花圆凳近前,没好气地坐下,“梁大人,其实你不必指望她会有柔弱的少/女/之/心。哪怕有人说她右手要废了,她也只会想左手该怎么使弩机。你若打断她双手,她立马会问江湖上有没有用脚使弓/弩的秘籍你信不信。” 梁锦棠听得重重皱起了眉,又心惊又心痛。 范阳那个庸医,竟没发现?而傅攸宁这个小混蛋,竟也不吭半句,一路忍到回京?! 傅攸宁见他带了恼意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没来由地心头发虚,尴尬将头转向一旁,试图撑着坐起来。 眼尖的齐广云忍无可忍地咆哮:“傅攸宁!你再乱动一下试试?信不信我将左手也给你卸了!” 梁锦棠闻言,冷眼睥睨,语带寒冰,不疾不徐:“你试试?” 三个字,一记眼刀,齐广云的气焰立马被打压下去。 “大夫么……对这种莽撞的病人总是免不了生气的。” 傅攸宁对眼前这样的场面无言以对:“齐庄主,我只是想起来喝药。”她用左手指指刚刚进门的鸣春。 鸣春手里端了碗药,见屋内一室火气,手足无措地看向傅攸宁:“傅、傅大人,外头有人找你。有好几个,说是你绣衣卫的同僚。” “我去瞧瞧。”梁锦棠向鸣春颔首,心道尉迟岚是太久没被人揍过了吧?明明已将孟无忧借给他使唤了,还想出什么幺蛾子? 见鸣春走过去轻柔地扶着傅攸宁坐起,他才起身出门去。 待梁锦棠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傅攸宁急急向齐广云哑声轻道:“季兰缃……” 齐广云立刻打断她,压着嗓音低咆:“就说这些事你不必管!她若敢找你麻烦,我毒哑了她!” 当年他落魄时,只有傅攸宁对他伸出手。从那之后,他对师门的人与事,不过是利用。能为我用者取之,不能为我用者,冷眼旁观。 他如今还愿与季兰缃一争高下,并非因为他还有什么热血与抱负。 是他知道,傅攸宁绝不愿师门如别的许多同行那般,悄无声息地没落乃至消失。 在他有生之年,他会尽全力替她守住心头的归处。 ——小师弟,你资质好,到你该在的位置,才能发光发热;我再如何努力也比不上你用处大的。我若能看着你做到,也就如同自己做到,是一样的。 偏激如齐广云,到如今都还觉得,傅攸宁这想法,很愚蠢。 他甚至怀疑,她就是活得太无牵挂,所以只要死得有用处,她根本不在乎怎么死法。 “那些事有我替你去做,你就看着,咱们讲好的不是吗?”齐广云笑笑,轻轻拍了她的头,“你会活得好好的,长命喜乐,百岁无忧。” 会有人将她好生护着,任她娇娇俏俏、作天作地,将她从前没有得到的,都一一补齐。叫她心有挂碍,叫她知道,她很好,也很重要。 因今日宝云庄还有一位棘手的病人,待傅攸宁喝过药后,鸣春与齐广云便先行离开了她所在的客房。 梁锦棠折回来时,门口只留了一名小丫头照应。 “是尉迟大人有交代吗?”傅攸宁小心觑着梁锦棠进门的神色。 梁锦棠摇头,淡淡道:“是傅靖遥有交代。” “少卿大人?”傅攸宁对这位便宜家主始终无法以兄长看待,她始终觉得,还是将傅靖遥作为光禄少卿供着较为妥当。 “他说,你有伤在身,近期实在不宜继续独居,”梁锦棠的目光里有毫不遮掩的愉悦光芒,亮晶晶闪着,“他以光禄少卿的身份命你即刻抉择,是回傅府,还是……” 必须承认,傅靖遥果然老辣,知道傅氏家主的身份傅攸宁未必买账,抬出上官威严,才是她绝不会费力抵抗的一记绝杀。 此刻的傅攸宁满脑门子都是“大事不妙”的预感,在她目瞪口呆的紧张注视下,梁锦棠缓缓笑道:“……我的宅邸。” 若非一身是伤,傅攸宁都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抉择?抉择个屁啊! 那个老奸巨猾、阴险狡诈的傅靖遥,明知她绝不会回傅府,事实上就没得选啊!从前她也不是没伤过,怎么这回就不能继续独居了? x的!傅靖遥王八蛋!打定主意不要她再做人就对了! 见她一脸震惊、愤怒、纠结、抓狂,却又只能忍到内伤,梁锦棠很不厚道地笑了。 “所以,我眼下是直接将你打包送回傅府吗?” 傅攸宁抬起左手指着他,整个人都在抖:“你你你……你给我摆那一脸春风花开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回傅府?”梁锦棠笑得开怀,再问一次。 “不回!”傅攸宁窘到发恼,恨恨咬牙,“齐广云——!有没有那种当场就能毒死我的药?活不下去啦!” 明知齐广云与鸣春根本没在附近,她不过就是恼羞成怒之下乱喊一气。 “好,我懂了,”梁锦棠径自走过去,朝她伸出手,唇角眉梢全是笑意春风,“你若不服,我可陪你先上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 反正,这下流主意是傅靖遥出的。他只不过,表示同意罢了。 30.第三十章 夜凉如水, 宝云庄中庭的每一棵扶疏花木,在暮春夜的清风下都分外镇定。 路过中庭, 目不斜视的侍药竹童与端着药膳粥的小丫鬟格外镇定。 值夜的门房小僮揉着眼睛开了门,也格外镇定。 相形之下,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外的齐广云,就不怎么镇定了。 齐广云嗓音里明显有努力克制着幸灾乐祸的喜悦, 貌似认真地与梁锦棠交代着需注意的各项事宜。 此时若有一道雷劈下来,那该有多好哇。 傅攸宁木然仰头, 望着那银月当空,心中满是遗憾。 直到梁锦棠以极其自然而娴熟的手法牵起她的手, 傅攸宁才觉得,自己仿佛应当说点什么。 “我……明日再回城, 不知是否可行?”面无波澜,心如止水。眼神麻木地向下, 瞧瞧被人牵住的手;眼神再麻木地向上, 瞧瞧梁大人笑靥如花。 这位梁大人梨涡里的蜜都快扑出来洒一地了。就说当真有这样开怀吗? 梁锦棠一径笑着,极好说话:“按理, 也是可行的。只是,等天一亮,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城……” 她看出来了! 他眼神里的未尽之意是, 届时秉笔楼的《四方记事》里就会出现“梁大人与傅大人一同在外过夜,至晨方归”! 僵手僵脚地上了马车后, 傅攸宁心内生出一股荒谬的无力感。 拿后脑勺在车窗棂的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磕着, 喃喃道:“傅靖遥是想整死我吧……哎, 梁锦棠,你帮我想想……嚯,你做啥?” 她腾地端正坐直,诧异地回头看看梁锦棠护在窗棂上的手。 梁锦棠白她一眼,确认她终于肯好生坐着了,才将手收回来:“莫非你以为,撞得跟佛像一样满头包,就会生出同样的智慧?” “哎你说,如此丧心病狂又没头没脑的主意,傅靖遥是不就是撞着脑袋才想出来的啊?”傅攸宁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无助地看向梁锦棠。 “你也是奇怪。你可是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啊!对如此匪夷所思的命令,怎么就默默接受了呢?” “并没有‘默默接受’。”梁锦棠微微将脸侧开,以免自己面上藏不住的笑意要恼到人。 威风凛凛的梁大人自然不会“默默接受”,他是欣然接受啊。 “我此刻只想抱头尖叫,”傅攸宁看看自己骨折的右手,叹气,“可惜就一只手,不够用。” 梁锦棠无比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进她左手掌心:“喏,我的借你。”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惯使用兵器留下的薄薄的茧。从前没注意,这人的手……真好看。 噫!你拿着别人家的手想做啥? 傅攸宁被自己惊了一跳,赶紧将他的手甩开。 抬眼见他笑着瞪过来,慌乱中口不择言:“齐广云说了,我暂不能拿重物!” 梁锦棠含笑挑眉看看自己重如泰山的手,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呃,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就说,你是忘了傅靖遥的阴谋了是吧?还笑得出来,”傅攸宁忧心忡忡地单手捂脸,“他这人怎么回事?一把年纪了还胡搞瞎搞,实在太不稳重!” “他是哪里来的勇气挑你做这个倒霉催的受害者啊?他就不怕你拿玄铁银枪直接将他钉在椅子上?” 傅攸宁通常在重压之下想事情时总是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此时想到这血腥凶残又大快人心的场面,她忽然拿下遮在脸上的手,满眼求认同地向梁锦棠。“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梁锦棠毫不迟疑地点头:“有病。” “你说我该不该提醒他,其实他该挑韩瑱,至少韩大人脾气没你这样大,他尚可保住狗命,哼哼。”傅攸宁咬牙,决定从此与傅靖遥不共戴天。 梁锦棠闻言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悍然否决:“不该提醒。”否则,韩瑱的狗命就该保不住了。哼哼。 “好吧。其实,我跟韩大人也不熟,”傅攸宁心中清楚,事已至此,不如含泪笑着活下去,“你放心,我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明鉴,我绝不会对你乱来的。” 虽说整件事情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瞎胡闹的气质,可傅靖遥的阴险老辣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的措辞很明确,不是“商量”,不是“建议”,直接就是“命令”啊! 除非傅攸宁敢即刻脱了绣衣卫武官袍滚出光禄府,否则,即便明知傅靖遥就是假公济私地乱来,她也不能对他翻脸。 什么叫“为五斗米折腰”?看她就明白了。嘤嘤嘤,她真是个没有骨气的人。 梁锦棠略带遗憾地看看她,低喃道:“傅懋安的在天之灵可真忙,这种小事也要管。” 傅攸宁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只一径又问:“梁锦棠,你平日都起得很早?” 见她一脸不甘心的幽怨,又兼有淡淡的不忿,梁锦棠眸色中带起浅浅的防备:“也……不一定。有事?” “若是方便的话,劳烦你明日早些叫醒我,越早越好,”傅攸宁面色平静,语气悲壮,“我想去……吊死在傅靖遥家门口。” 听出她是在胡说八道泄愤,梁锦棠含笑,语气正经:“为何要自己吊死呢?其实我可以帮你……将他吊死在他家门口的。” “梁大人你义薄云天!我喜欢!”傅攸宁哈哈笑着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这个有些上道的梁大人表示满意。 梁锦棠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握拳抵住自己的唇,轻咳了一声。 傅攸宁好奇地歪着头打量他:“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梁锦棠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一旁,留给她一个耳根微红的侧脸。 他想说,其实义薄云天就不必了。不过她最后那三个字,他接受。 ********************************* 次日一早,梁锦棠起来时,发现傅攸宁已经跑掉了。 他无奈摇摇头,含笑低骂了句,“无胆匪类”。 不多会儿,梁家大宅的管事大娘照例带着一车人来例行每日洒扫。 梁锦棠想了想,便交代管事大娘从大宅挑两名机灵不多话的小丫头过来照应几日。 管事大娘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他要丫鬟,又惊又喜的差人赶紧回大宅,还站在门口大声交代“赶紧的!回去告诉大爷,三爷要两个丫鬟!” 窘得梁锦棠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早饭也不用,就匆匆往光禄府去了。 傅攸宁特意起了个大早,做贼似的自梁锦棠宅子里溜出来,跑回自己先前租住的小院去换了衣衫,才又偷偷摸摸独个儿去了光禄府。 她心怀侥幸,指望着府中除了傅靖遥外,旁人还不知她被塞到梁锦棠宅子里暂住的事。 往常她总是最后一个到府点卯,今日难得竟是跟尉迟岚前后脚到的。 “今儿这样早?”尉迟岚随口问,“怎不跟梁锦棠一道出门?” 傅攸宁被他的话烫着似的,一蹦三尺远:“说、说啥呢?” 尉迟岚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样重大的消息,藏不住的。” 谁?是谁?!是哪个大嘴巴传的话? 傅攸宁真想抱头鼠窜。 她手下的小旗陈广凑到她身旁,低声禀报:“头儿,昨夜上宝云庄替少卿大人传话的,是吴大人旗下的人……” 绣衣卫总院的另一位总旗吴非,是个神人。 世人皆知绣衣卫最擅长搜集消息,而吴非和他旗下的人最擅长的,却是……散!布!消!息! 吴非就是个大喇叭!他旗下的人加起来就是一群大喇叭! 既昨夜是无非的人前去宝云庄传话,那毫无悬念,今日太阳升起之前, 这个消息大概连光禄府的耗子都知道了。 傅攸宁已然没什么表情了,声音平板地对在场兴致勃勃满脸打趣的同僚们道:“多谢各位捧场,我会笑着活下去的。” 傅靖遥,恭喜你大仇得报。 “在下倾尽毕生功力掐指一算,”尉迟岚笑得眼角都是飞扬的华彩,“这事儿你不吃亏。真的。” 傅攸宁脑中灵光一闪,倏地瞪大了眼:“是你?!”就说傅靖遥怎会想出这么不三不四的主意! 她竟忘了,全光禄府最不三不四的人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官啊!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尉迟岚见她忽然想明白了,哈哈哈笑着就往外跑。 差点将迎面进来的索月萝撞飞。 索月萝揉着被撞到的肩,一头雾水的望着尉迟岚畏罪潜逃的背影:“傅攸宁,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傅攸宁泪目:“索大人,若我诅咒他三生不幸,你会揍我吗?” “我想,”索月萝略一沉吟,肯定地答,“会的吧。” “那我就,祝你俩幸福!” 傅攸宁本是随口胡言,却惊奇地发现索大人她……脸!红!了! 娘喂,她是不是一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啊? “哎呀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好忙的,再会!” 笑闹过后,众人各归各位,奔逃而出的傅攸宁也开始正经做事了。 虽说她出京一趟对自己旗下人的影响并不大,但许多事循例仍要过问几句。 将她去范阳这些日子落下的杂事一一检查,核对卷宗记录,一直忙到正午。 在往光禄府官厨去的路上,旗下的几个人就一路问着春猎的事。 “头儿,春猎真刀真枪么?” “河西军同北军比怎样?” “范阳的庆功宴怎样?”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美人在怀,随意糟蹋?” 傅攸宁大惊,扭头望向最后说话的人。 “沈蔚,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傅攸宁痛心疾首地走过去,单手捏住她的肩,不停摇晃,“你是个姑娘!怎能想着糟蹋美人呢?你若想糟蹋,该选美男!” 沈蔚被她晃得直笑,豪气地挥挥手:“头儿,不必在意这些细节!只要是美的,不分男女,我都可以!” “女侠好气魄。”傅攸宁被她壮丽的抱负震撼了。 “承让承让!”沈蔚朝她一抱拳,嘿嘿笑着搭住她的肩道,“头儿,说实话,你也是美人……” 傅攸宁火速远离她,躲到一旁瑟瑟发抖:“混、混……蛋!你夸我是美人我也不会高兴的!” “噫,对了,霍正阳呢?”闹了半晌,傅攸宁才发觉今日一直没见着霍正阳。 阮敏回道:“昨日尉迟大人叫他同羽林的孟大人一道出京了。” 霍正阳?和孟无忧一道出京? 傅攸宁皱起了眉。 见她不知此事,阮敏凑上来低声道:“昨日剑南道分院有消息回来。” “你又偷抓信鸽?!”傅攸宁瞪他。 “绝对没有,当真没有,”阮敏赶紧撇清,“是鸽房的人自己嘴不严。不过他们倒没说是啥消息。” 傅攸宁这才放了心,对在场的人道:“都当没听见啊,他方才什么也没讲,懂?” 在场几个在傅攸宁旗下也都有一两年了,自然都是懂事的。 沈蔚立刻扑过来与她勾肩搭背:“哪有说什么,咱们不是在说美人的事么?” “嗯,美人。”心知她懂事,傅攸宁也就笑笑,不再多说。 两人东拉西扯的聊没两句,就在院中碰上梁锦棠与韩瑱并肩行来。 沈蔚兴高采烈转过脸来:“哎,头儿!梁大人也是美人……” “这个你不许糟蹋!”傅攸宁脱口而出后,见在场三张脸都是被雷劈过般的震惊,顿时自己也像被雷劈过一般。 嗯,一定是喝药把脑子喝坏了。她真的不懂自己为何会说这句话。 她尴尬到满脸通红,转身就走,却被沈蔚追上来安慰道,“好好好,这个我不糟蹋,你糟蹋,你糟蹋……”。顾不得手上的伤了,一把捂住沈蔚的嘴,拖着她开始狂奔。 韩瑱望着她们二人打闹的背影,有种“被雷劈翻在地,接着又被第二道雷劈得翻了个面”似的心情:“我方才听到了什么?她让傅攸宁……糟蹋你?” 梁锦棠冷眼瞥他,无比镇定:“谁糟蹋谁,重要吗?” 韩瑱觉得……这第三道雷,才是真绝色啊。 31.第三十一章 “头儿, 不是我要说你,”对座的沈蔚无奈地撑着脸, 指指不剩几人的官厨饭堂,“咱们来得最早,走得最晚。” 傅攸宁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右手:“我手断了,自然吃得慢。” “哎哟喂, 欺负我没断过手?”沈蔚笑着,无情地拆穿, “往常也没见你吃得有多快好吧?” “我、我吃得多!”傅攸宁恨恨将饭菜塞了满口。 沈蔚换了只手支着脸,笑不停:“你是挺能吃, 不过同小金宝比起来你可就不算什么了。” “小金宝那是在长个儿呢,自然吃得多, ”傅攸宁笑笑,忽然抬头看了沈蔚一眼, “对了, 鸿胪卿侍卫长之事,为何临阵脱逃?” 春猎之前, 鸿胪寺向光禄府、内卫、执金吾等诸府都发出了点招鸿胪寺卿侍卫长的公函,诸府皆可推举适任人选,由鸿胪寺组织集中武试、文试后招选一人。 鸿胪寺为典客官署, 掌诸侯与归义蛮夷,优秀的文官不少, 出色的武官之材并不多。此次鸿胪寺卿选拔新任侍卫长, 便着力要在几大武官聚集地中选人。 傅攸宁接函后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沈蔚。沈蔚出身商人之家, 自幼随父兄行走在外,在她十二岁那年,她的兄长沈珣之封金翎皇商,领旨汇通天下,沈家才在帝京定居。 因她幼年时踏遍五湖四海,粗通诸多番邦语言,又有三年绣衣卫生涯历练,在傅攸宁的预估中,她是鸿胪寺卿侍卫长的极佳人选。 原是想着,哪怕最终未能成功应选,至少也去见识见识,在各府面前露个脸,将来若有旁的机会也是好的。不料今日上午傅攸宁核对点卯记录才知,武试进了前三甲的沈蔚根本未去参与鸿胪寺的文试。 沈蔚大约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直接,笑容当即僵在脸上。好半响才道:“何必自取其辱,已有内定人选了。” 傅攸宁打量着她的神色,隐隐竟似有哀,便猜内情并不止黑幕这样简单。“便是有内定人选,去露个脸也无不可吧?” “命里有时终须有,不该我的,强求只会难堪。”沈蔚拿手盖住眼,唇角带笑。 明明是唇角弯弯的笑模样,却像是带了哭音。 傅攸宁放下饭箸,静静望着她。 若非求贤若渴,鸿胪寺卿也不必大张旗鼓向各府发出公函。所以造这黑幕的人,定然不是鸿胪寺卿。 众人皆知,沈蔚的父兄纵她成痴,沈家又是庶族中才兴起的新贵,尚无世家名门的诸多约束与包袱,是以在她十二岁至十六岁这几年,帝京熊孩子界由她一统江山。 傅攸宁清楚,这姑娘从不是个怕事的。此次临阵弃权,又听她方才说起黑幕时的伤怀难堪,料想造这黑幕之人中……定有她极为在意,又求而不得的。 沈蔚这姑娘向来也不藏事,如此一想,大约就同弘农郡四知堂杨家那位冷峻的美少年脱不了干系了。 “罢了,”傅攸宁伸手柔柔摸摸她的发顶,体贴轻道,“你既不想谈,我也不再问了。” “我想谈的,却不知从何说起。”沈蔚趴在桌上,声音闷闷的。 “头儿,你常说,江湖儿女,水里来火里去,除了生死,哪一桩都是闲事。有时我再想想,若我心中也能有如你一般的广阔天地,只怕生死也能是闲事,就不至有什么放不下。” 沈蔚是个不好管的,因此进了绣衣卫总院的头一年,哪个总旗也没敢要她,直到第二年傅攸宁到了总院接手了她,她才真正有了头一个顶头上官。 这两年傅攸宁与她相处融洽,一步步带着她长起来。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傅攸宁私下里一向待她像个小妹子。 此时见她难受,心中也不是滋味,抱不平地轻喃一句:“你究竟是……喜欢他什么呀?” 虽知沈蔚素爱美人,杨家那小子也确是个好看的。可就她所知,杨家那小子对沈蔚向来并无好看脸色。 傅攸宁自个儿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实在不太明白小儿女之间这份痴缠热烈从何而来。 沈蔚抬起脸看向她,眸中全是水气,笑意迷蒙:“我总觉着,天底下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美人了。” 沈蔚自小无拘无束,家中父母兄姐对她也骄纵宠爱,素不是个知礼娴静的姑娘。 那年她初入帝京,在长街上与一帮熊孩子斗殴,被路过的杨慎行喝止,从此结下孽缘。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见识,什么是世家高门累世传下的风度。 明明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却言辞有度,行止有方。没有冠盖锦绣,没有如云随从,只不过一人一骑,却有烈烈英华。 那时沈蔚才知,从前在她幼小心中以为是虚伪拘束的世家风范,竟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 对她来说,那年见过了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而去的杨家少年,从此后,所有话本闲书中翩翩清贵的公子们,便都有了同一张脸。 傅攸宁见她眼中的恍惚与脆弱,忍不住心中长叹,美色误人啊。 沈蔚胡乱揉了揉眼,又冲她笑着叹气:“总之呢,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两情相悦。我觉着,两个人能好好在一块,挺不容易。时常你喜爱之人,未必以同样的眼神看你。既求不得,就该放下。” 傅攸宁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是做不成坏人的。”沈蔚笑得眯起了眼,眼角却又有水气浸出。 傅攸宁站起身,绕桌过去抱住她,拍拍她的背,柔声笑道:“既做不成坏人,那就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吧。” 小姑娘将脸抵在她的肩头,她的肩头便立时有了温热的湿意。 傅攸宁并未劝阻,只好好地抱着她。耳旁听她闷闷道,“头儿,我想去从军。” 也许,远离帝京繁华与亲族厚待,在铁血金戈的沙场边疆,去食过风,饮过露,去见过生死存亡,强敌在眼前,家国在心中……那些年少时长久痴念的小情小爱,才会被从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拉下。 “好。” *********************** 因着沈蔚的事,整个下午,傅攸宁心中都闷闷的有些走神。放值时也没想到要自己先跑,怔怔地就被梁锦棠拎着一道回去了。 她一路上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抗,这叫梁锦棠无比诧异。 他拿手背探探她的额温,傅攸宁茫然抬眼:“你做什么?” “哪里不舒服?”梁锦棠担忧到蹙眉,“不要忍着,不舒服要说,若是要哭也可以,我又不会笑话你。” 想起她手腕骨折竟从范阳忍了一路回来,也未让人发现异常,梁锦棠就不得不格外上心。这姑娘太倔,心头的墙竖得太高。 他不愿她独自躲在那道墙后。 傅攸宁摇摇头,忽然问:“梁锦棠,请教你个事啊。就是……如今哪支军中,美人最多?” 沈蔚是爱看美人的,既也帮不上什么,帮她打听打听,让她今后有好看的脸儿就着干粮,至少也能让她稍感开怀一些吧。 “你问这做什么?”梁锦棠立刻警惕地看着她,丝毫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傅攸宁想着沈蔚大约也不愿旁人知晓此事,便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嘟囔道:“问问不行么。就是……想说你对军中之事总比我了解些。羽林里从前曾在军中待过的人多,可我称得上熟识的人并不多。如今孟大人不在京中,我想来想去,这事除了你或韩大人,我去问旁人,也不合适。” “问韩瑱也不合适。”梁锦棠立刻否决了她的备选方案,抬腿进了门。 傅攸宁老实地跟在他身后,略有抱怨地回嘴:“那你又不肯跟我讲。” 梁锦棠回头瞪她,还没来得及训人,就被管事大娘的声音打断。 “三爷回来啦?” “你怎的还没走?”梁锦棠语气不大和善,惹得傅攸宁奇怪地瞥他一眼。 “三爷,这是大爷亲自替您挑出来的两个丫头,都是伶俐的,您先瞧瞧合不合用,”管事大娘忙指了两个小丫头近前,对她俩交代,“宝香、丹露,仔细照应着三爷。” “是。三爷安好。” 梁锦棠随意点点头,指指傅攸宁:“倒不必管我,去客院顾着她就成。” “我?我不用的。”傅攸宁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 “你手还没好呢,明日指着我给你穿衣梳头啊?”梁锦棠还在为先前她追着问“军中美人”之事心头不痛快,一时也口不择言了。 眼见管事大娘与两个小丫头惊讶又欣喜地偷瞄过来,傅攸宁尴尬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你你你……闭嘴!今早、今早我还不是自个儿穿好了!” 娘喂,我在说啥鬼话呀。 “把你能的,不许废话,”梁锦棠听得也想笑,却只能忍住,板着脸训道,“正午时瞧见你又同人打打闹闹的,少不得待会儿手又肿了。走了,吃饭去。” 管事大娘笑眯眯的想,得赶紧回去禀给大爷知道,一惯不要人伺候的三爷忽然向大宅开口要丫头,原来竟是要给个姑娘穿衣裳呢! 听他说起午间的事,傅攸宁又想到沈蔚,便追在他后头问:“你还没回我,哪支军中出美人。” “关你什么事?”见她执意要问,梁锦棠才好些的心情忽然又不痛快了。 “我就问问。” “吃、饭。” “好吧,那我明日再去问韩大人。” “不许问他。” “那你说给我听?” “不说!” 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啊。又不是问了什么机密。也不知生的哪门子气。 傅攸宁皱着眉头偷觑他半晌,想着自己还要吃人家的饭,也就只好作罢。 饭厅内仅有的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沉闷,场面有些僵。 这算吵架么?不算吧? 梁锦棠停箸,叹气:“我问你个事。”好吧,他是敢作敢当的梁大人,就他先低个头好了。 “你问你问。”傅攸宁也不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见他一副讲和的样子,赶紧笑眯眯顺着梯子就下了。 “我有个朋友啊,”梁锦棠幽幽瞪她一眼,“他有个……心爱的姑娘。那姑娘懵懵懂懂也不拿正眼瞧他,却喜欢看美人。他为此已然很低落了,那姑娘竟还逮着他问更多美人的事……你说,他惨不惨?” “惨!”傅攸宁咬着饭箸点点头,好奇地看着他,“可,那姑娘也心爱他吗?” “不知道。”梁锦棠垂下眼帘,很没出息地躲开了她的目光。 傅攸宁不疑有他,扒了两口饭还在思索:“那……他自个儿是美人吗?” “我想,”梁锦棠觉得自己耳朵发烫,声量都低了下去,“是的吧。” 傅攸宁“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姑娘既爱看美人,早晚也会心爱他的,叫他别急。” “嗯,不急。” “你问完了?”傅攸宁没太明白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个问题,却忽然兴致勃勃道,“你的美人朋友,或者他心爱的那个姑娘,是有名的人物吗?” 梁锦棠无奈地发现,这家伙抓的重点总是很奇怪。“你又在想什么?” “若他们两人中有一个是有名的人物,那我可以将这个消息卖给秉笔楼来写一写呀!”傅攸宁兴致高昂,眉开眼笑,“《四方记事》里从前也记过类似的事情,妙笔生花,写得可有趣了。” “你想啊,一个美公子,心上人是个爱看美人的姑娘,可这姑娘偏偏又喜欢看许多别的美人……这种事写出来多精彩,大家都爱看的!” 梁锦棠扶额苦笑:“这种事也记?标题都没法起吧。” “标题我都替他们想好了,就叫——”傅攸宁面露得意的神采,掷地有声地宣布,“春来江水绿如蓝!”言简意赅,漂亮啊。 梁大人黑脸咬牙,用尽毕生功力才克制住自己,才没拿面前的碗扔她一脸。 32.第三十二-三十四章 第三十二章 晚饭后, 傅攸宁自觉回到客院时,丹露正在为她铺床。 丹露一见她进来, 忙歉然回身,福礼道:“请姑娘勿怪。我与宝香今日才急急自大宅过来,从前未到过三爷这宅子,尚不熟悉, 手脚慢了。” “无妨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傅攸宁忙摆手,回以善意的笑, “其实我自个儿也是可以的,你们早些歇着吧。”她藏在身后的手有些抖, 心跳也愈发快了些。 丹露谢过她,又仔细将床铺理得齐齐整整, 等宝香端了净面的热水来, 才近虚虚扶着傅攸宁到雕花面盆架前的圆凳。 “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丹露是梁家大宅出来的大丫鬟, 自也有些眼力。 瞧着面前这姑娘虽只一身绣衣卫武官袍,无妆点、无首饰,却眉目舒朗, 言行谦和,只这教养, 便叫丹露觉得这姑娘定是个简单的人物。 “傅攸宁, ”见宝香来搭手帮自己除去外衫, 傅攸宁领情颔首,轻声道,“有劳宝香妹子。” 先时只不过管事大娘引荐过一会,只怕连三爷一时都分不清她二人谁是谁。 宝香见她并不轻看人,顿觉她亲切,便笑容可掬地多嘴问一句:“傅?是青阳傅氏的姑娘吗?” 大宅的人皆知梁家三爷是在青阳傅氏府中受教过的,一听傅姓便免不得多想些。毕竟都知三爷这宅子轻易不留人,往常也最多只留两名小厮照应,问大宅要丫鬟这还是头一遭。 若是青阳傅氏的姑娘,得三爷这样礼遇看重,倒就顺理成章了。 傅攸宁抿唇笑笑,摇头轻道:“只是双凤堂傅姓的旁支。”她觉着自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但愿她俩并未察觉。 “傅姑娘有伤,让宝香替您净面吧。”丹露轻道。 “只是小伤,我自个儿可以的,”傅攸宁面上的笑意撑得稳稳的,“我好歹也是光禄府的武官,若这点小伤也扛不住,那成什么了。你俩快去歇着吧,乍然换了地方,我还怕你们认床。” “咱们就在东厢,傅姑娘若有什么需求,拉一拉床头绳铃即可。”见她目光诚恳,丹露便不再坚持,领着宝香恭谨辞礼,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自己一人,傅攸宁脸上镇静的笑意终究绷不住了。 行走江湖,若非天份超群,或师门出身尊贵,活命的首要,便是察言观色。 踱步到雕花面盆架前的圆凳上缓缓坐下,傅攸宁整个人都止不住的抖。 她定定看着铜镜中那张惊惶的脸,好半晌后,倏地将脸埋进整盆温水中。 梁锦棠的话,其实她……听懂了。 她脑子慢,初时真不明白梁锦棠讲那个故事用意何在。直到她发现梁锦棠闪烁回避的眼神,发红的耳廓,梨涡中的蜜糖…… 然后,她就开始胡说八道。 每当她不知所措时,她总会不自觉地开始胡说八道。 自范阳春猎以来,梁大人的梨涡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她曾疑心这人被调包。 可先前她脑中忽然像被人劈开了混沌,细细回想,他在旁人面前,依然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啊。 她若再不明白,就当真不如自挂东南枝。 她想,她大约至死都不会忘记今夜这顿晚饭。这大约是她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好的晚饭。 彼时烛火通明,梁锦棠闪躲的眼神带着他不自知的温柔;他唇角的笑意虽已尽力克制,可仍旧像在糖堆里打过滚一般,甜如蜜,美如画。 那个在她年幼无助时总在想象中陪在侧的少年,竟就这样一步一步,活生生的,走进了她的心上。 以这般美好的模样。 沈蔚说,她觉着世上不会有比杨慎行更好看的美人。傅攸宁想,这份心思,自今夜起,自己也是能懂的了。 可,两个人想好好的在一块,真的不易。 她是连姓名都不能落上青阳傅氏族谱的二姑娘。 也许,在她死后几百年,若有人追溯这段过往,也只会知道,双凤堂傅姓旁支孤女傅攸宁,师从太史氏,混迹江湖,无所成;后辗转于绣衣卫东都分院、绣衣卫帝京总院,官至总旗而止;一生无大建树。于某年某月,卒。 她无须像沈蔚那般,得要去历过生死,才能将柔软的小女儿心思退到不那样重要的位置。 因为,她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走在怎样险峻而叵测的窄路上。 她一路行来百忍成钢,孑然孤勇。 她沉默而坚定地炼着自己的心,为的就是若有朝一日没有好下场,她不必连累任何人。 她不愿连累任何人。 尤其是梁锦棠。 在水盆中憋到自个儿快断气,傅攸宁才又倏地抬起头。 铜镜中那张挂满水珠的脸上,有淡淡羞赧的绯红水色,也有强压住的浅浅苦涩。 心头被撕扯般的轻痛,她可以忍。如同一路忍住腕骨骨折自范阳回京那般,不叫任何人察觉。 她这一生已错失、将错失的,美好的人或事,只会多,不会少。 也许到头来,只会一无所有。 可,她会将一生所遇过的所有美好的事、那些带给她温暖的人……和今夜那个使她心中怦然的美人,一一收妥,仔细放进心里。 然后,无所畏惧。 待夜再深些,就该去见季兰缃了。 *********************** 一向里,傅攸宁要躲宵禁,总是很容易的。 当她忽地出现在“一丈春”的大堂,柜台后正在打烊的掌柜抬起头,笑脸迎人。 “傅姑娘,夜安。” 仿佛这个人,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个地方,是恰逢其会。 傅攸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也笑道:“黄掌柜,近来可好?” “多谢姑娘挂念,老朽好着哪,”黄掌柜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满脸俱是热忱,“上回不是说想要一坛子桃花酿吗,今夜既来了,正好就取了回去吧。” “好。”哪有什么桃花酿,季兰缃就是那坛子桃花酿。 跟着一位店小二穿过大堂,又经了回廊,过了中庭,一路就走到“一丈春”后院最里处的一进院子。 这进院子里也没点个灯笼,四下乌漆墨黑。月影之下,院中的花木扶疏全看不见春夜盛景,只觉着鬼影幢幢。 傅攸宁跟在小二身后拾级上了台阶,在院子中堂的门外立住。 小二轻叩了中堂的房门后,躬身秉道:“东家,傅姑娘到了。” 片刻后,中堂内灯火乍然通明,亮光透过窗纱柔柔洒出来一地。 “傅姑娘,请。” 小二抬手替她推开虚掩的房门。 傅攸宁低声谢过,侧身进了那间中堂,反手又将门掩上。 “来啦?”屋内的小桌旁坐了位容色清雅的姑娘,正拿着一把青玉小茶壶斟茶,“坐啊。” “小师姐。”许久不见。 傅攸宁缓缓行过去,在她对座坐下。 “手怎么了?”季兰缃看她手腕上包裹的药布,隐隐皱眉,“在范阳伤的?” 傅攸宁忽然冲她笑了:“是。” 她猜想,此刻季兰缃心中定是气的,气她在范阳的眼线居然没有发现,傅攸宁的手是在范阳伤的。 虽只是小事,可季兰缃也有不知道的事,这真叫人痛快。 季兰缃面色本隐隐有些不豫,盯着她瞧了片刻,忽地没来由就噗嗤一笑,斟一盏春茶递到她面前:“特意叫人送过来的明前‘一丈春’,就等你回京的。” 京中人们只知“一丈春”是这间食肆的名字,自幼长在青衣道的人却会明白,“一丈春”也是青衣道最好的明前春茶。 在范阳时,季兰缃的人向傅攸宁传话,说“季姑娘请您回京后找她喝茶”,傅攸宁就明白,“一丈春”这间店,已被季兰缃收入囊中了。 傅攸宁接过茶盏,却并未就饮,只是轻轻放在桌上,目光清明地浅笑:“小师姐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季兰缃展颜一笑,“我就是,想你了。” 傅攸宁左手拇指微微摩挲茶几桌布的边缘,轻笑:“我的师门联络人,是齐广云。” 许多年以前,她的师门联络人曾是季兰缃。那时季兰缃说,傅攸宁资质太差难成大器,她不要。 她的拒绝虽不直白,却也并不委婉,季兰缃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好收起耍花腔的意图。 “我得师父允准,若遇非常时刻,可绕过齐师弟与你联络。眼下,就是必要时刻。” 季兰缃拿出一支小小的狼毫轻拍在她面前。 那只狼毫约莫不过一指长,做工精巧却华而不实,显然并非当真用来写字的。 黑曜石笔杆上鎏金细雕四个小字,“秉笔无隐”。 傅攸宁讶然片刻,点头笑:“掌史君子啊,可喜可贺。” 看来季兰缃与齐广云的“掌史君子”之争,已然落幕。这一回合,季兰缃胜。 可也不知季兰缃是否还没明白过来,“掌史君子”在师门位尊,实权却不足。齐广云轻易在掌史君子之争上认输,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也许,齐广云真正图谋的,是秉笔楼主。 秉笔楼每旬出一册《四方记事》,专录江湖逸闻或朝中笑谈,供坊间消遣;又间或排些江湖战将榜、江湖英俊榜之类的名单,有时也做些不痛不痒的消息买卖。 世人皆知秉笔楼消息灵通,号称“尽知天下事”,却仿佛从没人细想过,他们手上那些曝光或未曝光的消息,是否还有其它去处。 事实上,无论秉笔楼、宝云庄,还是这“一丈春”,他们均同出一门。 世有黄、老、庄、释、道、墨、儒、法、史等百家争鸣,史家虽非显学,常被世人遗忘,却,从未消亡。 齐广云、鸣春、季兰缃、傅攸宁,及现任秉笔楼主荀韶宜,还有众多有名或无名的人们,无论他们在朝在野,无论他们台面上的身份是显赫或是潦倒,他们共同的身份永不会被磨灭。 他们是史家分支太史门弟子,师尊复姓太史,单名隐字。 千百年来,除兰台官史外,民间的私家记史也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笔。 不论岁月荏苒,朝代更迭,总有无数散在江湖、在庙堂的各门各派史家弟子前赴后继,矢志不渝地执拗记录着那些真真切切发生过,却常常为官史所刻意忽略、删改的沧海遗珠。 太史一门只是本朝众多稗官野史中的一个流派,却是唯一一支传承近千年未断代的史家门派。 千百年来,太史门弟子始终紧握着手中的笔,绝不顾左右而言它。 无数人,无数次,执拗地记下那些发生过的事,然后在天子一怒中昂起高贵的头颅引颈就戮,却永远后继有人。 因为他们始终坚信,事情只要发生过,就该为人知,便是当世不知,也该为后世留下评断追溯的依据。 太史门弟子开蒙的第一课,便是“崔杼弑其君”。 太史门的藏书楼内,浩瀚的汗青卷册与正堂上秘密麻麻的灵位俱是见证,那就是太史门弟子从不断代的骨气。 史官从来与言官一样,因字获罪死无全尸是家常便饭。 但对太史门的弟子来说,明知记下会死,也绝不为苟活而讳言。 秉笔无隐。不问前程。不问死生。 这,就是傅攸宁最后一个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师妹,南史堂在绣衣卫也有人吧?” 南史堂是史家另一个分支门派,与秉笔楼素无交情,但总归是同行。 傅攸宁闻言抬头,有些讶异:“你是秉笔楼的掌史君子,管别人南史堂做什么?” “你拿两个南史堂在绣衣卫的人的名字,跟我换,”季兰缃志在必得地浅笑,“我告诉你两件梁锦棠的事,同你有关。” “多谢,不必,”傅攸宁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小师姐,别动梁锦棠,否则……我也不知我会做出什么事,你最好相信。” “我没想动他,顺便查到一些事罢了。”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季兰缃还真怕傅攸宁不管不顾。 见她警告自己不能拿梁锦棠来同她扯师门交易,季兰缃便只能和盘托出原委:“南史堂要倒大霉了!我需要尽快确认京中重要的位置上有哪些人是他们的,如此我才能及早部署,将我们的人摘出来,是自保,懂吗?” “别的府衙我已捋得差不多,但我安绣衣卫总院的人也始终未查出头绪。眼下除了寻求你的援手之外,我没有别的法子!” 傅攸宁回头冲她笑笑,淡淡道:“总院我就知有两个人是南史堂的。其中一个,还是齐广云告诉我的。小师姐,你输了呀。” 齐广云能查到霍正阳是南史堂的,季兰缃却不能。这证明,掌史君子之争根本就是齐广云虚晃一枪,他的目的,还真就是秉笔楼主。 真是了不起的小师弟,骗过了所有人。 “小师姐,你也不必忧心,总院那两个南史堂的人,藏得极深,就算南史堂出事,想来也不会牵连到我们的人。” 傅攸宁隐隐觉得,若有必要,季兰缃是会拿南史堂的同行来出卖,以保全自家同门的。 史家弟子生存本就不易,相煎何太急。 愿霍正阳和……那个人,能安度此劫吧。 第三十三章 四月十八,立夏已过,天候转暖。 今日光禄府发放新一年的夏季武官袍,一大早索月萝领了一队人出外办事,傅攸宁除了安排自个儿旗下的人领官袍,还需帮手调度索月萝旗下的小旗们去做这事儿。 一大早忙个团团转,终于歇下来喝口水时,沈蔚便跟了过来。 沈蔚倒是个言出必行、绝不拖泥带水的姑娘。昨日才定了主意要去成亲,今日就来找傅攸宁脱除绣衣卫武官籍。 傅攸宁虽有淡淡伤怀,却也不强留,只轻轻笑着:“尉迟大人正叫今日去领今年的夏季武官袍,你倒贴心,平白替他省下几件。你家中父母兄姐都同意?” 沈蔚眼中有薄薄的泪,却也是笑的:“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几时拧得过我了?” “是是是,在你沈家,你说话,也还算事的,”傅攸宁向来不喜伤感的告别,也不多说,“你走得这样急,要同大家话别吗?” “不必了,我学你哪,”沈蔚拿手背胡乱抹了眼睛,笑得明晃晃地将她抱住,“千山万水不必相送。他日江湖再会时,愿我已成了更好的人。” 你是我的第一个引路人。我很庆幸,由你目送我,去往浩荡征程。 我多想长成你这样,面容温暖却心如磐石的姑娘。不怕孤单,不俱受伤,不畏求而不得。 我愿如你,靠一己之力在这世间沉浮,明正堂皇立于玄黄天地之中。和光同尘,与世无争。 我愿如你,登高冈而振衣,临清流以濯足。 我愿如你,在高处懂得俯首,于低处始终昂头。以诚挚柔心待人,以坚韧抱负克己。 从今后山长水远,却也天地广阔。帝京与边关,天涯共一色碧空。 前路或许道阻且长,可此番我不愿再等谁来领我走上花开迤逦的将来。 这一回,我要,自己走。 愿我归来时,马踏轻云七宝莲,素心在怀月在天。 愿我归来时,已能骄傲地笑,风轻云淡望着曾心爱过的少年。 “宁姐,愿你,求仁得仁,长乐,无忧。” 傅攸宁轻轻回抱她片刻,静默良久。 领着沈蔚将一应事宜办完后,傅攸宁便放人离开。 虽沈蔚职衔不高,她的离去只需傅攸宁做主,不过傅攸宁仍是循例去向尉迟岚回禀。 进到尉迟岚的办事厅时,他正在抓狂,虽说他看上去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可傅攸宁一眼就看出,此刻他的内心丝毫不冷静。 “有事说,没事滚。” 以傅攸宁对这位顶头上官浅薄的了解,能使他进入如月事不顺般的状态,定是有大事发生。 可若尉迟岚不说,她便不会问,两年来一贯如此。 这是绣衣卫的规矩,虽许多人并不当回事,但傅攸宁在底线问题上一惯谨慎。 于是她也就对他努力压制的躁狂视而不见,只言简意赅道:“沈蔚请脱去绣衣卫武官籍,我同意了,就跟你说一声。” “沈珣之的妹子?”尉迟岚淡淡一笑,“行吧,反正她也是混日子。便是人留着,魂也没了。再说,她这一走,沈珣之那个护妹狂魔也不必三天两头逮着我再鸡猫子鬼叫的,生怕他的宝贝妹子给磕碎了。” 沈家上下将人护成那鬼样子,将来说不得沈蔚好好一棵苗子要给养废了。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 傅攸宁深有同感,总觉沈蔚此时离京,虽是因黯然神伤而有些逃避的意思,虽略任性些,却未必就不是好事。 况且,她一向觉得,那是个养好了能顶天立地的姑娘。 来日待她长成一树繁花的参天之木,杨慎行那瞎眼美少年便是想吊死在这棵树上,也未必找得到位置。哼哼。 “好,说完了,我滚了。” 尉迟岚忽地想到什么,又将她叫住:“站住,先别滚。这样,即刻将你手上闲着的人拢一拢,全带到兰台石室帮忙。” 兰台石室是皇家修史存典处,位于皇城之内,向来是个清静地。据闻内卫与禁军平常巡夜时,也只需草草行过。 “怎么了?”傅攸宁开始努力转动并不那么机灵的脑子,试图理出个头绪。 “前些日子剑南道分院传了消息回来,当时只说随使团出使楼然的史官邹敬有异动,”尉迟岚略一沉吟,当下决定即刻让傅攸宁参与协助此案,便将现有的消息与她开诚布公,“索月萝推敲许久,推测怕是邹敬跟成羌搭上线了。” 剑南道与楼然、成羌均接壤,使团原本是要往楼然去的。既说邹敬有异动,那意思就是,他可能要去的方向,并不是使团原定的楼然。 成羌是宿敌,兹事体大。便是捕风捉影,也不可不防范于未然。 “今晨我又接到剑南道分院的消息,近来成羌王室对兰台石室似有图谋,只暂不知意欲何为。” 傅攸宁大惊:“邹敬……叛国?!” 尉迟岚拿手指隔空点点她,谨慎地不置可否:“我之前已借了孟无忧,让他带着霍正阳他们几个去剑南道拿人了,现下尚不能定论。索月萝的线人说,据闻邹敬可能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咱们得先捋捋,他一个史官,究竟能涉及到何等程度的秘密。” 邹敬不过是个低阶史官,并无实权。据这几日的排查,他日常来往相交的也并无显赫的大人物。 照常理,他能接触到的天大秘密之所在,最大可能,就是他在兰台石室的史料存档中发现了什么。 傅攸宁脑中渐渐有些清晰了:“也就是说,眼下需要找出来的是,我朝的什么秘密会对宿敌成羌有利,分量又大到足以让邹敬带到成羌做投名状?” 尉迟岚无奈苦笑:“眼下消息只这么点,既知对方的意图在兰台石室,就先守株待兔吧。” “懂,就是赌运气。”傅攸宁倒不在意方法策略如何,反正她素来是指哪打哪的。 “我这人运气不怎么好,如今这样大的事哪敢靠运气。”尉迟岚神色凝重地抬手指向上方。 “我打算,靠天意。” 其实,你就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即可。 傅攸宁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赶紧领命出去拢人,前往兰台石室襄助索月萝。 ********** 光禄少卿的办事厅内也是一室凝重。 傅靖遥双臂环在胸前,直直盯着梁锦棠:“对我将傅攸宁安排到你那里,可有异议?” “你想说什么?”梁锦棠深知对面是只老狐狸,自不会轻易进他的套。此时并不确定该答“有”,还是“没有”,他便轻轻避了过去。 “你倒谨慎,在不清楚我发问意图之前,就跟我玩四两拨千斤?”傅靖遥倒是半点余地也没留,直接挑明了,“我也没旁的意思,只是她母亲忽然让我管这事,我虽是个便宜家主,可她母亲终究是我大伯母。” 梁锦棠与尉迟岚本就是傅靖遥的左膀右臂,若非人情实在却不过,他也不舍将这个得力下属推进傅家这摊浑水。 想想自己此举终究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傅靖遥瞧着眼下梁锦棠还算平静,就略作解释。 “我着实也没别的适当人选,想来想去无非也就你与韩瑱。那日尉迟岚建议让我先将人放你家试试,我也就姑且一试了。” 当初他在找傅攸宁谈过之后,亦觉不甚妥当,已自动在心中将孟无忧剔除了。 梁锦棠听得蹙眉,不过他在意的是:“这是能试的事吗?”傅靖遥这个为老不尊的混蛋,他将傅攸宁看成什么了? 傅靖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哦,所以,其实你是有异议的?这种事确也不好勉强,那今日起我就叫她换到韩瑱那里去。” “你敢!”梁锦棠咬牙,当下真有了“用自己的玄铁银枪将这个为老不尊的混蛋钉在椅子上”的冲动。 好了,话说到此,已足够敞亮,局势总算明朗了。 “看来,你是在替她抱屈。我也是受人之托,一时又没好法子,”傅靖遥点点头,轻笑,“我话说在前头,眼下她有伤在身,我将她暂放在你那里,好歹还有个说辞。等她伤好了,也不能总无缘无故在你那里的。毕竟是我大伯父的女儿,你自个儿瞧着办吧。” 梁锦棠眼神坚定地回视他试探的笑意,面上浮起微赧的暗红,沉声道:“只要她乐意,我随时可上傅府提亲。” 傅靖遥对这个答案显然满意极了,抚掌大笑:“合着我这小堂妹还未将你瞧上眼呢?唔,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姑娘。” “我去你大爷的志气。”梁锦棠有些挫败,又心有不忿。 就说,傅攸宁这个傻姑娘,究竟何时才会懂? 这姑娘在他心尖儿上霸了少说也有十来年,他却一直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瞧着他那打了败仗似的颓,傅靖遥笑得愈发开怀:“提醒你啊,我与傅攸宁同辈,那将来,少不得我大爷就是你大爷。” 梁锦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忍住也跟着偷笑了一下。 “你就是太强了懂么,装什么百毒不侵、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傅靖遥难得有了兴致,抛开光禄少卿的架子,决定与他来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你得给人机会,学着示弱,让人觉得可以亲亲抱抱抛高高,这样才对。” 对你个大头鬼。做不出来。 梁锦棠对他的金玉良言还以白眼,轻嗤:“没想到你虽一把年纪了,懂的还不少,果真人老成精。” “我哪里老了?”玩心大起的傅靖遥拍桌表示不服,“我不过才四十!” 梁锦棠毫不犹豫地戳穿他的自欺欺人:“四十一。” 傅靖遥被他这冷冷三个字噎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老怎么了?那我好歹也是年轻过的,可你老过吗?”不上道的死小子。 梁锦棠觉着话已说完,便起身要走。却听傅靖遥又在背后阴恻恻警醒道:“发乎情止乎礼啊。不许占我妹子便宜。” “好啊,”梁锦棠回首,给他一脸“不必客气”的险恶笑意,“可若她要占我便宜,那就请恕下官无力反抗了。” “人都没瞧上你,谁要占你便宜?”傅靖遥一脸嫌弃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一刀补得梁大人心口痛,怒道:“闭嘴。” 刚走到门口,梁锦棠又回头看向他。 “不必再费心物色什么别的人选。”反正都会被他剁了喂狗的。 傅靖遥一脸兴味,笑得格外慈祥:“我以为,有势均力敌的强敌,你才更能看出她的好来。” “不必。” 他当年对傅懋安说过,他会成为天下最好的男儿,娶了天下最好的姑娘。 无须谁来从旁佐证,他的姑娘,就是天下最好的。他一直都知道。 第三十四章 未时过后,梁家大宅差人来请,说家主今夜等三爷回府用膳。 在向大宅要丫鬟时,梁锦棠就知大宅定会过问此事。他也没打算瞒着谁,便过绣衣卫的院子去找傅攸宁,打算拎她一同回大宅。 结果半晌没找着人,正微微恼着,刚出来却又在前院碰个正着。 傅攸宁着急忙慌的,瞧见他先是一愣,接着就小跑过来小声同他交代:“我协同索大人查案,现下要带人进内城。晚些我忙完会先去我那小院取点东西,你自个儿吃饭,不必等我了。” 如此家常的对话,她一说完两人都有些怔。就仿佛,她已然很理所当然地需要向梁锦棠报备行踪似的。 她就挠挠头,尴尬笑着又跑去叫了阮敏,便离开了。 因是公务,羽林一向也不能过问绣衣卫手上的案情,梁锦棠只好无奈轻笑着摇摇头,由得她去了。 酉时刚过,梁锦棠尚未抵达梁家大宅,远远就见傅府的素青锦马车静静停在路口。 许是听得马蹄声,马车内的傅云薇便躬身探出头,惯常一顶浅露帷帽遮身。 梁锦棠下马,见她小步缓缓迎上来,便就在原地等她近前,才道:“梁锦和怎的将你晾在外头?” 傅云薇隔了帷帽摇摇头,轻声道:“母亲得知你今夜要回大宅,特地叫我过来同你说几句话,我说完就走的,不必惊动梁家大哥。” 想是傅攸宁住进他宅子的事连傅家也知晓了,梁锦棠虽并不过于在意,却也不免严阵以待。 “我以为,她会同你一道过来。” 都不必指名道姓,两人都知说的是谁。 梁锦棠大大方方道:“原是想拎她一道过来,不过她临时有差事,走不开。说了晚些会先回她从前租住的小院取东西,再自个儿回家。” 没错,傅攸宁得回到有他在的地方,才叫回家。他当真就这样认为。 傅云薇隔了帷帽与他对视半晌后,低声警告:“母亲请我转告,烦你离我妹妹远一些。” 这个转折是梁锦棠未曾料到的,他冷冷一哼,道:“做梦。” 自傅懋安过世后,青阳傅氏乱成一团麻。傅靖遥大约本无意接任家主,哪知傅懋安临终前力荐,他实在甩不脱,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挂个青阳傅氏家主的名头,族中若有事找到面前,他觉得愿管的就搭把手,不愿管的就当风大听不清。 就这样混来混去,青阳傅氏到如今,竟也就各家各系自说自话似的。真是活见鬼。 不过,谁支持,谁反对,对梁锦棠来说,根本不重要。从始至终,他所在意的,不过就只有某人的态度罢了。 除此之外,威风凛凛的梁大人想做什么,哪是有旁人拦得住的。 “就我所知,还是你母亲请傅靖遥插手此事的。”梁锦棠轻哼一声,不懂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傅云薇看看四下无人,才又低声道:“是,母亲是想尽快将她的婚事定下来,可凭他是谁都行,但就不该是你。” 梁锦棠觉着自己上辈子肯定与青阳傅氏有血海深仇,才会叫他听到这样的鬼话。 什么叫“是谁都行,就不该是他”?分明是“就该是他,旁人都不行”才对吧? 梁锦棠深觉已无再谈下去的必要,牵了马就走。 傅云薇在他身后微扬声道:“梁三哥,当年你以兄长之仪陪父亲送我出阁,我既是你妹妹,那她也是。” “你是,她不是,”梁锦棠头也不回,“从一开,她就不是。” ************** 虽傅攸宁料想过傅靖遥的馊主意早晚会害她被梁大人的十万拥趸围个水泄不通,却没料到头一个找上门来的人,竟是傅云薇。 她自内城出来已是亥时,宵禁早已开始。虽说绣衣卫的人在宵禁后出来乱晃也无大妨碍,遇到夜巡的人只说有差事便可相安无事,反正谁都知道绣衣卫的许多事都不是可以随便过问的。 可傅攸宁一惯算老实,寻常无事时,她并不爱在夜里出门招眼,便想着赶紧回小院取了东西就走人。哪知一推开小院的门,就见戴了浅露帷帽的傅云薇在院中静候。 x的,当她这里是客栈,随意来去的吗? 傅攸宁惊得心中骂了句脏话,将已按上腰间小弩机的手又收了下去,顺手将门关上,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否脾气大了些,一路沉默地领着傅云薇往里走。 进到卧房,她心中又开始嘀咕,真是奇了怪了,为何傅云薇明明戴了帷帽,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是傅云薇呢? 忽然又想起,那年在赏花会上碰见母亲带着她与傅维真游玩时,她仿佛也是带着帷帽的。 真是太怪了,怎么总是隔着帷帽就能知道是傅云薇呢? 傅攸宁一边拿左手胡乱地收拾些衣物,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傅云薇道:“有话就说,没……我稍后就走了。”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没话就滚”给硬生生吞了回去。 那尉迟岚真是个魔障,跟他手底下做事久了,真是叫人忍不住要学他说话。 这是她这辈子头回同傅云薇独处一室,场面颇有些尴尬。但她心中也清楚,傅云薇绝不会无缘无故来看望她的。 傅云薇打量着她被包裹到不能动弹的右手,手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你……”傅云薇略顿了顿,咬咬牙,开门见山,“别跟梁锦棠搅和。” 噫? 傅攸宁终于停下手上的事,回身站得直直的,诧异地望着她。 傅云薇见她沉默不应,略重了声量:“这是母亲的意思。” “那……就得请母亲自个儿再去找傅靖遥说去,”傅攸宁抬手挠挠脸,爱莫能助,“若不是母亲拜托了傅靖遥,大约事情还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子。” 傅云薇有些焦躁地拿下帷帽,并不太优雅地往窗边小几旁一坐,宝髻上的步摇微微轻晃。 “靖遥堂兄他……不是还替你物色了别的人选么?怎么就非梁锦棠不可了?” 傅攸宁一愣,又勉强笑笑,低声咕囔道:“你问我,我问鬼啊?要不是傅靖遥发疯,忽然以光禄少卿的身份压我,你当我不想做人的呀?” 她与傅云薇,本应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呀。不过……也不强求。不强求。 “便是、便是靖遥堂兄糊涂了,你也不该听之任之吧?”傅云薇坐在那头也是气得直跺脚。 “我不要吃饭的啊?这身官袍脱下你养我啊?傅靖遥可是光禄府最大的一位大佬,我能暴打他一顿说‘滚蛋!老子的事情还轮不着你管’是怎么的?”这傅云薇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明明大家装作彼此不认识就皆大欢喜的,这是在唱哪出狗血大戏? 原本傅攸宁就因不知该如何面对梁锦棠而慌乱无措,加上今早沈蔚的离去让她伤怀,接着又在兰台石室忙到天黑,一个下午全靠喝水撑着,至今还没吃上一口饭! 最惨的是查大半天也全无头绪,她与索月萝的两队人马在兰台石室里卯着劲,一边翻查史料一边骂了一下午街…… 总之接连而来的事情没一件事叫她笑得出来的,眼下傅云薇还来添烦,她真的忍不了了。 见她发火,傅云薇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总之,这是为你好。不要再跟梁锦棠搅和在一块,母亲不会同意的!” “我管她同意不同意,”傅攸宁极少遇见家长里短的冲突,本就被诸事缠身闹得有些上火,此刻摊上个说不听、又不能动手的主,她简直要崩溃了,“我没有要嫁谁!烦请你转告她老人家,只要她不瞎搅和,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没有让你不嫁!除了梁锦棠,你爱嫁谁都可以!” “当年被送出去的人是你,你有恨,谁也不能怪你。若换了是我,我约莫也一样。可你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来赌气,若硬要赌这口气叫母亲伤心,这样的报复,未免伤人伤己。” “我并未在报复谁,我没那样闲!我会做自个儿该做的,也不会做自己个儿不该做的。请转告母亲,请她放心。好了,你可以滚了。”傅攸宁觉得,这个滚字说出口后,果然身心舒畅,难怪尉迟岚总爱叫人滚呢。 见她语态强硬,傅云薇也是身心俱疲,无力地站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面纱,低声道,“傅攸宁,你以为,这些年来,就你过得不好?” “有时我真愿倒回最初,求父亲母亲将我与你换过。我也曾想过,若能去瞧瞧锦绣河山,天地广阔,该多好。”近年来,傅云薇甚至只有一个微渺的心愿,就是希望不必再戴着面纱过活。 傅攸宁闻言有些震惊,终于黯然收了火气,平心静气看着这个双生的姐姐。 傅云薇苦笑,海棠似的脸上有泪划过。“父亲说过,你担着不能为人所知的大事,便担着青阳傅氏的荣光与风骨,所以我得护好你,不能轻易叫人发现我与你长得像。” “你也许不信,在孟家,除了我的夫君,连我亲生的孩儿们也没见过我的正脸。”对,她成亲多年,育有两子一女,自孩子晓事起,她便未在他们面前摘过面纱。 “我自幼在父亲跟前应承下的事,我做到了。哪怕我甚至不知是为何事在护你,若你一日不对我说你已安然,你已无患,我便会将这事做到底。也许微不足道,但我会尽全力。” “只是,站在你那头,大约总以为,我俩之间,被送出的那一个,便是被舍弃的。你却一定不知,被留下的这一个,将怎样小心胆颤过完这一生。” 傅云薇与傅攸宁,本该是这世上最最亲近的两个人,她们该是世上另一个自己。 可她们因了不同的际遇,便各有各的怨气,各有各的不易。 谁,又不比谁难呢? “母亲将傅维真送去千里之外的靖安书院,她自个儿却留下独自守着那偌大的祖宅,你道是为何?” “因为你回京了。母亲怕终有一日你所行之事会惹祸上身,她愿与你共担。” “据说,傅维真将来亦会走上与你同样的路。我虽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条路,但我记得父亲说过,那是老世家的良心。” “你以为,母亲为何忽然求到靖遥兄长面前,执意要了结你的婚事?因为有人说,若借你成亲之机,你的师门顺势将你撤出帝京,才是最不致引人疑窦的上策。” “可是,梁锦棠是不会随你离开帝京的,所以,他绝不是恰当的人选,”傅云薇哽咽了,“傅攸宁,母亲她,终究更愿你好好活着。” “傅云薇,我与你之间,有一个能好好活着,就足够了。”傅攸宁走过去,轻轻拭掉她面上的泪,看着这张与自己相似、却又比自己顾盼生辉的脸,温柔地笑了。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33.第三十五章 今夜说了许多话, 仿佛一切都说清楚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傅攸宁压下心中乱成麻的千头万绪, 对泪眼迷蒙的傅云薇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送,我自个儿来得,自然也能自个儿回去。”傅云薇心内有些别扭, 实在也是不知该与傅攸宁如何相处。 傅攸宁指指窗外夜色,长叹一口气:“这位大姐, 此刻已是子时,宵禁早已开始。你指着明日你夫君孟无怠亲自到绣衣卫诏狱领人?” “那会……给你惹麻烦吗?”明明是贴心的话, 说出来总觉着难。 傅攸宁笑笑,领着她往外走去:“待会儿若遇上巡夜的小队, 你别说话,也别露脸, 我自不会有麻烦。” 早上她才看过本月巡夜的安排, 记得今夜是程正则领巡夜小队,届时只说是线人, 想来程正则也不会为难她。 “哎,你怎么来的?”傅攸宁平日在各种小节上脑子总是慢半拍。 傅云薇理了理自己的浅露帷帽,暗暗撇嘴:“我打府里乘了马车来, 在路口就下了,叫他在南城门外等我。” 若直接将傅家的素青锦马车大剌剌停在傅攸宁小院门口, 那她这么多年藏头藏尾的日子就算白过了。 “看来我只好陪你走到城门外了, ”傅攸宁回头看看她, “打这儿走到南城门你还成吧?” 傅云薇立时就明白她的意思,抱怨啐道:“你少瞧不起人,青阳傅氏可没有走不了路的女儿!”其实她自嫁人后,素日里也是坐马车多些,但不知怎的,心下就是不愿被傅攸宁瞧不起。 两人便一路行出,向南城门外去。 银月高悬,夜色沉静。 傅攸宁真是个脑子慢的,走着走着忽然又讶异地偏头看向傅云薇:“不对啊,孟府在北城吧?” 傅云薇在浅露帷帽里翻了个白眼:“我同夫君说过,今日回家陪母亲,就在母亲那里过夜。”所以她本就是要回傅府祖宅的,自然是走南门。 “我就说那孟无怠怎的这样心大,任你半夜在外头瞎晃荡也不差人找找。” “我哪有瞎晃荡,若不是为着你的事,你当我爱跑这一趟啊?” 傅攸宁听着她似讽似怨的软软语调,莫名想笑。 她与傅云薇啊,打小也不养在一处,从无机会像别家姐妹那般,穿同样的衣裙,读同样的书,打打闹闹吵架斗嘴。 性情不同,人生路径也迥异,不知对方喜好,不明对方志趣……若是寻常相识,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的。 她俩,其实都不知该如何同对方相处吧。 “孟无怠他……”傅攸宁想问,他待你好不好?却还是又将话忍了回去。 便是不好,她也不能上门去揪着对方衣领理直气壮地讲一句,“好生待我姐姐否则我打断你狗腿”。 傅云薇倒像是明白她想问什么,便将话接了下去:“他待我很好,孟府中公婆、叔伯、姑妯也都不是难处的,三个孩儿还懂事,就是最小的那个姑娘被惯得皮了些……” 说着说着,傅云薇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才想到,自己虽羡慕傅攸宁天高海阔的人生,可这样寻常女子的大宅生活,于多年独自飘零在外的傅攸宁来说,又未必不是遗憾。 傅攸宁见她踌躇,便伸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笑道:“你我之间这宿怨,说到底也没个对错。总之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意难平。实在也没法像一对闺中好姐妹似的分享心事。” “若真可怜我,你就该同我讲说,你多年来屡遭夫君毒打;孩子们成天上房揭瓦;公婆一顿不找你麻烦就吃不下饭;叔伯妯娌总想着帮你夫君纳妾……如此甚好。” 见她说着说着竟捂了肚子无声大笑起来,藏在帷帽里后的傅云薇也是没好气地笑了:“那你就该说,你在江湖上食不果腹,师门恨不得将你除名,在绣衣卫成日遭人白眼,梁三哥……” 说到梁锦棠,傅云薇又倏地闭嘴了。 其实,傅攸宁的师门究竟所行何事,傅云薇至今云里雾里。若非母亲要让来寻她,提醒她梁锦棠并非适合她的良人,傅云薇倒觉着…… 傅攸宁与梁锦棠,是该在一块儿的。 当年梁锦棠还在父亲庭下承教时,母亲总以为梁锦棠是喜欢自己的。因为母亲说,他总爱瞧着你。 傅云薇却一直都明白,不是的。梁锦棠瞧她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像是透过她,在瞧另一个人。 傅云薇想起自己出嫁时,梁锦棠以兄长之仪陪父亲送自己出阁,还送了一颗极珍贵的火齐珠给她添嫁妆。 她还偷偷对梁锦棠打趣说,梁三哥,母亲总隐隐担忧,怕你会抢婚。 梁锦棠只回,没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兄长。 她就笑着闹他,你打小一身匪气,才不是好人。若是你心爱的姑娘,你定会抢。 那时梁锦棠盯着她的脸怔了半晌,才阴森森笑道,何必要抢?谁敢抢小爷的姑娘,我屠他满门。 大约傅云薇比梁锦棠自个儿都先知道,他有多珍视他心上那位姑娘。 便是说狠话时,也不舍得伤她,只拿旁人出气。 可如今傅云薇却清楚,这些事不能提的。否则傅攸宁就更走不了了。 她与母亲的心思一样,她愿傅攸宁活着。不论她活得好不好,至少,活下去,一切才会有机会慢慢好起来。 傅攸宁见她提了梁锦棠又像被惊到似的住口发怔,便随意笑笑:“你同母亲讲,我天份不高,在师门也没做到什么要紧事,寻常不会出什么事。” “便是出事,我也只是双凤堂傅家的孤女,无需谁共担。她若想帮我,便去顾着傅维真吧。小小年纪独自在外,总是不易的。” “至于梁锦棠,”傅攸宁望望当空明月,心中怅然,“我还没想好。不过请母亲放心,我总会想明白的。” 齐广云从前说过,每个好姑娘,都会有一颗糖。 傅攸宁想起春猎前梁锦棠送她的那一盒梅子饴,忽然就很想哭。 她可以将梅子饴装在小竹筒里,带着去范阳。 可她没法子将梁锦棠装在哪里,带着去浪迹江湖。 **************** 一路闲话几句,果然遇到带队夜巡的程正则。傅攸宁只说这是线人,程正则便给放了行。 送傅云薇出了南门,亲眼瞧着她上了傅府的素青锦马车,傅攸宁才又一路折回梁锦棠的宅邸。 这通夜折腾下来,已是正丑时。 她怕吵着人,便从客院外的大榕树借力翻上墙,哪知刚在墙上立稳,却被吓得不轻。 银白袍的梁锦棠披一身月华,静静伫立在院中,目光怔怔锁着这方寸墙头。 傅攸宁大惊,忙中出错,很没脸地就自墙头栽了下去。 幸亏梁锦棠眼疾手快,倏忽之间就已过来将她接住。 虚惊一场的傅攸宁赶忙挣扎着要从人怀里爬起来,哪知对方非但不放人,还违规地拿那张美人脸笑得好得意。 “我正赏月呢,还可惜这样好的月光带不回房……”结果就有一朵月华自个儿掉进怀里来。 他此刻这样笑法,当真是俊翻过去又美翻过来,傅攸宁看得心中直打颤,连忙抬手捂住自己快被闪瞎的狗眼。 卑鄙的美人计。 梁锦棠不知她在咕囔什么,带笑的脸略凑近她:“敢不敢把手拿开?” “敢!”傅攸宁悲壮地放下手,红着脸英勇地与他对视,“那你敢不敢把手拿开?”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公平。对不? 梁锦棠却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敢。”这朵月华是兔子变的,一放就跑了,很难抓的。 傅攸宁想咬人。 接连发生太多事,她脑子其实乱得很。她不聪明,许多大事总是要想很久,更惨的是,有时想很久,也仍是不知该怎么办。 她一直不知该拿梁锦棠怎么办。 见她发怔,梁锦棠很恶意地紧了手上的力道,笑得很流氓:“你瞧,我又救了你一命。照话本里的情节,你这时该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才对。” “那你该哭着喊着跑走,并对天起誓今后若再瞧见哪个姑娘受难,也绝不手贱去救。”傅攸宁尴尬地红着脸看向一旁,努力地试图挣脱。 “唔,好,我发誓,今后若再瞧见哪个姑娘受难,绝不手贱去救,”梁锦棠略一沉吟,立马就愉快地决定了,“但我不会哭着喊着跑走的。” 若有必要,他甚至想试试,哭着喊着求这姑娘赖着他,也不知能不能成了。 “梁大人!你正在做一件很不名誉的事你明白吗,”傅攸宁在他怀里挣脱不得,只好转回脸瞪他,本想凶恶痛斥,却不知为何话说出来就像病猫喵喵叫,“你再不放开,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梁锦棠也瞪她,却是笑着的,“要不要我帮你将整条街的人都喊醒?”然后,他就可正大光明将“很不名誉的事”办得“很名誉”。如此甚好。 他得意的畅想尚未结束,怀里的姑娘就哭!了! 傅攸宁对天起誓,她这辈子没在人前哭过。 也不知为何,这一刻忽然心中觉得委屈极了,眼泪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掉下来了,她自个儿也惊了。 梁锦棠比她更惊得厉害,赶忙放开,手忙脚乱地退开小半步:“我闹你玩儿呢,又没真要占你便宜……” 承认吧,你分明就是占人便宜。——心中那个正义凛然的梁大人仗义执言。 滚蛋!这是小爷的姑娘,不算占便宜!——心中那个流氓无耻的梁三爷跳出来对阵。 你把人吓哭了,还不快想怎么哄?——正义凛然的梁大人冷冷提醒。 亲亲抱抱举高高?——流氓无耻的梁三爷蠢蠢欲动。 正在梁锦棠内心挣扎时,那只眼泪越掉越凶的兔子却忽然扑过来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二月里在大门外的长街上,这姑娘也是这样扑过来……然后被他一掌拍飞。 总之,也算是有被抱过的经验了。瞧,这回就没再手贱将人拍飞,很自觉就好好将人接住了。很有进步。 傅攸宁闷在他怀里边哭就边低嚷:“无耻小人!” 梁大人要冤死了。 无耻的事多了去了,分明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做。 梁锦棠无言望天,心中咕囔,口中却很没志气地温柔极了:“是,你说得都对。就说,到底是在哭什么啊?” 怀里的姑娘像是要把二十几年没哭够的份一次哭完,哭得他心头又软又痛,不禁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之事了? “沈蔚很难过的走了……”傅攸宁哭着说。 梁锦棠松了一口气,轻轻拍拍她的背,叹道:“那……明日我去帮你将人抓回来?”心中道,原来“人不是我杀的”,还好还好。 “在兰台石室待了一下午,眼睛都看瞎了,什么也查不出来……” “呃,明日我去帮你接着看?”梁锦棠很想叹气。还哭?眼睛没看瞎也要哭瞎了。 “索大人也气得脸发白,两队人马在里头一直骂脏话……” “这个,明日我帮你替她请个大夫?” “尉迟岚一直阴阳怪气,要发火不发火的,月事不顺似的……” “那,明日我帮你揍他?” “官厨的饭菜肉越来越少……” “明日叫金香楼给你送全油小烤鸡?” “还有……”傅攸宁顿了顿,哭得更惨。 齐广云打算将她撤出帝京。 母亲和傅云薇也都希望她离开帝京好好活下去。 季兰缃定然会阻止她撤出,留在必要时会推她出来替别的更有用的同门挡刀。 南史堂怕要出事,她明知绣衣卫总院里有南史堂的人,却碍于门派不同、不能轻易暴露身份而不能示警。 还有,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的心意,她已知晓;她也…… 可他,是她带不走的。她该离他远远的,免得谁都没有好下场。 “梁锦棠,做人好难啊。”傅攸宁终于哭累了,有气无力地抬起脸望他。 梁锦棠无奈轻笑,伸手抹掉她面上的泪痕,没好气道:“我做人才难好吗?”忽然发现他明日的行程无比充实。 “你什么都不必做,”傅攸宁怔怔看着他,泪眼带笑,“你离我远一些,我也离你远一些,就都会好的。真的。” 目瞪口呆的梁锦棠望着那瞬间跑没影的混账姑娘,忽然有种“老子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的感想。 傅攸宁,你占我便宜我是无力反抗,可你占完便宜就始乱终弃这不能够!老子明日就上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你信不信! 34.第三十六章 四月十六, 孟夏清和,芳草翠盛。 尉迟岚觉着今日有些怪。 点卯过后, 他召集了几位总旗议事。整个议事的过程一切顺利,气氛平静又祥和。 祥和到让他心中发毛。 一惯趾高气昂的索月萝无精打采,明明是个爱臭美的,今日却并未上妆, 只见眼下泛青,眼珠发红, 同她交代什么都只是点头。这太奇怪了。 傅攸宁也很奇怪。 眼睛微肿,眼神涣散, 虽说平日里这家伙也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她今日居然忍住了嘴碎接话抖机灵, 只是一径“嗯”“是”“好”。 事实上,昨日索月萝已向尉迟岚回禀过, 兰台石室的差事进展得很不顺利。 可他万不曾料到, 自己手底下这两员吃铁吐火的大将竟然会被打击成这副见鬼模样。 士气很低落,形势很危急啊! 他赶忙将其余几位总旗先放去做事, 留了这两个霜打过的小茄子谈话。 “你俩……”尉迟岚清了清嗓子,努力克制地斟酌字句,“眼睛都怎么了?” 索月萝与傅攸宁闻言抬头, 缓缓扭脸瞧瞧对方的惨样,再木然回头看看尉迟岚, 异口同声道:“卷宗看多了给瞎的。” “索月萝, 你嗓子怎么了?”尉迟岚闻声又惊。 “骂街骂的。”索月萝昨日在兰台石室骂了一下午街, 嗓子有些沙沙的。 “傅攸宁,你也跟着骂了?” “并没有,”傅攸宁昨夜难得哭了一场,嗓子也有些沙沙的,“我哭的。” 尉迟岚痛苦扶额,悲鸣道:“你们两个,够了啊!摆这副死样子让我怎好意思再开口骂人?”兰台的事查不出个进展,最该哭着骂、骂着哭的人是他才对吧? 尉迟岚背着傅靖遥向梁锦棠要了人去剑南道抓邹敬,届时邹敬若被抓回来,那他叛逃成羌的事自然不成立;要再查不出他带走了什么秘密,只要邹敬咬死不松口,那这事就成了“尉迟岚背着光禄少卿无故秘捕史官邹敬”。 若真如此,旁的不说,光文官团体的奏折就能将他连同祖宗十八代一起骂到强/弩灰飞烟灭。 这回当真是板上钉钉的作死,他很明白。 “算了,尽人事知天命吧,”尉迟岚见她二人这副模样,实在也不方便再跟着卖惨,只安抚道,“总之在孟无忧回京之前,尽力而为就是。若实在查不出什么,我也认栽。” 既无路可退,只得负重前行。若有差池,愿赌服输。 “到时多半我会被丢进诏狱,若接了上意要对我甄别审讯,我希望……还是由索月萝,你来审我吧。” 都不必动刑,他会很痛快地配合认罪。 成功审下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必定能将索月萝的声望推向另一个高度。这些年与她大体上也算合作愉快,权当是发挥余热,最后送她份大礼了。 “我审你大爷……家的咸菜缸!”索月萝怒极咬牙,秀气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我就不信,我大绣衣卫在邹敬这小阴沟里还能翻了船不成?!凡过处必有痕迹,查不出来?没听说过!” 那恼怒的模样,活脱脱像是查不出来会被丢进诏狱的人,是她自己。 傅攸宁怔怔地又扭脸去瞧她,一时说不上哪里怪。 尉迟岚也是怔怔的,继而又苦笑道:“冷静着些。事情该怎样做就怎样做,面对它,解决它,实在不能解决,就放下它。我知你们都尽力了,我谁也不怨。” “你知……知个大头鬼!”索月萝气冲冲站起来就往外走,“若查不出来,我跟你姓!” 议事厅的门被摔到“嘭”地一声响,素以冷凝老辣著称的“玉面酷吏”索月萝,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似的奔了出去。 查不出来……跟我姓? 尉迟岚目瞪口呆地指了指自己,向同样呆滞的傅攸宁不耻下问:“那你说,我是该祝福她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呢,还是该祝福她一无所获?” “请恕属下愚钝,”傅攸宁满脸呆滞地缓缓起身,“我仿佛,也有同样的困扰啊。” 尉迟岚并不知傅攸宁是何时出去的,因为他陷入了少见的沉思。 唔,尉迟……月萝? 仿佛,有点难听。 可将这四个字连起来一想,眼前就全是粉色泡泡是怎么回事?啧啧啧,真是荒唐啊。 嘿嘿嘿。 门口的护卫偷偷从敞开的议事厅大门望进去,见尉迟大人笑得宛如痴呆,顿觉必有大事发生。 先是……议事厅里有砰砰的响动…… 再是……索大人摔门而出…… 接着……傅大人面无表情地走出来…… 夭寿啦!定是索大人和傅大人不堪查案压力而联手殴打上官,将尉迟大人给打傻啦! 护卫内心挣扎到开始忍不住抖腿—— 有没有好心人来帮他捋捋,究竟该不该去请少卿大人为尉迟大人做主啊?! ************ 傅攸宁跟在燃成一团火球的索月萝后头,拢了人准备接着去兰台石室集体骂街。 路过光禄羽林将官的那进院子门口时,见梁锦棠立在院中像是等人,便急急收了目光,大步流星地跑上去与索月萝并肩走掉了。 梁锦棠自也是瞧见她的,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她惨兮兮地看了一眼又跑,顿时就火大了。 她那仿佛被欺负惨了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才是被占完便宜又始乱终弃的那一个好不好? 他都还没上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呢,那只作孽的兔子拿那样可怜的眼神想吓唬谁啊?啊? “还讲不讲道理了!”梁锦棠忍不住低声恼了一句,抬脚将面前的小石子踢飞。 倒霉催的韩瑱一进院来,迎面就被梁大人的石子暗器击中膝盖,痛得差点当场倒地。“姓梁的,我不得罪你已经很久了!” 梁锦棠收了面上的恼意,冷冷望过来:“萧擎苍回信了么?” “回了,叫你放心,说他会按你说的做,”韩瑱捂着膝盖凑近他,轻声道,“你私下同河西军主将联络,叫人知道了可是把柄。” 头几日孟无忧刚领着绣衣卫的人出城,梁锦棠立马叫他向河西军主将萧擎苍去了信。他虽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但料想必与此次孟无忧被绣衣卫借去剑南道有关。 梁锦棠在河西军中影响本就深远,这些年既任了光禄羽林中郎将,他便一直恪守在京高阶武官的生存之道,与河西军从无关联。否则,高阶武官串联实权将领,不被整死也得脱层皮。 韩瑱与梁锦棠当年在河西军时就是同袍,回京后又同府为官。两人同舟共济并肩十余载,可说他比扶风梁氏的大宅里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梁锦棠。 他很清楚,梁锦棠虽平日做事总给人狂妄冷硬的印象,泰半原因是他强势且雷厉风行。可这绝不是个不懂分寸的莽撞人。 这回梁锦棠不仅违例插手绣衣卫的案子,还冒着更大的风险主动联络河西军主将萧擎苍……绝对是猪油蒙心了。 “你才猪油蒙了心肝脾肺肾,信是你发出去的,这锅你好生背着就是了。”哼哼。 韩瑱才知自己不慎将心中的嘀咕说出口了,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受到了一记暴击。 素日里沉稳内敛、持身中正的韩大人形象顿时碎了一地:“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信任了?老子帮你做事,还得替你背锅?!讲不讲道理的?!” “小爷就是道理!”梁锦棠自然不会当真推他出去挡刀,只是此刻不想解释,便恨恨抬手勒住他的脖子就往外拖,“我看你很闲嘛!说起来,咱俩已经许久没有打过架了,可巧今日天高气爽,适宜见血。” 韩瑱一边垂死挣扎一边道:“闲什么闲,忙着呢!孟无忧临时出京,他手上的事全是我在做!” 还有,谁要跟你打架了?鬼在跟你适宜见血了!老子的新年愿望分明是天下太平啊! 路过的小金宝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韩大人被梁大人惨无人道拖行数十米,不管不顾地往练功房去。 当下是又气又急,正要冲上去解救受压迫的韩大人,却被梁大人凶恶的眼神瞪到想哭。 最终,边抹眼泪边跺脚的小金宝被颇懂眼色的同僚拉走了。 而倒霉催的韩瑱屈服在上官兼故旧同袍的威压之下,极不情愿地在练功房与他打了一架。 两人识于军中,彼时年岁相近,意气相投,热血共通,韩瑱算得是梁锦棠为数不多的朋友。 虽多年来韩瑱总在梁锦棠的光芒下被压着一头,可韩瑱却从来是服气的。 从前在军中时大家俱染了一身草莽气,时常一同打打小架,骂骂脏话,再谈些掏心掏肺的事。 这几年回京后,梁大人就得是梁大人,韩大人也得是韩大人,都不免收了少年意气,冠冕堂皇端着高阶武官该有的威仪,倒许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 韩瑱躺在地上,笑道:“老子看出来你有心事,让着你呢。” “瞎了你的狗眼,小爷能有什么心事?”梁锦棠靠坐在廊柱旁,凶巴巴啐道。 “老子就拿瞎了的狗眼也能瞧出你脸上写了两个字,姑、娘!”韩瑱躺得四仰八叉,豪迈极了。 “我记得,当年你曾说过,你心头是有执念的。要说这傅攸宁也是厉害,兵不血刃就干掉你十几年的执念。”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哈!哈!哈! 梁锦棠闭眼,唇角带笑,喃喃道:“我一度怀疑,这是某个老狐狸给我挖的坑。便是他不在了,我也出不了这个坑。”他也,没想出去的。 傅懋安那老贼,当年欺他年少无知,便生生在他耳边将傅攸宁塑成了神像。 年少时的梁锦棠无法无天,却也争胜斗勇,哪里受得下那样的鄙夷。他总想着将来有一天,定然要傅懋安老泪纵横地承认,梁锦棠比他那了不起的二姑娘,也不差多少。 后来又想着,将来有一天,定要站在傅攸宁面前,堂堂正正讲一句,我早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可我终究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就这样一路憋着一口气,奋力朝着傅懋安所期待的方向前行,那个顽劣成性到险些被扶风梁氏放弃的梁锦棠,最终有幸,成为了傅懋安所冀望的那种人。 是以傅攸宁初回帝京的头两年,他心中有种被骗的愤怒。便只远远地冷眼瞧着她,假装只是不怎么认识的隔壁同僚。 可这谈何容易。 在十几年漫长的年少岁月里,傅攸宁早已是他心中触不到的月光,是他脑中戒不掉的想象。 明知她就在这里,他怎可能当真忍得住不看她。 有时他会想,若非傅懋安的诡计,自己绝不会成为如今这模样。大约不过就在家族护持下没心没肺地长大,任由安排一个不高不低的差事,做着自己不明不白的事,最后娶一个对自己来说不痛不痒的姑娘。 “喂,你脑子被我打残了是吧?”韩瑱讶异地撑起半身看向他满脸柔软的神情,觉得自己快被雷劈焦了。 那个笑得像花儿一般明媚耀目的家伙是谁啊? “傅攸宁……”梁锦棠觉得自个儿定是病入膏肓,已然不必再抢救了。光只是念着她的名字,口里就全是甜,“她就是那个执念。”因为她是她,所以,我才会是我。 他早已知晓,真正的傅攸宁绝不是傅懋安说的那样。 可真正的傅攸宁,分明比傅懋安说的,还要好。 昨夜她在自己怀里哭得那样惨,他险些忍不住就要说,无论傅懋安愿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若你觉得累,放着我来就好。 他此刻有些后悔,昨夜没有将话说出口。 他该老实同她讲,你什么都不必管,也不必害怕。只要牵着我的手,哪怕你闭着眼,都能去到天涯海角任何你要去的地方。 你只管笑,只管胡闹,即便身后有滔天巨浪,我都会护你不沾半点风露。 傅攸宁,若你肯牵住我伸向你的手,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 总归,是要走在一路,就对了。 35.第三十七章 这日未时刚过, 索月萝与傅攸宁就拖着各自两队垂头丧气的绣衣卫又乌泱泱打内城出来,回了光禄府。 一群人灰头土脸, 谁也没说话。光禄府绣衣卫总院的整进院子中士气之低迷, 仿佛笼罩在一个大写狂草的“丧”字中。 索月萝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坐在议事厅门口的石阶上,哑声对傅攸宁道:“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待会儿咱们去同尉迟岚讲讲,明日你歇歇,不必过来了。” “索大人你的脸色, 也并没有比我好太多。”傅攸宁讷讷的, 一时并不能良好适应这样友善的关照。 自打春猎后,索月萝对她的态度亲切许多, 她是明白的。毕竟在范阳一起并肩战斗过, 多少有些同袍之谊的意思在了。 可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时, 自己忽然享受到额外关照可以脱队偷闲……总觉得不大好的样子。 索月萝抬眼轻轻瞪她:“明日赶紧上宝云庄给大夫瞧瞧, 也不知你那手腕骨折究竟是好没好了。不然若有什么爬高爬低、举重若轻的活, 我也不大好意思叫你做。” 兰台石室的存档史料实在浩瀚,几进院子里各间房内的书架都摆得满满当当, 许多年代久远的史料全被束之高阁, 之后少不得要爬高爬低的。 这两日她们可真是半点没偷闲, 动用近百号人,也尚未将里头的史料翻完。 傅攸宁知她是好意,只是故意这样讲, 免得让自己觉着尴尬, 便点点头道:“那后日换你歇着, 我来顶上。别到时我俩都倒了,且不知要拖到何时才找得到线索。” 眼下的局面已然不是她这颗不怎么聪明的脑袋能掌控的,她也该去面见齐广云了。 无论是邹敬案,还是她与梁锦棠的事,她觉得,齐广云聪明,也许能指一条路给她。 便是真真没路了,至少,能找个人说说,也不至于这样难受。 “到时再说吧,”索月萝疲惫地捂住脸,含恨切齿的声气从指缝中闷闷漏出来,“兰台那群王八蛋,居然托辞要晒书将咱们赶出来。x的,晒书?什么烂借口,真当我是吃干饭的啊?” 内城除了天子禁苑,便是几大举足轻重的中枢机构。即是绣衣卫,也并非轻易可进出内城的。 这两日她二人领了近百人出入兰台石室,动静不可谓不大,而内卫总统领居然放她们畅行无阻,想来尉迟岚必定是动了不少手段的。 文官们从来瞧不上绣衣卫,总觉绣衣卫严酷又诡秘,行事毫无君子之风;但本朝天子依靠绣衣卫来掌握各路秘闻、隐情已是传承几百年的铁律,他们在台面上并不多嘴,私下里对绣衣卫却是不少刁难。 今日兰台的人更是绝,午时一过,忽然跑来说他们要晒书,请绣衣卫的人明日再来,就这样给扫地出门了。 “我办案多年,遇到的阻碍自多了去了,”索月萝自掌心抬起脸看向傅攸宁,声音沙沙的,却满眼气愤,“可兰台这帮老贼,竟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托辞来羞辱我的智慧!” 傅攸宁自个儿一向是不擅与人直接相持争执的,说穿了就是退让惯的,可她明白,索月萝不是个忍气吞声任人踩的。 今日索月萝能忍下这口气退出兰台石室,不得不叫她刮目相看。 “若按你往常行事之风,怕是宁愿打起来,也不会走的。”傅攸宁拍拍她的肩膀,有赞许亦有敬佩。 今次查邹敬案,其实真可谓是名不正言不顺,绣衣卫对外对内、对上对下全都紧着口不敢多说。 可这两日动静这样大,傅靖遥便是不明白内情,也绝不会不知这近百号人的动向。 偏他沉得住气,半个字也不过问,是以今日她们被兰台的人赶出来,也没处说理去。 “眼下邹敬案尚无实据,又是背着少卿大人行事,说来总是咱们理亏心虚。若非如此,打就打了,我会怕那群老贼?”索月萝愤愤撇嘴。 世人皆知索大人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只要是办案所需,没哪处是不敢硬闯的。 旁人总以她仗的不过是堂姐索贵妃的面子,她向来也不屑解释。 虽靠着堂姐的面子,她不必如傅攸宁一般自分院候补武卒做起,一来就是绣衣卫总院的天降总旗。可她清醒得很,这些年自个儿天下皆知的盛名,那都是一桩桩案子攒回来的。 她是靠着家姓、裙带才顺利堂皇地走上这条路没错,可能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所付出的心力与勇气,足以配得上她所得的这一切。 她俯仰无愧,自然可以目中无人。 可这回邹敬案事发突然,尉迟岚情急之下开篇就没开好,总归是心虚着在办。她心知若三两天查不出个结果,少不得还要与兰台低眉顺目。 索月萝之所以是威名赫赫的索大人,可不是光靠蛮干。最重要的是,她识轻重,懂进退。 在人屋檐下时,她会低头的。 “明日我也不等点卯了,一大早就去接着翻,”索月萝疲惫的目光里有着坚定的微芒,“你且宽心,在邹敬案尚无进展之前,我绝对、绝对能忍住,不与兰台那群老混蛋翻脸。” 她对邹敬案的执着,一则是此事若最终查无实据,尉迟岚及绣衣卫的下场都不会好看;还有更重要的缘故是,毕竟,事关邹敬可能叛国。 江北索家并非世家名门,不过是近二三十年才兴起的庶族新贵。索月萝自认并无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子之心,从不忧国忧民,可在她的认知中,便只是庶民,也该心怀家国。 她是武官,不会讲微言大义,可她知道,这就是她的战场。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 傅攸宁自她的目光中读出许多,便重重点头:“共勉。” ************ 诸事纷扰,其实傅攸宁脑子乱得很。 瞧着所有人都怔怔的,便起身独个走了出去,想去找傅靖遥谈谈。 她觉得自己应当同傅靖遥讲讲道理,总不能一直在梁锦棠那里待下去的。眼下所有事都越来越混乱,她也越来越无所适从。 结果还未走进傅靖遥办事那进院子,就遇上梁锦棠,当下就愈发颓丧了。 梁锦棠瞧她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他们今日定又是一无所获。况且这时辰就打道回府来了,料想多半是在兰台石室遭了刁难被赶出来的。 怕这只兔子晚些回去又要躲着人哭,便挡住她的去路,低声问了句:“叫人赶出来的?” 傅攸宁茫然抬眼看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抿唇“嗯”了一声。 她一向自认是心中能扛事的姑娘,近来却不知为何,总是一见着梁锦棠,就觉有万般委屈止不住。 这很危险。可她真是没法子。 梁锦棠被她可怜的样子瞧得心尖又软又疼,便忍不住伸手轻轻拍拍她的头顶,轻笑:“罢了,明日我去帮你吧。” 梁大人要进兰台,可没人敢拦。 “不了,若抬了你出面,那同跟兰台撕破脸也没两样了,对你也不好,”傅攸宁垂下脑袋摇摇头,“况且,索大人刚刚同我说讲了,明日我去宝云庄再瞧瞧骨折好没好。” 再说了,此事若说最该谁出面的,那也该是傅靖遥。可傅靖遥装作不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显是对这案子毫无信心,轻易不愿将自己搭进去。 连光禄府最高掌事人都不愿惹祸上身的事,自然更不该是梁锦棠的责任。 梁锦棠叹气:“那明日我陪你同去宝云庄吧。” 傅攸宁惊慌抬脸,急急道:“不必!” 有人霎时脸一黑,又咬牙了。 傅攸宁本就被众多事情搅扰得乱糟糟的,脑子分外不好使。此刻瞧着他的神情,没来由就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欺人太甚似的。 “我、我晚些回去想做个水晶盅吃。”傅攸宁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总觉得眼下硬着头皮聊下去就对了。 梁锦棠不满地轻哼:“所以呢?”这算顾左右而言它吧? “若等到放值后再去,卖水果的摊子定是全都收了。买不到梨子就做不了水晶盅……”啊谁来告诉她,她在说些什么鬼啊? “我差人去替你买好先送回去就是了。”梁锦棠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顺着她的话岔开,反正一切都很莫名其妙就对了。 傅攸宁心乱如麻地望着他:“那能不能……多买一些?我、我做多一点,你明日、明日帮我带给索大人,大家分一分也好……”傅攸宁,你醒醒啊!这到底是在聊什么呀? “嗯。”梁锦棠觉着自己在这只兔子面前未免也太逆来顺受了,话题是怎么跑到“梨”上面来的? “你……刀工好不好?”傅攸宁觉着……还是自暴自弃算了。 想着什么就顺嘴在说,反正脑子是没法使的。 梁锦棠瞟一眼她那还绑着药布的右手,淡淡道:“应当……比你好一些吧。” 傅攸宁脑子懵懵的:“我刀工不好的。上回做水晶盅时雕坏了好多……害我一晚上啃了八颗生梨……吃得我都恶心了。” 哦?合着是让威风凛凛的梁大人上街买梨、明日得帮人送过来不说,今夜回去还得先帮着削梨雕水晶盅? 可只要面前这张脸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就总也不怎么威风的。 “知道了,”梁锦棠听到自己在喵喵叫,很没骨气地应下了这荒唐的要求,还小声抱怨了一句,“干么不叫丹露和宝香帮忙。” 只是雕几颗梨而已啊,梁大人这双手该使长刀才对吧?他可是做大事的人! “只是小事,麻烦旁人总不怎么好……”傅攸宁在心中一直提醒自己今日绝不能再哭了。 梁锦棠瞧她满眼的恍惚隐忍,也不忍再让她难受,便一径顺着她:“对,你说的都对,既不愿麻烦旁人,那就麻烦我吧。”倒也没什么不好。 “你又不是旁人……”不能哭啊,不能哭啊,“我、我去做事了。” 师父说过,每个人,都应当是有用的。 若无用,便该坦然被漠视,甚至被放弃,将有限的资源腾给有用之人。 她对梁锦棠,就是无用的。她并不能为他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呢? 可她就这么莫名其妙、颠三倒四、乱七八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梁锦棠却没有转身就走,还那样温柔又无奈地笑着,好生站在面前应承着她毫无意义的无说八道。 眼中浮起水雾的傅攸宁突兀地转身就走,生怕自己下一刻就真的忍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走了好狗运的混账姑娘。 初夏的日头明亮热烈,光禄府院中绿荫处处。 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叫那一句“你又不是别人”安抚到心情大悦,只觉天高气爽。 他自然记得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也没昏头到忘记摆在自己与傅攸宁面前尚有诸多不明朗的困阻,有待他去披荆斩棘。 甚至他还隐隐担忧着,不知她身上那毒,齐广云究竟有没有根治之法了?或许该再回大宅找褚鹤怀那个长舌的庸医一起想想法子? 不过,这些全可暂先缓一缓,毕竟,梁大人是无往而不胜的。 当下他脑中最清晰的声音是,男儿大丈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就是自家那位姑娘想吃梨么?即刻叫人去将整条街的梨全买了! 当夜,梁大人在傅家姑娘惊愕又崇敬的目光中喜上眉梢,赫然发现自己竟是雕梨界被埋没多年的不世良才。 接连雕一百多颗,竟一颗也没雕坏。 真是了不起的梁大人! 36.第三十八章 傅攸宁最终还是没能找傅靖遥谈成, 次日便蔫蔫地上了宝云庄。 “你若再不来, 只怕庄主就得派人去找你了。”对她今次的提前到来, 鸣春的眼神有些五味杂陈。 “出事了?”傅攸宁愣住,一脸大写的“懵”字。 鸣春领着她穿过中庭, 低声道:“庄主今日……要在偏堂见你。” 自望岁七年春傅攸宁进帝京总院起,若无意外,她每十日循例上一趟云宝庄, 却从未进过偏堂。 照规矩, 偏堂内有密室。 齐广云是她的师门联络人, 这意味着, 在师门事务上,傅攸宁这颗暗棋是归齐广云管的。可齐广云素来并不希望傅攸宁涉入师门事务过深, 是以从不在偏堂见她。 今日既如此郑重,傅攸宁想,自己这颗几乎被太史门遗忘的暗棋,大约是要动了吧。 鸣春放慢脚步,待她回神跟上来, 才又低声说:“昨夜韶宜先生过来。得知你中毒之事, 冲庄主发了好大脾气。” 傅攸宁心中大惊,想的却是另一桩:“究竟何事?竟连荀韶宜也惊动了!” 太史门是私家记史的门派,虽行的是正气浩荡之事, 可既非江湖显赫, 又不能如兰台史官那般食君之禄, 大体上可说是穷得只剩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现任掌门太史隐本有心拓展金源, 奈何他锐意革新的意志并不十分坚定,当年他才进得一步,遇长老们一阻拦,立马退三步。 好在他尚能鼓起勇气,勉强保下了齐广云的宝云庄及荀韶宜的秉笔楼,才有了这两个分支殚精竭力地为师门的钱粮鞠躬尽瘁着。 秉笔楼每旬一册的《四方记事》举国风行,暗地里又做些消息买卖的生意,自然财源广进。是故,秉笔楼是太史门目前运转最为良好的一个分支,比齐广云的宝云庄更甚。 有鉴于此,秉笔楼顺理成章地成了当下太史门内最有话事权的中流砥柱。 荀韶宜是秉笔楼现任楼主,他竟亲自屈尊到了宝云庄,且还过问起傅攸宁这颗最最不起眼的暗棋…… 鸣春想了想,摇摇头瞟她一眼:“总之,韶宜先生与庄主密谈后,庄主整夜未眠。” 傅攸宁心颤颤地轻笑。 果然是,出大事了。 当傅攸宁进了密室,见齐广云端坐桌旁,顿时有种“啊这一天果然来了”的如释重负。 许是怕走火,密室内并无任何烛火灯油,而是以鲛珠取亮。 室内陈列有诸多书架、暗格,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宝云庄搜集到的各类消息。 傅攸宁虽是头回进这密室,她却也知,这些消息已经或将要被传递回师门,由掌史君子领人拣选有史料价值的,再加以记撰著录。 总算,总算还是未被彻底放弃。 总归,她此生仍有机会,真真做一趟太史门弟子该做的事。 “你别说话,”齐广云面色是少见的冷凝,眼底神色却颇复杂,一时叫人看不透,“坐下,仔细先听我说。” 傅攸宁依言在他面前坐好,宛如当年开蒙时在师父面前承教时那般庄重。 她不怕的。她一路撑到如今,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日吗? “我知你见过季兰缃了……不必惊讶,若我连这点消息都拿不到,何来底气与荀韶宜谈交易……那你定然也明白了,我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掌史君子,而是秉笔楼。” 夜明珠柔柔亮光洒了齐广云半面脸颊,使人瞧着他的神情只觉晦暗不明,“我原以为,待我拿下秉笔楼,一切只会更好。却没料到,只差这最后一步……竟是要亲手将你置于险境。” “我不怕的……”傅攸宁轻声笑道。 “听我说!”齐广云隐隐有些怒,却更像是在同自己发气,“昨日荀韶宜来同我谈好,若今次事情顺利,他便将秉笔楼交手给我。我盘了一夜,已有大致腹案。” “你不必管我要如何做,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听我的。现下是你的师门联络人与你谈话。” 齐广云的目光与神色已不再是往常的亲近嬉闹,一片凝肃:“首先,回答我,当初我同你讲过,霍正阳是南史堂的人,叫你将他推给旁人,为何至今他仍在你旗下?” 傅攸宁直视着他,坦然答道:“未寻到合适时机,怕强硬推阻反倒启人疑窦,便一直搁着。” 齐广云点头,此事不再追究:“那你与索月萝前两日开始出入兰台石室,所为何事?” “剑南道分院传讯回来,随使团出使的低阶史官邹敬有异动,索月萝的线人说邹敬带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我们在查那个秘密是什么。” “进展如何?” “毫无头绪。今日我来本也打算问问,你这头有无什么消息。” 齐广云并无丝毫惊讶,显然只是确认自己的推测,“你明日试试自五十年前的记档查起,就是今上登基前一两年。” 在傅攸宁醍醐灌顶的目光中,齐广云徐徐道:“我推测,邹敬发现的那个秘密,同今上登基有关。只有这样的消息,才值得他带去成羌做投名状。” “照你这样说法,仿佛就当真顺理成章了。不过说也奇怪,”傅攸宁眼中浮起疑惑,“我脑子不好使,想不到这层不出奇,可索月萝却为何也未想到这里?” 这两日查得殚精竭虑,索月萝的急躁与失望不似做伪。 齐广云轻哼一声,唇角有淡淡笑痕:“她食君之禄,绝不敢轻易去想今上登基是否有猫腻,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过于大逆不道。” 傅攸宁了然点头:“好。明日我就去查。” “我本不欲置你于险境,可如今太史门在京中的所有弟子中,惟有你可在这个当口自如出入兰台石室,”齐广云眼眶发红,语气转为强硬,“你务必非常谨慎,绝不能被人发现你太史门弟子的身份。待邹敬案有线索后,你唯一要做的,便是平安撤出帝京,回青衣道去!” 这太荒谬了。 她一路自青衣道走来,历了多少艰难才走到帝京,头一回担起重任,便被告知事成之后需立即撤出。 不能再留,是因为她无用吗? 傅攸宁重重咬着下唇,平复好心绪后,才哽声启口:“我没有留下的价值,是么?” 齐广云闻言怔忪,望着她好半晌,才哑着嗓子沉声问:“师姐,你清楚太史门最初的来处吗?” 傅攸宁是太史门最边缘的暗棋,自无资格接触如此核心的机密记事。“只粗略知晓一点,却不详尽。” 太史门是东都老世家们自发联手,监管皇室良心的眼睛。 而太史门,亦是东都老世家的良心。 数百年前,东都老世家联手助开国圣主上位。世家传承久远,自知历来皇权蛊惑人心,即便今日是热血清朗的治世雄主,也难保它日不会走火入魔。便是开国一朝或传一世、二世圣主均不改初心,却也难保皇室传续中不出差池。 东都几大老世家自觉有义务暗中监督天子传续,使其不致行差踏错而出现民不聊生之颓景,便有了太史门。 太史门记皇家、朝野秘闻数百年,为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若非天子大过,所记之史俱秘藏于青衣山,仅供后世追溯,并不宣之于众。 可近百年来,接连两代圣主抬庶族、压世族的意图昭然若揭,东都老世家日渐凋敝,看上去生生不息的太史门,暗下里早已有后继无人之危。 “用你青阳傅氏作例,傅靖遥以旁支子弟的出身接任家主后,便对此事只字不提,”齐广云冷笑,目光似洞察了一切,“也许,自他起,太史门将渐与青阳傅氏无关。傅维真,定是傅氏最后一位进太史门的子弟。” 而其余世家再勉力支撑,怕也撑不过三代。 也就是说,太史门若想不因人才青黄不接而自行消亡,便不能再指着东都老世家送人。 现任掌门已然意识到这个危机。 自傅攸宁这一代弟子起,开始少量揽收寒门子弟,却遇门中长老们顽固不肯彻底变革,以致几乎半途而废。 至今,太史门核心掌事者中,仍是以东都老世家弟子为主,季兰缃与齐广云、荀韶宜这三人,已是数百年来少见的例外。 而自寒门庶族甚至江湖山野中引入弟子,是太史门势在必行之路。 “这条路,师父带不过去,季兰缃带不过去,荀韶宜也带不过去,”齐广云笑意嘲讽,目光坚定,“只有我可以。”因为,我有他们谁也没有的,破旧立新的无畏胆气。 他之所以虚晃一枪与季兰缃争掌史君子,是为了替她挡下其它竞争者,确保她万无一失地当上掌史君子。 如此,在他拿下秉笔楼、掌控太史门金脉后,便可畅通无阻地成为掌门继任者,将来待他彻底大破大立之时,他深知,季兰缃会是他最重要的助力。 这些事他不愿对傅攸宁讲。他只望她好好活着,安稳平淡地活着。 如天底下每一个平凡却喜乐的好姑娘那般,柔柔软软的活着。 “师姐,我知你不愿太史门消亡,那我替你管好它;你望太史门永续传承、矢志不移,我便替你守着。” 在傅攸宁震惊的目光中,齐广云笑了:“当年落魄江湖时你给我的活命之恩;后又舍身替我试药,助我重回师门的扶持之义……我说过,傅攸宁,我必会报你一世康健,平安喜乐,求仁得仁。” 你就好好活着,看着我将太史门领向新生。看一切如你所愿。 “小师弟,你好似……说服我了,无论才智胆色,你确是最最合适的那个人选,”傅攸宁眼中有泪痕,却也是笑的,“可,我不愿冷眼旁观、独善其身啊。” “你回青衣道去等我消息,待邹敬案雨过天青,待我拿下秉笔楼,”齐广云望着她,开诚布公,“师门只知用全才,却不知你有怎样的抗鼎之力。幸好,我见过。” “你虽于记史、护史皆无大用,可你能埋下许多种子,他们会长成参天大树。有你镇在青衣道,我才能确保太史门生生不息。” 这是生平头一回,有人告诉傅攸宁,她不但有用,还是抗鼎之才。 她抬手捂住眼,不让泪水汹涌而下,却忍不住笑弯了唇:“齐广云……我总觉着,以你偏执的心性,会将师门带成魔教。” 齐广云也笑:“那你答应我,活着回青衣道去。以你风骨作薪火,再顺便在旁瞧着我,会将太史门带往何处。”太史门是看着皇家的眼睛,而你,就做看着我的那对眼睛吧。 若有一日,齐广云走火入魔,他知道,傅攸宁会是他立世的最后一丝善意。 “好!”傅攸宁抬手一抹脸,放下心中那略显矫情的感动,收敛思绪,“那你将邹敬案同我说清楚些。” 齐光云坐回椅上,正色道:“邹敬与霍正阳一样,是南史堂的人。我在剑南道的人发现绣衣卫剑南道分院试图困住他,便留心着,昨日传回来的消息是,邹敬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 傅攸宁惊讶极了,这真是她万万不曾料到的。 “先不管他带走了什么惊天秘闻,他若真去成羌,那就是叛国,南史堂被循线查出来便只在早晚。虽说咱们的人一向比南史堂藏得好,但唇亡齿寒在所难免,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案既绣衣卫已着手,势必牵连出血雨腥风,你查实邹敬带走的秘密是什么,交给我,然后即刻撤出帝京。再往后,无论发生何事都同你毫不相关!懂?”齐广云俯身半越过桌面,轻扣住她的衣襟,咬牙,眼中有凌厉的决绝。 我明白这对你很残忍,可我私心里总望你活下去。 活着去做会让你觉着自己有用的事,活着去看花扬雪落,活着去得到那些从前你未见过的尘世温软。 齐广云早已不是浩荡君子,他只想报师姐恩义。 傅攸宁被他忽然阴郁的气息慑住,只能呆呆地点头,讷讷道:“可我贸然撤出,岂非启人疑窦?” “解药我已制出,可不能现下给你,”见她点头,齐广云才满意地放开她,胸有成竹,“你在兰台石室查到铁证后,便静待毒发。届时以中毒不治,回青衣道静养的理由脱去绣衣卫武官袍即可。出京时再解毒。” 傅攸宁一向知这师弟聪明,便不再费神多想。 此事就算定下了。 在她要走时,齐广云忽然抬头,要笑不笑的:“师姐,你有想带走的人吗?” 傅攸宁怔住片刻,笑得发苦,声音低低的:“我只有……带不走的人。” “你常以为,你对人无用,旁人就不会为你留下……别信师父那一套,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有用之人,”齐广云素知她心结,此番却是头一回挑明了说开,“若,你想带走的人,恰好也想跟你走呢?” 他看得出,梁锦棠对师姐是不同的。而师姐,却只以为那是她带不走的人。 “你明知我脑子不好使的,容我再想想吧。”傅攸宁心头大乱,一时也没个分寸了。 她素知自己不够敏慧,仅有勇往直前的鲁勇。她从不敢想,梁锦棠会欢天喜地虽她回到青衣山。 这是她心中最隐秘也最甜的那颗糖,她很想不管不顾将他装好带走。可是,她不敢。 她是懦弱无人的傅攸宁。一直都是。 37.第三十九章 每当有事情想不明白时, 傅攸宁就会躲到最高处。 放眼帝京,出了内城禁苑,最高的一幢建筑, 便是崇元塔。 这座塔已没落多年,塔顶高处更是少人问津。铜瓦飞檐的翘角下, 美石为心的铜风铃仍在,只是尘灰斑驳,夜风打过时, 铃音沉郁, 寂寥落寞。 这正是她今夜最需要的清静之所。 傅攸宁拎了一坛子酒,缓缓行至最角落,就地坐下, 屈膝将自己蜷成团。 许多年来,她总时时提着一口气, 告诉自己要做个打不倒、输得起的好姑娘。 可她心中时常觉着很累,始终找不着自己正确的位置。 她从不敢叫人发现,无论她到何处,都难免会有无所适从。她一直, 不知自己该在何处才是对的。 她无过人长材,也不够机敏聪慧。文不如人, 武不如人,连体质也不如人。 所以, 傅家不需要她, 师门不需要她, 江湖也不需要她。 她学什么都像是比旁人慢些,旁人一点就通的东西,她总需想很久,再反复练习,才能窥得一二。 幼时读书,旁人过目能诵、文意皆通的,她得抄写三五遍,才能跟上众人进度; 师门习武还算因材施教,可即便师父再三斟酌后断定她更适宜用弩机,才特意教她只练弩机,她也是在到东都分院多年后,才真真将弩机练到能使得得心应手。 她无写史之才,又无护史之能,原以为,至少可在江湖历练后,默默无名做个替师门收集消息的普通弟子,也算不错的归宿。 可她渐渐发现,自己竟连“鉴别消息有无史料价值”的能力,也是没有的。 她始终是个笨且无用的姑娘。 她仅有的,不过只是一个执念。 她想被人记得。 哪怕死了,死很久了,也有人记得有个叫傅攸宁的笨姑娘,曾在这世间走过一遭。 所以她从不怕死。 多年来她幻想过无数种壮烈的死法,每一种,都足以让人铭记。可她根本无能到连壮烈死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她帮齐广云挨揍,将有限的食物让给他,自己喝水喝到吐;替他试毒做药人,助他重返师门;她从不放弃身边的每一个人,她陪他们吃苦受累,陪他们熬过落魄与沉寂;她在绣衣卫任劳任怨,指哪打哪,从不惧危险,不怕受伤…… 多年前她曾在信中问父亲,若说太史门是看着皇权的那对眼睛,那么,谁又来看着太史门不致行差踏错呢? 那时父亲回她,是太史门弟子各自心中的敬畏。或许各自的敬畏并不相同,但只要心怀敬畏,便会自我约束,终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些年她所做的一切全都带着不敢叫人知道的私心。 她想这天地中的某一隅、某一人,无论是谁,会因她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有小小不同。 她怕不被人需要,她怕不被人记得。 这,便是她心中最最隐秘且深重的敬畏。一个渺小、卑微、不高尚、不磊落的执念。 白日里在齐广云面前忍住的眼泪此刻终于汹涌而下。海棠似的脸上波光粼粼,在夏夜月色中如潮汐澎湃。 今日齐广云对她说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她很难得即刻就听懂了。 齐广云在告诉她,回青衣道去,为太史门启蒙出更多优秀的后生,领他们心志坚定地走上史家弟子的浩荡征程,那是最合适你的位置,你会做得很好。 那一刻,多年的夙愿,得偿。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的告诉她,你绝不是一点用也无。 终于有人清楚明白地叫她知道,我信,你会将这件事做得很好。 那一刻她甚至很卑劣地生出功利的欣慰。 她深知,以齐广云的才智气魄,他定能将太史门带上新生之路。那功业,必会名垂史家汗青。而她傅攸宁,将做为齐广云倚重护持的左膀右臂,同样在史家传世著述中留下姓名。 这样美好而光明的未来,这样一条几乎是为她铺好的通天大道呵。 直到此刻她仍在恍惚,傅攸宁,你何德何能。 可是,即便要背负着羞愧渡过余生,但那样的未来,她想去的。 傅攸宁拿起酒坛子,仰脖狠狠灌了一大口,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拿朦胧的泪眼瞧瞧栏杆外夜影婆娑,想起范阳月夜的树梢上,那个静静陪在她身旁,笑颜如蜜的梁锦棠。 那个在烛火下耳根发红,眼神闪烁着隐隐笑意的梁锦棠。 那个夜半中宵时立在院中,接住自墙上跌落的夜归人的梁锦棠。 那个满脸又恼又得意,替她雕了一堆小山似的水晶盅的梁锦棠。 那个自父亲书信中活生生走出来,来到她面前,美好似梦般的梁锦棠。 那个,她带不走的梁锦棠。 在她想去的那个未来里,放不下这样好的一个梁锦棠。 傅攸宁无声痛哭。她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她根本没能成为自己向父亲吹嘘过的那种人,她根本没有自己假装的那样霁月清风。可她又始终心心念念的奢望着那些,自己的平庸之才根本配不上的光荣与浩荡。 她想,自己真是个贪心的混账姑娘,什么都想要。可她明知,什么都想要的人最后常会一无所有。 她没有勇气承担那样的一无所有。 她清楚自己会作何取舍。可此刻就是止不住的难过。痛恨自己竟这样无能又这样软弱。 明知自己无力做到两全其美,却又舍不下心去断舍离。真是个糟糕极了的混账姑娘。 若她能聪明些,厉害些,内心更强悍些,或许就会有更好的法子吧? 为何花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付出那样多的努力,却还是不够聪明,不够好呢? 今夜的傅攸宁独自在崇元塔的最高处,借着夜色的保护,无声哭出了自记事起最痛快也最丢脸的一场。 每一口酒入愁肠,全自眸中喷涌而出。她终能在与自己独处时,直面心中最不堪的心事了。 她就是个功利的混账姑娘,卑鄙又虚伪。 她让自己坦荡,温暖,勇敢,向着光,她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为着什么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就是想要,有人记得她。 她就是不想,将来死后,别人指着她的墓碑说,瞧,这就是那个无能又无用的傅攸宁。 她就是想有人知,这世间,她来过。 ****** 哭到脑仁发疼的傅攸宁擦净面上泪迹,缓缓收好狼狈不堪的心事,起身扒在小窗上向外瞧。 帝京的月色不如东都温润,更不如青衣道敞亮。可即便是这不怎么美好的月色,也是望一夜,少一夜了。 她怔怔在那里又趴了半晌,心绪渐平,才觉得困意袭来。 赶忙拍拍脸让自己回神,又细细整了衣衫,这才拾级而下。 刚下了崇元塔,迎面却见梁锦棠正要上去。两人都愣下未动,立在原地远远望着对方。 片刻过后,傅攸宁又有了种转身逃窜的冲动。 在她刚刚决心带着自己不那么高尚的心思回青衣道,没脸没皮地走向自己所配不上的将来时,这个真正清风明月的人,带着一身耀眼光华来到她面前,照得她无所遁形。 这贼老天! 她早已了悟,梁锦棠的存在,根本就是为了衬托她内心的阴暗与渺小。偏她就没管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喜欢上了这个她只能仰望的人……衬托得她愈发渺小了。 她忍下无地自容、掩面激奔的冲动,却忍不住开始心虚抖腿:“你……” 相较她的惊惶无措,梁锦棠却是无比沉静的。 “你有门禁的,你自己不知吗?” 啊? 傅攸宁被打懵,腿也不抖了:“何时有的?” “刚刚。” 梁锦棠徐徐行到她面前,看这无胆匪类恨不得将自己溶进夜色、瞬间化于无形的怂样,语气轻寒却威压迫人,“已是丑时,不知回家的吗?” “正、正要回。”噫?回家?这说的什么鬼话? 梁锦棠沉默地在她面前停贮半晌,忽然淡淡开口:“走吧。” 语毕,转身走在了前头。 傅攸宁望着他的背影,暗暗长舒一口气。 先前哭得那样惨,又猛喝酒,她的样子……定然丑极了啊。 月光照影,一前一后两条淡淡的影子起伏交错,偶尔浅浅叠住又飞快分开,迤逦成一路甜蜜又带酸的烦恼与心痛。 傅攸宁想起从前在江湖上曾遇见过一个小姑娘,那时她自己也才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两人有回凑在一堆看话本,她就疑惑地问,你说,若有人脑子笨,不那么聪明,那要如何才能明白,自己喜欢另一个人了呢? 她的朋友说,若你在某个人面前,开始觉着自己不够好,觉着自卑,那大约便是喜欢了吧。 ——可我无论见着谁,都觉着自己不够好,觉着自卑。莫非我竟是如此滥情?! ——那不一样的。每个姑娘瞧着自己喜欢的人,大约总会觉着,他身上,带着光。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傅攸宁忽然醍醐灌顶的解开了多年前的疑惑。 原来,当你真的喜欢了一个人时,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想,你自然就会明白。 因为他身上,真的有光。 “呆什么?”梁锦棠停下脚步,略回身望着她,声气始终淡淡的,“还不过来?” 傅攸宁也没多想,“哦”了一声后,蹬蹬蹬几步跟上去就与他并肩而行。 其实梁锦棠本是很想发脾气的。 放值回府后,丹露说她还未归,他便急急出城赶去宝云庄。到了宝云庄,鸣春却说她午后就已离开,回城了。 于是他又即刻回城,寻了许多她可能回去的地方,却始终不见人影,惊得他险些就想动用羽林和城防将整个帝京外城翻个底朝天了。 亏得他最终想起在范阳时,她曾满腹心事地往最高的树上躲,这才猜她许是躲到崇元塔来了。 原想着若见了她,定要先抓过来吼一顿再说。可真见着她,瞧她又惨兮兮哭过一通的样子,就觉着应该给她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结果才没一会儿,这颠三倒四的姑娘就迷迷瞪瞪跑上来跟在他身旁,一副任人宰割的乖样子,真叫他哭笑不得。 “齐广云同你说什么了?”梁锦棠想来想去,总觉着她今夜这样反常,定与宝云庄脱不了干系。 吔?傅攸宁心中又是一惊。 齐广云跟自己说的事……不能说啊。可这场面,怕又总得说点什么才对吧? 她还真是个颠三倒四的姑娘,一遇着处理不了的事就会慌,一慌就会胡说八道。 然后,她震惊地听见自己低声在说:“梁锦棠,私奔吧?” 她持续震惊地看着身旁的人倏地急停,见鬼似的瞪住她。 这下好了,梁锦棠定会说,有病啊。然后各自回去洗洗睡,倒也不必再烦恼了。 她那颠三倒四的脑子中正绝望自嘲着,瞬间却轮到她见鬼似的看着梁大人的梨涡再现江湖。 “好,”像是回过神来的梁锦棠笑得极甜,顺势就牵了她的手继续往回走,问得干脆极了,“何时?” 谁、谁在跟你何时?!何时你个大头鬼! 恼怒又惊慌的傅攸宁奋力甩了甩他的手,甩不掉:“我、我脑子不清楚!我胡说八道的!”她被自己吓着了。 “我管你清楚不清楚,”梁锦棠带笑的眸子斜斜瞟她,一径拖着人往家走,“总之,你确是说了,我也同意了。随时恭候。” 傅攸宁又想抖腿了。 她瞧出来了!他认真的! “梁锦棠,你、你冷静着些,”傅攸宁声颤颤的,索性拿另一只手去扣住他的手腕,就想赖在原地不走了,“我很不聪明的!” 乐不可支的梁锦棠由得她几乎整个重量挂在自己手上,就拖着她走,只是笑着回头瞧瞧她,语带笑音:“你若聪明了,要我做什么?” “我、我长得不好看!”这招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事情是怎的演变成眼下这样子的呢? 是谁?!方才那个脑子坏掉瞎说话的人是谁?! 傅攸宁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心情愉悦的梁锦棠还回头给她摆出满脸谦逊:“常听人说,我是长得好看的。” “这是重点吗?!”该怎么办?她很慌啊,“不是,我是说,我、我很不君子的!平日里都是装的,都是装的!” 傅攸宁你脑子是不有坑?是不有坑?! “唔,若你装得累了,那今后就不必装了,我来替你装就好。” 梁锦棠终于停下脚步,一脸认真的温柔笑意,将这只抓狂的兔子收进怀里。 心想,两个人中,总得有一个不君子的才好。否则就只能相敬如宾,那可真叫人间惨剧了。 在他怀里动弹不得的傅攸宁此刻好想大声说出来,傅攸宁就是个胸无大志,天资奇差,心思不磊落,做人不端正的混账姑娘! 她想告诉他,我,不值得。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闷闷的垂下头,拿下巴抵住他的肩。又想哭了。 心愿达成的梁锦棠暗暗收紧了手臂,笑得春风得意,“不知道的人是你才对吧?梁大人什么都知道。” 便是此刻不知道,也总有法子知道。 那些她不愿说、不敢说,却又扰得她惊慌失措、心事重重的迷雾,他会去一层层剥开。 他早明白,自己想同这姑娘走一辈子,不是容易的。 所以他一直很耐心在等,等她如今夜这般,心甘情愿地待在自己怀中活蹦乱跳。 只要她认下他,他就会领着她,一道一道的沟沟坎坎慢慢过。 而她,无须冰雪聪明,无须才智绝伦,无须勇毅无双,无须披坚执锐。 她要成日恍兮惚兮、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全都没关系。 反正他会牵好她的手,带她去她向往的将来。绝不会让她走丢。 谁叫他是聪明、长得好看又能装君子的梁锦棠呢。 38.第四十章 四月廿三。微雨。 若人当真能有来世, 傅攸宁惟愿,来世的自己是个聪明的人。 至少该聪明到, 在面对如眼下这般形势时,能冷静优雅地微笑, 以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 控住局面! 对于昨夜胡说八道脱口而出的“私奔”, 她一觉醒来就想巴不得谁也不记得,宛如什么都没发生。 可另一位事主同她的想法显然背道而驰。 飞快地用过早饭后, 傅攸宁擦擦嘴就想跑, 却不幸又被梁锦棠抓住。 “带上伞。” “不、不带!这样小的雨……”见他好像要瞪人, 傅攸宁立刻又怂了, 声音低下去, 逆来顺受地接过宝香送上的伞。 怎么办?怎么办?事情它怎的就变成这样了呢? 见梁锦棠走近两步, 傅攸宁赧然羞恼、惊慌失措地一蹦三尺远。 “我、我不能同你一道进光禄府大门的!” 其实她这几日住在梁锦棠这里,全光禄府大概无人不知。众人已从头两日好奇又八婆的窃窃私语转为视若平常,对他们同进同出已见怪不怪了。 只是,经过了昨夜,此时她与梁锦棠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到令她心慌。 事实上除了她脑袋一抽、瞎说八道的顺嘴问了句“私奔吧”,他们两人明明也没谁许诺过什么。可梁锦棠今晨的神色,心旷神怡到像谁跟他互许终身了似的! 梁锦棠挑眉, 轻笑:“原来你想我陪你一道过去?可惜今日我有事, 得出城的。”听她说的是“不能”, 而非“不愿”, 他也就安心愉悦了。 他自然明白傅攸宁是害羞才会这样别扭,也没舍得真同她杠起来叫她不自在的。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傅攸宁别扭的程度。“你与索月萝今日仍旧要上兰台石室,对吧?” 傅攸宁假作认真地垂眸将伞撑开,也不看谁,喃喃像似在同那把伞说话:“今日既下雨,兰台的人也不能再借口晒书赶人了,得早些去才好……” 梁锦棠没好气地噙笑长叹一声,瞧着那个半点不敢看向自己的胆小鬼,语气认真:“若真要赶人,总会有别的借口。我让人持我的令牌随你们过去吧。” 兰台的人对绣衣卫百般瞧不上,对战功赫赫的梁大人及他手底下的光禄羽林倒还是敬重的。 “我、我又不归你管。”傅攸宁说完有些后悔,悄悄抬头瞟向他。 邹敬这个案子,尉迟岚只叫她与索月萝上兰台去查,自己不出面,是为了留些余地。 傅靖遥装作不知,死不过问,那是不愿蹚浑水,能躲也就躲了。 此案若真出了什么差池,尉迟岚是直接责任人,傅靖遥免不得也会落个失察之责。偏偏这两位最该上心此案的大佬都因各种缘由而避着兰台石室,而梁锦棠这个最该不着的光禄府第二号人物,却主动提出可拿他的令牌去以防兰台的人再与她们为难。 他实在是……没必要趟这浑水的。可她也知,这是他的心意。 正当她在想着怎么弥补先前的失言时,梁锦棠倒是冷静优雅地微笑了。 “好,你不归我管。我归你管,好不好?” 好……好什么好?好恐怖才对吧。 “我才不信有人管得了你,”她口中嘀嘀咕咕,眼眶止不住发热,心头软软的,就笑了,“那,你不是有事要出城么?也不必派谁了,你的令牌借我,若兰台再为难人,我就拿你令牌出来狐假虎威。” 这人想护着她,都不惜假公济私了,她明白的。他的心意,她觉着暖。可如无必要,她会将那令牌收好,免得给他惹麻烦。 她也想护着他的。 梁锦棠笑盈盈走到她面前,将自己的令牌递过去:“你不问我出城去哪里?” “问这做啥?”傅攸宁接了令牌收好,紧张兮兮地又将那把伞合上抱在怀里,“不问。”打死不问。 “不才说好,我归你管吗?”梁锦棠发现她因两人太近而羞窘到肩膀微微发抖,觉得实在有趣,便很故意地俯下脸,靠她更近些,“你就行行好,问一下?嗯?” 这人!很过分啊。仗着一张脸好看,嗓音又好听……了不起啊?! 傅攸宁红着脸偷偷向后略倾身,努力避开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问一下,你出城去哪里?” 宝香在一旁看得忍笑,被梁锦棠不着痕迹的警告眼神扫过,即刻懂事地退了出去。 “回梁氏大宅,”梁锦棠的脸就在她面前不挪开,声音低缓,带笑带甜,说情话似的,“前些日子我回去时,梁锦和要我准备,相亲。” “那就祝你……相亲愉快。”震惊的傅攸宁撇撇嘴,一径往后仰。 梁锦棠倒也不恼,像是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虽是改为瞪她,却不怎么凶:“你这样说法是不对的。给你个机会好好做人,重说。” 重、重说你个大头鬼!难道祝你鸾凤和鸣、早生贵子?!谁一把年纪了还不相个亲是怎的?了不起啊? 傅攸宁很没气势地试图回瞪他:“我警告你啊!不、不要再靠过来了!你再靠过来,我就、我就……” 就了半晌也没个所以然。 梁锦棠笑开了花,显然丝毫没将她的警告放在眼里:“就如何?打到我毁容?” x的!欺负人谁不会啊! “梁锦棠!我跟你讲,人活到咱们这把年纪,基本已经没脸没皮了!”傅攸宁瞬间气冲丹田,简直恶向胆边生。 反正她都是要走的人了,无所畏惧的! 不等梁锦棠再开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凑上去,亲了他。 然后……跑掉。 使轻功跑的! 梁锦棠抬手按住自己发烫的唇角怔了半晌,最后以袖掩面,笑得无奈又遗憾。 这混账姑娘。 晚些回来得再同她说说,梁大人宽宏大量,依然再给她个好好做人的机会—— 这回亲的地方不对,得重来。 ****** 梁锦棠回梁氏大宅自然不是为着相亲。 他是回来郑重通知兄长,都已是被天底下最好的姑娘糟蹋过的人了,若再要相亲,那不合适。 此外,他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扶风梁氏现任家主梁锦和呆坐在书桌后,看着面前的三弟笑得古古怪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哪家姑娘?” 所以,他这个为人兄长又是家主的人,是否该开始着手准备聘礼了? “这个,现下还不能说,”梁锦棠笑着轻咳一声,又正色道,“我今日找大哥,还想问一件要事。” 梁锦棠自幼承教于傅懋安,稍长后又入了行伍,常年驻扎在河西,回京后又长居于城中那座陛下赏给他的宅子里,因此一向跟族中不算亲近。 便是梁锦和这个亲兄长,若无要事,一年也见不着他几回,就更不说如今日这般坐下来谈点什么了。 梁锦和见他像是真要谈事,便将“为兄该向哪家府上去提亲”这件事暂且搁下:“你问吧。” “扶风梁氏,与太史门联络的渠道是什么?” 梁锦和倏地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的心惊,笑道:“什么太史门?何来的联络渠道?” “大哥不必瞒了,”梁锦棠胸有成竹地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撇着漂浮的新芽,“若无联络的渠道,那当年,你是如何将梁景明送过去的?” 傅懋安下了一局很损的大棋。 他在一开始,就不着痕迹地将“傅攸宁”深植于梁锦棠心中。 从此,无论天涯共一色明月时的想象,还是见面装不识时的假作漠然,梁锦棠的目光,都始终只在傅攸宁身上。 聪敏如他,专注一个人这样久,怎会毫无察觉?在范阳庆功时,索月萝曾说,她看得出傅攸宁有秘密,但她不会去查。 可梁锦棠是不会忍得住不去查的。 “好端端地做什么突然扯到五弟了?”梁和抬眼瞪向他,“五弟在你去河西的第二年就因病夭折了!” “许是我长久不在家中,大哥对我不够了解,”梁锦棠淡淡笑,目光澄定,“若非经过查证,有十足把握,我也不会贸然来问的。五弟是否夭折我且不与你争辩,只是,大哥敢不敢同我赌一赌?” “赌什么?” 梁锦棠浅啜一口明前春茶,笑眼看向梁锦和:“赌一赌,若将太史门弟子全带出来正面示人,将会有多少东都老世家的子弟死而复生、失而复得?” 春猎之前,他在文溯楼遇到傅攸宁的那一回,她说她正在看一段史料,叫“崔杼弑其君”。 傅攸宁进京这两年,他一直远远瞧着她,早发现这家伙学东西极慢。可那日傅攸宁笑眯眯同他讲“崔杼弑其君”那段时,眼神根本没在那竹简上,而是始终笑着与自己对视的。 那流利熟练的程度,完全就是早已烂熟于心。 还是那日早晨,尉迟岚与孟无忧在演武场上胡闹对呛时,脱口而出说了一句“邹忌讽齐王纳妾”。那时梁锦棠看得很清楚,傅攸宁欲言又止,最终是忍下没说。 可她在那一瞬间的反应很明显就是,她知道,尉迟岚说错了。 以那姑娘迟钝的脑袋,电光火石间能察觉尉迟岚说错了,也只能说明,她对这种并非本国的史料,也是耳熟能详的。 前前后后这些蛛丝马迹加起来,很显然,这姑娘所受的师门训教,是史家学说。 可她却走上了武官的路,且从不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自己是史家弟子。 是什么样的史家流派,不让弟子进兰台做史官,而要让其藏着史家弟子的身份,做个能接触到众多机密的绣衣卫武官? 种种疑问之下,梁锦棠便暗中开始循线查起各大私家记史门派。 最终,许多线索都指向那个传承古老、隐秘低调而又与几大东都老世家隐有千丝万缕关联的太史门。 梁锦棠今日回大宅,一则是找梁锦和印证自己的推测,二则是要找到与太史门联络的渠道。 他是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是威风赫赫的光禄羽林中郎将,他从不打两眼一抹黑的仗。 傅攸宁的秘密就是太史门,而昨夜她那副痛哭过后下定决心的模样,让他觉着那姑娘随时会跑路。 幸亏,她情急之下脱口约他私奔,否则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些不太名誉的事。 他是很乐意随时恭候那姑娘来拉着他私奔的。可既要护她周全,他便不愿给她半点为难,那些事她不愿说,他就自个儿查了。 梁大人什么都知道。便是不知道,也会想办法知道。 梁锦和显然已无法控制自己的震惊,端起茶盏的手有些抖:“为何会忽然查太史门?” 太史门引起谁的注意了?陛下?还是光禄府? 梁锦棠笑着摇摇头:“是我私自查的。大哥放心,我并非……哎,直说了吧,我打算与太史门谈笔交易,谈妥之后,我会过去。” 见兄长面上的神情警惕又绝望,像是怕他带人去将太史门剿了似的,梁锦棠只好开门见山了。 “你去做什么?!”听他这样一说,梁锦和松了口气,却蓦地又有些急恼,“咱们这一辈,已有梁景明过去了!” 他们口中的“五弟”梁景明,是扶风梁氏的旁支子弟。 梁锦棠对这个旁支的堂弟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那孩子自幼是个病娇娇,一向也不怎么得族中长辈关注。他到河西军的第二年,接到家书中轻描淡写地提了句,说这孩子因病夭折了。 当时略有伤怀,也遥祭薄酒,却并未细想。可春日里开始暗中查探傅攸宁师门的秘密时,他见着那个堂弟了。 虽说幼时并不多相处,到如今也有十余年未见,可梁景和那张扶风梁氏家传的美人脸,再加之,他的眼睛太像他母亲了。如此,便一切昭然。 梁锦棠少在大宅,可只要人在京中,若遇家中有大场合,免不得也给家主个面子,回来露露脸。虽说与族中众人都不过是点头寒暄,可婶娘的样子他还不至于全然陌生。 “这些日子我多少查着些事,瞧出东都老世家们如今大多志不在此,对各自族中认定的出类拔萃的弟子,是万万没想往太史门送的,”梁锦棠轻叹,唇角淡淡嘲讽笑意,“可既事情是自家开的头,怎的又好意思任它半途而废呢?” “大哥,世间事有涨有消,我懂这道理。可既数百年前的先祖们自认应当担起这责任,那至少,太史门不该消亡在我们这辈的手中。我于朝堂之事本无志向,是以当初才会从戎。现今在光禄府不上不下,也不过是混着。睿智如你,该是早就瞧出来,我在帝京,根本格格不入。” 梁锦和怔怔的,重新开始打量审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血亲兄弟。 他这个弟弟呵,自幼在这辈梁氏子弟里就是耀眼夺目的,向来很得族中长辈骄纵。 直到有一天祖父忽然发现,他已被惯得走了形,任族中的谁也伏不住,这才将人送到傅家,请傅伯父帮忙铁腕斧正。 傅伯父将他教得真好。 青阳傅氏战功起家,便是傅懋安一生未能从戎,也依旧教出了梁锦棠的铮铮风骨。 无论他这股子从内而外的气度风华是随了谁家姓氏…… 梁锦和笑着想,这才是东都老世家数百年前横刀立马、开疆拓土时,那种令天下人敬仰跟随的卓然风采吧。 “好,我可以告诉你,也任你自行抉择去留,”梁锦和笑叹一口长气,却又不死心地再提一句,“可你先前才进门时说的那姑娘,又该如何安置呢?” 这世间,不是每个姑娘都会愿同夫婿活成一个人,无怨无悔陪他去陌生的地方,过危险的日子。 梁锦棠笑着垂下眼,徐徐缓声道:“我的姑娘,她姓傅。” 书房内,两兄弟的情绪大相径庭,可他俩心中都响起同一句话—— 傅懋安这老狐狸真是够了,完全占尽扶风梁氏的便宜! 39.第四十一章 许是下雨天不适合作妖, 兰台今日并未再作梗,梁锦棠的令牌自就不必再拿出来。 不过绣衣卫今年大约走背运, 今日傅攸宁与索月萝仍是一无所获。 不, 其实也并不算完全一无所获。 她们发现了一处疑点, 却一时半刻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便提早收队回了光禄府, 打算回禀尉迟岚, 听听他有什么想法。 当她们带着满脑袋疑惑回到光禄府时, 却得到了一个更加晴天霹雳的消息。 “少卿大人下令,即刻将尉迟大人与梁大人羁押候审, 暂收监在绣衣卫诏狱, ”光禄少卿侍卫长韦孝严头疼到使劲搓脑门,“尉迟大人让我转告二位总旗, 别乱来。” “这分明是傅靖遥在乱来吧?”索月萝怒气冲天, “凭什么就羁押了?” 傅攸宁也难得的有些动怒, 紧紧握了拳:“孝严兄,可否告知原委?” 还有,即便是邹敬案办得不符合规程, 如今东窗事发要有人顶罪, 那也该不着梁锦棠什么事啊。傅靖遥发什么疯? 其实傅攸宁是情急之下没想起, 梁锦棠私自将孟无忧借给绣衣卫,是有违“光禄羽林不得擅自插手绣衣卫案子”这规程的。 韦孝严也是满脸无奈, 长叹一口气道:“详情我也不知。总之, 今日绣衣卫剑南道分院也不知是传了什么消息回来。而后尉迟大人就去找少卿大人负荆请罪, 完了少卿大人当场大发雷霆,命我即刻将尉迟大人与梁大人先行羁押。哎哎哎,你们可冷静着些……” 韦孝严展臂拦住她二人,无奈叹气:“我也没动手,尉迟大人是自个儿走进诏狱的。梁大人今日告假未过府,眼下我还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总不能带人直闯梁大人宅邸抓人吧?那是梁锦棠啊!实打实地讲,就十个韦孝严也未必拿得下他。 况且少卿大人也不说明缘由,未明发手令,这样没头没脑地就叫他去拿梁锦棠,他觉得还不如叫他自行了断。 惊怒中的索月萝略一思忖,转身急急就走,显是不打算去找傅靖遥了。 傅攸宁努力叫自己沉住气,对韦孝严点点头:“多谢孝严兄。” 语毕也转身就向光禄府门外跑去。 她不知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可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梁锦棠。 至于找他做什么,她也不知。 事发突然,傅攸宁脑子里根本是一团浆糊,急急出了府门连马都忘了骑,一路狂奔跑回梁锦棠的宅邸。 丹露见她还未到放值的时辰就满眼焦急地跑回来,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傅姑娘,这是怎么了?” “你们三爷回来了么?”傅攸宁略喘着气,急急地问道。 丹露摇摇头:“尚未。” 傅攸宁躬身缓着因为急奔而急促起伏的呼吸,全力镇定心神,终于回想起晨间梁锦棠说过,今日要回梁氏大宅。 于是毫不迟疑地转身又往外跑,留下一头雾水的丹露忧心忡忡。 傅攸宁刚跑出大门就与梁锦棠迎面撞上。 “出什么事了?”梁锦棠见她焦急又力持镇定的样子,便快步迈上台阶走到她面前。 傅攸宁稳着气息,颤声道:“剑南道分院传了消息回来,傅靖遥命人将尉迟岚和你羁押于绣衣卫诏狱,韦孝严正四处找你。我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说得乱七八糟,也不知梁锦棠听明白了没有? 梁锦棠略一沉吟,旋即了然地点点头,安抚地笑着,双手按住她肩膀:“别怕,有我在,天塌不下来的。” “我……我没怕的,”傅攸宁强撑着心绪,也回给他一个虚弱的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晚些你替我做些吃的送到诏狱吧?”梁锦棠直直看进她慌乱的眸底,笑意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说过,官厨的饭菜是越来越难吃了。我今日奔波到此刻,午饭都还没吃呢。”想来,尉迟岚已在绣衣卫的诏狱里等他了。 眼下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正确时机吗?!傅攸宁又惊又气,拿眼瞪他,却不防眸中一下泛起水气。 她近来未免也太爱哭了些,这真的很糟糕。 梁锦棠无奈又心疼地叹气,干脆将她揽到怀里,道:“大约是孟无忧没逮着人,言官那头准备参本了,傅靖遥就只能先做个样子拿我和尉迟岚略施薄惩,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事先已安排了后手,不会有事的。” 此时可大可小,看傅靖遥想如何处置吧。不过,无论傅靖遥如何处置,梁锦棠从不打两眼一抹黑的仗,绝不会这点小事就将自己折进去了。 他可是还有这姑娘要照顾,若连自己都护不周全,又怎么护得好这姑娘呢。 其实他今日的奔波收获不小,本想晚些回来再好好同她讲些事的。眼下既然傅靖遥要拿人,他且只好先应付这一桩。旁的事,便暂且先放一放,不然这姑娘的脑子怕要裂了。 一件一件来吧,反正他会顾着她的。 听他这样说,傅攸宁心头总算有了点谱,便没先前那样慌张了。 “但愿,当真只是仅此而已,”她拿脸在他衣襟上蹭蹭,偷偷将那不争气的眼泪蹭干,才在他怀里抬起脸,“那你要吃什么?” 梁锦棠笑道:“我记得上回你请我在‘一丈春’吃饭,咱们喝过的那汤,还不错。你会做吗?”那时她说,那汤喝下去像喝了一碗太阳,整个人会发光。 他想,但愿她今夜喝了那汤,当真能开怀一些。 傅攸宁用力点点头:“我会做的。还有别的想吃吗?” “有啊。” 然后,在雨后初霁的黄昏,在今上钦赐给梁锦棠的宅邸大门口—— 他亲了她。 ******* 绣衣卫诏狱首次荣幸地迎来了绣衣卫五官中郎将与光禄羽林中郎将,这两尊最不该出现在此的大佬。 还是以在押人犯的身份。 幸亏这两人都是自己主动很配合地进来的,否则场面就真的会很尴尬了。 狱卒虚虚将牢门掩住,连锁都没敢上,便飞快地退出去了。 “傅靖遥是王八蛋!”尉迟岚大吼一声。 空旷的诏狱地牢天字号中响起回声:是王八蛋……王八蛋……八蛋…… 梁锦棠背靠着墙席地而坐,见他抓狂,淡淡轻笑:“我同意。” 晨间傅攸宁忽然亲了他就跑,他本打算晚些回来时好好教育她,如何正确亲吻梁大人的一百种方式。 王八蛋傅靖遥,破坏了他完美的教导计划,害他只来得及教了一种。真是天不遂人愿哪! 尉迟岚一径抓狂,顺脚将地上的干草踢到飞起:“老子都负荆请罪了!负荆请罪了都!” 今日他一接到剑南道分院传回来的消息,知道邹敬跑了,而索月萝与傅攸宁这些日子在兰台石室又无收获,他心知大事不妙,便立即主动去找傅靖遥将事情挑开了说。 原以为态度这样积极主动的认错,傅靖遥就会先按下不表,结果那个杀千刀的傅靖遥,当场叫韦孝严羁押他与梁锦棠。真是气死他了。 “老子以后要加一条家训,传至子孙后辈,”尉迟岚悻悻地也靠墙坐下,咬牙道,“尉迟家子孙十辈子不得与青阳傅氏结盟、结亲、结友邻!违者死后不得进祖坟!” 梁锦棠瞥他一眼,嗤笑:“尉迟大人好气魄。”他就不敢这么干。 尉迟岚无力地靠着墙壁闭眼,好半晌才道:“喂,梁锦棠,你今日不是告假么?干么自投罗网?” 梁锦棠也只是静静的闭目养神,唇角一抹淡淡笑意:“你不也一样是自个儿走进来的?” 只有这样,整件事情的动静才会控制在最小。 尉迟岚有些自嘲地睁开眼,歉意地看看他:“你算无辜被牵连,这回是我欠你。待傅靖遥装模作样要审我们俩时,你就咬死说孟无忧走后你才知的就行了。” 他会告诉傅靖遥,是他忽悠孟无忧去剑南道,梁锦棠事先并不知情。如此一来,梁锦棠最多担个管束下属不力的训斥,这事就抹过去了。 尉迟岚清楚,以安平孟氏在朝中的地位,孟无忧是绝对无事一身轻的。而梁锦棠声名赫赫,扶风梁氏更不是省油的灯,傅靖遥若真想杀鸡儆猴或推个替罪羊给言官史官们一个交代,那有自己一个,也就足够了。 梁锦棠并未睁眼,只淡淡道:“事情未必糟糕到那样的地步。” “什么意思?”尉迟岚坐直了,好奇地瞪大眼睛望着他,见他兀自闭目,忍不住就拿手去推他。 梁锦棠叫他闹烦了,便睁眼冷冷瞪回去:“你当我同你一样无脑么?我会一时冲动就拍拍脑门帮你这样的忙?” 当初他借孟无忧给尉迟岚时,很清醒地知道,光禄羽林插手绣衣卫的案子,是有违规制的。 若这案子能查出个所以然,那顶多挨一顿不痛不痒的训斥也则罢了。否则就是眼下这样子。 就说他从不打两眼一抹黑的仗,怎会毫无后手就明目张胆去做这样的事。 “我觉得你会啊,”尉迟岚点点头,乐不可支地嘲笑起来,“那时你分明就是听见我说要派傅攸宁过去,立马沉不住气就跳出来挡刀的。即便你真当我无脑,也不该当我眼瞎呀!” 其实那日他只不过对霍正阳说了一句“去找你家总旗”,从头到尾也没提过傅攸宁的名字,梁锦棠却立马就从办事厅里出来了。 这梁锦棠,连傅攸宁旗下新进的一个小武卒的名字都烂熟于心,可见不知打人家主意有多久了。呿。 梁锦棠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搭理这个人。 见他冷冷一个白眼,尉迟岚乐歪了,很八婆地关切道:“说起来,最近我也是公务繁忙,无暇过问。今日正好有空,又难得咱俩能坐一起聊个天,我就关切一下,我家傅总旗在你那儿住得可还好?” 梁锦棠眼神如疾风中的劲刀嗖嗖甩了他一脸:“谁家?” “你家,你家,”自知失言的尉迟岚忙抬起手掌挡住他寒冷的眼刀,“梁锦棠,你够了啊!” 哼。 梁锦棠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淡声冷哼:“尉迟大人就不必操心我的家务事了。” 尉迟岚摸摸鼻子,悻悻低喃道:“也是哦。邹敬这案子老子算是玩脱了,还真叫阴沟里翻了船。” “哎,今日可巧你我都闲着没事,不如我说给你听,你帮着捋捋?” 他之前并未同梁锦棠细说过邹敬案的详情,他也相信,傅攸宁是有底线的,绝不会违例透露给梁锦棠。 不过事已至此,他倒想让梁锦棠帮着参详参详了。 梁锦棠“嗯”了一声,算是同意。尉迟岚便将邹敬案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所以,傅攸宁与索月萝这几日在兰台石室,就是要查邹敬带走的那个秘密是什么?”梁锦棠蹙眉,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的脑子飞速转着,将所知的全部消息都在心中滤过一遍。 尉迟岚也皱眉,点头道:“是啊,可什么也没查到。我原想的是,她俩先从兰台石室查出邹敬带走的那个秘密,待孟无忧将邹敬抓回来,审讯时便可一举攻破,如今邹敬都跑了,便是查出来,只怕也是死无对证。” “你最好向天祷告她俩什么也没查出来,”梁锦棠忽地凝肃起来,“晚些傅攸宁过来,你亲自跟她说,不能再查了。”这是公事,他若对傅攸宁说这话,那倔姑娘绝对不会当回事。 “我为何要叫她不再查?”尉迟岚抬杠,“偏要查,查到底!” 梁锦棠严正示警:“再查下去,怕就不是将你我两个羁押几日就能混过去的了。” 尉迟岚虽一时尚未想透其中关节,但见梁锦棠严肃警示,便点点头。 须臾过后,尉迟岚忽地如梦初醒:“哎不是,你怎么知道傅攸宁晚些会过来?” 梁锦棠兀自又闭目,唇角扬起淡淡得意:“我中午没吃饭。” 所以她一定会来。 “x的!瞧瞧你笑成什么鬼样子了?”尉迟岚忿忿大骂一句,火速起身跑到对角的墙边蹲下,“整间牢房里都散发着令人生气的酸腐味!” 过分! 最讨厌你们这种成双成对还四处招摇的败类了! 40.第四十二章 傅攸宁明白, 她同梁锦棠之间是越搅越乱了。 她脑子慢,所以她习惯将最难的事放到最后, 先做力所能及的。 眼下最力所能及的是,进绣衣卫诏狱。 夜色已深, 索月萝在诏狱外的树荫中束手无策地来回踱着,见傅攸宁拎着个食盒慢悠悠走过来,不禁有些惊讶。 傅攸宁也是惊讶的。 “索大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傅攸宁见她一身夜行衣, 不禁疑惑, “你要进去?”她指指诏狱大门。 索月萝对她照旧一身绣衣卫武官袍更加疑惑:“你穿这样?大摇大摆进去?” 又瞧瞧她腰间空无一物:“武器也不带?!” 傅攸宁忙慌张地摆摆手,道:“我只是进去送个饭,不是要劫狱啊。” 她虽脑子慢,却又不傻。先前在厨房里一边做饭,脑子却片刻没闲着。 冷静地想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有点明白梁锦棠与尉迟岚自己主动走进诏狱的原因。 事情并未糟糕到图穷匕见的地步。 无论如何,邹敬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是事实, 他未按原定行程随使团继续向楼然进发也是事实。 即便是言官们集体上书,咬死说“绣衣卫勾结光禄羽林试图迫害秘捕史官邹敬,致使邹敬在惊慌之下无奈逃遁自保”, 那光禄府也可拿“邹敬有畏罪潜逃的嫌疑”来挡。 若最终找不着邹敬,那便是死无对证,言官与光禄府双方各执一词, 大不了就是委屈尉迟岚与梁锦棠在诏狱中待上十天半个月, 言官们也就不好穷追猛打, 陛下再和个稀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若光禄府执意维护尉迟岚与梁锦棠,对他俩有违规制的做法毫无动静,那才真正要彻底激怒文官集团,逮着这把柄将光禄府往死里整。 所以,尉迟岚进诏狱之前才特意请韦孝严转告她与索月萝,不要乱来。因为,若一旦使用强硬手段有了正面冲突,事情的性质当真就不同了。 索月萝有些关心则乱,她本也想到这层。所以下午韦孝严通知她俩说尉迟岚被收押进诏狱时,她直接冲过来却被狱卒挡下时,她虽恼怒,到底也没硬闯。 可她又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回家换了身夜行衣。再到诏狱门口,她就有些犹豫了。 毕竟这一闯,事情真就没余地了。 不过她实在惊讶,傅攸宁竟是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死样子。这家伙,当真没脾气到这种地步? “你这样进不去的,我下午来,他们打死也不放我进。”索月萝双手按在腰间,无力地垂首,有种“自种苦果自家尝”的挫败。 因她是主管刑讯的,这绣衣卫的诏狱平日里自然是她用得多些。 这些年来,她曾多次三令五申、耳提面命,“诏狱是绣衣卫的底线,谁也不能徇私,任与案件无关之人进出”。 结果,今日她成了与案件无关之人,狱卒们倒就真的不徇私,明明已被她的怒气吓到抖腿,却仍一步不让。 真是见了鬼了。 傅攸宁瞧着她,想了想:“大概是你平日约束他们较严,他们怕你这是借机考验呢。我去试试,若再被挡回来,咱俩再从长计议。” 索月萝也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将信将疑地自腰间取出折好的字条递过去:“若你真进的去,就将这个交给尉迟岚……” “……”傅攸宁惊恐地瞪着她手中的字条,半晌没敢伸手。 她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经手索大人的情信啊!否则将来被灭口也不是没可能的! 索月萝见她迟疑,也是一怔,随即明白她在犹豫什么,当下脸蛋爆红,咬牙轻吼道:“傅攸宁,收起你满脑袋的龌蹉!你脑子里还有没有点正经事了?还有没有点正经事了?” 她羞恼不已地拿指尖去推着傅攸宁的额头,噼里啪啦道:“我是想着你记性又不怎么好,才特意回家将咱们今日查到的疑点写下来!我是怕你待会儿若进去了也说不全,才拿给你带着!你以为是什么?你以为是什么?” 索月萝记性极好,几乎是过目能诵的。 傅攸宁如梦初醒,捂住额头挡开她,咧嘴笑。 原来索大人害羞起来,是这种奇怪的样子,讲话一直重复,挺好玩。哈哈。 “你又在奇奇怪怪的偷着笑什么?”索月萝窘然尴尬地推她,“快去快去,我就站这儿眼睁睁瞧着你怎么被挡回来。” 见她恼羞成怒,傅攸宁赶忙将她递来的字条收好,转身往诏狱去了。 当傅攸宁很顺利地进了诏狱大门时,她知道,藏在门外看着的索月萝一定很诧异。 江北索家虽是庶族,却是近几十年来蹿升极快的新贵。在索月萝成长的过程中,她所接触的人多是非富即贵。 若要论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她是绝不如傅攸宁这个青阳傅氏的隐身二姑娘经验丰富的。 许多事的根源并非你会不会。而是,当你清楚只能靠自己时,慢慢的,就什么都会了。 傅攸宁从未当真过过一日世家贵女的生活,尽管父亲时常在书信中家教传承不断,许多事她也铭记并践行,可那些东西只能在她的心里,而不会在她的身旁。 她一直不擅长官场应对,便是因着知是一回事,行却是另一回事。她根本不懂该如何与那些站在高处的人相处,她始终觉着,她与他们,不一样。 可她和芸芸众生是一样的。她能知他们难处,能懂他们所求。她就是自他们中来的。 是以,她在绣衣卫的线人全是三教九流。这些年里,禀赋并不过人的她,才时常能很快得到看似不起眼、实则关键的消息。 也因此,今夜索月萝进不去诏狱,她能。 值夜的狱卒领队是资深武卒曹义,这也是傅攸宁有把握一定进得来的原因之一。 她有把柄在曹义手中。至少,曹义以为她有把柄在自己手中。 傅攸宁笑着递给他一小瓶子酒:“呐,我老家送过来的,帝京可没有,分你些。当值就别喝了,否则若出了什么烂事,我可不认是我给的。” “那你还能跑脱了?你自个儿都说是你老家送过来,帝京没有的,一查就能知是你给的了好吧?”曹义笑得贼贼的,又哥俩好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傅头儿,我有数。回家再喝,多谢!” “不懂你在客气啥,”傅攸宁笑着瞥他一眼,又道,“待会儿我会同尉迟大人和梁大人讲,我骗你是来提审庆州军空饷案那人犯,你才放我进来的,将来你可别说漏嘴。” 傅攸宁说着,拿出了梁锦棠的令牌。 庆州军空饷案便是春猎之前梁锦棠从傅攸宁手上抢走的那件案子。 后这件案子移交光禄羽林督办,这人犯也是后来韩瑱带人抓回来的。 如今她拿着梁锦棠的令牌来审人,曹义放她进来,台面上说起来是顺理成章,便是要追责,曹义也不担干系。 曹义点点头,咧嘴笑开:“你一惯仗义,绝不会叫我难做的。下午索大人来说要见尉迟大人,我真真是打死不敢放她进啊。” 他既怕索月萝是趁机稽核诏狱守卫是否森严,又怕便是索月萝没存心思,可少卿大人若得知他私自放进与案件不相关的上官进来,那他也真兜不住。 他就是个小武卒,不存什么坏心眼,只求端好饭碗养着一家老小平安终老罢了,并不想惹什么是非的。 虽诏狱武卒名义上直接归属尉迟岚统辖,可绣衣卫总旗们也都是诏狱武卒的上官,平日索月萝进出诏狱多些,傅攸宁偶尔案件需要也会来。 曹义愿担一点点风险放傅攸宁进来,却不敢放索月萝,是因为傅攸宁让他觉着安全。 毕竟,两年前傅攸宁刚到总院没多久,第一个案子就抓错了人。后来她将真正的人犯带来换走之前抓错的人,就是求的曹义。 之后曹义与傅攸宁相交虽不多,但偶尔有些小过错找到她面前,只要不是触到底线的大错,她也尽力替他抹过去。 双方一向合作算得愉快,傅攸宁也是个和气的,又彼此都有对方小把柄,那守望相助地帮些小忙,自就不在话下了。 索月萝律己、对下都甚严,几乎从不出错,也不会做什么违例之事,更不会有什么事会求到小武卒头上。所以她对曹义来说,就是一个厉害的上官,一个绝对不能在她面前出一丝纰漏的上官。 不过,他一直不知的是,当年那个“被抓错的人犯”,是傅攸宁的线人。 她故意将真正的人犯扣了一夜,待跟曹义谈妥之后,再来换人。 那年她初到总院,有心要与诏狱搭个交情以备不时之需。她也知,名义上自己是上官,莫名其妙去与诏狱狱卒套近乎,那样做太奇怪了。 所以,她必须要主动给曹义一个把柄,这样才好迅速混成一气。 她与人相交多诚意,但有些起头的机缘,难免要花些小心思。 傅攸宁做事求稳,这些小心思,便是她多年来独自混迹江湖学会的生存本领。 “不过话又说回来,傅头儿,你胆子挺大嘛,”曹义友善地嘲笑她,“居然敢偷梁大人的令牌!竟还真给你偷到手了!莫不是使的美人计?” 这些日子傅攸宁奉少卿大人之命,在梁锦棠府上养伤,这件荒唐事拜大喇叭总旗吴非鼎力宣传,那真是连光禄府的耗子都知道。 “瞎啊?我同梁大人之间,梁大人才是那个美人好吗?”傅攸宁笑瞪他,“你少瞧不起人。怎么说我也是个老江湖,若连个令牌都偷不到,还做什么总旗?”她自然不能说令牌是梁锦棠给的,否则难保不给梁锦棠惹麻烦。 曹义爽朗大笑,其实并不在意她的令牌从何而来:“没听说过做总旗是看神偷本领的啊!行了,你快去吧,我可没见着你进天字号。”反正,整件事在规程上并无破绽,傅攸宁并未叫他为难,这就行了。 “对对对,你没见着我进天字号。因为你瞎嘛。”傅攸宁随意同他抬杠说笑一句,便兀自往天字号地牢去,身后的曹义也回身又去大门口了。 当傅攸宁推开天字号那并未上锁的牢门时,梁锦棠立即起身过来将她手中的食盒接住。 目瞪口呆的尉迟岚就眼睁睁瞧着这对狗男女眉来眼去,又双双靠着墙席地而坐,都没人多瞧他一眼。 梁锦棠眼神略委屈地向傅攸宁告状:“你们平日里是怎么忍住不打死他的?太聒噪了。” 傅攸宁还没说话,尉迟岚就跳脚吼:“她话比我还多!你敢不敢打死她?” “话很多吗?”梁锦棠瞧着傅攸宁不好意思地点头,立马笑着改口,“话多的姑娘才可爱。” “梁锦棠,你将来绝对是贱死的……”尉迟岚笑骂着,却见傅攸宁朝这边递过来一张折好的小字条。 傅攸宁待他走过来,狐疑地接过那字条,才轻笑道:“索大人叫我给你的。今日在兰台查着一件事有些怪,我们都想不透。为免引人起疑,那两本册子就原样放回,没敢带回来。索大人将两段重要的话写出来,说交给你瞧瞧,看究竟有无玄机。” 听她说明原委,尉迟岚点点头,却并未立时打开那字条查看,而是目光转锐地盯着傅攸宁,唇角带笑:“那她人呢?” “在大门外头。你与梁大人这事是少卿大人亲自命人收押的,也没叫谁插手接管,狱卒没敢放她进来。”傅攸宁一五一十地老实道。 梁锦棠淡淡瞥了尉迟岚一眼,又转头回来自顾自地打开那食盒,满面春风。 “既她进不来,”尉迟岚唇角的假笑有些冷,“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先前他一直与梁锦棠玩笑胡闹。梁锦棠说傅攸宁晚上会送吃的来,他并未当真,因为他一直坚信在自己辖下直属的诏狱是铁桶一块,傅攸宁是进不来的。 可眼下傅攸宁进来了。还是在索月萝都进不来的前提下进来的。 这叫他心中有些矛盾的不舒坦。 傅攸宁早知他会有此疑问,神色自若地又拿出梁锦棠的腰牌亮给尉迟岚看:“我跟曹义说,我来审庆州军空饷案的那名人犯。” 沉默。长久的沉默。 “梁锦棠,你手上那碗汤给我,”尉迟岚面无表情地向梁锦棠伸出手,“我要喝一口再吐出来,当场表演吐血给你们看!” x的,害他还以为是自己辖下的人出了问题,没想到是梁锦棠!这个在众人眼中行止磊落,绝不会徇私的梁大人……他!变!了! 梁锦棠头也不抬地拒绝:“不给。” 尉迟岚怒其不争地指着他:“你堂堂一个光禄羽林中郎将!你的令牌是可以随意给人的吗?还有没有点操守了?还有没有点骨气了?” 傅攸宁无奈蹙眉咬唇,通常尉迟岚发疯的时候,她是不怎么愿意往他“疯”口上撞的。 “没有,”梁锦棠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特别坦荡,特别磊落,特别正直,“我人都是她的了,令牌还算个事?” 尉迟岚目瞪口呆,不想说话。 傅攸宁面红耳赤……想一头撞死。 41.第四十三章 尉迟岚接了傅攸宁带来的那张字条后并未即刻就看, 反而死不要脸地凑上来分餐而食。 好在傅攸宁确也准备了他的那份,否则少不得又要由他疯一阵。 当他吃饱喝足后,不动声色地瞟了梁锦棠一眼。 见梁锦棠不着痕迹地颔首, 尉迟岚便满脸嫌弃地对傅攸宁挥挥手:“你可以走了。你俩再在我面前眉来眼去,我怕我忍不住要报官了。” 傅攸宁心中暗笑,分明是你俩在眉来眼去,当谁看不见似的。 不过她今夜进来的主要目的,本就是为了告诉尉迟岚今日在兰台石室查到的疑点, 眼下既有索月萝的字条, 倒不需她再口述了。 于是她点点头, 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她隐隐看得出, 尉迟岚似乎是在这件事上与梁锦棠达成了什么共识。这两人联手, 她心下就定了。 梁锦棠笑眼觑着她, 越瞧越满意:“太晚了, 回去休息吧。毕竟, 你是有门禁的人。” 又来?! 傅攸宁微红着脸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尉迟岚受不了地大喊:“傅攸宁!你立刻给我消失!不然我真要报官了啊!” 待傅攸宁逃命似的脚步声渐歇,尉迟岚才收了笑闹,猛翻白眼。 “就说, 我尉迟岚手底下没有扛不住事的娇花,瞧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这样娇惯她,其实是打定主意将她惯成个废物吧?” 先前傅攸宁还未进来时, 梁锦棠曾向他警示过, 让他叫她们两人不要再继续查下去。 当傅攸宁拿出那张字条时, 尉迟岚就明白,仿佛是来不及了。 那时他瞧见梁锦棠递过来一个眼神,他就明白,梁锦棠不愿傅攸宁在邹敬这个案子上涉入太深。 “你才废物,”梁锦棠白眼以对,“我自娇惯我的,你管得着吗?”他自然知道她是扛得住事的姑娘,可他不愿让她扛。 惜花才是爱花人,这道理尉迟岚自然不会懂。也不必懂。 可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邹敬这件案子,所知越少,越安全。 尉迟岚只需懂一件事,就是若他想拉梁锦棠联手,交换条件就是必须将傅攸宁放回安全的位置。 “好了好了,不废话了,我才懒得管你俩的事。”尉迟岚正色,收起调笑的心思,终于缓缓打开那张字条。 索月萝的字迹向来灵秀飘逸,今日这字条却略有些潦草,显是在书写时心绪略浮。 字条上共两段文字。 第一段是几句简短的记事: 承玄七年,岁在戊辰;冬月廿一,大雪。太子暴病,薨。圣主痛悲,御体抱恙。 承玄七年? 尉迟岚疑惑蹙眉。 承玄七年,约莫是五十年前。那这段记事中的“圣主”,想来就该是先圣主了。 先圣主的太子暴病薨逝,时年先圣主已年近七十,悲痛以致心病……破绽在何处? 尉迟岚重重地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定事情却如梁锦棠所料,有些棘手。 他稳了稳突地急跳的心,再徐徐睁眼接着看下去。 接下来,只是一首诗。 居然只是一首诗。 尉迟岚惊疑不定地细看,在心中将那首诗反复默念,始终未品出异常。 看上去就当真只是一首普通的悼亡诗,内容讲述的是执笔人对已逝发妻的追思。 他试着将那首诗以藏头、藏尾、回环、增字、减字等各种方式去拆解其中深意,一时却并未读出有什么隐藏信息。 但他清楚,当他自己、索月萝、傅攸宁都直觉哪里不对的时候,那这其中必定有尚未被揭破的玄机。 “大约是我当局者迷了,越急越乱,”尉迟岚长叹一口气,将手中的字条直接递到梁锦棠面前,“可否借梁大人威武聪慧的头脑一用?” 梁锦棠并未伸手去接,只是略侧头去看,任尉迟岚就那样拿着。 片刻过后,他的神情也转为凝肃:“你看那诗的题记。” 承玄七年冬月廿一,惠风和畅,天朗。 尉迟岚心下大骇,立刻又与第一段记事比对。 都是承玄七年冬月廿一,第一段的记事上写的是,大雪。 那么,承玄七年冬月廿一这日,究竟是天朗,还是大雪? 这两名执笔人关于当日天气的记述,定有一个是假的。可按常理,收入兰台石室馆藏的任何字句,都需经过兰台史官集体核验,以确保史料真实有效。 虽眼下尚无法确定,这段记事与这首诗,哪一个才是执笔人冒着风险躲过层层查验放进兰台石室的。但很显然,这个人的用意,就是想有人能发现这其中的异常。 那个执笔人是想让人知,承玄七年冬月廿一这日,其实并不寻常吧。 “承玄八年春……先圣主禅,今上登基。”尉迟岚声量低低的,心跳极快。 果然,是足以让邹敬带到成羌去做投名状的惊天秘闻。 绣衣卫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查个叛国贼竟查出了今上的秘密! 这下才真是个烫手山芋,若接着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可若停手不查……只怕邹敬将这个秘密带到成羌后,那个邻国宿敌也要借此掀起滔天巨浪,待这头举国沸腾时,成羌再举兵来犯……也是不堪设想。 近两日索月萝与傅攸宁这样大动静上兰台查史料,尉迟岚明白,虽旁人未必就清楚她们在查什么,但各方势力都在等待绣衣卫主动揭晓谜底。 如今真个骑虎难下,进是死,退也是死。 天杀的邹敬,竟找到了这样致命的东西。找到也就罢了,拿去叛国算什么事? 尉迟岚唇角一向的笑意沁着冰寒,此刻的尉迟岚绝非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个吊儿郎当的尉迟岚了。 梁锦棠微微蹙眉,心中也在飞速地计量着。 ***************** 在尉迟岚与梁锦棠被关进绣衣卫诏狱的第三日早朝上,果然有言官当庭弹劾绣衣卫总院勾结光禄羽林滥用职权,迫害史官邹敬,致使他为保命而遁逃。 老谋深算的傅靖遥显然早有准备。 还未到午时,消息就自内城传回了光禄府,少卿大人舌战群雄,双方战个平手,后经陛下斡旋,一切等找到邹敬后再议。 总之,在陛下的和稀泥之下,梁锦棠与尉迟岚有违规制的过错暂且就以三日牢狱混过去了。 韦孝严亲自去绣衣卫诏狱将那二人请出来,梁锦棠倒没多事,径自回了自己宅邸。 尉迟岚却当面将韦孝严一通胡乱痛斥,直骂得韦孝严恨不得跪地求饶,摆足了受害者的架子,这才大摇大摆地出来。 连索月萝都摇头直叹,连呼这辈子没见过这样嚣张的人犯。 得知他俩已被放出来,傅攸宁倒也不急了,有条不紊地忙到申时放值后,才不慌不忙地回去。 一进门,宝香便火急火燎地冲过来,说三爷午时回来后只叫备了热水给他沐浴用,接着就仿佛一直在睡着,也没吃点什么东西。 傅攸宁想着,他这几日在诏狱中虽不致于过上什么非人的生活,但定是睡不好的,便陪着宝香去厨房准备晚饭,料他饿醒了总会起来吃些。 结果梁锦棠这一觉睡到亥时才起,宵禁都已开始。 他随意吃了些,便拉着傅攸宁就往外走。 “去哪儿?”傅攸宁小声问道。 “宝云庄。” 傅攸宁瞬间像被烫着似的跳出去老远,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大半夜的……去宝云庄做什么?” 为何会没头没脑忽然就提出要上宝云庄?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你站那么远,我什么也不想说。”梁锦棠冷哼一声,对她倏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件事有些在意。 傅攸宁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无法动弹,脑子真是乱极了。她觉得此刻自己的脑子已然宛如废物,怎么也想不明白。 最后,梁锦棠妥协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回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慌乱的眼睛,低声道笑:“好吧,既山不来就我,那我来就山也是一样。” 他在心中为自己将来的生活掬了一把同情泪。 面对这姑娘,他的骨气,甚至他的脾气,慢慢都死掉了。 他可真惨。 “那日我本想回来仔细同你说的,后来太急,只得先去应付傅靖遥那头,”梁锦棠笑得有些得意,半点不像很惨的样子,“我,见过荀韶宜了。” 那日他回梁氏大宅与梁锦和谈过之后,梁锦和直接带着他去见了秉笔楼主荀韶宜。 前些日子他在查太史门,而太史门也早有察觉。之前他远远见到他的堂弟梁景明时,梁景明同样也发现了他。 梁景明平素并不在京中,那日是循例来找荀韶宜谈些事,当时便将梁锦棠可能在查太史门之事告知了荀韶宜。 因此,那日梁锦和带着他面见荀韶宜时,荀韶宜对他的到来并无惊讶。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开门见山地亮出底牌,表明自己的来意后,荀韶宜告诉他,太史隐早在多年前就打过他的主意了,只是扶风梁氏不放人。 他这才真叫自投罗网吧。 那日虽是双方头一回正面接触,荀韶宜却让人见识到秉笔楼主非凡的魄力。他迅速果决地与梁锦棠达成共识,让他尽快去宝云庄,详情直接与齐广云接洽。 这又是一件他万不曾想到的事。齐广云竟是傅攸宁的师门联络人。 此刻的傅攸宁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 “见过……荀韶宜了,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怎么的,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被吓惨了。 梁锦棠瞧着她那慌乱又茫然的样子,忍不住就将她揽过来抱在怀中,在她耳边缓声笑道:“就是说,我同你,站在一起了。你若想扔下我独自走掉,太史门的护史剑阵可不会放过你。” 护史剑阵是由掌门太史隐与三大长老共同监管的,护史剑阵存在的意义,一是保护太史门所记史实存档,二是清理门下叛徒。 荀韶宜连护史剑阵之事都告知梁锦棠,也就是说……秉笔楼代表师门,接纳了梁锦棠这个半路拜入门下的弟子? 那一瞬间,傅攸宁那不够聪明的头脑难得灵光乍现。 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最后只好索性将脸扑到他怀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终于,她不再是孤身一人走在这条狭窄又看不到尽头的路上。 从此后,青衣山天蓝水清,繁花迤逦,面前这个人,会始终陪在她的身旁,一起去看花扬雪落,岁月绵长。 沈蔚说过,世间事,最难得是两情相悦。常常你心悦之人,并不一定以同样的眼光看你。 傅攸宁想,自己真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姑娘。她不但等到了这两情相悦,她心悦之人,竟还要同她行在一起,走上一条至死不能回头的险路。 她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从前历过的所有艰难,都是为了将运气攒好,而后,来到这个人面前。 “可是,你其实没必要……”傅攸宁抬起脸望向他,眼中有带笑的泪。 梁锦棠打断她,傲傲娇娇地抬头望天:“我乐意,管得着吗?” 傅攸宁怔了怔,随即抬手揉去眼中的水气,在那瞬间忽然意识到—— 既如此,那可就今非昔比了! 腰板都挺得更直了。“怎、怎么就管不着了?!” “你,你对师姐要尊敬些!” “哪里来的师姐?”梁锦棠好笑地看着她那虚张声势的样子,拉了她又走,“想得倒挺美。” 傅攸宁跟在他身后,偷偷笑,又忍不住要去惹他:“我先入师门,自然就是师姐。我跟你讲,照师门规矩,做师弟就得在下顺从,对师姐要非常、非常尊敬,要让师姐有作威作福的特权。明白吗?” 明白个鬼,这傻兔子居然也会睁眼说瞎话的忽悠人。 那日荀韶宜说得很清楚,太史门的传承辈分乱得好有一比,寻常都以各自在师门中担任的事务来界定身份高低,如非必要,极少有人会论辈分的。 梁锦棠等她跟上来与自己并肩而行,才轻笑瞥她一眼:“有句话,我在范阳时就想对你说了。此时夜色正好,再不说,我怕要遗憾。” “什、什么话?”傅攸宁的脸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红了。 “那句话就是”梁锦棠深情地望着她,眉眼俱笑,忽地抬手往她脑门上轻轻一推,没好气地笑斥,“傅攸宁,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什么鬼。傅攸宁捂住额头笑着瞪他。 “我这两年在光禄府有仗着官阶比你高,就对你作威作福吗?” “没有,”傅攸宁羞愧地垂下头,止不住满面笑意,边走边反思,自己这种欺负新近同门的心态,实在是要不得,“哎呀,其实,那不过就是一种说法,又不会真的叫你做什么。好了好了,你放在心里尊敬也是一样。” 因为是梁锦棠,她才会欺负的。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会让着她。 梁锦棠目光放得远远的,并不看她,唇角却也是忍不住的笑意:“你得知道,即便将来不再是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小爷也始终是上面的那一个。懂?” 啥? 咦? “喂!”傅攸宁忽然尴尬地捂住脑门,顺手就去推他,“你你你……不要再说话了!”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 她暴露了! 真是尴尬。 说好的脑子慢呢?怎么这句话一下就听懂了呢?傅攸宁你成长的过程中到底遭遇了些什么? 傅攸宁对自己感到绝望,她怀疑,自己从前偷偷看过的那些x宫秘戏图有毒! 梁锦棠乐得看她想恼羞成怒地想把自己推开又推不动的窘样,强忍着笑意:“我就喜欢你这样一点就通的姑娘。” 傅攸宁脸红到快燃起来,绝望之下飞身奔了出去。 她心中泪流满面地想,好了,今后在梁锦棠面前,不用做人了。 42.第四十四章 当齐广云领着梁锦棠进了偏堂时, 傅攸宁那颗素来比别人慢的脑子忽然有些醒了。 梁锦棠是天生光彩照人的英华。 他该在帝京马踏春风,再不济也该在沙场铁马金戈。便是师门想用他,他最该在的位置,也绝不应当是在江湖山野。 世间只会有这样一个耀眼夺目的梁锦棠。 他不该就这样被埋没, 无论是为谁。 此刻傅攸宁忽然醒悟,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是多少有些被冲昏头的。多年来她独自勉力向前, 会累。所以她无法抗拒地想去握住梁锦棠伸过来的那只手。 可,这是不对的。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没有谁, 该被自己对另一个人的心意裹挟,而放弃自己原本的人生。 她迟疑着,抬眼望着那个在夜色里仍旧掩不去一身锦华的背影,心中止不住惶然。 真是太蠢太蠢, 怎会任由事情变成如今这样子。 鸣春见她神色倏地黯然又带着慌,便走上来关切:“你……还好吗?” “鸣春。”傅攸宁觉着周身冒着一股寒气, 像是毒发, 又像是恐惧与不安, 却无法像往常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忍住。 再说话时唇齿都在打颤,“我, 大概是, 做了一件错事。” 见她已快站立不稳, 鸣春赶忙扶住她:“你先随我去客房歇一歇。” 鸣春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安排傅攸宁顺理成章地撤离帝京,齐广云兵行险着, 刻意断了傅攸宁的续命药。 齐广云做事很偏执, 他的计划是“傅攸宁因毒发不治需远走寻药”, 他便一定力求这件事至少有七分是真的。 至少要真到,将来若邹敬案爆发,也不会有人觉得与傅攸宁的离开有半点关系。 他要让傅攸宁,毫无痕迹地退出帝京众人的视线,彻底安全地退回青衣山。 “我躺一下,躺一下就会好的,”傅攸宁紧紧抓住鸣春的手,周身止不住地抖,脑子里也很乱,“别扰他们谈话。” 她此刻已不知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 这两年鸣春见过傅攸宁毒发的各种症状、受伤的各种惨相,可在她的印象中,傅攸宁一惯是极能忍的。 这还是头一回,瞧见傅攸宁在她面前表露出十足的难受。她跟在齐广云身边做事已久,多少清楚傅攸宁的状况。此次停药,难受、痛楚是免不了的,好在并不致命。 鸣春赶忙将她扶进客房躺下,又叫小丫鬟拿了安神汤来。“其实,你无需想太多的,庄主事先已做安排,你且再忍几日……” 虽然,对齐广云撤走傅攸宁的全盘计划来说,半路杀出的梁锦棠实打实是个意外。就看今夜他俩谈成什么样吧。 *********** 因荀韶宜事先已告知过,对梁锦棠的到来齐广云并无讶异,便领了他进偏堂。 都是聪明人,两人进了偏堂密室坐下,都是聪明人,许多前言倒也不必赘述。 “师父想用你,荀韶宜想用你,”齐广云开门见山道,“我,却不怎么想用你。” 因为荀韶宜事先已派人告知过齐广云,是以他对梁锦棠早已有过评估。可以说,梁锦棠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此刻的梁锦棠淡淡冷哼,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梁大人了:“你在太史门的这一辈中风头正劲,几无敌手。”而他这个半路进山门的人,会成为齐广云最大的阻力。 至少,他此刻在齐广云眼中看到的防备,便是写着这个意思。 荀韶宜说过,太史门目前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眼下最大的两个困境一是穷,二是,后继无人。 而荀韶宜之所以有意将秉笔楼交给齐广云,是他相信,秉笔楼这支目前太史门下最财源广进的分支若到了齐广云手中,必定能再上层楼;而齐广云有心、也有能力,在掌握太史门金脉之后,挟强势话语权解决太史门后继无人的危机。 梁锦棠在前段日子暗查太史门,又得梁锦和及荀韶宜确认后,已知几大世家的家主早已有心与太史门剥离。梁锦棠,已是百年之内唯一一个,主动要求承担太史门责任的世家嫡系血脉的子弟了。 “是,”齐广云磊落认下,笑着摊手,“你冲动之下贸然做出这个决定,无非是因为,傅攸宁。” “我猜,荀韶宜大约也不敢告诉你,太史门弟子是如何年复一年提着脑袋、藏着性子,随时等着赴死。” 齐广云打从心底觉得,若非因为傅攸宁,梁锦棠这个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根本不会与太史门有半点关联。 他判断,梁锦棠如今是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才认为只要同傅攸宁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 其实,是不一样的。 这是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这是威风赫赫的光禄羽林中郎将。他见惯的是沙场豪情、朝堂风云。 他是在天下人的瞩目中无所不能的栋梁。 他不会知,青衣山上的太史门藏史楼有多清冷;他也不会知,太史门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灵位,有多少是死去几百年后仍不能进自家宗祠的。 史家弟子,都是一群游走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或许一生壮丽浩荡,却大多不能为世人所知,只有同门后辈清明寒食聊祭一二。 只有那些或许永不见天日的汗青竹简上,能模糊地留下他们的姓名,供同门后辈尊敬缅怀。 不过如此,而已。 而这,与梁锦棠原本应当煊赫灿烂的一生,是背道而驰的。 梁锦棠亦是坦然挑眉:“你说得对,若非因为她,我不会查到太史门的秘密。” 他历过沙场铁血,见过朝堂风云,所以他心之通达坚定,足以让他清醒地判断,他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那个被放在他心尖上十几年的姑娘,他自是要的。但当他已知太史门是扶风梁氏先祖的初心,他亦愿担起这份骨气。 “可若非查到太史门与几大世家之间的渊源,看到太史门大厦将倾的隐隐颓势,我会选择将她留下,而不是,跟她走。” 他记得少年时常见傅懋安望天兴叹,隐有愁容。 傅懋安总是说,他一生最遗憾两件事,一是未能摆脱家族羁绊跃马从戎。第二件,他却不肯说。 如今梁锦棠终于明白,彼时傅懋安已察觉各大世家欲与太史门切割的意图,遗憾自己身为青阳傅氏家主,不能抛家舍业去挽狂澜于既倒。 所以他对那个被自己送到太史门的二女儿,既愧疚,又仰望。 因为傅攸宁,走在一条傅懋安一生向往却始终不能踏上的路。 那路虽艰险,虽辛苦,可对傅懋安来说,那才是东都世家们最初的风骨。那是他,至死都可望不可及的磊落无憾。 “你大概觉着,既东都老世家想与太史门切割,倒不如就在你手中主动断个干净。”梁锦棠端起桌案上已经微凉的茶盏,清浅的笑意不带喜乐,在鲛珠的微光下显得冷静自持。 “荀韶宜以为,你将带领太史门更上层楼,可你真正的目的,是带领太史门新生。” 若他所料不错,太史门到了齐广云手中,首先将会面临一次不着痕迹的清洗。第一步,便是架空代表东都老世家话语权的长老们。 第二步,是荀韶宜,是太史隐。 梁锦棠自不知齐广云与太史门的恩怨,可他已察觉,齐广云真正的计划,与荀韶宜的期望,是有出入的。 “我想,这些绝不是傅攸宁说给你听的。她根本懵懵懂懂,我甚至怀疑,她始终并非当真清楚我说的是什么,”齐广云微怔片刻,旋即卸下了伪装,含笑靠向椅背,懒懒的,“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春日里,傅夫人忽然请傅靖遥关切她的婚事,是你做的手脚吧?”梁锦棠冷哼一声。 “对,那时她周围出了个早晚会惹事的家伙,我为防万一,就想借用她的婚事,将她撤出帝京;再不济,至少撤出光禄府。” “作为她的师门联络人,我从不愿她为师门去以命相搏,只望她好生活着。”既被梁锦棠猜到,齐广云也不想再瞒。 “只是我没料到,傅夫人会求到傅靖遥跟前去,”齐广云回想此事,仍对自己的失算摇头苦笑表示遗憾,“后我转念一想,叫傅靖遥插手也不错,不然以傅攸宁那执拗的性子,轻易未必肯撤。不过,我预想中最合适的人选,并不是你。” 齐广云当然知道,师父太史隐早就想将梁锦棠收入麾下,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可梁锦棠太过引人注目,完全是齐广云目前最想避开的那类人。 梁锦棠冷眼瞥他,不屑轻笑:“合适不合适,你说了不算。从今后,收起你那莫名其妙的家长心态。” 那是他的姑娘,他自个儿知道心疼。 “家长?”齐广云忽然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嘿嘿笑,“别说,你看人还真准。”在他眼中,傅攸宁始终是当年那个明明自家都吃不饱饭,却还是会将食物分给他大半的傻孩子。 那个总觉得齐广云对师门更有用,所以拿自己垫着齐广云活下去,也觉是划算买卖的傻孩子。 “少乱占便宜。以我目测,你挨不过我三掌,”梁锦棠冷冷甩他个白眼,不想再看他那满脸慈祥的笑意,“你先前说,你那时急于将她撤出帝京,是因她身边出了个随时会惹事的?” 既荀韶宜已代替师门拍板,无论齐广云想不想接受,至少在他全面接掌太史门之前,他是不能拒绝梁锦棠加入了。 话说到这里,齐广云索性顺势谈点正经的。 “我先问你,今日她随你过来,是邹敬案查到什么了,对吗?” 梁锦棠蹙眉,对他的不答反问显然有些不快,于是故意也不答反问:“史官邹敬,是太史门的人?” “……不是,”这一回合,齐广云投子认负。他可不想同梁锦棠就这样问来问去地鬼打墙,“他是南史堂的人。” 梁锦棠只知当下私家记史门派并不只独太史门一家,却尚无机会了解更多。 “南史堂?” “是另一个私家记史门派。若追溯渊源,与太史门出现的时间相差不远。太史门最初是以东都老世家为核心自发组成,而南史堂,就几乎纯是一群兰台史官。” 齐广云耐心极好,娓娓道来。 兰台史官归属朝廷管辖,算是端皇粮的。可正因如此,许多史实反而不会允许记下。 兰台史官中有人表面服从,偷偷反抗,便有了“南史堂”。官史不让记的,南史堂便偷偷记。 不过,东都老世家那群人见惯权术,自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的道理,故从很早前就刻意低调,门下弟子从不轻易主动暴露身份。 可南史堂就全然不同了。耿直到只差没集体在脸上刻着“老子盯着你呢别以为你皇室那些破事当真无人知晓”。 如此大剌剌的作死,南史堂数百年间自是被皇室暗中剿了好几回。虽每回总能劫后重生,可一直都在从头再来。 也是近二三十年,在死人无数后,南史堂才终于开始学着隐藏弟子身份。 “我所说的,傅攸宁身边那个随时会惹事的,便是南史堂的人,”齐广云长叹一口气,扶额,“也不知你认不认识,就是傅攸宁麾下年后新进的那个叫霍正阳的。” 新年过后,傅攸宁旗下新进的武卒就只有霍正阳一个,梁锦棠自然是知道的。 之前他偶然发觉,霍正阳这孩子很爱打听事,乐意积极主动接触各种消息。那时他不知这其中内情,只以为是年轻人新上任干劲大。 “邹敬是南史堂的,霍正阳也是南史堂的……看来南史堂这回又要历劫了,”梁锦棠无奈蹙眉,礼尚往来地也给齐广云一些消息,“傅攸宁与索月萝,在兰台石室查到些事。” 他将索月萝记下的那张字条口述了一遍。 齐广云继续扶额,点头叹息:“那段记事大约是官史。那首诗,多半是太史门某个死得无声无息的前辈干的。” 以诗隐喻线索,是太史门的惯用手法。 尤其是在得知自己身份暴露、消息已来不及传出去时,以此手法做提示,若有其他太史门弟子发现异常,就会循线去查。 “其实我猜到了,无非就是今上‘弑兄、逼宫’这样的破事。”齐广云端起面前的茶盏,浅啜一口清茶定定神。 后续他会再找时机,让处境更安全之人继续查证,毕竟记史不是写话本,凭空推测的东西做不得准。 “但此案既已进展到此处,傅攸宁必须得走了,”齐广云眼神中有淡淡忧虑,“邹敬案迟早爆发,届时无论今上登基的秘密掀与不掀,只要现了端倪,今上为保住千古名声,都会不惜痛下杀手。经手过这个秘密的人,他不会管你猜到没猜到,全得死。” 邹敬案一旦爆发,南史堂首当其冲。那作为同行……太史门若不及早闪避,只怕也没好下场。毕竟,若真有心要查,难保不会遇上高人。这不,就被梁锦棠查到了? 太史门弟子见多了史料中的血雨腥风,也很清楚世上并无真正佛心之君,端只看事情有无触犯到他最切身的利益罢了。 季兰缃说得对,南史堂,真的要倒大霉了。 “南史堂心存侥幸,又迂腐死脑筋。只要屠刀不落下,他们都会以为尚有余地,便是没余地了,他们也只觉死得光荣。几百年来总是如此。” 而太史门不一样。 或者说,齐广云不一样。 即便不是傅攸宁而是别的同门弟子,他也会选择在此时将人撤出。 毕竟明哲保身是他最最基本的观念。太史门人才本就日渐凋敝,若再随随便便拿人去莽撞地填尸山血海,那太史门在他们这一代的手上就能玩脱。 毕竟,太史门所记的许多东西,比南史堂更不能被发现。 梁锦棠眼神烁烁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齐广云,你告诉我,私家记史传承数百年,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43.第四十五章 私家记史传承数百年, 真正的目的,或者该说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是让龙椅上的人明白,有人在看着“他”。 是让“他”知道,“他”做过的事不是无人知晓。一旦“他”妄为太过, 那便会天下皆知。 如此,“他”即便不能自省, 至少也会有所顾忌,多少算得是一点约束。 私家记史, 或者说太史门的私家记史,最初的最初, 也是最终的最终,就是世家与皇权的另一场博弈。 太史门, 是数百年来始终站在芸芸众生之中, 却随时关切着内城所发生的一切的,那只眼睛。 旁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秉笔无隐, 不问生死,不问前程。 这是太史门传承数百年的基石。 当梁锦棠问出这句话时,齐广云终于相信, 眼前这个半路拜入山门的家伙, 骨子里那份并无半点疑惑的坚定, 堂正磊落, 倒真当得起太史门的初心。 “你的意思, 南史堂出了邹敬这叛逆,我身为同行,还得鸡飞狗跳为他们善后?”齐广云冷笑,“若你面前的是太史隐,或是荀韶宜,他们大概会。而我,只想尽快将离邹敬案太近、随时会被南史堂牵连的傅攸宁尽快撤出京。” 齐广云没有那样博大的胸怀。 “没要你普济苍生,可至少,能救一个是一个,也不行?”梁锦棠并非不同意将离邹敬案太近的傅攸宁撤出,可他不认同齐广云隐隐事不关己、只求自保的漠然。 况且此案还涉及邹敬叛国,在梁锦棠看来,尚有许多事可尽绵薄之力。 “你不也说,若是太史隐或荀韶宜,他们不会坐视南史堂灭顶。” “还有人原本打算,若真出了事,便将南史堂的人员名单丢出去引火,以保住咱们自家弟子呢。相较之下,你该赞我一句佛心了。”想起季兰缃原本那个更加丧心病狂的计划,齐广云唇角阴郁上扬。 梁锦棠略瞪了眼,诧异极了:“太史隐究竟是做了些什么?”他以为,太史门弟子该个个心性端方如傅攸宁。 齐广云冷冷笑道:“梁锦棠,你大概并不清楚,太史门原本的传承,有多压制人性、不食烟火。” 师门所有的训诫差不多都指向同个意思,仿佛人人皆只需靠一口精气神,就能活蹦乱跳。 “以太史隐为首的那群老顽固食古不化,这些年来,都玩到大多弟子食不果腹了,尚觉这就是风骨。最终呢?便只能年年不停想法子朝几大世家要人,再择优培养,顺手将他们认为无大用的人就丢出去自生自灭。” 齐广云冷厉轻笑,眸中渐渐有痛:“他们甚至闭目不看,充耳不闻,狠下心不去想,被丢出去的那些孩子,是如何挣扎求生的。” 如今他自己也带领着太史门的一个分支,手下千余人需他想法子养活,自能体会手中钱粮拮据时不能让众人均而食之的无奈与痛苦。 可他不能容忍的是,那群老先生,他们宁愿任事态一年年恶化,也没有放手让年轻一辈去彻底革新的勇气。 在齐广云眼中,这一切的根源,终究是太史门最基本的观念出了错。 太史门最初是由东都老世家自发构建,那时东都会送上源源不断的钱财与人员,是以从不需考虑温饱,无需考虑人员扩充。记史,护史,是唯一的事。 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玩到要不断丢掉自以为没大用的弟子,这算什么? 分明就已快要后继无人,却还只能将有限的资源集中在培养少数所谓优秀的核心弟子,却不知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拼命向人灌输“若你无用,就活该被舍弃”……这,算什么? “不是为了要执苍生之念才秉笔无隐、做盯着皇家的那只眼睛么?那自家弟子,就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这是齐广云多年来心中最深重的痛。这份痛楚他无法与谁言说。 他也从未料到,头一回袒露心声,却是对着这个不知今后会是敌是友的梁锦棠。 可,他无所畏惧。 “我要的绝不是慢条斯理的改良,我要的是推倒重来!我要的是一个每个人都能吃饱饭的太史门。一个虽行浩荡之事却不必白水伴着心中信念充饥的太史门。一个能将每个人都视做同等珍贵的太史门。” “我清楚,前路浩荡叵测,艰险难堪,可是我要的是,所有人,一起走。” 没有无用之人,没有人会被放弃。 一个,也不再丢下。 他要的,是彻底摒弃世家大姓倨傲与清高的印记,带太史门走向新生之路! 多年的宿怨一吐为快,齐广云眼眸泛红,长舒一口气,笑意讥诮:“认真讲起来,也该感谢几大世家的家主们。若非这些年他们有意切割,我大概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齐广云的话让梁锦棠心中震撼,他有些明白,为何太史隐早就在关注自己,而荀韶宜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对他的接纳。 太史隐与荀韶宜作为当今太史门实权人物中不多的改良派,想必已深知门下各种弊端生出的乱象,但们他没能说服长老团同意革新,自身亦无破釜沉舟的决心,是以才将希望寄托在对此一往无前的齐广云身上。 如今的太史门是当真需要齐广云这样破旧立新的凛冽锐气,可大约齐广云早年的切身经历使他过于偏激,需要有人适当制衡,使他不致矫枉过正,将太史门带上另一个极端。 而梁锦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制衡人选。还是自己主动撞上来的。 梁锦棠认命地轻叹,浅浅笑了:“你道为何近百年来,东都老世家送到太史门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他们也同样面临着,在朝堂上即将后继无人的困境。” 接连两代圣主都在“抬庶族,压世族”,世家树大根深,轻易不会垮,可是世家弟子在朝堂上要冒出头,越来越难。 世家姓氏成了天子眼中的原罪。 世家弟子若非出类拔萃,在与同等才智、功勋的庶族子弟同场相争时,总是更可能被压下的那一个。正因如此,各家才都不敢再轻易将最拔尖的子弟送往太史门。 傅懋安临终之前力保傅靖遥这个旁支子弟接任家主,不过也是抱着一丝侥幸。毕竟旁支子弟身上“青阳傅氏”的印记淡些,出头相对容易。他是指望傅靖遥在朝堂上一帆风顺时,尚能为青阳傅氏保下一席之地。 可傅懋安的夫人、傅攸宁的母亲,显然已看出傅靖遥并不如傅懋安所愿。 傅靖遥对所谓世家的传承毫无兴趣。 是以傅夫人才将傅维真送走,否则他留在帝京,将来若非才冠绝伦,也实难有大作为。 “世家的荣耀也是先祖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回来的,是数百年来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呕心沥血换回来的,”梁锦棠眼神清明澄定,神色平和,“后世子孙中有不肖者,躺在先人功勋上碌碌无为,这是真;可仍有人在勉力前行,无愧家姓荣光,这也是真。眼下几位家主,未必如你想的那样轻松。” 不是他们不愿再担负太史门的责任,而是世家赖以生存的根基已开始动摇,他们,得先自救。 “好吧,如此说来,大约除了龙椅上那位之外,这世间真没有谁比谁容易的,”齐广云摊手,无奈苦笑,“那就……各行其路,各尽其志吧。” “现下你已知道,将来若太史门到了我手中,必定也是重用庶族子弟的路数。届时你这个扶风梁氏,以为如何?” 梁锦棠微微侧脸,不以为意地笑哼:“所谓世家与庶族之分,本就荒唐。天下大势,有能者居之。我以为,世家与庶族,该放在一个公平的前提下被衡量,而非舍本逐末,以姓氏断高下。” 君子之争,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技不如人便甘拜下风,这才是堂堂正正的骨气。不分世家寒门。 “这算是……你们世家子弟天真的梦?”齐广云心中隐隐已有敬意,却还是端着轻讽的笑。 “或许天真,可这世间若无寻梦之人,许多事,永远不会变,”梁锦棠挑眉,“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些年朝堂上的许多暗流涌动,就是有人在朝这方向推着走。” 凡事变则通,通则达,达则天下同。 这些年来,一直有人在苦苦谋求这样的大同。 “你是说,有世家子弟在谋求……世家与庶族大同?” “何须如此惊讶。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就连耿直热血如南史堂,也会出邹敬这样的败类,不是吗?”梁锦棠勾起唇角,“我本无心朝堂,既如今太史门积弊已深,自是要用人。若你觉得东都老世家欠太史门太多,那无妨就试试,看我能替先祖们,担起多少吧。” 诚然,太史门已趋没落,或许再过百十年,就真会如齐广云所愿,成为一个普通的江湖门派,门下弟子丰衣足食,自得闲云野鹤之乐。那是市井风烟中踏实美好的日子,却恐怕也再无史家弟子的浩荡之心。 至少,在梁锦棠的有生之年,他愿尽力,留存这丝风骨。 “齐广云,你我可合作,也可有君子之争,各凭本事。且看将来的太史门,会被带上一条什么样的路。” “好,”齐广云笑了,“梁锦棠,我觉着,我大约能与你合作得,非常愉快。” “那既如此,傅攸宁的解药,拿出来吧。”梁锦棠神色波澜不惊,语气不疾不徐,眼神却锐利又笃定。 吔?!梁锦棠怎会知道解药之事?! 话题转折太生硬,齐广云措手不及。 好半晌之后才傻眼咬牙:“傅攸宁这个笨蛋,连这都跟你说?” “我就是忽然揣测,随口诈一诈,”梁锦棠缓缓起身,笑意森然,“还有,谁准你背后骂她笨蛋的?” 齐广云被他那杀人如麻的眼神盯到毛骨悚然,跳起来就往外疾走:“x的!老子收回刚才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是朋友!” 屁的君子之风!分明小人!无比奸诈! “你这种朋友,扔大街上都没谁乐意捡,”梁锦棠跟着他出了密室,忍着扭下他脑袋的冲动,咬牙道,“解药拿来。” “那是我给她备的嫁妆。”齐广云回头丢给他嫌弃的一眼。 那作死的眼神让梁锦棠很想一拳将他爆头:“我的聘礼明日就送到。” “说得跟她乐意嫁你似的,”齐广云简直啧啧嫌弃,“我瞧着,你不怎么配得上她。” 梁锦棠脸色顿黑,半眯起的眸子掩不去阴恻恻的危险厉芒:“我记得……二月里我派人来替她问药,你说,那药方,是你、的、聘、礼?”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 娘咧,什么鬼记性,都过去两个多月的事了还记得这样清楚?那时随口瞎说的不行么? 齐广云感到后脖颈发凉,赶紧回身做出防御的姿态,却又忍不住一颗作死之心,惹是生非地挑衅道:“是啊是啊,那不如就君子之争,看她是收你的聘礼,还是收我的聘礼啊!” 说完他自己心里都一阵发毛,忍不住抖了抖。傅攸宁要是真的收了他的聘礼……他还不如去死呢!谁要跟自己的家人成亲啊?又不是乱/伦狂魔。 “我争你大爷!她若敢收旁人的聘礼,”梁锦棠笑出一口森森白眼,“我一掌把你劈成八瓣你信不信?” 齐广云白眼猛翻,却又止不住唇角上扬:“我就奇了怪了。她若收了‘旁人’的聘礼,那也她惹着你了,凭什么是把我劈成八瓣?”这人,连背后发脾气说狠话,都舍不得责怪傅攸宁。 他那个笨笨傻傻的师姐啊……终究得了她那颗糖了。 真好。 “你管我凭什么?”梁锦棠冷笑,周身似裹挟着凛冽雷动的风云,缓缓近前,吓得齐广云瑟瑟发抖,“据说行走江湖靠的是个‘信’字,小爷说把你劈成八瓣就一定劈成八瓣,少一瓣都算我背信弃义。” 抱头鼠窜的齐广云正要继续惹是生非,余光却瞥见鸣春急急迎了上来。 见鸣春神色焦灼,不等她说话,齐广云立时脸色大变,当即拔腿往宝云庄专为傅攸宁留的那间客房奔去。 梁锦棠行动自是比他更快,须臾之间已出去丈许。 鸣春在他俩身后扬声道:“庄主,我已给她喝了安神汤。” 疾行间的梁锦棠在心中痛骂齐广云,深切怀疑傅攸宁之所以脑子慢,泰半原因就是齐广云这王八蛋给她喝多了安神汤! 他在心中暗暗决定,今后梁氏家规中必有一条,八十代之内都不得与姓齐的结盟、结亲、结友邻,否则死后不能进祖坟! 若有违背,上了奈何桥都会被他堵在桥头乱刀砍到魂飞魄散! 说到做到! 44.第四十六章 每回喝过安神汤总是睡得很沉, 傅攸宁醒来时发觉已不在宝云庄, 而是身在已住了多日的梁锦棠宅邸客院的房内。 寅时已过, 微蒙天光透过窗纱漏进房中。 她迷迷瞪瞪才撑着坐起身来, 惊见梁锦棠正半躺在窗下花几旁的躺椅上。许是被她起身的细小动静惊醒, 他也正抬眸望过来。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可一觉醒来就见房中有个男人, 还是不免有小小惊悚的尴尬。 傅攸宁赶忙赧然垂眼瞧了瞧身上的衣衫, 却是被齐整换过了的。 这一下可惊到彻底醒透了。 “谁……谁替我换的?”她尽力叫自己镇定, 却止不住说话时唇都在颤。 半躺在窗下的梁锦棠身姿未动, 只略带慵懒地勾起唇角, 理直气壮地答:“我。” 事实上,是在宝云庄的时候鸣春给换的。 齐广云为她行过针后, 便叫梁锦棠将她带回来,说是若等天亮再自宝云庄回城难免引人注目。 梁锦棠自知这其中利害, 便将坚持还不肯拿出解药的齐广云随意揍了一顿,就带了昏睡不醒的傅攸宁回来。 虽齐广云再三保证她睡醒就无大碍,但梁锦棠仍是忧心,怕她半夜醒来不适, 便在躺椅上窝了一夜,始终没敢睡沉。 此刻见她醒来, 精神还算不错,梁锦棠才当真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傅攸宁只觉脑中“轰轰”作响, 周身赧然发热到几乎要燃起来了, 却一时语塞说不出什么话来,便赶紧掀被下了床,慌乱的眼神四下乱瞟。 她想起自己毒发前脑中混乱的思绪,心知有许多事该同梁锦棠说清楚,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嗫嚅半晌,最后却道:“你……干么不回自个儿房里睡?” 梁锦棠顾自躺得好好的,不答反问:“齐广云说,你是一时惊惧才致毒发。何事吓着你了?” 傅攸宁未料到他会问这个,先是一怔,才喃喃道:“糟了,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讲邹敬案的线索。” “我已转达给他,剩下的事你不必管,”梁锦棠干脆利落地粉碎了她转移话题的企图,“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家伙,脑子转得本就不快,偏偏又爱想许多。 “我、我原本还想问问他,在我撤走之前,能否向南史堂的人示警!”傅攸宁不敢看他,却还在垂死挣扎。 她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同梁锦棠说明自己心中陡然升起的迟疑,她当真是觉得,梁锦棠不该跟她走。 可一想到早前梁锦棠说要跟她走时满眼毫不遮掩的愉悦,她就觉得这话有些说不出口。 “这事我会办。”梁锦棠一口应下,目光仍是坚定地攫住她面上的神色,养着耐性等她的答案。 他必须得知道这个呆子究竟又被何事困扰,否则心头总悬着。 “我……”傅攸宁心中踌躇,始终没敢抬眼看他。 “说吧,何事吓着你了?” 傅攸宁紧紧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你不能跟我走!”她说了她说了她说出来了! 静默。 令人尴尬的静默。 良久之后,那好听的嗓音才轻柔沉郁地缓缓道:“我没明白,再说一遍。” 梁锦棠徐徐起身,背光立在窗下,见人瞧不清他面上的喜乐。 他平静如水的徐缓声调反倒叫傅攸宁心中发毛,她颤颤地立在原地与他正面相持,咬着牙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怯阵。 “你、你不能跟我走的。你是梁锦棠啊!便是你愿为太史门鞠躬尽瘁,那也该在朝堂而不是山野!” 很好。 原来威武不屈的傅二姑娘,就是被这事惊着了。 梁锦棠对她这曲折又缓慢的思路已是脾气全无,只能暗自庆幸着,好在她尚肯坦白说出来。 那索性就摊开了说,免得她日夜挂心愧疚,随时准备扔下他自己跑路。 “我与荀韶宜早已谈妥,与齐广云也算达成共识,此事你不必焦虑,也不必有什么负担。” 梁锦棠尽力让自己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太史门如今的情况比你以为的要糟糕许多,我在青衣山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扶风梁氏在朝堂上的事自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去太史门,是我自己想好决定的。” “这不对。你原本有你的路,不该被裹挟进我乱七八糟的人生,”傅攸宁心绪有些不稳,说着说着声音里便有些哽,“我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既是错的,就得改!” “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我是能随意被谁裹挟的吗?”梁锦棠忽然有一丝头疼,心头有小火苗开始隐隐乱窜。 这姑娘对他很重要这半点不假,可他要去青衣山也是谋定而后动的决定。 他并非头脑一热就会横冲乱撞的人,只是他做决策从不拖泥带水,所谓三思而后行的过程比旁人花的时间要短些罢了。 “我、我哪里瞎想了……这样重大的决定,没人会做得这样突兀!你……就是一时昏头,”傅攸宁轻咬着下唇,脑中越来越乱,“梁锦棠,我要去的地方,并非你该去的地方,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懂。” 她再驽钝也知面前是个多么风华璀璨的人,他就该明正堂皇地伫立在庙堂之上,挥斥方遒,意气风扬。 她虽所知不多,也料想扶风梁氏对梁锦棠该是有期许的,毕竟他是梁氏这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子弟。 他有那个能力去往更高远更恢宏的将来,根本不必随她遁匿在乡野山间。 她不能,毁了他。 “我该在哪里,你说了不算,”梁锦棠暗暗磨牙,真想把自己的脑子装进她的脑子里,“拜傅懋安所赐,我最该在的地方,是战场。可我但愿有生之年,没有机会再回去。” 青阳傅氏已有五六十年未再出过一名战将,一生未能从戎的傅懋安便将青阳傅氏传承数百年的兵法悉数传授给梁锦棠,所以他能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便在河西边境所向披靡。 可傅懋安从未教过他如何立身朝堂,从未教过他如何在这帝京盘根错节的勾心斗角中游刃有余。 是以回京这些年,他只在这座宅子独居,向来不在世家间走动,甚至连梁氏大宅都懒得回。 那些事,他不会,也不愿。 “若论兵者诡道,我自是融会贯通、信手拈来;可若论翻覆人心、官海浮沉,我自认并无长材,也无志趣,”梁锦棠既想叹气,又想骂人,“我承认,若非为着你,我也不会去查太史门。可既已知晓太史门如今的形势,我也不会装聋作哑。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的,不对吗?”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这话,傅攸宁自己也同傅云薇讲过的。 “可是……”傅攸宁困惑极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对,“你说你本无心朝堂之事,不是真的!之前从来没谁瞧出你志不在此!” 说到底她还是那个罪魁祸首,梁锦棠是为了叫她心安理得,才故意这样讲的吧? 梁锦棠真想抓着她的肩膀摇醒她:“没有可是。若任谁都瞧得出我在想什么,那我还要不要混了?!” 虽然没有全懂,可感觉仿佛有些道理? 傅攸宁被自己反反复复的心思也折腾得心力交瘁:“但……” “但你个大头鬼。少给我东拉西扯的,”梁锦棠当真有些生气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茫然又纠结的傅攸宁缓缓蹲下,可怜兮兮地抱住自己,声音低低地:“为何会是我呢?其实有很多姑娘都……” “闭嘴!”梁锦棠又惊又气,硬生生收住原本想向她靠近的脚步,恼得头发丝里都透着火气,“想丢下我自己走?发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我于你而言是无用的……”她不聪慧,不能干,做不了大事。将来能在青衣山为师门守住根基,已算是她这辈子能做的最大事业。 可梁锦棠是不同的。他该在万众瞩目下大展宏图,他能做到许多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大事。 傅攸宁不知别人如何,她只知,面对梁锦棠,自己竟变得反反复复,奇奇怪怪。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总觉得自己,没用。 梁锦棠瞪她,心中将可恶的太史隐骂了一千八百字。 那人怎么做人师父的?都教些什么鬼道理!看把他的姑娘给荼毒成啥样了!难怪齐广云想干掉他,真是活该! “还说?!你再胡说,我……我真要骂你了你信不信?”见她可怜巴巴地抬眼瞧过来,生怕她还会说出什么更让自己生气的话来,梁锦棠目光中带着蛮横的拒绝,强硬地打断她。 不信。傅攸宁不自觉地撇撇嘴,不知为何就觉得他根本骂不出口。 “齐广云没有给解药,说若你再毒发,咱们想法子尽量让光禄府众人皆知,这样傅靖遥不会拦你离开,众人也不会起疑,”梁锦棠被怄到气血翻涌,却不愿同她吵架,“这些日子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旁的不必管,后续的事我会处理。” 语毕黑着脸转身就要走。 “我听你的,后头的事情全不管,我信你,”傅攸宁连忙起身扯住他的衣袖,她的目光中有急切的恳求,“那你留下,好好的,行吗?” “小爷就要一起走,管得着吗?”梁锦棠听得来气,又舍不得甩开她的手,一时就那样僵着没动。 “怎么、怎么就管不着了?”傅攸宁这辈子没跟人吵过嘴,一时话赶话的就收不住了,“你自己个儿说过,你是归我管的!” x的,这时候又归她管了?!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梁锦棠只被气到哪哪儿都疼,又瞥见她就这样将手放开,更加来气,不禁冷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脑子里那丁点儿智慧本就不够用,留着做嫁妆不是很好?” 傅攸宁闻言怔在原地,脑中似有某物轰然坍塌。 她就知道,他早发现“傅攸宁是个笨蛋”这件事了吧。 见她神色倏地黯然,梁锦棠也知自己是口不择言了。毕竟,有谁乐意被人当面说是个笨蛋了? 他后悔失言,情急之下又不知该如何挽救。 就这样尴尬地僵持了片刻,梁锦棠又急又恼地扔出一句:“我、我是你傅家的童养婿是吧?任你说扔就扔?告诉你,想都别想!” 吔?! 童养婿……是啥? 傅攸宁被他离去前那委屈至死的眼神瞪到揪心,仿佛自己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负心汉。 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她生气地抬手拍拍自己的脑门,却理不清一脑子的混沌。 就说,这架是怎么吵起来的啊? 傅攸宁,你果然就是个笨蛋。 ****** 今晨是傅攸宁住进梁锦棠宅子以来,两人头一回在饭桌上无话可说。气氛沉闷到连宝香都只想躲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若有的选,她当然更乐意眼睁睁瞧着这两位甜甜腻腻的呀! 总之,用过早饭后,两人便前后脚出门往光禄府去点卯,一路上谁也不说话。 午时,风尘仆仆的孟无忧终于自剑南道返京,与他同行的霍正阳也是垂头丧气。 虽说早料到邹敬已出逃,尉迟岚见着空手而归的他们,也难免有些失落。 孟无忧是梁锦棠借给他帮忙的,自不能冲他发火。尉迟岚便向孟无忧道了谢,随即抓了霍正阳进议事厅,关上门骂了个稀里哗啦。 而孟无忧径自去找梁锦棠回禀,却见梁锦棠满脸写着“别惹我”。 “辛苦了,你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不必管,跟谁也别说。” “懂,”孟无忧点头,偷偷觑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那,梁大人,我千里迢迢出门干活,虽说无功而返,但……晚上赏脸喝顿酒给我接个风可好?” 梁锦棠投给他冷冷一眼,吓得他正要收回前言…… “好。” 孟无忧一愣,旋即大喜过望:“那,那我去叫上韩瑱!那个,你晚归的话,傅攸宁会不会生气啊?” 梁锦棠白他一眼:“快滚。”她最好会生气。若她不生气,他就会很生气! “咦,你俩……吵架啦?”孟无忧察言观色,顿觉不妙,为免引火烧身成为出气筒,赶紧送上狗腿谏言,“姑娘家嘛,你让着点,很好哄的!” 梁锦棠发誓,他同傅攸宁之间,很好哄的那一个,绝对是他。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惨。 下午放值时路过绣衣卫总院门口,傅攸宁正在那里踌躇徘徊。梁锦棠视而不见地与韩瑱一起走过去,与她擦身而过。 这一整天傅攸宁脑子里都乱哄哄的,思前想后,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武断了。 或许,在她平凡迟钝的头脑里,做出是去是留这样的重大的决定,理当反复思量许久才能定夺。可他是梁锦棠啊。 以他心智之坚,又聪慧过人,审时度势又果敢,当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在战场上,生死存亡之际的杀伐决断也不过须臾片刻就能定夺。 也许,这回当真如他所言,他是想清楚了的? 千头万绪理不清,傅攸宁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梁锦棠便擦肩而过。 她抬头正想叫住他说点什么,却见梁锦棠走出十数步后又突兀地停下,回头冷冷道:“有事?” 他面上一片冷静漠然,眼神里却有淡淡焦灼,像是写着“快跟我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 “也,也没什么,”傅攸宁心中有些想笑,却也是一脸平静,“就……跟你说一声,我找尉迟大人说点事,得晚些才回。” 说起来总是因为她没想明白,两人才会没头没脑的吵起来。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大约,他也是一样。 可总归他还是让着她的,不是吗? 她并不想作天作地,就……好好的,假装并没有吵过架就好了吧? 见她端着满脸平静,梁锦棠冷哼一声:“我也晚些回。” 鼓噪的心音大声在说,快问我去哪里快问我去哪里。 傅攸宁仿佛再度接收到他的心声,从善如流地问上一句:“你去哪里?” “喝花酒。”梁锦棠赌气的样子挑衅极了。 来啊,作死啊!看谁先哄谁啊!哼哼。 对他那振聋发聩的三个字傅攸宁没什么反应,韩瑱倒是惊得险些原地打跌。 不是说给孟无忧接风吗?!几时变成喝花酒了?!我始终那个洁身自好的韩大人啊! “……哦。” 见傅攸宁居然还笑着冲自己点头,气得想吐血的梁锦棠转身就走。 韩瑱踉跄跟上,又回头瞧瞧笑眯眯的傅攸宁,实在搞不懂这对作男作女忽然之间抽的是哪门子风。 待他们走到连背影也瞧不见,傅攸宁才收了脸上僵硬的笑意,气鼓鼓像一颗随时会蹿天的炮仗一般冲进尉迟岚的议事厅。 45.第四十七章 “说吧。” 尉迟岚一脸期待的看着面前这个气成河豚样, 炮仗般冲进来却只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的傅攸宁。 打从傅攸宁到了总院以来, 似乎没谁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所有人都以为她脑子里缺了根闹脾气的弦。 因着这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尉迟岚已耐着性子坐在桌前安静地坐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了。 “啊?”傅攸宁如梦初醒,这才抬头瞧他。 尉迟岚见她一副“我是谁?我在哪里”的茫然, 原本满脸温和的耐性顿时垮了一半:“不是你先叫人过来知会我,说有要事同我谈, 让我放值后等着你过来吗?” 哎,他其实很忙的好吧? 傅攸宁先是点了点头, 不过立马又摇了摇头:“我说的是, ‘请’尉迟大人放值后稍等。” 绝对是说的“请”, 她记得自己是表达过尊敬的。 尉迟岚瞪她, 另一半的耐性也彻底灰飞烟灭了:“王八蛋!你的顶头上官放值后老实坐在这里瞧你演了半柱香的河豚,那个‘请’字所表达的尊敬, 已然烟消云散了!有事说事, 说完滚蛋!” 虽说傅靖遥前几日在朝堂上到底护了犊子,算是暂时将尉迟岚保住了。可这回没能及时将邹敬追回来,毕竟是落了把柄又留了后患, 尉迟岚近来也是一脑门子糊涂官司, 哪有心思跟她贫。 “我……”见他又有发疯的前兆,傅攸宁缩了缩脖子,就着椅子朝后头退了两步, 才小声讷讷, “忘了。” 尉迟岚一愣, 僵住片刻后,面上腾起火气,顺手抄起手边的一本卷宗就朝她扔了过去。 傅攸宁眼疾手快地起身接住,忙不迭地躬身将那本卷宗放在桌沿边,一溜烟飞快地跑去出,口中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记性不好的!待我想起来了再同你讲!” 尉迟岚看着她瞬间跑没影,便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吼道:“傅攸宁!你最好四十八个时辰之内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一路惊慌地奔出了光禄府大门,傅攸宁才拍着胸口舒了口气。 虽说被梁锦棠怄得一时失神,她却并不是当真忘记自己要同尉迟岚讲什么,只是忽然觉着自己似乎又犯蠢了。 早前那夜她去见季兰缃时,季兰缃曾问过她,光禄府中有哪些人是南史堂的,她猜到季兰缃可能打算若在万不得已时,便将南史堂的名单丢出去,以保住太史门自家的弟子。 这样的做法对傅攸宁来说是万不能接受的。 她知自己并无高屋建瓴、纵观大局的头脑,是以从不愿去评判别人行事的对错。可她心中有清晰的底线,宁愿接受齐广云那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漠,也断断无法接受季兰缃这种为求自保而出卖同行的残酷。 是以那夜她守口如瓶,什么也没说。 可她猜,南史堂安插在光禄府的人,除了已被齐广云查出的霍正阳之外,至少还有一个尉迟岚。 春猎之前有一回在演武场上,尉迟岚与孟无忧抬杠时,脱口说出“邹忌讽齐王纳谏”。 当然,他那时的原话是“邹忌讽齐王纳妾”。 因那时是孟无忧先提了田忌赛马,尉迟岚才接口,那时大伙儿又多在起哄,大约也没谁会刻意留心。傅攸宁也是那日上文溯楼翻到“崔杼弑其君”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不对。 孟无忧出身安平孟氏,虽不是个勤学苦读的主,可到底安平孟氏是文官集团中名望贵重的世家大姓,家学渊源之下,孟无忧对本国之外的史书有所涉猎不足为奇。 可尉迟岚是庶族。 至少在光禄府的官员个人记档中,尉迟岚是庶族。还是庶族中很不起眼的寒门。 一个庶族寒门出身的武官,以尉迟岚的程度来说,已算得饱学过人。且傅攸宁后来想起,尉迟岚曾说过,他最憎恶之事,便是读史。 是什么样的人会既憎恶读史,又对史籍烂熟于心?傅攸宁对此再了解不过了。 她学东西慢,幼时也曾有过被诸多史籍逼到赌气偷偷指天立誓,心说将来长大后再不读史的惨痛记忆。 若说这些蛛丝马迹并不足以明证尉迟岚的身份,那霍正阳就是那个致命一击的如山铁证了。 历来新武卒分到各个总旗手下时,皆是由程正则领人交接的。而霍正阳是唯一一个,由尉迟岚亲自交到傅攸宁手上的。 今日傅攸宁本是想着,既自己准备撤出帝京,那临走之前,至少可以向南史堂的人示警。可叫梁锦棠那样一闹,她怔住半晌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可真够傻的。 对邹敬的案子,她所知的,尉迟岚又岂会不知?说不得尉迟岚所知之事,比她还多了去了呢。 生怕自己多说多错,傅攸宁才扯谎说是忘了。 尉迟岚定是被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气得够呛,这几日最好躲着他些才好啊。 傅攸宁笑着摇摇头,对自己颠三倒四的脑子也很是无奈。 她伸手挠了挠头,正想着该往哪里去,却见对街街口立了位青色锦袍的美人。 光禄府有号称第一俊美的尉迟岚、风骨超然的梁锦棠、中正刚直的韩瑱,甚至带着一丝纨绔稚气的孟无忧,个个拎出来都各有各的□□,各有各的风华。 可傅攸宁瞧着对街那人,却蓦地想起从前在庙会上见过的,自海外国家带回来的那种,浓墨重彩的美人画像。 那是另一种绚丽张扬的美。 那是沈蔚心中天底下谁也比不过去的美人。 弘农杨氏四知堂的七公子,杨慎行。 傅攸宁笑笑,微微颔首,却见杨慎行朝自己走来。原来,竟是刻意在那里等她的? “傅大人安好。”杨慎行年方二十,眼下尚未出仕,并无官职在身,因此执礼称傅攸宁一声“傅大人”,倒也不卑不亢。 傅攸宁回了武官礼,笑答:“杨公子客气了。” 杨慎行是四知堂杨家着力栽培的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虽眼下尚未出仕,可言谈举止间显然已耳濡目染,一派端肃方正。 这种沉稳的端肃稍稍缓和了他眉眼的丽色,倒显出气度迫人,不可小觑。 只是……未免略有些憔悴了? “冒昧打扰,请傅大人见谅。” 杨慎行再度行礼,傅攸宁有些吃不消,赶紧抬臂挡下:“我为人粗鲁,实在受不得这么多礼,再说,我还礼也累啊。你是想问我沈蔚的事,对不对?”还是江湖儿女有话直说爽气些,这样礼来礼去的,真叫人肝疼。 见她爽利,杨慎行浅浅一笑,目光诚恳:“请傅大人赐教。” “那什么,若你是要问我她去了哪里……”傅攸宁无奈摊手,“她没说,我也没问。也许你该上沈家问问。” 她没骗人,沈蔚只跟她说过要去从军,却未提及会去哪支军中,也不要谁送行。她想,大约除了沈家的人,谁也不知她去哪里了吧。 杨慎行眸中神采顿失,低声道:“去过了。” 沈家现今实际的当家人是沈蔚的兄长沈珣之。而金翎皇商沈珣之是出了名的任性、贪财……护妹狂魔。 据闻连索贵妃都曾笑言,家有兄长如沈珣之,沈家妹子们只需上午荼毒琴棋书画,下午□□花鸟虫鱼,天气好的日子就带一群狗丫鬟上街调戏良家少年,真真是美好浮生。 好在沈家的大姑娘沈素并不是个惹是生非的姑娘,除了花钱吓人些之外,倒也不怎么出格。 沈二姑娘沈蔚在进绣衣卫总院之前,也不过三不五时因当街斗殴而被巡城卫兵“请”进京兆尹衙门,并以此丰功伟绩在东城街头的熊孩子界雄霸一方……说来也不过就是年少轻狂的笑谈罢了。 总之,沈家妹子们虽骄纵恣意些,却并不惊世骇俗。真真吓人的就是那个沈珣之。 毕竟,在帝京的种种传闻中,沈珣之对自家两个妹子的养育方式是,“这东西喜欢?整条街的全买回去随便扔好不好”、“以武犯禁罚金五十?再添五十金多打几拳别把我妹子憋出心病了”、“我家妹子们还小,就是这么聪明、伶俐、机智、活泼、爱美、好动,怎可能有半点不对”! 傅攸宁思及此,只能爱莫能助地对杨慎行笑叹:“那就,当真帮不上忙了,抱歉。” 若沈蔚忽然决心出走真与杨慎行有关,那大概除了待沈蔚自己想通了再回来,很难有谁找得到她了。 毕竟,以沈珣之的脾气,若沈蔚想躲人,他自会有通天的本事叫谁也找不着。 “多谢傅大人,打扰了。”杨慎行敛了心神,向傅攸宁辞礼。 傅攸宁见他眼中希望破碎的沉寂,心下有些不忍:“沈蔚她……是爱看美人的。你要……保重美色啊,少年!” 杨慎行先是一愣,继而隐隐弯了唇角:“嗯。” 傅攸宁随意朝他挥挥手,先行离去了。 杨慎行垂眸望望自己一身青衫,明澈的眸子中泛起落寞的温柔。 耳旁有一个张扬肆意的声音道—— ——杨慎行,你瞧,每回我翻墙过来找你,你总是先训我一顿。可我不来找你,你又绝不会来找我。 ——不如咱们打个商量,若哪日你想见我想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翻墙,你就穿个青衣,我一瞧就懂了。 ——好不好? “好。” 华灯初上的街头,端肃的美少年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光禄府大门,声调轻柔适度,笑意不多不少。 像是练习过无数遍。 **** 帝京外城的宵禁夜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梁大人宅邸所在的这条街,是不必巡的。 众所周知,梁大人早几年被屡屡半夜上门挑衅的江湖少侠们闹得烦了,后来只要这条街的范围之内有动静,他便统一视作挑衅。 那是半点不留情面,往死里揍的,管你是谁。 不过,今夜这一位,梁大人可就少不得要手下留情了。 至晚方归的梁锦棠瞧着那个一身胆气孤身挡在长街上的姑娘,忍不住皱了眉头,心头莫名发虚。 眼下不过才亥时,韩瑱他们都还在喝着酒呢! 他也没有太晚回……吧? 她、她瞪什么瞪?!眼睛大就有理些? 傅攸宁等他磨磨蹭蹭行到近前十数步的地方,才平静地开口:“晨间的事是我没想明白,我同你道歉。” 未料到这姑娘气势汹汹拦在这儿等了半夜,却是主动来低头的。 这让闷在胸间一整天的郁结之气顿时舒展,尽力端着神情的梁锦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仿佛对面迎头泼了一罐子蜜来。 心情霎时迎风招展的梁大人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那个,喝花酒……”不是真的。 不过他这话才说一半,就见对面的傅攸宁低头从腰间暗袋中摸出什么东西……接着毫不犹豫地扬手重重朝他丢过来。 幸亏梁大人身手敏捷! 这混蛋姑娘,拿小石子扔他! “无聊!” “幼稚!” “喝你个大头鬼的花酒!” “你!”梁锦棠躲过她接连丢过来的小石子,闪身到了她面前,直接钳住了她的手,没好气地笑道,“到底……带了多少小石子在身上?” 他实在不敢说,眼下这形势,幼稚的那一个,究竟是谁啊? “不够我再回头去捡点,”傅攸宁抬眼瞪着他,“还喝不喝花酒了?” 一路上本想着若她再要说什么“他留下,她自个儿走”这样的混账话,他必定抓过她就痛骂一顿,定要骂到她大彻大悟,痛心疾首地认知到自己的错误。 哪知人家上来就先礼后兵,认完错就开始丢石头打人,这简直叫他哭笑不得,一时什么气都没了。 “那是诓你的,只意思意思喝了一点,”原本钳着她手腕的大手缓缓松了,不着痕迹地与她十指相扣,“就我和韩瑱、孟无忧,还有……萧擎苍。” 河西军主帅萧擎苍? 傅攸宁再钝也明白,梁锦棠违例私自与河西军主帅见面必是大事,于是也不多问,只点点头,又严正声明:“话先讲清楚,在我傅家,喝花酒的童养婿是要被拖出去浸猪笼的。” “所以,我童养婿的名分是坐实了是吗?”梁锦棠乐不可支地将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笑到浑身都在抖。 被扣住双手的傅攸宁并未使力地踢了他一脚,有些发恼:“你明知我脑子慢,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的。” 梁锦棠抬起脸蹭蹭她的脸颊,笑着讨饶:“我错了。” “那时你、你还讽我没脑子!”傅攸宁只觉被他蹭过的那边脸颊倏地烧起来,赶忙侧开,微微向后倾身。 梁锦棠的梨涡在夜色中如盛放的夏花:“没脑子的是我。你聪明伶俐又可爱。” “……过犹不及啊梁大人。”浑身已僵住的傅攸宁尴尬地维持着面无表情。 过犹不及的梁大人开怀地提议道:“要不,你打我一顿就消气?” “梁将军果然兵者诡道,”傅攸宁的目光向下,看看两人交握的手,又抬起眼看着那张心满意足的笑脸,“你不放开,我怎么打你?” 梁锦棠依言放开,可那双手却像是打定主意要长在傅攸宁身上了。 见他墨玉般的眸子里的笑意渐渐化作隐隐克制的另一种光芒,傅攸宁有些慌了:“童养婿,你手在往哪里乱放?”救命!她的腰着火了! 挣挣挣……挣不脱啊! 梁锦棠将她紧紧困在怀中,忍着笑,也像忍着别的什么,声音沙沙的:“别乱动。” “不可当街、当街行此不名誉之举……要坐牢的你信不信!”傅攸宁立刻吓得不敢动,差点抖成筛子。 梁锦棠高深莫测地直直锁着她的目光,缓缓勾起唇角,声调暧昧缱绻:“我记得……你曾对苗金宝谆谆教诲……” 若当真喜欢一个人,那大不了就强了他啊!最惨也不过坐牢嘛! 觉得自己已经不用做人的傅攸宁脸上爆红,努力不动声色地撑着他的双臂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带着哭音:“那……那是索大人说的,我只是、只是转译……我那时明明、明明还说了……这是不对的……” 事情……它究竟是怎么……又变成这样了呢? “给你个机会好好做人,”梁锦棠轻轻咬住她的耳垂,笑音中有着危险的气息,“梁大人与傅大人深夜一同回府,还是梁大人抱着傅大人回府,选一个吧。” 抖成筛子的傅攸宁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我选……傅大人当街暴毙! 46.第四十八章 由于傅大人拒绝选择并企图逃窜,梁大人果断出手将其抓获, 以铁一般的事实捍卫了帝京武首的荣誉。 这是傅攸宁头一回踏进梁锦棠的书房, 虽说正满面赧红地被揽在某人腿上乖乖坐着不敢动弹, 却也还是有种劫后余生、虎口脱险的小小侥幸。 毕竟, 是在书房,不是在……卧房。很明显, 已是极力克制了。 真想跪谢梁大人的不扑之恩啊。 “我怀疑齐广云在整我,”梁锦棠环住她的手臂收得紧紧的,恼怒又无奈地将头抵在她的肩上抱怨道,“他说, 在你解毒之前,叫我别惹你。” 带着可疑沙哑的嗓音在傅攸宁耳旁轻轻荡开,莫名撩人。 “那你还不放开……”傅攸宁轻颤的嗓音也没能正常到哪里去,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唇已经肿了。 梁锦棠轻笑,一手与她相扣, 低喃道:“可他似乎忘了告诫你,叫你别惹我。” 傅攸宁一对梨花眸里盈满“人不是我杀的”委屈,难得有些娇嗔:“我没惹你啊……” 若早知她与梁锦棠之间会变成如今这样……嗯, 齐广云大约也不会有勇气跟她谈这种事的吧?想想都尴尬到没脸说也没耳听。 虽不能做什么,却又舍不得放人的梁锦棠缓缓自她肩头抬起脸,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纳, 平复着心上如火如荼的躁动, 徐徐靠向椅背, 心中无奈悲鸣,欢喜与忧伤同在。 这傻姑娘也不知何时才会明白,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什么也不必做,就已经惹着他了啊。 良久之后,他望着坐在自己膝头不敢动弹也不敢直视过来的红脸姑娘,笑叹:“说说你这毒是怎么来的吧?” 长夜漫漫,既不能盖棉被,就只好来聊天了。 他要做个温柔体贴的童养婿,免得吓着人了会被扫地出门。 傅攸宁飞快地偷觑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挪开,拿没被制住的左手轻轻在滚烫的脸颊便扑着风。 “就,多年积累……”她估摸着,若梁锦棠当真知晓了这毒是怎么来的,齐广云八成会被灭门,还是绝口不提的好,“对了,你、你先才说……你见着萧擎苍了?” 其实吧,这样被人抱在怀里,无论说什么事,都……很、尴、尬。 傅攸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假装一切正常。 见她不想多谈中毒之事,梁锦棠也不舍得她为难,便就着烛火看着她躲躲闪闪的酡红侧颜,从善如流地笑答:“尉迟岚找我借人时,我就怕逮不着人要糟,所以私下联络了萧擎苍。” “此次楼然国既主动向我朝发出国书欲缔结盟约,邹敬若要去成羌,必不敢自楼然绕道,只能经河西军的防线过境。” 剑南道与楼然、成羌均接壤,邹敬既不能从楼然借道,按常理便只能自投罗网。 好在,邹敬确实是个按常理行事的耿直人。 别扭极了的傅攸宁意图偷偷自他膝上出逃,腰上却收到了充满警告的一箍,她只能继续红着脸坐好。 “你是说,邹敬眼下……在萧擎苍手上?” 如此一来,事情就还不算糟。邹敬出逃失败,至少成羌那头一时不能借由今上登基的秘密兴风作浪了。 “嗯,眼下扣在城外,”梁锦棠盯着她的唇,有些心不在焉,“有季达的人看着。”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傅攸宁的心思已被邹敬案突如其来的进展牵住,一时也忘了羞涩的尴尬,略回头,满眼期待地瞧着他。 从前,许多事她都只能自己想。可她脑子慢,常常力不从心,不过是硬撑着。 当这句话问出口之后,她忽然觉着,这真好。 从此后,她不必再假装聪明,如履薄冰地去做许多自己力所不及之事,不必时刻战战兢兢又想不出自己是否有哪里出错,给人留下什么把柄,或叫人发现自己无用……而被丢下。 从此后,她或许就可以大声同别人讲,是,我不全才,可我也不是废物。我脑子慢,没法事事冲在前头,可若你们回头就能看到,我始终都在。 或许终我一生都不能如人,但你们自行在前头先走着。 我如今有梁锦棠哪。 他会陪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往前,与你们一道,浩荡前行。 若我今日还不够强,那还有明日。只要今日比昨日好,这便是,希望。 只要今日的傅攸宁能比昨日的傅攸宁好上一些,那就能算得是个有始有终、永不放弃的,不比谁差多少的好姑娘。 梁锦棠对这样的局面也是很满意的。 她肯信他,依赖他,这对他来说,是极好的开端。 他就巴不得这姑娘没有一丝勉强,做不来的事就信着交给他。如她在范阳春猎时那般,只需心无旁骛去做她最擅长的,不必再畏畏缩缩怕人察觉自己不全才。 “你倒不必做什么,安心准备回青衣道就好。”梁锦棠被她专注又带笑的目光瞧得心颤,便抬手将她的眼睛挡住。 “邹敬招认,是为着南史堂内部的积怨,有人想除掉他,他才生出投靠成羌的歪念。我叫齐广云想法子将他交给南史堂吧,自家的门户自家清理。” 邹敬意欲叛国,好在并未成功,否则梁锦棠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如今邹敬既未来得及掀起波澜,那就江湖事江湖了。 若事后当真有人追查起来,也最多就能得出“宝云庄心怀家国大义,无意间拦下意欲越境投敌的可疑分子”这样的结论。 此事梁锦棠多少有些把握,心知若齐广云连这都圆不了,那真不用混了。 傅攸宁将他挡在眼前的手压下,歪着头想了想:“由齐广云出面将人交给南史堂,萧擎苍就能被摘出来,也不会叫人发觉你私自联络河西军主帅。对不对?” “所以我说你聪明伶俐又可爱呢。”梁锦棠亲昵笑着,轻捏了她的脸。 至于,要不要让皇城之内的某些人惊上一惊,还需再斟酌。不过这种事就不必让她徒增困扰了。 傅攸宁才缓和的脸色又窘然发红了:“闭、闭嘴,说正事呢。” “正事说完啦,”梁三爷一皮天下无难事,“还是来说点私事吧。” 什么私事?!哪有私事?! 傅攸宁红着脸瞪他片刻,趁他不防,一溜烟跳下就开跑。不过这回她学机灵了,只跑到书房门外,便将门死死抵住。 一时不察便被人溜掉的梁锦棠又着恼又好笑地起身,缓缓踱到门前,抬手试了试,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抵住呢。 听得里头的脚步声近前,傅攸宁颤声道:“你……” “你确定要隔着门板说话?”梁锦棠声音放得轻缓。 傅攸宁力持镇定,隔着门板颤声道:“梁锦棠,我、我是不会收你聘礼的!” 待宰的兔子忽然自手中溜掉,难得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的梁锦棠还来不及扼腕遗憾,一听这话就立马绷不住,登时忍不住想把门板瞪穿。 就说,这情节的走向不对啊! 隔着门板,显然在美色上与气势上的优势一并都丧失了。 愕然又发恼的梁大人心中思忖着,该不该待会儿就出城去将齐广云劈成八瓣。 门外那个无胆匪类显然坚持要隔着门板谈私事:“我也、也没有嫁妆。” “什么意思?”瞪瞪瞪,最好瞪到门板燃起火。 梁锦棠怕伤着她,又不敢破门而出,只得皱着眉,瞪着门板细细回想是哪里出错了。 “行走江湖,讲的是个信字,”傅攸宁清了清嗓子,壮着胆对门板那头的人豪言,“说好私奔就是私奔!若有三媒六聘,那就算我言而无信。” 失策啊,失策啊! 梁锦棠微恼着抬脚轻踢了门板一下,实在悔不当初。 那夜这家伙一句私奔哄得他头上开出小花儿,却没想到会在这儿等着他呢。 合着他这个傅氏的童养婿就只配私奔,连个正经名分都捞不着的?X的想刨傅懋安的坟。 “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梁锦棠咬牙,愤愤不平:“你也就敢占我便宜!”这混账姑娘。被他惯得,胆子似乎越来越大了。 就仗着他舍不得! “那我若是占别人便宜,你答应啊?”傅攸宁的声音里渐渐有了理直气壮的笑意。 “当我没说!就占我便宜才对!” *********** 翌日,又是羽林与绣衣卫合兵演武的大场面。 “我怎么觉着……傅攸宁近来越发诡异了?”尉迟岚立在廊下,余光瞥着不远处正跟索月萝讲话的傅攸宁。 梁大人冷冷哼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越想越心酸。 原本昨夜他也没想做什么不可描述之事,只不过想着……若能这样又那样、那样又这样……也算聊胜于无…… 结果却被那仿佛忽然胆大包天的姑娘摆了一道!末了只能隔着门板割地又赔款,实在惨无人道。 尉迟岚不为他的冷淡所阻碍,谈兴大发地凑近他些:“不是,你不知道,昨日她可是把我气惨了,我当场就叫她四十八个时辰之内都别出现在我面前的。可她今日见了我居然没躲,真是很怪啊。” 按傅攸宁往常的德行,昨日他那样发过火之后,今日她该绕着走才符合一惯胆小如鼠的秉性嘛。 “躲你做什么?”梁锦棠看也不看他一眼,不屑得很。那家伙如今连我都不怕了,还会怕你?! 不明真相的尉迟岚闻言立刻凶神恶煞地哼哼:“昨日那样摆我一道,还敢在我面前招摇,看我待会儿骂不哭她。” “你骂一句试试。” 尉迟岚觉得……左侧有凉风嗖嗖! 见他像被冻住,梁锦棠惯例补刀嘲讽:“这些年索月萝拍桌摔凳教你做人那么多回,怎没见你吭过半句?” 光禄府中的明眼人都瞧得出,也就是打傅攸宁那个软柿子来了以后,这两年尉迟大人才真真有机会摆出些为人上官的威风面孔。 还不就是欺负有人不敢还嘴。 被梁锦棠刺中心中大痛,尉迟岚莫名发虚地扭头看了索月萝一眼,见她疑惑地回视,赶紧又将目光收回来,假作专注地瞧着擂台上。 “那是因为……因为索月萝是个凶婆子啊,”他压低声音,忿忿磨牙,“我若骂她,她倒也不还嘴……直接掀桌子的!不敢想象啊不敢想象,将来若谁娶了她,那真是祖上不积德。” 噫,说来尉迟岚也觉万幸,得亏索月萝与傅攸宁在兰台石室还算小有收获,否则的话…… 尉迟月萝?啧啧,想想就浑身发抖。 尉迟岚忽然感慨一挑眉,叹道:“还是傅攸宁好哇。虽然钝些,可做事从不耍滑头,也不爱惹是生非,让做什么做什么,这样乖巧的下属,偶尔也还是能令我很受感动的。” 如此想来,尉迟岚决定今后还是少骂她一些。 感你个大头鬼的动!再乖巧也不是你家的! 梁锦棠想打人了。 见他一直板着脸没接话,尉迟岚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梁大人,她在你那里,究竟是要住到何时啊?” 梁锦棠立刻心情复杂地瞪了他一眼。 “哦对,不该问你,是少卿大人下令让她住到你那里去的,”尉迟岚不知怎的,忽然有了婆婆妈妈的兴致,“那你俩究竟何时会成亲啊?” 瞎子都瞧得出来这两人已今时不同往日了。光禄府中甚至有好事者开出赌盘,赌梁大人何时会将绣衣卫这颗软柿子摘回家。 梁锦棠对这个话题生无可恋:“不要问我这种问题。”毕竟,他只是一个割地又赔款的童养婿……他也很想成亲的啊! 见尉迟岚还想废话,梁锦棠实在懒得搭理,便拿话堵他:“邹敬的案子你就打算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 “那不然呢?”尉迟岚吊儿郎当地笑笑,“难道要秉上内城,请圣旨缉拿搜捕?” 如今邹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羌那头也暂无动静,已算得最好的结果了。 有些事,不明不白才是皆大欢喜的。至少,台面上是皆大欢喜的。 梁锦棠也不打算与他深谈此案,见演武场内上蹿下跳的崽子们也闹得差不多了,便颔首示意韩瑱与孟无忧将人带回后,径自转身离去了。 众人陆续鱼贯而出,尉迟岚立在演武场边的回廊下一动不动,心中思绪万千。 其实,在他个人看来,邹敬带走的那个秘密,无非是皇家血迹斑斑的内斗史中的一桩。 皇城之内有多少这样的事,于黎民众生来说……又有多大关系? 今上登基五十余年,虽也有诸多不足之处,可四海升平,民众安居。国无饿殍,库不空虚;内政平稳、外退强敌。 至少,对芸芸众生来说,这还算得是个合格的圣主。 尉迟岚这几日一直在反复思量,私家记史的初衷,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这位圣主已年逾七十,隐隐已近权力更迭之际。若在此时掀开真相,一场大乱自是不可必避免。 多年前的河西大战虽将宿敌成羌挡在国门之外,可宿敌之所以是宿敌,便是他们有世代传承的蚕食之心,若然元气恢复,难保不会卷土重来。若恰好在此时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那么,在此时掀开这道真相的人,除了对得起自己史家弟子的良心之外—— 于举国上下,都是万死不足以谢罪的千古祸首。 尉迟岚想起昨日午后,自己与霍正阳在议事厅内对峙的场面。 他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个少年失望而鄙视的眼神。 或许对那个锐气的少年来说,这样瞻前顾后的尉迟岚,都该被南史堂除名了吧。 “你……看起来像要哭。” 尉迟岚心中一惊,睁眼就见索月萝正在面前。 眼前这个素来狂妄到常让他这个顶头上官感受不到丝毫敬意、又时常惹是生非连累他来善后的女人,此刻的眼中竟隐着淡淡的担忧。 怔怔与她四目相对好半晌后,尉迟岚是当真想哭了。 因为他惊讶地发现,在这一刻,在只剩他们二人的演武场上,日头渐趋灼烈,惟有夏蝉静谧。 而这个女人,她身上,有光芒耀眼。 他仿佛听到耳旁有一个声音在幸灾乐祸地嘲笑—— 尉迟岚,你、完、了。 47.第四十九章 趁着近来手上暂无新的案子, 自演武场回来后, 傅攸宁便带着旗下几位小旗与资深武卒到议事厅, 将近几个月经手过的案子一一复盘。 照惯例,众人七嘴八舌, 一一细数着各自在那些案子中的纰漏与不足,间或再互相嘲笑攻讦,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 傅攸宁抬手按住额头, 声气略有些疲惫:“今日说得也差不多了,午饭后各自带着你们的人手好好再瞧瞧这些卷宗,自行重新推演。” 在傅攸宁旗下,经手过的所有案子, 只要不是作为机密归档的,事后都会拿出来重新研判,复盘推演, 并作为经验传达到武卒一级。 如此一来,之前直接参与办案的人能静下来审视自己在办案过程中的偏差与错漏,未直接参与办案的人也能以此为契机, 将经验纳为己用。 众人应下, 叽叽喳喳了一上午, 也都有些饿了。小旗陈广见她坐着没动,便顺嘴问道:“头儿,你不去吃饭?” “不吃了, 我……找个风水宝地睡一会儿。”傅攸宁笑笑, 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众人知她本就底子不大好, 加之春日里去真沄办案时中毒,后去范阳春猎又一身是伤的回来,想必眼下也不算大好。只她一惯从不叫苦叫疼,便常叫人以为她并无异状。 “头儿,你还成不?” 傅攸宁只觉发困,困到晕晕乎乎,都不知是谁在问了:“你们……觉不觉着有些冷?” 众人诧异地朝外头艳阳高照的大天光望了一眼,齐齐摇头。 “定是我近来睡得不好,不然就是招了风寒,”傅攸宁扬起唇角,笑意含混,“你们去吃吧,我先找个地趴一会儿,晚些再吃。” 说来就是那么怪,她这个人,每当有正事要做时就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事情一完只要没外人在,立马就像要现原形。这不,先前复盘时还叽叽喳喳比谁都大声,此刻又成了霜打的茄子。 “头儿,你快收买我,不然封不住口。” “啥?”傅攸宁倏地抬起头,诧异且防备地望着资深武卒阮敏,仿佛先前那恹恹的样子是众人眼花了,“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她像是被吓精神了,阮敏有些得意,笑得贼兮兮:“你好生想想,昨日你都做过啥?” 昨日? 若说公事,那昨日一整天都在整理卷宗,上报的上报,归档的归档,忙得跟狗似的,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吧? 哦,放值时惹着尉迟岚,差点被他揍了。可惹毛尉迟岚这种事不需封口,那家伙有时无缘无故自己都会毛起来的。 私事的话……昨日不就……早上跟梁锦棠吵架,晚上同他和好? 那算吵架吧?也算和好吧? 噫,莫不是大晚上当街行不名誉之事叫人瞧见了?! “不懂你神神叨叨有何企图,”傅攸宁略略红了脸,避开他调侃的目光,垂眸将桌上的卷宗收拢,不叫人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说出你的阴谋。” 阮敏嘿嘿一笑,慢慢往门口挪着,口中应道:“你说过,咱们都是自己人,对不?” “唔,那得分是什么事。”傅攸宁红着脸,眯起眼睛,开始磨牙。 若是非常之事,自己人也照样挖个坑埋了你!哼哼。 众人哄笑,纷纷谴责阮敏无聊,阮敏已一溜烟跑出门去,又扒着门框回身探出个脑袋,奸笑:“昨日你在府门口与杨家七公子私会,可有人瞧见了!” “……滚!马不停地滚!”那也能叫私会?有人会傻到在光禄府大门口私会的吗? 傅攸宁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话说起来可真是三人成虎,自己不过就在府门口跟杨慎行说了几句话,前后加起来也没一炷香的时间,这话究竟怎么传起来的?真是闲的他们。 “我也觉着不可能,”阮敏摇头晃脑啧啧道,“毕竟,就算你乐意老牛吃嫩草,杨家公子答应不答应还两说呢。” 傅攸宁脸上拧出恶狠狠的笑:“陈广!去官厨的柴房将那把九尺砍柴刀给我拖过来!我让他先跑八尺半!” 众人哄笑着将阮敏拖走,傅攸宁也就懒得多想,昏头昏脑地跑上东院的文溯楼。 这两年傅攸宁算是光禄府跑文溯楼最勤的武官,东院值守的侍卫同她混得熟了,见她午间过来也并不诧异,和善笑笑同她寒暄两句后便放行了。 傅攸宁一路摸上文溯楼朝南的藏书阁,径直在窗边的小案几前坐下趴好。 夏日午间的阳光斜斜自她肩头盖满后背,那暖意暂且扑下了骨子里沁出的寒。她闭目趴着,满足地喟叹一声,迷迷糊糊不多会儿,就当真睡沉了。 自打被师门丢出了青衣道,无论是在江湖中挣扎求生,还是十年来从东都分院到帝京总院的水里来火里去,傅攸宁能活下来,很多时候靠的是小野兽般的本能。 当她独自一人时,不管睡得再沉,只要有人靠近,始终是身体比脑子先醒。 此刻她睡意深沉,侧脸趴在小案几上的脑袋实在抬不起来,眼皮又如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右手却已搭在了腰间的弩/机上。 不过,鼻尖闻到香甜的气味,微微又混着些许使她安心的气息,这让她立时又没什么斗志了。 舌尖不自觉地探出唇齿……噫,甜的。 虽说困到发懵,可人终究还是会饿的。懒得睁眼,她便张口就咬。 唔,是金香楼的甜烧白啊。 被红糖汁浇透的糯米温酥饱满,夹了豆沙的五花肉片咸鲜味浓、软腻适度,真乃人间绝色。 最重要的是,只要一张口,食物就会自己凑上来,都不必睁眼,简直幸福到让人泪流满面。 就这样在半梦半醒间吃完了午饭,又迷迷瞪瞪再趴了半晌,傅攸宁才艰难地睁开眼。 “咦,你还在啊?”傅攸宁揉了揉眼睛,扭头看看窗外的天色。 约摸睡了半个时辰吧。果然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心可真大,眼都不睁一下,谁给你递到嘴边你都敢吃?”坐在对面的梁锦棠没好气地笑着,伸手越过小案几,以指腹擦过她的唇边。 “我知道是你……想、想什么呢!”傅攸宁惊得立时就往后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最近时常觉得自己快要燃起来,好吓人。 梁锦棠给了她个温柔的白眼:“你才想什么呢?你嘴角沾了豆沙。”先前怕吵醒她不敢替她擦,真是忍得他抓心挠肝的。 好吧……是她错怪好人了。 傅攸宁红着脸垂下惭愧的头颅,笑得尴尬。 “午间遇到陈广他们,说你饭也不吃就不知躲哪里睡觉了,”梁锦棠浅浅笑道,“就猜你躲到这儿来了。” 这傻姑娘,不知喊疼,难受了就躲起来睡觉,也不知这习惯怎么养出来的。 初夏的天气已渐渐热了,先前碰着她脸颊竟觉有些凉。猜到她许是毒发,梁锦棠一时也不能做什么,心头有些恼。 为着齐广云那莫名其妙的计划,近来宝云庄的药是没有在喝的,不知多难受。哎,何时才能一掌劈了齐广云啊? “还睡吗?” 傅攸宁赶紧摇头,一骨碌站起身,捋捋衣衫:“干活干活。” *********** 因着明日傅攸宁又轮着旬休,这日放值前便叫了阮敏过来多说了两句,耽误了一会儿。 正说着话呢,霍正阳火急火燎地冲进来:“陈广同羽林的人打起来了。” 傅攸宁与阮敏面面相觑,惊讶极了。 陈广?同羽林的人打起来? 陈广是傅攸宁旗下的小旗,虽说有些直鲁,但一惯与人相处还算敦厚,也并非是个冲动的人。 傅攸宁倒不觉得陈广会主动惹是生非,只是同羽林直接冲突,这就叫她有些头疼了。 “在哪儿打呢?”阮敏兴致勃勃地追问,除了初时有些讶异外,倒不觉有哪里不好。 霍正阳抹了一把脸:“打完了……不是,被拉住了。也不是,是羽林那家伙被梁大人给揍了。” 绣衣卫与光禄羽林同处一府,平日里小打小闹都是在演武场上,极少在台面上发生冲突。陈广毕竟是绣衣卫的人,真说要处置,那按理也还有傅攸宁或尉迟岚,是以梁锦棠只挑羽林的人揍,算是留足面子了。 傅攸宁想了半晌还是云里雾里的:“为何事打起来的?” “我、我说不清楚,”霍正阳面上神色有些为难,倒更像是不好说而非不知道,“总之,眼下一堆人在咱们总院外头,你自个儿去瞧吧。” 傅攸宁跟着霍正阳走到总院门口,果然扎着堆的人,绣衣卫与羽林的都有,梁锦棠与韩瑱并肩立在人群后头。 她隔着人群向梁锦棠投去疑惑的一眼,梁锦棠却只是对她笑着摇摇头。 扎堆看热闹的人一见傅攸宁出来,先头还略有些低声议论,此刻就渐渐没了声音,个个都好奇的盯着她。 这大概是傅攸宁这辈子最被瞩目的时刻了,可此刻这不知所谓的场面让她觉得……她还是更适合做个默默无闻的平凡人啊。 眼前这阵势,大概除了傅靖遥没被惊动之外,阖府的大佬们该在的都在了,连尉迟岚也赶来看热闹。 傅攸宁旗下的人闹事,这很稀奇!还是跟羽林的人直接上手,尉迟岚想想就开心。 傅攸宁走到尉迟岚身旁,低声道:“尉迟大人,请问……你是在乐个啥?” “没事没事,”尉迟岚笑容满面地扬扬手,“不必管我。喏,你的人,自己看着办。” 这话里很清楚地表明他是来看热闹的,傅攸宁只好自求多福。 一堆人盯着呢,她也不好放水得太显眼,便轻声对陈广道:“今早在演武场上没打够?” 陈广默默低下了头。 “说吧,为着何事打起来的?” 陈广依旧不说话,那名站在他侧边的羽林卫倒是向傅攸宁执了致歉的礼,却也不说话。 满场寂静,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尉迟岚实在忍不住了,便略凑近满脸迷茫到云山雾罩的傅攸宁,低声道:“呐,就我刚才听到的意思是,昨日有人瞧见你在府门外同杨家七公子说话……” “啊?然后呢?”傅攸宁懵得想挠墙,实在不明白眼下这场面是在作什么妖。 “然后,羽林的人就怀疑……”尉迟岚忽然站直了,笑着扬了声,“你在玩弄梁大人纯洁的感情!” 他忽地将这话拉到台面上,傅攸宁还没恼,她旗下的人倒是个个怒目圆睁了。 陈广更是狠狠瞪着那名与他打起来的羽林,显然是对方说了些更难听的话。 终于明白来龙去脉的傅攸宁扶额,很想去死一死。“世风日下,已经到了和人说几句话都不行的地步?” 她觉着自己胸中有气血翻涌,打从心里冒出股寒气将指尖都沁得凉嗖嗖的。 幸灾乐祸的尉迟岚自不会放弃这煽风点火的机会,目光环视一圈后,才又以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和旁人说话没关系,可同杨七公子说话就有鬼了。” 傅攸宁瞪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请尉迟大人赐教。” 就说,她虽没被梁大人的十万拥趸堵在府外砍过,却还是不可避免要荣幸地被梁大人的死忠们人身攻击? “唔,据说,你牵了杨七公子的手。”尉迟岚斜眼笑睨她。 傅攸宁听得大惊失色,奋力回忆好半晌之后,差点当场扑街。 X的,那叫牵手?!不过就是她叫杨慎行别再一直行礼,拿手挡了他一下! 难怪陈广会同他们打起来。 眼下这场面,仿佛说什么都不对,可什么也不说,仿佛也不怎么对。 在一圈人的无声围观之下,傅攸宁顶着巨大压力皱着脸左思右想,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 哎?不对啊。事情本不算大,说来也不过是两个小崽子打架,闹起来最多各打五十大板算完,梁锦棠把人带过来做啥? 傅攸宁这才又抬眼朝梁锦棠看过去。 梁锦棠静静立在人群后,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见她也看过来,便轻轻挑了挑眉。 傅攸宁这才想起,先前那名羽林是向自己执过致歉礼的。 好像有些懂了,又好像不是很懂。哎,算了,不管了。 傅攸宁摇摇头,越过安静的围观人群到梁锦棠面前,微微仰头,笑容狗腿:“这样的场面,说什么才好?” 梁锦棠勾起唇角,在围观众人的瞩目下,笑得镇定自若地牵起她的手,远远地对与陈广打起来的那名羽林道:“这才叫牵手,懂?” 所有人都想扑街。 梁大人言简意赅,生动详实,真是叫人懂得不能再懂了! 48.第五十章 天光尚未大亮, 傅攸宁便醒了。 每到旬休时, 她总是醒得早,可近来因着齐广云给停了药,今日不必上宝云庄,她怔怔靠在床头发懵半晌, 一时竟不知今日该做点什么才好。 甚至不知该穿些什么才对。 往常不当值时, 她多是照旧穿着绣衣卫武官服。自打父亲去世后,若非办案需隐藏身份,她当真就不怎么穿新衫了。 靠在床头又迷迷瞪瞪了半晌,忽地响起轻柔的敲门声。 “傅姑娘,我是丹露。” 傅攸宁赶忙晃晃脑袋醒醒神, 一边掀被下床,一边扬声回道:“我醒着呢, 你进吧。” 丹露应声而入, 手中捧着一叠衣物。 见她疑惑,丹露抿唇低头轻笑过,才缓声道:“三爷等姑娘一起用早饭呢, 不过三爷让转告, 不急, 慢慢来就是。” 若没这句话, 傅攸宁倒当真不急,可话都传成这样, 她若当真不急, 怕丹露都要忍不住捏死她吧? 阴险奸诈的梁锦棠。 这些日子与丹露、宝香混得也算熟了, 傅攸宁倒也不忸怩多礼,谢过丹露后,就接过那叠衣衫。 最上那件冰纨绮披风真是越瞧越眼熟啊。 傅攸宁目瞪口呆地将那件披风展开,却发现并非是她在范阳时穿过的那一件,只是衣料相同。 她多少还有些记性,在范阳时穿的那一件虽也是冰纨绮披风,却是冰丝云纹的花样,而眼前这一件,花色纹样却是郁李。 郁李,这花还有个名,唤作,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 终于有些明白丹露打从一进门就隐着的笑是何深意了。 傅攸宁垂眸避开丹露的目光,装作自己并没有脸红,口中低声碎碎道:“就说你三爷到底是做了几件这样的披风啊,花样还真多。” 丹露笑吟吟地回她:“这料子是咱们扶风梁氏的冰纨绮。开春时有一日,三爷出外办差后忽然回了大宅,就叫家中制衣坊做了好些,说是左右家中这料子也多,用就用了。” 那时大宅上下可是一片哗然,虽说家主大爷压着不让众人议论,可谁又当真能忍住这好奇呢? 自打三爷从边关回京后的这些年,几时主动问家中制衣坊要过衣衫了?每年为他制的新衫都由家主大爷亲自过问,送过来也就收着的,向来不说半句好坏的。可那回不但是开口说了要做披风,还亲自去家中绣房挑了花色纹样。 最令人猎奇的是,虽说男女的披风形制差不太多吧,可三爷挑的那些花色纹样,却实实在在多是姑娘家才会喜爱的。 况且,这银白色冰纨绮是扶风梁氏家用的料子,是梁家主人们才能穿用的。 傅攸宁红着脸盯住那件披风出神片刻,眉色间渐渐带起止不住的赧然。 她赶忙轻轻将丹露推着出去:“我、我换衣裳,你自忙去,不必管我。” 待将笑得促狭的丹露推出去后,傅攸宁关上房门回身坐到床沿,顺手拿起那件披风将发烫的脸盖住。 她好像,能将事情串起来些了。 那时是他抢了庆州那件案子,中途又绕道往江南去燕家庄替她挑了燕十三出气。 接着他回城后先去了梁家大宅,找褚鹤怀老先生问过那盒自江南带回来的梅子饴与她身上的毒性有无妨碍。 然后,竟然还叫梁家的制衣坊,拿梁氏主人专用的冰纨绮,替她做了披风。 因为,接着就是春猎。 可他自庆州回来那时,春猎名单并未公布。 也就是说,梁锦棠在并不确定她会不会参加春猎时,就已贴心地替她做了准备。 在那之前她从未参加过春猎,所以他定是猜到,她不知该准备些什么。 原来,在她一无所知的时,梁锦棠已悄悄为她做过许多事了。 原来,她那时心头三不五时忽然冒出的“仿佛梁大人已经偷偷注意我很久”的荒谬念头,竟是真的。 原来,她只知他喜欢她,却不知他这样喜欢她。 原来,梁锦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这样喜欢她了呢。 傅攸宁笑得傻乎乎地拿披风蒙着脸在床上滚来滚去,心中鼓噪着一种说不出的欢悦。 待她心口泛甜地滚来滚去好一会儿后,才红着脸坐起来,乐得手抖地伸手去翻丹露拿进来的其它衣物。 除了披风之外,别的衣物却不是冰纨绮。 而是素青锦。 青阳傅氏的素青锦。 她知道,傅家的马车就是用素青锦的。 她还知道,傅云薇与傅维真自小到大就有过许多套素青锦曲裾,专在逢年节或家中大礼大祭时才穿的。 小时候,傅攸宁自父亲的家书中每每见这三字,都不免遗憾又向往。 与扶风梁氏主人们才穿用的冰纨绮一样,素青锦是青阳傅氏主人们的身份象征。 傅攸宁曾以为,既自己只能挂着双凤堂傅氏孤女的身份渡过一生,那她这一世,都不会有机会穿一回素青锦的衣衫。 她以为,自己这一世,是不会有机会青阳傅氏女儿的身份穿一回素青锦衣衫……哪怕偷偷的。 哪怕只是一日,一个时辰,一炷香。 这个梁大人……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又想笑又想哭,心中一时甜得快要被齁死过去了。 赶忙将衣衫换好后,丹露贴心地送了洗脸的热水进来,她便好好地梳洗完,红着脸乖乖系好那件郁李纹绣的冰纨绮披风,跟在丹露身后往前院去。 路上,丹露笑容狡黠地问道:“姑娘衣衫还合身吗?” “嗯!很合身呢,”傅攸宁重重点头,脸颊晕着淡淡红霞,一对梨花眸弯成细月,“也不知裁衣的是哪位师傅,真是厉害,明明没有量过的。” 丹露笑容郑重地对上她好奇的目光,颔首道:“裁衣师傅确是没有量过,不过,三爷说……他是量过的。” 语毕,她满意的看着傅攸宁面上的笑容凝住了。 然后,傅攸宁双颊的红霞……炸了。 ************ 红着脸在丹露、宝香偷笑的注视中跟在梁锦棠身后出了门,傅攸宁还是觉得自己快要尴尬死了。 梁锦棠好笑地睨她一眼:“你能……不要跟做贼一样吗?” 眼下不过才辰时,天光虽已亮,街上的行人却并不太多。 傅攸宁大约是还没回过神来,也没问要去哪里,只是一路贼眼溜溜,满脸的不自在。 “还……还不是你瞎说……”傅攸宁觉得,自己定然早已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 什么叫“他量过的”?!啊? 瞎说八道,害她总觉着……浑身都怪怪的。 “我说什么了?”梁锦棠猜到她在尴尬什么,却就是故意要窘她。 傅攸宁及时收住了口,不跳他这坑,赶忙换话题:“咱们这是……去哪里?”先头丹露明明说这人在等着自己一起吃早饭,可却什么都没吃就出来了,不知又想搞什么事。 也不骑马,就这样大摇大摆的穿街过巷。 不过傅攸宁倒是意外发现,梁锦棠为她准备这件披风,倒还有另一个个好处。 便是她大摇大摆走在外头,也不会叫人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素青锦。 就这样圆了她一个小小遗憾。 在这偌大的帝京,这原本该是她故乡的异乡,悄悄的,做一日青阳傅氏的二姑娘。真好。 “还不就将你拿去卖了,”梁锦棠哼笑一声,领着她走到了东市的长街,“洗洗涮涮总有百十斤吧?卖了钱我就去吃早饭。” 什么百十斤?!哪有百十斤?! 傅攸宁瞪他,壮着胆子怼回去:“当真卖了,你就花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第二个同样的!” “二姑娘此言甚是有礼,这买卖不划算,”梁锦棠很是认真地沉吟一番,顺理成章地就牵住她的手,肯定地对她点点头,“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 我却很想把你卖了。 傅攸宁略挣了一下没挣脱,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反手握住他。不就是脸吗?不要了! 梁锦棠先是一怔,旋即唇角扬起。 两人谁也没瞧谁,就这样十指温软交扣,在东市的长街上一路并行。 银白色的冰纨绮衣袍下摆随缓步轻扬,与同样材质的披风偶尔轻触,又浅浅分开,碰出旁人瞧不见的烟花四溅,无声洒了一地。 行到长街尽处,拐进侧边巷口,又行不多远,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食肆,连个像样的招牌也没有。 此时是正辰时,那些正当街的小食肆已逐渐熙攘上客,这家店大约是因在巷中,来客并不算多,倒是清风雅静,堂中瞧着也敞亮整洁。 店小二热情地引着两人落了座,傅攸宁便好奇地打量着堂上挂的菜名牌子,心中感慨自己这两年在京中实在白过了,竟不知还有这样一家有趣的小食肆。 此刻挂出的菜名牌子应当都是早餐的菜色,除常见的早餐主食外,却还有奇奇怪怪的甜食,还有……奇奇怪怪的肉食! 牙签牛肉?是切到像牙签一样细的牛肉?总不会有人将牙签剁了做成牛肉的样子吧? 傅攸宁盯着那些菜牌子,被自己脑中稀奇古怪的想法点到笑**。 “傻笑什么呢?”梁锦棠隔着桌子拿手在她眼前晃晃。 许是客人并不多,上餐极快。没等多会儿,店小二就已将梁锦棠咸菜点好的餐陆续送上来摆好。 傅攸宁被眼前满满一大桌吓了一跳:“梁三公子,敢问你这是在作什么妖?养肥了好宰吗?” 只是吃个早点啊!这也太……养猪也不会一顿喂这样多吧。 “放心,就真养肥了,也舍不得宰的,”梁锦棠噙笑抽了筷子递给她,“东市离鸿胪寺近,便有许多番邦客商来往。这家店的老板一家世代居住在此,与番邦客商交情极好,是以这家店的口味也算汇通天下了。” 只是这家食肆太小,寻常世家子弟、达官贵人不太会常来,本国的贩夫走卒又对这家店中奇奇怪怪的菜色搭配敬而远之,因此几十年来这家店也就不咸不淡地开着。 傅攸宁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点点头,又讷讷轻叹:“可这……也太多了。” 她发觉,许是在军旅中待惯了,梁锦棠在私下很放松时,并无太多拘谨讲究的做派。 虽是堂皇世家出身,骨子里却更像爽朗随性的江湖人多些,这也是她与梁锦棠独处越多,越觉自在的缘故吧。 “小时我总想着,定要将这家店的菜牌子全吃一遍,可傅懋安总说,打不过他的人没资格随意出门,”梁锦棠略略倾身,轻声低笑,“后来我去从军,便也没机会了。” 当年,有一回他早早抹黑起了床,打算翻墙自傅府偷溜过来吃个尽兴,却被老奸巨猾的傅懋安守株待了兔,自墙上扯下来差点打断腿。 那时傅懋安以为他是吃不了习武的苦,恨铁不成钢地拎着他训了个狗血喷头;他正值年少气盛,不愿叫人发觉他有这好笑又不起眼的执念,便硬着头皮挨揍又听训,无论怎样都没好意思说,不过就想出来吃顿不一样的早饭罢了。 傅攸宁听得捧腹,赶忙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去,才笑得摇头晃脑道:“那时父亲在家信中同我讲,你天赋高却不上进,总想偷跑,他便忍不住想把你往死里打……原来是为嘴伤心,哦不,伤身。” 很多年前的傅攸宁并未想过,竟会有这样一日,那个在父亲家信中熟悉又陌生的梁家齐光,就活生生与自己对桌而坐,渐渐剥落想象中虚渺的光环,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显现出实实在在的烟火气。 原来在那段两人毫无交集的少年时光里,在他还不是万人敬仰的梁将军、不是威风凛凛的梁大人时,他也是十来岁的稚气少年。 会贪嘴新鲜的食物,却别扭到宁愿挨揍也不想被人觉着自己孩子气。 “傅懋安的话,十句里最多能信三句半,”梁锦棠没好气地笑着瞪她一眼,瞧着她乐不可支的样子,心中有暖流缓缓,“他跟你讲过的所有败坏我名声之事,我是一概不予承认的。” “那,他又怎么同你讲的我呢?” 不得不说,这家店的口味确实与众不同,傅攸宁忍不住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又想知道更多。 知道更多,那个她没有见过的梁锦棠。 好在梁锦棠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只笑容愉悦地瞧着她吃得一脸欢快的样子,满意地端起面前的杏仁茶浅啜一口,才慢条斯理的笑开。 “他将你讲的可好了,反正天底下最好的说辞,他全给了你,”梁锦棠垂眸,微微抿了抿唇,不自觉有些赧然,“总之,你在他口中,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那时虽不免偶有些绮丽妄念,但却不敢当真。他那时当真没敢想过,与这姑娘,会有这样好的后来。 傅攸宁却听得乍然抬头,瞠目结舌,须臾过后才扶额悲叹:“难怪我刚到总院时,你总冷眼瞧我……小时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一定很糟。” “怎么会?”梁锦棠笑着浅浅叹息,真好奇这姑娘脑子怎么个转法。 “你先才说了,父亲的话十句只能信三句半,”傅攸宁望着他笑得直抖,“他净同你吹嘘我怎么好,你那时心里一定想的是,‘你使劲吹,信了你半点唾沫星子的鬼话,都算小爷输’!” 想象这个人在十来岁时,带着满脸少年气的狂妄与骄傲,心中不屑地立在父亲面前,假装受教妥协的样子……仿佛又亲近一些。 她本以为梁锦棠会欣然承认,却惊讶地看着他陡然面上通红。 那把念菜单都好听得要死的嗓音,带着一种别扭又无力反抗似的无奈与温柔—— “怪我年少无知……竟就全信了。” 49.第五十一章 打从今日的早饭起, 傅攸宁一直有种奇怪的恍惚感。 当梁锦棠带着她徐徐登上东城门的城墙时,这种恍惚感便更重了。 两人静静并肩立在城墙头, 傅攸宁远远望着东城门外的那条必经之路, 蓦然忆起望岁七年春暮, 自己打从东都孤身进京时,这条路,便是来处。 “那年我就从这里入城的。”傅攸宁侧头, 笑吟吟望着身旁的人,抬手指给他瞧。 “我知道,”梁锦棠望着她所指的方向, 唇角眉梢全是笑,“那时你却却不知, 那日我就站在这里。” 她不知, 彼时有人整夜未眠,就在此处立到天明, 生怕错过了她进城的那一瞬。 他就在这里, 远远瞧着这姑娘自微曦晨光中策马而来, 踏过一地春深日暖,扬起仆仆风尘,那样义无反顾地自梁锦棠年少时的想象中扑面而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年少时总觉着这样的诗真酸,可那个清晨他望着这姑娘渐行渐近时, 心中止不住怦然, 整个脑中像一锅被熬到鼎沸的糖汁, 这句诗中的每一个字,便在那热烫的糖汁中黏黏甜甜地来回翻滚。 傅攸宁听得怔怔然,呆呆望着他带笑的侧脸,竟觉似像能体察,望岁七年春暮那日,梁锦棠立在此处时,心中的巨浪滔天。 她眼中有光在闪,却又止不住想笑:“若此时能回到那一日的早晨,就好了。” 若能回到那一日的早晨,她定要对马背上的那个傅攸宁讲,你快抬头瞧瞧呀。 那城墙上立着当世最威风凛凛的好男儿,他在城头迎你归乡。 她一直以为,这偌大的帝京,根本不会有人知,傅家的二姑娘,她回来了。 若那时她能抬头望望,或许就会知晓,城头上有人在望着自己。那这故乡,才真是故乡了吧。 梁锦棠笑着暗叹一口气,抬手轻轻遮住她盈盈的双眸,任她的眼泪轻轻沾湿了自己的掌心。 他明白,这姑娘一路行来有太多的遗憾、失落与茫然,所有的疑惑、委屈与疼痛都不敢语于人前。 她怕被人遗忘,她怕自己无人知晓…… 他想叫她知道,这世间有个人,打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始终,在期待她的出现。 在北军城门卫分明讶异又假装非礼勿视的余光偷窥中,梁锦棠周身都僵住了,因为面前这姑娘,忽地就冲进了他的怀里,温温软软地展臂环住了他的腰。 唔,所以,梁大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姑娘吃了豆腐? 别看梁大人平日里胆大包天,可每每当这姑娘主动些时,他总是忍不住要脸红的,也不知这是什么毛病。 “别怪我没提醒你,”梁锦棠浑身发僵,又舍不得将她推开,“可有人看着哪。” “看什么看,没看过梁大人被人吃豆腐啊?”傅攸宁说得凶巴巴,躲在他怀里拿蹭得像只甜蜜蜜、毛茸茸的猫儿似的。 梁锦棠一愣,最终也只能没好气地按住她的后脑勺,笑得无奈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我身上擦眼泪……” “你还敢不乐意是怎的?”傅攸宁抬起脸,眼眶有些发红,软软瞪向他的眼神努力趾高气扬,像个挑衅大人的小娃儿。 面对她这样又软又甜的小模样,梁锦棠悲惨地发觉,自己当真是一点辙也没有的。 “荣幸之至。” 初夏的晨风拂过,长空内,柳絮纷飞。四野云迷,如雪花碎碎飘坠。 城墙上相拥而立的这一对璧人,在这须臾霎时,便像一起共过了春光,又历了冬雪。 便如一同走过的四季。 将来,也要一道这样走下去的。 年少时原本可以青梅竹马却只能各安天涯的遗憾,将来,总要用长长的时光去一一补全的。 “喂!” 如细细雪片般的柳絮悄悄挂上了傅攸宁的眼睫与眉梢,她却无暇顾及,抬手戳了戳梁锦棠的胸口,满眼嗔怪地瞪他。 梁锦棠屏住笑,抬手轻轻替她摘去那些细白的柳絮,淡淡应道:“‘喂’是谁?不认识。” 他觉得自己一定有毛病,就爱听她凶巴巴连名带姓地喊。 “梁锦棠!不要打岔,”果然凶巴巴地轻喊了,又拿手指去戳他,“那时你就站在这里,为何不让我知道呢?”偷偷摸摸站在这里偷瞧,一点也不符合梁大人光明正大、威风凛凛的形象啊。 若那时她知道有人站在这里迎她,她就会、就会…… 梁锦棠笑着撇开目光,声音浅浅,竟像是……隐隐带了羞涩的。 “那时……近君情怯吧。” 当多年来心心念念遥遥仰望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便是这世间最威风凛凛的梁大人,也不免要手足无措的。 那时就想啊,是该在城墙上偷偷瞧着,还是该在城门口迎候呢?头一句话,该说什么才好呢?她,是否知晓,梁家齐光……已困在这座城中,等了她许多年了呢? “你骗人的,”傅攸宁幽幽地望着他,神情已转为控诉,“明明隔没两天,你就在演武场的擂台上点我对战!” 然后,当众将她一掌拍飞,当场吐血。 没!有!人!会这样对待自己心爱的姑娘! 没、听、说、过! 梁锦棠苦笑着,忙不迭将她按回怀里,委屈抱怨:“这得怪傅懋安!所以我就说,他的话当真不能听的……” 那老狐狸的口中,傅攸宁的实力完全是问鼎武林盟主都不在话下!当时傅攸宁被他一掌拍飞时,他的震惊可不比任何人少半分。 那颗一直仰望追逐着她的少年心啊,活生生就碎一地了! 他也是很委屈的啊。 ******* 这一日便在帝京的外城东南西北走了个遍,到了黄昏时分,当傅攸宁怯生生抬眼瞧着南郊这座几乎人去楼空的傅府大宅时,她终于明白了梁锦棠的用意。 他在带着她,将年少时没有一起走过的路,没有一起做过的事,一一补齐。 他在让她知道,在毫无交集的那些年里,少年的梁锦棠是怎样鲜活地在这座城中蹦跶。 那间他年少时一直心心念念的小食肆,那些他年少时在满城落英中打马行过的街巷,那段他年少时她所未能同历的时光…… 那个他年少时始终仰望和期待的姑娘。 他想叫她清楚地明白,他与她之间的羁绊,打从很早很早以前,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已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他是在告诉她,这份情意不是凭空虚渺,而是经年累月的浸润,加之这两年一点一滴试探着的靠近;是他重重行行叠加了十余年迂回曲折的心绪,是赌上了一生的运气,才终于握住了她的手的。 他是在告诉她,那段素未蒙面的青梅竹马的时光,同天底下所有郎情妾意的小儿女并无二致—— 同样美好,同样厚重,同样情深。 傅攸宁想,或许从今后,她再不必假装强撑着了。她终于可以像这世间任何一个好姑娘一样,可以喊痛,可以叫苦,可以理直气壮地同旁人讲,有些事我就是做不好。 可我还是好姑娘。 因梁锦棠在傅府住了十年,留守的傅家老仆显然对他毫不陌生。 他便领着傅攸宁自在地穿行在空旷傅府的花木扶疏中,将那些从前父亲在书信中告诉过她的事再一一讲给她听。 他从那一面墙上被父亲拖下来暴揍,墙上那道浅浅白痕依稀已淡; 傅云薇原本住在这座小院,可她嫌弃院中的拒霜花不如另座院子开得好非要搬,母亲却发怒,因为那座院子,是母亲在心中偷偷留给傅攸宁的…… 所有她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痕迹,他都替她记着。便是为了等到今日,待她踏过万水千山,行过锦绣江河,回到这座她出生的大宅时,再一一讲给她听。 再无遗憾了。 傅攸宁知道,哪怕从此后即将远走,这故土,这家宅,这从前只在梦中的景象,全都可以放在心中带走了。 这是梁锦棠替她备下的,最最踏实也最最合宜的行李。 “这里,”梁锦棠带着她来到主院的一棵桂树下,笑意有些莫测,“有傅懋安为你备的……嗯哼,你要瞧瞧吗?” 已是黄昏,夕阳的金晖透过枝叶为树影镶上华美的滚边。梁锦棠那好看的美人脸在这美景中笑得隐隐得意又期待。 “好啊。”傅攸宁轻垂眼帘,抿唇笑得眉眼弯弯。 她猜到是什么了。 得了她的允诺,梁锦棠便舒心又开怀地去取了小花锄来。 当那十几坛女儿红自混着草木清香的泥土中露出头来时,傅攸宁还是忍不住心中汹涌又欢欣的泪意。 她只能抬起衣袖遮面,尽力不叫梁锦棠瞧见她又哭又笑的窘态。 “每年在为傅云薇庆过生辰后,傅懋安会带着他的夫人,嗯,也就是你的母亲,到这里,为你埋下一坛子女儿红,”见她百感交集,梁锦棠徐徐起身,展臂环住她,在她耳旁轻声笑喃,“他们一定没发现,有人,觊觎很久了。” “你这算……作弊,”傅攸宁放下手,又在他身上蹭干眼泪,半晌才抬起脸嘲笑他,“梁家齐光,这很不君子。” “傅二姑娘,你以为,世间为何只有‘小人得志’这个词?”梁锦棠得意地觑着她的笑脸,“你听过有‘君子得志’的吗?”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好吧?傅懋安搞了这么鬼的一盘大棋,若不拿这姑娘赔给他,信不信他当真会去刨坟的! 傅攸宁敛了泪意,笑意通透地缓缓退出他的怀抱,蹲在那桂树下密密匝匝的十几坛女儿红面前,纤细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坛子,心中全是温软的暖。 其实,到头来,她这一生,终究是走运极了,不是吗? 梁锦棠也缓缓在她身旁蹲下,指着其中一个坛子,笑道:“这年该是你十二岁。那时我总爱盯着傅云薇的脸瞧,想着,不知傅攸宁,她长成了什么模样,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 “那年的傅攸宁啊,”傅攸宁伸出指尖抵住那坛子,抿唇低笑,“她正恼着,不知何时才能将弩机练好呢,那些同门传回来的消息千头万绪,究竟何时我才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有价值记入史料的呢?真是头疼极了。” 十五岁,傅二姑娘许是该长大了。十五岁的梁家三爷便想着,明年,或者后年,我便要去从军,将来长成当世最威风凛凛的好儿郎,再回来告诉傅懋安,青阳傅氏的二姑娘,小爷要定了。 十五岁的傅攸宁却在想,江湖可真不好混。若有一日我死了,定然得要壮烈些才好,否则谁会记得,这世间,我来过。 十六岁的傅攸宁在想,便替齐广云试试这些药吧。他聪明,将来说不得是要名载史册的人,若我不小心死掉了,至少,也有人会记下那么两三行,也算得我这一生,最最壮烈的成就了…… “今后,你只需牵好我的手,”梁锦棠紧紧将她环在臂中,声音低低中带着痛意,却又无比坚定,“什么都不必怕,什么都不用管……有我在。” “好。” “再也不要,拿你自己去换任何人,你得知道,在梁三爷心中,傅二姑娘是这世间最矜贵的好姑娘,千金不换的。” 对,她不聪明,她不机变,她学无所成,她行无功业。 可她就是某个人心中最好的姑娘。 她同天底下所有的好姑娘一样,值当得起面前这位天底下最好的儿郎。 在初夏的桂树下,在这堆父母多年来一坛一坛为她攒下的女儿红面前,傅攸宁终于再不克制满心奔涌的洪流。 她吻了他。 那就,一起走吧。 同去行过大好河山,同去看花扬雪落,同去阅四时锦绣。 从前只想,要成为最好的我;从今后却是,要成为最好的,我们。 然后慢慢地,一同老去。 许久以后的将来,在双双都白了头发掉了牙时,便牵着手躺在椅上,就着大好的风光,同小孩子们吹嘘,年轻的时候啊,我们也曾一同经过漫长的岁月,历过风霜雨雪,春山如笑,一树繁花。 良久过后,傅攸宁随手取出身旁的一坛子女儿红,豪气地将风泥拍开,对那红着脸的梁三爷道:“不知梁三爷,愿共饮否?” “大凡喝酒,总需有个说法。”梁锦棠明明就一脸恨不得抢过来就喝光的样子,却硬生生就忍着,非要明明白白说清楚。 于是,那傅二姑娘便坦荡大方地直抒胸臆:“青阳傅氏二姑娘,今日诚邀梁三爷私奔,不知梁三爷,跟是不跟?” “梁三爷他,自是要跟的。” 这是他等了许久的,一生至死的邀约。 50.第五十二章 终章 望岁九年四月二十六, 傅攸宁于光禄府议事厅毒发,吐血倒地。京中医者皆束手无策。 四月二十七,德高望重的杏林名家、扶风梁氏家医褚鹤怀称,傅攸宁所中之毒, 或需寻访遁世名医方有一线生机。 四月二十八,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上表请辞, 朝野哗然。 四月二十九, 圣主面召梁锦棠密谈后,准奏。 四月卅日寅时,一辆马车自帝京东城踏月而出。 十里长亭前有送行人恭候多时。 齐广云将装了解药的锦盒递给梁锦棠, 笑道:“那年她来时, 京中几乎无人关注, 如今她离去, 倒轰动一时了。” 梁锦棠笑意温柔地转头望向马车内沉睡的人, 再转回来看向齐广云时, 目光带着锋利寒冰。 当齐广云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暴击后, 梁锦棠才笑着扬了扬那装着解药的锦盒:“就不谢了。”若非这混蛋,傅攸宁也不会带着一身的毒过了这么多年。 谢他?没当真砍死他,已算梁锦棠替傅攸宁留的同门之谊了。 齐广云抬以手背抹去唇角血迹, 不恼反笑:“这,本也是我欠她。” 当年是他诓了傅攸宁替他试药。 他那时带着满心戾气的恶意, 却未想到这世间真会有这样傻的人。便是拿自己的命去成全别人, 她也无畏, 全无半点犹疑。 “那个邹敬, 你交出去了么?”先前萧擎苍自河西将邹敬秘密押送过来后,梁锦棠便将人转手给齐广云。 齐广云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已转手给了南史堂,也向南史堂示警,不过……他们仍心存侥幸。” 南史堂那些蠢货,即便邹敬死了,可他做过的事有迹可循,既绣衣卫查得到,梅花内卫终有一日也能查到。 若真相被揭开,南史堂在京中各处职位上安插的人,至少有一多半要被连锅端。可便是这样,南史堂的人仍旧固执到风平浪静。 梁锦棠蹙眉,压低嗓音轻道:“邹敬发现的那段史料,一旦泄露,必有大乱。” “我明白,”齐广云浅浅笑着,眸中有些伤怀,“眼下我得到的消息是,今上已密令梅花内卫在暗里追查邹敬案,南史堂的人固执不听劝,我也只好……就如你说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以今上的谨慎多思,这场风暴无可避免,偏那些待宰的羔羊就爱那份引颈就戮的壮烈。 见梁锦棠像是想说点什么,齐广云打断他:“京中这些事自有我善后,你们尽快离开。带她回青衣道去,这头的消息我会派稳妥的人传回来。” 数百年来,史家弟子所行的这条路之所以让人心生敬畏,本就是由许多不为人知的飞蛾扑火堆叠而成。 前路还长,愿你们始终不要放开彼此的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愿江湖再见。 ******* 望岁九年冬月十七,青衣山下。 “傅维真!” 一声怒气冲天的娇喝自前院炸响,回音不绝于耳。 “振聋发聩啊……” 前几日刚过十岁生辰的傅维真死死拿背抵住书房的的门,羸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初夏时傅攸宁与梁锦棠离京时,齐广云将解药交给她,并告知且等候他那头的消息,于是两人相携回了青衣道,便在这青衣山下落脚。 一时也无大事,傅攸宁便只管出入师门藏史楼借些书册,成日埋头苦读,将从前未学懂的东西一一重头再来过。 财大气粗的梁三爷倒是买田置地、建宅起楼,忙得不亦乐乎,一副就此落地生根的架势。 最叫她意外的是,母亲与傅维真也被一并接了过来同住。按梁三爷的说法,一应田宅全姓傅,母亲与傅维真便没有在外独居的道理。 傅攸宁本担忧与母亲相处会稍有尴尬,可同住半年来,虽并不特别亲近,却倒也无冲突,也算家宅安宁。 若没有书院先生们三天两头登门痛诉傅维真的种种,倒真算得上是浮生静好了。 不过,也偷不了几日闲了。 太史隐已责成梁锦棠于年后正式接手掌管太史门护史弟子,而傅攸宁自己,也将接任启蒙君子之职了。 傅攸宁抬手推了推书房的门,发现门是自书房内闩住的,一时有些微恼:“你瞎写胡写也就算了,能不能叫你书院那些先生不要再登门拿我训话啊?” 傅维真缩着脖子,低声回嘴:“那他们非要找你,我实在也拦不住啊。” 他在门内说得小声,傅攸宁压根儿也没听见,只在门外拿脚尖轻踹书房的门,抱怨道:“你知不知你有多丢脸?先头你拿先生说,你写的这篇鬼画符,是他生平所见最不知所谓的。” 那先生的原话是,便是自地上抠一坨烂泥砸墙上,也断断不至于砸出如此莫名其妙的文章啊。 “他在书院又作什么死?”梁锦棠带着一身寒气自前院过来,见傅攸宁正对着书房门发恼,便几步迎上前去。 里头的傅维真一听梁锦棠的声音,吓得大喊:“告状婆傅攸宁!不许说!” 傅攸宁跳脚:“你还嚣张?!梁锦棠,快!踹门!揍他!打死我埋,打残你养!” “总之他在过年之前若还练不好那套傅家枪法,我会剁了他再去傅懋安坟前谢罪,”梁锦棠向门内那个惹毛自己女人的熊孩子冷笑一声,转头对上傅攸宁时便又甜得蜜里调油了,“不生气,嗯?” 反正青阳傅氏自来出战将,谁还指望一个傅维真能成史学泰斗不成?他爱成什么样的人就成什么样的人吧,只是傅懋安教的那些东西,他必须得自梁三爷这儿拿回去。 傅攸宁忍不住又踹了那书房的门一脚。 梁锦棠含笑拿过她手中那张书院先生刚刚送来的傅维真“墨宝”:“我也看看他笑话,又写了什么气到先生登门了……” 望岁七年春,光禄府绣衣卫东都分院小旗傅攸宁,奉调进帝京总院,升任总旗。 傅攸宁到任后,首次参与绣衣卫与光禄羽林的演武场合兵武训,被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点名上擂台对战,于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掌拍飞,吐血落败。 望岁九年夏,光禄府绣衣卫总院傅攸宁于光禄府议事堂毒发吐血,扶风梁氏家医褚鹤怀老先生断言,傅总旗所中之毒举世罕见,或需遍访隐世圣手方可有一线生机。 光禄羽林中郎将梁锦棠上表请辞,圣主密谈挽留未果,遂准。 二人自此踏上寻药江湖的未卜之路,再无音讯。 执笔人曰: 梁大人胜一场擂台之争,输一世鹣鲽情深。 傅总旗不战而屈人之兵……胜之不武。 太史门初学弟子傅维真 望岁九年冬,记于靖安书院 “还不错,”梁锦棠满意地颔首,牵起傅攸宁的手就往主院走,“就是字丑了点。” “哪里不错了?什么叫傅总旗胜之不武?” 傅攸宁在寒风中立得久了,手有些发凉。梁锦棠便将她的手裹在掌心里细细地暖着。 傅维真耳朵尖,听得这句嘉许,便开怀地透过门扉大喊道:“多谢二姐夫赏识!” 这一声“二姐夫”真是让人心旷神怡,不愧是傅懋安的儿子,会做人。 梁锦棠立刻投桃报李,笑容满面地转头喊回去:“小舅子你放心,近日我若忍无可忍要揍你,定会少许放水的。” 傅攸宁没好气地笑瞪他,想起他先前出门是去见齐广云派回来送信的人,便轻声问道:“京中如今……境况如何?” “南史堂……处境不大好,不过,齐广云丢了个消息出去,让梅花内卫以为宝云庄是南史堂的据点,多少,还是救下几个了。” 齐广云并未食言,终是没有冷眼旁观看南史堂没顶。 其余的……梁锦棠决定,眼下还是先别叫她知道得好。 “梁锦棠!说正事呢,进房做什么?” “唔,接下来的正事,只能进房说。”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从今往后,有许多事不可避免将会到来。 不问前程,不问死生。无畏。共赴。 51.第五十三章 番外一 我知道 番外一我知道 承玄七年冬月廿一, 雪夜。 兰台石室地处内城, 离皇城实在太近, 素日里一到内城宫门下钥后, 就极静。 今夜更是静到瘆人,窗外, 漫天鹅毛大雪落地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 那些轻盈细碎的脚步声悄然踏在积雪上的响动,也同样清晰。 “小虎,大人令你留在此处守着, 确认这些……中, 没有漏网喘气儿的即可。晚些会有人过来帮手处理。” 被叫做小虎的少年一身墨黑夜行衣, 面庞也蒙得只余一对眼睛。 他闻言眼帘低垂, 眼睫微颤,恭敬地应道:“得令。” “我带其他兄弟就在旁边的记档房,”他们还得继续清点细查,看这些史官是否还记下了什么不该记的,真是头疼,“抖什么?!索成虎,记住, 你是梅花暗影!咱们是殿下手中最后、却也最锋利的匕首。” 唔, 或许, 再过不久,就该称“圣主陛下”了。 “多谢前辈教诲。” 那位前辈提点完新人, 便退出了这间原本是兰台史官值夜时暂住的厢房。 直到门外全无声息, 年轻的梅花暗影索成虎才拿背死死抵住门板, 缓缓地,跌坐在地。 油灯昏暗的照影显出幽幽微光,索成虎拼命叫自己不要闭眼。他强撑着死死瞠目,盯着地上的尸体……们。 你是梅花暗影,你是殿下手中最后、也最锋利的匕首。 你这把匕首生平头一回出鞘,今夜这刀锋上还未真正淌血,可将来,总会的。 眼前这五具尸体,只是开始。 不,是四具。 “仿佛是……被你发现了啊。”躺在另四具尸体中企图瞒天过海的一位终于撑不住,吐着血浅浅笑了。 因他是仰躺,那些血自他的口中喷出后,又纷纷回落,无力地跌在他的面庞上、衣襟上。 年轻的索成虎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恐惧与煎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那个人身边。 他浑身颤抖着,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匕首。 那史官的面目已被血渍遮蔽,几乎瞧不出长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很低,浅浅的:“别怕……你的前辈们,最多在……天亮之前就会,忙完。那时我定然是……断气了。” 接着,他与身旁的另四具尸体大概会以某个天衣无缝的名目被运出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外…… 若能埋骨荒野,大概已是最好的结局。 或许更大的可能是,一把火归于烟尘?一瓢化尸水与青山同在? 又或许……“那个人”,还有其它许多没来得及被探知的手段吧。 索成虎颤抖到单手握不紧那支匕首,只能双手紧紧将匕柄合在掌心。 “方才我依稀听得……别人叫你,索……什么虎?”史官分明已气息颤抖,却似乎还谈兴很浓。 他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刻意的寡言,原本以为,自己记在笔下、记在心中的许多事,将来总会有机会对谁讲一讲。 可任凭多小心谨慎,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你便是要索命,也找不着我!你们南史堂……必须死!”索成虎抖着全身,年轻的眸子深处有一丝惶然,不过很快就被别的神色掩去了。 “太子无能,监国多年来对成羌步步退让,最后连河西四州都拱手让人!你们身在京中歌舞升平,根本不知这些年,在成羌人的铁蹄与屠刀下,河西是一片怎样的人间地狱!” “惟有殿下……才是能收复河山、捍卫疆土的圣主!”这些话,索成虎是说给身旁这个将死的史官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哪有歌舞升平啊……”史官开始咳嗽,可他似乎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轻轻哼了哼,“还有,我,不是南史堂的人。” 他不是南史堂的人,可他知道。 他知道,一年前,河西郡守张宗巡,还在领着原河西守军残兵,在河西小镇柳江城内,与成羌做最后周旋。 他知道,当时城中粮尽,守军残兵罗雀掘鼠为食。鼠雀又尽,分食军马。 他知道,后来…… “那你知道,最后……吃的是什么吗?”索成虎缓缓跌坐在奄奄一息的青年史官身旁,一手撑地,才使自己能保持坐姿。 他年轻的眸中全是血红的雾水,那些残忍却悲壮的画面如在眼前。 柳江城的百姓,或者说整个河西郡的百姓,他们也想保住自己的家。当张宗巡带着守军残兵退到柳江,柳江人心中燃起了决绝的希望。 他们自发为守军残兵送上粮食,粮食没有了,送上牲畜…… 后来,连城中的鼠、雀都再也找不出一只,那些伤痕累累却仍殊死抵抗的残兵便痛哭着开始宰杀军马分食。 柳江城的百姓多少懂得,那些战马,亦是张宗巡大人与他残兵旧部们的同袍。 那日,全城同这悲怆一哭。 后来,城中再无可食。 只有……人。 那样的绝境里,唯一的希望,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援军,会来的。 可最后,张宗巡和柳江人等到的是…… 监国太子急召张宗巡回京的诏令。 承玄六年二月初九,张宗巡被勒令停止抵抗,率残部回京面圣。张宗巡拒不接令。 承玄六年二月廿四,“反贼”张宗巡领河西守军残兵不足五十人、柳江百姓九十余人,于柳江城头与成羌主力王师最后激战。 承玄六年二月廿五寅时,柳江城破,张宗巡与一名护卫亲兵被敌方强弩直穿胸腔,双双钉在柳江南城门上,示众三日。 承玄六年二月廿八日,成羌王师屠城柳江。 承玄六年四月,河西郡十六州哀鸿遍野,成羌铁蹄踏过之处,开满狱火红莲。 承玄六年六月初五,监国太子……与成羌议和。 割地河西四州,结,永世不战之盟。 那史官静静躺在地上,许久之后,才以虚弱的气音,沙哑道:“我知道……” 他还知道,今夜起大事的这位殿下,与监国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他相信眼前这位年轻的梅花暗影卫所说,今夜这位,将是一代圣主。 若今日此举当真是为了收复失地,捍卫疆土……那,至少,也是雄主吧。 “我不会找谁索命,谁也不找,”满面血污的年轻史官躺在地上,笑得弱弱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索成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静静瘫坐在地上,满目仍是怆然遽痛。 “我今日写了一首诗,放心,只是祭奠我亡妻的悼亡诗……在我腰带里。你帮我拿出来,随便丢在……兰台的哪个角落,都好。” 沉默的索成虎将依言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张折叠好的字条取出。 他从前在家乡时,已进过私塾,加入梅花暗影这一年,为方便做事,识文断字也是从未落下的。 那字条上确是一首诗,并无任何不该被记下的只言片语。 “我叫索成虎,河西郡柳江人。你呢?” “多谢你了,索成虎,幸会,”史官声音越来越低,“我叫……韦之栋……” 他模糊地想,最多再十年,便没有谁会记得这个名字了。 他知道,今夜没人能递出去消息。无论是南史堂的人,还是……太史门的人。谁也不能。 那首悼亡诗……不知何时才能被同门的人发现。 他没要做什么,只是事情发生了,就该记下来。 虽不知何时消息才能传回去……他只是尽力而为,尽志无悔。 秉笔无隐,不问前程,不问生死。 他只是想有人知,这世间,他来过。 承玄七年冬月廿二子夜,时任兰台石室低阶史官韦之栋,卒,终年三十四岁。 他是太史门弟子,这件事,无人知晓。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五十年后,光禄少卿的侍卫长,叫韦孝严。 他的后辈,亦是他的后世同门,将在五十年后,循着他的踪迹而来。 这世间,终究有人知,他来过。 52.第五十四章 番外二 血书青史 番外二血书青史 望岁九年冬月初八夜, 兰台高阶史官周镜如老先生于自家榻上无疾而终, 享年七十九; 望岁九年冬月初十夜, 光禄府绣衣卫总院武卒霍正阳, 不慎失足跌落护城河,失踪; 望岁十年除夕夜, 吏部曹官王世如家中起火……阖家幸存者共七人, 王世如葬身火海; 望岁十年正月十三,龙图阁大学士冯御风老先生与圣主密谈, 言辞无状触怒龙颜,下狱,终身监禁; 望岁十年三月初五, 有人向圣主当面密告邹敬叛国; 望岁十年三月初五夜, 梅花内卫在邹敬妻弟家中搜出邹敬为南史堂弟子的铁证; 望岁十年三月初六, 圣旨通令全国,南史堂叛国, 悬赏通缉一应南史堂弟子; 望岁十年三月初八,梅花内卫持圣主密旨,就地格杀京中各部经查实与南史堂叛国案有关大小官吏共计十七人; 望岁十年三月十五, 秉笔楼《四方记事》中暗指宝云庄才是南史堂真正的师门据点; 望岁十年三月十六,梅花内卫接圣主密旨,全力追杀宝云庄叛贼,宝云庄庄主齐广云被列为头号通缉人犯, 画像发至各地州府一级, 赏格为开国以来最高。 望岁十年七月初一夜, 光禄少卿侍卫长韦孝严于城防高台上失足跌落,折颈而亡。 望岁十年七月初八子夜,光禄府绣衣卫五官中郎将尉迟岚,因受贿被告发,引咎自裁,于家宅中服毒而亡。 望岁十年七月十五,民间暗传南史堂叛国案有冤,真相是南史堂于五十年前记下圣主登基的秘密。 望岁十年八月,圣主弑兄、逼宫登基的秘闻传遍各地。圣主异母兄弟康王、安王组讨逆军起势。 望岁十年九月,三皇子李元贺领兵镇压康、安王叛军。 望岁十年十一月,在内斗如火如荼时,宿敌成羌趁火打劫,由成羌摄政王领七十万兵马踏过国境直冲河西军防线; 望岁十年十一月,成羌代战公主领三十五万大军挥师侵入剑南道,与剑南铁骑短兵相接。 望岁十年十一月,私家记史门派太史门接连放出史料,称南史堂所记有误,圣主登基名正言顺,各地讨逆声浪逐渐消退。 望岁十年十二月,三皇子李元贺大获全胜,康王、安王被压回京由圣主亲裁,内乱平息。 望岁十一年春,已辞官归隐的名将梁锦棠疑重现河西战场,与河西军主帅萧擎苍并肩退敌; 望岁十三年夏,成羌倾举国兵力疯狂反扑,妄言要在新年之前越过河西郡与剑南道防线一路攻入帝京。 望岁十三年秋,河西军与剑南铁骑于成羌境内会师,一路攻入成羌王城。 成羌灭国,战事平息。 望岁十三年冬月初九,圣主祭天罪己,突发心绞,于祭天台上骤然薨逝。 望岁十三年冬月廿九,三皇子李元贺登基,改年号天禧。 自天禧元年起,又是新的人间。 二百多年后,经过皇室刻意打压,加之史家各门派自身的各种问题,私家记史已渐趋式微。 经过漫长岁月,南史堂、与太史门早已土崩瓦解。 不过,太史门好歹还留下一支微末传承,当年那颗叫“秉笔楼”的种子,在二百年后,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隐门”。 不过,此时的无隐门早已不算史家门徒。 在史家各派的共识中,自两百多年前太史门传出假史料与南史堂的史料混战,助了当时的三皇子平叛内乱之后,太史门传承下来的无论秉笔楼还是如今的无隐门,都只能称为江湖魔教。 无隐门弟子如今也不大记史了,但青衣山上的藏书楼仍完好无损,学史还是必要的功课。 “这些,都是谁记得啊?乱七八糟,学着头疼,”约莫**岁的小姑娘胡乱揉着自己的头发,抓狂的双腿在桌案下踢来踢去,“这许多事也不写清楚些,我理不明白啊!” “这是当时的太史门执笔君子傅维真的记述啊,”她前桌的同伴是个看上去较她年长两三岁同伴,被她踢得没奈何,便转了个身,与她对桌而坐,“他记史就是那样,有时东一句西一句的。你是哪里不明白?” “呐,这些,这些……全不明白,一团乱麻!”小姑娘皱着脸,微微仰头看向少年,“望岁年间,怎的忽然就死了那么多人?为何开先明明说是邹敬叛国,一下就变成南史堂叛国了?还有,宝云庄不是太史门的吗?怎么宝云庄是以太史门师门据点的名义被通缉的?” 少年拍拍她那自个儿刨成鸡窝的头顶,温和笑道:“首先,南史堂弟子邹敬,那时是兰台低阶史官,所以他无意间在兰台发现了五十年前有人留下的圣主登基的秘密。这一点可还清楚?” “五十年前留下秘密的那人,也是南史堂的人吗?”小姑娘又有了新的疑问。 少年耐着性子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不是,那人应当是太史门的人,只是没人发现他太史门弟子的身份,将他当做南史堂的人一并杀了。” “你怎知他是太史门的人?”那万一,他就是南史堂的呢? “因为邹敬发现的那个线索,是藏在一首悼亡诗的题记里的,”少年磨牙,“以诗题记做线索,是太史门的传统。懂了?” 小姑娘见他像要发火,忙不迭地猛点头:“懂懂懂,你接着说。” 邹敬大约早就犯了南史堂的什么规矩,这个现今已不可考了,但那时南史堂欲对邹敬清理门户是有史可查的。 总之,邹敬自知不被师门见容,又正巧在兰台石室中发现了圣主弑兄逼宫才得以登基的秘密,便欲携带这个秘密去邻国成羌讨一份荣华富贵苟且偷生。 但他叛逃并未成功,不知被谁抓了回来,南史堂秘密将他处决了。 “那,也就是说,邹敬叛国并未坐实,南史堂也将他除掉了,那位圣主又为何要这么多人的命呢?” 兰台高阶史官周镜如老先生、光禄府绣衣卫总院武卒霍正阳、吏部曹官王世如、龙图阁大学士冯御风,还有那些被梅花内卫持圣主密旨,就地格杀的京中各部大小官吏……这太吓人了。 少年笑意沉定中带了些许感慨与惋惜,末了也只能叹道:“大约正因为邹敬死了,那位圣主不知南史堂的人是否当真记下了他登基的秘密,便只能都杀了,求个身后名吧。” 不过,龙图阁大学士冯御风只是终生监禁,相较其他人,竟都算善终的。 “后来,有人向那位圣主密告邹敬叛国,梅花内卫又在邹敬妻弟家中搜出邹敬是南史堂弟子的铁证,圣主自然顺水推舟,命梅花内卫正式接手此案摆上台面,南史堂就被打成叛国了。” 小姑娘像有些懂了,却仍有许多未解之谜:“那秉笔楼的《四方记事》为何要暗指,宝云庄才是南史堂真正的师门据点呢?” “南史堂安插在朝中的人藏得实在不够好,接连被梅花内卫掀了,齐广云许是不忍见同是史家的南史堂灭顶,便故意留下个人去楼空的宝云庄做饵。” 少年指指那书册上的记录:“圣主显然信了《四方记事》所言,便令梅花内卫全力追杀宝云庄的人,如此一来,祸水引到江湖,京中剩余的南史堂弟子总算就被保住一些。” 原来如此啊。 小姑娘如醍醐灌顶,频频点头:“那韦孝严与尉迟岚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死时已是七月,南史堂叛国案已有定论,梅花内卫全力在追杀宝云庄,怎的转头又扯回京中了呢?” 少年对此也有些困惑,不过他显然比小姑娘懂的多些,便尽力绞尽脑汁。 “韦孝严是太史门的人,我在正堂那些牌位里瞧见过他的名字。我猜,是梅花内卫在追查南史堂时,发现太史门也曾暗中插手过邹敬之事,圣主大约是怕太史门也得知了自己的秘密,便顺手将韦孝严除去了?” 毕竟,太史门与当时的东都老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圣主定然也不便像对南史堂那样大张旗鼓对太史门下手,只能造出韦孝严自城楼失足跌落的样子,即便有人怀疑,也不会公然撕破脸。 “尉迟岚这个就很厉害了,”少年忽地有些兴奋,却又有无比的惋惜,“据南史堂自家的记载,尉迟岚本有可能接掌南史堂的!可到了七月,他的身份不知为何被发现了,于是有人伪造了他因贪腐被告发而自尽的假案!” 少年阅过南史堂及这藏书楼内的相关史料,尉迟岚本是南史堂在京中藏得最深的,又天资过人,任绣衣卫武官中郎将期间,与各方势力相交友好,还创了绣衣卫鸟语暗号,甚至,连后来的剑南铁骑名将沈蔚,都曾在尉迟岚麾下任过三年武卒呢! “啊,我想起来了,咱们无隐楼的开宗祖师之一的傅攸宁,也曾是他手下的总旗!”小姑娘蓦地惊呼。 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摇头。这样的一个人,绝不会去贪腐,即便贪腐,也绝不会畏罪自尽。 只怕是……被毒杀的吧。 小姑娘长长叹气后,又问:“那后来民间开始流传南史堂叛国案有冤,导致康王、安王起兵讨逆,这个消息是谁传的呢?” “应当是南史堂自己传的吧,”少年握紧了拳头,重重往桌上一锤,“南史堂确是含冤不假,意欲叛国的也只是邹敬,本与南史堂无关。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分轻重了!” 南史堂那时大约也是被杀怒了,死了那么多弟子,最后还得了个叛国之名,必不甘心,于是才刻意将圣主登基的秘密流传了出去。 “他们那时想必也是一时激愤,”小姑娘有些百感交集,“毕竟他们不会知,后来会引发那样的大乱。” 后来,圣主登基的秘密昭然在全天下面前,康王与安王趁势起兵讨逆,三皇子李元贺领兵镇压,内乱一起,敌国成羌就趁虚而入了。 “这些事,当真很难说出个对错。”少年也是百味杂陈的。 之后,太史门在齐广云与傅攸宁的安排下,果断放出假史料,攻击南史堂所记有误,毕竟太史门那时还是史家同行中一块极有信誉又超然的招牌。 此举很快平息了天下物议,将康王与安王的“讨逆”名头打下去,助三皇子一举平叛。 虽他俩未必就多认同三皇子,但少年总觉得,是因那时有外敌入侵,他俩两害相权取其轻,才决定先助力平息内乱,让朝廷可全力应对来犯之敌吧。 可此举后来被史家同行所唾弃不耻,太史门在五十年后就土崩瓦解,剩个秉笔楼勉力传承,再至如今的无隐门,就彻底成了世人眼中的魔教了。 想想也挺有趣呢。 “后头的,都清楚了吗?”少年指了指书册。 小姑娘点点头:“大致就都清楚了。后来名将梁锦棠回到河西战场与河西军主帅萧擎苍一同扛敌,最后挥师踏出西南边境直捣成羌王城,与剑南铁骑联手将成羌灭国了。” “好在你还肯略动动脑子,这不挺聪明嘛?”少年嘉许地再拍拍她的头。 小姑娘笑眼弯弯地回视他,又道:“望岁十三年冬月初九,那位圣主去祭天罪己,是真心悔过吗?” 书上说,他是突发心绞,于祭天台上骤然薨逝的,这听起来,又像是当真在悔过的。 少年撇嘴笑笑,无奈摊手:“是否真心悔过,除了他自己,谁又能清楚呢?总之他算一代雄主,一生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咱们知道这个,就行了。” 望岁年间这场大乱中,许多人都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一切也都尘归尘,土归土,任凭后人盖棺定论吧。 本书由 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