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桃兮妖娆 为您整理制作 =============== 锦竹词 作者:霭霭停云 文案 《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顾青竹青梅竹马定下的未婚夫被人挖角时,她拍了拍衣袖,只叹有缘无份,那芳草还在天涯; 顾青竹从天而降砸到的未婚夫分道扬镳时,她按了按额角,只道本该如此,无端惹得一身腥; 顾青竹千辛万苦求来的未婚夫横生枝节时,她顿了顿脚步,嘴巴还未张开,便被他一把抓了手,眼神扫了过来:“怎么,你还想有第三次?” 顾青竹捂着嘴巴表示:“早已力竭。” 他反手用拇指擦过她的唇,微微笑道:“明白就好。” 订婚三次,她已闪耀了整个汴梁城。 阅读指南: 1.本文背景架空,主要参照宋朝,考据党手下留情。 2.文章感情线慢热,走心,因作者脑回路限制,宅斗宫斗情节有限,细水长流。 3.有感想和问题欢迎批评指导交流。 4.有关资料参考文献,文中不再一一说明:百度百科、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宅斗 主角:顾青竹,沈昙 ┃ 配角:赵怀信,傅长泽 =============== 第1章 第一回 这年的冬天凉的格外快。 立冬没过多久就下了两场雪,头一场约莫有两日,雪不算急,就是风烈了些,晚落的黄叶打着卷的往天上飞,人都走不稳当。又过了几日,起初只零零碎碎的飘着雪花,哪成想越下越大,房前屋后积了半掌厚的雪,最下面那层已然上冻,更别提那车马道上硬邦邦的冰疙瘩。 城郊一处庄子前。 大门吱呀的被推开,紧跟着出来三架马车,因天冷,门窗都加上了厚实抗风的夹棉帘子,捂的严实合缝,拉车的马蹄子上也裹了粗布,防止打滑。 “姑娘还是隔日再走罢?”黄姑姑望着今晨刚扫出来的路,仍不放心:“这会子虽说停了,可保不准晌午就得下,山路难走,天色又暗的紧,万一困在路上怎么是好。” 丫鬟颂平闻声赶忙将帘子掀开个小缝,顾青竹将手里的袖炉往侧身一放,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安抚道:“姑姑放心,途中若是不顺我们便在小仙居住上一宿。” 黄姑姑见自家姑娘主意已定,拧眉叹气,回过头再细细嘱托随车的家丁,头车先探路再让姑娘走,慢不打紧,谨慎小心才重要。也亏这几年太平的很,附近连毛贼都鲜少见到,不然她是说什么都不肯让顾青竹自个儿带着人手上路的。 颂安从后车里下来,朝黄姑姑福了福身:“婢子核对单子盘点好了,往府里送的东西都齐全,油纸伞被褥吃食什么的也全备上了,便是路上生火做饭也使得。” 黄姑姑略安下心来,挥手让后面拉货的马车先行:“姑娘夜里若真留宿在小仙居,差个那边脚程快的回来报个信。” 顾青竹自然答应,颂安见状和车夫打了招呼,自己则利索的钻进车里。 庄前到桥头的小路有庄上的人连日清扫,积雪并不多,走的还算安稳,可一上大路,尽是冻成冰的车辙,几个车夫都是手上有功夫的,尽量挑着有薄薄一层积雪的地方走,前头时不时吆喝几声,提醒后头的马车绕行,便是如此颠簸也没消停过。 颂平身子打了个晃,堪堪扶着窗沿稳住,心里叹了句好险,扭头对顾青竹念道:“姑娘还是再垫层棉被的好,您到底是大病初愈,这天气赶路本就辛苦,要是磕着碰着婢子们可真没脸回去跟老祖宗、老爷交待了!” 正捧着木匣挑选菩提子的顾青竹抬眼失笑:“只是头疼打几个喷嚏而已,连发热都不曾,怎的到你这就成了大病初愈?还有这坐垫...”秀白圆润的食指一指:“再加床被子我可就真真儿的顶天立地了。” 被这么一说,颂平不免有了联想,自家姑娘打小身子骨强健,和同龄勤于锻炼的哥儿比也是不逊色的,四季手脚都热腾腾,冬日里别的闺秀棉衣夹袄还要斗篷,顾青竹单一件棉衣就能过,从小到大生病次数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哪知前些日子一到庄上却着了凉,头疼不说,喷嚏打的眼睛鼻子通红,请来大夫看说寒邪入体,要发发热倒还好,可偏又没有,调理了四五天才见成效。 大夫明面上没提,出了门才和黄姑姑交底,姑娘大概心里有不痛快,睡眠不好,这才头疼难止,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 颂平当时听完气的眼圈发热,好好的婚事让横插一杠,要谁谁痛快? 对面的颂安见颂平神色不对,便知她又想到旁的上面去了,先一步接了话:“姑娘说的是,不过还是在腿上多加个毯子好,帘子虽厚,这车晃起来还不时的吹进来风。” 颂安性子稳,做事一板一眼,顾青竹也不驳她的好意,点头接过小毯盖在膝上,颂平忙压下心思,过来帮忙把她腿边的拽了拽。 如这样走了大半日,到郊南岔口,雪竟又刮了起来,这里本是出城商道,来往行商运货的车队人马多出许多,打头的家丁找人询问路况,说南屏山里勉强能走,但想赶着天黑前进城怕不可能,最好在南屏镇歇上一晚。 南屏山位于汴梁城南,山势平缓,林木茂盛,大路绕山而行,早前有不少山神庙、土地庙的,现今虽破败了,但山脚的小镇却愈发热闹,饭馆客栈接连不断,前年连商行都迁入了几家。 “那就去小仙居。”左右也不差这一日,小仙居是顾家置办的宅子,落在半山腰上,门前便能看见南屏镇,顾青竹发下话,车马就重新动了起来。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半个时辰后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带着斗笠都看不清路,四周低矮的植物转眼寻不见踪影,目及之处白茫茫一片,狂风在树林间发出尖锐的声响,听的人胆战心惊。 王猛是顾家庄子上的副主事,原来做车夫,四十来岁的壮实汉子,这条路走的不下上百回,角角落落都熟悉得很,稍微思索了下,便引着队伍朝山坡上走去,艰难行出三五百米,拐弯一座残庙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颂平将斗篷给顾青竹披在身上,这才扶她下了车。 这庙瞧着不显,进来却十分宽敞,正门两边的墙垣几乎坍塌完了,车夫就赶着马车一字排开,装货的车子停在外头挡风,顾青竹坐的马车在最里面。马匹被牵去对面的墙角,两个家丁抓了几把草料放在地上,随它们自个儿吃,其他人分头寻些木柴干燥,没堆火,在这呆上几个时辰人可受不住的。 顾青竹站在外头朝树木稀松的地方瞧了瞧,天色昏暗中还夹杂点红,便唤来颂安吩咐:“让大家歇息会再张罗吃食,咱们就在这将就一晚。” “姑娘您怎么能在这过夜?吃不好睡不暖。”颂平记挂着她的身体,连连摇头:“这儿离小仙居也不远了,咱们避开这会子雪,便是傍晚上路也行,带的有火把呢。” “哪有这么娇贵,前两年冬猎我们不是还去呢?”顾青竹不以为然,抿嘴笑道:“帐篷可不比这强。” 顾家几位小姐,论主意大,谁都不上顾青竹,身边几个丫鬟跟着她这么多年,最清楚不过,颂平再不乐意,也只象征性的多劝了一句,加上大雪毫无变缓的迹象,便认命的跑去张罗,留颂安在身边伺候着。 夜里,火上架起锅子,咕嘟嘟的熬着米粥,车里的烧饼、烧鸡一类容易携带的食物派上大用,颂安跟在顾青竹身边当大丫鬟,粗活累活很少做,厨艺却好得很,这不,切了几块酱好的牛肉,配着马铃薯和白菜,混上块蘸料,熬了锅烩菜就着饼子吃,不比那些山珍差什么,顾青竹更是捧场的比往常多吃了小半碗饭。 主仆三人吃罢又挑了会菩提子,顾青竹觉得乏困回车上休息,这一睡直到被马鸣声惊醒。 “有过路的想在庙里避风雪,王主事在前头,问问姑娘的意思。”颂安想了想又附了句:“一个年轻公子带着两个随从,像是大户人家。” 庙在山上谁进来也没道理拦,况且风雪夜,于情于理都不该阻着人家进来。 “和主事说多注意些便是了。”顾青竹合着眼躺了会,听着外头的风声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却再也睡不着,索性自个儿起身拿了斗篷,把帽子也兜上去,遮住大半边脸。 刚绕过马车,不远处一堆篝火进入眼帘。 身穿藏青长袄的少年正蹲在火前,手里拿着两根小拇指粗细的树杈,上头分别穿着整只的兔子,已烤的金黄油亮,对面年长男子手拿匕首,时不时朝兔肉上划个几刀,催促少年不停的翻面烤匀实了。 顾青竹回眸往栓马的地方看去,正巧和旁边安抚马儿的青年四目相望。 真是,任谁都要赞上一赞的好相貌。 剑眉星眸,眼尾微微上挑,那脸生的棱角分明,多一分突兀少一分又单薄,身姿高挑挺拔,玄色束身长袍映衬得肤白柔泽俊美翩翩。以往总以为什么公子无双掷果盈车不过是话本里夸夸其谈,情人眼里出西施,皮囊再好人各所爱也有分不出高下的时候,可单这一眼,顾青竹便觉得以前确是有些狭隘了。 大约两个呼吸的时间。 顾青竹看的是坦坦荡荡毫无惧意,连丝毫闺阁女子的羞涩都没有。 青年好似愣了愣,颇感诧异,旋即唇角微微勾起,展出抹笑容,站直身子朝她拱手行礼,姿态标准若行云流水一般,当然,若左手中没有那只装酒的葫芦就更好了。 天子脚下人才济济不错,可如此容貌举止的男儿怕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顾青竹不常随长辈外出交际,猜不出他的身份,只能囫囵定下个:天骄之子,非富即贵。 顾青竹收起心思屈膝回个礼,便没再停留,转身紧走几步到火边坐下,颂平早已将换好热水的袖炉裹上布递到她手里,生怕她不小心再受了寒。家丁们在靠外的火堆处相互靠着渐渐入梦,一时间庙里出奇的安静。 第2章 第二回 “这位姐姐!” 颂安在装货的马车前头整理东西,就见方还烤野味的少年边走边挥手的跑过来,腼腆笑道:“叨扰了,我们临时在这避风雪,不曾准备什么,还好半途射下两只兔子打算烤来吃,不知姐姐这里有没有粗盐辣椒什么的,我想借用点儿。” 他们一行三辆马车,锅碗齐全,莫说粗盐辣椒,胡椒大料酱料也是有的,颂安让他等着,自己和顾青竹禀告声。少年听完也眼睛一亮,活像是看见鱼腥的猫儿,巴巴的看着。 “借盐巴?”颂平瞪眼。 颂安想起少年的表情,也觉得有意思:“这位公子举止作风倒是奇特。” 顾青竹诧异归诧异,转而想到人家拎着酒葫芦行礼不一样自然的很?兔肉烤到那般极致没有调料着实可惜,换做她...说不准也会为了美味博个人情呢! 后来,颂安抱着东西递给少年时,把他狠狠震了一把,热好的烤饼、酱菜、大块酱牛肉填满了个布袋,佐料整齐的包在好几个纸包里,盐巴辣椒胡椒样样不缺。 少年连连道谢,云里雾里的把手里的东西给自家公子看,好半天才兴奋起来,炫耀似得朝年长男子扬扬下巴:“还是我出马靠谱,要你过去,那张冷脸定会把人家姑娘家吓跑。” 男子不理他,继续忙手里的活儿。 被唤作公子的俊俏青年饶有兴致的翻出袋里的东西,也不客气,随即拿起块饼吃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夹起几个调料纸包,撩袍蹲身,完全没有少爷架子开始忙活着给肉撒料,那熟悉劲儿怕似常常如此收拾野味。 第二日,顾青竹看着面前不加须子就有大半手掌长的山参,瞠目结舌。 成色上乘,估摸三四十年错不了,上头的泥土还很新鲜,想来是这几日才刚挖的,山参好坏不能全论大小,体态匀称身子轻,这样的天材地宝在达官贵人家里也是有数,顾家大库里存着几只,像顾青竹所在的三房,顶级的有个刚过三十年龄的老参。无意间送出去几份寻常吃食,换来这珍宝,顾青竹脑中只剩下那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汴梁城中百姓房屋多半为砖瓦而建,结实耐压,暴雪天里顶了大用,除了城西偏僻之地塌了一片之外,剩下几十处损害不甚严重。而周围十四县可是糟了重灾,大雪过后完好的屋子没有几座,墙面裂出两指宽的缝隙都是轻的,再差点的土木房子能被整个压塌,刚开始官府临时救济,街坊邻居相互帮忙还勉强能过,可随着无家可归的人越来越多,灾荒闹起来了。 顾青竹回府已近深夜,念着祖母年迈歇息的早,单拜见过大伯母便回了自己院子,第二天清早盘点庄子送来的东西,将带回来孝敬的几样新鲜水果收拾好,不紧不慢的去给长辈请安。 这几日朝廷忙着救灾,顾家几位男子四处奔波几乎没时间回府,连身为从二品翰林学士,侍奉过两代君王的祖父顾英,硬扛着腿痛,也在宫中一呆就是大半日。府中上下各房的丫鬟仆人忙碌着除雪排患,顾青竹进了祖母的长松苑,免了他们的礼,也未让人通报,直接差人将果子清洗干净切成小片,晚些送到房里。 眼看着快到房门前,大伯母李氏清亮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媳妇本打算腊月长公主生辰时带着青竹去走动走动,偏碰上这雪灾,怕十有八九不会大办了。”李氏话音一顿,忍着不平道:“做梦都想不到,圣上真会发话赐长泽的婚,让他尚了公主!青竹和长泽的婚事是弟妹生前定下的,咱们家和傅家本就亲近,青竹模样俏性子好,长泽那孩子比她年长五岁,稳重踏实,又是二爷的门生,好好的天作之合,就这样没了?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王老太君半倚在榻上,右手里摆弄的佛珠顿了顿,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眼中无不可惜:“两个孩子差了点缘分。” 李氏身为顾家长房长媳,处事待物需得样样小心,在外无法随意,也就在老太君面前不用顾忌太多:“我是真心疼青竹这丫头,青澜都是孩子的娘了,回门时还跟我面前撒个娇诉个苦的,可青竹却不。出事那时候,长泽硬顶着没有低头同意,斩钉截铁的拒了,若青竹当初不开那个口,说不定就...” “不见得是好事。” 王老太君也中意傅长泽,武将世家能出个天资聪颖的读书料子实属不易,特别他还能吃苦,品行方瑞撑的起门楣。六公主偶然得见芳心暗许,央着圣上赐婚,傅家仁义,如实将婚约上报,到让天子暂时打消了念头,怎成想六公主娇贵惯了,因生母乔贵妃生前受宠,去世后又成了圣人心尖的一抹朱砂痣,几乎没有不得志的时候,哪儿咽的下这口气?苦肉计轮番上演,逼的天子也无可奈何。 “傅家老太爷卸甲时是七品右武郎,下一辈也就长泽之父刚升了五品武义将军,武将军功拿命挣,根基不深,单论门第,娶青竹都算高攀,更何况是圣人最喜爱的六公主?”老太君脸上透出无奈的神色来:“等回过神来,皇家的金枝玉叶比不上咱们顾家青竹,免不得心生间隙,只不重用长泽就算好的,没有了皇恩,咱们兴许还能蛰伏而待,傅家可要伤筋动骨。” 李氏如今怎想不到这层?唯独心里憋屈罢了。 颂平颂安站在顾青竹身后,互相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顾青竹侧耳听罢,低头抚了两下裙摆,神态自若的抬腿进门,人未到,声先闻。 “祖母安好,大伯母安好。” 李氏一惊,心里暗暗后悔,面上却不动声色:“七姑娘来怎么没人通报下?” “是侄女吩咐的。”顾青竹笑盈盈的行了大礼:“多谢祖母和大伯母疼惜。” 话外之音直接承认下方才在外头听墙角了! “这...这真是。”李氏听完又难过又好笑:“母亲您瞧瞧这丫头。” 王老太君见到顾青竹,脸上喜的皱纹都深了,连很少离手的佛珠都放在腿间:“快让祖母瞧瞧,病大好了没?” “吹了风头痛,几日便不碍事了,倒是孙女儿不孝,总劳烦祖母您们挂心。”屋里的丫头很有眼力见的将矮凳置在了老太君身边,王氏年轻时右手扭过伤,天冷容易腕子疼,顾青竹坐下,边回话边自然的拉起她的手,一寸寸的揉捏起来。 “还说不碍事,这瞧着脸都瘦了。”老太君眯着眼左右端详了阵,后悔道:“先前就不该纵着你去庄子住!” 这次因婚事作罢,明里暗里来打听事儿的络绎不绝,关心则乱的有,冷眼看笑话的也有,次数多了她就打起去庄子小住的念头,到老太君这央求了几次才得的许。 顾青竹笑眯眯的讨好:“孙女儿是看着瘦,其实身子骨更好呢,这些天吃的是从地里新鲜摘,庄里的园子开了腊梅,香气隔好几道墙都能问见,每日四处转转,晚上再去温泉池泡上一泡,浮生半日闲。” 老太君喜欢听小辈说外头的事儿,顾青竹便事无巨细的将这几日有趣的捡着说,包括领着人把地里的白菜洗干净拿盐和辣椒腌了几坛,过段打算分给各房添菜。 “正巧,我前儿还忧心这天气,今年辣菜怕没着落。”李氏热络的结果话茬:“倒托了青竹的福。” 说了半晌话,老太君还是放心不下,话在舌头边绕了几绕,抚着青竹的后脑安慰道:“咱们凡事讲究个缘分,心里头不舒坦要说,但万万不可自个儿钻牛角尖。横竖有我,有你大伯母,咱们顾家姑娘不愁找不到好儿郎,祖母就算拼着这脸面,定给你寻个更如意的!” ****** 晚膳,顾家四房难得聚在一起,连顾青竹的父亲顾同山也从城外骑马赶了回来。 顾同山性格内敛,和结发卢氏感情深厚,发妻病逝将近四年未曾动过再续弦的心思,身边也只有一位从通房抬上来的姨娘,王老太君曾劝说过,奈何儿大不由娘,想想三房好歹有顾青竹和她胞弟明卓,儿女双全,又都是聪明孝顺的孩子,便随他去了。 因着天冷,从庄上带回的蔬菜都新鲜,大厨房除了常用的几样菜色外,又加了几个锅子。片好的牛肉整齐码在中间,香菇豆腐白菜青菜围在一旁,端上桌时咕嘟嘟的冒着泡,单瞧颜色就有胃口。 一家人乐融融的用罢饭各自散去,顾青竹则被父亲喊到书房。 顾青竹母亲卢氏当年待字闺中,便以才学闻名,嫁给顾同山后也偶尔在书房坐着翻翻藏书,如今用过的椅子还好端端的摆在房中,椅背上搭着她最喜欢的花毯。 “小姐喝些花茶暖暖身子。” 王玄跟着顾同山多年,书房不比其他地方,一般丫鬟侍从进不得,好多事都是他亲力亲为。顾青竹与他熟络,私下亲切的唤上句王叔,王玄听的心里熨帖极了,安排人端上几碟甜枣点心,这才合上门,站在不远处的回廊边守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仅以此细腻温馨的故事满足小天使们对爱情的某些幻想,欢迎收藏留言,不喜欢此类型的也无妨,愿下一刻就能找到合您胃口的那篇好文。 第3章 第三回 借着烛光,顾同山看女儿面色尚佳,又到了长身体的年纪,个子抽条似得往上拔,脸上肉眼见着减了不少,露出少女初成的模样,叹道:“日前听你祖母说你害了病,爹本是要亲自去的,可正赶上雪患,朝中事务繁忙...” 顾同山解释完原委,接着从桌上拿起张宣纸递过来,顾青竹打眼一瞧,密密麻麻列的全是药材,颇为不解。 “过几日太医院何大人来府上为你祖父祖母请平安脉,为父安已安排好,劳烦他给你也瞧瞧,这些常用药材且存着,如今灾患形势不好说,往后想筹备怕是不易。” 顾青竹摇头:“女儿知道您担心我身体,可如今确实已无大碍,倒是您自己,每年一到冬季便咳嗽不停,何太医医术高明,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您把个脉。” 顾同山大手一挥,不甚在意:“老毛病不妨事。” 青竹欲再劝,门口王玄底底喊了声‘三爷’,然后扣了扣门:“户部刘侍郎差人来,请您去城北商议要事,车马在门外备妥当了。” 公务不可耽搁,顾同山又嘱咐几句,临出门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个月白色的锦绣袋:“长泽倒是胆大,直接求到我跟前了,为父看在他这份心上破回例,你若不想留,告诉王玄,他自会帮你处理。青竹,此事...不要过多怨他。” 顾青竹茫然的接过,手指略微一探,应是块长圆玉,顿时了然。 傅长泽不喜挂饰,连寻常公子都要准备三四个替换用的玉佩,他也只得一块,异常珍惜。顾青竹曾要过来看过,玉质白色,周边镂的有蟠龙飞虎云纹相伴,据说仿的是汉代古器,难得一见。 “女儿自然知道。”顾青竹攥着手中的玉佩,坦然一笑:“父亲放心,这事儿是该翻篇了。” ****** 大雪初停。 天气冷的紧,早值打扫院落的丫鬟婆子个顶个的穿的厚实,一开口连串的雾气,连歇会儿都不愿,都跺着脚干活,生怕停下来身上那点热气让风吹的一干二净。 大房的顾明宏排行老四,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那日回来说监生们有人出头提议各家捐些旧的棉衣被褥,送到城外救济点去,得到一众响应。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大半为官家子弟,祖上没有五品以上官职荫庇都入不了,出些东西不在话下,儿孙心怀社稷很好,既能历练又能博美名,各家长辈也都积极支持。 李氏听后自然没意见,可家里需要她亲自过手的杂事太多,分/身乏术。 顾家这一脉人丁并不兴旺,大房嫡长孙顾明瑞中了进士,在唐州做官历练,两个孙女早已外嫁;二爷顾同生在泸州呆了七八年,老太君念着夫妻不能久分两地,便让二夫人领着幼子搬了过去;三房卢氏去的早,四房顾同鹤又是庶子。 合计一圈儿,可帮衬李氏的竟只有四房夫人,但身份在那摆着,小事还好,稍微要紧的就无法服众。 顾青竹如约来送辣菜,见李氏愁眉不展。 “这有什么难的?大伯母只管交给我办。” 李氏眼睛一亮,顾青竹是三房长女,顾家待嫁的姑娘们又属她年纪最长,行事作风更不用说,就是前段刚得过病,让人忧心。但李氏也不是婆妈的人,当即发话分出手下一个管事听顾青竹差遣,暗地里又吩咐人关照着七姑娘的身体。 顾青竹听顾明宏说完,心里便有了谱,点头问道:“四哥什么时候用?” “越快越好。”顾明宏回想城门口看见那乌压压一片灾民,神色凝重:“整理出一批我们就先派车送出去,救急要紧,十天半月好转不了,以后可以隔两日集中再送。” 她这个四哥最为和善,与人说话脸上常带着喜色,现在却愁的眉头紧锁,可见是十万火急。 “咱们杂库里有这几年替换下来的棉被大袄,就是积了灰,也受些潮气。我带人整理出来简单收拾下应可以用的。”顾青竹记得前两月李氏整理库房时还说要处理掉,后来怕是给耽搁了,这才存到现在。 顾明宏没想到竟有现成的东西,楞了下:“有多少?” 顾青竹摇头:“我只听说拉出去要有四五车,具体还的问管库房的掌事。” “那就不少。”顾明宏得了好消息,心下一松,脸也不再板着:“劳烦七妹了!”然后将她送回去,自己则动身往国子监找人商量联系车马和后续的事儿。 凡事都有个章程。 顾青竹坐在书桌前,提起笔思索片刻,唰唰的写出几张条子,折好后分别递给如意和喜乐,遣她们跟各房通个信儿,就说府中捐衣救灾,凡有破旧保暖的衣物都收集起来,分门别类放好,日后有人专门去取。 如意和喜乐是亲姐妹,父母都在府上做活,因着这层关系,在各房能凑个面熟,跑腿儿的差事再合适不过。 如意拿了条子,脆生生的应下,带着喜乐风风火火的出了门,看的颂平眉头一挑,追了两步喝了声:“你俩稳当些!” 不消一个时辰,消息便传开了。 顾家老太爷官儿做的高,清正廉明一身傲骨,论财力,在汴梁城是排不上前,但眼前的家业好歹是多少代积累而来,比起普通官家,倒也算富贵。 家里的下人按着等次,每季至少会发套衣物,各房再另添置点儿,只要安心做活,过两三年还能有多余的衣服接济给亲戚。所以不光主子们指挥着人翻箱倒柜,丫鬟婆子每人出个一两件,刚进府没什么积攒的也不闲着,帮忙清理捆扎,场面热闹的紧。 另一边,顾青竹在后院大库前站着,叮嘱管事:“被褥衣物分开了放,记清楚件数登记造册,册子要一式三本,大伯母和四哥各自一本,您自己也留本作底,将来盘点时也好有个依据。” 管事弯腰垂手听着,喟叹这七姑娘年纪小心智却开的早,三房夫人去世时摆灵堂,那么小的丫头自己憋的泪,还要哄着弟弟,腰板直挺挺的跪在垫上,眼神做派浑然不像八九岁的女童。王老太君本就喜欢她,经了那一遭更是往心眼里疼,别说亲祖母,就是其他人看见,定也起怜惜之心。如今长大开始帮忙管理三房的杂事,搭理的井井有条,连顾府总管也不敢小觑她。 “奴下知道了,尽按姑娘的吩咐办。” 管事正欲转身,却又被顾青竹叫住:“咱们还有几辆可用的马车?” 管事掐指一算,回道“公中除去三辆专用的,还有四辆可调。” “那就派人跟颂平去三房再取辆出来。”顾青竹见进度不慢,打算当日就先把东西送出去:“不用等,组上车队多派几个人手,直接给四公子送到国子监。” 国子监坐落在汴梁城的东北角,离贡院不远。 这几日国子监照常讲学,课时有所减少,顾明宏特意抽空回了趟家,赶回来时正碰上其他监生放课。 高旭、高粱边走边说的从内门出来,看见顾明宏大冷天里额头上亮晶晶的布满了汗,高旭啧了两声,深深作揖:“顾兄不愧是忧国忧民之表率,那边刚有提案,这边亲自响应,看这样子...骑马来的? 顾明宏越过他,目光直直头像后面的高粱:“大概明日便有第一批。” “城里这地能骑马?”高旭竟丝毫不介意,继续疑惑。 “我家也差人过来说,最迟后天一早。”高粱想了想,走到顾明宏身旁,才道:“方才我们和文远商议过了,开封府在城外四个方向均设了安民所,城西难民多,专门腾出几间屋舍安置老弱妇幼,咱们最好先送去哪儿。” 顾明宏觉得可行,点头应允。 高旭倒也不急,抱着膀子立在旁边等着,身旁有人经过还不忘热络的打个招呼,过了会儿说完正事,他才凑上前一只胳膊挂在顾明宏肩上,笑眯眯的望着。 顾明宏警觉的把他的手往后移开,蹙眉道:“作甚?” “那个...”高旭动了动唇,似欲言又止:“听闻顾兄的妹子从外头回来了?” 高粱满脸无奈朝顾明宏递了个抱歉的眼神,有个天马行空不畏世俗的表弟实在是件头疼事! 虽说高旭在他面前打听顾青竹不是一两回,且屡教不改,越挫越勇,可顾明宏万万没想这回子居 然跳出来如此问题,隔了半天才没好气的说:“如何?!” 高旭握拳在唇边咳了下,振振有词:“你我是好兄弟,你的妹子也算我大半个妹子,这天寒地冻的,咱妹子又一个人在城外住那么久,好容易回来我作为她哥哥的兄弟,问候下不应当吗?” “恕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攀亲戚的...”顾明宏颇为无语,但还是拱手道了谢:“舍妹无事。” 高旭还懂得分寸,听完答复便心满意足。 此时,赵怀礼和唐文远两人结伴而来,看见他们三个便打了个招呼。 赵怀礼乃刑部尚书赵元德的嫡长孙,生的人高马大,松青色的学子服套在他身上有些怪异,可人不可貌相,别看人家生的一副武者相貌,学问却出奇的好,尤其是策论,篇篇精彩常得夫子们交口称赞。 高粱见他手里拎着披风像要出门,就有心问了句,赵怀礼回答道:“得家父传话,正要与我三弟去城西。” 正说着,门外街道传来错落有致的马蹄声,最前方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紧跟着十来米开外还有一队马车,浩浩荡荡的往国子监驶来。 为首一位华服公子,披着副白狐狸毛的斗篷,脚蹬黑色长靴,头顶束冠,乌发落肩,腰边佩戴着落雪银色的长剑,剑鞘铸的精妙绝伦,眼神是七分笑三分冷,气势逼人。 第4章 第四回 高旭一看是他,暗搓搓的翻了个白眼,以表不屑。 汴梁城最炙手可热的公子哥儿,据说去年花灯节上,几位名门闺秀为他亲手制的一盏花灯,互相翻脸闹的不可开交,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 赵怀信翻身下马,朝门前众人行了礼。 赵怀礼则跨步从台阶上下来,眺望还在行驶的几辆马车,疑惑道:“三弟,后面这是...?” “不是咱们的人。”赵怀信笑了笑,摆手道:“路上遇见的,大约是顾府的车马。” 其他几人离得不远,听见赵怀信说完纷纷扭头看向顾明宏。 顾明宏也觉奇怪,在看见府上管事匆匆从远处走近,才确定真的是顾家人。 管事头上戴着顶皮帽,因迎风骑马脸颊冻的通红,和各位公子行了大礼后,向顾明宏回禀道: “少爷,七姑娘已将库里现有的棉服被褥收拾好了,让奴先给您送过来应急,您看是先往哪儿搁?” 顾明宏哪里想到顾青竹能这么快张罗好,听完大吃一惊,连同高粱和唐文远几人都惊讶不已,再得知顾家七姑娘如今只有十三岁,办事如此利落,惊讶转而变成了赞赏,高旭更直接在顾明宏耳边低声赞道:“不愧是青竹妹子,出手一鸣惊人!” 若顾青竹从前在贵女圈里像水中月镜中花,美名不甚,但未婚夫被尚了公主这事儿,饶是她想低调也不成的。虽对外宣称八字不合,再者傅长泽年纪略大,等顾青竹及笄至少还要两年蹉跎,于是两家协商后,和和气气的将婚约除去,关系一点没坏。娃娃亲作废的事儿在大户人家不是没有,但两月过后傅长泽忽的被赐婚六公主,就...很耐人寻味了。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 尚公主对他们这样家世的来说弊大于利,娶媳妇儿无法入仕不说,家族得的那点好处若似鸡肋,但傅家不同,族中并无显赫官员,傅长泽确实攀上高枝儿,这一步至少让傅家未来出个三品高官,跻身显赫。 不少人暗地里替傅长泽惋惜,毕竟六公主飞扬跋扈有目共睹,顾家七娘家世品貌样样没得挑,孰好孰坏明眼人自有掂量,皇恩面前只得咬碎牙齿往肚里咽了。 赵怀信有所耳闻,并无过多在意。 救济物品提前送来,大家合计了下,决定随赵怀礼一道去城西探探情况,临近城墙,人流拥挤唯恐惊马酿出祸事,顾明宏他们便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安置所走。 酉时末,城门将要关闭,守城士兵往城门外的路上摆了木栅栏,喝退依旧拥挤想要入城的百姓。排上队的人默默念句菩萨保佑,没排着的显然仍不死心,胆大的试着往前插几步,无奈士兵太多,排成一列拦在外头,鼻尖被明晃晃的枪头指着,只得认了倒霉陆续在附近避风的地方安顿下,明日再排。 赵怀礼亮出通行牌,一路畅通无阻不说,守城头头还派出小队人马帮着在前面开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抵达安置所。 顾明宏借着火把亮光扫了下衣摆,棉靴早被雪水打湿,亏是黑色又在晚上,勉强过得去眼,可人称国子监一景的学子服就惨不忍睹了,满身斑驳泥点,出尘之气荡然无存,十来岁的青年们互相打量片刻,哈哈一笑,不约而同的生出股豪情壮志。 焦头烂额的鲁都监得知赵怀礼领人来了,不敢怠慢,立刻出帐迎接,远远招呼道:“赵公子路上 辛苦!” 赵怀礼抱拳一礼,声音浑厚:“鲁都监!” 鲁都监知道赵怀礼兄弟要来,然而走进发现凭空多了几位公子,哪个看着都来头不小,心道富家少爷们不知抽了哪门子风,乱糟糟的还要往城外跑,小庙供不起大佛,任谁出问题他都担待不起啊! 赵怀礼没等他发问,先行说道:“我国子监几位好友凑在一起愿为朝中救灾尽份绵薄之力,捐些衣物送往各处受灾地,原本过两日才到,而顾大人府上行动极快...”说着侧身指向顾明宏:“这位便是顾公子,便先运来劳烦大人按需发放了。” 鲁都监一怔,记起顾大学士是有个孙儿在国子监读书,遂肃而起敬:“顾公子年纪轻轻忧心社稷,鲁某钦佩!实不相瞒,此回大雪来势汹汹,受灾地方太多,朝中大批物资不知何时能到,为了开设这几处赈灾点,开封府捉襟见肘,真帮了大忙!” “都监谬赞。”顾明宏哪敢担下这夸赞,连忙澄清:“赈灾的主意乃高粱兄所提,又有赵兄组织才有了眉目,我府上只送的快些,并无其他。” 高旭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没错没错,要谢也是谢顾家府上张罗事儿的人。” 话里话外意思顾明宏沾了他家七妹的光。 顾明宏噎了下,很是无语的睨他一眼。 鲁都监身为武将,官阶不高,常驻城外屯兵操练,手下一群大字不识的糙汉子,往来间粗话连篇,不对盘约着教练场打上一架,自问缺少些眼力劲儿,看不大懂里头的意思,一时到不知如何是好。 “赵大人如今在何处?”赵怀信径直走了几步,凝眸说道:“我们耽搁不得。” 鲁都监松了口气,不再思索如何接前面的话头,飞速看了这位名满汴梁的赵公子一眼,果然名不虚传,别说军队里那群泥腿子,普通大户家公子在眼前这位面前,也是云泥之别,于是回道:“赵大人去南边巡视,临走前和我关照过,让两位公子在帐子里等着,不多时就能回来!” 赵怀信自我惯了,当即颔首说:“那我们便进账等。”迈开长腿自个儿先钻进帐中。 高粱轻咳了两声:“请大人派人清点下东西,我们帮忙分配下去也要尽早回城。” 鲁都监二话不说点了四五个兵,和顾家管事忙碌交接起来。 ****** 盼了许久的冬日终于露了头。 枯枝残丫上的冰雪缓缓融化,几只麻雀儿小心翼翼的落在院里,踱着小步晃悠两圈,争先恐后的在地上寻吃的。大清早,各房负责打扫的丫鬟婆子将屋里受潮的被褥抱出来拍打晾晒,积攒着要洗的衣服也一并送去清洗,生怕错过好天气。 听竹苑却出奇安静。 借捐灾的机会,顾青竹将杂库里陈年无用的东西翻出来打理,好些的赏了人搬回去用,差些的变卖掉得了些银子,分给各房奖赏捐衣物多的下人,事儿办的漂亮圆满。李氏高兴的翻箱底送给她个食指宽的赤金缠丝镯子,套上手腕都坠得慌。 顾青竹睡的香甜,醒的时候缓了会,才眯眼看床帐外隐隐约约透着亮光,喊隔间的颂平问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的话,马上巳时。”颂平推门来到内房,慢声道:“您这几日累的紧,一早老太君差人来传话,今晨不用去她老人家那请安了,您醒了直接去卢大人府上接小公子就行。” 顾青竹听完翻身又睡了会子,然后起身穿衣洗漱,因她皮肤娇嫩容易干,涂了两层香脂才作罢。小厨房的早膳清晨就备上了,紫米粥在火上一直煨着,端上桌时软糯滑口,就着金丝卷饼和两碟爽口小菜,细嚼慢咽的吃起来。 临出门套上件荷叶色的对襟窄袖袄,愈发显出那截杨柳细腰。 卢府。 郑先生才学为天下人所知,秉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理念,这些年游历大江南北,博闻广识,年底才回到汴梁,住在好友卢元家中,顺便受托指导几日其幼子卢和展的学业。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郑先生擅长杂学,为人风趣幽默,特别适合开蒙,卢元也把自家外甥接来结伴学习。 顾明卓恭恭敬敬给郑先生作揖道别,将文房四宝收好,提上布袋三步并作两步朝前院飞奔,卢和展在后面喊着他名字追赶,老半天没捞到个衣角,气的哼哧哼哧,路过的丫鬟纷纷避让。 顾青竹母亲卢氏老家在江浙一代,在汴梁的亲戚只有二哥卢元,两家经常走动,十分熟捻,前门知会声,小厮便直接引着在花厅落了座,由卢夫人亲自招待。 “娘,我听说表妹来了?”卢玉怜虚岁十六,生的一双灵气的杏眼,小鼻小嘴儿,挑着帘子进门一看,嘴角噙着丝笑:“果然是青竹表妹,娘也是,表妹来了怎的不叫我们?” 卢夫人满脸的没脾气,笑骂道:“你表妹刚刚进门,外面天寒地冻的身子还没暖和,怎么能由着你们几个野丫头折腾她?” 卢玉怜撇撇嘴,走到顾青竹旁边亲亲热热挽起她胳膊:“我可真想死你了!” “大表姐。”顾青竹站起身,笑盈盈的又朝紧跟着进门的卢玉阁打过招呼。 卢夫人使唤丫鬟换上壶红枣茶,摆了五盘点心果仁,话音刚落,便被卢玉阁缠着推到了屏风后:“母亲您忙您的,我们在这招待青竹。” “我怎么生了你们俩个泼猴儿!”卢夫人嘀咕着顺势拍了她的头,自己肚皮里出来的姑娘也不知像谁,没点大家闺秀的样子,瞪眼警告说:“只许待屋子里,青竹风寒刚好不久,万不能拖着她随你们在外头跑。” 顾青竹深觉这回病的天下皆知。 第5章 第五回 见卢夫人走远,卢玉阁迫不及待的把厅里伺候的丫鬟打发远,三个姑娘围着圆桌喝茶。 卢玉怜照例将闺秀间最近那点传闻添油加醋的学了番,特别是朱四姑娘朱凤珊,恨不得鄙夷到地底下,连带人家戴个花样好的簪子也要拉出来说上一说。 “她又怎么了?”顾青竹不好扫她的兴致,歪头做好奇状问道。 卢玉怜攥着拳头恨恨垂桌:“仗着家里有点势看谁都鼻孔朝天,月初程家姐姐下帖子邀请去她那赏山茶,咱们都早早到了,唯独她待最后才露面,连句抱歉的话都没,口口声声她家这花也有那花也有,不稀罕别来,端什么贵女架子?晌午程大公子恰路过,还摆出副娇弱的脸面,说话音调软的哟...我都替她害臊!” 顾青竹对朱凤珊有印象的,见过两次面,不大确定的说:“我记得天热的时候她好像是定了亲的?” 卢玉阁不知从哪儿弄来盘干桂圆,给每人抓了把放在跟前:“江宁府徐淮,眼前没在汴梁,刚中举,听说还沾着表亲呢。” “好了说,以往那心思伎俩为相门好亲,可如今婚都定下还一肚子心眼儿,自个儿演的上瘾,我最不耐烦。”卢玉怜捏起颗桂圆,翘着拇指‘咔’的声碎了外壳,取出里头的桂肉塞进嘴里:“青竹你说是不是?” 顾青竹‘啊’了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装作占着嘴开不了口的样子,胡乱点两下头算作同意。卢玉怜性子直还也不至于莽撞,卢玉阁和她半斤八两,两姐妹最喜欢找顾青竹咬耳朵,有什么气话胡话不必拘着,左右落不到其他人耳里,放心的很。 “整日表现的哪家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又一个个的牵扯不清,我看这徐淮倒了八辈子血霉,天知道等他到汴梁...”卢玉怜手指着头顶,眼珠子一转道:“被戴多高的帽子。” 卢玉阁可没觉得那么简单,想起听身边丫头说茶馆里最近流行的段子,四下确认没人后,压低声音神秘秘的:“我估摸着她不能安心嫁什么徐表哥,倒有心攀赵三公子呢。” 卢玉怜一呆:“什么赵三公子?” “就那个赵怀信啊!” 卢玉怜倒抽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赵怀信?!” 顾青竹见她惊的手里的桂圆都掉到桌上,飞快搜罗遍脑中那寥寥无几的人名儿,别说,还真听过,正二品刑部尚书赵元德大人的孙儿,因颜色好又会讨姑娘欢心,名满汴梁。 “怎么说?”顾青竹从点心盘里挑了一小块糯米糕,边吃边问。 卢玉怜惊讶完,遂不满的掐了卢玉阁的胳膊,急急问道:“为何没听你说起过?快讲讲看!” 卢玉阁也是灵机一动,当即琢磨了会,愈发觉得是那么回事:“我房里有个丫头常被我差去买茗香斋的酥饼,你们也知道那儿的茶和酥饼好着呢,在城里算首屈一指,咱们出门少,茶我是喝不到热的,酥饼总能吧。” 姑娘们嘴馋买点东西吃是常有的,顾青竹倒喜欢延庆观的油炸鸡。 “有时去的时候酥饼刚卖完,丫头就在店里等,茗香斋每日有人说书,不少是用真事儿编起段子,捧场的特别多,闲来无事听她学几段有趣儿的,最近大热的叫...”卢玉阁绞尽脑汁仍想不全名字,摆摆手说:“风流公子什么的,名字记不住,说贵公子面如冠玉颜无双,引得无数女子钦慕,可浪子回头金不换,中秋月圆,浪荡公子从乐坊出来在途中遇到命定的姑娘,那姑娘身披华服头顶插着蝴蝶戏花簪!” 瞧着卢玉阁一副泄露天机的模样,顾青竹蹙眉把听到的再捋了遍,浪荡公子映射赵怀信倒有几分说头,可和朱家娘子的关系...她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旁边卢玉怜却恍然大悟状的张大嘴:“蝴蝶戏花簪可是她的宝贝,做工样式独一份,这不在讲朱凤珊么!难道她真胆大包天到在路上截赵怀信?” 卢玉怜虽不中意赵怀信的人品,对其样貌和家事还是肯定的,这样的人跟她们扯不上关系,可想到朱凤珊万一嫁了他,那尾巴还不要翘到天上去? 顾青竹见她拉下脸,像朱凤珊当真要和赵家议亲一般,好笑道:“表姐这脾气要改改,还没怎么的先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别说咱们道听途说私下扯个闲话,便是真的,朱凤珊的亲事怕是她家长辈知道她性子,权衡利弊才定下,她到徐家乃下嫁,耍些小脾气性子还拿捏的住,没有金刚钻,怎么敢揽赵家那瓷器活?” 卢玉阁也打趣儿道:“是这个理儿!大姐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抢了你心上人。” 卢玉怜琢磨的也是,剜了她一眼:“她倒是敢?” 顾明卓风似的跑过来,几乎和通报的丫头一块儿进的门,抬眼看见顾青竹,气喘吁吁的喊了声‘长姐’。 姐弟俩许久未见好生说了会子话,顾明卓如今六岁,生的随母亲卢氏,眉眼细腻透着秀气,挺直身子到顾青竹下巴前,脸蛋冻的红扑扑,碍于并非在自家,顾全礼节,背着手把在先生这学的课业说了一通,然后抬起只手攥上顾青竹的袖口,立在旁边不动了。 “哟!”卢玉怜探过身,揉了把他的小脸:“亲姐一来,把我和玉阁都忘了罢?亏我整日寻着好吃的惦记你,小白眼儿狼。” 顾明卓见到长姐光顾着欢喜,竟将卢玉怜两姐妹忘在脑后,忙补过礼,肃起脸掩饰那点儿不好意思,惹的几人耸肩直笑。 这一待直到下午,顾青竹未见到二舅舅卢元的面儿,领着弟弟和卢夫人道别,卢夫人顾忌天黑的早,城中近日又来了许多投奔亲戚的郊县灾民,便没多留她,叮嘱几句送姐弟俩上了车。 ****** 街边的饭馆铺子忙碌打烊,零星几个汉子裹了袄出门,赶在最后打壶酒回家解解馋,房檐间的灯笼陆续点上,灯下的黄穗子晃着圈光晕,蜿蜿蜒蜒铺满一道街,小甜水巷的夜市停了好阵子,只剩下匆匆来往的过路人。 马车顺着南门大街向西行,快到兴国寺时,三四十口子人堵在马路中央,叫嚷着有伙流民趁乱到他们铺子里顺了不少东西,有丢些碎银子的,有丢扳指的,那叫个五花八门,最最可气的是东头面馆老板置在柜上的玉白菜都被人捧走了,虽不算什么好玉料,那么大一座好歹值点儿,老板肉疼的直跺脚,偷什么不好非偷招财物件,晦气,以后换上了财气也聚不住。 丢东西的老板们呼朋唤友扛着铁锹,把十来个风尘仆仆逃灾模样的人围到中间,见掰扯半天没有人承认,作势要上前挨个搜人衣裳包袱。 “还有没有王法了!”打头留着八字胡的瘦高个儿突的把手里的布兜重重一扔,破罐子破摔的大吼起来:“天子脚下岂容你们如此诬陷人!?” “诬陷?我亲眼看见他从我那桌子上把铜板偷走的!”说话婆子一手掐腰,指着其中一个矮小敦实的男人,底气十足道:“连衣服也没换,化成灰儿我都认得出!”。 瘦高个儿冷笑:“就凭你这三两句话就定了人的罪,还要官府作甚?即使他真偷了,你拉他去官府有青天定夺,可不由分说把我们全都围起来是何道理?!” 话说的有条有理,像读过书的,胖婆子讲话但凭着那股子冲劲儿,脑子一空霎时无语,旁边则有人顶上:“你们一起入的城,我们丢东西不是一两户,谁知道会不会是团伙,必定不能放你们走!” 周围附和的人此起披伏,毫无松动迹象,瘦高个儿怒目圆瞪,气的攥拳挥舞:“当真岂有此理,这几日进城百姓皆成群,我们只是一路并不熟悉,更何况还有稚儿老人,寒冬腊月受此大灾,在这街上硬生生冻出个好歹你负责?!” 几番来回互相都说服不了,也没人真敢先动手,场面便这么僵持下来。 南门大街是城中主道,四五辆马车并排也使得,顾家车夫赶着马靠边走的极慢,谁成想突然窜出道黑影直直撞了过来,惊的车夫手下勒死缰绳,马儿吃痛嘶鸣两声,才踉跄停了下来。坐在车里的顾青竹只觉一阵大力把自己往前推去,惊吓之余也不忘护着身旁顾明卓的头。 “这是怎么了?!”颂平惊出阵冷汗,慌忙看了两位主子,幸好幸好,安然无恙。 随车夫坐在前头的六合心有余悸,隔着帘子说:“姑娘,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差点撞上咱们。” 妇人自己怕都没想到会这么凶险,歪坐在地上瞅着马蹄子直愣神,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事出突然,等瘦高个儿回头看见这么个景象,顿时三步并作两步的闯出人群,嘴里娘子娘子的喊着。妇人愣了好久的神,哆嗦着嘴唇被扶着坐正,目光晃了晃聚到车上,用尽了力气说:“请贵人发善心帮帮我们一家子!” 顾青竹听了个大概垂下眼并未说话,顾明卓却坐不住了,正值纯善的年纪,当即给外头那群人打下‘欺善怕恶’、‘以多欺少’的签子,遭小偷儿没处寻就诬陷外来的流民。 作者有话要说:  研究了好久的晋江代码,终于把简介调整的顺眼多了(吃块鸡排压压惊)。 第6章 第六回 “长姐等会儿,我下去看看!”说完竟弯腰要下马车。 顾青竹反手拦住,将他按了下去,迎着询问的目光摇了摇头:“六合,你把灯笼拎过去借些光看看,若不打紧,先让这位先生把大嫂扶起来。” 六合掌灯跳下车去,全然不管聚集在旁边的人,隔着两步和瘦高个儿说了话,男子哪儿敢耽搁,仔细摸了妇人手脚,并未见什么不好,怀里的孩子也收住哭声,这才敢把人扶了起来。那妇人双手紧紧抱住孩子,也没理瘦高个儿的询问,站在车边一动不动,目光锁住那层帘子,嘴里不停的念叨‘贵人慈悲’。 顾青竹座的马车不算打眼,大户人家都能置办个几辆,但汴梁城里关系复杂着呢,瞧着似不显山露水,背后指不定牵扯出哪尊大佛,做生意的都懂这个道理,一时间竟面面相觑,没人上去阻拦。 原来妇人一家来投奔亲戚,怎知亲戚家也被雪压的不像样子,就被官府安置在了外城,一双儿女又体弱染上风寒,这次入城正是带着幼子看病,女儿还在城外无人照看。 天灾人祸,天灾尚可救,人祸却避不了! 顾明卓字字听的仔细,心头火滋滋往外冒,抿起嘴和顾青竹商量:“长姐,我想护他们出城先接了女儿,再通知官府。” 顾青竹想的可没那么简单,这种事就算找人讹上一笔,也不应盯着连家都毁了的流民,翻尽包不见得有几两银子,临近宵禁,闹出如此大动静,被抓住岂不是自讨苦吃?所以那偷儿怕真混在这群人中。 “你自己定夺。”思索许久,顾青竹到底没说出让他失望的话,男孩儿打小要能立起来,为人行善,多积累点儿经验绝非坏事。 一路顺畅。 大梁门前值夜的士兵刚换上岗就摊了这差事,实在苦闷,面前的小公子年纪小,口气可不一般,待报了家门,居然是顾大人府上!当下不敢误事儿,几层上报事情终于有眉目,处理的章程一说,双方均无异议,就暂定由官府安排这些人一晚,明日去开封府另行处理。 见事情解决圆满,顾明卓心里的石头算落了地,受过几人的谢便和六合调头往马车走,就在这时,却陡然生变。 城门左侧夜里临时放的十来匹军马,其中一匹忽然发疯似的撂起蹄子,扭着撞在旁边的马身上,被撞的马退了两步,又碰上另一匹,没多久马群骚乱起来,近处有人忙着去拉,结果一蹄子被踢翻在地,挣扎着爬不起来。 顾青竹听见骚动立刻下了车,眼前乌压压一片人叫喊着四处乱奔,最快的几匹马转眼前都冲到了大梁门外。 “明卓!”顾青竹压着紧张嘴里挤出俩字,急走出好几米远,头也不回的吩咐其他人:“都不要走远,仔细找找明卓在哪儿!” 颂安扯了下颂平衣角,示意她跟着点姑娘,自己则和车夫从两旁分别往人群里挤。 夜色浓郁,一小队兵将赶到试图制服失控的马群,受伤轻的连滚带爬的从中间逃出来,直到离开十来米远才敢停,脑门子上满满是汗。 顾青竹不眨眼的搜看,生怕漏掉,时间久了双手愈攥愈紧,心也越发沉了。顾明卓站的地方和马群所在甚远,若安稳避开早该见到,哪怕受伤行不动也会被认出来,可怎么偏偏四处都没有呢? 着急起来慌不择路,也没个特定目标,哪里走得动往哪儿挪,顾青竹瞧见几个堆起来的箱子,大概装些兵器物件的杂物,顾不上多想撩起裙摆就爬了上去,小心翼翼站稳脚,借着高度把更远处的情形看透彻。 另一头,六合正咬牙逆着人流往回跑,凭感觉摸往马车方向,无奈撞过来的人实在多,走不快,可抬了个头见七姑娘居然站在箱子上张望,当下挥舞起双手,鼓足了劲喊道:“北边!公子被人骑马带着向北跑了!” 声音传到顾青竹耳里,只隐隐约约明白‘北边’、‘骑马’,可这时候哪还计较这些?赶紧让车夫回去把马从车上解了,骑着出大梁门去找。 解开马身上的套子也费功夫,自然又一番度日如年。 此时,恰恰有支队伍沿着内城走,个个高头大马,顾青竹考虑身边马不够分,一两人追上去又怕寻不到,就起了借马的心思,扬声喊了句:“请留步!” 其中一位男子好似有感应般,略略放慢脚步,抬眸一望,正看着顾青竹拎起裙角,侧身轻盈的从箱子上跳下,裙摆散出一片花瓣似的褶子。 这行人中有的身着甲胄,夜里反射出银光十分扎眼,顾青竹猜测是调配过来赈灾的军中人士,速速打好腹稿,福了福身开口道:“各位大人,家弟遇马惊走失,望借马一寻!” 赵怀信随其兄探访完两个郊县,路途不远,这天气走着却十足辛苦,当下精神疲惫,忍不住闭目养起神来,身旁的人停下马他才发觉,随即眯眼看过去。 顾青竹发现前头两位公子俱年轻的很,雄姿英发容貌出众,其中一位还似曾相识,回忆片刻,原来正是那晚在南屏山庙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 “姑娘,好巧。”他抿嘴微微一笑,未细问缘由就翻身下马朝后面人吩咐:“腾两匹马出来,其他人出门向北搜查。” 顾青竹惦记幼弟,对方乐于相助自然不会推辞,让颂平和六合呆在原地等消息,假如顾明卓自己回来也有接应,颂安和她共骑一匹,六合骑着另外一匹引路。 风刮在脸上刺骨的疼。 待追出去好远,顾青竹方想到自己连家门都没报,便转头说道:“小女顾家行七,名青竹,多谢二位公子相助。” 男子不介意的摆摆手,声音天然带着几分笑意:“在下沈昙,令弟找到再谢不迟,而这位...赵兄你还是自己介绍罢。” 赵怀信比其余人都快的半个马身,闻言简简单单的吐了三个字:赵怀信。 听闻如此响亮的名号,顾青竹也只微微诧异了下,又道了声谢便不再多言。 六合嘴里灌满了风,赶紧侧脸避开些,才把话说囫囵:“ 那会儿少爷被两匹冲过来的马夹在中间,离得远,要躲也可以躲开,有个男人正好将少爷拉到他的马背上,本以为好心出手,哪知道我跟着追出门,马群往西跑了,那人却载着少爷直直往北奔,这才觉得不对。” “看清脸了么?”颂安坐在顾青竹身后,急切问。 六合点了点头:“虽不十分清,但确定是刚才那伙流民里的,短粗夯实的汉子,偷人铜板的那个。” 顾青竹懊悔不已,早觉不妥当,应及时阻止的! “这路没有岔口,他一人快不到哪儿去,且前头有处安置所,驻兵把手,夜里策马行路定会被询问的,走不远,咱们人多定能寻得到。”沈昙简单几句笃定十足,让人听完心里熨烫的很,末了还加了句:“不是安慰你找的托辞。” 外城民宅时有损毁,屋子空了大半,几声犬吠更显荒凉。 大约跑了二三里,最前头探路的将士忽然伸出手臂高喊:“前方好像有人!” 顾青竹愣了愣,忙顺着那方向望去,依稀见路边有团不高的身影,偶尔挪上几步。待近些,辨出那特意手工缝上的滚边兔毛圈儿领口,正是顾明卓。 ******* 事情过去有两日,顾家上下仍心有余悸。 说起来也亏运气好,掳走顾明卓那人单单是个小贼,没做过其他恶,白天在城中得了些银钱,傍晚跟着流民队伍想混出城,偏又被认出来,引得那么多户店老板召集人围堵。在城门口马群惊乱时脑子一热,牵上匹打算溜走,因怕城兵追赶就捞上顾明卓,留作后手。 顾明卓胆大心细,趴在马背上颠簸几下硬是按捺住害怕,不喊不叫随他跑,小贼自以为身前的富家小公子吓破胆了,心里松泛许多,待到快过驻兵临检,知道半夜带着小孩惹人起疑,便将他放了去。 王老太君搂住顾明卓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后怕的在他额前抚了又抚:“我家乖孙儿可遭了大罪,只恨那歹人有眼无珠!” “奶奶,孙儿没事儿了。”顾明卓高烧来得快去的也快,吃了两副药已然大好,皱着眉满脸懊悔:“是我鲁莽了,不够小心,日后定不会这样。” 王氏膝下共有三子,四爷顾同鹤是庶出,顾家门风醇厚老太君凡事一碗水端平,可对亲生的小儿子顾同山多少更偏疼些,加上顾青竹姐弟母亲早逝,更加照拂也无可厚非。 “人心隔肚皮,哪能处处看的透彻?”疼爱归疼爱,该指正的地方老太君从不避讳:“你心地善祖母知道,可出门在外,善字前面要加个慎,凡事多思总归错不了。” 顾明卓听着便点头笑一笑:“孙儿记着了。” 祖孙俩坐在塌上聊了会,李氏领着俩大丫鬟急忙忙的从外头进了门,王老太君瞧着她鼻尖都布了细汗,奇怪道:“这...你不是动身去赵府,怎的又折回来了?” 第7章 第七回 顾青竹姐弟晚归那日,是沈昙亲自带人送回来的,赵怀信则在外指挥余下的人继续追拿贼人。顾府的老管家得到消息就守在门前,做了几十年管家,大小官员家眷大都能喊上个名字,待看见魏国公沈鸿渊的嫡长孙沈昙时,可吃了一大惊。 受人之恩自当报。 李氏第二日就差人往魏国公府和邢部尚书赵大人府上递了帖子,定下日子登门道谢,今儿正要去赵府的。 “这不正巧碰见父亲下朝。”李氏看见顾明卓穿戴整齐的坐着,小脸还有些泛红,又说:“明卓这精神不错!” 王老太君见她似有什么不方便说,便让婆子领顾明卓回屋休息,之后才问道:“可有什么事?” 李氏点点头:“父亲在宫里犯了腿疾,是傅将军搀着出宫的,长泽便送他老人家回来了。” “长泽来府里了?”老太君若有所思的盯着桌上的茶盏。 “眼下在和父亲在前厅呢。”李氏怕误了去魏国公府的时辰,又不放心府里:“媳妇儿琢磨是...” 王老太君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你自去办你的正事,咱们行的正坐得端,不怕那劳什子的流言,圣人夺了顾家一个女婿,还能再夺个学生名分不成?” 眼瞅着到年末,三房各处商铺庄子的账册陆续送了过来,顾青竹随着账房先生学习已有一年,如今多少有些算账本事,但要紧的账目仍原封不动送去先生那,余下几处庄子的账本,拿来练练手,看自个儿能否看出些门道。 个把时辰一晃而过,顾青竹锤锤后腰,在屋里踱了两步,琢磨着去长松苑探下祖母和弟弟,顺便去大书房寻本游记给顾明卓稍去,他最近特别迷这个。 顾家世代书香,藏书众多,专门起了阁楼存放,书阁虽未起名,但在外人眼里可是价值连城。顾家儿孙无论男女均可翻阅,不过有些珍藏孤本只能在阁中翻看,想带出去只能抄录了。书阁在前院,中间有截子临水长廊,白墙红顶,眼下水面结成冰,感觉比别处要凉上几分。顾青竹选了书,颂平在跟在后面抱着,嘴里不住叨念这天气。 待拐弯走上石子路,颂平眼尖,隔着老远见傅长泽和他的随从冯山从拱门走出,眼瞧着要遇上,颂平没忍/住/‘啊’了一声,顾青竹闻声回头正要问怎么了,只见她递了个眼色后,垂首行礼:“婢子见过傅大公子!” 顾青竹一怔,迟疑的停下脚步。 傅长泽长身玉立,站在株落满雪的梅枝旁,一如既往天青色的袍子,眉目干净清隽。 “长泽哥。”顾青竹心中千回百转,面上依旧挂笑:“几时来的?” 颂平和冯山知趣的退到一旁。 “不久,顺路送顾大人回来,刚拜见过老太君,准备出府。”傅长泽笑的淡然,目光却半点不曾移开,从头到脚将顾青竹打量一番,沉吟了下,道:“你的病有无大碍?明卓的事儿我也刚听说,安全便好,你不可一味自责。” 两人曾有婚约,傅长泽是真心拿她当未过门妻子待的,性格更了解的不是一分半分,出了这等事,她定懊悔的很。 “我身子早便好了,前些日太医院何大人过来顺便给我诊了脉,都挺好。”顾青竹也不瞒他,将事略略一说,叹道:“我也吃一堑长一智。” 傅长泽见她原本莹润的脸颊微微凹了些,好在精神不错,额头碎发被风吹的扬起,不由的想抬手去抚,到一半又硬生生垂回身侧,手指紧紧捏了起来。 傅长泽想了想说:“出门身边多带几个身手好的,若没有合适的,我帮你寻。” 此类事物一般由长辈操心,换做以前,傅长泽说这话属关心,而现在就有点逾越之疑。顾青竹自然不会当真接下话,只说父亲已寻了人拨给明卓,而自己出门少,若需要,由管家遣人跟着就可以。 “要去哪儿?”傅长泽闻言也没坚持,仿佛只随口一说,侧过身道:“外面冷不宜久呆,我送你一段。” 顾青竹笑着点头应下:“正要往祖母那边。”话毕便跟在他身后,正欲走,却见傅长泽顿了下,换到她左手边,才继续迈开步子前行。顾青竹明显感觉脸上已吹不到风,尽数被他挡了去。 一路无话。 临分别前,顾青竹终是扬起下巴朝他灿然一笑:“你托我爹转的东西我收到了,会好好存着的。” 傅长泽压了压嗓子,许久才撑起抹笑容,低低道了句‘好’,后又补充道:“这次临时来的,没给你捎延庆观的油炸鸡,下次补上。” 每次上门必带些小食,延庆观的鸡子最先还是他给顾青竹拎的,当时顾青竹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丫头,吃完抹抹嘴,一团孩子气的和傅长泽说:“这个我最喜欢,日后来了多带点,没有我可就不见你了!” 从上了车,傅长泽沉下去的脸色就未再好过。 冯山看他冷面靠着车壁,心急也不敢贸然开口,想想自从那道赐婚的圣旨下到府中后,自家主子私下就没怎么笑过,也就方才见到顾七姑娘,整个人的气息都随和了,可怎么扭过头,瞧着心情更差了呢? 冯山想不透,但还是挑着好的说,傅长泽转交玉佩的事他是知道的,于是笑眯眯道:“主子,七姑娘收下您的玉佩了。” 傅长泽闻言眉头都蹙了起来。 “您...您不高兴啊?”冯山瞪着眼。 “不知道。”傅长泽叹了口气,嘴边涩意掩都掩不住:“我倒是想她能言辞拒绝几句,可真就这么就收了,居然就收了。” 冯山更糊涂了,收了不好吗?在他看来退回来才是最揪心的。 傅长泽阖眼不再回答。 收的干脆,表示她真的心无芥蒂把两人的婚事当做往事看待,从此各自婚嫁不再相干。傅长泽是喜欢她那种通透劲儿的,但放在两人感情上,又另一番滋味了。自从定亲后,越相处,就发现中意的地方越多,能定下这门亲,天知道他暗暗庆幸了多少次。 可老天却跟他开了如此大的玩笑。 这边,李氏从赵府回来,好一顿感叹。 赵怀信的母亲田氏出身江南大户,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那真是灿如春华,姣如秋月,但出门交际的少,李氏和她也有过几面之缘。此番登门可真见识到美人名号不虚,三十多岁依然艳光四射,皮肤比起二十几岁少妇毫不逊色。 堂屋里碳火烧的旺,暖意一阵阵的,顾青竹体热,待了会儿就把外面的小袄脱去,披了件方毯在肩上,坐在凳上拿着小锤砸核桃吃。核桃是远在唐州的大哥顾明瑞拖人带回来的,个大皮薄,手上有劲的话摁着就能裂开,顾青竹试了两个,可以倒是可以,就是费力,还是和几个丫鬟一样拿小锤敲。 王老太君侧躺在榻上休息,时不时和李氏对上几句话。 “母亲这么出挑,儿子长成那样倒也不奇了。”李氏啜了口热茶,想起赵怀信那样貌和私下听到的流言,不禁感慨。 王老太君啼笑皆非的用食指隔空点了点她:“你这倒好,道谢的事儿提上三句,剩下光顾赞人家了。” 李氏一听笑着捂了嘴:“媳妇儿也就在您面前话多,您可别嫌弃!咱们礼数周全,田氏听闻也是高兴的。” “甚好。”老太君说完看了看顾青竹,想起来件事:“说起来晌午收到魏国公府回帖,你打点妥当,明儿下午让青竹陪你去罢。” 李氏刚要答应,又不确定的问了遍:“让青竹随我一道?” 被点名的顾青竹抬起头,看看祖母,再看看大伯母,满脑子疑惑。 沈昙和赵怀信受顾青竹的托,帮忙寻顾明卓,事儿是没错。但登门道谢却不会提她的,一来姑娘家抛头露面本就不宜宣扬,二来那两人都没定亲,顾青竹亲事又刚刚作罢,贸然领着过去攀扯这些容易让人误会有弦外之音。王老太君自是知道,可回帖上魏国公夫人萧氏的意思明明白白,想见见顾七姑娘,纵猜不出原由,不去...怕也不行的。 ****** 魏国公府。 李氏思前想后,最终把顾明卓也带上,姐弟俩一左一右的跟着,倒琢磨着稳妥不少。 老国公沈鸿渊十几岁从军,凭借一身武艺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后奉旨镇压京兆府叛军,因功授承宣使,金兵大举入侵时屡立战功,被封魏国公。御赐府邸乃前朝重臣所留,面积可算汴梁城里独一份的,虽免不了有点儿岁月痕迹,但府中景物独具匠心,旁人羡慕都得不来,这些也就罢了,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位置,离西宫墙不过两路之隔,圣人对其看中可见一斑。 国公夫人萧氏一身孔雀蓝的斜襟大袄,缎子上绣了暗金色缠枝莲花纹,料子贵重,款式却利落的很,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脑后,见李氏她们进了屋,挥手让丫鬟座椅往前置了置。 “屋里大,咱们坐近些说话舒服。”萧老夫人长相普通,肤色因常年日晒比本地人要黑,笑起来透着和身份不符的朴实气儿:“路上可还顺当?” 第8章 第八回 李氏对这位老夫人的性子有所耳闻,小户出身读过些书,和老国公婚后独自拉扯几个孩子生活,是吃过苦的,如今身份高了,也没有世家长辈的架子,与人交际说话依旧亲和。 “托您的福。”李氏引着顾青竹姐弟见了礼,随后笑着说道:“这几日回暖路上冰大都融了,车行的稳稳当当。” 萧老夫人点点头,目光移向旁边的顾明卓,见他目光诚挚端端坐着,六七岁的孩子撑出个大人架势,而顾青竹则如寻常闺秀般仪态规矩,小脸挂着暖融融的笑意,心下生出几分喜爱:“瞧着就都是好孩子。”说完,旁边的大丫鬟拿着两个枣红色绣着福字的缎子袋递给姐弟俩,里头装着几个形状各异的金裸子。 “明卓能平平安安回来,多亏了贵府大公子,要不然我们家还真不知道上哪儿去寻他,这么大的恩德,我们老太君临出门叮嘱我半天,定要好好感谢。”李氏感激道。 顾明卓个子矮,从椅子上起身稍微顿了下,站的笔直:“明卓想亲自和沈大哥道个谢!” 萧老夫人闻言爽朗笑出声,连着说了三个好字:“婆婆这就喊他过来。” 趁着间隙,李氏又和老夫人仔细说了顾明卓被掳的情形,老夫人听的认真,眉头时不时皱起,想来没料到实际情况却有那么凶险。顾青竹除进门时说了两句话,其他时间都充当陪衬,倒也自在,茶几上摆的花茶醇香爽口,她抿了两嘴,只品出玫瑰、枸杞、红枣、菊花这几味寻常的,多的再猜不到了,不免遗憾。 没过多久,沈昙迈着大步从门外跨了进来,带进一阵寒气。 萧老夫人满脸笑意待看到他的打扮时迅速褪了七分,板着脸说道:“你这孩子做什么穿这么少?!” 满打满算两层衣衫,外头套的还是秋日里稍稍有点厚度的单衣,腰间那么一束,更显得肩宽腿长。 沈昙笑说:“前几日和祖母提了的,我书房里有些东西要归置,拖来拖去放在今日了。” “归置东西没个下人不成?就是你自己动手,和穿件单褂子有甚关系?”萧老夫人斥责归斥责,到底心疼孙子,扭头又派人去取件厚衣服给他。 “听老祖宗的。”沈昙在老夫人面前分寸拿捏的好,不自讨没趣,转身神态自若的见过李氏三人,顾青竹则起身落落大方的叫了声‘沈公子’。 她今日穿了件浅绛色的窄袖袄,乌云般的秀发挽成双平髻,珠花相配,又系上几根嫩黄色花绳,桃花脸玉肌肤,这身打扮比起平时稚嫩了点儿,不显身段,却因着喜庆伶俐很讨长辈喜欢。沈昙一眼便觉得与前两次印象大为不同,那时衣着偏素雅,隐隐透着少女气息,转念又了然,这丫头怕有意避嫌,免得做客一次惹出点劳什子的流言。 这边顾明卓躬身作揖,谢道的郑重:“多谢沈大哥相救!” “客气。”沈昙迎上前将他扶了起来,热络的唤丫鬟添上些花茶:“冲这声大哥,出手也是应当的。” 顾青竹听后眼皮直突突,总感觉这话意有所指,是对着自己那声‘沈大哥’说的。 说也奇怪,沈昙往这一坐,萧老夫人和李氏谈的话题他居然都有的聊,话不多,常逗的老夫人前仰后合,顾青竹扪心自问,那些庄稼作物香料布匹的,自己最多算知道个皮毛,真知灼见定然不会有,连李氏都忍不住讶异频频侧目,对这个徘徊于汴梁城贵公子圈外的国公府大公子刷新了印象。 魏国公名声显赫,儿子们也颇为不俗,可到孙子辈就略微暗淡了,沈昙身为嫡长十来岁居然随叔父驻扎军中,断断续续呆了近两年,军营是什么地方?饶是沈原所率的精兵团兵将,原也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小年纪过去难说沾染上什么习气,连萧老夫人都埋怨老国公应下沈昙的请求。好容易安生回了汴梁,不说考取功名,书还是要读的吧,他可倒好,书读的不错是真的,可三天两头往城外跑,拦都拦不住。 炉上的茶来回煮了好几次,热腾腾的泛着滚儿,有丫鬟报姑娘和两位表姑娘来和老祖宗请安来了。 萧老夫人回眼瞧着报信的丫鬟,对着李氏无奈摇摇头:“这些孩子,都不挑个时候。” “是孩子们的孝心。”李氏看出老夫人表情中透的不满意,论规矩,家里长辈招待外客,没有传话小辈是不上前的,未出阁的姑娘更会避着些。 “我给妹妹们让个座。”沈昙这么说了句,径直走到顾青竹的旁边,询问般的瞧着她:“顾姑娘不介意吧?” “当然。”顾青竹抿嘴回道,身侧隔着黄梨木小方桌还有把空椅,临时放置的不会太紧凑,离的有大概两人距离。 而那边椅子空荡荡的排着,想来沈昙更在意和那两位表妹‘避嫌’。 话音刚落,沈家二房次女沈诗伴着齐洛川、齐洛岚两姐妹聘聘婷婷露了面。 沈诗十岁刚过,正天真烂漫的年纪,直直奔向萧老夫人撒起了娇。齐洛川和齐洛岚出身淮南,生的玲珑相貌,衣裙是时下最受姑娘推崇的水青、海棠红色,款式繁杂层层叠叠,单裙边纹路都有两三种绣法,腰间束了香袋,稍长的齐洛川脖间挂着五彩璎珞,举手投足间娇柔尽显。 顾青竹有心打量两眼,两眼都发现她余光扫着末尾坐的沈昙,神情夹着两分失望,而正主儿却潇洒的端着茶盏慢悠悠抿上两口,放下茶对她开口:“府上厨娘拿手的梅花香饼,顾姑娘尝尝?” 这...顾青竹觉得半边脸被那道目光盯的僵硬。 “我方才吃了两块别的。”顾青竹窘然表示自己吃不下,救弟之恩她很乐意报答,可这潭子浑水...不便淌罢,为了不拂他面子还专门朝顾明卓做起推荐:“明卓,沈公子说这个好吃的紧,你要尝尝吗?” 不明所以的顾明卓点点头从沈昙手中盘子里拿了块,咬下一口,眼神顿时亮了,看那表情就知道味道不错。顾青竹暗地松了口气,觉得这番举动谁也不得罪,若她知道齐洛川此刻想的是‘表哥好心让你尝尝居然还不领情?真不知道好歹!’,不知会作何感想。 回府路上,李氏和顾青竹对看着都摸不着头脑。 谈话间萧老夫人并未对顾青竹表现出特别的喜爱,回帖里想见见七姑娘,难道只是字面意思?可告辞时又打发贴身嬷嬷送她们,还专程赠了只巴掌大的白玉兔子把件给顾青竹,玉质莹润剔透绝非俗物。 “大约想借机敲打府上的表姑娘。”王老太君让放心收着,顾青竹便捧着回屋装在红木匣子里。 ****** 圣人开仓赈灾的旨意一道道如雪片似的下,六部各司其职,大批粮食转调至受灾县地,用于修复房屋的银两也有了着落,由官府定损给与相应补贴,自家再出些人力,好歹能在不透风的屋里平安过个冬,被大雪糟蹋的庄稼损失严重,朝廷免了半年的赋税,所幸这次灾害主要在开封府管辖,官府反应快,救济得力,江南产粮重地没有影响,不然圣人怕过不好这个年。 情况好转,顾府几位爷终于能得空轮流回家休息两日,各房张罗起吃食也有了劲头。 三房人少,顾同山和顾青竹姐弟,再加上张姨娘,满打满算四口人。张姨娘做菜很有一手,平时也爱下厨,忙碌半下午操办出满桌的菜,清炒虾仁、翡翠豆腐、梅菜扣肉、还煲了锅鸽子汤,汤水澄清浮着几粒枸杞子。 席间顾同山对姐弟俩好一番询问,表示再过段时日可以常在家陪陪他们,顺便督促顾明卓的学业。顾家男儿自幼比旁人家的读书都得刻苦,顾英翰林学士的招牌在那儿挂着,桃李满天下,既然姓顾,便多了份责任,天赋所限,你可以不聪慧却不能不刻苦。 顾青竹见顾明卓紧张的反应还觉有趣儿,可轮到自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黄姑姑儿子一家在庄子上做工,儿媳妇头胎生产,老太君特准了一个多月假让她回去操持家里事,儿媳刚出月子没几天,她就回府消了假,正式接过顾青竹手里那摊庶务。之后,李氏欢喜的过来对她说,既然手头腾出来了空,那就商量下请女先生的事儿。 顾青竹反应过来,顿觉日子不好过。 二姑娘顾青澜比她要大上一轮,出嫁的早,顾青竹是和三姑娘顾青婉和五姑娘青璇一道读的书,姑娘家不用考功名,有了基础,师傅鼓励她们自学,多涉猎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样一直到青璇成亲。四房是还有一个妹妹,当时才两三岁,孤零零的剩个顾青竹,老太君考虑到和傅家有婚约,也就不拘着她学绣工、音律那些撑场面的技艺,倒不如会看账本来的实在,毕竟傅家并非勋贵人家,嫁过去得会管家的。 如今亲事作罢,原先那套想法不适用了,绣工要学,音律要学、书画棋艺也要学。 李氏办事雷厉风行,教绣活儿的师傅住到了府里,顾青竹的思绪还没神游归位。 第9章 第九回 没有同龄姐妹,如意、喜乐两人丫头被委以重任,陪顾青竹学女红。三人在凳上坐了,案几上摆着一小箩针线,五颜六色不同粗细都有,整齐的挽了活扣放在里头,长短不一的银针扎在块深蓝色锦缎布头上。再旁边,已经上了白布的花绷子叠成一摞,剪刀、炭笔和画好的花样子整齐列在桌上,玲琅满目。 对面的师傅三十多岁,年轻时在宫里做过绣女,是给天家绣过衣物的,话不多,简单说了自己名字,让顾青竹唤她巧娘便可,不用那么郑重。 顾青竹不敢怠慢,折中喊了声‘巧娘师傅’,她听后笑盈盈应下,垂首便开始教学。 如意有功底,上手快,喜乐却意外的手笨,一会儿觉得花绷子有些松,一会儿觉得针头有点大,穿过去尽是窟窿眼儿。巧娘给的图样是紫葡萄串,统共两种针法,顾青竹执起炭笔轻轻画下轮廓,见喜乐那边手忙脚乱,心宽许多,捏着绣花针谨慎下手,半天磨出五粒葡萄,抬头看看巧娘手里的活儿,一串二十多颗活灵活现,针脚匀称细密,此时都开始换线绣葡萄藤了。 顾青竹最后一个收工,巧娘中间提点喜乐,说她估计因为手上力气足,初学不知道控劲,所以总不协调,于是给她减少了葡萄个数,每个绣的大些,果然好了很多,抢在顾青竹前头绣完的。 “绣的不错。”巧娘指着顾青竹绣出来的葡萄藤,轻声细语的说出几处不足,对应的方法也教了,然后看着她:“我瞧着七姑娘手上画工不一般,临的比花样儿上还好。” “原来学过点皮毛。”顾青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有几分不好意思:“我自己也挺喜欢,闲来没事画两张,不手生罢了。” 顾青竹在丹青方面有灵性,喜欢在书阁翻看书画大家的册子,回来凭着记忆临摹下来,自然有些积累。不过临摹不比自己创作,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三板斧的水平在同龄人间夸夸还行,出门万不好意思提。 绘画和女红均需要耐性和细致,触类旁通,巧娘不介意多夸奖两句:“有这功底,认真学以后绣工差不哪儿去。” 头一课收获颇丰,顾青竹无比欣慰,把自己绣的带回去,打算几补片藤蔓做个手帕出来,留作纪念。 女红课隔日一次,棋艺隔两日一次,书画音律的师傅也定过了,但年后才到。顾青竹应付两门课已焦头烂额,不曾想自己在棋艺方面如此没天分,棋盘上简简单单黑白两色子,落地一步可猜测,落地两步勉强能想的到,三步四步基本靠蒙,下到最后什么执子手法应有坐姿通通忘到脑后,和喜乐对弈五局输的丢盔弃甲。 全局在胸什么的太犯规了,她颇为愤愤的想。 这日,顾青竹正逢无课,看见外院的三个小丫鬟提着篮子往花园走,问了下说要剪些时令花枝拿去插花瓶,顿也来了兴致。 顾家花园四四方方,中央围出块锦鲤池,池间立着座飞檐八角亭,当下值花期的真不多,挑来选去依旧梅花最为抢眼,好在品种丰富,配上几个色单插在花瓶里也好看。 小丫鬟搬着凳子摆在树下,顾青竹踩上去挑了花骨朵繁盛的连枝剪下,颂安伸手接着,没多久便盛满一小篮。当她拿着剪刀转圈想找点绿色枝桠时,听见远远传来声‘七妹’。 走过来的顾明宏学子服都未换,身后书童怀里抱着鼓囊囊的布袋,顾青竹举起胳膊挥了挥手:“今儿到稀奇,四哥下学怎么直接来找我了?” “门口遇见卢府送信的下人,说卢家小姐给你递的,顺道来跑个腿,晚上要和我爹出门,换身衣服怕耽搁就先过来了。”顾明宏露齿笑说:“原去了你院子,问丫头才知道你在花园。” 顾青竹噗嗤笑了,把手里的梅枝一递:“辛苦四哥!喏,这个就当做谢礼。” 顾明宏啧啧两声:“七妹愈发风雅了,那我多挑点直接拿回去罢,省的你们送。”说话真去找丫头翻看篮子里的东西。 见他总选花开的大的,顾青竹忍不住提醒:“别紧着一样挑,花苞放的时间久,在水里泡着能开个六七天呢。” 顾明宏摆手表示心里有谱,她便低头瞧手里的信,淡黄色的信封上封蜡是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卢玉怜喜欢牡丹,屋里屏风是国色天香图,缎子被上绣的富贵牡丹,帕子、衣服、头饰,但凡能沾着上边女儿家东西好多都有,连封蜡都不放过。 顾青竹腹诽着把信拆开,字数不多,说城中贵女约好冬至前三天去宝珠寺布施,每家出部分米面粮食,干粮提前做好,粥去寺里搭灶台熬,饺子象征性的包些,每人分连汤带水分上几个。 宝珠寺是座香火旺盛的尼姑庵,寺院不小,最近在救济灾民上出了很大力,眼下大部分人陆续回老家,剩下的老弱妇幼集中安置在这。有家里失去顶梁柱,拉扯几个孩子的女人,有和亲人失散的老妇,能干活儿的汉子们不在这落脚,开封府又拨了官兵在外围值守,安全无忧,各家姑娘们白日里呆几个时辰不打紧。 末尾还着重提了句,因为朱凤珊最先提的,还传到宫中皇后耳里得了番赞美,晚一步,接下来必定要好好谋划,便宜谁都行,绝不让她独自抢了风头! 落笔‘玉怜’二字乱了章法,想来写信时提着口气,顾青竹脑中浮现出卢玉怜气鼓鼓的模样,哑然失笑。 “怎么,有什么好事儿?”顾明宏拍拍手上的浮土,见她笑的开心。 顾青竹把信折起来重新塞回去,交给颂安,说道:“玉怜表姐邀我参加宝珠寺的布施,我得想想。” 顾明宏恍然:“原来是这事儿,听说皇后都添了份子,动静挺大。” 顾青竹歪着脑袋吃惊,姑娘家组织次布施已经变得如此隆重了吗? “国子监的学生们捐灾,贵女们在这方面不能被比下去,坐不住了。”顾明宏说的一本正经。 “怎么可...”顾青竹下意识的反驳,可想起发起人是朱凤珊,后头的话被咽了回去,别说,还真有可能的。 ****** 顾府侧门值日的仆人起了大早,将里里外外的石板路又清扫一遍,夜里湿气重,稍微积点水就会结冰,寻常拉货的车马进进出出没甚讲究,直接洒上细土防滑,可今日七姑娘从这门走,马虎不得,土里大点的石子儿也挑出去,铺在路上看着干净。 卢家姐妹在约好的路口等顾青竹,早起出门的人还不多,卢玉怜跳下车透透气,身上穿的厚袄裙还皮了件滚毛披风,双手紧紧攥着袖炉都不见暖和,上下牙齿冷的直打架,站了会子受不住想要上车,顾青竹却到了。 出门前管家特意调出四个身手矫健的侍从,每人骑着大马前后跟着。 “妹妹这排场够足的。”卢玉怜满眼敬佩,握着她的手上下晃了晃,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早该这样!嚼舌根的人你不出门也会嚼,管他们做甚?自个儿安危重要,前段那事儿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娘过去瞧你时说我太闹腾,刚受过惊再被我吵到不好,忍着没去。” 顾家对外只提巡逻将领带兵救下的顾明卓,卢夫人倒知道些□□,心知自己闺女嘴上没个把门的,并未对她们说,不然卢玉怜见她必定心急火燎的先八卦赵公子。 “还好你没来。”顾青竹不敢回首的叹道:“我祖母和大伯母轮流让厨房煎安神汤给我,那味道在嘴里整日不去,现在还涩着呢,连我当日穿的衣裳都被拿去放盆子里烧掉了,说去去晦气。” 卢玉怜最怕喝药,连小众味道的汤类都嫌弃,这一听感觉自个儿也不好了,忙制止顾青竹:“得了得了,可别跟我分享,咱们趁早往宝珠寺赶吧!” 姑娘们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顾青竹索性和她们挤挤,撩起帘子瞧了眼,连卢玉嫣都跟着来了。卢玉嫣是姨娘生的,比卢玉怜小几个月,主母怀着身孕男人有需求去姨娘房里没什么,可偏巧也怀上,哪家主母能毫无芥蒂?能平安生产都算主母大度,若是个男孩,这位姨娘怕早被打发掉。 “我娘不知怎么想的。”卢玉怜不待见她,撇嘴嘀咕了句。 踏着晨光,一批批车队在宝珠寺门前停下。 朱红大门两侧黑底金字提对联:萃七圣财以德为宝,演一乘法探源得珠。石狮子身后两棵将近百年的古松直耸云霄,松枝深翠繁茂,院子三进两重,天王殿供奉着弥勒菩萨,韦驮菩萨和四大天王,大雄宝殿居前院正中,供奉华严三圣,海岛观音,在后面为普照楼。穿过小门是师傅们的起居院落,挨着田地,自耕自种,其实布施的粮食已经从后街运了进去,那边离灾民住的屋子进,搬运方便,但对于贵女们来说既然进寺便没有不供奉香火的道理,集合地方仍选在正门了。 马车停下后,卢玉怜拦着顾青竹没让她动,随即朝外头瞧上几眼,指着台阶上几位姑娘好通介绍,之后问道:“记住了吗?咱们下去先去打个招呼,朱凤珊那性子肯定掐时辰到。” 记不住脸还记不得名字吗? 顾青竹按顺序将人名儿记了,心里头又默念两遍,接着便和卢家姐妹下车过去寒暄,有卢玉怜在不担心没得聊,大家说的均不及她多,倒显不出顾青竹不善交际,太史家孙女陈庭和卢家姐妹熟络,跟卢玉阁谈最近新出的衣裳花样,独卢玉嫣在圈子外,孤零零显的尴尬。 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乏身份极贵的,放眼过去个顶个儿的秀丽多姿。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12点双十一大战,预祝天使们旗开得胜,握拳! 【标注】有关宝珠寺描写参考出自百度百科-宝珠寺。 第10章 第十回 “人差不多了吧,谁那儿有单子?”有人算了圈子人数,开口问。 程瑶年长个子高,鹅蛋脸,额前散着几缕青丝,立在众人间显得亭亭玉立:“我这抄了份,刚核对过,还差瑞和县主跟朱四姑娘。” 瑞和县主乃景王嫡女,闺名赵淑,在太后面前都极为受宠,年前刚请封了县主,没想到她也会来,姑娘们登时交头接耳,卢玉怜满脸看好戏的表情和顾青竹咬耳朵:“瑞和县主比她漂亮比她尊贵,朱凤珊不服气着呢,今儿如意算盘要打空,待会儿绝对憋不住鼻子都气歪。” 卢玉怜料事如神。 朱府的车子在半途遇见瑞和县主,按礼避让,瑞和县主的马车在前,朱家的在后,朱凤珊月白长裙配着狐狸毛斗篷踩着小凳出来,看着被众人簇拥的瑞和县主,觉得风头被抢,嘴边儿笑都挂不住。 皇亲国戚骨子里头都有傲气,瑞和县主代表宫里参加布施,多一重身份更为不同,眼神都往上看的,朱凤珊前脚站稳,县主后脚领着众贵女进了寺。 宝珠寺内香烟缭绕,拜完菩萨,朱凤珊迫不及待唤上自己那帮姐妹从右侧走,半刻不多呆,瑞和县主冲着她背影凉凉的展了个笑,边拿帕子擦手边转身,余光看见顾青竹觉得眼生:“哪家妹妹生的如此好?以前好似未曾见过。” 顾同山年轻时英俊潇洒,卢氏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顾青竹当然差不到哪儿去,可未及笄到底比不上含苞欲放的瑞和县主,顾青竹心知那是场面话,老实答道:“回县主,家父顾同山。” “喔,原来是顾学士的孙女儿,怪不得眼生的紧。”瑞和县主颔首,想到之前六公主被赐婚的事,宫里谁还不知是把人家未婚夫硬抢来的?她才不屑一哭二闹的把戏,可对顾青竹闷不吭声的态度也有看不上,转念一笑,问说:“妹妹打算从哪路开始拜?” 这分明让人公然站队了。 留下的人不全是瑞和县主一派,大有坐山观虎斗的,卢玉怜看的焦急,她站在顾青竹斜后方,连递个眼色的机会有没,卢家在城中家族勉强够得中上,里头还有借着和顾家姻亲的关系,想和县主唱对台戏,也得有上台的资格不是? 顾青竹是有,但她怎么应对卢玉怜心里完全没底。 “自然从中间挨个拜过去。”顾青竹几乎未假思索的说了,看着瑞和县主,不大确定道:“前殿...不是还供奉了韦驮菩萨?” 瑞和县主一愣,寻常的话如此没错,但见朱凤珊那番举动,她下意识做足姿态要往左门廊走,毕竟不是专程烧香敬佛的,不需要一个不落,于是圆了话说:“我打算直接去大雄宝殿。” “这样啊,那县主请。”顾青竹恍然点头,侧身让了让,笑容诚挚的让人看不出半点假:“我出门少,趁着今儿想多拜几个菩萨,保佑家里平安。” 颂平颂安立的不远,手里托着大小几种香,确实像提前做过准备,加上顾家最近不顺有目共睹,瑞和县主看不出究竟,暂时打消了那点心思,和颜悦色嘱咐她不要误时辰,然后和其他贵女结伴而去。 “我同你们一块。”程瑶出人意料的留下来,小步走着同她们解释:“家里大嫂快生产了。” 卢玉怜叹着傻人有傻福,自己白白操心一场,伸手在袖里偷偷给顾青竹比出个拇指,接着高兴的挽住程瑶:“我也上柱香,求各路菩萨保佑姐姐的大嫂平安生个大胖儿子。” ****** 负责搭灶台的是军里的小兵,行军打仗少不了做这个,十来块青砖围起来,两侧支架子,吊起口大铁锅,麻利的续上水开始烧。三五个妇人将自家老人孩子安排好,从井里打水仔细把手和脸洗干净,帮忙和面,朝廷给她们发的东西基本管饱,中午能吃顿干的,晚上烤个地瓜就着稀汤就不错。今儿城里的小姐贵人发善心,让她们吃顿好的提前过冬至,大家都高兴的不行,孩子们扒着门框眼都不眨的盯着这边,盼着晌午快点到。 顾青竹让府里大厨房做了百十个杂粮窝窝,这会子正在蒸笼上热的,卢家姐妹手下的人挨在旁边熬粥,大米赤豆还放了不少红枣。 大冷天,瑞和县主转着看了圈便回事先准备的屋子歇去了,朱凤珊力求与她不同,站在迎风口仿佛脚下生根,开始还有不少姑娘围在周围,没多久实在受不住,只剩了朱家两个表亲的姐妹,三人在丫鬟的簇拥下各个鼻子冻的通红。 顾青竹她们站的地方靠火,又背着风向,身上裹的厚没什么太大感觉,卢玉怜见那么大的锅感觉稀奇,把朱凤珊忘在脑后,卢玉阁倒时不时回头看两眼,凑过来说:“朱家的干嘛宁愿受冻也要站在那儿呢?” 卢玉怜翻了个白眼,连瞧都懒得瞧:“尼姑庵又不是旁的地方,只腾出一间屋子给咱们,她去就得看瑞和县主脸色,在外头吧,咱们脚底下又是土又是灰,不想占上烟火气就只能站砖头地那边呗。” “可我感觉...她好像在等人?”许久不说话的卢玉嫣喏喏开了口,咬唇道:“一直往门外头看呢。” 卢玉怜听完正要堵她两句,抬眼还真看见有人朝她们这边走来。 今日的布施有皇后口谕,按规矩负责这片安全的官员会来走个过场,说上两句,朱凤珊之所以肯站着受冻,因为提前知晓来的是户部赵承宣赵大人,赵怀礼的父亲,赵怀信的伯父。朱凤珊对赵怀信的行踪关注的很,清楚他最近都随着赵大人各处帮忙办事,十有八/九会来,而脚下的位置能让人头一眼注意到她。 果然没猜错! 朱凤珊按捺着激动,装作不经意的,扬起下巴露出自觉好看的侧脸,微微一笑,本目不斜视的赵怀信似笑非笑的将目光掠了过来,她登时觉得心里万般思慕都化作一摊水,连赵大人嘴里说什么俱听不到了。 凭借这一手,朱凤珊在瑞和县主她们面前扬眉吐气了把,看见她们出来发现赵怀信时,个个隐忍着悔恨不已的表情,早晨被县主抢过风头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晌午,饭食准备妥当,各个灶台前井然有序排着几队,每人能分出碗米粥、俩窝窝和七八个饺子,还有碟子炖菜,白菜粉条里实实在在放了不少猪肉,油汪汪的分量十足。 瑞和县主傲气归傲气,但事儿还是拎的清的,赵大人讲完后,由她转达了皇后的关心和记挂,让大家安心住,不用担心旁的事儿,在场的听后纷纷俯身下跪,嘴里头高喊着‘皇上万岁,皇后娘娘万岁’。 到此,该做的基本算圆满,寺里准备好斋饭,贵女们重新回到休息的屋里,案几上头已经摆好碗筷,几个身穿浅蓝色僧袍的小比丘尼穿梭其中,安静的将饭食布好,然后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便自行退去。瑞和县主坐下后,姑娘们也陆续落了座,朱凤珊颇为挑衅的看了她一眼,神情都是掩不住的得意。 瑞和县主对赵怀信也有些在意的,只是她向来尊贵,除了皇亲国戚,总没有屈尊讨好别人的道理,故而面上不怎么显,执起瓷杯喝了小口热茶。 顾青竹才不管她们之前的暗流涌动,一心一意吃着碗里的饭,斋饭总归是青菜萝卜之类的素食,味道尚可,旁人尝上几口有那个意思便行了,各家随身丫鬟预备着点心,真饿了吃些垫垫肚子。可她却口口生香的夹着盘里的菜,看的卢玉怜姐妹几个心生疑惑,卢玉嫣更是小心翼翼的把自己那份没动过的菜也推了过去。 “谢谢。”顾青竹朝她笑了笑。 卢玉嫣本应喊她妹子,但碍于出身,私下里说话尽量避着称谓,忙道:“不用不用。” “你清早出门没吃?”卢玉怜见她自己那盘菜已然见底,口气中带着不可思议。 顾青竹嘴里有饭,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是吃过的。 “你这么瘦又正长个子的时候,多吃点也好。”卢玉怜心思倒转的快,刚操心完她身体,转瞬又愤愤道:“真让咱们猜到了,朱凤珊果然对赵怀信有企图!” 卢玉阁压着声音附和:“不知道她胆子都谁给的。” 众人吃罢,小比丘尼们收完桌又上了好几壶煮好的香茶,刚往杯中一倒,香气便腾了起来,瑞和县主善于此道,单闻就赞了句‘好茶’,姑娘们品过自好一番赞叹,朱凤珊则撇了撇嘴,把茶盏放在桌上不再动它。 “这茶...不合朱姑娘的口味?”偏有人嫌太/安生,挑出这话意思是茶的好茶,朱四娘表现出不爱的样子,就拂了瑞和县主的面子。 朱凤珊自觉和瑞和县主的差距就是那层皇家身份,众目睽睽之下再怎么的不能把话摆到明面,忍着朝说话那位姑娘瞟了眼:“我这几日身子不适喝药调理,忌茶。” 第11章 第十一回 只认了不能喝茶,倒没说茶好还是坏。 瑞和县主再喝了两口,这才看笑话似得朝她问道:“既是身子不适,就应在家调养,这天气出来实在不该,况且方才还在外头站那么久,朱家丫鬟呢?” 朱凤珊身后的大丫鬟忐忑的往前走了步,垂首:“奴婢在。” “回去记得煮点儿姜汤让你们姑娘驱驱寒气,不然日后着了凉,饶是皇后娘娘不怪我,徐美人那边怕也心疼的。”瑞和县主勾唇言语温和道。 和朱凤珊定亲的徐家有位姑娘前两年进宫,如今升了美人,这话敲打的可不轻,且八成冲着朱凤珊性子猜测的。若只论和赵大人他们站着说了会子话,实在扣不上行为不端的帽子,换做别人也只会嫉妒好运气,偏巧能碰上赵公子。 “不劳县主费心,我去拜会下静安师父。”和徐家的婚事朱凤珊很不情愿,说出来更像抓破她脸面,终于绷不住说完起身出了门。 姑娘们表情各异,瑞和县主显然心情不错,让丫环从自家车里拿来宫里制的酥饼给大家分了,边聊天便等着布施那边收拾好。顾青竹坐的靠边,吃了两盏才放下,茶是真不错,思忖着回家也试着煮煮,换换花样儿。 “青竹。”卢玉怜突然拉住她,尴尬说:“我肚子有些疼。” 顾青竹也没多问,拍拍她的手道:“我陪你去。” 旁边卢玉阁和卢玉嫣听完也要一起,被她阻了,说:“我不怕冷,姐姐们出去仔细冻着。”完了便拉着卢玉怜,由一个小比丘尼带着往净房走。 宝珠寺内旁院。 顾青竹在古槐下等了会,想起路上看见的那块菜圃,只一拐弯的距离,便领着颂安折路回去,看多了围栏种花种草,看着里面个头挺大喜欢人的白菜,绿油油的萝卜苗到别有番味道,迎合着寺中古朴的房屋,有种远离尘嚣的静怡。 两人到底没敢久留,可再回到槐树那个天井院时,发现已有两人站在树下,赫然是方才说要去见主持的朱凤珊和赵公子。 随身的丫鬟不知打发去了哪里,朱凤珊垂首将半边下巴埋进狐狸毛斗篷里,声音软糯:“这两月都未曾在界北巷遇着你。” 界北巷是城中一道老街,不仅有绣房商铺,还开了好多家茶社诗阁,布置清雅,又有不少妙龄姑娘煎茶伺候,众学子墨客趋之若鹜,赵怀信再怎么风流勾栏瓦舍那种露骨的地方也不能多去,这里倒合他胃口。 “太忙。”赵怀信搓着拇指间的青玉扳指,面儿上挂着得体的笑。 朱凤珊善解人意的轻轻说道:“我知你最近忙的紧,但也要注意休息。” 赵怀信没答话,只目光柔和的盯着她,朱凤珊脸上有点燥热,嘴里头吞吞吐吐:“前阵子...听说你顺路送唐家姑娘回府。”这事扎她心里好些日子了,下人报的时候也没打听清来龙去脉,朱凤珊认定自己对于赵怀信和其他姑娘不一样,听后只恨那唐姑娘心机藏的深。 赵怀信可以对姑娘温柔体贴,独不喜别人束着他,朱凤珊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可送不送谁,用的着和旁人解释?于是张口道:“是有这事儿。” “那是...?”朱凤珊惴惴不安等着他说。 “你这是在意我?”赵怀信仿佛听不懂她的问话,稍稍低头离她近了些,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朱凤珊整个人都僵了,满脸通红的将目光错开:“徐少爷快到汴梁了吧。” 沉浸在温柔里的朱凤珊犹如被泼了盆子冷水,骤的抬头,张了张口,委屈道:“你怎么也戳我伤,明知我是不乐意的!” “朱姑娘慎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怀信撤出一步,眉间似凝着抹愁思,彷如自己也无能为力,叹道:“如今你婚约在身,与我还是避着些好。” 这一幕落在顾青竹和颂安眼里,被震惊的不知怎么反应,颂安本想劝自家姑娘避开算了,可那头还有卢玉怜没出来,倘若碰上了更生事端,一时间左右为难。 顾青竹惊完反而踏实了,照这样定要碰见卢玉怜的,那时怎么圆也说不过去。 她依着石墙探头飞快瞟了眼,手心子里被石头沁的冰凉,拿定主意后示意颂安往后站几步,自己则忽然迈出条腿,裙摆在外头荡了圈,提嗓子‘咦’了声,毫无顾忌的站在拱门下,背对槐树,作势往袖里翻弄着,急慌慌道:“我的帕子好像掉了,你赶紧去菜圃瞧瞧有没有?” 颂安呆了下,虽不大明白顾青竹的意思,但仍旧二话没说领命折回去找。 另一边的朱凤珊听见动静差点叫出来,硬是伸手把嘴巴捂了,私下幽会这种事被人撞见,于赵怀信来说风流韵事多添一笔,对已有婚约的她来说可就名声尽毁。如果赵怀信真的肯娶她倒还罢,就怕到时翻脸不认,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之前所有事儿都做的格外小心,连身旁的丫鬟也只两个忠心的知道,像瑞和县主再怎么说她,没有甚真凭实据是不怕的。 赵怀信对她做出个‘你先走’的手势,朱凤珊虽有不甘,但还是即刻听从,紧着步子从另外一条路穿了过去。 “七姑娘几时到的?”赵怀信一眼就看出顾青竹是故意把丫头支开,负手站在她身后,低声问道。 “刚到的。”顾青竹转过身确定朱凤珊也走了,微微蹙了眉:“不该瞧的我都瞧见了,一会儿有人过来,赵公子从这条路直走,岔口左转便能回去。” 向来以不动声色自持的赵怀信,听完怔松了片刻,打量面前这个低自己一头的小姑娘,有点吃不透她的意思:“刚到?七姑娘不问问?” 顾青竹一心想赶紧送走这尊大佛,不然他们俩被人瞧见也要番解释的,抿嘴道:“这...我问什么?原跟我没甚干系的,但你于我有恩,方才又一副想走找不到机会的模样。” 话虽动听,可眼睛里没半点真意,顾青竹不明白朱四娘怎的就信了,只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又考虑到他曾帮过明卓,就用了这法子遮掩,卖了人情又少事端,两全其美。 如此直来直去的姑娘赵怀信是头次见,居然有人看两眼就猜着他的心思,真真儿了不得,赵怀信轻轻侧了头,笑说:“这恩情我承下了,多谢。” 这笑彷如一树梨花绽放,美不胜收。 那等美景顾青竹像没瞧见似的,一门心思竖着耳朵听卢玉怜是否过来了,忙摆手催他快走,哪知却出其不意的被问了句:“你家丫鬟真去找帕子了?” “我寻由头让她去的。”顾青竹早想好了说辞,打定主意把颂安从这事里摘出去,假如以后出什么纰漏,可不是一个丫鬟能担的了的,转而把前段自己绣的葡萄藤帕子从袖里掏出来,摊在手面给他看:“一会儿子她回来,我就说找到了。” 赵怀信单纯突然兴起试探下,倒没追究人丫头的意思,认真看了两眼帕子,针脚有疏有密,明显刚学绣工做出来的,葡萄样子倒活灵活现,于是由衷的说了句:“熟能生巧。”而后脚下生风的走了。 那语气诚恳的顾青竹想怀疑点什么都不行,默默地把帕子塞了回去,后悔不该随便拿出来,还摊着让人看。 卢玉怜到时,脸上挂着不快,冲着顾青竹小声说:“真够晦气,去趟净房都能遇见朱凤珊,没头没脑的瞪我一眼,活像我拿了她宝贝似的,你瞧见她了么?” “未曾见。”顾青竹瞒着她道:“我刚才去菜圃转了会子,还丢了帕子让颂安好顿找,结果就在自个儿袖里,大概正巧错过了。” 颂安领悟她的意思,开口称是。 卢玉怜羡慕的咂嘴道:“真想让你看看她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有惊无险的回了屋子,朱凤珊还未归来,直到大家散去才匆匆露了个面儿,青着张脸,别人都以为她是在瑞和县主面前吃了亏,只有顾青竹心里头明白,赵怀信是真和她划清界限了。 ****** 冬节,圣人体恤百官近来夜以继日的忙碌,特许每人轮休五日。 顾家总管事张罗的愈发精细,率着人提前至各处查看,角角缝缝都得打扫干净,连厨房的灶台都要重新擦洗,缺少东西当即差人出门买,过了今儿街里店肆罢市,家家户户关了生意做节,哪里还寻得到。 有黄姑姑在,顾青竹不需要操太多心,学完棋艺回来正一脑门子蒙,喝了碗红豆汤,屋里屋外转上两圈,一拍手,把喜乐唤到跟前,让她挑张厚些的纸裁妥铺在案上,再把墨磨好。 喜乐取了张冷金笺用几个玉兔镇纸压了,手里熟练的磨墨,好奇的问:“姑娘这是要作画?” 顾青竹点点头,将暖房里插着梅枝的青瓷柳叶瓶挪到书案上:“画张消寒图。” 素梅一只,花瓣不多不少八十一瓣,冬节这日往后每日染一瓣,九九尽,图上春梅完整着了色,也就正逢春临。寻常人家都喜用这个哄孩子,特别是小姑娘欢喜的紧,顾青竹母亲原来每年都会画两张给她和明卓做消遣,多半新鲜劲儿一过,剩下的归丫头们每日填色,箱子里到有几张存了下来。 比着瓶里的梅花,顾青竹琢磨半天才下笔,一会儿子,一朵朵清秀淡雅的梅花便跃然而出,别看小,每个却是不同的,喜乐趴着看了半天,愣没瞧出和瓶里那只有甚不同的地方。 连画了两张,顾青竹卷起来用细绸子系上,给顾明卓送了副,哪成想跑腿儿丫头回来说,四公子看了也想要,让她帮忙给画个,居然回礼都准备好了,两朵绿珠做的花簪,足有半个手心大,说是特意定做的,外面铺里卖的比不来。 颂平笑一声:“确实的,街上哪里买的出如此费料的花簪。”姑娘们兴在冬节戴绿珠串的头花,有人专赚这个钱,挎着篮子走街串巷的卖,达官显贵侧门那条路更是不可多得的地方,府里小丫头一口气能带十来个,几文钱东西自然精细不到哪儿去,几个珠子一小朵,别在头上图个喜气。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回来捉虫! 第12章 第十二回 趁着笔墨未收,顾青竹索性连明宗、明奕和四岁幼妹顾青芜的也一并画齐,分别差人送了,然后换上件衣裳,去老太君屋里包百味饺。 说是百味,其实就多盘几样馅儿料,穷人家不讲究这个,大户人家挑上三五种,极富贵的包十来种馅儿也有,顾家取六作万事顺心之意,韭菜猪肉,素三鲜是固定的,今年又定上小茴香、牛肉大葱、芹菜香菇,和虾仁白菜,虾仁属稀罕物,也就冬天能配冰运着方便,入夏只有皇宫里才吃得上。白面混着青菜汁和萝卜汁和成不同颜色,厨房擀好端过来备用,顾青竹到时桌上已摆满了盆子。 前门管家刚得了信,亲送到王老太君跟前呈给她看,年逾花甲眼神不好使,看不清上头的字,见顾青竹进了屋,满面喜意道:“七丫头快来帮祖母瞧瞧这信。” 顾青竹见李氏和四房夫人梁氏皆喜气洋洋,想来是有好事儿,接过祖母手中的信纸匆匆一扫,果然,二伯父年前要回来,于是一字一句的读:“儿同生谨禀:父亲大人万福万安,母亲大人万福万安,儿一别三年许思家不已,蒙圣上隆恩今晨准假即归籍可团聚三月余,于年二十前后携妻子到家预禀。” “这回真要回来了?”去年顾同山领命回京述职,本能在家呆个十天半月,结果临时改了日程,在家住了宿便匆匆返程,王老太君心里头忌的很,生怕这次又生变数。 “祖母安心,圣人既准了假就是板上钉钉的。”顾青竹笑着坐过去,安她的心:“算着大概清明后才回去赴任。” 老太君高兴顿时来了精神,赏那管家一块银饼子,后又说和她们一起包百味饺,李氏哎呦了声,叹道:“那敢情好,里面再添个核桃仁儿,谁吃到有赏。” “就你点子多!”老太君欢喜大媳妇这机灵劲儿,当下让管钥匙的丫鬟去私库中挑点东西,笑骂道:“这屋里一群小辈,逼我老婆子出彩头呢这是。” 梁氏可不敢似李氏那么讨巧,向来中规中矩,手上利落的包了个饺子出来,鼓囊囊的塞满馅,接话道:“我也凑个份子与母亲添彩。” “弟妹这么讲,我倒不好厚着脸面吃白食了。”李氏佯装埋怨的瞧了梁氏一眼。 “以后可别和她们学。”王老太君拉了顾青竹的手,缓缓起身走到桌前,在椅子里坐定了,对李氏她们说道:“都别添乱了,彩头我出,全家高高兴兴过个节。" 王老太君年轻时做活可是把好手,面皮在掌心一摊,筷子挑起块肉馅一抿,捏上十来下就成了月牙饺,半盏茶的时间,小半边竹盘满了还要接着包,这哪里使得?李氏哄着求着送她回里屋休息,吩咐丫头帮老太君按按手腕疏散筋骨。 眼瞧着数目包的差不多,李氏每样点出些凑出三大碗出来,让人拿去窗台边冻着,明儿大早煮过水盛到银碗里,留作祠堂供奉用。准备好的腊肉也从房上解下来,用叶子包好,棉绳捆扎仔细了送到各房各院,零零碎碎忙了许久,总算把东西都备齐,顾青竹见再没自己可帮的地方,让颂平拎上腊肉,一道回了听竹苑。 ****** 晨里要开祠堂祭拜,天还黑着,值夜的如意把油灯点上,推门将端盆端水的小丫头让进来,颂平晚几步也进了房,往内间望了一眼,小声问:“姑娘昨儿休息的怎样,起夜了么?” 喜乐正用手试盆子里的水,闻话回道:“没有呢,一直睡到这会儿还未见醒,不然,再让姑娘睡会儿子?” 颂平犹豫了下,摇头说:“还是喊起来罢,今儿梳妆要费些时辰。” 新裁的衣裳是件藕荷色的褂子,下头水青色织锦裙,绣了双开的雪白山茶。顾青竹睡眼朦胧的从被里坐起来,脚底暖烘烘的不想动,颂平展着褂子给她看,想借此驱驱她的困劲儿,可毕竟过了穿新衣裳就欣喜的年纪,顾青竹点点头,终是打着哈欠将腿从床上移了下来。 刷牙子沾上青盐在嘴里擦上几遍,用水漱了,净脸擦香脂,坐在妆镜前才觉得精神些,顾青竹发多,梳起来好看,梳着却着实费劲,平时又不喜用桂花油抹头发,颂平好说才把额前的碎头发给抹上,插着顾明宏送的绿珠花簪,别风一吹乱糟糟的失了体面。 各房老小都在长松苑里吃的早膳,满满两大桌子,素饼子、小花卷、糖包再加上些小菜,白粥和蔬菜粥甜咸两种,每人一碗百味饺,厨房提前分好端上桌的,吃了会儿顾老太爷突然皱着眉,嘴里试探的嚼两下,奇道:“这饺子里头放的什么?” “父亲无碍吧?”饺子里包核桃的事并没跟其他人提过,老太爷先吃到,顾家大爷顾同林立刻放下筷子问了句,然后对身后于妈妈说:“饺子是怎么回事?” 于妈妈没来得及接,李氏先笑了说:“还是父亲这福运好!昨儿母亲亲自包了些,挑了几个放上核桃做了福饺,还添的压箱底的宝贝做彩头。” 顾老太爷一听,捋着胡子哈哈笑了起来:“你们母亲如今能亲手包实为不易,快看看其它几个在谁那儿?” 话音刚落,顾青竹嘴里头就咬到个硬硬的东西,小心嚼两下,核桃微苦的味道从舌尖儿传过来,她低头喝了口汤,笑眯眯说:“祖父的福运我接住了!” 几个孩子哪里还坐得住,顾明奕才十岁,吃的和四公子顾明宏同样多,肚子撑的实在装不下才作罢,王老太君碗里剩最后一个,咬了口居然也是,众人又一番祝福。 于妈妈见明奕脸上写着失落,笑着劝道:“少爷姑娘们别急,这锅才下了一半,晚上还有呢。” 福饺多给老人孩子添喜,老太爷和老太君碗里的是李氏特意交代给盛的,其他的真要碰个运气。 顾家的祠堂不大,有专人打理,距长松苑却离的远。老太爷有腿痛毛病,前段雪灾连续在宫里熬着,更是不大好,于是派人抬了软轿子把两位老人送过去,其他人走路在后头跟着。 因女眷不能进祠堂,老太君便领着几个媳妇孙女儿在外面等,顾家重孝礼却没有繁文缛节,摆供上香很快便祭拜完,此时天上恰飘起雪花儿,一朵朵轻的像棉絮,顾明宏不愿仆人撑伞,走出来时肩膀上落着片白。 王老太君瞧在眼里,拄着拐棍对李氏说:“明宏翻了年就有十九了罢?这婚事不能再耽搁了,咱们不攀门第,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才好。” “母亲说的是。”李氏对于幼子的婚事很是头疼,各家姑娘没少打听,主动上门来探口风的也有,倒相看过两回,瞧着都是知书娴静的,可明宏听了只说要先专心读书,不分那个神:“最近有要好的夫人跟我提程家姑娘。” “哪个程家?”老太君问道。 李氏是见过程家姑娘的,心下觉得不错:“钦天监程大人家的三姑娘。” 顾青芜由粱氏抱着在廊边看雪,两人说话没避讳顾青竹,她安安静静在旁听着,提到程家时抬了头。 “青竹丫头见过?”老太君见她反应,问道。 “玉怜表姐和她交好,常听说。”卢玉怜的性格能认同别家姑娘,大面上应错不了,顾青竹想想布施那日程瑶的举止,进退有加,但到底不甚熟,想了想有所保留道:“去宝珠寺那日我也见了,接人待物都妥帖的,就不知道入不入得四哥的眼。” 强扭的瓜不甜,李氏清楚终归要自家儿子点头,暗暗决定趁着过年人情往来多,留意仔细打听下这位程姑娘。 刚过晌午,门前来送东西的络绎不绝。 出嫁的青澜、青璇差陪嫁的大丫头回府送腊肉,还拎着银耳蜜枣等补品,给长辈们炖汤喝。拜入顾老爷子门下的弟子,投其所好搜罗些古书残卷来孝敬师长,李氏忙得团团转,送了一家又来一家。 顾青竹在前院花厅坐着绣女红,颂安陪着她,不时往盆子里添块碳,颂平走到门前单手将身上雪花拍掉,怀里抱着个蓝布包,看不出是什么。 “姑娘。”颂平肃着张脸,纠结着开了口:“前头递来的东西,给您的。” 顾青竹把花绷子放进绣箩里,好笑的问:“什么贵重东西?看把你吓得。”说着抬手解开布,登时一阵肉香飘了出来,里头用油纸包裹好几层,摸着还热乎,她顿了顿,嘴角笑容微不觉察的浅了些。 延庆观的油炸鸡,光味道都能辨出来。 冬至街里店铺均打烊,可这鸡子却是刚出锅热腾腾的,顾青竹不知那人是掳了人师傅还是硬敲开门,捏着竹签扎了块鸡肉填进嘴里,酥香劲道,仍是多年的味儿,连吃了几块才说:“人呢?” “马车到门前,等婢子赶过去,傅公子给过便上车走了。”颂平没提傅长泽脸色看着不好,统共两句话咳嗽老半天,给府上送东西也托说怕过了病气,大门都未曾进。 顾青竹颔首表示知道,指着油纸包说:“我自己又吃不完,你俩也帮忙吃点罢。”然后挑了块鸡翅,啃的津津有味。 过去傅长泽送油炸鸡,每次都要两三包,颂平颂安她们没少跟着顾青竹吃,听竹苑的小丫头们也都暗地里念叨,这个姑爷好,往后跟着姑娘少不得有肉吃,眼下颂平却忍不住的心里头发酸,迟迟没有动。 第13章 第十三回 “七妹在偷吃什么好东西?”顾明宏突然喊了声,把屋里三人均吓了一跳。 顾青竹赶紧咽了口,将骨头放在一边,呼气道:“四哥这样会惊住人的。” 顾明宏不好意思的赔礼,瞥眼看见桌上的纸包,愣了下,这时候能想着办法送延庆观的鸡子,除了傅长泽之外不作他想,笑了说:“果然是好东西。” “我正作愁吃不完,四哥拿去包?”顾青竹面色自然的说着,不忘继续吃。 “还是和七妹一块好。”顾明宏见她如此也不提那些扫兴的话,挪了凳子坐下,接过颂平递来的热帕子擦擦手:“拿回去少不了被刮掉一层,在这踏实。” 顾青竹噗嗤笑出声,颂平又去厨房端了两碗冰糖雪梨汤过来,分分吃吃差不多,顾明宏从衣襟里套出只绿珠花,放在桌上,说:“国子监里同学给家里妹子买了好多,就给你拿了个,不过还是我送你的好,这个...留着放屋里玩。” 珠花虽没有顾明宏给的那个贵重,但有两重花瓣样式新奇,类似节庆佩戴的东西,长辈们常送,每年手里都会收重几个,顾青竹不疑有他,顺口问道:“是四哥的哪个同学?” “姓高,你应当不认识的。”顾明宏想起高旭拿着堆珠花让他挑就无奈的很,为送的正大光明,关系尚佳的同学每人硬塞了包,还是副教育口吻,指点大家多关心自家妹子,最后缠的实在拒绝不掉,才勉强拿了只,有心拖到今天才转给顾青竹。 “有机会四哥帮我道个谢。”既是外男,顾青竹没再刨根那个根,让颂平将珠花收了起来。 ****** ‘李装花’是洛阳有名的布庄,祖上传下来的织锦印花技艺,颜色花样儿淡雅大气,虽算不得顶贵,可王老太君及其中意,顾家好多衣裳从那儿进的布,眼看着要正月,裁新衣的布料总算到了。 每年年关分发衣裳料子均是件大事儿,上到各房主子,下到外院丫鬟婆子,人人有份。下人们按照等级不同,分到料子长短有别,多为结实耐用的棉粗布,另加点棉花,手巧的三两天便置办出一身,年里换上新衣体体面面。 如今顾青竹接手打理三房的账,成了名副其实的女主子,十来卷布匹由几个壮实婆子抱着直接送进她院子里,先让七姑娘过过眼。 男人用的料子自比不上女人用的多,顾同山又有个怪脾气,认准一种能连用个把年头,若自作主张给他裁了,多是落个压在柜里明珠蒙尘的下场,所以男式布料也就五六匹,顾青竹喊人将这些留下,又挑出两批一瞧就是小姑娘用的鲜艳颜色,然后把剩下的带着去了张姨娘的院子。 顾同山对张姨娘是有些情分的。 当少爷时老太君层层细选给他安排的通房,早先家里遭水灾穷的活不下去,为了有口饭吃被卖到府里,看她机灵本分,被老太君身边的于妈妈认下做干女儿,后来派去伺候了顾同山。当时后院不少丫鬟眼红的直咬牙,都说张姨娘祖坟冒青烟,飞上枝头变凤凰,顾青山娶卢氏过门之后,两人恩恩爱爱,更少有在她屋里过夜,若不是还有个干妈在老太君面前有几分脸面,指不定又被那些踩低捧高的人说成什么样。 顾青竹认人从不听劳什子的传言,凭卢氏生病那几年张姨娘在旁边伺候的日子,旁人再挑不出她半点不周来,本分两字,她真做到了极致。 张姨娘住的仍是当初做通房时的四合院,只不过院里其他屋子都腾出来给了她一人使,石子儿路边搭的个葡萄架,这会子单剩下缠缠绕绕的干藤。 “姨娘。”颂平挑了帘子,顾青竹低头走进屋,笑着叫了声。 张姨娘披了个厚毯端坐在案前,半扇窗虚掩着,手上正纳鞋垫,听见声音忙起身把她让进厅里:“姑娘怎么这时辰来了?” “我来借花献佛讨碗茶吃。”顾青竹招手让门外等候的婆子们把布匹摆在圆桌上,指了指说:“刚送来的料子,姨娘挑些罢。” “我哪里用的那么多?”张姨娘知她诚心实意,客气两下便留了三匹,余下的吩咐婆子先送回听竹苑,笑叹了声:“好似哪次来短了姑娘的茶水一般,我这就给你烧茶吃。” 顾青竹刚坐下,屋里养的小狸花猫从门后窜出来,围在她脚边打转:“灯笼儿才洗了?” 灯笼儿是狸花猫的名字,三个多月大,张姨娘碎了角茶砖,放进茶壶里,一点点碾起来,轻声道:“可不是,天刚暖和点就跑出去蹭的满身泥,抓了半天硬按着洗干净的。” “顽皮。”顾青竹点起脚轻轻推了它下,灯笼儿翻个滚儿,爬起身干脆卧在她鞋面上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屋里的丫鬟也被打发去做自己的活儿,张姨娘往茶里加了把柑橘皮丝,连着茶水一起泡了:“涩的话夹块冰糖丢进去。” 顾青竹低头吹了吹,抿上一嘴,刚想答话,如意匆匆抬腿进门,灯笼儿蹭的一下跑了个没影。 “姑娘。”如意喊了声,又朝张姨娘屈膝拜了个礼:“姨娘。” 送布料的婆子说这会子裁缝正给老太君量尺寸,完了从大房开始挨着走,到三房怎么着也要半下午了,顾青竹才凑时间过来张姨娘这,于是道:“是裁缝来院里了?“ 如意摇摇脑袋,说:“老家的青荷小姐来了,大奶奶正在前头待客呢,说让姑娘也去见见。” 从平江府到汴梁骑马也要将近二十天,临近年关,姑娘家家的那么老远赶来也是件怪事儿,顾青竹满腹疑惑的到了前院,隔着屏风望过去,一位穿粉裙的小姐侧坐在椅里,正和李氏说话,粱氏在旁边陪着。 李氏看见她,捏起帕子沾了下眼圈儿:“青竹,这是你老家的青荷堂姐,小时候你们还一道玩过呢。” 幼时去老家次数不少,那边孩子多喊起来便有一大群,热闹的紧。可年份久,当时大家又是团娃娃脸,小胳膊小腿儿的,如今长开了哪里还真认得? 顾青竹怔了下,倒没直接问,与顾青荷相互道了好,李氏在一旁解释道:“你堂姐在路上遭贼,可吃了大苦,听的我这里心头又酸又怕,不过谢天谢地好歹安全到了!下次可不敢一个人如此上路,姑娘家太危险了。” “原本随着商队,可遇见偷儿之后报官耽搁了两天,人家便先走了。”顾青荷眼圈儿也是红的,伸出左手露出半截雪白的腕子,从上头脱下一条珍珠手串,递给顾青竹,羞窘道:“预备的礼物大都被偷了去,这个权当纪念,表妹别嫌弃。” 顾青竹哪里会嫌弃,见她眼底挂着青色,两根指头上的还缠着白布条,随即道:“堂姐手上怎么回事儿?” “天冷起的冻疮。”顾青荷想起自己的手也是委屈的紧,平江府属南方,冬里穿件袄便暖暖和和,手炉披风什么的很少使,来之前东西带的倒全,可哪想到遇着这么大的雪,冷的人骨头缝都是冻的:“大伯母刚给了药已抹上了,不打紧。” “我那儿还有大哥给的生肌膏,之前手上划出道口子,用了一点儿疤都没留下。”顾青竹抬手给她看看,然后说:“晚些我让丫鬟给姐姐送去一瓶,等手上消了肿试试。” 姑娘总归怕身上留疤痕印子的,顾青荷听完心里松了口气,头几天冻了指头发痒,好几夜都没睡踏实觉,发愁着万一冻烂了,以后怎么办。 说了会话,管家报说待客的院子收拾妥当,三间堂屋,被子褥子俱是崭新的,碳盆也烧上了,预备的有温水,表小姐这会儿去可以洗漱休息一番,细发的东西慢慢再添办。顾青荷多少日没好好休息过,嘴上说没事,面儿上疲倦掩不住,李氏本就在等管家回信,于是笑说:“回去好好歇,时辰早还能睡会子,需要什么尽管跟丫头说。” 顾府待客的院子三五天会有人打扫,隔天开窗通通气,顾青荷到时小丫头捧来几样熏香给她挑,最后点了淡玫瑰味儿的。 甘菊和柳叶是顾青荷的贴身丫鬟,甘菊安置行李,柳叶伺候她洗漱,隔间放的浴桶备着热水,边儿上摆着盘花瓣儿、皂角和香胰子。 顾青荷爱洁,凑合好多天终于舒服的泡在水里,浑身上下都是通畅的,柳叶捋起袖子给她梳洗头发,眼睛滴溜溜转着看了圈,说道:“小姐,我瞧着京里和咱们那儿差不离。”柳叶没出过远门,以前总听人说汴梁如何富贵如何繁华,真进了城倒没甚感觉。 顾青荷睨了她一眼,没吭声。 柳叶抓了把皂角往她发上抹着,嘻嘻一笑:“奴婢见识短,可看不出什么门道,方才见府上七小姐,穿衣打扮较着咱们那儿的闺秀还普通呢。” “哪里轮得你去嚼舌头。”顾青荷抿嘴淡淡道:“七姑娘是在家里穿的随意些,人长的灵秀,又是皇城根儿长大的,通身气派单站在那儿就将我比下去了。” 柳叶偏偏嘴儿,讨好道:“明明是小姐更出彩,婢子这点还能分辨出来的。” “好了少说两句。”顾青荷心里仍是受用的,板起脸叮嘱起她:“毕竟不是自己家,管好嘴巴少说话多做事。” “婢子知了!”柳叶应了声,拎着壶兑上热水往桶里添了些。 顾青荷擦干头发和衣睡了会,天黑时有丫鬟拿着生肌膏送过来,还给了不少一指宽的白布条,说用开水煮过晒好的,可以直接使,甘菊给她上好治冻疮的药,没敢缠太多,怕晚膳拿筷子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告示:收到读者留言捉虫,顾青荷人设有漏洞,论起来应是女主的堂姐,后文中表述有误,因为牵扯到的错误点太多,我会先把WORD文档里的称呼都修改一遍,检查后再核对网页章节(避免总是修改,显示有更新,给亲们带来不便)。目前不影响阅读,日后会提前通知,然后全部更替章节,鞠躬!2016年12月19日。 第14章 第十四回 平江那边吃东西口味偏淡,好甜咸口,李氏吩咐厨房做了几样老家的菜,配上汴梁这边有名的套四宝、红烧鲤鱼、清汤东坡肉、白斩鸡,满当当一桌子。 饭后顾青荷凝噎着对老太君谢了又谢,老太君拍拍她的手说:“傻孩子,这有什么谢的?就和在自己家一样,你早早回去歇下,养足精神咱们明儿再好好拉扯。” 顾青荷走了,李氏才回过头,眉间拧出个川字:“我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没头没尾的孤零零来了位姑娘,便真为她兄长明年进学置办个院子,也不用赶着年底...” 王老太君打住她的话,叹了口气:“她府上老太太给我带信了,托人代笔的,盖了私章,说借机会让咱们看看汴梁有无合适的人家,想让青荷嫁到这来。” 李氏大概猜到这一层,可让个姑娘自己上路真真不妥,随身两个丫头四个随从,连个同辈年长的主心骨都没,走走停停月余,想想就心悸的很。 “母亲准备怎么回?”李氏对于亲事犯了难,应下的话她定要负责张罗,找到称心如意的大家都欢喜,万一说的人家不合那边心意,出力不讨好不说,反而生了间隙。 “我再寻思寻思。”王老太君揉揉额头,说道:“青竹的事还没定下来,我这心里头哪儿能操的下其他心?饶是帮这个忙,也得那边长辈提出个一二三,咱们只管打探合适的人家,哪个好让他们自己个儿合计。” *********** 腊月,宣懿长公主生辰,圣人只这位一母同胞的姐姐,感情亲厚。因赈灾初有成效,这个节骨眼儿正是与民共苦的时候,长公主本意不再大办,自家人设个家宴团团圆圆也挺好,圣人听闻后下了口谕,生辰宴如何都要有的,而且由宫里主持操办,地点选在了延福宫。 虽说指明要戒奢简行,可延福宫是什么地方?圣上和娘娘们的行宫,单在哪儿喝个茶赏个景,便称得上圣恩眷顾,世间有这份荣耀的除长公主外,屈指可数了。 生辰宴的名单长公主亲自拟的,顾家老太爷一早收到帖子,阖府上下俱是与有荣焉。李氏将提前备好的贺礼给老太爷过目,长公主信佛,正巧家里头有件观音玉雕摆件,出自陆大师手笔,陆大师是玉雕界的名家,这么大件的东西费工费时属可遇不可求的,玉色绿翠剔透,观音四周莲花摇曳祥云缭绕。 生辰宴换在延福宫,好多东西都需重新考量,李氏给顾青竹定的衣裳虽非比照礼服制的,可款式料子都好,她的身量真穿礼服也压不住,反而不美。饰品却得更换,老太君手里有些端庄贵重的,宫里赏的也能拨出几个适合小姑娘用,李氏唤她来自个儿挑。 顾青竹对宫里那等约定俗成的规矩知之甚少,观了两个妆匣子,一个放着冠梳、步摇,另个装的耳环、花枝、珠翠等小物什。 “就这对罢?”她拿了两只粉色桃花瓣儿的金步摇,下头垂着同色的玉珠子,匣子头层正摆的两只,想必也是祖母她们选过一遍。 王老太君见她挑中那步摇,满意的笑道:“青竹眼光好,这一对是先帝在位时赏赐的,放到如今也不落时,配你衣裳再妥善不过。” 顾青竹从善如流的谢了祖母,又听李氏指着抱着匣子的丫鬟说:“先前也疏忽了,我见青荷这几日戴的首饰素的很,怕是路上被一道偷走的,你把箱子里的首饰顺道给她捎去罢!” 院子东屋里有火炕,顾青荷畏寒,夜里不好挪地方睡,白天却常常崴在炕上看书磨工夫,眼下甘菊坐在小桌边裁鞋垫,顾青荷手里绣着条墨绿色的抹额。 “手艺不好,让妹妹见笑了。”顾青荷轻轻把抹额团起来放到手边,脸上有点红:“老太君和伯母带我体贴,也不知怎样报答好,只绣些小玩意儿送过去,算表了我的谢意。” 此话实在过谦,那绣工比起巧娘师傅,差得也是年纪上的火候,更别说指头还有冻疮,拿针都费劲的很。 顾青竹想想自己绣活那点进步,心底微微愧疚了番:“大伯母让我给姐姐带了些小玩意儿,看合不合心意。” 长松苑跟来的丫头闻言把匣子打开,大大小小的花簪耳环不下十来种,色泽也艳,顾青荷推辞半天才受了,留她吃厨房送来的梨圈儿。 “平江那边没有这样的做法儿。”顾青荷咬了口,不经意的笑道:“厨房每日送来的点心果子,我看着俱新奇的很,京师到底不是旁的地方,单吃食便够让人羡慕的。” 顾青竹没觉得梨圈儿有何过人之处,想了想说:“想来是南北口味不同,记得小时候我随父亲回老家,见着好多东西也一顿猛吃,姐姐喜欢的话让厨房多换着做些。” “不用不用,哪里因我一个让厨房费事儿。”顾青荷话没说到点子上,暗暗叫苦,倒像自己馋嘴要吃的一般,于是补充道:“我...我就觉得自己见识浅,你也知道这次过来要给兄长进学置办个院子,在家时母亲也教了不少,可真到地方依旧怯场的,以后还要烦你多与我讲讲京里的事儿才好。” 置办宅邸的事有长辈在,定不会让她犯难,顾青竹一时拎不住顾青荷想了解什么,挑了最平常的街道城门说起,皇宫的位置,哪里有夜市,哪里有酒楼,王楼山的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李四分茶... 顾青荷听得满脸向往,忍不住叹道:“从前觉得皇宫如九天瑶池般摸不住够不到,而今却同在一圈城墙里头,要有机会瞧上一眼也算无憾了。” 顾青竹笑道:“这还不容易?正月里有灯展,家里年年出去逛的,到时候咱们随祖母出门子肯定能见着。” “也是。”顾青荷耳根一红,道:“那日听大伯母说长公主生辰,宴帖有妹妹的名字,我还闪神羡慕了老半天。” 话说的直白,顾青竹根本没觉察什么,走之后,顾青荷放下半截梨圈儿,脸上没了欢喜的神色,回坐到炕上暖身子,让甘菊和柳叶两人把剩下的分吃了。 平江城确没有梨圈儿,有的是山珍。 顾青荷自己想嫁到京师,虽不指望初来乍到能被带去长公主生辰宴,但也要想办法表露层意思,下次有其他合适的场合,顾家长辈便也有可能想到她。 人总要为自己谋划的。 延福宫位于大内拱辰门外,历经几代扩建,五幢大殿各具特色,凿池为海,引泉为湖,前朝因修这个引来不少诟病,可也挡不住它巧夺天工的事实。 圣人和被邀官员齐聚延福殿,女眷则安排在蕊珠殿,殿中雕梁壁画栩栩如生,帐幔都精贵的很,顾青竹挨着李氏,拿眼转着看了一圈,除了那日在宝珠寺见过的贵女,还有不少生面孔。卢玉怜不在,膳后几个时辰的闲聚成了她的心头难题,以至于打起精神远远拜过圣上一角龙袍后,便有点心不在焉了。 一走神连席间的菜色都没尝几口,喝了盅群仙羹,剥几个姜虾,她吃的慢时不时取上一筷,李氏知她怕麻烦的性子,可也不能再纵着她呆府里不出来走动,暗地用手在桌下拍了拍,顾青竹这才回神。 魏国公府萧老夫人脸上挂的笑:“孩子们喜欢热闹,便让她们去转着玩,我家这两个早就拘不住想往外跑了。” 相比顾青竹面不改色的神游,沈昕和沈诗可都写在了脸上,勾着脖子往窗外望,听见萧老夫人说话,沈昕马上急道:“我刚瞧见哥哥他们往亭子那边走了,定有什么好玩的!” 长辈们笑上一通,长公主开口让姑娘们出去走走,宫里准备有旁殿,玩投壶牌九的东西齐全的很。在座的闺秀没来过延福宫的大有人在,好多都动了心,三两句结了伴往外走。沈昕和沈诗比顾青竹都小,大家又在一桌上,萧老夫人便让两姐妹跟着她。 沈昕是沈昙的胞妹,俩个却长得不甚相似,浓眉大眼比较英气,想来肖其父的多。顾青竹被拉着玩了几局投壶,她手上有准头,箭矢如同长了眼般往壶口飞,不说百发百中,赢过她们是绰绰有余的。沈家姐妹同她一组自然高兴,对面的却苦了脸,说好哪边输要喝果子酒的,宫女端的果酒温过,甜丝丝微微带上些酒味儿,不醉人,但姑娘不比男子,喝上几盅肚子胀的也难受。 唐家小姐放下杯子,脚上退了步,扁嘴道:“不玩了,你们凭着有高手欺负人,再玩下去,咱们几个就成果子酒罐了!” 沈昕可不管那么多,当即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有道是愿赌服输,既然玩肯定有输赢,不喜欢咱们换其他的便是,何必讲我们就欺负人?” 唐蔓被噎个正着,气鼓鼓的瞪她,可沈昕比她小,又不好真因为这点事儿在这掰扯起来,只得狠狠咬了咬牙。 “我说什么事儿。”程瑶出了趟门,见这阵仗倒先笑了起来,她与唐蔓还算熟悉,走过去轻轻点她的鼻子:“你呀,嘴里话都不过脑子的,沈妹妹可别做真,这杯我来喝。” 程瑶性子好又有气度,在贵女中有威望,这么一说沈昕都露出笑脸。 第15章 第十五回 自上次李氏提过有意给顾明宏相看程家姑娘,顾青竹今儿特别留意她,程瑶唇色泛着白,感觉精神差了点,于是就走过去阻了,不好意思道:“程姐姐要不介意,这杯便给我罢。” 话落,沈昕、沈诗她们都投来询问的目光。 顾青竹尴尬的望了地上的投壶一眼:“我今儿还未尝过一口呢。”那神情像足了嘴馋没轮到好吃的小丫头,倒把众人逗的耸肩直笑。 小姑娘家气性大,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就手牵手的要去石头山顶的归云亭赏景,程瑶和顾青竹走在最后,拉着她手偷偷道:“谢妹妹方才帮我饮那杯果酒。” “我也确实想尝尝的。”顾青竹复又端详了眼程瑶的脸色,询问说:“你若不舒服,倒不如找地方歇着看,不行喊人来瞧瞧?” 程瑶脸颊腾起抹红霞,嘀咕了句:“腰疼罢了,不妨事。” “腰疼?”顾青竹闹不大明白。 程瑶见她不开悟,知道是年纪小还未遇着,抬手掩了口附在她耳边说:“小日子忽的来了,一会儿有不方便的话,还要麻烦妹妹帮着遮掩下。” “待会有机会的话,咱们找个由头回先殿歇着。”顾青竹皱眉,颂平小日子肚疼的时候她见识过,有时沾了凉水疼得连床都起不来,更别提大冷天的再外面晃荡。 程瑶见顾青竹并未扭捏推辞,又在为自己着想,心里熨帖,对她又亲近几分。 归云亭是座四方宫殿,临近栽着片竹子,老叶虽不如夏季翠绿,可映着冬日里的萧条景色,也是不可多得的景致,景龙江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沈诗头个欢快的喊了起来,跑几步站在石梯边叹道:“真不枉费力爬上来,这景漂亮极了!咱们到山顶肯定瞧的更广,大家努努力快点呀。”几个性格活泼的加快了脚步,伺候的宫女差点跟不上,顾青竹和程瑶慢悠悠的爬上去,沈诗她们已在亭里安置好了。 饶是顾青竹想破脑袋,都不会料到眼下的局面。 山顶可观景的亭殿只这一座,大概都碰了个正着,瑞和县主和朱凤珊貌似一团和气的坐着,而上首那位贵女通身礼服,头戴七宝翠珠,脖间挂着块巴掌大小的玉锁,眼角微挑,鹅蛋脸樱桃口,看见她们只淡淡扫了眼,好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程瑶先一步打招呼,顾青竹听她嘴里说出‘六公主’三个字,不免晃了神,六公主乃已逝乔贵妃的女儿,圣人对乔贵妃甚为偏爱,当年诞下皇女时,特意取‘宝珠’之意,赐名李珠。 另一头,十来位公子颇为随意的有站有坐,姿容气度却个个不凡,国子监的常青、唐文远、高梁等人,官员子弟赵怀礼、赵怀信,半蹲着亲自拨弄碳块的沈昙,还有自顾青竹进门便投来目光的傅长泽。 沈昕倒抽了口气,这些儿郎哪个拉出来不被世人说道一番?赵怀信且不提,赵怀礼的才学在圈中赫赫有名,唐文远一手好字外头拍到了千金,自家大哥沈昙虽说没甚事迹,但那张脸谁瞅了记不住?以她看来,还比赵怀信略胜一筹呢。 人多不用一一见礼,顾青竹屈膝福了福身,和程瑶挨坐下,心里头再乱,也没忘记和宫女嘱咐要来两个袖炉。 她与傅长泽亲事定的早,青梅竹马情分居多,近两年懂事后才萌生出些许不同心思,伤心伤肺那种程度虽没有,但着实难过了好一阵子,偏生她心思重,设身处地为傅长泽考虑过,才自己先松了口,至于六公主,没有怨念是假的。 好几位闺秀的心思均栓在赵怀信身上,对于李珠和顾青竹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过了脑子便未在多注意。 而李珠留意到傅长泽那匆匆一瞥,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身为公主身份尊贵,日日挖空心思送东西到他府上,有时是砚台,有时是古迹字画,贵重的多被退还回来,给的理由居然是恼人的‘不可私相授受’!他们俩可是圣人钦赐的婚,虽还未走完三书六礼,哪里会如此见不得人?因这她气过好多回,硬压了脾气转而送些花了心思但不重的物什,却未收到一字一句回音,偶尔见面看着礼仪规矩尽到了,态度疏离的很,真是颗石头心肠捂都捂不热乎。现在看来,定是那顾家七姑娘私下里纠纠缠缠,阻了他们俩。 六公主越想越觉得在理,对顾青竹那么点儿理亏一扫而光,再看她便觉得鼻子不是眼不是眼,哪哪儿都不顺,见宫女抱来手炉呈给她和程瑶,于是拢着袖子凉丝丝的开了口:“山亭果真比殿里凉的多,我这手炉没换多久就冷掉了。” 公主的贴身丫鬟准许跟进宫,听见主子如此说,上前要将手炉里再换上热水,哪成想被李珠眼风一扫,顿收住脚步。 “我向来不耐寒。”李珠看向顾青竹,面儿笑的很是敷衍:“顾姑娘能不能割爱,将手炉先给呈给我用?” 顾青竹伸到半截的手收了回来,原本要两个就为着不让程瑶太扎眼,于是垂了眼睛道:“自然可以的。” 能在延福宫当差的宫女怎会蠢笨的看不出形势?六公主在拿捏这位小姐,自己则被架在火上烤,那小宫女白了脸,提着胆子把东西呈到李珠面前,大气不敢喘,正怕受了连带。 好在顾青竹貌似忍气的态度暂缓了李珠的心头火,没怎么为难宫女便接过手炉抱在手里,目光仿佛刀片子似的往顾青竹身上刮。 虽说同在归云亭中,小姐们坐的那块儿离赵怀信他们还有点距离的,说话声音低的话听不清楚。而这一幕恰落在沈昙眼里,酒杯在指间翻滚了几道落在桌上,另只手托着腮,想从低眉顺眼的顾青竹脸上寻出点什么。 依旧是那弯柳叶眉,垂着头,表情瞧不真切,顾青竹没过多久端起手边的茶盏嘬了两口茶,天气凉,宫女伺候的时候会常常往杯子添热水,约莫茶烫了些,见她抿下嘴,原路又把茶盏放回去了。 人前人后,样子倒差的蛮多。 沈昙颇觉有趣,微不可闻的笑了声,耳边赵怀信突的开口说:“倒是个扮猪吃虎的丫头,哦?” “你倒了解的多。”沈昙与城中其他公子不甚相熟,也就和赵怀信有些交集,脾性尚合得来,听他如此一说便挑了眉,状似八卦的回道:“莫不是入了你的青眼?” 赵怀信表情未变,目光再次朝顾青竹所在方向投去,一本正经的吐出两字‘未曾’。 “也对。”沈昙记起他那个鲜为人知的毛病,红颜知己多是多,但赵怀信一不找有婚约的,二不找未及笄的,总而言之不想沾麻烦:“顾家七姑娘似乎未行过及笄礼。” 赵怀信睨了他一眼,似乎对这话无奈的很,未再接腔,从水晶盘里捏了个乌溜溜的葡萄送进嘴里。 亭内众人有说有笑,高旭和顾明宏姗姗来迟。 高旭手里托了个食指长短的雀鸟儿,头顶黑色,身子却是鲜黄的绒毛,脑袋紧紧缩着,他向小黄门要了条巾子把雀鸟儿裹起来,现下正叫叽叽的叫个不停。 沈诗离的最近,先寻声看去,眼珠子黏上就动不了,‘啊’了一声追到高旭面前,欢喜道:“小黄雀!高家哥哥哪里弄来的?” 猫儿啊狗儿的冷不丁会抓上一道,但像雀鸟兔子之类毛绒绒又温和的,姑娘们大都喜爱。这问一句不当紧,倏地好几个年纪小的跟着围上来,个个一副不好意思抬手摸的样子,七嘴八舌的各种问题抛给高旭。 高旭看这架势哪里还说得清,虽说差着岁数,当这么多人面被小丫头们簇拥在中间,也有几分尴尬,赶紧让了一步,解释道:“路上捡到,大概是从窝里翻出来了。” “窝?瞧见树上有窝了吗?”沈诗追问着。 “这...”当时高旭只略略扫了两眼,树上没甚叶子,好些树顶是有大的鸟巢,但应该不是这雀鸟儿的,于是对顾明宏说道:“我当时还真没留意,顾兄可看见?” 顾明宏点点头:“有,不过是筑在竹子上。” 小黄门找来装水果的竹篮子,下面垫了两层干草,高旭伸手将雀鸟儿放上去,安置在离碳盆子不远的地方,随她们逗弄着玩。 顾青竹见顾明宏到了,朝他笑了笑,嘴角弯弯,脸颊落着一对儿浅浅的梨涡。 高旭抬眼冷不丁见着她笑,还愣了愣,许久才拍了顾明宏的肩膀,一股子难以置信的口气:“你家妹子如今…”本想说出落的愈发精致,可马上觉得不妥,赶紧补了句:“出落成大姑娘了。“ 十三四岁的姑娘变化快,高旭上次见着顾青竹还是夏天采莲蓬的时候,那时穿着身青色的单夹衣,脚蹬同色的绣鞋,小舟上几位小姐打着伞,数她皮肤最白净,阳光一照珍珠般的泛着光。 “那是自然。”顾明宏压根没多说,拉了下高旭的袖子,示意他往另外一端走,省得这个混脑袋的讲出更多惊人的话。 第16章 第十六回 在归云亭歇脚赏景估摸半个时辰,顾青竹想的下山时和四哥一道,避开六公主和县主她们,规矩上也说得通,因而跟程瑶介绍说:“方才那个是我家四哥顾明宏,姐姐不介意的话咱们待会儿一同走?” 程瑶与朱凤珊因着赏花的事儿结了疙瘩,六公主和瑞和县主皆不是好相与的,她也没打算扯上什么关系,于是笑着点了头。 本以为还需些时候,怎料想逗弄雀鸟儿的几个姑娘商议着要去看看竹子上的窝,若结实可靠就把它放回去,不行再抱回去养着。 沈诗拉着沈昕的手摇了摇,想让她央求沈昙跟着去,这事儿几个小姑娘如何做的来?沈昕一听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哥那性子怎么可能跟咱们去找鸟窝?还不如托高家哥哥实在呢。” 沈诗立时无话,想试试又犹豫,六公主却发了声:“那我们也去瞧瞧。”说话时眼神遥遥望着傅长泽,那道视线火辣辣的,傅长泽不看都猜得到六公主的心思,归云亭他必留不得,顿时沉了心,焦躁的心情驱都驱不散,略微抬眼瞥见顾青竹的裙角,缓缓吐出口浊气,克制着摆出一派平静的样子。 李珠身份在那摆着,其他闺秀不好不应,纷纷表示有兴趣,既然要下山绕点路也不打紧,高旭假如知道会生出这么些事,定不能把雀鸟儿拾回来的,如今想抽身都走不了,只好认命带着她们去寻地方。 高梁和唐文远、赵怀礼、赵怀信也随即起身,方才还不情愿的闺秀们见赵怀信离了座,暗暗雀跃起来,有几个满面涨红的缓了步子,恨不得在他身边多呆一刻。 沈昕见沈昙坐的稳当,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疑惑道:“大哥不去?” “不了。”沈昙自顾自的满上盏茶,悠悠然道:“你们若想那小东西活下来,便别把它往巢里放。” “为什么啊?”沈昕一头雾水,小雀儿身上又没摔坏,只是太小目前飞不起来,有大鸟喂养为何不好呢? 沈昙嘴角噙着笑:“沾了人气的幼鸟,放回去会生生饿死。” 沈昕听完吓了一跳,她们这些娇小姐若养鸟儿,也只没事儿逗弄两下,其他事自然有人处理,这些个东西哪里懂得?但对于大哥她是绝对信服的,慌忙拎着裙子跑了出去。 呼呼啦啦走了许多人,归云亭里只剩下零星几个,顾青竹给自己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些,透过窗子欣赏景龙江,程瑶是看见傅长泽下山的,猜测她这会子定黯然神伤,想劝又怕说了更戳人伤疤,其实刚才谁都瞧出傅长泽对六公主没几分情谊,留下则会让顾青竹当了活靶子。 顾青竹回头迎上程瑶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知她是想差了,赶忙展了笑容:“这么好的景儿,趁着没人多瞧上两眼,饱眼福呢。” 程瑶以为她逞强不想露软,顺势拉了顾青竹的手说:“咱们下山慢些走,足够赏景的。“ 晌午阳光晒过,山上多少暖和点儿,伴着微风,顾青竹真生出游山玩水的兴致,顾明宏和沈昙跟在后头聊天倒挺投机,不免让她多留意了几眼。 沈昙比顾明宏年纪轻,个子却高他了个头尖儿,天生带着笑脸,似乎和谁都能攀谈几句,顾青竹深以为论颜色,赵怀信是不如他的,但莫名就不招闺秀们喜欢,真是件奇事儿。 走走停停,原先同路的人渐渐拉了些距离,身边有小黄门伺候引路,下山和上山的路不同,这条道台阶窄但视野好,山脚的延福宫众殿看的一清二楚。程瑶素日娴静在家,像今日这么痛快游景的次数不多,身子不舒服,脚下却轻快的很,可乐极生悲,一个没踩实朝外头歪着倒了下去! 眼瞧着人要往坡外头摔,顾青竹倒抽口气,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可姑娘力气到底不足,勉强拉的程瑶转了半圈,自己却晃悠两下朝坡外滑了下去。 顾明宏离她俩有两三步远,反应过来,顾青竹已经滑出好几米开外。 石头山陡的很,半腰栽着各种树木花草,顾青竹眼前根本看不清东西,低矮树木伸出来的枝桠挂的她生疼,好在尚存一丝清明,知道腿上使劲挣扎着想停住,胳膊牢牢护住脑袋。一番惊天动地,她咬牙蹬了几蹬也没见缓,心里凉了半截,连头也不顾了,伸手想好歹抓住点树啊藤的,这时居然撞上了处柔软而又结实的东西,整个人堪堪停住。 深蓝色锦缎,鼻尖绕着股子佛香的味道,顾青竹受惊的抬起眼,正对上沈昙白皙的下巴。 “青竹妹妹!”程瑶脑子空了下,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坡边挪,作势要下去搀她上来。 顾明宏见沈昙三两步飞跃而去,刚松了口气,哪能让她再过去凑,当即出声制止:“程姑娘且慢,你身上怕也有伤,我七妹眼下无事,你安心在这坐着先别动,我去找些人手过来帮忙。” 其实凭沈昙的身手,把顾青竹抱上来轻而易举,问题是她个未出阁的姑娘,眼下暂时没甚危险,当着人面儿怎好让外男抱着走?顾明宏倒可以,但他自知没有沈昙利落,勉强去做万一再出危险就画蛇添足了,加上也不知顾青竹有没有伤着骨头,贸然移动不妥。 沈昙和顾明宏三言两语谈好,顾明宏随小黄门去找几个壮实点的婆子帮忙,程瑶身边有刚从归云亭下来的宫女守着,尽量不惊动其他人。 顾青竹打心眼儿里庆幸四哥在场,仰头喊话告诉顾明宏和程瑶自己无事,随后听见一串踏踏的脚步声,大概和小黄门疾步走远了。 回过神来方觉着脚腕钻心窝子的疼,身上都浮了层虚汗,白着脸用手试探的摸过去,似乎是肿了,但也不能当着沈昙面把鞋袜脱掉,只得硬扯个笑:“多谢沈公子。” 接住顾青竹那瞬间,沈昙便收手半支起身,撤开些距离,一只腿垫在她脚下护了,自己则像磐石般立在下方,听见这话倒缓缓摇头,道:“七姑娘不必客气,还是先探探自己的伤为好。” 顾青竹哆嗦着唇瞅了他眼,当她不想看么?疼的厉害已分不清扭着还是伤到骨头,摸摸不出,动动不得,想想还是老实的等人来找大夫诊算了。 见她眼角疼的眼角都浸了泪,还一声不吭咬牙坚持,沈昙倒有些刮目相看,于是笑叹着说了句“冒犯”,蹲身单膝点了地,将顾青竹伤的腿摆正,头也未抬便开始查探。 一双手生得骨节分明,隔着软靴飞快按上几下,接着把脚轻轻托起,左右试着动动,顾青竹没来得及阻止就被刺痛惊的低呼了声,沈昙倒放下她的脚,恢复作之前的姿势站着道:“骨头没事,回去敷药休息十天半月可以走动。” 结果还真如他说,顾明宏找来人把她抬上去,即刻就让随同的老大夫隔着帕子摸了骨,没甚大碍,简单处理完便抱着顾青竹坐上软轿,程瑶也受了惊,被宫女扶着到另一台轿子,一行人才避人耳目的下了山。 长公主生宴邀请的人繁多,小辈的也有不下三四十人,顾青竹和程瑶被直接送出宫,私下由王老太君和长公主通了气。 倒是六公主,见傅长泽一路冷着脸,终于忍不住在竹林发了通脾气,连同手中从顾青竹那里截胡来的袖炉都扔了出去,重重砸到傅长泽的脚边,一群人哪儿还有寻鸟巢的兴致,最后不欢而散。李珠存了心要找顾青竹的晦气,不料被她先走一步,那口气憋的没处撒,居然谁也没说领着丫鬟回了宫,长公主可是她亲姑姑,如此视规矩为无物,连圣人都冷了脸,晚上的家宴都未喊她,之后几天李珠拜见,都被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而顾家这边,王老太君见顾青竹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脚腕,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吓得李氏、粱氏几人纷纷上前劝说,顾青竹翘着腿半靠在床边,身子不好动,只可嘴上道:“祖母可别这样,我这骨头都没伤着,歇段日子便无碍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虽没伤的筋骨,怕到年前才能下地。”老太君抹了把泪,板起脸训她:“别仗着年纪小不当回事,落下病根可有你受的!年前也别管什么俗事儿了,安心在屋里养腿,祖母许你出门子,你才能出。” 左右她不喜出府,年前各种人情往来趁机也能避开,于是欢喜的答应了。 大夫让顾青竹多休息,老太君坐着念叨了会儿,擦擦眼泪往长松苑走,边走边忧心道:“最近青竹姐弟多灾多难,我这心里头总不安稳,改天你去趟寺里求个平安符回来罢。” “媳妇儿正有此意!”李氏也叹,先是与傅长泽退婚,在庄上休息生病,回来出明卓那事,如今脚又扭了,祸不单行也不过如此:“想着既然去,便从星云大师那里求个开光法物,让青竹贴身带着。” 求符心要诚,一次为好多人求取万万不行,另一边的梁氏附和说:“我也同大嫂一起,为明卓求个平安符。” “辛苦你们了。”老太君欣慰的笑了笑,抬眼看看天:“估摸着再过阵子,老二他们就归家了,你提前准备准备。” 李氏搀着她缓缓走着:“您什么心都不用操,二房的院子已打扫好了,只差寻了好天气晒晒被褥,冬里太阳太弱,晒了两次我瞧着还不行。” 第17章 第十七回 没几天便腊八节,街巷集市上到处都是卖韭黄、薄荷、胡桃和泽州饧的,热闹的很,顾明卓跟着顾明宏上街溜了一圈,手里拎着不下四个纸包过来给顾青竹打牙祭,可她哪里吃得下?每日在床上不是躺就是坐,天气好还能在院子里呆上片刻,多一会儿颂安都催促她回屋,生怕又受了凉,顿顿各种骨头汤换着补,以至于看见碗她都想逃。 顾明卓咧嘴一笑,拆开个纸包说:“四哥特意选的梅子干果儿,说吃了开胃,还不占肚子,长姐就尝尝吧!味道很好的。” 顾青竹瞟了眼梅子,倒真觉得有点胃口,捏上一颗咬在嘴里,酸甜刚好,顾明卓见她喜欢,邀功似的将纸包都拆开:“还有梨子干、山楂条子、党梅、榛子。” “四哥是把人铺子搬来,想让我窝在屋里出了正月么。”顾青竹拿袖掩唇笑道:“赶紧分上一半你自己带回去当零嘴儿,我哪能吃那么多?” “那我带到课上和明宗哥他们分着吃。”顾明卓和六公子顾明宗,老八顾明奕一道在府里学习,属他最小,有些课则是互通的,每日都能见上面。 姐弟俩正说着,喜乐通报四公子和程家小姐探病来了,无事时顾明宏隔三差五也会来听竹苑串门子,倒不稀奇,程瑶却是贵客,颂平弯腰给顾青竹又盖了个薄被,理了理衣衫,头发是今晨刚梳的双环髻,见没甚不妥方把人请了进来。 程瑶身上还未大好,眼底青痕的连妆粉都遮不住,相形之下顾青竹脸色倒滋润许多。 “程姐姐怎么亲自跑来了?”顾青竹知她还在小日子里,那日受惊也需好好静养,赶紧对颂平道:“拿个软垫放在凳上,再熬壶热茶端来。” 顾明宏见自家七妹没打算招待,摸摸鼻子牵上明卓道:“你们慢慢聊,我带着明卓去祖母院里看看。” “多谢四公子方才引路。”程瑶站起身朝他一礼,暗暗恼自个儿连道谢都忘记了,实在太不应该。 顾明宏笑着拱了手。 屋里烧了地龙暖暖和和,外间窗子开了条小缝透气,程瑶就着热茶抿了两口,脸色才缓过来些,对着顾青竹好通感谢,拉着她手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顾青竹除了卢玉怜她们,还真没有外姓的手帕交,这种场面着实不善应付,红着脸干巴巴的说‘不客气’,直到颂安来添茶,两人才互相不好意思的看了眼,都笑了起来。 程瑶为人处世比她老道的多,很快调整了心情询问起伤势,屋里都是姑娘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顾青竹一心想让她安心,干脆掀开薄被,指着敷了药的腿道:“肿消了许多,本就没什么事儿,程姐姐莫再担心了。” 程瑶仔细瞧了下,终是放了些心,怕她是瞒伤自己就更过意不去了:“脚腕的伤我不好寻什么药,大夫开的方子自然妥当,我让家里大哥寻来好多种治擦伤的药,不会落疤,你抽空给大夫瞧瞧,如果合适便用上,也算我一番心意。“ 说完身后丫头从锦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放在矮桌上,瓶身贴着签字,连原料都有注明,原本这样的事避讳外人给药什么的,管用了皆大欢喜,不好的话却说不清了,程瑶思考再三依旧让哥哥想办法找来,这个季节穿得厚实,身上没有擦伤,手是万万免不了。 “姐姐这真是…”顾青竹心里感动,以往听卢玉怜说汴梁不少闺秀们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以致生了懒得接触的心思,如今发觉自己没被蛇咬就怕了草绳:“我一定用的。” 程瑶笑的温婉:“切记要让大夫先过目,怕有些药有冲突,觉得哪种适合,让人告诉我声,我再让大哥多找些。” 程瑶她们回去是李氏亲自送的,不免对她多加留意了些,虽说样貌算不上特别出挑,但聘聘婷婷知书达理,能看出接人待物十分妥帖。顾明宏的性子不比他大哥稳重,正需要一房掌的住局的妻子,心里有了谱,盘算着找时候问问自家小儿子的意思,正好人见也见了,中不中意好有个说法。 想到这,李氏忽然眼睛一亮,将客人送走急急向长松苑去。 “魏国公家的嫡孙?”老太君提高了声音,半张着嘴看着李氏,吃惊的问道:“难道是青竹…” 李氏摆手笑道:“青竹那老实孩子,要真开这个窍倒也好了。是媳妇儿突然想起来的,上次明卓的事沈家公子帮了忙,这次青竹受伤偏生他又在,萧老夫人对咱们青竹印象也不错,沈家公子虽眼下没下场科考,居说学问还不错,人也生的俊俏,和咱们家青竹有些般配的。” 魏国公的家世不必多说,沈昙此人从长相到谈吐气度皆没得挑,只一点,前途不甚明朗。如果当初在军里定下,现在也有些眉目,但顾家没这么多顾虑,男子有能力大展拳脚最好,平凡些也没什么关系,况且沈昙怎么着日后也差不到哪里去。 老太君稍微思索了下,点头道:“有些道理,可是沈家那孩子我不怎么放心。” “可有什么不好?”李氏闻言纠起眉头,这还真没听说过其他。 “那倒没有,他在汴梁长待的日子不多。”老太君摇头继续转着手里的佛珠,沉思道:“长公主生辰那日我见过的,一副人中龙凤的相貌,只瞧不大透,不像那么大的孩子,青竹性子纯善恐怕不大适合心思多变的,还是再看看罢。” 其实透露对顾家七姑娘有意的人家也有,俱托了人隐晦提过,顾青竹婚事刚作罢,这会子上门提的在少数,老太君觉得缓缓未尝不是好事,所以答的模棱两可,只说到明年再具体相看,毕竟是孩子们的事儿,他们的心意最主要。 ****** 府上忙着采办,后院的杂役下仆进进出出忙的脚不离地,庄上的蔬菜整车往地窖里运,萝卜土豆之类的则埋在土里,用的时候挖出来,和刚采下来差不多新鲜。 顾青竹的脚刚能下地,好歹能被扶着走上段儿路,这下可松了口气,她自小独立惯了,洗漱穿衣皆不借他人之手,近来颂安在身边伺候的尽心尽力,好是好,却真不大适应。 “姑娘,这是咱们小厨房置备的食材,您瞧瞧还有什么要添的没?”黄姑姑拿着单子给她递过去,挂着笑脸道:“府上最先分给咱们的,说老太太指明要紧着姑娘挑,鸡鸭鱼虾俱鲜肥的很。” 顾青竹垂眼扫了两遍,种类甚为繁多,大年里各房多聚在一起用膳,小厨房存得多也浪费,于是点了几样不常用的出来,对黄姑姑说:“不必添了,把这些分出来给青荷表姐那边送去些,另外上次父亲屯了不少药材,紫苏、白芷、姜黄能入菜的,也一同送罢。” 近日里顾青荷常来她这小坐,两人话题不多,无非是幼时趣事儿或汴梁城的奇闻,顾青竹较劲脑汁也想不出其他东西,倒是顾青荷有次拿来了绣筐,解了燃眉之急,顾青竹的课业暂停,手正生的慌,干脆也和她一起绣起来。 黄姑姑应下,当即挑了人手去抬东西。 隔日,顾青荷来顾青竹屋里,身后的丫鬟甘菊抱着罐鱼头豆腐汤,上头撒了几撮切碎的韭黄,汤汁乳白,闻着没有丝毫的腥气儿。 “今晨的鲜鱼,我亲手煲的汤,拿来罐给你尝尝。”顾青荷将额边的碎发别在耳后,抿嘴儿笑道:“这会儿喝着正好,晚的话得放在炉上煨一会儿才行。” 汤汤水水的顾青竹固然吃够了,但还是让颂平舀了两勺子,豆腐滑嫩,汤水带着些酸口的,和平时厨娘做出来的口味全然不同,于是赞说:“堂姐的厨艺比女红还好。” 顾青荷从筐里拿着针线,忙活起来:“你尝的少罢了,这是平江的做法,里头加了泡菜萝卜,吃的开胃。” 话虽如此,顾青竹愈发觉得这位堂姐的不凡来,女儿家需会的东西样样精通,虽识字学文浅薄些,但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般勋贵人家也并非要娶个学问深的媳妇儿。 顾青竹想着想着走了神,颂平喊了两声才把她手上的碗接了,顾青荷装作没看到,穿针引线的将一片叶子绣完,用小剪子断掉线,沉吟片刻开了口:“前两日我无意间听了件事儿,不知该不该告诉妹妹。” “什么事儿?”顾青竹午睡惯了,这会子犯了困,干脆把腰间的枕垫抽了,直着身子还精神些。 “傅家公子好似生了重病,明宏哥刚带着人去瞧过。”顾青荷私心想透消息卖个人情,以她看来,顾青竹对傅长泽余情未了是铁定的事儿,观察几日竟没有任何反应,见天心平气和的呆在园里养腿,定是还未得消息。 顾青竹心里咯噔一下,四哥会亲自去探说明病的不轻,傅长泽的身体向来健康,怎会突然得了病呢? 见她脸色微变,顾青荷琢磨自己猜对了,眉尖一扬便继续往下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有次遇见明宏哥,他的随从正巧禀了说东西准备好已装车,回屋才琢磨着傅府在京里的公子可不就是…” 顾青荷瞧了她一眼,恰到好处的将话停住。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公子、白菜的友情地雷。 第18章 第十八回 “表姐有心了。”顾青竹脑中翻腾了阵,事儿虽已想开,不代表就愿和旁人提及他,况且自己与青荷算不得亲近,微微笑着故意绕开道:“改明儿我见了四哥再问问看,不过想来他礼数错不了。” 明显的话不对题! 顾青荷是花了心思将事情探听清楚,草稿在腹中打了许多遍,就等着她来问,怎知却轻飘飘的让人无话可接,于是喝了半盏茶告了辞,出院子脸撑不住往下耷拉,心疼送出去打点的金裸子,她如今手头没几个钱,哪一项不得算着点花?想到这儿更憋闷的慌,不对比就没差距,再看看顾青竹,退了婚在府上仍然过的惬意,哪像自己,连婚事都得舍了脸皮千里迢迢跑来汴梁求人。 毕竟寄人篱下,顾青荷想想还是讨好老太君乃正途,顾青竹可以不出门交际就有人上门求娶,但她可不行,因而让甘菊整理好绣完的抹额和护膝,傍晚去长松苑给老太君请安。 入夜,顾青竹到底没能沉得住气,遣六合去大房那把顾明宏请来,说有事找他。 冬季大门落锁早,六合和值班的人打了招呼,从院子里穿了过去,顾明宏听说七妹喊她,把手里的书卷一放,披上外衣便一道来了听竹苑,花厅窗外正对着一株梅树,顾青竹将今日的消寒图点了色,正好迎来顾明宏。 “四哥。”顾青竹放了笔,转身笑着喊了声。 顾明宏走得急,喘着两口气才停下,拧眉瞧着她:“可是有何不舒坦?”他这妹妹省心的很,鲜有半夜请人的时候,来回打量几遍,瞧着尚可:“难道有其他急事?” “想和四哥打听个事儿。”顾青竹使眼色让颂平她们在门口候着,又给他端了杯茶,恭敬的架势唬的顾明宏都怀疑她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了。 “你说。”顾明宏道。 顾青竹顿了顿,将略有的不好意思藏了去,再没转弯子:“傅公子是不是病了?“ “你如何得知的?”家里单几个长辈知晓,顾明宏特意嘱咐过下人,谁都不许和七姑娘提半个字,好在顾青竹正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差不多都放下心,这节骨眼儿居然透了风。 顾青竹自不能将顾青荷供出来,仗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抿唇不语的盯着他。 顾明宏抵不过她,摆手叹道:“四哥不愿让你担心而已,长泽那边病好的差不多了,主要是拖得久,风寒了入肺,自长公主生辰宴前身体就不大爽利,一拖二拖的,病症发起来十分骇人。” 生辰宴那日,她离远见了傅长泽一眼,连鼻子眼儿都没瞧清,更不可能看出身体出了问题,想到此,不免厌烦自己缩手缩尾,避嫌也犯不着连眼都故意错开,要早知道…至少能让四哥提点两句。 “入了肺,不会落下病根儿吧?”顾青竹担心道。 顾明宏握着茶杯,摇头说:“倒不会,但仍需好生养段时间,他近来精力耗的多,我也劝了,趁这机会将课业放上几日。”余下的话他没说,傅长泽如今尚公主,虽得了圣人的金口可以科举出仕,可入官场后的情形大都能预料到,纵使他胸有沟壑,仕途上也只能意难平了。 顾青竹暂考虑不到这些,听完心中踏实不少,就寝时没怎么翻腾便沉沉睡去,两人没有夫妻缘,但她肯定盼着傅长泽能诸事顺遂,起码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 顾家书香满门,二爷顾同生更以弱冠之年高中状元,博古通今满腹经纶,想拜他门下的士族子弟不计其数,可因远在外做官,最后收下的学生寥寥几人,当前仍未出仕的,只有傅长泽和泸州寒门出身的曹谦。 小年前一日,顾同生携夫人和幼子顾明元风尘仆仆而归,进城了城门两个随从快马先行一步报信,顾老太爷、老太君及各房在家中的亲眷均立在府前等着,车队停在门前时,王老太君已然忍不住开始抹泪儿。 顾同生年有四十,下巴蓄起青须,一身青袄显然是老旧的,浆洗的干净整洁,他将夫人刘氏搀下车,明元自己跳了出来跑到老太爷身旁,扯着嗓子喊了声“祖父”,顾英高兴的脸都绷不住,拍着孙子脑袋哈哈大笑。 夜里上了冻,晌午仍不见暖和,女眷们围着厚披风,顾青荷碍着礼节将兜帽取下,把脖子围的严实合缝,只有顾青竹独个脸颊红润,也不怕冷的将手脸都露在外头。 二爷夫妻两人和老太爷他们说话寒暄,刘氏眉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喜意,顾青竹瞧她裹得严实,腹部隐约凸起了些,八成有了喜事。果不其然,一家人到前厅坐下来,顾同生和老太君回禀说让刘氏先回院里歇息洗漱番,她怀着四个多月身孕,虽路上行的极慢,到底还容易困倦。 老太君一怔,目光在二儿媳身上定了半晌,直到刘氏难为情的垂首,她才猛然抚掌笑道:“看我这老眼昏花的,居然没注意到!甚好,甚好,好孩子快别在这累着了,让于妈妈随你一道回屋,需要什么尽快准备下去,这天儿冷千万不能伤了风寒。” 刘氏这胎怀的还算轻松,孕吐轻得很,单晨里偶尔难受一会儿子,舌尖压个梅子便过去了,四个月刚刚显怀,马车坐久腿脚僵着,正抹不开面子说,自家夫君开口提她心里热乎,但又怕刚回来便让人觉得仗着怀孕拿娇起来,摇了摇头道:“二爷说的严重了,今儿也没坐多大会车,媳妇儿没事儿。” “傻孩子,自己家人还顾虑什么!”老太君这年纪自然清楚怀孕的辛苦,方才在门前身上裹的厚,她注意力又在自家儿子身上,就忽略了去。 李氏更是不动声色的吩咐婆子将中午的菜色做了调整,孕妇忌口的一概不用,单独又炖上份银耳红枣汤,之后才慢走几步来到刘氏身边,请挽着她的胳膊作势扶起:“母亲说的是,外头路滑,我也沾沾喜气送二弟妹!屋里地龙烧了好几天,如今是一点潮冷气儿都没。” “劳烦大嫂费心。”刘氏哪好真让她扶,顺着劲儿就站起身,朝二爷那边望了眼,见顾同生笑着点了头,回身向两位老人福身告辞。 顾老爷子关心二儿子在泸州的政绩公务,顾同生挑了几项民生之事细细回禀,父子两聊的尽兴,过了会,他突然拍了脑袋想起来说:“还有件事需向父亲讨意见。” “何事?”顾老爷子用杯盖拨了拨浮在上头的茶叶。 “魏国公府沈仲沈大人来信,欲让我收他长子沈昙为徒。”顾同生沉吟道:“随信附了份时务策,一手颜体书的是出神入化,策论句句锋利,只是有些想法尚青涩。” 老太君的心思早就挪到了刘氏的肚皮上,哪里还顾得和他们说话,顾明卓比明元小一岁,年纪相仿没多久便混熟了,凑做一团正玩的高兴,剩顾青竹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从二伯口中听到沈昙的名字不免侧目。 顾老爷子奇了声,靠着太师椅的身子直了直:“既求你收徒,自当由你定夺,只切记我们顾家一脉门下不看出身,秉性为首才学其二,否则纵使有再多的才华也属徒然啊。” “过两日儿子邀他入府考察,定会慎重。”顾同生会意道,父亲如此回答即表明魏国公府立场与顾家没甚长远冲突,国公爷沈鸿渊一生戎马效国,忠的是圣上,正与顾家不谋而合。 说是过几日,没料到沈昙在祭灶当天亲自上门拜访,拎的均是灶糖干果等节庆吃食,另送了两张纯白的狐狸皮子,半根杂毛都找不见。 顾青竹领着丫鬟婆子刚供奉完灶王爷,欲给明卓几个孩子送打好的灶糖,因脚腕子不敢过于用劲儿,走的十分缓慢,路过暖香斋时几个绿袄丫头端着茶具、榛子儿、河阴的石榴像要招待客人一般,颂平将她们喊住问了声:“府上可是来客了?” 打头儿年纪较大的圆脸丫头给顾青竹行了礼,恭敬道:“魏国公府上的大公子来了,大爷、二爷和四少爷正在厅里招待呢。” 见顾青竹没其他的要问,颂平便挥手让她们去了,扭脸儿询问道:“姑娘您看?” 顾青竹心道沈昙若真是求知若渴,前些年干什么去了?又是入军又是折腾的,但想想他那样的人被长辈捉了翅膀送来求学的样子,又忍不住觉得有趣儿:“大房的灶糖晚些送便是了,咱们照旧直接去暖香斋。” 这一去被明卓他们缠着吃茶坐了小半个时辰,说是请她,到头来却巴巴等着顾青竹煎,她煎茶的手艺很拿得出手,顾明元打小随母亲去泸州,那边饮茶不比汴梁那么讲究,看的连连惊叹。 无特殊原由,顾家儿郎的功课是每日不落的,节庆也会腾出时间临帖练字,顾青竹也不多留,出门瞧见不远处的书阁,转念去借几本书,脚上伤着后她行动不便,屋里的书卷均被翻看的差不多了,结果居然撞见顾明宏和沈昙。 沈昙头戴玉冠,着了身格外正统的绀青色袍子,学子们常穿这种款式,斜襟盘扣系的一丝不苟,脚上蹬了双银线描边墨色锦靴,两人之前打照面,顾青竹对他的印象可是四个字—不拘小节,哪怕长公主生辰宴那样的场合,这位跟其他男子比起来也多了几分随意,哪里有现在古板儒生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劳烦喜欢的小天使们挥挥小手(收藏)起来~ 第19章 第十九回 大概她眼中惊愕写的过于明显,顾明宏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道:“七妹也来借书?” 顾青竹赶紧挥退那些心思,展笑说:“给明卓明元他们送灶糖,想的顺路过来拿两本。”接着朝沈昙说了声:“沈公子万安,上次多谢公子相助。” 沈昙毫不介意的笑了声:“每次都听得顾姑娘的谢语,反倒是我受之有愧,投桃报李而已,姑娘无需如此。” 听到‘投桃报李’顾青竹恍然记起最初在庙里避风雪时,借出去的烤饼、牛肉和盐巴,一根老参回赠足够贵重,如今再加上两次人情,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还的清。 顾明宏不知情,以为沈昙指李氏去魏国公府道谢行的谢礼精贵,因救的明卓,顾青竹添了不少好东西进去,显得诚意十足:“二叔方和沈兄论学投机,见他倾慕书阁里的古籍,便让我领着过来随他借阅几册。” “不敢。”沈昙摇头:“顾先生学识望尘莫及,得他指点实为我的造化。” 顾青竹听他说的诚恳,没有任何恭维讨好之意,又觉自个儿方才以小人之心猜测了,许是人家早先年纪小喜欢铁血闯荡,如今却也诚心求学。哪个男儿幼时没做过英雄梦呢?哪怕在顾家,弟弟明卓还喜欢偷拿着桃木剑练上一练,更别说魏国公少年入军,拼杀而来的家业了。 管理书阁的老仆打开一层窗子,而上头藏书的地方却只留扇正对楼梯的窗子开着,避免古籍遭潮,顾明宏对这儿甚为熟悉,便没让书童跟着,领沈昙直奔三层寻书。顾青竹拿了两本新上的杂记,正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大家肖翁所注,琐碎见闻幽默诙谐跃于纸上,她每册必藏,可惜近两月俗物太多,连出了新本都不曾听说。 书童知她喜欢,便道:“七姑娘大可拿回去收藏,库里还有两套,赶明儿我再去书肆取上一套填补便可。” “不用。”书阁有书阁的规矩,有借有还,顾青竹宁愿麻烦些,然后指指桌台道:“你照常登册子,回头我自会差人跑趟腿儿。” “小的这就去。”书童转身和老仆说了声,从架子上抽出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仔细把书名、日期和何人借书记下,然后请顾青竹签了。 沈昙和顾明宏走到时,顾青竹将将落笔,墨迹未干。 “四哥。”顾青竹原以为两人要待会儿子,问道:“可是找到中意的了?” 顾明宏双手一摊:“本欲带沈兄好好参观一番,他却早相中了宝贝。” “苦寻许久,人都说若顾府书阁都找不到些蛛丝马迹,这天下大概也无迹可寻。”沈昙手里托着两册书,分别是吴郡陆氏的《辩亡论》抄本和春秋左传正义三十六卷,另还拿了号称天下第一行书冯承素摹本(神龙本)的仿贴,虽说仿本,但能在顾家收藏就说明其功底高深,拿来临字实为上品。 话是如此,兄妹俩清楚他今日前来是为接受考验,加之小年夜家家户户都要吃个团圆饭,沈昙不会久留。 “只是这本临帖珍贵,我和管事吩咐下。”顾明宏道,规矩死的却是活的,书阁有些古籍不外借,但不表示没有例外,需朝大管事报备方可。 “多谢顾公子好意。”沈昙目光在顾青竹方才签下的册子上扫了扫,然后道:“我现临摹半章即可,已足够回家研习了。” 别说顾明宏,连顾青竹都吃了惊,临帖并非一蹴而就的事儿,要静心凝神,笔笔胸有成熟才可出佳品,成色不好临摹出来也无用,日后照着练习反会出岔子,画蛇添足。 顾明宏心中存疑,复问了遍:“那我唤书童来伺候笔墨?” 沈昙从容的拱了手:“劳烦。” 书阁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童也是把老手,一听要临帖飞快取来了合适的纸张,铺在桌案上,转眼间磨好墨,垂首退到桌边等候,沈昙挽起衣袖踱步而去,顾青竹也忍不住凑近了些,想见识见识他笔尖功力到底几分。 只见人家从笔架上捏了只石獾毫,这种笔的笔性坚硬,很不好掌握,顾青竹虽不算得初学,对它依旧就敬而远之。 沈昙执笔润墨,定睛看了神龙本两眼,顿了顿才下笔,最初一笔一划书的谨慎认真,越往后越发纯熟,仿佛默过百八十遍,但笔下的字形纹丝不动。顾明宏神色复杂的看他摹完上章,字体大小、行间距离把握的恰恰好,换做是他,大概只能做到其八九分的境地。 以顾青竹的眼力,完全看不出两者有何区别,当然,顾明宏还是能辨别的,可那微不足道的差异算不得不好,只能说个人书写风骨不同,又不是为摒弃自我的造假,临帖这种事儿,以人传人,到最后总归和原本相差不少,保不准机缘巧合另成一派。 “沈兄拿手的真不是行书?”顾明宏咂舌道。 沈昙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状似无奈的答道:“家父酷爱颜体,我也从小便修习那个。” 顾明宏正欲再叹,门外却传来松平的声音,说前院有人过来找四公子,只得匆匆赞了声:“真人不露相,我先去下,马上就回。”后往外厅走了。 书童忙着处理写好的帖子,等墨迹自然干透,用好几层宣纸里外包着卷成筒子,再拿枣红色的细锦缎捆扎妥当。沈昙在册上登记好自己名字,正在她之前那行下头,抬头时朝顾青竹勾起唇角,说:“七姑娘的虞体写的倒精妙。” 人颜色好,怎么笑都好看,一双眼睛如有倒影着满天星辰,看的顾青竹这种不注重虚表的人都热了脸颊,不自在的错开眼儿,故意将声音放大了说:“公子谬赞,应是挺普通的。” “我可没生得一副讨好人的性格。”沈昙食指在顾青竹三字个下划了个来回,慢声说:“城中闺秀推崇蝇头小楷,你这虞体写的虽算不上极好,贵在有精髓,难得。” 顾青竹才见识过他的本事,转而受到如此直白的夸赞,心里很是受之有愧,低头扮作面皮薄的说了句:“实不敢当。” 沈昙在军中混迹多年,除了女人之外什么类型的没见识过?自会意到顾青竹表现出的‘窘迫’,当即笑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方才怕也唐突,七姑娘的伤势如何?” “不碍事了。”顾青竹下意识的挪了下脚,微微仍有些刺痛传来,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只不能走的时间长。” 结果沈昙像通了天眼般的,挑眉瞅着她的脚腕:“刚移动时可有疼痛?” “并无。”顾青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就说了假话,出口才看见他满眼不信的样子,于是接着圆了话说:“有些不大舒服,但痛倒不至于的。” 说完,她更有点儿懊恼,沈昙那眸子分明像看透自己一般,仍然写着‘不信’两字,真真越描越黑,幸亏顾明宏进门远远和两人说二叔差人喊他们过去,顾青竹才稍安了心。 “那便好。”沈昙抬腿走在前头,透着笑意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平时多修养,用药时不能嫌疼,适当推开才有效。” 这话可谓一针见血,同大夫说的一模一样。 开的不少药油,黄姑姑上手帮她推的,可手劲儿实在大,顾青竹自问属于比较能忍那种,喝药从不用多拿蜜饯果脯什么的压味,但那个痛劲儿别提了,推了两天怎么都坚持不下,后来让颂安换手,这才不用每日受那会儿罪。 慢就慢吧,在家养足日子便好,顾青竹不解的冲着沈昙的后脑勺多看两眼,难不成他也深谙歧黄之术?然而没能思考多久,顾明宏和沈昙已转过临水连廊往前厅去了。 顾同生在收傅长泽时,还结结实实观察了小半月,哪知在沈昙上门后隔日,他便禀顾老爷子,欣然要收下这位弟子,其中意程度可见一斑。顾家其他几房也乐见其成,特别是顾同山,在得知后首先想到了自家女儿青竹,倒活泛起其他心思来。 ****** 顾府所在的位置大都是官宦人家,门前屋后的小道夜间极少有人走,可每逢节庆,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小贩倒会来蹭个机会,年前这段日子,一些穷苦人家三五成群,扮作妇人神鬼的上门打夜胡,有驱除鬼邪之意,门房守卫多得管事指点,讨吉利出上些钱给他们。 顾青竹对这不大感兴趣,因以前见识过除夕宫里举行的驱邪仪式,禁军侍卫身穿锦绣彩色花衣,手执金枪龙旗的进行各种表演,相形之下那些打夜胡的定然没甚吸引力。可顾青荷却没见过,白日来屋里说话时提了一嘴,顾青竹念着最近自己脚伤不宜动,她又是探望又是煲汤的,主动邀她饭后一起等会,如果真有人来,俩人一道去门口瞧瞧。 “就是不会来我才说的。”顾青荷觉得柳叶聪明是聪明,可却总用不在点子上,难免恨铁不成钢的看她:“总要为年后铺个路。” 作者有话要说:  全国大面积降温,北方的姑娘们和我一起准备好棉衣围巾,要降温下雪了~ 第20章 第二十回 柳叶一脸迷茫,忙碌着的甘菊却明白了,年后的元宵节灯会要大办三天,宫里设宴表演,城中有城中的庆贺。那时不少贵家女眷和公子闺秀都会结伴出门游玩,身边没有长辈规矩自然少,未定亲的趁机寻觅另一半的踪迹,看对眼儿了也能结段好姻缘,世家姑娘自由结识外男的机会不多,除了七夕便属元宵灯会了。 自打顾青竹伤着后,顾青荷心里十分没底,生怕万一她腿脚不便,随着府上老祖宗她们一道坐着马车草草游览遍完事儿,别说认得人了,怕连热闹都难凑到。她提出看打夜胡的话实为试探,一来看顾青竹腿脚到底好的怎么样,二来这次等不到,随口约着逛灯会也不突兀,谁让顾家这个年纪的姑娘只有顾青竹呢?她连退能而求其次的人都无。 当夜,打夜胡的人还真又来到侧门的街巷里,不过换了波人,门房小哥嘟囔着挥手让他们等,进门去和里院当差的人通知,请七姑娘和表小姐她们过来看。 待客的园子离那边近,顾青竹便顺路过来找她。 顾青荷愣了下,才匆忙换了副高兴的表情,起身整理衣裳道:“方听说前几天都来过,还在担心今日看不到了呢,也是托表妹的福气。” 顾青竹抿了笑道:“外头起风了,得多穿件衣裳才好。” 甘菊将厚披风给顾青荷系上,柳叶又拎了袖炉包裹好递给她,即便如此,顾青荷一路顶着风走到侧门时,脚心已然凉透了。 扮作鬼怪的人头戴面具,有判官、钟馗还有灶王爷,质地粗糙的很,身上衣服也是大大咧咧套上去的,后有两个年龄小的负责敲锣打鼓,大概没想到此等官宦人家的小姐居然亲自出来看,一个个拘束的不知如何是好。拿/着/长/枪的守门侍从朝领头的汉子喝了一声:“还不快点,办的好了我们主子有赏。” “是是,咱们这就开始,这就开始。”这汉子看着粗壮,胆子却小的很,紧张的朝身后几人点了点头,锣声起,都迈开腿演起来。 顾青竹瞧了片刻,发现这人还有些功底的,咒语唱词像模像样,不少凑数讨钱的都大喊大叫几声了事,可顾青荷却被那几声呼喝吓的够呛,她原先只知道是办鬼神驱邪的,万万不曾料到如此骇人。 府门上挂的灯笼被风吹的晃晃悠悠,又过半晌,居然飘下来雪沫子,颂平站的靠外,伸手探了探道:“姑娘,这雪看样子要下大。” “赶在守岁那日积些雪倒有年味儿。”顾青竹分神道。 顾青荷闻言点点头,正欲说点什么附和,于妈妈匆忙而来,带着俩丫鬟隔了老远朝她们问安。 “七姑娘,表小姐。”于妈妈双手叠在腹前弯腰行礼,然后说道:“老太君让老奴请表小姐过去。” 王老太君作息规律,往日这个时候都在准备洗漱安寝了,顾青竹心里头纳闷,嘴上直接问了:“祖母可是有什么急事?我也一道过去看看。” 于妈妈道:“七小姐放心,老太君就是想和表小姐问几句话。” 顾青荷早就呆的不耐烦,外头又冷的紧,一听是老祖宗请,立马想着会不会前两天送的抹额护膝管点儿用,这是想私下问问自己意思?于是也劝道:“青竹妹妹的脚不易疾走,我这便和于妈妈过去,不好让祖母久等的。” 人走后,颂平站在顾青竹身边悄悄说:“婢子总觉得表小姐意有所图,眼神儿里处处透着精明呢。”因于妈妈过来传话,身边的侍卫下人都退得远,没有顾青竹说,仍都各尽各的职。 其实顾青竹哪里就是个傻的?顾青荷来汴梁的意思昭然若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有些时候懒得费心思揣测罢了。 “就数你最机灵!”顾青竹伸手戳了戳她额头。 门前围着不少丫鬟侍卫,均看的起兴,顾青竹折回去站定,还真看到最后,唤颂平多掐了块银子赏下去。 这厢,顾青荷脚步轻快的随于妈妈进了长松苑,连柳叶都是副喜形于色的模样,觉得自家小姐有老祖宗做依靠,后半生前途算定了大半。 正堂里用梅花檀香熏蒸过,还放了几位安神草药,王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面色难看的紧,手边的矮桌搁着个牛皮信封。 李氏手里捏着绿色小瓶,将药油倒在掌中揉匀,才用食指蘸出点往老太君太阳穴上抹,边抹边说:“母亲万不可提气,虽说都是咱们府上的姑娘,但毕竟隔着脉呢,自有她长辈去教训。” 王老太君攥了手,阖眼凝神道:“我这老嫂子也偏生是个糊涂的!居然纵着她犯出这样的事儿,亏得家里还有个明白人,否则咱们若真个给她相看了人家,日后翻出旧账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 李氏叹气,起初觉得老家这位表姑娘来的突然,可有那边老太太亲自写的信,根本没往复杂里头想。 老太君素来和蔼,顾青荷进了内堂便隐约觉得不好,再看她脸色,期盼劲儿霎时退个干干净净,强撑着笑脸喊了声‘祖母’。 王老太君没应,而是让于妈妈带着其他人退下,屋里仅有的俩个大丫鬟也回避了,单留着李氏在身边,一时间静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过了好半晌,老太君头疼的才算止住,拍了拍李氏的手,示意让她也坐下,收起气道:“知道大半夜的让你来为着什么事儿么?” 顾青荷看见桌边的信怎还有不明白的?不言不语的站着半天也在想应付之策,眼下问到头上了,心一横,噗通一下子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叩首道:“青荷知错,请祖母责罚!” “我罚你做甚子?”老太君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哄着自个儿母亲、祖母给你圆谎上汴梁来,就不想想家里如何收场?” 原来,顾青荷的父亲让贴身随从快马加鞭的从平江赶来,带了封信,家丑不可外扬,信里说不清楚的老太君也从来人那里打听了。 顾青荷与在府上借住的二房表哥关系过于亲近,那位表哥本有亲事,而后却和青荷父亲提出想退婚娶她为妻,这事无异于平地惊雷,青荷父亲怒不可遏的把她训斥一番,还禁了足,私心想着掩人耳目将事情压下去,自家女儿也要好好吃点教训。 然而事与愿违,风波还未平,顾青荷居然央求着母亲和祖母,同意让她上汴梁来为哥哥打点落脚地的事儿。而那边老太太也是糊涂,居然觉得孙女样样都好,在平江说亲的确委屈她了,结果就不知情的写信托老太君帮忙相看亲事。 “求老祖宗明察。”顾青荷红了眼圈,满面委屈的抽泣道:“青荷承认当初瞒着我母亲与祖母,让她们同意我上汴梁实属不对,但表哥那事情...真的与我毫无干系!” 老太君端起杯茶润润嗓子,疲惫的道了句:“先起来说话。” 顾青荷跪着只顾垂泪,李氏走上前把她搀起来,简单劝道:“姐儿赶紧起,本就不习惯这边气候,仔细冻了膝盖。” “谢谢伯母。”顾青荷用帕子擦了眼角,喏喏出声。 “我不是追究你当初的事,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你二婶子在府里闹了起来,眼下纸包不住火,你父亲让你回去,将事情掰扯清楚,再上汴梁也不迟。”老太君道。 顾青荷当即傻了眼,泪也不抹了,急忙问:“我二婶闹什么?” 老太君摆摆手,并不想掺合进去:“具体问你父亲的随从罢,天色不早,你回去好好想想,我已安排好让他明日去找你。” 顾青荷魂不附体的被柳叶、甘菊架着出了门,王老太君心里头对她生了疙瘩,但仍然再三嘱咐屋里伺候的人,将事情烂在肚里,谁都不许提。 ****** 隔日,顾青荷天未亮就坐在榻上忐忑等着,几乎一夜未合眼,甘菊端来的素粥热了又热,怎样劝她都吃不进,好容易挨到辰时,老家来的随从被请进花厅,顾青荷也顾不得其他,迎头问道:“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儿?!” 随从低头回答:“二小姐,表少爷的亲家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正闹着退婚,表少爷母亲便来找二夫人,要问问到底在咱们府上生了什么事儿。” 顾青荷闻言一哑,心里头虚却故意冷着脸,不满道:“我已与父亲澄清,全是表哥一厢情愿的,二婶子不去找他,为甚听说还合着外人闹了起来?” 二婶出身商家,身份连小户娘子都不如,顾青荷看不起她,更别说相中她娘家公子的家世,不过那表哥省得一副讨人喜欢的面貌,人也温润如玉,听说明年下场十有八九能中举,住在顾府几个月,未出阁的姐妹无不议论。顾青荷有心和他讨教学问方面的事,不少人眼红嫉妒,她嘴上不说,其实挺喜欢这感觉的,但却从未想过和表哥真扯了关系。 哪知那傻子当真去和自己爹求亲! “兴许有其他原由吧。”随从打个马虎眼道:“过了年大少爷、三少爷会进京,老爷说到时让您随三少爷回平江城便可。”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真回去,怎还有机会再上汴梁?顾青荷觉得是无妄之灾,自己赔礼认错也该向母亲和祖母说,二婶那就在泼脏水,不痛快道:“二婶不分青红皂白的恼了我,即便我回去,岂能和她对质这种事?” 随从劝了几句,见她仍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话里话外的单埋怨二夫人,于是咳嗽两声,犹豫着说:“其实二夫人最初也没说什么,还教训表公子说他异想天开,枉独了圣贤书,可后来听闻看见什么信筏之类的,这才找到老爷这。” “什么信筏?”顾青荷刚问出口,脸色唰的变了。 随从看她反应猜到七七八八,低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老爷定不能当着外人讲。” 顾青荷没有心思同他继续,让外院丫鬟送人,接着把柳叶甘菊领到内屋,遮了门窗才厉声质问道:“柳叶!当初怎么唤你办事的,不是嘱咐他看完便烧了吗?” “小姐,我冤枉啊小姐。”柳叶吓得连忙摇头,解释道:“奴婢按您的吩咐直接递给表少爷,也说让他不要留着的,这么大的事情,奴婢再粗心也不可能忘记啊!” “那为何还有什么信筏流出来?”顾青荷也觉得柳叶没那么蠢笨,更不会联合外人害她,她不好,当丫鬟的头一个要被发卖出去:“可有被人听墙角了?” 柳叶再次否认:“绝对没有,奴婢寻了由头才去的,旁人瞧见也怀疑不到,表少爷晨里好在八角亭读书,您想想,那地方一眼扫过去有人没人一清二楚的。” 顾青荷不语,揪着帕子焦躁的来回踱步,甘菊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姐,您说会不会是,表少爷没听您的,自个儿留下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青荷曾委婉问过信件如何,表哥只说让她放心,其他的没提到,若真存下来并不稀奇。想到这顾青荷恨不得狠狠挠他一顿,也悔自己办事不细,竟让人落了把柄。 “表哥也真...!”顾青荷指甲都快扎进掌心了,细细回忆便来往信件内容,太出格的言语没有,那些诗句传情的,只能咬定无别的意思。 生出这事,她今日无论如何也抹不开脸再去老祖宗那请安,遣人去长松苑报病在屋里躺着,这一躺还真发了热,傍晚甘菊摸着她额头滚烫,求人请来大夫诊治开药,直到除夕还未好利落。 ****** 除夕。 各房各院正堂外头的屋檐挂了红绸,置换上新灯笼,阖府上下均喜气洋洋,年三十儿围炉守岁,主子们按例分红包,李氏身为掌管后院的主母,提前让账房换好碎银铜钱,拿红纸包了,分门别类的摆在匣子里。 顾青竹将自己园中的丫鬟婆子聚到一起,提前把红封给她们,坐在桌边笑了脸儿说:“家里年货若有没备齐的,和颂安报过上午还能去街上再采办些。” 黄姑姑儿子儿媳抱着小孙子从庄上回府和她一同过年,心里头正高兴,道:“多谢姑娘赏赐,姑娘新年事事顺遂大吉大利。” “黄姑姑也同乐。”顾青竹才从祖父祖母那边请安回来,屋里屋外冷热一激,腮边桃粉色更盛,比那胭脂还娇艳几分。 聊了两句,众人便欢欢喜喜散开忙各自的去了,顾青竹私下又给颂平、颂安、如意、喜乐每人一个锦囊,裁新衣时余的布料,挑着素净的让颂安抱走她们自己分分。 见颂安犹豫的张了嘴,颂平抢先一步拦她,眯眼笑着说:“既是姑娘赏的,咱们就谢恩留下,你不要我们还要呀。” 喜乐也不客气,只嘿嘿的点着头。 颂安拧了眉,正经的将她的手一拍,作势斥道:“姑娘不过抬举咱们,要说将屋里瓜果糕点让你搬去,你也当真搬啊?” 外厅桌上摆着八个琉璃盘,装的有糖山楂、雕花金桔、凤栖粒、炒好的葵瓜子、煮花生什么的,来往客人好用,不过顾青竹这儿的摆了两天没怎么动,她随即指了说:“亏得颂安提醒,初一不兴用旧吃食,你们将糕点端走,守岁时和丫头们分吃了罢。” “姑娘,我可万没有那个意思!”颂安涨红脸,好似是自己拐着弯儿讨吃食,跺脚道:“就打个比方。” 如意几人笑的前仰后合,颂平朝顾青竹行大礼谢了,拽着颂安的胳膊说:“待会儿和大家讲,要念着咱们颂安的好,不然哪里享这口福?” “去去,夜里我伺候姑娘守岁,决计不和你们在一起混吃混喝。”颂安管不住她们嘴碎,干脆扭脸不理,问起正事来:“过了午膳还照旧去表姑娘哪里问情况么?” 顾青竹去探过一回,顾青荷咳嗽的厉害,也不好说话,喝盏茶便走了:“炖上点红梨送过去罢。” 话音刚落,顾明卓领着小厮进了院,顾青竹走到门前见他满脑袋的雪块儿愣了愣,一把拉住他:“怎的折腾出满身雪?帽子呢?” 顾明卓略略拍掉身上落的雪花,兴奋道:“长姐,四哥他们在花园里堆雪狮子,好玩极了,咱们也去吧!” 到底是贪玩的年纪,平时读书能规规矩矩,过年也变的闹腾了,顾青竹不扫他的兴,颔首同意道:“先把帽子戴着,换件厚袄咱们再走。” 小厮把帽子递给如意,道:“如意姐姐,少爷的帽子掉进雪地里受了潮,也一并换了吧。” 穿戴妥当,顾青竹牵着明卓往花园走,路旁树桠覆着细白的雪,稍微有点动静簌簌的往下落,明卓担心她的脚,胳膊用十成力暗暗扶着,半点儿不敢走快。 待到了地方,几尊活灵活现的雪狮子已然堆成,明元、明奕围着圈儿的拍手叫好,顾明宏和顾明宗是充当苦力的,当下正拿干巾擦额头的汗珠儿。 顾明宗朝她挥挥手,道:“七妹来的正巧,画龙点睛交给你了。” 雪狮子眼睛常用红纸剪出个圆贴上,丫鬟拎的篮子里纸和剪刀都在,顾青竹比了大小,将红纸对折,三两下剪出的眼睛浑圆无比,然后贴在狮子头处。 “四哥的手艺真是绝了!”顾明元不由赞叹说:“我在泸州没见过这么好的。” 顾明宗看自家亲弟弟如此崇拜四哥,不免吃味,他俩分开多年,明元如今待他不比其兄弟亲近,正是要好好拔高长兄形象的时候,于是摸了他脑袋道:“泸州下雪少,很难堆出什么花样,待元宵节哥哥带你出去见识,那雪雕灯笼才叫漂亮!” 顾明宏瞥他一眼,心里跟明镜似得。 “若能请祖母她们来看多好。”顾明卓伸手摸了会,难免遗憾起来,雪天路滑,老太君除了每日再廊下透透气,几乎不再出门了,李氏俗务缠身,四房梁氏空闲了去帮衬她,刘氏有孕就更忌讳外出。 顾明元也跟着垂下头,嘟嘴道:“娘也好多年没见如此大的雪了,现在怀着妹妹却也看不到。” 顾青竹噗哧笑了,弯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二伯母怀着是妹妹呢?” “我喜欢妹妹。”顾明元煞有介事掰着指头盘算起有妹妹的好处:“妹妹又软又香,我能带她放风筝,摘果子,也能教她认字读书,我娘答应我了,一定会生个妹妹。” 顾青竹被逗得莞尔,思索片刻和四哥商量:“咱们干脆在长松苑也堆一个,那边虽然打扫的勤快,积雪还是有的,不够的话让人挖些装小推车送过去,祖母她们晚膳前可以站在连廊下赏上几眼。” 顾明宏觉得可行,过年让长辈欢喜也是孝顺,领着众人忙活许久,终于在天黑前堆了一对儿狮子出来。 孩子们在院里干活儿,老太君惦记的很,隔三差五让人去盯着,单顾青竹都被叫来歇三回,喝了一肚子的姜糖水,炉上的红糖姜汤没断过,即便如此仍不放心,琢磨着让人举伞才行。 于妈妈抿嘴笑劝道:“这会子外头雪花零零星星,哥儿姐儿们身子活动着便不打紧,您先在塌上歪了歇一会?不然夜里可熬不住。” 年纪大,不服老不行,老太君把手里佛珠递给她收着,说道:“不用折腾那些个,我在这罗汉床将就着眯会儿。” 堂屋的窗子上贴了窗花福字,正在摆除夕宴,整整三大桌,丫鬟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出,墙边矮柜置放着刚从窖里拿出的陈酒,厢房炭炉温着调好的桂花酿。 宫里圣人留下肱骨重臣,简单赐宴招待,除夕毕竟是合家团圆之际,统共不过半个时辰便回了。顾家几位爷换下朝服陆续赶到长松苑,四房梁氏专程去接刘氏过来,看见地上堆的雪狮均吃惊不小。 顾青竹见推车中的雪没用完,随即团出个雪球送到狮子脚边,狮子戏球寓意极好,故而无心插柳得到不少赞赏,让顾明宏和顾明宗两个实打实卖力办事的,表情甚为微妙。 作者有话要说:  喜迎2016第一场雪,(⊙v⊙) 晚饭干脆吃个火锅吧。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老太君一觉歇的精神足足,起身捣撮了下和老太爷入了席,二房从泸州归来,除仍在唐州做官的长孙顾明瑞,人都齐了。孙儿辈的排着队跟二老说吉祥话,顾家没有给小辈贵重压岁礼的习惯,按例是特制的小块薄金饼,正面刻家训‘淡泊明志’,背面附以当年的年号。 顾青竹从老太君手中收过金饼子,和顾青荷挨边儿坐了,两日未见,她嘴边撩出火泡,最是重的时候,不敢拿脂粉盖,挑块去火的透明膏子敷着。顾青竹同她讲了两句,见她笑不由心的样子,难免有狐疑,撤席后寻着机会和李氏问起来。 三两个小厮将炭炉子从厢房移出,丫鬟们有说有笑的摆起消夜果,里头有澄沙团、蜜姜豉、皂儿糕、蜜酥,还有牌九什么的消磨时间的玩意儿。李氏吩咐完管家,让各房下人警惕走水,三十儿夜放炮仗的多,下人们也围炉熬夜,打点好才回头笑着问:“怎么了?” 顾青竹确认旁边没人,思忖着说:“表姐似乎有心事儿,不知是身子没好,还是那天祖母说什么了?” 其实与她并无关系,家里姑娘少,偶尔来个闺秀祖母都热情的很,瞧着刚刚对顾青荷的态度,却和之前不同,两人年纪相仿走动多,顾青竹担心真有什么不清楚,出言犯人忌讳总归不美。 而李氏顾虑的是,顾青荷回平江还需一段,大年里热闹,元宵节全家出府必然会带她,听老太君意思,好歹来趟汴梁,走了未必还能再来,该玩的便不拘着,顾青竹心里有谱更稳妥些,于是这种换了个说辞道:“她母亲身子不大好,家里祖母又念叨,便派人捎信来,说等年后你大表哥入京便让她回家。” 顾青竹微微瞪了眼:“病的重么?” “也不严重,青荷不愿多说,你也不用问。”李氏提点说:“姐妹间照常处着,不过她病仍未利落,你隔上三两天去探下,其他无需管的。” 她有个优点,好奇心不重,不做那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事儿,自然抿嘴应了。李氏看在眼里难免感慨,多好的姑娘,一点就透,自小没让人费过心,怎的婚事如此多舛? “七妹要点炮竹么?”顾明宏自外头拎来满满一篮炮仗,单个的连响的应有尽有。 李氏回过神数落他:“你们玩倒罢了,怎的还蹿腾你妹子?” “母亲多虑,这均是些动静小的,不打紧。”顾明宏将篮子一放,笑看着顾青竹:“况且七妹向来最喜欢,年年比明宗点的还要多。” 顾青竹可不避讳,几步跑过去,脚下踩着积雪嘎吱嘎吱作响:“四哥最了解我,我自己挑些个放。”说完顿了身子,抬手拨两下,拿了五个小指粗细的,两个大响的,还有挂红纸鞭炮。 那阵仗吓的明宗明元他们都退后好几步。 “长姐胆子愈发大了。”顾明卓怕炮仗,咬着嘴半天才吐了句。 如今闺秀们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马、跳舞、雕刻等技艺也能学,别人骑马讲究慢跑,有个意思罢了,主要突的是气质,可顾青竹却学出境界,放开了跑,连顾明宏都不定能追上她。人前娴静,在家她却不顾虑,就拿点炮竹来讲,翻遍汴梁城兴许都找不到第二人。 除夕驱晦,各家各户炮声陆续响起,顾青竹捏着扔了几个短炮,然后将鞭炮绑在竹竿子上,顾明 宏毛遂自荐撑杆子,她上前用指尖将炮捻儿捋直,点起来后笑着喊了句:“岁岁平安!” 长鞭足足有两三百响,震的人耳朵嗡嗡不停,众人过了瘾便回去一同守岁,临近午夜,厨房做好馎飥端上来,每人一小碗,连汤带水吃的热热乎乎,这一年算是安安稳稳过去了。 ****** 过年最是累人。 自初一起府中来往客人不断,初二几位出嫁的姑娘女婿回门,初三开祠堂祭奠,后面顾青竹随李氏拜访了几家世交,好容易歇上几天,十四这日却是被外头的炮竹吵醒的。 元宵三天灯会,今儿是头一日,天还蒙着团黑,四处零零碎碎点起烛光,忽明忽暗,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 顾青竹略微有点儿烦躁,拿被子蒙头想要隔绝那震天的动静,翻两个身,倒听不见了,可折腾的睡意全无,索性套了里衣坐着癔症会。 颂安闻声厢房的榻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披了件袄推门进去,执上门口的烛台问道:“姑娘这会儿要起身么?” 顾青竹仍昏沉着,捏着额头道:“我坐一会再睡,你歇息你的。” “我兑碗蜜水儿来,陪着姑娘。”炉子上温着热水,颂安舀了勺花蜜丢进搪瓷碗里,拿水冲来,搅匀了递给她。 温热正好,顾青竹本不渴的,先抿两口,双手抱了碗慢慢嘬着,想了说:“晚上要游灯会,衣裳便不必备那么繁杂的,首饰也尽量减些,插把玉梳就成。” 这等机会,不说大家闺秀,便是小户女儿也费尽心思往身上添点儿彩头,争奇斗艳的大有人在,颂安心里头纳闷,旋即道:“姑娘说什么呢,老祖宗专程找绣娘制的几身,还说让您穿过去让她老人家看看的。” “我约了玉怜姐和程姐姐她们一起,表姐那个性子,怕得大逛。”顾青竹又喝了口蜜水儿,难免担心:“身上丁玲咣当的戴那么多实在不方便,这些天哪次穿的不是新衣,祖母夸了好几回了,不妨事。” 理儿是没错,可颂安张了张嘴又问:“前些年也没见姑娘嫌这麻烦啊?” 话说出口颂安就顿住了,后悔的想给自己个巴掌! 之前顾青竹都和家中兄妹出的街,是有傅家大公子陪着,他年纪最长,出门走哪条道,玩什么吃什么提前打点好,连歇脚茶楼的吃喝俱安排妥当了,不用挤人潮,可不就随着心意穿戴么? 顾青竹见她满面的愧疚,抬手摆了摆道:“瞎猜什么,我这是长了一岁,不能总和小时候比,原来折腾个灰头土脸我还不在乎的。” 颂安接了碗,在床边站着说:“新衣也不累赘的,我让如意将环佩香囊去掉点儿,头就按姑娘的意思梳,但也需挑两个像样的压着,不能辱没了身份。” 由于正月十五才是圣人出宫与民同乐的日子,十四这天游赏的,多是趁机会放松的年轻人。正对宣德楼的山棚早就搭好,山棚前横列着三层彩门,门上各式花灯彩带缠绕穿插,煞是好看,御街两旁歌舞百戏,杂耍戏术,喧闹声十余里之外都能闻见。 顾青竹她们从朱雀门下了轿子,人群已熙熙攘攘,过了汴河往北边望去,竟很难找到穿街的路了。 卢玉怜可谓盛装打扮,一身朱红色广袖女袍,外头套上矩文纱的旋袄,腰间系着牡丹纹的香囊,桃色口脂点于唇间,更衬着那嘴小巧玲珑起来。只见她提裙张望了番,急不可耐的转头道:“听说状元楼的分店开门迎客,那地方正对着山棚,瞧景最好,咱们一路玩过去先上楼定个座儿,待人少了再去街边找点零嘴儿吃?” “你们定罢,我跟着。”程瑶笑着说。 顾青竹也跟着摊了摊手:“我更不清楚,表姐知道路就行。” 卢玉怜性子是急了点,但却不敢托大,嘴上商量的说,其实已派人去状元楼定雅间了,太好的位置不敢打包票,可寻个临街窗口还不难。于是领着她们边逛边买,直到丫鬟手里的珠串彩灯都快抱不下,才恋恋不舍的进了楼。 大堂里高高挂着红绸和灯笼,跑堂的看见贵客,忙不迭的上前先问声好,而后笑脸道:“敢问几位小姐是否预订了席位?” “卢府。”卢玉阁发现店里人几乎都坐满了,赶紧附上句:“有人提前过来定的。” 听到‘卢府’两字,跑堂的心里头咯噔一下,面儿上却更加恭谨:“呃...是这样的,确实留的有贵府的雅间,二楼的如月居,可适才有贵客到临时用了,小的又给您安排了间更大的留着,茶水点心算小店补偿,您看?” “都定给我们了怎么还让别人用?”卢玉怜纠起眉不满道:“状元楼可没这等规矩罢!” 跑堂的马上弓腰道歉,一劲儿保证新安排的这间更宽敞更好。卢玉怜头次来新店,没有指明要哪个包间,气归气,却也没真介意,点了头,拉着卢玉阁往楼梯边走。 而顾青竹可听出话中有猫腻,温言细语的说:“表姐且等等。”然后朝跑堂的一笑:“小哥哥能否告知,您新安排的雅间是否临着御街呢?我们是来看灯会的,若正好凑到背面去,外头全是巷子屋顶,岂不扫兴?” 这一问正好戳到死穴,跑堂的脸都笑僵了,但到底见过各色人群,眼前这几位小姐一看就是显贵,不常出门子那种,但如月居里面的更惹不起,只能半真半假的糊弄她们:“如您所说那间并不临御街,但却能瞧见西山,这几日西山灯火漫天,景色绝没的说,套间大的很,姑娘们想在里面玩投壶消遣也可行,灯展嘛,可不在于一个逛字,您随时可以出去瞧灯,雅间留到午夜。如月居虽能瞧见街,但窗子极小,倒不如这边合适!” 不愧是凭嘴皮子赚钱的行当,如此舌灿莲花的一讲,到真个像是误打误撞捡了便宜。 作者有话要说:  暴雪挤地铁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地铁都挤停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差点儿被你绕过去了。”卢玉怜恍然停下步子,脸儿一拉,起了小姐脾气:“合不合适我们自己说的算,既然说的这么好,怎不让前头客人用呢?见我们几个姑娘家好欺负!” 跑堂的哎呦一声,忙道:“小的哪儿敢,您们几位气质出尘,小的不用多瞧就知是金枝玉叶啊!话绝对是实话,若非逢灯会,西边的雅间可是我们的头等,事已至此,您看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如果别的客先走了,定头一个打扫好给您调换,可行?” 酒楼来往迎客,免不了人情关系,既让出去了如今说什么用处不大,卢玉阁拽卢玉怜的袖子让她消消气,程瑶也开口劝起来。 二层除了雅间,还有五六张茶座,临的窗子足足有八扇,御街和宣德楼俱看的清楚,顾青竹扫了几眼,觉得不错,提议道:“我们不如麻烦店里用屏风将这处隔开,待会游灯时坐到这边瞧,即能观赏西山又不误灯展,一举两得。” “是哩。”程瑶先附和了声,待打量起茶座,便真心喜欢上这个主意,轻推着卢玉怜到窗边瞧外头的街景:“你自己看,青竹这点子实在妙极。” 卢玉怜微微探头看去,御街尽收眼底,心里头认同了八分,脸上扮作不情愿的哼了声,朝跑堂的说:“就这么办,再有什么差池咱们得要计较计较了。” “自然自然,小的这就吩咐下去,一定招待好各位贵客!”跑堂的捏了把汗,心说城里千金们都是不好糊弄的,将她们送到雅间后蹬蹬的下了楼,让人搬屏风过去。 楼里屏风均是现成的,样式不同,顾青竹特意嘱咐要了水墨山水那套,样子差些胜在没有镂空,私密性好。 西山灯火一路而上,仿佛要入了天际,顾青竹她们吃茶谈天,因为是套间,颂平、颂安几个丫鬟在外间小桌也备了茶果,轮流伺候几位姑娘,剩余的也能坐了松乏松乏。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锣鼓声明显密集许多,顾青竹侧耳听了会儿,说:“约莫要巡灯了。” 卢玉怜正端着茶杯,喝了口赶紧放下来:“咱们快瞧瞧去!”说着拉起卢玉阁就往门边走。 出了雅间,程瑶在后面紧步跟着还落下几米,顾青竹想开口劝她慢点,不曾料嘴还没张开,侧边雅间突的冲出来一个姑娘,刚好把卢玉怜撞了个正着,所幸卢玉阁在旁边拽着她,否则摔上一跤没跑儿。 顾青竹鬼使神差的留意起雅间的门侧的木牌,小楷相当漂亮的三个字‘如月居’,正是先前她们预定的那间。 两人都愣了下,卢玉怜揉着肩膀还未回神,那姑娘却先嚷嚷起来:“真不长眼!” 待看见朱凤珊气急败坏的样子,顾青竹简直想翻翻黄历,看今日是否忌出行。 朱凤珊穿着件水粉色的千褶裙,腰带镶珠,头戴赤金花冠,柳眉怒挑看向卢玉怜,大概是认出她们,稍微敛了敛:“原来是卢府的姑娘,和瑶姐姐。”也不知顾青竹站的远还是人家没看见,朱凤珊连招呼都没打的将她略去,随后说:“卢姑娘走路多看着些。” 卢玉怜向来看她不顺,明明是被撞的,却由朱凤珊倒打一耙,忍了忍,口气才不至于太坏:“朱四姑娘再想想,我在前面走,你从后面出来,理应你留意才对。” “凤珊,你没事吧?”此时,雅间里跟出个青衫公子,眉眼生的很是秀气,个子不算高,手里拎着布袋,里面装了好些小玩意,一看就知刚从街边摊子上买的。 朱凤珊不理他,只顾目光不善的盯着卢玉怜,嘴边客气的笑也消了:“廊道宽敞,你从中间走,无论那边出来人都要碰着,这道理没人教么?” 这话就诛心了,可大可小,往险恶里说,就在数落卢家姑娘没教养,听的卢玉怜当即气红了脸,走上前两步想要和她理论,结果被青衫公子出言劝解道:“在下姓徐,姑娘对不住,还请多见谅。” 江宁府徐淮,众人了然,这便是朱凤珊的未婚夫了。 “你道什么歉?”朱凤珊也不管旁边站着闺秀丫鬟,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没好气道:“你凭什么管我的事儿!?” 徐淮性子好,反倒颇有耐心的压了声音,笑着哄劝:“别生气,既然你们都认识,都没伤着就行。” “不用你多事。”朱凤珊看不上徐淮,哪里都生厌,见他只当和事佬的从中化解,没半分男子气概,自己居然被迫嫁给这种人为妻,日后还不是随意被人拿捏欺负? 顾青竹没管其他,见卢玉怜没伤着哪儿,弯了弯唇道:“徐公子说的没错,大家各退一步,再耽搁下去怕连灯队的尾巴都瞧不见,再说...”她故意顿了下,眼神暧昧朝朱凤珊和徐淮之间扫了个来回,虽说订了婚,孤男寡女连丫鬟随从均不带的呆一块,引人遐想的地方多了去了:“咱们站这说话影响别的客人,也耽误朱姑娘和徐公子的事儿呢。” 绵里藏针大抵便是如此。 朱凤珊容不下被讽刺,脸像冻了冰碴子似的,顾青竹做好唇枪舌战的准备,结果谁都没出声,连程瑶都定在那儿不曾打个圆场,她大觉奇怪,这时脑后传来两声低笑:“顾七姑娘不用急,灯队已过了宣德搂,看不见了。” 顾青竹僵着身子转过身,赵怀信负手立在后头,面庞在火烛的映衬下温润如玉,似笑非笑的瞧着她,眼神儿里有股子道不明的意味。而尽头的雅间陆续有人跟出来,赵怀礼、常青还有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梳着妇人头式,打扮的娇艳无比,胸前开的足有三指宽,不费劲就能看到白嫩的酥胸。 今日确实不宜出行。 “赵三公子。”顾青竹下意识抚了抚裙子,再向后面的赵怀礼和常青打了招呼:“大公子、常公子。” 若在以前,偶逢赵怀信足够让朱凤珊欢喜好几天,可自从上次宝珠寺不欢而散,对他积了怨气,看着那张俊脸是五味杂陈,加之身边跟着徐淮,想走走不得,想留又不痛快,纠结至极。 朱凤珊不舒坦,卢玉怜就高兴,恨不能催顾青竹多找点话题和赵怀信寒暄一会儿。 灯队穿过御街时喧闹震耳,雅间中的客人几乎都在留意外边,没听到朱凤珊她们争执,赵怀信正闻到顾青竹说的两句噎人话,随便一扫心中就有了数,侧身半掩着她,向朱凤珊和徐淮笑了笑:“怎么说?” 别看卢玉怜她们人多,到底为姑娘家,若非徐淮是个讲理的书生,换个旁的公子来,顾青竹她们即使身份高贵,气势依旧弱了成,而赵怀信一站则不同了,莫名像要帮顾青竹她们出头的架势,引得在场不少人都瞪圆了眼睛。赵怀礼深知自家弟弟不是公然袒护姑娘的人,看向顾青竹的眼神儿都带着探究。 徐淮并非头次来汴梁,城中圈子里的人能识得些,拱手道:“赵公子,方才有些小争执,不过已经说开了,误会一场。” 这会儿子朱凤珊也没心思和徐淮吵,见赵怀信护着顾青竹的举动,心火难平,咬牙故作亲密的说:“我脾气燥了点儿,好在有徐家哥哥劝着。”话毕拿眼儿盯住他,想从表情中寻出些介意。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行一步。”赵怀信连半个眼风都吝啬给她,只对着徐淮答话,再和顾青竹说:“想看灯队么?我知道晚会他们还会过潘楼街,可以领你们去。” 卢玉怜先声夺人,方还气急,这会子竟像什么没发生似的,抚掌喜道:“去,一定去,劳烦赵公子了!” 赵怀礼和常青一头雾水的站了半天,赵怀信和他们说了两句,而后对顾青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向楼梯行去。 楼下街巷仍热旧闹着,赵怀信的随从不露痕迹的将路探好,卢玉怜她们逛的轻松惬意,但街边的摊贩杂耍并未吸引顾青竹的注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她何时跟赵怀信如此熟稔的? 拐过街向东,随从凤九跑来跟赵怀信附耳说了什么,他蹙了蹙眉,歉意道:“不巧,灯队被留宫中,怕是为明日做调整。” 程瑶倒无所谓,留些念想再来也好,卢玉怜捂眼哀叹了句:“可明日人会更多唉。”她的两位哥哥没一个体贴的,带着拖油瓶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咱们来早些就行。”顾青竹想不通,暂不去费那个脑筋了,笑着安抚她。 赵怀信沉思片刻,舒展眉目道:“若几位姑娘乐意,明日我派人留好位置,再来试试如何?”话实为谦虚,汴梁城赵怀信哪儿不熟悉?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找到最好的地方让她们瞧。 顾青竹不敢劳烦他,宁愿央四哥走走门路:“就不麻烦赵公子了,随缘即可。” 但卢玉怜愿意啊!忙在后面使劲儿拽她袖子。 “我应下的事,若不办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赵怀信看顾青竹一眼,道:“顾姑娘赏个机会?” 那眼神让人有股错觉,容不得她不答应,只得乖乖点头随他安排,约好时辰地点,赵怀信又派人将她们送回朱雀门,马车在这候着,程府在城西,程瑶道了别便坐车朝保康门街走,顾青竹和卢玉怜姐妹顺路,也就坐一辆马车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一次 11月25日16时。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卢玉怜对朱凤珊从来都是嘴上不愤,没讨过这么大便宜,整个人像中了头彩,拉着顾青竹的手笑不停:“想起咱们出状元楼时朱凤珊的表情,我就痛快!她不是仗着和赵公子关系好沾沾自喜么,今儿一看,人家哪儿把她放在眼里了?” “姐姐小声点。”卢玉阁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撩起车帘子往外头看,已行过人潮到了偏僻的巷子,才吐了口气:“不过瞧着刚刚那情形,着实看不出赵三公子对她有别的念想。” 顾青竹暗暗腹诽,之前还不是你们俩个猜测的起劲?话说回来,她也不会将朱赵之间真有暧昧的事实告诉她俩的。 “指不定朱凤珊一厢情愿呢。”卢玉怜满不在意的撇撇嘴,继而眼睛亮了亮:“青竹,赵怀信为何与你那么熟?要不是了解你性子,我都要怀疑你们两个看对眼儿了呢!” 关起门子说话就更不靠谱了,顾青竹无奈的提醒:“表姐这话可不要再说,万一被人听去,我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哎呀,我就是个说话不爱过脑儿的人,和你在一块就想起来甚说甚,千万别恼。”卢玉连笑眯眯的赔礼:“不过男未娶女未嫁的,有了意思也不用拘着,现在哪个闺秀不是削尖了脑袋为自己以后图个好郎君,只要合规矩,谁敢说谁不好?” 话尽没错,连顾青竹也这么想的,但赵怀信这座高峰她自问没魄力去攀,在宝珠寺那日听他和朱凤珊所说的话,再对比今日表现,只叹人心难测,这等手段普通姑娘哪儿降得住?摆了手道:“左右表姐别多心,虽我暂时也不知道缘由,但肯定不会和赵三公子有何关系的。” 卢玉阁听了半天,无不可惜的说:“其实除了风流些,也没其他不好,毕竟张着一张谪仙般的脸啊。” 卢玉怜点头附和。 “俗话说的好,红颜枯骨...”顾青竹纳闷城中闺秀的芳心如何都系在他身上了,扁起嘴说:“即使非选个颜色好的夫君,为何不找沈大公子呢?” 卢家两姐妹互相瞧了一眼,瞧鬼似得看着顾青竹,见她表情认真,卢玉怜试探着问道:“难不成你未听说过沈大公子的传言?” “传言?”这会轮到顾青竹愣了,沈昙长久不在汴梁,难不成也有风流韵事。 卢玉怜舔了下嘴唇,往她身旁挪两寸,小声嘀咕:“听人说,沈大公子在军里的时候,曾徒手劈死过三个彪悍山匪,发起恨来连狼都怕他,而且...”她停了下,居然不好意思起来。 八卦听到一半,顾青竹鲜少的提了好奇心:“而且什么?” “他好男风,好像还是...”卢玉怜伸出食指比划朝下方比划了下,啧啧叹道:“还是下面那种,嫁去守活寡就算了,再被吓出个好歹,不然凭他的身家长相,闺秀们定然趋之若鹜啊。” 很快到了分道路口,顾青竹被震惊到像踩着棉花似的回了自己马车。夜里做梦,都梦见沈昙一身月白的站在梅树下,左手小指勾了坛子酒,右手却拿了圆圆一小块东西,待走近看,居然是盒姑娘用的口脂,视线向上,他的脸模糊不清,但朱色点唇,红的犹如涂了血一般。 顾青竹醒后额头尽是汗珠,阖阖眼儿呼了口气,默念三遍谣言止于智者,将被子拢了拢,费了好大劲儿才又睡着的。 ****** 元宵这天,又飘起了小雪。 城里过年时间久,直到正月十九才会收灯,之后各府还会出城探春,家里孩童最是高兴,每日除定时看书练字,其他都随着他们玩,顾明卓脸蛋眼看着长了圈肉,整日红扑扑的。 顾家二老爷要收魏国公府嫡长孙沈昙为弟子之事,在朝中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举无疑将顾府和沈府栓在了一块,比姻亲关系还要牢靠的多。好在朝中局势稳定,圣人正直壮年,太子地位稳固,暂没有明显的站队之说,不然魏国公统帅西边大半兵马,顾英在朝中举足轻重,怕要引不少人忌惮。 沈家大爷领其子沈昙正式登门拜访,商谈拜师礼的事,顾家拜师礼节简单,拟好日子,下帖知会顾同生其他弟子观礼即可。沈仲生的一副粗犷相貌,体形伟岸,眼尾微微上扬,眸中满是凌厉之色,沈昙眼睛随他,其余则肖他母亲。 沈昙亲手拎着六礼献给顾二爷,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鸿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则表达弟子心意。顾同生自从考核以来,看着沈昙是满意更甚,高高兴兴收了礼,顺便留下一起用晚膳。 沈仲也是豪爽性格,并未推辞,饭后与顾府众人一同往御街观灯,待到了地方,老太君让顾青竹和顾青荷领着丫鬟玩自己的,顾明宏则和几位要好的监生有约,沈仲看顾家两个如花的姑娘身边没个人招呼,觉得不妥,然后拍拍自家儿子肩膀,示意他暗中跟过去送送。 沈昙用小指尖儿摸了摸鼻子,领着商陆和沈靖半点不带避讳的随在顾青竹身后,不识他身份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频频侧目,胆子大的直接上前塞绣帕子,媚眼儿飞的叫个露骨。 往宣德楼的路难行,身后跟着浊世佳公子更是难上加难,顾青竹将兜帽撩起扣在头上,余光威力就这般了,真不晓得他怎样做到的坦然自若。 辛苦忍半天,趁着顾青荷停在香料摊子时,她偷偷挤到沈昙面前,仰起脸儿,脑中竟又浮现出昨夜的梦境,赶忙捏自个儿一下,笑着说:“沈公子,不用劳烦了,昨儿个我和表姐她们说好在前面见。”话毕,伸手指过去,大概两三百米,已然能瞧见插在地上的幡旗。 雪花落在她露在帽外的额头上,嘴儿一张一合,哈气成团冒出,若如此娇艳的人儿被带去风沙遍地的边关,大概如离开水的荷花,残败了吧,他心下喟叹,将不适时宜的丁点儿心思仍到脑后,垂首望着顾青竹笑道:“七姑娘如此见外,我已拜在师父门下,喊声大哥还是合规矩的。” 顾青竹一呆,心道这人身份倒是转的快,嘴上别别扭扭的叫了句:“沈大哥。” 沈昙满意的点点头:“既然是大哥,一同赏灯也无不可,你们前面走,不用顾及我。” 套居然等在这,眼看着顾青荷挑好了香料,顾青竹无语的斜睨了他一眼,赶紧跑回去随意拿了两个香袋,让颂安一块结了银子,继续往前走。 正对宣德搂矗立着山棚上,画了各种神仙故事,两边用五彩扎成骑着狮子和白象的文珠菩萨、普贤菩萨,远处设彩棚供皇亲国戚使用,顾家老太爷和老太君和几位爷是有位置的。 幡旗下面挤满了人,卢玉怜蹦着挥了好一阵手她才望见。 “这是我两位表姐,卢玉怜和卢玉阁。”顾青竹先为顾青荷做了引荐:“程瑶,程家姐姐。” 家里来信让顾青荷年后返程,她却不认命,立誓抓紧每次机会铺路子,今日穿的衣裳也斟酌再三,处处透着江南女子的婉约,耳朵扎了朵银丁香,虽不贵重,在雪夜里格外夺人眼。顾青荷展颜,温软的叫了一圈,接着道:“青荷不请自来,给大家添麻烦了。” 程瑶抱着袖炉道:“麻烦什么,都是自家姐妹,人多才热闹。” “魏国公府上沈公子。”顾青竹可没敢忘记他,看似随意般的解释道:“今日到我家商议拜师宴的事儿,沈伯父怕我们俩姑娘家的路上不方便,便托他送我们来了。” 沈昙淡笑着看了眼顾青竹,同程瑶她们攀谈起来,没一会儿便混熟了,天上地下的新奇的事儿不断从他嘴中说出,卢玉怜好容易找到机会,私下拉着顾青竹的手,满眼佩服道:“之前是我想差了,沈公子非但不吓人,还健谈的很,即无做学问的迂腐,又没纨绔子弟的讨人嫌,嗯...有点毛病怎么了,谁还没个秘密啊。” 顾青竹被惊到,表姐可真什么都敢讲,见沈昙有所察觉,艰难的把嘴边的话咽下:“回去再说。” 演出开始前,赵怀信的随从凤九带顾青竹她们到彩棚背后,地面上又围了一圈儿篷布,里面桌椅炭盆子备的齐全,有丫鬟来将她们安排好座儿,刚从炉上出的茶水随之端了上来。 “见过沈大公子。”凤久露齿一笑,先给沈昙行了礼,然后才对顾青竹道:“我家公子目前脱不开身,待会儿表演完了,会过来带着小姐们去汴河那边逛逛,有什么吩咐找我就行。” 顾青荷目标准确,多结交城中贵公子,而沈昙和赵怀信这样的压根儿不是她能肖想,凤九如此说,保不得赵怀信身边有其他公子,心思一转,坐的愈发从容了。 沈昙坐在顾青竹左手边,凤九退下后,侧身朝她移了两寸,抿了口手里的桂花酒,道:“七妹妹倒不简单,能托了赵怀信办事。” 顾青竹总算是感觉出来,沈昙时不时的不正经下,存心逗着她呢,且也不当真去答:“碰巧的。” 沈昙随意一问也没再说了,悠闲的翘起腿,靴子在顾青竹视线中打了个晃。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姑娘们,请向我挥挥小手~ (捂脸) 【标注】关于元宵灯会相关描写参考东京梦华录。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教坊司和露台上的优伶们轮番献艺,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响了又响,门里出来百十人的灯队,一路朝着御街游去,圣人在灯队过去护城河后就回了宫,顾青竹看的津津有味,人散了大半还没回神儿。 “抱歉,来晚了。”赵怀信只身入了帷帐,未语先笑,手上攥着一堆绣帕和同心结,凤九迎上前自然的接过处理了。 顾青竹鼻子灵敏,闻见股子脂粉味儿,且还不是廉价的香料,约莫适才会了佳人。 没多耽搁,一群人向汴河行去,元宵节很多人沿着河岸放灯,求平安求姻缘,等到了河边,才知道没下脚的地方,孔明灯落不好会引起火灾,所以开封府特意派人在汴河巡逻,劝导大家分开时段放,否则灯与灯相撞不安全,平安之意也传不到天上。 一时间有些扫兴,顾青竹见河对岸支了好多摊子卖小食,吆喝声叫卖声都传到这里来了,便说道:“咱们逛了半天,也没尝点儿东西,从桥上过去不远,吃上一会儿,等人散些再来可好?” 卢玉怜乐意归乐意,可这天气,她早就冻的受不住了,只得忍着肚里的馋虫摇头说:“不然你们去罢,我就到鹿家包子店里坐会,喝点热汤什么的暖着,实在太冷了。” 顾青荷更怕冻,可她不好意思讲,见有人提,当下咬了唇说:“我陪卢姑娘一起?” 如此兵分两路,卢玉怜姐妹和顾青荷在店里休息,顾青竹程瑶跟着沈、赵二人去买零嘴儿,顺便可以拎点儿回来。 这个时节,有卖糖炒栗子、甜梨水儿、馄饨豆脑儿的,还有烤的方块羊肉、牛肉、盘兔等肉类,一串十五文好吃不贵。顾青竹熟悉的很,往年傅长泽会带着她们从汴河吃到朱雀门,上前要了碗甜梨水儿,红梨煮的软糯入口即化,端给程瑶让她尝尝,还能暖手。 至于两位公子,她便不操那份心了,沈昙已然向老板要了二十串的烤串儿,头个最先给了她,顾青竹不学淑女亏自个儿的嘴,给便接过,笑盈盈的说了句:“谢谢沈大哥。” 赵怀信嘴角勾的起,待顾青竹和程瑶说话,拍拍沈昙肩膀:“沈大哥。” 沈昙不着痕迹绕过他,挑眉道:“味儿太大。” 从酒楼出来,赵怀信还让贴身丫鬟红豆现买了截檀香,把外衣熏过,谁想那老板娘犯哪门子混,整个人像从香粉堆里钻出来的,一劲儿往他身上粘。 赵怀信不自在的挪了一小步,沈昙见他如此,反而笑的邪乎,抓起一叠烤串儿递给他,扬了下巴:“多吃点,一时半会散不去,以毒攻毒。” 世家长辈大都赏灯归去,余下些小年轻在河边游赏,三三两两的姑娘小伙凑在一堆,面庞上映着笑意。商陆一口气买来十多个孔明灯,抱着美滋滋的给自家公子瞧,沈靖木着张脸,隐隐透出嫌弃的眼神。 顾青竹对这两位颇有印象,之前在庙中,便是圆圆脸的商陆朝她们借东西的,所以拿过灯时还对他报以微笑,道了谢。 “唉唉,你看你看顾七小姐对我笑了!”商陆双手占着,激动的拿肩撞沈靖。 沈靖二十有四,不善言谈,默默将他推开后一言不发的走掉了。 往鹿家包子店去的桥上,俩个巡逻的衙役打着灯笼,正安抚个丫鬟打扮的姑娘,顾青竹莫名觉得有点儿眼熟,驻足的人不多,她放慢了脚步,丫鬟有所察觉的抬了头,这一抬,仿佛看见天神救星一般,也不顾衙役问话了,跑几步跪在赵怀信脚下,以头磕地的哭诉道:“赵公子,公子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赵怀信顿了脚步,拧眉良久,见那丫鬟嘴角儿长着颗小红痣,才想起她是朱凤珊身边的丫头:“你家小姐怎么了?” 朱家丫鬟尚存着些理智,速速道出来龙去脉,居然是遇见了流氓恶棍,主仆被人堵在死胡同里,朱凤珊让她通知家里人,可街上人那么多去哪里找?回府又路途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她不敢冒那个险,寻空子逃出来后,见桥边站的衙役就追上去,掩饰过身份,说是初到汴梁不久的商家小姐。 顾青竹和程瑶俱吓了一跳,朱凤珊与她们不合,但万没在此节骨眼落井下石的道理,世家闺秀重视名节,真有个好歹,朱凤珊家里再滔天的富贵权势,这辈子也要郁郁寡欢了。 赵怀信吩咐了凤九,沈昙仍半步不离的站在顾青竹身侧不远处,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倘若有个小摊小贩,兴许还能看上两眼呢。 “不若我和程姐姐去鹿家包子等着,沈大哥帮赵公子去寻寻人?”顾青竹试着和他商量。 “你倒有副菩萨心肠。”沈昙懒懒笑了声:“倒也是,不然我也承不了七妹妹那么大的恩。” 顾青竹不明所以,瞪眼儿瞅着他。 沈昙朝远处漆黑的街巷眺望片刻,说:“你与程姑娘随我们一起去,以防万一。” 街上灯火通明,背地的巷子却是另番景象,屋檐积了半指厚的雪,大大小小挂着很多冰柱子,最长的有十多寸。 赵怀信并未找太多人手,凤九领着个别心腹从外围搜索,他们都是手上有功夫的,夜里行进速度极快,朱家丫鬟带路到她最后逃出来的巷子,此时早已没什么人,黑漆漆一堵墙矗在尽头,显得冰冰凉凉。 丫鬟在墙边无措的转了圈,实在撑不住崩溃大哭起来,也不知是担心朱凤珊安慰,还是自个儿前途未卜。 顾青竹使上吃奶的劲儿拉着程瑶急走,脚腕初愈,每一脚踏的都极小心,累的气喘吁吁,满脑门子冒着汗,随即把披风解下让颂安抱着,到底没经过事儿,只想着不给他们添麻烦便好,哪知转眼发现拐角处的雪堆里有什么东西泛着亮光,定睛一看,原是只赤金梨花簪子。 “应该是往这跑了!”顾青竹弯腰捡了簪子,递给赵怀信他们看。 丫鬟心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嘴里不停的念着佛,保佑她家小姐平安,沈昙表情不大好的看着那条巷子,和赵怀信说:“此路岔口极多,直穿过去是甜水巷,那地方店铺鱼龙混杂,这还是好的,往南可就出了内城了,若真带着出了城...”话没说完,豁出去通知官府怕也难办。 赵怀信认同的点点头:“分头找,我已派人通知朱大人,半个时辰若没结果,由她家长辈定夺。” 分路后,顾青竹和沈昙朝南追,她心里头明白,朱凤珊要被歹人欺负了,在场没有个姑娘不方便,自己就得出头安抚她,可那种场面怎是未出阁姑娘能预料的,越想越不踏实。 人一紧张脚步会凌乱,沈昙又是懂功夫的,轻易就看出顾青竹的不对来,停下来对她说了句:“不必忧心。” 顾青竹缓了瞬正要开口,沈昙倏地抬手止了,另只手摆了摆,但见沈靖蹭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的翻上路边的院墙,看的颂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紧紧捂住嘴才没有出声。 附近一带好多店面,前头开门做生意,后头住人,院子都不大,沈靖没花多大功夫就探了四五家,然后折回和沈昙禀报,说找着了。 沈靖从院里打开了门,沈昙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跨进去,商陆得了令在顾青竹身旁照顾,边走边叨叨:“姑娘怕什么呀,我们公子可是勇冠三军的高手,这点小场面还不够他热身的呢,您只管看着就行,保证半根毫毛都伤不到的。” 话半点不带夸张,顾青竹在院子中央站着,只听里头啊啊两声惨叫,再无别的动静了,沈昙沉着脸出来到东边屋前侧耳听了听,一脚踹开门,让颂安进去探探,果真看到朱凤珊和她另个丫鬟,朱凤珊被粗绳绑在柱子上,嘴里勒着布条,而那丫鬟双眼无神的躺在穿上,已然被糟蹋过了。 颂安把被子给丫鬟盖上方让顾青竹进屋,朱凤珊人被解下来,脑子还不清楚,嘴上布条一松,立刻尖叫起来,各种词儿的骂着,眼睛都不敢睁,顾青竹费了老鼻子气力才哄好,朱凤珊大概认出人来了,死死抓住她不再放手,白生生的手背被抓出好几道血印子。保持半蹲的姿势直到朱家来人,顾青竹腿软的站都站不住,全靠颂平在一旁扶,沈靖赶来马车先把她们送回府。 ****** 隔天,顾青竹睡到日上三竿才睁眼儿。 手背有伤,颂平兑好热水伺候她洗漱,用药膏子抹了,准备拿布条包上,顾青竹打了哈欠说道:“就两条印子,包上去怪吓人的。” 颂平可不依,硬将布缠到手上,脸色不好的说:“朱家小姐真是,平时嚣张跋扈的,到了关键时刻吓破胆,不分好歹的连姑娘都抓。” “换做谁都差不多的。”顾青竹思及昨夜那副画面,虽然颂安尽量挡着,但还有几眼看到了的,小丫鬟的脸都没了生气,看得人揪心。 颂平当即皱了眉头,起身将铜盆里冷了的水送出去,换盆热的进来,绞了帕子递给她:“姑娘是要平安福顺一辈子的,昨儿个我和颂安偷偷放了孔明灯出去,保佑您今年无病无灾。” 顾青竹笑了笑,转念一想,急道:“坏了坏了,昨夜将表姐扔在外面自己回来,这会还未去祖母那边,她老人家定操心。” “姑娘别慌!”颂平把她按回凳子上,赶忙说:“沈公子大清早就过来见了老祖宗,怕是将因果说清楚了,于妈妈亲自来院子看的,让您多休息会,晌午直接去长松苑用膳就成。” 顾青竹再次对沈昙办事之妥善叹了叹,这种事由她去解释,还真难张开嘴。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本以为凭借朱家手段,事情会被瞒死死的,不到三天,城中开始流传朱凤珊丫鬟被侮自尽的消息,那丫鬟家人也吃了豹子胆,说自家闺女是替朱家小姐受的苦,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众口铄金,流言越传越离谱,连歹人姓甚名谁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朱家人花大价钱安置好丫鬟一家,并送他们去川蜀,后求着长公主出面,才将流言压了下去。事情了结,不代表别人私底下不议论,徐家原来欢天喜地盼着娶高门媳妇儿,现在横生枝节,难免愤愤,朱凤珊与徐淮的婚期也正式定下,就在今年六月。 顾青竹一肚子疑惑,可沈昙迟迟没有再来府上,只得等二月初二拜师礼再找机会问问。 ****** 酣春时节,风不再似那么冷,终有了些许暖意,入春早的草木微微抽出绿芽,枝头杏花含苞待放,远远望去,初见一树粉嫩俏丽。 前厅桌上置放着孔子像,老太爷和老太君坐于上位,顾家亲眷列席于右,顾二老爷的门生及沈家来客列席于左,傅长泽年轻,可拜入师门时间早,后面还有位年长的‘师弟’,如今任职工部。 顾青竹安静的站在人后,趁着关照顾明卓的功夫,不着痕迹的往傅长泽的方向看了两眼,见他在和人交谈,气色尚好,心里头半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连带着脸上的笑都更深了。 另一头,沈昙恰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初初展起笑那时候,温软至极,连他这不相干的人都有动容,深为傅长泽感到可惜。 但也就一瞬,顾家大爷主持行礼,沈昙立即换了副坦荡君子的模样,撩起袍子四平八稳的走上前,先向顾家两位老人行礼,接着跪拜于顾同生夫妻前,双手呈上拜帖,朗朗而道:“学生沈昙,诚心拜于顾师门下,听师命遵师训,一心求学,学海无涯不得半日怠慢。” 顾同生接过拜师贴,细细讲说了顾氏家训,另勉励一番,喝下沈昙敬的茶,礼便成了。 收徒乃喜庆事,沈昙与顾家又缘分不浅,这席面李氏就更下了功夫,天不亮刚宰的牛羊,小火熬了两三个时辰的骨汤,用来配菜,边角料均细细选过。顾家祖籍在南边,常年在汴梁口味于北方人不差什么,但菜味仍偏淡了些,厨上特意迎合沈家人习惯,多放了盐料。 由于顾二爷过阵子还要回泸州,亲自教沈昙的时间极宝贵,沈仲为让自家儿子好好受恩师教导,特提出让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就安生在顾府学习,夜里回家睡个觉就行,顾老爷子抿着小酒答应了,李氏一听,书房厢房都需置备,当即让管事膳后请沈公子去挑挑,看有甚需要,怠慢不得, 要说也巧,顾明宏在国子监读书,只能顾明宗作陪,他与沈昙没搭过几句话,想了想,居然喊上了顾青竹。 顾府小辈听课的地方设在海纳堂和暖香斋,临近的百川居因着面积不大,向来很少用,但对于沈昙自己来说足足够了,连休息的厢房都有两间。 管事简单介绍了下,低头询问沈昙的意思。 屋子里摆设普通,桌椅书柜倒齐全,临靠窗还有张软塌,上面立着棋桌,沈昙踱步到塌前,顺手推开窗子,外面不远处迎着一小片翠竹,他轻笑一声:“我倒捡了大便宜,晚会儿定好好向恩师道谢。” 顾明宗颇为认同:“此间位置正对着小园,离书阁也近,看书方便的很。” “公子满意便好。”管事也回笑:“文房四宝和其他摆件今日我差人采办,公子有何喜好不妨告知。” 沈昙不在意的说:“有笔纸即可,其他东西我自己置备,不过有一事,需要劳烦青竹了。” 当许久木头桩子的顾青竹被点名,微微讶异的抬起头:“劳烦我什么?” “我家里养了两只信鸽,往常白天偶有送信过来。”沈昙笑道:“读书之地自然不能让它们往这落,望借用你院中一角,放个鸽笼,如有信时派人送来前院就成了。” 也不是大事,顾青竹诧异归诧异,还是同意帮他这忙,因心里头惦记朱凤珊那件事,趁管事和顾明宗在前头说话,顾青竹走到沈昙身侧,紧张的问了声:“朱家小姐的事如何了?” 沈昙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甚觉有趣儿,嘴角弯起个弧度:“你没听说?她六月会和徐淮成亲。” 整个汴梁城的人都知晓了,顾青竹抿嘴瞧着他,也没吭气,不怕他不说。 沈昙还知道点适可而止,笑了笑道:“犯事儿的落在朱家手里自然被料理干干净净,朱姑娘人没伤什么,你也知道,风口浪尖的时候,要靠婚事压。” 好在朱凤珊许的是徐家,假如换了门当户对的,男方家履不履婚约都是问题。而顾青竹不明白的是,朱家那丫鬟的亲属怎的就昏了脑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捅破那层纸,没个靠山,他们就不怕有个万一么? 顾青竹心有猜测,但又觉得可怖,迟疑了会儿才说:“事情泄露出来,会不会有人...” 沈昙挑眉:“有人什么。” “故意设计的?”顾青竹话说出口,忍不住有了更可怕的想法,脊背阵阵发凉:“难道歹人也是安排好的?” “那倒不至于。”沈昙道:“朱姑娘甩开徐淮后才出的事,应是意外,可流言传出去就要好好琢磨了。” 人心险恶,在顾青竹意识里,朱凤珊在闺秀圈里得罪人,无非斗斗气拌拌嘴,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个小姑娘下如此狠手,几乎等于折掉人半条命,朱凤珊骄傲十几年,一下子跌落云端,弄的满身泥泞。 沈昙见她愁眉不展,也不打扰,穿过大半院子才开口:“忧思这么多,倒不像你了。” 顾青竹意外的眨了眨眼:“我该什么样儿?” 沈昙低头看着她,眯了眼睛道:“事不关已,管他做甚,还是多想想我那鸽笼安排在哪儿好。” 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当即连步子都轻快许多,穿过前院宝瓶门,管事引着沈昙和顾明宗回厅,顾青竹也便不跟去了,拐弯儿来花厅歇歇。守门的丫头支起帘子,她刚抬头,看见傅长泽坐在圆桌旁,手里握着本书卷,顾明卓背手端正站了,眉头纠在一块,‘是以是以’的说了好几遍,想不起接下来的词儿。 顾同山公务繁忙,照拂姐弟俩的时候少,顾明卓由顾老爷子亲自开蒙,之后一直跟着教席先生学,傅长泽学问好,上顾府串门子有空就考校他功课,稍微讲讲就小半个时辰,杯里的茶都冷了,顾青竹未出声,亲手将茶水给换成热的。 “过年懈怠了。”傅长泽听明卓磕磕绊绊背完书,温言道:“虽是新学,这么多时日应当背诵自如,且你中间还有三处错误。”说着伸手翻了两页,指给他瞧。 顾明卓羞愧万分,认真记下错误,说:“我今儿回去一定背好。” 傅长泽拍了他脑袋道:“一心不能二用,玩便是玩,学就要专心致志,可别做那费时费力不讨好的事。” “知道了,傅大哥。”顾明卓重重点了头。 收拾好书本,顾青竹才将茶托端过去,抿嘴笑着:“辛苦长泽哥了。” 花茶的香气儿浓,屋里碳也烧的暖和,顾青竹说话时手上没闲,先帮他端杯新茶,茶盏显然特意换成了圆形深口的杯子,然后才给顾明卓递了杯小的,傅长泽晃了神,莫名体会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意味:“明卓聪慧好学,只要坚持,将来必成大器。” 顾明卓背课不过关,正是心虚的时候,听见夸奖反把头埋着的深,咕咚咚的喝完茶,跑去整理书本了。 “平安是福,学问深浅得看他自己能耐。”顾青竹在桌对边坐下,想了想问道:“年前听闻你病的重,很是凶险,四哥探过后才跟我说起,如今可怎样了?” 傅长泽淡淡笑了:“这不是好好的,别听明宏夸大的话。” 夸没夸大顾青竹心里还是有数的,好在如今健健康康,两人又聊了几句过年的琐碎事儿,颂安颂平抱着东西进了门,紧跟着的六合将怀里的酒坛子往桌上一放,再用干净的布抹了,才道:“姑娘,东西都齐了。” 那酒坛不小,六合抱着都挺吃力,有傅长泽不大明白的看着她:“这是?” 顾青竹一一指着说道:“这是泡的药酒,春季最是疏肝养胃的时候,里头有柴胡、香附、白芍、枸杞、桑椹、生地、熟地、百合、合欢皮、川芎、当归和麦冬,大夫说是每日一小盅,可你之前才病了,最好还是找人问问看,用多少合适,这方子我是托人看过的,与你不冲突。” 傅长泽舌尖滚了滚,良久才说了句好。 “另外两包是常用的药材,我爹前两月趁着雪灾多存了些,听人说眼下药铺都买不大齐全,就给你挑了些不好找的拿回去。”顾青竹东西送的大方,全不像夹着儿女私情:“还是刚才说明卓的话,平安是福,别拿身体开玩笑。” 顾青竹把话往重了说,傅长泽自然听的出来,只觉心中近几个月从未有过的舒坦,也没推辞收下了,出府时冯山瞪着马车里多出来的酒坛包袱看了许久,试探着问:“主子,您这身体可不敢饮酒的。” 傅长泽轻轻抚了下酒坛边儿,眼中透着柔和:“这是药酒,回去好好收着,每日睡前给我倒上一小盅。” 冯山用脚指头想想,就猜到是顾七姑娘准备的,只嘿嘿笑着应下,想起两人被搅合了的婚事,默默咒骂了那六公主不长眼。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松竹最受文人墨客喜爱,顾府有棵三十多年的松树,还栽了不少竹子,竹林最密的要数听竹苑,门前弯着几道弯,正映了那曲径通幽的意境。 沈昙那两只鸽子还没到,顾青竹就差人将木笼架好挂在树上,放的地方不高,垫起脚刚好能瞄到,三房除了姨娘屋养的灯笼儿,连条鱼都没养过。顾青竹问了颂平颂安,小猫小狗的她俩倒会,可鸽子鸟儿也没上过手,最后还是六合跑去找木匠做好笼子,还打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箱,一边挖出个圆洞,能钻进去遮风避雨。 顾青竹转着看了两圈,又填进去了些干草废布头才算满意。 约莫过了两三天,顾青竹每日等的发急,都想去前院问了,商陆才提着两只鸽子珊珊来迟,一手一只,直接抓了翅膀,鸽子还乖顺的咕咕的叫不停,颂安出门迎他时不禁咋舌。 “我家公子跟着二老爷做学问,说寻了空再来您这看看。”商陆咧嘴儿一笑,抬抬手里的鸽子:“七姑娘看我把这俩小东西放哪儿?” 顾青竹看着徒手抓鸽的商陆半晌,才颔首迈开步子往房后走:“窝我已经打好了,你瞧瞧成不。” 商陆一路对着竹林赞了又赞,待见鸽子笼,为着防雨上头还遮了棚子,三个小罐子并排放在台上,正好用来放水放食,哎呀一声:“这小畜生甚时候有过这待遇?比我都不差了,要我说给它团巴点干草,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就行,真是罪过罪过!” 也不全算客气话,商陆自小服侍沈昙,五六岁洗衣做饭样样都行,在军中,沈昙和普通兵将一样的吃住,有时遇到急行军,晚上落脚连个帐篷都没得搭,胡乱找个避风的树干石头,被窝一撑,几个人挤挤便歇了。 顾青竹笑道:“将它们放进去试试?” “好咧。”商陆答应声,抬手嗖嗖两下,鸽子准确无误的被抛进窝里,起先还挣扎的扑腾翅膀,大概见没人理它们,踩了几步开始打量起新家来了,他又伸出两根指头训道:“你们俩敢在这作威作福,小心公子拔了你们毛煲鸽子汤喝。” 打头那只灰扑扑鸽子的应景的咕咕了声。 颂平偷偷笑起来,颂安绷了嘴儿。 “若有人送信,我是直接交给沈大哥么?”顾青竹又问了点细节:“轻重缓急怎么分。” 商陆回道:“腿上绑纸条的绳子颜色不一样,白色最普通,晚个两三日也没干系;黄色稍紧,两日内需办妥;红色的话就少见了,十万火急的事儿,如果碰见,麻烦姑娘直接喊我就行,反正公子在我也在。” 不明白的地方都问个遍,顾青竹心里头有了谱,亲手添满水和小米,算是为两位小客人定居摆宴了。 临出门,商陆一拍大腿从怀里摸出块儿牌子,椭圆形,最上头打孔穿了条红绳,面上刻着‘昙’字,对顾青竹道:“差点忘记,少爷说让我把这个给您,保不准以后用得到,闲的无事要想给公子带个消息什么的,摸摸它脑袋再抓把食儿让它吃就行。” 虽不觉得会有向魏国公府送信的机会,顾青竹仍道了谢,让颂安把木牌子收进柜里。 ****** 惊蛰过后正是农忙时节,城外佃户均卯足了劲头打理农田,往年这个时候,京师闺秀早早开始拟日下帖,寻个踏春赏花的由头,呼朋唤友开了茶会花会,谈天消遣。可打从朱四娘出了事,大家俱小心翼翼的,没了那心思,最多三五人约着小聚。 卢玉怜给顾青竹连送了两封信,都是邀她出城游春的,无奈总合不上日子,直到老太君开口说想去东门外种养园子逛逛,像玉仙观、杏花冈之类的地方去的人太多,不如清清闲闲的看看花草,中午吃顿农家饭刚好。 顾青竹禀了祖母,邀请卢家夫人一起,满当当十多辆车朝城外驶去,顾明宗为哄弟弟高兴,更让人牵了几匹好马,到园子那平坦地方跑马助兴。 明为种养园,其实是城郊佃农费心打理出来的菜圃,除了供给主家吃用,逢春秋达官贵人来这消遣也是一大进项,所以规模越来越大,阡陌交通,青瓦屋舍错落有致。靠离汴河近,挖的水渠里春水潺潺,时而还能看到围起的鱼塘,自是番好景色。 抵达园子时还早,东方洒着曦光,顾青竹和黄姑姑要来钓鱼的竹竿,菜篮子等物什,十来个姑娘丫鬟便上山坡摘菜去了。尽管天暖和,顾青荷仍围着冬里最厚的毛皮披风,顾青竹倒利落的很,穿了身轻便的襦裙,上身多着上件绣着山茶的水青色夹衣。 几个姑娘出门前和老太君夸下海口,晌午饭食的材料由她们采,人多准备吃食也要时间的,顾青竹没敢耽搁,先去采好菠菜荠菜萝卜什么的,丫鬟们拎着篮子送去灶房预备着,这才慢悠悠的往鱼塘走。 卢玉怜跳着往前跑了段,见远处山峦起伏,已染了些许青色,咧嘴笑起来:“我最不耐烦冬天,整日烧着炭火闷在屋里,人都要呆傻了,还是春天好,出来跑跑不知道多自在。” “说的好似表姐这冬月闲住了。”顾青竹笑笑不拆穿她,卢玉怜的跳脱性子,就是在房里也要整出些花样的,九连环、毛毽子断不了:“咱们待会钓鱼,你好好露一把。” “且饶了我罢,我就来当个看客,你们钓你们的。”卢玉怜害怕的吐吐舌头,想到一动不动的坐半天,盯着鱼钩,她就浑身发麻。 卢玉阁元宵节和顾青荷见过的,俩人熟悉不少,听完她说平江那边赏春的场景,忍不住和卢玉怜道:“我听青荷姐说平江城真是羡慕的很,咱们什么时候能下江南走一圈就好了。” 卢玉怜好奇的追问:“怎么个好法儿?” 顾青荷见有人捧场,也不放过机会夸赞自家,笑道:“我们那里本就暖和,这个月份早就穿不住大袄了,春风十里一过,垂杨柳发了嫩芽,各处小桥流水,河道里船舫不断的,玩的地方多,姑娘们常自己登山泛舟,惬意的很。” 如此一讲,卢玉怜跟着羡艳起来:“我要去了的话,管它什么山啊湖啊,定要玩过来遍的。”顾青荷听得受用,哪知她顿了顿居然转口问:“你习惯了南边天气,到汴梁多受罪,平江那么好,家里什么时候让你回去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别人只知顾青荷为兄长分忧,打点衣食住行而来,却不知她挤破脑袋要嫁到汴梁,加上家里那点事儿在老祖宗面前被翻出来,顾青荷心里别扭的要命,还不能带到脸上,僵着笑了笑,只答说:“我大哥马上就到京师了。” 卢玉怜显然思绪已飘着下了江南,顾青竹见状赶忙拉了她手:“表姐这脑子也是,让舅舅舅母带着回趟老家不成了,咱们快去钓鱼罢。” 卢家祖籍江浙,正经的南方人,不过卢玉怜姐妹记事时已经是在汴梁了,故而印象中不曾领略过江南盛景,顾青竹欲换个话题解围,可顾青荷却不领情,以为她看不起自己出身,心里愈发恨上几分。 其实也不想想,同宗的顾氏子孙,看不起她不就成了看不起自己,人心眼小起来,真是听甚都刺耳的。 各怀心思的走到塘边儿,颂安早预备了小凳鱼篓,饵料盛在木盒子里,一边是蚯蚓,另边是小米泡酒,来撒窝用。顾青荷胆小,碰不得虫子,便由丫鬟绑好勾,扔进水里,再接过杆子盯着便好。卢玉阁和顾青竹没那忌讳,自己挂上鱼饵,喂好窝,将竹竿一甩,鱼线嗖的抛了出去。 兴许顾青竹位置占的好,鱼儿一条接着一条往勾上咬,挡都挡不住,一会儿下来钓出六七条,看着膘肥体硕,卢玉阁稍弱些,鱼篓里也不显得太空落,可顾青荷运气实在差,坐半天食倒吃,就是钓不出来,急的她也不接丫鬟递的杆子了,打过招呼去和卢玉怜到旁边转转。 一直坐着钓鱼也乏味,顾青竹不贪多,玩了会收竿让人将鱼也送回去,晌午又有了样新鲜菜,两人手捧过袖炉暖手,顾青竹仰了头,见坡那边卢玉怜和顾青荷正与三个锦衣公子说话,倒瞧不见脸。 卢玉阁看了看,出奇的嫌弃道:“原来是那群纨绔子弟。” 顾青竹认不得,开口请她介绍。 “为首那个蓝衣服的,是太子詹事之子姜源,就住我家隔街,他爹打理东宫内外,有家里庇护倒养出斗大的脾气。”卢玉阁叹气道:“后面俩个是他发小,总是一块待着,黑衣服胖胖的是宋义飞,好颜色的厉害,看见漂亮姑娘走不动路,和姜源一个鼻孔出气的,月白袍子那个是太子少詹事家公子王蒙,比起其他两个还算正派,没那么多毛病。” 给天家贴身办事儿,地位总比官位高,人都说后宫嫔妃吹吹枕头风说不准就干预了朝政,其实圣人哪就容易昏脑袋,一不留神越了那界限还失宠,倒是常在宫里行走的官员,日日潜移默化的说点什么,真起点作用。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边看这边,天使们动动玉指,中意了收藏下(翘首以盼)。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正聊着,卢玉怜的丫鬟过来请两人。 顾青竹不好凑热闹,打完招呼便站一边了,能看出卢家姐妹和姜源很是熟悉,不过关系有点奇怪,三句话两句都在拌嘴,姜源属于身高体壮那种,浓眉大眼,声音提起来怪吓人的,带出些凶狠劲儿,无奈嘴不伶俐,占不到半分便宜。说到最后皱着眉嚷嚷道:“给就给,我还能小气成那样子不成?王蒙哪天不能给我画。” 原来他们几人也是来园子游春,王蒙画技精湛,支了桌在坡那头画了半天山水,由于求的是意境,画幅不大,贵在速速勾勒一气呵成,眼下出了两张作品,名儿还没定好,让卢玉怜瞧见想去讨要,王蒙还没说不许,姜源却先跳起脚来,一来二去论到现在。 顾青竹顺着瞄了眼,画的确实有几分大家风范。 “就是,那你还跟我争半天做甚!”卢玉怜和他过招最为舒坦,每次都能占到上风,得意洋洋笑起来:“王公子快将画给我罢,我这就找人裱了去。” 王蒙貌似为难的看了看:“可惜我刚做成两幅,不然就每位送上一份了。”之后扫了四人,眼神恰恰落在顾青荷身上。 而顾青荷矜持的低下头,侧脸透出与汴梁闺秀不同的秀美,半句不吭。 这点小动作让顾青竹留意到,大为诧异,适才卢玉怜和姜源顾着争执,她便发现两人有过眼神交流,但没甚在意,如今细细品味,王蒙似乎对表姐有那么点不同寻常。 卢玉阁首先表态:“我可不好这个,姐姐拿了就行。” “想什么呢,本也不是给你要的,青竹那头定也不用。”卢玉怜高兴的接过画,一张给丫鬟,一张递给顾青荷:“青荷陪我逛了半天,拿着这个千万别嫌弃!” 姜源攥起拳头,不乐意自家惦记的姑娘捧着兄弟的画跟宝贝似的,他自己又不会丹青,只气道:“好啊,我们老三的画怎么说也值个几十两银子,让你说的好像破烂儿似的!” 顾青荷看着不敢接,客气的摇了头:“我哪里有什么功劳,王公子的画太贵重了,还是卢姑娘拿过去一起存了,两幅也能凑个对。” 卢玉怜哎呀了声,干脆递给甘菊:“不用客气,你听听他兄弟居然就说只值几十两银子,怕什么呢。”几十两银子还不够纸墨功夫钱,姜源显然是气糊涂了。 王蒙笑眯眯的拱手:“还请顾姑娘收下罢。” 顾青荷脸上一红,羞涩拿捏的恰到好处,再推辞就过了,便轻轻谢了句。 几人又说了会,眼看要到晌午,如意跑来寻人才道别散开。 姜源骂咧咧的走在前头,满面不高兴:“王蒙就算了,他自赏灯那日就说不来的古怪,估计瞧上顾家那位表姑娘,可你呢宋义飞?平时气势哪儿去了,光顾着数脚下的草了吧!比娘们还娘们!” 宋义飞长的富态,笑起来只剩下眼睛缝,嘿嘿道:“不懂了吧,跟你们没法说道,我这是赏景赏人,顾不上逞那口舌之快。” 姜源一愣,推了他道:“你中意玉怜了??“ “我有病嘛?顾七姑娘好端端的清水芙蓉站在那,看卢家小姐做甚,也就你把那种凶狠性子的当块宝。”宋义飞翻他个白眼儿,哼哼道:“再说我什么时候和你抢过姑娘!”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姜源虽知道顾七姑娘貌美,但毕竟从小稀罕卢玉怜,打是情骂是爱,两人就像欢喜冤家,不然换做别人,他才不会好性子去跟人斗嘴。他低头踢了两脚石子,忍不住劝宋义飞:“你那红颜知己满汴梁,看归看,顾七姑娘可不是你能想的,注意点分寸,我可不想日后玉怜因为这个骂上门来。” 宋义飞切了声,烦道:“我自然省的,你还是多关心关心王大公子吧,他看中那顾家表小姐可是能上手的。” 王蒙面似文弱书生,却是极有城府之人,一心想要娶个名门闺秀,真正高门又难以攀附,故在得知顾青荷乃平江顾氏一支的嫡女后,就有些盘算,眼下瞧着大有可为,只笑了说:“什么能上手不能的,影响姑娘家闺誉,都别磨,快活林那边人要齐了。“ ****** 在种养园吃膳贵在个鲜字,几乎每样俱是刚从地里采的,大灶大火的炒烧,土鸡炖蘑菇、粉条烩肉、蒸荠炒鸡蛋、清炒菠菜,自家点好的豆腐炖的鲫鱼豆腐汤,奶白色的汤汁看着就有食欲。 天气转暖,老太君精神头明显好转,在园子里散了会步,晌午饭食可口,比平日多用半碗饭,鱼汤也喝了不少,李氏见她欢喜,放下筷子笑着提议道:“于妈妈和我去后排的屋子瞧了瞧,别说,打理的挺利落,地龙火炕面面俱到,咱们在家呆了一冬,我也早想偷个懒儿,来这依山傍水的地方住上两天了,母亲若是心疼我,咱们便住上一晚,明日再回?” 老太君哪会看不出来是体贴自己?嗔笑的瞅了她:“你这主母当的,倒是放心。” 李氏半挑了眉毛,爽利道:“这不是您和父亲的功劳,咱们府上规矩好,一天半天还使得的,再说四弟妹又在家照看着,真有个需要赶回去也不当紧,就是二弟妹养胎令人挂念,得看母亲放不放的下了。” “我这老婆子有甚放不下的。”老太君也有住一宿的想法,沉吟片刻拍板道:“那就差人给家里带个话,咱们就在这住了,让几个丫头也高兴高兴。” 十来岁的姑娘出门子少,不要说卢玉怜,连顾青竹都绷不住嘴笑起来,卢家其他人在挨边的园子歇,卢玉怜等不及匆匆把汤喝了个底儿朝天,跑回去和卢夫人商量,卢夫人耐不住她又摇又求的,终于松了口,拨了丫鬟婆子留下陪姐妹俩。 时间骤的宽裕到两天,顾青竹也不急着和黄姑姑去山丘那头挖春笋了,用过饭在榻上歪着眯会觉,稍微擦把脸才和卢玉怜她们出了门。 顾明宗正带着明卓、明元在草场上学马,为会教弟弟他可下了大工夫,连马都是从大房借的马驹,脚上没什么劲儿,性子温顺,最适合初学。顾明卓懂得点,自己蹬上去慢慢散着,明元由顾明宗在前头牵马走,感觉找到,骑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顾青竹她们立着看了会,卢玉怜也想要骑上圈,可统共就带了五匹,两匹小的在明卓他们手里,棕色那匹是顾明宗的替马,剩下的又不够分。 “你和玉阁姐先骑,咱们换着来不成了?”顾青竹闹不明白为何非要四个人一块。 卢玉怜幽怨的瞟着她:“大好春光,姐妹们策马嬉闹才有情怀,情怀知道嘛?“说话间恨不得抓住她胳膊摇:“真闹不明白你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被数落像老头子的顾青竹扁嘴怂了肩,说:“那咱们只能等会了。” “反正也不急。”卢玉阁费劲掰着山栗子,好容易剥好个,填嘴里津津有味嚼着:“栗子好吃的很,快都来尝尝。” 顾青荷接过栗子道谢,这东西壳子坚硬,凭手按很难弄开,想方便就得用牙咬,可大庭广众的实在不雅,说实话她连剥都不想剥,占在手指上粘腻腻的,只象征性按上几下,然后抿嘴道:“我力气太小了,还是麻烦甘菊吧。” 因她柳若扶风的样子,其他人也不奇怪,顾青竹还心细的开好几个放她手里:“表姐稍微扒下就行。” 虽顾青竹动作比卢家姐妹优雅多了,拇指和食指一开一合,啪的就能压出个缝儿,顾青荷心里头依旧觉得有失风雅,简直不明白为何要围着吃什么劳什子的板栗。 顾明元紧张的满头大汗,没多会子便口渴,顾明宗扯上他和明卓找地方讨茶喝,马就闲下来了。顾青竹骑术好,最高大那匹便归她了,顾青荷显然不适应这种活动,稍微会点,战战兢兢的骑了匹小的,四人往平坦的大路上边走边聊,因为行得慢,颂平等人走路跟着毫不费劲。 种养园前的大路直通到汴河拐角处,路边树木环绕,田里小麦正拔节,绿葱葱的甚为喜人,顾青竹坐在马上,细风一吹,顿觉得近来由朱凤珊引出的心事被吹的不知到哪儿了,眼看着快到河边还感觉意犹未尽。 领路的婆子是园里人,抱着手朝前头张望了下,转过身摆了笑脸道:“几位姑娘是沿着河岸走呢,还是由大路再折回去呢?” 远处天边浮现抹红霞,汴河两岸亭台水榭泰半点了灯,彩绸绕栏,绵延数里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肆,又仗着风景独佳,庭院精妙,便成了汴梁有名的快活林。能在这儿消遣一夜,千金散尽也不夸张,没个身份,连大门都摸不进去,三月里来这赏春公子更多不胜数。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好奇归好奇,卢玉怜也不敢贸贸然的踏足,勾着脖子观赏两眼,叹道:“原路返罢。” 顾青荷一眼望过去被惊艳了,岸边小楼与城中其他房屋不同,飞檐翘角,有种江南的婉约,于是张口问说:“上游庭院真是别致,咱们不如顺河绕一圈儿再返?” 卢玉阁先遮唇笑起来,卢玉怜则钦佩无比的朝她像模像样的抱了拳:“小女子居然看错眼了,原来青荷才是女中豪杰,失敬失敬呀!” 顾青荷攥了缰绳,忐忑的道:“可是那边有不妥之处?” 顾青竹也头次见识快活林,心下感叹真是富贵销金之地,当下点头道:“是哩,咱们不好过去。” 姑娘家不好去的地方还能是哪儿,顾青荷听完便后悔的要死,嘴快尽让人笑话去了,绷了嘴半天不说话,只当是羞窘开不了口。 那婆子听姑娘们如此说,笑着哎了声:“小姐们可别弄差了,咱们这段儿离快活林还有段距离呢!”说着抬手指着远处岸边一个大红旗子:“瞧见没,从那果子铺向西顺流而上几里,才是贵人们常出入的地方,不然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怎么敢在这随意都动。” 六合随人出来的多,深谙里头的门道,这种风月之地,隔条街两种面貌一点儿不稀奇,也点头道:“七姑娘想在附近走走没关系。“ 既然有意外之喜,众人不愿错过机会,便下马在河堤上惬意游赏,颂平还在铺里买了包柑橘,十来个人眨眼分了干净。路上往来能见到附近农户打扮的妇人孩童,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摆在巷口叫卖,六合无事去问价钱,比城里便宜上几个铜板,菜却品相要好很多的。 姜源刚从快活林的庭芳阁出来,庭芳阁算作里面的清流之地,但也是美人如云,宋义飞在里头玩的乐不思蜀,四五个貌美花娘争相端茶奉酒,香气冲的人脑门子直突突,兄弟们玩的好,他干脆自己出来醒醒脑子,见远处有卖米酒的,也没顾忌过去要了一碗,哪想刚喝到嘴里,就听见卢玉怜大咧咧喊他:“姜源你在这干什么?” 姜源口中的米酒差点喷了出去,捂嘴咳嗽两声,惊愕道:“你才是在这地方干什么!?“ 卢玉怜手里拿着橘子还未反应过来,纳闷道:“忘性也太大了,晌午不是和你讲我们来踏春么,顾家老祖宗觉得高兴,便多呆一天,我们也就骑马四处逛逛。” “种养园好好地方你不逛,偏来河边做甚!”姜源扫了眼后面紧跟着的众人,憋着把语气放轻了说:“赶紧回去,这儿可不是你们好来的。” 卢玉怜一怔,恍然看到果子铺前竖着的红旗儿杆子,想起方才引路婆子的说辞,立刻挑眉怒道:“好哇你个姜源,本事大了居然连快活林都来,被哪个狐媚子迷住魂了吧!还好意思数叨我们,我们可是正正经经游玩的,连一步都没往那头踏。” 姜源被她吼的脑袋嗡嗡直叫,加上心虚,无语不得软下来:“哪里来的狐媚子,我们十来个好友在这小聚,快活林也有正经酒楼不是,这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我先送你们成不成?” 卢玉怜半点不心软,懒得搭理他,拉起卢玉阁就跑:“走,我们自己走!” 以前有次因为个香囊,卢玉怜冷嘲热讽了他好几个月,每次见面都没好脸色,姜源不能让她气着走掉,疾步上前张开胳膊半拦住她,各种好话一通的说,卢玉阁默默的退出来和顾青竹她们站在远处。 顾青竹对于姜源的名字不陌生,卢玉怜头个爱议论的要数朱凤珊,第二个就是他姜源,但却没想到两人关系如此…微妙。 顾青荷半真半假的羡慕说:“姜公子对玉怜挺不一般。” “哎,俩个笨头笨脑的。”卢玉阁见怪不怪道:“不用管,我姐出了气便好了。“ 霞光渐暗,再看快活林那头,霓虹晃动,已是片与白日不同的旖旎景色。 姜源和卢玉怜从最初的吵闹变成轻言细语,顾青竹蹙眉瞧着,便是两家常走动,站在这种地方说话久了也不好,卢玉阁见她样子,忍不住偷偷乐的和她小声说:“别担心,姜家夫人已经去我们家打听着想说亲了,旁人说闲话也白搭,我姐心里头知道呢,就是装傻罢啦。” “真的?”顾青竹猛然听到也为卢玉怜高兴:“什么时候的事?” 卢玉阁回忆了下,托着下巴道:“大概年初五还是初六,走动送节礼的时候提的,眼下还没说定,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罢,姜源人虽然讨厌了点,对我姐还不错的。” 顾青荷有心打听王蒙,回府显然没那门路,只得冒着险旁敲侧击的从卢玉阁嘴里套话,想了半天,才有了措辞,跟着一笑:“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瞧着姜公子他们几个也就是在一起时混笑话说的多,人俱不错,将来要成家立业会稳当的。” “那也得看是谁了。”卢玉阁对宋义飞的感观差到极点,他那些花花艳史是有耳闻的,咂嘴道:“宋义飞本性不老实,没个三四房妻妾就不是他了,王蒙倒还好,听说家里头有相中的姑娘呢。” 顾青竹心下一动,特意观察顾青荷,果然在听到话后僵了脸,搓着袖炉满腹心事。缘分最摸不准,有时瞧着一派坦途,偏偏突的风云变化没了前路;有时山峦叠嶂让人无望,竟又窥得柳暗花明。她知顾青荷即将返平江,念想多倒徒增烦恼,卢玉阁说的却歪打正着了。 入夜,香车宝马往来如织,女儿家的莺莺笑语随风传来。 赵怀信随酒桌朋友去良辰馆吃酒,要说良辰馆,那可是快活林首屈一指的瓦子,曲艺说唱应有尽有,最妙的是馆中角妓才貌双修,苏眉便是如今汴梁炙手可热的清倌,模样就如同那天上的嫦娥,清丽脱俗,一手琵琶曲绕梁三日,被奉做神女。 车行至河堤,赵怀信一眼看见姜源和卢玉怜。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与宋义飞算的上兴趣相投,汴梁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碰到了总要招呼声,于是让车夫停了,踏下马凳款款而来。 姜源好容易把卢玉怜哄好,答应同她们一起回种养园,佳人在前,兄弟只能放放了,结果抬头发现赵怀信,便先拱手道:“赵兄。” “姜源兄。”赵怀信微微一笑,而后朝卢玉怜道:“卢大姑娘。” “赵公子。”卢玉怜刚生完气,心里嘀咕着天下乌鸦一般黑,眼前就是明晃晃长的好看的大乌鸦。 元宵灯会得过他照顾,顾青竹少不了上前寒暄一阵,毕竟隔着烟花柳巷,赵怀信为何出现大家心知肚明,说两句走掉就好。不料与他同车的朋友如斯没眼色,也不顾女眷在场,见到姜源兴奋不已的锤上他肩膀,道:“你小子也是来看苏眉神女的吧?今夜点花茶的赢家非怀信莫属,走走,咱们去沾沾光窥得神女一眼。” 所谓‘点花茶’,最先指初登门会有端茗女者送上一杯,别看小小一碗茶,价钱可不低,这钱便是光顾角妓的恩赏了;到后来,凡楼中头牌每逢三月大演,当日能与其共度一夜,即是捧场,又是显示财力魅力的好契机,富家公子乐于此道,楼中就将‘点花茶’规矩翻了翻,一座一价,一层一价,能进入三层雅间,头牌便是你的了。这里头除了肯出钱,赢美人芳心也重要,两人相争,最后点头还要看美人意思。 勾栏规矩顾青竹没听过,但大概猜得到,眼下懂也要装作不懂,笑眯眯的表情都没变,卢玉怜没那好脾气,别人瞪不得,姜源却随便瞪,目光好似腊月寒冰动住一般,姜源苦的简直想胸口碎大石,恨不得拿封条堵住那人嘴! 赵怀信雷打不动的从容,笑看着顾青竹,貌似对她解释的说:“来叨扰几杯清茶,给友人捧场而已。” 始作俑者终于琢磨出点不对,赵公子几时和人解释过?抖着嘴皮子说了三个对,拍手道:“喝茶,就是喝茶,我这昏话说惯了,各位姑娘别恼,在下多有冒犯,赔罪赔罪。” 姜源由此一事深深体会到交友不慎的可怕,亲自把卢玉怜她们送去不说,还再三打包票,即刻回庄子,绝不踏足快活林。而他也说到做到了,不过为了不让兄弟对自己有见色忘义的埋怨,吩咐下人带话给宋义飞,说赵三公子在良辰馆‘点花茶’,他尾随凑热闹去也。 当夜,四个姑娘挤睡着一张火炕,顾青竹新鲜了会儿便累的睡过去了,卢家姐妹却低语到后半夜,连带早晨困的不愿出被窝,顾青竹也没再多喊,起身随黄姑姑去采春笋。 清晨草叶上还附着层白霜,空气清新怡人,顾青竹远眺缓丘,零星有农家下地务农,汉子肩上扛着铁锹,妇人手挎小篮,身后稚童也不闲着,挥舞着小铲子一路高歌的跑在田埂上,其乐融融。 黄姑姑瞧她看的认真,笑语道:“去年虽遭了灾,但一年之计在于春,有地有田,一家子齐心劳作总能填饱肚子的。” 顾青竹若有所思的点头:“家缠万贯不如亲眷在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姑娘说的没错,就是这个理儿。”黄姑姑也是穷苦人出身,难免叹上一叹。 第30章 第三十回 春笋易找不易挖,不小心挖断了就可惜,顾青竹动作很慢,一锄头下去,再从四周的土松了慢慢刨开,才能完整,挖的多也熟练起来,黄姑姑倒笑称她很有做农活的耐心。 出来玩的时候总嫌短,用过饭稍作休息,众人便赶车返程,顾青竹到家后先泡了个澡,不是自家庄子,洗漱多少不方便,她偏又爱洁,舒舒服服清洗干净,坐在妆奁前让颂安帮着擦头发。 颂平听如意将这两日园中的庶务报了,端了碟白糖糕送到屋里,说:“姑娘,沈大公子昨儿有来咱们院儿,说是取了鸽子送信呢。” 就觉得有什么忘记了,原来屋后还有那俩个小东西没问,顾青竹用干帕包起发梢拧了拧,已不见什么水迹:“有说其他事儿么?” “那倒没甚。”颂平摇摇头,将碟子往她眼前推了推,想起什么似的噗嗤笑了声:“如意说沈公子站鸽笼前好大一会子,把小罐里头的玉米和剁碎的菜叶挖出来好多才走的,还叮嘱了句,往后不要喂它太饱,怕胖了飞不动。” 顾青竹弯了嘴角,沈昙还真是副让人摸不透的性子,说他没贵公子样儿,偶尔端起架子来却谁都越不过他:“那就稍减点罢,但也别全听他的,赶明儿饿的飞不起来更坏事。” 颂平哎了声,把榻上的被褥铺开:“明儿我催六合问问后厨上的人,府上的鸡鸭都在他们那,总要有人懂的养鸽,拿着小罐让他们给装上,每日喂多少也就有数了。“ 鸽子的事就放给如意管着,顾青竹忙不上,因为书画和音律的师傅陆续上门了。 教导书画的是位大家,近四十岁的余玹夫人,顾二老爷用人脉好容易打探到她开春回汴梁,诚心请来府上的,教顾青竹只是举手之劳,不算作正式收徒。余玹夫人一生也可用传奇来形容,出身江南富家,少年学画游历大江南北,婚事一拖再拖,始终没有合心的,家里各种方法用尽,都逼不得她,毕竟那时已二十又六,放在其他人家孩子恐怕都好几个了。就是这样,在她远走塞外那年,遇见了如今的夫君,是位经商奇才,喜好游历,两人都过了青涩不语的年纪,互有好感也不藏着掖着,没多久成了婚,琴瑟至今。 顾同山与顾青竹提点过,不拜师,师徒之礼还是要遵的,故而教课的地方不在三房,设在了百纳堂,专收拾间画室以供她们使用。 顾青竹提前半个时辰便坐在厅里,为学画,余下耳边的天青色玉兰坠子,还有头上的发梳,其他均没佩戴,衣裳也挑的紧扣收袖子的款式,房里备的有水,不说学文人骚客焚香更衣那么大动干戈,擦手少不了。 “七小姐久等了。”余玹夫人进了门,声音清脆如泉水作响,全然听不出有将近不惑之年。 “青竹给夫人问安。”顾青竹站起身到门前迎了,恰到好处的展了笑,微微打量着,夫人一身蓝色素裙,头顶发髻高高束起,紧插了根碧玉如意簪,长相并不出众,但气质却是京师贵妇拍马都追不上的,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眼角的尾纹反增添许多平和,叫人看上眼,就觉出与众不同来。 而余玹夫人也在观察这位顾家七姑娘,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从不看别的,皮囊衣衫不过外物,只用盯上眼几息,心中就有几分评价,话语顿了顿,随即笑起来:“从二老爷那里听时,我还对你有些疑惑,倒不是小看如今的高门闺秀,实在是世道变换,大家子弟也良莠不齐,小小年纪不心浮气躁,很是难得。” 顾青竹以稳见常,被人头一遭就挑出来表扬,还未有过,略略赧然了下,福身道:“夫人过誉,青竹不敢当。”说完将她引进屋:”不知夫人是否畏寒,外间烧了碳盆子,若是冷的话可以搬进来,觉得闷我变让人将窗子推开半扇。“ 谦虚话说完,顾青竹反客为主的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显得大方又不会客气过头,余玹夫人对她有点儿新了解:“不用麻烦,置在那里就好。” 顾青竹忖了下,觉得她确实没有客气之意,便点头让颂平把门合上,两张桌案面对面放着,笔墨俱整齐排列一旁,见确没东西遗漏,她双手交叠的放了身前,等着夫人开课。 余玹夫人不爱教徒,并非嫌麻烦,主要懒于浪费时间在虚礼之上,这七姑娘倒对她性子,也就单刀直入的传授起来:“其实画画想要出彩,单凭学和练是无用的,多少要靠天赋才情,画技可磨,意境难寻,我来之前曾问过你家长辈,既然二老爷说任我意思教,那就按我的法子来,你可有其他想法?有的话直接说,不必多思。” 顾青竹心里头赞同,更是恭敬了:“青竹自然听从夫人。” 若说人相貌好没好处是瞎话,顾青竹水灵灵的站在那,话不多,笑也不盛,莫名就给人种亲切感,从那张嘴里出来字儿就是可信,余玹夫人也暗暗道了句怪。 “我不精工笔,只教你山水写意。”余玹夫人说话间捏了支两指头粗细的毛笔,随意从砚台里沾了墨,边说边动:“所谓写意又有大小之分,大写意倾向于寄托情感;小写意则刻画物象之实,我更爱大气挥墨,咱们从你名中一字开始学起,算是抛砖引玉了罢。” 语毕,纸张上跃出竹节几段,虚实相应,竹干交差,余玹夫人匆匆画完换上细笔,一气呵成的添加竹叶,转眼间墨竹已经成了。 顾青竹看的惊叹,亲眼见识过程和欣赏画作的感觉差得远,每一笔的韵味从笔端流淌到纸上,只剩叹服:“夫人果真妙笔生花!” 余玹夫人笑一声,后让开位置:“你试试,虽说竹子大同小异,但别被我画的给框住了,你那听竹苑竹林繁盛,想想画出你自个儿的东西,重在心意。” 颂平换上新纸,顾青竹对着笔架端详了会,然后挑出支中庸粗细的笔,大笔难以驾驭,她不做那急功近利的事儿,下笔力求流畅,单描了两支翠竹,而费不少心思在竹根下的竹笋上,毕竟才在种养园挖过,对笋的形态记得清楚,不难画出。 余玹夫人眼中笑意渐盛,顾青竹画技尚单薄,但天赋是有的,怎能让人不高兴:“有功底,这个年纪算难得了,但行笔拘束,需要多练,倒是竹笋…怎么想起来的?” “前两日刚和老祖宗去了城东种养园。“顾青竹抿嘴儿笑:”那边也有竹林,我和院子里的姑姑挖了大半天的笋,估计这会儿还在厨上堆着呢。“ “这倒对着,作画本身就是为了记下所见所闻,不但景物,生活琐事俱是有用。”余玹夫人耐心把心得说给她听,全然不藏私,又教上几种笔法,差不多到了时辰,夫人京师朋友多,并不能常住顾府,临走前布置了课业给她,不肖什么题材,纯当练笔的作幅画,下次她来时再做点评。 绕过回廊,沈昙一身霜色布衣迎面而来,他似乎对结实厚重的料子情有独钟,款式均简单随意的很,初春时节,寒气还未退,衬的那张盛世美颜玉白至极,唇间大概是受冻,颜色淡的如同笼着层霜雾,人说头悬梁锥刺股,难道二叔勉励他进学,竟到了舍身的地步? 夫人在旁站着,顾青竹看在眼中,难免蹙了眉,沈昙留意到她的目光,反而安抚似的朝她眨了眨眼。 “我还当是谁。”余玹夫人把手臂抬上一抬,点了他,用对平辈旧友的口气说了话:“回汴梁也改不了你的性子,在关外至少还懂穿袄戴帽,如今倒好,连衣裳都裹不暖了,也不怕人笑话。” 顾青竹先是偷笑几声,接着惊奇的来回扫了两人,问道:“夫人与沈大哥认识?” “有幸在关外与夫人相识。”沈昙挥手让商陆先去百川居,自己则和她们往府门走,笑说:“夫人朋友遍居四海,我腆着脸蹭了段日子的白饭,若非如此,说不定要折在那凶残地方了。” 关外由西夏管制,倒是有不少商队互通贸易,但沈昙一不行商,二没那劳什子的时间,顾青竹想不出他是怎么跑到那地方的,反倒是余玹夫人出言解惑:“他前两年被魏国公从军中喊回来,自己偷偷跑去靖远,居然心大到银钱吃食都没备妥,一路东拼西凑还真就到了,关外是什么地方?一场风下来什么都能埋掉,亏得他那匹爱马识途碰见我们。” 沈昙倒一派轻松:“我的那匹将军如今年迈,放在家里养的毛色油光发亮,谁都不敢骑它一下,也算还了它救我之恩了。” 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现在三两句话带过去,实际多险让人难以想像,将余玹夫人送出府,顾青竹回海纳堂收拾笔墨用具,沈昙去百川居忙他的学问,路上想了想还是问说:“你原去关外做什么呢?” “七妹妹好奇了?”沈昙顿住脚步,侧过脸来望着她,眼中带着些许促狭。 想知道没错,但也没非从他嘴里探出来点什么,顾青竹低头将脑袋稍稍晃了下:“随嘴一问罢了。” 沈昙听完叹了气:“你这脾气还真是,换做其他姑娘撒娇说两句好话的事。”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可是...”顾青竹本意想说,个人私事有能说的也有不乐意讲的,如果好奇就必须问个所以然出来,就明摆着讨人嫌了。 但沈昙先截住她的话,直接说道:“我当年想呆在军中,而家中长辈反对,特别是祖母,你去府上时见过,她老人家对我十分疼爱,不愿我在那边蹉跎受苦,也就不得不从。临行前又觉得怕日后没机会瞧那大漠孤烟,便擅自拐了个弯儿,往靖远那边走,沿途风土人情太吸引人,不知不觉就出了关。” 顾青竹默默听完,觉得话中真真假假难以全信,但不至于说与事实大相径庭,也就打消了追问的心思,颔首道:“原来如此,能遇见余玹夫人也是缘分呢。” “夫人是性情中人。”沈昙轻笑道:“我看她很中意你,假以时日说不定七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大家,少不得要沾你的光。” 如此漂亮话她也无需过脑子,利索接道:“沈大哥放心,如果有那一天,我肯定照拂于你。” 沈昙顿了下,眼神在她耳边的玉兰坠子流连片刻,日光透过廊檐洒在地上,顾青竹正站在明暗交界处,嘴唇被照的透着莹润的光亮,脖颈一段细长优雅的露在外头,天冷似乎丝毫影响不到她,良久,才沉着嗓音说了句:“你不畏寒气?” 顾青竹显然没跟上他的步调,半张的嘴巴呆了呆,恍然意识到出画室时并未披了斗篷,衣裳也穿的单薄,虽比沈昙差许多,但姑娘家怕没这样的打扮,下意识摸了领子道:“我从小体热,不过这会子是出门仓促,没来得及戴斗篷。” 女人属阴怕冷,他家中的几位妹妹,每逢冬日都难伺候的紧,夜里入睡要提前将地龙烧旺,厢房还得备着炭火,生怕冻上一点,沈昙盯上她片刻:“挺好。” 俩个字来的莫名,顾青竹带着画纸进了听竹苑也没品出个味来,颂安满脸急色的跨过门槛进屋,先唤了声姑娘,也没觉察到她走神,便禀说:“老爷今晨接了圣旨,外派至宜宾办差,少则数月多则半载,说是后个儿就启程了,姨娘正张罗行李,姑娘去老爷那边瞧瞧?” “宜宾?”顾青竹怔住,脑中搜罗一圈,觉得这地方熟悉的很,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以往顾同山也曾临时出远门办差,她曾特意记过流程,先把黄姑姑和三房管事的请来,确认车马草料等大件东西,办差不比自家出门,要轻装便捷,排场大的话会引人口舌,像她爹这样带着随从上路,一辆车便足够了,为保险起见,还备了辆替用。厨房那里也嘱咐遍,做些辣酱烧饼好带的吃食,还封上坛子酱肉,天寒地冻的坏不了,路上不能没点荤腥垫底。 顾同山院里清静,仅有两个大丫头正陪张姨娘整理衣裳,顾青竹到了才听父亲说清楚,原来宜宾离泸州不远,松了口气笑道:“我说怎的听着耳熟,原来和二伯父那边挨着,父亲到了若有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顾同山明面上奉旨与其他几位大人探查各地施政,实际却为处理一桩不小的贪污案,里面牵扯极大,所以连顾二爷都瞒着:“你也无需操心,我已与你二叔招呼过,待返程,少不了要到泸州再同他见见。” 公务方面顾青竹向来不多打听,与父亲说了会句话,也坐不住同张姨娘收拾起来,既是与泸州相邻,气候约莫不差什么,那边比汴梁潮湿,棉衣多带两件不会错,现去买总没有家中这么合身,倒是夏季的单衣可以再添,所以拿的不多。 当晚,顾老太爷和老太君那边又是番叮嘱,二儿子回府不多久,三儿子就要出远门,虽知道时候不长,老太君这心里头仍舒服不起来,搓着佛珠道商量:“半年也不算少,你身边就个小丫鬟还没出过门,怕伺候不到,不若让你房里姨娘随着过去?”她也明白公差携家眷不大合规矩,但因不放心,还是挑出来说了句。 顾同山婉言拒了,又安慰道:“路上行程紧,我本连丫头都不愿带,还是青竹硬劝说几遍,本就没多少个月,母亲无须挂怀。” “青竹是个妥帖孩子。”老太君提起顾青竹是打心眼儿里疼爱,看着她哪儿哪儿俱是好的:“好歹你和老二呆的地方近,我才省了那半份心,你也不用担心房里的事儿,有我照看着肯定稳当。倒是青竹,她眼瞧着五月就满十四了,你这做父亲的不在身边,可别一头忙着,连个信都想不起来寄。” 顾同山乐呵呵道:“儿子知道。” “还有。”老太君嘬了口茶,这段嗓子易干,没说几句就得润润嗓子:“青竹的婚事,我先看着,若有合适的就捎信给你,机缘不等人,你可得上点心才是。” 顾同山眼下对沈昙留了点意,却也不是上赶着商议的,加上老太君对他有疑虑,所以应承下来,自己就这么一个姑娘,能对闺女好最重要,当初傅长泽就是这点让他满意。 ****** 晨里,风刮的有些急,仍光秃秃的树枝被吹的东摇西晃,顾青竹和张姨娘将顾同山一直送到了南熏门外,朝廷派出的车马停在路旁,此次带队伍的是户部王大人,满头白发,身子微微有点儿发福,正与向导对着张牛皮地图指点着确认路线,核对完后,向导转身朝后面招了招手,随队官员自备的马车井然有序的上路了,后面还跟着几辆装载货物的车子。 顾青竹站着眺望了会,直到马车拐弯看不见影子才作罢,对张姨娘笑了笑:“风怪大的,咱们回罢。” 张姨娘收回目光,将她的手拢起来:“我怕是还要去趟枣家子巷,老爷早晨临走时才告诉我,在铺子定了件物什儿,今日约好了去取,他走的急便托给我了。” “爹在铺子里定东西?”顾青竹心道了句怪,顾同山很少在意吃穿,但凡要用的总和她说,或者和王叔吩咐置办:“他说是什么了吗?” “倒没有。”张姨娘摸着她手热乎,依旧把袖炉子塞过去,笑了声:“但说是给你带的,神秘兮兮的我也纳闷来着,你且在家等,我取了回府便找你去。” 顾青竹幼时常收到些意外的小礼物,布老虎、小梳子、珠花之类的,母亲卢氏还专门逗她玩的藏起来,顺着线索自己去寻,既能识字又能消磨时间,比方说在烛台下面压张纸条,上头写‘火’字,她就知道去小厨房找人问,厨房的婆子事先把东西藏在灶台四周,实在扒不到再提醒两句, 待长大些,纸条就环环相扣了,最后才能拿到东西,她也乐此不疲。 顾青竹猛地知道父亲留了东西,心痒痒的很,打定主意和张姨娘一块,棋艺课排在午后,她最头疼这个,在屋里也不愿意看棋谱,倒不如换换心情,学课时保不准能出师大捷。 枣家子巷在城东,附近有不少古玩玉器店,离太庙也不远,顾青竹对着铺名一间间找,很轻松摸到地方,那门牌立的气派,店还没开张,只有掌柜的独自在清洁柜台,见她们进门,先弓腰问声好,然后客客气气说:“小店未开张,货在楼上还没铺齐全,夫人小姐可以先随意看看,有需要的话我给您们介绍介绍。” 店里摆了各种物件儿,玉石、金银首饰、印章、毛笔、古琴等等,最令人称奇的是墙边花几上放了盆子九里香,宛如针松,树下有个拳头大小的瓷人,头顶裹着青巾,络腮胡白儒衫,身前歪放了个酒坛,抬头似是望月一般,做的入木三分。 掌柜的见她看的入神,便道:“这是按照客人需求办的盆景,刚移栽不久,又是冬天,小店养上一段再送过去,客人日后就好打理了。” 顾青竹了然,最近开了不少专门定制的铺子,里头没有成品,只要你能形容的出或是画了图,他们就有门道找来相应师傅去做,现在生意红红火火。 “我家人之前在贵店定了东西。”顾青竹直起身子说:“顾府来的。” “哦哦,原来是顾大人府上,真是怠慢了!”掌柜的赔了通礼,走到柜台里面拿出本册子,查上一会,说道:“做是做好了,但需麻烦夫人小姐稍等片刻,东西在后院库里头,我差人去取。” 从店铺到库房来回也要小半个时辰,两人坐着喝了杯花茶,张姨娘估摸着还早,就去东边街上乳酪张家买几斤酪酥,带回去给老祖宗尝尝鲜。掌柜的怕顾青竹坐着无趣,告诉她铺后有道小巷,不费几步路,附近好多买花草的,东西到了再派人去请她。 顾青竹点头道谢,穿过铺子从后门走到巷子里,果真一派繁忙,几个壮汉子抱着大盆往拉板车上抬,墙根摆了上百盆子花,俱是修剪好的小叶迎春,黄灿灿的花朵娇羞的卷着瓣儿,单看便使人心旷神怡,应是哪家府上采购的。再往前走走,偶尔几户普通人家门前也放两个盆景,表示院里有花草出售,不用店面倒划算的紧。 颂平对花草熟悉,院子里养的都要经她的手,于是顾青竹目光看向哪片,她在旁边介绍名字习性,当说到三角梅时,送颂平抬眼‘咦’了声,往她身边靠了靠:“莫不是我眼花,那人看着像赵三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开启工作暴走模式,连连加班三周,电脑里的柯南剧场版、海贼剧场版还在睡大觉(心痛捂脸)。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顾青竹闻言一怔,举目望去,果真在巷子口处看见抹月白身影,侧身瞧着就如青云出岫一般,再笼上股烟云,便能羽化飞仙了,如这样的姿容想要认错都难。而那人身旁,并肩走着位小妇人,同样的白衣出尘,腰间盈盈一握,轻移着莲步,若仔细观察,能发现赵怀信脚步体贴的配着着她,眼神也几乎没错开过,恰到好处的不至于让人感觉轻浮。 小妇人走着,脑后的兜帽被阵风刮的贴到了后脑上,赵怀信停下脚,伸出胳膊温柔的帮她将兜帽压了下去。 人都说赵三公子红颜满汴梁,多出位小妇人实在太正常了。 顾青竹可不愿再撞见次尴尬场面,好在巷子人不算少,遮掩着也能避过,忙给颂平使了眼色,转身疾步往铺子后门奔,前头搬花盆的汉子们还在挥汗如雨的干活,身上俱只穿了件单褂子,隐约能看到肩背上结实的肌肉,顾青竹错开眼,侧身而过,结果有个少年刚巧转身,看见她愣了神,啪嗒一下子失手将盆摔了个烂碎。 虽然离的还有点距离,但花盆碎在地上可不止一块,连着里头的土还有迎春花洒了满地,顾青竹裙边儿和鞋面沾上好些子土,又是刚浇过水,用手拎着抖两下,完全没有要掉的样子。 少年干这活儿也有段时日,力气比起其他汉子虽弱,可从未出过差子,没成想看见位天仙儿似的姑娘,整个人都呆掉了,没注意让盆脱了手,后头年长的汉子瞧他那样忍不住一脚踹过去,粗声粗气道:“混小子发什么呆,看你干的好事!” 少年猛打个激灵,嘴里头‘我..我’的说好几遍,三魂七魄才归位,涨红脸说:“对不住对不住!”局促紧张的搓搓手,眼儿也不敢往那边瞟,只得愣生生的盯着地面,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我们的错,这娃子年纪小脑子也呆,甚都不懂,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回。”后头的汉子张嘴帮忙说好话,他可不是愣头青,瞄一眼就知道这姑娘穿戴富贵,虽说看着也不怎么像那种惊死人绫罗缎子,但就他们那点工钱,赔一件小半年嚼用都没了:“还不快给小姐跪下赔不是!” 汉子脑袋转的利索,既然衣裳赔不起,舍着脸面磕头总划算的,就算贵小姐真生气,凭他们的身子骨,打骂几下不比赔银子强?哪想正往下跪的傻货自己张作主张的开口道:“我,我赔给您。” “你也不翻翻自家床板儿上掖藏的有几个子儿,赔的起么你!”汉子简直被气的七窍生烟了。 顾青竹不平白受人一跪,瞬间避过身,眼看着赵怀信两人到跟前儿了,道了声:“无妨,你们以后小心着些。”欲迈步要走,那少年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解下肩头的汗巾往她脚面上盖,看样子想把落在上头的土清理干净。 “你干什么呀!”颂平眼尖的一步跨到前头,挡在顾青面前,厉声呵斥住他,若非少年看着没那等醃脏心思,她早就劈头喊登徒子了。 这下子附近做活儿的工人纷纷探头,少年急红了眼圈儿,跪着一个劲儿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坏心,只是见她鞋面上土还厚着,走路都不方便,就伸手了。 赵怀信其实在巷子口就看到顾青竹了,未避讳什么,仍然陪董媛按部就班的逛,见她比自己还慌的要躲,又记起上次在宝珠寺时躲在拱门后头的样子,心觉好笑,嘴角也就微微扬了。 “三郎与她认识?”董媛心细如发,赵怀信面上有丁点儿不同都能觉察出来,接着发现路中央站着位玲珑少女,正是青春四溢的年纪,侧脸瞧着都白净俏丽,脂粉之类的涂在上头只嫌多余,心里不免叹了下,抿嘴笑着说:“想必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罢。” “阿媛就是聪明。”赵怀信颔首承认。 董媛心头一紧,她对自己在赵怀信心头所占的位置并不怀疑,可漫漫余生,总会有个不同于别人的姑娘出现的,别个她不惧,唯独岁月不可挡,见着小姑娘总归不是滋味,她伸出只手来拽了下脖间斗篷的带子,善意道:“放小姑娘自己个儿要害怕的,既然认识,咱们去看看?” 两人互相间也不点破,赵怀信对女人的手段摸的透彻,而董媛与他是棋逢对手,纠纠缠缠两三年下来,说出去估计没人信,赵怀信是用了真心的,这份量放在他身上足够让人瞠目。 赵怀信对她的话几无不从,自然的点了下头:“你做主。” 想脱身也走不开,顾青竹瞧着被数落到抹泪的少年,深深叹了口气,放轻声音说道:“我又没说怪罪你,快些起来。”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少年被一起干活的嚷嚷半晌,哪儿还会醉心于顾青竹的容貌,吓都吓怕了,脑子里晕乎乎的,唯有一丝清明,还犹豫着没敢起身。 顾青竹别无他法,只能扮作冷脸来吓唬人:“你再这么跪下去,可是折我的寿。” 少年蹭的跳起来,结结巴巴的说:“不敢。” 巷子里做花草买卖的多,倒有些痴迷于种养的公子小姐来这儿看,赵怀信就是常客,董媛喜欢,他得了空闲再凑上好天气,便陪她转转。这行当晨里生意最好,所以每次天黑时起身出府,赶到地方等着董媛,两人喝上碗街角的鱼羹,接着顺巷子往北走,做生意的都熟悉他俩,还有老妇人指着两人在背后议论说,果真神仙是要配个仙女儿的。 “七姑娘,可有事?”赵怀信故意未添姓的喊她,让人觉的莫名多点亲近之意,而董媛闻言不着痕迹的睨他一眼,嘴边笑容更盛了些。 “赵公子。”顾青竹停了两息,仰头望向来人,恰到好处的表示了惊讶,接着朝董媛客气点了点头:“我在前头铺子拿东西,等着无事,听说后面有热闹可凑,结果不小心和这位小哥碰着,但也已说妥了。” 少年对赵怀信有印象,听人说过是个大家子弟,不能惹的,可他对官阶什么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所以也对不上号,看见了小心低着头准没错。倒是旁边的汉子,熟络的喊上句公子,再解释一通,赵怀信拧了眉看着少年:“既然无事,都去忙着吧。“ 汉子当然乐意,巴不得赶紧了结这事儿,一大通活还等着呢,也就拎着少年后脖子那块的衣服领子,再三感谢过,拽着人回去搬盆子去了。 “倒是没想到你有这等闲情。”赵怀信道。 顾青竹抿嘴,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消磨时间罢了。”说罢,向旁边的董媛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董媛看起来二十多岁,姿容上乘,丹凤眼樱桃嘴,脸颊上了桃色的胭脂,显得水嫩光滑,气质不同于京师闺秀的端庄,是那种让人看着成熟瑰丽的女子,白衣环身远远觉得腾云驾雾而至,待到眼前看清楚了,又叹早先那眼看的浅薄,硬生生忽视她三分的气韵。 “酒香不怕巷子深,此巷虽然背街,但确实大有可逛的。”赵怀信还当真与她攀谈起闲话,身子一转,指尖引着顾青竹的视线向后,道:“要淘好的盆景,不妨去那家碰碰运气。” 顾青竹眨了眼,瞬间改变了本想借口遁走的想法,将计就计的张望了眼,道:“正愁无从下手,多谢引荐,那我便不打搅两位,先过去了。” 她心中算盘打的美,既然赵怀信递了梯子,她自然就接着爬了,如此说辞顺理成章又不显撞得他人好事的尴尬来,不曾想董媛却拦住她。 “姑娘且等等。”董媛将散发挽到耳后,扭头对赵怀信怨道:“三郎也是,何时能心细些?这位姑娘身上衣裳俱脏了,不好在外走动。” “没关系,我就立着看会儿子不打紧。”顾青竹真不在意,一门心思想离两人远些,速速说道:“再说家里头人马上回来,坐了马车回去方便的很。” 董媛不赞同的看着她,眼底一片真诚:“今日风格外大,我观你穿的又单薄,身上有泥土定是不妥的,我家就在拐外那处,近的很,我拿件长的披风给你盖着,你再走。” 那声音温柔细雨的,顾青竹不是男人都觉得心里头发软,更不敢想男人听见什么样儿,赵怀信真艳福不浅,寻得如此佳人,只瞧着梳了妇人头,要是个寡居之人还罢了,若郎君健在,那他真是百无禁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顾青竹推托不开,在董媛和凤九说话时,偷偷求助似的看了赵怀信一眼,那人非但全无反应,还风流的笑着道:“我倒忘记介绍,七姑娘,这是我嫂嫂董媛。” “你嫂嫂?”顾青竹一愣,心里头怎么都不信,两人居然有这层关系。 董媛让凤九去她院子,让丫鬟拿个斗篷来,之后听见两人对话,袖里的手攥了攥,淡淡笑了说:“赵公子与我亡夫很是投性子,我夫君年长,他便喊上句大哥,称我做嫂子不过客气话罢了。”言外之意显然不想承认他这称呼。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日实在太忙,更新有些不准点,天使们多包涵~ (12月15日捉虫一次)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赵怀信含笑着未再出口解释,顾青竹则对他的秘辛事儿完全不想探听,配合着与董媛简单聊些花草之类的话头,凤九很快将斗篷取回,石榴红的缎子面,走工精细,里头还添了层薄棉,董媛身量高,而她个子刚刚开始抽长,披在身上将脚面捂的严严实实。 “瞧瞧,正合适。”董媛满意的上下打量着,还帮她把褶皱顺平了,然后对赵怀信说:“我自来觉得这件自己穿不出来,就是颜色太过抢眼,与我不搭,这颜色配姑娘才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好看。” 怕是再迟钝的人,也品出其中的不对味来,两人非亲非故,又非长辈,董媛句句体贴温婉让人听着都懵头,换做对赵怀信心存爱慕的姑娘,气性不大的也要被激出脾气,看不惯那种正宫夫人架势。好在顾青竹和他只有恩情,感情上头毫无瓜葛,再是个温吞不过的人,笑着慢慢的回说:“夫人过谦了,我的披风就在铺子里,等回去换过差人将您的清洗好送过来,就是劳烦您说个地方。” 她端起贵女架势不输别人,特别对于董媛说,出身所限,没有自小养出的那种骨子里头的名门书香气,现学也东施效颦,所以董媛滞了下,对于顾青竹突然而来的客气转变感到意外,但也仅仅意外而已,接着说了个巷子名:“我家院子不大,门前有棵老槐树,很好认。” 张姨娘拎着几盒酪酥进了铺子,东西已经摆在桌上,细长条装的黑色木头匣子,金色搭扣,匣子上头刻着几株青竹。掌柜的拿棉布仔仔细细又擦了遍,点头道:“您看是否这会核对下东西?” 既然是顾同山给女儿定的,张姨娘想着让顾青竹亲自打开比较好,就托掌柜的吩咐人将她叫回来。 顾青竹披着火红的斗篷现身,映的脸颊平添抹娇色,张姨娘呆滞的看着她,半晌才焦急的说:“姑娘可是遇着什么事儿了?”七小姐喜欢清淡颜色,顾家上下都知道的,除了节庆里必须的礼服,顾青竹柜子里头几乎瞧不见红色,最多也是天热时做两件桃粉之类的穿穿。 路上她还吩咐颂平不要声张,也不会和张姨娘提起,只掐头去尾的说道:“在后巷走着和搬花的小工撞上,盆子砸了,碰是没碰着,只洒了身泥土,恰巧遇见个认识的夫人在附近住,好意借我件斗篷挡。”说完略露出鞋面,湿土已然干在上头,留下斑驳的脏痕。 “幸亏遇见这位夫人,法子倒很是周全。”张姨娘松口气,嘴中念了句佛,最近恶事太多她都被吓怕了。 “回头我会好好谢的。”顾青竹岔开话,让颂平伺候着将斗篷换下,穿上自己那条雪青色的披风,对着盒子咦了声:“姨娘看这里面是什么了吗?” “这不就等你回来瞧么。”张姨娘伸手把盒子往她那头推去,思索道:“我原本以为会是簪子首饰,可盒子又不像。” 顾青竹也好奇,摩挲两下盒边儿笑道:“猜什么,咱们打开看。”说着食指轻轻一搭,扣随即啪嗒下子开了,掀开盖儿,里面赫然躺着一支碧翠玉箫,毫无杂色,身下垫了块红色绒布。 顾青竹半张着嘴嘟囔道:“居然是萧。” “啊...”张姨娘恍然想到,顾同山是有说过:“我倒想起来,老爷前段说二爷请了余玹夫人指导你作画,音律先生前后脚也会到,姑娘小时候不乐意学琴,但笛子却勉强会吹上几段。” 最 初习琴不过跟着长姐顾青澜凑个数,七八岁的时候她饶是再乖巧,对于不喜欢的东西也很坦率,挑着空子偷懒,少练一会儿都赚到,后来大姐索性给她个小短笛,顾青竹感觉拿着不沉,手指头也不用绑奇怪的东西,才乐意学学,说白了就是瘸子里头挑将军。 顾青竹哭笑不得,看来音律这门课,不好好学都辜负父亲这片苦心。 太阳渐渐升高,花市做买卖的人群散了几波,董媛看了三家店,最终买了两盆做好造型的三角梅,花枝不高,置在屋里最好不过。 既然东西买到手,赵怀信便陪着她往府上回,顾青竹的出现难得让董媛有点儿心浮气躁,连花都没耐上性子挑,方才买的三角梅不如头一家的花苞好,换做往常,她宁可多拐几遭也要买到最好的,眼下却没那心思,试探的话好几次到嘴边均没说出口,一方面不愿意在赵怀信面前输掉主动,另一方面,也不想探究那位七姑娘在他心里是否真有所不同。 到了门前,赵怀信没像往常一般进去叨扰杯茶,而骤的停了步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董媛:“阿媛今日总是闪神,看来心情不佳,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董媛抿了抿唇,眼尾扫向他,语气也夹着分冷淡:“三郎亦是,怎么眼下不叫我嫂嫂了?”要知道,除了长辈那边问起来过不去,赵怀信鲜少如此跟人介绍她,特别对方还是个姑娘。 “我不过照实说而已,以前也没见着你介意。”赵怀信看了凤九,凤九当即会意,拉着另外两个随从退开些距离:“你可够大方,把我送你的斗篷借了出去,上面的七色绣球我费不少功夫找宫里人赶出一件,七姑娘若没坚持,你还会送了给她。” 心思被他点出,董媛却是无所畏惧的样子:“名门贵女怎会贪上我件斗篷?你朋友我表现的热心点也算错处?再说,谁清楚当初你是真心为我讨的,还是别人没收,借佛献花想起我这来。” “阿媛当真要跟我说诛心的话么?”赵怀信盯住她片刻,叹了口气道:“你身子不好,别在外头吹风,过几日我陪你出城玩上一天可好?” “她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董媛与他呆的这几年,最擅察言观色,她做出吃醋的样子,赵怀信明显左顾而言他,等于是间接默认对那姑娘有所图,不是露水姻缘,是真正在谋划了。 赵怀信想了想,如实回答:“翰林院顾大学士的孙女儿。” 顾英在朝中属中立一派,德高望重,颇得圣人爱戴,世族愿意同他交好,寒门出身的中流砥柱不少又师从于他,想与顾家攀亲的人实在太多,当年顾家长孙女顾青澜到说亲年纪时,府上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之后几位姑娘也不相上下,到顾青竹这里,由于早早定亲,平时又几乎不虽长辈出门交际的缘故,才会冷清许多。 董媛瞬间懂了,赵家是有权有势不错,但氏族优势已见颓势,如今几年是寒门如日中天的时候,若想家族长远,借助旁的有效方法无可厚非,而娶上位如此出身的妻子,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况且那顾家七姑娘还是个貌美剔透的人儿, 董媛微微涩道:“般配,我记得以前顾姑娘同那傅家公子还有婚约时,我还和你说过玩笑话,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赵怀信深知那副欲泣的表情有引自己怜惜的意思,未太过在意,而是笑了笑:“家中长辈约莫有点意愿,我早晚是要议亲的,你又不肯嫁我。” 她同亡夫感情并不深厚,媒妁之言,亡夫又常赴边关,勉强算作相敬如宾,赵怀信少年珠玉,正是热情的时候,董媛虽有所心仪,也只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亡夫去世前不曾动过半分念想。去世后,赵怀信对她照拂有加,曾斥重金买下城外一座庄子,请来工匠日夜赶工修了近两月,门廊雕花尽是按照董媛家乡的样子做的,她虽欢喜,但依旧没有接受,在城中寻得一处院落,擅自从老宅搬来想要安身立命,这就触到赵怀信逆鳞了,找到她两人大吵一架将话彻底挑明,才有后来的纠缠。 “这倒在怨我?”董媛横眉冷对,做了个请的手势:“明明无心却又招惹,三郎还是请吧。” 赵怀信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站定良久,转身踏上马车,凤九把车帘子盖下,轻声问道:“主子,咱们眼下先回府么?” “不用,直接进宫。”赵怀信阖眼冥神,略有疲惫的捏了捏额心。 ****** 得了父亲费心定制的玉箫,顾青竹再不喜欢也要用心去学,不贪多,会吹七八支曲子就成,赶明儿别人问起来,回答能吹上两首,约莫着也说得过去。教她音律的乃是名老先生,怕都年入古稀了,灰白的头发由一根打磨过的枯枝整齐的固定在脑后,瞧的副风仙道骨的模样,假如不知其身份,顾青竹都以为是哪座道观里清修的大师。 老者在城中一家学堂教课,正正经经的先生,琴、筝、笛、萧俱奏的不错,为人和蔼,顾青竹错处再多也是笑眯眯的脸儿,耐心的一遍遍纠正她。如此几次课下来,总算记熟每个音的指法,吹出小段没甚节奏的调子,可喜的是音都对上了,喜乐站旁边满脸的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断章节都纠结一把。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有次余玹夫人临时改了教课时间,顾青竹学完音律赶到海纳堂,抬眼见沈昙正陪夫人煮酒谈天,酒是年头刚酿的桂花酒,香气酒气淡的很,她屈膝行礼招呼过,坐在一旁喝下两盏茶才静心,夫人好笑的问她:“哪家学箫像你这般狼狈?” 顾青竹有苦难言,端着茶盏说道:“夫人不知,我实在不是那块料子,别人吹是风雅享受,我吹就味同嚼蜡,眼下图个准音便不错,半个时辰下来足够我画三张小画的精神了。” 沈昙近些日子在顾府混的熟,连负责打扫书房学室的小厮都能搭上两句,凡得空闲,除掉上书阁翻阅古籍,便最爱来海纳堂观她学画,顺便和余玹夫人对弈几局,听到她说的,放下酒杯笑出声。 顾青竹被他笑话次数不少,可脸皮子依然薄,满肚怨念的瞥过去:“沈大哥莫要五十步笑百步,我听夫人说过,你也是不会乐器的。” “夫人说的不错。”沈昙收起笑,将胳膊垫在桌子上托了下巴看她,眸子亮的惊人:“但不会乐器不代表我不懂音律,做你半个师父还是绰绰有余。” 余玹夫人缓缓抿了口桂花酒,觉得凉了点,守在旁边的如意见状把装酒的白玉瓶放在热水里温了:“我倒要听听你学到什么拿手绝活,居然深藏不露?” 沈昙忙称不敢,坐直身子向余玹夫人谦虚讨饶:“您知道的,乐器之中我勉强算的会上两种,鼓和锣,在军里我自称第二没人敢成第一。” 顾青竹喝着热茶,噗哧一下呛个正着,咳嗽的红了脸,颂平哎呀了声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用,瞧瞧,比起沈昙,她那学七八首曲子吹嘘略懂的小盘算,实在不值得提,余玹夫人也笑的前仰后合。 “七妹妹不信?”沈昙就着刚烫好的酒壶饮了一大口,淡香入喉,眉宇间尽是笑意。 “我信,有理有据怎能不信呢。”顾青竹拿帕子掩了口鼻,背过身又咳嗽两下才止住,吸口气拍拍胸口,尽量真挚道:“军中定无人能比过你。” 沈昙也不恼,老神在在的起身踱着步子都到她面前,摊开双手示意让她看,顾青竹不解的瞄他掌心,虎口处起着层茧子,大概是习武拿兵器磨得,除此之外指节修长,指甲也修剪整齐,待她抬起眼,沈昙啧道:“看样子不亮出真功夫是震不住你。” 话毕,双手交叠着收拢起,两只拇指在上,围成个严实合缝的圈儿,单中间露出点小孔,他低头将嘴覆上去,试探着吹了几口,高低不同的嗡鸣声随之传出。然后在顾青竹渐渐惊奇的目光下,沈昙合上双眼,一阵清亮悦耳的曲子由手间倾泻而出,悠扬婉转宛如有画卷徐徐呈现在她眼前,而到后来,曲调骤然急转,好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余玹夫人自然而然的随着用食指敲击着桌面,两种声音逐渐合一,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余玹夫人忆起行走塞外的日子,虽无锦衣玉食,天地间却是广阔随意,再没有比那还惬意的心境,喟叹道:“想不到你竟会这曲子,没白出关一遭。” 沈昙道:“我会的还多,您喜欢听,我常过来吹便是,就是少不了多讨几坛酒。” “讨酒?别耍嘴皮子了,快快回百川居等你师父。”余玹夫人笑呵呵的把酒杯放下,招手将顾青竹唤来,两人进里间准备开课,而沈昙在厅中转了圈儿,回身端起温水中的玉瓶子将余下的桂花酒一饮而尽,才唇齿留香的往百川居去了。 ****** 晃眼功夫,寒食和清明两大节气就要到了。 柳枝发新叶,天气也彻底暖和起来,顾青竹不顾阻拦的将棉袄尽数脱去,只着了两层厚衣,脖间的领子也比冬装短出半个指头,顿时呼吸都畅快许多,舒坦的坐在桌前品尝刚运过来的桑葚果子。 颂安和喜乐在柜子前整理过季的衣服,棉袄披风什么的均要拆洗晾干,分开装进箱笼里,再包两颗驱虫用的丸子塞了,颂平则把春里的衣裳一件件摆进去,手上边忙活边道:“听黄姑姑说,老家的两位表少爷明儿便搬去宜男桥巷子,表小姐也和老祖宗说要去住几日,新宅子那边没有个管事的人,大奶奶意思让她去搭把手帮两天儿呢。” 顾青荷的两个兄弟从平江城过来,在府上刚住了一夜,就要往新宅般,说是不想让老太君费心,而且早些安顿好,老三顾明敬也好带着顾青荷返程,家人惦记的很。 “大伯母和我提了。”顾青竹拿棉布帕擦手,桑葚果子汁水足,沾的都是颜色:“好在这几天都是府里忙,黄姑姑的活儿还清闲点,有甚需要的我也能帮衬,不过我记得年前老家有位管事的来送信,一直没走,竟缺人手到需要姑姑去?” 颂平附和道:“可不是,婢子听着也奇怪,听六合说那边不过三进的院子,满打满算还没咱们园子大呢,黄姑姑过去也就管着七八个丫头,真是...”她回头扁起嘴儿:“杀鸡焉用宰牛刀。” 后头的喜乐站起身,嘻嘻笑着拍了她肩膀说:“小心我告诉黄姑姑你说她是牛刀。” 颂平抱着两件棉衣重重放在她怀里:“臭丫头,看来昨儿拎的七宝包子没能堵好你的嘴。” 看着她们嬉闹,顾青竹陡然想起董夫人那斗篷,先前六合照着地址去找过,老远能看见门口的槐树,只是敲门没人应,向邻居打听,说一家子出城游玩几日,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六合又去董夫人府上探过么?” “已经送到了,姑娘少吃些这个,多了要流鼻血呢。”颂平将桑葚果子捡走大半,独剩下零星几个给她,说道:“董夫人未归,但府里的管事婆子从家里探亲回来了,就将斗篷给了她,您的帖子也一并夹着。” 该表的谢意传到,总算不用再惦记这事儿,她点头表示知道,心里头提醒自己,下次要私下遇见赵三公子,可得离得远远的,吃醋的小姑娘还好,如董夫人那样段数的,两个自己摞一块儿都比不过人家。 夜里,顾青竹就寝前觉得口渴,饮过两大杯温茶才躺下,可睡到一半醒来,再怎么也睡不着了,值夜的喜乐睡眼朦胧的掌灯进来,嘴里头还打着哈欠:“姑娘是要起夜吗?” 顾青竹摇摇头:“大概是茶喝的多了。” 喜乐揉着眼睛搬来凳子坐在床边,东拉西扯的同她讲了会子话,顾青竹依旧精神奕奕,倒是把她自己的瞌睡全说跑了,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顾青竹撑起被子正要躺,窗户外头忽然‘碰’的声响,紧接着传来阵扑扑啦啦拍翅膀的声音。 “什么东西?!”喜乐后脖子一激灵,跑过去来回看看,有些害怕的捂着胸口说:“姑...姑娘,听着像后窗那传出来的。” 顾青竹屋子后头挨着竹林,里面除了养的花草外只有沈昙那两只鸽子,平素夜里鸽子在时,怕有野猫钻进去都会把笼子锁了,眼下不大可能会扑腾出来。喜乐胆儿小,抱着胳膊踌躇的往窗边挪腾,她干脆披上件衣裳起身,挥手让喜乐让开地方直接推开窗,见只纯白色的鸽子飞上屋檐晃悠了圈,又落在窗台上。 “哪儿来的?”喜乐确认过是鸽子没错,才敢凑来头:“不是咱们院儿的,难道认错路了?” “不是。”顾青竹纠了眉,鸽子腿上绑着纸条,纸边儿染的红色,商陆来送鸽时说过红色最属紧急,三更半夜沈昙在魏国公府,拖到明早万一耽误要事了该如何是好? 喜乐总算看出点眉目,主动上前抱起鸽子把信解下来递了给她,顾青竹捏着小小的纸条感觉有千斤重,想了再想,终是把六合叫进屋吩咐,当即骑马给沈昙送去,保险起见,她还亲自用信封装好封上火漆,防止转手的人多,走漏什么消息。 魏国公府邸北面有座缓山,王城附近住户稀少,山虽不高,站在顶端仍可欣赏到一隅景龙江美景,而沈昙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圈地为王,在山顶兴土木建居室,自己院子后门辟出条小径直通山上,除了寒冬腊月上头实在住不得人,就没下来过。 六合怀里揣着信将自己的腰牌给国公府守卫看了,天黑的连脸都认不大清,守卫犹犹豫豫不敢接这烫手山芋,闹不好扰到主子清净,被甩脸子是轻,六合抓耳挠腮的想半天,最后掏出商陆给的牌子起作用了,守卫一瞧上头的字,二话没说带着他入了门,嘴里还叨念:“有大公子的牌子您倒早说啊!” “这不才想起来。”六合赔笑脸,暗暗撇了嘴,哪个知道引鸽子的木牌能比顾府的腰牌见效?要不是临出府颂平追上来说姑娘让捎着,他才不会费功夫带。 一路被引上山,沈昙已得到消息,手握一长柄偃月刀大步走来。这种刀极重,平常人很难舞的动,军中除了骑兵,其他人对它也是不敢恭维的,在他手中却如同拎着把剑般轻巧。六合学过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懂兵器,见此情形就知道眼前这位当年在军中不说能多好,起码不是那混天数功勋的纨绔子弟。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到100的话要奖励自己一只鸡腿(双手合十)。 后台抽的看不见新章节,试验第04次...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沈昙两指夹起纸条迅速扫了一眼,笑意吟吟的对六合道:“劳烦与七妹妹说声,明日我请她到百川居喝茶表谢。” 六合连连应下,忍不住再去探查沈昙的神色,按理说这十万火急的事儿不会这副样子,他自问在察言观色方面独有一套,却看不出沈昙半分急迫。 将人送走,沈昙回房用布把长刀仔细擦拭了遍,炉上烧的热水开了几滚,商陆掀开珠帘进门时,他在拎着茶壶倒水烫杯。 “公子?”商陆是从三省居奔来的,他可受不了山上的冻:“听说有急信送到了?!” 沈昙懒洋洋的扬起下巴,示意书桌上的条子,机要事情几乎均过商陆的手,他也就没避讳的捏起来看了,顿时蹬眼睛跳脚说:“这不就是明晨的事?” “你不认得字?”沈昙嫌弃道。 商陆听出他的意思,梗着脖子急道:“我自然认得,可公子你好歹有个反映,先下手为强,现在盯着那关大人的眼线众多,眼瞧着天都亮了,咱们不得准备准备人手好抢先机么!” 魏国公府六爷沈原供职军中,沈昙跟随他两年,回汴梁后,有些需要避人耳目的事就由沈昙帮着去做,前段西夏有探子被俘,供出朝中有重臣与外族暗通款曲私售兵器,虽没直接和外敌往来,但兵器只要流出去,谁能保证不是武装到西夏军营里头。通敌卖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没真凭实据哪个都不敢轻易呈报,如今上头的官员怕牵连自己,有意将小鱼统统处理掉,沈原在陕西路军中查出两位,均晚到一步,不是被劫杀就是伪装自杀,下个恐怕就是马上启程去邓州的关大人。 明明只是白水,沈昙也将泡茶的道道程序做足,送了杯到嘴边,慢吞吞吹上口气道:“一群猫守着只耗子,你觉得耗子会心大到吃它偷来的东西么?” 商陆噎了噎:“但咱们不跟总会有别人,万一让他们凑到机会毁尸灭迹怎么办。” “关大人不是傻子。”沈昙三两口喝完,整了衣摆往里屋去,头也不回的说:“明儿早去顾府和我师父请半日的假,就说家里忙清明事宜,过了晌午再到。” ****** 第二日,李氏在长松苑召集众人赶制寒食节的面燕和枣饼,老太君的花厅被小桌塞的满满当当,面是厨房提前发好的,好几个厨娘轮番上手和面,切好分成大小块,夫人姑娘们直接用着摆形状就成。 二夫人刘氏怀孕已过三月,大夫都说这胎坐的稳当,可以适当活动,捏面燕不费功夫,于妈妈按老太君吩咐,特意把小塌挪到外头让她用,竹篾子就放在旁边,做好顺手就能放上去,梁氏坐对面陪着她。 “青竹手里出来的燕子我都舍不得吃。”李氏制的面燕是寻常款式,面团握好了形状,拿刀分切三下,劈出翅膀和尾巴出来,再用手修整的好看些,按上两颗绿豆做眼睛便齐活了,顾青竹却还用小刀将翅膀上头的羽毛给雕上几笔,拿蔬菜汁水上色,个个栩栩如生。 顾青竹笑了声:“我做足份,大伯母怎么吃都行。”幸亏她手头活儿不慢,没多久就做出十好几个。 李氏哪里会让她真埋头做,后厨的头一锅刚蒸出,就托顾青竹去暖香斋给几个哥儿送吃的,路过百川居时瞧见门前落的锁,想必沈昙今日没来府上,顾青竹若有所思的站了会,觉得他的谢茶怕喝不到了。 不料用过晚饭,商陆来听竹苑请她,说沈昙已在百川居扫榻相迎。 顾青竹问过时辰觉得时间还不算晚,喝茶也不过半个时辰,便和黄姑姑说了声,带上颂平颂安一道去前院。 百川居从前鲜少有人用,眼下有主人真大不相同,书柜里的书不再是摆设,能明显看出翻动痕迹,书桌上摊着本《棋经十三篇》,临窗的软塌铺了毯子,沈昙就坐在右手边,极为认真的盯着炉上烧水的铜炉。 见她来,沈昙回眸笑了下:“青竹,坐。” 顾青竹怔松着,这还是他头次直截了当的喊自己的名字,配上那张无暇的脸,莫名有种暧昧人的味道,可再想想旁边站的商陆等人,又觉得多虑,因而也忽略过那两字,只点点头往另一边位置坐下。 茶具以黑为贵,顾青竹看到整套黑釉茶具,还有那块成色难以估计的茶饼,明白他是真下足功夫,忍不住弯了嘴角:“沈大哥费心。” 沈昙自然而然掰下块茶饼放在浅口茶碗内,力道均匀的碾压碎,道:“送别的怕你有所顾虑,索性有泡茶的手艺,在青竹面前献丑我倒乐意的很。” 一听就在客套,现在不仅贵族名流,连商人大户都流行起斗茶,说句粗糙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顾青竹爱研究花茶,也见过所谓高人斗茶,单凭碾茶的架势和碾出的茶叶,没有两年研习绝做不到的。 “这若归为献丑,那城里的茶肆均要关门大吉了罢。”顾青竹也不客气,端坐在榻上等着,想起两人初识那天不免感叹说:“原看你烤野味那股子纯熟劲儿,真想不到如今能喝上你泡的茶。” “矛盾么?”沈昙好似自言私语的说了句,随即拎起铜炉将沸水倒进茶壶中,掀起盖子晾上几息才沏茶,白茶黑盏更衬出茶汤青白,他五指朝下将茶盏拿起放在顾青竹面前,温声道:“厨艺不过为了饿肚子的时候不亏着嘴,行军打仗吃饱上顿无下顿,能有地方歇已属不易,大操大办简直天方夜谭,军里的伙食又实在让人难以下咽,就得逼自己出师。” 商陆在一旁招待颂平颂安,也凑了话说:“我们公子烤肉的手艺能将宫里御膳房的厨子比下去,以后有机会七姑娘一定要尝尝。” 沈昙再能吃苦,小时候在国公府也锦衣玉食,初出茅庐的孩子跑进军营呆不惯是肯定的,顾青竹反而打心里腾出一股暖意,可能沈昙帮过她好几次,言行举止随性之至,总让人有种运筹帷幄的错觉,任何事情都能被他看透摆平。 “看样子我不叨扰可太遗憾。”顾青竹说完托着茶盏,小心翼翼的将嘴凑过去。 “热度刚好,不用怕。”沈昙看在眼里,笑着开口。 顾青竹微微窘了,红着脸喝上一口,茶甘香醇厚,嘴里混着清清的香味,咽到腹中又是番余味无穷,她向来对茶要求的高,茶道对于常人太枯燥,顾青竹也不能免俗,转而喜欢研究花茶的搭配,但这不影响她的见识,待品完看向沈昙的目光都发着光:“真是好茶!” 沈昙收回茶碗又续上杯,抬眼看着她道:“看来投其所好是赌对了。” 茶好,顾青竹也没扭捏连饮下三杯才停,刚空了手,沈昙不知从哪里变出盘葡萄干放在桌上,指了指道:“西域商队带的,酸甜口用来消白茶最好不过。” 顾青竹抓上几颗在手心,慢慢吃着,深以为凭他眼下的周到体贴,用不着特意讨姑娘欢喜便能手到擒来,可以和赵怀信一较高下了。 两人偶尔交谈,面对面坐着也没有半点尴尬,沈昙听见外头竹叶簌簌作响,记起顾青竹是不畏寒的,随即站起身开了木窗,月色洒落在竹林间,显得清幽安宁。 顾青竹转头望了片刻,不知怎么,突然问道:“二伯父清明后就回泸州了,你的课业怎么办?” 沈昙楞了下,旋即抿嘴淡笑着靠在窗子上,抱起肩膀道:“青竹是担心我学业不齐被家里长辈数叨,还是没师父教导就懒散懈怠?” 顾青竹颇为无语,她明明在旁敲侧击的问他打算,毕竟不继续从军,就要入仕的,老国公是终身爵位无法世袭,子孙能沾的荣光有限,今年又正好是逢三一次的秋闱,错过可要再等三年,不为求中,下场试试水总好,如果这路子不通,还有时间走别的路子。汴梁城大大小小官员子弟无数,哪里会每个都抱个举人进士回来,各部塞些人进去,互相卖个人情什么的,圣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大白话的问了他,毕竟不是自己亲哥哥,顾青竹也没脑热到开那个口,于是错开话说:“我是担心你不用来进修,再没好茶喝了。” 沈昙倒重新坐下就手又沏了杯茶给她,不再玩笑:“还能再犒劳你个把月,五月末我也启程去泸州,随师父闭关苦学到秋闱前,直接下场。“ 这回轮到她吃惊了,备考居然还来回奔波,往少了算也耗费一个半月,在泸州呆那几日能有多大进展不说,于精神也十分不利,毕竟靠的是脑子而非身体,顾青竹斟酌着对他道:“是我伯父提议让你跟去的?” 沈昙挑眉:“师父事务繁忙,当然是我要去泸州。” 顾青竹想不通为何,蹙眉问:“既然你也说二伯父繁忙,怎么还提这事儿?我以为秋闱前还是安心在汴梁备考稳妥,听四哥说乡试都考些死板题,最在乎积累和功底,临时抱佛脚用处不大,你定然比我清楚的多。“ “那是对明宏那般十年寒窗之人说的。”沈昙喝满一大口茶,唇瓣沾了几滴茶珠儿,复而用拇指抿去:“我从未正经读过几年书,根基不稳,在师父身边多学些技巧反倒事半功倍。”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么多小天使坐等暧昧的火花,我会将剧情调整下的,尽量往前安排点(文文比较长,预计大概60W字哟),鞠躬。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说的好似在理,又好似不对,顾青竹对科举的认知大都源自四哥和傅长泽,猛地没有话好反驳他,但见沈昙眼中闪过的抹促狭,灵光一闪猜测道:“你莫非不想呆在汴梁,或是碰巧在泸州有私事罢!” 沈昙故意露个破绽让她捉,没想到还真被心细发现了,笑了声说:“我怎么敢?” 顾青竹可不信他了,老老实实参加秋闱就够让人意外,如今不远万里求学,说不定国公府老太太她们均被如此糊弄过去的,哼了一声道:“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已。” “怎么,不劝我留在汴梁了?”沈昙道。 “我们府上规矩,因不勤落榜是要罚抄书的。”顾青竹不答他的话,笑意盈盈的自斟自饮了一杯:“到时我一定为沈大哥提前准备好笔墨。” 沈昙起先只嘴角扯起丝弧度,接着眸子都笑的眯起来,彷如听到什么金榜题名的吉祥话:“借青竹吉言,我倒是有红袖添香的盼头。” 这人说话三句里头总有两句偏跑,顾青竹见怪不怪了,看天色已晚,大院快到落锁的时辰,便站起身告辞。沈昙还要回国公府,他平时骑的马放在侧门附近的马棚里,与去听竹苑的路有大半截重合,一行人就一道出了门。 各房的灯已熄掉不少,夜色昏暗,余下树枝在风中摆动的声响,商陆见颂安掌着灯笼,赶忙过去凑手接过来,沈昙手中也执了个浑圆的绢灯,淡淡的光亮映在他脸上,照的人侧脸莹润俊秀。顾青竹瞧上两眼,委实觉得美色误人,尽量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的往前走,殊不知这刻意的样子落进沈昙眼中,又是番轻笑。 其实长成如此样貌,沈昙内心抵触的厉害,特别年少时在军中,貌比潘安可不是件好事,即使他身份尊贵,明里暗里也受过不少闲话,说手无缚鸡之力都算好听的。军营里汉子们嘴巴哪有个把门,粗话荤话张口就来,曾有段时间下头人都喊他小娘们,沈原作为叔父本要训诫下他们,沈昙却摇头不愿,默不吭声的回帐把练了多年的佩剑封掉,直接改学偃月刀。 就是这把十几斤的大刀,让他在校场切磋中几乎横扫千军,那一身煞气谁还敢说半句?早先那群人恨不得扇自己巴掌,真真有眼无珠。 如今看来,也并非尽是坏事。 沈昙缓缓停下步子,瞧着前方的岔口对她说:“我不便送你回去,路上多小心,昨日之事多谢了,我已与府上人吩咐,以后直接报名字就可入府。” 虽说他投在二伯父门下,内院一般也是不会进的,更别提在晚上,顾青竹没打算让他送,屈膝福了福身将要离开,打侧门那边路上却走来两人,待近处看,居然是顾青荷与丫鬟柳叶。 顾青荷白天才和顾家两位表哥去宜男桥巷子,说好小住几日,兄妹三人叙叙话,黄姑姑也过去打点新宅事物,顾青竹看她急匆匆的样子,以为出了甚事,蹙眉关心道:“表姐怎么这时候回来,可是那边宅子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顾青荷心里头有鬼,猛然在这儿撞到顾青竹和沈昙被吓的不轻,方才见到王蒙脸上残留的余温霎时退的一干二净,还好夜黑互相看不清,她稍稍稳了神,故作镇定的扯出个笑:“我去时准备的东西忘了带,用过晚膳记起来的,临时回来住一晚。” 顾青竹定定看她两眼,颔首嘱咐道:“那表姐赶紧去罢,再晚些院子怕就落锁了,喊人开门又得半天。” 顾青荷没料到居然这么容易就过去了,一时没回过神,柳叶在旁边叫了她下,开口说:“就是呢,小姐这两天有点受寒,总咳嗽,还是别再这儿站着吹风了。” “这么说我还真有点儿不舒服。”顾青荷用帕子掩了,佯装难受的咳两下,不好意思的朝顾青竹道:“我先走一步,明日给老祖宗请安后再回我大哥那儿。” 顾青竹目送两人进了宝瓶门,看着顾青荷的背影愈发疑惑起来,宜男桥巷子的新宅是年前定下的,家具物什均齐全,零碎的黄姑姑也拟单子对照着去查补,连姑娘家梳妆的小玩意都备着呢,真少拿什么也无需大晚上折腾,再联想大伯母之前不让她多问的话,隐隐觉得不对。 纵然怀疑,她也不会当着沈昙面去打探,只把事情记在心上,打算找机会细细询问。 而那厢,主仆俩疾走过两个院子,才略微慢下来,柳叶还时不时回头往来路看两眼,确定顾青竹没跟上,才心有余悸的说:“可吓死我了,这七姑娘也是,大半夜站在路中间做甚!” 顾青荷用贝齿咬了咬唇,有点不确定的道:“你说他们会不会瞧出些什么?我总觉得沈公子看人的眼神渗的慌。” “怎么会呢,王公子都没下车,门房也只以为是大少爷送您回来,任谁都猜不出。”柳叶倒真偷偷瞄了沈昙,只光顾着看了,那人玉树临风的,身上有种江南公子没有的血性气,打从跟着自家小姐来汴梁,统共没出府过几次,也没见识过几个公子哥,但沈昙头次来府上说拜师的事儿,她就看红了脸,其他公子再怎样都不会比他好呢。 这番话说到顾青荷心坎里了,她前思后想的把琐碎之处回忆一遍,的确没有落下好让人探究的地方,只要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怀疑,心一宽随口道:“你说得对,捉贼还拿脏,青竹若追问,我还要打听打听她三更半夜的和外男在园子里散步是怎个回事儿。” 柳叶早就把沈昙奉做半个心尖上的人,自知不能有那心思,可听完免不得膈应,哼了声道:“沈公子入府读书每日都到老晚才离开,府上人谁不知道?八成是七小姐有心偶遇的,毕竟才退过婚,京师同龄的闺秀亲事大都顺遂,她以后沦落的高不成低不就哪里有脸面,眼下有近水楼台的机会,坐不住了。” “平时见她倒是文气稳当的样子。”顾青荷想想家里头的糟心事儿,再看顾青竹婚事不顺,也得自己不顾矜持的和男人打交道,顿时平衡许多。 柳叶跟她这么多年,前头话一出,就晓得怎么接了,当即笑着说:“姑娘可别傻,人前人后能一样吗?您是在老祖宗那过了明路,来汴梁就是为结个好姻缘,之前的事儿是个意外,咱们回平江好好和老爷说,老爷最是疼您,指不定今年就能回汴梁,她年纪不大,心思谁知道多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话尽挑好的说,顾青荷被安抚的浑身通泰,便免了柳叶值夜,让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睡在厢房伺候着,躺着思考许久,酝酿好主意才阖的眼。 ****** 次日正是寒食节,按习俗厨房整日禁火,吃食均提前两天做好,老太爷与老太君年迈,这时令吃冷的胃里受不住,李氏安排厨房将麦粥面食提前放在锅里用热水保温,外头裹着好几层夹棉花的布,厚厚实实好几圈,放上一天夜里还是温的。 顾青竹用过早膳到长松苑请安,两位老人正坐着喝粥,于妈妈如往常一般立在旁边,时不时帮着挪下菜盘子,而桌对面,顾青荷像刚刚吃罢,面前放着个空碗,筷子整齐的置在右手边,看她进门扭头笑了笑。 出了正月,府上各房鲜少晨里聚在一块用膳,人多互相等着不方便,各自小厨房做也省心,顾青荷更是如此,没想到今儿居然早早过来和祖父祖母一道吃。 老太爷放下筷,指指桌子中间的锅笑呵呵道:“七丫头来的巧,尝尝杏仁饧粥,你祖母不敢吃甜还喝了小半碗,味道调的不错。” “很好吃。”顾青荷适时点头附和道:“我也是出院子垫了下肚子,来老祖宗这里蹭了顿饭。” 老太君因为平江府老家的事对顾青荷颇有看法,但小辈儿毕竟是小辈儿,既人家长辈要回去处置,自己也不再费那份心,面子上过得去就可,瞧见顾青竹来才实实在在挂上笑脸。 顾青竹走到老太君跟前道过安,在丫头搬来的圆凳上坐下:“祖父都说好,我定要尝尝呢。” 老太君知她吃不多,只让丫鬟舀小半碗端来,乳白色的汤水,上面还撒了切的细碎的葡萄干和枸杞干,顾青竹边吃边陪二老说了会子话,呆上半个时辰准备走,顾青荷要回宜男桥巷子,喊上她一起出的门。 清明节是个大日子,府中仆妇除了忙手头的活计,家里也还得惦记着,抽空折些纸元宝什么的,好凑时间烧纸祭拜。来往人多眼杂,好容易转到小径上,顾青荷耐不住叫住她:“青竹妹妹,咱们借一步说话?” 顾青竹早觉得她有话要说,并不意外的点点头,指了旁边的小亭说道:“去那吧?”然后也没让颂安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入了亭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顾青荷当下说她昨晚和人有约,故而找了回府的由头,顾青竹都不感到意外,毕竟之前在种养园子见到王蒙时,她眼中的喜意掩都掩不住。且前些天,姜源还托人送来了面燕,连顾青荷都收到两只,自己和卢玉怜是表亲姐妹,他俩的婚事据说已经敲定,单剩定日子走礼了,这面燕送的自然不唐突,而顾青荷那边,难保没有王蒙的手笔在里头。 但没想到,顾青荷笑着像不好意思开口般拉过她的手,在掌心抚了抚,轻道:“你千万别怪我多事,只是昨儿碰见忍不住想问问你。” 顾青竹诧异的歪了脑袋:“问我?” 顾青荷抿嘴一笑,转着眼睛瞧了圈,神神秘秘的附在她耳边说:“沈公子与你…是不是情投意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更文时间:1、工作日一般下午15:00-18:00,周末可能延迟至晚间。2、有事会请假,文案下方有留着请假条的位置(虽然太小,我看看怎么把它调大),一直不动,亲们如果没见到更新,就找找上头是否请假啦。3、年底工作开始忙碌,过段时间可能无法保持日更,我尽量努力保证更新频率,有特殊情况希望大家谅解,(づ ̄ 3 ̄)づ。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冷不丁的扯出沈昙,顾青竹还真滞了下,顾青荷正是抓她把柄的时候,恨不能多长双眼睛观察那点反应,见她如此,自以为猜对忍不住暗自窃喜,没等她答话,便又开口滔滔不绝起来:“真是天大的好事!沈公子那样谪仙般的人儿在汴梁城都不好找出第二个,与妹妹再般配不过,昨夜里我是太吃惊没缓过来,方有些失态,想了一宿,我过些日子马上要回平江府,再晚怕来不及跟你说,妹妹一定要把握住才是。” 轻飘飘两句将她当时紧张的样子也作了解释,顾青竹听后微微笑了下:“表姐多心,我只是举手之劳帮他送了封信,沈大哥过意不去请我吃茶而已。” 顾青荷半遮着嘴露出个‘我懂’的表情:“你便不用解释,我明白的,不过总得早早告诉老祖宗她们,喜事儿拖不得,男婚女嫁有甚不好意思,如今沈公子在府上呆的久,没个原由走得太近,反而被人往不好了揣测。” 不好的揣测还能指什么,无非是暗通款曲了。 顾青竹摇头道:“表姐想差了。”越描越黑的事情她也不愿多解释,不信的人,费多少口舌也无用。 “瞧瞧。”顾青荷眼中尽是促狭,笃定她是嘴硬:“还害羞呢。” 换做卢玉怜说类似的话,顾青竹会一笑置之,但从顾青荷口中而出,就不得不多想,相处也有几月余,定然了解她那谨慎性子,这话八成有深意,换作旁人,哪有乱往自家姐妹身上揽这事儿的?且不说她与沈昙没什么逾越,就算有,婚姻大事定然由男方主动上门去提,理应帮着想办法催促沈昙解决问题才对。 大概是顾青荷心虚,欲盖弥彰的把自己和沈昙凑作堆,顾青竹不知道她在平江府表哥的乱事,也没往深的那方面想,只单纯以为她以为互相有了小秘密,大家都不揭底才能安心。 “我和他确实没什么。”顾青竹敛了笑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如此看来,她当真和王公子有些联络,想了片刻,又道:“表姐也无需多虑,黄姑姑把新宅那边打理好了,你用什么直接同她讲,费不着大半夜的往返,累人还不安全。” 比起顾青荷拐弯抹角的提醒,顾青竹可直白多了。 “妹妹是说我不妥?”顾青荷得意没一会儿,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顾青竹非但没半分忌惮,眼下仍反过来敲打她。 顾家家风清正,小矛盾虽有,但各房间相处平顺,夫妻均和睦、兄妹友爱,顾青竹上面几位姐姐,吵架拌嘴少不了,但均不过脑子翻篇就忘,所以她对于寻常姐妹间藏着掖着,勾心斗角十分不适,叹道:“表姐好自为之。“ 顾青荷脸色很是难看,抖抖嘴想甩狠话,但想到自己处境,赶明儿保不了还得依仗她,硬是把火压下去了,埋怨道:“明明为你好,你却转过头凭空猜测我,罢了,以为借着机会和妹妹说点体己话,是我多嘴,就当今儿甚都没讲。” 两人不欢而散,顾青竹也没了习画的兴致,翻出以前核过的账本,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的打着,指尖翻飞,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头。她是不在乎外人眼光,长公主生辰,六公主当众拿捏她,她没关系;宝珠寺布施,瑞和县主把她当出头椽子,她不往心里去,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却不同,顾青竹眼里容不下这粒沙。 颂平喊好几声她均没应,干脆站在跟前,问道:“表姑娘是来解释她昨夜晚归的事儿吗?” 顾青竹停下来,无奈的笑道:“也算是罢。” “怎么叫也算是?”颂平道。 “她撞见我和沈公子在府上散步,太过惊讶失态了,刚才是来打听我和沈公子关系的。”顾青竹头疼的按着额头。 颂平可比她更清楚内宅里的阴私,脸瞬间冷下来:“表姑娘居得什么心,往您身上泼脏水。”说罢觉得不妥,顿了下道:“哎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沈公子是脏水,就她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怕别人过的好!” “无凭无据的不可乱说。”顾青竹抬头提醒道。 “哪里是没有凭据。”颂平想起早前听的传言,俯下身子低语道:“我从客院丫鬟那边听来的,平江府老家差人送信让表姑娘回去,可不是为那边太太病重,是她与人牵扯不清,家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顾青竹震惊的瞧着她:“这话有几分可靠?表姐可是为说亲来汴梁的,若真有此事,平江的长辈如何能让她走。” 颂平前后这么一捋,颇有信心的说:“应错不了的,您想想她年前糊里糊涂过来,单拿了家里老太太的手信,按理说,好歹有个只字片语的提前稍过来,咱们也方便招待,没准是求了老太太瞒着几位爷擅自上路的。” 顾青竹并非迂腐之人,成亲不是两家好就万事大吉,男女连面儿都没照过,还谈哪门子婚事,她本想私下查查,顾青荷为求亲事,假如她乐意,对方又是个能奋进对她好的,自己看对眼儿的又何妨?那王蒙若真有心,总归有办法大大方方去见。 可眼下老家再有一档子事儿,顾青荷所做就明知故犯了。 “和谁都别提。”顾青竹思虑再三,轻声细语的叮嘱说:“这两日府里忙的很,过了清明我找大伯母问问。” ****** 清明节又叫踏青节,京师本地人几乎都要出城扫墓游山,圣人更是重视,给官员们放了假,国子监也停课一日,顾氏家墓远在平江府,除去族中重要祭祀之日会派人回老家扫墓,像清明节般的日子,均是在家中祠堂祭奠一番。这日大清早,顾老太爷引着众人开了祠堂,平江府的两位表少爷也在,儿孙齐聚的场面近几年鲜少碰到,祭拜完,老太爷提议说去城郊踏青。 正是天气回暖的季节,柳枝上头的嫩芽愈发青翠起来,老太君的腰背每逢春秋交替都得痛上一阵,今年提前调理的有些日子,倒还没大碍,虽说如此,李氏也还操着心,远的人多的地方俱不敢去,最后定在了城南的南屏山,那边山好水美,又能在小仙居落脚,再合适不过。 昨日一别,顾青竹发现顾青荷明显避着自己,提前和四婶坐上了同辆车,待到山脚南屏镇众人下车开始爬山,她也有意慢腾腾的走在后头,竟比有孕不便的二伯母快不了多少。 明卓跟着其他几位哥儿跑在最前面,个个人小胆儿大,顾青竹得了祖母的话照看着他们,暂时将顾青荷的事儿放在一边,颂平借着和小丫鬟吩咐话的功夫,回头瞧上两眼,摇头叹道:“从前光觉得表小姐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多,人精明的很,却不曾想是这么个目光短浅的,要我说,姑娘不必费劲为她遮掩什么,直截了当的去和大奶奶通个气,家里自有人给她上规矩。” “你怎么比我还操心?”顾青竹也就郁结一时,睁了眼便清清爽爽想的透彻,左右顾青荷在汴梁再呆不过半月,船到桥头自然直。 颂平张了嘴巴道:“我这不是为姑娘不值当么!您好心好意的待她,结果反过来遭人惦记。” 一旁的颂安破天荒点了头,要在平常,听见颂平编排主子们她定会去阻的,可眼下竟像同仇敌忾似的,劝着顾青竹道:“别的也罢,万不能让她把不好的心思打到您身上。” 顾青竹知她俩担心,笑了笑算是应下,脚下步子一点没慢,心情愉悦的道:“今儿暖和,咱们好好玩不想那煞风景的愁事,哪个先到山顶,我有这有彩头预备着。” 周围的小丫鬟们一听可来了精神,性子急的都开始问彩头是什么了,顾青竹卖关子不说,她们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埋头努力爬山,不过在场也没不知趣的人,踏青的妙处在于赏,若光顾着走路错失美景就得不偿失了。 汴梁城外颇具盛名又易于游览的山景只那么几处,再远的话乘车就得大半日,有空闲还好,像为朝廷效力的官员只能舍远求近,望山而兴叹了。故登了没多久,就偶遇好几波熟识,均是携家带口的许多人,老太君同她们寒暄一阵,在山腰处便有点儿体力不支,于是改道直接去小仙居休息,年轻点的继续往上游山,有两位熟悉山路的管事跟着。 南屏山延绵起伏,单一眼望去瞧得见的山头就四五座,游人常去的是临镇两个山峰,相对平缓些,山泉潺潺而下,饶是如此,顾青竹也没能一口气登顶,幽径旁有亭子石凳,能歇息的地方早被人占去,她寻了处平滑的四方石头,颂平从随身拎的竹篮子里翻出好几块布铺上,便在此坐着歇歇脚。 明元等不及想先往上走,顾明卓惦记长姐,犹豫了下拒绝道:“咱们稍等会和大家一路吧。” “唉!你怕什么啊。”顾明元瞪着眼儿啪啪的拍胸脯道:“我先前问过了,再往上基本没岔口,顺着石阶就能上去,不怕迷路的,咱们先到了等也一样。” 顾明卓仍旧摇头,认真跟他解释:“我长姐年前才崴了脚,许久不敢下地,之前幸好有四哥和沈大哥在,眼下没人跟着,又是伤了后头回来山里,我不能走。” 二爷到汴梁时顾青竹刚能走动,顾明元不知晓,听后才一脸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道:“你早点讲啊,我还以为你胆儿小怕迷路呢,那咱们必须得留着坐镇!”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两个孩子一拍即合,便站在不远处的溪水边,顾青竹睨了好几回,见他们全然没有上山时兴冲冲的劲头,还以为是跑累着,让颂安把预备的蜜水儿罐子抱过去,喝点补补气力。 午后阳光晒的暖和,久坐居然有点儿困意,顾青竹正欲起身舒展下腰背,颂安随着扶了她,无意间发现有人正上山,不大确定的说:“姑娘看一眼,那是不是朱四姑娘家里的?” 顾青竹就着她胳膊上的劲儿起身,侧过脸望了望,果真有十来个丫鬟仆妇随了位姑娘往这边走,那姑娘披的朱红色斗篷在青山绿水间很是扎眼,身旁错后一步,跟着位身着国子监监生服的公子,时不时低头同她耳语,仿佛一对儿情到浓时的小夫妻。 溪水转弯处离得不远,以顾青竹的眼力,当即就认出了朱凤珊,另外那公子自然是她未婚夫徐淮,没想到刚过罢年,便能进国子监读书。 自元宵灯会后就没见过朱凤珊,对于她的消息,仅仅止于沈昙所说六月大婚,犯事之人被处置的不轻,谁走漏的消息仍不得而知,再后来的事儿顾青竹没去打听,依眼前所见,朱凤珊能拉下架子与徐淮好好相处,想必心里头经历过好番挣扎。 本不是一路人,顾青竹没指望过她因着上回事情有何态度上的转变,狼狈时被人撞见,心眼儿小的兴许还会更避讳些,于是自然的转过身子朝颂平她们说道:“像是,山道路窄咱们不用招呼,继续走吧。” 路上也不是没遇过其他人,有的互相点个头笑笑,也怕叨扰了人家,算不得失礼。 颂平会意的应了声,也装作没注意似得把其余几个丫头喊起来,催着赶紧上路,随身带的东西不多,眨眼便收拾妥当,不料想顾青竹还未上罢几层台阶,后头有人追了上前。那婆子身子浑圆壮实,看着就像个有劲儿的,边喊着‘小姐留步’,脚下生风的跑来,一步能顶人两步走。 人都到跟前了,顾青竹想躲也躲不掉,就凭她咋舌的脚力,别说这小段路,几百级台阶怕也不费什么功夫。 “咱给顾小姐请安了。”那婆子满脸堆笑的和颂平、颂安见过礼,又朝顾青竹弯腰问安,话里带着南边儿的口音,规矩也显得生疏,约莫才从其他地方调进朱府伺候不久:“我们家小姐在后头,想和您见见,让老奴先来传个话。” 山路还有其他往来游人,停在半路叙话不方便,顾青竹讶异了下,想不通朱凤珊打什么主意,思忖片刻回道:“在这不好久停,劳烦和朱姑娘说声,转过前头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我在那候着她。” 离顶峰不远有处眺望台,天气晴好能眺到大半个汴梁城,景色宜人,顾青竹打发几个小丫鬟先上山,身边只留着颂平颂安,明卓两人如吃了秤砣般铁心跟着她,也就随他们去了。 过了会儿,朱凤珊悠然而至,印象中白皙的肤色暗淡许多,取而代之的敷了很厚一层香粉,脸颊涂的胭脂桃红如春,眼尾扫上抹橙红,倒衬托出高贵艳丽,妆容与身上的斗篷相得益彰,可明明面儿上的笑未曾落过,顾青竹却看的直蹙眉头。 “顾七姑娘身姿脱俗,我远远可就辨出了呢。”朱凤珊目光缓缓扫过她,启唇笑道:“气色好把这山色都比下去了,想必最近过的顺心如意。” 顾青竹暗暗警惕着,不动声色的回道:“许是年后日子过的清闲,养胖了几分。”朱凤珊过的怎么样,全汴梁城的人都晓得,她简单说完就止了话,少说少错,横竖这位今日像是来者不善。 要说朱凤珊以前娇纵,如今待人更忽冷忽热,莫名发火动怒的次数多了去,单屋里的大丫鬟就换了四个,最后朱家老夫人将自己院里的拨给她才算了结,可对徐淮却截然不同,一日不见就能急匆匆的寻上门去,两人眼看着要成亲,朱家长辈念在她刚经了难事,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好歹没再叨念着赵三公子,一颗心放在该放的人身上,算因祸得福。 徐淮知道那事的来龙去脉,轻抚了她的衣袖,对顾青竹感谢道:“顾姑娘恩情在下铭记心中,他日有机会必然相报。” “徐公子不必如此,应当的。”顾青竹微微错开身,趁机给颂安递了个眼色,颂安拉着颂平又退后几米,照看着不让其他人贸然靠近。 “表哥总抢我词儿。”朱凤珊抬眼嗔怪道:“你先去那边等等,我和顾姑娘说几句话再找你。” 徐淮不疑有他,笑着对朱凤珊点点头,又嘱咐她们避开风口站,这才离去。 朱凤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身影,良久,冷不丁的开口对顾青竹说:“从前倒是我小看了你,竟想不到顾七姑娘心机手段如此之深。” 顾青竹一怔,全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朱姑娘这话从何而来?” “别在这装的一副好人脸,看得人恶心。”朱凤珊个子比她低上两指,扭脸抬起头,几近凶狠的瞪着,仿佛饿狼寻着生肉般,恨不得张口咬上去撕碎了才甘心:“千算万算,没想到你落井下石毁我声誉,怎么,敢做不敢认?你以为你目的达到报了仇?我告诉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让你比我好过的。” 若说前半句勉强能懂,朱凤珊这是将走漏消息的罪过扣在她头上,但后面的话就真真儿空穴来风,顾青竹脑中理了下与她仅有的几次照面,虽均不大愉快,元宵灯会在状元楼差点起了争执,但因此说什么报仇显然不合情理,瞧朱凤珊的口气,两人如有天大过节似的。 “话不能乱说。”顾青竹坦坦荡荡,抿了嘴儿看着她:“我与你远无怨近无仇,朱姑娘心里有疑惑尽管直接问,但无凭无据,却不能随意污蔑于人。” 朱凤珊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嘴上冷笑一回:“远无怨近无仇?你既然知道了,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傅公子是我给六公主引荐的又怎样?!能入眼是他的造化,六公主金枝玉叶,在圣人面前说句好话就能把你夫君抢了去,你倒挺沉得住气寻了这么久机会。” 顾青竹初闻傅长泽的名字,脑袋空了空,一时间难以理解,随即问了句:“你向六公主引荐?” 见她表情终于有松动,朱凤珊才稍稍有种解气之感,可再想那铺天盖地的流言,恼恨的无以复加,添油加醋的将原由说了一通,字字挑着人痛处戳。 六公主对圣人给她选的几位名门之后不甚满意,免不得跟人抱怨,朱家老夫人是一品诰命,素日去宫里拜见的次数多,有时会带着朱凤珊,她同瑞和县主不对盘,总不能在李珠面前也讨不到好,故而有意与她套近乎,李珠说什么她都记在心里。听过两次,朱凤珊试探着问李珠心仪何种男子,李珠在宫中被捧惯了,向来看不上冷淡性子的人,要知情趣懂冷暖爱她护她才行。 “然后我就对她说啊...”朱凤珊讽刺的睨了顾青竹一眼:“别人不知晓,傅大人家公子对未婚妻体贴可人尽皆知,城中逛街买碗热甜粥,可以站着吹凉了给姑娘喝,六公主听罢上了心,拉着我认过傅公子一回,接下来你想必都知道,实乃良缘天成。” 顾青竹沉默几息,对朱凤珊如此行为觉得不可思议,冷了声音道:“朱姑娘说的当真?” “怎么,你还不信。”朱凤珊哼了声,如此只顾狠狠赢上一成先解了心头气,哪儿还管的住以后,倒珠子似得一股脑将事儿全讲出来:“你顾青竹在汴梁城算的上什么!除了傅长泽那种上不得台面的,哪家勋贵公子看得上你?我却是掉以轻心了,没成想咬人的狗不叫。” 倘若四处无人,顾青竹不介意学次市井妇人,手脚并用的教训朱凤珊一顿。 不提旁的,单冲她这副做了有悖仁德之事依旧理直气壮,觉得全天下负她的样子,实在令人发指。李珠贵为公主,见过的出众儿郎不说如过江之卿,起码眼界不俗,相中傅长泽岂会像那般简单?朱凤珊在其中怕费了不少心思。 “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坏一门亲,我今日才真信了这话。”顾青竹受家中长辈教导多年,即使如此情形也很难恶语相向,舒了两口气与朱凤珊对视,眼中波澜已然平静:“我猜朱姑娘对六公主婚事上心,是怕她有意于赵三公子,求圣人赐婚,你就芳心无处可付了。” 赵怀信的桃花艳事都传到汴梁城外去了,东家姑娘西家小姐的,顾青竹听到些风声并不稀奇,朱凤珊自以为和赵怀信暧昧无人能知,没半分心虚,垂眼玩弄着新染的指甲,嘲道:“狗急了跳墙?” “朱姑娘还是在宝珠寺后院时瞧着更像个姑娘家。” 顾青竹仿若无人的整了整衣裙,轻笑着,仿佛将她羞耻之事看的一清二楚:“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注定无法称心如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贵府流言并非我散布,你做的那些事先我也并不知情,即便知道,污人清白伤人名誉的勾当我是做不出的,言至于此,朱姑娘珍重罢。”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顾青竹轻轻拎起裙摆径直走回山道上,颂平颂安见状赶忙跟了上来。 另一头,朱凤珊满脸惊色的张嘴想问个清楚,又怕在这地方争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惊动了徐淮。她是记得宝珠寺和赵怀信私会时,有人闯到院门那里,当时以为人没进来,且赵怀信办事向来不留后患,怎知偏偏被顾青竹撞倒。 自从元宵夜被歹人绑走后,朱凤珊夜不能眠,闭眼净是自家丫鬟被无耻之徒压在身下作践的画面,她是被人堵住嘴横抱着进宅子的,歹人隔着衣裳将她上上下下的便宜占尽了,每每想了就忍不住发抖恶心。早先回府时,朱凤珊知道赵怀信间接救了自己,还抱着些许幻想,后见他连句探望的话都不曾带过,就彻底死了心,好在徐淮待她如初,朱凤珊只能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山顶春风徐徐,统共不大的地方,苍木茂盛,一角处斜斜长着棵初露红妆的杏树,花瓣如霞云般铺满了枝杈。 先到的丫鬟手挽手的坐在树下,还有的闲来无事,从地上找了大小差不离的石子儿抓着玩。顾青竹记起彩头那茬,打着精神把腰间的荷包解下,里面装着几颗浑圆光滑的珍珠儿,透着粉色,煞是好看。 圆圆脸的丫鬟欢喜等在旁边,对顾青竹说道:“姑娘,我们是一起到的呀,能不能都有赏。” 颂平拉她一把,皱了眉头:“还懂不懂规矩了?” “不妨事。”顾青竹对院里的小丫鬟们向来和颜悦色,也不再挑选,囫囵个将荷包递给她:“你们自己分分去。” 丫鬟谢了又谢,捧着珍珠儿欢天喜地的去了。 大好山色不愿辜负,顾青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众人足足游览近两个时辰,连体力向来不错的颂安都气喘吁吁快要跟不上,方回到小仙居。 小仙居依山而建,除却正堂厢房正经住人的地方,其他的观景茶舍都是用厚厚许多层秸秆做屋顶,有种山中茅庐的仙气,一股山泉从中流过,泉水清冽甘甜,烧水煮茶最为合适,老太爷和顾家大爷坐在竹塌上下棋,老太君则喊厨房打来新鲜的水,煮起五味茶来。 “瞧这一身的汗!”老太君笑着伸手各摸过顾明卓和明元的脑门,对于妈妈道:“让人把炭盆子端来,给俩哥儿暖和暖和,山里落了汗就凉,顺便再倒几碗茶给青竹她们备着。” 男孩摸爬滚打的玩半晌能直接抱着茶碗喝,顾青竹却不行,找了间屋子简单梳洗过手和脸,颂安用桂花头油帮她把乱发压下去,这才又回到正堂,在老太君身旁坐了抿五味茶。 “年轻孩子就当多在山里跑跑。”老太君手中拨弄着佛珠,慈爱的看着她:“听明卓说,路上还遇着不少人?那朱家丫头也进山了。” 顾青竹脊背微微僵了下,不知明卓的话传了几分,想了想笑着回说:“凑巧了,朱姑娘喊上我说 两句客套话,祖母您也知道,我和她不大熟悉,就没久留直接上山了。” 老太君虽未见过朱凤珊,但那些个传言心里有数,怕自家孙女儿被人随意拿捏,才特意有此一问,接着点了头道:“你啊就是太少出门子,以后遇见能说到一块的就多走动,其他人碰见了打个招呼,不失礼便行了。” “我听祖母的。”顾青竹低头喝了口茶,甜香四溢。 游山还是累人的,尽管有朱凤珊的‘直言相告’,心里头痛快不得,顾青竹脚下使的劲儿却够足,下山也未乘竹轿,跟着顾明卓几人赶到山脚时天色已昏暗许多。 这夜睡的极不安稳,时醒时梦,她思绪纷杂的在被里躺着,后半夜才不知不觉入了眠,次日清早起身,眼皮子水肿的不像样,待如意把油灯点了看清楚后,惊呼道:“姑娘眼睛是怎么了,肿的像核桃般大小!” 这一喊不得了,本欲往厨房那头张罗早膳的颂安推门进来卧房,看见顾青竹也是一咯噔,遂担心的问:“身子可有不舒服?” 其实与朱四娘碰面后,自家姑娘瞧着就不大高兴,颂安以为她不喜与朱凤珊客套罢了,毕竟朱四姑娘那种性子,不怎么招人待见。 “没有,大约昨儿睡前茶水喝多了。”顾青竹伸手用指腹在眼睛处轻按两下,除了酸胀其他都还好,只是好端端的像哭过似得,去祖母那里请安倒平添她老人家担心,于是吩咐颂安道:“你晚会儿亲自去趟祖母那里,就说我昨日爬山累着腿了,想多休息会子,过完晌午再去。” 颂安心下觉的有蹊跷,顾青竹的脾性她不说了若指掌,了解个七七八八还是有的,睡觉最为稳当踏实,也不若别的姑娘细皮嫩肉多喝几口水就显在脸上,这摆明是有心事,只碍于如意在场,并非询问的好时候,答应下便出门了。 “我给您多备个冷帕子,交替着敷敷眼。”如意风风火火的从厢房取过棉帕,端着凉水在桌上摆好,替换着让顾青竹捂在眼睛上,如此三四次方作罢。 用过午膳,顾青竹小憩过后对镜端详了番,已不大明显,于是准备往长松苑去,颂安摇摇头说:“听前头说有客到,老祖宗和大奶奶在正堂招待客人,姑娘不如晚膳再过去。” 屋里呆了大半天,顾青竹寻思着去房后竹林摆弄下花草,也当换换心境,结果没稍一个时辰,老祖宗那里派了贴身的姑姑来请她。 ****** 长松苑这边,王老太君坐在红木圈椅中,盯看着手里的帖子,实在闹不明白吴家夫人口中说的是真是假。 这位吴夫人在城中很有名气,因为嘴巴利落喜好交际,促成过不少良缘,好些有脸面的官家夫人都愿意寻她来帮忙,说起亲来也锦上添花。要说李氏与吴夫人私交不错,从前大女儿青澜成亲时,也有她一番牵线功劳在里头,故而递上帖子拜访不觉奇怪,甚至觉得可能是年前提过打听程家姑娘的事情有眉目了。 欢欢喜喜将人迎进府中,吴夫人落座也没多客气,笑吟吟的对李氏道:“贵府保不准要好事成双了。” “程家可是对明宏还算满意?”李氏先是一喜,顾明宏的亲事她头疼多年,已快成了心头病,能成自然再好不过,但又转念,却不知剩余一喜从何而来,继而问说:“夫人这‘成双’是指?” “你家明宏一表人才,程家哪里有看不上之说,他家老太太满意极了,只挑个时候给孩子们通通气,安排见上一面,他俩若愿意,那还不是转眼的事儿!”吴夫人先将八字有一撇的说了,然后睨了眼旁边伺候的丫鬟,李氏会意的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打开话匣子笑道:“我今儿来还为着贵府七姑娘。” 李氏见提起顾青竹,面儿上也带了好奇,顾青竹的婚事年内是要提上章程了,多个人选考虑总是好,且吴夫人素来周到,不沾边的人她不会应承帮忙,于是笑一声说:“难为你尽想着,今个定要留下来吃顿席才能好好表我这谢意。” “可别费那心。”吴夫人爽朗的摆手回道:“我家那儿媳妇这几日要临盆,我想着再晚怕走不开了,和你说完就得赶回去。” 女人生孩子是大事,家里没个主心骨坐镇不成,李氏关心上两句没再挽留,想着随后多预备点儿贺礼过去。 吴夫人继续说道:“托我来问的是王栋王大人,他家幼子王蒙今年十五,人我见过,是个清秀文雅的孩子,才学不错,这轮秋闱正要下场,据说绘画十分了得,我家那儿子还求过两幅山水图回来。” “宫里跟随太子的王大人?”李氏对王家知之甚少,平时也少有交际,猛然间云山雾罩的。 “可不就是。”吴夫人接过话茬把知道的又面面俱到的讲了,最后添上几句:“平心而论呢,王家门第是稍低,不过我知你们府上不重那劳什子的东西,王蒙我印象不错,但凡事有利弊,说句不外传的话你好有个数,王家老太太算个明白人,但王夫人却是个不怎么聪明的。老太太与我商量时,她在旁边还说起王蒙和七姑娘有交情,像吃准的能定下一般,若非看在孩子面子上,我可不帮着说。” 李氏眼皮子跳了跳,吴夫人隐晦的意思很明白,王蒙优秀还倒其次,重要的是王家人觉得自家儿子与顾青竹互相有意,这才找人打探来了。小年轻有心思不打紧,可长辈出面还能如此没忌讳的说给旁人听,就实在没规矩。 两人细细说半晌,送走吴夫人,李氏扭头就往老太君屋里回禀了,才有先前疑惑那一幕。 顾青竹踏进门便瞧见祖母和李氏脸对脸的坐着,边儿上也没个端茶伺候的,李氏抬手给她倒了碗糖梨水,再从碟子里拿两片山楂放进去,询问说:“青竹腿怎样了?上回虽没动着骨头,但也伤了筋,可得仔细点。” 老太君从晨里就惦记这事儿,点点她训道:“你这丫头啊,还道你省心懂得节制,夜里用红花配着姜片多泡会儿脚,能活血解乏。” “我知了,祖母便放心。”顾青竹接过碗放在桌上,捏着搪瓷勺搅了两下,笑了道。 王家说亲的事李氏没先开口,而是看了看老太君。 “来,往祖母这边儿坐坐。”王老太君同她招了手。 顾青竹瞧出她俩欲言又止,虽不知晓原因,仍巧笑着挪凳子过去,还不忘把盛糖梨水的碗抱在手中:“祖母有话直接问罢,青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不能连您都瞒。”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乱码一次! 第40章 第四十回 老太君对于李氏口中转述的话不怎么信,并非她偏颇,自家孙女脾性温吞慢熟,不是肤浅于表面的姑娘,近两月出门次数算多的,即便如此,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如府上求学的沈家大公子,那般出色的郎君还相安无事,王蒙好在哪里,让顾青竹几个照面就有了心意? “青竹也大了,有些话祖母也不忌讳。”老太君思量着开了口:“你大伯母前脚刚送罢客,太子少詹事家公子想同咱们说亲,先让熟识的夫人来探探口风,儿孙自有儿孙福,祖母只盼着你平安顺心,自个儿的意思最为重要。” 顾青竹反映了会儿,才想起太子少詹事是哪家,顿时愕然道:“是王大人家的三公子?” “应排行第三没错。”李氏一看还真认识:“也是幼子,单名一个蒙字。” 名字对得上总不会错,顾青竹翻江倒海的想了一阵,即使王家上门提也应对着顾青荷,万扯不到她头上,可话说出来就成了问题,全然不说又留有后患,因而斟酌了下道:“怕是王家弄差了,我同王公子统共见过一回,上次在种养园,玉怜姐和他们还算相熟,介绍着仅打了招呼,连客套话俱不曾有。” 老太君和李氏面面相觑,顾青竹从不在这方面扯谎,瞧着也不似腼腆害羞的托辞,果真如此的话,就和吴夫人口中‘相互有意’有了出入。 “不然明个儿你再去问问吴夫人看。”若和青竹无关,老太君可不能让事情不清不楚的,传到别有用心的人耳里,指不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顾青竹话在舌尖绕了圈,到底心软没能说顾青荷的不是,只看着李氏便笑:“大伯母仔细同吴夫人核下,保不准是青荷表姐的好姻缘,中间赶巧问错了呢。” 她不知其中细节,一句话出来倒让老太君和李氏醍醐灌顶,可不是么,顾家适龄年纪的姑娘余顾青竹没错,可客院还住着位表姑娘,王家长辈混淆没甚不可能。 老太君笑容淡了些,顾青荷难让人省心,要真是有心所为,安排她回平江府看来迫在眉睫了。 次日,李氏赶早拜访吴府,吴家少奶奶还未生产,礼单拟了老参、补身子的药材、南边运来的红方糖等物什,长命锁之类给孩子用的留做日后再送。 吴夫人得到消息吃了大惊,当即腾出手要去探听明白,这提亲弄错对象可要贻笑大方的,王府老太太口口声声说顾七姑娘,她特意确认了遍,决计没听错,中间如果有差池,也是在王家那儿出的问题。 兜兜转转一圈,隔天王家老太太亲自登门解释,里面确是误会。 那日,王蒙送顾青荷回府,归家后被王夫人发现,春寒料峭的城中早早宵禁,府里各房俱熄灯歇下,在她眼中已然晚的离谱,少不了耳提面命一番,王蒙老实站着受了,临时起念笑着说:“半路遇见位熟知的姑娘,天黑路难走,便顺道拐弯送过一程,方误了时辰。” 王夫人顿时高兴起来,询问哪家闺秀,王蒙则打了个马虎眼说顾英顾大人家,顾府除了七姑娘还能有谁?虽说去年除了婚约,可错处不在顾青竹,世人分得清是非,加之顾家名声摆着,王夫人如撞了头彩般嘴都合不拢,连连说好,恨不能当即张罗东西提亲去,王蒙后头嘱咐的话,她一概没往脑子里记。 因为此事老太太狠狠数落了她,气的拍着胸口顺半天都过不来,请来吴夫人话都说出去了,偏偏王夫人还多那句嘴,如今明晃晃打自个儿脸是轻,得罪顾家才是关键。 王家老太太赔过礼,按规矩正儿八经的问起顾青荷,心意也诚恳。挨边坐的王夫人笑的尴尴尬尬,顾氏祖籍一脉比大多数官家要强上些,顾青荷身为嫡女,按理他们家能娶顾青荷当儿媳妇也门当户对,不过眼瞧着能招进门只精贵凤凰,阴差阳错换成了孔雀,感觉落差仍大的很,孩子都是自家的好,王夫人自以为王蒙配顾青竹没甚不合适。 “青荷要随她兄长回平江府。”老太君两手摊了摊,面儿上挂着无奈:“府上姑娘少,我也想留她在身边,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这做祖母的也越不过她家父母。” 话合情合理,王家老太太不疑有他,沉思片刻,笑呵呵的说道:“老姐姐说的没错,我们尽按着您的意思办,依您瞧着,先派人捎信去平江府可妥?” 事情推到老家那边便好办,总有法子借口推脱过去,老太君应承下,和和气气将人送走,另一头让于妈妈知会顾青荷,两日后随顾明敬回平江府,要带的东西得操持起来。 顾青荷正拿着王蒙送来的玉簪把玩,整个人都懵了,好生生哪里会提前四五天,计划好的事儿全乱套,顿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在屋里走动。 柳叶还捧着刚从炉子上热的牛乳出神,顾青荷捉急就拿她撒气,指了她鼻子恨道:“你家小姐眼瞧着被赶出汴梁,你倒好,还惦记着吃食!那碗里到底是金汤银汤,把你魂儿都迷住了?” “我没有。”柳叶委屈的把碗放回柜上,她也是惊着了,满心满眼居然想的是以后怕再见不到沈大公子,心头酸溜溜的很:“我也在替小姐不平,一时愣神呀!” 顾青荷哪有心情受她这拍马,眉头纠在一起,不耐烦的挥挥手:“还不收拾东西去,别再这碍眼了。” 柳叶磨蹭了会儿,见顾青荷不为所动,暗暗腹诽着往里屋收拾箱笼,当初上京时带的东西不多,一个年过去,光衣裳斗篷就添了两箱,还有首饰等零零碎碎的物件,估摸两车勉强强能拉完。 顾青荷与王蒙互诉了衷肠,整日思考着如何留在京师,她倒不介意返老家蹉跎几月,但人走茶凉的事儿听多了,免不得害怕王蒙改主意,那时候天高皇帝远的,姑娘家连府门都难出,再想联系到他怕不能了。她看的明白,必须趁热打铁把关系定下,接下来才能没所畏惧。 想到这,顾青荷脑子一热,竟欲当面锣对面鼓的去问老祖宗缘由,想法子求得多呆几日,好歹能和王蒙如约会面,给自个儿吃颗定心丸。 老太君半分不想见她,为着最后留丝薄面,以身体不适拒了,传话的大丫鬟正是王家人上门时在厅里伺候的,王家老太太话说的模糊,可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猜出个一二,所以对顾明荷带着丁点儿鄙夷,嘴上还得恭恭敬敬:“老祖宗说明儿晚上摆席招待您和两位表公子,有什么话到时候说也不耽误,小姐若有需要的尽管让下人们来报,把路上吃的用的必要带全乎了。” 心中藏事的人对眼神儿敏感的厉害,顾青荷强扯出个笑,让丫鬟替自己和老祖宗问安,匆匆回到客院房门刚关上,怒的将青瓷瓶中插的花枝□□往地上一甩,复又重重碾了两脚:“定是顾青竹在老祖宗面前搬弄是非!她和沈大公子眉目传情,竟有脸子来说我,真...” “我的小姐哎!”甘菊赶忙掐住她胳膊,垫脚透过窗子朝外看了看,两个仆妇在低头扫洒,稳了稳心神劝说:“隔墙有耳,您可小声着点儿。” ****** 践行宴吃的热闹,顾明丰兄弟俩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样子,顾青荷满肚怨念跟着弟弟启程南下,直到上车没再给过顾青竹好脸色。顾青竹不知生出这么些事,李氏不让她再操心,便省了那份心神,眼看着距圣人赐宴临水殿的日子愈来愈近,拿的出手的才艺依旧没着没落。 往年这个时节,圣驾临幸宝津楼、宴殿、射殿这些个地方,逢进士放榜,还有闻名天下的琼林宴,今年圣人定在临水殿观龙舟争标,金明池风光秀丽殿宇错落,城中大小官员的家眷,几乎都能收到请帖,东街还有酒店饭馆和卖零嘴儿的铺子,百姓游人络绎不绝,场面热闹的紧。 好生生的松快场合,皇后一句话让城中闺秀愁的想破头。 皇后觉得男人们看争标,女人们合着也应有别的消遣,特邀请来杂剧班子,拟下本子听戏,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各家未出阁的姑娘献艺添彩也是桩喜乐事儿。当然,无相干的人俱入不得门,姑娘们用不着脸皮薄,自己或三五成群合演均可,传闻连六公主都打定主意参与一把。 这可难住了顾青竹,她起步晚六艺不精,总不能抱了算盘给人表演算账罢。 倒是余玹夫人为她出谋划策,诸如琴棋歌舞此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般年岁的闺秀有个压箱底的绝活不稀奇,顾青竹本身不爱出风头,速画和煮茶却能另辟蹊径。 “书画要费时间,我到时许久不出图干着急便不美了。”顾青竹眨眨眼,几乎当即拍板要煮茶,好在还懂得掩一掩,不好意思道:“只是茶到底是入口的东西,会不会有甚忌讳?” “节骨眼儿上底是着相了。”余玹夫人虚点着她额头,笑一笑:“能被圣人挑中的地方景色绝不单薄,以你在课上的功底,若被几幅小图难住我可没颜面在府里教了。” 顾青竹连连摇头:“夫人技艺无双,是青竹资质浅薄罢了。” 余玹夫人挑眉:“我便知你这性子,也好,若真个煮茶,记得将用料单子提前递上去,总有人给你预备,那么多双眼盯着,你再心细着点就成。” 有了法子,顾青竹略微踏实点儿,再向夫人讨教过宫里贵人们常饮的茶色,可谓包罗万象,夜里坐在桌前列出整整两页的配料,凭着印象将常用的划去,余下的留作考虑。赐宴前面那些日子,听竹苑一日三餐几乎都有要煎茶,如意再嘴馋,尝到最后看见炉上烧起水便捂着嘴借口遁逃。 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金明池岸边的杨柳如弯了腰似地垂在水面上头,大堤四处芳草萋萋,春深似海。 圣人帖子邀的齐全,但邀请德高望重的长辈多属礼节客套,如老太君的腰背忌水气,小龙舟夺标安排在午后,算起来天不亮起身,在湖边呆上一天显然撑不住,于是由李氏带着顾明宏和顾青竹赴宴。 大殿临北水,往西几百步有座仙桥,栏杆刷的大红油漆,因着三桥相连像是云中的彩虹,老百姓都称它为‘骆驼虹’,仙桥连着湖心的五殿,殿与殿间回廊蜿蜒相交,这地方隔着湖水离市井甚远,倒如世外桃源,顾青竹一行由几位宫女引着进了其中一殿,刚踏脚有股子花香味扑鼻而来。 侧位坐着宫里的娘娘们,从左边起依次是淑妃、刘贵仪和王昭仪,俱是诞过龙子的,才有殊荣随御驾出宫。 刘贵仪穿了身藕色底子玉兰花的大袖,上头的花瓣用金丝绣几遍又缀过小珠,既不会抢皇后风头,细瞧显还华贵脱俗,她食指掐着根银镊子,从宫女端的香盘子里挑出截子扔进香炉,温婉笑了声:“夫人们品品这个,香气清淡,能醒脑提神。” 香气真个就像满池睡莲盛开似的,清幽怡人。 “门外闻见还道稀罕呢。”李氏赞上一赞,俯身行礼,其他几位命妇也笑着附和句,顾青竹安安静静的在后面依葫芦画瓢的拜了。 淑妃颔首笑道:“皇后娘娘在后园子里,既到的差不多,咱们准备准备过去罢,戏台子都摆好了。” 午后的小龙舟夺标不能耽误,杂戏和闺秀们的才艺赶在前头,顾青竹隔着人和程瑶睇过眼儿,两人慢慢挪着走到一块。顾明宏行的靠后,程瑶确认了回才好和顾青竹说上话,她听家中说起李氏有意打听自己,顾家门风清正,郎君知书达礼,两人也见过面说过话,硬挑也挑不出不如意的地方,程瑶心里欢喜,但面儿上仍得装不知情。 “青竹妹妹一直不现身,还以为今个见不到你了。”程瑶伸胳膊虚虚挽过她,眼儿完成一道月牙,脸颊俏生生的透出粉色。 顾青竹眼珠儿溜溜转着看了前头,眉间拧出个川,抿嘴苦道:“我倒想不来,一路上尽想着才艺,早饭都未好好吃上口,程姐姐准备的什么?” 程瑶经的大小赐宴花会比她翻着翻儿的多,手遮住唇乐呵道:“那都是给她们乐意出头的人开台摆阵,赵家姐妹编了舞,缺抚琴的人,我凑数排在人后,合计没练过三回,手懒忘谱子都发现不了,哪还把你唬成这副样子。” 道的简单,顾青竹不如程瑶交际广,其他闺秀有主意也难想起她,叹了气道:“不如咱们自己游乐痛快,我投机煮茶,待会儿姐姐捧场多回一碗。” 程瑶呆了呆,恍然奇道:“好法子,我之前为何就没想到茶艺呢?” “府上余玹夫人帮我拿的主意,也算不得茶艺。”顾青竹自问论茶艺,还不如沈昙七成,来金明池的俱见过大世面,她手里雕虫小技可不行:“免去在娘娘们面前束手束脚,只挑了些配料煎做不同口味,图个新鲜,不说我是偷懒耍赖的就成。” 说着说着,眼前豁然开朗,殿后园子的石子路一通到水边儿,隔着个琉璃瓦顶的拱门,入眼的波光粼粼,园中央配着戏台子,左右两个怀抱粗的红漆柱,石头地面上铺着红毯,厚实的帘子自上而下的垂着,顾青竹留心一眼,好些脸上带妆的艺人排着队往帘子后面钻。 皇后安排妥当请众人到对面二层看台落座,闺秀们各自招呼过,再去北边的厢房候着,照例歌舞在前,琴棋随后,两位作画的姑娘隔着屏风在廊下提笔即可,不消拘束时辰。 顾青竹分得间小房,大炉烧水小炉煎茶,宴席人多,只她一个怕熬到天黑都收拾不完,几个宫女负责煮水摆碗,她们常伺候宫里贵人起居,做活儿麻利,常常顾青竹眼神落在哪儿,人家就会意了。 几位娘娘喜好不一,顾青竹沏过红茶、绿茶,茶叶均品质上乘,再以薄荷、桂花、枸杞等下去点缀调味儿。老太君透露皇后娘娘喜甜咸口,她思考再三试着煎乳茶,外族口味她单尝过一次,还是在城东酒楼,制出的茶粗糙却味道独特的很,跑堂的说个大概,顾青竹有心记,没想现在派上用场。 长公主生辰宴李珠耍小脾气,圣人晾了她半月余,这回没再由着性子,独舞不假,却肯让朱凤珊为她抚琴伴奏。 六公主舞技自小练得,功底不用说,水袖翻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一时间众人纷纷赞叹,皇后对她纯碎面子上照拂到,露出抹微笑:“费了心思的。” 王昭仪墙头草的性子,谁都不得罪,哪家得宠和哪家亲近,圣人再表现的生气,李珠仍是他的眼珠子,随即大为夸奖道:“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咱们六公主怕摘得头筹呢。” 皇后只笑不语,此时宫女举着茶托立在旁边,给每人面前再放了杯,茶盏茶碗花色相异尺寸不同,皇后睨了眼汤汁比乳白略深,散出股牛乳味儿,想起是有闺秀报过茶艺,问道:“哪家姑娘操劳的?” 宫女垂首答道:“回娘娘,是顾学士府上的。” 圣人对顾家亏欠,皇后自然认得顾青竹,点点头端起茶碗送到嘴边,乳茶香滑混着咸味,正合她心意,接着转头看向长桌那头的李氏:“本宫记得你府上姑娘叫青竹,真心灵手巧,宫里制的乳茶都没这个味道。” 李氏谦虚一阵,顾青竹还在小间里忙碌,大缸的山泉水眼瞧着要见底,这时候,有位黄门在门槛前站定,张望了下,交叠双手禀道:“皇后娘娘请姑娘晚会儿上看台,杂剧马上要开了。” “多谢公公通报。”顾青竹笑着回说,最难一关算过去了,提着口气也卸下,将剩余的茶泡好,整整衣裳,正一正头顶珠冠,欲同宫女一齐走,哪知出门遇见位看着年长穿戴考究的宫人。 宫人笑的和善:“姑娘受累,随奴婢去侧殿整理一番,把衣裳熏过遍才好。” 顾青竹低头打量,煎茶时注意着尚且整洁,于是想婉言拒绝,可宫人不弃不馁,热络上前围着她走,口中又说厢房到底有烟火气,熏熏更妥当。 宫里规矩大,顾青竹身边也没个可以请教的,遂跟她去了,转过回廊许久,侧殿前宫女迎上前带她到屏风后头,铜镜首饰盒子均齐全,美人塌上铺着条长毛毯子,一旁衣架挂着临时穿用的斗篷。 顾青竹被伺候着脱掉罩衣,个子高挑的宫女抱着衣裳去另外一间熏香,余下个帮她梳理头发。宫女时轻时重的在太阳穴按压,然后抹头油,侧殿还烧着炭盆子,暖意阵阵袭来,周围又安静无声,顾青竹坐着不知不觉便犯起困,迷迷茫茫觉得耳边声音远远飘散,脑袋重重栽了一回,猛然清醒,身后的宫女居然不见了踪影。 侧殿那么大,顾青竹喊两声无人应,便觉得有点儿古怪,她强提着劲儿又等了会,窗外半点声音都没,环顾四周,好歹有斗篷在能遮一遮,顾青竹欲取来披上,可人才刚起身,腿上便发软咣当一下倒在镜前,若非胳膊使劲撑着,整个人非得摔到地上不可。 顾青竹张了张唇,知道自己怕被算计了,再联想最近得罪过的人,怎都漏不掉朱凤珊的名儿。 闺秀们在后园子一起向皇后娘娘见礼,朱凤珊贴着六公主站前头,顾青竹与她中间隔了两层,莫说逢面,连半点眼风俱扫不住,以为如此互不搭理便罢,万不曾想她有胆量在圣人眼皮底下设计自己。 顾青竹恨起自己太过大意,但眼下并非悔恨自责的时候,从进大殿起,她仅仅喝下过两碗茶,且是亲手泡制,除却入口的可能,顾青竹缓缓看向屏风旁置的香炉,雕花铜炉中烟气依然升腾,鼻尖似乎仍萦绕着檀香味儿,身子无力恐就拜它所赐。 既猜得根源,避着香炉绕到外面便迫在眉睫,说不定冲冲寒气可清醒许多,她顾不上深思对方下一步要走什么棋,狠狠心,用尽十成十的气力站直把斗篷扯下来,细细密密裹住自己,没留半丝缝隙,那挂斗篷的衣架子晃了两晃,微微险的往一头歪去,顾青竹想抓它一把,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到底实实在在的碰上了墙。 闷响后,殿门处也接着一声响,好似人撞上去的动静,顾青竹蹙了蹙眉,但听屏风那头低厚的男声响起:“嗝...这谁置的门,吃了豹子胆挡老子的路!” 前有帐幔后有屏风,她提着口气轻手轻脚蹭到墙边,探头透过空档张望了眼,门外踉跄进来位玄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玉冠衣容华贵,因离尚远,辨不甚清楚容貌。 “宫女儿呢?”李盛脚底虚浮,胳膊撑住门框向院中大喊两句:“刚的娇滴滴宫女儿呢?来人,快来人服侍老子更衣!” 看到这,哪儿还不清楚设计之人所按何心,便是平平安安出去,有个嘴杂的坏名声也要坐实了。顾青竹心凉手也凉,湖心五殿闲杂人进不来,观他年岁家中少说也娶过正头妻子,难不成闺誉要不明不白的毁在这种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儿发的一章,后台整晚都是(待高审)提示,臣妾文中没有小黄暴啊(⊙o⊙)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顾青竹阖阖眼, 勉强稳住心神,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认这个命,不但不认, 还要好生生站在朱凤珊眼前头,理论对质一番。对方看起来不知殿中有人,当务之急先躲到离门较近的地方, 待他绕着走进内室, 自己从另外一头逃出去,还是有些把握的。 李盛叫嚷一通没人理,胸中火气蹭蹭的冒, 他昨儿和几位好友在快活林吃花酒, 天明才睡上会子, 温香软玉在怀, 可就有人扫他的兴,什么争标赛舟的, 一群汉子划个破船有甚看头, 家里头硬派人把他架上马车送来金明池,闹荒荒心烦。好容易挑个借口出了临水殿, 伺候的宫女儿告诉他, 这头有地方清静休息,李盛见那宫女儿一身子细皮嫩肉,尖尖下巴勾人的凤眼,身下便有虚火往上头钻。 可人刚到,到嘴的鸭子不知道飞那儿了。 李盛骂骂咧咧重新迈开步子, 打定主意要一竿子睡到争标结束,顾青竹紧盯着屏风底儿露出的长靴,他走多远,另头自己也走多远,如此再三,眼瞧着大门近在眼前,却忘了那对插着花枝的落地宝瓶,腰间沉甸甸的挂着玉佩香囊,擦过时免不得生出动静。 “谁在那?”李盛终归是皇室中人,再怎么色令智昏,对自个儿小命还爱护的,当即眯起眼踱步上前,只见一抹青翠的裙摆荡了荡掩在了帐幔后面,金明池不如宫内规矩严,常临时调派些外殿的宫人,笃定是自荐枕席的俏丫头,继而哈哈大笑道:“感情是只小猫儿,怎么着,等着爷又害羞躲起来了?” 顾青竹对这种混帐话面不改色,未接他茬,自顾自向外急走,李盛想她在故意嬉戏吊着自己,快活的不得了,一面说话,一面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追, 两人醉的醉,迷糊的迷糊,顾青竹到底是姑娘,能强着跑那么大截子路已快到极限,耳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干脆豁出去突然转过身,满目冰霜的瞪着他,呵斥道:“放肆!” 李盛猛然被唬的愣了愣,真个止住步子,再打量她浑身的穿戴,藏青色的斗篷垂到小腿根儿,下面那千层裙宫女怎样都穿不起。 “方才便出言不逊。”顾青竹见起了作用,把剩余的话趁热打铁的质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这般无礼!” “你又是谁啊。”李盛被她占了上风,语气略微敛了敛:“本世子才要问,你躲在殿中窥探我意欲何为?” 世子... 顾青竹心里咯噔了下。 圣人兄弟少,本朝这个年纪在汴梁的世子独一位,景王嫡长子李盛。 景王子嗣不丰,早早为长子请封世子,李盛幼时勉强算走正道,成家后竟张狂了,不务正业不说,整日的泡在脂粉堆里,世子妃忍上两年,结果落个外头的妓子肚中先有了动静,李盛极力要抬回府做小妾。她婚前也称得金枝玉叶,由于颜色平平,脖间还落的拇指大小的胎记,当初家中劝慰说世子年轻不羁,往后总有好日子过,如此再□□让,今日今日实在迈不去那道坎,气怒之下自书和离,李盛居然还应了。 院中树枝蒙着层新绿,水边总比别处阴寒,顾青竹脑中清明点儿,但依旧使不出多大劲,想了想开口道:“我祖父乃顾英,任职翰林,方才我在殿中,是世子不明青红皂白闯入。” “顾英,那你就是那个...”李盛拍着脑门,眼神儿变得玩味起来:“前头相公被李珠看上的顾家女?” 顾青竹心道闻名不如见面,景王世子的恶名比听之更甚,可也无心纠结,既互相认得名号,他总不能再做出格举动,先摆脱再论其他:“世子无事,我便去前头了,皇后娘娘那里误不得。” “站住!”李盛歪着嘴笑了声,顾青竹斗篷穿戴的严实,可这个‘严’却透着不正常,保不准没穿外衣被吓了出来,再说她长的青葱貌美,独独立在哪儿,仿若空山雨后的娇花般,邪的心思滋生出来,遏都遏不住:“顾小姐与我刚有了同室之谊,还想若无其事的走掉?” 李盛说着挡住去路,满脸的不怀好意,顾青竹再次提了警惕,脸上半分不弱:“世子欲怎样?” “你出了门也说不清楚。”色字当头,李盛肆无忌惮的眼珠子快粘上去,沉了嗓子哄道:“我乃独身之人,你是退婚之人,今儿个咱们就好比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有心做媒,不如你先依了我,我以世子封号保证,隔日便托人去府上提亲。那傅家小子算得了什么,你当我的世子妃什么荣华享受不到。” 顾青竹笼在斗篷里的拳头都要握出青筋,吐出的话已腌脏到天外去了,换做旁的姑娘准羞愤大哭,恼过一回,终究咬牙怒道:“世子慎言。” 说罢也不管他反应转身便走,起初小步疾奔,待过了琉璃瓦拱门,索性迈开腿跑起来,什么礼仪姿态全顾不得,一门心思誓将劲儿全用上,逃出这龙潭虎穴。 起心动念一瞬的功夫,李盛参透此事定有幕后推波助澜,否则闺秀占用了外殿,院内哪能没个伺候看守的,美人投怀他乐的享受,不如将计就计,也不怕中途被人撞见,在他眼中顾青竹俨然归自己了,笑了声:“小娘子要增点情趣?爷就陪你玩上一玩。” 侧殿出去正对着回廊环绕,一截子有廊顶,过去一截又接着九曲桥,廊边一池春水上头漂着浮萍,顾青竹凭着记忆顺来时的路线逃,李盛后面紧追不舍,好几次险些勾着她的衣裙边儿,见没得逞,用上蛮力扑过去抓住她胳膊肘子一甩:“还往哪儿跑?” 顾青竹被捉的措手不及,仰身朝后倒去,将将磕在了廊柱上头,肩膀刺骨的疼,半边身子俱不能动,干脆闭上眼抡起另外没被牵制的胳膊,啪的下子狠狠扇在他右脸上,用力之大,整个手掌麻的没了知觉。 李盛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便发狠道:“妈的,老子抬举你,你还不知好歹?小心就地把你给办了,以后就是想入老子门,也是一顶小轿进去做个妾侍!” “做你的春秋大梦。”顾青竹怒极反笑,扬手将发髻间插的宝石掐丝的金簪□□,对着他箍着自个儿的手背刺下去。 李盛见状忙抽了手,左右她都跑不掉,瞧着那劲头,进去可是个血窟窿,怎知再想抓顾青竹,她已站在连廊台子上,风一吹,裙裾翻着浪花似得飘起来,抬眉锋利一字一句的说:“你再敢上前半步,我就跳下去。” 顾青竹并非寻死,池里的水她方才留意过,至多漠过胸口,即使真跳也不当紧,只要能摆脱眼前这浑人,跳江跳湖都敢博上一博。而李盛显然错估她的决心,仅慢了小会儿就又叫嚣着上前,顾青竹咬咬牙,毫不犹豫的起脚向后头踏,身子也倒了但好半天没落水,一股大力从背间强势的推她上去,反观李盛,不知为何抱着膝盖儿哎呦的叫着疼。 被人带着双脚落地,顾青竹还未回神,只觉得眼前的背影熟悉的紧,六神归位方认出那是沈昙。 他素来噙笑的脸没了表情,直勾勾的盯住李盛,好似一头狩猎的狮子张口要食人,李盛宿醉之意登时清了几分,咒骂今儿出门没看黄历,一个娘们厉害便罢了,现在连路过蹿出来的臭小子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出口狂道:“我可是景王世子,想脑袋安安生生呆在肩头就赶紧的滚,爷且绕你这回。” 沈昙一动未动,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微微侧头小声询问顾青竹:“可伤着胳膊了?” “有些。”顾青竹犹豫了下,仍旧实说道。 沈昙点点头,李盛刚挣扎的站起身,迎着一脚便被踢了回去,摔在地上再动弹不得,他那身力气可是军中练就出来的,普通人万受不住,没两息,动过顾青竹那只手肉眼可见的肿起来:“你该庆幸自己是景王妃所出,否则我不介意直接剁下去。”论身份,沈昙倒够和李盛比比肩,然而他哪儿是在乎世俗的人,便是太子做出此等混账事也照踢不误。 李盛欺软怕硬惯了,也只在女人面前耍耍威风,长期纵欲脾肾阳虚,眼儿下头挂着层青袋子,面色浮白,人也胖上两寸,哪里有手段跟沈昙抗衡,撑破天嘴里嘟囔些不入耳的话,沈昙眼风一扫,便阖上嘴装了鹌鹑,心里还不服气的念叨:且等着,爷总归放不过你们。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沈昙携顾青竹离开另找了处厢房,这里头本是宫女儿得闲小憩的地方,软塌棉被均有,屋里的宫人瞧见沈昙时还怔松片刻,搁下手中的箩筐走过去福身:“大公子可有吩咐?” 顾青竹垂首站在他身后,只觉不让人瞧见脸才好,纷纷杂的想如何把事情圆周全了。 “去外头守着,有人来的话提前通报声。”沈昙没多说,宫女竟也颔首领命,目不斜视的从顾青竹身边走出门,像是根本没看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关门,放沈大。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房中的后窗临着金明池, 沈昙径自将窗子掩了半扇,再整理过塌上的东西,才放缓声音对她道:“来这边坐。” 顾青竹依言坐了, 斗篷仍旧拘谨的裹住身子,大约吸入的香料不多,倦意渐渐消退了些, 可身上撞的那几下伤痛交替而来, 肩膀尤甚,一下下火辣辣的疼着,她用藏在斗篷里的手伸过去探了探, 约莫已肿起来了。 “可曾闻过什么异味?”沈昙留意到她行步欠稳, 双颊凝白, 唇瓣却如被凤仙花汁浸透似的瑰丽明艳, 这异色实在突兀,方有此一问。 “在侧殿时宫女点上的檀香。”顾青竹垂眸, 尽量简明的道出来龙去脉, 说罢拿手背贴上脸颊,想缓解那热度, 奈何刚挨着不久, 连手背也的烫惊人。 沈昙眉眼不错的盯上她片刻,扬手拎起桌案上的银壶掂量了下,另只手翻起扣在托盘中的白瓷杯,斟满后递给顾青竹,道:“冷泉水, 喝下会好受不少。” “多谢。”她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接过瓷杯,送到嘴边又堪堪停下,静默了会儿,侧着脑袋道:“能否再麻烦沈大哥些事?” “但说无妨。”沈昙道。 “我那罩衫仍在大殿,镜前还有两只翠绿珠花需一道拿回来。”顾青竹将细枝末节俱回忆了遍,确定没再遗忘其他:“现在想想,引我出门的宫人熟知这里的角角落落,途中有人朝她行礼,怕有些地位,而殿中伺候的两位宫女衣裳制式与其他人不同,胸前缀的是梅花盘扣。”她是在铜镜中注意到的,那时还叹宫服更替的快,年前刚时兴的纽扣式样,已然流传进宫中。 沈昙出手相救并非偶然。 他到的略迟,台上杂剧正演的热闹,七八岁的总角男童手上红穗□□耍的威风凛凛。 各府闺秀大都落了座,只余几位献舞的小姐仍换衣收拾,舞衣繁琐,待她们回到席面上时,皇后娘娘倒还记得给她煎乳茶的顾家女,特意问了嘴,宫人哪儿能每户小姐都记清楚,欲跑去询问一番,李珠却出奇不意的插上话,说瞧见顾青竹去梳洗了。 看台南侧聚了不少郎君,沈昙就立在转弯处,他耳力极佳,听闻六公主的话侧目而望,品出些不对味来,当即下了台子一路询问,还真个在关键时刻撞到。 节日之外,金明池是不拘游人观赏的,魏国公老夫人酷爱这水天一色的景致,每逢酷暑荷花满池,单看着便心生欢喜,高兴的话住个两天,所以沈府在这儿有点人脉。沈昙早派人盯住李盛,连殿内伺候的宫人也着手清查寻找,遂望着她的侧影,安抚道:“不必再伤神,我来处理。” 得了他应诺,顾青竹心内顿时微微一松,当真没继续思考,移动着找个舒服的位置侧身而坐,托起瓷杯覆在唇上,沁凉的泉水顺着喉咙流入腹中,心中烦躁稍平,她自己蓄满一杯,如此反复,沈昙再次进门时,顾青竹恰巧轻轻咽下,舌尖意犹未尽般的扫着唇瓣,无端带着股子撩人的意味。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昙自问算不得君子,对男女之事素来随遇而安,若说以往偶有闪神,心有意而不自知,今儿隔水看见她被李盛无礼,胸口那股怒气来的遮天蔽日,再觉察不到心思,就愚钝至极了。 奉命办事的宫人不久便把罩衫和珠花一并送回厢房,另备了热水以供梳洗。 顾青竹凝视着折叠齐整的东西,缓缓吐出口浊气,事关重大,若贴身之物让人留作当把柄,纵使解释的天衣无缝也全徒然。又许是沈昙在身侧的缘故,有了依靠,胸中死死压抑的委屈胆颤倾泻而出,手指越收越紧,鼻尖微涩,一双眼儿也笼着层薄雾。 要强惯了,待顾青竹回神想努力收住泪意,头顶却意外被覆上片温热。 沈昙站在她面前,姿态挺拔,仿若那耸天入云的青松结实可靠,目光越过仅开的半扇木窗投向河岸,手掌安抚似地在顾青竹后脑轻轻移着,一时间出奇静怡。 直到盆中冒着白气的水徐徐冷去,顾青竹理好情绪,带着几分羞赧的避开他手掌,抿嘴道:“我去换衣衫。” “我且在门外。”沈昙微微笑了笑,随后不着痕迹的撤开段距离,转身出门闭门,低头打量浸了稍许汗意的掌心,想他单手持刀直面匪军从未有过半分退意,不曾料到仅仅几个动作,那手已然三分僵硬。 顾青竹整理过仪容,拿起衣衫看见里面夹着贴膏药,脸颊又热上一热,飞快解开衣锦,顾不上精细的敷于薄肩,清凉的感觉霎时弥漫开来,收拾妥,她亲自给沈昙开了门,两人目光相触,十分默契的将方才那点儿逾越举动避之脑后。 碍着临近正午,沈昙速速讲了回去的应对之策,顾青竹屏息记在心中,推敲斟酌后,果然无懈可击,居然为求自然,还安排些细碎的说头,各种情境接应的也合情理。 顾青竹情不自禁的睨了他,真心佩服道:“沈大哥费心了,如此一来算得滴水不够。” 沈昙指节轻叩桌面,安静的厢房只余哒哒的敲击声,他停了手,道:“关于怎样惩治设局之人,青竹可有想法?” 狐狸尾巴明晃晃露在外头,凭沈昙手段,不用隔日就能将人证物据摔她们脸上,但此事牵扯极多,纵使关着门追究,多一人知情就多一份危险,况且上头那位极为护短,说不准含糊而过,于顾青竹显然弊大于利,如果让他处理,自然私下解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珠贵为公主,毒辣的手段使不得,让她抱恨终身的路子却多的是。 这里头最最重要的,还属顾青竹的态度。 而她并不知晓沈昙脑中竟将反击的计策谋划好,心念百转,终归启唇道:“今日夺标宴后,我会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好。”沈昙并无意外,顾青竹正直又不喜与人争锋,这样的言语已是被踩破底线,忍无可忍之举,虽算不得最明智的选择,但有他掌舵,出口恶气不成问题。 顾青竹明白自己这法子难免天真,清官还难断家务事,能惩治得了朱凤珊,李珠至多落个不痛不痒:“我知娘娘身处高位无法一碗水端平,这边捞不回来,总有能补偿的地方。” “怎么,青竹还想狠狠敲上一笔竹杠?”沈昙哑言失笑。 “加官进爵金银财宝我不嫌弃。”顾青竹说的坦然,明眸扫了眼门外匆匆走来的宫人,应是那边有了动静:“圣人不想心疼,只能肉疼了。” ****** 这厢,杂剧几近尾声。 看台上的李氏发急的不停往琉璃拱门那边瞅,派出去寻人的宫女迟迟没有回信,有些坐不住,吴夫人和她同桌,拍拍她手臂道:“放宽心,宫里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守,咱们这湖心殿更为安全,七姑娘定是被甚事耽搁了,咱们去看看便是。” “真麻烦夫人了。”李氏感激一笑,见皇后娘娘津津有味的观戏,也没敢打扰,和淑妃禀了声下了看台。 两人寻到带路的宫女正要离去,六公主从另头的楼梯袅袅而来,后头跟着七八位闺秀,笑语不断,朱凤珊也在其中。 “夫人们这是往哪儿去?”李珠露齿一笑,语气颇为软和的跟李氏搭话。 李氏吃的盐比她吃的饭都多,所谓相由心生,李珠眉色浓密硬挺,眼中带厉,唇薄而上挑,典型的骄横清高面相,对她从没有过好观感,再加上自家青竹的婚事,话都不乐意说。吴夫人是个眼力人儿,做了中间和稀泥的,上前笑了回:“年纪大坐久了免不得舒展下筋骨。” 六公主金贵,少有屈尊和人搭话的时候,吴夫人以为客气两句就走了,可正主显然有别的想法,寻着说些有的没的,最后把目光落在李氏脸上:“说起来,贵府七姑娘梳洗不知回了没?” 李氏微微笑道:“六公主挂心,已有人去喊了,” “这时辰可不短呢。”李珠瞪了眼儿,仿佛吃惊般的半张着口看向朱凤珊问道:“咱们这都两个来回了罢? “六公主说的是。”朱凤珊点头应和:“还看了好大阵子戏。” 后面几位闺秀没瞧明白,便不好插话,李珠则表现的格外热心,恐顾青竹被路迷了眼,当场指了身后几个宫女儿,又加俩小黄门,要帮忙去找她,李氏出言婉拒,六公主的理由千百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无论如何都要去走这一遭。 一行人穿过回廊往侧殿行,李氏心里头疑惑重重,怎都觉不对,找过先前闺秀们换衣的地儿,宫女均说根本没见过这么位小姐,出了门子,谁也没提再往哪儿去,朱凤珊先‘哎’了声,遥遥指着回廊联通的另处小殿说道:“会不会摸差走到那边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李盛,脑子里出现的原型,居然是——白斩鸡!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再说被踹倒在地的李盛, 捂着发面馒头似的手臂疯喊半天,终于有人觉得不对,男人采花得手怎么也不能嚎叫成这般模样。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掉宫人半条小命,忙扶着他回到殿中躺着,打发人去请大夫。 李盛气不打一处来, 恨他们设局还不设稳妥, 居然傻到让外人闯进来,可又不能直通通的说破,照宫人胸口踢了下, 咒骂道:“要御医!最好的御医, 爷的手要留个病根儿就把你胳膊都砍了!” 瞧着阵仗大, 其实落到身上只剩软绵绵的劲儿, 宫人呼了口气,额头布的满是湿汗, 边答应边给他找帕子冷敷, 路过门前香炉特意看了眼,本打算拐回头把檀香的罪证抹去, 却不想别说香料渣子, 连那香炉都丢的无影无踪。 太医被人催促着一路小跑的进了门,李盛撩起眼皮儿看了,嫌弃他年纪轻保不准半吊子医术,太医倒好脾气,劝道:“世子莫急, 先让臣下摸摸骨再看,如何?” 李盛纵情声色又不忌荤腥,已然外强中干,忍痛半个时辰,连坐都坐不直,哼哼着不再挑剔,太医诊治良久,沉吟着道:“您这手腕骨有裂,伤不重,但碍于正巧裂在关节活动之处,常人痊愈少则两月多则百日,但世子的话,恢复起来会再慢些。” “什么叫爷好的要慢?”李盛急眼指着他:“你这庸医,胡说八道小心治你的罪!” “世子息怒。”太医弯腰作辑,笑着解释说:“臣下冒昧推测,您喜肉饮食不均,作息不律,有脾胃虚弱之相,睡眠轻还易醒,常饮酒以助眠,畏寒怕热,行路不远便气喘。” 说的字字对症,李盛呆了呆,心里有几分相信,拍着床榻追问:“还有呢?” 太医捋捋下巴上刚蓄的胡须,压低嗓音说:“世子行房事是否偶感力不从心,疲软不尽兴?” 与正妻和离后,李盛没了顾虑,更肆无忌惮的往府中纳妾,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后院美人多是多,也挡不住他心痒接二连三的逛青楼。景王府距世子府虽不远,但王妃也无法处处管着他,家中小妾要雨露均沾,男人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不行时还会佐以药丸,长期以往,后患就那么来了。 可平时请平安脉的大夫没说过不妥,他碍于颜面更不去提,连助兴的药都是遣心腹辗转得来的。 李盛崩紧了脸,不否认也不承认,故作姿态的抬腿翘在塌上:“且当你说的对,该如何将养。” “三分药石两分针灸。”太医答的胸有成竹。 “另外五分呢?”李盛纳闷的问。 “静心凝神。”太医打开药箱,拿出几包药粉兑了水,用小勺搅匀后铺在裁剪好的纱布上,嘴里的话却也不断:“世子如果相信臣下,从现在起便调理饮食,不闻杂事,心境好方可事半功倍,别说手腕的伤,两月之后保证时时龙马精神。” 世子爵位傍身,李盛对官位追求甚少,府里商铺农庄足够他花销,日子安逸,床第间的风流显得比什么都重要,太医的话好比蛇打七寸,正中他软肋。 李盛满腹纠结,想讨回在顾家女和那黄毛小子身上吃的亏,非寒门百姓,张张嘴皮子便可随意处置,怎能不费心神:“你先诊治手腕,等爷忙过这阵子再找你。” 太医把药贴在李盛腕子处,再用夹板固定,动作干净利落,呵呵笑了嘴儿:“听世子吩咐,但...这治病也讲究个天时地利,再拖两日,臣下要重新号脉探查,许不是方才的说头了。” 月还阴晴圆缺呢,隔日诊脉在理,李盛被唬的七七八八,倒确实冷静思忖了番,觉得顾家女的事儿捅出去,自己落到好的几率甚微。 侧殿门前重新站了宫女,李珠领着人马浩荡而来,停了脚步朝里张望一眼,半遮了嘴轻咳两下:“这殿里有人用么?” 原先职守的宫女被沈昙调走,才到这位不清楚猫腻,只认得六公主的脸,宫里传她喜怒无常的话多的去,小宫女跪伏在青石板上头,腿肚子都发着抖:“奴婢回公主,世子爷在里面歇息着。” 朱凤珊等不急想看好戏,听罢皱皱眉,发现宫女未按排布好的说辞答复,一时没了进去探查的理由。 “既然如此,也不再劳烦公主。”李氏开口道:“余下没几个地方我与吴夫人去,说不准家里七姑娘早回了宴席。” “夫人先等等。”眼瞧着可以让顾青竹名誉扫地,朱凤珊不甘心错过机会,硬要鸡蛋里挑骨头,从头到脚把那宫女说的如贼子一般:“你这婢子连脸都不抬,言行畏畏缩缩的,是出了甚事还是说了假话?!” 青衫宫女吓的一愣,头埋的更低了,冤道:“奴...奴婢没说假话,世子确实在殿里。” 院子外动静大,李盛被闹的睡不成,本打算让宫人处理,可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节骨眼儿找上门,八成是坑他的人,于是自个儿踢着鞋出殿看是哪路神佛。 “哟,我当是谁。”他看见李珠便笑起来,半笑半讽说:“什么风把六妹吹来了,还如此兴师动众的。” “顾家姑娘找不见路,我们正四处寻。”李珠比朱凤珊耐心的多,见李盛吊着胳膊走出来,安下泰半的心,以为他得手却挂了彩,笑着道过安,随即问说:“先前可没听你伤着手,难不成刚刚被人冲撞的?哪个下人如此没眼色,一定得好好惩治!” 两个夹枪带棒的说半天,李珠不料世子咬死不认识顾家女,说手腕子乃自己跌撞所致,殿里接应的宫人也未露面,计划环环出错,心烦自然摆在脸儿上。 李氏疲于顾及六公主的小心思,和吴夫人扭头要走,此时,顾青竹不慌不忙的从回廊那头快步而来,见她先笑着喊了声:“大伯母。” 这一声叫的清脆悦耳,在场十有八九回了头,顾青竹俏生生的站着,眉眼带笑,耳边的银坠子晃着人也近了,午时日头照的她满面晶莹,那对儿梨涡更添的貌美三分。 吴夫人合掌念了句佛,也不论熟不熟了,拉着顾青竹的手便道:“我说什么来着,定是平安!” “可真吓得我。”李氏捏着帕子沾额角的汗,六公主的举动怎么看都耐人寻味,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什么事儿耽搁那么久?” 顾青竹拿指点点裙摆,见有几位姑娘围上来,也不避讳:“宫女帮我熏衣不小心翻上杯水,衣裙湿了大块,只能坐在室里干等着,那处厢房不是正经的侧殿,伺候人少,等了几等才找来个小丫头,嘱咐她去前院知会声,怕还没传到您那。” 分明有宫人直接引了她,朱凤珊不懂哪里就出了岔子,顾青竹能好运到全须全尾的站在人前,抓人抓脏,现在人赃均没有,朱凤珊那盆脏水无论如何再泼不出去,心觉不愤,抖着唇问:“换衣休息的殿也不远,顾姑娘怎么好在厢房小院里凑合。” “我不识路。”顾青竹起先顾虑李盛光脚不怕穿鞋,把事情漏出去,沈昙却让她宽心,说派人去给世子灌迷魂汤,具体法子她想不出,但现在瞧着很是奏效:“宫人领到哪里,便是哪里的。” 不掺事的闺秀暗自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客随主便,人要带去什么地方,咱们做客的还拿娇不成?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对李珠和朱四娘堂而皇之给人穿小鞋无言以对。 ****** 靠近临水殿,四条彩船横着停在岸边儿,禁军各部开始表演百戏,旁边列的另两条船,上面坐着百十人的礼乐队,敲敲打打热闹起来。 照单子流程,这会子皇后娘娘要领着众客往临水殿走,她们再慢真失礼了,李氏说什么,六公主也没生事端,冷颜不语的跟着走。 在这大摆宴席是不能够的,单应邀观夺标的朝廷官员家眷千百号人,再多桌也招呼不了,殿里备其他吃食,白肉、胡饼、羊头签、葱泼兔...碟碗相交摆上整整四张长桌,女子爱的那口甜食也不落,乳糖、荔枝、枣圈、甜羹,汴梁城街巷常见好卖的东西几乎均看的着。 程家夫人刚找位置坐下,程瑶便起身找着顾青竹,神神秘秘笑了回:“听我娘说,你制的茶合皇后娘娘口味,当着许多人面儿夸了呢,酒香不怕巷子深,那绿茶我可捧场吃了三碗,再喝不下其他东西了。” 过关斩将只摸着半边路,顾青竹心内演练着晚些和皇后娘娘要说的词儿,坐着剥花生往嘴里送,咀嚼几下笑说:“我手下斤两自己还不知道么,皇后娘娘最温和不过,定说的鼓励话,到是程姐姐让我好生感动,小女子无以相报,这些个花生还请笑纳。” “你也太敷衍了。”程瑶瞅着那几颗圆滚滚的花生仁,抿嘴乐道:“好歹也得十颗八颗才成。” 有程瑶陪着,顾青竹松快不少,从盘里再拿出些剥了放在她手心儿:“正好十全十美。” 作者有话要说:  金明池陷害事件(有没有像名侦探柯南的剧集名字2333)算得上联系剧情的大章节,所以描述详细了些,天使们多包涵。 另有小贴士:经热心的亲捉虫,现在才发现顾青荷的人设出了大问题,她是平江顾氏嫡女,属于女主的堂姐,并非之前文中一直称呼的‘表姐’(看来我中大表姐毒已深),因全文各种称呼牵扯极多,我先在WORD文档里替换好,核对几遍再修改网页章节。网页章节会另找时间统一改,并提前通知天使们,给大家看文带来不便真是抱歉! 第45章 第四十五回 水戏表演完, 圣人和皇后娘娘在彩帐观争标,金明池湖面驶来二十只小龙船,每条船上头坐五十名军士, 俱穿着红衣,额头系红带。水殿和仙桥中间是赛道,圣人发完号令, 举着挂锦彩长竿的兵士划着小船停在湖中间, 哪只船上的鼓手先抢到长竿,便是赢了。 湖面宽广,百姓三五结伴的寻了好地方凑热闹, 官家船队比试完还有民间队伍上前夺标, 岸边的呐喊声更一浪高过一浪, 几个时辰不带弱。 夺标办的圆满, 圣人满意,皇后娘娘也眉眼带笑, 时不时和长公主互相道些贴己话, 近身女官捏着折子求见,在她耳边低语几字, 皇后稀奇的打开瞧了眼, 唇边的笑微不觉察的淡了。 折子是沈昙亲手拟的,短短几行字可谓掷地有声。 皇后为六宫之首,经她手的阴私事光数大头的,个把时辰说不完,这点儿勾心眼子的小伎俩, 不肖过脑便猜个大概。 顾青竹接到娘娘口谕后,和程瑶道了别,李氏乍然听她讲起湖心五殿的荒唐事,捂住胸口半晌都动弹不得,良久,抬手将顾青竹环到怀中,安慰一遍,脸上鲜有染着厉色:“大伯母定帮你把吃的苦罪讨要回来。”李氏能嫁进顾家做长房长媳,手腕子绝不弱,府上嫡孙女被这般折辱,万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掌灯时分,各家马车陆续离去,湖面聚气层薄雾,飘散着笼住整个临水殿,瞧着如九天仙境。 朱家高门权贵,六公主又得圣人爱护,皇后娘娘愿给顾家作脸面,步步得提着小心,稍顾念不到就引诟病,所以专程留下长公主当个见证人,事情查理清楚,日后和圣人也好交待。 顾青竹携李氏到殿,李珠与朱凤珊则前后脚赶到,厅里伺候的宫女行礼出了门,偌大的厅中,独沈昙一人面色如常的闲坐饮茶。 皇后和长公主已然从他口中了解了大概。 沈昙办事滴水不漏,白日涉及的宫人和两位宫女被押在侧厅,随时等候传唤,燃尽迷香的香炉子就摆在一侧,宫里的胡太医验过,里头确掺过致幻的药材,还说类似的东西坊间常见,风月场所少不了的,听的长公主连连蹙眉。 李珠仗着自己身份,除了圣人,再没真怕过谁,况且没成事,真避祸不开认下又能如何?闭门思过抄卷经书顶天了去。朱凤珊却惴惴不安,见那香炉就生出怯意,脚下顿了两顿,才随六公主拜过娘娘、长公主。 “今儿的事儿不用本宫多说了罢。”皇后肃起面目,端的一副国母相,话音里的威严结结实实透了出来:“趁长公主也在,咱们好好理清楚了,但凡真有人伸长了手在里头,该怎么论处就怎么论处。” “母后这是讲什么?”李珠坐的稳当,侧过脸,发髻间钗环相碰叮当响着,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皇后三言两语把顾青竹遭的事说了,为她着想,今儿便没让李盛再露面,直接派人秘密封了世子府后院,拘着他不得外出半步:“此事可是你和朱姑娘指使的?” “谁说的!”李珠冷下脸,瞪着坐在对面的顾青竹,心内气的却是傅长泽的事,两人关系如履薄冰,同自己讲话他便没真心笑过一回,从前说什么温柔体贴,要不是李珠亲眼见过,定当做认错了人:“我们好心去寻顾姑娘,到了侧殿碰见世子,她可从后面拐出来的,当时说的衣裳浸水错不开身,现在倒好,嘴皮子一张一合的说我们陷害她,换做我猜,顾姑娘难道和世子有了首尾被人发现,胡言乱语起来了。” 闻言,皇后原本那点儿疑惑全消了,魏国公家大公子理据摆在台面上,让人不信不行,加之李珠性子,没头没尾的听些个训话,早就摆脸带气,眼下字里行间却是婉转澄清的意思,欲盖弥彰。 李氏从进殿拉着顾青竹的手就没松开过,当即扯了嘴角:“公主且注意言行,有些字眼从未出阁姑娘口中说出,很是不妥。” 别说天家,普通府上十五六岁的姑娘,当着外姓长辈面,脸儿都不红的议论人‘首尾’,横竖不是贞静之举。 李珠被噎的皱眉,扁起嘴满面不服的转过头对皇后道:“与我无干系,我不知道。” 皇后不徐不慢的颔首,和长公主对过眼儿,转问朱凤珊:“朱家姑娘呢,也不知情?” 朱凤珊坐的端正,她绝没想过顾青竹居然不管名声的告诉给皇后,这节骨眼儿,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怕是渡过不去,随即摇头否认:“六公主与我排练献舞,碰见顾夫人才知道七姑娘还未归,这事情娘娘不说,臣女还不知情,身边好几位小姐都能作证。” “好,既然如此,凡事必有因果,顾家姑娘能否解释为何怀疑六公主她俩人,而非其他。”皇后指了指台下案前奋笔疾书的女官,白纸黑字早已记过两页,震慑道:“你们每人说的话都会被记下,日后追究起来好有凭据,是非面前,本宫眼里容不得半粒沙。” 顾青竹朝李氏笑笑,把手抽出,再从座儿上起身向前走了三步,双手交叠:“青竹明白,以下所说句句属实,愿皇后娘娘、长公主明鉴,今日我献茶后在小房门前遇着位宫人,年纪大概三十许...”她温言细语的叙述,条理清晰,每个疑点串联起来,说是巧合都没人信,接着垂眼又道:“清明登南屏山,我巧逢朱四姑娘,提及年后元宵祸事,她怀疑与我,虽已百般解释,但朱姑娘似乎仍旧以为我是谣言元凶。假设‘因’由此出,今日我怀疑她也合情理,何况事后行为蹊跷呢。” 创口被人扒开论长短,朱凤珊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眼中惊弱渐渐被怨恨替代,没等皇后开口急着反驳道:“顾姑娘长篇大论,最后是自家怀疑我与六公主,事情一码归一码,红口白牙令人不服!” 沈昙沉默观战许久,不禁眯眼儿观察顾青竹细碎的表情,见她眉梢均不曾动过,成竹在胸的与人对视,生平首次觉得,女子善言雄辩之姿,狡黠满满,如此深得自个儿心意。顾青竹在他眼中有多少可圈点的地方,李珠和朱凤珊便有多少惹人不耐的坏处,人之喜好如斯不公,不过对于李、朱而论,抛开家世样貌不谈,实在劣迹斑斑。 李珠以为她没抓着真凭实据,唱的出空城计来套话,心内笑了回,越发的有恃无恐,想着事未成,给顾青竹头上按个‘诬陷皇家子弟’的帽子也不错:“顾小姐要没个说头,我可不同意的。” 长公主暗暗叹息,根儿败坏了,再一味溺爱不修剪枝叶,哪儿长的出好苗子来? “前面只我一人所见所思。”顾青竹不在意,把沈昙所查宫人和宫女的底细逐个说明,几时进宫、在哪个殿里伺候、家中人口、近期是否有不明来路的钱财、与谁见的频繁等等,事无巨细,开封府审案也不过如此:“那名宫人承认是六公主授意,临时把外人调来金明池伺候,两名宫女确实在宫内有登记,进宫前是朱府庄上的家生子,而物证...可能需要沈公子帮忙说明一二。” 李珠表现的尚算自然,朱凤珊可百爪挠心,先前千挑万选送过去,说拿刀片子抵在脖儿上也不会供出和朱家有丁点儿关系,这不到半天,全盘抖搂出去了。 其实倒还真冤枉她们,沈昙看作俊雅公子哥儿,但翻脸就变索命阎王,军里千锤百炼的煞气一开,二百多斤的汉子俱吓的直滚冷汗,女子能闭口不言撑上片刻,称得巾帼须眉了。 沈昙见提了自己名字,起身将香炉移至正中,雕花铜炉半人多高,用料分量十足,寻常两人方抬得动,在他这儿,白玉般的手指对准支架细细那么一掐,提起便走,步子却也半步不晃。 “这檀香混入迷药本不稀罕。”沈昙食指沾了点香料灰,再用拇指对着碾了碾,眼风顺着朱凤珊扫到李珠,明明笑着无端让人慎的慌,挑眉说:“可混入如此千金难买的迷药,却不多见,我特劳烦胡太医验测,既然金贵,顺藤摸瓜找的还容易些,再查下去,才知是城东良辰馆特有的檀香,特殊之用,赠与之人屈指可数,数得着的人中,就有朱大公子的名字。” 谋划时,李珠嘱咐要用最霸道的香,朱凤珊虽不懂,但忆起一次在后园子听自家大哥与小妾说起情话,提到有那助兴的东西,别的不论,朱家大郎衣着用物处处考究,不好的东西入不得他眼。她回去派忠心可靠的姑姑去妾侍房里翻找,在脂粉盒子夹层拿出两节,姑姑过了眼,先寻个丫鬟偷摸试用了回,果然见效,剩余的才落到朱凤珊手里。 她只觉有好坏之分,怎知道这东西还能查得到出处! 语毕,沈昙请示过娘娘,把三人带到殿中,各个供认不讳,哭嚷的哀求皇后只罚她们,不要祸及家人。翻出来抄满门的罪,单做那一步登天暴富的美梦,不论后果,足让人唏嘘不已。 六公主言语凿凿的质疑,沈昙轻描淡写的回击,实乃一人当关,万夫莫开,逼得李珠哑口无言,待水落石出,朱凤珊仍死咬不认,她是怕了惧了,身后万丈深渊逼的她不能松口,李珠却沉默好久一阵子,没头没脑的张口道:“本公主对你厌恶之至。” 顾青竹怔松了下,抿唇回道:“彼此。” 李珠最终和盘托出,至于原因,她不讲别人也猜得到,朱凤珊无力回天的瘫软在椅子里,直到朱家人过来将她接回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码了删,删了码,想衬托女主睿智,总觉得欠缺不满意 QAQ ,到后头发觉,是自己脑洞问题。 【标注】争标相关场面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 谷雨前后雨水多, 顾青竹蒙头睡了一夜,次日眼儿还没睁,就听到雨滴噼噼啪啪砸屋瓦的声响, 等她披着外衫坐起身,一个惊雷打下,雨像帘子似得拨都拨不开。 颂平端着刚调好的伤药帮她抹了, 肩头落着巴掌大的紫青印, 顾青竹本就白皙的很,瞧起来更是触目惊心,颂平端碗的手颤了几颤, 最后把药放在床边儿小柜, 擦了把眼说:“真真儿欺人太甚!” 出了这等事瞒不得家里人, 李氏安顿好顾青竹, 陪着她睡下才往长松苑去,顾老太爷和老太君歇下又起来的, 把各房叫在一起, 顾同山当场摔了茶盏,一双儿女是他心头肉, 谁家的谁心疼, 简直生生拿钝刀割他。顾老太爷也气怒不轻,手里头拐杖重重敲着地,执意连夜进宫面圣讨要说法,大爷顾同林再三相劝才作罢。 “姑娘今日穿厚实些。”颂安从柜里找出件夹棉小袄,顾青竹嫌热, 衣衫比她们褪的早,四月虽暖和了,偶尔也会吹股子凉风:“将养不好受寒气,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我去催催厨房,把早膳摆好了。”颂平接到颂安递的眼色,明白自己说错话,听竹苑的只她俩清楚昨儿的事,连黄姑姑都不曾告诉,讲的多没甚用,还平白给姑娘添堵。 “你俩不必话说都陪着小心。”待颂平出了门,顾青竹抬起胳膊,颂安展开小袄给她套上去:“我又不是琉璃瓶子,听两句嘴能碎了去。” 颂安摇摇头,从盆里捞出棉巾子拧干递给她,认真道:“婢子说句逾越的话,府上主子们都善,咱们做下人的没一个不竖拇指,姑娘更有颗菩萨心肠,您宽容,却总有那心肠歹毒恩将仇报的,越待她们客气,越得寸进尺,您是天生的凤凰,何必委屈自个儿?” 顾青竹攥着棉巾子,迟迟未动:“你瞧着我很委屈?” “屈,我都替您叫屈。”颂安从小在她身边伺候,感情自没得说,叹上一叹道:“但又知道姑娘便是这样的人儿,真心看开不放在心上,遇着难事,撑撑过去了,从不与人记仇,我生怕日后出个什么闪失您吃下大亏。” 卢氏过世早,顾青竹幼时就是让人省心的孩子,没了母亲,身后还有个胞弟,即使有祖母和各房帮衬,许多东西仍没法子替代,日久天长,脾性朝着一边儿养,才成如今这般样子。 “我知你为我好。”顾青竹一寸寸的把脸擦净,想了想,对着她点了头:“日后你和松平多提点着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见她认同自己的话,颂安眼儿一热,真心以为汴梁城找不到比自家姑娘更好的闺秀,也不知怎么接口,垂了眼说道:“我给姑娘梳头罢。” ****** 宫里,圣人在御书房接见了顾老爷子。 硬要论的话,顾老爷子于圣上还有半师之恩,圣人敬他,早前顾青竹婚事对不住顾家,眼下李珠居然犯下这么重的错,更愧疚不已。 可事也不是一句话定夺,谁都有私心,圣人再想补偿,也不会真拿六公主开刀,话里话外先安抚着顾老爷子。顾英今年六十有八,差不多快该致仕,而顾大爷官位仍在四品上停着,家族兴旺说到头还得祖上荫庇,好在顾英桃李天下,不至于人走茶凉,但影响多多少少会有。圣人隐晦意思,可以把顾同林的官位往上提一提。 顾老爷子可不糊涂,自家儿子官位不升,乃圣人有意制衡,早晚有上去的一天,顾氏还没到用子孙换前程的地步,所以并不吭声。 圣人没谈成,龙颜不愉,皇后命人炖过银耳雪梨羹亲自送过去,开解了番,最后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六公主这次过错极大,借得机会惩戒了反磨砺她性子,然朱家姑娘挑唆皇女罪加一等,臣妾以为,六月她成了婚,随夫家回江宁府就极妥。” 朱凤珊在汴梁呆不下去,一句话,连同徐淮后半辈子仕途俱断送了。 “还是皇后深知朕意。”圣人抚额,朱家势焰大早该压压了,他对此无异,但头疼道:“李珠那边你便多操劳,只是怎样安抚顾氏,朕总不能再寒了顾老的心,未曾思量好。” 皇后执着勺子搅搅碗里的羹,淡淡笑说:“这还不易,您帮顾家姑娘寻个如意郎君,岂不两全其美?” 圣人豁然开朗,托皇后留意汴梁的青年才俊,有合适的还要保上一媒。李盛在家拘了三日,革职罚俸禄,第四天被拎出来扔到京郊一处旧院思过,景王心疼的要命,景王妃还在气头上,把世子府后院的莺莺燕燕清了一遍,再到佛堂前念经消罪。 顾家上下为顾青竹奔走,顾父也时刻惦记女儿,从前忙起来许几天见上一面,如今不论多晚,到府先去听竹苑瞧瞧,顾青竹若歇下,隔着屋子瞧见灯灭才放心。 事情纠察到大半,到了顾二爷返泸州的日子。 雨仍未停歇,细蒙蒙的漫天洒着,地上水洼接连成片,不时还能听到虫鸣。 顾青竹肩膀好的差不多,连着在屋里不动,身上劲儿都松散了,这日起来,下厨给二伯炒了些辣咸菜,用罐子封住唤小丫鬟送到二房装车。 泸州路途远,雨水多耽搁在路上的时间就长,顾二爷没多呆,用过饭既准备上路。刘氏大着肚子,老太君让她留在家里养胎,泸州住的再久终究不是家里,生产没个老人镇着,谁都放不下心。 车马备在府前,车帘子外头罩了层雨布,顾青竹站在门檐下面,明卓和明元两个小的围着她。 顾同生和顾家大爷仍在说话,由远及近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子声,街头巷尾出门的人少,更别说骑马淋雨,顾青竹侧脸朝雨中瞧了瞧,只见位都带斗笠的郎君往府前奔来,单手一勒缰绳,那黑马灵敏的拐了个头,不多不少停在她面前。 “师父返程为何不告知弟子。”沈昙长腿一抬,从马背翻身而下,姿态轻盈像极了鹞子翻身,他眼中带笑的走上前朝顾二爷作了揖,再问候过众人:“若不是我那随从清晨来府上取书,弟子怕赶不及过来送您。” “本意就不让你送。”顾同生皱皱眉,把他让进檐下:“师徒不在意虚礼,你那几位师兄也不曾如此。” 沈昙取了斗笠,帽边儿的水珠子顺着淌到他脸颊上,滴滴落落:“师兄们是事务繁忙,便我一人清闲,再说,还有些好酒专为师父路上解乏,商陆马上送到了。” 顾二爷没甚别的喜好,唯独对酒中意的很,闻言朗笑几声:“心意我收下,其他待你到泸州再叙。” 一行人目送顾同生远去,李氏招呼沈昙进府换件衣裳,方才瞧不觉得,这会子才发现是袍子颜色重,看不见湿的透彻,没一会儿,脚下水滴落个不止。 顾青竹多日没着画,余玹夫人布的课业还未完成,两人顺道往海纳堂走。 “这几日休息的可好?”沈昙对她牵挂,借着多打量几眼,看顾青竹倒还是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了声自问自答说:“看来不错。” 顾青竹发觉从见在府前见了沈昙,自个儿心里生出股暖意,就像夏日里头喝了口冰凉透心的甜井水,从喉咙到腹中,再从腹中流转到心间,一时晃了神,不知怎么的就说起日常起居,惊觉后赶紧合上嘴,不好意思道:“我太啰嗦了,都挺好,可以明目张胆的不练音律棋艺。” “青竹说的再多,都不是啰嗦。”沈昙微不可闻的笑了,食指弯曲,看似随意的将颊边挂的雨滴尽数勾去:“容我先去换件干净袍子,晚会儿找你讨茶喝。” 顾青竹自不拦着,停了会儿,反吩咐小厮备足热水,百川居有地方沐浴,浴桶皂荚均是现成的,沈昙简单泡了澡,从书架上头拿了块茶饼包着,留商陆在屋里收拾残局。 百纳堂里。 立在桌前小半个时辰,顾青竹手里毛笔反反复复的蘸墨,却一笔未落。 再过一月她足满十四周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和傅长泽解婚时,顾青竹以为自己再有这等爱慕之心,怕要过些个春夏,不说相处的久,总要费一年半载的,谁知心动陡然而至,反映过来真真措手不及。反思这些日子相处,沈昙助她良多,好几次紧要关头护自己周全,说是报答,能做的只在他求学时,多送点儿茶点吃食,保证后顾无忧而已。 但只这样,又觉不甘,难道人家不帮自己,她就毫无想法了么? 定然也不是。 掰起指头算,沈昙出身、样貌哪点不出挑?连之前引人说道的才学,能拜入顾二爷门下便非池中物了,虽说言行随意不羁的些,总好过面上斯文,其实道貌岸然。 可他,可他却是那种对女子无感的人。 顾青竹对着光秃秃的宣纸愣神,颂平还担心扰她画意,往外间退上几步,准备清洗茶具,刚转了身子,见沈大公子换了身蓝色锦缎的长袍,出现在门前。 沈昙衣品尚简,很少做华服玉冠的扮相,百川居他留下换洗的衣衫不多,都是商陆一手打理的,挑也没得挑,那锦衣套在他身上,衬得派龙章凤姿,头发尚带着水汽,毫无章法的挽在脑后,眉眼风流。 他脚步极轻,要有意不想让人知道,很难察觉屋中已然进来人了,在顾青竹身后驻足良久,蹙了眉道:“什么画能让你半天不落笔?” 第47章 第四十七回 初淋罢雨, 沈昙声音夹着沙哑,固然洋洋盈耳,但直突突在耳边乍起仍着实惊了顾青竹一遭, 胳膊撑的久加肩膀尚有些酸疼,手颤了颤,眼瞧着毛笔划出个弧度往地上坠去了。 顾青竹倒抽口气。 只见沈昙长臂一捞, 电光火石间的抓住再翻过手心, 毛笔安然无恙的躺在上头,笔尖的墨没蹭着丝毫。 “小心些。”沈昙也不递给她,睨着桌上铺的纸说:“没想好画什么便不用动笔, 思的愈久, 灵感就枯竭愈快, 不如陪我喝茶换换心思。” 顾青竹窘然的‘嗯’了作答, 微微晃过脑袋,想把方才的纷杂念头暂时抛出去, 那笔仍被沈昙捏着, 一动未动,俩人离的近, 换做往常她还能若无其事的伸手去拿, 可这会儿怎么也动不了身,只垂下眼呆呆盯着他的手。 颂安翻出来的小袄是过了年新裁的,水红斜襟,脖间绣着圈樱草纹路,沈昙身量高她许多, 目光投去,一截子细白的脖颈那么露着,脑后还有些碎发柔柔贴在皮肤上,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我拿了新到的普茶,泡与你尝尝。”沈昙眸色深沉,唇边笑意却更盛了,回身将毛笔置于笔搁,径自到外间茶台前张罗起来。 拎着铜壶进门的颂平没察觉异样,自打听说沈昙再次救顾青竹于水火,颂平便真心实意将他敬作半个主子,恨不能供起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求得福寿双全。既然来了,茶点样样俱不能缺,特意嘱咐人打来储的泉水,点心也从厨房端新鲜的,笑了声说:“姑娘再需什么,就喊一声,奴婢就在门前守着。” 顾青竹嘴张了张,到底没把留颂平的话说出口,攥着手在沈昙对面坐下,定思两息,以为干坐着观他泡茶自己又要天马行空,于是抢先一步把茶饼取到面前:“前次受你招待,这次我来献丑罢。” 沈昙应一声,倒不同她客气,屋外雨淅淅沥沥下的紧,顾青竹挽起袖边儿,一会儿烫杯,一会儿分茶,手腕仿若花间彩蝶般翩然舞动,直叫人心旷神怡。 有道江南女子钟灵疏秀,沈昙却叹眼前这位的灵秀之气更胜一筹。 普茶乃从大理国远运而来,坊间售卖的金贵,沈昙带的这茶饼草草用黄纸包着,瞧着没甚特别,沸水一浸,香气腾空而起,顾青竹洗过道茶,重新续上水:“沈大哥先请。” 沈昙饮茶时而雅致时而豪放,眼下手指托茶盏晃了晃,热度略微褪去,尽数倒入口中,被外人瞧见的话恐惹上牛嚼牡丹之嫌:“再过十日,我启程下泸州投奔师父。” 顾青竹怔松了会,忆起确是如此,眼瞧着入了五月,他还当真要去,以她所想,这举动实在弊大于利,然而该劝话的上回均劝了,于是轻道:“行李开始打点了么,有甚我能帮的上的?” “我出门向来自在惯了,东西多反而累赘。”沈昙摆摆手,但遗憾道:“只是这一走,倒恰恰错过了你生辰,贺礼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到时自有人送府上来。” 顾氏家规严的紧,无论长辈还是儿孙,生辰宴都不铺张,家里人聚在一桌,菜色较平常精细些,再下碗细面煮个鸡蛋,热热闹闹便过了。汴梁城许多公子闺秀每逢生辰宴请宾客,有时能连着办好几日的宴席,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下帖,就为了博个面子名声。 顾青竹完完全全没想这回事,吃惊道:“你知我生辰?” “嗯。”沈昙静静的看向她,眉梢一扬说:“总有法子打听的到。” “那青竹先谢过了。”能被惦记总归是欢喜的,顾青竹很受用,也不再拘束扭捏,大大方方说话,手里不忘再给他添上茶。 两人对饮几杯,聊着点儿泸州的风土人情,她本欲捎带提醒沈昙带些驱虫防潮的药物,谁知他博闻广识,连药丸方子都倒背如流,哪味药材替换掉闻着更香,哪味加进去效果更好,真叫人连连惊叹。 说的久,顾青竹小饮了口茶润嗓,沈昙却猛的话锋一转,问道:“你那画题可想妥了?” 若非他提,顾青竹都忘掉为何而来了,十分不好意思的抿嘴道:“未曾呢,余玹夫人未布框架,可选的多了,每次反而要绞尽脑汁的想。” “若不然...”沈昙轻轻一笑,反指着自个儿道:“青竹画我如何?” 顾青竹先困惑的眨眨眼,似没听懂他的话,半晌才红着脸磕磕绊绊的吐出几字:“我,我不善画人像!” 豆蔻年华的姑娘,脸颊顿时红霞漫天。 沈昙朗声而笑,明明侧过脸看不见她,脑中竟全是她羞窘的神情,笑了会儿,不再逗弄的解释道:“我意指的昙,半夜寂寂开的昙花。我名中‘昙’字,乃因出生那夜祖父养的昙花乍开,他老人家一生戎马,谁知年纪大了爱花如命,便取了做我名讳。祖母并不买账,觉得‘昙花一现’甚为不吉,可到底没能挣的过他。” 昙花又有月下美人的爱称,顾青竹心内想着,魏国公未卜先知,知道自家孙儿长大后如潘安再世,这名字贴切之至。 “原是我想差了,‘昙花一现’古语里有物稀难得之意,即是珍贵万分,想来老国公是深思熟虑的。”顾青竹借喝茶遮住脸儿,饮完了手中这杯,复了心神才回答道:“见是见过,但兴许画的不像,我试试看。” 一词双意,沈昙听她解释的恳切,嘴角不禁又弯了弯。 桌边摆着排已调好的颜料,顾青竹凝眉看了遍,最终决定只用墨色,正当她思索着构图时,沈昙未再出声,拿起磨锭不徐不慢的研起墨来。 昙花外瓣细长,像极了菊花,内瓣宽短又仿佛小而精致的睡莲,顾青竹点画出两朵,花瓣薄似蝉衣,右上角配以五六片花叶,茎脉相连,微微垂下,最后换只细笔缀了花蕊,一副月下美人图便跃于纸上了。 余玹夫人赞她天赋可不是随口一夸,顾青竹笔下灵韵,沈昙也看在眼中,沉思片刻笑道:“先前的话我收回,此次启程去泸州,你这幅画赠与我吧。” 练笔小作,在顾青竹看来处处缺点,冷不丁让她送还真犯了难,推辞说:“沈大哥不嫌弃的话,我另作其他装裱好了给您,这张胡乱涂鸦之作,我看着都不好。” “今日下雨我不便拿,先预定下来。”沈昙哪里会给她机会拒绝,当即抽了根毛笔,在左侧刷刷几笔‘某某年某月某,曾与沈昙’,然后再递给顾青竹:“不可食言。” 顾青竹哑然失笑,这画都落了款,她还怎么好说不送,低头再看沈昙字迹,当真笔精墨妙,随即接过毛笔落下自己名字,加了小章便算成画了。 这日颂平回去,神秘兮兮的拉过颂安,找了个被人的地方附她耳边把送画的事讲了,随后担心道:“姑娘还在画上印了名章,当时我觉得没甚,可出了门子怎么琢磨都安不下心,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说万一被有心的看见,无端端生出祸事如何是好?” 颂安素来比她镇定,先是想了想问:“那画如今搁哪儿呢?” “沈大公子拿回百川居了,说赶明儿亲自裱过,天气好些再往国公府带。”颂平道。 “既然他这么说,咱们便不必多嘴。”颂安拍拍她的手:“沈公子是个谨慎的,他能开口讨要,就不会坑了咱们姑娘,再说,先前在种养园表姑娘不还跟人要了两幅,汴梁城互通书画的公子小姐多了去,若是天天怕这怕那,日子还怎么过。” “说的在理。”颂平点了头,心才放回肚里,合掌朝东念了句佛:“定要保佑我家姑娘别再有无妄之灾。” ****** 赵府。 赵怀信赴宴归来,随从跟在后面为他撑伞,还没走回院子,田氏身边的大丫头便来传话说,夫人要见见他。 “母亲找我?”赵怀信撩起珠帘先笑了笑,席上少不了饮酒,他酒量好称得上千杯不醉,脸儿却恰恰相反,不过三巡必染酒色,这名气大了就不胫而走,富家子弟对喝酒执念不小,有些不明白的想跟他较个高下,直到被喝翻倒地,还不知里头缘由。 “又出去喝酒了?”田氏温婉懂礼,教训人也细声细语,柳眉蹙了蹙,隔空点了他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何时能收收心,选上一家闺秀,好让我这做母亲的有含饴弄孙的盼头。” 赵怀信从丫鬟手里拿巾子擦了把手,走到田氏身后,顺从道:“母亲中意哪家姑娘,儿子用心娶过门便是。” 同样的说辞,田氏每次都能被他哄得没办法,这小儿子天生一张蜜罐里泡的嘴,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能甜到人心坎里头:“这话是当真?” “自然。”赵怀信笑着帮她捶背捏肩,手劲轻重拿捏的好:“千好万好不如您喜欢来得重要。” 田氏哼了声,反将他一军道:“那从明儿起,外头那些乱糟糟流言再别让我听见,有家闺秀娘觉的不错,可你要还是那副不拘不束的样子,人家怎么瞧的上你?” 赵怀信微微一怔,田氏从不说没踪影的事儿,说有,便是真相中了,于是搬过凳子往她面前坐了,询问道:“母亲这是看中谁了?” 田氏故意晾他了会儿,手边儿的碗重新拿上,将里头红枣粥喝完,拈起帕子沾过嘴角才道:“顾学士的孙女儿,七姑娘青竹。”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看见天使留言: 沈大:画什么能让你半天不落笔? 青竹:你啊。 于是乎,本章引用大家脑洞,真让女主画了男主(不是人像,胜似人像),各位看官还满意否? 第48章 第四十八回 赵家长辈意属顾七姑娘并非头一回。 圣人为长公主在延福宫摆宴, 有赵怀信帮着寻明卓的恩情在先,李氏见赵老夫人免不得多交谈几句,顾青竹甚少露面, 老夫人观她目光澄净,言行更落落大方,举手投足显出来的规矩教养, 打眼儿瞧着便是书香世家悉心教导出来的。 这心里面一叹, 自然想到家里那位天资聪颖却不省心的孙子。 赵怀信旁的均没得说,同长辈也亲近,几个小辈里头, 数他往老人家院子跑的勤, 只一点儿, 女人缘太盛。有段赵大人咬了牙禁他的足, 除去念书,每日晨昏定省, 基本没出过门, 结果赵府侧门的巷子隔三差五来小丫头打听消息,不单询问, 连捎带东西的也有, 门房值班的仆从往后院送信跑断了腿。 管得住自家孙儿,可拦不住外头的狂蜂浪蝶。 赵老夫人想着,兴许娶了媳妇过门就不一样了呢?于是常在赵怀信面前探口风,张家闺秀李家姑娘的,但提到顾青竹, 老夫人狠是卖力夸奖了通,随后瞪着眼等他反应。 赵怀信当时与顾青竹也就照过几次面儿,觉得她确有点儿与众不同,要说其他想法万万没有的,不甚在意笑了回句:“顾大人家姑娘固然没得挑。” 没从面儿上看出个所以然来,老夫人略微泄了气,操心归操心,若孙儿不愿意,也不去牵那劳什子的红线,这好好的姑娘娶进门,赵怀信再不上心,两家结亲可真个结出仇来了,但顾七姑娘在她跟前是挂了名儿的。 “母亲不常说要位年长的儿媳好管得住我?”赵怀信知祖母曾动这心思,没料田氏竟也相中了顾青竹,脸上带笑的说:“七姑娘眼下可还未及笄。” “这不孝子!”田氏凤目微冷,碗往桌上一撂,数落道:“前两年挑的几家姑娘,哪位不是和你岁数相当脾性又好,你倒自在,这不如意那也不如意,今儿还跟我论起年岁来了,掰指头自个儿算算汴梁城和你同岁的哪个没议亲?我还去那九霄宫替你寻个仙女儿不成。” “我的错我的错。”赵怀信见母亲真动了怒,连忙好脾气的哄道:“瞧瞧,八字还未一撇,您心疼人家就越过亲儿子,以后成了婚我还能在您面前讨碗水喝吗?” 母子俩有默契,赵怀信能说出这话,便是不反对了。 田氏一肚子的劝词未讲,他竟爽快应了,迟疑着看了他:“你是同意了?别拐回头不认账,说我这当娘的逼迫你。” “我何时应过不甘愿的事。”赵怀信轻轻一笑,顺着她的意思诚意十足的把顾青竹的好处分析了遍,句句透彻在理,然后蹙了眉道:“只是七姑娘优秀,能否看得上儿子还另当别论。” 田氏心内一喜,自家幼子在她眼里就如文曲下凡,容貌更不用多说,年轻公子里妥妥拔得头筹,那点毛病若改了,哪还有不成的道理,信心满满的告诫说:“只要你别犯浑,安安心心办正事娘就安心了。” 赵府园子幽深,赵怀信走的时候没再使随从撑伞,独自冒着细雨踱步到了琼台,凤九安排好几样简单的酒菜,在门前守着等他。 “酒菜才备好,主子进屋更了衣再用些?”凤九扫了眼后头抱伞跟着的随从,瞬间明白赵怀信心情欠佳,半句也不多嘴。 赵怀信不置可否的进了门,红豆方端着热米酒安置好,腾开手取出些衣物放在耳房里,点上一截香再退了出来,和凤九递过眼。 凤九摇摇头,吃酒时并没见赵怀信有什么不快,反倒比平时还多喝些,那地方比秦楼楚馆静怡,别瞧门子不大,里头可开阔着呢,院尾小楼推开窗子是汴河弯儿,最称赵怀信心意。 两人立在桌旁揣摩主子心思,赵怀信在外头风流,府里做派却清正的很,琼台里伺候的大丫头单红豆一人,打下手的小丫鬟过了十二,均往其他院里调。就这,总有被迷了春心的浑噩着脑袋想试上一试,哪怕露水情缘也认。 桌上备的四小碟凉菜,花生木耳、羊头签、拌三丝和豆油藕卷,红豆拿手试了盛米酒的小盅,皱眉打算再热上一回,却让从耳房现身的赵怀信摆手阻了:“放下罢。” 红豆低头称是,顺手将碗挪到他面前:“加了几枚珍珠圆子,公子先尝尝。” 赵怀信慢条斯理的把米酒喝了干净,再抬头,脸上已然没了先前的阴郁,睨了眼凤九问道:“董夫人那边办的怎样?” 凤九闻言站直腰板回说:“按主子吩咐,西边空的屋子改成了花房,该搬的花草搬了进去,聘着位养花多年的老妇人看管,董夫人看着挺高兴,只是...” 赵怀信示意他继续说。 自从在枣家子巷两人拌了嘴,董媛心里可打上个结,日日思及他来,又酸又恨,再和赵怀信出城踏青游玩,偶尔闪神还能想起顾家姑娘,话语间免不得试探,次数多赵怀信也不耐,摆了回脸色,气的她拂袖而去。董媛最大的优点在于知进退,能吊着男人胃口,情谊才绵长,赵怀信最是欣赏这点,可突的转变,倒像后院普通的吃醋妇人般,言语不顾的问这问那,颇令人扫兴。 凤九小心翼翼看他眼:“只是她说开春山色秀丽,既然家里花草有了着落,盘算下趟江南走走,不日便动身。” 赵怀信夹了块藕卷入口,细细咀嚼一番,笑了声:“她如果定下行程,你找人去官府打点路引,要的东西都置齐,再捎句话给董夫人,说诸事繁杂,我便不送她了。” 凤九心里惋惜,真往江南去个来回,再见面怕物是人非,董夫人那么聪慧一人,怎么在这时候,非要和主子拧着干,胳膊还扭不过大腿呢,赵怀信但凡厌弃上了,就是那开弓箭,没有回头路。 ****** 卢玉怜和姜源换罢庚帖,到了纳征的时候。 别人不去,顾青竹于情于理都要凑这热闹,卢玉怜跟着教养姑姑在家学规矩,连夺标都没瞧成,见着她先倒了通苦水,指着罗汉床上好些缎子说:“明明做个样子就行,我娘非让我一针一线的把袍子做起来,我费力赶出来,她又嫌拿不出手,早知如此麻烦,还不如不点那个头!再过两年清闲日子。” “表姐可不能这么说。”顾青竹抿了口果子茶,含笑道:“再过两年该缝制的衣裳也要缝,良人却不是时时有的。” 卢玉怜面儿上一红,显出些女儿家的羞态,嘴里逞强说:“他哪儿称的上良人,虎背熊腰粗声粗气,优点不多缺点一箩筐,往人堆儿里一站半眼不会多看,也就看在自小认识的份上,我才将就着同意了。” 观那副言不由衷的模样,顾青竹掩嘴笑笑不同她争辩,绕过屏风的卢玉阁却听到耳里,当即揭了她的底儿:“哪个半夜捧着人送的东西要笑醒的,我这胳臂上的鸡皮疙瘩可还没下去哩。” “你这丫头!”卢玉怜羞恼的跺了脚,上前摸着她腰间的痒痒肉挠:“谁夜里笑了,你是镶了对儿千里眼顺风耳?” 卢玉阁最怕这个,腰上半点忍不得碰,赶紧笑着讨饶:“我笑的我笑的,准是夜里发梦记差了,姜公子八辈子修得福分才娶上姐姐的,真是高攀的很!” “还没娶上呢。”卢玉怜满面带笑的纠正,接过她手里的小竹筐端给顾青竹道:“青竹尝尝这樱桃。” 卢玉阁在后面撇嘴使眼色,不必多说,定是姜源送来讨佳人欢心的。 开封府的樱桃多打南边运,瞧那新鲜样子怕费了不少功夫,顾青竹捏一颗填在嘴里,酸甜可口,抬眼儿道:“表姐也一道吃?” “那呆子送两箱子过来,各院分下去还剩下好多,我吃了两日胃里头都有点反酸,让人给你包了些走时带上。”卢玉怜把罗汉床上的缎子稍微理了下,忽的拍手道:“光顾着聊,差点忘跟你打听,王蒙和你那堂姐怎个说法?” 顾青竹愣了愣,再想姜源、王蒙两个的关系,卢玉怜知点消息也自然,于是笑盈盈道:“那有什么可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是堂姐家中有父母长辈,我祖母不能越过他们做这个主,便让王家先同平江那边联系上,再论其他的。” “我想也是。”卢玉怜不知内情,点点头说:“说句实在话你别介意,不知是不是我看不惯南方闺秀身上那股子娇嫩劲儿,总觉得她说不来的怪道。” 顾青竹心叹卢玉怜火眼金睛,好不好的都能觉察,交得程瑶那样品行的好友也是福分,只这话实在不好接,家丑不外扬,李氏从未明面和她提起,顾青荷在平江府的过往也是颂平打听来的。 她思忖着没吭声,卢玉阁恍然不知的笑了说:“姐,你那看不惯可不分南北。” 卢玉怜本随口一问,打了岔想起别的又道:“我也看不得汴梁姑娘的娇贵虚伪,个顶个鼻孔朝天,有本事见了赵三公子还往天上瞧呢?” 正说着,院里丫头进来通报姜家聘礼抬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愿:小天使们平安夜欢乐多多甜甜蜜蜜,苹果少不了哟。 第49章 第四十九回 姜家和卢府只隔了条巷子, 抬礼的队伍从正门出去绕着好大一弯儿,穿过马行街才拐回头入了卢府。管家对着礼单将东西摆在正堂,珠宝绸缎这些给卢玉怜的物件, 则被人直接搬进她院里。 花厅统共不大的地方,屏风就有四扇,无一例外绣的牡丹, 再看着姜源投其所好的聘礼, 牡丹花式的缎子、牡丹头冠、牡丹摆件...顾青竹以为两人成婚后真个要泡进牡丹堆里头去了。 待送礼的人交接罢,卢玉怜才好从里屋出来,爱不释手的摸摸这个, 瞧瞧那个, 再对比自己给姜源缝的衣袍, 连线都走不齐, 心下不禁虚了道:“青竹,你来教教我制衣裳吧!” “我年前才学会绣帕子, 别说衣袍, 半边袖子我也做不出的。”顾青竹也不怕人笑话,将自个儿学女红那点糗事讲了讲:“表姐还是请教养姑姑手把手教的好。” 卢玉阁在旁边也缩着脑袋道:“看我也无用, 我还不如你呢。” 卢玉怜见她俩指望不住, 哎了声,把塌上的缎子重新展好,嘟囔着独自比划起来。 呆到半下午,前院有仆从报信,说顾三老爷准备告辞了, 让七姑娘收拾番一起走。 顾青竹把剩余半杯果子茶一口饮尽,和卢氏姐妹道了别,穿戴妥当接着顾明卓在府门前候着,从卢府正门回的话需要绕些路,所以车夫便把车赶到侧门巷子上。 姜大人好热闹,儿子定亲下聘,请到府里的亲眷概不会少,顾青竹站在石板路上,隐约能听到一墙之隔的姜府人声鼎沸,这个时辰居然还有划拳吃酒的声音。 “小少爷慢着点。”六合招呼顾明卓上了车,然后对她说道:“姑娘在车里等着,老爷马上便到。” 顾青竹颔首拎了裙角,脚刚踩上马凳,后面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顾姑娘。” 王蒙一袭儒雅白衣,头顶束着根天青色玉带,从巷子口紧步而来,身后三四个随从手里抱着大包小包的食袋子,走到跟前时,王蒙挥挥手让他们先往姜府送,自己则深深作揖道:“顾姑娘可要动身回府?。” “王公子。”顾青竹福了福身,想来他是来给姜源搭手帮忙的,笑了笑道:“在玉怜表姐那叨扰整日了,舅舅舅母繁忙,我呆着帮不上还得让他们费心招待,便同父亲一起先走。” “六礼繁杂,确实累人。”王蒙指指额间的汗,无奈道:“姜源请了不少友人过来,厅里都快坐不下了,人多嘴挑,我便当了回采办。” 原来觥筹交错的动静真从姜源院子里传出来的,顾青竹暗暗咂舌,能吃到府里厨房供应不上的程度,也不知请了多少宰相肚的人来。 两人并不熟稔,顾青竹客气两句想要上车,王蒙看着她,踌躇两下,才吞吞吐吐的道了歉:“顾姑娘,上次的误会怪我,家中长辈没问清楚就擅自做主了,还望您别放在心上。” 顾青竹拧眉想了会儿,才明白他指的阴差阳错提错亲那茬,再看他满面挚诚,像完全不觉得这么问有何不妥似的,一时语塞,好在顾父恰巧从卢府走出,送行的有舅舅卢元。顾青竹看一眼,淡淡笑着说:“青竹不知公子指的什么事儿,何来放在心上之说?家父出来了,先走一步。” 顾家马车缓缓离去,王蒙眉头紧锁的回到姜源院子里,后悔方才举动画蛇添足,顾七娘眼瞧着不是心小嫉恨之人。按他所想,能娶到顾青荷也算顾氏半个女婿,不图青云路,坎坷总能免上些,谁想才开始谋划,家中长辈已然开始扯他后腿,也不看看顾七娘什么身份地位,居然唐突的派人上门提亲了。 ***** 进入五月,天儿骤的热了起来。 听竹苑里栽的毛竹退去冬日的暗淡,一寸寸的染上翠色,林间虫鸣鸟啼,沈昙寄养下的两只鸽子被颂平养的毛色发亮,翅膀上头的羽毛仿佛抹过油似的。这小东西认了家,顾青竹也不整天用笼子关它们,只要天儿好,笼子一开,鸽子晃着小碎步就出来了,有时飞到竹间站着,有时窝在石桌上,最远也就在院子附近盘旋着飞圈儿。 这些日子上朝,圣人为着给顾老太爷个说法,找了朱大人不痛不痒的错处杀鸡儆猴一把,罚过半年的俸禄,朝中上下一头雾水,摸不住圣人此举意在何为,有人猜测朱家树大招风,上头终于看不过眼了,这才起了打压的心思。原本户部两个空缺心照不宣是给朱家门生留的,眼下却从下头提拔了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又将顾家大爷的官位升至三品。 顾同林接到圣旨隔天,李氏又一次进了宫,除了和皇后娘娘谢恩,还为替顾青竹出头讨在六公主那里吃的亏,朱家是惩治了,但李珠的账却不能糊里糊涂的抹掉。 皇后看不惯李珠嚣张跋扈,上次事儿出了没多久,居然无故动怒刺伤殿里伺候的宫娥,自从她掌管凤印,后宫里最容忍不得的就是用私刑,这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往后成了婚那还了得?圣人得知心里头也凉了半截,痛定思痛,下了口谕让六公主去南山别院待嫁学规矩,等于变相禁了她的足。 事情有了眉目,李氏总算不负所望,亲自和顾青竹谈了半晌,生怕她心里头存着不舒服。 “多谢大伯母。”顾青竹满心感激,动动嘴,再说不出别的话,半晌才抹了眼笑说:“福祸相依,这后面好事多着呢,四哥那边什么时候张罗起来?” “就知你最剔透不过。”李氏搂着她笑一声:“我过来也为这个呢,明儿程府做百日宴,你和明宏陪我辛苦一趟。” 程家大儿媳生子满百天,因为孩子生出来体弱,大冬天连窗户缝都不敢开半点,生怕受寒再凉着,所以洗三和满月办的简单,眼下开春,孩子越长越壮实,程家人总算是呼出一口长气,高高兴兴下帖大办起来。 顾明宏和程瑶见过面,相看不过再多道规矩,程家老夫人是个开明人,上香吃斋的由头也不必找了,趁着百日宴让程瑶招待顾家兄妹,没家里头长辈拘束着,准事半功倍。 阴雨连绵许久,这日总算放了晴。 程大人在钦天监虽官职不高,但上有已致仕程阁老在,朝中大小官员俱愿意捧这个场,天不过才擦亮,门前马车便络绎不绝。 顾青竹一行赶的不早不晚,门童引着他们往花厅里走,进门扫了眼,摆的空椅子差不多坐了个七七八八,程夫人正在中间招待客人,见李氏来了,笑着起身热情让丫鬟看座:“快坐着歇歇,单等着夫人呢。” 李氏道了句恭喜,顾明宏很有眼力见的把贺礼送了上去,程夫人借机细细看了两眼,眉清目秀的,浑身透着股书卷气,有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程夫人心内满意,面儿上更热络些:“小辈儿都在后院水阁里头喝茶呢,让我家三姑娘带着青竹他们过去。” 丫鬟把程瑶请来,她眼下穿着月白色半幅裙,外头罩了件水粉色的轻薄衫子,直直垂到脚面儿,倒应了那雾里看花之美,脖间挂着把璎珞,看见顾青竹,先腼腆一笑:“还以为你来不得呢。” “怎么会不来。”顾青竹笑一笑:“表姐还让我捎贺礼过来,她在家绣东西出不了门子,程姐姐多包涵。” 程瑶听说卢玉怜和姜源定亲的消息,起先还吃了惊,姜源看着不似脾气好能哄人的,卢玉怜又个急性子,但后来再品品,又察出点儿苗头,倒像极对儿欢喜冤家,于是捂嘴笑说:“客气甚,我就等着喝玉怜的喜酒呢,连添妆的都预备上了。” 两位姑娘聊的高兴,顾明宏大大方方站在一旁,程夫人笑着催促她:“赶紧带青竹兄妹过去,跟你哥说,定要好好招待。” 虽说是程瑶引路,到了水阁,男女还是半分开的,顾青竹见机会难得,故意放慢步子,引着顾明宏一道说话,程瑶喜欢话本,她便挑着时兴的话本说。顾明宏虽说在国子监听课,空闲的时候少,但看书这方面,姑娘家比他怎么也得差上好多,程瑶本就中意顾明宏,又见能耐着性子给自己讲解,嘴边的笑意就没止过。 程府的水阁是座隔空的木楼,倚着假山而建,山间有枚泉眼,泉水四季潺潺从里头冒出来,再落进下头的池子里。 程瑶牵着顾青竹上了小楼,厅里笑语阵阵,听着是在玩投壶,转了弯眼瞧着要进门,程瑶猛的一停,拉拉顾青竹的手小声道:“方才忘跟你说件奇事,保准想都想不到,你猜谁来了?” 顾青竹摇头不知,程瑶眼神往里面一送,意思让她自己看看。 厅间的圆桌被移到旁边,花色毯子上置着个双耳投壶,八/九/个公子闺秀屏息凝神的盯着中央那人的动作,只见这位郎君从丫鬟手中拿了三支竹箭矢,手指捻了个来回,对着壶口嗖的一下,连边儿都没碰着,径直投了进去。如法炮制,剩下两支也毫无惊险的进了壶口,闺秀们顿时一片喝彩。 离得最近的玄衣公子挠挠头,唉声叹气道:“我说怀信兄,你倒给我等留点后路,投到现在还是全壶,咱们还怎么玩?” 作者有话要说:  玄衣公子:怀信兄,你这么玩可是没朋友。 第50章 第五十回 赵怀信时常出没大小酒宴, 若有心寻,界北巷和快活林这种消遣的地方大概能有幸见上一眼,而诸如婚宴满月酒之类的场合, 他能露面真是难能可贵了。随长辈来拜访的闺秀不多,早先瞧见他,各个简直像中了头彩, 玩投壶主意还是她们出的。 “承让。”赵怀信摊了摊手, 温文尔雅的朝玄衣公子笑着道。 玄衣公子乃田尚书的幼孙田桡,但凡赴宴,和赵怀信孟不离焦, 弯弓骑马的次数多, 但投壶却头次玩, 一群大男人聚着定不会做那娇滴滴的女子游艺, 原以为好容易有机会反压他一成,没料想同样败的无言以对, 捂了脸嚷嚷:“承让承让, 我倒是想让让你!气煞我也,下局必须大显身手让你叹服。” 看见如此稀客, 顾青竹一样深感意外, 不过三人刚刚站定,里面唐蔓首先拍了手雀跃道:“程家姐姐和顾姑娘来了,咱们多了帮手!” 长公主生辰宴上,顾青竹在她们面露了一手,唐蔓作为对手可是喝下不少果酒, 这会子瞧见她如搬到救星,忙不迭的走到跟前挽上顾青竹胳膊说:“怀信哥哥技艺高超,凭单人比我们都赢不过你,那换个玩法,我们出三人和你一个人比,哪边投中的多哪边胜,彩头咱们另提,敢是不敢?” 如花似玉的姑娘问你敢不敢,别说赵怀信有百步穿杨的能耐,即使没有,堂堂三尺男儿,怎么可能露怯? 干系到颜面问题,田桡立时来了劲头,咣咣拍着赵怀信的肩膀颇有信心替他回答说:“怎么不敢?不然你们大家一起上算了,选人太麻烦,怀信自己照样马到功成。” “你这人...”唐蔓和田桡年龄相仿,也顾不得称敬语,急忙忙解释说:“我说的咱们当然包括你呀,水平参齐不齐才选三个好的出来,不然大家一起和单人赛不一个样儿了?” 田桡闻言默默收回搭在赵怀信肩头的手,想说两句鼓舞自家势气的话,结果被他一只手掌当回,但见赵怀信转身朝顾青竹三人拱了手:“程姑娘,顾兄,顾七姑娘。” 唐蔓懊悔着自个儿光好胜,连人家意见都没问,赶紧道了歉,程瑶身为主家,笑着摆摆手说:“没甚的,大家玩尽兴才是。” 既然要组队,顾青竹当仁不让的被选着和赵怀信抗衡一番,其他几位姑娘商量后推了唐蔓,加上顾明宏,勉强凑出还算合理的阵容来,至于余下的公子,被赵怀信虐的次数太多,实在没那心力再丢人一把。 丫鬟收拾好地上散落的箭矢,赵怀信踱着步子走到离投壶更远的位置站定,眉眼从容道:“咱们不若先定下彩头?” 唐蔓几人兴致满满,年纪最小的姑娘脆生生开了口:“听说赵大哥吹笛子乃京师一绝,绕梁三日,不知我们能不能有幸见识下。” “好。”赵怀信应的爽快,目光却直直落在顾青竹身上:“那我恰巧赢的话,也劳烦顾姑娘奏上一曲,乐器随意,可否?” 这事换做其他闺秀稳坐不赔,可顾青竹才学的乐器,能囫囵个儿吹完就谢天谢地,于是为难的说:“我对乐器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无妨。”赵怀信勾唇笑了笑,一派贵公子气:“我以笛为引,总能配合七姑娘。”说完,不留任何余地的扬手一投,箭矢依旧闻声入壶,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田桡拍手叫好,这投壶越站的远,想要稳当投入就要费成倍的心神,气力和准头缺了哪个都不行,顾青竹目测了距离,以她的臂力逞强不得,正暗自发愁,顾明宏咳嗽两下微笑道:“我打头阵,给妹妹取些经验。” 顾青竹抿嘴给他鼓气,左右是图个消遣,她并非为扬名而来,不操心怕出糗,小声在程瑶耳旁说道:“别看我四哥像文弱书生,其实会的多着呢,骑马射箭可能比不过,但投壶精准。” 程瑶羞着脸没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谁人没点弱项,便说顾明宏不会旁的杂项,光读书一条,顾氏子弟在城里的威名就响的厉害。 顾明宏身为男人,很敏锐的发觉赵三公子对自家妹子有那么些意味深长,边走边思考着,站在和赵怀信相同地方,取出根箭矢比划两下,最终稳稳出手,箭头碰着壶边叮的声,反弹着跌进里头。 闺秀们顿时欢呼雀跃,赢了能听赵怀信吹笛,这么好的噱头,她们怎么可能放过,恨不得拜过各路菩萨,保佑顾家兄妹旗开得胜。 “你站在那里够呛。”顾明宏走过来和顾青竹讨论经验,指导她说:“会投的很吃力。” 赵怀信第二次仍旧满中,田桡吆喝的更起劲了。 顾青竹完全没想过要和他们一般,捏着箭走到前面几步站了,笑盈盈说:“我力气小,还是站这里罢。” “七姑娘请。”赵怀信毫无异议。 抬肩,出手,顾青竹玩的是游刃有余,几乎和赵怀信同样的不沾壶边掉下去,唐蔓深受鼓舞的也上去试,虽然磨了半天找手感,最后有惊无险再添了一分。 赛前定下三局两胜,赵怀信独投九次,顾明宏一边每人三次,人的潜力真是无穷,别的不说,单论唐蔓,素来五次中三的水平,居然三回全中,高兴的抱着程瑶笑个不停。 最后一轮,唐蔓胆小和顾青竹换了次序,让她当了那守擂大员,赵怀信这一投至关重要,顾青竹目不转睛的盯着,不料大家都认为的全壶竟没有出现,赵怀信居然失手打偏了,箭矢不偏不倚的落到斜对角顾青竹的面前。 顾明宏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别人哪儿来得及多琢磨,如此好的机会,连心不在焉的程瑶都忍不住朝顾青竹说:“老天保佑,这局可得定乾坤。” 如果中了,可不就定乾坤了么,失手的话还得再来一轮,顾青竹略有忐忑的攥着箭,倒是赵怀信好整以暇的对她笑道:“七姑娘要中了,待端午节我做东,请在座各位到遇仙阁观龙舟吃酒。” 每逢端午龙舟赛,官家子弟齐聚汴河旁,酒席聚会便少不了,这遇仙阁可是汴河旁最高的一座酒楼,在上头凭栏而望,不光龙舟赛一览无余,连远山近景都可观的清楚,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境。遗憾的是遇仙阁是私人居所,买下它的乃财大气粗的梁家,世代经商,楼里只招待私人贵客,没得关系连门道俱摸不住,十几岁的郎君能与梁家有交际,也够让人叹一叹了。 话音刚落,厅里安静两息,之后好几个姑娘跑过来围着顾青竹,满眼希冀的望着她,田桡瞬间也倒戈相向,指着赵怀信说:“呔!少爷我弃暗投明,赌顾家千金赢。” 顾青竹好容易应付了番,对他临阵卖弄手段,企图动摇军心的行为十分不耻,心想着这点压力才打不垮她呢,飞快拿起根箭失虽不及防的掷了出去,结果得了个满堂彩。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至于赵怀信,起码面儿上看起来比夺魁的顾青竹他们还高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都等着端午帖子呢。”唐蔓喜不自胜的唤丫鬟拿来笛子,走过去递给他说:“喏,给你。” 赵怀信能称风流,除了样貌和懂姑娘家心思,其他书画骑射也样样不落,其中笛子最甚。他拿了玉笛,靠在窗口迎风而奏,窗外树影婆娑,再伴着清泉入水的声儿,指尖曲调缓缓倾泻而出。 笛声舒缓,闺秀们懂得音律的不少,但听完均面面相觑,惊讶于这么好的谱子却无人叫的出名儿。 顾青竹没甚在意的喝着茶水,可能几次碰面对赵怀信印象寡淡,在她看来,在姑娘之间周旋的游刃有余可不是值得称赞的事,论奏曲儿的话,又不及沈昙以手吹出的令人惊艳。 一曲罢,赵怀信眼神无意般的扫过顾青竹,见她独独垂首饮茶,沉吟片刻,似笑非笑的问:“七姑娘觉得这曲如何?” 思绪飞到九霄云外的顾青竹回过神,见四周众人均看着自己,程瑶忍不住偷偷掩嘴提示道:“赵公子问你曲子怎样。” “恩...”顾青竹不想做那捧高踩低的人,更何况她对音律知之甚少,也便坦言而答:“听着悦耳,可青竹不精此道,赵公子曲中意境深奥,倒是没听出其中玄妙。” 言语婉转,意思却明了,为弦歌而不知雅意。 赵怀信低笑两声:“是我选的曲子冷偏了,原先是章古曲残篇恢复得来,看来没继承出先辈精髓,回去重新翻谱才是。”古曲残篇传世难得一见,赵怀信能修复已为惊人之举,闺秀们满心向往,顾明宏都对他刮目相看。 顾青竹转着手里的茶杯,微微发窘的对着程瑶笑一笑,估计明儿,自己要落得个‘对牛弹琴’的雅号了。 正午开席,众人被请至前厅,赵怀信他们的桌子和闺秀们仅仅一屏风之隔,丫鬟们鱼贯而入的摆上酒菜。程家儿媳生的胖孙子也被奶妈抱到厅内,小小一团,头上戴着大红色的虎头小帽,眯着眼儿正啃拳头,几位夫人轮流去瞧,再另外给孩子塞上些金锁、脚链之类的小玩意。 田桡拉着赵怀信喝酒,连着满了三杯才将酒壶放下,眉毛一挑的以肩撞了撞他,笑嘻嘻打听:“怎么的三少,我瞧着你对顾家小娘子很不一样,新年新气象,打算换个口味试试?” “注意点。”赵怀信冷他一眼,拿起杯酒送到嘴边,淡淡说道:“顾七娘可不是你能打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  办公室小BOSS骨折了,还是右手... 临近年底各种工作黑压压一片,干活的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姑娘,每日加班少不了,有时实在更不上的话,请天使们多见谅!(请假条会注明的)飞吻大家。 第51章 第五十一回 此话一出, 田桡可歇了开玩笑的心思,假如顾青竹在场,保管稀奇的盯她盯出朵花儿来, 要知道,放在以前甭管有没有,赵怀信绝不会用这副说辞, 多两个红颜知己是雅事, 随即肃然几分道:“这...这是定下了?” 赵怀信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眉目间满满的志在必得。 “得得得,知道您是手到擒来的主儿, 别再显摆了。”田桡哼哼着吞了杯酒, 把筷子往手边一扔, 恍然道:“我说你怎么奇奇怪怪的邀我来程家宴席, 我娘听说我要跟她过来,追问我两天是不是看上程家哪位姑娘了, 亏得我费尽口舌解释, 还想着有甚好事等着,结果,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端午遇仙阁不是好事么?”赵怀信显然不在意他的抱怨, 调整了下坐姿,从这位置抬头,刚巧能看见顾青竹的侧颜。 田桡似没注意到那小动作,口里一直嘟囔道:“你为博佳人一笑拉着兄弟做陪衬,这个情我可不认。” 认不认的图个说得痛快, 赵怀信做事向来不由他人置喙。 闺秀这桌倒喜气洋洋,交头接耳的论着赵三公子遇仙阁请宴的事儿,她们多凑个热闹,对赵怀信不曾抱其他心思,妒意什么的更无从谈起,唐蔓还隔着人敬她茶:“今日多谢顾姑娘替我,换做我,咱们只得空手而归了。” 顾青竹遥遥对她举了杯子,含笑道:“其利才断金,青竹不敢居功。” 百天宴讲究吉利热闹,酒席倒是次要,大家吃个半饱也就停了,碗碟转眼间撤的干净,地面儿一打扫,窗户开过透透气儿,瓜果点心成盘子的往上端。离得远的宾客坐上会儿打算告辞,李氏为儿女婚事,自然留着多呆半天,程家夫人干脆引了她去后院逗弄孙子。 程大公子程丰去年开春成的婚,才一年便续上了香火,自是喜上眉梢,眼瞧着胞妹又有了好的归宿,差不多已将顾明宏当妹夫看待,忙碌着送完客人,邀他去书房观摩新入手的一套字帖,临行前不忘对程瑶道:“可帮我跑趟你嫂子那儿?” 尽管过了坐月子的时候,该将养的时候仍少出门子的好,唐蔓她们不疑有他,笑着让程瑶忙自个儿的去,只有顾青竹会心一笑,懂得程大公子费心做的掩护,轻轻一捏她手腕,看着程瑶面儿红低头的出了门。 顾青竹再转头数一数,厅里余的人已不多,大家对坐着吃了会儿果子,却听赵怀信同程家小少爷说:“听闻程阁老府上一池锦鲤养的精心,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程小少爷作为陪客有求必应,自豪的扬了下巴,眉开眼笑的起身道:“这有何难,我祖父几乎日日亲手照料着喂食,饵料随着节气,每过些日子还要换换,又是上下槽开水渠引的活水,尾尾膘肥体硕。” 既参观,便没有只带赵怀信的道理,一行人受邀来到园子里,程府宅子仿着扬州园林建造,处处精美,亭台建的年久,倒多出几分古朴气息,园内移步换景,往前走上几步再回头,自有另番滋味。 说一池真确名副其实,顾青竹见过寻常人家养鲤,多是山石蓄水点缀着养上数条,即使别院地方大,塘边走个来回十几步绰绰有余,哪像眼前,整个花园以水相连,水上石桥倒成了映衬,随意扫几眼,俱是群鱼嬉戏,成群结队的在水间窜梭摇曳。 闺秀们凑作一团站在桥边垂首观锦鲤,程小少爷指派丫头捧了几匣子饵料出来,开春刚有些暖和气儿,鱼儿消了冬日的懒惰不再窝水底不动弹,前头鱼饵方投进去,便引来不少抢食的,起先几条,转眼间红艳艳整片的围了过来,煞是喜人。 唐蔓性子跳脱的很,撒了把饵料不过瘾,眼珠子一转,寻着程小少爷说:“我记得程姐姐说府上可以钓鱼的,有什么法子吗?” “前头亭子旁有块用网围起来的。”程小少爷和唐蔓熟悉,没多顾忌的领着指给她看:“里面都是可以钓来玩的,你们若想钓,我派人拿竿子过来。” 一传十的说开,闺秀们没几个不动心,纷纷执着鱼竿四处找位置扎下根,约好哪家钓的多,下次茶会要做东道。顾青竹乐的清净,沿着石桥走到尽头,这边池里的鱼不若那么大,还有不少半掌长短的黑背鲫鱼。 赏野趣的悠闲没能持续太久,耳边传来阵脚步声。 顾青竹侧目望了望,十来步开外,赵怀信闲庭信步的走着,柔柔的道了句‘七姑娘’,尾音轻勾,凭空多了丝亲昵,再和着那张人见人爱的脸,她没有来的心尖儿一颤,忍不住蹙了眉头,总觉今日怪道的很。 “赵公子。”顾青竹秀眉一展,掩了自己心思与他寒暄。 赵怀信身为人精中的翘楚,怎能不知她眼下对自己无意,怕不止无意,还夹杂些忌惮,但考虑到顾家门风,这点又是理所当然的,换个冒失整颗心挂在他身上的姑娘,他倒会腻歪了。 越是对上顾青竹这种一张白纸的人,赵怀信越有十成十的耐心。 “七姑娘投壶技巧令人惊叹。”赵怀信张口便夸赞,倒令人淬不及防:“姿势手力拿捏的恰到好处,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我自叹不如。” 这话当不得真,她笑了摆摆手说:“是您有意相让,我在闺秀里面尚能说得过去,在公子面前计较可就班门弄斧了。” 无意的客套话,原靠着三分猜七分想,结果赵怀信没继续顺下去,反而若有所思的盯她半刻,嘴边笑意渐收,沉了嗓子问:“那可知我为何要让你?” 顾青竹愣着怀疑是否有风灌了耳朵,心内腹诽,谦谦公子在那种场合放些水难道不是举手之劳? “赵公子君子风度。”她琢磨半晌,遂依旧不解其意,只得继续客气下去:“故而让与我们几分罢。” 赵怀信睨了眼池中的鱼儿,摇着食指道:“和旁人不相干,我让七姑娘是想顺理成章的吹那首曲子,古曲未署名,所表达之意却细细解说过,对了...世间还有首曲意相似闻名遐迩的《凤求凰》,我这么说,不知佳人可懂?” 拉着到街巷问过一遍,若有人摇头说不知,怕也被叹上句孤弱寡闻,偶有郎君借来示爱,说不定成段良缘佳话,顾青竹懂是没错,但牵扯到自个儿真是想所未想。 特别对方居然是名满汴梁的赵怀信。 顾青竹自诩经得住美色,甜言蜜语也迷不得她,微不觉察的拉开段距离,一手搭在石栏上抿唇笑起来:“恐怕浪费了公子一番心意。” 预料中的回答,赵怀信更惊喜于她言语中的直来直去,和素来四两拨千斤的反映差了许多,好脾气的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可,我也不是等不得的人。” 别人怎么样是别人的,顾青竹以为同他有牵扯,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即使赵怀信指天立誓说真心实意,在她看来也是利益措辞,对人的印象一旦根深蒂固就很难再改,于是摒了几分小心,抬起头正色道:“不知赵公子家中长辈催的紧,还是其他缘由,青竹不欲掺合其中,还望高抬贵手。” 欲拒还迎的话听的多,斩钉截铁拒绝的词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赵怀信顿了顿,碰墙和碰墙的差别大了去,显然这不是他期望的态度,沉吟几息,猜测道:“莫非...因为前几次见我与其他人关系亲密,七姑娘心存疑惑,觉得我不是良人?” 顾青竹深以为然,话却万不能如此得罪人,婉转而道:“八字还有不合,急脾气找慢性子,能言善语配沉默寡言的,良人与否在于两人秉性相投,只是我生性古怪,配不得公子。” 赵怀信听出那弦外之音,倒一寸寸笑的开怀,红唇齿白,眸间淌的尽是艳色,映衬的身□□院花草都暗淡许多,心内思索着,这顾七娘倒是他看走眼了,面儿上软糯守矩的小娘子,实际却如斯有主心骨。 “言之过早。”赵怀信终是入了几分认真,不再管那些手段计谋之流,语气平平的说:“我从不说满话,眼下却可保证,假若你我能成爱侣,但凡你不愿的事,我都不会去做,包括纳妾。汴梁城中氏族子弟是多,他们如今守礼道,成亲后能做到始终如一的又有几人?” 这话可像平地惊雷,饶她再稳坐如钟,也被惊的久久回不过神来,世人眼里,说赵三公子不纳妾,差不多和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同样离奇。 顾青竹暗自掂量,起先想的他一时心血来潮说几句罢了,看来又不是,宝珠寺后院听他和朱凤珊交谈,句句圆滑摸不住错处,方才的话真个似从旁人口中说出来的。 两人站的久了,亭中钓鱼的闺秀难免分神瞄上一眼,田桡坐在椅上翘着腿儿,双手搭在眼上做凉棚状的张望,别说,顾家小娘子青葱貌美,和三少立在一起,真有点儿珠联璧合的味道。 第52章 第五十二回 水里的鱼儿吃尽最后那点饵料, 寻觅了会儿,确认无食可用才甩起尾巴‘咚’的声,扭着头游远了。 “余生几十载, 世事难料,您既知道是满话,便应收回才是。”顾青竹思索许久, 对他此举仍旧摸不透, 轻轻开口道:“青竹懂的少,但却明白成婚需情投意合,赵公子才学兼备风姿伟岸, 定能找到更合适的闺秀。” 向来有赵怀信巧言推卸别人, 风水轮流转, 终于在她跟前栽了跟头。 不过顾青竹话语诚恳, 没别的巧弄心思藏里头,赵怀信倒也不恼, 起了同她细细交谈的兴趣, 一手搁在石栏杆上,食指有节奏的叩击着道:“你不信于我的原因能猜出一二, 但怎么就肯定咱们情投意合不得?” 不知为何, 这四个字拐过头再被他一说,顾青竹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沈昙的模样,无论是奋笔疾书还是懒洋洋倚靠在榻上饮茶,单想着均令人心生欢喜,好比三九天饮上杯陈酿, 暖到四肢百骸。 微风拂来,池面荡起一波又一波的纹路,顾青竹耳边碎发被吹的扬起,赶忙伸手往后理了理,静下心神回道:“我素日不爱动弹,一卷书便能看上整天,琴棋不佳,喧闹的地方呆不了半个时辰可打退堂鼓,虽了解公子不多,但大概猜得出与您是大相径庭的,一日两日可以迁就,时间久却磨的人心生厌倦罢。” 传言他爱好广博,吃酒交际便不说了,花下诗会湖中泛舟论道,没有涉猎不到的,顾青竹找的理由实在应景的很。 明明十四五岁的姑娘,不向往一见钟情花前月下的戏码,口口声声的冷清道理,赵怀信都欲问问,她是不是情到深处受过什么不公,以至于感同身受了。 转念一想还真有,赵怀信微叹,想想李珠横刀夺爱在先,再看她垂眸低语的神情,不禁涌出些怜香惜玉的情绪,放软了语气笑道:“来日方长,终归会让你明白的。” 风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眼瞧着越刮越大,唐蔓几个手里头的鱼竿被吹的打晃悠,丫鬟们快步上前帮着把鱼篓小凳移开,家养的鱼儿不怕人,绑了东西几乎下勾就咬,小半个时辰各有收获,钓的多的足足有大半篓。天公不作美,程小公子吆喝着找人收拾,招呼大家往前厅走。 赵怀信眯眼向东瞧了,远处天色渐渐暗下,积上不少云,于是侧身让出路,低头对顾青竹道:“雨前之兆。”接着示意让她先行。 顾青竹点点头,遂迈开步子,赵怀信错她半步,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池中小桥九曲十八弯,穿过去还费些时候。 谁也没想五月的雨水来的这么急骤,豆大的雨滴砸在池塘中,紧接着哗啦啦的倾盆而下。来得突然,伺候的仆从手上半个纸伞的影儿都没,赶紧跑了去取,闺秀们走了大半,俱躲在连廊下避雨。顾青竹慢了会儿子才跑到亭子里,这边和连廊离还隔着个宝瓶门,再走可真要琳的透彻,便停下脚步等人送伞。 顾青竹歇两口气,转过身刚想说话,见赵怀信右手臂衣袖比肩膀淋的还厉害,而左臂只面儿上湿了雨,这才恍然自个儿一直觉得头顶没落着什么,原是他抬着胳臂挡了去。 嘴里的谢语将要出口,赵怀信一摆手拦了她:“身为女子,受男人照拂天经地义。” 顾青竹滞了下,莞尔笑一笑,那边随从捧着伞来到亭里,怀里还塞着成叠的软布,她要来两块递给赵怀信说:“权当是谢过了。” 雨势未收,车夫架着马车小心翼翼的在巷子里走着,到顾府时天已经黑透,然而这都掩不住李氏的喜意,下车直接到长松苑和老太君汇报起来。 程瑶被兄长从席间支走,去小程氏房里坐了会,书房和卧房只跨了间小院,小程氏靠在塌上正喝鲜鱼汤,听说相公让她来着,立刻明白其中的弯绕,捂着嘴笑了声,指指旁边的鱼汤罐子对程瑶说:“你也别在这耽搁久了,帮嫂子把鱼汤送过去让夫君尝尝。” 一来二去,程瑶抱着汤罐子在书房和顾明宏一起赏了字帖,相亲成不成,脸儿上能看出个七八分,程丰坐在外间喝着鱼汤,待顾明宏两人出来,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王老太君在家等的也急,他们刚进门,手里的佛珠也放在小几上,瞅瞅顾明宏,再问李氏说:“怎么样了?” 李氏拿帕子沾了额上的水珠儿,笑一声道:“母亲还是让明宏说,路上我还问他,他倒好,非要等着一块儿和您说!” 颂平听前院的丫头说大夫人自程家百宴回了,取了件干净衣裳跑到老祖宗那等着,顾青竹披上外衣坐在凳里,捧着碗热姜汤接话道:“四哥不要卖关子,我也好奇一路了。” 顾明宏被她们一人一句促狭的无奈,端正在老祖宗面前站定,鞠了礼道:“孙儿劳烦祖母、母亲多费心。” 这便是相中了! “好好好。”老太君心满意足,笑着连连喊了三声好,前些天因顾青竹被设计的气怒总算畅快一点儿:“这心祖母费的甘愿,盼了多少日子才盼来这么个孙媳妇儿,保准办的体体面面。” 李氏给顾明宏也端了碗姜汤,听见老太君这么说,笑一声:“瞧母亲都高兴坏了,咱们这还没传消息给程家,看人家姑娘心里头怎么想的。” 老太君抬手拍了下膝盖,打心眼儿里高兴着说:“应该的,夜里你便留这用饭,先和你父亲、同林他们议一议,完了陪我将预备的东西再挑一遍,明个儿就托我那老姐妹到程家提亲去。” 顾青竹也陪着用过晚膳才回了房,奔波整日,在程家花园淋雨虽不多,可身上还是有股子潮气,黏糊糊怪不舒服的。颂平知她性子,当即喊喜乐兑好澡水,皂荚香胰子摆在伸手够的着的木架子上。 浴间用青石砖铺地,水迹很容易渗下去,顾青竹向来自己梳洗,简单理过头发后舒舒服服的泡了会,期间又想了遍赵怀信今日所言,可惜才智有限,终不能明白他图个什么,决定藏起来放在脑后,反正两人交际甚少,见不得面也不用多那份顾忌。 泡在热水里总令人昏昏欲睡,顾青竹阖上眼儿养神,颂平在外间敲门喊了声‘姑娘’。 “怎么?”顾青竹半迷糊着让她进来,问道。 颂平撩起珠帘,低声对她说:“沈大公子拜访,我推说姑娘正梳洗着呢,他却说可在外头等,不知是不是有急事儿。” 顾青竹猛的睁开眼,脑子一下清醒许多,沈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想了想道:“先招待沈大哥去书房,说我随后到。” 颂平应了声转身要走,又被喊住,只听她又补了句:“把我那件棉布素裙送来。” 听竹苑只顾青竹一人用,房院多,屋子自然怎么讲究怎么来,这讲究倒不是奢华富贵,而说细枝末节处让人深觉用之方便。书房原先是卢氏的,和堂屋中间有条连廊,廊间柱子下栽好几株葡萄,每逢酷夏,葡萄藤缠的满都是,来往也能避开日头。 沈昙负手站在书架旁,上头琳琅满目摆了各类古籍,从正经的四书五经到周易兵法,连千金要方都三十卷齐全不缺,另一面墙上则是游记话本,山水行杂学传应有尽有。 小桌上放着个花绷子,红梅秀得半截停在那儿,沈昙勾指拿着端详半晌,针脚细密,只有点生硬。 门吱呀的被人推开,他寻声望了去,顾青竹着了身棉麻的素衣长裙现身,浑身没半点绣纹走边,腰间束条淡青色的带子,衬得人纤细高挑。长发湿漉漉的用根木簪别着,沐浴出来脸上连香脂都没来得及没抹,眉如远黛,脸颊被热气熏的微红。 顾青竹怕误了事,脚底湿漉漉的绣鞋都未穿好,趿拉着便跑出来,瞧见他先笑了笑:“让沈大哥久等了。” 沈昙心间微动,看她许久方慢声道:“是我冒然打搅。” “可是有什么急事?”顾青竹发长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擦拭,胡乱抓了块布拿在手里,这才呼了口气,拢起发梢包了进去,不好意思笑了道:“过来太急头发还没弄。” 沈原投了密信送到他手上,说泸州官商勾结私卖军火的大鱼已经上钩,唐州的关大人狡猾的很,敌人摸不到他半条尾巴,他们也不便轻举妄动,让沈昙先把那边放一放,快马加鞭南下。起先还有几日空余时间打点,这下子明早就得出发上路,他出发倒没甚好准备,只心里头惦记,于是撇下忙前忙后的商陆,跑来顾府想再见见顾青竹。 “我明早下泸州,来和你说声。” 沈昙招招手,示意她坐下,顾青竹也没多思,顺从的往凳子上一坐,哪知手上的棉帕子硬生生被夺了去,她眨了眨眼,不知所措的看着空荡荡的手心。 “如果有需要给你父亲或者我师父带的东西,可以给我。”沈昙站在她身后,慢条斯理的帮着拭干头发,因着在军营历练,对这些活计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乌黑亮泽的长发在他手下慢慢退去湿气,变得松软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两日加班到午夜,满脑子都是数字,年末加好最后一次班(握拳)。 第53章 第五十三回 书房外头, 红绸灯笼被风雨吹的摇摇晃晃。 颂安攥着手在门前候着,往常姑娘读书练字,除了寒冬腊月实在冷的受不住, 她也常在这站,生怕搅了姑娘的清静,门半掩了, 里面挂了张布帘子, 有个甚事说上声就听的见。 顾青竹反映过来便想起身,可动了两下,肩头好似被压着块山石, 腿上怎么施力都直不了身, 刚回过头, 只听沈昙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 我可不想明日一走,你先受寒病在床上。” 低哑的嗓音灌进耳廓里, 加上口中呼之而来的热气, 撩的顾青竹半张脸发烫,许是忽然听闻沈昙要走, ‘我自己来’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半天说不出, 脑袋里各种礼仪教条想了个遍,身上反而卸下力道,柔顺安静的呆着任凭他忙活。 “不过我们此行弃车骑马,倒带不了太多。”沈昙笑着道:“我来其实是想与青竹道个别,之前的话借口罢了。” “哪里还有拆自己台拆的理直气壮?”顾青竹咬唇笑了笑。 她看得出沈昙待自己有几分特别, 但每每往深处想时,又会记起他好男风的流言,她未结识过那种人,道听途说知道那样的郎君对女子是不大避讳的,反倒见到心神向往的男子多束手束脚。 沈昙目光落在她脑后羊脂玉般的脖颈上,温润白皙,好像还能闻到皂荚独特的清香气儿,擦头发的手顿了下,才缓缓的挑了眉:“我啊。” 顾青竹乱了心绪,不禁暗暗自我批判一番,这显然不是拉家常说杂话的时机,轻轻咳嗽两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饮了口,差开话题问道:“沈大哥要走那一路?” 小路通行不便,遇山盘山,遇水涉水,瞧着能省点路程,可走起来便觉崎岖难行,所以从开封府至泸州多选两条商道,其一先南下荆门再转泸州,其二是途径京兆府先西行再往南走。眼下虽值盛世,各地安定平和,但总有些地方比他处多生事端,陕西路便是如此。 “我二伯尚在驻军,既然去了泸州,免不了顺路看看他。”沈昙手力大,没多大会儿,她发间的水汽被擦的不剩什么,然后抽开棉帕子坦然自若的置在一边的桌面上,抬手又倒了盏茶将顾青竹手里微凉的换掉:“大概月底到泸州。” 眼下月初,顾青竹掐指算了下,这么长的路半月要走完,中间再在陕西路军停顿两天,剩余的日子披星戴月日日狂奔才行得通。 她蹙蹙眉,不踏实道:“我听闻京兆府附近很不安生,山匪路贼到处出没,商道也好不了多少,你途中可要多注意些,真碰见的话大不了破财消灾,俗话说强龙压不得地头蛇,千万莫要硬碰硬的来。” 沈昙在陕西路断断续续呆了两年,跟沈原出门见识过的人可谓鱼龙混杂,稍微有点眼界的匪徒都不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至于其他不成气候的,真遇见就是太岁头上动土,活该他们倒霉了,凭他一人战上十个八个不成问题,何况身边还跟着也会功夫的沈靖和商陆。 所以诸类问题真没考虑过,沈昙被一本正经叮嘱的笑出声:“可我没财物傍身的话,又该怎样?” “出门在外怎么能短了银子。”顾青竹不可思议的瞪着他,以为行李能不备,但有条件银票碎银定要带足的,在外事事难,于是扁了扁嘴道:“你莫要诓我。” “财不外露。”沈昙摇头,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别说深闺小姐不懂其中关键,就是城中时常出门的公子少爷,扔出去历练也要吃够苦头:“有车队人马的话,招摇点儿无妨,但三两人结伴,别说银票,摸出个整元宝都可能召来无妄之灾。” “是我想的简单了。”顾青竹略略琢磨下,明白几分,有些姑娘家爱面子,有错也得强撑着不输口舌,但她却是极善于听取意见的人儿,当即知错就改的道:“沈大哥说得对,原本想着别的没甚拿,麻烦你捎些银票给我爹爹,如此说来还是不要涉那个险了。” 沈昙噎了噎,若非看她眸子亮的灼人,没半点揶揄之色,都要怀疑这机灵鬼是在将自己一军,于是抚额道:“这忙如果再帮不上,岂不是有亏于顾氏弟子身份?” 这下轮到顾青竹迷惑了,一会儿能一会儿不能的,到底如何是好? 沈昙看着她眼中满满的好奇,解释说:“我有昌隆银号的户头,凡经过之处都可取现银,不过手续繁杂些,用还是可以用的,到泸州直接换好委托商队送到你父亲手中。” 原先有几家金银铺子接兑换钱物的活儿,只是各地分号太少,近两年隆昌银号异军突起,东家从前是做盐商的,身家都难估计,眼下差不多大小的镇上都开了分号,不过为着经营方便,大多数是府内流通,沈昙的户头能在那么老远的泸州用,却是少之又少的。 顾青竹点头一笑,知道再打听就刨根问人家门路了,想唤来颂安拿银子出来,三房庶务如今由她管着,少不得留点金银存在库里,沈昙一听,拉了她往身边一带,皱眉不大高兴的说:“咱们之间,用得如此虚礼见外?” 因着脚下没站稳,她居然顺势被带到沈昙怀间,手腕被紧固着,隔着衣裳隐隐能感觉到掌心的热力。 两人目光对视均是一愣,直到颂安撩起布帘子进门,沈昙听闻脚步声的瞬间松开了手,顾青竹赶忙从他胸前站直身子,如同被蜜蜂蜇了般跳的老远。 颂安福了福身道:“姑娘是添茶还是有别的事儿?” 顾青竹垂首,想张嘴说话,可心里头扑通通直跳腾,半个字也说不出,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抚上刚被他握过的手腕,妄想能平复下心神。 “青竹想拿些药贴托我带给顾大人。”沈昙扫了她一眼,嘴边淡淡笑着说:“时辰有些晚了,麻烦快些备好。” 颂安一听,恍然悟了沈大公子这么晚来的原因,顾同山腰间受过伤,逢阴雨天容易犯疼,当初走得紧,药膏子只剩两盒,能拿的俱拿了,现下谷雨时节,宜宾那地方比开封府湿热的多,确实应该再送些。 “公子稍等片刻,婢子马上打点妥。”颂安出去又把颂平喊来伺候茶水,这才放心走了。 顾青竹被李盛唐突过后,最近夜里睡的极轻,李氏特意差人从庄上引来头产奶的母牛,每日挤了鲜奶,睡前热给她喝,颂平才从厨房端了来,在程府吃宴用的少,晚膳又是在老祖宗那里,担心她没饱肚子,再里面还打了个荷包蛋。 “姑娘快趁热。”颂平小心的把碗放在桌上,沈昙那边也没落下:“公子也是,外头雨大用点儿能暖身子。” 沈昙未推辞,拿了勺子喝的自然,顾青竹迟疑了会儿方又坐下。 经此一遭,沈昙并不十分确定的心思真正定了下来。 生于魏国公府,他当不得单单纸上谈兵的文官,日后封官入朝少不了各地奔波涉险,顾青竹嫁于他,就得提心吊胆常伴,所以情知已久,一直在踌躇不前。但佳人难得,只要顾青竹愿意,他总不介意护她永世无忧。 心甘情愿是来得不易,沈昙心想,总有办法让她愿意了。 颂安抱来包袱,药贴用牛皮纸紧紧裹上两层防潮,再拿绳子捆了,顾青竹送沈昙出听竹苑,长长的竹林道好像一眼望不到头。 “等着我回来。”沈昙临行前到底没放过她,生怕顾青竹不开窍似地,弯着唇吐出几字:“到时候有要事相谈。” ****** 这夜,顾青竹睡的更不踏实了,晨里睁开眼,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外间的窗户留出个小缝,却没有半丝风吹进来。 睡在厢房值夜的喜乐早穿戴好,听见动静才探了脑袋询问道:“姑娘,起身罢?” “什么时辰了?”顾青竹揉揉眼儿。 今儿往程家提亲,老祖宗说让七姑娘去她那边陪着,真忙起来好有个心细的人张罗,喜乐瞧着时候不早,推门让端盆子的小丫鬟进屋先收拾:“辰时呢,您吃了早膳要去老祖宗那儿。” 顾青竹没料到居然这么晚了,再看看窗外,想起外头还在下雨,随即不再多懒在被里,穿衣洗漱没用多久,喝下碗豆粥垫个底儿便去了长松苑。 老太君起的最早,坐着在看拟好的婚贴,大红烫金的纸上,顾家大爷亲手写的字,他的字连圣人都不止一次的夸赞过,到老太君眼前,却被寻出许多毛病。 “这回挺好。”老太君终于点头首肯,可瞧了眼儿另外几张空帖,指了张镶边的问说:“老大媳妇,那帖子的花样是不是更大方些?” 李氏哭笑不得的走上前,轻抚着老太君的胳膊劝道:“母亲便别挑了,您老手头这张就是最合适的,管家干等着咱们东西往付老太太府上送呢,这再到程家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老太君不放心,见顾青竹到了,笑着把她招呼到身旁:“青竹丫头眼力好,帮祖母把把关。” 顾青竹看着拎着笔等老半天的大伯,忍不住笑一声:“您不用担心,独大伯这手千金难买的字,随便张红纸就能写出天下第一的婚贴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三:我表白你也表白,跟风? 沈大:我是男主。 预祝小天使小仙女们,2017年诸事顺遂,平安喜乐,美貌更上一层楼。 明年还请多多指教(鞠躬)。 第54章 第五十四回 这提亲非比议亲, 孩子们相看过,寻常人家由长辈递个话儿便是定下,顾家却重视礼节, 特意请付老太太做了媒人,婚贴、玉梳、还有成双数的锦缎子,脸面是做足了。 自家姑娘受重视, 程家上下心里头也熨贴, 自然好生招待,程夫人私下还教育着程瑶,能进顾家的门确是她的福气, 郎君优秀不说, 上头婆婆身边妯娌便没有不好的, 顾家七姑娘和她走的近, 将来刚嫁进去,有甚不知不懂的不愁没人请教。 程瑶羞的一脸红, 该记的用心记下, 顺便把春季里能推的应酬都回了,安安心心在家准备起嫁妆里的绣品。 得到程家回复, 李氏开始忙前忙后的张罗聘礼, 三书六礼走完简单些也差不多两月,总得一点点备起来,只是别的家里头能操心,但礼单中大雁这东西,还得顾明宏亲自去抓才显得有诚意。 好在是应季, 大雁陆续从南边飞过来,离着汴梁城不远有片河滩,年年春夏都聚满了,否则只能去坊间集市买那些养来的雁子。 国子监最近课少,李氏见顾明宏得空催着他去猎雁,毕竟有的跑十趟还空手而归的,抓来放在府里养着,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城东外数里的浊河边种着不少芦苇,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过了膝盖,风一吹簌簌作响,远处河面广博,因为泥沙沉淀的多,举目望去俱是黄澄澄的一片。车马道尽头矗着座码头,好多商船货船往这里停靠,客商行人,搬运货物的劳工忙碌不已,从早到夜不得闲, 顾明宏既出来了,连哄带骗的带上顾青竹来散心,他对争标那日的荒唐事耿耿于怀,恨不能将李盛拽出来拳打脚踢顿才解气,可惜那厮被送出城拘着,倒是逃过一劫。 顾青竹心里透透的,领了四哥好意,只不过困惑她的不是李盛,而是沈昙临行前说的那话实在引人遐思,在屋里忙作画忙女红,稍稍不留神脑袋就往旁的上头想去了。 晨里正是码头最繁忙的时候,顾家马车行至路口已然走不动了,顾明宏骑马在前面开路,眺了两眼,觉得继续往前很是困难,于是转头问一同前来的高梁说:“上次听文远兄说这附近还有条近道可抄?” 高家两兄弟作为顾明宏最好的朋友,猎雁这样的活儿定要鼎力相助,三人均骑在马背上,摒弃素日穿的监生袍子,换上行动方便的紧衣劲装,气质文雅,在这百姓聚集的地方相当扎眼。 “有是有,不过那条路通向临侧的行商码头,行人不多,然而末段还未修整,咱们走的话要在滩涂上蹉跎一阵子。”高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沉吟着说道:“浊河滩地下头变化莫测,人马能行,但车子恐怕走不了了,容易陷进去。” 高旭对顾青竹倾慕已久,苦于找不到机会接触,好容易顾明宏请他们帮忙,别说城外猎雁了,就是出开封府猎豹子打虎他也要上啊!听完立刻不赞同的直摇头:“不行,七姑娘总不能跟咱们似得骑马,步行又太慢,还脏了衣裙,大哥想想别的办法。” 外头人多又杂,顾明宏不敢再让七妹生出什么好歹,随即决定继续挤下去。 “你别急。”高梁扯了缰绳摇头笑说:“咱们还是从近路走,到头再转大路,那边行车没甚问题,绕些路罢了。” 顾青竹坐在车中听不见他们说话,感觉车子像是拐了弯,出言让颂平掀起帘子瞧瞧,颂平顺着望了下,外头天色湛蓝,飘着几絮棉丝般的云彩,河水奔涌着向东流去。 “真是好景色。”顾青竹此时方生出赏景游猎的兴趣,借着窗口四处看了好久:“一会儿到地方把东西拿下车,幕天席地的大快朵颐一顿最好。” 又颠簸了半个时辰,终于行至芦苇滩旁,马车刚刚定下,顾青竹便从车上轻巧的跳在地面,河边风比城里大不少,淡青色衣裙时不时的飘荡起来,在高旭眼中,简直是下凡的仙女摇曳生姿。 这一望就舍不得错开眼儿,高梁发现自家弟弟失态,对着他后腰狠狠拧上了把,遂不及防的高旭哎呦喊着蹦了起来,瞪圆眼睛瞧着他怒道:“大哥做甚!” 高梁都想打开看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圣贤书全白读了,随便抓个人都比他沉得住气,硬是展出个笑提点他说:“赶紧去背弓。” 高旭揉着腰不情不愿的拎了把弓,随顾明宏他们去了芦苇滩,余下五六个侍卫护着顾青竹周全,顺便在硬土上头简单扎个帐子,带的食物好在帐中处理一番。 出门时李氏嘱咐拎了锅姜汤,用带的小炉热上就能喝,搭起帐子颂安和喜乐开始收拾吃食,顾青竹想搭把手,却被颂平硬拉着出去赏景。 码头喧哗热闹的声儿隔了老远传来,推着板车卖饭的小商大有人在,均是米饭浇头、大碗面这种挡饿的东西,相较于她们呆的地方,真是风景各不同。 顾明宏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大雁接连不断的被惊的飞出芦苇荡,顾青竹捂嘴儿笑了半天,刚转身想走过去凑个热闹,身后却有人喊了她。 董媛静待多日,本以为赵怀信再不济也会见她一面,结果却等来凤九登门送的路引和整匣子的银两,银两还被细心的换了许多,元宝和碎银都齐全,她喜欢的首饰头插放在上头一层,摸不到机关,还以为是普通装小物件的妆匣。 其实她是有几分后悔的,明知道赵怀信厌恶人管束,还半点不变通的妄图从他口总听到些软言蜜语。下江南的话不过试探之举,真真搬着石头砸在自己脚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董媛尽管猜到此番游历归来,两人八成会斩断情缘形同陌路,仍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的上了路。 走,兴许还得赵怀信高看一眼;留,可就真正让他鄙夷,半点回旋余地都没了。 不想刚到码头发现顾家七姑娘居然在这,董媛心内五味杂陈,看了眼代替赵怀信来送她的凤九,顿时心生一计,笑意盈盈的打了招呼。 顾青竹微微诧异了下,随即福了礼道:“原来是董夫人。” “咱们还真是有缘。”董媛披着玄色的大氅,头顶秀发高高挽成髻子,戴了只孔雀羽做的银钗,笑的端庄大方,有些类似余玹夫人的随意不羁之气:“顾姑娘是要去对岸逛玉市?” 隔着浊河那边是真阳县,以玉石雕出闻名,县里有条玉石巷,巷边私人作坊商铺林立,许多祖辈传下来的雕刻手艺在那儿才能找到,汴梁城繁华是繁华,但真正懂行的明白,要打独一无二的玉器首饰,还得亲自到真阳县去寻觅。 顾程两家婚事两天就在京师传个遍,说起来倒不用忌讳,顾青竹笑着摇摇头:“我四哥马上要定亲,来这儿河滩里头捕雁呢。” 聘礼讲究有雁,寻常百姓别说捉不到,买也是费银钱的事儿,大部分都用鹅替代了。而贵族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肯费力去办,某些个懒惰的请仆从抓来,下聘时说自己亲手抓的,大家也彼此心照不宣。 听她这么说,董媛突然想到自己那亡夫,身为武将心思哪有细腻的,却在成婚前也是翻山越岭,花费好多日子亲手为她捉了一对雁,感叹道:“你那哥哥也是有心。” 顾青竹点点头,扫了眼董媛身后站的凤九,这人生得一双凤眼,跟在赵怀信身边办事异常利落,她印象深的很:“不知您是来...?” “我要去江南游玩些日子。”董媛单等着她开口,字斟句酌了会儿,笑着说:“原先家里面养的花草离不开人,我也没那心思出门,前段三郎...不,赵公子帮忙把隔壁小院买下来改成了花房,花草挪进去又有人管着,我便能悠闲一段儿。” 凤九奉命办事,和顾青竹请罢安一直垂首恭敬的等在旁边,听见董媛的话心头一跳,蹙着眉抬头,暗暗看了顾青竹的脸色。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顾青竹听出她话中亲昵的意思,立刻会了意,赵怀信对她好与不好不关自家事,应付两句便成:“江南湖光山色秀丽,青竹祝夫人一路顺利了。” 董媛比她善于言语,仿佛没听出顾青竹告辞之意,让随从们先往船上卸行李,笑着拉过她的手:“我这边还得会儿才卸完,正好能多陪你一会儿。” 顾青竹被她拉着走,凤九和颂平落在后头,已经模糊听不到两人的说话声。 “有些话憋的久没个人倾诉,虽与顾姑娘仅有一面之缘,但觉的很是亲切,姑娘听过就只当我在说那画本故事,回头忘了就好。”董媛唇边笑意撑不住,黯然失色的长叹道:“其实我是和三郎吵架惹的他厌弃,迫不得出此下策,待他消气在回来。” 如果可以,顾青竹真想立时捂住耳朵,可董媛打开话匣子说的滔滔不绝,从她与赵怀信相识,到她困境赵怀信相助,听着两人一步步情到深处,若非知道赵三公子的性子,真错以为是旷世绝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以吃为主题,以撑为句点(捂脸)。 第55章 第五十五回 董媛本为在顾青竹心头扎下根防人之刺, 让她明了赵怀信此人风流多情,纵使付出几分真心,体贴到旁人拍马不能及的程度, 实质上仍是游刃有余给自己留出退路那种人。 不过情之一事,又有多少人能全然不顾自我,舍的去身心呢? 董媛扪心自问, 说到底, 她与三郎便是同类人,己利当前,否则当年她早顺水推舟免了他难处, 当做外宅妾室只求长久。那时赵怀信开口求亲多在表心, 少年狂语谁敢当得真?赵府堂堂邢部正二品大员的嫡孙, 单冲这名号家势, 也不会允许他娶位寡妇当妻子,还是军中将领的遗孀。可她不甘愿屈居人下, 宁可磨掉那光阴, 也要在赵怀信心里劈开条缝,真正挤进去。 “也是我痴人说梦。”董媛既想要让赵怀信体会把求而不得的苦楚, 所以述说中做了润色, 说到最后,难免触了心底的隐伤,掩饰着用手指拭了眼角:“抱歉,耽误姑娘这么久,尽听些闺怨话儿。” 顾青竹默默听完, 就事论事的说,男女间情缘也要靠着缘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她和傅长泽就是在这短了一寸,两人如果一直互相猜忌试探,一年半载尚可,但时候久了,就很难水到渠成。她想了想,到底开口劝道:“说句出自肺腑的逾越话,凭夫人风采,找个合心又对您好的郎君并非什么难事,不如趁着机会好好散了心,说不准还有新的际遇呢?” 董媛缓缓一笑:“顾姑娘贵为名门,大可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等乡野出身的妇人,尤其还是寡居,要找良人难于登天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青竹脾性软,胸中却有傲气,换做是她,努力过仍得不到,心意不通,定会挥刀断情,反还成全了一份洒脱。 “可能是青竹想的浅了。”顾青竹没到和她交心的地步,更懂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自个儿的看法确实出在身为顾氏子孙的底气上头,抿嘴回道:“只愿夫人心放宽些,不要辜负了远游的乐趣。” “希望能借顾姑娘的吉言。”董媛见她面儿上波澜无惊,心内很是诧异,疑惑着难道是三郎还未同她表明心迹?可又不该的,若是七姑娘在得知赵怀信有意于她,还能表现的如此镇定自若,就真真不像面儿上表现的那样,城府深到难以估量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董媛也是揭不开眼前那块薄纱,一心认为只要赵怀信属意去求,撇开最终亲事能不能成,起码在得姑娘倾慕这一条上,他是手到擒来的。 可惜顾青竹恰巧是其中异类。 箱子行李全都搬了船上,这船是凤九差人租来的,扔在货船里头不显然,作为客船可不小了,四五品官员出门也未必能捞到这样的,一行十七八只的商船护着,每到一处大点儿的码头会有人接应招待,该补充的食水均用不着操心,到地方只用拿眼儿欣赏就得了。 “董夫人,船已经妥了。”凤九上前几步在她俩身后弓腰,笑了说:“咱们随着商队,不要误了时辰才好。” 董媛早就平复好情绪,仿佛甚都没发生过,笑意盈盈的和顾青竹道别,随后娉婷的走去码头等着上船。 颂平不知她们的谈话,单单看不上心思沉的人,瞥了董媛两眼,咂嘴对顾青竹道:“她要是说了什么耍心眼子的话,姑娘可千万别放心里头。” “哪里就有了。”顾青竹替董媛略微惋惜了下,然后拿食指在颂平鼻尖点了点,掩饰道:“那次见面董夫人见我对养花有兴趣,便教了两手,回去咱们可以试试。” 这厢,头船的船夫鼓足了气吹起牛角,河面上泊的船只纷纷解下锚,依次顺水而行,董媛站在船栏边,虽然望不见城内,依然向南眺了好一会儿。 凤九吩咐过管事,准备和她说过便下船:“董夫人一路小心,有事的话,差遣人报信。” 董媛挑眉,淡淡笑了声:“你会和三郎禀今儿我拦着顾七姑娘的事么?” 凤九眼睛眯了眯,恭敬说:“奴才跟随主子,如果他想知道的,自然直言;不想知道的,依奴才身份也多不了嘴。” “不用在我面前卖关子。”董媛将大氅紧了紧,不在意的挥挥手道:“直说便好,明白让他知道我下了绊。” 凤九低头称是:“董夫人走好。”随着脚尖一跃,踩着船栏转眼间跳到岸边,目送她离去。 芦苇丛里头,顾明宏三人领着五个壮汉,一钻就是小两个时辰,那群大雁被搅合的飞了落落了又飞,楞是没抓住半只,倒凭空蹭的满身泥土羽毛,高旭最惨,跑的踉跄差点栽了跟头,手背划出好长的血道子。 过了正午,三人饥肠辘辘的回到帐子里,满是香味,顾青竹正熬着肉粥,切好的牛肉塞进饼中,撒上辣子咸酱,摆在炉边烤。 顾青竹抬头见是他们,连忙摆手让颂安她们拿凳子,自己则站起来先递给顾明宏一条湿过的布巾,询问道:“四哥可有收获啦?” 顾明宏垂头丧气的擦了把脸:“亲历方知难啊!” 高粱笑着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咱们这才半日,要那么轻松能捕到,这河滩里的大雁还能剩下几 只?” “是这个理儿。四哥得有耐心才对。”顾青竹抿嘴笑起来,同样也给高家兄弟拿的布巾,带到高旭跟前,见他捂着手到抽着气,再仔细看了,手背上明晃晃是未干透的血迹,惊道:“颂安快把伤药和布条翻出来。” 别人为帮自家四哥受了伤,顾青竹心内过意不去,眼睛不带眨的盯着颂安给高旭包扎,观那伤口不深,暗松了口气。颂安心灵手巧,处理的干脆利落,高旭美滋滋的看顾青竹担心自己,喟叹这种因祸得福的事常有就好了。 “不然待会儿二公子休息下。”顾青竹想了想,对高旭道:“带着伤也不方便。” 高旭一百个愿意,带帐子里还能跟她多呆一呆,立马点头同意道:“所言甚是,我这残手残脚的…” 顾明宏咬着肉饼,另外的手抓起一个朝他嘴里塞了,无语道:“可以帮忙背弓,我们缺人手,你不可偷懒。” 这盆子凉水泼的高旭如霜打的茄子,抗议两声不管用,只得认命的卖苦力。 顾青竹见他们苦于捕雁,带了弓却闲着,歪了脑袋好奇道:“不好直接抓的话,四哥为甚不用箭呢?” “刚试了下,我们三人射箭准头俱不够。”顾明宏摊了摊手,无奈道:“射的着也是剩下半条命了,捉回去养不活的,还白白牺牲几只。” 高粱附和说:“能射中翅膀和腿脚,怕要百步穿杨的手段才行。” 顾青竹恍然大悟,原来关键在这呢,转眼肉粥好了,几人坐着分食完,休整片刻,顾明宏起身招呼高粱他们准备再试试。 “四哥且等等。”顾青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好像听沈昙提起他行军路中抓野味,有用过巧妙法子,这会儿终于是记起来,眼睛发亮的对顾明宏讲道:“我听人说,可以在箭尾绑上片绳网,大概对准方向,不必管鸟禽在哪儿,开弓射出去就成,只要它飞得慢些,准能被套在网中折腾半天,网若大了,几个人朝不用地方一起拉弓,铺的更远。” 此番话一出,高粱几人也是眼前一亮。 “不错,确实可以用用这妙法。”高粱肯定道:“至于网,浊河边渔家多得是,派人收一张回来。” 顾明宏深觉自家七妹是块宝,摸摸她的头笑着说:“若是成了,四哥回去帮你把最近出的话本子全买了来。” 高旭却嫌他小气,低低嘟囔说:“哎,这还不街头巷尾转一圈,要什么买什么啊?” 找网不过转眼,顾青竹干脆披上头蓬,拎着裙子随他们一起进了芦苇滩,这法子比甚都管用,头一箭出去就差点网住只,但因擦着边,让它扑了两下逃走了。众人即刻来了精神,耐心静等着大雁们重新落下来,又是开弓而出,这次终算有收获,不偏不倚的套到了,顾青竹笑的扬起了眉,颂平更是鼓掌叫起好来。 ****** 临傍晚,顾明宏把千辛万捉到的两只大雁先送回家,然后请高粱、高旭到潘楼酒家摆了桌席,算作答谢,顾青竹累了一天,加之跟着也不方便,就先回去听竹苑。 凉风习习,潘家酒楼夜里食客络绎不绝,这楼里糖醋鲤鱼在开封府极为有名,浊河鲤鱼肥美,肉厚又紧实,唯一不足的是带着河中泥沙的土腥气,烧不好失了鲜味儿,可潘家秘方却能让腥气荡然无存,大多食客冲着这道菜光顾的。 顾明宏三人没要包间,在楼上露台便的桌子坐下,对月小酌。 酒过三巡,几个年轻公子越放越开,高粱忍不住对顾明宏的婚事打听一二,顾明宏笑着一一作答,顺便还提前邀约,成亲时请他们俩到场,酒桌上免不了要帮衬下。 高粱为兄弟高兴,丝毫推辞的话都没有,干了杯酒说道:“先祝你和程家小姐如莲并蒂,飞鸟比翼。” 顾明宏笑着道了声谢。 高旭也随着敬了杯酒,放下筷子,少有严肃的直视着顾明宏,说道:“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作者有话要说:  顾明宏:不当讲(微笑)。 高旭:QAQ 他们都表白了,我虽是路人甲,但不能落后太远啊大舅哥! 顾明宏:谁是你大舅哥。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 顾明宏楞了愣, 不待他讲,心里已是猜到七八分,犹豫了下才道:“请说。” “我心悦七姑娘挺久了, 也…也不是没和你透露过。”高旭顿了顿,脸上带着些少年初识情滋味的腼腆,接着说:“平时我是爱开玩笑了点, 但对青竹妹妹的心是天地可鉴, 表忠心的话不多说,只想问问明宏兄,如果我追求令妹, 能否得了你应允?” 平心而论, 高氏兄弟在京师称得上炙手可热的公子哥儿, 学问虽没赵怀礼、唐文远那样出类拔萃, 也是少年英才了,方方面比起傅长泽来只多不差, 假使能一心一意待顾青竹, 何尝不是桩良缘? 但顾明宏身为她兄长,总不能胡乱应下这话, 首先得自家妹子合心, 长辈首肯,再论其他。 就在他沉吟思索时,对过雅间的门忽的被人推开,从里面依次走出几位青年,而最后那位面如珠玉, 气质卓尔不群的郎君,正是赵怀信。 赵府前日来了远房亲眷,在家修整一日,小辈们便想去街巷见识见识汴梁的繁盛,长子赵怀礼除了书局茶馆之类清正的地方,对吃喝素来不熟,让他做陪客还不如随意拉府里的随从引着逛逛,所以这事儿当仁不让的落在赵怀信肩上。 无奈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惯了,田氏堵他两日,方才硬捉他陪着客人来潘家酒楼,尝尝那无人不夸的浊河鲤鱼。 “顾公子,高大公子。”赵怀信薄唇轻抿,风雅十足的抱拳对他们一礼,再微微斜眼睨了高旭,淡淡笑道:“二公子。” 那些话丝毫不差的传进他耳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假,但在赵怀信看来,你心悦归心悦,既是我看中的女人,就没有再被旁人窥觑一说。 高旭虽讨厌他那副调调,又不得不承认单凭那张脸,轻松在闺秀圈儿里如鱼得水,所以就更为不屑,不甚热情的回了礼后,坐着继续吃自己的酒了。 “赵公子也来此尝鱼鲜?”突然被人打断,顾明宏倒省得费那心思去搪塞高旭的问题,站了身同他寒暄两句。 “家中有贵客到,特地推介下这楼里的糖醋鲤鱼。”赵怀信笑着道:“昨日听说顾公子好事将近,还未来得及恭贺,望届时有幸能收到你的喜帖。” 顾明宏欣然答应,赵家的亲眷还在木梯处等着,赵怀信不便多呆,点头示意了下,便抬脚大步流星的追上去,和他们一道下了楼。 三人重新把酒满上,再说话像方才什么都没提及似得,顾明宏是佯装忘记,高梁头疼着表弟傻愣问的直白,只恨不得不提那话头儿,而待高旭反映过来时,顾明宏人都坐着马车走远了。 高旭怅然的望着远去的马车:“哥,你说明宏兄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高梁忍无可忍的拍了他脑袋,厉声训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真有心,旁敲侧击的询问下顾兄意见没什么不可,他身为七姑娘兄长,怎能越过父母长辈跟你说斩钉截铁的话?” 高旭一听,心里头瞬间亮堂许多,拍着高梁胳膊要求取经,高梁被他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遂甩了袖子把他留在门前,径自回了院子。 那边,街巷华灯初上,赵怀信带着亲眷沿着御街向北逛至宣德搂,再乘车去汴河岸边游览了遍,行程排的满满当当,并没让人觉得有不周之处,转完一圈,才卯时就折返回来。 开春时节,田氏夜里睡的浅,请大夫拟出个安神的方子,这几日每晚睡前喝上一碗,见赵怀信进了屋,她端着碗怔了怔,狐疑的问伺候的丫鬟:“今儿的药是煎晚了?” 丫鬟莫名的摇摇头,回禀说:“回夫人,还是照常按着您说的,用罢晚膳半个时辰服药。” 赵怀信不出门便罢,但凡出去,落锁前绝对见不着他影子的,田氏起先还想打趣什么风把他吹来了,转念一想,晚上由他领客人出门见识,当场冷眼儿瞪着他:“好容易使唤你一次,没俩时辰就给我撂挑子不干了?你表弟们呢,做甚不带着去多走走看。” 赵怀信不慌不忙绕过屏风,理着衣裳坐下,侧身向丫鬟讨了杯茶水,闻言一笑:“母亲觉得表弟们重要,还是你未来儿媳重要?” 田氏柳眉蹙了蹙:“你这孩子,又扯些什么理由呢。” 赵怀信慢悠悠的喝了口茶,说道:“上次母亲说中意顾七姑娘,还请您尽早费心,帮儿子探探路才是。” 闻言,田氏可吃了一大惊,半晌竟没回过神,她这个儿子最自负不过,无论学业仕途还是儿女私事,俱是自己当家,有时旁人想出言指点都寻不到机会,若说操心他姻缘,倒不如说管教他少沾染外头那么多姑娘为妙。 “直接让为娘帮你去问问?”田氏不踏实,怎都觉得自个儿听差了:“人家姑娘对你有何看法,你这是有谱儿了?” 赵怀信自然是有谱的,在这方面从未‘妄自菲薄’过,温水煮青蛙,早晚能得偿所愿,可他意识到顾青竹眼下不若从前似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得夫人多了,将来对付一群慧眼识珠的人有几分头疼。所以先下手为强,绝了后患再循序渐进的讨她欢心,也是不错。 “您儿子面善,总不至于让顾七姑娘厌烦吧。”赵怀信打趣说。 田氏可不吃这套,生怕他口是心非,只想着把人娶进门,半点不愿意费心思,即刻板了脸:“好啊,堂堂八尺男儿,要仗着眼缘娶媳妇儿?你不正经的说出个缘由,就别指望娘帮你。” 赵怀信想了想,当真淡下笑容,说了个让田氏信服的理由:“顾家门风高洁,儿子鲜有近水楼台的机会,若真千方百计凑着和顾姑娘见面了解,却是唐突佳人的多,我和她先前先前有些机缘,又不算盲婚哑嫁,不如母亲先和顾家透露出意思,儿子有明路可走,更为合适。” 其实像他们这种人家,成亲前相看几眼,大家彼此愿意便是和美姻缘,婚后大把时间能培养感情呢,当真孩子们两情相愿的求到长辈面前,青梅竹马的走动多还罢了,换做别的,倒平白惹了不守规矩之嫌。 田氏瞬间明白过来,反恨恨出手锤在他肩头,笑骂道:“尽是你先前荒唐事儿太多,让我也跟着魔障了,成了,这两日你勤快点招待客人,其他事情为娘安排着去办,先和顾家大夫人见上一面。” 赵怀信和田氏又说了些杂事,到琼台时,圆月正高悬树梢。 “公子。”红豆在门前立着迎了他,笑一笑道:“要摆些酒菜么?” 赵怀信懒懒摆了手,换罢袍子,朝窗外瞧了眼,对红豆吩咐道:“叫凤九过来。” 凤九自浊河岸送董媛之后,又按例去城中几家赵怀信名下的商铺查看一遍,刚到没半柱香的时候,接到信儿风尘仆仆的进了来,脚上黑靴还沾着河边的干泥:“主子,凤九在。” “辛苦你了。”赵怀信站在书案前,也未坐下,拎起笔在纸唰唰的写起信来,看似随意的问道:“今日可顺利?” 这就在说董夫人了。 “回主子,一切顺当。”凤九心下将琐碎之事归拢一遍,细细禀了情况:“按董夫人定的路线安排好各处接待,均是可靠忠心的,想来不会出差池,另外,小的自作主张,又添了两个身手好的人暗中追随,保证董夫人安全无虞。” 赵怀信颔首,并没对他自作主张有什么不满:“其他的。” “已经通知下去让店里准备好上半年的帐,过几天派人上门再取。”凤九说完生意上的事儿,微微抬首看着赵怀信,顿了顿继续道:“今日送董夫人途中,在码头倒是碰见了顾七小姐。” 他深谙董媛路数,那些心思不用动脑子就能猜的到,凤九说出口的也就几个字,心内已经联想出一大串了,若有似无的弯弯嘴角:“然后呢,七姑娘作何反映?” 凤九见他没追问董夫人说的什么,反倒直接问顾小姐,随即把先前腹稿的那套说辞换掉,回忆着顾青竹当时样子说道:“顾七小姐安静听着,最后说了两句送别话,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我离得远,也许会有漏听的。” 他与董媛交往,说到底,仍亏欠了她,即使以后陪伴不了,也要保她一偶安生立命之所,故而这次无论董媛对顾青竹讲出何种话,他称不上高兴,也算不得恼怒。 “倒是符合她性子。”赵怀信听罢,嘴角勾起一道弧线:“你先下去,明日清晨随我出城一趟。” ****** 端午将至,宫里头按着祖宗规矩,筹备着各种吃食和祭祀物件,各殿组织宫女扫洒,隔一日还要再掸去桌上的浮灰,春季里发枝的矮木蹿的老高,为着好看,还专程找了个日子,请来宫外的园艺师傅挨个修剪过。 正是团圆节,圣人心内对六公主的气恼再多也消了泰半,思索几日,和皇后商议着先把李珠接回宫,待端午后头,再行商议去留。 皇后约莫着圣人心硬不下来,可假如她开口让李珠在外面,又好似容不得人似的,是以温柔笑了笑道:“您日理万机大概都忘了,六公主订婚后选出几个吉日,就等着今年确定下了好准备起来,不如趁着端午说说,让她踏实的等着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公告:文文将于2017年1月5日(周四)入V,倒V章节从42章开始,看过的小仙女们千万不要重复购买哟(划重点),届时会有三章掉落,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第57章 第五十七回 圣人哪里曾忘记过, 也知婚事赶早不赶晚,傅家公子今年满满十九整了,李珠正值出嫁的年龄。 可一来傅长泽和顾家姑娘退亲不久, 他就下口谕赐婚六公主,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前头才订了亲, 后头急忙忙成了婚, 岂不是给人话头议论李珠上竿子嫁给傅家子?二来,他是想多留李珠在身旁一年,就算贵为公主, 嫁出去作为人妇, 圣人照样牵挂。 圣人沉默了会, 抬了眼皮说道:“依皇后看, 哪个日子最为合适?”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皇后既通晓他的意思, 可眼下却没有顺着圆下去, 侧身问了身旁的女官一声:“钦天监选的黄道吉日都有哪些?报来给圣上听听。” 这女官从品学兼优的世族子弟中挑出来的,脑力胜于常人, 甭管多零碎的事儿, 都能完整的给你述出来,她先是向圣人行过大礼,而后字字清楚的说出三个日子,末了还加上句:“经钦天监的大人说,这两年吉日里头, 是最好的。” 言外之意明年的日子,都不若今年好。 皇后打理后宫,再如何不喜李珠,但不会在合订吉日上面做手脚,话乃实话,圣人倒看不出喜怒的点点头,径自叹道:“这年末腊月未免冷了些啊。” 皇后挥手让女官起了身,笑着端起晾好的参茶到他面前:“可不是么,六公主还偏生是个怕冷的,倒是秋高气爽的方便办事,菊花还开的艳,提前备上千儿八百盆布在她殿里,迎亲时让人耳目一新,她见了定然欢喜的。” 圣人终是答应下,吉日定在九月初四,等端午当日派人去傅家告之,这样一来,皇后提出让她再去南山别院待嫁也有了出处,便是公主,亲手缝制孝敬未来父母的衣衫鞋袜俱不能少,清心寡欲的呆几个月,平安嫁出去才是正经。 为人父母为着子女煞费苦心,天家如此,顾家也一样。 顾、程两家商议后决定八月把亲事办了,顾明宏也能安心参加秋闱,若能中举,就是人生四大喜事占其二,羡煞旁人。 手头有活儿,李氏便闲不住,恨不得生了八只手,把该备的都备齐全,只等着娶儿媳过门的好,顺便给远在唐州的长子顾明瑞去了信,春节只他自个儿未归家,弟弟大喜,无论如何也要腾出几日,喝个喜酒才对。 顾青竹则又过上每日听课,做做女红,看看书的日子,也道熟能生巧,当她拿着刚绣好的抹额呈给祖母时,老太君摸着好半天,连连赞赏说:“青竹的手就是巧,这才多久就入了门道。” 抹额是黑底儿绒面的凤鸟牡丹图,红绿青黄颜色鲜亮,中央还用珠子翠珠缀成了花蕊,顾青竹琢磨出的花样,手艺虽欠缺点,但样式可是独一份,她帮老太君带在额前,拐过头端详了会儿,笑盈盈道:“配祖母这身正合适,衬的整个人越发的满面荣光呢。” 于妈妈领人托着三幅金头面从库里出来,轻慢放在小几上,见老太君正试抹额,驻足笑道:“七姑娘说的没错,您老前头戴的多是蓝啊黑的,突然换上这么个,整个人精神了不止多少。”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君接着丫鬟手里的铜镜览了一番,捋着脑后的白发满意道:“端午吃宴就换这一副,还得跟人家都说道说道,是我家七丫头亲手绣来孝敬的。” 顾青竹毫不扭捏,笑了声说:“既然如此,我再给祖母定身衣裳罢,尽管孙女儿自己还缝不了,花样我出,找裁缝赶制上七八天保准端午前出活儿,到时候您再一齐夸我。” 自从开始打点顾明宏婚事,李氏除了早晚,连来陪老太君聊天的空闲均没,倒是老二媳妇挺着肚子和四房夫人交替着到长松苑坐会儿,趁顾青竹也在,老祖宗让人将聘礼中要添的头面拿来挑挑。 一整套头面多有顶簪、鬓钗、花头簪、掠子、掩鬓、钿子和满冠,于妈妈往桌面儿上头铺了布,小心翼翼的摆上,偌大的桌子转眼就没了空地方。顾青竹垂首挨个看过去,一套纯金莲花的,分量足,应是老物件了,另外两套一个镶的红宝,一个镶翠玉。 喜事讲究成双,头面自然也取双数,顾青竹想了会儿,抬眉看着老太君,指了指道:“我觉得这副纯金的和红宝的更好些。” 那副老头面大有来头,还是当年老太爷亲自给老太君选的,祖辈的东西,添进去为了表示对人家姑娘看中,而新的那俩,老太君其实以为金镶玉那个更好看。 “小年轻和我这老婆子眼光果然有的差。”老太君笑着探了头再看了看:“我倒是喜欢翠玉这套的,老二媳妇觉得呢?。” 固然快入夏,刘氏坐的椅子仍旧垫着层不薄的软垫,见老祖宗问她意见,摆手浅浅一笑:“我这几年在泸州呆的,连个复杂的花式都顶少见,京师姑娘爱好什么才摸不清楚呢。” 顾青竹笑一笑:“祖母说的没错,只不过程家姐姐皮肤白皙,长相又温婉可人,红宝头面配着相得益彰,翠绿那个最适合大姐那种样貌,戴上便一派富贵气。” 顾明澜作为顾家嫡长女,行事做派雷厉风行,她如此一解释,老太君真个在脑子里头想了想,半分不错,程家丫头虽见得没几面,印象是江南女子那种婉约小巧的样儿。 如此三言两语把头面选妥,前院的仆从到门前知会说,赵家公子登门拜访来了,方才见过老太爷,正往长松苑走的。 在拿小刀分香瓜的顾青竹停了手,微微瞪大了眼,赵家公子是指的大公子还是赵怀信?赵怀礼登门可能是寻着四哥,赵怀信的话,就很是摸不到头脑了。 无论是谁,她作为闺阁姑娘理应避着点儿,而二夫人刘氏需要多休息,老太君体谅她身体,便免她呆着陪客人,顾青竹犹豫着当不当和二伯母一道告辞先回,却没待开口,那边丫鬟带着人便踏进正堂里了。 来人却是她有意躲着的三公子。 赵怀信今儿穿着异常朴实无华,和日常扮的大相径庭,墨灰色的棉麻长衣,独腰间缀着块喜鹊云纹白玉,头顶系了节玉带,脚踏一双鹿皮短靴,嘴角眉梢染尽着些笑意,先向老太君和刘氏请过安,再转过头望向顾青竹的眼睛,作揖道:“七姑娘。” 她想起在程府那番话,略微不安的回过礼,客人都到了,再走显然不合适,只得重新寻了张离得远的椅子坐下。 老太君曾在宫里设宴时远远见过赵怀信,那时他还是十四五岁刚拔长的少年,青涩未褪,说着不知天高的话还自有一派意气风发,如今瞧着越加英伟俊秀,举手投足稳当许多,怪不得虏获外面那么老些闺秀贵女的芳心。 “程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君笑着打量过一遍:“孙儿如此的一表人才。” 赵怀信笑道:“是您老抬爱了,我祖母要是听见,八成要和您讲讲恼我恼的跳脚的事儿。” 顾青竹让颂平把香瓜移到这头桌子上,自顾自的继续把先前的瓜分成小块,旁边摆着一小碟子短竹签,手上忙着,耳朵不忘听赵怀信和祖母的对话,这一听着实令人诧异,赵怀信妙语连珠光说讨人欢喜的话,明显的拍马,还真句句拍到实处,连她这个旁观人都觉得通身舒爽,没有半点突兀的地方。 老太君被哄的开心,心里头也叹人家这张巧嘴怎个生的,过了会儿,赵怀信见铺垫差不多,来这一趟目的已达到六成,给顾家长辈留个不差的印象,于是笑着表明了来意:“我母亲差我来给顾夫人送贴,在前头听说夫人不巧外出,便想着先将帖子放于您这里。” 说完,后面垂首待命的红豆把手里一封火漆封好的信呈给于妈妈,再由于妈妈捏着给了老太君。 自从李氏为搭救顾明卓的事情拜访赵府道谢,两边联系便没断过,逢年过节顾家都精心制备礼品送过去,礼轻礼重倒次要,主要为表受人之恩涌泉相报的心情,田氏乐得与她结交,偶尔邀约着一道喝喝茶逛个铺子。 前段时候顾家大爷升了正三品,李氏随着被封为郡夫人,陆续有不少城中命妇下帖为她祝贺,可堂堂赵三公子亲自来送就颇有点儿耐人寻味了,老太君心里暗暗猜测,喝茶时还观察过他举动,无奈看不出有甚问题,目光清正从没乱瞧过哪儿,说话也是坦然的和人对视。 切好的香瓜连着盘子端到每人手边,顾青竹一手的甜水儿,绕到厢房洗了把手,墨迹许久才又回到前厅,结果丫鬟刚打起帘子,那头顾明宏满脸异色的撞进来,身上还套着监生服。 长松苑正厅的门前竖着张仙桃老翁的福寿屏风,正好遮着里头的光景,老太君听见动静还笑着摇了头,提着声音说了句:“要成亲的人,竟还不若以前稳当!” 顾青竹正欲张嘴调侃四哥两句,一回眼,却见他脸上愁云密布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着嘴愣是半天没发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恩并且庆幸我的小仙女们都如此温柔,为表爱意,今日会有两更奉上(另外一更在晚间)。 挨个壁咚(总裁脸)。 第58章 第五十八回 国子监每日傍晚放课, 外地县的学生吃住都在里头,城里的子弟不拘着住宿,许多人家专程派的随从中午去送个食盒, 吃好再拿回来,顾明宏也是一样,这个时辰回府的时候屈指可数。 顾青竹稍稍一想, 就觉察出不对之处来。 “七妹别说话, 先随我出来。”顾明宏压下心内的汹涌,小声在她耳边说完,清咳两声, 走两步到屏风拐角半露个身子, 向赵怀信道过礼, 淡笑着解释道:“祖母, 我从坊市买来不少端午节庆用的东西,还有家里酿的雄黄酒, 先让青竹随我去挑拣看看, 装选成盒,晚些好让怀信兄顺路带回府。” 类似百索和艾花姑娘戴来端午避邪的小玩意儿, 早半个月街上小贩已摆起来了, 顾明宏买着买着也成习惯,逢节都要给顾青竹送,不过屋里坐着客人,贸贸然的寻着人去办些芝麻大小的事儿,有违待客之道, 老太君劝道:“派于妈妈过去不就成了?哪儿非赶着你俩这会儿子办。” 顾明宏顿时为难,事出紧急,又要暂时先瞒着老祖宗,到底怎么说才能掩人耳目的把七妹喊出去? 老太君年纪大了眼花,又坐在罗汉床上,离屏风差着十来步,因此未察觉他面色不对,赵怀信反似有所悟的看了顾明宏一眼,然后笑着开口和老太君商量,想和他们同路去看看府上自酿的雄黄酒。 是以三人一起出了院子,顾明宏从踏出门的那瞬,脸上笑便再撑不住,只管紧着步子往前一通疾走,顾青竹抿抿嘴儿,惶惶不安的跟在后面,赵怀信还蹙了眉叮嘱她小心看着路。 “四哥,四哥你等会儿。”顾青竹见他越走越差,完全不似去窖里挑酒的样子,迫不及待的拉了他衣袖,喘着气问:“到底怎么了?” 前院无客时,来往过路的丫鬟均没几个,顾明宏吐了口浊气,后对赵怀信先道了谢:“多谢怀信兄方才出言解困。” 赵怀信道:“哪里,顾公子不妨先和七姑娘说事,我看旁边就是花厅,先去那边坐着等候二位。” 会察言观色的人很容易博人好感,简单交流完,顾明宏心内又多几分感激,目送他进了花厅,才转身对顾青竹艰难的张开了口:“你听完我说的莫要慌乱,眼前仅是得了个消息,其余的都还待打探。” 正午阳光大好,透过茂密的树叶零零散散的洒在地上,枝桠间还有跳着觅食的灰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 顾青竹觉得先前的燥热气儿呼啦下子被吹没了,舔了舔唇,摇摇头道:“四哥直说便是。” 顾明宏想了整路怎么婉转告诉她,临近跟前,胸中点墨统统成了无用功夫,半个多余的词儿俱找不到,拧着眉头干巴巴的开了口:“宫里送来消息,叔父在宜宾办公务遭了山崩,头受到重伤,消息发出来前还未清醒,同行的王大人情形更是严重。” 宜宾多山多丘陵,温润又雨水密集,正巧前段谷雨时节,雨下的更是多,洪水山害均不是稀奇事儿。 “山崩?!”顾青竹瞪大眼睛,只觉从头到脚一寸寸像是要被冻住般,连口中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听的清楚,喘了两下,懵然后退半步:“那我爹,我爹他...” 顾明宏赶紧伸手攥住她胳膊,生怕她一个受不了瘫在地上,安慰的话不连断的说给她听:“只是受伤,目前性命无虞,我爹和四叔已经去宫里探消息了,明日四叔就带着人手赶过去,如果情况合适,尽快接回汴梁医治。” 顾青竹脸上青白一片,两只手要互相抓着才不至于抖的太明显,乱七八糟好多东西一股脑儿的钻进脑袋里,眼前仿佛又看见自己跪在母亲的灵堂边,身旁是走路还不顺当的明卓,满眼满目的白布帐幔,一时间胸口闷的透不过气来。 “青竹,青竹?”顾明宏见她怔松着连眼儿都失了神,硬是手上发力让她看着自己,急道:“圣人已派了两位太医院的院判还有明善堂的许郎中,连夜上路过去会诊,叔父肯定能够化险为夷的。” 明善堂的许郎中是远近闻名治疗跌打的行家,得他手相助的人数不清,殊不知越是这么说,顾青竹更能猜想到父亲受伤的凶险,宜宾算不得小城,离泸州又那么近,远水救不得近火,如果真是伤势无碍,二伯父那边何愁招不来医术高明的大夫?连二伯父都指望不上,定是糟糕的不能再糟了。 一颗心如油水里煎过,她许久方找回自己的声儿,想想自家情境,顾明卓尚撑不起门楣,真真独剩她做长姐的支着了,所以这节骨眼儿绝对不能软下,不然还指望着三房谁去主事? “我听着呢,四哥。”顾青竹嗓子扯的干疼,弱弱出声说了话,摸出点思路道:“若是真像你说,千山万水的,我爹怕是一时半会儿挪不了身子,既然有太医赶去,不如呆宜宾养的差不多再做其他打算,我这就回屋收拾东西,明日和四叔一起去好照顾父亲。” 顾明宏拦着她道:“父亲临入宫时交代,让张姨娘准备着跟四叔去宜宾,叔父人毕竟躺在床上,好些活儿你立时上不得手。” 论伺候人,顾青竹确实差张姨娘良多,而且她也听出顾明宏的言外之意,有些事她这做闺女的插不上,还得仰仗张姨娘才行。但却也打消不了她的念头,父亲生死未卜,明明有路子,自己还窝在这院墙里面盼等着消息,可不要疯了么。 “晚上我去请大伯应允。”顾青竹说得这一句,初闻噩耗摇摇欲坠的姿态不复存在,脊背慢慢挺直:“明卓那里四哥多操心,或者我们不在,让他去长松苑陪着祖母也好。” 顾明宏怜惜的拍拍她的肩,答应下来,顾老太爷那边怕已有人去报,但老太君还需瞒两日,徐徐透出意思,近来她头昏次过几次,大夫私下里和顾同林提了醒,不宜大喜大悲,饮食也要忌口。 兄妹两人心绪难平,复去老祖宗那儿时,多亏赵怀信帮着瞒天过海,雄黄酒坛子是仆从抱过来的,他只睨了一眼,便在老太君面前说的头头是道,别的听了还以为是亲手酿过一般。 出了如此大事,归府的李氏却是后头得到消息的,好端端欣喜着在外头挑过布匹棉花,进府简直迎头一棒,反问顾明宏好几声,怔松半晌,锤着胸口苦叹道:“咱们家到底犯了哪路神仙!好人却不得好报?青竹丫头得信儿了么,她可怎么受的住哟。” 顾明宏也难过的厉害:“七妹要和四叔一起去,父亲同意了,现在正收拾东西,祖母那边还未说,七妹刚以抱病借口走的,明个说腹泻卧床,好歹可以拖延几日。” ****** 宫里。 圣人当着顾同林的面儿拂袖摔掉一整套青釉瓷杯,此杯是年前送进宫来的,色泽剔透十分得他喜爱,可见是气急败坏到极致了。 “真是反了天了!”圣人指着南方破口大骂:“朕的天下,居然养出这么一群贪赃枉、法胆大包天的败类!贪污被举,明知道是朕暗中派的官员调查,还有人通风报信,暗杀肱骨重臣,他萧允是干什么吃的!一州知府居然让人如此爬在脑袋上作威作福,干脆除官回乡种他的地去吧!” 跪在地上的两位大人以额抵地,脸上的汗滴滴答答的往下落,生怕一不小心殃及池鱼。 “圣上息怒。”左边跪拜的大臣颤巍巍的回道:“萧知府也在此次山崩中伤了腿骨,现下无法下地。” 圣人怒极反笑,指着他反问:“伤了腿骨?朕看他是脑袋架在脖子上头嫌/太/安/稳了,别说不能下地,就是爬也让他爬出门给朕查,彻底的查!” “谨遵圣意。”大臣合上嘴不敢再乱说一句。 顾同林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今日二次入宫,原先信上说山崩受伤,天灾难免,谁知夜里爆出顾同山其实另有其他使命,很有可能是被人盯上杀人灭口所致。 天灾又变人祸,不得不从长计议。 圣人雷霆震怒过后,点了几个人名,作为钦差随太医一起即刻启程前往宜宾,彻底捋清楚来龙去脉,还直接撸了拇指间的扳指赐给顾同林,嘱咐道:“和你那四弟说,见此物等于见朕,若有需要,但凡真凭实据拿着了,干脆斩上几个以儆效尤!” 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在寝殿砸杯砸壶的那么大动静,没出多久,朝中许多重臣从自己消息网中知道此事,赵家既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奉上。 沈大:你们挖墙角的都消停吧,青竹人已经投奔我来了(冷笑)。 赵三:...求收留(微笑)。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 宜宾离汴梁路途遥远, 即使再轻装简行,要拿的东西零零总总归置起来也有几大包。 听竹苑的油灯彻夜点着,颂平避开顾青竹躲在厢房里头, 抽泣半天才红着眼圈儿跑去整理衣物,薄裙厚衫自带个两三套,都是些青的蓝的不显山露水的颜色, 颂安把能用的箱笼翻出来, 选了结实耐潮的留下,不过多久该装的已经大差不差。 黄姑姑跟在后面查漏补缺,顺手往箱笼丢上几颗除潮的丸子, 对于顾青竹此番出行甚不放心, 言语中又小心着尽量不露出涩意:“姑娘还是让我陪着您去吧, 颂平颂安再怎么说, 哪里出过那么老远的门儿?拐山进林的,连南北都分不清。” 顾四老爷一行走荆门那条路, 出了开封府能路过顾明瑞所在的唐州, 倘若有个需要也方便些,待过荆门, 大小河道交汇如织, 豁着银子包上条商船,行水路直达宜宾能节省不少日子。 “黄姑姑在家帮我看顾着明卓。”顾青竹在布袋里塞进许多药瓶子,仔细抽带子扎紧,顿了顿手:“也只有您在家,我才安心点儿。” 家中平安顺遂还好, 一出事,就显得血脉至亲的重要,黄姑姑年轻时伺候卢氏,走过的地方怕是比京师某些贵夫人都多,实打实累积下的行走经验,如果可以,顾青竹自然想带上她,可和胞弟想比,路上那点便利就如浮云一般。 黄姑姑叹了叹,重重点头承诺道:“我定寸步不离的守的小少爷,绝不辜负姑娘重托的。” 天仍漆黑一片,管事派人将顾青竹的东西一件件的搬上车,黄姑姑用个把时辰缝制的好几套护膝也装了进去,麻布里头裹着厚厚的棉絮,外面再包层锦缎,贴身用也不会磨太狠,若骑马便用的上。 出发时刻,顾家两辆马车哒哒的走在清冷的巷子里,人数所限,张姨娘没有带丫鬟,同顾青竹她们四人共乘一车。 张姨娘的行李最是精简,连衣裳都不肯多拿,唯独攥了卷夜里抄出来的地藏经,心内默念着经文,只为消除业障,祈求顾同山平安渡过难关。 南熏门外,王家的马车停靠在路边,同样在山崩中受伤的王大人家长子上前和顾同鹤抱拳互礼,圣上钦点的几位大人陆续在此汇合,没有过多言语,大家悄无声息的上了路。 顾青竹宿夜未阖眼,竟无丝毫睡意,抱着双臂端坐这,眼睛盯着马车前头的一摇一晃的布帘,车轱辘碾压道路的声音吱呀响个不停。 忽然,由车外传来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错落有序,愈发清晰起来。 没到开城门的时辰,他们出得来是有宫里的安排,别人却不容易通融过去。赵怀信一路策马疾奔的追着车队,守城的兵士哪个不认识他?又见是副眉头紧锁山雨欲来的清冷神色,闭嘴赶紧打开旁边的小门,凤九的手扬马鞭扬的酸痛,依然落后他两个身位。 “七姑娘。”顾府的马车很好认,顾四爷骑马在前,赵怀信拽住缰绳将速度慢下来,嗓子被风吹的有些沙哑:“我有东西相赠。” 幸好顾青竹的马车行的靠后,打头有些大人扭头望了望,除了火把四周的光亮,远的地方俱看不到,只以为是哪家缺了东西,府上下人紧赶着来送的。 顾青竹听出是赵怀信,不解侧过头,抬手撩起了车帘子,只见他正在不远处,火把的橘光忽明忽暗的照在脸上,随即轻声开口道:“赵公子这是...?” 为着坐车方便,她头顶的长发松散的挽成个结,服帖落在脑后,对比着脸盘显得更尖细,娥眉淡扫,眉间似有似无的笼着抹清愁。 赵怀信望她了眼,微微出了神,最早相识还道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过半年而已,如今再看,却禁不住怀疑当初自己如何走的眼,明明样貌身子没变太多,感觉竟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里头有几封信。”赵怀信刚刚得到消息不久,推算出她们要走的路线,然后将沿途熟知的好友尽数列上去,包括宜宾当地首屈一指的乡绅,并覆上了介涵:“收好,需要的话多繁杂的事儿都可以寻他们帮助。” 张姨娘微惊的看着两人,竟不知何时如此熟稔的? 顾青竹满心满眼考虑的都是父亲受伤的事,赵怀信早先那段儿言辞实实在在被忘到脑后,她看着递过来的一叠信,怕有十几二十封,嘴唇动了动,点头说道:“大恩不言谢,待我和我爹回来,再答谢赵公子。” 赵怀信没再多说,抬眼看着天边透出的一丝亮光,道了声‘一路顺风’,接着马儿渐渐放慢步子,直到停在路边打出个响鸣,久久未动。 顾青竹怀着心事,面儿上又无半点在意赵怀信的样子,所以张姨娘自发将送行那‘惊众目’的插曲给忽略过去。 一路舟车劳顿的急赶,事关机密,到唐州也没同大哥顾明瑞有所联系,就这么直抵荆门。马车再好,日日夜夜的坐着,腰背和股间也是酸痛难忍,黄姑姑缝的护膝派上大用,接上段绳子就能绑在腰里,有所支撑倒还好上许多。 荆门北枕荆山灵脉,层峦叠嶂,水系四通八达延展至各方,顾四爷安排顾青竹在客店里缓解两日,趁此期间打理包船事宜,再另行上路。 客栈坐落在河湾之中,临江近又能避开集市的喧闹,颠簸那么久,顾青竹身体底子好,除了精神欠些到无碍,反而张姨娘和颂平受了寒气,湿热天气还要穿的严丝合缝。 几人在客栈睡了个昏天黑地,睁开眼,却不知今夕是何夕,因要的套间,顾青竹和张姨娘一人一间,颂平颂安在外屋。顾青竹翻了身不愿动弹,闭眼又睡了许久,隐约听到颂平的说话声。 “还有三日就是端午,估计在船上过,明儿白天咱们去买点现成的糖粽子和白团,木瓜和菖蒲也要,切成丝拌起来。”颂平揉着鼻子,声儿都是嗡嗡的:“过节不能太凑合,走得快说不准姑娘生辰前能到地方,阿弥陀佛,保佑老爷平安无事,团圆了也好庆贺下冲冲晦气。” 颂安帮她拉了拉被子,就着杯子喝了口水道:“你且安生养你的病,明儿晨里我多掐块银子给小二,托他办了,咱们人生地不熟别再给四爷添麻烦,我见姨娘咳的重,吃药丸子总没有煎药对症,得请个大夫来。” 两人悉悉索索的小声说着,顾青竹回忆着算半天,才发现真要到生辰,别说误了今年的,只要父亲好,便让她永不过也是甘之若饴。 这一夜睡的安稳,却不知为何做了个稀奇的梦。 梦里正是她生辰当日,在一整片竹林里的石台上侧卧着小憩,鼻尖似乎还能问到竹叶的清香,睡的正沉的她被人唤醒,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青翠的竹林,还有俯身低头笑看她的沈昙。 “你是谁?”顾青竹很奇怪,明明清楚他是沈昙,为什么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沈昙姿势都未变,闻言淡淡笑了笑:“我是天上的仙人。” 顾青竹似是不明白:“仙人来这做什么呢?” 沈昙又道:“因为答应过你,生辰礼一定送到。” 最后他掏出的东西好像根本没看清,却让人欣喜的很,顾青竹梦醒之后,才发现天已是大亮着,摸摸自个儿额头,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心内笑自己居然惦记人家送的东西,这梦见了倒还真就又有几分好奇。 顾同鹤找的船已经停在岸边,同路人多,渐渐分出了快慢,顾青竹他们紧赶慢赶行在前头,休息两日倒重新被甩在后面,不过水路顺畅,往下走便不会费太多心力了。 水路上走了七日,端午便是在上头过的,各家互相赠粽子,简单吃了顿,顾青竹还破天荒的饮上两口雄黄酒,不为别的,她晕船晕的厉害,酒的辛辣送入口中好歹能压几分胃间的翻滚。 待终于抵达泸州,顾青竹恨不能从船上跳到岸边,期间呕吐到看见江水滚滚便忍不住的地步,脸颊的肉眼瞧着陷了下去。 码头对面正是漫山的荔枝树,葱绿色的铺了整片,枝头已经结出不小的青果,阵雨刚过,河面上笼着片流云似得水雾,本是美不胜收的景色,她却大煞风景的伏在石头上忍着胃里的难受,耳鸣眼花。 顾青竹张嘴喊着颂平的名字,想让她找杯冷水来,过了会儿,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面前送来只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水。 顾青竹拿过竹筒喝了两口复又吐出去,将嘴里苦味驱掉,才松了口气,一点点的把剩余的水饮入腹中。 水透着竹子的清香,过后还回味甘甜。 “这水从哪里打的?”顾青竹只觉胃中好受多了,撑着石头刚想站起身,不料俯身过久,猛地起来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 码头归泸州官府管辖,今日清退的闲杂人等,留作他们靠岸使用,沈昙早早等在岸边,几乎在第一时间寻到了顾青竹的身影,目光跟随她下船蹲在河边,少有的羸弱之态,让他心头猛的紧了紧。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沈昙沉默打量她半晌,低声询问道:“只剩一把骨头了。” 顾青竹整个人被半圈在他怀里,眼前仍晕的交替闪过白光,看不清楚,拿手掌抵住他胸膛,饶是这样,依旧半分不稳,她有些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轻声问道:“沈大哥么。” 作者有话要说:  紧张的心情全寄托在码字上头,冲冲冲,存稿要见底 QAQ 。 第60章 第六十回 扶着她的肩头, 沈昙才发觉眼前的人儿比看着更瘦弱,以为她郁结于心弃饭食而不顾,任凭自己脱了相, 即便知道事出有因,心内难免生出些不虞,故意将唇边那点笑意隐了去:“如这样再过上几日, 你能认出我这个沈大哥, 我却是认不出七妹妹了。” 顾青竹听出他的责备之意,未敢乱动,站着身子阖眼待那阵眩晕过去, 总算看得他的脸, 浓眉凤眼, 额前几缕不慎落下的发丝平添些许不羁之气, 想人家也横跨山水,却丰姿依旧。 “我晕船难耐, 在江上数日单吃进去点儿瓜果, 所以才消减了些,并不是故意而为。” 沈昙挑了挑眉, 算是接受她的说法, 单手将臂弯里挂的大氅抖开帮顾青竹披上,温言道:“两军对峙最怕兵卒未行,后方先乱,既然为你父亲奔波至此,至少先得把自己照顾周到。” 顾青竹温顺应下, 急切问道:“沈大哥可是有我父亲最近的消息?” “正要与你说。”沈昙虚虚扶了她坐于山石,将目前状况介绍道:“顾三爷已无性命之忧,但伤势要稳定下来需一阵子,前日我随师父将他接来,正在一处居所养伤,所以青竹不必再辗转去宜宾,晚些就能见到。” 顾青竹脑中预想过许多艰险情形,包括最差的状况,水路这些日子,除了晕睡就不曾停过,哪知道才下船,便能听闻父亲确凿安全的消息,可谓是山穷水尽间窥得柳暗花明,胸中压迫的那块巨石顿时消失的了无踪影。 “真的?”她紧张的站起来,很是不知所措的望着他,眸子里迸发出异样的神采,连男女大仿均不顾了,主动凑上前抓住沈昙的袖子,问道:“我爹还活着,就在泸州?” 沈昙扫了眼小臂上头的纤纤玉指,颔首安抚道:“当然是一切安全,青竹不必多虑。” 顾青竹不知不觉的抓紧了他,眼中热泪骤然而至,扑簌簌的往下落,心底的后怕按捺不住的喷薄而出,忍也忍不住,就这样蹲身下去哽咽起来。 顾家二爷如今身负泸州这一方之任,另要时刻注意宜宾那头的动向,日夜忙的/分/身/乏术,且不用说教导沈昙功课,连自己手里头好多要事,均由他协助办理。今日接应京师众位大人,也是沈昙一力安排妥当,周围山林设下层层布防,确保来人顺利入城。 停在岸边的马车陆续出动,附近人少,顾青竹下船又避人耳目找的偏僻地方,故而并不引得侧目,沈昙倒毫不介意的弯了身,单膝点地,如同座山石般罩着她,无言无声的陪伴着。 一阵谷风吹来,河面上水雾散了又聚。 垂首落泪的顾青竹难过到一半就生了悔意,也是奇怪,家中时惊痛是有,但无论对着李氏还是四哥,都能控制自己,连路上和颂平颂安,也只湿湿眼角,不若现在这样,泪水真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个不停。 似乎沈昙在身边,她就格外的小女儿气。 颂平和张姨娘在车旁等,颂安帮着拎完东西,便跑去岸边接顾青竹上车,下船时姑娘没让她跟,码头并不多大,一眼望的到头。 “姑娘怎么了!?”颂安瞧她耸着双肩在哭,可是吓唬的不轻,怔怔瞪着旁边的沈大公子,立刻想到老爷遭不测上面去了,捂着嘴一时不敢往前上半步。 沈昙并未抽手,但凭顾青竹牵着,斜眼看了看颂安道:“顾三爷无事,七妹是喜极而泣了。” 颂安一听鼻子也泛酸,见沈大公子点点头,立刻合十念了声佛,过去把自家姑娘从地上搀起来:“天大的好事,姑娘赶紧随我去擦把脸,咱们精神点才好去看老爷。” ****** 顾家二爷接顾同山到泸州,是为着提防宜宾的亡命之徒,制造一次山崩没达到目的,人豁出命去,不管不顾的置人于死地并不稀罕。泸州辖内有他坐镇,别处宵小自收敛些。即便如此,客栈驿馆,包括顾二爷自家府邸,都没敢让顾同山和王大人居住养伤,出人意料的安置在泸州富商许家的豪园之中。 说起许家,发家之路足以撰写出本奇闻异志。 祖上最早在扬州一带做木匠营生,凭借身好手艺,十几年积累了些资本,带着同族子弟算是扎稳了脚跟,后来朝廷招募能工巧匠前往河南府扩建佛像窟龛,许氏一族被挑走不少人手,经此得前朝皇帝连声赞叹,直呼神技。 有了天子首肯的金字招牌,许氏在木匠雕塑的行当里顺风顺水。 后来又过一代,时任族长是位颇有经商头脑的奇才,投资丝绸布匹,再次借得东风,赚了个盆满钵盈,其子女也各自涉及不同领域,在哪儿提起名号,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膝下三子两女,最小的女儿如今不惑之年,继承父亲衣钵经商手腕可谓了得,从扬州牵至泸州,靠着河道竟青出于蓝,坐起盐商的生意来。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如此豪门富商之女,这把年纪仍是未出阁的姑娘,在泸州称得上地方一闻了。 许家的园子坐落在泸州城西半山之中,别看是在山腰,位置可一等一的好,府中随意站个地方,看遍整个泸州,屋瓦街巷尽收眼底。 七八辆马车从侧门进去,顾青竹按耐不住的想亲眼见见父亲,又顾虑不和主人打过招呼,颇为失礼。结果多虑了,下车后沈昙领着她和顾同鹤直穿院落,目及之处雕梁画栋,连房檐角挂的铃铛都玲珑奥妙。 许多士族自喻文雅,鄙视商贾恶俗炫富的浮夸之风,若拉他们来瞧瞧这泸州许园,估计要自戳双目,痛恨自己那番狂言乱语了。 顾青竹仅仅观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脚下步子越来越快,终于进到屋中,鼻尖萦绕着好大股子浓浓的药味,架子床边站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正换冷水帕子。 “爹。”顾青竹楞了下,嘴动了动但未出声,快步绕过圆桌侧坐到了床边。 筋骨伤最为疼痛,顾同山除了头部被山石砸中,胸前也受到强烈冲撞,肋骨断掉两根。胸口这地方伤的不妙,平时呼气会抽着疼,大夫少不了在药房里加上几味止痛的药材,所以吃下就昏沉入睡,减少些疼痛折磨。 她瞧着自家父亲头发被剃掉碗口大小一块,缠了布,隐隐看见些血迹,想来刚换过药不久。顾青竹犹豫了下,趁着四叔和沈昙说话间,小心翼翼的抬手在父亲脸颊贴了贴,似乎有点儿发烫。 少年见她动作,晃着脑袋指道:“这位老爷都是外伤,起热很常见。” 顾青竹站起身对他深深福过一礼:“多谢小公子照顾我父。” 少年惊的赶紧挪开几步,摆手结结巴巴道:“我,我是师父学徒,本来就是要学这些活儿的!”然后把帕子往水盆里头一扔,端起来飞一般的逃掉了。 颂平本要从怀里掏个锦囊袋送他,里面装着几块金裸子,人家平白跟着劳苦许久,总不能甚都不表示。 沈昙笑着道:“别管他,那性子比小丫头都见不得人。” 许久,太医院的朱院判到了,他从隔壁王大人休息的院子过来,见到顾四爷和顾青竹,招手让他们出来说话。 “顾大人伤情有些好转,就是烧热一直不退,能下的药我均下进方子里,多久见效还得看大人体质如何。”朱院判行走宫中多年,说话总会留有些许余地,责任能推的绝不揽在自己头上,皱眉说:“冷敷不能停,只是各位要有个准备,烧久了对脑不好,更何况他颅间还有着外伤。” 话是隐讳,人还未清醒,兴许全须全尾甚事没有,或者砸坏脑子烧坏脑子都说不准。 闻言,顾青竹好容易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沈昙向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勾了下唇,拖着腔调儿问道:“辛苦大人,不过…顾大人受伤后醒过一次,虽然时候短,但言辞清晰有序,恐怕不像会有这个隐忧的样子?” 朱院判接着烫手山芋到泸州,一肚子苦怨气没处说,医治好圣人觉得你应该,医治不好要掉脑袋,一味药用上,十个人或许十个效果,行医的谁会去打那劳什子的包票? “凡事不可妄下结论。”朱院判不会让毛小子堵了自己退路,振振有词的说:“还是待顾大人彻底清醒后,再看看罢。” 待他走后,顾同鹤在厅中踱了两步,阴郁道:“圣上不是还派了位院判和京师有名的郎中,我找来问上一问!” “顾四爷且慢。”沈昙手指点着桌面道:“另外两位正在旁院那儿诊治,王大人腿骨折损严重,要断腿才能保住性命,不若明日方便时,晚辈再去请。” 顾青竹抿嘴不语,怪不得,从进了院子那边就哭声阵阵的。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 青竹:...(懵逼) 沈大:娘子别动,我来帮你。 第61章 第六十一回 入夜十分, 顾同山身边没了旁人,张姨娘才从别的屋子搬过来床褥,在旁边的罗汉床上头随意铺卷下, 晚上守着顾三爷伺候。府中主人相当细心,连小灶热水一应俱全,厢房里留着俩个婆子守夜, 碰见什么情况还能搭把手。 顾青竹随遇而安, 在哪儿都能睡的好,但船上坐的腿困腰酸,夜里洗漱过坐在被子里, 依然浑身不适。 颂安看她一直捶腰, 挽起袖子帮着揉按良久, 再让颂平端了盆热水泡脚, 如此弄完,顾青竹觉得好些, 睡前还吩咐颂安, 明日定早早叫自己起来,要亲手煲汤给父亲喝。 可真到第二日, 顾青竹僵着身子半晌, 怎也起不来了。 小腹像有凉气一劲儿灌进去,阵阵作痛,腰上麻木的怕是没了知觉,看不见的地方有股热流缓缓淌了出来,顾青竹没吃得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早先程瑶在延福宫不舒服, 她还给人出了主意,放在自个儿身上,硬是半支着身子神游良久,才开口叫来颂安。 “姑娘还可再睡会儿子。”颂安想她是要起床,方才看了看正屋,张姨娘才沾着枕头休息上。 顾青竹红了红脸,不知怎么就张不开嘴,踌躇着道:“你帮我拿套换洗的衣裳,还有被褥...估计也需要换换。” 颂安听得一头雾水,细细琢磨了下,才突的松了眉头,嘴边笑道:“姑娘可是来了月信?” 开天辟地头一回,她羞也是光明正大,梗着脖子点点头,稍微不安的移动着双腿,想赶快去好好淋沐浴一番。 “奴婢这便请人烧热水,不过姑娘可不能像往常那样窝在浴盆里头。”颂安点到为止,把她按回床上叮嘱道:“待会儿水好了叫您,这时候万万不能着凉了。” 女子来葵水是好事,意味着之后结婚生子延续香火,普通人家做母亲的,会敲来红糖煮水给自家孩子喝,顾青竹没了母亲,祖母她们又在汴梁,全指望颂安颂平张罗。 沐浴完的顾青竹在她指点下,别别扭扭绑上月信带,走一步,不由自主的想扭头看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样子逗得颂安咬了嘴还止不住笑。 “有何可笑的。”她气鼓鼓的扁起嘴,瞥她们一眼:“当初你俩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张姨娘眯了会儿,起床时顾青竹正巧端着骨汤进来,泸州比京师热的多,带着稍厚点的衣服统统用不上,许府下人更一个个穿的清凉,像她这种身份打扮必须得体,还选件竖领的薄裙,七姑娘居然换的比昨日还厚,半点风都不透。 询问后方知道她来了葵水,当即接过汤,催着她继续休息,而顾青竹的确撑的辛苦,纸上得来终觉浅,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其中不易。 说话间,沈昙请了许郎中给顾三爷把脉,顾青竹紧张的背过身,选好位置站着,脚底生根似的半步不动。 检查一遍后,许郎中没有保留的将自身见解告之他们,果然如沈昙昨日猜的那般,烧是烧,但再说什么坏脑子的话是危言耸听,最后还笑呵呵的拍着他说:“沈大少爷如果不是天之骄子,老朽千方百计也要把你收做关门徒弟了。” 屋内众人听后高兴不已,张姨娘打消了顾虑,一心一意的给顾同山煲汤更换食谱,顾青竹每日除了待在父亲身旁,就回屋休息,沈昙见她衣着不符泸州天气,说过两次带她出门买些成衣,都被各种理由推辞了。 连客气都不客气。 前后落差太大,沈昙少有的心浮气躁,往常一目十行的书,现在盯着一页,再翻不下去。 商陆从顾同林身边跑腿儿完,正哼着小曲儿,见主子冷冷盯着桌头的书卷,那凶神恶煞之态比在校场上大杀四方都可怕,战战兢兢踮脚围过去:“主子,这是谁又惹您动怒?我告诉沈靖,立刻把他办了!” 沈昙幽幽扫他一眼,冷淡的能将人冻出冰碴子来。 商陆马上从善如流道:“我这就滚去屋里睡觉!” 屋内重新静穆,沈昙略微头疼的捏住眉心,只觉被人牵动心神的滋味甘苦难言,但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之人,思索片刻,决定明日无论如何要把顾青竹带出去。 这么打算,也真如此做了。 接连拒绝人家多次的顾青竹深感愧疚,虽然身子还不爽利,但还是答应沈昙上街逛逛铺子。 泸州街道狭窄的多,蜿蜒曲折,很难找到条笔直的路,大概正遇见每月一次的市集,人群熙熙攘攘,街边推车挑担子的小贩兜售着自家的货物。中央一方空地中,架了两根高杆,之间固定横木,只见位瘦弱裸着上身的男子蹭蹭几下爬到顶端,扮作神鬼嘴里吐出烟火来,围观人喝彩声掌声不断。 小日子中间不会太难过,但顾青竹偶尔分神仍让沈昙捕捉到了。 “有间铺子不远,咱们去看看。”沈昙笑着指了指,转身先一步在前头走了。 顾青竹戴着帷帽儿走不快,转了个弯,看见家挂着‘绣春堂’匾额的成衣铺子,两人进去后,从后上正走下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头顶百花金冠,一身富贵芍药的霓裳,比大多少女丰腴了些,眼都不眨的指着柜里铺的几样裙衫,抱怨道:“那些还有楼上的样式都各要一套,你这衣服太小了,我试都试不出样子。” 掌柜却是四十出头风韵犹存的妇人,从脸上妆容看得出,品味很是高雅脱俗,店里衣饰也多适合大家闺秀的端庄款式,和眼前富贵之流的姑娘风格相差甚远。 “小姐不急的话,奴家先做上两身合适您的送到府上,您满意了,再继续光顾可行?” 那姑娘却不满的拧起眉,哼了声道:“不合适大不了放着不穿,总短不了你的银子。” 掌柜的笑笑没再说话,听见有客来访,定睛一看,好一个俊俏郎君,那般标致的样貌生平未见,让外面大姑娘瞧见,可不得花果满怀趋之若鹜了? “沈公子!”那富贵少女见掌柜的不再理人,才想发火,不料抬眼看见朝思暮想的沈昙,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当即跨过最后几个台阶,满脸思慕的说:“没想到咱们如此有缘,在这小店中遇见了。” 沈昙大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颔首说了句:“许姑娘。” “之前不是同你讲了,喊我如之便可。”许如之痴迷道。 这许如之正是许府女主人的侄女,许家三老爷的小女儿,寻着春日从扬州跑来泸州游玩,因顾同林借用许园的机缘,对沈昙一见钟情。 当然,以沈昙魅力,有姑娘倾慕是理所应当的事,只顾青竹从未见过如此奔放的女子,是以瞠目结舌的定在那儿没了反应。 沈昙没理她的话,反转身对顾青竹低声解释道:“许府主人的侄女。” 顾青竹缓缓点头表示知了,两人简单的动作,在许如之眼里可就刺眼的很,沈公子说话明显更亲近她,声音还温柔许多。 许如之一眼就视她为情敌,在泸州,年轻人互表心迹追逐爱意并没什么,更有甚者为泄心中不满,当众比试的都有,可不像京师那边贵女矫情做作。 “这位姑娘是得了什么病症有碍观瞻吗?”许如之开口就呛人,眼神若能当刀子使,顾青竹怕早被她剌上十几遍了。 顾青竹以为这趟出门,颇长见识,起码...素来没被人指着鼻子说过有碍观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犯自己心上人就等同招惹自己,沈昙也懒得再应付给她好脸色,没等顾青竹开口,先嗤笑一声道:“如此说来,在下倒建议许姑娘买顶帷帽给自己戴了。” 许如之每次被他半搭不理的,反而深感沈昙仿佛是朵高岭之花,普通女子连句话都攀不着,结果眼下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姑娘,先前设想的成了一团泡影不说,还言语犀利的护着人家骂自己丑,捂着胸口半天没喘过来气。 兴许是沈昙讥讽能力出众,一语定乾坤,许如之自觉丢人丢大发,涨红着脸跑了,身后大包小包拎东西的丫鬟喊都喊不急,惊慌失措的追出门去。 眼前一出戏上的快去的也快,顾青竹懵着脑袋,沈昙已从容坐下喝起掌柜泡的香茗,一手捏着茶盖,慢慢拨着零碎飘在上面的茶叶。 掌柜的看好茶,便如沈昙要求的去找合适的裙子,顾青竹见他面色不好看,想了想,劝道:“许姑娘话是不当了点,不过算得童言娇憨,沈大哥别与她计较。” 沈昙怎么会有空闲计较许如之,明明是心内不快牵连到旁人头上。 “不会。”沈昙放下茶盏朝她一笑:“青竹多虑了。” 顾青竹忽略他几日,这会儿总算品出点不对来,猜又猜不到,于是试探的问道:“你好像有心事。” 沈昙听完翘起腿,抬眼紧紧盯了她,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不错,你总算问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腊八的末尾,大年的开端,祝愿大家甜甜蜜蜜。 居然放在存稿箱忘记发了...幸亏上来看了看QAQ 第62章 第六十二回 听话听音儿, 这明摆着在暗指了祸由她起,但近来光应付小日子都徒增三千烦恼丝,其他时候又围在父亲身旁, 顾青竹咬唇反思半晌,楞是没理出半点头绪。 “是我何处惹得你不快么?”沈昙之于她恩情厚重,定然不愿两人间生出难以解开的心结误会, 顾青竹决定直言而问。 沈昙观她云里雾里的表情, 不像有意避开自己,后被人拆穿的尴尬,随即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 眼神转向柜前一盆结了果的金桔小树, 一字一顿道:“前日我见你穿着极厚, 便想领你来这铺中选些穿戴之物, 当时你说天色已晚;昨日我两次进你园子邀约,竟干脆连面儿都未见着。”他顿了下, 微不可察的笑一笑:“是我应问问什么地方惹青竹厌弃, 引得这般的避之唯恐不及了。” 这语气真是,幽怨的难以言表。 就算的她绞尽脑汁, 也难料到沈昙因为这个而有的怨念。 顾青竹为难的抿了唇, 实话肯定说不得,但以他的聪慧,乱扯谎言又越描越黑,当真进退两难。 沈昙等她半天,没听到只字片语, 心越是沉下来,面儿上依旧风轻云淡的样子:“不想说就罢了,当我未提。” 顾青竹慌忙摇摇头:“沈大哥对顾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会有什么嫌弃,只是身体不爽利,又非大病症,想着多休息下就好,昨日在房里几近睡了一整天。” 沈昙挑了眉,似是不信她的话:“如果是真,昨日你那丫鬟不会找那漏洞百出的借口了。” “颂平说什么了?”顾青竹一惊,颂平出门子前,她可是嘱咐过的。 “说你在沐浴清洗。”沈昙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哪家生病时,大白天还洗澡沐浴的? 顾青竹简直想扶额,问题那时候,自己千真万确是在浴房,至于为甚,可不是又沾染了一身衣服,颂安劝着不让她洗,奈何干净惯了,又在房里休息着,眼瞧着浴桶可用为何不去洗洗呢? 顾青竹憋着半天,垂首糯糯的表明心迹:“青竹待沈大哥绝无不耐之意。” 可惜沈昙十六七岁不甚懂风月,在军中和糙汉子们生活惯了,换了那些常在小娘子身边转悠的个中老手,瞅着顾青竹羞于出口的样子,还不顿时醍醐灌顶? 还好此时,掌柜的拿来数件做工精巧的衣裳下了楼,化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小姐瞧瞧我家款式可有喜欢的?”掌柜的笑语嫣然,把衣裳逐个放在墙角的塌上,示意顾青竹去挑选。 沈昙见顾青竹似乎询问一般望着自己,到底心头软了软道:“去看看吧。” 顾青竹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事儿是揭过去了,笑一笑起身走到掌柜的旁边。 泸州本地姑娘穿着更仿江南那边的风气,讲究裙摆飘逸,远观就有峰峦叠嶂的妙趣,顾青竹在家大多请裁缝到府中量身定做,参详画好的花纹和样衣,精贵是真,但总比不过街头巷尾各色所需做出来的样式多,故而站着倒是无从下手了。 掌柜的做的是来往相迎的生意,自然看得出她想法,笑了声道:“小姐平日喜欢简便的还是贵气的?可有心仪或者想要的颜色?跟我说来听听,从里头推荐给您。” “清淡色的罢。”顾青竹说话间指了件水蓝色的锦织长裙:“类似那种的。” 这厢挑挑拣拣的差不多,掌管的暗暗瞄了她一眼,心内大叹:方才只见那位郎君矜贵不凡,结果身旁小姐去掉了帷帽,更是画上瑶池仙女的姿态,通身气质怎么都不是泸州这样的小地方孕养出来的。 带顾青竹选好,掌柜的把她要的重新归到一块儿,热情道:“姑娘随我上楼试个样子,若是大小合得上,我便与你包好送到府上了。” 顾青竹呆了下,还以为买成衣单选了便好,平时换两件无妨,但如今却不方便试穿,弄不好倒生出糗事来,于是道:“麻烦掌柜的直接帮我送了就行,试衣便不必了。” 掌柜的没甚意见,痛快道:“也好,我瞧着小姐身材窈窕,尺寸虽不如定制的好,但差不了太多。” 正当掌柜转身欲包衣服时,顾青竹忽感身下如泉涌般落了阵湿意,登时吓得半身鸡皮疙瘩都炸起来,木木站在动都不敢动,苦楚难言的锁紧眉头。清晨明明问过颂安,连张姨娘也被她讨教叨扰许久,都言这末尾几天就是贵如油的春雨,一两个时辰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端端的春雨,怎能说变就变! “掌柜的留步。”顾青竹窘的耳根均染了粉色,改主意说:“还是劳烦您带我去楼上试一试。” 待掌柜开了隔间的小锁,顾青竹闪进屋去,呼了口气,紧张的拢着自个儿裙摆,想看看又不好意思。 “小姐是受小日子折磨吧?”掌柜的捂嘴笑了笑,拍拍她肩说:“没甚好羞的,旁边就是净房,我再给您找个用的换了。” 顾青竹在上头兵荒马乱,掌柜的抱着衣服便下楼问了沈昙需要往哪儿送。 “原来是许府的客人。”掌柜的就说两人身份不一般,能住在许园可不是就是贵客么?于是笑着道:“晚会儿我那店员来了,就差他送过去。” 沈昙点头,后微微抬眼看向楼梯,问道:“能否请掌柜的上楼看下我那朋友,有些久了。” “姑娘家逢这个日子,能快到哪儿去?”掌柜的还道他耐心不足,摇头说:“公子耐心等等,路上也最好坐个马车,累不得呀!” 闻言,沈昙目光犀利的投向楼上,迷在局中的当局者,受到旁观人的提点,突然如被点开的心窍般,通透大亮,故作风平浪静的脸上不禁扬起抹笑意,生生耀的人眼发疼。 掌柜的扭头拍着胸口,一路嘟囔道:亏得我玉娘这把年纪了,再小个十来岁,刀山火海也要和这小郎君渡那良宵一晚啊! 顾青竹紧赶慢赶的换好,也费了许多功夫,下楼还忐忑着怎么和沈昙道歉合适,转眼一看,人家春风满面的立在门前,显而易见的比方才怡悦多了,大概听见她脚步声,回眸笑了笑:“衣裳穿的合适么?” “挺好呢。”顾青竹其实半件没试,幸好自个儿衣服无碍,换了月信带就妥,掌柜的还好意端了杯热茶给她暖腹。 沈昙此时心里头笑自己一叶障目,那么多蛛丝马迹可寻,偏偏冷脸去问人家,如今真想大白,只觉得顾青竹应该怒斥他一通,才能抵消罪过。 “我雇了马车,咱们这就回许园。”沈昙道。 马车宽敞,坐四个人绰绰有余,顾青竹不明所以的登上车,座儿上用张锦被铺了,柔软舒适的很,旁边还有靠在腰间的小垫,侧手边儿放着个灌了水的袖炉,手探上去摸了摸,热度刚好。 顾青竹越想越脸红,沈昙怕是从掌柜的口中得知,才赶紧备上这些东西。 到底是小姑娘,再大的心也做不到坦然自若,所以顾青竹下车也没敢看他的脸,鞠了礼匆匆想走,可沈昙眼疾手快的拉住她。 山色渐晚,西边天迹红霞遍布。 许园比城下凉了些,离住的园子还差几道门,周围草木深深,一棵古香樟树遮天蔽日,周围没有旁人,连鸟虫都没了声音,静的令人心悸。 顾青竹的手腕被他握着,能感觉出对方并没使出什么力气,可仍是如枷锁般,圈得她半步不能移。 “沈大哥这是做什么?”她按捺住慌张,转着手腕试图从他的钳制从挣脱开。 檀口在眼前开开合合,沈昙睨着那两片沾了花瓣儿一样的唇,水莹玉润,撩的人难以自定,从心底滋生出想要一亲芳泽的欲望来。 此等想法,从未在任何女子身上有过。 想他长久在军里,家中纵然觉得该有个人教导他男女之事,也鞭长莫及,再者魏国公出身贫苦,沈府没有安排什么通房丫头的世家陋习。但该懂该会的,他俱了然于心,军营休整时,不是没和同胞到勾栏瓦舍诸类地方逛过,只因心不动,就那些玩意儿也就不甚在意。 这冲动连他自己都惊异了。 沈昙压着嗓子挤出两字:“别动。” 顾青竹听后立刻乖顺的像只兔子,垂了胳膊,不再跟他较量力气,思索着道:“沈公子越矩了,被人看见不好的。” 称呼从大哥变公子,顾青竹倒没真恼,而是婉转提醒此举不妥当,两人寄住许园,别人地盘上拉拉扯扯太不雅了。 “看不见就成了么?”沈昙见她故意摆了脸色,笑着抬手理着顾青竹耳边的碎发,随后半跨一步,两人之间便只容得下半个脚了:“但凡院外有人路过,我都听得到。” 所以,这是让她不用担心吗? 顾青竹被他灼热的眼神盯的抬不起头,想了想,倒有了主意,也顾不得羞语难言,说:“我腹痛难忍,你便放我回去罢。” 赢得佳人芳心总要徐徐图之,沈昙倒不纠结,嘴上答应下,却忽然弯腰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道:“抱歉,今日是我鲁莽拉你出门,晚上吩咐人给你熬汤补补血气。” 顾青竹都快做得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赶紧狠狠点了头,胳膊方被他松开,正是长嘘一口气的时候,耳垂边儿骤然热了热,沈昙唇瓣贴了上去。 前后也就一瞬。 待他重新站直了身,笑着用拇指在自己唇边揩了揩,眼中如同装了漫天星辰般,闪亮夺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两台电脑都抽的登录不到页面,Σ( ° △ °|||)︴ 第63章 第六十三回 这日, 顾青竹必然辗转难眠。 虽有如傅长泽这般的青梅竹马,且婚约在身,可两人最亲密的举动, 也就是儿时牵牵手摸摸脑袋,大了之后,礼节还是要恪守的, 相处间, 他均文雅有度,因差着五六岁,待她更像兄长爱护妹妹。 顾青竹自然是喜爱他的, 母亲临终前费心安排的婚事, 又互相知底细, 她没觉得不好, 可以想象以后举案齐眉的日子。 沈昙却不一样。 顾青竹跟着他便倍感心安,即便被抓着手腕紧贴自己耳语, 嘴中热气扑在脸颊上头, 半个身子都僵住了,依旧笃定沈昙毫无恶意, 甚至心头还有那么些难以忽略的雀跃。 想到这, 她恨己不争的掀起被角,将脸儿严严实实埋了进去,竟想不出明日到底用什么表情再去见他了。 许园的主人尽管是女子,却不妨碍园中设建练武场,两进的四合房, 前头门屋,穿过屋子矗立一座宽大的青石影壁,壁面上雕刻的仙人托桃图,慈眉善目精巧的很。紧连着就能瞧见六七丈宽的武场,下面用碎石拼起幅阴阳八卦。 沈昙手中握柄长刀已舞了近两个时辰,陪在旁边的商陆等的眼皮子开始打架,干脆坐了石阶上头,眯眼打起盹儿来。 “公子几时开始练的?”沈靖从到泸州的头天儿,开始跟踪当地一位贩卖木料的商人,根据线报,这人大概就是此地收买军械的地头蛇。 商陆打着哈欠伸了个拦腰,模糊看见沈靖黑着张脸问他,摇头道:“谁知道主子今儿吃错什么药了,兴奋的厉害,家伙拿到手里就跟提刀打仗似的不撒手。” 远处又响起打更的声儿,沈靖瞧着他一时没有停的意思,沉思片刻,默默走过去说:“公子,那边有情况了。” 一番操练后,沈昙胸中畅快,偃月刀在空手划过道银光,刀尖儿点到了地上,他额头湿汗星星点点,不甚介意的用袖口抹了把,嘲讽的笑了笑:“那斯终于坐不住了?我还以为他能再耐的久些。” 这商人名冯天富,早先蒙祖上荫庇,虽称不得家缠万贯,也差不离了,本人经商手段在聪明人里头显然不够看,人又贪财好色,许多人单等着看他败尽家产的笑话。可老天爷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让他娶上一房精于商道的小妾,长相是普通了点,但人家能为他挣银子,冯天富尝到了甜头,就再离不开她,连结发妻都写书休离,腾出位置,转脸把小妾扶了正。 人心不足蛇吞象,冯天富对着白花花的银子看不够,就想挣的更多,再靠着这位小妾的关系,搭上了西北一位来头不小的将领,辗转之间,寻到了能发横财的营生。 官商勾结私贩军械的事儿不少,但傻到多喝两杯就能和人吹嘘的,怕是独此一家了。 沈原在陕西路都听到了风声,匆促让沈昙提前来泸州,不想到地方探查一遍,对方真真不知所谓,请了个美貌戏子,床榻之间就糊里糊涂的什么都说了。 沈靖颔首:“您设计把他那妾室引走,凭冯天富自己,稍微透个信儿,就吓的他把几仓的军械塞进空心木里,定下商船要往东脱手。” 沈昙踱步到刀架前,抓起块布缓缓拭着刀刃,无所谓的道:“可打听到几时行货?” 沈靖道:“三日后亥时。” 沈昙擦着刀的手一顿,轻蹙眉头,那日正是顾青竹生辰,在得知她随顾四爷要来时,已经开始思索如何庆贺,女子十四虽没及笄礼隆重,在家中也要请了亲朋好友,摆席做宴一回,衣裳头饰都有些讲究的。眼下离家,顾三爷又重伤在床,即便简易点儿,也得让她过的高兴。 连行程俱规划好,那不长眼的冯天富可是挑了个好日子! “再让那花娘去冯家做一回客。”沈昙道:“就说去寺里拜佛求签,说那天忌出行,至于什么理由,她自己随意。” 商陆杵在一边儿听的直瞪眼,跳脚急道:“好容易等他露尾巴了,赶紧抓住得了,主子您可是要科考的人,那头还有顾三爷一团子事儿有的忙,您哪儿还有什么空啊!” 沈靖倒不担心他空闲,犹豫了下说:“公子以为那日出手不好?” 沈昙将刀身翻了个儿,把纠在一起的红穗子理开,挑了挑眉:“我另有要事。” 到最后,商陆也没问出要事到底是什么事,鼓着腮帮子和沈靖抱怨起来。 ****** 次日,顾青竹昏沉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想了整夜,困累是有,但脑中已一派清明,既然沈昙对自己有意,两人就得清清楚楚往开了说,背着掩着总归不是正途。 顾同山养了将近月余,总算说话有个精神了,张姨娘喂他用过早膳,顾青竹也坐在他身边,听他说山崩的起因,这才恍惚摸到丝关键。 “父亲的意思是有人故意为之?”顾青竹担心道。 顾同山缓缓阖了下眼,女儿千辛万苦的寻来是他始料未及,如果可以,他马上就会派人把顾青竹送去京师,穷徒匪寇,稍有不慎殃及爱女,就抱恨终生了:“你心中有数即可,在过十天半月等为父能下床,就和你四叔商量带你回汴梁。” “父亲身体一日未痊愈,女儿就不会走。”顾青竹懂他意思,但不代表就得听从,宁愿处处提防小心,也要陪在他身边:“四叔也不会同意的。” 父女二人争论不休,院中远远听得一声娇斥:“我许家府邸,怎么就进不得了?!” 张姨娘随手将靠垫从顾同山背后撤走,探头看了眼儿:“我去瞅瞅看,你们说着。” 话毕,颂平打起帘子走进来,犹疑着道:“姑娘,外头好像有人找。” 顾青竹和父亲知会声,理了理衣裙和她一道来到院外,但见昨儿在衣铺碰到的许家小姐,满脸气恼的站在树下,日头不烈,丫鬟还在后面为她撑起纸伞,那伞上涂着荷花荷叶,红鱼黑鲤游弋其间,只是许小姐身穿着殷红襦裙,陪这烟雨诗意的纸伞反而衬的俗不可耐。 许如之被意中人一句话伤的体无完肤,心碎了半日,打定主意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沈昙身旁那帷帽女子,狠狠羞辱过去,结果不问还好,一问才知道府里刚刚住进的客人中,有个岁数差不多的姑娘。 丫鬟学给她听时,说这皇城根的高门贵女,和沈公子门当户对,劝小姐莫钻那牛角,与人家抗衡。 她可不傻,从劝话里头听出意思,左右不过是商贾之女配不得沈昙便是了。 许如之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完人,单等着揭开顾青竹的庐山真面,好从中挑出刺膈应下她,气呼呼的想半天,余光寻到月洞门那边走来两位姑娘,一主一仆,当即手恰了腰问道:“你就是昨天戴了帷帽那个?” 顾青竹被直突突问的一愣,随即点头福了礼道:“小女顾青竹,许姑娘安好。” 被怒气滔滔的喊了,还依然规规矩矩守了礼节问安,许如之刚来就被打了三寸,礼义廉耻,礼字在前,别人都说京师女子娴静贞洁,便是扬州那样士族根基深的地方,长辈也愿意托关系聘位汴梁小姐,门户小些,都比其他地方的撑的起家。 许如之在扬州见过些世面,父母也豁出富贵,想让她和京师的贵妇闺秀打上交道,能学点儿皮毛便不枉费了,可她天生不喜那烦糟糟味同嚼蜡的俗礼,嗤之以鼻说人家是行走的木头人儿。 可偏偏是这木头人儿,使她有种自惭形秽的想法。 许如之咬着唇未说话,横眼看着她,长相比自个儿好,个子比自个儿高,就连胸前那块地方,仿佛都比自个儿鼓上不少!戴着帷帽还能说是雾里看花,这去掉以后,能把人生生气死。 许如之见一时点不出她不好,嗤了声道:“昨儿在外头也没见你如此收礼,现在再装相不觉得晚吗?” 颂平不是好性子,一听脸儿不好看了,冷目瞧着她:“小姐说话积点德,自己吵上门没礼,倒还能说别人?” “颂平。”顾青竹抿嘴道:“咱们是客,客主有别。” 理是这个理儿,可她在门前指桑骂槐说半天,颂平开始哪里闹的明白是针对自家小姐,不然早和她唇枪舌剑了。 “好,既然你知道是客,我就提醒着你。”许如之气呼呼的指着她说:“这是我家,你在外边和男人亲亲密密就算了,少在我院子里面勾引人,烦的人恶心,沈公子不知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可也就这会儿,明白过来,就看出你是哪种人呢!” 最后声音扯的很大,连隔壁忙着煎药的婆子都探头探脑的,聚在墙边的花棱窗口想观热闹。 遇见这种人也是无言可对,顾青竹心叹:真想把劝沈昙说‘童言娇憨’的话再劝自己一遍,不然真要气出血了。 “许小姐以为青竹是哪种人呢?”顾青竹想一回道。 许如之哼了声:“衣裳不会自己买么,还是穷的连几个铜板儿都出不起,要男人陪着去,我都替你羞愧。” 顾青竹顿了顿,笑了对颂平道:”我还以为山西的老陈醋幽香纯正,酸的透彻,没想到泸州这方水土更是特别,许姑娘真乃酿醋高手。”随即转脸对许如之诚恳道:“令人钦佩。” 作者有话要说:  支付宝账单出来了,这时候才觉得自己是有钱的 QAQ 心痛。 第64章 第六十四回 人都说姑娘要富养, 许家财大气粗,许如之更是自小在金银堆里惯大的,要什么给什么, 是以脾性冲的很,有甚气恼抱怨,嘴巴说的总比脑子想还快, 也正因着这个, 碰见带着笑脸儿和她咬文嚼字,反而找不出说辞,换那嘴皮子刁毒的倒可以比上一比。 许如之听顾青竹话里头的意思, 无非指她拈酸吃醋, 无中生有的来抹黑人家, 顿时跺着脚道: “我吃醋如何了?总不像你一颗心里头全是伎俩, 买个东西央着旁人,还要戴那劳什子的帷帽, 生怕不惹眼儿呢。” 泸州湿热, 本地女子戴帷帽纱巾还真不多,但在汴梁, 这个时节白天去热闹的街市瞧瞧, 未出阁的姑娘哪个不遮掩着点?怕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都知道的。 连这等强词夺理的话都说了出来,顾青竹便笑了道:“许姑娘若看不惯我,假如我不戴,你也会挑出别的道理。” 许如之刚要张嘴顶回去,那边却有位妇人走近了, 没止步的直直走到她面前,凤眼一凌,唇角沉了沉道:“还嫌不够丢脸?” “小姑姑。”许如之被惊的怔住,不显眼的退了两步,看起来十分畏惧她,方才趾高气扬的表情霎时退了干净,唯唯诺诺的低了头:“我是...” 妇人睇了她一眼,面色没半点儿好转:“是什么?前几日你那点小动作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家沈公子可曾理过你半句?结果你还不知道收敛,马上向顾小姐赔礼。” 许如之涨红脸儿,心里头一百个不乐意,奈何抵不住自家姑姑威严,不情愿的跟顾青竹赔过不是,妇人又道:“但凡你还在这许园住,没有我允许,别想再跑出去,不乐意的话就乖乖滚回扬州。” 外头婆子丫鬟围的越来越多,许如之面子里子都丢个精光,眼角含泪的飞奔出园子,顾青竹也被那妇人的气势所震,许久才反应过来行了礼。 “让小姐见笑。”妇人摇头叹了叹:“我侄女被教导的没规没矩,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我也有不到之处。”顾青竹连连摆手,住这几天,倒是听说些许园女主人的事迹,眼前女子年纪瞧着不小,方才略略一扫还以为是哪家夫人,这会儿脸对脸站着,注意到她未梳那妇人头,想来是传说中未出阁的许家小姐。 许芸刚探查河道归府,还穿着件对襟长衫,下面长裤束腿,脚上黑色隐纹的绣鞋,走动起来方便的很,顾青竹还注意看了她身后的丫头,也是差不多打扮,身后背着把半人高的大弓,弓柄中间的漆色磨损发白,显然是经常使的。 面由心生,打眼一看就是干脆利落之人。 许芸早先久居扬州,这跑生意的人,无论男女避不开风吹日晒,从她沾手做盐商后更是如此,所以皮肤稍稍偏黑,笑起来比着方才训人时柔和许多:“顾姑娘不用为她开解,她的性子我这做姑姑的最清楚,若再不严厉点,日后指不定生出什么大是非。” 顾青竹心内赞同,便不再多说客套话,当开口叫人时,又发现不知如何相称,三四十岁的年纪大都喊上句夫人,但许芸未成过亲,显然是不合适。 “你大概比沈家公子小上两岁,倘若不嫌弃的话,随他叫我声姨。”许芸淡笑说。 “许姨。”顾青竹从善如流:“不知您这会儿过来是?” 许芸解释道:“我手下一位掌柜痛风严重,前些日子和许郎中打了招呼,托他帮忙诊治诊治,正好路过顺便看看两位大人伤势。” 他们借住许园全靠着顾二爷和许芸的交情,二夫人刘氏在泸州时和许芸颇为熟悉,所以同顾青竹一路走着,也不忘记问候过刘氏和明元的近况。 顾同山刚能坐着就翻起了信报,见许芸探病倒没甚惊奇,反急急忙忙的打听起泸州城内一些风吹草动,许芸身为商人,消息哪儿能不灵通,见他问就把知道的说了。 张姨娘请门口婆子烧了壶水,简单泡上杯毛尖儿端给许芸,顾同山每日服药不宜喝茶,所以给她又换了杯热水放在床边小柜上。 用过两盏茶,许芸起身告了辞,顾青竹送她去隔壁王大人那儿,回来路上正巧碰见沈昙。 这边天热,沈昙身上的衣物是愈发轻薄了,顾青竹还穿得两件,外面套着小褂,他却换上半夏穿的袍子,腰间束的松垮,懒洋洋的提着鞋走着,脸上看起来冷冰冰的,看见她才有点儿缓和。 “今日那个许家小姐找你麻烦了?”沈昙直勾勾的看着她,嘴上问道。 顾青竹看见他,鬼使神差的就想起昨日的事儿,伸手欲摸上耳垂,到一半又惊觉不妥,佯装着将碎发别到耳后头:“是来了趟院子,不过正好碰着许姨,把她教训走了。” 八月应考,凭沈昙的学问不能保多好,但中举总是没问题的,可底气归底气,该读的书依旧要读,方才正是在写策论,商陆气愤的给他说许如之去找顾七姑娘了。 自从他进许园,许如之就像苍蝇似的围着身边晃悠,沈昙懒得搭理,加上没住两日便去泸州接顾同山,谁还记得这么个人?现在让他想,连许如之的名字怕都想不起来。 沈昙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沉默了会儿说:“以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及时告诉我,那许什么的是我疏忽了,再不会有类似的事儿发生。” 顾青竹楞了下:“许如之?” 沈昙满是厌弃的皱了眉:“好像是叫这个,简直不知所谓。” 记得初见他时,还觉得长的天生一副笑脸,便是没甚表情,眼神里也透着笑意,顾青竹心里道了句怪,头回听见他如此明显的讨厌哪个。 “汴梁城我不乐意打交道的也多。”沈昙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弯乐嘴角说:“你还真以为我见谁都是个好脾气?” 顾青竹被问的无言,只得抿嘴点了点头:“沈大哥像是和谁都能谈得来。”大伯母拜访魏国公府便得他陪着说好大会子话,拜二伯做师傅,家里面老人对他印象甚好,连祖父都夸过好几回,可不就是性子好会说道? 沈昙示意她往前走,两人慢慢散着步穿过花园,只见他缓缓笑了笑:“若有一日,青竹见到我在军中的做派,不要被吓着才好。” 军中铁规,集聚着保家卫国大杀四方的男儿,平素交往定不会与贵公子那样文雅,顾青竹倒是理解的很,开口道:“有什么可怕的?人都百面世有百态,常理也。” “你倒懂得多,可如果在军中,让我碰见李盛之流,对别的女子心怀不轨便罢了。”沈昙顿了顿脚步,几步之后慢慢沉了声音:“换做针对你,可不是像金明池那次断手断胳膊就能解决了的。” ****** 又待两日,到了顾青竹生辰。 张姨娘天不亮就起来去了厨房收拾,鸡鸭鱼俱是才送来新鲜的,菜单子选的汴梁特色,豆腐丝提前腌制好,细细切碎了,再拌上香葱做成五香豆丝,江鱼刨洗干净除去刺儿做成鱼烩,再加上紫酥肉、素火腿、白扒素海参,满当当的放了整桌。 而压轴的龙须面还是沈昙过去弄的,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他还是堂堂魏国公府的少爷,张姨娘劝也劝不动,搓着手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只任他和面擀面,再拿炖好的牛骨汤做了汤头。 那边,顾青竹被颂平颂安拦在房中好半天打扮。 成衣铺挑的衣裳她记得,但颂平拿来这件却从没见过,月白色大袖罗衫,双襟绣着流云百福案,正应着百福长延的意思,袖间是成对的海棠和玉兰,顾青竹摸了下免不得蹙了眉:“这衣裳是谁准备的?” 便在家里,这等珍贵料子她统共做过三套,均是穿出门去的礼服制式。 颂平笑一声:“当然是老爷送来的,专门让我们今儿再拿给您瞧,老爷说了,平日咱们府上不讲究富贵穿戴,姑娘正是打扮的时候,也该扮起来了。” 顾青竹闻言心内一暖,自不辜负父亲的心意,穿戴好到父亲屋子,顾二爷和顾四爷已经前后脚到了。 一桌人坐齐,沈昙还露了把手艺,那龙须面扯的细如发丝,泡在汤头里,伴着青菜和成片的牛肉,卖相相当的好,顾青竹怀着好奇心试着尝了口,劲道又不软,咸淡合适,比起汴梁城金字招牌的程记也不输什么。 欢欢喜喜用过午膳,顾三爷便躺着休息,其他人又有事要忙,顾青竹正盘算着找些布料来,和张姨娘学学缝制衣裳,也能打发时间。 不想还没一个时辰,沈昙折回屋招手把她喊了出去,连廊下头摆着两三盏花灯,一盏大些,十六荷瓣下面还座着青绿的荷叶底儿,另两盏小些,均用线串了起来。 顾青竹留意到他换了套交领白衫,眉眼俊秀,淡淡笑着看了她,而后挑眉指指门外道:“哪有生辰不许愿的?我带你去永宁河放灯。” 作者有话要说:  刚看了《星球大战外传:侠盗一号》,真想由衷的吐槽,不愧是外传(笑着哭)。 第65章 第六十五回 永宁河跨着泸州城边儿蜿蜒而过, 到地方时,对岸沿河的商铺酒肆已然点起晚灯,灯火摇曳着倒映在水面上头, 来往行人如织,卖肉串儿糖水的,针头线脑的, 每个摊子上均挂了只小红灯笼, 灯笼上有的写平安福顺,有的写招财进宝,下头还垂着一指长短的黄穗子。 马车在路口停了, 再往前竖着方石墩, 河边晚上摆市是不让行车的, 顾青竹先将帘子掀起了个缝张望一眼, 沈昙在前头翻身下马,朝车夫吩咐两句之后, 径直走过来:“到了, 咱们走着过去。” 顾青竹应了声,紧一紧衣裳就要下车, 见沈昙抬起胳膊示意让她扶着, 略微思索,终是虚拽着他袖口迈出了腿。 市集刚收罢没两日,不少外县的小商积了些货物要卖,便也顺着河支起摊子,沈昙引着她往下游边走边看, 捎带拣点儿有趣的鬼怪杂谈讲着。 顾青竹看的杂谈学志不少,每次他说出个开头,便能顺着接下去,如此反复两三次,沈昙颇为无奈的笑一声:“要都像你这般博学,说书的怕是得喝西北风。” “所以我也从不听人说书。”顾青竹含笑道,她对喜欢的东西,向来下的去心钻研,顾府书阁搜罗到那么多书册,岂有放着不用的道理?顾家男儿做学问要考试,真若论起杂学,顾明宏怕也不若她广博的。 沈昙道:“原本打算在你前面扮的学富五车些,结果却栽了跟头。” 顾青竹一噎,心内想了想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着实挺伤人面子,顿时懊恼着偷偷瞄了他眼,尽量诚恳的想弥补方才的过失:“沈大哥学问定然是好的。” 沈昙挑眉问:“怎么个好法?” 闻言,顾青竹又纠结起来,二伯能收了他做弟子,就冲这一条,多少人盼都盼不到,以二伯的挑剔劲儿,便是考入国子监的学生,在他眼里头也不过尔尔。 沈昙见她还真低头去想词儿了,也就不再逗弄下去,停下步子笑着拿指头轻轻点了她脑袋:“随便敷衍两句的事儿,你还真去想?” 顾青竹理所当然的点了头,心思一转,故意说了句:“我想好了。” 沈昙见她眼睛里都冒了光,像是有了什么绝妙点子,便问道:“那就说说看?” 顾青竹认真道:“我二叔几位徒弟,当年乡试至少也是个亚元的,沈大哥如今得二叔真传,今秋乡试定能一举夺魁,进那前十之位,这要不算学问好,怎么才叫好呢?” 这话要是从别人说出来,不用想也有拍马溜须的意思,顾青竹却说的自然坦荡,仿佛板上钉钉的事儿,理直气壮的让沈昙都愣了愣,随即领悟道:“你倒是机灵,变着法子激我读书,若没捧个亚元回来,还真是无颜面见师父了。” 顾青竹忍不住笑了,还嫌不够,又补了句:“当初人家几位可是求着我二伯好久,才答应入门的,你只待了一日就得了准话,冲这个也得努力考出解元才是。” 沈昙倒好说话,颔首称了是,那模样正经的连顾青竹都以为真要奔着魁首考去了。 河湾处,两人走过石桥,再穿过截子小巷,巷子两边墙上拉起绳条挂着大片的彩绸灯,红绿七彩,照在地上的灯影晃了晃。 因离街市远了些,渐渐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顾青竹跟他行了一路,纳闷着明明河道近在眼前,却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放灯,于是开口问了问:“咱们要去哪儿?” 沈昙神秘秘笑了笑,转手将食指勾的串河灯递过来让她接着,低声说道:“你且在这等下我。” 顾青竹瞧着他转身大步走到河边,附身对着位带着斗笠的老人说了什么,老人转头朝她这望过来,过了会儿才点了头。 一番谈话完,沈昙远远朝她招招手,顾青竹跟着过去,才看见河堤下头泊着条木船,两头儿尖尖,船肚却宽敞的很,大概是才下水没用多久,她坐上去还能闻到种奇异的木香气。 沈昙朝那位老者到了声谢,然后轻轻一点跳上来,明明多了个人,船身竟半点没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毕竟刚晕过一路,顾青竹坐着难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用手扶着船边,尽量不瞧那水里荡出来的波纹。 沈昙立在船头,用根长长的竹竿向水中一顶,安抚道:“这船木是新砍伐做的,有提神清脑的功效,我乘撑船又稳,不会晕。” 道是奇怪,被他如此一说,顾青竹试探着往水中瞧了瞧,果然没有在水路乘船时不敢见水的反应,再眺向河岸,白墙青瓦的小房鳞次栉比的落在远处,倒有些江南水乡的味道。 顾青竹微微松了口气,稍挪着身子松泛的坐着,托腮看着费力气划船的沈昙,好奇道:“你是怎么说的,那位老人家就同意借你船用?” “我这么面善,他为何不同意?”沈昙懒懒一笑,倒是趁机坐了下来,腾出只手从船里抓住个酒葫芦,用牙咬掉塞子,就那么朝嘴里灌了一口。 顾青竹莫名看的有点脸热,侧开眼儿,嘴上说:“沈大哥又在玩笑。” 沈昙喝得一口烈酒,微微蹙着眉:“其实我跟他说了,我家小娘子闹着要在河中放灯,他开始是不肯的,不过后来看见你又点了头,说看在我娘子的面子上,让我用用。” 顾青竹抿抿嘴儿,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好。 见她颇为不自在的移开目光,沈昙想了想,大概能猜到症结,顾青竹脾性软中带硬,在重要事儿上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以别的姑娘听过羞涩的暧昧话,到她面前倒失了三分效用,说不定还画蛇添足。 “青竹。”沈昙将竹竿从水里收上来,扔在船底,河水缓流,船倒是能慢慢悠悠的漂着:“若没有顾大人这次意外,我本想回京师再和你提,既然你阴差阳错的来了泸州,现在与你说也未尝不可。” 顾青竹眉心一跳,虽然已想透了,他不说自己也要闹个明白,但心底依旧漏了拍,手上不自觉的攥起衣袖。 “我的心思,你大约能猜得到,但是现在要说的,还不止这个。”沈昙抬了抬眼,继续道:“我科考入仕会走武官一途,此路前景艰难,现今瞧着是四方安宁,但边关战事多多少少从未断过,谁都保证不了,何时会起战乱。所以,我说的如果,你我情意相通定下亲事,以后你要过的日子,大概和从前所想的都不一样。” 那声音低低沉沉飘进耳中,顾青竹慢慢坐直了身子,垂首听着,他说一字,心里头便过上一字,沈昙条理清晰的列出嫁给他的各种弊端来,直到最后,也没听到半点优处。 顾青竹确实没想过太精细,毕竟动心动念也就一瞬间,还没过得目前的坎儿,哪儿能一目十行的翻到最后头了?但沈昙却行,面面俱到的归总,时不时举两个例子,换成做文章如此,大概要得一水儿的赞誉出来。 听到最后,她甚至有点不忍心再叫他说下去,就像,就像眼前的人把自己摊开来论斤论两的让你看,不必讨价还价,人家自己就把价一锤子压到不能再低,单等着你中意,然后再去买下他。 顾青竹心里嘴里涩的没有办法,急急摆手打断他,拧起眉头道:“你再这样说下去,我就不懂了,是想得我同意,还是想故意引得我避之不及?” 沈昙瞧着眼前半恼的人儿,摊了手道:“当然是希望你能嫁我。” 大概说的话题太过沉重,顾青竹听见‘嫁我’两字,倒没了波澜,只摇头不解道:“可你说的话,我若以后入了你家门,前头好似刀山火海一般,还怎么让人选去。” “我总得提点你想清楚。”沈昙道:“不然以后你后悔,再跟我说其他,我可不会同意。” 顾青竹哭笑不得,索性放开了谈,看着他道:“这会儿倒是霸道的很,你好歹说出点好的来,不然我还怎么考虑。” 沈昙果真沉默了会儿,嘴角缓缓扬起抹笑:“好处不多,只一条,你选的人是我,沈昙总不会负你。” 仅这一条,怕是已经抵了其他千千万了。 沈昙身为魏国公嫡孙,虽世袭不到爵位,但国公爷征战发的家,眼前各地军中官吏,哪个提起沈国公不敬上一句?再有沈家几位爷帮衬,沈昙由科考入仕,只能事半功倍。 闭着眼睛数的优点便不提,以他为人,能信誓旦旦的说出这话,顾青竹想不信都难,这会儿子才有点觉得钻进他设的套儿里。 “我会好好想的。”顾青竹笑一笑,轻轻道了声。 沈昙点点头,笑着把她身旁的河灯从绳子上解开,放上灯芯儿,用火折子把它点着,抬头朝远处河岸瞅了一眼,才道:“正好到地方。” 顾青竹开始还不明所以,拿了河灯双手合十的许过愿,轻轻在水中放了去,再起身,随着他看的方向望去,才发现船已经飘过小城,郊外住户少,灯火昏暗,但暗中又闪着繁星似的细光,若仔细看,发现这光有的竟能移动。 “流萤?”她忍不住指着叫起来,然后突然顿了顿,转头看着沈昙道:“你专程带我来看的?” 沈昙转眼间又捡起方才的酒葫芦,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也一同向河岸看去:“我原在你书房见过本游记,摊开的那页正巧写了这个,问过你家丫鬟才知道你没见过。” 顾青竹对游记中奇闻异事感兴趣,流萤在京师很难见得着,她也曾经夏日里专门出城去寻,但无功而返了。 顾青竹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最后到嘴边只化作一声感谢,沈昙笑出声,捏起最后那只小的荷花灯推了出去,淡淡道:“愿明年你及笈时,我还能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1、最日工作忙到黑白颠倒,码字又是龟速(时速500字怎么破),所以下班回来拖到现在才写完这一章,太晚了,祝小天使们好梦。 2、今日(现在是凌晨拉,1月10日)奶奶要过生日,所以下班后直接过去,特请假一天,下次更新要到明天了。 3、最后,这章表白真是绞尽脑汁想好久,不知道甜度够不够,不够以后找机会继续撒糖。 第66章 第六十六回 以往生辰, 家中长辈却也没让她出过府,连放河灯都是写罢条子塞进灯里,由小厮代劳了, 像这次得允出门子逛荡,还是头一回。 故而顾青竹从船上下来时,心里头还有些意犹未尽。 车夫按着沈昙的吩咐, 将马车赶至渡口, 顾青竹以为他们会直接回了许园的,结果车子再次停下,不偏不倚站在巷子口的小食摊前。 夜色已深, 来时熙攘的人群不见了踪影, 留得三三两两腹饿觅食的人聚了一起, 要上碗熬至乳白的羊汤, 配上胡饼就着吃,胡天海地的吹上通。 毕竟不是在京师, 人生地不熟, 顾青竹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各种吃食,难免放不太开, 沈昙低了头问她:“有想吃的么?” 顾青竹微微摇了摇头, 鼻尖萦绕的香味引得她也有了饱饱口福的欲望,奈何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东西令人眼花缭乱,一时间倒无从下手。 “那我随便买些,每样少尝点儿。”沈昙说着便走了过去。 泸州方言和官话差的很多,说的又快又急, 好多词儿即使听得懂音也闹不明白意思,顾青竹对此一窍不通,所以看见沈昙操着口地道的泸州话,和卖豆花的老妇人攀谈,十分诧异的瞪圆了眼儿。 沈昙端着两碗豆花放在小桌上,又逛了两三家摊子,颇为娴熟的要上笼羊肉馅包子,两枚甜馅的叶儿粑,还有碟粉蒸肉,那样子仿佛天天光顾这儿似得,随后把木凳摆了,才招手让她过去坐。 本地豆花和蘸水儿是分开盛的,沈昙特意给她选的少麻椒那份,顾青竹瞧了瞧面前那碗,豆花白嫩,蘸料单颜色就让人食指大动,不由叹道:“你才来几日,就当得泸州的百事通了。” 沈昙边拿筷把叶儿粑分做小块好让她夹,边扬了眉毛说:“守军将士天南海北的都有,在里头呆个几年,四处方言就是不会说,听着也不困难,而我需和人打交道的场合多,一来二去,倒是积少成多的学到些,起码买东西那几句话说的顺溜。” 顾青竹听他这么一讲,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声:“说的好似就为着吃一般!” 沈昙在外头,越发不讲究世家翩翩佳公子的风范,这巷口街边随意一坐,因身高腿长,身子离小桌老远,及其自然的把碗端在手中,伸着筷子将笼里热腾腾的包子轻轻一提,而后放在顾青竹的料碗里,莞尔笑了笑:“民以食为天,我自免不得俗,这泸州豆花久居盛名,配着粉蒸肉最合适,不过我看你对彘肉不大喜欢,尝尝包子也好。” 前朝天子喜食羊肉,大部分贵族世家平素以牛羊肉为材较多,彘肉除了东坡肉那几种做法外,大体还是很少吃的,贫民百姓却常用它来解馋配菜,但无奈做法粗糙的很,顾青竹吃不惯那个味道,定然能免则免,但沈昙能将她习惯摸的如此透彻,确实让人忍不住心内熨帖。 她应了声,执起筷子把小碟里的包子往嘴中送,略微咬上一口,油料混着馅儿香四溢开来。 沈昙深深看了她眼,明明刚满十四的姑娘,一颦一笑全然没有小姑娘那种娇气劲儿,待人得体,处事比大几岁的人怕还妥当,就是这种说不清楚的恬淡适宜,使他忍不住想多了解多亲近,时常构想着,若他娶其为妻,身后那避开俗事的方寸之地由她管着,该是何种景象? 这一想,偌大的天下似乎真没有比她更得自己心意,更合适的闺秀了。 沈昙并非没有信心,相反,是十成十的相信顾青竹的秉性,才选择如此做,至于在船上说的那些不利之处,沈昙倒有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图,差的坏的都摊在桌面上,将后患压倒最低才是他的做派。 正舀着喝豆花的顾青竹感觉旁边那人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开始还能淡定以对,自顾自的吃着,可时间久却忍不住抬眼提醒说:“沈大哥若再不吃,东西都冷了,岂不是辜负桌上美食?” 沈昙毫无被点出偷觑尴尬,就着碗边儿直接喝了口豆花,再捞起粉蒸肉吃了满嘴,咀嚼一番吞咽下去,顾青竹见他终于开始吃,刚想低头咬上口叶儿粑,却听见他突然笑着说了道:“食色性也。” 这满桌的食物和眼前心仪的美人儿,可不就是人之本性,离不开的么? 顾青竹领悟其意,差点咬上自己舌头,略有羞窘的瞪了他,人家却若无其事的吃的开心舒坦,仿佛刚才四个字是大风刮来的,能把偷觑说的这么光明正大,她真真长了见识。 “大娘,麻烦您再给我添两勺麻椒。”顾青竹以为同他说肯定讨不到便宜,于是开口向老妇人多要了麻椒,让他好好记住这次‘食色’,最好个把月都忘不了。 老妇人拿着个搪瓷小碗慢走过来,因听见顾青竹说的官话,也用不大熟练的官话和她道:“小娘子要多少,自个儿舀来就成了。” 顾青竹连连称谢,抬指捏着小勺毫不客气的往沈昙豆花蘸料儿里头放,两勺过后,才笑眯眯的问他:“沈大哥觉得够不够?” 沈昙面不改色道:“你放多少,我就吃多少。” 顾青竹柳眉一挑,再加了勺才将罐子还给老妇人,那老妇人抱着罐子,瞅着沈昙像是很高兴的说:“这小公子倒是比我们本地郎君还能吃麻,好得很!” 可不就是好的很嘛,蘸料儿里头葱花香叶都快看不见了,不过顾青竹手下还是留情了的,每勺子俱是勉强满了,真要让沈昙吃的伤了胃却不好。 老妇人把麻椒拿回去,转而又送了碗糖水过来,说是刚用冰糖兑的,让小公子待会儿好喝口缓缓。 沈昙没动糖水,干脆将倾数倒进蘸料儿里头,拿勺子拌了拌吃了起来,每吃进去一嘴,顾青竹就想起刚才自己碗中,还是少了麻椒的味道,已冲的不行,于是心里头过意不去了。 “还是别吃了。”顾青竹拍了他的胳膊,把糖水推到沈昙面前:“我也就随口一说。” 沈昙没半分勉强,匆匆吃下后,对她道:“难得青竹亲手给我添了料,怎麽有不吃的道理?” “真...没事儿?”顾青竹想从他表情中看出不适来,可就察不出丝毫破绽。 “无事,而且我怕再说出什么话,你该把人家整罐的麻椒塞我嘴里了。”沈昙笑道。 泸州不设宵禁,如此又耽搁近一个时辰,街边住户大都还点着灯,许园有些地方,婆子们还在院中支起小炉,涮点肉菜吃个夜食。 张姨娘那边儿照料顾同山,颂平颂安平日多在那听吩咐,毕竟人家府上的下人用不起来不如自己人顺手,顾青竹出门时,便没让她俩跟着。 仆从在前头打着灯笼领路,沈昙送顾青竹往她住的园子走,许是方才那番言语的关系,两人说话更随意了些。 穿过两扇圆门,小径旁竖着排竹子扎的低矮栅栏,草木茵茵,拐角处挂着只八角灯笼,顾青竹远远见许如之守在那儿,旁边两个丫鬟跪在地上拉着她裙摆不知在说什么。 再说这许如之被自家小姑姑呵斥遁逃之后,关在房里大半天没吃没喝的赌气,怎么想怎么委屈。 她可是许家三房的闺女!何时受过这样的冤气,沈公子倒还罢了,她春心萌动又不是非他不可,天下那么大,好男儿还能就剩下沈昙一个了?她爹可是富甲一方的乡绅,多少俊俏郎君围她着转,还不是等着自己挑的? 让许如之接受不了的,反而是小姑姑不给她面子,现在只要有丫鬟婆子从她身边路过,总以为人家心里头是笑话她窝囊的。 结果许芸当天晚上还专程去看过她,带着本半指头厚的女戒,放在桌儿上,并告诫她好好思过,把女戒从头到尾抄三遍,才能解了禁足。 许如之哪儿抄过那种古教条的书?心里不愿意,嘴上便嚷嚷了不服,许芸凭借女子身,和各色商人较量间都不逊色,在十来岁的姑娘前面,不肖手段,几句话就把许如之教训的不敢再乖张。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丫鬟伺候着许如之抄女戒,往往是墨磨好了,她写上几笔,吃糕点喝茶却花个把时辰,转过头墨已经干透,丫鬟还要重新研磨。便是这样坚持两日,许如之也受不了,满门心思想要收拾行李提前回扬州,只觉得在家里才能没人拘束畅快些。 接着翻出珠宝匣子,往里头装满银锭子,收拾两件衣服就想先斩后奏的上路。 许如之手下丫头还是惜命的,苦口婆心的轮番劝她,扬州那么老远,纵使走水路也要半月了,几个姑娘带着那么多银钱,明摆着是任凭人咬的肥肉!再说她们连个路引都没办,雇车雇人都没得办法,黑路用银子到能行得通,问题是哪个敢露那个脸儿呢? 这些话许如之听了,气的摔了簪子,指着她俩振振有词道:“女子怎么就上不得路了,我小姑姑从小还抛头露面的和人谈生意,甚地方是她没去过的,她能行,我也能行,有银子还怕找不来人么?!”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边的话愣是说不出:许芸那样的女子世上能有几个?真是不明白这世间险恶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小仙女们: 1、以后更新时间定在晚间21:30可好?有事我会提前在公告栏和作者有话说请假,如果临时的小事儿,不耽误本日更新,只是时间晚了点,我就在下头评论区留言推迟些时间喔。 2、弄不太懂防盗章的细节方法,加之留意到后台发章节有时候会进入网审环节,就是在这个奇妙环节里,我的清水文也两次没过,进入了待高审(懵),SO觉得替换有风险,暂时还是正常发布新章,鞠躬感谢大家支持到这里。 第67章 第六十七回 许如之说完也不指望她们, 把桌上摆的四盘点心果子统统用纸包起来,再拿了油纸伞,转圈儿想着该带的都差不多带了, 零碎东西路上买来便是,左右有钱能使鬼推磨,难不倒她。 眼看着拦不住, 大丫鬟换了副语气, 就说今儿夜里半颗星都寻不见,想来明日阴雨,急急忙忙出门还走不了多少路, 好歹派人打听了客船几时走, 定下位置, 拖个一日半日的也不碍事。 许如之听完勉强同意了, 只叮嘱两人千万不能和刘妈妈说,否则她就自个儿回去, 连她们都不带着。 刘妈妈从许如之一丁点儿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 除了许三老爷和夫人,只她还能管束着, 时不时说些提点的话, 许如之心里清楚这事如果被她知晓,别说走不了,骂上顿都有可能的。 丫鬟嘴上答应着,出了屋便和刘妈妈禀过,她一听小姐这荒唐主意, 顿时痛心疾首的直攥着拳锤腿:“这孩子这是要老奴的命哟!” 于是第二日到底没如她的愿,刘妈妈嘴上不说,可从早到晚就没从屋里出去过,半步不离的陪着许如之,明显是有人报信儿给她了。 许如之也犯起倔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个预备着自己走,假装熄灯睡下,偷偷拿小包袱溜出了门,不想半道正巧遇见打水归来的丫鬟,那丫鬟瞄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怎还能不清楚,扑通的跪在地上,说什么也得阻着她。 顾青竹却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只以为是主仆间起争执,以许如之的性子,她和沈昙在这多停一刻,怕落在眼里都是那种看笑话的人,所以略微顿了下,便低头过去了。沈昙则素来不爱管闲事,何况是不待见之人,眼皮子都没抬,伴着顾青竹继续往前头走。 谁也不会料到,两人如此‘视而不见’的举动,给许如之心头添了把火,无论如何都要拉着丫鬟走,就算今晚在城里随便找家客栈住下,也比在这儿寄人篱下犯堵来的强。 ****** 农忙季节,正是送花神的日子。 年初因为朱凤珊遇着歹人闹得人心惶惶,京师闺秀连花朝节都忽略了去,顾青竹只带着听竹苑的丫鬟们剪了彩筏,再用红绳系在枝头,赏看几眼。 本以为送花神也会敷衍而过,没想到许园上下每个院子都分了捆七彩绫罗,晨里用过早膳,便开始裁裁剪剪扎成花旗,有的索性扯出一条条两指宽的带子,绑在园中的树上,一时间满眼的桃红/春/色,煞是喜人。 顾同山伤势有了不小起色,由张姨娘和顾青竹搀着可以在院子里走上几圈,这日顾二爷来访,两人在房中商议要事,顾青竹不方便在一边儿听,泡好茶就推门出去了。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正摆着裁好的彩条子,颂平颂安坐在桌前忙活,张姨娘垫着脚往墙边小树上扎,顾青竹笑着走到跟前顺手拿几条彩带:“我也来掺合一脚罢。” 三老爷伤情稳定,颂平颂安才真是长呼出口气,人家给送来绫罗彩线本要帮忙把院里小树扮上,却被颂安婉拒了,几人凑着忙会儿做消遣也是极好。 这时,外头急忙忙奔走来一位婆子,但看衣裳布料,就知是在许园掌几分权的体面人儿,手腕上还套着个小指粗细的银镯子,见着顾青竹先是福身招呼道:“顾家小娘子!” 顾青竹认得她在许芸身旁伺候的,又是满脸的急色,便点点头问说:“您可是有事儿?” 徐婆子喘了两喘才开口道:“我们府上如之小姐不见了,主子让我来您这院里打听打听,看有谁瞧见过没?” 许如之不见了? 乍一听,顾青竹倒没甚惊奇,自然而然猜想着是否出府上街去了,送花神这几日寺庙集市均热闹的很,稍微逛逛要花个把时辰的,于是劝道:“您别急,我这就让丫鬟去下头问问看。” 颂平颂安一个去小厨房,另个去隔壁王大人院子打听,顾青竹安抚着徐婆子先坐下,思索片刻,又问道:“许小姐房里的丫鬟还在么?会不会往寺庙或者其他地方去了。” 张姨娘也颔首道:“我虽没出门子,但听得帮厨的小丫头说最近城里不少人家都去拜佛上香,可问问门房那边有马车遣出府没。” 徐婆子心内真真儿一堆苦水难诉,别说门房,这许园里里外外跑遍了,马车半辆没少,守门的一个个盘问,均说没见着小姐的影子,丫鬟倒跟着少了两个,正是许如之贴身伺候的,但以往小姐纵然有什么心血来潮,那俩丫鬟也会想办法禀告过才跟着出府的。 “家里的角角落落俱差人寻遍,恨不能掘地三尺了。”徐婆子苦叹一声:“若是您这边两个园子再打听不出一星半点儿消息,就得去城里找找看。” 半晌,颂平颂安前后脚的回来,均是徒劳无获,徐婆子也坐不住了,小跑着到前院暖阁找许芸商量法子。 “这都怎么养出的小姐性子。”颂平快人快语,忍不住皱眉道:“一家子鸡飞狗跳的找她,夜里头睡觉也能心安?” 颂安拽了下她胳膊道:“终究不是咱们府上的事儿,少议论两句。” 张姨娘为人谨慎,只笑笑忙着手上的活儿,顾青竹又往树枝上绑了挑条鹅黄的彩带,打了结,恍然忆起昨夜在前院小径是碰到过许如之的。 琢磨半晌,她决定见见许芸,无论能否帮到忙,好歹将知道的说上一说。 许园前院东暖阁不大,在正堂后头,中间隔着道木格拱门,两边垂了明黄布幔,成百本子的账册铺在两张书桌上。许芸正坐在灯挂椅上,由于生意方面的杂事一宿没睡,天亮又听说侄女跑的见不着踪影,顾不得换件衣衫便把府上管事召集到这,分配人手去寻。 顾青竹没等多久便被请进去,如实把见许如之的情形讲给许芸,只见她垂首在屋内踱了几步,随后叫来刘妈妈又问一遍:“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发现小姐不在房里的?”。 刘妈妈见实在瞒不住,愧疚道:“确实是今儿晨里,但我之前听丫鬟说小姐闹着想回扬州,所以昨日一直跟着她,睡前还好端端的!” 闻言,许芸怒极反笑:“她是翅膀硬长本事了,劳我兴师动众派了那么多人手,好,好的很,随她去罢,给我那三哥捎封信,就说他教的好闺女胆识过人,以后再不必求着我带她!” 刘妈妈立即慌了神,哀求着许芸不要动怒,好歹先将人找到再说其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青竹不好插话,功成身退的准备出门,结果正巧门房小厮满头大汗的过来说,有个小乞儿送了封信,指明要给许芸的。 这信一拆不当紧,上头白字黑字,要银子换许家小姐的命。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许芸能把府里人的嘴巴封严实,从外面传来的却防不胜防,你一言我一句,许家小姐被掳的信儿不胫而走,连同在江边亲自盯梢捉冯天富的沈昙,也从商陆口中听说了。 沈昙是何等聪明的人,联想到和顾青竹回院子时看见的那幕,立时猜的通透,轻轻撇了嘴角,问道:“银子?要了多少两。” 商陆挠挠头,蹲下说道:“还没说呢,单让许家主子把现银备了,瞧着胃口挺大,我出门前头个一万两已经叫人拉出去了。” 一万两并非小数目,普通人家多少辈子都挣不到的钱,有胆子咬下扬州许家这么大口肉,可不是三五十个贪财之徒能吞下的。 沈昙没说什么,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将目光重新调转到岸边正在装船的木材上头,一眨不眨。 商陆原想竖着耳朵听听自家主子的高见,人家却闭口不言起来,顿时心痒难耐的追问:“您倒是说个想法啊!这会是谁干的?那么老多的银子,怎么运走,怎么花?” “好事。”沈昙瞟了他一眼,从容道:“贪钱,总比要命好。” 江岸口聚集着二三十条货船,码头工把一根根木材抬上去码好,足足费了大半天功夫,泸州府衙的官兵穿着常服,乔装打扮的蹲伏在附近,只等着沈昙下令查他个人赃俱获,无奈从晌午到天快黑了,别说号令,沈昙自己都溜达到岸边的小贩旁,要碗茶水悠哉喝起来。 商陆愈发的坐不住,沈昙却笑着拍了拍衣袍,对他说:“告诉他们今儿撤了吧,再等等消息。” “这,这船可要走了!”商陆瞠目结舌道。 沈昙微微挑起眉:“货船吃水太深,木料定是没有钻空填上军械,冯天富可没这试探的脑子,让沈靖去探探,他家那位小妾是不是回泸州了。” 别说,冯天富那精明小妾还真在府上坐镇,劝阻着他先运上批真货,如果万无一失,随后再脱手把军械转手。 不过沈昙当前难事不只这桩,眼下顾家二爷、四爷和许芸都在花厅里头坐着,包括顾青竹也被喊了来。 沈昙朝她递来询问的眼神,可惜顾青竹也不明白二伯所谓何事,只得微微摇了头。 顾同生捏着眉心请沈昙坐下,温言道:“你手上那件事如何了?” 沈昙撩起袍子坐下,面带微笑道:“回师父,还差点火候,需要再耗几日。” “那便先放放,有件事情却是非你不可的。”顾二爷看了他一眼说。 第68章 第六十八回 原来, 许芸按照传话人的要求将一万两银子装箱,派人送去城郊一座流民落脚的残庙里头,这庙还是前朝所建, 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唯一可取之处是地方够大,能容得百十口人住下, 所以附近流民渐渐聚集到那, 相互间也能照应。 许家送银子的仆从,有位原先在陕西路参军,因额头被重物所伤波及至眼睛, 目不能视, 不曾料卸甲后脑伤渐好, 眼睛也恢复大半, 许芸见其身手强悍特请来做了许园的总管,眼下有祸事他自然当仁不让。 这仆从本以为能暗中抓住一两人, 带回来细细盘问, 怎料到装银子的车刚停在庙中,几个流民便围上来, 也不知谁先开口喊了声‘车上全是银子’, 剩下的流民闻风而至,身手再好也做不出以一敌百的伟绩,他们被挤的连车轱辘都摸不到,只眼睁睁的瞧着整箱银钱被哄抢一空。 对方显然经过周密计划,那么多人往不同方向奔逃, 谁还分得清楚?显然是宁愿一次少拿到些银子,也不愿露出半点尾巴,好让人顺藤摸瓜的找到他们。 事情固然可恼,但并非全然无获,仆从认出其中一个扮作流民的汉子,好似是先前供职陕西路军的修武郎陆占。此人左手缺了三指,因克扣军饷被人告发,押送回京路上擅自逃了,至今不明其下落。 沈昙在六叔沈原麾下混的时候不短,对陆占倒真见过几面,在听过顾同生的描述后,沉吟了会儿道:“师父的意思是,这件事和三爷遭人暗算有所牵扯?” 听到这儿,本在小口饮茶的顾青竹惊异的望向自家二伯,她可完全没听出两者间有甚干系。 许芸补充道:“最近,顾三爷和王大人安置到许园后,似乎来附近走动的商贩行人变得多起来。” 许园在半山之上,走街串巷的商人平日可不爱往这跑,路远不说,到了还不定有谁光顾生意,所以大都每逢月初、十五定期来一趟,如今突然频繁,实在令人生疑。 “敌暗我明,总要提防些。”顾二爷攒了眉头叮嘱沈昙:“对方明日再要一万两送到城西荔枝林中,你便偷偷跟去,只要确认那人是否陆占,其他事宜交给我衙门官兵即可,万不能涉险。” 沈昙欣然应下差事,次日换上许园仆从穿的黑布大袍随车一路向西,但他长的副天妒容颜,纵使穿不起眼的粗布衣,也能凭生别的倜傥之意,商陆嘟囔着拿炭笔在他眉毛处涂的浓黑,再用厚粉将脸擦的黑黄,如此折腾完,站在后面好歹一眼瞧不到的。 而呆在许园的顾青竹也不得闲,昨日二伯提醒了她,近些日子照料父亲时,最好饮食起居不加以他人之手,若有人想针对顾同生,总要先千方百计接近他们的,小心行得万年船。 这样一来,厨房里头便离不开人,汤药也搬到隔壁厢房来煎,各种活计俱过目盯着才放心,顾青竹忙活的团团转,直到晚间,颂平扯了她袖子欲言又止的说:“姑娘,我方才从王大人那边回来,说沈大公子今个儿出门,被刀伤着了,刀上似乎还沾了什么毒,许郎中正在城里头的医馆为他诊治呢。” 尽管理智告诉她沈昙大概是无碍的,不然凭他的身份,出了岔子怎能没人过来通报一声?怕早就鸡飞狗跳了,即便如此,明明夏热的天儿,顾青竹竟生出遍体生寒的滋味,抱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楞了许久,才抖着唇问道:“严重吗?毒可能解?” 颂平也觉察到她的失态,自家姑娘是那种越到大事儿上面,越拿的住的人,除了像三老爷这样的至亲,哪会吓的愣住那么久,眼瞧着手上的碗都端不住了。 “具体的婢子也不清楚。”颂平懊恼着不该随便张嘴说给她听,起码把消息打听仔细了,于是赶紧又安慰道:“姑娘不必太忧心,我这就去找许郎中那个小徒弟再探探!” 顾青竹木木的点了头,目送着颂平一路小跑的穿过院子,方才找着连廊边坐下,把药碗往侧身一放,心里头乱腾腾的,什么思绪都理不出来。 须臾,颂平鼻尖儿满布着汗赶了回来:“小徒弟只见着许郎中被接出去了,其他倒也不清楚。” 顾青竹轻轻答了声:“好。” 颂平见她不说话也不动作,急的不行:“沈公子是有善报的人,定会逢凶化吉的。” 若是福运说多了能成真,顾青竹也愿意在这给他念本地藏经的。 “你再去请那小徒弟,询问他可否带咱们去城里头的医馆。”顾青竹思前想后仍觉得坐不住,那边干脆去瞧个清楚,好坏有了谱儿才能安心。 医馆在城西,离荔枝林不远,路过永宁河时,两岸街边依旧那么热闹,顾青竹坐在车里掀起帘子往外头瞧了眼,河水潺潺,却没有生辰那日和沈昙结伴而游时看的惊艳,变得索然无味。 她叹息着收回手,才知古人诚不欺我,情根深种果然是件要命的事儿。 ****** 医馆不大,药材还算比较齐全,泸州衙门里头别人不认得沈昙,宋大人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故而当陆占那斯大刀砍向魏国公府家大公子时,整个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恨不能飞过去以己身替他挨上这刀! 沈公子在这若丢掉性命,任他有多少条命都赔不起! 万幸万幸,最后一瞬沈昙像背后长了眼般,略微扭过身子,刚巧躲过那致命一刀,只臂膀上划出倒两指深的口子,他这脑袋暂时能保住了。 但当得知那刀上居然有毒,刘大人哭丧着脸摸了摸自个儿脖子,妈的,这果然还是保不住么。 马车赶到医馆时临近深夜,顾青竹和颂平从车上下来,小徒弟抓着门环重重扣了几下,里头探出个脑袋,警惕的看着他们问:“你们找谁?” 小徒弟把许家的木牌给他看了,解释道:“来找我师父的,许郎中。” 门里的人用方言喊了声,紧接着再把门打开,一路将他们带到内院,顾青竹抬眼看见不大的院子里黑压压的坐着好些人,大都围靠在一起熟睡了去,偶尔还能听见打鼾的动静。 颂平更是跳着步子往前走,生怕没留神踩了谁的腿。 正堂,许郎中在药柜前配着药材,见自家小徒进门脸色就沉了下来,再看随后跟着的顾家七姑娘和丫鬟,更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儿道:“谁让你过来的?” 小徒弟正想解释,顾青竹先笑着鞠了礼:“许郎中不要怪罪他,是我硬求着他引路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府千金求情,许郎中也说不得什么,只是替他们忧心道:“多事之秋,七姑娘万事都要小心。” 顾青竹可不会贸贸然做事,在许府挑足足挑了十个护院仆从,路上前后分两批走,安安稳稳赶来的:“您说的是,我来是想问问沈公子的伤情如何,我二伯他们也挂念的很。” 此话虽掺了水分,但也不假,只不过是顾青竹主动请缨,顾同生应允罢了。 “伤倒是小伤。”许郎中招手让小徒弟过来帮忙称药材,自己则拍了拍手掌,将药方给顾青竹瞧:“就是毒不大好解,对方大概刀砍过甚有毒性的藤草,不是有意为之。” 顾青竹不懂药理,却能认得药材,速速览了遍,细眉蹙了起来:“这有些药,泸州怕不好找吧?” 徐郎中惊讶的看着她,京师闺秀琴棋书画精通不稀奇,能熟悉药材的可就凤毛麟角了,接着颔首道:“不错,但许家主子人脉广,一两天可调的差不多,不妨事。” 简单交流过,顾青竹略微平复了先前慌乱的心神,起身到后院探望负伤在床的沈昙。 空荡荡的屋子,一张铺着薄褥的罗汉床,顾青竹环视一周,没看到半个人影,桌儿上的茶壶摸着仍烫手,再跟人打听过,说屋里的公子到后院洗漱去了。 她狐疑的找去后院。 天边满月朦胧,月光洒在地上如同笼了层白霜,院角的假山上头布着根长长的竹管儿,不知从哪引来的山泉水,顺着竹管儿流到地上的池子中。小池四周由石头堆起来,沈昙/赤/裸/着上身,下头穿了条月白的束脚裤子,旁若无人的低头用水冲着自个儿的后脑。 街巷里有时能见着做苦工的汉子光膀行走,顾青竹倒瞧过几次,印象中男人胸脯都是黝黑发亮,裤子扎的紧了,腰间那坨肉便明晃晃的堆在外头,半分美感全无,当然,这种难于启齿的见闻,她是任谁都没说过的。 但眼前的人却白的出奇,那后背直对着她,竟泛着莹润的华光,浑身上下看不见分毫的赘肉,肩宽腰窄,那副模样如果被汴梁闺秀们领略过,怕是色字当头,纷纷呼喊着但求一嫁沈家郎了! 美色当前,顾青竹瞬间怔松了下,羞怯尴尬丢到脑后,心中微微腾起股子怒气,谁家挨过刀还跑到外头冲那冷水浴,他是嫌伤的不厚重吗? “沈大哥。”顾青竹板着脸,微微低头责备道:“你可是刚刚受过刀伤的人,岂能如此糟践自己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1、终于,终于写到可以露肉了(捂胸口)。 2、对,明天可以尽情撒狗粮了,我要好好调制下配方。 3、今日收到人生中的第一个长评,感谢绿绮,一些尽在不言中,比心。 第69章 第六十九回 陆占大刀蹭染上的毒乃出自一种藤草, 泸州附近山岭纵横,在许多山坳背阴处便可寻的到它,成片的连在一块, 不小心碰着皮肤会有灼热感,假如皮肤外头有伤口,毒素混入血中, 严重的话高烧不退, 虽不致命,却对神志影响极大的。 眼下沈昙便是似醒非醒,高热使得臂膀伤口疼痛都没了知觉, 身子像被架在火上烤似的, 看什么都重影, 所以才自己找来这后院, 想借着泉水冲下脑子缓解一二。 听见顾青竹的话,他反应好一会儿, 才迷茫的抬起了头, 泉水顺着他额头流的满脸都是,水珠儿接连不断的从下巴滴落在地上, 半晌, 才哑着嗓子挤出句话:“你怎么来了?” 沈昙原先的声音很是悦耳,总是低沉中透着笑意,而这句话说出来却把顾青竹吓的一跳,好端端的嗓音仿佛给风箱拉扯而出,连最后两字都化作气音。 她蹙眉快步走过去, 仔细端详了他的脸色,双目无神,嘴唇苍白的不成样子,但两颊却不正常的潮红,顿时急切道:“别说话了,赶紧跟我回房躺着去!” 沈昙被她攥着衣袖行了两步,神志略微清醒些,停下步子说道:“且等等。”说完又折回竹筒儿边,用手鞠了把水泼在脸上,狠狠拍打几下,才长长呼了口气。 顾青竹眼睁睁看着他又做出那等昏头事儿,假怒也生出三分真切来,径直坐过去挡在他面前,冷着脸道:“再不许碰冷水了。” 沈昙硬是把脑中的混沌逼散开,举了双手表示自己不会乱动,笑看着她道:“好,不过青竹带帕子了么?” 闺秀们装帕子是习惯,顾青竹自然有,顿了顿才低头从袖笼里头抽出帕子,正想往他手心里塞,眼神一扫,后知后觉的发现以自己的角度去瞧,分毫不差对着沈昙的前胸。 因着长期习武把肌肉锻炼的异常紧致,却不是结实壮汉那种强壮,恰到好处的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又觉得欠缺,从肩到腿修长健美,浑身的劲力似乎要从血肉中喷薄而出。 顾青竹心内斗争一番,倒拎得清楚孰轻孰重,愣是把小女儿心态再次压下去,继而默默把手帕给了他,沈昙简单擦拭过脸,便跟她走了回去。 房内的窗子打开着,顾青竹先前着急寻他没注意,这次看见便伸手将窗扇合上,从盆架上头取下条布巾又递给沈昙,他在后院折腾半天,除了裤子勉强算得干爽,上身几乎湿了大半。 沈昙收拾好重新躺在被中,燥热感倒真好了些,他侧过身,瞧着在那忙碌找纱布给自己重新包扎的顾青竹,心中一暖,弯着嘴角说道:“方才失礼了,青竹莫要嫌弃。” 在院子里明明一点儿遮掩的心思都没有,顾青竹可没忽略那时他眼中的促狭之意,如今倒是讲起礼仪了,她忍了忍,嘴上回道:“常言说病不避医者,沈大哥身上有伤,又是夜色昏暗,我便当自己是半个郎中,有何可介怀的?” 这副故作嘴硬的姿态,甚合沈昙心意,窗边烛火跳动,顾青竹拿着药箱走过来,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喔?”沈昙挑眉笑了声,大概又牵动着喉咙了,随即咳嗽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是口不对心?” “哑了嗓子还挡不住你说话。”顾青竹见他都咳成这样了,还不忘调侃自己,忙从壶里倒了杯水让他喝,嘴上不满道:“好好躺着,我让郎中来帮你换药。” 许郎中忙着煎药,打发小徒弟帮沈昙换干净纱布,谁知那小徒弟平时照看人手脚利落,换药却手上拿不住轻重,用剪子咔嚓咔嚓两下剪开,也没看伤口如何,竟直接生生拽了下来。 顾青竹看的心惊胆战,阻止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楞没说出口,因为她瞧见更为可怖的景象,许郎中口中说的小伤,居然是近三寸长的口子,伤口两侧已经用桑皮线缝合,十分狰狞,因方才揭去旧纱布,又开始冒血了。 “呀。”小徒弟喊了声,赶忙拿起旁边止血的药粉撒了上去:“可能有点疼,你忍忍啊。” 沈昙毕竟还发着高烧,冷水只能治表,对疼痛触感依然迟钝许多,因此没怎么在意的点点头。 他不在意,顾青竹可在意的很,蹙着眉尖儿和小徒弟商量:“不若你教教我,让我来试试罢?” 小徒弟仰头不理解的看着她:“啊?为什么。” 顾青竹想了想,答的一本正经:“我观这伤口养好也要好长一阵子,我学会了,以后万一需要的话,也可以帮的上忙。” 小徒弟年纪小,天天除了跟着许郎中学医术,还是学医术,心细简单得很,她说了倒也信,还颇为赞同的连连点头:“也是,那你坐这,我说着你来包。” 捂着被子的沈昙笑意盈盈的盯着她,将那点心思猜的一清二楚,顾青竹心叹两人比较之下,还是这小徒弟纯善可爱。 包扎不难,清理过后洒上止血药,再用调制的生肌药膏敷上去,拿纱布缠了即可。但对着伤口下手,顾青竹每个动作均是轻之又轻,过一会儿,还不忘看看沈昙的反应,生怕不小心碰得他疼。 沈昙倒是笑意不减,别说现在烧的没有痛感,就是皮开肉绽的疼,让顾青竹如此包扎,也是甘之若饴。 最后系好纱布,顾青竹才直起腰松了口气,转头询问小徒弟道:“如何,是这样么?” “错倒没错。”小徒弟挠了挠脸,看看沈昙,再看看她,疑惑道:“只是他又不是个女娃娃,疼点怎么了,看把你吓的,外人不知道还以为他浑身断了骨头摸不得!” 顾青竹脸儿一红,懊悔自己叹的太早,纯善也有纯善的坏处,这么直戳戳的说这,让人怎么接好?而再看沈昙,先是耸动肩头,后来实在绷不住阖上眼笑了起来,又因着嗓子,笑声和咳嗽交替不断。 小徒弟不明两人间的眼神来往,说完话便自顾自的整好药箱,然后对顾青竹道:“那我先去前头看看药煎好了没,再和师父说给他加点儿止咳的。”之后就晃着脑袋出了门。 房中一时间又静了下来,顾青竹没再看他,把用过的纱布药瓶收在筐里,然后拎着药箱放回原处。 白日劳累紧绷了整天,府衙的官兵们幕天席地的在院中休息,人多,晚膳也是随意在临街买了烧饼牛肉夹一起胡乱吃下,沈昙却粒米未进。许郎中一早拜托颂平在厨房煮些饭食,这医馆本就不是常住的地方,炊具炉灶有归有,食材可没几样,所以准备半天,这会儿才刚熬上米粥。 顾青竹犹豫着要不要去厨房,那边沈昙先轻轻发了声:“过来坐。” 她回了头,那人依旧躺着,脸上却严肃不少。 见顾青竹没有迈步的意思,沈昙拍拍床边又道:“还要我下去将你抱来不成?” “受了伤倒变得蛮不讲理了。”顾青竹嘟囔着坐过去,双手交叠在腿上,眨了眨眼儿道。 沈昙没管这句抱怨,看她半晌,忽然微微探起身子,一把牵起她的左手,女子的手不像男人那样硬实粗糙,眼前人儿的更加柔弱无骨,纤细小巧,他毫不费力的将其握在掌心,嘴上沙哑道:“多谢,你今日能赶过来,我很欢喜。” 京师闺秀要遵从的规矩甚多,顾青竹更是那种对言行举止相当在意的姑娘,记得她初次去魏国公府拜谢,因才解过婚约的关系,特意穿上稚嫩讨喜的衣裙,为着就是避嫌。而现今,虽然在泸州,她能深夜自己带着丫鬟探望他这非亲非故的男子,已属出格之举,沈昙即使是个榆木疙瘩,也体会到了其中含义。 顾青竹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抽了下手,可对方抓的牢靠,根本不是凭她气力能挣脱开的,待与沈昙四目相对,那双眸子竟璀亮的令人移不开眼,只得抿了抿唇说道:“应该的。” 沈昙愈发握紧了些,沉吟道:“但今后若有类似状况,我希望你好好呆在安全的地方。” 顾青竹闻言看着他,琢磨出话中深意,这以后,怕连同两人若能成婚都算进去了,是指他在浴血,自己只能坐后旁观么? “不行。”顾青竹回绝的斩钉截铁,轻声道:“我会有分寸的。” 沈昙欲再说服,但被她开口打断了,细眉一挑,索性把隔在两人中间那层纱给挑破了:“沈大哥再说下去,我怕自己明日回去便改了主意。” “什么主意?”沈昙假如身无病痛,定能瞬时想到生辰那日两人在船上约下的话,可他脑袋昏沉,话说出口才明白顾青竹指的是什么,又再问道:“你可是想好了?” 其实从他表白心意,顾青竹要不愿意的话,当场便回绝了,她之所以答应考虑看看,是想把沈昙长谈时分析的事情,自个儿再好好思量清楚,婚姻大事,总不能单凭着腔喜好,上下嘴皮子一动就答应。 顾青竹垂下眼儿,声音不大,但坚定的很:“我应下了。” 沈昙拉着她的手,只觉得浑身的血争相恐后的往脑子里头涌,甚至有点发梦的错觉,他眯起眼看着顾青竹:“真的?” “自然是真的。”顾青竹以为他烧的更热了,一句话还重复的问,不由忧心道:“沈大哥烧的更厉害了?” 沈昙心想着烧的厉害倒好,不用费心想着你是不是会反悔,于是将自己额头凑到她手边,发烧浑身烫热,顾青竹的手对他来说简直凉爽适宜,停了两息,又叹了口气道:“是烧的厉害,所以青竹明早再与我说上一遍,万万别忘了。” 第70章 第七十回 毒物所致, 沈昙几乎是话音刚落,便沉沉睡了过去,除了胞弟明卓, 顾青竹还未曾目睹过这般景象,大概是烧热的缘故,他呼吸有些粗重, 额间的汗倒是越出越多。 一边手被心仪的男子攥着, 一边慢半拍的为自己方才那番大胆言论羞怯起来,但她没神游太久,觉察到沈昙发热盗汗时, 马上想着把手抽出来, 准备打些水沾湿帕子, 为他冰敷。 可即便睡着, 沈昙手上力道仍大的惊人,顾青竹用右手掰了几次, 才稍稍有些缝隙把手腾出, 手心汗津津的,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在冰敷前, 先把沈昙的手擦洗干净,这才重新洗过帕子,搭在了他额头上。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候,颂平端着小砂锅入了门,因着脚步轻, 院内又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顾青竹并没有发觉,神态自若的在给沈昙换冷帕。这可让颂平呆滞了半晌,要知道,自家姑娘虽不是娇养大的,也是名副其实的高门闺秀,除却给长辈侍疾,鲜少有需要她亲自动手。 颂平从前便知道姑娘对沈大公子态度不同,但一直认为是对方三番两次有恩与顾家,顾青竹才如此以礼待人,可这下,她终于恍然通了窍! 她复又瞄了一眼,心里头暗暗将两人各个方面对比了番,无论样貌家世还是才学品行,还真就般配的紧,想到这,颂平对这事儿倒乐见其成,故意装作刚到的样子,先喊了声:“姑娘,粥熬好了。”才垂眼带笑的走了进去。 医馆用得上的食料有限,锅里煲的粥也仅是大米配了红枣枸杞,大枣去核儿用刀切成片儿,放在灶上熬了足足半个时辰,当真是熬的软糯生香,顾青竹用布垫着揭开盖子瞧了眼,笑着对颂平道:“这香味我闻着都嘴馋。” 来时路上眉心儿笼的愁云化都化不开,这会子都能和她说笑了,颂平心里头明了姑娘这是放了心,也捂着笑一声:“本就拿了俩个碗来,您晚上用的少,正好凑着再喝些。” 泸州湿热,顾青竹有那么些许水土不服,食欲也退了许多,饭吃得少,沈昙便招呼园中的厨娘子,每晚炖上鱼汤甜粥换着给她加上一餐。不过此时她到没感觉肚饿,便道:“我却免了,你忙活半天多垫垫肚子才是正经,若熬的多,待会儿可以给许郎中和那小徒弟送去些。” 说曹操曹操到,小徒弟端着药汤,人还未到耳朵却很灵光,呲牙笑着急急问道:“好香,有什么好吃的?” 颂平观他年岁小,个子也不高,整日打交道已经当做半个弟弟待了,随即抬手点了他道:“狗鼻子,米粥都能闻到,要做了鸡汤鱼汤,岂不是隔着一堵墙都被你盯上了。” “见者有份。”小徒弟把药一放,端的时候没垫着东西,烫的他直揪耳朵,然后嘻嘻笑了道。 服药趁热,顾青竹好容易把沈昙唤醒,只见他蹙着眉缓了缓,目光慢慢移过来,那神情相较于平日,多几分少年应有的稚气,顾青竹莞尔一笑:“先喝点粥,服完汤药你再好好睡。” 病人被伺候着用膳再平常不过,这当着外人,自家小姐肯定不能亲自上手,颂平便端着舀好的热粥上前准备喂他用下,谁成想人家却面无表情的闪过身子,明摆着不乐意配合。 看沈昙身边用的人就知道,三省居内院均找不着丫头的影子,他确实不习惯让人近身伺候。 小徒弟咂咂嘴,招手道:“让我来让我来。” 沈昙斜看他一眼,也没表态,撑着起了身从颂平那儿接过碗,慢慢吞咽着喝完,然后示意把药也端给他。 饭药中间最好隔上一会儿,可顾青竹观他精神萎靡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便不讲究那些个,只见他先试探着抿一口,大概冷热刚好,扬起脖子将整碗药汤一饮而尽,眉都不带皱一下的。 良药苦口,那碗药放在桌上,顾青竹就能闻的见苦味,沈昙却好似喝了白水般毫无知觉,她瞧着空荡荡的药碗,感觉自己嘴里头也是满满的苦意。 如此折腾着到了后半夜,小徒弟也打着哈欠睡去,颂平往隔壁屋子给顾青竹打理床铺,服完药的沈昙又躺了,睡前还不忘对她嘱咐了句:“记得明早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儿,顾青竹哭笑不得,起身替他把掖两下被子,轻声斥道:“快睡罢。” 一夜安好。 白日照看顾同山劳心劳力,晚上又紧张的赶来医馆,顾青竹是提了精神,脑袋沾着枕头才发现累的不行,没一会儿久睡得个天昏地暗,连院里的官兵整队出门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她,一觉睁眼,窗外已是大亮。 在外头没甚计较的,顾青竹起床穿戴好,让颂平陪着在后院竹筒儿那就着泉水洗了手脸,出门紧,香膏什么的都没拿,不过这个天气脸不受冻,少擦几日不当紧的。 “沈大哥醒了么,可见好些?”顾青竹出门是直接拐来后院的,没洗漱,也不好意思过去沈昙那屋探病。 颂平赞叹说:“原来婢子还想的沈大公子和汴梁城其他子弟没什么区别,这伤着回,可实打实让人瞧出不一般来!许郎中早起过去看过他,才一宿烧便退了,虽然没换药不知道伤长的怎样,但元气足足,下床就去前院喝羊汤了。” 官兵个个都是胃口好的,昨儿晚上一顿就是凑合,今日还要随时听命办事,肚子当然要填饱,刘大人派人半夜敲开旁边巷子做羊汤生意的老板,商量着早晨在医馆扎锅熬汤吃,饼子也定他家的。壮劳力多,搭个土灶台也是一会儿的事,羊是才宰的,肉料十足,半个时辰满院子都是汤的鲜香味,官兵们勾着头只盼着早点能喝上一口。 顾青竹一听,却没叹沈昙身体底子好,忧心道:“他受外伤,怎么好食羊肉呢?” 羊肉发物,不利于长伤口,沈昙不忌讳,许郎中总还要阻了他才对。 颂平颔首道:“姑娘说的许郎中也提醒了,不过,说沈公子是补气力的时候,羊汤少喝顿没什么坏处,以后要注意忌口就成。” 两人说着到了前院,挨着墙的地方支了口大锅,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的冒着泡儿,香飘十里,另头桌子上摆着装饼子的竹筐,上面用布盖了,几位留在医馆的官兵正抱着碗蹲在地上大口嚼着饼子,配着肉羊吃的满脸餍足。 而沈昙则背靠着从竹子,低头喝的认真,脸色有了血色,假如不是臂膀间缠着纱布,看着鼓囊囊一圈,压根瞧不出是有伤病的人,商陆就蹲在他旁边,边吃边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惹得一身黑衣的沈靖不住皱眉头。 早在顾青竹转角远远走来,沈昙余光就看着了,他清醒后,脑中全是昨晚说的话,虽确定那都不是烧糊涂发的梦,却还耐不住欲去找她再仔细问个究竟。路过顾青竹屋前几次,帘子还是半遮掩的,想必是还未起身,他安慰着自己好事多磨,心急也是无用,随后被商陆和沈靖拉来用早饭。 当然,他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只是在几人打过招呼后,安排商陆再去端两碗汤放在屋中桌子上,饼子也要才炕好的。 顾青竹在那儿停了没多久,被安排到里头用饭,颂平有眼色的不愿打搅,等她坐下,才说早晨自己吃了点,这会儿想起来先去许郎中那里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于是乎,一张桌子只剩下顾青竹和沈昙,商陆倒想凑热闹,倒让他一个眼风扫过去,心中一凌,当即领悟主子心思,忙不迭的抱着碗转身跑去和沈靖诉苦了。 昨儿日沈昙烧的不怎清醒,顾青竹同他说起话,难免多了几分底气,眼下迎着他目光,忽就有点想避开的意思,只执起汤匙和碗里头的羊汤大战起来。 沈昙眯了眯眼,可不给她退缩的机会,微微笑着道:“青竹好像忘了些什么?” 顾青竹咽下口汤,想了许久,觉得话不必从新说叨一遍,点到即可,所以点了点头道:“我说话算得数。” 沈昙本还认为她会脸皮薄搪塞过去,不料倒十分爽快的认下来,于女子而言,真是气魄难以比拟,算的让巾帼须眉了,顿时语塞片刻,自己反而是被比的落下一成。 沈昙回了声好,心内已经飞快开始谋划如何和她父亲、自己师父提这事儿,包括回府和父母长辈禀告,彩礼怎么备,媒人请哪个,所有婚俗规矩也统统琢磨了一遍。 这样一来,仿若老僧入定般,不吃也没动,顾青竹见他只问了一句就不再说话,脸上又看不出喜怒,单是盯着桌子,犹如桌上长了朵儿花儿,看的入了迷。 顾青竹思索着想要开口,那边沈昙总算有了动静,但看他先是从站起来从对面走了过来,停了脚步弯下腰,直看着她,眼里盛的满满笑意,语气却颇为郑重的开了口:“回了汴梁,我就和家中长辈说了,请他们替我去你府上提亲。” 作者有话要说:  敲着碗一起唱:甜甜甜,不甜不要钱。 第71章 第七十一回 顾青竹听罢先是一愣, 随后低眼露出了缕笑,心中微甜,嘴上却道:“八月便是秋闱, 你到家还能有多少空?头悬梁锥刺股都不为过,提亲...提亲的事晚些再谈罢。” 从前无牵无挂,沈昙还笑过同袍好友沉迷/情/事失了心智, 整日追着心上人求亲, 闹得是人尽皆知,如今换作自己,才感同身受, 只想着既然顾青竹松了口, 必须趁热打铁娶回府才得心安, 哪里还能听得进她婉言推后的建议? 沈昙挪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胳膊支在桌上拖起下巴:“可是对我科考没有信心?” 顾青竹眨眨眼儿,摇头否认道:“怎么会, 沈大哥会错意了。” 沈昙缓缓一笑:“如此, 那些心留着让我操就行,我母亲盼着这么多年, 她听了只能比我更急, 你便乖乖呆在府上等着做新娘子。” 想她从前的性子,凡是大事儿俱由自己做主,连父亲和祖母他们,也会多多听取她的意见,与傅长泽的婚事, 便是顾青竹亲自吐口,顾家才暗中给傅家递了信儿,长辈万不能越过她拿什么主意。而沈昙如此‘霸道’的话,听到耳里不仅没半分不愉,反而有种做了那甩手掌柜的舒畅。 新晋的甩手掌柜倒很懂得随遇而安,思考了会儿,便咬着唇同意下来,另外又忍不住微微担心道:“也不知你家长辈对我是否满意。” 顾青竹对于自己退过婚倒从无自卑的想法,身正不怕影子斜,她行的端正,不惧那些流言蜚语戳人脊梁骨的话,但这并无法阻止别人怎么看她,人家府上要真想聘位没那么多牵扯事儿的闺秀,都是能理解的。 沈昙心领神会,明白她指的是前头和傅长泽那点事儿,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顾青竹由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便是未婚夫的名头,也不能让人随便占了。但天定姻缘,所幸六公主横刀夺爱,不然两人怎能像眼下对坐着谈婚论嫁? “我父亲恐怕会直接开祠堂,把列祖列宗拜过一遍。”沈昙笑了道:“说实话,他都做准备这辈子捞不到儿媳妇了。” 顾青竹哼了声以表不信。 “我最初跟着四叔时,体质没现在好,军中兵士十有八/九对我有偏见,觉得是富家子弟来这混两年军功,镀了金回汴梁好轻松入仕,且你也看得到。”沈昙嗓子仍带着点沙哑,笑着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脸,挑眉道:“我这相貌不说汴梁魁首,也差不多了,就是到后来将他们打成手下败将,免不得还有人拿我同美貌姑娘比较,所以,那时候对小姑娘特别反感,父亲便真觉得我成不了婚。” 她听到前半句还想腹诽这人自夸也要有个限度,但后半句说出来,又禁不住设身处地的想沈昙在军中的辛苦,半大的孩子为争口气,不晓得要努多少力,才赢得那些人的口碑。 顾青竹动了动嘴,安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却不是白说的。” 沈昙诚恳道:“青竹说的极是。” 待顾青竹反应过来,担心事儿被他四两拨千斤的化解掉了,偏偏另外一件被遗忘的问题,灵光乍现的浮上心头。 “这么说起来,我早前还听过些不靠谱的传闻。”她是有点提心吊胆的,怕惹了沈昙生气,但不问,日后想起来还得要想这岔子:“关于沈大哥在军中的。” “喔?”沈昙好整以暇的睨着她,状似好奇道:“青竹说说。” 那副样子一看就是已猜出谜底的,却还托着下巴笑望着她,顾青竹深感自己一言一行都被摸的透彻,埋头再喝了口汤才道:“传闻沈大公子武艺高强,徒手劈过好几个山匪,还说是好男风。”说完,便把脑袋埋进碗里,不去看他。 沈昙闷声笑了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一般,将脸凑过来道:“劈山匪的事儿还算所言不虚,可我要好男风,你岂不是要没处哭去了?” 顾青竹被他调侃的呛了口气,捂着嘴咳嗽半天,沈昙赶紧倒了杯温水给送到她嘴边,喝过水方才缓解了些,梗着脖子道:“我为何要哭,好男风并非做了甚恶事,反倒是那种品行不端的才得以口诛笔伐一番。” 沈昙却想不到她有如此眼界,不随便以偏见论人长短,愈发感觉自己挖到了块宝贝,忙顺着她道:“若娶不到你,该是我没处哭才对。” 羊汤热乎,两人吃吃说说足小半个时辰方用完,大锅里的汤早就让人分了精光,红日东升至顶,站在院儿里久了,还真晒的受不住,只墙角竹丛那块尚存着点凉意。 刘大人慌张张的急走到后院,正巧碰见沈昙和顾青竹从屋里出来,迎上去道:“大公子,昨夜里顾大人派人审讯了陆占,还真供出有用的消息,许家小姐现下被他们关在城里一处有名的庄子上,我们马上派人去围剿,如今先把您和顾姑娘送回许园。” 沈昙抬眼看了他,问:“哪个庄子?” “福荣庄。”刘大人想了想,抬起胳膊指着东边道:“偏东点方向,原先开过客栈,后来被我们本地一位富商买下来,翻盖成园子,只招待有头有脸的客商,按理说掳人都是往偏远的山里带,人家却偏偏往这地方走,若非您昨日神勇把那陆贼捉住,咱们跑断腿也找不到许小姐啊。” 这福荣庄乃冯天富手下产业,沈昙查了他那么久,心里自然清楚,巧合也未免太巧了,是以笑着和刘大人道:“先把顾姑娘护送走,我随大人一同去庄子。” 刘大人昨儿就被吓的肝胆俱裂,恨不能双手把这位供起来,再让他去岂不是拿自个儿小命开玩笑,自然全力劝阻道:“您的伤可不轻,这烧热是不是真退,那得过了晌午才看得出来,万一您过去又烧起来,下官可真束手无策了。”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刘大人别无他法,只得默默清点出数十人暗中保证沈昙安全,而顾青竹临上马车前,也是愁眉不展,方才他们说话没好插嘴,现在再说什么为时晚矣。 朝中之事,沈昙暂无法和她细说,却笑了笑道:“晚上我想喝些白粥。” 这算是在变相安抚她了? “我知了,万事小心。”顾青竹想说的话不少,可无奈医馆门口不能停留过久,只简单嘱咐两句,然后又问:“粥是要咸口还是甜口?” 颂平还在帮许郎中往车上拎东西,除了车夫在前头,并无其他人在场,沈昙自然而然的寻到顾青竹袖下的玉手,轻轻捏了一下,马上放开了,低声道:“随你。” 顾青竹哪儿见过这阵仗,赶紧把帘子拉下来,隔了他的视线,捂着心口暗道:莫不是原先了解不够,沈大公子居然是个这般脱俗的性子。 ****** 再说在福荣庄关的许如之,虽并没受太多苛待,可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般,连门窗吱呀的声音都能把她吓的钻进被中,两个丫头比她强些,但日日担惊受怕,面色也是愈来愈差。 许家小姐是他们手中的牌,不能随便动,但丫鬟的生死可就说不准了,是以百倍尽心照顾许如之,就想着许府来赎人,念在护主的份上,别把她们俩个扔下才好。 这日,福荣庄被一百多官兵死死围住,衙门几位大人亲自坐镇,指挥众人将庄子翻了个底儿掉,把许家小姐安然救了出来。冯天富在泸州城是数得着的人物,虽说现在世道,商贾仍被人瞧不大起,可银子是实打实的,他的产业被官府查办还是首次,不少围观百姓都存着看戏的心。 与此同时,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眼睛却粘在庄门前那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身上,他座下骑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随处可见的白袍,被人家硬穿出一股子谪仙气,举手投足尽是世家弟子的风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泸州民风开放,女子有属意的郎君,扔条丝帕砸个香果也是番趣谈,当即不少小娘子四处打听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知道沈昙身份的人少,许园的仆役也大概了解是顾大人的门生,许园那么大,仆役没有五百也有三百,有人还真就托关系问到了,夜里便有好几位胆子大的,结伴儿到侧门给那门房送些点心果子,请他将书信帕子什么的,给园中那位沈公子送去。 当地有这么个习俗,门房羡慕着沈昙有佳人投怀送抱,检查过,换班儿后拿着东西往客院跑了一趟。 顾青竹冥思苦想着在白粥里面加点花样,最后挑了猪肝,洗净拿油稍微过了,配着大米、花生熬煮,最后再加把菠菜,单瞧着就有食欲。 夜里凉快许多,顾青竹让人把石桌凳擦干净,引着沈昙在外头简单摆了桌菜,本地无鱼不成席,沈昙的伤需忌口,故而只从河里捞的鱼虾,做两盘小河鲜,清炒了把绿菜,一碟白糕,加上猪肝粥,倒也是丰盛了。 沈昙连累两日,先泡过澡才来找她,两人在园中对月吃席,自在的很。 直到门房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以敬佩的口吻对沈昙道:“沈公子,这些都是城里头爱慕您的小娘子送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青竹:一脸冷漠。 沈昙:..... 第72章 第七十二回 于常人眼中看, 郎君出众如厮,有些个姑娘表露情意再寻常不过,沈大公子更是贵公子中的翘楚, 实为名至实归,门房眼中的真挚做不得假,甚至怀着与有荣焉心情开的口。 顾青竹晚膳特意少用了些, 眼下正对付着盘中一只河虾, 闻言顿了顿,转过目光落到桌角那堆东西上:信件均是封好的看不出什么,绣帕香囊却花样繁多, 玫红那条绣的小花兰草, 月白那条则是海棠迎春, 最上头放的好似还注了闺名:梅儿。 闺名都豪不避讳的绣在帕上, 想来这位小娘子对爱慕之人的心日月可表了。 颂平伺候两位主子用膳,是以走不远, 忍不住瞪了门房好几眼, 心内埋怨他不会办事,这种东西私下送也便罢了, 当着旁的闺秀面儿算怎个回事儿? 原先每逢七夕, 顾明卓在街上转悠一回,还能收到不少香帕香囊,不过汴梁姑娘内敛点儿,单节庆时借机表达爱意,平时倒不多像这样送到人家门口去, 总的讲,她也算见怪不怪。 灵光一闪,顾青竹却佯装闷闷不乐的将筷子轻放在碗边,拿眼儿睇了他,看到底如何把这事儿圆过去。 可沈昙仍旧专心致志的品着桌上的菜,还将半大条小鱼仔细挑过刺,蘸了汤汁夹到顾青竹碟中,从容道:“多吃点。”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顾青竹瞧瞧面前的鱼,肉质鲜嫩,汤汁儿裹的也恰到好处,不争气的决定先尝上两口,再说其他。 结果沈昙没给她秋后算账的机会,捏碗边放的布帕擦了擦手,忽的笑了笑道:“怕是你送错人了。” “不不不,小的问过两遍才确认的。”门房拍着胸脯保证道:“说是主子请来的客人,如今在园子里住,姓沈,这除了您还会有谁啊!” 想当初沈昙刚搬来,园里好多丫鬟骚动过一阵,有几个为着能来客院当差,都快拧起来了,找来的小娘子又都是十来岁的娇花,即使不说姓氏,门房一听也能想得到客院这的沈公子。 沈昙微微收起笑,屈起食指扣着桌面重复道:“确实认错了,贵府主子前日才请过一位沈先生来园中小住,据说言谈举止不俗,又是扬州人士,想必是在哪儿放了异彩,引得女子慕名而来,劳烦你再去先生那边问一问。” 门房略略一想,还真有此人,二十来岁眉清目秀,许芸请来做账房的,不过据说都成过亲了,再看看沈昙满脸的胸有成竹,门房恍惚也以为自己冒失的搞错了,只得连连道歉道:“沈公子恕罪,小的,小的这就去沈先生那边。” 沈昙红口白牙一说,桌角那团红艳艳的信件丝帕就这样被抱走了去,顾青竹看的瞠目结舌,把嘴里的鱼肉嚼完咽下肚,方忍不住道:“你把他打发走,呆会儿沈先生说不知道,岂不是还得折回来一趟。” 沈昙坦然喝着她亲手熬制的猪肝粥,淡笑道:“看来我在青竹眼里实在优秀的紧,不然凭着那套说辞,怎么能肯定就是送与我的?” 当着颂平的面儿,顾青竹不好太过驳他,偷偷瞪了沈昙一眼,但用口型说了句:“油嘴滑舌。”然后接着吃起鱼来。 沈昙心情不错的又给她剥上两枚虾,修长的手指精准的去壳去尾,动作赏心悦目,小锅的猪肝粥顾青竹只用了一盅,其余让他喝了精光。 结果不知为何,那门房确实没再找过来。 凭借年轻身体底子又好,沈昙的伤养罢几天,好了近八成,许郎中为他拆完线,又耳提面命着不能碰水,这才放心提着药箱去王大人那边请脉去了。 也多亏负伤这几日,沈昙腾出空闲将课业又温习了遍,诗赋经义乃功底之科,策和论便需要多问多看,研究些当朝时论了,顾同山教导弟子向来主张自学,但像沈昙如此‘放养’的还无先例,留存的文章策论,只要有可取之处就让他研习,能灵活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算得上乘,而最后结果也未让他失望,这小弟子果真是块璞玉,值得好好雕琢一番。 ****** 冯天富的福荣庄卷进许家小姐被掳的案子里,一时间成为泸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有个别兜里不差银子的花重金去庄子里小住一晚,假如换换时候,冯天富还会乐呵着借东风再开个酒楼什么的大赚一笔,可现下,他却是对着桌上的运单唉声叹气。 那被扶了正的小妾姓甘,长的副娇小身材,肤色不似本地女子那么白皙,五官也不突出,硬说起来,嘴唇倒还生的有几分妖娆,笑起来有股子勾人的劲儿。 “老爷要沉得住气,城里的人谈论咱们庄子无非三分热度,过了十天半月决计再想不起来了。”甘氏见他愁苦,走上前笑着劝道:“明个儿派人把运单送去江岸口调换下,另约日子再送,若是那边周转不开,手上那批柳木倒可以先走了货。” 军械在手中一日,冯天富就安不下心来,本盼着赶紧把货运走了了心结,谁成想半路惹出这档子事儿!官府的人三天两头来他这询问,福荣庄也被里里外外搜的透彻,往常用银子疏通人情的法子行不通,也不知惹了上头那尊大佛,像是怀疑他跟掳人案有牵扯一般。 苍天可见,冯天富想挣钱不假,可掳人要银子的主意,真不是他能想的来的! “等等等,万一官府那边隔阵子来找回麻烦呢?”冯天富攥起肥厚的拳头,狠狠锤着桌子,茶盏都被震的咣咣作响:“这么多眼睛瞅着老子,别说走货,我自己出府转上一圈,身后头就跟着群/交头接耳的,许家案子不完,我这脖子上就一直悬着把刀!” 甘氏又不是通天的佛祖,想的再周全也料不到许家这茬事,嘴上哄着,手上还帮着他捏肩:“您消消气,稍安勿躁啊。” 一番哄劝不顶用,冯天富被那几船货物闹的夜不能寐,思量了会儿,一把抓过茶盏把里头的茶倒入口中,连同茶叶嚼了进肚子,破釜沉舟的道:“妈的,我就不信这个邪,明儿白天就装货运走,光天化日,官府的人还真能是狗鼻子?” 官府中人是没有狗鼻子,可沈昙却像掐指会算似的,在听过沈靖对冯府动向的呈报后,捧起自个儿刚写出的文章,对着上头轻轻吹了口气,墨迹慢慢干透才懒懒开了嗓子:“明个儿全日值守江岸货口,鱼儿要上钩了。” 商陆这回却学聪明,不做那出头椽子,每次都被自家主子嗤笑,好似他天生脑子欠灵光,转过脸挤眉弄眼的和沈靖递眼色,可那位更绝情,看不都看他,颔首对沈昙回了个‘好’字,这场没头没尾的商议戛然而止。 次日撞上阴雨天儿,雨势不大,延绵起伏的群山笼着层雨雾,江岸边除了日常货运的船只,客船减少了一半,零零散散的有人从船上下来,奔跑着到岸不远处的茶棚子里头。 这茶棚是附近的独一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单卖茶水,简单的面食饼子都有,沈昙如上次一样,头顶压着个斗笠,坐着观望外头的情况,还不忘向小二要了两碗面。 当面端上桌时,商陆抹着脸上的雨水也坐到桌边,咂嘴对沈昙道:“公子你真...料事如神,沈靖正清点着货物呢,那冯天富居然还亲自过来看,被查到,便吓得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沈昙点点头,不甚在意的挑了根儿面送到嘴里,凉凉道:“无端浪费月余,他再不从龟壳子里钻出来,我可没这么好的心情陪他玩了。” 日子过得飞快。 山崩之事有了些眉目,圣人瞧着案上的折子,一口气派了五位官员下宜宾,誓要将坏掉的根儿连土都给挖出来,新派的官员接手顾、王两位大人的差事,顾同山接到的急信上说,队伍不日抵达泸州。 断断续续下了阵子雨,天儿愈发炎热起来,泸州附近的荔枝林熟了果子,个个红的娇艳欲滴,压的枝头低垂,有人道当年杨贵妃爱吃的荔枝便是由泸州加急进贡到长安的,如今还有人专程为这儿的荔枝起了名字,叫妃子笑。 荔枝在开封府也有得卖,便是宫里品相好的,也比不上立在枝下,随手摘来的新鲜香甜。 顾青竹每日吃上几颗,尤嫌不过瘾,有次在半山散步,站在山头眺望城边那抹青绿色的山林轻叹了口气,心内想着,若能身临其境,抬眼就瞧见一树红果,体会那手可摘星辰的妙处多好。 此想法在脑中盘亘没多久,沈昙便提出带着顾四爷和顾青竹他们,去南山荔枝林游玩半日,顺便采上些荔枝买回来,也算不辜负来了趟泸州,回去路上好打打牙祭。 此行游的怡悦,顾青竹自个儿摘得半筐,沈昙却仗着臂膀伤势未痊愈,只捏她筐里的,一路跟着捡漏似的尝着果子,顾青竹自不与他一般见识,回去让颂安洗洗,端去给未能去的父亲和张姨娘。 既然回程的日子差不多定好,张罗行李又成了件头疼事儿,来时简单几个箱笼包袱,眼下可翻了翻儿,收拾起来费事不少。 顾青竹倒也不急,汴梁来的大人和父亲交接还需时间,左右赶在前头一点点弄完便可,所以这日用罢晚膳,着手翻箱收拾东西,先打开的是装贵重物品的匣子,盘点完后不经意一眼,发现盒底有叠书信,待打开来,方才想起临走时,赵怀信追到城外送给她的。 十多封信分毫未动,顾青竹拿着想了想,复又准备塞进匣子,手还没动,耳边却传来了沈昙的声音:“怎么放了那么多信函?”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三表示,他再不露露脸儿,估计就没人记得了(笑哭)。 第73章 第七十三回 纵使许园挨着半山而建, 夏日的热气依旧聚集不散,平日里穿件单衣已热的发汗,唯夜里还凉爽点儿。 小院没有旁人, 丫鬟仆妇也恪守规矩,没有传唤是不会往门边儿凑的,为着能凉快些, 顾青竹屋子的门窗基本敞开着, 她闻声便把沈昙请进屋,那叠子信还未来得及放好,就那么摊在一旁的小几上。 赵怀信用的信皮儿与普通的没甚不同, 只在右下角印着个红色带圈的‘赵’字, 顾青竹没刻意挡着, 是以当沈昙走的近些, 随意扫了眼便记在了心里。 顾青竹犹疑了下,借着沏茶的时候思考是否应当和沈昙坦言相告, 其实若非收拾东西看到这些信, 她都把这事儿忘了个精光,一来不去宜宾, 呆在泸州有二伯前后打点, 需要她操心的只有父亲的身体;二来程家百日宴上,赵怀信说的那番话,她却没当得真。 “出城那日赵公子给我的,说是里头有不少宜宾当地乡绅官员的介涵,若有需要, 可以请他们帮助。”她坦诚将信函用途交代了,轻微咬了咬唇,又解释说:“我爹遇山崩的事情,圣人虽未公开,但朝中知道消息的大人还是有的,赵大人府上恐怕也从他处偶听到了。” 言外之意,赵怀信雪中送炭的举动,未尝不可能是经赵大人授意。 沈昙伸出两指夹起最上头那封信,复又看了一遍,扬唇笑着道:“怀信兄听见你这么把功劳推给他爹,怕是要伤心落泪了。” 信封面儿的‘赵’字,别人不知,沈昙却是见过的,赵怀信私件上才有,那字是比照他自己笔迹刻出的章,规规矩矩的楷书,一撇笔锋向下收,最好认不过。 可再往深处琢磨,沈昙本含着笑的唇角沉了沉。 赵怀信此人,对有兴趣的事物能拿出十二成的行动力,但如果没兴趣,敷衍了事的法子多得是,赵大人就是说到脸儿上,他也会寻个稳妥的旁人把事情办掉,自己绝不搀和其中。 顾青竹话间又用的‘出城’两字,临行前,知道消息不久写下这些书信,亲自赶到城外给了她,横竖看着俱意有所图。 赵怀信称得上他在汴梁城少有的投缘之人,兄弟风流这种事儿,沈昙向来划分的清楚,自不干涉,好比我吃素也不能阻着身边的人全都戒了肉,但想染指到顾青竹,便要好好论上一论了。 顾青竹听他副深得其意的口气,顿时鼻尖哼出一声:“你倒是挺了解他,不然怎样,还要督促着我回去向赵公子谢礼不成?”这话故意带着点儿小脾气,想避开再深入聊赵怀信的话题,左右两人以后也不会再有多余的交集。 沈昙把信往小几上轻轻一扔,转头看了顾青竹,不由失笑着拿拇指在她脸颊上捏了捏:“我还没说什么,青竹的气性倒愈发大了。” 被这么说,她不好意思低了头,赶忙捂着半边脸道:“我就那么一说,你莫要生气,赵公子的好意我心领着,回家拜托大伯母想法子还个人情。” 顾青竹待人温和,素来多体谅别人几分,沈昙对于她随性而出的话乐见其成,起码说明她慢慢不再把自己当外人看待。 “不用。”沈昙不想让顾家长辈因此事有别的猜疑,想了想道:“你若肯的话,这信函交给我,由我寻个机会还给怀信兄,至于感谢,大不了城里最好的酒楼请他一顿,又有何难的?” 顾青竹眼睛一亮,心头难题遂解决大半,随即又迟疑着问:“如此去办,可合适呢?” 沈昙挑眉笑了声,自觉的把那些信拢到一起拿在手里:“别忘了,回到汴梁我家长辈便去你府上提亲,我这未婚夫不能出面替你感谢他,还有谁更合适?” 圣人派的五位钦差在泸州逗留三日,然后匆匆奉命去了宜宾,顾同山额头和胸口的伤恢复不错,许郎中说途中多注意,行程慢着些便对身体无碍。 以往年份里,再过半个月泸州会提前入暑,到时候雨是一场接着一场,酷热难耐,且蚊虫也多。顾青竹这几日腿上还有点发红想起疹子,晚间痒的更凶,太医郎中均是男的,许芸过来帮她看了眼辨出是潮疹,别说外地人,本地人热天也许多长这个的,找来郎中给配出药膏抹着,才勉强耐的住痒意。 如此一来,顾同山众人便不再耽搁,启程回汴梁,而沈昙因为科考在即,也同他们一起上了路。 来时半程的水路另顾青竹记忆犹新,颂安提前为她装了好几袋干梅子,杨梅黄梅都有,新鲜的荔枝也空好水,用竹篓子装了好多,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最后顾同山跟她说,这次要走另一条道,途径陕西路再往东到京城。 这日清早正赶上凉快天儿,顾二爷带着官府众人还有许芸将他们送到了城外,话别一番后,车队缓缓朝群山深处驶入。 马车是许园管事准备的,宽敞结实,每辆车下铺的垫子足有两寸厚,顾青竹坐上便感觉出不同来,颂平还哎的一声,弯了腰用手探了探,忍不住咋舌道:“这许家真不愧是富商,棉花压的这么结实做成厚垫,竟然拿来放在车里踩。” 颂安也掀起最上层的小毯,朝下头摸了一把,朝顾青竹道:“还真是棉花。”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次在泸州结识许芸,见她身为女子却在商路上行的那么远,闯出一番天地,让顾青竹有了不少感悟,笑叹着道:“记得回府便提醒我给许姨去封信,这些日子受她照拂良多,以后若到了京师,我要好好尽地主之谊才是。” 来时一心惦念着父亲伤势,路上再美的景儿,也看的索然无味,而现在,因车队行的慢,每逢穿过溪水山谷阴凉的地方,顾青竹便下车随着走上一段儿,就这么慢腾腾的行着,到了临近乞巧节,终于到了京兆府。 印象中的西北之地应是风沙肆意、黄土漫天,出乎意料的是,顾青竹目及之处,街道青砖干净整洁,店肆鳞次栉比,几乎每家酒楼客店门前都竖着冲天高的杆子,上面挂着幡旗,那些旗子和京师的大相径庭,展起来怕有半人多高,仿佛不大就瞧不见似的。 推车卖吃食的商贩也十分抢眼,胡饼之类竟比其他地方整整大上一圈,一碗面的分量怕是两个顾青竹都吃不下的,处处透出豪爽之气。 京兆府对于沈昙来说就如自家后院般熟悉,路上再怎么歇息,疲累还是越积越多,所以没在市坊多转,引着他们到城东一处清静巷子里的客栈住下。 顾同山首先被安顿妥当,此行有许郎中一路跟随,到底放心的多,张姨娘扶了他到床上休息,转身洗了洗手,对顾青竹道:“姑娘尽管放心去歇会儿,这边儿我有照顾着。” “爹这不用你操心。”顾同山也心疼女儿,在泸州这段日子,水土不服的症状有所好转,但整日忙的眼瞧着脸儿清减下去。 许郎中马上要来诊脉,顾青竹说什么也要等他看完,才能安心回房间,于是笑一声道:“父亲才是别管我,先闭目凝神会儿好,沈大哥说要送些水果来,且让女儿解了嘴馋再走罢。” 顾同山纠着眉,满脸不赞同的正欲再说,门外沈昙大步流星的走了来,像应和着顾青竹方才的话一般,一手抱着个浑圆硕大的西瓜,另一手拎着一兜李子。 “西北干燥,这些日子也没下雨,和泸州差的太多。”沈昙提了提手中的李子,眉眼舒展的笑道:“猛地住下怕不习惯,伯父多用些瓜果补养,至于三餐,这客栈老板乃我四叔的一位好友,院后便有厨房,我请了人来专门负责采办和饭食,您想吃什么交待下去便可。” 连日住在一起,沈昙和顾同山交流增多,再张口闭口的喊三爷或者顾大人未免显得疏远,顾同山先提出让他改口唤声伯父,正经论起来,顾二爷的弟子叫他声伯父也算应当。沈昙龙章凤姿,无论说什么便没有不妥的地方,是以顾同山看在眼中,觉得以前寻他当女婿的想法实在不错。 “辛苦你了。”顾同山颔首道。 沈昙摇头道:“举手之劳,我已经联系上四叔,今儿晚上他从军中过来想见您一面,不知伯父是否方便?” 顾同山选择从陕西路回开封府,为的就是和沈原当面讨论下宜宾案件中牵扯到军中的事儿,自然答应下来。 过了会儿子,许郎中来为顾同山诊脉,顾青竹见无其他异常之处,才和颂平、颂安一道下楼找水想将李子和西瓜清洗干净。 沈昙慢悠悠的跟在她身后,趁着颂平颂安走在前面,偷偷附耳和顾青竹道:“过几日乞巧节,我带你去城外转转。” 耳边似乎被他呼出来的热气烫了下,顾青竹下意识的缩了脑袋,扭过脸,咬牙小声说:“差点吓着我。” 沈昙见她脸上微不觉察的染上抹桃粉,心中快慰,忍了几忍,方控制住自己想探上前去摸她脸的手,突兀的在空中拐过弯在自己鼻尖抚了下,一本正经的欠了身道:“七姑娘,在下诚心实意邀约,敢问姑娘可否赏个脸面?” 第74章 第七十四回 乞巧节对于未出阁的姑娘来说, 可算得一年中除了元宵节,唯二欢喜的节日。 在汴梁城,从七月初街上就有了乞巧市, 潘楼街彩旗招展,逛市的人群摩肩接踵,香粉珠花、玉钗彩缕无一不全, 家里幼童也会得到几个磨喝乐, 胖吞吞的一个小泥偶,手中拿着枝荷叶。闺秀们更是闲不住,约上几位手帕交到府中‘拜织女’, 茶水香果断免不了的, 再剪来鲜花插在瓶中, 焚香礼拜后, 传说若是传到天上仙人的耳中,便能嫁个如意郎君。 顾青竹不爱出门, 但乞巧这日子, 仍和其他闺秀一样要到城中尽兴赏玩一番。 她抿嘴一笑,也还了个礼:“得沈大哥的如此礼遇, 我若推辞, 岂不是显得不知趣了?” “此言差矣。”沈昙偏想学那翩翩有礼的儒生,摇着食指,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说:“青竹不愿的话,咱们就在这院中举杯对月也是乐趣。”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顾青竹对京兆府乡俗有些向往, 可却不明白为何舍近而求远,所以将疑问道了出来:“只是,这里的乞巧市莫非不在城内?” 见她同意,沈昙胸中一畅,顿觉连日骑马赶路得疲累一扫而光,卖起关子道:“自然是在城内,不过我带你去的地方,可比这儿好上数倍。” 顾青竹一听果然被勾起兴致,谦虚请教着城外到底是怎个好法,而他却止了话匣子,无论再问什么,都是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随后帮着她们从打来井水,不嫌麻烦的蹲在地上洗起李子来。 京兆府离边境较近,来往商客沿街买卖互易,这人多了,各种事情随之而来,即使没那大案,鸡毛小事都够府衙里头的大人忙的脚不沾地,偶尔再从西边来些蛮子搅合一通,怎能不头疼。是以从圣人亲政后,便拨了驻军常年在城外郊地扎营训兵,训个三月半年送别的地方历练,在外久的队伍,过个一两年也能轮着回到京兆府,得个休整的日子。 沈原就是近两年被反调至这里,成为附近方圆几百里的实权最大的官儿,随意挥挥手能踏平一个山头。 这夜,沈原骑马从城外军营赶到客栈,戎装都没换下,身后跟着五六个兵将,也各个腰背结实满身的气魄。相形之下,站在门前迎接的沈昙,面如冠玉身姿俊美,真真儿玉树临风。 “又想求我办什么?”沈原粗眉大眼,皮肤被西北的大风烈日晒的黝黑发亮,额角有道拇指长短的红疤,稍微皱起眉头,显得整个脸儿有些许狰狞:“你这兔崽子无利不起早,站的倒是挺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过先说好,秋闱给我乖乖回去参试,没得商量。” “四叔英明。”沈昙笑一声,随着沈原脚步跟着,微微斜了眼那几位兵将,他们便很有眼色的牵着沈原的战马,往客栈马厩里栓马去了:“我可没胆子打旷考的主意。” 沈原牵起一边儿嘴角,冷笑了声:“你没胆?你胆子敢再涨点儿,老天都能被你捅个窟窿!早先说的清清楚楚,对付了冯天富就好好跟着二爷读书,那酒囊饭袋能费你多少神?你倒是好,连宜宾的祸事都能偷摸插上手!” 顾同山在宜宾遇山崩,牵扯极多,其中暗暗指向朝中几位要员,沈原在得知后,头个反应便是嘱咐自家侄子不可轻举妄动,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好,但也要分个时候,结果不说倒罢,说完了人家从明面转到暗地里,摸出点眉目才传信而来,称是‘偶得之’。 而沈昙心内想的却是,顾二爷是师父的胞弟,这以后更是变成了岳丈,遭人暗算,他这做人女婿的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四叔息怒,宜宾之事确实凑巧了。”沈昙面不改色的胡诌道:“兔子既自己撞上来,光看不逮,不合适吧?” 沈原瞪着他哼笑许久,显然不信这鬼话,可客栈终究不是深聊的地方,于是伸出两指对着他道:“此事便先算了,下次再犯,有的是方法整治你,赶紧说正事。” 沈昙立刻换了副样子,顺杆子爬的虚心接受,而后双手抱拳,作揖道:“劳烦四叔和顾大人好言相说,侄子欲娶顾七姑娘为妻。” “......”沈原觉得今日似乎操练多了,连耳朵都不大好使,用小指往耳中掏了掏,不确定的又问一遍:“你方才让我和顾大人讲甚?” “我要娶顾七姑娘。”沈昙淡笑着和他对视,那副表情再认真不过。 沈原把这几个字颠来覆去的努力消化半晌,若论感情,沈昙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甚至比自己儿子都亲,猛地说要娶妻,怎能不诧异?特别他之前还信誓旦旦的嫌弃说,汴梁闺秀俱是碰不得的瓷娃娃,半点儿不会有兴趣。 “真的?”沈原不大放心,复而上下打量了他:“我记得哪个口吐狂言,要半辈子纵横沙场四海为家,娶妻生子就是在你头上套了金箍的。” 沈昙噎了下,类似的话说过不假,但谁能没年少轻狂的时候,是以理直气壮的扬眉反击道:“这话我听得耳熟,早几年似乎在家中听到您和祖母说起过。” “好啊,敢挤兑四叔了?”沈昙勃然大怒,抬起一掌便落在他肩膀上,沈昙臂膀的伤还有隐痛,吃下那么大力,不禁疼的微微变了脸色。 沈原脸色一肃,卸了力道摸了摸他肩膀:“怎么伤的?” “意外。”沈昙笑着将缘由略略讲过,然后催促道:“顾伯父在楼上等的久了,我陪您先过去。” 沈原点点头,以自家侄子的脾性眼光,看中的闺秀定不一般,而且汴梁顾家又是一等一的世家,这让他之前的隐忧尽扫而光。 要知道,他可头疼着沈昙打算一鸣惊人,看上个舞刀弄枪的姑娘带回府。 子女婚姻大事,按理多是由夫人之间相互探探口风,成的话欢喜一场,不成也没甚干系,互相多走动,也算成全番人情。到顾青竹这,家中生母去世,给父亲提倒合情理,沈原嘴上说的再厉,心里头对于侄子的评价却高的很,以为他相中的姑娘,必须板儿上钉钉的满意,错不了。 而魏国公府那边,沈原想都不必想,反对的话概不会有。 顾同山听罢稍稍惊讶,这段日子沈昙在他面前已表现出几分意愿,但却想不到,还未回京,这事情便从沈家四爷口中道出来。 沈原说完,便笑着道:“那小子怕是有些心急,顾大人却无需理会,该考验察看的,均不能少。” ****** 乞巧节。 西北天气干热,入夏未曾下几场雨,顾青竹早晨被渴醒才睁了眼儿,推了推身上盖的丝被,坐起身呆愣了会,摸到床头放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水。 出门在外,她便撤了值夜的规矩,事必躬亲,此时窗外传来阵呼呼棍棒交杂的声音,顾青竹侧耳听了会儿,披着件长衫下床,踩着绣鞋来到窗前,顺着开了半扇。 客栈小院布置清雅,石墙上头爬满绿藤,青油油的铺了半个院墙,隔着几步,青砖围出个花圃,里头种这许多不知名的花草,一大株草金铃正迎晨开的瑰丽。 沈昙穿着身青布衫在院中舞刀,手间大刀竖起在地上竟有一人多高,如此寒光重器,被他轻而易举的提起来,在空中翻飞不停。 顾青竹看的瞠目,六合说起过沈公子练的是偃月刀,她也曾见过人用,但却与眼前这个差太多。 她小心的掩着身子,借着窗缝看过半天,直到颂平端着铜盆进门也未发觉。 “姑娘瞧什么呢?”颂平将手中的水盆放在架子上。 这一声可谓平地惊雷,顾青竹猛然回了神,见是颂平,松了口气道:“怎么没听见敲门。” “隔壁怕都能听见动静了,您没个声音,我还以为在睡着,便自己先进来的。”颂平把布巾展了展,先放进水中泡着,满脸莫名的道:“外头可是有什么?” 顾青竹窘着摇了头:“我想瞧瞧今儿天气罢了。” 趁颂平转身的功夫,她忙手忙脚的想要先关上窗,哪知下面人轻轻笑了声,声音并不大,却仿佛直直钻进她耳朵一般,不由自主的扭头又望了一眼。 沈昙抬头笑看着她,手里的偃月刀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指尖掐着两朵草金铃,大约是雪青色的。只见他掐花的那只手慢慢抬起,顾青竹心尖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忘记合窗户,有几分呆呆的盯着他的举动。 手起,手落。 那花被他抛了出来,居然分毫不差的落在顾青竹面前的窗棱上头,花瓣中夹着些许露珠,晨风拂过,打了两个滚儿方才停下。 顾青竹以为,这年乞巧,怕是能过的永生难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越写,沈大撩妹的手段比赵三还高杆儿的多,怎么破? 注:草金铃=牵牛花~ 第75章 第七十五回 京兆府城东北径流浐河, 河水不丰,但清透无浊,沈原所掌握的陕西路大军军营便扎根于此, 久而久之,随军而来的家属,有些也在附近建起小房小院, 前几年还只是零星十来户人家, 后发现临河便利,大批在城中有住处的也俱搬了来,眼下规模竟堪比小镇。 军营一年到头放不得假, 官职不同, 每月却有半日至三日的调休, 乞巧这天小镇有庙会可赶, 军中许多年纪轻的兵士提前好久便开始巴结自己上峰,单盼着能当日休个半天, 去镇上凑回热闹, 保不准连媳妇儿都有了着落。 用罢晚膳,沈昙便来接顾青竹出城, 这事儿是提前和顾同山禀了的, 颂平颂安均带在身边,马车行了大概不到半个时辰,转弯儿后,路难走起来。 直行正对着大营正门,左拐才通向小镇, 军中运粮运草都会走这条道,重车碾压的多,免不得坑坑洼洼,纵然军中时常派人去填,比起城中的青石板路还差上一大截。 顾青竹三人在车里头摇晃许久,马儿终于嘶鸣一声停下蹄子,吆喝声笑闹声隔着层帘子听着更加真切,商陆跳下马,将车上的踏凳放于地上,笑着说道:“到地方了,请顾姑娘下车。” 颂平耐不住先钻了出去,抬头便瞧见远远一片的灯火,大红灯笼蜿蜒挂了整条街巷,地广人稀的缘故,这里家家户户中间的巷道宽的很,与京师潘楼街不分伯仲,隔着段路围坐一群人,中间篝火旺盛,木架上烤着全羊,众人吃酒对歌好不热闹。 “婢子还以为军营俱神神秘秘探不得,外头几十里无人烟呢。”颂平扶了顾青竹,吐了舌头道:“却没想到是这副样子,可算开眼界了。” 商陆颇有几分自豪的挥手道:“翻遍这大西北,估计也就咱们京兆府这块风水宝地能有如此繁盛。” 一行人随着人流往镇中走,沈昙就在顾青竹的左前方,不着痕迹为她隔出块空档,外头人再挤,也影响不到她行路,每逢遇到卖吃食的,见顾青竹好奇,他还会简单解释下用料做法。 起初还以为他是凑巧知道几个,没料到逛了大半,但凡顾青竹停下研究的东西,沈昙均能说的全,好似人家自己便做过一般。 “这街上还有你没吃过的吗?”顾青竹忍不住好笑的看着他。 沈昙今日穿着玄色劲装,墨发高束,独独用着根木簪固定,腰间别了把当地十分常见的弯刀,他捏着铜板递给卖凉茶的小姑娘,从桌案上刚舀好的茶中选了碗,端给顾青竹道:“如果问的是从前,我能理直气壮的夸下海口,可惜已回汴梁两年多,这边儿好些东西却也没尝过。” 顾青竹接过碗,低头抿了一口,带着凉气儿的甜茶透着股子瓜果香,想来里面还放了些碎冰,意犹未尽的舔了嘴,附和他道:“确实可惜。” 沈昙看她言不由衷的表情,怕是被凉茶引的心神都归不来了,失笑道:“这五果茶就那么好喝?” 夜里虽然有风,但这镇上到处是篝火,热气比正午还要厉害些,顾青竹摸到凉的东西定然不想撒手,再看颂平都张嘴喝那第二碗了,她心内理直气壮,只不好意思的微微点了头。 “留着肚子,一会儿领你吃好的。”沈昙道。 这顿好的,还真是让顾青竹大开眼界。 几人穿过闹市,到小镇边儿的草坡之上,有群年轻人像先前围在篝火边的百姓一样,正把酒言欢。 见他们靠近,坐在外头的汉子先站起身走了两步,等看清楚,而后抚掌哈哈大笑道:“就听说你这家伙回来了!怎么着,在京师呆成了娇小姐,住不惯西北大营了?” “哟,沈少?!” “妈的,他怎么又变俊俏了?” 大汉一句话还未说完,那边此起彼伏都和沈昙打起招呼来,手上端酒的举酒,吃肉的挥着肉串儿,各个满脸喜色的嚷嚷着,嫉妒他美色的还不忘调侃两句。 顾青竹楞了下,心内思索着,这些人里头还有穿着戎装,甚至连胸上的盔甲都未卸掉,约莫是沈昙军中的同袍了。 “我不是住不惯大营。”沈昙笑了声,手指隔空指着那壮汉道:“是嫌弃营里有你。” 大汉脸面一紧,只听后面有人捶胸顿足的笑道:“老荆你那身味儿果然不凡,沈少跑那么老远还记着呐!” “呸,有味儿怎么了?”荆越撇嘴不满道:“这叫男人懂不懂,一群毛孩子。” 许久未见,沈昙上前和他们热络了会儿子,才回来带顾青竹他们过去,方才肆意玩笑的汉子们可换了副样子,衣服穿戴整齐不说,各个浑身紧绷的瞧着她,眼睛一个比一个瞪的大。 说是乞巧节,为着方便,顾青竹只换了件水绿的广袖长裙,简单竖起垂髻,发间缀上两朵翠色珠花,认真论起来,连在家里随意穿衣时都不如。可在西北,当地姑娘缺的便是那股钟灵毓秀,天干加上风沙,少有如顾青竹这样皮肤白嫩的小娘子,再加上本就不俗的容貌,那些没见过‘市面’的兵将心神荡漾太正常不过。 但沈昙方才言语间却隐隐透露出,此佳人有主的态度,再观两人一前一后相邻而站,端的就是对儿天造地设的璧人,大家仅仅迅速远观了番,亵玩什么的,却不是他们敢肖想了。 毕竟姑娘和命比起来,小命儿更重要。 沈靖一向冷清惯了,默默先为顾青竹三人收拾出地方,把一路从车里拿来的软垫小毯铺在草地上头,又从河边打来两瓷罐的清水,倒着让沈昙洗了洗手。 顾青竹坐在垫上,和一群大眼儿瞪小眼儿的汉子隔的老远,颂平原先还有点忐忑,见他们眼下危襟正坐,满满的违和,忍不住捂嘴笑了声。 所谓面由心生,这群人兵匪气是有,但仔细瞧过去,都长了副善面,此时犹如是被沈昙镇压的兔子般,连动弹下手脚,都要偷偷瞄他一眼,顾青竹嘴角也有些绷不住。 商陆倒是能说话,夹在中间这边说几句,那边道两声,不多久,篝火边儿又是笑语阵阵,而荆越他们见顾青竹主仆三人坐着没甚贵女架子,偶尔说句话也是大大方方,轻风细雨的让人听着舒坦,心中也便放下了,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兵更是隔会子给她们送些烤好的肉类和新切的瓜果。 颂安挑了片儿甜瓜想给顾青竹吃,那边忙碌的沈昙突然转身,晃了晃手中的小刀道:“记得留些肚子。” 话都嘱咐第二次了,顾青竹想了想,收起要拿瓜的手,勾起脖子瞧着他。 沈昙蹲在火边儿,攥着长长一根树枝,上头穿了只野兔,鲜肉在火舌上头烤的金脆发亮,时不时滴落几滴油,噗的声掉入火中。 从侧边看,他鼻梁尤显高挺,唇间始终挂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顾青竹不由的想起两人头次在南屏山残庙中相遇,他也是像眼前这样,专心致志的烤着只兔子。顾青竹忆的出神,沈昙拿着分好的肉装碟端来她面前,依旧在神游太虚。 沈昙以为她身子不适,蹙了眉道:“可是这里太热了?” 顾青竹眨眨眼,忙摇头道:“想起来些事儿罢了。”随即低头看着盘里撒过香料的兔肉,香气四溢:“闻起来好香。” “吃起来更好。”沈昙确认过她脸色确无异常,才点点头,对自己烤肉绝技很有信心,用干净竹签儿扎了片肉放在她手中,才安心的去烤第二只。 商陆直盯盯的看着她们分了个遍,剩余那兔腿再不能让,一把抓过去护在胸前,护食一般的看着沈靖道:“你等下一只!” 沈靖没搭理他,径直走到沈昙傍边坐下,帮着张罗烤肉。 顾青竹就着竹签咬下半片细细咀嚼了番,皮肉烤的焦脆香浓,又无油腻,才知沈昙早前说自己烤肉一绝,当真不掺假,换到去汴梁城随便开个铺子,绝对会赚个盆满钵盈。 沈大公子手艺好,大家更是捧场,前后足足烤完六只,他还没吃上半口,旁边众人一哄而上的全抢走了。 顾青竹吃饱喝足,留下小半叠肉在他眼前晃了下,忍笑道:“我这还有,总不好让功臣干完活还饿肚子。” 沈昙但笑不语,捏了块仍进嘴里,再喝上一口西北烈酒,眉目间是道不尽的惬意神采。 篝火烧的久,几个少年打算再抱些树枝来添进去,身后小镇那边却传来一阵鼓声。荆越蹭的下从地上跳起来,兴奋的挥了两下拳头:“大比要开始了,谁和我去摔角!” 话音刚落,前方似乎又有群人骑马而来,荆越转过头,见来的那群人俱穿着官服,不禁皱起眉喊道:“哪儿的人?!” 顾青竹亦随着众人抬头望去,三五匹马渐渐停下,陆续下来几位锦衣兵士,而最后到的那位公子,在这西北风沙之地,还穿着身月白色长袍,羽冠束发,当真有那么点儿格格不入。 “顾姑娘和沈兄真是难寻。”赵怀信翻身下马,迈着大步朝篝火走近。 荆越见他道出沈昙姓氏,又生的那般容貌,雍容气度常人所不能及,犹豫了下,没再挡在中间,让他过了去。 赵怀信停在顾青竹前几步之遥,微微欠身一礼,莞尔笑道:“一别数月,不知七姑娘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三:在下说出现就出现,杀他个措手不及(冷漠)。 第76章 第七十六回 在西北京兆府见着赵怀信, 别说顾青竹讶异的半晌说不出话,连沈昙都意外的挑起了眉梢。 “一切安好,父亲也已无大碍。”顾青竹好容易把心头的惊讶压下去, 从地上站起来,朝他福了福身问道:“只是,赵公子怎么来了?” 沈昙慢悠悠的凑上来, 看似无意的隔在他与顾青竹中间, 站的笔直,向赵怀信点头招呼道:“赵兄,许久不见。” 赵怀信对男人那点‘护食’的劣根性太过了解, 几乎在沈昙刚迈出步子, 便察觉到不寻常之处, 眼皮不禁的跳了跳, 表情却也分毫不变,笑出一派贵公子风范:“平安就好, 我是在家无所事事惹得家中长辈厌烦, 便被派来护送军需,为伯父分忧。” 赵承宣赵大人隶属户部, 圣人不好当面处理的事儿, 就得甩给他们解决。每年朝中分配军饷,四方调派都够他头疼一阵子,国库充裕还好,若到碰见流年不利,赋税削减, 兜里银子少,看着那各路上京师要粮要物的大人,恨不得报病避之。好在近些年国泰民安,四境稳固,小打小闹不断,但军需实在少了许多,只要耐住劳苦分发至各处,倒还算得安稳。 世家子弟随父辈历练是常事,如护送军饷这种,赵怀信一行便是代表朝廷确认东西都落了实处,没有半路被暗中克扣就功遂身退了。 没甚危险又能添上笔功绩,实实在在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是好事。”顾青竹对此倒知晓几分,客气的赞了两句类似年轻有为的话,其他又想不出说什么,毕竟赵怀信曾表示过迎娶之意,她不往心里去,但当着沈昙的面儿再和他寒暄,总觉的别别扭扭。 顾青竹刚止住话,沈昙接过话头攀着赵怀信的肩膀,笑了声:“怀信兄一路辛苦,这边虽简陋了些,但烤羊仍是不错的,我让人去抬上一只,咱们边吃边聊?” 沈昙压在他肩膀的手略使了劲,赵怀信琢磨着他话中意思,瞬间觉得自己一叶障目,放心的太早了。 赵大人分管陕西路军需供应没错,但这差事,可是赵怀信毕恭毕敬从伯父手中讨来的,自从顾青竹启程赴宜宾,他便像中了蛊一般,每隔几日让凤九打探她行至何地,是否安全无虞。 酷夏时节,汴梁城中诗会花局正是应接不暇的时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未出阁的贵女们也解了冬日的禁,邀约着赴宴郊游,连田桡那吃酒赏花的懒性子,都能为着一睹万花争艳的盛况,装模作样的去参加曲水流畅那样的雅俗。 赵怀信乃通晓雅俗的个中翘楚,活的金字招牌田桡怎么都不愿浪费,继而邀约了几次,起初他还能悠然赴约,怡然消遣一番,可越往后,竟生出些倦怠之感,对着那么多莺莺燕燕顿觉乏善可陈。 他虽属意顾七姑娘,甚至如从前所说,婚后可以不纳妾室,但如此被一个女人所影响,确实令赵怀信困扰,反思许久,将自己的反常归结为还未赢得顾青竹芳心所致。 既然知了原因,赵怀信便重整旗鼓,不一味想着等人回来,再循序渐进展开攻势,恰巧又听说顾大人返程的路线,遂决定打着护送军需的幌子,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赵怀信没料到的是,沈昙态度的转变。 “好!”赵怀信应的痛快,眉目间竟透出些与兄弟手足逢面把酒言欢的喜意:“只是要麻烦沈兄了。” 沈昙挥手让荆越带着手下几人去小镇那边再抬只烤羊过来,而后把自己身侧的空地上摆了软垫,热情的安排赵怀信落座:“你我之间说什么客气话?若非今日是乞巧,我还能带你去城中酒楼摆席接风,可惜时候不对,接风宴明日再安排吧。” 转眼的功夫,两人围坐在篝火前欢喜畅谈,顾青竹和颂安面面相觑,竟闹不明白,原来沈昙和赵公子的关系如此亲近? 而在她看不到之处,沈昙和赵怀信言语间满满俱是机锋。 草坡离小镇也就不远,荆越带着两人很快买了只烤羊来,羊羔肉烤出来的最是美味,腥膻味小,加上点儿味料进去,满口生香。 “沈老大,羊来了!”其中一位同袍闻着味儿就馋了,方才吞进肚里的兔肉仿佛不见踪影般:“咱们是直接卸开,还是再放火上烤烤?” 沈昙随手拿起身边的小刀一把插在烤羊腿上,使劲划开看了一眼道:“卸开,你们吃你们的,留下些放架子上,我来烤。” 荆越答应后,领着人去分肉,坐观半晌的赵怀信饶有兴致的问道:“想不到你对这个也在行。” 沈昙笑的谦虚:“过奖过奖,要夸的话待会儿吃完再夸我。” 绕圈子说罢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赵怀信决定先刺探下对方意图,深思语句时,不自觉拿着酒囊往嘴中灌了一口,想他赴过酒席无数,自认尝过八方美酒,且又是海量,却骤的被这西北烈酒呛的痛咳半天,生生把那张俊脸咳嗽的扭曲起来:“咳,这酒!” 顾青竹毫无加入他们聊天的想法,自坐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和颂安颂平看那位小兵将编制草鞋,听见那阵咳嗽吓得一跳,忙回首想看看情况。 赵怀信本想侧开身子遮掩一二,结果被顾青竹瞧了个正着,堂堂男子居然被口酒呛成如此模样,赵怀信自诩风流这么久,饶是他脸皮再厚也受不住如此失态。 于是,倒是咳的更凶了。 营里兵士喝酒图个痛快,什么烈喝什么,再饮别的酒口中能淡出个鸟来,见京城来的公子喝不惯他们这的糟酒,也不奇怪,荆越更是帮着从水罐里倒出一海碗的清水,送到赵怀信面前。 凤九见主子这般,忙笑脸替他接过那碗水并道了谢。 沈昙满脸痛心懊悔的帮他轻轻拍起后背,不好意思道:“太对不住,这军中的酒俱是自家随意酿的,难以下咽,刚刚光看顾着烤羊忘记和你提,快喝水漱漱口。” 假如他记得没错,沈昙方才可是‘随意’把酒囊挪到他手边儿的,赵怀信闭了闭眼,忍下胸中闷气,推开凤九递来的碗,硬是挤出个笑容,豪爽的用袖口擦去唇边的酒渍:“无妨,西北烈酒浓郁,倒是我自己不小心,眼下却有点儿回味无穷了。” 沈昙颔首,仿若很是赞同的拿起另外的酒囊,也喝下两大口,而后笑看着他道:“想不到怀信兄也能品出其中的好处来,此地冬日严寒,如果论暖身的益处,这酒是再好不过。” 凤九瞧着自家主子越来越黑的脸,默默无言,想这么多年,赵怀信哪儿有在拼酒上输过场面? “沈兄说的是。”赵怀信缓过劲儿来,见那边顾青竹已然转过身,继续盯着小兵将编草鞋,心中略平复了些,坦然自若的抿了一小口,虽然依旧浓烈,但不是措不及防的喝下去,好受许多,他想了想开口道:“不过乞巧的日子,你带着七姑娘来这大营边镇,与这么多陌生男子围坐,我觉得不妥。” “喔?”沈昙娴熟的削肉剔骨,垂眼笑道:“京师陈规陋习颇多,青竹整日在府中,鲜有出门机会,顾大人又是重伤刚愈,我本意借此机会让她体验西北乡俗,也算换个心境,如何不妥了?” 和赵怀信猜的出入不大,可说是这么说,放松心境的法子太多,以他来看,逛街看市放灯观展,乞巧节能安排数以千计,唯独和一帮兵将围火吃肉颇为欠考虑。 赵怀信接过烤肉,半点儿不客气的送到口中:“人多嘴杂,你今日带着她在这消遣一晚,以你的名号,明日也许就传遍军中,虽然西北离汴梁远在千里,但谁能保证传不过去?于闺秀名声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且比起这儿,七姑娘说不定更欢喜去其他地方。” “在这的均是我军中同袍,嘴严是必然的,断不会传出甚不好的流言。”沈昙顿了顿,蹙着眉道:“不过赵兄提点的话我记下了。” 沈昙做事寻着自己想法和顾青竹喜好来,但对于应对外头的流言蜚语,定然和赵怀信有所差距,想当初赵怀信红颜遍地,却没真正生出什么事端,一是他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二是他从不在人多的场合,让旁人捏住把柄。如此这般,流言只能猜测,实质性的东西却打听不到。 话已至此,赵怀信便也不兜圈子,压下声音问道:“沈兄与我投缘,有句话兄弟想问,望能坦诚而答。” 沈昙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锋利的刀子从羊腿儿上划出片薄肉,沾了辣子后填进嘴中,撩起眼皮儿看着赵怀信,璨然一笑:“大男人心仪个姑娘,有何不好答的?我与你不一样,我这种人若是不喜欢,怎会劳心劳力的乞巧节邀着姑娘出门,有那等空闲,还不如找个屋顶有酒有肉,自饮独酌来的痛快。” 答个话还捎带把人给讽刺了,换而言之,赵兄美人环绕乞巧跟人出门不稀罕,可人家沈昙一心向明月,只待顾七姑娘一人特别,冲这,两人高低似乎就显出来了。 赵怀信只觉额角突突直跳,看向沈昙的目光也透出几分不善来。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赵三遇到沈大,他好可怜。 第77章 第七十七回 两人相识不久, 但也有的默契,从不随意议论评判对方私事儿,赵怀信一直知他在处理男女之事上头, 与自己并非一类人,可如此赤条条的把那层纸捅破,是他万没有料到的。 更为恼人的是沈昙言语间坦坦荡荡, 笑容诚挚, 甚至刚落下话音儿,转身又颇为殷勤的给他削了半碟子羊肉,真个像是亲兄弟之间推心置腹, 你若当真, 反而让人觉得小肚鸡肠一般。 “如此说来。”赵怀信自诩宰相肚里好撑船, 于酒上已失了些体面, 再不能被他那三言两语轻易影响了去,是以目光不动, 淡淡笑了笑:“你我二人所想却不谋而合了。”说完, 修长的手指直接夹起肉片,缓缓送入口中, 楞是将大西北手抓食肉的豪放吃法, 做出了几分勋贵架势。 沈昙心里头自然不意外,从顾青竹匣子里放的那叠引荐涵便可猜得,更大有一竿子捅破到底的气势,思索片刻,半真半假的笑着提醒道:“怀信兄素来善于识人, 该知道青竹性子虽温吞,但不是能随意糊弄的闺秀,你先前流连花丛,莫不要把她也当成了那丛中一朵。” 赵怀信闻言一顿,拎起小碟边儿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脸上笑意也渐渐淡下来:“我并非不知分寸之人,你倒是多虑了。” 两人互看一眼,从对方眼中均品出了势在必得的意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闺秀有个把人追不稀罕,自家姑娘多有人打听,婚事握在手里便多些主动,说出去俱是添光彩的事儿。但定亲前若传出哪家姑娘私下与男人应了婚,决计不是什么好名声了,沈昙深知这点,所以在正式上门去顾府求亲前,顾青竹和他情投意合这事,无论如何不能从他口里吐出的。 只要不被人抓住把柄,暗地里用法子逼迫人激流勇退,却是可取。 于是他看似纠结的蹙了眉,半晌没有言语,摸着酒囊再慢慢喝上几口,喉头滚动间,烈酒下肚,望着面前的篝火喟叹道:“君子成人之美,可惜我生平动心属意的女子只这一个,便能不做那劳什子的君子了,咱们兄弟一场,惭愧惭愧。” 话毕,沈昙又复而一叹,好像真的胜券在握,发自肺腑对不住他一般。 赵怀信则快被他装模作样的架势气笑了,哪个想让他成人之美?堂堂赵三公子,别的不说,论起讨女人欢心决计不会妄自菲薄,怎能还稀罕他礼让不成! “沈兄先别忙惭愧。”赵怀信向来不屑口舌之争,可被沈昙一而再再而三的寻不痛快,再好的脾气也要争一争了:“鹿死谁手还未曾知。” 沈昙面色一肃,指责道:“青竹好端端的姑娘,如何能以鹿为喻?你我可不是玩儿那猎手追逐的把戏。” “......”赵怀信舌尖抵齿,后槽牙都快磨出了声,胸中郁气上下翻腾,瞪他许久,忽而爽然大笑着拍上沈昙的肩膀:“沈兄教训的是,言语不当冒犯了七姑娘,虽并非我本意,也自当罚酒一杯。” 先前喝下的统共不足酒囊装的一半儿,只见赵怀信扬起脖子,酒顺着囊口哗哗的倒入嘴中,眼瞧着剩下的要被喝完,如此豪放之举,引的远处众位兵将频频侧目,还有甚者见他越喝越猛,大有西北铁汉的风姿,随即鼓掌助威起来。 “哟!公子好酒量!” “干完它干完它!” “啧。”荆越啃着手中的羊骨肉,看那斯斯文文的赵怀信竟喝的比自己还多,吓得满脑门冷汗,嘟囔道:“汴梁到底是甚风水宝地,他娘的男人各个长的好看不说,比老子都能喝,给不给爷们儿留点活儿路?” 有无活路尚且不论,只说这西北烈酒吞入腹中,赵怀信拿着的酒囊已然空空如也,面儿上辨不出分毫醉酒之态,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再看这附近天高地阔,难免生出了与沈昙尽兴比试的想法。 “好酒量。”换做其他男子,见对手抬杠般的喝酒,说不准当场要死磕上去,沈昙却抚掌赞的一声,随后自顾自吃起葡萄来。 京兆府附近种的葡萄刚刚采摘,说是早熟,其实大都泛着青色儿,吃在嘴里略有酸涩,配着烤肉却正好爽口。 凤九离他们最近,中间帮着换过两碟肉,再坐下时,故意向远处撤了几分,自家主子甚少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人争锋,今个儿赵怀信算得破例,且未见赢得一筹,他这做随从的只得装聋作哑。 这城外小镇以西北大营兵将家眷住的多,别处乞巧节张灯结彩,街巷中香车宝马人流如潮,小摊贩推的车上也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什,姑娘小伙儿成群出行,买点儿果实花样尝个甜鲜,胆儿大的趁这机遇眉目传情一番,尽是些含蓄习俗。 但京兆府地与众不同,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西北百姓本就直白豪爽,这大营兵将便更荤腥不忌,见城里崇拜兵将的小姑娘甚多,偷偷溜出来赶小镇的庙会,索性摆起擂台,十八般武艺恨不得展示全了。嘴上说的倒好,以武会友,同袍切磋,实际大家目的就一个,指望着遇见慧眼识珠的小娘子,相处一番,结了那秦晋之好。 夜深,小镇大比开始了两轮,荆越早叨叨着想去,可惜恰巧赵怀信赶了来,沈昙没点头,他们一群人吃饱喝足又不好撇下人家去玩乐,唯有干巴巴坐着吹牛。 可到底不是长久事儿,当兵的每日除了吃睡,再没其他闲下来的时候,早晨鸡鸣而起,整整一天跑动操练,到这会有人实在坐不住,索性壮着胆子爬起来朝沈昙那边喊了声:“老大,我们想去活动筋骨!” 有喊头一声的,接下来七嘴八舌的便多了,沈昙这边羊肉吃的差不多,正仔细擦拭刀上的油腻,闻言抬头笑了声,挥手道:“想去就去,千万别给营里丢人。” “开玩笑,输什么不能输面子,如果赢不了,咱们还比个球?”荆越紧了紧腰间的裤带,哼哼着带着几个人准备去摔角。 赵怀信喉间的辛辣尚未褪去,见他们动身参加大比,忽而觉得方才较量的想法有了落实之处,思忖片刻问道:“不知这镇中大比有何项目?” “怀信兄有兴趣?只是此地大比项目庞杂。”沈昙意味深长的瞅了他一眼,缓缓将刀推进刀鞘中:“擂台比武刀棍枪剑俱可用,打到服输为止;摔角简单明了些,羽箭飞镖,绳索攀爬应有尽有,若是全没兴趣,即使自己制定规则,只要有人应战,也是能比的。” 饶是赵怀信见识不短,听他舌灿莲花般的一讲,竟比武举状元考的科目都多,而转念再想,此地军营大约走的多属野路子,能上得台面的就另当别论了。 赵怀信六艺精通,在汴梁城可是人中翘楚,当年的盛名便因骑射打下的,而沈昙在军中磨练的功夫多为战场所用,故而射箭技艺,倒可和他分一分伯仲了。 “沈兄可否赏脸与我比上一场骑射?”赵怀信搓着拇指上墨绿色的扳指,侧脸对沈昙道:“一路护送军需行的拘束,见别人放手比试,不免心痒难耐。” 沈昙将擦拭好的弯刀重新别回腰中,越过他,看了眼后头的顾青竹,眼神流连之间,十分痛快应了下来:“自当奉陪到底,不过骑马需得大场子,夜里火把不足,还是改为射箭罢!” 小兵将草鞋编的飞快,见顾青竹感兴趣,特意放慢了许多,小心翼翼观着她脸色,眉心微微一蹙,手上动作便再慢些,好让她看的清楚。 没多大会儿,顾青竹便能上手了,拿着剩余的草绳也打了个鞋底,谁知鞋面儿才勾出个头儿,那边赵怀信的声音传过来:“七姑娘,我与沈兄欲去比试一把射箭,有劳你做个评判。” 顾青竹仰着脸看他,不知好好的吃酒,如何忽然换了章程,楞了楞,但也没有多思,嘴角笑出一对儿梨涡,答应下:“好呢。” 所谓月下观美人,她衣着清雅,犹如这片天地间迎风绽开的娇花,百里生香,又是这般懵懂的模样,狠狠撞了赵怀信心尖儿,相隔数月,再见着人方觉察出自己真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小镇中央有片圆场,早先是座小丘,四面住户围它而建,后来人多了,便有传言说,中间这独独高出来一块,看起来像座坟茔,甚不吉利,一传十十传百,听到沈原耳中,怎么都觉得不舒服,自家大营外头竖个坟头?哪个舒坦的起来?于是动动指头,拨下几百号将士,三日把它给平掉了。 眼下这地方刚好拿来做大比场地,顾青竹他们走过去时,四处人满为患,比刀枪的,比腿脚的,比摔角的,最惹眼的是西边立着个高高的架子,圆木做柱,中间一层层的横着把挂着红绸的大刀,刀刃朝上,单看上头的寒光就让人竖了汗毛。 下头有位十来岁很身子瘦小的年轻人,两个手心缠了厚厚一层粗布,在下头舒展两下腿脚,便开始攀爬那刀架子。 第78章 第七十八回 顾青竹只瞄了一眼, 赶忙转过目光不敢再瞧,即便懂得那是外族人的传统,逢着喜庆的日子总要来表演一回, 热闹下气氛,可仍旧忍不住心里直突突,捎带着连绣鞋里头的脚趾都像被针扎似的蜷了起来。 “那位小兄弟年纪尚小, 这上刀山的技巧并非一蹴而就, 恐怕摸的不够透。”赵怀信心细如发,见她脸儿上有点儿不大自然,眼神一扫便寻到来源, 勾唇笑着抚慰她道:“所以架上去的长刀看着锋利, 其实刀刃开的半半截截, 踩上去不会出大岔子。” 顾青竹总算松了眉心, 点头冲他笑了笑。 跟在后头的颂平暗暗瞅了赵怀信一眼,心里嘀咕着这赵三公子怎么看, 怎么像对自家姑娘有所图。 沈昙行在最前面, 领着他们一群人往步射的场地走,这一亩三分地熟识他的人多的很, 几乎迈两步就能碰见打招呼的, 待打听到要去大比,当即呼朋唤友的跟在他们后头,原本从草坡来时还不到二十人,到了射箭场再看,只怕有七八十人都打不住。 射箭属六艺之一, 京师世家弟子自幼便修习,几乎家家园子里都划了一小片空地,箭靶常年立着,个别讲究的连羽箭上的鸟毛都俱用鹰雁翎羽,一人练箭,旁边侍候的随从却有一大群。而眼前场地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军中淘汰下来破旧的靶架重新修整遍,箭靶倒是新制的,后头正对着一堵残墙,若脱靶也不至于伤着人。 操持比试的两个汉子见沈昙带人过来,把场子清理完,忙不迭的迎上去,其中身材高壮的汉子咧嘴笑一声:“东西都准备好了,您是先试个准头,还是直接比?” 军里头的羽箭哪有那么好的羽毛,能用上鸡鸭毛便是不错,而且个个轻重不一,故而准头大打折扣。 沈昙从他手上拎过箭筒,从中抓起一把对着光线瞧了瞧,轻笑一声,甩手朝赵怀信那边扔了根羽箭:“我不用试,怀信兄可需要热个身?” 那箭分毫不差的向赵怀信手边飞去,他稍微翻了手掌,便稳稳抓将它在手心,箭矢斑驳不堪,后头缀的翎羽也破败的参差不齐,换在汴梁,谁家也不会拿这种箭供人比试的。 赵怀信意在顾青竹面前展示一番,他性情自负但不狂妄,深知沈昙对此等羽箭习以为常,自己则不能托大,是以径自从地上挑了把趁手的长弓,对沈昙回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便射上三支。” 沈昙做出个请的手势,其他人识趣的往后退开好几步,顾青竹原是被半围进人群中的,这下子眼前终于开阔了,再看箭靶那头,架子上又多绑了几个火把,加着围观人群手里拿的,一时间亮堂的宛如白昼。 试箭不图快,赵怀信按部就班的搭箭开弓,第一箭射出去,基本在最中央的靶心之内,旁边看热闹的众人静了一瞬,紧接着鼓掌欢呼起来。 顾青竹从前见过家中哥哥们练箭,觉得射中靶心并不稀奇,所以被突然而来的掌声闹的一头雾水。 “今晚有风,箭出去的方向是逆风而行,且他又是第一支试手,确实百里挑一的身手,难能可贵。”沈昙出言为她解惑,夸赞起对手来倒毫不吝啬。 耳边的声音好容易小了些,顾青竹瞧了他一眼,见人家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盯着自己,半点儿临阵前的紧张劲儿均没有,抿嘴笑问道:“那你还摆什么架子不跟着去试上两把?” 沈昙舒展着筋骨,仿佛听见了十分好笑的话,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我怕赢了以后有人说是胜之不武。” 按照京师规矩,射箭分为‘五射’,分别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和井仪,顾青竹被请来作评,连规矩都是让她挑选,因条件所限,五射只有三样比试着比较方便,于是顾青竹思考半晌,以商量的口吻对两人道:“那便选白矢、参连和剡注?” 赵怀信手执弯弓,儒雅的欠了身道:“就按七姑娘说的来,沈兄以为?” 沈昙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看也没看,脚尖儿随便勾着地上一柄长弓挑了起来,弓箭腾空,转眼入了他的手:“青竹说的算。” 如此,规矩正式定下,凤九拎着小桶用生石灰画了条长线,两人中间隔着十来步,各自站好位置,只待着顾青竹一声令下。 这边还未开比,人群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成个圈儿,荆越他们摔角没费多大功夫,转脸过来帮着守秩序,高高壮壮的汉子往那一站,再想看,也得老实站在外头。 京兆府可是这大西北人杰地灵的地方,样貌出色的公子贵女并不少,而同眼下站的几位相比,简直判若云泥。沈昙、赵怀信两人几乎吸引了在场姑娘的全部目光,最初还嗡嗡的小声议论,待他们摆出射箭的姿态,这群小姑娘再忍不了,当即呐喊助威起来。 顾青竹听着脑仁儿发疼,有些后悔不该草率应下这差事,但应承了便要做好,见他们准备妥当,于是不多言语,单举着手中的小旗直直挥了下去。 两人几乎同时开弓,弦上之箭呼啸而出,稳稳朝着靶心射了出去。 第一比白矢,是要把箭靶射透,羽箭不限数量,哪个能用最少的箭射穿它,哪边得胜。 沈昙常年锻炼,用的最趁手的兵器还是重刀偃月,手中气力极大,三箭即将靶子穿的通透,赵怀信略逊一筹,第三箭时尚余薄薄一层,是以首局沈昙获胜。 顾青竹素来未见过沈昙正经用兵器,长弓之于他就像自个儿手脚一般,用的灵活自如,陡然领略如此英姿,顾青竹竟呆了几息,两颊不由自主的浮起抹红晕。 偏巧沈昙低头从商陆抱的箭筒中抽箭,抬头时,不忘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幸好这举动没落入赵怀信的眼,不然够他喝上一碗老醋的了。 第二局参连常见的多,便是连珠箭,弦上头一发出去后,剩下三箭需连着射出,快准两字缺一不可。暂落下风的赵怀信看不出丁点儿着急,从容不迫的往弦上又搭上支箭,侧脸对沈昙一笑,莫名透着挑衅的意味,食指松了下,转眼的功夫便率先将四支统统射了出去。 负责看顾箭靶的兵士见羽箭均中了靶心,拔腿跑过去仔细辨别一番,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倒抽了口气,指着靶子跳起来大喊道:“四支全中!还有两支是重箭!” 重箭就是两支羽箭重叠在了一块儿,那么老远的距离,别说重箭,囫囵个的射到靶心便是了不得的事,围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听见喊的那嗓子,顿时对这位能和沈昙分庭抗礼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沈昙摇头叹了口气:“怀信兄是诚心来西北大营拆我的台啊!” “哪里的话。”赵怀信呵呵笑着,心内可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弓箭用得不趁手,以至于方才的发挥比他平素还差上几分,根本谈不上满意,沈昙万一再射出个妖魔鬼怪出来,不是他来拆台,是根本下不了台了。 可出人意料,沈昙并没搞出什么幺蛾子,甚至最后一箭还脱靶了。 沈昙少年一战成名后,在这陕西路军中成了传奇,尽管人已回了汴梁,可西北大营处处留着他的事迹,最近些年,荆越还从未见他如此吃瘪过。 换别人,兴许还能安慰安慰三局两胜,可放在沈昙身上,同袍们一水儿的黑心肠,话匣子打开就再合不住了。 “沈少,不行了啊!”荆越首当其冲的嘲笑起来:“这回去娇养成这样儿,再过一年半载,你可单剩下那张脸儿能看了!” 另外的同袍起哄道:“明儿起还是跟着咱们兄弟操练吧!看不下去啊看不下去。” 颂平听着憋不住,背过身捂嘴偷偷笑道:“沈大少爷这群同袍倒是直肠子,居然真敢说。” 顾青竹弯了弯唇角,好坏话在场的都听的出来,他们越是玩笑,越能瞧得出沈昙在军中的威严地位,并不是随便一人能撼动了的。 起哄归起哄,众人倒懂得适可而止,顾青竹没费甚心神,只剩最后一局剡注了,剡注是指得羽箭不能从高处而落,需平直中靶,若中间拐了些弯道,即便扎在靶心也是算不得数。 此局一箭定乾坤,也不用她再举旗示意,准备好可以各自射箭,赵怀信凡事讲究礼节,先前一局对自己发挥略有不满,必定要再更上一层楼的,于是他邀了沈昙一齐出箭。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沈昙手中箭马上脱手时,只听人群中有人扬声说了句:“呀,我的荷包哪儿去了!” 一位三十出头的小妇人站在左边最前头,正焦急的翻弄着手腕上挎的竹篮,似是丢了东西,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刚得手的偷儿压着帽檐儿正往人少的地方小跑着,眼看就瞧不见人了。 沈昙半分没耽搁,眼尾微微一挑,手里长弓对着那逃跑的偷儿瞄了正准,离弦之箭嗖的穿过人群,再坠了下去,居然恰恰镶进那人刚落下的前脚上! 只听‘啊’的声惨叫,偷儿的脚趾间被箭射中,鞋子也被定住,整个人扑倒在了草地上头。 百姓重视乞巧节如同春节元宵,这节骨眼儿上,少有不长眼的偷摸扒窃,扰人兴致,更别说在这小镇里头了,当场几个汉子捋着袖子将他围了起来。 赵怀信最后一射堪称得完美,沈昙却临时变了方向,让人无从比较,顾青竹作为评判,肯定不能带着偏袒,是以把额前碎发挽至而后,笑盈盈的向赵怀信道了句恭喜,然后道:“赵公子射法精准,当得一赞。” “不敢。”赵怀信赢的不痛不快,转眼儿看着沈昙,颔首一笑:“沈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手段,让我长见识了。”以他猜度,沈昙是故意挑那么个出彩的法子,好让顾青竹高看一眼,如此心机却是他生平鲜逢的敌手。 其实,沈昙的小心思也有,不过可没放在这上头。 乞巧节姑娘们出门都会随身带些香囊花果的,特别是来这小镇庙会观看大比,更要准备足了,见到心仪仰慕的男子,便投上一投,聊表爱意。 胜过沈昙这么大的噱头,另外长得那么一张祸国殃民的俊颜,随之而来投怀送跑的小娘子多如过江之卿,赵怀信想躲都躲不掉。 顾青竹眼睁睁的看着赵怀信那风光霁月的白袍,被一群女子围的皱皱巴巴,凡能系的地方俱系上了香囊帕子,甚至连旁边的凤九都没放过,腰间插了好几根莲蓬。反观沈昙,大概是积威甚重,个别壮着胆子过来,也只仍下东西在他身旁,羞答答的掩面跑掉了。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顾青竹少有的为赵怀信叹了叹。 圆月高悬,西北大营重响起一阵号声,悠远嘹亮。 荆越他们一听,便知晓还有半个时辰,大营正门将要关闭,请假出来的兵将也要趁着这段时间往回赶,从小镇走毕竟尚要转个弯才能到,所以只能提前告辞了。 顾青竹也没再多呆,沈靖和商陆去草坡跑了一趟,将车马一并牵了过来,加上和赵怀信同道而来的官府众人,趁着夜色回了城中的客栈。 京师护送粮草的人马安排在城门内不远的客栈,正挨着最长一道街巷,房间摆设比起顾青竹他们住的要好不少,但赵怀信却提前派人打过招呼,住在顾大人落脚的地方,既然到了京兆府,便再不能让顾青竹和沈昙独处。 可沈昙仍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半夜敲了顾青竹的窗户,那时她刚洗漱完出来,浑身力气跑了大半,懒洋洋的踩着鞋往床边儿走,听到声响,狐疑的又推开窗扇,只见窗台外头放着整只并蒂莲。 乞巧节街市买新鲜荷花荷叶的不少,有些还用荷叶梗挽成结,买来给孩童玩耍,里头最紧俏的就属并蒂莲,因为寓意好,很多有心上人的男子早早去了郊外有水养莲的地方,定下一株,当天送给爱慕的姑娘。 顾青竹不知他是怎的爬上来的,半张着嘴,看着院中的沈昙朝自己挥挥手,而后晃着进了客栈的小楼。 她在窗前站了半晌,也不顾身上疲惫,从桌上腾出只花瓶,换了清水,把并蒂莲插了进去,摆在床头的小案上,睡前还不忘再瞧一眼,只觉得心里像是灌了蜜般的甜。 ****** 前一日折腾到半夜,顾青竹安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颂平都进屋换了两次水,开始还唤她一声,可见顾青竹单翻了身又继续睡了,便不再打扰,合上门让她好好睡去。 顾同山每日早膳后需喝汤药,所以也不等她一同吃饭,厨房那边儿留的有红薯粥和摊好的香饼,顾青竹洗漱完和父亲请过安,便自个儿坐在楼下厅里吃起来。 颂平端着热好的粥放在桌儿上,跟她禀道:“沈公子清早去了大营,姨娘在厨房给老爷煲汤喝,赵公子却也没见着人...” 话还没说完,赵怀信便从门口前庭信步的走了进来,昨儿那身被糟蹋的袍子自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件深蓝的缎袍,领口很是特别的竖着围着脖子,让人打眼儿一瞧,便觉得精神。 顾青竹刚想和他点头,余光一扫,见门外跟着还走进一位姑娘,红衣红裤,头发不似普通闺秀梳着发髻,只在头顶编起一道道辫子,而后将长发像男子那样梳到了脑后,丹凤眼樱桃口,皮肤似乎被西北之地的大风吹的有些粗糙。 赵怀信还未介绍,这位红衣姑娘便自报了家门,面儿上无甚表情的对顾青竹抱拳一礼:“顾姑娘,我是京兆府邱凤英,今日前来想拜见下沈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女配的言情,不是言情(捂脸)。 这两日每章字数多些,把前天请假的那章补回来,请小天使们笑纳。 注:本章中‘五射’参考自百度百科—古代骑射。 第79章 第七十九回 “邱姑娘是这京兆府知府邱大人的千金。”赵怀信是在客栈前门遇见她的, 邱凤英只身牵着匹马,手里捏了张纸,核对半晌才进门向他打听了沈昙踪迹。 赵怀信当然清楚沈昙去了大营, 只是见这位邱姑娘样貌打扮英姿飒爽,且与他交谈时无半点闺阁女子的羞涩,却独独在提起沈昙时, 透着几分腼腆的唤他为‘沈大哥’。 这声称呼倒让赵怀信灵机一动, 并未直言沈昙去向,而将她领进了客栈,装作不知情似的找顾青竹询问一番。 忽然有客临门, 顾青竹没顾上多想, 低头用帕子微微揩过嘴唇, 这才起身向邱凤英掬了礼道:“邱姑娘安好, 沈公子晨里便去了大营。” “那还真是不巧。”赵怀信佯装恍然的蹙了眉,遗憾道:“姑娘怕要白跑一趟了。” 邱凤英是知府大人家小女, 从小也算得锦衣玉食, 邱大人没那重男轻女的想法儿,开蒙学字比起儿子来说半点不晚, 可邱凤英却对文人墨客的东西毫无兴趣, 认字还好,若让她学诗词歌赋,当真是牵着不走打着退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邱夫人见她不喜,便也罢了, 日后顺当点儿嫁个如意郎君,安稳度日也不差。只是邱凤英七八岁时对舞刀弄枪入了痴,好好的闺秀不当,偏要学刀学剑,隔三差五偷偷溜去她大哥那边,在营里和一群大男人拜师学艺,真真让邱夫人操碎了心! 骂是骂了,打却打不得,转眼长到了十五六说亲的年纪,别说上门提亲的,便是邱夫人婉转托旁人去打听,介绍人都个个皱眉头,说这事儿很是难办。 邱凤英一手长鞭能把个结实的汉子抽趴下,虽说是知府千金,可哪家愿意取个媳妇儿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自家儿子被打个半死不活的? 邱大人为幺女愁白了头,最后还是邱家大郎出了主意说,既然妹妹本性如此,那便顺了她的意,日后在他麾下挑出个身上功夫好的,旁人没门道军功挣的慢,他们家想想办法,总能让姑爷混出个差不多的官职。 可谁也没想着的是,邱凤英眼高于顶,邱家大郎在西北大营暗中为她选了不下十人,人家偏偏就看上了魏国公的嫡孙沈昙! 得知此事的邱大人近乎老泪纵横,只觉得幺女异想天开,魏国公府的大门朝哪儿,他们家可都还摸不到呢。 邱凤英家里拘着她不让外出,西北营里都晓得沈昙回来了,她昨夜才得了消息,早晨好容易避开丫鬟仆从溜出门,来了见不到沈昙,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如此,顾姑娘可知道沈大哥是否去大营找沈将军了?” 顾青竹微微怔了下,心内都了几分猜测,缓缓摇头道:“我今晨并未见到他,不若,姑娘无其他要事的话,先在这里等等?” 赵怀信见她落落大方的请人留下,似乎并没有对沈昙多上心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盛了些,温言附和道:“七姑娘所言甚是,想来邱姑娘不便去大营,客栈还是方便的多。” 假如是从前,邱凤英眼都不带眨的就会往营里奔,可惜大哥正当值,被发现了,别说见沈昙,连着日后几天出门都成问题,所以想了想,又对顾青竹抱拳道谢:“那便麻烦姑娘和赵公子了。” 人是留下来了,可顾青竹早膳还未用妥,红薯粥仅舀了几勺,香饼也好端端的放在盘里,大约是见她垂眼思索,赵怀信缓缓一笑,为她解了难题:“见你这一桌的吃食,我倒又有几腹饿了。” 顾青竹心里头正想着说辞,开口邀两人用膳不难,厨房里头粥饼俱多着,切个凉瓜拌起来,又是道爽口小菜,只是若人家用过了,自己一人再吃下去便不合适的。想法刚从脑中过了过,赵怀信像是洞悉她所想所思似的,先开了口,引的顾青竹忍不住睁圆了眼儿。 “去厨房再准备些饭食罢,这边儿用不着你们。”顾青竹跟颂平颂安吩咐完,请赵怀信两人坐下,笑了笑说:“清粥小菜,赵公子不嫌弃就好,邱姑娘也一齐用些?” 邱凤英天不亮就起了床,按着丫鬟抄的街巷门号摸过来,确实正饥肠辘辘,便也答应下来。 颂平热过粥,香饼在锅里用油焙了遍,颂安则再张罗出几碟下饭的小菜,买来油砣、肉饼一同端上桌。 赵怀信流连酒楼,吃的东西多是精细菜品,单论白粥,就要挑那上好江南贡米,在炉上煨炖几个时辰,熬得软糯滑口,米油香甜才好。这副挑食性子改不了,在府里如是,出门办公差,即使不能时时周全,路上备的点心果子,均是各地顶好的食肆买来的,可偏偏和顾青竹同桌而坐,面前卖相不怎么佳的红薯粥,令他食指大动,足足喝下三碗才罢休。 邱凤英不善言谈,起先顾青竹还客气的和她说上两句,见这番情形,也不再打搅她用饭,顿时轻松不少。 “我还甚少用这么多。”赵怀信像是意犹未尽的放下碗,在心里给顾青竹优处又添上一笔,起码娶回府,自己能情愿回家陪她一日三餐,茶饭粗糙点儿,似乎也没甚大碍:“多谢七姑娘招待。” “合口味便好。”顾青竹方才只剩大半碗粥,到头来是第一个用完饭的,遂让颂平拿来茶具,烧水泡茶待客。 此地茶艺不盛行,鲜有懂得其中奥妙的人,邱凤英更连一知半解都做不到,单觉得小小的茶壶杯盏在顾青竹的指尖,像是由线牵引着似的,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恍然想起母亲所说贵女气度,估计就是这般了罢。 赵怀信喝着顾青竹泡的茶,心里竟也不急着去和运送军需的大人汇合了,老神在在品饮的惬意,直到沈昙风尘仆仆的跨进门,正好看到顾青竹为他换杯续茶。 泸州冯天富的案子挖出来的消息颇多,沈昙在军帐中和沈原为首的几位将军研究了几个时辰,仍旧无甚头绪,本就心思沉重,抬眼见赵怀信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挑了眉,口气不大好的说道:“徐大人在中军盘点粮草,你倒是逍遥自在。” 赵怀信缓缓饮下一口香茗,突地笑了声:“我自有分寸,沈兄还是先招待下邱姑娘,人家等你半日了。” 沈昙进门眼神就落在顾青竹身上,因她与赵怀信离得近,才吝啬的赏给他点儿眼风,邱凤英尽管一身红衣显眼的很,却压根没引的他注意,顾青竹有些尴尬的伸手为他指了指,这才看见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 “你怎么来了?”沈昙楞了下,随即显出几分无奈:“邱大人知你出府么?” 要数起来,邱凤英近两年没见过他了,猛然见着人,往日的惦念从心里冒出来,堵到了嗓子眼儿,许久没吐出半个字,低头攥着手摇了摇头。 若说方才顾青竹只是猜测,那么眼下已然确定,这位邱姑娘对沈昙是芳心暗许,且这一许,还是好些年。以沈昙品貌,有闺秀倾心再正常不多,在泸州还有许如之的先例,按理说她应以平常心相待,但也不知怎的,听到沈昙问她的那句话,心中隐隐有种旁的感觉。 见状,赵怀信起身抚了抚衣摆,对顾青竹笑道:“昨夜来得晚,未曾拜会顾大人,能否劳烦七姑娘引路。” 顾青竹回过神儿,听出他是找了借口,好让沈昙两人叙话,抿嘴浅浅笑着点了头:“刚他还在楼上看书来着,这会儿应该闲下来了。”随后又和沈昙说:“那我先领赵公子去我父亲那儿坐坐。” 她这番举动做的心口不一,说完看着沈昙,心里头期望着他能阻上一阻,或者说点别的,好让她安心几分。可以往精明的沈昙不知为何,像不开窍般,当即同意下来,顾青竹和赵怀信上了楼,面儿上瞧着仍是笑盈盈,心绪却早飘到不知哪儿去了。 而楼下,偌大的前厅里头只剩下两人,沈昙略感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指着椅子让邱凤英坐下,自己踱到桌边,瞧着顾青竹方才泡的茶。 她最是贴心,壶里的水总是热的,冬季的话有小炉时时温着水,这个时节,也不忘让人换了热的,如今拿在手中,刚好还能泡上一杯,于是他坐在桌边自斟自饮的喝下一盅,抬头和邱凤英道:“你也不小了,少让邱大人费些心。” “我爹大题小做,连门都不让出。”屋里没了旁人,邱凤英说起话来顺畅的多,墨眉纠结起来,看他一眼继续道:“不出府就见不到沈大哥,谁知道你哪天又是连信儿都没的就回汴梁了。” 沈昙翘起腿,听出她话中的埋怨,扶额笑道:“顾大人身体经不起长久奔波,在京兆府停留本就呆不了几日,哪里有空闲把旧识都见个遍?” 邱凤英瞪着他沉默半晌,咬唇道:“我才不是寻常的旧识,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可以不找我,我却不能不见见你的。” 沈昙十三四时勇冠三军,随沈原戊边一年,身体强健归强健,但伙食实在太差,好歹是亲四叔,见侄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日吃不好哪儿行?边疆寒苦,为他一人开伙烧饭又不甚现实,便找了机会扔他回京兆府,跟着这边干清扫山贼的差事。 邱凤英那时刚学会几招鞭子,大哥又是西北大营的副将,常偷偷跟着他们四处进山,邱家大郎说她多少回,楞是不听,结果其中一次,山贼设下套子,前后夹击的围堵他们,邱凤英再怎么说还是个小姑娘,真见了恶人,过上几招见不顶用,当场便有点儿被吓住了。 刀剑无眼,贼人可不管你是男是女,逮着就砍,沈昙拎着大刀硬是将她从虎口捞出来保下一命,从此被邱家奉为恩人。 日子久了,邱凤英愈发觉出沈昙的好,敬佩也便夹杂了些小女儿家的仰慕。 沈昙摊了手:“如今见了见过了,赶紧回府,省得一会儿你哥把大营翻个底儿掉。” 邱凤英对他表示过几次心思,不过都被直言拒绝了,但她不弃不馁,总觉得坚持下去才有点儿希望,是以解释道:“我出府前和丫鬟说过了,若我爹询问起来,就说出城看鞭子了,前些日子我也偷偷去过好多次,只要不去营里,一时半会儿他们怀疑不到。” 沈昙见她不听劝,叹一声:“随你,我去楼上看看,晚会儿往沈靖送你回去。” “沈大哥。”邱凤英见他起身要走,忍不住跑过去抓了沈昙袖子拦住他。 沈昙垂眼睨了下她的手,面色虽未变,可邱凤英却读出几分冷意,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有些话我不想总是重复提。”沈昙终究还是冷下脸,委婉的又回绝她一次:“我这次回汴梁大约不久便会定亲。” 邱凤英呆愣片刻,很是不解的反问了句:“你家中逼婚?” “逼我?”沈昙闻言好笑的看着她道:“谁能?” 邱凤英死脑筋一个,低头想了想,才琢磨出些头绪来:“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沈昙退开几步,离她远了些,半倚在门框上,脑中不由的浮出顾青竹的样貌,微微一笑:“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赵三在沈大不在时,才能显出一回心机boy的本色。 第80章 第八十回 邱凤英怎么也想不到, 沈昙的意中人居然是顾青竹。 在她看来,沈昙从军这么久,又是能文能武, 瞧上的姑娘定与众不同,像顾青竹这样的闺秀,在京兆府不多, 可汴梁还不是一抓一大把的? 可无论她再怀疑, 沈昙均是副非卿不娶的态度。 顾青竹从楼上下来时,邱凤应牵着马刚要出门,也不知沈昙和她说了什么, 只见人一步三回头的沮丧走了, 连招呼都忘记打。 这事儿像颗石头掉进湖里头, 在她心中掀起一波波涟漪, 从前可未曾如此患得患失过。 过了晌午,照例去屋里和张姨娘学针线, 顾同山身体一天天好, 张姨娘的闲的时候也多了,有没事儿没事儿坐在床边钠些鞋垫出来, 为着吉利, 双面都绣了平安顺福的花样,顾青竹功夫尚不到家,只能做做边角活儿,简单用针一圈圈的锁过边。 张姨娘见她缝上几针便要停下会,好似静不下心的模样, 随即把自己手里的鞋垫放在筐子里,从小桌上的盘子里挑出几个李子递给顾青竹,说道:“天气热,你若坐不住便领着颂安她们出门逛逛,这边儿有我呢,不用你守着。” 顾青竹接过李子道了声谢,轻轻咬一口,甜中透着酸意,找了理由搪塞道:“外头更是热,还是呆在屋里凉快,可能昨夜跑的累,这会儿子有点困了。” 张姨娘一听,也不留她在这做活,推着顾青竹便往门前走:“那还不快回去躺着?” 顾青竹顺着她的意思回了屋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暗自反省了番,这比针尖儿还小的心眼怎么也要不得,心里有不痛快如何不直接问沈昙,想起来如果真没什么,他也不会有所隐瞒的。 可惜沈昙吃罢午饭便转头又回了军营,赵怀信偷的半日闲,营中刘大人也耐不住,派了人到客栈请赵怀信过去清点,如此两人一道出的门,这一走,晚膳时还没得人影。 西北珍贵药材好些别处买不到,顾四爷寻着晚上带人出街逛医馆买药,顾青竹推脱身体困乏,便待在客栈等着沈昙归来。 客栈院中种着几棵桐树,顾青竹搬着凳子坐在窗前,耳边全是蝉鸣声,一阵阵的停不住,外头嘈杂,心里头却出奇的静了,没一会儿歪头趴在窗边,竟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入了梦,顾青竹彷徨四顾,只觉得自己坐在小舟之上,放眼望去尽是无边的湖水,水清可见底,小舟一摇一晃的在山间穿行,两岸山色瑰丽,如此顺行许久,平静的湖面骤然有了变化,不知从哪儿打来一股大浪狠狠拍在了船上,顾青竹纵然双手抓着也无济于事,眼瞧着就要朝水里栽去。 这一栽,倒让她从梦里惊醒了,待迷糊过来,嘴里险些惊叫出声。 顾青竹惊然发现自己眼下根本没坐在凳上,而是被人横抱着往床边送! “嘘。”沈昙见她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吓,赶紧出声安抚道:“是我,千万别喊,不然我可要被当做登徒子送去官府了。” 顾青竹硬生生将自己的嘴捂了住,把差点脱口的叫声咽了回去,心噗通通的跳的飞快,沈昙也没敢再继续走,停在离窗不远的花架旁边,低头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顾青竹呼出一口浊气,瞧着他的眼神满是难以置信。 沈昙赶在闭营前骑马溜出来的,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客栈已是午夜,额前布满了薄汗,低低笑了声道:“你那门就没关过,我如何进不来?” 因为与客栈老板熟识,沈昙将其整个包下来,几层楼住的都是自己人,如今加上赵怀信一行,空下的厢房还有几间,颂平颂安就住在隔壁,晚上不用值夜,偶尔会进门给顾青竹换些热茶冷着,客栈又有兵士把守,安全无虞,是以她根本没落锁。 话说出口顾青竹才发觉不妥,愣了下,才换了说法愠怒道:“那,那也不能未敲门就进来啊。” 沈昙倒有几分冤枉,他进客栈头一件事便是从后院看看顾青竹睡是没睡,立在院子里抬了头,看见她屋子里灯火未灭,窗子也大开着。 他对顾青竹细小的习惯很是在意,原先夜里便是开窗,也只虚掩着半扇,有个缝隙通风即可,从没如此大敞着窗户。沈昙想了片刻,抬腿跳上院中的一株葡萄架上头,举目一望,却见她居然趴在窗口里侧睡熟了。 “敲门不就把你吵醒了么?”沈昙见她眉毛都横了起来,好言哄道。 顾青竹脑中一团乱,想反驳他,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前后犹疑着,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被他抱着呢,抖了抖唇,抿嘴小声道:“先不说那些个,快些把我放下!” 沈昙恨不得让她多跑会儿神,说些其他话岔开,怀中温香软玉,一旦沾上了,哪里是说放就放的下的?故而纠结了一刹,什么君子礼仪俱抛到了脑后,宠溺的笑了声:“我不累,你这么轻飘飘的一点重量,抱个一天也行的。” 当真牛头不对马嘴! 在她看来,沈昙素来规矩的很,平时说话虽偶出惊言,但绝对可以称得上君子表率,便是生辰那日表露心迹,也没有其他越距之举,哪成想突然变得如此耍赖,那眉眼笑貌,怕是一贯风流的公子哥儿都要输了他一筹。 顾青竹甚是没脾气的推了推他,可自己那点力气,放在沈昙身上连挠痒痒都够不上,鼻尖闻见些青草混着皂荚的清香味儿,脸颊很不争气的发烫起来。 “别玩笑了。”她记起要问沈昙的事儿,好容易将脸板起来,认真道:“先让我下来,有话想问你的。” 沈昙心想,什么正事不能抱着说,但嘴上肯定不能如此答她,不然这小丫头怕真要和自己急了,于是点头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待顾青竹站稳了才直起身,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顾青竹原想直接问的,话到嘴边儿却换了个说法儿,理了理裙摆才说道:“早晨邱姑娘走的时候,我瞧她似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后头的话没再继续,她单看看沈昙,等着他开口。 沈昙听后似笑非笑的弯下身子,盯着她的脸道:“后头呢,她不太高兴,青竹这半截话,让我怎么答?” 顾青竹噎了噎,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很是没脾气的叹了叹:“你们说什么事,惹得她那般沮丧?”末了觉得不妥,又附上句:“如果不好说,我就不打听了。” 明明是介意他和别的女子亲近,沈昙心内欢喜,脸上自然带了出来,眉眼均透着喜意,情不自禁的抬手柔柔捏了下她的鼻尖,笑说:“咱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有事儿会与你不好说?这姑娘从小泼皮家中长辈管不住她,随军里混惯了,我早些年救过她一次,结果就记在心里,今日也是想见见我罢了。” 顾青竹听他话中意思,还有大半没说出来呢,眨了眨眼道:“那邱姑娘为何丧气而归?” 沈昙垂下眼,很是强势的牵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半点没有隐瞒的将事情道了来:“她对我有些想法,被我又拒了一次,已经和她说清楚回汴梁你我就要定亲。” 顾青竹只猜中其一,万万不曾想他把定亲的事儿也说给外人听,心里头难免忐忑了下,但转念一想,天高皇帝远的也不怕什么,于是点点头:“我知了。” “放心,她不会乱嚼舌根。”沈昙道:“如果不说的狠些,我怕她还执迷不悟,如此倒是省事了。” 顾青竹提了整日的心总算松下来,这么一松,想起另外件事儿:“你坐下,我给你看看伤,再换药包扎一遍。” 沈昙臂膀上的伤已经结痂,不过天气甚热,抹上药膏若不包着,没一会儿就蹭掉了去,是以这几天都是只用一层纱布裹起来,顾青竹手边药膏这些俱没断过,说完转身就想去拿。 “青竹。”沈昙手上微微用力,却将她捞了回来,眉峰挑了挑:“我这儿倒也有想问问你的。” 顾青竹冷不丁被他拽过来,几乎眼前就是他的胸口,下意识摸摸脸颊:“问我?” 沈昙昨夜在赵怀信面前是表现的从容镇定,可自家媳妇儿让人惦记的滋味可真不那么美妙,特别他这种,汴梁城打着灯笼找不到第二位的风流公子。 “赵怀信除了给你书信之外,还有过什么举动?”沈昙开口道。 顾青竹张了张嘴,心里头却摸不准之前赵怀信说的话,算不算的上其他举动,而就在她犹豫间,沈昙忍不住捏了她的手,笑意没达眼底:“喔,那厮还真有胆子?” “没,不是最近的事儿。”顾青竹怕他误会,赶忙说:“之前程府做百日宴,赵公子是和我说过些奇怪的话,不过我当时便没接,想来他生性如此,却也当不得真。” 沈昙眯起眼,追问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让你不当真?” 那种话顾青竹怎么可能重复的出来,是以略有为难:“大概,大概和你当初跟我说的差不多意思?” 沈昙听罢沉默半晌,心中实在诧异赵怀信居然趁他不在时抢先了一步,幸而顾青竹为了父亲辗转来泸州,否则以他的个性,在汴梁岂不是要弄的人尽皆知?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顾青竹有些紧张的凑过去,后悔着想到是不是有些事情,藏着些,倒使得两人没那么多思虑,软言软语的劝起来:“沈大哥莫气,无论他说的什么,左右与我没甚关系的。” 沈昙抬了眼儿,只见顾青竹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面颊微微红着,眼睛发亮,看着看着似乎未喝酒便有了醉意,什么赵怀信之类先甩到脑后,心头一软,将人捞进怀中紧紧抱起来,低头攫住她的娇软的唇瓣,半点不让人抗拒的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明天便是三十了,新年必须更进一步,沈大好得一亲芳泽。 第81章 第八十一回 顾青竹嘴角天生上翘, 唇薄而嫩,如同寒冬枝头独红梅一朵,清香宜人, 让人寻到沾上一点儿便欲罢不能,沈昙本意蜻蜓点水而过,哪知怀中女子滋味实在诱人,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顾青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心内大叹着要命,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这刚到关前就是丢盔弃甲, 手却反其道而行之的将人儿揽的更紧了些。 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顾青竹直愣愣的呆了半晌, 嘴中刚泄出一丝嘤咛又被沈昙的唇舌重新堵得严实, 脑中早混乱的如浆糊一般, 想抬起胳膊把他隔远点儿,可九牛二虎之力用了出去, 堪堪抵住人家胸口, 沈昙锢着她腰肢的左手轻巧挥了下,便将顾青竹胳膊反扣到自己身后, 嘴里吐出的话沙哑的不行:“听话, 别乱动。” 哪,哪里能听他的不动! 顾青竹身上气力像是被抽走了似地,四肢手脚根本不听使唤,若不是沈昙环着他的腰,整个儿人都会瘫软在地上, 她努力眯起眼,沈昙的眉眼离自己仅咫尺之隔,油灯的光晕映着半边儿脸颊,说不清的俊逸。 沈昙趁着她神迷之际,微微彻出些距离,顾青竹好容易顺畅的呼了口气,怔忪着看了他,不料这个食髓知味的男人尤不尽兴,捧起她的脸仍要继续的样子。 颂平半夜起身喝水,拎了铜壶一晃,竟半点儿不剩下,于是披了衣裳出门下楼去后厨烧些水来,顾青竹的房间在二层的最东头,屋子里灯还点着,黄晕晕的透着光。颂平揉眼瞧了,没想到姑娘此时仍未休息,走几步上前轻扣了两下房门,问道:“姑娘,怎的还没歇下?” 这一声可吓得顾青竹心中一紧,脑子登时清醒过来,缓了又缓,勉强维持着镇定,方是冲着门外回了句:“又醒了罢了,这便休息。” “那屋里还有水吗?我这会儿下楼打些上来。”颂平欲推门进去,可伸手试了试,门却是从里头被插上了:“咦,姑娘把门儿锁了。” 顾青竹反映还慢着半拍,只瞧沈昙笑着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说,门儿是他锁上的。 “我开着窗,风吹着门总在吱呀响,就关上了。”她绞尽脑汁想出个理由,赶忙又补充道:“水还有呢,不必再添了。” 颂平在门外哎了一声,而后紧步走远了。 突然来这一遭,可把她惊得不行,赶忙抚着胸口念了句佛。 而突被打搅的沈昙表情可不那么好,特别是见她庆幸念佛的神情,即使知是情有可原,未出阁的女子哪里能比男子,处处事事俱要端庄,稍不留意就要被世人口诛笔伐一番,可心中仍忍不住沉了沉,总有种自己是那种见不得光的情郎之感。 “看来我还得努点力。”沈昙抚着她的脖子,唇舌忍不住在她檀口上流连着:“你方才那么快回了神,让我情何以堪啊。” “沈昙!”顾青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真真倒打一耙:“这也怨到我?难不成让颂平进来看看,沈大公子翻墙入室的本事了得,顺便再赞美几句?” 沈昙鼻间轻轻哼了一声,硬是将心中蠢蠢欲动的情愫按下去,而后大步往前跨去,如此,顾青竹不留神被他抵到了花架上头,耳根和面颊被沈昙的鼻尖儿不停磨蹭着,炙热的气息吞吐出来:“依我看回去早早成亲把你娶过门,名正言顺才得心安。” 见他冲动劲儿过去了些,顾青竹放松下来,脸儿红的没办法看,索性将下巴搁在他肩胛上头,闷声笑道:“我四哥还未成婚呢。” “明宏兄的好事也就一个月多了,不冲突。”沈昙以商量的口吻道:“九月便挺好,秋高气爽,你可喜欢?” 喜日都是家里头长辈商议的,八字还未一撇,顾青竹怎好意思说什么,左顾而言他道:“好歹等你过了秋闱再商议罢。” 沈昙挑了眉:“青竹是在逼我把明宏兄比下去?” 顾明宏的学业在国子监都算得翘楚,除了策论略弱了些,几乎能与赵怀礼平分秋色了,沈昙再是天资聪颖,总归是半路出家的学生,在军中的磨练可抵不了书本,顾青竹却从没想过他能考过自家四哥。 “你真若超了四哥,我便都听你的。”顾青竹笑看着他。 沈昙在她耳边啄了一口,低声笑起来:“君子一言,你可不许反悔。” 说也奇怪,顾青竹从懂事儿起就温顺知礼,包括与傅长泽定亲时,两人都规规矩矩,假如早个半年,她绝对不敢想着自己也能做出如此逾越的事来, 可情至深处似乎都是水到渠成,她半分不觉得突兀,再想起从前眼见耳闻的那点儿小女儿家秘闻,更是会心一笑,觉得没甚好置喙的了。 次日,顾青竹起的大早,在后厨和客栈的管家娘子搭手做起肉丸汤来。 西北百姓喜好食肉,一年下来,吃的肉类怕比开封府那边多上大半,除了烤食烹饪,早膳中的肉丸汤也是别具特色。炸好的牛肉丸子用刀切半,配上粉条、菠菜、豆腐丝,加了胡椒,勾芡兑着牛骨汤熬小半个时辰,无论冬夏,总是许多人排着队到巷子口等着喝上一碗。 赵怀信在大营忙到半夜,营门已关,索性在里头凑合一晚,大清早才赶回客栈洗漱,结果瞧见沈昙的坐骑悠闲地在马厩吃着草。 再联想着沈昙昨日大义凌然说的那番话,赵怀信满面寒霜,真恨不能当场质问他,什么叫为国效忠公务要紧,半夜溜出来的又是哪个! 赵怀信心中不愉,泡了澡径直去花厅用饭,却没想到顾青竹正在桌前张罗碗筷,见他过来,笑的如若春风:“赵公子。” “七姑娘。”他垂眼笑一声,再抬头便将那点不快藏了去:“你今日起的倒早。” 顾青竹哪儿是起的早,而是压根儿没睡的着,却精神奕奕,连带着对赵怀信也和颜悦色:“早膳是肉丸汤。”说着给他舀了一碗,放在桌上。 赵怀信敏感的发现她今日有所不同,恐怕又是沈昙做了什么讨好人的事儿,不过他倒不急,坦然的走过去落座,端过碗尝了一口,敛眉道:“是你做的?” 顾青竹摇了摇头,端起另外一个略大些的青瓷碗:“早晨起得早,闲来无事去打打下手,管家娘子做的,手艺顶好。”转眼间舀满一碗,放在托盘上,又用小竹筐拿了几个胡饼:“我去给我父亲送些尝尝,赵公子慢用。” 赵怀信道了句好,目送着顾青竹出了门,过了几息,拿着勺子搅着碗中的汤,笑了下道:“听人墙角可不是什么雅事。” 话毕,只见沈昙慢吞吞的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仅穿了身斜襟的霜色布衣,与赵怀信通身的华贵气派不可同日而语,嘴角噙笑的坐在他身旁,招呼道:“这么早从大营奔波而来,怀信兄辛苦了。” 赵怀信不动声色的喝着汤,嘲道:“不敢,比起你连夜赶着入城还是好上许多。” 沈昙可没有被点破心思的尴尬,自食其力的给自己端了碗肉丸汤,刚吞下一口,恍然从手边拿起一叠东西,放在桌面上,两指压着推到了赵怀信眼前:“心意我替青竹领了,只是顾大人出事后一直在泸州安顿,尚无用的着的地方,信函均未动过,如此便物归原主吧。” 赵怀信顿了顿,眼神锋利的扫过桌上的信函,统共二十一封,每张都是他亲自写下,用信封装起来的,只需一眼就辨得出真假,且确实是...均未拆封。 在女人方面无往不利惯了,赵怀信一时蹙了眉头,久久舒展不开,猜度着为何顾青竹会将东西全盘托了给他?是有意想和自己撇清关系,还是沈昙从中做了手脚,故意而为。 “要还也是七姑娘还。”赵怀信盯着他,说:“沈兄凭什么代而为之?” 沈昙笑意不变:“我如今是顾门弟子,算得她半个兄长,日后么...日后若还有类似的东西,你怕是不合适再给她了。” 赵怀信摇头大笑,瞥他一眼道:“你倒是敢说,这话我暂且收着,他日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沈昙目的达到,也不再做口舌之争,眼看后天就要启程回汴梁,成堆的事情还等着他去处理,是以匆匆又喝下一碗,手里拿着一个胡饼朝赵怀信扬了扬:“先走一步,慢吃。” 信函还在桌上放着,赵怀信扔下碗筷,看着那叠东西沉思许久,终是拿着起身上了楼。 凤九正在厢房替他整理书籍,此次前来京兆府,得知有位收藏古籍的先生定居此处,赵怀信有意拜访从他手中寻得些珍品,这几日正是派凤九处理此事,装箱带回去,顾家底蕴深厚,总要投其所好,想待提亲后当做聘礼用的。 黄金有价书无价,不少世人推崇的名家遗作真是一页纸堪比一锭金,那些书香世家嫁女,若能陪嫁些古籍,说出去可比商铺农田精贵的太多,还得人高看几眼。 “主子。”凤九见他进门,放下手中的活计,垂首立在门边。 赵怀信一声不吭的走到桌前,飞速研了磨,提笔在纸上匆匆写下几行子,再换了另一张,最后封了两封信交到凤九手里,冷声道:“找人快马送回京城,一封给我母亲,另一封给田桡。” 凤九一愣,心下疑惑,但还是恭敬地接了信揣进怀中,余光扫过桌角儿那叠东西,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脱口道:“主子,那些信不是...” 赵怀信挥手打断他的话,拿起一封看了看,缓缓扯出个笑:“他以为胜券在握?真是笑话,也不想想一去几月,我岂是坐以待毙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2016年的尾巴上,双手合十,祝愿各位小仙女们: 1、肤白貌美大长腿,杨柳细腰花式34D。 2、阖家欢乐,健康常伴,事事顺心如意,能多多出门旅行看世界,已有男神的更加相亲相爱,男神未到的,2017年开着跑车降临! 3、最后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鸡年大吉吧,多多指教(捂脸)。 4、哦对了,年夜饭吃的开心,新年快乐! 第82章 第八十二回 夏日的雨来的又急又猛。 日头西沉时还一片火红, 半点儿征兆都没,后半夜却下了场暴雨,那雨点砸在屋瓦上头, 顿时响起不小的动静。客栈小院中的葡萄藤子被吹打的东倒西歪,仅挨着墙角置着口偌大的水缸,往常会存些水浇灌葡萄使, 下午还余下小半缸, 没多会子,雨水蓄进去都漫了出来。 动静这么大,顾青竹被吵的在薄被里翻了个身, 前一晚几乎没睡, 全靠着这几个时辰补了眠, 晨里启程才好有精神。可外头又是雨又是雷的, 骤的轰隆一下子,耳朵都嗡嗡的响, 她没得办法, 爬起床想把外间还开着缝的窗户关上,风吹着窗棂不住的晃动, 虽有插子固定, 可眼瞧着还是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顾青竹半遮住脸儿,想挡住些刮进来的雨水星子,手里正使劲儿往里拉,外边天上一个闪电劈下来,漆黑的街巷顿时被照了亮。 外间的窗子可瞧见客栈朱门外的青石巷, 此时正有一队人马头戴着斗笠,肩上披了蓑衣,顾青竹借着那点儿亮光也辨不出什么,为首的跳下来和门下站的人说了话,然后翻身上马,领着那群人骑马往北边去了。 这深更半夜的,还下着暴雨,便是奉命在客栈职守的兵士,恐怕也知道在门房各处寻个妥当的地方呆着。 顾青竹心中疑惑,就又朝下面多看了一眼,只见方才还在门前站的人撑着伞,一步步的从后院似乎要往小楼里进,明明那么大雨,人家走路仍四平八稳,似乎这天气压根儿影响不到他。 客栈小楼前挂着两只圆灯笼,那人走到屋檐下头,把伞收起来,顾青竹此时认出他的袍子,正是沈昙。 顾青竹顿了顿,心内思忖着怕是营里临时又有了什么事儿,没待她想多久,听着走廊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门。 “是谁?”顾青竹踌躇的走到门边儿,问了句。 这门隔着层竹帘子,外头雨声大,搅的人听不清声儿,她皱眉问了好几遍,才恍然知道门外站的是沈昙,于是掀起帘子将门打开来。 沈昙额前的头发有些湿,衣摆下头也尽是泥泞,靴子好似刚从水里头捞出来的,地上滴着一摊摊的水渍。 顾青竹见状忙想请他进屋,谁知他先是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动也不动,嘴里头问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这门怎么还锁了?” 昨儿沈昙自己进来把门还锁了,被颂平恰巧问到,顾青竹为着不引她起疑,睡前特意又把门关严实了,且以后也预备这么办,再问起来,也好找理由搪塞过去。 可这话不好和沈昙直说,顾青竹简单绕过去,小声道:“雨这么大,不锁还怎的睡?快进来,我给你找干帕子擦擦。” 沈昙垂眼盯着自己湿透的靴子,好像犹豫着合不合适进去,可顾青竹已经转身去找盆架上的帕子,又点了盏油灯放在木桌上。 他哂然一笑,纳闷着自己竟婆妈起来,撩起帘子走进门,拿起顾青竹给的帕子,三两下擦过脸,看着她道:“回去途中也记得上门,最好中午休息时也锁着。” 顾青竹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何就跟门杠上了,看表情又不像有调侃的意思,于是蹙了眉问道:“为甚这么说?” 闻言,沈昙难的肃了张脸,把手擦干净后,重新将帕子挂在盆架上头,许久才沉吟道:“今日我恐怕不能随你们一道回汴梁,四叔那里出了些事儿,恰恰是我从前帮他打理的,别人插不上手,得查清楚再走。”说罢又盯着她看了阵,眼神晦暗不明:“你路上定要注意安全,莫要和赵怀信走太近,我让沈靖陪着你们。” 倘若光说前面几句,顾青竹还道是正经事儿,脸上笑意俱敛了几分,侧过脸正要听他往下头说,可后半句却扯上赵怀信,登时也不再倒水了,抿嘴道:“你这是不放心我?” 这不放心是指什么,两人均心照不宣了。 沈昙笑一声,走到挨着桌边儿时,装着惶恐的样子,连腰都弯了下:“我哪儿敢呐?” 顾青竹微微扬起唇,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你若不敢,说那些话做什么。” 茶是沏好的碧螺春,这天儿热的东西很难喝的进口,所以顾青竹都是提前泡些好存的茶,放在壶里冷着,口感差些,但十分解暑顺气,沈昙尝下一口,便连连喝完了整杯,叹道:“我自然是不放心他。” 赵怀信真正对付闺秀的手段,尚未在顾青竹身上用得一成,沈昙却心里有数,若是他真动脑筋做了,顾青竹即便不想,也很难有办法避的开。 若非事关紧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给赵怀信留如此大的可趁之机。 顾青竹想想赵怀信以往的艳闻,连董媛那般的都能被他牵动心肺,沈昙有顾虑也是情有可原,于是保证道:“一路我随着爹爹,面子上该打的招呼少不了,但私下定离他远远儿的。” 她的性子说慢也慢,但真果敢决断起来,怕是其他贵女拍马都追不上的,沈昙心有所感,忍不住想上前亲近一番,可转念想起自己浑身湿透,故而止了动作,浅浅笑着点了头:“也不必太操心,沈靖在,有些事儿推脱不开,让他去办就行。” 雨声大,两人在房中说了好半天的话,隔壁颂安她们睡着也听不见动静,沈昙又喝了盅茶方回了楼上他的房间,顾青竹拿着小瓷杯将油灯的火扣灭了,走到里屋坐在床边儿,小桌上头并蒂莲开的正好,两朵花蒂,一朵儿几乎全开了,另一朵还差着些,粉嫩的荷花瓣子透着隐隐的香气。 顾青竹抬指点了点它,长长叹了口气,真是人还未走,便有些不舍了。 夏里的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清早,顾青竹睁开眼儿,下意识还未雨天上路发愁,可往窗户那边看去,居然有光洒进屋里,待穿衣起来,才惊奇的发现雨停了,还是个万里晴空。 门前房后的地被冲洗的干净,马车一辆辆的套上马,赶着停在了客栈门前的巷子里,职守的兵士帮忙把箱笼包袱抬上车,管家娘子在后厨备了能捎带走的吃食,京兆府肉夹馍出名,她竟然装了整整两布袋。 用罢早膳,顾青竹又回屋整理了遍,确认没落下的东西,才让颂安锁了门,顾同山走路已然利索些,下楼后自己上了车,张姨娘在旁边照顾着。 赵怀信也是有车,且不止一辆,可人家自在惯了,和沈昙一左一右的骑马跟着车队前行,巷子卖早点的摊贩早就支了摊子,出门买吃食的百姓瞧见这阵仗均下了一跳,纷纷退到道边垂首站着,生怕惹上不该惹的世家贵人。 出了城门往东便上了官道,约莫十里外有个望江亭,当地迎送亲朋常在这亭子里头落脚。 沈昙带着二十个将士送到这儿,顾同山喊车夫停了车,下来朝他道:“贤侄留步吧,这路上泥泞,你送这么远,回去却又不方便。” 前夜下那么大雨,城中多是青石板路,倒还不显,上了土路才知道难走,幸而清晨过的车马不多,官道上没那么些车辙坑洼,不然走上一日,怕是只能行往常半日的路程。 赵怀信从前头打马而来,翻身下来笑着对沈昙道:“沈兄放心,这一路我安排好了,定能护送顾大人安全返程。” 沈昙淡淡看他一眼:“有劳怀信兄,待我赶上你们,请你喝酒致谢。” “顾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咱们做晚辈的应当如此。”赵怀信轻笑道:“再说前两日才受了你人情,那么一大桌接风宴可让我受之有愧,喝酒便免了,待回汴梁再叙。” 顾同山微微皱眉,万不会联想到自家姑娘身上去,是以搞不太懂眼前两个小辈在打什么哑谜。 路上难走,顾青竹的马车正好停在水洼之上,根本没地方下脚,沈昙见状和顾同山作揖道:“我去七妹妹那和她道个别,便不让她下车了。” 见他走去顾青竹那儿,赵怀信收回目光,笑着扶了顾同山重新上了车。 这边顾青竹还在忧愁的对付脚下的泥水,别的不说,但眼前这块地方,一脚踩下去,怕连脚面儿都能没住,颂平在前头哎哎呀呀的抱怨着:“这路也真是,咱们那儿官道两边至少挖个窄沟出来排水,哪里积成这样子过。” “也是碰上了。”沈昙涉水而来,全然不顾着脚上蹬的靴子,对于泥水连看都懒得懒,一脚一脚的走的稳当,待立在顾青竹面前,才解释说:“这边甚少下这么大的雨,平常的雨水流到两边田地便散的差不多。” 待近了看,顾青竹才见他嘴唇白的有些过分,蹙了眉关心道:“你脸色差的很,莫不是昨夜里淋雨受了寒气?” 沈昙笑了笑:“这天气若受寒,四叔真得把我抓回西北答应再操练个十天半月了。” “沈大哥回去让人熬些姜汤为好。”顾青竹放不下心,当着颂平她们的面儿也不好多说,只得叮嘱他注意身体,换药什么的定不能忘记。 沈昙颔首应下,又道:“如果快的话,我过两日快马过去,应该能追得上你们。” 前后也没几句话,顾青竹坐上车,忍不住稍微掀起车帘子一角,沈昙骑着马未移动半分,旁边就是望江亭,她不确定沈昙能否瞧见,依然伸出手挥了挥,结果那边已经将要瞧不见的人,抬起胳膊幅度很大的向她也挥了手。 直到转过弯,望江亭彻底没了踪影,顾青竹才不舍的将帘子放了下。 第83章 第八十三回 一路往东, 风沙热浪明显着比京兆府小的多。 顾同山惦记家中老人,他们这一走,就剩下顾家大爷一人撑着, 上有老下有小的,再加上朝中公务,免不得焦头烂额, 是以焦急着赶路回京师, 原先定的三日一歇换成了五日。顾青竹身子骨好,倒也不怕途中奔波,许家给安排的马车又是舒适华贵, 再崎岖的山路也没甚颠簸, 约莫过了十多日, 便到了河南府地界了。 她这些日子除了用饭时和赵怀信同桌而食, 其余时候基本都安稳坐在车里或窝在房间歇息,夏日本就难熬, 一整天连个风都不曾有, 随队跟着的兵将个个戴上竹帽,碰着树荫必要停在下面喝口水儿喘喘气的, 所以顾青竹如此表现, 也再寻常不过,很难猜出是有故意躲着赵怀信。 这天,他们避过晌午热辣的日头,车队继续上路。 顾青竹照例坐在马车里头,手中摆弄着几根小指粗细的红绳, 一头由颂安捏着,她从另一边儿编起平安绳来。 这平安绳是西北用来祈求身体康健的物件,绳子编的愈长愈好,家中亲人如果身子不适,可以绑在床头,破了那霉运,保佑着健康顺遂。她听过后打算动手做一个放父亲屋里头,正巧管家娘子也会,便学了学,这么久下来,绳子已经能绕着她的腰间缠四五圈儿了。 “颂安,今儿什么日子了?”顾青竹晌午时有些腹痛,喝了碗热汤后好了些,但眼下又莫名来了阵钝痛,凉气儿似乎从脚底板蹿上来的,这感觉熟悉的很。 她拧眉想了会儿,上次这样还是一个半月前,自从头次过去,小日子便没那么准的来过,许郎中瞧不了这病症,好在每月就那么一次,顾青竹想着回汴梁再托大伯母找个这方面的女大夫把脉调理下,故而若不是难受的厉害,她都要将这茬儿给忘记了。 颂安垂下手,想了会儿才确定道:“回姑娘,正是七月二十五了。” 若她算的没错,这日子可和先前两次差的十万八千里。 顾青竹先把平安绳放在身旁,试着动了下身子,下头似乎有些黏潮,于是压低了音儿对颂安道:“到了客栈先让人烧些水,我得沐浴先换身衣裳。” 颂安脑袋机灵,一听便明白意思,趁着停车时去后头装箱笼包袱的马车,翻出件丁香色的绫罗开衫,待顾青竹下车先为她披在身上:“夜里有风,姑娘先上楼稍等会子,我待会儿就张罗好呢。”然后侧脸对颂平叮咛:“给姑娘先煮些热茶什么的喝了。” “你放心罢,我定把姑娘伺候好。”颂平答应说。 到了落脚的地方已是晚上,这一路而来,赵怀信安排的住处大都是庄子别院,只有两次去了客栈,且还是寻常人住不起的地儿。眼下这庭院,单顾青竹几人就分到整整一个四合院子,暖阁挨边直通着浴堂,里面挖出个澡池,池地儿是用鹅卵石铺的,她们安顿时水俱放好了,连备用的木桶中都打的是热水。 颂安见东西齐全的很,皂荚熏香,还有个牡丹花纹的香胰子,转了圈儿,还真想不起其他什么,也省了心,直接让顾青竹进去洗漱一番,只是逢着小日子,白瞎了那池子的水。 顾青竹折腾半个时辰,再出来时顿觉头重脚轻,小腹隐疼不说,连头也晕眩起来,口干舌燥的喝下半碗热水,歪在罗汉床上阖眼儿歇了会儿,仍不见好。 “姑娘这次小日子怎的如此厉害?”颂平在边儿拿了团扇轻轻的给她扇了风,浑身的汗,还不敢让凉着,扇子只能朝腿脚上头摇。 颂安瞧着她脸色不好,琢磨了会儿道:“我去问问附近有女大夫没,顺便和姨娘知会一声,咱们晚膳便不去厅里吃了。” 顾青竹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刚下车还想着能撑过用饭,早早躺下歇息,没想着沐浴完竟如此没气力,只得点头同意道:“我爹那边,便说我有些中了暑,没甚大碍,睡一晚就成的。” 张姨娘知了消息,趁着顾同山他们在厅里用饭的时候,专门去厨娘那要了块红糖,生姜清洗干净切丝儿,放在小锅里头和碾碎的红糖一起煮了,前后也没半个时辰,端着出门正迎上过来拿碟子的红豆。 在京兆府时,红豆被赵怀信派去和凤九一起收集古书,回程才又在他身边伺候着,既然明白主子打算,红豆对顾家人也就恭敬客气的很,自然而然问起张姨娘端的那锅东西。 张姨娘也没多解释,只说了是红糖姜水,红豆眼珠儿一转,想起顾家七姑娘没在桌儿上用饭,怕就是给她熬了喝的。而赵怀信听说顾青竹是中了暑,不动声色的派人请来大夫在来府上候着,药童中规中矩的熬了白虎汤,放了好些人参须子,准备好了后给她送过去。 红豆瞧着有点儿纳闷,不明白七姑娘身上来着月信,为何公子却找郎中来熬白虎汤,于是对赵怀信行礼道:“公子,奴婢方才见着顾府的姨娘,端着锅红糖姜水朝七姑娘院儿里去了。” 话虽说的不全,更没定着是给谁喝的,可赵怀信对女人那点儿事儿,怕是比寻常姑娘家都摸得透,红豆的话刚出口便猜了个大概,看她一眼吩咐道:“该准备的都备齐了,那郎中先留在院子里,安排个厢房住下。” 当夜,红豆拎了满满一布袋女儿家用的东西,连里衣都多置办了两件,均是软和透气的布料,贴身穿着再舒适不过,颂安也给顾青竹备好了套,可放油灯旁边一比,孰好孰坏一眼便分的清楚,连月信带的针脚手工都能得人赞叹。 没头没脑的送来这些,红豆坐也没坐,不愿打搅顾青竹休息就抬腿出了门儿,结果仅前后脚,几个丫鬟端着夜宵鱼贯而入,两只罐子是当归红枣鸡汤和红枣银耳汤,都是补血气的功效,小笼的春卷、蒸饺、灌藕和抄鳝面,清淡为主,甜口咸口的俱有,盖子没打开,屋里头都能闻到香气。 顾青竹瞧见这些个哪还不明白,自家爹可没这么心细,单凭红豆自个儿也不会办出这些,肯定是赵怀信的手笔。 只他一个大男人的,还是外姓,便是不小心听说了,也不应当如此处事,颂安颂平面面相觑,好半晌,颂平才有些战战兢兢的问了顾青竹:“姑娘,您说这赵公子是不是对您...” “你俩忙了许久,正巧能多吃些。”顾青竹浑身无力,半碗红糖姜水下肚,真好受许多,眼皮子渐渐撑不住的想阖上。 见她没回话,颂平便合上嘴没再多问,掀开盖子盛了碗当归红枣鸡汤,端给顾青竹喝:“您好歹用点儿再睡,左右吃的摆在这,不吃也可惜了。” 顾青竹却不是矫情的和吃食过不去,方才是懒的动弹,只想着缩进被里大睡一宿,直到鸡汤送到眼前,香气扑鼻,腹中馋虫才被勾起,小口喝下一碗,后吃了两块春卷,头再沾到枕头便深深睡去。 按着行程,第二日是要继续往汴梁走的,可赵怀信清早探望了顾同山,且说自己替长辈在河南府拜访故人,望能耽搁两日另行启程。 顾同山当真以为顾青竹中了暑气,这天儿一日比一日热,勉强乘车颠簸很是受罪,他本想先开口提议,不料赵怀信抢先一步,虽然目的不甚相同,结果却差不多少,自家女儿能多将养两日了。 顾青竹睡到快晌午,醒过来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耽误了时辰,喊来颂平才知道是改了行程,顿时呼出一口气。 不过懒却不能懒,昨日晚膳没露面儿,怎么说也得去和父亲问句安,是以顾青竹收拾好仪容,找顾同山聊了会儿子,天气热的不行,这府上仆从将甜瓜西瓜这些个水果洗了干净,然后装在竹篮子里头,放在浅井里头用井水镇着,待凉了再吃最是解暑。 可顾青竹没那口福,笑了道:“爹和姨娘先吃着,我还回屋歇着去,单瞧着你们吃,真真眼气的很。” 顾同山点点头,她从座儿上起来,欠了身然后往自己住的院子里走,路过水井时,见到几个丫鬟还在从井中捞冰好的西瓜。 “外面毒热,怎么不往树荫下面站站?”赵怀信进了门,抬眼见顾青竹在水井不远处驻足,乌黑的头发挽成清爽伶俐的坠马髻,发间系着条青色的缎带,脖子和手俱干干净净的,甚也没戴,连耳朵上便也只扎了简单的银坠子。 顾青竹眨了眼,见是他来了,转身福了礼道:“路过稍稍停了会,这就回院子。” 赵怀信察觉到她对自己堤防心重不是一两天了,耐心归耐心,毫无章法的拖延却不明智,于是用胳膊拦住她去路,微微笑了道:“七姑娘身子可还好?” 他知道自己并非真的中暑,顾青竹一时有了窘意,不确定该如何回答妥当,只好先点点头:“尚可,多谢赵公子挂念。” 赵怀信皱着眉又说:“你那两个丫鬟呢,不随着你出门?” 颂平帮着张姨娘办事儿去了,昨夜里汗津津的,起身时浑身沾的难受,颂安仍在房里帮她更换被褥,顾青竹思索了下,回答道:“她们俩被我差去做旁的事儿呢。” 其实,两间院子离得没多远,顾青竹自己走也是理所应当,可赵怀信觉得她身体正虚,身边哪儿少的了人?于是拿视线巡视了她一圈儿,说道:“我把红豆放你身边,有需要或者忙不过来的话,可以指派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春节这几天家中各种走亲戚,回到家差不多都是晚上10点多11点了,所以更新时间会不打固定,争取夜里码字完,凌晨这段时间贴到网页上,仙女们理解万岁~ 2、响应隔壁老王号召,这几天试用晋江新的功能板块,如果亲在购买章节时,发现是重复以前的内容,且不连贯,请别急噢,等待2-3小时再刷新就会好的(只是极为个别现象,而且我凌晨更新,不会影响大多数亲的阅读)。 3、祝大家每逢过节瘦!三斤。 第84章 第八十四回 赵怀信院子里头那么些十二三岁的小丫头, 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就被打发去其他院子做事儿,瞧着人手不够用了, 再调/教/好一批年纪小的填补进来,这么多年,琼台里跟着赵怀信的大丫头只红豆一个, 就因为她没旁的心思, 飞上枝头什么的,压根想都没想过。 顾青竹不了解他府中的状况,但至少知道红豆不比其他人, 赵怀信贴身的丫鬟, 怎的都不能够要的, 想也没想的回绝了他:“那便不必了, 我爹那么重的伤病,加上姨娘身边统共才两个人照应, 我一人哪里用的着三个人围着转。” 她嘴角挂着笑, 温言细雨的说了,语气却是带着股子斩钉截铁的味儿, 赵怀信细细的瞧着顾青竹, 额前的碎发湿了些汗,一缕缕的被别在耳后,脸颊热的微微红起来,那样的眉眼,便是说出拒绝的话, 他心里头也恼不起来,反而有种不知拿她怎么办的无奈感:“也罢,若是需要时,不用问过我,直接让她去办。” 这话模棱两可,没那需要不叫就是,顾青竹也没再驳他,含笑着点头准备告辞,可赵怀信转了方向,那姿态似乎要送她回去。 果然,赵怀信对她说了句:“连廊虽绕了些路,但却也遮阳,我顺路送送你。”话毕,提脚往院边儿的连廊走了去。 这府院是河南府一位官员妻家的宅子,离着城里不远,挨着片儿不小的池塘,正是荷花香溢的季节,府里头便能听到一墙之隔处悠久不息的蛙鸣声,白天晒的很,声音还不是很大,到了晚上,蝉蛙合鸣倒是趁出说不来的意境。 顾青竹不愿多同他有什么言语纠葛,眼观鼻鼻观心的侧耳听着蛙鸣,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她垂首走着,身姿规矩的和寻常世家闺秀无甚不同,而在赵怀信楞是从中瞧出了敷衍的意味,定下脚步,扭头觑着她。 他突地一停,跑神儿的顾青竹差点一脑袋撞上去,急忙收回步子,夹杂着几分茫然的开了口:“赵公子?” 赵怀信像是想把她看透似,勾起嘴角问了道:“那些信函为何让沈昙又还了我?” 顾青竹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同时也隐隐有种不妙之感,脑袋里飞快的想着说头,笑一笑道:“既然没去宜宾用不上,一直放在我这总不合适,那信在泸州时就已经拜托沈大哥了,他见你的机会多,要是等着我怕得猴年马月了。” “只是因为这个?”赵怀信怀疑的挑了眉。 当然不是,沈昙那么介意,可顾青竹又不能直白说出去,只得卖个关子任由他猜想:“不然呢?” 赵怀信对女人摸的很透,以往那些闺秀贵女,一个眼神一句话,再深的心思都能被他瞬间挖的清清楚楚,即使顾青竹如今在他心中是不一样的,但还远远没到色令智昏,说什么信什么的地步,本能的领悟到她隐瞒了事儿,但还机灵的用模棱两可的话回复自己。 顾青竹心里头没底儿,正想着如何应付接下来的话,赵怀信却好似信了一般点点头,笑着对她说道:“以后不用如此见外,像那些信函,我既然给你了,如果没用着烧了便是。” 他末尾说的轻慢,配合着恰到好处的神情,那笑容似乎带着三分凄苦,连顾青竹自个儿都开始反思方才的话,是不是有点儿过河拆桥的意思了。 可颠过来倒过去的想了遍,实在也没说其他不恰当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向他又道了谢,表示自己真个把这份恩情记在心内。 赵怀信懂得见好就收,本还预备拿诸如‘我的丫鬟不收,沈昙的随从却一路跟着’这种问题难为她,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时机太差,再真把她闹的不高兴,却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将人送到屋前,十分君子的欠身告辞了。 不过也不算没收获,赵怀信起码肯定,顾青竹待沈昙是有了些倾心的。但又有什么用呢?傅长泽那事儿便是前车之鉴,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他笑了笑,居然有点儿期待顾青竹回了家,知道消息后作何反应了。 ****** 在河南府停留三日,顾青竹身上好受许多,起码不会再坐立不安,这回上了路,马车几乎是直奔开封府,又行了几日,汴梁城的轮廓总算遥遥出现在了眼前。 顾青竹还从未出过离家这么久过,带瞧见熟悉的城墙街巷,以往的安定感又回来了,情不自禁的抿起嘴,只是转眼间,笑容敛了些,心里头记起沈昙,到底没能追上队伍来。 按理说他们一行走的不快,途中还耽搁了些,沈昙如若只多留了三五天,还是能赶上他们的,因为是奉圣人口谕护送顾同山归京,每到一个地方,少不了派人和当地官员通个信,接待的事儿赵怀信全包了,但安全方面,还是由官府出面解决的好。 这一路官道笔直,压根没有岔口,沈昙但凡和官府的人联系上,就能知道他们行至何处住在哪里,所以没碰上的缘故,约莫就是西北大营那边的事儿,一时半会儿解决不完。 顾府门前。 老太君不顾众人劝阻,由李氏搀着在门口等着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顾同山回家。 顾四爷在抵近汴梁时,先领了几个仆从,快马加鞭的回府报信儿,家中老小好一顿忙碌,喝的茶用的饭菜均在厨房里头备着。 三房那边儿,黄姑姑带着几个心细的丫鬟,将老爷、七姑娘的院子再打扫了遍,被褥已换成夏里的薄毯,花瓶还插了从花园儿刚剪下的木槿花,连冰盆子都置在了厅中央,好让主子们进屋能凉快点儿。 老太君日思夜盼,即使不停的有消息传回来,也挡不住她记挂儿子安危的心,加上生了病,连续喝了个把月的药,精神是大不如以前。 顾同山下车看见二位老人,更是自责的想要下跪,一群人忙架起他,连顾老爷子都伸了手拍在他肩上,许久才叹道:“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 老太君体恤自家儿子,便安排一行人直接去三房那边坐坐,顾同山也好能休息会,太医院的何太医一早就在府里等着了,上前查看了他的伤势,捋着胡子半晌才点了头:“顾大人这伤康复的不错,肋骨已经痊愈,头部的瘀斑也褪了,只是既是伤了脑袋,定要长久观察,瞧瞧有无其他不适的地方,药方下官给您调几味药,每逢三日过来府上给您把脉。” 闻言,老太君将佛珠扣在手里念了句佛,起初还怕小辈们又瞒着她,眼下见着全须全尾的人才真正放下心:“何大人多费心了。” 何大人与顾老爷子私交不错,脾气相投,每隔一段还会为顾家二老请个平安脉,所以倒也不那么客气,只笑呵呵的摇了头:“下官分内之事,老夫人莫要挂怀。” 圣人亦知道顾同山今日回京师,所以何大人还要进宫复命,没多久便由顾家大爷送着出了府。 老太君心里头大石落地,便催着顾同山回屋休息,自己则坐着和顾青竹他们多说会子话,这院子的正堂没长松苑那头宽敞,十来个人坐着难免挤了些,喜乐带着人又端来几个冰盆子放在四处。 “又是让你辛苦一趟。”老太君吩咐着给赵怀信看茶,语气甚是和蔼的笑道。 一路舟车劳顿,李氏便没让人煎什么浓茶花样,简简单单用煮开的泉水泡进去几片银丹草,小碟子里是冰糖块,想甜的话夹着丢进去,疏肝解郁发散风热,这时候喝再好不过。 赵怀信低头饮了一口,表情谦逊的笑说:“老太君说的严重,我也没想着如此巧合,在京兆府碰见顾大人一行,不过也托顾大人的福,我此番前去时随刘大人几乎夜夜赶路,回程慢些,才将那副颠簸散了的骨头又装上。” 顾青竹从他跟着进府便有点儿疑惑,寻常人遇见这种场合,应是怕打搅人家团聚,借故离开才对,可大伯母在府门前客气着邀他进门喝口茶再走,赵怀信还真从善如流的跟着来了,且眼下瞧着,和祖母说起话来语气相当熟稔。 老太君笑道:“我说该谢就是该谢,府上刚酿了几坛子梨花酒,待会儿走时带着回去给你母亲尝尝。”正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路上行程紧点哪有什么事儿,赵怀信就是借着由头把功劳给推了。 李氏吩咐管事预备着晚膳,之后才从外头走了进来,正好接了话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赵夫人喜欢的话和我说了,下次再多酿些。” 赵怀信没多推辞,喝了杯银丹草茶,也未放糖块儿,之后有意无意的朝顾青竹瞟了一眼,才起身作揖道:“晚辈不多打搅,最近热气重,老太君也多保重身体才是。” 待人被送走了,顾青竹才重新坐下,琢磨着是不是晚上找四哥打听下,最近发生了什么其他事儿。 老太君往长松苑回的路上,还特意将张姨娘喊道跟前,从手腕上退下个沉甸甸的墨玉镯子,套在她手上:“好孩子,同山身边儿多亏有你跟着。” 张姨娘素来话少,见这么贵重的东西更是不敢收下,忙推了过去,嘴上道:“这…这可使不得,都是奴婢应该的,老祖宗还是收回去罢!” 老太君拍着她的手,皱眉叹道:“你是同山正经八百提上来的姨娘,进了顾家的门,怎的还称自个儿奴婢?以后万不能再这么说。” 李氏在一旁笑了道:“母亲说的没错,你赶紧收下,不然母亲这心里头惦记着,夜里怕也要睡不踏实的。” 张姨娘张了张嘴儿,眼圈儿里含了泪,倒地是双手把镯子接到手中,微微哽咽道:“谢老祖宗。” “这就对了。”老太君总算满了意,站着停了会儿子,才又对顾青竹道:“七丫头快去歇着,晚膳到祖母那边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进度会加快些,把其中缘由一一做个说明~ 第85章 第八十五回 听竹苑中这竹林遮天蔽日的, 每逢盛夏,能比别处凉爽许多。 旷日不曾在家中住过,顾青竹从踏进门起, 浑身提的那股劲儿便卸了下来,在浴桶里泡了个舒服,将疲惫统统洗了去。 颂平颂安也是累的不轻, 东西还未整理好, 顾青竹先放了她们的假,修整一日再说,身边儿由喜乐和如意两人照看着。 黄姑姑拿着帕子为她拧着发间的水珠儿, 瞧着铜镜里头脸颊消瘦的姑娘, 拧眉心疼道:“这才几个月, 姑娘清减的也太多了, 定是吃下不少的苦。”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顾青竹此行是去照看老爷, 又非游玩消遣, 每日操心的事是许多,可真看见顾青竹那模样, 仍忍不住的叹气。 沐浴完, 如意就舀了碗绿豆甜水儿给她,上头还洒上些碎冰,吃到嘴里畅快的很,顾青竹捏着勺子喝了几口,才停下来含笑道:“哪儿有那么多苦, 只是我在泸州有些水土不服,吃不惯那里的饭菜,其他琐碎的事二伯那边安排人去做,倒也没操太多心,且正好夏日,瘦着点穿衣裙还能显得窈窕,岂不是更好?” 黄姑姑手上轻轻搓着头发,差不多快干透的时候,再换了大的帕子搭在她肩头,免得沾了潮气:“您本就纤细,哪儿还能再瘦着?不过好歹平平安安回来了,厨房那边儿我都吩咐好了,连着喝上段骨汤,仔细把身子补补才是。” 顾青竹知她担心,倒很是乖顺的点过头,然后抬眼瞧了瞧窗外:“明卓还在我爹那边么?” 如意正整理箱笼,里头的衣裳不论干净与否,俱要拿去洗上一水,听见她问话,笑着回道:“是呢,三老爷留他在那边吃晚膳,约莫晚上能过来。” 既然在家,顾青竹梳洗完只在脑后低低挽了个发髻,插上根玉簪固定便妥了,身上穿的也清爽利落,待走到长松苑,正好赶上于妈妈开席摆置饭菜,本以为全家会来不少人,结果顾青竹等了会儿,依旧只有祖母和大伯母两个落了座,是以奇怪道:“祖父和大伯他们何时过来?” 老太君就着丫鬟端来的水盆净了手,边擦边笑了说:“你祖父临时改了主意,想去你爹那里凑桌吃一顿,父子好说个话,你大伯便跟着他过去了,咱们吃咱们的。” 顾家二老如今上了年纪,口味均淡些,特别是老太君前几月生得一场病,忌口的东西多,饭食上皆要用心。四碟开胃小菜,花生拿盐煮了拌上芹菜;烤制好的整鸡切成丝,配着豆芽和胡萝卜,撒上麻油便是口口生香;另外两样是凉拌木耳和卤蛋,碟子不大,份量吃起来却是正好的。 老太君喜欢喝粥,今日熬的便是桂圆莲子汤,高兴起来也多用了半碗,顾青竹和她说了二伯在泸州的近况,其中劳碌辛苦倒是一笔带过,怕祖母听着忧心。 用罢饭,丫鬟们收拾起桌子,再换上些橙沙团子、乌梅糖和切好的甜梨子摆在桌上,于妈妈挥手让她们退下,然后在旁边煮起茶汤来。 见此状况,顾青竹轻轻咬了两口甜梨,坐直了身子看着老太君说道:“祖母可是有事儿要给孙女儿说?” 老太君和李氏交换了个眼神,笑着摆手示意她过来跟前:“这丫头鬼机灵的,竟什么都瞒不过她。” 顾青竹起身到老太君身边坐了,抿嘴儿道:“是您没想着瞒我,孙女儿听着呢。” “这说来话长,母亲便歇着,让儿媳来说罢。”李氏将凳子也挪近了几分,于妈妈给每人端了杯清茶,她托起杯盏嘬了口润过嗓子,而后对顾青竹道:“你走的前一日,可还记得赵家公子来替他母亲送帖子?” 顾青竹回忆片刻,颔首道:“记着呢,正是快端午,那天儿四哥回来,还给他拿了家里头的雄黄酒。” 李氏道:“对着的,你走之后家中事情繁杂,过了好些日子我才应了赵夫人的帖子,没约其他夫人,只去赵府坐了坐,当时倒没说什么,赵大人知道咱们三爷遇着山崩,也是关心不少,从他们府上回来,赵家公子隔三差五的会来咱们家,有时带着东西,有时单陪着你祖父祖母聊聊天儿。” 老太君转着手里头的佛珠,抚着顾青竹的后脑道:“日子久了祖母心里头自然纳闷,结果没多久,赵夫人便和你大伯母透出意思,想向咱们家提亲。” 顾青竹半张着嘴,脑袋里轰的一声,真真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赵怀信嘴上说的再动听,她都以为是一时兴起,逗弄几句罢了,毕竟亲眼瞧见过他与朱凤珊牵扯,待董夫人也是体贴备至的样子,横竖从哪儿看,对自己那点唐突之言完全没觉得有甚不同之处,硬要说起来,比别人还差着老远呢,怎的会突然没个预兆的提亲? 从京兆府归来途中,赵怀信可是半句相关的话都没提过。 她耐着心里头的不安,琢磨半晌,问道:“我并未曾见过赵夫人,她为何...” 李氏开始也纳闷着,还婉转的问了田氏,田氏没转弯子,只道顾家七姑娘人好她是听说过的,家中长辈满意,但提亲的原因,主要是自家儿子着实相中了顾青竹。 老太君缓缓笑道:“傻丫头,你也见过赵家那孩子这么多次,那样的人怎得会盲婚哑嫁,没同意便让赵夫人来打探呢?” 顾青竹垂下眼,心内是波涛汹涌,甚至生出当面问问赵怀信的想法,可转念却想到沈昙,又觉得只要他到了汴梁,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祖母是怎么答复赵夫人的?”顾青竹略微担心的问道。 “自然是先回了她,只说待你回来,看看你的意思。”老太君见她吃惊的样子,连忙安抚道:“婚姻大事儿,祖母哪里会越过你,擅自答应下去?” 顾青竹心中一暖,拉着老太君的手道:“是孙女儿多心了,祖母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老太君起初还担忧是不是顾青竹着了那孩子的道,毕竟赵怀信之前那点儿传闻,她还听说了些的,那么招姑娘家喜欢,真若以后成了亲,自家孙女儿这副眼里揉不进沙的性子,免不得要伤心落泪的。 “瞧你的样子,是对赵家公子不满意?”老太君试探着问道。 顾青竹笑了笑:“赵公子一表人才,哪儿能有满不满意之说,只是我并无其他意思罢了。” 李氏听着面露难色,竟是看了眼老太君,叹了口气道:“原本咱们也不急,赵家那边过阵子回绝了也好,只是另外还有件事儿,却是让人烦恼。” 老太君犹豫许久,反复思量下,觉得还是让顾青竹心里有数的好,于是朝李氏点点头,意思让她继续说下去。 “你祖父前些日子去宫里,圣人好像透出些意思,愿为你牵桩姻缘。”李氏话说的很慢,这事儿刚知道时,全家也是愁了半天:“皇后娘娘受了圣人托付,先前只是留意着,想待咱们家有了打算,再由她禀告圣人赐婚,也是件美事,结果前几日我去宫里,娘娘却转了话锋,话语间频频提起五皇子来。” 皇后膝下有两位皇子,长子李崇封作太子,次子李晓排行第五,今年也有十七了,生来不善与人打交道,样貌温雅,只是身材瘦弱了些,学问算得顶好,皇后怜惜他身体弱,对这个儿子上心不少。 太子已经是成家立业的人了,皇后也做了祖母,心里头放心不下的便是幼子,从前几年就看好一家闺秀,当今何太傅的嫡孙女儿,比五皇子小上两岁,很是不错。其实若顾青竹早前没有和傅长泽的婚约,皇后定会将她考虑在内的,但眼下要再提这事儿,就有些不合适了。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顾青竹退过婚,皇后头个就不会选她,说到底皇室中人,正妻出身可以稍稍欠一些,但婚事上必须清白简单没别的岔子。 再者说,顾青竹之前的未婚夫眼瞧着是正经的驸马爷,五皇子转身再和她定亲,兄妹俩把人好好的一对儿给拆了?这怎么想怎么是天方夜谭,皇后起初明白圣人的想法,真是半宿没说出来话。 圣人的想法其实简单,皇后迟迟没寻到合适的世家子弟,他便也将汴梁城的未婚儿郎筛选了遍,到头来发现,自家老五最出色。 这人一旦久居高位,所思所想俱是自我惯了,本意是想借此弥补顾家,可做出来的事儿,着实令人无法理解。 所以皇后请李氏入宫,明面儿上打听着顾家的近况,暗地里却是提醒她,早早为顾七姑娘选位门当户对的郎君,如此一来皆大欢喜,圣人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顾青竹纵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料到圣人居然还挂心着自己婚事,再想想十月马上要大婚的傅长泽,真要抚额长叹,请那乱点鸳鸯谱的圣上好好歇上一把,别操那么多的闲心。 “祖母告诉你这些,就是省得日后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你再多想。”老太君神色淡淡的说:“我们顾家忠君,但也不是平白受人摆弄的,圣人那边有你祖父顶着,定然不会真个无端给你赐婚。不过咱们能避则避,如果有了好的便相看起来,而赵家,祖母建议缓缓再答复,一来你也好好想想,婚姻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个缘分,过了这村没这店儿,后悔时却晚了;二来,赵府在这个节骨眼儿提亲,未尝不是件好事,免得皇后那边疑心,好似咱们真攀着要嫁进皇家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码字,饿的吃了一包果冻,尤觉不过瘾,遂准备煮碗面条(捂脸)。 第86章 第八十六回 记得早先选太子妃时, 太后还健在,各大世家都是使出浑身解数,拼了命的将自家姑娘带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那边儿露脸, 而顾家嫡长孙女顾青澜也未定亲,素来得太后的喜欢,那段时间为着避嫌, 几乎没再往宫里去过, 后来才安安稳稳嫁了位心仪的郎君,琴瑟至今。 按着老太君的话说,顶天的尊贵, 也不抵一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强。 顾家清贵, 连太子妃的位置都不贪图, 更何况是嫁给五皇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日圣人作古, 几位皇子没那痴心妄想安份等着封王就是烧高香的, 倘若有个万一,那等于拉下顾氏全族进了争夺皇位的局, 稍不留意就万劫不复啊。 老太君身为妇人, 对朝堂上的事儿是不懂,但在姻亲关系上,却是绝对的明察秋毫,所以别说顾青竹没那登青云路的心思,便是有, 她也万万不会答应。 而顾青竹也品出祖母话中的意思,善解人意的说道:“祖母放心,青竹都明白的。” 老太君这才重新露出点笑脸儿:“我们家七丫头是大姑娘了,一点就透,真要有中意的人选也不用藏着掖着,只管跟祖母说,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你却别操那个心的。” 闻言,顾青竹心内动了动,真想不顾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将沈昙的名字脱口而出,可抬眼见祖母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色,彷如比她走之前又老了四五岁的样子,明明是夏季,身上穿的还是春里加厚的绸缎衣裳,脸色灰白的瞧不见半点儿血色,滞了滞,那话绕到舌尖儿又被咽了回去,展了笑道:“是,孙女儿就鼓劲儿长着,赶明儿个子高了,好给祖母分忧。” 白天操心着顾同山回府,晚上又惦记顾青竹这乱糟糟的婚事儿,老太君精力实在挺不住了,手上的佛珠都没劲儿转下去,于妈妈赶紧扶着她进里屋安寝,丫鬟拿湿帕子给老太君擦过手脸,顾青竹见祖母睡熟了,才和李氏一道出了长松苑。 月上柳梢,府上各房的仆从们开始忙活落锁,如意在前头掌着灯笼,李氏和顾青竹在后面走着说话。 顾同山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府里头也安稳不了,李氏捡着能说的,一件件讲给顾青竹听,而从顾家大爷口里听得朝中的那些个庵脏事儿,便瞒了下去,有人想要顾同山的命,如今已经挖出个七七八八,可圣人一日不拍板儿提,他们就不能去论。 何况顾青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说了尽是叫她提心吊胆。 顾青竹也知道这个理儿,单默默听着,有甚不懂的问上一问,待李氏住了嘴,她才犹豫着问道:“我瞧祖母的精神差了好些,脸儿上颜色也不怎么好,可是病的反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出了病症,将养起来困难的多,顾青竹知道祖母之前身子是有点病兆,但当时何太医只提点几句,哪儿能骤的如此厉害? 李氏脚步顿了下,攥着手叹了口气,忧虑的说:“谁说不是呢?你爹的事儿到底没瞒住,老太太知道那时候,差点子没昏过去,亏得我把你大伯喊回府,大夫也一直在府里头住着,又是药丸又是藿香的,这才缓过劲儿。再请何太医把脉时,脉象便不大好,左脉滑大右脉涩小,说是高年气血两虚,心火急攻,将养的好了,也需得一年半载才行。” 顾青竹听的心惊,那病症怎么想怎么像中风之兆,硬是捏了自己一把,稳了稳话音儿道:“那...那不就是。” 中风二字还未说出来,李氏便拉了她的手,嘴上说道:“没你想的那么重,只是日常得更小心着些,如今你回来了多陪陪她老人家,说点开解逗闷子的,俗话说心病仍需心药医,眼下你爹好端端的,老太太这心头一松快,病好也是转眼的事。” 这话里头多少存着安慰之意,顾青竹捏不准,一路忧心忡忡的回了听竹院,离着院门前头那百十步子的竹林小径,也不若往常般惬意了,她半抱着胳臂搓了搓,竟觉得凉的起了鸡皮疙瘩。 顾明卓许久没见着爹,后再听说是山崩受了重伤,半大点的孩子如何懂事,也撑不住哭了几场,他平日像个小大人般的,待看到顾三爷时整个人都扑在了他身上,瘦小的肩头一耸一耸,虽没出什么声音,眼泪却扑簌簌的往下滴答。 父子俩晚膳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吃完,何太医又给顾同山加了药浴,顾明卓便不在他院子呆了,跟着黄姑姑到听竹苑等顾青竹。 顾青竹进了院门,见他在廊下靠着,拳头攥的紧紧,边喊着‘长姐’边奔了到她跟前,眼圈儿还是红的,硬是揉了揉鼻子,不愿在姐姐面前丢脸,皱着小脸中气十足的说道:“这几月我都听姑姑的话,每日习课,从没偷过懒。”她临走前拜托黄姑姑照看明卓,特意嘱咐过,学业定不能耽搁。 “是么?”顾青竹见着胞弟,心中方暖和了些,牵着他进了门,轻轻笑起来:“那我可得考校考校你。” 顾青竹也未翻书本,大概记得他学哪本书,挑了几篇让他背来,顾明卓下过苦功夫,竟也分毫不查,背完了还能道出点儿自己的见解。 “看来确实用功了。”顾青竹给他剥了块酥糖,递过去。 “长姐吃罢。”顾明卓背着手,颇为不好意思的往后挪了一小步,咬牙道:“我最近不吃糖了。” 她这弟弟喜欢甜的东西,自小就喜欢糖,从前顾青竹都拘着他少吃,如今给了居然还不要,顿时稀奇道:“这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黄姑姑捂嘴笑了声,替顾明卓解了这尴尬:“姑娘还不知道,小少爷最近换牙掉了两颗,以前是不在意,上次何太医跟他说,这换牙吃多糖以后会黑了一嘴牙的,才忍着不吃的。” 顾青竹噗的声乐笑了,点了点他脸蛋说:“我说的不顶用,看来以后还是得让何太医多管管你。” 自卢氏过世后,顾青竹姐弟两人才搬到听竹院这儿住,现在顾明卓年纪大了,里头被分成两个独院,顾明卓那边儿也有个正门,后院的院墙上头有拱门隔着,素日里顾明卓都要自己回去住,可这次全家也算久别重逢,他便想在长姐这边儿住下,所以连着借口喝了好多茶,吞吞吐吐着不想走。 那点心思怎能瞒过顾青竹眼睛,当即笑着让如意去整了厢房,留他在这过夜。 顾明卓临去洗漱前,突然拍着脑袋问说:“我听说长姐是和沈大哥一道的,他今儿也回了么?” 沈昙在府上和二爷学习也有好几个月,顾明卓他们听课的暖香斋便挨着百川居,闲的时候,沈昙总招待他们些瓜果茶点,暖香斋里头是不许待吃食的,一来二去,百川居像极了他们几个孩子的安乐窝,加之沈大公子能言善道,每每有个不懂的问题,举一反三的给你讲出好些通俗易懂的故事来,顾明卓就佩服的不得了。 傅长泽也经常指导他功课,不过总是一板一眼的,相较之下,他更喜欢沈昙那样的。 这一问,倒把顾青竹心底那点疑虑勾了出来,左思右想,第二日清早派六合去了魏国公府找沈靖打听消息。 一回生二回熟,六合此番是二进宫了,拿着木牌直接递给国公府的守卫过了目,然后被引着去沈昙所在的三省居。 沈靖可是沈昙身边亲信□□/夫最好的一个,论单打独斗也许比不过他,但到底比沈昙年长个七八岁,经验方面丰富多。 沈昙放心不下顾青竹一行的安危,把沈靖丢过去沿途护卫着,他这人沉默寡言的,除了见着可疑的人,或者赵怀信对顾七姑娘太过纠缠时,沈靖才会出现阻止一下,其余时候,均是没声没响的跟在队伍中间。 而此行赵怀信也不曾有什么大的动作,是以那么十多日,顾青竹见他面的时候竟是屈指可数。 沈昙之所以留下,是因冯天富那小子居然招出个谁也想不到的名号,说他在陕西路军中的上线,正是沈原左膀右臂的一位副将。 先前想好的顺藤摸瓜,结果摸着摸着居然寻到自家人身上,沈原觉得冯天富嘴里吐不出象牙,早不交待晚不交待,偏偏圣人派的钦差大臣到了说出这种供词,摆明了其中有鬼! 但钦差可不管那些,人家代表的圣上,这天下除了皇帝,其他多大的官儿他俱看不在眼里,立刻把冯天富单独关了起来,沈原那边,也以避嫌之说,将他暂时排除在案件外头。 冯天富是沈昙亲手从泸州抓来的,押解回京兆府的人,也是沈昙在西北大军铁骑营的兵将,凭冯天富的脑子,让他往死里头想,也想不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说辞。 沈昙以为,若他说了假话,那在泸州到京兆府这段,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必须一一调查清楚,四叔沈原在大营中被多少只眼睛盯着,稍微有点动作太引人遐想,所以出面处理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肩上。 沈靖清楚其中来龙去脉,在河南府那两日没等到自家公子,心里头大概就清楚,那件事儿怕是善了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抚额:无良作者,扣我在京兆府,故意给那姓赵的机会。 第87章 第八十七回 六合终是无功而返, 那弯弯绕绕的内情沈靖又不可说,至于大公子何时能回来,他自己也难以妄言, 只笼统的表示已派人送信去陕西路,若有信儿的话,会立刻告知顾青竹的。 虽然心里头存的希望不大, 可在六合复命时, 她依旧忍不住失落了会儿,垂眼儿盯着自个儿手心半晌,才挥手让他出去了。 常有人说, 这女子好比那山里头的藤蔓, 起先长的时候枝叶不茂, 待依附在合适的大树上, 才能紧紧缠着,相互扶持着共生共存。 顾青竹素来靠着自己拿主意, 即使走点弯路, 也总比麻烦旁人来的强,比如赵家提亲的这事, 其实她大可以直截了当的答复祖母, 拜托她老人家帮忙回绝了,至于宫里皇后娘娘那儿,表明个态度,其他的再徐徐图之似乎也没甚大碍。 可一想到沈昙,她那钢筋铁骨好似都化作了摊水, 只觉得有他这棵大树在,晚些日子也不要紧,到时候魏国公府上门提亲,她答应了便是皆大欢喜,祖母这些日子也就不用操心了。 再晚能晚到哪儿去呢? 顾青竹琢磨着,离秋闱满打满算还有不到半月,只要沈昙到了汴梁,和家中长辈回禀了,不需得什么繁琐的规矩,她就能先和祖母通了气,既可以和皇后有个交待,回复赵家也有理有据。 从头到尾再细细想了遍,确实没什么疏忽之处,她轻轻松了口气,从小柜中抱出个锦盒,吧嗒一声打开了,里面正装着乞巧节沈昙送给她的那株并蒂莲。 这么多日过去,那花瓣儿早已干蔫儿了去,颜色也从粉白变得泛着焦黄,因为天热的关系,她想存却存不住,只能在阴凉处让小风吹着它,打算制成干花夹在书本里头。可干透之后,叶茎尚好好的,顾青竹舍不得,干脆囫囵个的存在锦盒中,旁边放了几颗除潮的药丸子。 顾三爷和四爷从泸州回来后,府上才恢复些井然有序的样子,不若前头那几个月,明面看不出什么,实际上从主子到下头的仆从,没一个能安安心心过日子的。 老太君每日两顿的药,顾青竹晨昏定省雷打不动的过去长松苑,伺候着祖母喝罢药,还要再呆上小半个时辰,坐在身边儿为她捏手腕子。 一晃过去三五日,顾家大爷下朝后手里头拿了张帖子,圣人要在金明池赏荷摆宴,临着科举,宫里也不准备大肆操办,朝中少数的重臣家眷得了邀请,三品以下的则没那个殊荣。 往常这种宫宴顾青竹是能省则省,特别是祖母和父亲都在养病,她这做小辈的自然应在床前侍疾,可没料到李氏半夜领着几个丫鬟,带着些首饰珠宝过来给她配选,待赏荷时好用得上。 冬夏的衣裳颜色厚度差别大的很,顾青竹这一年来个头拔着长,原先置备的礼服均不能穿了,裙边儿离脚还有还几个指头宽,盖不住脚面儿。幸而府上每季会提前让裁缝来量尺寸,做上两身衣裳,顾青竹的衣裙是现成的,就差些珠花首饰了。 她瞧着托盘上头的金灿灿的东西,细声商量道:“依您看,这宫宴我不去成么?” 李氏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圣人特意和顾家大爷嘱咐过,家里怎么可能想着带她去?前头在金明池夺标遇见那档子事儿还心有余悸呢,况且这次宫宴说的是消夏赏花,其实不少世家夫人都暗中揣测,现下太子和三皇子侧妃之位还有空悬,五皇子亟待婚配,圣人这是想要为皇子们挑选合适的闺秀。 可便是前头有刀山,顾家起码要在面子上做足了,毕竟圣人的想法是皇后娘娘隐晦透出来的,如今装作不知道为妙,顾青竹去还是得去的。 “你随我过去露个面儿。”李氏也不多做解释,想了想稍微提点道:“天气热,到时候寻个由头让明宏带着你先回府,其他便不用管了。” 这话说完,顾青竹眉心一跳,便知里面不会简单了,想过一圈,脑袋里捋出圣人操心她婚事那茬子事儿,好好的赏荷竟然有点儿鸿门宴的味道。 其实,圣人真若为补偿顾家,给她选一门亲事倒还好,无论顾家挑上哪个当女婿,正经的求圣人赐婚就圆圆满满,可掺合到五皇子,难免让人揣测帝王心思,是为顾家女着想找位好郎君,还是想着一箭双雕,给自家儿子选个有助力的岳家。 其中内情,顾青竹作为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是猜不透的,只愈发感觉眼前迷雾缭绕,每迈出一步都要战战兢兢。 顾青竹好半天才抿出个笑,指着丫鬟手上一套翠绿的珠花头面道:“那我便留下这个吧,正好配了那身藕荷色的裙衫。” 李氏看出她心里头有了数,还撑着甚都没多问,心里头酸了一把,站起身抚着顾青竹的后脑道:“好孩子,你放心,到时候紧跟着大伯母,半点儿委屈不会让你受的。” 八月里的汴梁,处处都是花红柳绿,坊间酒肆也多摆上不少口味的果酒,有葡萄酒、蜜酒、菊花酒,街头推着小车沿途叫卖的摊贩,换上了清凉饮料,干豆汤、木瓜汁、梅子水都是百姓喜好喝的,冰窖里头的冰碾碎了撒上去,几文钱一碗,越是热越是有人喝。 金明池东侧一池睡莲开的艳,绿油油的荷叶贴在水面上头,趁着粉白相间的花朵,清早凝上去的露珠儿还能瞧见,一阵热风刮过去,露珠儿坠到池中,还平白飘来股子清香。 顾青竹坐在马车上头向外望去,池边大殿在茂林中时隐时现,原本热闹的街巷也因着圣人摆架的缘故,被禁军提前封锁的干净,一路行来,只能见着挂着各大家族姓氏牌子的马车,陆陆续续的赶到岸边。 宴席摆在临水殿中的花园里,此园背靠缓丘,丘上植了郁郁葱葱的树木,便是正午在园中站着,日头也透不下多少。园子分左右两处景,一边引着山泉而下,流过院子中央的小河道,最后汇入金明池中,文人雅士排排坐于两边,那河道中置了托盘酒盏,便可玩一玩曲水流觞的雅俗;而另一侧正是片桂花林,八月京师还热的很,可有些金桂已到了花期,香味儿隔着一道院墙就能闻见。 圣人宴席便摆在这金桂园,树下皆是矮腿儿的长桌,铺上席子,坐在厚垫子上,喝酒谈天赏景色再好不过。 顾青竹吃一堑长一智,跟在李氏身旁便没动过身,落座时,宫女还专门给她挑了处软和的垫子,面前酒水点心盘盘精致,若非是这种场合,倒可以舒心体验一番。 此次前来的公子大都是鲜衣怒马的年岁,随着长辈坐肯定不自在,是以皇后娘娘让人隔出片地方,专留给他们用,顾明宏将李氏和顾青竹安置好,便随着高粱、高旭两兄弟往那头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顾青竹总觉得高旭那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这边,神态也踌躇不已。 她到底没能探究下去,人差不多快齐时,程夫人才带着程瑶珊珊来迟,顾、程两家结了亲家,宫女自当把母女两人往李氏这边请,离着好远程夫人便笑起来:“顾夫人!” 两位当家主母说话很是投机,除了圣人和皇后入席那会儿,其余差不多都在低声细语的谈天。 顾家三爷重伤的消息程家算得最先一批知道的,程夫人也没少往顾府跑着帮忙,两个孩子的婚事在即,李氏打理着整府的事务免不了分/身乏术,好些活计若不是非男方置备的,程夫人都一手揽下来,为此李氏是说不出的感激。 程瑶待嫁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久不见着顾青竹,拉着她的手好一通说:“早前听说你父亲遇着山崩,我的魂儿都快吓没了,也是好人有好报,如今身体养回来了,你便多留意自己身体。” 顾青竹摸摸脸颊,若不是最近总被人说瘦了,她倒没发觉有那么明显,于是笑了道:“我爹已无碍了,回家这几日,单煲汤的口味都换了七八样不带重的,照这个养法儿,待姐姐和我四哥成婚的时候,我定好的衣裳怕都穿不下了。” 定亲后,程瑶也大方许多,听见别人说她和顾明宏的婚事不那么娇羞了,弯起嘴笑起来:“那有什么,提前找人再放上两寸,怎么着都有办法,只要身体好就行的。” 顾青竹吃了块香糖果子,点头道:“嫂嫂说的既是。” 这称呼让程瑶半天没回过神,好容易动了,轻柔的掐了顾青竹手心一把,嘴上结巴道:“怎的,怎的乱喊起来了?” “我哪里说错了?不过提前改个口。”顾青竹嘴里嚼着果子,脸颊鼓起两个小包,眨了眨眼显得万分无辜。 程瑶嗔她一眼,正欲开口,那边席间忽然热闹起来,两人循声望去,几位锦衣公子从池边赏荷而归,今儿能到这的俱是世家大户,子孙即便样貌不那么出众,言谈举止却差不到多少。 为首一身白衣锦袍的正是赵怀信。 只见他羽冠束发,唇角染笑,身板笔直的如标枪一般,腰间佩了枚清润玉佩,一路随着步子左右摆动着,甚是华贵威严。 这一等一的俊雅公子出场,在座的闺女们不由的停了动作,或大方观赏,或垂首偷偷瞄上两眼,聊以慰藉,足以见得赵怀信的人气并未消退过半分。 顾青竹落座许久没见他,还松了口气以为赵怀信没来赴宴,却没往赏荷那边想。 倒是程瑶咬了唇,想起自家大哥前段时间说的话来:“青竹,有件事儿不知是真是假...” “程姐姐但说无妨的。”顾青竹看了她道。 程瑶想了想,低声附在她耳边说道:“你到汴梁之前,有次我听大哥说赵三公子似乎对你有些倾慕的。” “从哪儿听的?”顾青竹一愣,心口不由的紧了紧。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网络瘫痪,试了一晚上,这会儿才连上网,赶紧爬起来打开电脑更新一章,让仙女们久等了~ 今儿已经开始上班,我会趁着这两天努力把更新时间恢复到年前的样子(本想着春节能存点稿子,结果过年忙起来,比工作还吓人,简直黑白颠倒QAQ)。 另:仙女们留言真是各种挺沈大,我都觉得放他在外头有点儿辣手摧花了...2333 第88章 第八十八回 到了适婚的年纪, 得清雅公子爱慕可是脸上添光的事儿,更别提对方是赵怀信,别的闺秀若遇见这等好事, 怕都绷不住要笑出声,可顾青竹脸上除了惊愕,再看不出其他, 程瑶见状赶忙补充道:“你先别慌, 我哥也是在酒宴上无意听闻的,他们喝起酒来嘴上说什么话哪个能当真呢?更何况其中也没扯着你,只是提了赵公子单方面有意思罢了。” 言外之意, 无论真真假假, 对她的清誉没影响便是, 可顾青竹却没想的这么简单, 旁人就算了,偏偏是指着赵怀信, 与他有过流言牵扯的闺秀, 哪个不是传的玄乎?怕是她如今指天立地的说对他毫无想法,人家约莫也当是小女儿家娇羞, 不敢承认的。 “程大哥有说从哪位公子口中得知的吗?”顾青竹悄悄问道。 程瑶努力回想了会儿, 满面难色的摇摇头:“没呢,大哥也就顺口一提,我只记得那日他们应了尚书家孙子田桡的约,去原味居吃果酒来着。” 顾青竹对田桡这名字感觉耳熟,可一时却记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正冥思苦想的时候,程瑶好心提醒她道:“哎,你不记得了吗?上次我大嫂生孩子办百日宴,咱们还在我家后院的水阁玩投壶呢,当时田公子和赵公子一起,后来还出言反水压咱们赢那个。” 如此一说,顾青竹恍然想起田桡的模样,那日瞧着的确和赵怀信颇为熟悉,而且,给人印象是说话没个把门儿的,不靠谱子那种。 “记起来了。”顾青竹竟笑起来,装作不再介意的模样道:“钓鱼的时候还自个儿坐在亭子里头,瞧着很是怡然自乐的。”这话中有话,意思是从田公子的言谈举止来看,说个话怕也不过脑,想起甚说甚,无心之言也和他计较不来。 程瑶心里头清楚,当即捂了嘴笑道:“可不是哩,若不是咱们关系近,我大哥肯定一笑置之,不问这个呢。” 顾青竹面儿上这么说,心内不是没疑问的,但想来想去,可能百日宴时她与赵怀信在锦鲤池边站着说话,被田桡看见,便联想了这一出。 如此倒没什么,左右当时在场的闺秀公子多的很,两人谈话也没很久,只要没传出赵家提亲这个事儿,其他都好解释。 按寻常推测是没错儿,可她不知道的是,田桡说再多没根据的混话,也不敢在赵怀信身上八卦的,即使从前那些个红颜知已,田桡至多直接在赵怀信面前开开玩笑,与其他人,提都不会提。 一是因为清楚赵怀信心里头压根没当真,二是酸他能让那么多闺秀拜倒在脚下,求着他垂怜。 是以当田桡接到赵怀信从京兆府送来的急信时,还想着朝中要有什么大的动荡,结果颤巍巍的打开扫了两眼,真真气得他直骂娘! 这家伙居然让他,堂堂尚书家的嫡孙儿,去学那些小娘子一般嘴碎的造流言,说他对顾七娘倾慕至深,日月可表。 听听,听听这都什么话,田桡虽知道赵怀信对顾七姑娘有点儿想法,可什么爱慕至深日月可表,这玩意儿能和赵三公子联系到一起吗? 田桡气恼过了,抓着信开始挠头,思前想后找了个机会,宴请众位汴梁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吃酒,故意多喝了几杯,吐了一两句点睛之笔,起码那些家中有未婚子弟的世家都请全了,再有人打顾姑娘主意,就得掂量着些。而闺秀那边,只要一个人听了消息,还愁没人知道? 于是这赏荷宴来的贵女,多半是知道些赵三公子最近传闻的,有些是坐等好戏,有些却已经视顾青竹为眼中钉了。 其中尤属瑞和县主李淑最甚。 因为是景王嫡女,早早又请封县主,李淑坐的位置正在皇后娘娘左后方,挨着太子和几位皇子。 瑞和县主性格高傲清冷,对于六公主那种死乞白赖的做派看不上眼,为数不多的几次同赵怀信说话,也端着副皇家贵女的矜持,礼仪规矩面面俱到,分毫没透出什么。可她心底对赵怀信是认可的,这京师众公子,也单剩赵怀信能入得她眼。 而另外一位魏国公府嫡长孙沈昙,样貌能耐好是好,但家境底蕴还是薄了些。 李淑出身皇家,眼界和其他闺秀还是有些子不同的,两者相比时,重的是家族的时代延绵,在这一点,赵家根基深厚,虽然风头没那么强劲,但后力十足。可老魏国公是以功绩拼出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倘若他日致仕,子孙是否还有荣光,就很难说了。 宴间的暗流涌动,似乎在赵怀信落座之后,更上了一层。 顾青竹坐在李氏身后,正巧遮了那些眼神锋芒,与程瑶闲聊起来倒还惬意,前阵子没在家中,这一季流行的衣裳款式和绣边花样,哪家脂粉出了新的香味儿,程瑶均是信手拈来。 此等荷塘美景,圣人自没那么多客套话,说了两句,笑着邀众人举杯共饮。 酒是西域进贡而来的葡萄酒,口感略有酸涩,不会上头,女席这边照顾着还有孩童老妇,便搀了些新鲜的果汁进去,宫女儿托盘上端着四五个白玉壶,每个壶里装的口味不同,有梨子的,有西瓜的,喝到嘴中多余下甜丝丝的果子味儿了。 待到晌午,侧殿里备了酒席,大都是面食小菜,腹饿的话自行取食,不过夏日炎炎,这金桂园里也上了甜点可以果腹,真去的人还是很少。 可如此机会顾青竹却求之不得,软席虽好,坐久了从小腿儿麻到脚趾,且圣人和皇后娘娘就在上座,赵怀信和她遥遥相隔,顾青竹即使没觉得什么,呆在这也如坐针毡的。 “青竹早晨吃的太少,也别在这陪我们了。”李氏从矮桌上拿了两个团扇,分给顾青竹和程瑶,笑着说:“去侧殿垫垫肚子,顺道还能瞧瞧荷花。” 李氏不愿顾青竹在这坐着尴尬,别人不知,她可发现赵怀信的目光时不时便往这落,八字没一撇,自家侄女好像也不怎么积极,眼下还是避着妥当。 程夫人也附和道:“没错,你们小姑娘玩你们的去。” “什么都瞒不过大伯母,我确实饿呢。”顾青竹看了眼李氏,知道她是为自己找借口避一避,随即很是不好意思的对程瑶道:“程姐姐要和我一道么?” 上次顾青竹遇见李盛,出了那种事儿,程瑶心里头很过意不去的,总觉得自己这朋友当的不好,人不见了那么久,居然没觉察到,再想着以后两人就是正经八百的姑嫂,哪儿还能让她自己去? 程瑶接过团扇,捏在手里道了谢,然后道:“肯定要呢,我便去尝一碗细面,听说宫里御膳的面扯的特别劲道着。” 两个宫女跟着过去伺候,李氏还不放心,嘱咐顾青竹先去把顾明宏喊上,让他陪着一起去,结果如此一来,高旭高粱两兄弟也凑着离席,和他们去侧殿用午膳了。 原本侧殿中的圆桌被撤下来,换成一个个红木小方桌,桌面中央镶嵌着一种叫雪里梅的石头,雪白的石面儿缀着点点墨色,彷如冬日梅花一般,这桌子摸上去清凉的很,正适合夏季。 殿中没什么人,顾明宏朝远处两位公子拱了手,而后坐下帮着她们点东西吃,后厨就在院子里头,没多久宫女就把酒菜端上桌。 临近婚期,顾家上门送聘礼时,顾明宏与程瑶见过面儿,除却那次,两人还真没再碰到过,程瑶和高家兄弟说话还大大方方,可顾明宏一开口,她便面子薄的垂了眼。 而高旭则最是夸张,面满通红的盯着顾青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身为他堂兄的高粱都看不下去,暗暗踩了他两脚,人家居然楞是没反应。 一顿饭吃到半截,高粱心内哀叹不已,满桌子只他多余。 顾青竹也不是木头,高旭那火辣辣的眼神实在是受不住,骨汤面用到一半,便借口着回席间拿了丝帕,天气热,若是观荷没帕子是不方便。 可高旭不知中了什么邪,硬要陪她过去拿东西,顾青竹婉言谢绝都不顶用。 顾明宏握了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两声,满腹纠结的瞪了高旭一眼,可他依旧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于是十分无语的叮嘱顾青竹:“让宫女在前面引路,快去快回。” 顾青竹对高旭印象不错,如果不是今日他行为古怪,决计不会多虑什么,不过有自家四哥的话,她心里安稳些,便笑着应下。 侧殿离金桂园也不过隔着堵墙,绕过曲水流觞那个园子便到了。 顾青竹一路走的急,高旭在后头跟着抓耳挠腮,他如此反常的原因,正是听说了赵三公子瞧上顾青竹的传闻了。 高旭对赵怀信勾搭闺秀的行径甚为不耻,如今他竟然将魔爪伸向自己心仪的姑娘,能不气急么?自打听说赵怀信在京兆府遇见顾青竹,两人一路返程,他这心里头像猫爪似的,整日整夜的无法安眠,好容易见了面,且不说表心意,起码得提醒她千万别被赵三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去! 顾青竹藕荷色的裙摆荡了荡,轻巧着转过假山,眼前是一片绿竹做的屏障,再往前就是方才坐的那片地方了。 高旭挥手让两个宫女退避至一旁,深深吸了口气,猛的跨前一步对顾青竹道:“青竹...青竹妹妹,我有话对你说。” 而于此同时,金桂园里传出赵怀信的朗朗之声。 “臣子赵怀信倾慕顾家七姑娘,愿意一试。”他跪拜在圣人面前,身姿挺拔不卑不亢:“请圣上恩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补昨天的份,夜里会再发一章,是今天的~ 本想着两章合在一起,不过看我码字的速度,怕让大家又等久了,于是先放出来一章。 碎碎念:嫂子平安生产,小侄子出声居然有9斤4两(脸红),要知道,嫂子可是个小巧玲珑的美女,没怀孕时还不到90斤。 第89章 第八十九回 席间一时针落可闻。 虽说方才有部分命妇闺秀结伴赏荷去了, 可留在园子里头的大臣及家眷依旧不算少,此时俱是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赵承德赵大人手中执的竹筷都没来得及放,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家侄子, 甚至产生了敲敲他脑袋壳子,探里头是不是灌了水的想法。 而坐在桂树下的瑞和县主,嘴边的笑容微不觉察的僵了僵, 在此之前, 她对顾青竹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宝珠寺时的黄毛丫头上,瞧着是美人胚子,但与赵怀信闹出传闻的闺秀, 哪个不是数的着的样貌?连她最反感的朱凤珊, 不得不承认也自有一派风范的。 至于其他, 瑞和县主以为那些许的小机灵放在寻常闺秀身上勉强说得过去, 但若作为将来赵家一房主母,特别是赵怀信的正妻, 可显得不够看了。 赵怀信不是愚钝之人, 那他中意顾青竹就是冲着顾家老爷子的金字招牌去的。 瑞和县主一厢情愿的想将赵怀信的举动合理化,搬出各种理由来解释眼下所见之事, 可她仍耐不住心中不平, 仿佛顾青竹是那勾人弃道入魔的妖女,心火滋滋的蔓延着,便是顾青竹没在席间,那目光也差不多把穿矮桌上戳出个窟窿来了。 “喔?”圣人正直壮年,脸上却染了风霜褶皱, 笑意褪了三分,好似没有意识到赵怀信行的跪礼一般,目光转到赵承德的身上,长叹道:“赵爱卿族中青年真是后生可畏啊。” 赵大人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中央,跪拜道:“圣上息怒,他年纪尚轻没个轻重,臣下回去定当好好训诫。” “唉。”圣人哈哈一笑,摆了手道:“朕是在赞赏他们的,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朝气胆魄,连心仪的闺秀都不敢争取,日后还怎么指望着他们放开手脚,为我朝鞠躬尽瘁?” 赵承德好歹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物,圣人话中真实意思如何,稍微揣度便能摸出七八成,听过这话只觉得浑身冷汗不止,可当着众人的面不能继续说下去,于是又叩了一礼道:“圣上英明。” 圣人端着酒盏喝下口酒,侧过脸朝身后的五皇子道:“老五啊。” 五皇子身着墨绿色对襟长袍,服饰不若其他公子那么多刺绣的繁杂纹路,腰间挂着锦绶玉佩,脚蹬黑皮履,面貌清秀,生得一双丹凤眼,看着人总是笑吟吟的,能看出样貌上是随了皇后娘娘。 “儿臣在。”李晓立在圣人旁边,笑的答道。 圣人指了指下面跪着的赵怀信:“朕前头的话暂且不提,赵家这孩子既然毛遂自荐了,你便与他切磋交流,年轻人总要勇于尝试。” “儿臣遵旨。”五皇子道。 话毕,圣人才恍然记起赵大人和赵怀信还在地上跪着,赶紧说道:“爱卿快快平身,这一高兴倒是把朕闹糊涂了。” 此时,被竹丛屏障掩去的顾青竹心中是惊涛骇浪,眼见者五皇子请赵怀信他们一道往东边的金明池走去,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不少年轻人,坐席一下子空下泰半。 她半张着嘴,嗓子中想挤出些声音,可半晌都毫无办法,脑中一遍遍过着赵怀信说的那话,而后忍不住咬住嘴唇,撑了许久才稍稍缓过点劲儿。 高旭比她也强不了多少,对赵怀信如此堂而皇之的在圣人面前表露心迹简直震惊!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就能无缘无故的说了那种话的? 圣人、皇后娘娘还有那些朝中重臣没去看那热闹,皇后娘娘温言说了几句旁的话,众人明面儿上又恢复了先前觥筹交错的热络景象,方才那点小插曲像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高旭皱眉,刚想找个伺候的宫女打听情况,对面却见傅家大公子稳步走来了。 “青竹。”傅长泽依旧穿着他喜好那种朴实无华的长袍,面色少有的冷肃。 顾青竹朦胧胧的回了神,看见他后欠了欠身,张嘴轻轻喊了声:“长泽哥哥。” 傅长泽看她被惊呆的样子,脸上郁色倒少了些,朝高旭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高公子,两人请随我过来。” 两人被傅长泽带回侧殿,顾明宏一眼便瞧着顾青竹面色不对,担心的问起原由,可无论是她或者高旭,在墙边听了个半半截截,自己还迷糊着,哪里和人说的清楚? 亏的碰上了傅长泽,素来心细稳重,一行人挑了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坐下,屏退了宫女,他才道出了来龙去脉。 其实宴席一直进行的顺畅,这次赏荷的意图大家都心知肚明,故而圣人开口提起要张罗几位皇子婚事时,也没甚意外。 往年类似的宴席大大小小很是常见,小辈们对诗作画,均是些清风雅韵的爱好,姑娘公子凑在一起,看对眼儿再与长辈沟通,兴许就千里姻缘一线牵了。而皇子皇孙的大事,一般由皇后娘娘主持把关,圣人如若见着欣赏的,偶尔也会保个媒,总而言之,还是私下里运筹的多。 可今日偏偏就有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始作俑者却是向来以腼腆著称的吏部侍郎之子王青。 这位王公子自小与瑞和县主有些交情,算得半个青梅竹马,可胆子却小,李淑本是个傲慢果敢的女子,时间久了,王青便对她有了期许,希望能迎娶县主。 瑞和县主收到过他的赠礼,俱是按着自己喜好千辛万苦寻的东西,县主无意便退了回去,有些花卉果子之类的不好退,就让丫鬟看着处理了。是以谁都没想到,在众人消遣时,王青鼓足了勇气向圣人请求,给他次向瑞和县主表露心意的机会。 李淑的婚事自然也是这赏荷宴的目的之一,且先前宴席从来没有人主动请缨过,圣人饶有兴趣的问了他,想怎么表示呢? 王青便让宫女替他将软席上放的卷轴拿来,小心翼翼的打开,一副雪中图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张画作无疑是出色的,山间白雪皑皑,石头小径绿松萝,一名撑伞的妙龄女子正出现在画中央,火红长裙像是要把这冰天雪地融化一般,她只有个背影,身段与瑞和县主有八分相似,身后是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子。 意境悠远,让人一眼便记住了。 圣人抚掌大笑,连皇后娘娘也喜上眉梢,便随口问了瑞和县主,这画是否收下。这种场合再有心,也不会有人出言为难姑娘家,收不收画跟同不同意婚事是两码事。 瑞和县主尽管不喜欢那王青,但被众人瞩目的感觉却不差,她心头一动,四两拨千斤的笑道:“君子六艺研习书画乃立身之本,王公子若真有心,能否帮本县主采摘一朵金明池的荷花?”说着余光暗中打量着赵怀信,顿了顿继续道:“这金桂园旁的池子原先有座石桥,拆卸之后只剩了桥墩隐在水底,如果能踩着这些桥墩摘来池中红色最饱满的那株,这画本县主便收下了。” 这活儿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且不说红色最满的怎好辨认,即便看出来,能站在桥墩上够着的花朵也是有数的,万一碰见个隔得十万八千里,毫无船只等物什相助,单凭肉身凡胎如何去采? 也不知瑞和县主从哪儿找到这种刁钻的试炼,众人尚未开始思考,王青却毅然决然的答应了,毫无半点犹豫,干净利落的决断让圣人都忍不住刮目相看,频频对王大人说教子有方。 王青的态度在于一个‘求’字,瑞和县主身份高贵,有人争相求娶犹如锦上添花。 皇后娘娘打发人去在池边泊好船只,说是那么说,护卫安全仍最重要的,正当几位公子争先起身虽王青去荷花池时,圣人却无端转了话锋,捋着胡子打趣起自家儿子:“老五也老大不小了,瞧瞧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 五皇子李晓点头应是:“父皇教训的是。” 圣人点了点他,摇头道:“京师未出阁的闺秀差不多全在这了,别让朕为你操心,好姑娘那么多,你也该考虑考虑了,朕瞧着...刘爱卿、程爱卿,顾爱卿他们家中闺秀俱是端庄贤淑的。”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瞪眼瞧着坐在靠前方的顾家大爷,不为别的,方才圣人口中所说的刘、程、顾三家皆是颇具影响力的世家,问题是三家中适龄的闺秀只有顾家七姑娘一位,换句话说,圣人是觉得顾家女很是不错。 而顾家大爷依旧面不改色的喝着小酒,似乎方才圣人那一句不是说他们顾氏闺秀似的。 圣人有意撮合五皇子和顾七姑娘,皇后那边不甚同意他是知道的,可身为皇帝,看的多是大局,一些可有可无的规矩在他看来是可以取舍的。顾青竹是退过婚,未婚夫要成了皇家女婿,那又如何?这类劳什子的趣谈说不过半年,便没多少人再嚼那个舌根,顾家女日后就是王妃,顾氏有位好女婿,自家老五得个好岳丈,再没有比这两全其美的事儿了。 五皇子虽心有城府,也忍不住愣了愣,很快反映过来:“三位大人府上门风醇正清厚,其子女定然是人中龙凤的。” 圣人满意的望着李晓,心情愉悦道:“瑞和这主意新鲜,既然闲着,你也随王青去试试,若能摘得一花一叶,拿回来送与你母后。” 在座诸位都不是傻子,圣人这话,分明就是要五皇子为顾家女摘一朵了!没想到顾家七姑娘被退了婚,居然还得圣人赏识,有那嫁进皇室的造化。 而正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坐于下方沉默良久的赵怀信走到中央,行了跪拜大礼:“臣子赵怀信倾慕顾家七姑娘,愿意一试,请圣上恩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解释前篇拉,赵三其实是在虎口里头拔牙,变相阻了圣人的如意小算盘了。 第90章 第九十回 接下来的事儿, 顾青竹则在竹林后瞧的一清二楚,前后联系着想一回,总算知了因果。 傅长泽今日随着傅家长辈而坐, 并非在少年公子那片儿聚着,所坐位置恰巧离着竹丛不远,加之从顾青竹落座后, 他的注意力便时不时的移过去, 故而她跟高旭俩人刚刚站定,便落入了傅长泽眼中。 前几月顾同山受伤的信儿他迟了几日才知晓,那时顾青竹早已离开汴梁, 傅长泽只要想到她不吭声伤心垂泪的样子, 恨不得什么都不顾的追上去, 拼尽全力为她遮风挡雨。可到底隐忍负重惯了, 他身上还背负着整个傅家的荣辱,且两人如今的境地, 倘若再因为他的不当言行, 害的顾青竹名誉受损,真是怎都难辞其咎了。 但在此期间, 傅长泽并非不闻不问, 他将能利用的机会全用了上,凭借顾氏子弟的身份,也去顾府探望过几次,甚至暗中动用关系人脉,给泸州顾二爷那边去急信, 侧面询问顾同山伤势情形,顾同生作为他的老师,再清楚不过那点心思,便点到即止的透露些。 而田桡在酒席上不小心点破赵怀信有意顾青竹,傅长泽虽未被邀请,却从其他途径听说了。赵怀信本性如何他不得而知,但就凭之前在众闺秀间游刃有余的手段,傅长泽便头一个不同意顾青竹与他有甚牵扯。 曾经被他视若珍宝,暗许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姑娘,怎能蹉跎在那种风流公子身上? 傅长泽将席间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过一遍,顿了顿,抬眼看向顾青竹,正看见她皱着张小脸,一副深思苦闷的表情。 另一边,闹明白事因的高旭更是心急如焚,那赵怀信就是横在他眼前的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了,即使他看不上凭皮囊的男人,可又不能否认,那张脸对于姑娘家还说,实打实的卖相极佳。结果这厢还未来得及处理,那边发现山外还有大河,五皇子这条河渡起来也够人喝上一壶了。 出身世家,自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 顾青竹起先真真对赵怀信生了愤恨的心思,那种场合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便是等沈昙回到汴梁另行商议处理,也凭空多上百倍坎坷。 可谁又想得到其中“因”竟是起于圣人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君心难测,假如赵怀信没站出来做出那惊人之举,也许这赏荷宴过后,自己就无端被盖上皇子妃的印戳了。 前后狼后有虎,顾青竹一时觉得自己将来是举步艰难,应对之策却少之又少,条条道路俱是难走,心下无力,连出城去寺庙里祈福转运的想法都生出来了! 程瑶见她半晌的垂眼不语,心里头发怵,先叫一声:“青竹妹妹莫担心,咱们现在就派人去打听,总有法子解决的。” 顾明宏和傅长泽递了个颜色,此时亦是满脸的寒霜,压着心里头的愁绪,硬是故作轻松的开导着自家妹妹:“七妹先别往太坏处想,起码方才王青是头个向瑞和县主示好的,这事情指不定过了今日便毫无波澜,早些年不是还传着周永周大人在大庆殿请先皇赐婚的壮举,此次之事只要圣人不急于插手,定有回旋余地。” 顾青竹心内长叹:若她与赵怀信情投意合,这情形只要赵家肯出面,倒也能解,可她的心上人是沈昙,原本简简单单的喜事儿,如今越裹越乱,就像个线球般搅合在了一团,前后都寻不到能抽丝剥茧的头。 “四哥、程姐姐放心,我就一时被惊着了,缓缓便好。”顾青竹知道四哥是在尽力安抚于她,笑虽笑不出来,脸色确比之前好看的多,两手一摊耸肩道:“左右我再急也使不出力的。” 这边几人商论的时候,金明池那头不大的岸边已人满为患。 前来赴宴的年轻人几乎都围在这儿,加上早一步来荷池赏花的女眷,在互相交谈间,俱听说了金桂园那边发生的事儿。 夫人们惊诧,闺秀们则伤心的快把手里捏的丝帕咬坏了,寻得一圈儿发现顾七娘不在,只好统统将幽怨的目光投在最前头身姿俊雅的赵三公子身上。 谁都知道,以往赵怀信那些红颜知己,无论传的再怎样有鼻子有眼的,却没一个得过他亲口承认。赵三公子对谁仿佛都彬彬有礼,那眼神笑意能将姑娘迷的七荤八素,可转过头反像那触摸不到的仙人,够不到他半颗真心。 眼下赵怀信居然在圣人面前掷地有声的说爱慕顾家女,尚对他抱有一丝幻想的闺秀瞬时没了盼头。 周围窃窃私语,立于中央的赵怀信不受半分影响,闲庭信步的走到桥头,负手观察水中那些已被弃用的桥墩。而王青对他弃五皇子不顾的行为深深钦佩,自己却没那魄力,遵循礼节的比李晓慢上半个身位,晚了几息才到地方。 “赵公子可看出些门道了?”五皇子随意在池面略过一眼,笑盈盈的起来。 赵怀信与五皇子同龄,个子却高过他两指,闻言侧过脸很是文雅的笑了笑:“恕在下无可奉告,五皇子见谅。” 见他如此答复,五皇子仍好脾气的点点头:“应当的,如今你我倒是称得对手了。” 王青径自当自个儿没带着耳朵,心中惦记捞到最艳的那朵荷花,瑞和县主才能手下他亲手做的那副画,于是探了身子,放眼在这片荷池中细细搜寻起来。 金明池分上下两池,中央小岛坐落着五殿,通过三座拱桥与对联相连,夏日里,桥栏杆上还挂着争标时绑上去的大红缎子,风吹日晒小半年,远看着依旧好看的紧。这荷花宴所在的园子,便是上池中的一块凸出来的地方,此处荷花成片相连,无比繁茂,偶尔有那蜻蜓飞过停在花苞上头,景色甚美。 因着荷叶大都片片相连,能直直看到水低桥墩的地方不多,但桥墩间距相等,有仆从在岸边拿着竹竿儿点着头一个,剩下那些大约也好寻到。 只是,在水里迈步子哪会如地上这般轻松,不能泅水,便要凭点儿运气了。 要说这王青运势实在不薄,没多大会子,便从那么些中寻到朵底部几近没什么白色的荷花,正是含苞待放的姿态,难能可贵的是,这花儿大概离第三根桥墩不远,弯着腰不用费太多力便能摘到。 赵怀信自然也瞧见了,拍了拍王青肩膀道:“先来后到,王公子先请。” 五皇子没甚意见,王青便对他俩拱了手,摸着第一块桥墩跳了下去。 瑞和县主作为主角亲临池边,面儿上没半分喜色,她一身华服环佩姿态万千的立于树下,对率先下水的王青没甚留意,反而满心满眼装着赵怀信。 若是他为我而战便好了! 瑞和县主胸中抑郁,脑子里还时刻提醒自个儿注意分寸,不能失了体面。 池中花朵众多,王青千辛万苦捧着一朵从水中爬上岸,上身没怎么湿,小厮也赶忙上前为他披上毯子,他喜笑颜开的遥遥望着瑞和县主,知道这关自己是顺利过了,别的奢求却不敢过多,能让她收下画儿就行。 岸边凑热闹的公子们抚掌庆贺,纷纷为他赞好,而赵怀信和五皇子也相继跳入池中,分别冲着自己既定那朵荷花艰难行去。 圣人让五皇子参加这试炼不过走个形势,五皇子和赵怀信深谙其中门道,倒不会钻牛角尖的非要在这金明池摘出朵最红艳的,两人不约而同寻到个比王青手中那支稍逊色些的荷花,便不在里头流连了。 王青迫不及待的将花献给瑞和县主,李淑笑着让贴身丫鬟接了荷花,简单道了句辛苦,领着众闺秀往金桂园回了。 三朵花由宫女捧着让圣人过目,明显王青那朵胜上一筹,五皇子和赵怀信所得平分秋色,两人恭敬的将荷花放在白玉瓷瓶中,再由宫女端到皇后面前的桌案上头。 圣人摆手让他们重新落座,下面许多人眼巴巴的等着下文,可圣人和皇后娘娘往后均没再提婚事,宴席和和美美的继续着。 顾青竹几人在侧殿等到消息,程瑶才松了口气,握着顾青竹的手都汗津津的:“万幸万幸,圣人果真没说甚。” 顾青竹抿嘴一笑,也未说话,端着茶盏啜了口,像程瑶所说,这时候就得苦中作乐,好歹圣人没有金口玉言的意思,不幸中万幸了。 前头一桩堪堪躲过去,怎么掩人耳目的离开又成了一桌人的头疼事儿,可这没困扰多久,府上管事传来的坏消息却让顾青竹脱了身。 二夫人刘氏预产期过了好久,正午时发动了。 顾家二爷在泸州任职,此次把夫人留在汴梁,就是因为孩子刚生下来,府上有长辈妯娌帮衬更为稳妥。 李氏怀胎十月,照稳婆算的产期来看,前五六天就应该生产,可等来等去毫无动静,李氏近几月坐胎养的又红光满面,比回京师那个时候精神好得多,老太君一琢磨,晚个十天半月的也有,府上稳婆大夫均请来了,倒还放心。 结果发动后稳婆再一摸,抖着唇出来禀告说,刘氏肚子里的孩子转了方向,脑袋朝了上头。 这府上老太爷和老太君坐镇没错,但女人的事儿,男人只能在外头干等,老太君身子尚未康复,单四夫人一个年轻的在那照看,听到这话吓的僵了身子,回过神把老太君安顿在榻上,赶紧派管家来金明池请顾家大爷和夫人回府。 李氏和皇后娘娘说了实情,此时顾青竹的事儿只能暂时放一放,皇后派了宫里最稳当的马车,傅长泽也放心不下,二夫人是他师母,是以跟随马车一同去了顾家。 第91章 第九十一回 从金明池到顾府路程算不得远, 前来报信的正是二房管事,站在马车前候着的时候,豆大的汗珠儿直往下落, 焦急的不停勾着头往里瞧,顾家大爷他们从园子出来时,还心存侥幸, 可瞧见管事那脸色后顿觉大事不好。 顾青竹与李氏同车, 顾家大爷和顾明宏则骑马先行往府上赶,车帘子被风吹的上上下下飘着,车夫手中的马鞭不断的扬起落下, 一路疾跑, 费了半盏茶的功夫赶回了顾府。 李氏好半天才缓了劲儿, 临下车攥着顾青竹的手, 蹙着眉尖叹了声:“等你二伯母平安产子,你的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眼下先...” 顾青竹顺势扶着她走下马凳, 冲李氏点点头:“青竹心里头有数,大伯母这会儿千万别分心记挂着我, 祖父祖母那儿也先不用说, 二伯母和孩子最重要,有甚需要的尽管差我去办。” 李氏毕竟是顾氏的主母,这种时候便靠她撑起后院了,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路上又听于妈妈将情况讲了遍, 一行人匆匆行至二房,花厅里一大家子人正愁眉不展的或坐或立,连顾同山和张姨娘都在那等着。 过了晌午,暑气从地缝里头往外冒着,小丫鬟不断更换着墙角摆的冰盆子,即使如此,顾青竹还感觉浑身不停的出汗,脖颈手心俱是滑腻腻的。 老太君坚持坐了半晌,指尖儿佛珠一颗颗转着,半阖着眼儿,嘴里头还低低为刘氏念着经,但求母子平安。老太爷耷拉着眼皮子,在黄梨木椅上坐定,脸上瞧不出喜怒,顾家四爷开口劝二老几句,可说完又不顶用,只得愁容满面的站在门前,想起什么便去张罗,免得是坐立不安。 又过了会子,四夫人从里院出来报消息,她进门抹了把脸上的汗,对老太爷和老太君道:“稳婆说多要几棵老参送过去,二嫂正存着气力,下地走动着看能不能将孩子正回来。” 四夫人差不多在产婆刚探查出来不好时,就派人去通知李氏他们归府,前后折腾去了两个时辰,眼下险虽险,但羊水破的时间还不算久,刘氏躺了会便被稳婆灌了几口参汤,正试着走动下蹲,看孩子会不会自个儿争气着颠倒个位置。 老太君马上睁了眼,对身旁丫鬟挥手道:“快去库里挑几棵老山参,顺带着把其他能用得上的也全拿来。” 顾府二老高龄,顾同山又是个未雨绸缪的性子,府上库里的药材架子从来都是满满当当,四夫人不敢耽搁,见几个丫鬟抱着木盒子过来,便领着回了里院屋子。 顾青竹还未出阁,不能像李氏和四夫人那样在里头帮忙,但也清楚女人生孩子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顺当点儿的还要五六个时辰,别的不说,祖父祖母一直在这却撑不住的。 “祖母,青竹扶您去厢房歇会儿罢。”顾青竹走过去在她旁边弯了腰,抿抿嘴说道:“祖父平日中午也是睡惯了的,不如先躺着,若有什么事儿,孙女儿再去喊您可好?” 老太君压根睡不下,活了这么把年纪,怎能不知道女人生孩子那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顾同生可是放心着把媳妇交到她手里的,倘若有个万一,她这做娘的怎么去和儿子交待? 顾青竹见她不愿,好脾气的蹲下身子,双手握在老太君搭在膝间的手上,细声细语劝着,最后还是老太爷拄着拐棍从座儿上站起来,让于妈妈将老太君扶到了厢房。 二房忙的鸡飞狗跳,家里主子们均在那盯着,与顾家关系好的程家、卢家都派了人上门送些用的着的补品,顾四爷在前头待客,傅长泽也跟去帮了会子忙,他以往也曾帮着府上待客接物,办事牢靠的很。 一晃到了夜里,丫鬟们在稳婆的指点下扶着二夫人又是走又是蹲,房里几乎转过来完了,最后一摸,孩子的头是转了点,可那种程度想顺产生下来,简直是杯水车薪。刘氏嘴唇咬的全是血丝,贴身丫鬟捏着丝帕沾了蜜水儿往她唇上抹,咬着牙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 李氏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吃过苦没错,可均算得上顺顺当当,按理说女人后头几胎比头胎好生的多,怎会想着前几胎没事,眼下却死都生不出来。 这生孩子不是别的病症,何太医在厅里坐着没动,补气的方子他已经开过让人去熬了,论起胎位不正,他确实没有产婆经验老道,这个时候想帮忙都无能为力。顾家大爷接连又请来几位产婆和女大夫,进屋看完均是摇头,话还不敢说的太满,意思却到了,时候再耽误下去怕更危险,让家中长辈赶紧做个决断,保大还是保小。 顾青竹一听心便凉了半截,虽说顾同山夫妻常年在泸州居住,自己从小和他们没打过太多交道,可血浓于水的感情是在的,家人遇上这种厄事,心里头真像被银针密密麻麻扎过一遍,偏偏连帮忙出个主意都不能。 她没敢愣太久,转身问颂平要了仁丹,颂平应了声正要去厢房取,那边傅长泽拿着药瓶子直接递给她,嘴里道:“多看顾着老祖宗。” 傅长泽样貌清正,如今仅存的那点儿少年稚气也被磨了去,整个人像是青松翠柏,站在那里眉眼柔和的瞧着自己。 顾青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到底是接过来颔首道:“谢谢长泽哥。”而后拎着铜壶倒了些温水在杯里,端着给祖母喝下,在塞她嘴中一粒药丸。 老太君含着仁丹,任顾青竹帮她按了额头,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下了决断:“自然保大,我们顾家万不会做那种弃母不顾,亏损阴德的事儿。” 这结果哪个愿意瞧见?一屋子人谁都没开口,旁边伺候的丫鬟更大气不敢出,顾青竹眼圈儿都是红的,这时候管家却老请了她,说前院有人找。 白日里来探望的人家都是坐了坐便走,卢家夫人连口茶都没喝,怕忙里给他们添乱,放下东西让俩个机灵的随从留下递个信儿。入了夜更不方便,顾青竹想不出谁会挑着这时候打扰,提着精神出了门,待打听到竟然是沈靖拜访,难免愣了愣。 顾府前院的正堂。 顾青竹从后门进去,绕过屏风正瞧见站的笔直的沈靖,厅里还有两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客座上是位年逾半百的老妇人,衣裳是寻常料子,但浆洗的干净,浑身上下找不见丝毫褶子,耳垂肥厚,长的一副福泽深厚的面相,在她身边儿还站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头顶扎了对儿羊角辫,笑起来很是讨人喜欢。 “沈公子。”顾青竹听沈昙说过,沈靖祖上跟随老国公征战四方,曾经被国公爷救过一命,因着本就是孤儿不知姓名,后来魏国公建功立业,便为报答改为沈姓,世代侍奉沈氏子孙。 沈靖自小习武,学不来文人作揖的架势,单欠了欠身,将座上的老妇人引荐给顾青竹:“顾姑娘,这位是开封府尉氏县周氏,善于接产,我家主子吩咐过若有需要,让我将她带来贵府看是否能帮得上忙。” 顾青竹怔松好一会儿,看的那老妇人也有些紧张,站起来朝她行礼,好半晌,她才想起来问了沈靖:“你说是沈大哥找来的?他可是已到了汴梁?” “临行前公子除了吩咐要保护您安全无虞,也说了其他一些事。”沈靖摇头,随即解释道:“顾二夫人乃公子师母,生子这种大事,连贺礼都是预备好的。” 沈昙凡事操心惯了,与沈靖交待过的事情不少,刘氏生产便是其中一条,魏国公是平民出身,国公老夫人认识的稳婆女大夫好些出自乡野,平日接产机会比世家请来产婆多的多,有时候产妇家中贫寒,别说参片,有碗有糖水母鸡汤喝就不错了,遇见棘手的情况也多,多个人瞧上一眼总是好的。 心仪的人如此关照自己家中亲人,顾青竹心内满满的熨帖,可这稳婆大夫不比旁的,她信沈昙却没办法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做主的还是长辈,稍有差池就是一尸两命了。 顾青竹转头打量着那位老妇人,犹豫着开了口:“请问胎位不正的情形,您可能瞧瞧?” 那周氏曾经为魏国公府上女眷接生过,知道点世家的规矩,不懂装懂的事给她胆子也做不来,但该有的底气不能失,牵着小姑娘谨慎的回说:“小姐只说胎位不正,老妇虽曾经碰过类似的产妇,不过到底什么样儿还得亲眼看才能说。” 话说的在理,顾青竹对此一窍不通,既然有能人上门,便先带着去见见祖母再做定夺。 老太君见着这位老妇很是意外,顾青竹将她的来历略略说了说,沈昙为人怎样,别人不知,老太爷却有了解,眼下已做了保大的决定,但机会在前都想试上一试。 周氏跟着去了里屋,那边稳婆还没来得及动作,保大也要刘氏有力气才行,折腾大半天,她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似地,疼的连声儿都喊不出了。李氏急的团团转,让厨房下了乌鸡汤面端过来,正亲手一口口喂到二夫人嘴里。 刘氏感觉到孩子保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流,脖子里头沾的哪儿都是,声音小的都快听不见:“大嫂...帮我保了孩子,要保孩子。” 李氏红着眼儿挑起面塞到她口中,怕太伤她的心,说一半儿咽一半儿,鼓励道:“瞎说什么,菩萨保佑的母子平安,便是...便是真的不好,你也不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明元还小着呢,不为别的也要为他想想!” 刘氏惦记膝下几个孩子,哽咽着将面吃了下去,好容易身上恢复点气力,前头丫鬟突然带了个老妇人进来,待弄清楚来历后,老妇也未多说,在脸盆子里头洗了手,外头披了件干净袍子,这才凑到床前给刘氏看了看。 这同行人,一出手便能看出点斤两,李氏见身后稳婆没说什么话,心里便有些放心,低声问了句:“怎么样,可还有的余地?” 老妇面色也不怎么好:“我可以用针再试一回,如果还不行也不能拖了。” 厅里圆桌上的饭菜都热了两遍,没一人肯动筷子,自家人倒也罢了,傅长泽和沈靖也不吃,顾四爷便客气着想领他们去别的屋里垫垫肚子。 就在全家等着焦急不行的时候,四夫人忽然从里头脚下生风的跑来,眉眼俱是喜意:“父亲母亲,二嫂生了,母子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虽远在外头,但神功了得,一出手就救人于水火, 放假回去上班便连轴转,只有晚上到家才有空码字,这几天更新时间估计还是在夜里12点左右,小仙女们多包涵,我尽快甩开裸奔的帽子,就能定点更新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回 刘氏这胎生的可是让众人胆战心惊。 若非周氏老妇人最后关头扎下几枚银针, 推动孩子别别扭扭在腹中倒转了些,这会怕还在强灌那打胎的苦药,受苦受罪。老太君叹了几叹, 合十念佛,老太爷则当晚便让明奕、明元去了祠堂,为自己母亲多上柱香。 孩子出生时憋闷时间久, 啼哭的动静跟猫儿叫似的, 但身子骨还未见虚弱之症,第二日晨里,何太医给小公子查了遍, 确定没其他问题, 一家人才算真正尝到了添丁的喜悦。 高兴归高兴, 老太君却没忘记这次的功臣, 周氏老妇在内房直直照看到晌午,被丫鬟请出来在客院换洗休整一番, 用罢饭食由老太君亲自见了见。 老太君对她感激不已, 竟有些不知如何答谢好了,按着城里请稳婆的酬劳翻了三倍, 才停下嘴笑道:“我光顾着说了, 你若有甚其他需要,尽管与我说来。” 要说这周氏老妇虽出身不高,见识可不低,不是那种凭功劳就狮子大开口的人,当即弯腰行礼道:“这酬劳已经够多的了, 多谢顾老夫人。” 老太君想了想,仍觉的单给银子未免礼薄了些,转眼看见她身边的小姑娘,倒有了主意,派人去挑出一小匣子香膏珠花之类的玩意儿,也没多贵重,像她这样人家,莫名收到太多钱财容易引起是非。 小姑娘抱着匣子高兴的很,周氏老妇见状没再推脱,心里头感叹这书香世家为人处世果然不同,又道过谢,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下和老太君道:“老妇还有一事禀告,贵府二夫人这次生产艰难,如果不是之前稳婆处置方法得当,老妇最后扎那几针也是万万不顶用的,另外是...” 功劳不揽在自个儿身上,老太君更对她刮目相看了,见她吞吞吐吐,笑一回道:“但说无妨的。” 老妇人遗憾道:“二夫人出血不少,这宫内也收了不小损伤,日后怕难怀上子嗣了。” 顾青竹一直在旁边陪着,心内难免咯噔一下。 世人眼中女子延绵子嗣是项重责,这事儿换做旁的洒脱之人,倒是容易接受,可刘氏性格温婉如水,对世俗观念传统的很,若知道,怕一时拐不过那个弯子。 闻言,老太君眼中流露出悲色,也就一瞬,随即摆摆手道:“如今她儿女双全,膝下孩子俱是听话孝顺的,只要日后身子健康,这些都是随缘。”说着叮嘱屋里伺候的丫头嘴严着些,此事不得外传,免得影响刘氏月子里的心情。 府上有喜,李氏忙着给汴梁城沾着亲戚的人家送红贴,邀请来府上参加孩子的三朝洗儿,由于孩子出生艰难,顾家怕人多程序繁杂再把人折腾病了,所以倒没大办,随着帖子给每家送了喜蛋,图个吉利。 程家、卢家必在邀请之列,卢玉怜在府上待嫁憋闷了几个月,正是花香草青的时候,别的闺秀出城赏游别提多惬意,独她每日秀衣学礼,连厨艺都不能落下,苦水存那么老多没处倒,这回可寻到机会了。 这日天气晴好,顾府大门吱呀的被推开,门房拿着鸡毛掸子从上到下用心扫了遍,连房檐下头的红灯俱是崭新干净。 顾青竹近两日帮着李氏准备洗三宴,便是从前筹备的齐全,事儿到眼前还有这样那样没顾到的地方,不过忙起来,倒省得她将心思全搁在荷花宴的愁人事儿上。祖母那边尚且瞒着,祖父和顾同山当日就知道了,可好坏总要过了洗三再提。 另一边,泸州许家家主许芸到了汴梁,她商铺下的贩盐生意每年都要向州县官府购得盐引,才能凭此做买卖。而今年立春,朝廷又立下新规,在施行‘盐引制’的同时,招揽势力雄厚的商人封为皇商,以后直接同户部接洽,不用走州县那环节,获得的资源能更进一层。 许芸这趟便为了争取这机会,在京师置起院子,安顿好后派人到顾府递了信,正是顾二爷托她捎来的。 顾同生在信中给自家孩子提前拟了名字,若生的是男孩则取衡,女孩名敏。 这信来的不早不晚,刘氏抱着孩子喂奶,笑着‘衡哥儿衡哥儿’的逗他,卢夫人和卢家姐妹站在床边瞧罢,便先去前头花厅等着开席。 请来的都是亲戚,人不多,满打满算三张大桌便够了,顾青竹坐在卢家程家这桌当陪客,程瑶眼瞧着要嫁到顾家,这未婚男女要遵着不见面的规矩,这天就没过来,但亲手缝制的小兜小袜俱送到了。 凑到一桌的几位夫人相互寒暄着聊天,卢玉怜终于不用扮那矜持闺秀,塌下腰板儿一把抓顾青竹的手腕,一双杏眼瞪的极大,满脸八卦的急急询问:“你怎的连我都瞒,和赵三公子好上了居然不告诉我!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青竹心知过不了她这关,却没想到在酒席上卢玉怜就绷不住了,一口茶刚咽到嗓子眼儿,被这么一吓差点呛着,用帕子掩住嘴,背过身咳嗽好几下,眼里头都被呛出了泪花:“什么时候都没有,我和他清清白白。” 卢玉怜哪里会信,以为顾青竹害羞了,点了点她鼻尖咂嘴道:“跟我还不好意思?外面可都传疯了!我这被拘在家里的人,都听说赵公子为你同五皇子针锋相对,跳了那金明池摘荷送佳人,虽然荷花最后给皇后娘娘了,可意思却明白的很呀。” 顾青竹想张嘴反驳,可琢磨着卢玉怜说的话,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赏荷宴上风来横祸可不就是那样子么,于是蹙着眉叹道:“明面上没错,可无论是赵公子还是五皇子,我都没什么多余的想法。” 这回轮到卢玉怜吃惊了。 赵怀信在金明池荷宴的举动,可谓本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使王青亲口向圣人表示对瑞和县主有好感,前提是圣人没吐露有意将李淑许配给哪家公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轻人情之所至并无过错。但赵怀信不同,圣人言语中有意将顾家女牵线给五皇子,他偏偏还从中作梗同皇子争抢一番,抛去胆魄决心不提,这简直公然拂了圣人的面子。 名满汴梁的赵三公子,多少闺秀想尽办法留住他,都没获得一言一句的认可,人家就仿佛是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怎么抓都抓不住。 结果就是这个人,在大庭广众下不惜冒着得罪圣人的风险,也要表露心迹,将心仪的女子护在手心,城中茶馆中说书的连夜编纂出了催人泪下的段子,转眼三天,早中晚的轮流演说,来听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成为京师当之无愧的热门话题。 卢玉怜听小道消息听的津津有味,在她看来,赵怀信能这么做,肯定是同顾青竹有情分的,否则怎可能多管别人闲事儿? “那到底怎回事?”卢玉怜也有点懵,和卢玉阁对视一眼,均摸不着头脑:“赵家不是都向你家提亲了么,难道是谣传。” 大约是最近受的惊吓太多,顾青竹闻言只呆了呆,给自己杯中又斟满了茶,喝下两口缓缓才道:“外头怎么说的?” 卢玉怜瞅瞅桌对面夫人们正谈的尽兴,压低了声音:“前段你下泸州找姑父,赵夫人不是来府上拜访多次么,原先还有人议论着赵家为何同你家这么亲近,我以为还是救明卓那回结下的善缘,两家走动多便没留意。如今赵公子这么一说,还不清楚的很,都议论着你们两家连喜事的日子俱订了。”说罢尤觉得不够,又补了句:“真是有鼻子有眼的,连我和你这么熟都找不出反驳的地方呢。” 顾青竹眉头未松,沉默半晌终于和卢玉怜交了底,人家倒是看的很开,还夹了块鱼饼给她,笑嘻嘻道:“你也别愁了,让我说,这有人追着抢总比没人理的强,反正是他赵家主动提亲,同不同意是咱们的事儿,谁能置喙半句!而且,说句实在话你可别多想,皇家那地方说着好听,什么太子妃皇子妃,将来便能做王妃又如何了?还不是为着侧妃妾室闹心,肚量大吧心里憋屈,肚量小吧,人家说你没有贤德善妒,总之做什么都战战兢兢,倒不如图个美色好。” “前面说的那么靠谱子,我还以为姐姐要嫁人了,想的就是不一般。”顾青竹颇为无语的瞧着她:“原来重点在最后呢。” 美色误人,卢玉怜倒是个实诚的。 碧绿色小碗里头洗三面做的很是鲜美,面条被擀切的细如发丝,配上香菇青菜丝,用的鸡汤做汤底,开胃爽口。顾青竹对面食情有独钟,平时还要回一碗的饭量,眼下连半碗都没用完,一顿饭吃的少滋少味。 收生姥姥由周氏担任,女眷们在用过饭后由李氏招待着来到二房的花厅中,正面靠墙设了香案,上头供奉了碧霞元君、琼霄娘娘、元宵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的小米,桌上茶盘里摆了桂圆、红枣、花生什么的,求多子多福。 塌上放的铜盆,里头是槐条、艾草熬的热汤,时辰差不多便由老太君头个拿着木勺往里头添了清水,各位长辈依次走一回,盆里头水凉热刚好,一些贴身的钱币也被仍了进去,添盆过后,收生姥姥抱起衡哥儿就着热水给他洗起澡来。 顾明宏亲事临近,府上好些管事仆从专门负责操办婚事,洗三则用了另一批人,这一整天下来忙的是人仰马翻。 傍晚,顾青竹和父亲他们用了晚膳,张姨娘带着明卓去暖香斋做晚课,屋里头没旁人,顾同山见闺女频频走神,心知她为何事烦恼,便开口问了。 药刚煎好,顾青竹端着砂锅将药汤倒进瓷碗里,想了想,便把自己想法和父亲讲,总而言之,皇家和赵府她均不愿进的。 结果如此一说,顾青竹才知道原来在京兆府时,沈原将军便和父亲提起过亲事,只不过这成亲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同山心里有数不假,看中沈昙当自家女婿也没错,但该有的规矩还要有,总不能沈昙人还没回来,咱们反倒登门去和魏国公府谈这个。 尽管仍改变不了目前状况,顾青竹还是长长松了口气,起码她和沈昙的事有长辈认同了,好事多磨,只要有盼头,中间路再难走她都不怕的。 八月乡试,开封府各地郊县的学子提前许多日纷纷入了城,客栈饭馆人满为患,连平时名不见经传的小户院子,都能被人寻到付了租金,临时作为落脚的地方。 初八是秋闱提前一日入场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挤满了赴考的学子,排着队等待着。科举大事关乎国策,兵将把贡院四周围的严实,闲杂人等均绕路而行,便是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骏马飞驰而过。 从马上下来的公子眉峰紧蹙,即便沿途风霜疲倦,那张俊到极致的脸依旧不失风采,他眼神淡淡一扫,队伍末尾的几人竟不约而同的缩了脑袋,有种被锋利的刀刃架在脖间的诡异之感。 一连数日不分昼夜的赶路,沈昙终于是在最后关头赶到了汴梁城。 第93章 第九十三回 秋闱分三场考试, 每场三日,两场之间可休息一日,贡院不比家中书房厅堂, 吃喝睡都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进行,一场下来精神便疲倦的紧。 饮水贡院有备,几把铜壶放在檐下小炉上烧着, 这个时节喝些冷的倒也舒快, 如若口渴,禀明监考打上一壶,而吃食碟碗却要自个儿带进去。簪缨子弟带的均是拿些易于饱腹的精致茶点、面食, 沈昙千里迢迢归京, 城门刚打开便直奔贡院, 哪里来得及备那些个, 商陆给他的包袱中只有半夜在南屏镇落脚时,让店家赶制出来的胡饼酱肉。 时辰一到, 两个兵将躬身将贡院朱门合上, 门前送考的仆从家眷徘徊了会儿,直到鸣钟开考时, 才陆陆续续散了开, 商陆垫着脚尖张望几眼,接着牵过沈昙的坐骑,自己则骑着马慢悠悠往魏国公府行去。 陕西路私卖军械一案彻查未果,冯天富一口咬定大营副将就是上家,且拿出信物为证, 那信物乃这位副将祖父去世时留下的玉佩,后传给父亲叔父二人每人半枚做个念想,待传到他手中后正好合二为整,平日放在军帐箱中存着,偶尔才会拿出来看看,直到冯天富供出始末,他才发现玉佩竟少了一半! 若是人栽赃陷害,内贼可是出在了自家门口。 沈昙在京兆府又呆了半月,几乎将副将麾下将士查了个遍,依旧收效甚微,对手显然有备而来,如此大手笔,恐怕是汴梁城这边的重臣按捺不住出手,想以此断了沈原将军顺藤摸瓜的决心。 自家侄子还要科考,沈原急于查案没错,但沈昙前途更为重要,于是乎派人准备车马,硬是连人带行礼把他赶出了西北大营,派一队亲兵护送着赶回京城。 按行军脚程,沈昙出发算得不晚,回府还能再歇上两日,可人算不如天算,半道在山间遇到暴雨滑坡,官道也被殃及堆满了泥石,一百多名杂役赶工三日才算重新通了车马,待他到南屏镇时,已是临进场的前夜。 夏日来南屏山避暑的游人不少,又遇上三年一次的秋闱,是以小镇上百姓摩肩接踵,大小酒肆店铺灯火通明。沈昙带着商陆和二十多名亲兵,普通的客栈却容不下那么多人,夜里城门已关,镇上能落脚的地方有限,便分散着去不同客栈住宿。 他对吃住不甚在意,只选了小镇以北,距城门最近的那家定下客房,大堂稀稀拉拉坐着几桌吃夜宵的客人,商陆跟在沈昙身后下着楼梯,边揉着酸痛的脖颈边嘟囔道:“这呆在京师久了的确不好,原来急行军那会儿马不停蹄的折腾半月,也没见什么不舒服,哪像现在,浑身像散了架似地啊。” 沈昙面无表情的睨他一眼,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不紧不慢的开了口:“那还不好说?改天我拟封信与四叔,让你去西北大营再操练上一年半载,如果嫌远,在城郊找出个把兵营将你塞进去也不难。” “哎呦我的公子!”商陆单嘴上感慨下图个痛快,怎会自找苦吃受那个罪,赶忙颇为狗腿的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送到沈昙手上,讨好道:“您可饶了我吧。” 沈昙摇头笑了笑,捏起杯子正要往嘴前送,隔壁桌儿上几个年轻公子的笑谈声钻入他耳中。 观那些人衣着打扮,大概是城中殷实商户府上的小辈,结伴来南屏山打猎游玩的。这世家公子和商家公子,在服饰上可称得上大相径庭,出身高贵的人家崇尚君子如玉,讲究衣裳佩饰相互呼应,锦衣戴玉,素衣则会在腰间多配些物什,而商户却要显露自身富足,尽可能的华服重配,有时腰带上系的东西比姑娘家还甚,对面几位便是如此。 圆脸微胖的公子喝了口酒,敲着碗打断对面青年的喋喋不休,咋舌道:“你那点手段太粗鄙,也就咱们之间说说罢了,出门可别大肆宣扬丢那个人。” 对面青年正说自己情史说的起劲儿,被迎头一棒当然不快,当下哼了声道:“我粗鄙?那你小子倒是说说,什么手段高雅脱俗入得你眼。” 圆脸微胖的公子夹了颗花生嚼起来,一副朽不可雕也的神情看了他:“这还用我说?这汴梁城对付女人段数最高的自然是赵三莫属,人家可是万花丛中过,片花不沾身的,哪儿像你,采个花还能被刺扎了,丢人也!” “切。”青年一听赵怀信的名号,底气不足的摸了摸鼻子,须臾回嘴说:“那又怎么了,好歹老子以后能左拥右抱,赵怀信也没几天自由了,顾家什么门第,娶了顾七娘可不就上了层枷锁,还谈什么其他。” 旁边一直大口吃肉的男子听到这,好奇的抬起头,拿起布巾装模作样的抹了嘴道:“说起这赵三也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从前不是对女人婚事唯恐不及的吗?这会儿倒好,公然为顾七娘下金明池捞荷,婚事还都定下了,难道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微胖圆脸的公子嘿嘿笑了下:“我看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没了他独占半壁江山的美人儿,倒是件好事。” 赵怀信一日不定亲,城中闺秀贵女便多盼一日,官阶较低的倒还罢了,飞上枝头那种梦也不敢做,能门当户对的那些姑娘,可有几个硬扛着不许家中议亲,一门心思的想嫁入赵家大门。 那边笑声连连,商陆大张着嘴都不知如何反映好了,满脑子都在想这些混蛋流言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公子公子。”商陆反映极快,用身子挡住隔壁那桌子,僵笑的为赵怀信舀了碗汤:“汴梁城这流言向来喜好空穴来风,决计不能相信的,别的不说,顾姑娘您可不能不信!” 沈昙将凉茶喝的见了底儿才放下,若细看,能发现他指节因太过用力都发了白,眉色阴沉的盯着桌面,对商陆的话毫无反应。 心上人是如何人品,他自然心中有数,可赵怀信对顾青竹虎视眈眈已久,在京兆府时便隐隐觉察到有什么后手,如今想来懊悔不已,哪怕留顾青竹在那边多呆些日子,自己也应该同她一道的。 而听方才那些所言,似乎也不单是赵怀信耍手段那么简单。 沈昙不过片刻便猜出其中关键,推波助澜的节点,怕就在金明池酒宴上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夜闯城门的冲动,外头传言凶猛,也不知青竹一人是如何难熬。 但最后理智终究胜了冲动。 别说这个时辰进不去顾府大门,便是进去了,他也不想用这等琐事再添顾青竹烦恼,查清楚解决掉才是要务。 “商陆。”沈昙又扫了眼隔壁桌的几人,继续道:“去后面找店家打听清楚。” 商陆擦了擦冷汗,确认过自家主子没有徒手劈桌的冲动,三步并作两步的去寻人探消息去了,大概是太出名,随便找个人便能兴致勃勃的讲上半天,商陆听的脑袋都大了,去掉一听就是茶馆里头几文钱一段的故事,剩余的大都能对上,斟酌着向沈昙回禀。 沈大公子眼神愈来愈冷,周身甚至散发着应对敌军时的滚滚血煞之气,那只不幸被捏在指尖的薄瓷杯也不能幸免,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尽数裂开在掌心间了。 商陆吓得喉结滚了滚,思考着自己是否应当舍身成仁,拦着公子千万别和那群长舌男子见识,简单踹几脚就好了,万一打出个好歹,耽误明个进场可不值当。许是长期不在军中,沈昙的脾气也敛了些,从桌上卷起两张饼,再没说什么的径直往二楼踱步而去。 此时,贡院隔间中坐着研磨的沈昙收起思绪,再将考题研对一遍,胸有成竹的执笔下落。 答应过她一举夺魁,说到便要做到。 ****** 顾明宏也是头次下场,顾府并没劳师动众的派人送考,仅伺候他的书童随车到了贡院,马车约定俗成是不得入贡院门前街道的,是以书童在将四少爷送进去后,在外面树下寻了处相对清静的地方,等敲钟开考再走,期间便看见了沈大公子一路风尘而来。 返程后向老祖宗复命,书童口齿伶俐的说:“四少爷路上又多用了块水晶糕,包袱中文房笔墨和吃用的,小奴又检查一番,没有遗漏的,途中也顺顺利利,还请老祖宗放心。” 老太君歪在软塌上,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氏母子均安让她放下不少心,食量也大了,顾青竹早晨过来请安,让后厨送来个滚圆的西瓜,切成小块放在盅里,在用小勺一点点榨出汁水,配在熬好的牛乳里头给祖母喝。 “那边好。”老太君让丫鬟摸了块银裸子作为打赏,笑盈盈道:“最近你便勤快些,多往贡院跑跑,煮余下的猪蹄也没剩着,你们拿去分食了多加道菜。” 猪蹄寓意着金榜题名,几乎各个府上都要提前卤一些,让小辈带进考场,同锅剩下的若分给下人,可是不得了的赏赐,家仆也希望自家孩子机灵懂学,沾站喜气。 小书童腼腆道了谢,而后又道:“小奴回来时,还见到魏国公府沈大公子入贡院了,不过似乎是从城外方向直接进去的。” 沈昙记挂师母生产,引荐的一位稳婆顶了大用,老太君对此念念不忘,洗三宴刚办完,就合计着让李氏代表顾家再去趟魏国公府道谢,而对于老二收的这徒弟,已经当做自家小辈看待了。 “他回来了?”老太君抚掌叹道:“这孩子也是,想来路上估摸着遇上些什么事儿,这紧赶慢赶的去考试,身子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顾青竹心念微动,夜里辗转难眠的困倦一扫而光,嘴角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承上启下,简单将沈大办的事情和听说传言的反映交待下,顺便埋些剧情线。 咳咳,小天使们主意,虽然沈大回来了,但是吧... 好事多磨,两人订婚还有的磨哟。 第94章 第九十四回 分不清楚从何时起, 沈昙对于她来说,便如那渔船归的港,倦鸟儿回的巢, 即使没有通天的本领,在顾青竹眼中也是无所不能的。 “兴许是被雨水泥石阻着路了。”顾青竹当下微笑道:“之前与程姐姐相见,还听说程大人在钦天监最近忙碌的厉害, 西边儿雨水不断。”若非如此, 临近科考沈昙还一直不回来,她怕要担心的夜不能寐了。 正值雨季,京兆府至汴梁中间一段官道又临近山峦, 年年都会有些泥流灾事, 不过害处都不大, 临近州县官府组织了排障队, 遇着什么第一时间前去排害,老太君有所耳闻的, 点头道:“怕是没错, 幸而你们归的早,不然这会子再走可没那顺畅路了。” 掰扯完几句, 老太君预备着起身去后头小佛堂念那佛经, 小书童很有的眼色的行完礼退了下去,顾青竹将调制好的瓜汁牛乳端给她:“祖母先将这个喝完再去,凉热刚好,我听何太医说牛乳养生健体,您不喜膻腥味, 里头加了些西瓜汁儿,若是喜欢,孙女儿每日给你调点。” 老太君问了半天话,顾青竹在她斜后面的小桌忙手里活计,还以为瓜是拿来分吃的,惊讶的看着碗里泛着淡淡粉色的牛乳,窝心道:“再没你贴心的了。” “可不是么。”于妈妈双手交叠在胸前,笑了道:“七姑娘从小便是个孝顺的。” 顾青竹笑了回,看着祖母一点点喝下,没有什么不喜的表情,放了心道:“以后我晚上过来您这,放厨娘熬了牛乳送过来,水果也不拘着这一种,别的都可以试试,何太医说睡前喝上半碗,还能助眠呢。” 小辈尽孝,老太君也不负她的好意,催促顾青竹在暖阁歇歇,晌午在长松苑用饭,另外还找丫鬟去大房捎个信儿,让李氏差人送帖子去魏国公府上,为稳婆的事情好好道谢。沈府回信也快,第二日萧老夫人邀请李氏去府里坐坐。 还有几日正是中秋佳节,街上门店饭楼的门面俱装饰一新,各种水果卖的也多,李氏派人采购了批新鲜瓜果,石榴、梨子、葡萄还有香橙,整整齐齐码放在两个竹篮中。另外,大闸蟹也是刚刚应季而下,离着京师往西不远,有一雁鸣湖,盛产闸蟹,南方所产蟹子运的慢,这个时候雁鸣湖闸蟹倒成了抢手货,顾府上的蟹还是仆役专门出城在湖边看着渔夫捉上来的,各个肥美口感极佳,连府上等不及尝鲜的哥儿们都赞不绝口。 此行宾主尽欢,萧老夫人还没听说自家孙儿操持办了这积福报的事儿,心里头也欣慰。 那稳婆周氏在魏国公府也是挂了号的,老夫人抬举她,族中有小妇人怀孕常招呼她上门诊看,不过自家用还罢,周氏出身平民,若贸然推荐给其他世家恐怕犯了人忌讳 ****** 秋闱和八月十五相叠,让素来繁华的汴梁城更加热闹,大户人家府上开始搭建高台,聘请戏班子在中秋夜演戏,普通百姓也纷纷出门采购,吃的用的,家里孩童若看上什么小玩意,长辈也愿意破次例,买来哄他们高兴。 顾府今年喜事都积攒在一块儿了,哪还有精力建台请班子,只吩咐厨房将月饼做足了,提前给下人们放小半天假,让他们也过个团圆节。 科考已经过去两场,这最后三日最是关键,顾青竹在书房为沈昙抄经许愿,顾同山院中的丫鬟赶着进了门,鼻尖跑出了层薄汗,喘了两喘,才说三爷喊她一道出门拜访一位友人。 顾同山受伤时可算九死一生,将养这么久,走路仍是有些勉强,圣人又准了他半年的假,明卓开蒙后得父亲教导的少,如今父子每日俱在一起,正弥补了前些年的光阴,所以平日若没要事,他是不会出府的。 这拜访他人府邸,甚少临时动身前往的,颂平连忙从双开大柜中挑出件熨烫妥的襦裙,伺候着顾青竹换上,喜乐进门还未放下手上的托盘,也被颂平叫来帮忙,还好她发髻梳理的可以见人,再添只头钗便齐全了。 和父亲碰了面,顾青竹方得知要去的许芸新置的院子,顾家一行在泸州叨扰人家良久,前些日子许芸派人送顾二爷的信函,还专程备上份厚礼祝贺刘氏产子,于情于理顾家都要派人去回访一二。 许芸买的宅子在城中东南角的甜水巷里,这附近官绅较少,大都是些做买卖的商户,小院一家挨着一家,茶肆酒楼也近的很。出大门向北行个几百步,巷子口处正临着汴河,两岸垂柳绿意傲人,顾青竹上次瞧见时,还是年后去城外种养园,挨着快活林沿岸走了几里,想当初柳叶才刚刚发了新枝。 众人下车,许芸带着管家在门前迎接,入了京师她也不改习惯,身上穿着麻料素长裙,长发挽在头顶,只插了一通体翠绿的玉簪,虽是女子,竟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范。 “顾大人、七姑娘好久不见。”许芸并没行那女子福身之力,倒自如洒脱的拱手招呼:“这位小公子便是大人幼子吧?” “正是小子明卓。”顾同山颔首,并轻轻推了顾明卓站在身前,介绍道:“这便是爹与你说的许家家主了。” 顾明卓人小却极为懂事,再听说过父亲重伤得人照拂之恩,便记挂着有一日登门致谢,闻言,肃着小脸向许芸施以大礼:“明卓谢许姨出手相救我爹爹。” 来时路上顾青竹提点过胞弟,许家家主虽年纪大,但还未婚配,夫人什么的称呼不可取,可以随她喊一声‘许姨’。 “小公子客气了,快些起来,不愧是汴梁百年世家,顾大人教子有方。”许芸观他言行不输成人,当即便多几分喜欢,双手扶他起了身,笑道:“贵客请。” 顾青竹牵着明卓跟在两人身后,心内赞叹许芸眼光独到,能在这片寻到如此品相的宅院,地方虽说不能与泸州许园相提并论,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亭台映草木,门洞窗格均独具匠心,想来费了不少精力打理的。 烈日高悬,许芸将他们安排在一处水榭间落座,果酒随即由丫鬟端上,还特意为顾青竹备了碗红豆冰汤,明卓面前那碗冰多一点,正是解热消暑的好物。 顾同山与许芸交谈了半个时辰,顺便打听皇商之事她准备的如何,顾家虽无人在户部任职,但既然许家有这个能力,从中引荐也不是大事。 一番旁听下来,顾青竹再次为许芸的博学所折服,不禁感叹自己日后若有她三成,做梦怕都要笑醒的。 中秋事务繁忙,顾同山不欲多打搅,于是在邀请许芸明日到顾府过节后,带着顾青竹姐弟离去。请人来府上过节是老太君的意思,一来尽了地主之谊,二来刘氏与许芸关系甚好,也盼着她能来看看衡哥儿,所以许芸也没多推脱,只说按时赴约拜访。 次日,顾府院墙外巷子里来回窜梭玩耍的孩童一波接着一波,拍手声嬉闹声阵阵传来。 家中来客,李氏专程从顾同山那打听了泸州那边的口味,加上几个当地菜色招待许芸,而她自然也有备而来,挑的礼物几乎是处处称心。也不知从何处得知老太君最近身子不爽利,疲于行走,便从商铺购置一辆四轮车相赠,还嘱咐说单能在平坦的地方使用,以后想转转散步健身,也不愁累的时候还要差人抬软骄了。 席间许芸话语并不多,但每逢开口,说的话儿都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连老太爷都对她刮目相看,在人走后还多问了两句。 待听说许芸年近四十还未成过亲,老太君心里头可活泛上了,卢氏病逝那么多年,顾同山一直未曾动这方面心思,从前她也说过几次,无奈自家儿子没甚意愿,便搁置了。 “你觉着那许家家主人怎么样?”老太君暗暗想了一回,便问了李氏。 李氏愣了神儿,稍微一转就懂了老太君的深意,蹙眉想了会儿,将她扶到罗汉床上道:“人瞧着是不错,可二爷那边我看也没别的意思,且说她常年经商忙碌,真要娶到家里做主母,两边兼顾就是大问题。” 表面这么说,李氏话中也提醒了老太君,许芸再能干,那也是商贾出身,顾家不重门第,但本家这支还真没有聘商户之女当媳妇的先例。且人家一手挣出的家业,眼下都可以竞争皇商了,恐怕也不愿日后被围困在宅院之中,无法施展抱负。 老太君侧着躺下阖了眼,叹道:“青竹和明卓也大了,同山如今年轻,将来老了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安不下心,至于出身,商贾也没甚子,就怕像你说的,人家还不乐意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李氏宽慰她道:“您啊少操些心,好好养着身子就成了。” 中秋后一日,秋闱终于顺利考完了。 贡院门前立的人比开考时还多,不少拉家带口的等在外头,也不顾天气热的慌,人挤人的,前头几圈尚能瞧到大门,最外头的人垫着脚尖也没望到什么,有些脑子活泛的直接踩着上了树,就为着盯着自家主子何时出场。 兵将手拿□□,应是在人群中辟出条小径,好方便下考的学子走路,商陆和沈靖正站在标线以外等着自家公子,而沈昙正是头一个走出来的。 “公子!”商陆笑着迎上前几步,拿过他手中的东西,嘴里道:“您渴不渴?我这带的有水囊,这就给您拿去。” 沈昙写卷费的时辰比其他人少的多,剩余空闲足够补眠,是以精神不错,见商陆小跑着去拿水囊,沉思片刻,蹙起眉问沈靖道:“又出什么事了?” 商陆笑的极为不自然,沈昙一眼便感觉不对。 沈靖犹豫了会儿,开口道:“回公子,是沈原将军那边,从宫里来了信,说钦差查出将军私自贩卖军械到境外,已经上奏皇帝,要定下通敌卖国之罪。” 沈昙沉默半晌,脸上展出个讽刺的笑,目光投向皇城所在的方向,厉声道:“通、敌、卖、国?我魏国公府的人若能做出这等事,圣人那龙椅估计也要坐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祸事已经露头了。 另祝小天使们元宵节快乐,十五十六饺子汤圆都要吃噢! 第95章 第九十五回 这话说的半点儿不假。 魏国公府不说是一门忠烈, 至少包括老国公沈鸿渊在内的几位在朝任职的长辈,对圣人是绝对无二心的,想让这样的世家造反通敌, 难如登天。 再者,沈鸿渊投军前,全家均被金兵贼军所杀, 剩余五服之内的亲戚也寥寥无几, 可谓与外敌有着血海深仇,他侍奉两代君主,能有眼下的风光地位, 便是依靠四个字‘本分忠君’。凡沈府子孙无论男女, 自幼开蒙俱由老国公亲自训话, 家中聘请的教习先生也是长子沈仲挑选, 政见一致,颇有思想见解之人。 如果子孙不成器, 不管血缘多近, 老国公就头一个会阻止其入仕,与其冒着子孙将来长歪祸害国家的危险, 还不如将那势头扼杀在摇篮里头, 左右安身立命的法子多呢。而幼子沈原虽说脾性暴了点儿,办事偶尔不知轻重,但却绝不会做出这等侮辱门楣的举动。 魏国公府的宅子还离着皇城仅一墙之隔,正是保护皇室的最后一道关卡,可见先皇对他信任, 如今沈原将军因为彻查走私军械一案,怕是触了某些朝廷大员的逆鳞,阻了人财路,居然被反泼上这么一盆子脏水,简直不知所谓。 沈昙一路思考自己离开京兆府前,是否忽略了什么要紧的线索,当时着手查理的案件尚没理清楚,但到手的信息和佐证,确实禀明了钦差,包括四叔那边儿,也派荆越送去一份。 尽管还不足以证明那副将军无罪,起码不该绕了圈子连沈原都牵扯进去。 行至魏国公府大门前,老国公院中的管事和几个仆从已经在台阶上候着了。 这沈大公子别的毛病没有,能吃苦受罪,只一点儿,不喜丫鬟在身边乱转,是以家里头安排他起居时,能用上小仆便不指望丫头的。 沈昙从马上下来,把手中缰绳往前来接马的仆从手中一丢,疾步迈进了大门,沈靖和商陆在后头紧紧跟着,老管事点头说了句‘大公子辛苦’,而后又压低了声音道:“三殿下造访,这会儿正和老主人在前厅叙话,您若要去的话,小的得提前进去通报一声。” 三皇子李琛是刘贵仪所生,样貌性格颇像圣上,才学治国也不比太子逊色多少,特别是在用兵一途很有灵性,早些年没封太子时,宫里不少人还猜测圣人会立李琛接班,可到底是输在了‘长子为先’和出身上头,刘贵仪娘家再有势力,仍是不能和皇后相抗衡的。 沈昙不耐烦和那些个皇子皇女打交道,但刚下了科考,按道理是要到长辈房里汇报一番,再加上四叔沈原被诬陷,此时李琛登门八成是代表圣人前来,他倒想听听是何种证据,让钦差斗着胆子报沈家四爷通敌卖国的罪。 “我先回去一趟,劳烦和祖父说我少顷就到。”沈昙回说。 盛夏十分,在考棚里头呆上三日,饶是天仙下凡的人儿也浑身透着股味道,沈昙应试轻松,身上只多些汗渍,若他晚几步走出贡院,便能知道自己这副体面模样在考生里头是何等鹤立鸡群。 三省居临缓坡,周围树木繁茂,沈昙半刻没耽搁的在浴房洗漱完毕,换了件薄衫便去见祖父,头发水渍拧了几下,一路行来已晾的差不多,在房门前随意抓起束在脑后,便推门进了去。 厅中,老国公坐于上位,身后悬挂着一副青松白鹤图,三皇子李琛就在对面,见沈昙进门随即拱手笑道:“沈大公子安否。” 沈昙与这位三皇子接触不多,故而抱拳做礼,笑了笑道:“托殿下的福,一切均安。”随后与祖父和沈仲打过招呼,径直找了张椅子落座。 皇子驾临,沈昙科考这事儿理所当然的推至其后,老国公单问了句便不再提及,反倒是李琛有意多说两句:“本宫观沈公子成竹在胸,精气十足,想来此次试卷是做的极为顺手,要提前祝沈公子独占鳌头,日后大展宏图了。” 沈昙十分敷衍的同他客气道:“在下虽才学浅薄,不过也希望能借殿下吉言。” “沈公子不必自谦,既然能投再顾氏门下为弟子,区区秋试岂不是手到擒来的?”李沈哈哈笑着摆了摆手:“用不着妄自菲薄。” “既然如此。”沈昙从善如流的颔首笑道:“在下只能夸赞殿下有眼光了。”这便是承认自己考得好,而李琛美言于他,便是伯乐相中千里马。 三皇子对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言语吃惊了下,迅速调整了语气,没再继续与沈昙交锋,而是回头对老国公道:“您这嫡长孙果然不是池中物。” 沈昙刚刚下考,李琛没多打扰,不久便告辞而去。 “祖父,三殿下前来可是为四叔的事儿?”沈昙眉峰一挑,语气不佳的问。 “是也,估摸着圣人还眷顾着点儿我这老家伙的掩面。”老国公面儿上瞧不出喜怒,伸手从旁边的桌案上端着茶盅喝了口,留意看的话,便能发现右手衣袖下头隐约露出来那条一指粗细的刀疤,沈鸿渊一生戎马,打下多少胜仗,身上便留了多少伤疤。 沈昙嗤笑了声:“这是扇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你这小子。”沈仲刚送三殿下归来,迎面就听见自家儿子乱放狂言,当即呵斥道:“祸从口出,别把西北那点野脾性带到家里头来。” 在沈仲面前,沈昙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见祖父似乎精神不济,便劝了他回去歇息。 厅中侍候的丫鬟下人都被打发出去,沈原招手让他坐下,良久才严肃的开了口:“我知你四叔一直差遣你办些杂事,也从未询问过,但此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方才三殿下是奉了圣人的意思过来透些信儿,说钦差找到的证据确凿,乃是你四叔与吐蕃一部皇室的通信,人证则是西北大营中另外一位副将,军械之事,你到底了解多少?” 沈昙思考许久,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末了摸着下巴道:“儿子留在京兆府查案那么多天,半点消息也未曾听说,怕是有人故意到最后关头陷害四叔,当时他那些旧部,几个忠心的部将大都被革职待查了。” 言外之意,如果真是暗中之人计划周密的下了套子,就要从京师如今几位权臣入手查看了,换做地位不到的,没那个把握给沈原使绊子还做的滴水不漏。 沈仲将细节记下,便让沈昙少搀和些,紧接着话题一转,语重心长道:“前几日我不在府上,后来倒是听你娘说了,你欲向顾家七姑娘提亲?” 秋闱每一场之间可休息一日,沈昙是从城外直接进了贡院考试,头场出来,回府便和祖母他们提了想娶顾青竹为妻的意思。外头她和赵怀信的传言闹的沸沸扬扬,假以时日,假的怕也传成真的了,毕竟圣人对于小辈婚事的态度十分让人摸不到头脑,今天想拉着配了五皇子,明儿谁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 出手已经晚了一步,沈昙可受不了再迟则生变。 “没错。”沈昙目光坚决:“儿子要取顾七姑娘。” 当日初闻自家长孙有了意中人,萧老夫人真真高兴的说不出话了,沈昙从小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跟着沈原在军里头混,家里头老人无论怎么说,楞是不管用。 他回汴梁后,老夫人也试着打探过沈昙意思,提了几位城中闺秀,在老夫人看来,自家孙儿在外头呆惯了,约莫不喜欢中规中矩的闺秀,所以尽挑些活泼开朗,又喜爱骑射的。没成想到最后,人家自己选得一位如此出色的姑娘,简直让几位长辈喜不自胜。 至于金明池那事,赵家都不怕和圣人抢媳妇儿,沈家又怎会没这气魄? 只是沈原这风波在即,问题是大是小还无法定论,冒然去顾府提亲,又怕凭白让人家多虑。要在前朝,通敌卖国可是诛九族的重罪,现今律法修缮皇帝仁慈,倒没那天子一怒,尸横遍野的情状了。 加上圣人肯派三皇子前来,便是透着不信沈原会犯此罪的意思,但形式仍然要走的,即便这样,魏国公府的荣光一时也会黯淡,再此时去顾家提亲,着实不占天时。 沈仲了解自己这独子,既然能向家人回禀,意味着吃了秤砣跌了心的,于是很是为难的叹道:“若说家世底蕴,咱们虽占着魏国公府的头衔,却不如顾家那种流芳百世的名门望族,七姑娘为父见过,确确实实是这汴梁闺秀中的翘楚,你若想娶她,咱们家没人会不同意。” 沈昙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握,垂眸道:“父亲是顾虑四叔一案会让我沈家一蹶不振?” 沈仲道:“并非全是,咱们家基业哪儿能那么容易撼动?只是换做是我的闺女,管你再好,家宅不安我也不会轻易让女儿嫁出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仲此言也是出于对顾家姑娘的重视,人好好的闺阁姑娘,还未嫁进来,就凭白让人家担惊受怕? “我明白您的话。”沈昙神色凝重:“可圣人已有将她许给五皇子的意思,加上赵家公子与我相争,腹背受敌,再拖的话儿子甚不放心。” 沈仲瞥他一眼,瞧着儿子为情所困的样子,摸了摸沈昙后脑:“顾家大夫人登门谢你引荐那稳婆,你娘旁敲侧击的问过,顾家尚未对赵家提亲做回应,恐怕就是想借着赵家的势,暂时挡了圣上的好意,所以急并不能成事,从长计议才对。” 可无论怎样取舍,当务之急应是和顾青竹见上一面,择日不如撞日,沈昙回了三省居,喊人制备了简单礼品,骑马直接去了顾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下张终于可以搭桥给他们见面了,顺便做个小调查: 看见昨天有小天使评论,说想让顾青竹的父亲守身如玉。 咳咳,其实原来设定的确实有和许芸牵线的意思,因为吧,青竹和沈大日后的情节,有需要许芸做推助力,不过也有修改的办法,完全不会影响主线剧情。所以,希望小天使们踊跃给予建议,觉得让顾父打光棍好呢,还是找个媳妇儿好呢? 我如果大家都不大喜欢,满意顾父现状的话,我就把设定改一下,鞠躬。 第96章 第九十六回 顾家这边, 阖府上下也俱喜气洋洋。 四公子自下考归家,脸儿上的笑意便没断过,听老太爷院里侍候的婆子说, 顾明宏此次中举是板上钉钉的事,保不准还能得那前三的佳绩。 主子考的好,下人们更是欢喜, 除了逢年过节, 每逢府里有喜事,主母的红包赏赐必少不了。二夫人生下小公子赏了一回,日后四公子成亲也有红包拿的, 这科考如果中了举人, 今年单这赏赐的银子, 怕都够一季的嚼用了。 沈昙作为顾二爷的门生, 之前整日来府上学课,当下顾同生虽然回泸州任职了, 他顶着弟子的名号, 登门也无需递帖子的。 丫鬟把他领去前院花厅,顾明宏恰巧在, 两人同是考生, 就着今次的题目与顾老爷子和顾大爷畅谈一番,家中子孙成器,门下弟子优秀,两位长辈自然欣慰,说了些点拨勉励的话。 离家几个月, 顾青竹的课业停滞不前,回来这段日子又在父亲和祖母跟前侍疾,余下来的时间少的很,除了书画没落下,女红音律学到的那点东西,几乎全都还给先生了。 有次她闲来无事从锦盒取出玉箫吹了下,哪想到连指法均扣不准,正值深夜,好在顾青竹脸皮薄,没试多久便停了,否则听竹苑上下那么多口子人,怕要无法安眠的。 这日教音律的老者前来授课,处暑炎炎,纵是海纳堂中也闷热无比,顾青竹见状想安排人多添几个冰盆子,可先生却连连摇头止了她,说这音律乐谱由自然而感发,理应返于自然的,与其大动干戈的整这些个,不若去园中学习,与徐风花草相伴,更是相得益彰的雅事。 沈昙从花厅出来,一路寻着她到了后园,抬头瞧见在池边山石下席地而坐的顾青竹。 花园那一池子碧水如玉般清透,池间立着座飞檐吊角亭,周围是寒烟翠柳,花草馨香满园。而顾青竹身上是松花色的大袖长裙,腰间佩了条桃色的腰带,在这满眼葱茏之中十分惹眼,裙摆偶尔被风吹起,下面一双玉足裹着泛青的绣鞋,仔细瞧的话,还能窥得那一小片羊脂玉似的脚背。 美人儿美景本是诗情画意,沈昙顿足不前,静静观望,当顾青竹萧下之音缓缓流出,仿佛一颗石子扰了那片碧池,委实难以入耳。 颂平忍笑忍的艰难,见姑娘面色悻悻的将檀口从玉萧上移开,赶忙帮着缓缓气氛,端了碟甜瓜片儿给老者:“先生也累久了,不如歇歇用些凉瓜罢。” 老者倒毫不介意她这颗顽石难以点化,捏了片甜瓜嚼起来:“七姑娘莫要灰心,有道是铁杵磨成针,只要有恒心,定能有些所得啊。” 顾青竹音律课不多,但对于这位先生格外亲自,当即没甚拘束的叹问道:“先生,您看我这种毫无乐感之人,假如有所得,到底能得几分呢?” “能独奏一首长曲便不差了。”老者最先觉察到有外人在不远处,盯着顾家姑娘看了半天,随即起来整理过衣袍,对顾青竹道:“姑娘先从短曲入手,将今日的习练做着,待下次老朽再来时纠正一二。” 课时还不足时辰,顾青竹狐疑四顾,才知道是沈昙来了,心中骤然雀跃许多,笑着对先生欠身致谢,让颂平将他送出府。 午后府里的人大都在午休,花园中说是夏木成荫,可坐着会儿子浑身还是起了薄汗,顾青竹拿起棉帕沾过脸,才紧跑几步来到池边树下,笑眯眯对着他喊了声:“沈大哥。” 因沈原被诬告,沈昙心底埋着不快,再加父亲开解他暂时不可说婚事,愈发觉得似有块石头堵在了胸口,觉得既然和顾青竹说过回京便上门提亲,眼下不履行便是失信于她。 沈昙看她许久,那一颦一笑像是剂良药,轻松化解了些许忧愁,他沉默着大步而去,半句话未说,先是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 平日中午鲜少有人会路过花园,正是四下无人,可即使如此,顾青竹仍被他吓的心跳慢了半拍,整个人僵了身子,连挣脱都忘记了,心里头想提醒隔墙有耳,可嘴巴张了张楞是没说出口,单乖顺的让他搂着,眼睛倒是不住的到处巡查。 见她身子僵直的很,沈昙微不可闻的笑起来,手掌轻轻拍抚着她后背,低声道:“若有人靠近院子我听得见,不用担心。” 习武者耳目灵通,顾青竹了解些,听他这么说便信了,长吁了口气,闷闷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他了。 好多日子不见,人没回来时挂心他安全,回来了又惦念他考场是否能发挥的好,旁人都日日兢业的学,而沈昙不提是半道捡起来的书卷,连时间上都无法保证。去泸州时说的跟随二爷多取取经,结果碰着顾同山受伤,学习的时候真是一减再减。 温存片刻,沈昙颇为不舍的把她放开,顾青竹双颊已然绯红,见此他又忍不住的用手背蹭了下顾青竹的左脸,才道:“你那丫鬟进园门了。” 顾青竹唇角翘起笑了笑,让他就着先生的竹椅坐下,高处石桌上头还有置的瓜果冷饮,玉壶里头虽然没了冰屑,倒还算的凉爽,翻起杯子倒了大杯酸梅汤给他:“沈大哥考的可还顺当?” 沈昙端着杯子看了她:“一般,不过运气好点,摘个解元也不是全无可能。” 学子千千万,多少人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一辈子,还够不上举人的边儿,他可好,头名都说的轻轻松松。顾青竹知他有学识,但科考便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提别的,国子监那些个初下场的监生,就是实力强悍的对手。 “那我岂不是要赶紧预备着贺礼?”顾青竹咬了口甜瓜,瞟着他道。 沈昙当然听出她话里头的不信,懒洋洋的伸开了腿脚道,一一分析道:“国子监今年同场的学生不多,赵怀礼他们更是上次便中了举,剩余那些个除了明宏兄,其他却是不足与我。这科考也讲究近水楼台,外地乡县的学子在策论一道不如京师子弟,且师傅教导的精细,我便是考了魁首不新鲜。” 如果老师用处不大,外地官员又怎会重金聘请京城先生去教自家孩子呢? 顾青竹懵懂的点了头,也不是真在意他考出什么成绩,学海无涯,顾氏一族想来主张学即是修身养性,就是没中,他一样能在其他方面发光溢彩。 两人说了几句,顾青竹机敏的感到沈昙情绪不高,于是坐下问道:“考得好了,怎么没个笑脸呢?” 沈昙望着池面,旋即舍弃竹椅,干脆坐在顾青竹对面的石头上,待拉近了距离,才缓缓开了口:“我已禀过父母要娶你为妻,他们也欣喜,不过家中出了些事情,目前我娘恐怕近期不能登门提亲。” 顾青竹不免攥紧手,脑中不由自主的考虑着会不会沈家是介意自己退过婚的身份,再说最近金明池赏荷宴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姑娘家名声乱糟糟的,好听些是圣人看中,不好听可就什么话都能扯的上。 早前想了好几晚,真听在耳中,依旧患得患失。 “府上是出了什么事儿?”顾青竹平静了会儿问道。 “绝非你想的那些,我家中无人不喜欢你,祖母连天的烧香拜佛,还说要去城外寺里还愿,那么多年的香油钱没白捐。”沈昙伸手握了她的指尖,只轻轻一触便放开了:“我四叔被人下套子,牵扯进一桩重案,今晨接到消息钦差给判了罪名,折子都送到了圣人的桌案边,大概明日早朝就要论起来。” 顾青竹一愣,飞快联想起沈昙留在京兆府时说的话,蹙眉道:“难道是那个军械的事情?这跟沈将军又有何干系,可严重?” 沈昙道抬眼道:“通敌之罪,不过圣人也不会全信,只是这案子立起来没有几月怕结不了的。” 顾青竹对刑法知之甚少,但通敌可数得上七罪之一,放到小的宗族官员身上,便是脱了罪名,这官运怕也要到头了。但她可不是担心魏国公府日后是否能荣华,夫妻本是一体,既然下决心要与沈昙携手到老,遇到难事,自然是同甘苦共患难。 “沈将军如今状况怎样?”顾青竹想了想道:“如果是专程陷害,咱们现在先去打点,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人想趁着机会下了狠手。”屈打成招的事情屡见不鲜,连她这种小姑娘都听过,实在不能不防。 沈昙对她能快速反应到这点感到诧异,随即心头一软,真想再把她圈在怀中,这便是自己倾心的女子,别人以为她性子软又温吞,实则遇事果断清明,还一心为他着想。 “你竟不怪我没有守约?”沈昙不知那叫颂平的丫头为何没到门前又转了回去,确认无人靠近,才翻开她双手,将额头抵了上去:“金明池那天的传闻我都听说了,你深陷漩涡,我却不能快刀斩乱麻的昭告天下,沈昙期望娶顾家七姑娘。” 最后一字说出口,沈昙阖眼咬牙,头次恨恼自己的年轻无力。 顾青竹微微动了动拇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想来你府上长辈也是为我考虑着,我岂能不理解他们好意,还埋怨你这个?现在想办法洗脱沈将军嫌疑才是正经。而且若我不愿意,我家中也不会催促我定亲,只是晚些日子罢了,又不是等不起?” 沈昙圈起她食指啜了一口,说道:“我哪里舍得让你自己犯愁?你安心在家,外头谣言我去处理。” 与沈昙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短,顾青竹连热都忘记了,颂平返回时瞧她满脸的红,还以为是中了暑气,按着她饮过酸梅汤,才扁嘴将话说了:“大夫人让姑娘过去,平江府青荷姑娘和她母亲来了,说是和王家结了亲家,要定亲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前夕,适当撒点巧克力味道的糖。 第97章 第九十七回 老太君是怎么都没料到, 老家那边居然糊涂至如此地步。 王家派人去平江府提亲时,顾青荷和二房表哥的乱事还未理清楚,那表哥也是个实心眼儿的, 一门心思觉得与她心意相通,只不过碍于自己前头的婚约,顾青荷为了女儿家的声誉, 避而不谈罢了。后来他同原先的小姐退过亲事, 以为顾青荷回来,两人这因缘便能成了,谁知没多少日子, 京城王府差人登门了。 王大人家原就是好面子之人, 特别这次儿子相的闺秀还姓顾, 便是平江顾氏, 看在顾大学士的面子上,也不能怠慢, 于是一行车马均是富贵堂皇, 受到许多平江百姓的围观。 顾青荷被父亲禁足在房中,整日郁郁寡欢, 这人一旦见识过更奢靡的过法儿, 再回到老家,看哪儿都觉得寡淡无味,连家中兄妹也嫌弃上了,之前倾慕表哥文采,如今看来, 与京师男儿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王家的突然造访,着实另她惊喜不已。 乔老太太疼惜孙女儿,借着机会赶紧吩咐人找来绣娘,给顾青荷剪裁几套体面的夏裙,这京城王府在汴梁论不上高门,但对于他们家来说,可是妥妥的乘龙快婿,这良缘送到手边,怎能不抓住! 青荷的父亲顾同业不同意,在王家人离府后,便和乔老太说这亲事不能答应,自家闺女是什么心性,他当然清楚。许配个平江府本地的老实青年,日后若夫妻俩有个争执,家中可以帮衬些,但嫁去汴梁,高门里头是好是坏,他这做父亲的真半点插不上手,急着攀高枝儿,不如本分安稳的好。 可妻子冯氏一听,立刻急的瞪圆了眼,乔老太更指着鼻子数落他坑害自己女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倒好,巴望着青荷一辈子不出头。 乔老太打年轻就是个顽固性子,较劲儿起来,连老爷子都拿她没办法,哭天抹泪的闹了两天,连绝食的法子都用上了,老爷子烦的摇头叹气,只对冯氏说,这婚是你们死活要定,将来青荷过的好坏,听天由命吧。 这事儿一敲定,冯氏挺直了腰板去二房嫂子那儿转了一回,早前她讽刺青荷拆散别人因缘,什么不好听的都说了,如今特意拿王家提了提,二房嫂子冷眼瞧着,在她走后还碎了一口,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顾明宏即将成亲,老家则要派人前来贺喜,冯氏琢磨着既然都去了,还回来做什么,成亲时若能从顾府将女儿嫁出去,也能得王家高看一眼,万分体面的事儿。 顾府正堂,顾青竹和沈昙没进门便听见冯氏正讲着话。 “要说这孩子们长的真是快,小时候在一处玩时还那么点个子,眼下明宏也要娶媳妇儿了。”冯氏笑着朝李氏恭维道:“我听青荷说,那程家小姐模样性格样样好,嫂子真是有福气的。” 李氏手里头捏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心里头愈发对这母女看不上,这看清楚顾青荷的秉性,再回想起从前她来顾府时的言行,可不就是一步步的替自个儿谋划么,若说女子有点心眼也并非不好,但老家那档子事实在做的难看,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后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瞧弟妹夸的,不过那孩子我的确喜欢的紧。”李氏笑一回:“我啊,找儿媳别的不图,教养好人懂得孝顺就行,不然将来娶进门还不得尽生气了?” 顾青荷是个多心的,这话听起来甚是刺耳,似乎拐着弯的说她一般,而冯氏最近心情愉悦,才没往别处想,还一本正经的附和道:“自是这个理,我们家青荷也是让人省心的,女大不中留啊,其实我一心想留她在身边多呆几年,哎,可禁不住王家那么诚心,我想着吧,我那女婿也不小了,再多让人等几年,可不就是不通情理么,所以才请人算了日子,今年腊月十二办喜事正好!” 花窗俱大开着通风,门也敞着,只挂了竹帘子挡挡蚊虫,里头说话老远就听得一清二楚,颂平慢了步子,朝自家姑娘扬了下巴,小声嘀咕道:“老家这三夫人还真敢说,真当人不知道他们顺杆子爬呢?” 顾青竹瞧她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沈昙跟来是为着和老太君、李氏见见,打了招呼便告辞了,两人一齐进了门,倒是冯氏先眼前一亮,瞧见他龙章凤姿的样子,嘴里不住的赞道:“这是哪家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那话说的太快,连老太君都没能插上嘴,当下皱眉轻轻咳了一声。 京师世家规矩多,顾青荷做事常留个心眼,多听多看才肯开口,而冯氏则在平江随心惯了,反不觉得她做的有何不妥,但到底是接到老太君意思,不自在的笑着端起茶杯啜了口。 老太君笑着和沈昙问了两句,沈昙这才转过身对冯氏作揖道:“在下沈昙,见过夫人。”他这一礼是看着顾家的面子,否则他才懒得和这样的妇人打交道。 “三婶万福。”顾青竹也跟着福身,而后向顾青荷微微颔首道:“青荷姐姐。” 顾青荷寻到了称心的郎君,心中又多些底气,明显不像从前那种装好的态度,略带矜持的微笑回了礼。 冯氏拿眼在沈昙和顾青竹之间打量了下,她没见过王蒙,但听女儿说,是个有才情的俊秀青年,基于对汴梁城男儿不甚熟悉,突然看见如此出色的,还猜测这皇城根儿的人就是沾了龙气,想来自家那女婿定然也不会逊色,于是道:“沈公子一看就是大家出身,不知和王大人家公子相熟么?” 汴梁城姓王的世家好几户,比王家勋贵的也有,听她的口气如同王家在这城中多有名望一般。 沈昙淡淡笑着问道:“夫人说的是哪个王家?” 这话委实相当不给人面子,顾青竹听得挑了眉,颂平更是忍不住笑嘻嘻的给沈昙端上了茶水。 果不其然,冯氏笑意僵了僵,顾青荷赶紧出言想转移话题道:“母亲...” 结果,老太君却出人意料的接过话,敛了笑意道:“正是太子少詹事王大人家公子,王蒙。” “原来如此。”沈昙恍然的点点头,似乎认真的想过一会儿,带着歉意道:“不巧,在下与王公子并不相熟。” 自从和王家定了亲,冯氏见人就说叨女婿,这来了汴梁也一时改不了,见女儿偷偷拉了自己衣脚,便不再多言,看沈昙的眼神也变了,心内想的这年轻人空有个好皮囊,连京师里头人都认不全,怕也不是什么世家,不然怎的连门户都不报呢? 沈昙告辞后,冯氏见没有外人,言语中又开始和老太君商量顾青荷的婚事,老太君对此懒得管,可她就像牛皮膏药似的,左扯一句右扯一句,说什么让青荷从顾府出嫁,过段日子王家下聘时,也送到这边。 冯氏的算盘打的好,她儿子在宜男桥巷子买了院子,顾明丰也参加了今年秋闱,只不过老家在平江,过年时来这边找老师教导后,便回去参试了,如今在家里等着放榜。那院子空是空着,可办采纳礼有些寒酸了,再说,这聘礼送进顾府,王家的礼还不得再厚点? 老太君心里头直叹气,除了恼怒,更是对平江顾氏感到惋惜,亏得冯氏不是家中主母,不然过不了多少年,那一支亲戚算彻底没落了。 “你也知道我那三儿子前头遇见山崩身子不好。”老太君慢条斯理的说道:“老二媳妇生产时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没有一年半载养不过来,我这老了,稍微坐多半个时辰便嫌累,一大家子琐事全落在李氏肩膀上,明宏又要成亲,你若真想在府上办也没甚子,不过家里人手少,我让人整理出院子,到时候让老家来几个主事儿的张罗,别嫌弃我这招待不周就行。” 这意思就是,地方给你腾着,该怎么办,办成什么样顾家便不管了。 冯氏哪里想着她会这么直白,尴尬的笑了声,心里却不愿因为这点问题改了主意,是以嘴上道:“老祖宗说的咱们自然明白,您放心,该准备的我这边找人办好了,实在有过不去的再麻烦您。”说着看了眼顾青竹:“不过到时候还要青竹丫头费费心,你堂姐在这也没个手帕交,需要你们小姑娘家热闹的时候,麻烦着多请来几位闺秀,三婶在这先谢谢你了。” 顾青竹没想到自己也被临阵点兵了,只好应下来。 傍晚,冯氏心满意足的带着顾青荷回了宜男桥小巷。 ****** 秋闱结束头一天,许多考生回府便是蒙头大睡整日,到了夜里,打扮的光鲜亮丽出门好好放松一回。汴梁城的街巷上的人流比前些日子密集很多,各大有名气的酒楼饭馆座无虚席,那快活林中的勾栏瓦舍更是人声鼎沸。 田桡也是下场考了,不同的是他备考压根没走过心,打着就是陪太子读书的主意,早几天就在良辰馆定下房间,还预约了苏眉神女,打算呼朋唤友好好庆贺一番。 当然,苏眉神女是否肯路面,就要看赵三公子面子大不大了。 而事实证明,赵怀信的面子果然够足,在这种日子,居然不费劲的就得了苏眉神女的首肯,同意在当晚为他们焚香奏乐。 赵怀信事先并不知道田桡设了宴,因家中有事,晚了半刻才赶到良辰馆,三楼邀月阁的纱幔被两名女史撩开,他略低了头迈了进去,桌上便有人吼起来。 “三公子晚了!罚酒罚酒,来美人给换个大杯。” “快坐快坐。”另外一个青衣公子大笑着拍着身边的凳子:“最近见你一次比登天还难,连兄弟的酒宴都不接了,要不是田兄今日请你,我们还见不着呢。” 田桡就着怀里姑娘的手吞了两口佳酿,挥手让他们都住了嘴,坏笑的看着赵怀信:“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可倒好,为了衣服连我们都不要了,生怕娶不到媳妇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晚啦,小天使们见谅~ 情人节加班也是拼了,去超市买了东西,回到家和爸妈吃了顿火锅。 成功的避开了外面人流车流饭馆排队的高峰期,完美。 第98章 第九十八回 此等轻飘飘的讥诮话对于赵怀信来说, 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他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门边身姿曼妙的女史亲手打来一盆子温水, 赵怀信在里头净了手,而后才撩起衣袍坐在檀木圆凳上,执起酒盏道:“老规矩, 来晚自罚三杯。” 说着, 三满杯的酒水眨眼间入了腹中。 青衣公子抚掌咋舌道:“不愧是三少,这么烈的酒喝起来依旧是面不改色。” 汴梁施行的是官卖酒曲的政策,有实力的酒楼从官府那里购得酒曲, 而后可以自行酿酒, 生意好的酒肆都有自家特产的名酒, 全城名酒27种, 单良辰馆便占了其中之二。留香酒乃淡酒,由数种花卉药材酿造而成, 口感清爽后味略酸, 颇得楼中角妓推崇;而另一中碧光酒则是来此消遣的公子们乐于挑战之物,酒味辛辣冲头, 寻常人抿上一口, 嗓子中就像是有烈火烧烤,实难忍受。 赵怀信喝下的正是这酒中之王的碧光酒,那豪爽英姿着实令同桌众人开了眼界。 听着周围赞叹恭维,他忽然记起在西北大营外,和沈昙对饮时的狼狈姿态, 如今再回味还是历历在目,暗暗牙疼了一番。 良辰馆虽是勾栏,可楼中厨子手艺比起老牌酒楼也不相上下,他们今儿坐的这间邀约阁,大到屏风珠帘,小到碟碗均透着清风明月般的意境,酒过三巡,公子们也卸掉些贵公子的姿态,更有甚者连鞋袜俱脱了去,赤脚踩在花毯之上,抓着筷子行起酒令来。 “我说,之前你闷家里头,我勉强以为你那心上的七姑娘去了泸州,剩你一个在京中牵肠挂肚没心思消遣。”田桡单手将凳子挪近了,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怀信道:“可人家都回来这么多日子,你怎么还跟苦行僧一般?若非从前陪你吃遍酒席的人是少爷我,真的很怀疑咱们赵三公子的名声是怎么响起来的。” 若说最近,赵怀信委实是清心寡欲,除了实在推不掉的应酬,没几个人能见着到他,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赵怀信瞥了他一眼,举止矜贵优雅的端了酒盏送到唇前,勾唇笑了笑:“快成亲的人总要收收心。” 田桡愣住,面色从呆滞、吃惊、惊悚、怀疑轮了一圈,最后一言难尽的吐出句:“你要,收收心?” “没错。”赵怀信这两个字说的字正腔圆,可田桡绞尽脑汁,都无法把字面意思和他联系在一起。 “你这以后,是要为顾七娘守身如玉了?”田桡呆滞道。 赵怀信不置可否的挑了眉。 田桡只觉的是喝酒发梦,嘟囔着什么扭头在怀里姑娘的酥胸前使劲儿抓了一把,然后鉴定道:“软的,没问题,我这没喝多做梦。” 赵怀信懒得管他发什么疯,其他人是看见了也无瑕去顾及,因为良辰馆的头牌苏眉神女抱着琵琶巧笑倩兮的进了门。 “奴家苏眉,给各位公子见礼了。” 那声音如同掉落在玉盘里头的玉珠儿,清脆滴答的敲着人心坎,不禁使人忍不住去遐思,这音若能午夜梦回时在枕边听到,又是怎样一番逍遥惬意。 苏眉挑这套拖地丝裙也映衬了‘邀月’一词,花蕊般的淡黄之色,在这灯火下,如同外头那漫天星辰中的一轮圆月,环佩叮当作响,脚下仿佛能生了花,摇曳着到众人面前。凤眼眼尾稍稍上扬,朱唇如浸了露水的红芍,轻轻拉出个弧度,便让人有种一室春风的美意。 随着苏眉来的还有几位端着水果的小丫头,约莫只七八岁,井然有序的上前将手中东西摆在桌上,便乖巧的退下了。 神女之所以叫神女,就得是高高在上难以肖想的。 在座诸位除了极少数几个私下见过她,其余都是在节庆或者花祭时,才能一睹苏眉芳容,如今近距离瞧见俱激动的难以自制,赵怀信从前便是她的入幕之宾,田桡仗着与赵怀信关系好,也是见识过苏眉的盛世容颜,眼下尚且能稳得住。 “赵公子。”苏眉暖暖一笑,拎着酒壶给赵怀信斟酒:“真是许久未见您了呢。” 从年后‘点花茶’时捧过场,赵怀信确实没再来过。 “俗务缠身。”赵怀信答的客气,要说早两年看见苏眉还有些心浮气躁,如今再望,心内真就波澜不惊了。 苏眉见他话语简单,也未再多攀谈,回到珠帘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纤纤玉指拨弄两下琵琶,调过音才抬头笑道:“奴家差点儿忘记,听妈妈说门外有位贵客相邀,客人闻不得花粉香气,无福进咱们馆中,劳烦三少下楼一见。” “喔?是谁。”赵怀信有点好奇,谁竟会找不闻脂粉气的理由,意图将他约出门。 青衣公子哎呀了声:“三少,这有什么好问的?闻不了香气肯定就是哪家小娘子啊!” 苏眉拨了几个音,笑了回:“奴家只负责传话,具体还要您受累,亲自下楼一趟才行呢。” 赵怀信依言下了楼,这良辰馆便在快活林的中心一块儿,正是晚间热闹,外头街道上均能听见女史们如银铃般的笑声,大小的瓦舍勾栏红灯高挂,望上一眼,好像连鼻尖儿前就有股子甜腻腻的香气。 汴梁岸边砌着高高的台子,来往行人偶尔走步累了,便坐着谢谢腿脚,赵怀信跟在楼中小姑娘身后徐徐前行,只见岸边悠闲站着位公子,身后白马一今儿拿嘴喷他的脑袋。 赵怀信十分意外的挑了眉:“沈兄?” 沈昙从怀中摸出块银子给领路的小姑娘,接着从马背上解下两只竹筒,掂起一只仍给了赵怀信:“尝尝,西北特产。” 竹筒里晃荡着都是水声,赵怀信以为还是西北大营那种烈酒,顿起好胜之心,轻车熟路的拧开盖子灌了一口,没有原想中的辛辣,喉中却被股子奇特的苦药味儿呛的难受,忍了忍才艰难的咽下去。 沈昙轻笑出声,眉间透着稍许街头混混小心机得逞时的痞气:“宁神健体,这药酒每日至多两杯,让你一口喝下了半天的量。” 赵怀信眸光一闪,笑着把话题避了过去,倒是直截了当的说:“沈兄这是来跟我秋后算账?” “既然怀信兄问,那咱们俩也明人不说暗话。”沈昙稍稍喝下小口药酒,依靠在河边石台上,笑意渐沉:“青竹是我的人,从然你折腾的再有声有色,也是白搭。” 赵怀信盯他半晌,唇边笑意不减,好似早已猜透他要说的话:“七姑娘尚未婚配,你说算你的人,从何谈起?我心系于她光明正大,连圣上面前也是过了耳朵的,你若想说服旁人,好歹多讲几句,我也好琢磨琢磨。” “我没想说服你。”沈昙晃着手中的竹筒,似乎在说服二字上加重了点儿,淡淡道:“只是知会你一声,且那造势的流言手段实在难看了点,你想以此逼迫她,难免异想天开些。” 赵怀信当初倒真没存什么让顾青竹屈于流言蜚语的意思,他做这些,更确切的说是要膈应膈应沈昙。 顾青竹对沈昙有好感,他恐怕比当事人瞧出来的还早。 可那又如何,成亲就像场豪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才能成就段美满姻缘,他从前周旋于闺秀之中,并不代表着对亲事就随遇而安了,相反,赵怀信对自己以后的妻子看中的很。 故而他只是顿了会儿,悠悠的开口道:“那我便也回复一句,这局我入定了。” 两人四目而对互不相让,小姑娘在街道对面看着有点儿着急,刚还月朗星稀的天儿,这会子居然飘起蒙蒙雨来,看什么都像糊住似地。 沈昙和赵怀信也算半个挚交,虽因顾青竹有了冲突,但两人均是理智之人,只要别做太出格举动,还不至于眼下闹翻脸。 沈昙在雨中不紧不慢的将竹筒拧上,重新席在马鞍边儿,抬腿轻松坐了上去,临行时意味深长的对赵怀信道:“好自为之。” 赵怀信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消失在巷口,那小姑娘撑着油纸伞跑了过来,回去邀约阁,女史见他衣裳被淋的有了潮气,便再开了间厢房,安排着休息换衣。 大考后第一晚,谁也没提要回家的扫兴话,吃喝到半夜,有的搂了怀里的角妓进屋子里行了乐事;有的喝酒上了头,想及时行乐可力不足,便醉倒在塌间昏昏入睡。 田桡自是撑不过美色那种,赵怀信却像老僧入定般的,在房中吃酒听琴,苏眉那一手琵琶曲奏的出神入化,连宫里的乐师恐怕都要惭愧几分。 一日三曲是她的规矩,曲毕后,苏眉将琵琶稳稳放在蒲团上,扭身穿过一小截子走廊,来到赵怀信的房里,见他一腿盘曲,另一腿随意的搁在竹席上头。 “我给公子换节香片。”苏眉见他兴致不高,善解人意的从木盒中夹了两片儿安生香,放在熏炉里头:“有安神功效,公子睡上一宿,明日说不定就忘却了三千烦恼丝。” 次日,赵怀信是头一个醒来的,环顾四周,知道自己在良辰馆歇下了。许是那香片的功劳,这一觉睡的极为轻松,连那点久违的不甘也忘在脑后,对楼里的姑娘们又是和颜悦色,连田桡瞧着他,都觉得和昨晚有了不同。 一行人简单用罢早膳,各自分头回自家府上,苏眉不若别的女史喜欢睡到日上三竿,她每日定时起身,这清早,还特意从后院去了小楼,送赵怀信上了马车。 没想到原本很是普通的送行,没过半天,又在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金明池在圣人面前表露心迹的赵三公子,倾慕顾家七姑娘的赵怀信,移情别恋与苏眉神女共度春宵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回 这消息若长了翅膀一般, 眨眼工夫,连赵母田氏都有所耳闻,气急之下也不管赵怀信尚在屋里阖眼儿补眠, 直截捞起来就是一顿责骂,想当初她千叮咛万嘱咐,见自家儿子确有了些洁身自好的样子, 才放心去顾府提亲。 眼下倒好, 生生打她的脸啊这是! 赵怀信昨夜睡的安稳,回到琼台后,竟还有想睡个回笼觉的心思, 于是和衣而卧, 再睁开眼便瞧见田氏怒发冲冠的立在塌前。 事情说解释也解释的清楚, 田氏了解自家儿子, 他若说单纯吃酒留宿一夜,便真是那么回事, 好容易被他哄着消了些气, 扔下句‘你自己要讨的媳妇儿,将来娶不到可别埋怨我’就走了。 赵怀信捏着眉心坐了许久, 接着把凤九喊进房中, 问了下时辰。 “回主子,已经未时过了。”凤九心里头讶异他睡了整上午,停了两息,试探着问道:“您是不是身子不大舒服?”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为赵怀信在作息方面极为自律, 每日不早不晚辰时起床洗漱,几乎是雷打不动的,若破了例,那便是身体不适。 赵怀信也很疑惑,起身踱了两圈,把昨日前前后后发生的事儿回忆一遍,沉吟道:“我母亲方才说的传闻是从哪儿得听的?” 凤九脑子灵活,在门外听到田氏的话,当即就差人去府中和府外都打听过了:“也是巧了,夫人她今日临时想去玉店订一对儿镯子,是在店里听人提起的。” 赵怀信听到这,已经基本确认自己是被沈昙给坑了。 汴梁城关于他的艳事流言不少,即便是金明池赏荷那次,也不曾这么快闹的人尽皆知,且在良辰馆的时候越呆越困倦,当时以为是碧光酒的后劲足,眼下想想,怕熏的香片还是添过料的。 赵怀信不禁眯了眯眼,也不知沈昙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让苏眉也上了他的贼船。 同样一件事,有人欢喜有人愁。 沈昙的想法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赵怀信能找来田桡散布消息,他也能花银子寻到七八十号嘴皮子利索的人,各个地方蹲着点儿的嚼舌根。外地许多学子留下来等着放榜,茶馆酒肆大清早便坐满了人,以赵三公子的名号,这事儿压根儿不愁传不出去。 果不其然,早前还对顾七娘耿耿于怀的贵女们,在听说赵坏信迷上个青楼女史后,那愤懑简直能掀起房顶子,而好处也显而易见,顾青竹不再是众矢之的,甚至有些人开始可怜起她来,头次解过婚约也罢了,这前脚刚从火坑里出来,后脚又一头栽了进去。 而宫里,早朝比往日足足超了一个时辰。 圣人例行处理过政务,便提起陕西路私卖军械一事,这案子一直在查,官员们大都听到些风声,本想着还是不痛不痒的汇报下进展,可没料到的是,太子在陈述案件的最后下了定论,说钦差大人已传回密信,上奏西北大营主帅沈原将军,参与到私卖军械一案,并且有通敌卖国之嫌。 大殿中忽然静了下,紧接着一片哗然,众臣纷纷看向站在左侧最前方的魏国公沈鸿渊。 老国公已近杖朝之年,年轻时征战杀场落下满身的伤,照太医们说,能安稳活到这个岁数就是大寿了,如果朝中没有要事,圣人准他每隔五日参加一次朝会。今日并非他必须早朝的日子,但沈鸿渊还是力排众议的来了,倒要亲耳听听那些个玩弄权术的朝廷毒瘤,到底造了什么伪证,污蔑他沈家儿郎。 老国公一辈子杀敌卫国,浑身气魄是刀枪血雨里头洗礼而来的,单用目光锁着你,便会有种被猛虎盯上的错觉,太子手里捧着奏折□□,只觉得浑身如针扎一般,到底顿了顿,才强忍着不适继续读了下去。 圣人在龙椅上坐着,表情倒没见什么变化,半晌才开口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私卖军械和通敌卖国哪一项都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朕不会听一面之词,宋爱卿。” 刑部尚书宋大人上前一步俯首道:“臣在。” “朕限你两月之内将案子重新彻查一遍,所有查案人员另行择选,明日把名单呈上来给朕过目。”圣人道。 宋大人应诺后退回队列之中,圣人复问众臣还有何异议,结果真有位年轻臣子手指笏板站了出来,正气凌然的指责沈原将军在军中作风强硬,不少同僚对其颇有微辞,且钦差大人所列出的人证物证确凿,若真需重新审查,他自荐加入以证公廉,末尾还看了沈仲一眼,猜忌他们会徇私枉法的意思昭然若揭。 沈仲向来算不上好脾气,见对方极尽讽刺之力,也是厉声而对,不一会儿许多官员也加入进去,大有在大殿上一争高下的势头。 圣人隔岸观火的态度令老国公十分窝火,如果说昨日让三皇子提前与沈家通了消息,是欲意表明立场,那么现在圣人之举,便是确确实实想借机打压魏国公府一脉。 与老国公同代的将军早已作古,如今国泰民安,年轻将领挣得军功的机会少之又少,想升官职,免不了要攀附朝中现有的官员。魏国公名声在外,由他一手提拔的将领正是朝中的肱骨之臣,而从另一面讲,沈家一家独大的时候久了,圣人心里免不了会有些想法。 伴君如伴虎,即便你是肝胆忠心,也免不得被猜忌。 这番争执最终还是由圣人出面压下了,临近午时才散的早朝,沈仲伴着老国公缓缓走出大殿,以老爷子的脾气,在朝堂上一言不语,定然是真动了怒,他刚想说话劝慰两句,老国公却捂住胸口软到在地上。 ****** 夜里,顾青竹是从六合口中得知老国公在宫里猝然昏倒的。 她原本在院里捣腾那些花草,种的几盆芍药长得太满,想趁着晚上分开盆子栽进去,这一听,手上的小铲子差点丢在地上,呆了半天,才晃过神考虑着寻人去问问,可事情刚出,派人去魏国公府又怕太唐突,还是颂安在旁边提个醒:“姑娘莫急,老爷虽说不上朝,但大爷每日从外头回来,都会同他说会儿子话,这么大的事情,说不定老爷会知道呢?” 顾青竹一路秀眉微蹙,到了父亲那里,张姨娘正端了汤药放在桌边儿晾着,见她来愣了愣,而后问道:“姑娘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我来看看。”顾青竹笑着往里屋看一眼:“我父亲在忙么?” 张姨娘往桌上摆了几碟瓜果,见她脸色不对,也没再客气着让吃东西,紧走几步挑起帘子往里面瞅了瞅,点头道:“进去吧,老爷也没在休息。” 顾青竹哎了声,顿了下,转身将药碗放在托盘里:“我顺带把药送过去就好,姨娘不必操心了。” 顾同山自从知道女儿中意沈昙后,对魏国公府上的事儿相当上心,是以顾同林和他说起老国公病倒时,还多问了两句。魏国公府和顾家近两年关系不错,顾家大爷回府便和李氏提了提,明日少不了派人送些药材什么的去沈家,得提前制备好。 “下午听你大伯说起,老国公是中了风。”顾同山摇头道:“圣人从太医院挑了好几位太医,眼下都在魏国公府为沈国公医治,但愿能妙手回春。” 顾青竹的两只手不自觉的攥在一起,族中也有其他长辈曾经得过这病,轻点的偏身麻木,口舌歪斜,再重点儿马上猝死的都有,再可怕不过。 顾青竹捏着勺子不停搅动着汤药,待冷的差不多了,才递给顾同山道:“爹的伤便是明善堂的许郎中治好的,太医们医术好是好,可有时候却是明哲保身的多,不知道能不能请许郎中去...” 话没说完,顾同山便摆了摆手,不甚同意道:“许郎中善于诊治的是外伤。” “也是,若是好的话,沈家应该早请去的。”顾青竹叹了叹道:“父亲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顾同山看出来女儿的心思,可他身为父亲,考虑的自然要多,因着沈原将军的案子,顾青竹和沈昙的婚事眼下说不成,故而他也没有再告诉府上其他人。魏国公府门风如何,他心里面有谱,案子总有查清楚的一天,两个孩子的事推推也无妨,但是如果老国公这次病重没撑过去,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沈家大爷沈仲身为武将,如果丁忧是不用解除官职,朝廷另行给假期百日,但沈昙却不行,他才参加过秋闱,身无官职,照例至少要为沈鸿渊守孝三年的,期间不得行婚嫁,不预吉庆典礼。 三年后自家女儿便是十七周岁,若是两人定过亲倒还好,可这世事无常,加上圣人如今的态度,顾青竹的婚事不得不早日落定。 父女俩各有各的操心处,顾青竹坐了会儿便回了自己院子。 颂平带着几个小丫鬟收拾好芍药花盆,挑了几盆开的好看的,放在顾青竹卧房窗户正对面的花架子上,结果就在搬花的时候,发现鸽笼上面竟然又站着一只灰扑扑的小鸽子。那小鸽头顶有撮白绒绒的毛,若没有这块毛,黑乎乎的还真瞅不见它。 顾青竹和颂安刚进门,颂平抱着鸽子可跑了过来,一手挠着小东西的脑袋,一面笑道:“姑娘,咱们又多了只鸽子,约莫是沈大公子差来送信的。”说着从鸽子腿上揭开个小纸卷拿给她看。 顾青竹捏着纸条子楞了楞。 要说两人也真是心意相通,她在路上绞尽脑汁的想,灵光一闪,记起沈昙说过寄养在这的鸽子可以用来送信的,于是紧赶慢赶的回来想写点东西稍过去,没想到他倒是先行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久等了,这是补昨日的份,今晚会再更新一章。 碎碎念:近些日子气温变化大,仙女们千万别随便减衣物,唉,一脱成了千古恨,抱着抽纸就没撒手过。 第100章 第一百回 昨夜下了些雨, 这会子又有点像下的样子。 颂安遣散了院里忙绿的丫鬟们,自个儿将屋里的窗子全关严实,才拉着颂平去小厨房给顾青竹准备夜宵。 那纸条顾青竹没有立刻去看, 而是等屋里没了人,坐在床边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将纸展开来,手心里的汗把纸染的软趴趴的, 就着油灯, 终于看清了上头的东西。巴掌大小的纸片,侧边画了一丛墨竹,寥寥几笔生出了苍劲坚韧的味道, 右面空余的地方仅写了四个字:暂安勿念。 顾青竹盯着它看了很久, 像是要把那丛竹子刻在心间, 知道沈昙是在告诉她, 老国公身体暂时没大碍,叫自己不用太为他担忧。 提了半天的劲儿终于卸下来, 她的拇指在纸面上来回摩挲着, 接着从桌案上的漆木盒子中抽出一张花笺,正是澄心堂出的团花笺, 纸头隐隐画着簇兰花。 顾青竹拿起来同沈昙寄来的纸比较了下, 考虑到纸张厚了些,怕那小鸽子带不动,于是用薄刀片将其裁开两张,可提起笔,半天找不到想写的词儿, 只好重新放下毛笔,干脆去沐浴整理好思路,再来想这些个。 热水里头一泡,思绪当真清楚了些,再坐下来时下笔便利落的多。 她善写虞体,但在这方寸之地却没施展的地方,而且想要问的实在太多,若正经的写信,恐怕洋洋洒洒几张也止不住,只好换做蝇头小楷,尽量将字往小了写,把该嘱咐关心的俱注在上头。 前后花费半个时辰,顾青竹学着将信笺卷成一小条,待颂安回来时,让她换只鸽子抱过来,把信系结实了,又给鸽子喂上两把小米,这才放了出去。 就这么一来一往的递信倒解了相思之苦,沈昙回信的字数总是不多,当然也可能家中忙碌,可顾青竹依旧不大踏实。 又过了两日,李氏挑了个上午的空闲,预备着去魏国公府正式探望一次,再有没多久顾明宏便要大婚,府上众人均是像陀螺似地转着忙,到时再想找时间也不定能找到。 顾青竹主动提出跟着李氏一道过去,许久未见,萧老夫人眼看着似乎老了好多岁,眼底泛着青色,一瞧就是未休息好的模样,不过这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住,老两口风风雨雨多年,如今好容易子孙都大了,刚享受没几年的清闲日子,老国公却发了病。 两家如今亲近,李氏前头还因稳婆的事来谢过一回,现在便也没那么多客气,坐在萧老夫人旁边儿,句句换着法子安慰着老人。 府上孩子们都有各自忙的事儿,萧老夫人也尽力在小辈面前装作能撑住的样子,倒是李氏劝的几句掏心窝的话,让她心酸难受的热了眼眶,顾青竹见状赶忙请丫鬟送来冰帕子,老夫人用帕子按按眼儿,拉了顾青竹的手道:“这孩子真是懂事儿。” 这人心里头存着事儿,总是憋着不说,真会憋坏了身子,李氏看老夫人心中的难受劲儿排解了些,便顺着她转移了话题,笑着道:“您老若夸我们家别的孩子,我肯定得谦虚一下,但青竹却是个顶好的,打小就懂事。” 萧老夫人瞧着顾青竹,暗暗叹着也不知自家那不省心的孙儿能不能有这福分,将人娶回来,若不是府上眼下乱糟糟一团子事儿,她真是要和李氏透透意思,为沈昙铺路子的。 老国公中风昏了一日半才渐渐转醒,起初只是眼珠子睁开动动,太医煎了碗药让他喝进去,嘴巴里头才能发出些声音,万幸的是脑子倒还清楚,暂时没有眼唇歪斜的症状,但腿脚还动不了。 沈鸿渊身为武将,年轻时随意能拎起来两个半大小子,而今虽然老了,骨架在那儿摆着,这一不能动,单丫鬟们根本伺候不住他,身边得留着两个仆从不时为他翻翻身,家中孙子辈的数沈昙最大,便由他到床前侍疾,近些天基本没回过三省居。 沈昙是在给祖父喂完药出来听说顾家有人来了,老国公嘴巴吞咽的慢,喝回药得热上两遍,等他到前厅,顾青竹刚好接过萧老夫人冰敷的帕子。 其实也刚见过没几天,但顾青竹回头却被沈昙吓了一跳,眉间的倦色掩都掩不住,若非凭着年轻体力好,怕还不如老夫人的精神。 见她瞪圆了眼儿,沈昙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太过不修边幅了,光顾着来见人,这些东西简直就没过脑。 “唉,今儿夜里你也别在那守着了。”萧老夫人心疼的说道:“早膳用过了么,我让丫鬟再给你端点?” “不用麻烦,我都吃了的。”沈昙道。 老夫人点点头,心内还惦记着给孙子留些接触人家姑娘的机会,是以开口道:“我和顾夫人聊会天,你们俩小的也别干坐着陪我们了,后院你那马不是刚下过小马驹,青竹若不嫌弃,可以让他带你去看两眼。” 萧老夫人最后的话是对着顾青竹说的,她想了想,见李氏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抿嘴笑起来:“以前还真是没见过,那就劳烦沈大哥了。” “就是外头有点儿热。”萧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叮嘱道:“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沈昙提,让他给你张罗,也别呆太久,一会儿回来我这吃茶。” 沈昙领着顾青竹往后园的马厩走,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映出个光灿灿的银圈儿,两人中间隔着好几步,四周都是眼睛,顾青竹边走边想,若是旁边这些个人统统不在便好了,可想完,又忍不住为自个儿这腻歪劲儿吓到了。 转过几道连廊,后面的人倒是比前院少的多,沈昙骤地停下转过身,皱着眉挥退的后面跟得两个仆从,偌大的马厩只剩他们两人,几匹颜色不同的马儿在棚下悠然食草,其中一匹通体上下雪白的毛,打眼扫去,连半点杂色都瞧不见。 顾青竹对马了解不多,但十大名马还是知晓的,这可不就是匹夜照玉狮子,翻遍汴梁城也不见得能搜出多少,据说宫里是有两匹,一公一母,西域进贡献给圣人的。 这么好的马没有同种的给它做伴,产下的马驹身上和四只倒是雪白,头顶却有块鬃毛是棕色的。 “这是夜照玉狮子?”顾青竹吃惊之余脱口而出,话说出去又觉得不对,收回落在马驹上的视线,看着沈昙操心起他的身子来,皱眉道:“方才有人在不方便说,我知道老国公病重,但你却不能什么都不顾了,该睡的要睡,该吃的要吃,这又不是一两日的事儿,当初我爹重伤你还开解我,怎么到了自个儿身上,半句都记不起来了呢?” 她训起人来一板一眼,像极了那种老学究,沈昙单听着也不反驳,缓缓笑了下道:“正是夜照玉狮子,说是能日行千里,不过在家里养着,光横着长了,膘肥体壮的,去年带着它去城外别院还想锻炼着两天,结果还没跑几步就不愿意动弹,真是名马界的异类。” 光说马,之后的话半字没有回应,顾青竹紧紧盯住他,难免有点儿发急:“哎,我和你说话呢。” “都记着呢。”沈昙勾了她的手,开始只握了两个指尖,待拉着她在房檐背阴处站定,才牢牢握了上去,然后整个人大大咧咧的坐在台阶牙子上,指指自己的脑袋道:“你信里头说的话也在这记着。” 顾青竹也不知怎么的,闻言鬼使神差的挑了几句信里头的句子,其实她只是说了大概意思,真要让完完整整记起来是不能的。哪知道沈昙半刻不带犹豫的接了下句,顺便还能把她说错的地方提出来纠正掉。 顾青竹咬了唇,心里头高兴,嘴上却不能给他钻空子,当即道:“背是背过了,可有曾照着做了?” 沈昙轻轻笑着道:“能的话都依着你说的办了,不过身不由已,前几日祖父的病症还是有点凶险的,我不在他身边守着也不放心。” 顾青竹一阵心酸,张了嘴儿想安慰两句,又寻不到合适的话,中风这病一旦发了,往好了说保持这样就算不错,老国公假如年轻个十岁,还能多养几年,康复的好些,如今他这个岁数,便是好好的身体,十年也是一个大坎的。 “能好的。”她也顾不得这话听的是不是没有说服力,只一遍遍的重复道:“都能好的,我二伯母难产的时候,家里请的那些城里的稳婆都比不上你寻的那位,想来高手在民间的话没错,等老国公稳定了,咱们四处打听着,定有能缓解的法子。” 沈昙顿了顿,捏着她的指尖儿点了头:“说的在理。” 顾青竹见他能听进去,便把话题又转了回去:“可你也要照顾点儿自己,忙归忙,每日最起码的休息和用饭不能省。” “好。”沈昙这声答的爽快,起身拍了拍衣袍:“我带你去给马驹喂几个苹果?” 顾青竹应了下,因平时与马接触的不多,站在马儿跟前委实不明白手脚该往哪里放,正手足无措着,沈昙拎了篮子苹果和草料过来了,见她拘束的神态,忍不住先笑道:“它还没你个头高,又被绳子拴着,怕什么?” 马驹是不怕,可容不下隔壁有匹虎视眈眈的老马,一劲儿的向她身旁挤着,于是颇有几分告状的意思,指了那匹马道:“这匹是一直没喂吗?” 马厩里一共六匹骏马,独那匹黝黑发亮的老马,看见什么都想尝尝,鼻子一直围着顾青竹转悠着。 沈昙忍俊不禁,把篮子放在地上,又拿出个苹果放在那匹马的嘴巴底下,任由它一口口吃完,连核儿都不放过:“它叫十七,便是与你说过那个,在靖远驮着我碰到余玹夫人的功臣。” 作者有话要说:  急急忙忙回来码字,还是写到了这个点儿。 吃药睡觉~ 大家周末愉快。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回 他独自出关遇见沙暴, 全亏这匹马救了性命,可顾青竹左右瞧着,这马吃个草料还会挑口的。别的马槽里头, 草料只剩下碎薄的一层,就它面前那块还有许多没吃,沈昙撒了新料上去, 马儿才低头继续悠哉悠哉的卷进嘴里嚼着, 想来是嫌弃铺在最下头一层的料时间久了。 全然没有识途老马那种温顺耐苦。 顾青竹默默看着它,最后诚恳的夸奖了句:“养的挺好,名字可是有何含义?” 沈昙把手放在马背上抚了抚, 低头又往它嘴中塞进个小点儿的苹果:“我在西北大营几年, 一共换过十七匹马, 最早是没固定的坐骑, 哪儿有多余的四叔便差人给我先用着,后来跟着急行军才固定下来, 算起来它是辗转到我手上的第十七匹, 回到汴梁就让它歇着荣养了。” 三四年换十七匹,哪怕好多是随便一用, 加起来也不少的, 顾青竹微微吃惊:“竟那么多?” “还好,军中战马因死伤时常更换,一旦脚力不好就会被送回大营用来拉运送粮草的车子。”沈昙喂完把篮子换了个地方放着,一手拨开老马的脑袋,对她笑道:“我看着它, 你尽管安心去喂。” 少年个子长的晚,沈昙比顾青竹年长些,正是拔着个儿窜的时候,骨架也开始拉开了长,隐约有了肩宽腰窄的青年模样。他挡在顾青竹面前,那老马不停的想越过沈昙往顾青竹头顶上蹭,可脑袋却被一只大手阻着,愣是找不到半点儿机会。 顾青竹微微抬起眼,只能瞧见一截子很好看的下巴,沈昙侧脸不停的和马儿说着话,喉结上下滚动着,那声音带着些许哑意,但格外好听。 两人站的并不很近,沈昙为她遮去泰半的光,是以几乎整个身子均笼在阴影里。 顾青竹不太专心的喂了马驹,恍惚中,耳边又响起沈昙的声音:“我祖父的病若能见轻的话,重阳节我带你去独乐岗骑马,那边挨着仁王寺,正好是斋会,有兴趣的话一道转了。” “骑马?从府上牵出去么。”顾青竹不由转眼看了那匹夜照玉狮子。 沈昙寻着她目光过去,颔首道:“那匹给你骑。” 重阳这天,京城里各大寺庙都主持斋会,开宝寺和仁王寺是其中香火最旺盛的两大庙宇,只有这两个是狮子会,之所以叫狮子会,因为讲经的僧人俱坐在石狮子座位上,游人数这里最多的。 “会不会太麻烦?”顾青竹自然愿意和他出门的,家中长辈今年没空闲去登高,早几日李氏还在商量,让四房梁氏带着几个孩子出城逛逛:“况且你累这么多天...” 沈昙从四方井里打水让她先洗了手,自己才慢吞吞的挽起袖子洗着,闻言俊眉一挑,语气里透着微不觉察的哀怨:“青竹难道不想多见见我?” 顾青竹噎了下,对这明显考验人脸皮子厚度的问题无奈的很,掏出帕子递到他手边:“赶紧擦擦罢。” 她的帕子不如其他闺秀那般精贵,月白色掺了麻料织出来的布,锁上边,下面简单绣着竹叶。既没那巧夺天工的刺绣,也没拿香片熏过,甚至都不是蚕丝做的,夏里热,大太阳照着不一会儿便浑身的汗,出趟门带着丝帕简直是中看不中用。 而这条却是刚好的。 沈昙垂眼看了良久,动动指头把帕子接过来,擦过手毫不客气的折好塞进自个儿衣襟里,浑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前院,祖母还说要给你留着茶喝。” 那副神态简直像藏了稀世珍宝,都不给外人瞻仰一眼的机会。 顾青竹走了半路,忽然笑了出来,沈昙依旧摆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临到月洞门下才停了步子,往她那边倾过身去,鼻尖的热气全呼在了顾青竹的脸颊上:“重阳前一日我派商陆过去找你,去独乐冈的行程需要到时再定。” 由魏国公府归来,顾青竹和李氏一起去长松苑打算和老太君汇报一二,哪知冯氏带着顾青荷又登门造访来了。 丫鬟忙着煎茶倒水,小桌儿上面的桂花糕和莲花糕也是才摆的,顾青竹大眼一扫,便知道这两位怕是前后脚到的府。 顾青荷如今敲定亲事,小脸眼瞧着比以前圆润许多,身上穿的戴的俱是汴梁城时兴的款式,上次偷偷来京遭遇小贼,贵重首饰丟了精光,即便在顾府又添置些,但相较起来还是有点寒酸的。现在却摇身一变,可以与城中的名门闺秀比肩了,单手腕上套的镯子就有三只。 “大伯母安好。”顾青荷笑颜如花,自椅子上站起来施礼,又对顾青竹道:“正想寻青竹妹妹说会儿话,你刚巧回来了。” 顾青竹却没甚同她好说的,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冯氏初到京师,原先以为自家闺女走了青云路,嫁进高门,自己这地位也要水涨船高的,谁知近几日照礼节拜访同为出身平江府的那些官员贵妇时,也没见受人尊敬多少,每每她提起女儿婚事,旁人均赞上两句便不多言,真真令人堵心。 重阳节称得上一年中的大日子,家家户户登高赏菊,佩戴茱萸辟邪,祈求家人健康福顺。冯氏琢磨着,不如搭上顾府这条路,多结识些城中的贵人,将来女儿大婚好下请柬,不然王家亲眷众多,婆家这边儿寥寥无几实在过不去眼。 冯氏一心操心着自家的事儿,唯独没考虑考虑顾府的情状,这话语一出,老太君脸色便不大好看,声音也略冷了下来:“今年家中腾不出人手,宴席怕是不会去的,你想去的话,我找人拟了帖子,再送你们母女过去。” 老太君说的宴席,便是世家们在各处游览圣地举办的菊花宴,熟悉的人聚在一起登高吃酒,还能联络感情。 顾青荷心里有点儿不忿,觉得顾家就是看不起她,虽然母亲说话不怎么讲究,可但凡能重视些,老太君就不会那么直白的拒了,于是微微笑着替冯氏圆了场:“祖母误会了,母亲她无意参加菊花宴,就是我上次回来也没和青竹妹妹说几句话,想趁着重阳的机会,一块儿登山游览一番。” 话说到这儿,再推辞的话互相心里头真个要起疙瘩,老太君念在平江府两位老人的面子上,终是缓和了态度,同意让四房梁氏多辛苦下,领着这些孩子们出城登高。 顾青竹惦记着和沈昙的约定,心内盘算着该届时怎样推掉这边,独自出趟门,只不过困扰她的问题没存多久,沈昙在信上告诉她重阳节怕是出不去了。 字里行间虽不是斩钉截铁,但顾青竹能瞧出沈昙确实走不开,再想到老国公的病情,也不知是又恶化了,还是单纯的不见好转。她急急忙忙抓了张花笺,告诉沈昙游赏的机会日后多的是,眼下一心一意在家照顾着,旁的都不要想。 节前,府上厨房用粉面蒸了重阳糕,里头掺合好些松子儿、核桃仁和葡萄干,糕上还插着裁剪好的小彩旗,分到各房时,顾青竹又多要了两份,叫人找来锦盒装了,送到许芸所住的小甜水巷子,并邀请她一起登高赏菊。 圣人此次招皇商阵势做的挺足,许芸连日忙着在官府备案参选,另一边整理着许家近年来的行商账册及材料,以便不时之需。许芸对顾青竹印象十分不错,收到请帖时想了想就答应下来,顺便让送信的丫鬟又带回一盒子重阳糕作为回礼。 梁氏很少主持家中事务,领着这么多孩子出门更是头一遭,她知道府上七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所以去听竹苑想和顾青竹商量下,都去哪些地方,路线要怎么走。 院子中央的葡萄藤已经结起小粒的青葡萄,一串串的挂在上头,很是喜人,葡萄架下那片地方阴凉通风,顾青竹爱坐在下面喝茶,就吩咐人把椅子搬出来,招待梁氏在外头坐着说话。 “四婶觉得独乐冈那片如何?”顾青竹瞬间想起沈昙原来要带她去的地方,人不会太多,山也不陡峭,有气力了再去趟仁王寺,累的话可以在那里赏赏菊花便回来:“地方虽说稍微远了点儿,但不必和别人挤着,官道走个把时辰就到了。” 梁氏低眉思忖片刻,轻轻拍了腿,喜不自胜道:“就这么办,若要去深山老林里面跑,单我一人照看明元、明卓他们还真是提心吊胆。”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待我再仔细问了他,将该准备的东西拟出个单子给您。”顾青竹笑着给她倒了杯茶,在用竹夹子捏进去两颗糖块:“另外,我还请了泸州许家的许姨过去,原先在那边受到她不少照拂,一直说来汴梁就好好招待,却总也没个机会。” 梁氏一听许芸跟着去,心里的石头才真落了地,许家家主行商多年,什么地方没跑过,她跟着也好有个照应,随即说道:“人多好,人多踏实,那我回去便置备起来,吃的用的你不用操心,我来办。” ****** 重阳这日,蝉鸣声消退许多,城外绿水青山相交映,竟有了点儿秋高气爽的滋味。独乐冈前头是茫茫的草坡,背后挨着连绵起伏的山岭,坡与岭之间还有条溪流,溪水哗哗的冲过河底的石子,蜿蜒流向远方。 顾府几辆马车早早到了,许芸在城外和她们汇合,行至这里尚不到一个时辰,顾青竹下车先后往头上扣了顶帷帽,整理了衣裳和众人沿着小径往山脚下走。 顾明宗带着明元、明卓走的最快,梁氏有许芸做伴,顾青竹则和顾青荷挨着走在末尾。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吃药没截住,昨儿发烧去急诊打点滴,到家本想着睡一会儿起来码字,结果一睡就直截到了后半夜才醒(捂脸),发完这章继续去医院,不过今年精神好些,晚上回来应该可以再写点。 另:情节铺垫的差不多拉,第二次婚约在即。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回 一路山色烂漫, 顾青竹时而挂念着沈昙,眼前美景在她眼里也就大打折扣,化做那过眼的云烟, 顾青荷在旁边喊了两声愣是没听到,直到她伸手拉了顾青竹一下,方才反映过来:“堂姐叫我了?” 顾青荷一时分不清楚她是故意装的, 还是真跑了神, 扯扯嘴角笑了声:“喊你半天了,在瞧什么那么专心的。” 年后顾青荷临回平江府那会儿,两人见面话都不大说, 便是坐在一个桌用饭, 她也是目不斜视的, 按顾青竹的想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有着堂姐妹的关系, 曾经互相处的都不痛快, 也不用非扮出副姐妹情深的样子,点到即可便妥了。 “那边似乎有花圃。”顾青竹顺手指着前方山脚那处茅屋道:“黄白一团团的, 应是种的菊花, 待会儿到了可以去瞧瞧。” 顾青荷自然看得出她是在找托辞,不过还是附和说道:“青竹妹妹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正好这边有的话,咱们也不用去仁王寺里赏菊听经了。” 顾青荷之所以想和她们出来,是因着王家派来张罗亲事的管家总是有意无意的提及顾府, 还侧面打听着她们母女这次回京城,为何不在顾家住下,反而直接去了宜男桥巷子。 其实按理说这话问的不对,家中再是沾着亲戚,也没有常住人家府中的道理,她们如果单纯来汴梁探亲还罢了,这明摆着为结亲,日后老家还有许多亲眷要来,既然有自家宅子,怎的还要寄人篱下呢? 王家的想法再明显不过,想和顾府攀上交情,毕竟顾氏千金和平江顾府的闺秀,还差着段距离,王蒙母亲硬着头皮同意这婚事,便是冲着日后自家儿子在官途上能得顾老爷子的荫庇,哪怕好处不多呢,聊胜于无。 顾青荷从来都是个善于为自己谋划的人,既知道这点,当然要紧贴着顾家,不过也没必要若从前那般可怜巴巴的讨好,只要外人瞧着她在府中还不错,王家就少不了要供着她。 “一会儿可以和四婶说说。”顾青竹也懒得多跑地方,这边山明水秀是个不可多得消遣去处,游人也比其他熙攘的景点分散的多。 顾青荷点点头,待和梁氏她们离得远了点,突的欲言又止道:“前两日,我在外头听说了些赵三公子的传闻,不知你可听了?” 顾青竹脚步顿了下,不知她这番又有何用意,难不成一回不长记性,还要逞口舌之能?于是稍稍转过脸笑看着她道:“知道点儿。” 顾青荷瞧不惯她那气定神闲的表情,好似吃定了赵家公子已是囊中物似地,心里想的话还未说出口,却听有人遥遥唤了顾青竹的名讳。 山脚茅屋两三座,用竹子围出圈儿篱笆,里面野菊盛开,还微微散着股子香气,不单有花,各类蔬果也能寻的见影子,茅屋外有几张石头桌椅,上面搭着草棚,一众京中贵胄子女悠闲而坐,出声叫顾青竹的,正是唐大人家小女唐蔓,在程家百日宴时,和顾青竹一起赢过赵怀信那位姑娘。 单他们这些人也罢了,令人抚额的是,顾青竹居然在里头看见赵怀信的身影。 明卓他们还要继续登山,梁氏和许芸也不便和一群小辈凑在一起,所以互问了两句就错身而过了,倒是唐蔓追过来揽住顾青竹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想让她走:“顾家姐姐就留下来吧,他们要和咱们赛诗,这不明着欺负人吗?我就信姐姐你,千万别走,好容易盼来个救星呢。” 这一声咱们,将顾青竹也划在了里头,她抬眼略微一看,就认出两三位才参加过秋闱的国子监学生,这个阵容要赛起诗来,的确是没白搭了欺负人的名声。 可顾青竹对于诗词一道不甚精通,别说赵怀信在这她不乐意留下,即使不在,多她一个也是陪坐,起不了半点儿作用,是以笑着点了前面的许芸,轻声解释道:“今日我做东领着贵客过来的,实在是脱不开身,还请唐家妹妹见谅。” 许芸在京城是生面孔,唐蔓垫着脚尖望了半天,浑身似泄了气般失望道:“那...那就一会儿也不成么?” 顾青竹抿嘴摇了摇头,唐蔓难过的叹了口气,转脸一看顾青荷,眼睛一亮道:“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可方便与我们一起吟诗赏菊。” 独乐冈附近山势平缓,这条山道更是爬不了几步就能到顶上的观景台,来回只有一条路,顾青荷想了想,不愿错过多结识些人的天赐良机,便留了下来,待顾青竹他们下山时,还在茅屋这里汇合。 如此,顾青竹心情愉悦的入了山,但这愉悦劲儿没过多久,赵怀信从后面缓缓跟了上来,好像压在着她的步子走,不快不慢正巧离的有三丈远,连颂安都蹙起眉头,小声说道:“姑娘,不然咱们停下来让赵公子先过去?” 顾青竹面露迟疑,不过最后仍然点了头,往山道旁边的林中走了两步,原是行个礼的简单事儿,想不到赵怀信却不管不顾的停下来,当着她的面儿要把颂安差遣到他处。 赵怀信穿着盘扣长衫,脸上挂了淡淡的笑意,见颂安没有要走的意思,将目光落在顾青竹身上,道:“在下有事与七姑娘相商,还望让你这丫鬟暂时屏退。” 她心下大概猜得到赵怀信所为何事,可眼前在这山道,时不时有人经过,外面正传着流言蜚语的两人驻足谈话,怎么想都过于引人侧目。 顾青竹思考半晌,如果这次能和他说清楚,倒也值得冒下风险,故而轻声对颂安吩咐道:“你追上去和四婶、许姨她们知会声,我稍微晚会儿子到。” 待四周无人,赵怀信先迈开脚步:“我们边走边聊?” “好。”顾青竹始终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耳边鸟儿鸣声不断,可由于心不静的缘故,也体会不出山更幽的意境来。 赵怀信打听到顾家女眷重阳要来独乐冈,想与顾青竹见上一面,特意推掉其他事宜过来的,无论和苏眉的流言她是否在意,该解释的仍需解释,但目前,想在顾青竹脸上分辨出介怀的神色,还差的十万八千里。 “秋试完当天晚上,田桡邀我去良辰馆吃酒。”赵怀信斜睨着她,放低声音道:“当夜喝的全是烈酒,我们一行便在那儿留宿了,也怪我粗心,大约是早晨回府时被有心之人看见,捏造出与苏眉的传言。 顾青竹点点头,抿唇笑了笑:“原来如此。” 赵怀信可没料到她用四个字便打发了,眉梢微微扬起:“七姑娘是不信?” “自然不是。”顾青竹理理耳边的碎发,专注的踩着脚下的阶梯:“谣言止于智者,何况这些原本也不是我爱打听的事儿。” 和她俱是没甚干系的。 “你倒是心胸开阔。”赵怀信一副恭谦有礼的模样,见前面阶梯有了回转,且道路狭窄,便停下让顾青竹先行过去:“不过金明池赏荷那时候,我说的每一言每一句都出自肺腑,并无虚假。” 顾青竹移步走在前面,思踱一番,才转过身看着他,轻吸了口气道:“青竹并非不知感恩之人,那日若不是你在圣人面前出言解危,现在我怕是对自己婚事说不的机会都没,说是感激到无以为报都不过分。” 有些话不必说全对方便能懂,况且是赵怀信这种驰骋风月的老手,可他偏偏像不明其意似得,似笑非笑道:“不用别的,七姑娘以身相许就好。” 顾青竹摇头道:“上刀山下火海都行,独这个不行,且上次我也答复过你了。”程家百日宴,赵怀信头次提出这荒谬想法,她便清楚的拒绝了。 赵怀信观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内挫败感油然而生,静静望了会儿道:“没想到在七姑娘心目中,嫁给我比刀山火海都可怕啊。” 也不是针对他,在顾青竹看来,只要不是嫁给心仪的男子,其他退而求其次的,大概都和刀山火海差不了多少,长辈口中说的相敬如宾那种生活,在她看来就是同床异梦说的好听些罢了。 “只是比喻罢了。”顾青竹叹了口气,也不想再委婉含蓄着绕圈子,于是豁出去大大方方的说了句:“我其实是有了倾慕之人,所以不想让公子浪费光阴在我身上的。” 赵怀信看出她对沈昙有好感,可不代表乐意从顾青竹嘴中听到这个,闻言,脸色渐渐冷下来,一种说不出的急躁心情蔓延至全身,那点引以为傲的谦谦君子形象似乎有点保持不下去了。 “你可知这话意味着什么?”赵怀信紧紧盯着她。 顾青竹怔了下,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圣人想把你许配给五皇子,也许不会明明白白下旨赐婚,但金明池那次意思却传达到了。”赵怀信用拇指搓着手间那只白玉扳指,慢慢开口道:“你若不想进那宫墙,除我之外可选的寥寥无几,顾大学士桃李遍地不假,但这个时候谁会真敢冒着得罪皇家的险,上贵府提亲?另外,拖延的方法也行不通,至于原因,你只要明白,圣人此举并非单纯为你寻个如意郎君就是了。” “圣人还有其他意思?”她鲜少关心朝政,瞬间觉得头晕目眩起来,狠狠咬了唇。 朝中的风云暗涌弯弯绕绕,赵怀信并不想仔细说给她听,于是缓了强硬口气,安抚道:“你不用管这么多,除去那些外因,我难道当真让你嫌弃到半分不能考虑的地步?” 顾青竹满脑子猜想圣人把自己和五皇子牵线的深意,听他又问了问题,迷茫着晃了下头:“不是,和嫌弃与否没干系的。” 赵怀信继续孜孜不倦的企图攻陷:“既然不是嫌弃便好,七姑娘说已有心上人,可如今你身陷囹圄,你那爱慕的人为何不挺身而出?” 他当然知道沈昙为何不能直接出面,魏国公府如今可谓多事之秋,现在提亲,差不多就是要拉着顾家趟那浑水,且不提顾家愿不愿意,沈氏一脉那身傲骨,也不能做出如此引人诟病之举。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回 话语中牵扯到沈昙, 顾青竹竭力将思绪扯回来,蹙了眉,脸儿上透出冷淡的神色:“赵公子, 你我之间说话还请就事论事,莫要把不相干的人牵扯其中。” 赵怀信笑了笑:“怎会是不相干?你现在是因为他而拒绝于我。” 顾青竹垂下眼眸,对赵怀信的难缠程度倒有了新的认识:“青竹并不聪慧, 但也知晓, 情爱之事乃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日在金明池时你的那番举动,难道敢说不是在权衡过利弊后才下的决定?” 话本中那些个感动天地, 舍弃全部的故事固然美妙, 可放在自己身上, 谁又能彻底将世俗甩在一边, 凡事随心所欲而为呢?赵怀信能在圣人面前张开口,靠的就是赵家如日中天的气势, 且年轻儿郎对姑娘家表示爱意, 圣人便是再看他碍眼,也没有因此真去为难赵家的道理。 “不敢。”赵怀信勾唇瞧着她, 倒是被这种直白激起了血性:“我做事称不上步步为营, 但也要考虑着后果,能负担得起的才会去做,那天的事情虽惹圣人不快,大概是我仗着家中长辈颜面,有恃无恐。” 山间清凉, 两人在原地站的久了,顾青竹腿脚有几分麻木,于是不再停在那儿,转身往前走了两步,才颔首道:“如此才是人之常情,同样的道理,挺身而出也是得分状况的。” 赵怀信跟在她身后沉默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兜了一个大圈,原来还在处处维护你那心上人。” 顾青竹唇角微微弯起来:“也不全是,人活在世总有这样那样的条框遵守,做个凡夫俗子有何不好?” 她立在山林中,并未施什么粉黛,好似要与这群山融为一体,赵怀信知道她貌美不输别人,但如此细细端详还是头一回,只觉得心中那根弦仿佛在被羽毛撩动,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看在眼里却别有一番韵味。 “有人说过么。”赵怀信盯着她,难得正经的说道:“七姑娘若是研修佛学,恐怕会有大成就。” 这神来之笔让顾青竹分了心,石头台阶上的夜露未消,脚下一个不注意便差点栽个跟头,赵怀信在后面以手臂飞快的挡了挡,顾青竹的腰背有了支点,才勉强站直身子,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多谢了。” “举手之劳。”赵怀信又做回那翩翩佳公子,待她站定,笑着欠身道:“七姑娘方才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我无法反驳,不过在下对你...倒是更有兴趣了。” 费了半天口舌居然毫无作用,顾青竹再温吞的性子也受不住,指着他连话都说不出,真是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眼不见心不烦,她想戴上帷帽却记起东西都在颂安那儿放着,正欲转身离去,陡然望见瑞和县主与顾青荷结伴而来,后头还浩浩荡荡跟着好些个丫鬟仆从。 赵怀信见她停了动作,顺着目光转身看去,颇为意外的挑了眉。 瑞和县主素是高傲清冷,见谁都不大热络,能围在她身边转的闺秀俱出身于汴梁城数得着的世家,像顾青荷这样的,压根不在她交际范围以内,是以赵怀信立刻便反映过来来者不善,随后淡淡扫了顾青荷一眼。 顾青荷在那冷冷眼神的注视下缩了脖子,低头盯着脚尖看都不敢多看。 瑞和县主珊珊来迟,见田桡他们吟诗对句,便知道赵怀信十有八/九也来了独乐冈,再听人介绍顾青荷乃是顾七姑娘的堂姐,心思稍稍一转,就猜测两人许是进山会面去了。 顾青荷察言观色很有一手,发现县主不快,心眼儿倒是活泛的紧,主动上前攀谈几句,两人一拍即合进了山,前后没走多久,便瞧见赵三公子和顾青竹孤男寡女的站在山道旁,且亲眼目睹顾青竹险些滑倒被他扶了起来。 没想到这顾七娘比朱凤珊还不知廉耻,李淑恨恨心想。 “这登高的好日子,二位怎么站立不动?”李淑颇为不屑的斜了顾青竹一眼,道:“且山路崎岖湿滑,顾姑娘行路也慢着些。” 上来便咄咄逼人的语气令顾青竹摸不到头脑,自己与瑞和县主也只见过几回,宝珠寺那次有惊无险,没搅进她和朱凤山的争斗之中,顾青竹想了想,怕又是赵怀信魅力无边,引来的桃花债了。 方才那番谈话已经让顾青竹心力交瘁,也顾不上瑞和县主揶揄猜忌,随即福了福身道:“多谢县主关心,家中长辈还在山上苦等,我便不打搅您清静了。”说完,也不等李淑点头,径直迈开步子往山顶走去。 这一走,像是没看见顾青荷在场似的,让她尴尬窘迫的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淑没想到顾青竹如此胆大妄为,足足愣了几息,赵怀信也懒得和她们多聊,点头道:“此处山景甚好,县主慢赏,在下也先告辞了。” “赵怀信。”顾青竹走的快,瑞和县主留不住她,可赵怀信也是这般避之不及的态度,着实让人恼怒。 赵怀信若无其事的笑着问道:“县主可还有吩咐?” 瑞和县主暗暗咬了舌头,尽量装作心平气和的笑道:“无事,只是想祝赵公子早日抱得美人归。” 赵怀信抬抬眼,仍下句‘多谢’便走了,顾青荷本想借着瑞和县主挫挫顾青竹的锐气,眼下什么都没做成,倒剩下她在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独乐冈离内城有段距离,早晨出门时候早,路途通畅省下不少时间,可傍晚如果踩着点儿返程,若碰见归城人流的话,怕要天黑下来才能到府上。故而梁氏她们也没游览太久,在观景台用了点心小吃,再休息半个时辰,一行人便下山往城中赶了。 顾青竹反反复复琢磨赵怀心话中透露的意思,无奈怎都猜不透圣人到底还能有何深意,而顾青荷那边,她也没气力去虚与委蛇,一路上半句话没再说。 ****** 秋闱放榜这天,顾府上下均是起了个大早。 天儿阴沉沉的比前几日还要闷热,顾青竹睁眼时,外头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只透出很少一丝亮光,若不是喜乐掌着灯进屋说已到了辰时,她真是半点儿都分辨不出来。 顾青竹迷糊了会才从塌上起身,洗漱完先去父亲那儿问过安,再和祖母一起用了早膳。 为了图个吉利,长松苑里挂起一排小红灯笼,花厅的桌儿上均摆着好几盆鲜艳的芍药花,这旧貌换新颜,老太君也看的高兴,给负责打扫装扮的丫鬟们每人赏了些铜板。 离放榜还有两个时辰,顾明宏今日也没再去国子监,单在家等着结果,李氏一面儿和管家对着账册,一面儿频频向外头瞧着。 “你这还不如孩子们沉得住气。”老太君阖眼儿念了好大会儿经,睁开眼,隔空点着李氏笑道:“还得会儿等的。” 李氏翻了两页帐,心里头记挂着儿子成绩,再看不下去了,干脆挥手让管家退下,叹气道:“外面阴的吓人,怕是要有暴雨,也不知会不会耽搁了。” 顾明宏捏着茶杯盖子许久,没喝进嘴里一口茶,想来也是紧张,顾青竹微微笑一笑:“大伯母放心,那桂花榜是贴在贡院前头的,有遮雨的棚子,最多捎信回府时晚上一些,不会太久。” 李氏松了口气,捏起帕子沾沾脸颊上的汗:“那就好,说也是奇怪,明瑞原先参加乡试,放榜那天儿好像也是下了雨来着。” “可不就是。”老太君呵呵笑道:“这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明瑞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爹呢。”顾明瑞是顾家的长房长孙,在学业上面建树要比明宏还高上一筹,这些年常在唐州做官,过不了几天就到家了。 几人坐在屋里闲谈,顾明宏闲来无事,让丫鬟抱来棋盘还和顾青竹下了几局,可惜她在棋艺方面实在没天分,越下输的越快,没多久便停了手:“四哥还是放我一马罢。” 顾明宏兴致勃勃的把棋盘收拾好,摆手道:“再来,这次四哥边下边给你指导。” 就在顾青竹在下棋中苦苦挣扎时,前去贡院看榜的随从急匆匆的跨进门,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拿袖子抹了把脸道:“老祖宗、大夫人、四公子、七姑娘,大喜啊!” “怎么样?可是考上了?”老太君激动的拄着拐棍站了起来,于妈妈赶忙上前扶住她。 顾青竹也把手里的棋子放回盒子里,微微瞪着眼儿,等着那随从下头的话。 随从高兴道:“四公子中举了,且还是乙榜第六的佳绩!” 李氏瞬间欣喜起来,声音都拔高了许多:“第六?看仔细了吗。” 随从自然是看仔细了,三个人连着确认过好几回,自家少爷如此优秀,顿时就有种与有荣焉之感,连跑来报信俱是脚下生风的。 顾青竹也是情不自禁的凑到四哥身边,笑着道:“恭喜四哥金榜题名。” 这好消息没多久传遍了顾府,老太君二话不说,让于妈妈吩咐下去,每人发下赏钱,还多添置一套夏衣,顾青竹高兴之余,也想知道沈昙的成绩如何,但却找不到合适机会开口问问,最后还是老太君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沈家大公子的名字瞧见了吗?”老太君关切道。 随从一听沈昙的名字,更是脸儿都红了,嘴里头结巴道:“沈公子更了不得,他乙榜头名,考了解元!”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关于第二次这个婚约,仙女们放心哟,文案上面标注过,与沈昙的婚事是青竹千辛万苦求得的,所以吧,这个订婚还是有很大内因在里面呢。 然后我觉得赵三这个男配,可以跻身‘不受欢迎男配角’前几名了(捂脸笑)。 赵三:墙角种蘑菇...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回 外头风雨交加, 贡院桂花榜前是人头攒动,有些尚知道头上戴个斗笠挡挡,大多数却什么都顾不上, 淋着雨水便往前头挤。 沈昙的名号此时此刻算彻底闻名了汴梁城,他归家时候短,处事也十分低调, 是以许多来看榜的外县学子, 打听许久才恍悟这位便是魏国公的嫡长孙。 听说这位以前还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过的,后来拜入顾二爷门下,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乡试虽然没有会试那么隆重, 但依照惯例, 前三甲获得者中举的消息还要由官府派人, 一路敲锣打鼓,前往应试者府上或者落脚的客栈报信的。 开封府负责此项事务的官员轻车熟路的调派好人手, 碍于天气不佳, 骑马在城中行走均困难的很,更别提敲锣打鼓了, 不过马儿脖子上的红绸子还可以挂着, 好歹有点儿喜庆意思。 每逢试后,报信儿这差事可是个肥差,运气好的话,围着城里跑那么段路,便能捞到衙门里半年的俸禄。高奎在开封府当衙役十来年, 这还是头一回轮到这种天大的好事儿,别管雨下的再大,心里头都美滋滋的,那白花花的赏银似乎已经摆在眼前了。 魏国公府所在的巷子临近皇宫,平头老百姓很少从这儿经过,一行人在府门前停下马,高奎咳嗽两声,又将斗笠蓑衣整了整,这才带着人手过去对守门的兵将道明来意。 那两位兵将对看一眼,便找人进去报信,高奎脸上挂着笑,眼睛盯着大门都不带眨的,好容易门从里头再次打开了,却出来好几个家仆,手里拎着半人高的白灯笼。 那些人神色泣然,拿着长长的竹竿,把府门前原本挂的一对儿红绸灯笼摘掉,再将白灯笼替了上去,大大的奠字让高奎没由来的抖了一抖。 老国公沈鸿渊病逝了,享年七十又八。 沈府管家一身黑衣匆匆而来,从怀中掏出好几份红包,点头道:“这位大人还请见谅,府上正张罗丧事,便不请官爷们进去了。” 这喜事撞上丧事,高奎连听都没听说过,呆滞了半晌,才把红封接了,哆嗦着嘴唇说道:“客气了,这...节哀啊!” 沈鸿渊中风后半边身子不会动,但每日用饭还算不错,这阵子瞧着精神还好了些,太医们遵着圣旨,至少留下两人在国公府坐镇,饶是这般,也没能留住老国公的性命。 病来如山倒,昨儿还能和人闲聊两句的老爷子,转眼间就仙逝了,连沈仲都跪在塌前,虎目含泪的一直缓不过神来,众人此时才意识到,之前那些怕是回光返照。老爷子屋里头还种着花草,墙根摆着盆子金桔,这季节还未结果儿,只是绿油油的一簇簇叶子,檀木桌上摆着熬好的参汤,便是想用罢午膳,再伺候着沈鸿渊喝几口的,如今眼看着没了热乎气儿。 萧老夫人哭的昏了过去,几个婆子七手八脚的把人抬到另外的院子,二房谢氏跟着去那边守着,在不能让老人再伤心过度有个好歹。 沈昙便跪在沈仲身后,低垂的头,脊背像是被千斤的巨石压弯了一般,脸上满是泪痕。 沈昕沈如几个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齐洛川和齐洛岚姐妹也是呆愣着不知如何反映,她们二人在沈府住了那么久,又是上女学,又是学技艺,为的就是能寻上一门好亲。齐洛川对沈昙有想法,可虽住在一个府上,她连三省居的门都进不去,几个月来碰见的次数屈指可数,眼下最后那点意思也消磨完了。 二房沈茂还在当值,老国公这一去,主事的非沈仲莫属,沈昙听着耳边哭泣声忍不住撑住额头,良久才哑着声音对沈仲道:“父亲,我去拟信给三叔和四叔,姑姑们那边便也得派人去通知。” 沈仲隔了好大会子才吐出两字:“去吧。” 府上早几年就备起了棺木,老国公向来心宽,自认能从战场上保住一命,又活了这么多年,这辈子够本了,他从不忌讳这些,连墓地都指好的地方。管事找人在园子里置起灵堂,那房檐廊下扯的全是白幔,中间扎了丧幡,供桌上头的香烛贡品也很快摆了上去,因为暴雨,好些东西没法子往院中挪,灵堂里面倒是齐全了。 老国公独自投的军,几乎没什么亲眷,膝下尽管有四子两女,但和其他名门世族比起来,依旧人丁不旺。朝中风波全靠沈仲几人从中周旋,而下面能分担重担的小辈,只剩下沈昙一人。 几个执事的跑断了腿,沈昙身上也换了孝服,长发高束于脑后,不停的有人往灵堂去寻,请他定夺丧事俗务。 ****** 顾青竹和父亲他们一起用的晚膳,外头的暴雨如同成盆子往下倒似地,砸在砖石地上,再一点点的汇入石头缝中,窗框被风吹的咣当直响,屋里的油灯灭了多次,丫鬟换上厚实的灯罩才算稳住些。 灯笼儿快一岁了,往常见天儿疯着跑,墙角房顶便没它不去的地方,这外面下雨,它肚子里又怀了猫崽儿,正爬在竹篮子里面眯着眼打盹。 顾青竹饭后再配着吃上碗牛乳,慢悠悠的吞咽着,直到颂安撑着油纸伞从门外飞奔过来。 颂安做事沉得住气,能让她大雨天儿还这么跑的,定然也不会是小事儿,顾青竹把瓷勺子放在碗边靠着,侧脸问道:“出了什么急事?” “老爷、姑娘。”颂安气喘吁吁的收了伞,张了几下嘴儿,局促不安的开了口:“魏国公作古了。” 顾青竹怔怔然的出神,只觉得杂乱的雨声骤然震耳,连同颂安的话也听不清楚,顾同山闻声从书房走出来,见她这般反映,叹了声道:“什么时辰的事?” 颂安气息还未平复,喘着道:“来府上报丧的人说,未时刚过去的。” 红白事均繁琐的很,顾同山吩咐王玄置办吊唁用的挽联彩扎等物件儿,之后转过身,安慰着顾青竹道:“你先回去早些休息着,不要多思。” 油纸伞很大,可遮住两人还是有些困难,颂安几乎将伞全紧着顾青竹用,待进了屋子,她才注意到颂安的衣裙湿了半边儿。 顾青竹一路也心静许多,赶紧让颂安去换件干净衣裳,复又叫了六合过来,命他带着自己到魏国公府走一趟。 这大半夜的,雨势还如此凶猛,六合一听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连连摆着手劝她,可顾青竹就是个顽固性子,定下主意便八匹马都拉不动的,再让颂平寻了套男子的长衫长裤,打扮成府上年轻仆从的样子,骑着马朝魏国公府行去。 顾府规矩严苛,顾青竹长这么大还真没偷摸着出过府,为了能最快见着沈昙,也是豁出去了。 手上捏着沈昙给的牌子,门前这关倒好过,但是沈家老小大都在灵堂守夜,沈昙自然也在那里,仆从让六合和顾青竹在前厅外候着,然后去给大公子通报。沈家的下人们腰间均扎了白带子,这个时辰还在四面忙碌着,顾青竹是扮着男装过来,肩上披的蓑衣也没什么大用处,照样是湿的透彻。 顾青竹尽量不惹人留意的藏起身子,隐约能听到院内僧人在念佛经。 一转眼儿,沈昙从设灵堂的院子稳步走了出来,立在廊下朝这边望了过来。 夜色中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顾青竹有点儿焦急,还不得不低着脑袋不敢发声,旁边仆从跟着,沈昙在看见六合后。简单说了两句,便把他们领向三省居。顾青竹不知道沈昙发现自己没有,满心满眼全是他一闪而过的悲色,之前打好腹稿要劝慰的话,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正当她游神苦想之际,走在前头的六合却不见了踪影,沈昙一脚将后院的木门踢开,转身打横抱起顾青竹,向三省居后的山坡行去。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她叫出声来,随后死死捂住自个儿嘴巴,抬眼看着沈昙:“沈大哥要带我去哪儿?” “山顶。”沈昙的声音淹没在大雨声中:“我的园子在那。” 沈昙打第一眼就认出她。 大雨倾盆又是夜里,顾青竹竟然能亲自过来,再加上那身打扮,他无法言喻自己心中的动容。连日的悲恸让人透不过气,顾青竹的出现像为沈昙点亮一盏引路的灯火,又或是从深水里把他拉了出来,得以深深喘了口气。 沈昙满脑子都在叫嚣着想要拥着她,汲取眼前人身上的温暖。 三省居后山林木繁茂,雨帘倾泻而下,落在树叶之间小了许多,顾青竹紧抓着他的衣襟,眼前景物转瞬即逝,再停下时,沈昙将她放在地上,紧紧拥了起来。 那臂膀勒的顾青竹疼的咬牙关,却一声不吭的伏在他肩头,任凭沈昙用力的禁锢着自己,口中放轻了道:“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的。” 两人衣裳都滴着水,顾青竹放在他背后的双手一下下的拍着,虽然听不到沈昙发出任何声音,但没由来的明白,他确实在流泪。 也不知多久,沈昙无声无息的放开她,从脸盆架上扯下个干帕子,覆在顾青竹头顶帮她擦拭着:“自己偷跑出来的?” 顾青竹观他神色恢复的差不多,不再像上山时顶着张刷白的脸,于是点点头道:“太晚了,没再和我爹他们说。”后面的话未说完,这事儿便是说了,家里怕也不会同意她一个姑娘家,这时候傻头傻脑的跑出来。 沈昙为她擦头发的手顿了顿,俯身在顾青竹额头轻轻碰了下,嘴唇便离开了:“祖父的丧事还要再忙些时日,待抽时间我会去找你。” 顾青竹抿了抿嘴,眼眶忽的一热:“沈大哥要节哀才是。” “好。”沈昙默然的看着她,须臾才颔首道:“我给你找衣服替换,别冻着了,沈靖会用马车送你回去,快到时你再换上马从侧门走。” 家里面颂平颂安在听竹苑打着掩护,顾青竹不能久呆,便听他的又套了身袍子,由沈靖护送回了顾府。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回 折腾这么一遭, 到底是受了寒气,顾青竹醒来脑袋便昏昏沉沉的,鼻子也透不出气儿, 看来睡前喝的那碗姜汤没起到作用,应该直接灌些汤药预防着才对。 颂安自责了老半天,自家姑娘身子骨好很少得病, 多少是疏忽了点儿, 眼下万万不敢再耽搁,找人请来郎中把了脉,开出几幅药才安下心来。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比昨儿小了许多, 府上在忙着置备婚宴用的东西, 喜房准备好了, 到时再将桂圆大枣之类的东西端过去摆齐,蔬菜肉食一车车往后院库房里头拉, 几十张刚制好的大圆桌也陆续送到府上, 单等着天气晴好的时候,拿出来晒晒供宴席上使。 顾同山伤未痊愈, 老太君没让顾青竹再帮忙操心着那些婚礼的事儿, 家里头如此忙碌,所以她生病也没说出去,免得长辈们还得分神照顾自己。 临近午饭那会儿子,张姨娘带着丫鬟到了听竹苑,丫鬟手里托着个瓦罐儿, 正是刚从炉子上煨的鸡汤。 “这里头加了荷叶和白菊,油都控出来了,清淡口的。”张姨娘坐在床边替她拽了拽被角,指着瓦罐儿说:“暑天受风寒可是遭罪,姑娘不能嫌热就由着性子来,多喝点些汤水好得快,这几顿我给你煲汤喝,想吃什么菜色尽管说,不过咸辣是不成的。” 顾青竹受风寒不假,身上的汗倒是没少出,若非被人拦着,真要去沐浴一番才能舒坦,平时里屋都要置冰盆子的,眼下虽已然叫颂安拿的远些,张姨娘进屋瞧见还是皱了眉。 “劳烦姨娘了。” 张姨娘厨艺好,顾青竹很喜欢吃,瓦罐子里的鸡汤舀出满满三小碗,差不多一口气儿喝完的,咸淡正好。 见她胃口好,张姨娘才露出笑脸儿道:“姑娘底子好,多吃点儿过不了两日就能痊愈的,晚上我熬些莲子羹?” 顾青竹点头笑道:“再拌个青笋丝儿罢。” 张姨娘满口答应,伸手拉过她的胳膊,顺着一路向上的揉捏着,每个捏的地方对应着穴位,捏完整条胳膊都是酸麻的,对风寒头痛最见效。她闲话了两句,垂了眼儿唏嘘道:“老爷夜里半宿未阖眼,也在为老国公可惜,如此的忠臣良将说没就没了,叫人心里头实在难受。” 她听完轻轻嗯了声,想起沈昙那般哀痛的模样,心里头又是阵抽抽的疼。 “今儿府里派人先过去吊唁,咱们要送的东西先汇到大夫人那边儿了,待下午一齐拿过去。”张姨娘说的很慢,将零零碎碎的琐事都讲给她听,然后停了会儿,看着顾青竹道:“老爷说待过了头七时再带着你去一趟,这几日便好好在家养病。” 顾家即将办喜事,去魏国公府吊唁便有诸多忌讳,一般是下葬前去吊唁一回,张姨娘说这些倒不奇怪,但顾青竹却缓缓坐直了身子,左手微微抓了薄被,开口问道:“我爹可还说旁的了?” 张姨娘抿住嘴儿,一脸担忧的扭头道:“老爷...老爷的意思让姑娘放宽心,过去这个坎儿,前头的路便好走了,待四公子成了亲,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去城外庄子住上十天半月,正好赶上好季节,果子什么的也熟了。” 老国公病故,沈昙至少守孝三年,而之前沈原和顾同山提过两个孩子的婚事,如今阴差阳错的一直没个说法,这下子想坐下来谈,却是没甚可能的。 顾同山再看中沈昙,也不能拿顾青竹一辈子的大事当儿戏,别说圣人眼下有为她说媒的意思,便是没有,自家女儿苦等三年,若中间出了什么差子如何是好? 为人父母,为自家儿女打算实在是人之常情。 顾青竹心里头是有谱的,昨夜去探望沈昙时,压根儿没敢多考虑这些个,父亲大概是怕她难过,才专程让张姨娘来做这说客。 这种事,心中有数是一回事,猛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她是打算和沈昙举案齐眉过一辈子的,即便是前阵子沈原将军被诬陷牵扯进了重案,老国公重病,顾青竹也没想过两人会成不了。 可老国公突然病故,真真让她措手不及,眼下情况应怎样和长辈去说,脑子里还没半点儿主意。无论如何,这三年她是要等,想方设法的去等,中间再多艰难,只要最后达成所愿,顾青竹便能撑得住。 即使眼下什么路子还没有。 顾青竹稳了稳心神,过了许久才发了声音:“爹想去的话,我便陪着他一起去住,庄子那边儿有温泉,每日泡泡很解乏,想来去年也是秋末冬初过去的,果菜俱现从地里摘出来,这会儿想想还能馋的咬舌头呢,可是饱了口福。” 听到这话,张姨娘心内哪儿能好受? 去年顾青竹去庄子住便因为和傅长泽解了婚约,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沈家大公子又是人中龙凤,秋闱还考上了解元,真是眼瞧着好姻缘烟消云散,直叫人感叹老天爷如斯不公。 “姑娘...” 张姨娘吃不透她的意思,欲再劝却被顾青竹截住话头儿:“姨娘只管将这话告诉我爹,至于其他的,改日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 另一边,老国公的丧事办的极为隆重,连续的阴雨天儿终于放了晴,魏国公府门前的丧幡矗了好多个,京城官员均前往吊唁,巷子中马车川流不息,为着不阻着路,几乎是来人刚刚下车,便有仆从引着车夫去别处安顿停放了。 老国公侍奉两代君主,乃当之无愧的元老,圣人有意削弱沈家兵权,想栽培另外一门世家与之制衡,可不曾料到朝堂上那番争执,竟然引得老国公中了风,缠绵病榻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了。他心里有亏欠,便做出痛惜老臣的姿态,携着皇后亲自去了国公府。 古往今来,史录记载中帝王参加大臣葬礼的例子屈指可数,圣人在位许久,这还是头一次,是以当圣驾莅临时,国公府门前的众位大臣俱是瞠目结舌,反映半晌,才想起来跪地恭迎圣驾。 沈家众人对圣人令人心寒的举动不可能没有怨言,当日在大庆殿中颠倒黑白的指控,若没有圣人的默认,也吵不了那么许久,有因才有果,只是如今老国公已逝,沈家四爷还全靠圣人口谕才能从西北大营赶回来参加葬礼,暂且得咬碎了银牙往肚里咽。 沈仲任职多年,面儿上不动声色于他来说不算困难,圣人为老国公上香时,还言辞恳切的感谢一番。 而跪在棺木侧边守灵的沈昙却是眼眸冰冷,因熬夜的关系,连眼角儿都红的吓人,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去,皇后被惊的心头一震。 那浑身的悲怒之意,仿佛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顾家大爷和李氏正巧也在院中,见皇后身子似乎那么僵了下,离她最近的李氏自然上前半步,关心皇后的凤体是否安康。 皇后未说什么,只是搭了李氏的手,随着圣人转身离去,临行前又蹙眉打量沈昙一眼,跪在地上的青年却瞬间收起冷意,余下浓浓的哀伤,让她不禁怀疑是自个儿一时看花了眼。 这点小事儿很快被皇后忘在脑后,朝李氏笑了笑,温言道:“这阵子也没见你进宫。” 李氏赶忙恳切道:“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府上无事繁忙,臣妇正说过段日子进宫给娘娘请安的。” “何罪之有?你那儿子喜事将近,是该忙忙了,本宫听说还是乙榜第六,真是个少年英才。”皇后笑容可掬的与她站在门前,圣人和众位大臣在前头小叙,旁边儿没了闲杂人等,她放低了声音道:“且不知你家那七姑娘亲事定的如何,这女儿家的好时候就这几年,荷花宴那次不是赵大人那孙子还大着胆子在席间表现了么,本宫瞧着倒是顶好,赶紧寻个靠谱的儿郎才是。” 皇后这话说的家常,貌似关心小辈一般,但李氏心中却是沉了沉,明白皇后在借机敦促他们尽快给顾青竹定下亲事,别让圣人再提五皇子那茬子事儿。 李氏心事重重的和顾大爷回到府上,下定决心待给顾明宏办完亲事,顾青竹的事儿也得搬上日程了。 魏国公府。 沈原在第五日从京兆府赶回汴梁城,面色憔悴的没法子看,径直骑马冲进府中,在灵堂前便跪了下去,一路磕着头伏到在棺柩前。跟随他归来的还有陕西路若干部将,这些年轻人均受到老国公不少提携,说视其为再生父母都不为过,沈原压抑着许久的嘶喊声引着众人又是一顿哀哭。 沈昙连跪多日,膝盖早早就淤血肿了起来,见四叔发泄完后,才默然的硬拉着他去换上孝服。 “那个狗娘养的李琛!!”沈原也不管院子里头尽是仆从,进屋便大骂起来:“让老子抓了他把柄,定要将他挫骨扬灰,想和太子争位,居然把主意打到我魏国公府头上,他也真敢!” 沈昙不知这话如何而来,蹙眉将门合紧,转身道:“四叔说话小心些,府上人多嘴杂。” 沈原抓住丧服背过身直接脱衣换上,压着心中愤懑缓了好一阵子,才问了些府上近况,最后抬眼出人意料的问了句:“你和顾家那丫头怎么办?顾家可拖不了三年。” “祖父临终前和我说是他老人家拖累了我,说他很喜欢顾家七姑娘。”沈昙扯了扯嘴角。 沈原沉默了片刻,又狠狠咒骂一通。 沈昙面无表情的仰头望着窗外,继续道:“我也和他老人家回答了,待日后青竹嫁入我沈家,头一个便向他报喜。”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回 俩人的亲事目前成了个死局。 一面儿是沈昙守孝提不了亲, 一面儿是顾青竹急需早日光明正大的定下来,以绝了圣人想把她配给五皇子的念想。 此时的情形,纵然沈、顾两家心照不宣的同意孩子们三年后再做打算, 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毕竟按照习俗,守孝期内不能行婚喜之事, 他们要做的是用一纸婚约拦住圣人的金口玉言, 这恰恰是沈昙目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可门走不通,却有窗户。 沈昙几乎从老国公病逝那刻,心中便有了成算, 解铃还须系铃人, 圣人不是想让顾青竹嫁入皇室, 做劳什子的皇子妃么?那就干脆给五皇子再寻个如意的闺秀, 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他李晓有多大的脸面, 还能让顾大学士的嫡孙女儿给他当小老婆不成? 既然想设计五皇子, 挑出来顶替顾青竹的姑娘,身份地位就应该和她在伯仲之间, 如此一来, 才能保证圣人无法轻易的将事情压下去。而人选就更简单了,皇后喜欢何太傅的孙女儿何悦,这姑娘自小便和五皇子亲近,他俩若真情不自禁有了首尾,也称不上什么稀罕事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沈昙素来随心所欲,却很少因一己之私去算计旁人,但圣人所作所为实在欺人太甚,他几乎没半分纠结的摆开阵势,设下鸿门宴,万事俱备只欠那东风了。 六公主李珠十月大婚,作为兄长,李晓自圣人那儿领下差事,婚礼上用的各类花植盆景俱交给他□□,往宫里供应这些东西的花圃只有临近汴梁的几家,沈昙轻而易举的查到李晓挑中的两家,且五皇子这人很有特点,通常提前将每日的行程拟定好,按部就班的去做。 余下的只要把何悦引过去,不动声色的在茶水或者吃食中下点料,给这对儿干柴烈火送点火星子,还不怕烧不着么。 是以当沈昙安排商陆和沈靖去办时,商陆楞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掏了掏耳朵结巴道:“公子,公子您再说一遍?” 沈昙方才从灵堂出来,一身疲惫的回三省居沐浴更衣,连眼皮子都没抬:“聋了找郎中看病。” 商陆脑子转了几圈,才自行理解到其中的奥妙,顿时醍醐灌顶,看沈昙的眼神儿满满是崇拜:“这办法好,这办法太好了!您是怎么想出来的?哎...这如果真成了,那老皇帝岂不是会把胡子都气歪?” 在商陆眼里,圣人再高高在上,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只消安排的时候面面俱到,不留下任何让人可抓的蛛丝马迹便是。 但性格使然,沈靖却想的更全面,在默认这计策可行的同时,也无法忽视其随之而来的风险,于是直皱眉头道:“请公子三思。” 沈昙撩起袍子往椅中一坐,端起手边儿的冷茶灌进口中,因喝的过猛,几滴茶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旋即被他用食指抹去:“怎么?” 沈靖站的笔直,脸儿上没甚多余的表情,硬巴巴的开口道:“我们在何家内院并未安插眼线,公子欲引何姑娘去城郊花圃跟五皇子会面,临时安排的话,事后查起来怕禁不起推敲。” 何悦若被人教唆着出门,意图就昭然若揭了。 沈昙手指沿着茶盏边缘缓缓画着圈儿,看着空荡荡的杯底道:“不是让你查过,何悦每隔七日会去临江阁和闺中好友小聚弹琴,五皇子的去向是她自己‘偶然’听到的,花圃也是她自已要去的,可还有不明白?” 像临江阁这种颇受城中公侯世家青睐的地方,无疑最适合探听小道消息,沈昙手下有人在里头任那调琴师傅,顺口说些个别有深意的话给一群小姑娘听,倒也不费气力。 话已至此,沈靖知道再讲什么也是无用,自家主子心意已决。 不过万事皆有疏漏。 沈昙一手织起的那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四角也固定好了,单等着寻个良辰吉日收网捕鱼,却临时出了岔子。 过了头七,顾同山依言带着顾青竹和明卓去魏国公府吊唁,城内该去行礼的官员几乎都已去过,这几日再登门拜访,多是外地县赶来的,其中武将占了七成,老国公在朝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顾青竹身着素衣,浑身佩饰都摘了去,独留下发间一朵淡青色的珠花,脸上施了薄薄一层粉黛,并未涂口脂,她牵着明卓的手,随在顾同山身后小步走进灵堂。因着临近正午,堂中除去沈府老小,并未有其他人,顾同山先行上香后,沈仲便招待他去侧厅小坐。 “给老国公上柱香罢。”顾青竹寻到沈昙的身影,朝他微微笑了笑,然后低头轻轻拍了顾明卓的肩膀。 顾明卓幼年丧母,那时还不记事儿,但脑海里头还残留着些许印象,对于丧亲之痛甚为感同身受。加上沈昙帮过自己,也帮过长姐,前段二伯母能母子平安,也是多亏了他请来的稳婆,因此走到正中,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异常肃穆的叩了头,才点香□□了香炉。 守灵的几位沈家老小见状又回礼过去。 待轮到顾青竹时,她微微吸了口气,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也屈膝跪在蒲团之上,以手扶地,额头轻点地面,极为流畅的行了那一拜三叩的大礼。 明卓是一拜一叩,这种礼节常见于关系亲近的小辈,已经很是郑重了,而顾青竹做的更决绝,俨然将老国公当做自己嫡亲的长辈去敬重。 至于为何,在场几位沈府长辈心中有数,这是公然提前尽了孙媳妇儿的礼数。 在她跪拜时,连沈昙都停了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的盯着顾青竹,三叩的时间并不久,却在他心中划下深深一道印子,胸中似有一股热流散至四肢百骸,一时间五味杂陈,几乎用尽全部的理智硬按着自己,没当场上前抓起她狠狠揉进怀中。 沈昙蹙着眉,眼眸动了动,终于在她起身上香时垂下了头。 先前听闻顾家七姑娘行事温吞却有主见,时至今日,沈四爷才发现这话简直太小看她了!这样的女子岂是那些个柔柔弱弱的娇姑娘能比的?他们魏国公府的嫡长孙,就是要聘上一位这样的妻子才对! 沈原一巴掌拍向沈昙的后脑,俯身在他耳边道:“你小子真他娘的有眼光。” 沈昙淡淡笑了下,轻飘飘的回他了句:“那是自然。” 顾明卓毕竟参加过的丧事少,虽纳闷顾青竹三叩的举动,但也下意识归结为长姐如自己一般,将老国公当做大半个恩人看待了。 顾青竹和沈昙并未说上话,管事的便把她和明卓请到厢房歇息,两个丫鬟端了些茶点上来,单等着顾同山和沈仲谈完,再告辞出府。 过了会儿,顾青竹便觉得小腹有点闷痛,她如今月事规律,掐指一算,隐隐觉得可能是小日子到了,顿时有些着急,身上这衣裳素白,若沾了血迹还得了?然后也顾不上害羞,对明卓借口说去净手,让丫鬟领着找间更衣室,幸亏她去的早,提前用上月事带,免得一场尴尬。 正是在回厢房的路上,商陆前来汇报打听到五皇子十日后会去城郊花圃,询问沈昙是否可以开始着手收网了。 魏国公府办着丧事,丫鬟仆从前后忙碌着,沈昙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可顾青竹却是半道在月洞门前辨别方向,驻足寻路时,看见沈昙俩人站在树下低语着什么。 起初她以为是在商议老国公的丧事,没敢上前打扰,停下步子先等了等。 这一顿一停间,商陆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顾青竹反应过来,已然断断续续听到些诸如‘李晓、何悦、香料和避人耳目’的词汇。单凭这些顾青竹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凭直觉沈昙说的应是隐秘之事,那自己此时要不要出声,倒成了难题。 可没等她思虑妥当,领她去更衣室的丫鬟边跑边喊:“姑娘且等等,您的帕子落在那边了。” 那声音不大不小,顾青竹听见了,沈昙也是一怔,转身便瞧见她正站在月洞门下,从那丫鬟手里接过帕子,道了谢。 附近如果来人,他定能察觉到,但就是来往丫鬟太多,只要不是离得太近,沈昙便没觉得有问题,所以顾青竹定然不是方才到的。 商陆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这消息报的真不是时候:“公子您跟...” “先按我说的去办。”沈昙拦住他,摆摆手道。 “院子里小路弯弯绕绕,我有些迷眼了。”顾青竹攥着手里的帕子,也顾不上撞见人家谈论秘事的尴尬,犹豫的看着沈昙:“若没听错的话,沈大哥在谈五皇子什么事儿?” 沈昙没正面回她的话,而是上下打量了遍,目光落在她泛白的唇瓣上头,沉着声问:“不舒服?” 顾青竹风寒将好,气色原先便欠些红润,身上小日子又倏地造访,唇色正是淡的看不出血色,她抬手半遮半掩的捂住唇:“约莫是热的,我最怕暑气。” 沈昙见她莫名不好意思的模样,心中微动,会意的点了点头:“我叫丫鬟给你上些红枣薏米粥,现成的。” 结果顾青竹最后也没问到什么,沈昙十分霸道的将她带到厢房,守着她喝下一碗加了红糖的红枣薏米粥才肯罢休。 但白日听到的那半半截截的话,不断在顾青竹耳边萦绕,越想越不对劲儿,晚上沐浴完坐在床边儿,神游时居然想起金明池争标时,六公主和朱凤珊联手陷害她的画面来。 香料,避人耳目... 顾青竹猛然攥起手,浑身冷汗涔涔,那词句像是一颗颗珠子,由针线穿成了一串儿,渐渐显露出原形。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儿天的份~ 晚上更今天的。 因为工作性质,偶尔会临时有加班,若太晚的话,回家码字时间就不够了,之前有几天一直到后半夜很晚才写完,第二天精神实在是差。所以日后如果有类似情况,我会在文章简介上留言,然后次日补上缺的章节喔。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回 窥得这点儿天机后, 她更是坐立难安。 沈昙所图何事不难猜测,平心而论,此局下的巧妙至极, 连顾青竹都有种所有难题迎刃而解的错觉。 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自个儿差点成了别人网兜里的兔子,当初在李盛面前生出的惧怕慌乱, 着实不希望让不相干的人重新体会一遭。加之此局颇为冒险, 即使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可单自谁从中得了好处这点顺着推测, 也容易引起怀疑。 魏国公府再经不起其他闪失了。 于是, 顾青竹撑起身子, 抬脚趿拉着绣鞋跑去书桌旁, 也来不及用那花笺,草草铺上小张宣纸, 凝神思索片刻, 将所思所想落于纸上,先是婉转询问了白日那话有何所指, 接着劝说沈昙不要贸然行事。 信连夜寄了出去, 尽管明知夜里得不到回复,她依旧推开窗扇,依在墙边儿等了会子,待值夜的喜乐见里屋的油灯一直未灭,伸了脑袋瞧时, 顾青竹才回神又躺到了床榻上。 临近老国公出殡的日子,沈昙每夜忙的近乎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信鸽刚着地就被商陆抓着给拿去了,然而他看后并未像从前那样立时回复,指腹摩挲着展开的宣纸,半晌压在了案头的一本厚书之下。 直到次日傍晚,顾青竹盼来了回信,拿眼匆匆一扫,心倒是悬的更高了。 沈昙这写信的文采愈发出众,先是照例关心她的身子状况,嘱咐了一大堆诸如多喝生津补血的汤粥之类的话语,又简单表示过思念之情,对于顾青竹满满当当整页的劝语,独在末尾提了一句:勿要担心。 不过她也未曾气馁,似乎心里面知道会被沈昙四两拨千斤的绕过去,所以很快重振旗鼓,又写了另一封,处处引经据典,欲要告诫他后果委实严重,万不可为之。 如此来来回回四次,直到魏国公府那边给老国公下了葬,最后那封信算彻底石沉大海了。屈指一算,距离那十日期限已然不多,顾青竹心心念念惦记着,恨不能再故技重施,趁着夜色去沈家寻到沈昙,当面劝阻一番。 不过没等她有所行动,沈昙却携着贺礼拜访了顾府。 顾明宏大婚在即,府前提前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因他身戴重孝,便避讳着没再去那前厅待客的正堂,管事派人将其领到海纳堂招待茶水。 得到信儿时,顾青竹正在葡萄藤下绣花消磨时间,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生怕沈昙坐上须臾便走掉了,花绷子扔在箩筐里头,也没通知其他人,带着颂安急急朝前院寻去。 这几日明宏明元的教课先生不再授课,是以临近的百川居和暖香斋俱是空无一人,海纳堂中的东西沈昙再熟悉不过,到时让丫鬟搬来小炉,自己坐在凉塌上,悠哉的煮起茶来。 顾青竹赶的急,连门都忘记敲,直接推开进了屋,只见沈昙一腿撑着手肘,一腿蜷曲着随意坐在塌间,闻声扭过脸来对她笑了笑,指着茶台对面道:“来的刚好,水快开了,我给你泡茶喝。” 如今虽自家姑娘没当面说过,但颂安知道她与沈家公子是情投意合,心里头也觉得两人般配,有些事儿便心照不宣,在顾青竹进门后,她福礼道:“婢子去多张罗几样点心瓜果,姑娘和沈公子好就这茶吃。”然后轻轻掩上门,在院前守着去了。 待顾青竹坐下,沈昙一边烫着茶盏一边道:“你这丫鬟是个机灵的。” “颂安平素就沉稳。”顾青竹观他满脸倦色还未消退,忍不住关心道:“还是我来泡吧,沈大哥趁着能休息会儿。”说着伸手便想接过他手中的紫砂壶。 沈昙腾出一只手拦了她,五指稍稍合拢,将顾青竹的纤纤玉手握在掌心,留下右手慢腾腾的继续烫起茶盏:“不妨事,还没累到那个地步。” 顾青竹任他牵着,心内也在思考怎样挑起话头,好让沈昙打消坑害五皇子的念头。 她略微垂首,从沈昙的角度去看,只瞧见饱满的额头和长长的睫毛,忍不住捏了下她的手背道:“怎么多日不见,青竹倒是连看都懒得看我了?” 话语中玩笑般的委屈之意,她岂能听不出来? “怎会。”顾青竹顿了顿,倒是相当坦率的看着他道:“我...每日都有想你的。” 这话显然不在沈昙预料之内,愣了会儿,炉上壶中的水沸腾着冒着咕嘟,方才回过神,一言不发的用湿帕垫着壶把,把水壶拎到茶台上,等水去了滚儿再另行泡茶。 顾青竹见他闭口不言,还疑惑着难道这发自肺腑的话过于孟浪,把人震慑住了,结果沈昙忽然站起身,两步跨到她身后坐下来,长臂一揽,将顾青竹整个人都箍在胸前,喟叹道:“我也是,想的都要疯了。” 那声音低低哑哑,她半边脸颊抵住沈昙结实的胸膛,似乎能听到一下下急促又有力的心跳声,两人姿势太过亲密,顾青竹感到神魂理智都飞远了,只能浑浑噩噩嗯了声。 一室静怡,壶中咕嘟嘟的水汽也渐渐平复,沈昙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心中全是暖玉生香,什么泡茶的仪态规矩统统忘在脑后,草草碾好茶叶放在空壶中,拎着热水那么直截灌了进去。茶是好茶,水也是泉水,可如此毫无章法的乱泡一通,未免有暴遣天物之嫌。 沈昙混不在意的敲着茶台,待泡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倒出一杯先送到了顾青竹手上,扬眉道:“可能泡的有些久。” 何止有些,这茶都叫他泡出了涩味,完全寻不到那茶叶的馨香了。 “很难喝?”见她满脸的纠结,沈昙就着杯子也喝上一口,摸摸鼻子笑了起来:“我还没泡的如此失败过,这味道倒像是西北大营铁锅里煮出来的茶梗,只能尝出点儿茶叶味。” 其实好喝与否倒是次要,别说茶了,便是给她几碗苦药,有沈昙陪着大约也能品出甜蜜来,于是又斟满一杯:“喝倒是能喝,不过这么好的茶叶,你是怎么泡出这个味道的?” 沈昙虽说为了省事儿去掉许多步骤,但也实在不该如此夸张,顾青竹眼神往茶饼上飘着,开始怀疑是茶受了潮气。 “茶叶没有问题。”沈昙把茶从她手中夺去,倒进一旁的白瓷茶洗里头,眼角隐隐挑了起来,含笑道:“应是做不成柳下惠,心猿意马之下砸了自己招牌。” ‘柳下惠’三字让顾青竹身子一僵,先前是没有留意,这时候浑身感官忽的集中在了后背,沈昙几乎将自己贴了个严实合缝,那后腰处好像正巧抵住一块坚硬,与胸膛触感大相径庭。 顾青竹身为闺阁女子,当然接触不到那些惹人脸红的春宫图,但顾家书阁珍藏千千万,她自小便博览群书,其中包括医药针灸,对男女身体穴位及阴阳调和之类,甚至连人体图谱,偶尔也观得几眼。凭借她的玲珑心思,书上说的隐讳,但却不难猜想,稍加润色,那鱼水之欢的情境也能大概猜出了。 可见过猪跑和吃过猪肉的差距仍然巨大,她停了几息,脸颊都烧的通红,再也不能在沈昙怀中坐的心安,赶紧挪开身子想挣脱出去,嘴上借口道:“那茶还剩下许多,我烧来水再泡一遍就好。” 沈昙哪里舍得让佳人就这么逃脱,没使多大力就把她拉了回来,但身子却不敢再贴顾青竹太近,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本来就在苦苦难耐,几次三番的这么折腾,血流全往下腹游走而去,他咬着牙似笑非笑的说了句:“你再动下去,一会儿我衣冠难整,可是连门都出不了了。” 顾青竹眨了两下眼,瞬间磕磕巴巴起来:“你...不许再提那个了!” 沈昙从善如流:“我提什么了?”手上却是给她塞了杯热水,没再放茶叶:“再泡一壶估计也是难以入口,别嫌弃,喝点你腹中会好受些。” 两人这么插科打诨一通,沈昙的心情陡然轻松不少,静心屏息的将那股邪火压下去,才轻抚着她的纤腰道:“五皇子那个事情你不必担心,我既然做了,便不会出纰漏,且明面上,最直接的受益人是赵怀信,多几个怀疑的人,圣人没线索便不会怎么样。” 顾青竹没跟上他思路,半晌才侧转过身,摇头道:“我不同意。” 沈昙在她腰间的手顿住:“你不信我?” “不是。”她明白沈昙是为自己费尽心思,才寻了这么一条险路,可反过来讲,这正是顾青竹所不愿意见到的:“这不比你们男子间生气了打上一架,事情牵扯的太多,再慎重都不为过的,何况那人是五皇子,便是事成了,他不愿意娶何家姑娘怎么办,何悦今后还有什么退路可走呢?” “据我所知,李晓跟何悦青梅竹马。”沈昙慢声道:“两人早就有意,且何家是皇后娘娘看中的,我这么做倒是给人瞌睡了递枕头,他们完全可以顺水推舟。” 这也正是他毫无负担的原因之一。 然而顾青竹依旧坚定,甚至琢磨着软磨硬泡,主动用手环住他的腰,伏在他耳边闷闷道:“不管你觉得我是妇人之仁也好,杞人忧天也罢,这事儿于情于理我都难以接受,咱们一起再想别的法子可好?” 沈昙闭了闭眼,抬手撑住额头,方才那点儿难得的轻松倒是散的干净,但他心内也没法怪顾青竹,更清楚这是为自己考虑,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相劝。 “行,那剩下的就是咱们俩个有了夫妻之实,你也别怕,我自会登门负荆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再回家随长辈处置。”沈昙的话铿锵有力,眉间尽是刚毅之色:“让那些世俗规矩见鬼去吧。”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回 若旁的姑娘听见心爱之人如此破釜沉舟的表白, 怕早就化为那一汪春水,缠绵感动至肺腑了。 可顾青竹此刻一心一意的想要劝说于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两全其美的解决掉横在俩人之间的棘手问题, 是以下意识当做是句不过脑的安抚话,几乎脱口而出的拒绝了:“我在和你说正经的呢。” 沈昙撑住额头的手蜷缩了下:“哦?你怎么知道我刚才说的是玩笑话。” “因为那办法行不通。”顾青竹缓缓摇了头道。 “这方法牵扯不到其他人。”沈昙盯着她,脸上笑意却淡下去:“你若担心的话, 咱们可以只说不做, 我直接去和老爷子说,是我一厢情愿强迫了你,再让我娘进宫去见见皇后, 圣人知道消息, 总不会还满心去撮合你和五皇子。当然, 最后如果仍有意外的话, 你也是完璧之身,并非毫无退路, 如此是不是就行得通了?” “你说什么?”顾青竹把手从他腰间松开, 被这话气闷的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道:“你觉得我是怕污了自个儿名声, 才不同意的?” 话说出去, 沈昙也有些后悔,顾青竹能在魏国公府吊唁时,当着众人面行那三叩之礼,就已是承认他俩的关系了,人好好的姑娘, 没有父母和媒妁之言,明知道自己身负三年重孝还能这么做,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对不起。”沈昙放轻了语气,狠狠按了下额头,哄着她道:“我就是急了,那等混话你别往心里去。” 其实,若非老国公突然病逝,她真不介意用这种方式去解决此事,至于坊间不好的流言,他们行的端坐的直,且不碍别人的事儿,又有何惧? 何况当朝民风开放,在大西北,七夕夜逛街放灯碰上个对眼儿的,还能寻个避人耳目之地,行那鱼水之欢,京师的世家子弟,奉子成婚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以前顾青竹循规蹈矩,处处提醒自己男女大防,只不过因为没遇见属意的男子,如今和沈昙,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私定终身了,心中却没半点纠结,足以见得她在这方面的处事标准,是因人而异了。 见面机会难得,她不想因为这点儿口舌纷争坏了气氛,当即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沈大哥,眼下老国公病逝,沈原将军的案子还没个头绪,我虽不懂朝堂政务,但也能感觉圣人对于你们家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有了忌惮,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作为家中的嫡长孙,千万不能再有其他意外,三年孝期是必须的,哪怕单为着老国公也要安安稳稳度过去。” 沈昙也正了脸色:“是我让你担心了。” 顾青竹为他考虑,沈昙自然也不会当真想那种影响她闺誉的法子,破釜沉舟是下下策,目前更没到那个份儿上。 “你能听进去便好。”顾青竹见他终于有点儿松动,眼睛一转,更要再接再厉:“所以五皇子那边,咱们从长计议,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沈昙嘴上答应她,其实心中依旧认定,从五皇子身上下手是上上之选,顾青竹也隐约明白,自己这番话,还不够让他完全放弃已经布下的局,不过他既然能同意多想想,也是往前迈了一步。 不知是不是她的想法传到了满天神佛跟前,李晓原本要去花圃的日子,因为宫里其他事务耽搁了,圣人临时派他带人去封丘拉来许多车黄花梨木的家具物什,浩浩荡荡送到了驸马府上。 其实这些东西早早便应该安置好,圣人原意多留李珠在宫中呆几年,但李珠愈发随性而为,连顾家姑娘都敢妒忌陷害,婚期也就提前许多,驸马府才落成不久,夏季阴雨连绵,嫁妆俱是奢华怕潮,直到这会儿才搬了进去。 何悦不知此事,在城郊花圃白白等了一天,走的时候万分沮丧,还打发小丫头去临江阁打探消息,问五皇子下回去的时间,再去试上一试。 这其中来龙去脉一字不差的传到沈昙耳中,尽管是在守株待兔,早晚能达成目的,可事情这么悬而不落总归让人食不下咽。 ****** 顾明宏大婚这日,汴梁城近七成的官员家眷都前来贺喜。 程府也是天未亮就热闹起来,程瑶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沐浴更衣,坐在妆匣前开了脸,再用煮熟的鸡蛋滚上一圈,抹过香脂扮上新娘妆容,单等着新郎官儿前来迎亲。 迎亲闯关这种事,必然少不了顾明宏那帮国子监的好友,高家兄弟、唐文远和赵怀礼,连赵怀信都跟随众人一道,尽了那微薄之力。 门前门后均是京师赫赫有名的才子们,君子六艺争高下,连吟诗作赋这项就闹了小半个时辰,奇思妙想的绝句接二连三的被吟诵出来,旁边负责记录的俩个书童手忙脚乱,围观众人也是纷纷赞叹,自古英雄出少年,眼前这些当得日后国之栋梁。 顾青竹在家帮忙待客,宴席设在前院,所有屋舍几乎都被征用放了酒桌,故而将观礼的女眷引到了海纳堂,那里宽敞又清静,后面还有一丛竹林,虽比不上听竹苑那么茂盛,但在热天却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顾家长孙顾明瑞前两日从唐州回来,青澜、青婉、青璇三位已经出嫁的姑娘,也提前一日住在府里,帮着李氏操办婚事。顾青澜依旧在京城,平素寻着空闲还能回趟娘家,三姑娘和五姑娘均随着姑爷在外县居住,除了过年,其他时候极少回门,这次借着顾明宏成婚,一家人倒是鲜少的聚的齐全。 顾青婉把顾青竹从屋里牵出来,点了她鼻子笑道:“你这死心眼儿的丫头,我和二姐、青璇既然在家,哪儿还用的上你去招待这些夫人们,卢家丫头寻你半天了,就在暖香斋坐着呢。” 顾青竹也就是顺路那么一领,哪知夫人们看她的目光太热烈,有几个关系走得近的,还颇为关切的拉着她,问和赵家公子的好日子定下没。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顾青竹分的清楚,唯有连连摆手说并没有那回事儿。 可说完夫人们也不信,善意的劝她不要害羞,委实让人无言以对。 从海纳堂脱身后,顾青竹转头去了旁边的暖香斋,这里平时是顾明卓几个哥儿学课的地方,满屋子书墨香气。她抬头看了一圈,只见余玹夫人和许芸在椅上坐着说话,旁边立着个看茶倒水的丫头,身上还不是顾府丫鬟的打扮。 “青竹给夫人和许姨请安了。”顾青竹欠身朝她俩行礼,随后对颂平问道:“去看看这院里伺候的丫鬟跑哪儿了?”贺喜的人多,前院每间厢房都安排了固定的丫鬟婆子,就怕忙起来怠慢了客人。 余玹夫人抿嘴笑了声:“别忙了,我们特意没让她们在这伺候,跟着卢家两位小姐去花厅了,我与许姐姐一见如故,清清静静的说会儿话比什么都好。” 说起来,余玹夫人和许芸差不多年岁,她的性格温和,善于与人结交,但顾青竹却清楚,凭这位夫人的洒脱劲儿,很少初初见面便和人以姐妹相称的,看来许芸确实对了她的胃口。如此,顾青竹也不再说别的,亲自烧水煎茶,茶叶还是沈昙放在百川居的那些普洱,碾碎了冲泡,她泡茶姿态极具美感,让许芸都大为惊叹。 余玹夫人捏起茶盖拨了两下,轻轻啜了一口:“青竹的茶艺算是一绝了。” “我对这个不甚懂,但七姑娘泡的茶确是好喝,清香回味。”许芸颔首道。 顾青竹也不知怎么,忽的想起沈昙泡茶时自在惬意的样子,由他手里经的茶叶,仿佛被开了光似的,三分好也硬生生变成了五分。 当然,上回的那次不算。 “夫人过誉了,我这手艺还需精进。”顾青竹腼腆道:“身旁比我好的还有许多,也就是您和许姨不嫌弃。” 余玹夫人凤眼微挑,笑看着她:“比你好的?该不是说沈昙那孩子罢?” 被一语揭穿的顾青竹呆了呆,也便未做过多掩饰,抿嘴道:“沈大哥这方面比我出众,不过我自家大哥也是个茶道高手的。”顾明瑞可凭借一身技艺,当年在汴梁城打败了情敌,抱得美人归的,如今谈起那时候的风云往事,还能让好些姑娘心神向往。 “沈昙若不是不误正道,对茶道学业都由着性子来,怕成就会更大些。”余玹夫人慢慢品着茶,外面偶尔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毫不影响她的悠然心情:“话说回来,我也是你半个师父,外面传言甚多,这次来也是想问问到底是个怎的情况,你与那赵三公子是当真要定亲?” 余玹夫人并非那种后院爱打听的长舌妇,问这问题,纯粹因为顾青竹对自己性子,作为过来人,如果她有何困惑还能指点一二。 屋内还有个许芸,她淡定听了许久,闻言倒是错愕的放下杯子,问道:“赵三公子?七姑娘不是和沈昙...” 在泸州时,许芸尽管长期不在许园,但偶尔碰面,沈昙对顾家姑娘及顾三爷的照拂,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所以她一直以为沈、顾两家是默认孩子们的婚事的。 方才在海纳堂被人询问,她尚且能敷衍过去,但余玹夫人、许芸和自己关系不同,若说了谎话,将来被拆穿,倒是辜负她们一番心意。 顾青竹略微想了想,避重就轻道:“赵公子和沈大哥曾出手救过明卓,但我和赵公子见面不多,称不上熟悉。” 在座没有傻的,这话就是默认和沈昙走的亲近,但外面传言所说与赵怀信的关系,怕是有所不实。 许芸点点头,没再多问,余玹夫人早前看出些苗头,单从沈昙在顾府随二爷学习时,对顾青竹的态度,她便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余玹夫人素来直率,也不拐弯抹角,当即蹙了眉道:“既然如此,老国公这么仙逝了,宫里和赵家又是那么个情状,如今你俩岂不是骑虎难下,左右不成的。” 顾青竹被问的答不出话来,只好勉强抿嘴笑了下,而后又为许芸斟了杯茶。 许芸暗暗叹了口气,不忍见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主动开口问些顾明宏接亲何时能回府之类的琐事,顾青竹便一一作答。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候,余玹夫人却突然笑问道:“我这倒有一计,不知你愿不愿意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仙女们说太短(捂脸),咳咳,其实以后可以这么说:请更长些! 这是补的,晚上再来放一章。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回 许是困扰久了, 顾青竹猛地抬头看了余玹夫人,虽未开口,但举手投足间尽是透着倾听之意, 而许芸审时度势,寻个由头出门,好让她们说话更方便些。 “这事儿说难也难, 说简单也简单。”余玹夫人没卖关子, 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既然沈昙要守孝,你便将计就计,拿了赵家那小子做挡箭牌, 应下婚事不就齐了?” 这话就像铁锤一般, 硬生生将她砸懵了。 顾青竹怔愣半晌, 下意识的反驳道:“这怎么行!” 余玹夫人细长的眉毛一挑, 嘴角弯了起来:“怎的不行?如今当务之急是定下婚事,那赵怀信来的正是时候, 应付过宫里, 日后想不想嫁主动权在你手上。” “便是如此。”她逐渐反映过来,顺着余玹夫人的思路想道:“我明年及笄, 哪怕现在定亲, 也不大可能拖上三年才成婚的,就算可以,到时候又如何再取消一次婚约?” 余玹夫人淡淡一笑:“要知道,成亲不易,拆一门亲事却容易的很, 我观贵府长辈对此类事非常开明,你真不愿意,谁还会逼迫你不成,且也用不了那么久,只需待圣人给五皇子赐过婚即可。” 五皇子已经大了,当初太子开府自立时比他还小上半岁,一旦李晓的正妻确定下人选,其他几位适龄的皇子俱已成家,圣人确实不能再拿顾青竹婚事做什么文章。 顾青竹不得不承认,余玹夫人所言实在是有几分道理,至于再取消一次婚约,对她来说也无所畏惧。 这想法很快在顾青竹脑中生根发芽,甚至觉得没有比它代价更小的了,主要原因是不会牵扯到魏国公府,不用让沈昙冒多余的风险。 可顾青竹还有疑虑,咬了咬唇道:“我怕赵公子不会答应。” 赵怀信曾两次表示有迎娶之意,答应这种事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事凭的就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余玹夫人颇有些无奈的瞧着她:“不过你若真按我说的做了,还是建议不要犯傻的多此一举,他不知道正好。” 没一会儿,有丫鬟来这边通报说,四公子迎亲回来了。 在海纳堂的女眷们纷纷往花厅赶,顾青竹也带着余玹夫人和许芸前去观礼,被如此点拨,脑子里的想法尚未理清楚,但已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连走路的步子均轻快许多。 花厅处处挂上了红绸,桌面精致的瓷碟上,摆满了桂圆、苹果、蜜枣等喜庆果子,还有各种甜味儿的饴糖,最得孩子们喜爱。 卢玉怜姐妹提早占了好位置,可以清楚看见新郎官儿和新娘拜堂,见顾青竹进门,便挥起手高兴道:“青竹,这边这边。” 顾青竹把余玹夫人她们安顿好,才挤过去和卢玉怜并肩站着,抱歉道:“招待不周了。” 卢玉怜嗔她一眼:“就知道你忙的脚不离地,我俩才自个儿转着看呢,自家人还客气什么,赶明儿我成婚,青竹妹妹早去几日陪着就成。” 吉时已到,顾明宏牵着条大红锦缎,中间儿系了同心结,另一面则是披着盖头的程瑶。 来客纷纷出言道喜,说着各种溢美之词,卢玉阁却突然拽了下顾青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道:“赵三公子可一直盯着你看呢!”说罢朝斜前方努努嘴。 赵怀信穿着件淡青色的立领长袍,比平时多了些书卷气,眉眼带笑,在那群年轻公子里面十足的鹤立鸡群。顾青竹目光和他对上,对方倒是矜持的笑了笑,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仿佛面前拜天地的热闹景象,在那眼中全是浮云一般。 顾青竹拧着眉垂下眼来,将身子微微往柱子旁侧了侧,想以此遮挡着他灼热的视线,可惜此举着实是掩耳盗铃,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好在赵怀信眼神虽露骨,整场仪式下来却没再有其他行动。 顾青竹忙起来连午膳都没空吃,直到傍晚宾客散尽,才得以松了口气,回到听竹苑吩咐厨房做碗细汤面,闻到香味儿方才察觉腹饿难忍,两碗面吃下肚子才有饱意。 睡前,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这入了秋的日子,晚间已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闷热,竟刮起阵阵凉风,临边的窗扇留了缝隙,风从缝中吹进屋子,叫人更清醒了。 她心里知道,和其他计策相比,自己其实已经默认余玹夫人的说法,如今犹豫不决,不过是害怕沈昙的反映。 保不准刚说一句,他便气的摔门而去了。 可即便如此也要试上一试,顾青竹思索两日,几乎将其中情形通通分析了遍,才敢提笔,一字一句的想着措辞,一封信写了十来回,最终绑在鸽子腿上,给沈昙寄去。 沈鸿渊乃终身爵位,他去世后,魏国公的名号也便随着去了,魏国公府大门前的牌匾换成新的,仿照老国公的字拓下来的,苍劲有力的两字:沈府。府中上下依旧井井有条,老国公一生军功无数,荣誉摆在那,并非是爵位和牌匾能抹杀掉的。 沈昙立在桌前,如同入定老僧似地捏着信久久未动。 很难形容这种心情,有种惊怒、怀疑、自责和无力感,狂风暴雨一样席卷而来,他起初是不停的捏的眉心,后来忍不住在房中来回踱步,胸中那股怒气硬是挥散不出去。 她怎敢,怎么敢想出这种主意!! 诚然,凭沈昙的头脑,这种方法不是没想到过,相反是太容易了,他从来都是直接越过去,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可能让顾青竹去和赵怀信虚与委蛇。 他甚至想不通,顾青竹那边是出了什么岔子,连这种要挖他心头肉的计策,居然还一本正经的寄信来讨论一番? 沈昙硬着头皮坐下来,迅速回了封信,用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他对顾青竹向来有求必应,两人见解不同时,也能顺着她意思,尽量换种角度去想,但眼下连半分商量余地都没有。 是以顾青竹看到信上的内容,犹如面前铺了长半人高的宣纸,上头独写着一个斗大的‘不’字。 李氏在程瑶回门后没几日,便认真开始为她打算起来,而顾青竹也渐渐焦急,犹豫再三又给沈昙去了信,不同的是,这次他直接在晚上翻墙而入,那气势连颂安见了都吓得倒退几步。 “说,你到底想做什么?”沈昙抓着她的手腕,将人按在凳子上,自己则蹲下身,沉声道:“我说的你就不听,却要做这种不知所谓的事儿!” 顾青竹见他火冒三丈的样子,忙温言细语道:“我只觉得这法子不会有太多后顾之忧,到时也就被人说两句,皮不痒肉不痛的,我知晓你肯定不会因为退婚而嫌弃,还怕甚?” 沈昙食指敲打着额头,阖眼儿都快气笑了:“好个皮不痒肉不痛,青竹这是把我当做什么人,眼瞧着自己女人和别人订婚,可以无动于衷?你倒是教教我,怎么个不痛法儿。” 顾青竹搜肠刮肚,拉着他胳膊轻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既然情意相通,总能走到最后的。” “大丈夫...”沈昙忍了又忍,被这话刺激的站直了身子,半天缓不过来,额头青筋都绷了出来,指着她厉声道:“我沈昙可不当破玩意儿的大丈夫,顾青竹你记好了,这事儿没得商量,你也不用再跟我提第三遍,我爱你护你,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凡事都有底线,知道么?” 知道他会生气,可没想过会如此暴怒。 顾青竹沉默着回收手,自个儿脑子里也乱糟糟一团,两人认识这一年,还从未拌过嘴,也没见过沈昙这副样子。 “如果,如果我坚持呢?”她其实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固执想用自己的方法,好让沈昙肩上的担子轻一些,路走的更顺畅些。 即使这份固执,暂时惹怒了沈昙。 沈昙忽然笑起来,目如寒星,那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我不介意将上次的话付诸实践,夫妻之实还是太少了,最好连孩子都一并怀上,这样你会不会死心了?” 两人破天荒的不欢而散,沈昙留下句‘早点休息’便又走的不见踪影,留下顾青竹自己在屋里愣神。要说犹豫也不是没有,她心内想着,既然沈昙那么抗拒,自己再一意孤行的话,当真要伤感情了。 又过了两日,商陆登门来送了筐从南边运送入京的樱桃,色泽红艳,口感也是甜中带着略微的酸味儿,顾青竹笑着让颂安接下了,明白沈昙这是在主动示好。 然而促使她彻底下定决心,还是陪同李氏、程瑶往宫中拜见皇后娘娘之后。 这日圣人也去皇后寝宫走了一趟,也不知是否有意,身后还跟着五皇子李晓,在她们临行前,圣人饶有兴趣的问起李氏:“自那次赏荷宴后,也没听说你家七姑娘与赵爱卿家孙子有何进展,若看不上眼,干脆来给朕当儿媳吧!” 皇后听罢这话,脸上笑的不自然,一时间殿中众人各怀心思,顾青竹竟连脚都挪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仙女们意见! 嗯,把细纲这段做了些删减,之前就怕第二次婚约铺垫不够,然后写着写着,刹不住了... 所以这章完了,可以拍拍胸脯说前方高能预警。 至于第二次婚约的原因,现在应该已经挺清晰的,于是乎,让我们的剧情飞速前进罢。 文章长,情节上确实容易把握不住,出现该细的地方不细致,该推剧情时,却总是原地踏步的情况。 欢迎大家多流言批评,看见有崩的现象,提醒我,我来及时调整,非常感谢大家。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回 儿女婚嫁乃天大之喜, 可轮到她,怎的就似那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呢? 顾氏先祖曾有女嫁入皇室,一位荣升了贵妃, 倒是受过当时天子的一段恩宠,可惜后宫三千佳丽,新人换做旧人, 膝下又未曾有过孩子, 便在宫中虚度余生;另一位则嫁与王爷做正妻,地位脸面倒是足了,但府上莺莺燕燕环绕, 日子过得是苦是甜外人却不得而知。 以顾大学士今时今日的地位, 犯不着和皇室有甚姻亲关系, 做那锦上添花的事儿, 是以在顾老爷子和老太君看来,顾青竹哪怕嫁给寒门子弟, 也远远胜于当皇子妃。 李氏从宫中出来倒没说什么, 反而是顾青竹忐忑了两夜,再去给祖母请安时, 提出同意先和赵怀信见见, 至于成不成,待相看后再做打算。 距离赵夫人提亲的日子过了许久,她当初几乎是斩钉截铁的拒了,老太君虽拿顾同山的伤势为借口拖延着,却没料到顾青竹能自己改了主意, 想了想,心下有几分了然,拉着她的手叹道:“傻姑娘,可是因为圣人那句话吓着了?莫要担心,你祖父别的本事没有,但自家孙女儿的婚事还是做的了主!” 顾青竹笑了笑,顺势在她身旁坐下:“您多虑了,青竹知晓您和祖父疼我,必然不会同意圣人说的,原先我考虑的不多,眼下却觉得您说的有道理,赵公子也是百里挑一的优秀,相看下无妨的。” “真没勉强?”老太君瞧着她,纠着眉头道:“要说赵家这孩子,别的方面还真难挑出短处,只一点儿,连祖母都听说他有些风流名声,他母亲田氏登门时虽没避讳这事儿,说已经管教的挺好,但我这心头仍是不稳当。” 若将话说的太满,祖母片刻后保不准要起疑,于是顾青竹倒把赵怀信的优劣之处一一道来,表示自己没有意气用事,圣人那边有压力没错,但她却不会因此随随便便找人嫁了。 两人足足谈了半个时辰,老太君方才点头应下,派人去赵家送信给田氏,商量着约个日子,让两个孩子私下见见面。 自打赵怀信同良辰馆的苏眉神女传了流言,田氏便歇了泰半心思,以为好好的婚事,让自家那蠢儿子折腾黄了。 可这信到手中一看,居然是柳暗花明! 田氏惊喜万分的吩咐人把赵怀信找回来,近日他均在户部帮忙,报信的仆从也不清楚是何要事,所以赵怀信是清理完手上的活儿才慢悠悠入了家门。 田氏等的早已不耐烦,见他先是横眉冷对的责怪一番,才把顾家的信拍在桌上:“自个儿的事半点不上心!顾家老太太给来信了,同意先见上一面,你这不孝子可要好好表现,再让我发现一星半点儿不好的,让你爹拿棍子敲你。” 户部琐事繁多,他正在汇总此次入京参选皇商的商行资质,分门别类的进行初次筛选,以供上头查看,连日忙碌确实占了不少精力。 赵怀信难掩倦色,闻言仍是微微惊喜了下,径直走过去拿起信浏览一遍,挑眉道:“辛苦母亲再拟封信,便说我这边随时恭候,时间地点请顾家长辈选定。” 田氏瞥他一眼,嗔怪道:“还用的你说?你娘我为了你,这回可是嘴皮子都磨破了。” “儿子自当努力。”赵怀信笑着道:“定不能辜负娘这一番辛劳。” 顾家的意思便是顾青竹的意思,赵怀信算准了她会顾全大局退让几步,但能这么快的有了松动,着实是意外之喜。不得不说,老国公病逝使得沈昙守孝三年,给了他最大契机。 在赵怀信看来,但凭本事趁虚而入无伤大雅,至于顾青竹和沈昙之间那点情谊,哪里比的过后半生朝朝暮暮的陪伴,只要将人娶进门,假以时日,不怕赢不到她的芳心。 ****** 好事趁早,顾、赵两家商量后,地点定在了城郊仁王寺。 重阳已过,仁王寺香客渐少,平日来这上香的大都提前和寺中住持约定好,中午用上顿素斋,下午不徐不慢的回城。 亲事未定,为了姑娘家名誉,相看这事儿尽量得避人耳目,赵怀信更是提前和住持商谈过,把寺里的一处僻静的禅院定下,用来安排顾家长辈。 顾家娶了新妇,程瑶随婆婆去寺里上香并不奇怪,加之仁王寺里香火鼎盛,传说求子特别灵验,故而家中奴仆,甚至赶车的车夫,都以为是去祈福求子,而顾青竹则是陪客罢了。 一行三人进了寺门,在小沙弥的引导下依次拜过菩萨,才去了禅院,田氏和赵怀信早已在禅房门前等候,见到李氏她们,笑盈盈的上前两步握住李氏的手道:“一路辛苦了,赶紧喝点儿茶水歇歇罢。” 赵怀信摒弃平素那种奢华富贵的公子扮相,今次穿的甚为古朴,月白色斜襟长衫,袖口处由金银线绣着云纹,腰带正中镶着块墨绿色的玉扣,脚蹬黑色短靴,显得身形极为欣长。如此摇身一变,身上那点儿风流公子的味道被遮掩不少,若非知他底细,怕真以为是安静守礼的谦谦君子。 几人落座吃茶,这寺中除了节庆,平时斋饭尽是简单,赵怀信不动声色的换掉茶叶与菜色,看似普通的罗汉斋、菊花豆皮、焖青笋、糯米芝麻饼和荠菜豆腐汤,从原料到烧抄俱是不能再精细。哪怕宫中见识广博的圣人妃子尝上一口,也是赞不绝口的。 顾青竹抿了口清茶,先苦后甘,余味绵长,她熟知茶饮,心下便知道约莫是岭南万承州的小叶苦丁,那地方只有几棵野生的苦茶树,近些年得了圣人青睐,每年春季制茶进宫,顶多三四十斤的数量,却是仁王寺里怎么也喝不到的。 赵怀信偷梁换柱确实下了苦功夫。 素斋用完,田氏便说前几日从寺里定制了素饼,为着新鲜,当日才做,让赵怀信领着顾青竹去瞧瞧,如果有喜欢的口味,多制些带回去。 左右不过是借口,让两个孩子单独说会儿话。 正午寺中清静,顾青竹跟在赵怀信身后慢慢走着,鼓了半天勇气方才开口道:“赵公子,我有些话想说。” 赵怀信顿住脚步,转过身低头道:“七姑娘请讲。” 顾青竹理了理耳边乱发,抬头看着他,稳了心神道:“此次相见,是有一事有求于公子,青竹自知所能报答的甚少,但还是想斗胆试上一试。” “有求于我?”他尾音一挑,带着些好奇的味道:“不知在下有何可以帮忙的,定然全力以赴。” 顾青竹凝着眉,声音虽小,但言语中却自有一股子豁出去为之的气势:“圣人欲将我许给五皇子,青竹不愿,又无他法,希望公子能同意与我假意定亲,待五皇子婚事尘埃落定后,再另行解除婚约。” 饶是赵怀信再是镇定,也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心中那点喜意瞬间被吹的不见了踪影,先前还以为佳人对比再三,明白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怎会料到这小女子竟然连佯装定亲的方法都敢用,也不愿嫁他! 赵怀信笑容渐敛:“为什么?难道在下真就让七姑娘如此嫌弃。” “青竹才貌届是普通,自然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她眉眼不动,张了张嘴道:“只不过先前说过已有心仪的人,实在不能一心二用,否则也是对公子的不尊重。”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赵怀信勾唇一笑:“让你那心仪的男人直接求亲便是。” 她沉默片刻,道:“他现在不行,我知道这事情强人所难,赵公子如果不愿意,今日的话便当我没说过。” 赵怀信微微侧过脸,感觉自己这风流公子的脸面,真被这小姑娘扔在地上,随意践踏了去,当即冷笑道:“沈大公子守孝没了办法,你就为他着想,拿我当替用?” 顾青竹并未说过她心仪何人,是以听到这话免不得楞了下,然而再想想,赵怀信能猜出来也不奇怪,只不过被直接点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所作所为不甚地道,称得上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赵怀信若是答应,真是一边儿得罪圣人,还捞不到半分好处。 如果按余玹夫人所说,她答应这门亲事,是要瞒着赵家,将来再找个理由推掉婚事就行,赵怀信名满汴梁,想要挑出点儿风流债容易的很。 可她也觉得这样不妥,真是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抱歉。”顾青竹吸了口气,连自己都说不动,还拿什么说动赵怀信帮她,只得深深福了一礼:“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回去...回去我便和家中长辈说,今日让赵公子多跑一趟,费心了。” 说完,她便低垂着脑袋想要往前走,赵怀信见状抓住她手腕,猛然推到了墙边,未等顾青竹反应过来,便倾下身子,在离她一掌的距离停下:“说什么?拒绝我提亲?转身再找个顶替的,定个虚晃的婚约瞒过圣人?这往重了说,可是欺君之罪,七姑娘以为满京城如今除了我,谁还敢向你提亲。” 此话不假,连顾家长辈都很头疼,圣人开口提五皇子时,满朝官员几乎都在场,哪家再打顾家七姑娘主意,分明就是没眼色了。 顾青竹被他逼问的无言以对,尽量往旁边移着身子,想避远一点:“我会再想其他办法。” 赵怀信道:“最明智之选,是你放弃沈昙,跟了我。” “不要。”她连想都没想的说:“天无绝人之路,只求沈公子忘掉方才的话就行。” 长久以来,他认为女人柔情似水,喜欢那些甜言蜜语耳鬓厮磨,即使外刚内柔,也总有软肋可寻,但在顾青竹身上似乎就无从下手,什么颜色手段统统没有用武之地。 赵怀信十分困惑,手上一松,便叫顾青竹灵巧的躲了过去,随后真个独自往厨房走着,选了几样素饼,默然无声的原路折返。 “慢着。”他冷静了会儿,深感自己胃口被挑的更高,反正尚有时间,两人只要定下亲事,能不能退婚可不是顾青竹一人说的算,倒时候就是温水煮青蛙,也要把她软磨硬泡到手,于是慢声道:“七姑娘回去便允了婚事,方才说的我可以答应,不过既然帮忙,就要有好处的。” 顾青竹缓缓瞪大眼睛,不确定的问道:“可以么?我身无长物,不知道何处可以帮到你,但只要力所能及便会尽力的。” 赵怀信颔首道:“我想到自会和你提。” 商量好后,顾青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脸上笑容也多了,没多久,李氏她们便和田氏辞行,驾车往城中而去。 前段时间大雨,出城官道有些地方被冲的坑洼不平,每日来回车辆颇多,很是不好走,顾青竹来时便在这耽搁了许久,再行到这儿,李氏撩起车帘子摇头道:“过了这月,这路估计就有人修修了。” 程瑶笑着附和道:“每年大约都要修整一次,前年我大哥还被分派了这活儿呢。”说完向窗外望去,这一看,便发现有辆马车被陷入路边的泥坑里头,连车内的丫鬟都跳下推起车来。 “哎,那好像是何家姑娘的车子。”程瑶善于交际,能和城中许多姑娘搭上话,何太傅的孙女何悦也算相熟,看那丫鬟一眼,便想起来了。 李氏听她这么说,也瞧了两眼,让车夫将车子停好:“我看着也像,姑娘家出门也没多带点儿人手,喊他们过去搭把手罢。” 顾青竹和程瑶一道去看看情况,果真是何悦一脸心急的坐在那儿,见她俩过来,欣喜的赶忙从车里钻了出来,挥手道:“程瑶姐姐,能帮帮我嘛!” “自然要帮的,你不若先下来,等他们把车赶出来再走。”程瑶温温柔柔的说。 何悦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不能带太多人,连马车都是租用外头的,赶车的小青年许是新手,摸不准车辙的路线,走着走着陷进路边的泥道里头了。 顾青竹虽不认识何悦,但从沈昙口中得知她和五皇子的关系,再联想到这路通向城郊,心中顿时一颤,难道说今儿五皇子去了花圃? 是以不喜欢打听闲事的她,拧眉思考半晌,还是开口问道:“这路都上了官道,何姑娘自己出来,是要往哪儿去?” 何悦眼睛没从车轱辘上移开过,闻言倒是呆了下,脸上极不自然的笑了笑:“我母亲过段生辰,我想给她个惊喜,去花圃选几盆名贵的花,到时候当做礼物送给她。” 还真让她碰上了! 顾青竹当然知道生辰礼是幌子,五皇子眼下八成就在花圃,而这消息沈昙却没和她再说过。 脑中猛然有些混乱,眼看着马车快从泥里推出来,她再顾不上多想,一心只想着把何悦给拦下来,巧的是那车一直有些声响,赶车的青年仔细探查了遍,苦着脸对何悦道:“小姐,这车轮子有些问题,再跑下去可危险的很。” 这下把何悦都快急哭了,这次跑出来如果被发现,下次可不会再这么顺利:“你们这什么破车,租的时候说的好好的,才走了多少里,居然说坏了!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修呀。” 青年跪在地上为难道:“这车太沉,我自己修不来,再说手头也没器具啊。” 何悦怒道:“那怎么办?!” 程瑶揽着她胳膊劝道:“别急,不行的话随着我们马车回城再租一辆,也没多远的路。” 青年试着看了看,确实没办法,空车勉强可以跑回城门,何悦心急也没用,只能跟着顾家马车一起进城,再寻一辆去那花圃。 在城门前,顾青竹想方设法的劝她在茶馆喝茶吃点心,硬是又拖了半个时辰,何悦才匆匆忙忙朝花圃走,结果到地方,五皇子已出门欲返程,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为求稳妥,沈昙不惜让沈靖出面,可谓处处小心,坚决不留丝毫的隐患。 故而当沈靖无功而返,表明何悦的马车临时在半道出了问题,导致没能及时赶到花圃时,沈昙蹙眉质问道:“我记得吩咐过你,马车也要备用。” 出城官道泥泞,沈昙是事先考虑到的,还找到一位老妇人,远远跟在后面,若是真出了问题,可以请何家姑娘共乘,送她过去。 沈靖没再答话。 沈昙放下手中的毛笔,把宣纸推到一旁:“还发生了什么事儿?” 沈靖许久才道:“是顾家马车先一步遇到何姑娘的,我便没让准备的马车再过去,怕暴露太多。” “顾家?”他从凳子上站起身,低声问道:“谁在车上,去的哪儿。” 沈靖低头道:“大夫人,程氏还有顾姑娘都在,属下打探过,是去仁王寺烧香求子。” 沈昙略有疲惫的捏着眉心,心中大概有几分猜测,花圃这地方五皇子不会再多去,想算计他与何悦,着实要费些心思了。好在六公主大婚前,几位皇子都比较忙碌,目前尚且可以做计划,但顾青竹那边,却要好好沟通一下。 怎知还没待他动身前往顾府,顾家七姑娘和赵三公子正式定亲的消息却传遍了汴梁城的大街小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连在一起写了。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回 说是正式, 其实也才刚刚互相通了个意向。 早先田氏登门只算私下说说,既表示诚意,又维护了姑娘家的闺誉, 若结亲不成,两家也不会闹得尴尬,如今簪缨世家都这么做, 待男方请媒人提亲, 这婚事便是十有八九能成了。 赵府接到顾家的回信后,马不停蹄的开始物色合适的媒人,这保媒是件大事儿, 对方既要家庭和美子孙多福, 又得在京师贵妇圈子里有些颜面地位。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 请来的媒人更要慎之又慎, 特别考虑到圣人那块,田氏脑中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宣懿长公主, 圣人一母同胞的姐姐。 若长公主能出面保媒, 圣人不给旁人面子,自家姐姐总要有所顾忌的, 而正当田氏开始着手张罗提亲事宜时, 赵怀信已然盘算起采纳用的大雁了。 赵三公子大清早带着人马大张旗鼓的向浊河岸边行去,那排场之大让人想忽略都不行,但凡有人问起来,得到的消息均是惊人的一致:赵怀信要娶顾家七姑娘,这紧赶着去捉那大雁做采纳之礼呢。 原因无他, 赵怀信故意让这事儿闹的满城皆知,从而彻底断了顾青竹退缩的后路。 在仁王寺那日,尽管是顾青竹主动开口提出订婚的意思,可他看的分明,这姑娘心底并非没有犹疑,再略微想想,沈昙怕根本不知道或者没同意她这想法,如果等沈昙回过神去她跟前游说一番,结果可便不好说了。 赵怀信是个注重结果之人,除却当时恼怒过一时,后来仔细品味后,又发觉这其实是个送上门的好机会,两人一旦定下婚约,他出入顾府甚至邀约顾青竹都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而沈昙重孝在身,便是再有心做什么,哪里能比过他近水楼台? 眼下顾青竹和沈昙之间有了间隙,长此以往,他不愁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换句话说,赵怀信答应她的提议仅仅是权宜之策。 ****** 而沈府这边,沈昙却把自己关在三省居后山上整整一天一夜未曾露面。 商陆回忆着当初禀告说顾家已同意赵家的提亲,自家主子那个反应,执着竹筷在空中停了足足近一刻钟,方才沉默着将筷子重新放入碗里,一口口吞咽下剩下的小半碗米饭,扔下句‘不许打搅’便独自上了山。 他跟随沈昙多年,还未曾见过那种眼神,虽然在战场上肆意厮杀时,自家公子也是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姿态,连同老国公病逝,皇帝摆驾沈府吊唁,沈昙心中有恨也能宣泄而出。 可就在那一刻,商陆从他眼里头体会到令人遍体身寒的冷意,但这勃然爆发的怒气像是被闷在了个没有出口的罐子里,四散冲撞,偏偏就是不得而出。 当晚商陆纠结着想要上去看看,被沈靖抬手拦下来,只让仆从把一日三餐按时送到山上屋舍门前。 局面僵持到第二日夜里,四爷沈原找来三省居,询问之后才知晓自家侄子闭门撒气,至今还没个结果。 人死下葬,每七日烧纸一次,直到四十九天后烧七结束,这丧礼方算办圆满了,沈原涉嫌军械案子,圣人给他特免至烧七,平日除了呆在沈府内,其他地方俱去不得。 沈四爷作为西北大营统帅,那一身蛮力不可小觑,他大步流星的上了山,在面对被锁住的木门时,看见地上摆放晚膳的托盘原封未动的放在那儿,二话没说起脚踹开门,可眼前那狂风过境般的狼藉景象,饶是镇定如沈四爷,也被唬了一跳。 缓山之上的院落不大,算两进的屋子,前排是堂屋和耳房,后排是起居室及书房,习武场占据着迎门最大那片空地,地上铺着一掌厚的青石板,两边落兵台上摆放着许多□□短刀的兵器。 原本井井有条的兵器如今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甚至有几根棍子生生被劈成两半,落兵台还倒了一个,行兵打仗之人都将武器当做自家孩子宝贝着,沈昙随身用的虽说是偃月刀,可其他刀棍便不受重视,平素也都定时维护,没有故意糟蹋的道理。 越是往里面走,沈四爷眉头皱的越紧,待看到漆黑一团的后院,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吼起来:“你这小兔崽子,吃了炮仗想把家里屋子拆光么!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话落,没有半点儿回声,夜风吹着廊下挂的八角灯笼打了个旋儿。 沈原大大咧咧往院中石凳上一坐,把从演武场顺手拿来的大刀咣当扔在了地上,另一手拎的两坛子酒放下,又讥讽道:“就冲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长本事知道撒气了?你以为这是西北大营呢!我看顾家小姐同意别家亲事真是明智之举,省得一辈子跟着你出不了头。” 许久,沈昙缓缓从书房踱步而出,深邃的眸子在黑夜中泛着冷光,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大截子小臂,他沉默不语的在沈原面前站定,而后又折返回墙角,单脚一勾,墙边矗立的偃月刀腾空而起,落下后稳稳被他抓在手中。 这是要干架。 沈四爷咧嘴一笑,这侄子在大营跟他多年,刚去时细胳膊细腿儿的受到不少欺负,竟还不愿意让他出头,真遇事动了气,就会约人打上一架,后来渐渐在军中有了威望,再找不到能够单挑打赢过他的人。 两禀大刀迎面相击的那刻,劲力之大居然都冒出了火星子,沈原沉稳有力,而沈昙灵活敏捷,若是往常切磋,沈昙也不会真的和四叔拼尽全力,可惜眼下怒火难平,十分力化作十二分,硬是将沈四爷逼的节节败退,最后大刀脱手,沈昙才猛的收住阵势。 沈四爷握了握已经震麻的双手,心里暗骂了句,不乐意承认长江后浪催前浪的事实,嘴上顾全面子的咋舌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兔崽子,老子看你情场失意的份上陪你过过招,意思意思行了。” 沈昙倒还知道些分寸,待心绪慢慢平复,这才将偃月刀放回去,低沉着声音说道:“对不住,四叔。” 沈原揉着肩膀做到石凳上,指着廊下灯笼道:“把灯点上,不然老子喝酒都要灌倒鼻子里了。” 院子里终于有了丝光亮,叔侄两人对桌而坐,每人捧着坛子酒,也没任何下酒的小菜,就那么干巴巴的对饮起来。酒是从西北大营带来的,最烈最普通的那种,沈昙扬起头接连灌满三大口,才稍稍喘过气,直觉一股子辛辣直冲头顶,心里好受许多。 “事情我都听说了。”沈原撩起眼皮,也没卖关子:“前些天七姑娘来吊唁老爷子还磕了三个头,眼下纵然出这等事,你也不能武断去猜测人家,再者,你们俩个情况特殊,这事八成是被逼无奈之举。” 沈昙食指叩击的酒坛,扯出个笑:“没人逼她,她自个儿的主意。” 沈原一愣:“七姑娘自愿的?” “圣人欲让她嫁与五皇子,而我却不能登门提亲。”沈昙一天一宿没合眼,饭食也没吃,若不是几口烈酒下肚,嗓子都哑的说不出话:“她不想让我为难,也不愿让顾府长辈为难,于是就想了个顺手推舟的办法,假意和赵怀信定亲拖延时日,将来再去悔婚。” “那丫头还真...真豁得出去。”沈原琢磨了下,问道:“她和你提过这事儿?” 沈昙点点头:“是,我发了火,没同意。”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身为堂堂男人,但凡有点骨气,哪里会让自己女人做这些,连沈原听完都觉得顾七姑娘好意归好意,也太不懂男人心思了,于是伸手拍了拍沈昙肩膀:“一句话,人姑娘也是为了你,其实你俩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其他方法,我是不知道那老皇帝如此心急,不然的话早就他娘的...” “我安排过了。”沈昙打断他的话,嗤笑道:“送五皇子跟何姑娘一份大礼,如果事成,他无论如何都要娶了何悦,圣人还能在凭空找来位皇子填坑不成?” 别看沈四爷身材魁梧,言行粗狂,可脑袋也是一等一的好使,顿悟了沈昙的意有所指,瞠目气道:“你小子还真敢,这种事用得着沾你的手?!我这当四叔的可不是摆设!” 沈氏这辈儿只沈昙一个混出息的,在西北大营历练几年,现下秋闱中了解元,虽因守孝将错过明年春闱,可三年后正好又是一轮,若能高中进士,将来官途亦能畅通无阻。 比他小的三房表弟沈晋年方八岁,目前是指望不上,有些事情沈原可以去做,但不能让自家侄子去干。 “四叔放心,我摆好的鸿门宴正巧让青竹半路截了胡,暂时没能收网。”沈昙无视了沈四爷的气急败坏,又喝了口酒道:“所以我胸中郁气更甚。” 其中弯弯绕绕让沈四爷都噎了半天,平心而论,此事两边均有错处,可他又莫名庆幸顾家姑娘阻止了沈昙,待坛子里的酒喝完,沈原起身将手压在沈昙的肩上,语重心长道:“眼下既然到了这个局面,便不能轻举妄动,凡事和四叔讲,我虽不能出府,手下那群将领却不是吃干饭的,七姑娘那边你必须收敛着脾气,和人家好言相谈!” 隔日正逢老国公三七的日子,沈府举家上下出城前往墓地烧纸祭拜,沈昙自然也去,现在木已成舟,他和四叔推心置腹后心中缓过来些,可并不能保证见到顾青竹会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于是压着性子,没立刻找去顾府,而选择留在郊外墓地,和母亲一起为老国公守灵几日。 但顾青竹却坐不住了,她没想到婚约之事透出去的那么快,竟连与沈昙见面详谈的机会均没有,苦等许久听说他在城外守灵,便借口想去庄子上小住,悄悄带人去找到了沈昙。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怒火冲天:我要黑化。 每天都在补章节,加班的日子快快结束吧(双手合十),晚上加油再码一章,仙女们早睡的话可以明日清早瞧喔。 PS:昨晚编写趣味运动会秩序册,其中有个项目叫:毛毛虫竞速... 看了毛毛虫的图片,感觉心好累。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回 顾府的庄子在城南郊, 而沈氏一族的家墓则位于东南处,听着不远,实际真要赶过去, 也得费将近两个时辰。 六合赶着马车,顾青竹和颂安坐在马车内,安全起见, 随行的还有两个身手好的家仆, 骑着高头大马远远跟在后头。顾青竹只知道大概地方,真正往山上找还花了不少功夫,沿途边问边走, 待到地方时已经是半下午。 过了秋分, 山间许多树木俱黄了叶子, 目及之处层林尽染, 再配上远处的天高云淡,委实透出些许采菊东篱下的恬淡意境。 山中守灵的日子过的甚为清静, 每日清晨闻鸡而起, 在墓前烧纸上香,换下供品, 因是刚入葬的新坟, 既无杂草可收也没灰尘可掸,余下时间除掉三餐,便各自找活儿做起来。 顾青竹看见沈昙时,他正打着赤脚站在溪边的卵石上头,手中拎了把斧子, 漫不经心的劈着面前的木头。 她吩咐颂安在马车那边等着,独自走了过去。 按理讲,凭他的耳目警觉,早应察觉顾青竹的靠近,可沈昙仿佛毫无知觉般,丁点儿反映也没有,仍然重复着捡木头劈下去的动作。 “沈大哥。”顾青竹在离他一丈之处停下脚步,踌躇两下未在上前,只低低唤了一声。 沈昙眉目不动,将木柴处理完,整理成一捆搬到旁边的竹舍前,临时砌的灶台上还烧着壶水,他娴熟的又添进去几块柴火,也不管她就在身边,径直往竹舍中走去。 顾青竹心内并不后悔假定亲的这步棋,但想到这违背了沈昙的意愿,他气他恼尽有情可原,且心心念念的人便在眼前,对自己是不搭不理,一时间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她下意识的随着沈昙进屋,可尚未跨进门,被他一掌拦在外头,那冷淡的言语直戳胸口:“回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那什么时候可以?”顾青竹只觉整个脑袋轰的一下子,完全转不动了,迷茫着开口问道。 沈昙本以为在这山中清淡几日,能稍微放下执念,平心静气的面对顾青竹,可她却骤然出现了,心底死死按压住的那份阴暗心思如同杂草似地,疯长着蔓延遍地。就在方才短短一会儿,他无数次想摔掉手中的斧子,把顾青竹带到竹舍的凉塌之上就地/正/法,什么狗屁婚约,等她身心俱成了自己所属,还有何颜面去和赵家结亲。 可他不能这么做。 任何会伤她的举动,沈昙都舍不得去做,任何会威胁到她名誉的事情,沈昙都不可以去做。 于是留给他的就剩下自伤这一条路。 顾青竹在他冷漠的注视下,没再得到任何答复,自己在外头找了跟树桩坐了,这一坐直到天边暗下去,也没看见沈昙的身影。 秋风萧瑟,颂安在车边候的发急,拿上件外衫找到她,见四下无人,还想着自家姑娘是没等到沈大公子,便劝着明日再来。 回程还需要不少时间,顾同山和张姨娘也一道来到庄子休养居住,她想了想,便和颂安坐车下山赶路。 如此接连几日,顾青竹同父亲说是进山游览作画,每日回去还要赶着绘上幅山水图,凭她的丹青技艺,这些原本是小事一桩,奈何这心根本不再上头,下笔落成的画连自己都看出潦草敷衍之意。 若说顾青竹头次冒然寻去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再去便有了些心得,下定决心要心诚所至金石为开,将盘亘在两人间的心结解了。于是马车里准备的更为充分,点心茶水俱全,甚至还拿了几卷书和花绷子,那棵树桩俨然成为她的根据地,等的久了,便看两眼书或者做会儿女红。 这日午前还是天高气爽的风貌,可没过多久狂风大作,顾青竹膝上的书卷被吹的哗哗的翻着纸页,身上那两层薄衫,顿时在这阵风中刮的透彻。 时辰尚早,但天气却容不下这么露天席地的呆着,她往竹舍那面儿眺望两眼,忍着心底微微的酸涩,把书卷塞进装针线的箩筐里面,打算转身离去。 刚刚迈出脚,迎面烈风卷起林间枯叶扬的漫天都是,她眯着眼睛艰难行了几步,压在小筐中的薄本却被吹的翻了两个滚儿,眼瞧着要飞到地上。顾青竹刚要伸手去捡,身后却有人先一步凌空捉了个正着,她尚未来得及反映,整个身子便腾空而起,被人横抱着进了竹舍。 比起外面,屋内的热气令人骤然一暖。 沈昙的举止可称得上粗暴,半点儿不怜香惜玉的把她搁在了凉塌上头,随后从柜子里拿出条花毯道:“披在身上。” 冷虽冷,她连寒冬腊月那时候都不畏冻,眼下自然也没多大感觉,但鉴于眼下情况,顾青竹还是乖顺的撑开毯子把自个儿包了进去,抿嘴先道了声:“对不起,那件事没经过你同意便自作主张了。” 沈昙面色一沉,淡淡道:“我暂时不想提这个。” “可我没太多时间。”她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是不是太暖和的缘故,视线居然模糊起来:“我爹陪我在庄子住不了太久,过段时日还要回城里,兴许能来的日子不多了,婚约这件事我会处理好,先前是征得赵公子同意,才敢就这么定的亲,只要五皇子的婚事落定,我便与他消去婚约。” “你直接告诉他,你会悔婚?”沈昙瞬间眯起眼睛,厉声道:“也不想想,赵怀信早就对你所有图谋,这么简简单单答应下来,你还真能信了他?” 顾青竹还真便信了,许是当时形势所迫令她来不及多思,后来一心惦记着怎样与沈昙和解,也没在拐回头认真考虑下,这质问让她愣了神,旋即蹙着眉道:“可他若是不同意,为何要答应下来,我一意孤行要退婚,他还有别的法子挡住不成。” 沈昙摇头笑起来:“青竹,你太天真了,单我现在就能说出三四种办法逼迫你退不了婚,更何况来日方长,你又如何能斗的过他。” 短短几句话令她如坐针毡,顾青竹常常被人称赞有颗七巧玲珑心,可见这份小智慧在姑娘堆儿里面算作出类拔萃,但换到和男人比拼,真是落下很远。另外一点,她过于刚正,识人总从善处考虑,君子一诺千金的印象太深,是以对赵怀信的话未曾怀疑过。 见她答不上话,沈昙也不催促,转身出门吩咐随从把候在山腰处的颂安他们安顿好,才拎着壶沸水又进了屋子。 “可如今箭在弦上。”顾青竹想清楚后倒没过多纠结,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决心已定,便什么都不怕的:“即使真如方才说的那样子,我还有你呢,不对么?” 沈昙敛了笑意,声音更像是被冻住一般:“现在想起我了,早前我对你说过什么可还记得?当日清清楚楚的说,这事我不同意,不用再说第三遍,若是真固执的要这么做,就别怪我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顾青竹没有畏惧,心里自责却更甚,想伸手抓住他衣袖,然而被沈昙不着痕迹的躲开掉,于是她锲而不舍的再试,最后终于如愿攥了袖角儿:“我就是这么个倔脾气,认准了谁说都没用,你...莫不会是嫌弃我了?” “嫌弃你?”沈昙咬牙道:“从知道这消息,我一日恨不能告诉自己八百回,你是为了我,统统都是为了我。可你但凡为我多考虑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现在换成我为了你,和不相干的闺秀定下亲事,无论真假,扪心自问你心里可会好受!” 没错,沈昙之所以暴怒,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醋海翻波,根本看不得自己心爱之人和别的男人牵扯到一起,特别那人还是赵怀信。 顾青竹浑身一震,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忽略了什么,顿时急急的想要解释道:“是我疏忽了,我对他绝对没有其他想法,除了你其他任何人我都不会嫁的。” 此话堪堪安抚住濒临暴走的沈昙,他深吸了两口气,直起身子将门窗重重合上,大步走到凉塌前把顾青竹推倒后,自己则压了上去,几乎是啃咬般的在那樱唇上肆意厮磨。 她早已动弹不得,手脚但凡有丝毫动作,随之而来的禁锢就变得更紧,只能任他亲吻,嘴中偶尔泄出一两声呜咽。 沈昙见她快要呼吸不过气,方稍微停了下来,带着几分狠劲儿慢声道:“你就是想嫁给别人,也要问问我允不允许,空口无凭,总得让我收些利息安心才行。” 说话间,手上一用力,顾青竹前襟的衣裳应声而裂,夏衣虽说有两件,但也抵不住他这番撕扯,没多久便露出了粉白相见的肚兜,上头绣着几朵妖娆盛开的海棠,沈昙鼻尖萦绕全是她沐浴过后皂荚和花瓣的香味。 若说开始顾青竹还不明白这利息是什么,现在可算彻底知道,沈昙欲和自己行那鱼水之欢,才能得心中片刻安稳。 顾青竹对他实打实付出真情,如果沈昙能好受些,并非不能接受,可眼下天时地利人和均没有,莫不说两人这么心存芥蒂,但论着在沈氏家墓前,老国公热孝未过,如果在这发生点儿什么,真是大逆不道了。 于是,她吃力的转过面庞,横起只胳膊把沈昙隔在外头,喘了两喘,才勉强说全一句话:“沈大哥三思!” 其实沈昙在撕开她衣裳时便后悔了,身体火热如铁,跃跃欲试,脑子却比之前清醒的多,他本就想收手,却被顾青竹先开了口。 主动停和被动叫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沈昙冲动之间也没深思,以为她是不愿,怕今后两人真有了什么万一,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于是侧头笑了笑,颔首道:“ 确实是该三思。” 屋内一时又沉寂下来,沈昙半刻未停,找出件袍子将顾青竹裹起来,而后拉着她上了马车,因为风大,路途又遥远,这次沈昙并没有放心让沈靖带人护送,亲自骑马把顾青竹送回庄子,才掉头回了去。 此间两人再未说过话,顾青竹捂着红肿的嘴唇,久久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晋江抽了,居然点哪儿都是小黄网,拦截有木马(捂脸)。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回 颂安心里头感觉不妙, 便多留了个心眼儿,在顾青竹进屋后把小院中伺候的丫鬟们差遣走,连颂平都被她吩咐去了厨房, 这才伺候着顾青竹洗漱更衣。 顾青竹身上裹着件男式的长袍,待换下来,胸前衣裳那几道撕扯出的口子赫然醒目, 连同锁骨处还有几点拇指大小的殷虹, 颂安哪儿还能瞧不出来,倒抽一口凉气,大惊失色道:“姑娘!” 她低头看了一眼, 后知后觉的发现锁骨处的吻痕, 眉心一跳, 抬手将领子拢了起来, 沉静道:“别多问了,给我寻件竖领儿的衣裙, 要厚些的。” 庄子临着山, 比城内冷上些许,箱笼里头有备用的秋天裙裳, 颂安挑出件领子最高的给她换上, 幸亏这脖子上干干净净,仍是白玉无瑕的肌肤,不然可真要作了大难。 顾青竹洗罢脸,见颂安仍是惴惴不安的表情,便知她是想差了, 露出抹微笑道:“没那么严重,你去忙你的,我补上张山水图就去前院跟父亲报个平安。” 颂安以为她和沈大公子越了雷池,听过这话,才稍稍吐出口浊气,颔首道:“婢子明白。”说完,麻利的在书桌上铺好宣纸,笔墨齐全后,才欠身出了门。 两人谈的不甚愉快,沈昙送她回到庄子之后,一言不发便调转了马头狂奔而去,顾青竹心内也有点儿泄气,那句‘三思’说的实在容易误会,他事后又阴沉着脸,心绪起伏下顾青竹也错失了开口解释的良机。 如此愁思一夜,次日倒是精神厌厌。 她没再急于见面,而是在庄子上消闲着泡了回温泉,想缓缓两人间的紧张局面,下次一鼓作气的说说清楚。 结果当夜,顾府那边差人传信,赵家拟好吉日请媒人登门提亲,他们得尽快赶回家中才是。 田氏一心想请宣懿长公主保媒,长公主虽乐意出这个头,但金明池赏荷宴那次,圣人的态度众所周知,作为长姐,她也不好公然博皇帝的颜面,于是想出个折中的法子,由长公主拟信给了贺老夫人,老丞相病故的早,可贺老夫人身为一噺 鮮 品诰命殊荣不减,能得她相助,也足能显出赵家对顾七姑娘的重视。 老太君本欲待六公主大婚后,再说商议提亲,眼下贺老夫人应允做这媒人,还兴致勃勃的帮着选日子拜访,自家便不能失了礼。 余下一日就要返程,搅乱了顾青竹的安排,庄上蔬菜水果之类的土产多,整理装车总要有人看管,顾同山站的久了还会有点儿气闷,这活儿自然由她揽下。 如此一来,便无法去沈昙那边儿了。 自家姑娘心事多,颂安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六合奉命去给沈大公子送信,她想了想,把自个儿的活计让颂平照看着,让六合带着她一起过去。 沈昙照例上香烧纸,将母亲她们送到住处后,才返回竹舍,抬眼看见顾青竹那丫鬟颂安正等在门外。 有些话当着六合的面不好说,颂安就让他在山腰等着,看见沈昙赶忙躬身行礼,低声道:“奴婢见过沈公子。” 沈昙默然的点了点头:“有事?” 此句话一出,颂安更确定自家姑娘和沈昙这回起的争执不小,顾青竹没和她明说过,但颂安却猜的到,姑娘和赵怀信的婚事定有蹊跷,于是开口道:“我家老爷说明日要回府上,姑娘正在庄子料理事情,便遣奴婢和您说一声,临行前怕过不来了。” 沈昙这两日也睡的不好,在家尚能喝酒消愁,如今山中守灵,酒是绝对沾不得,只好用浓茶代替,原先三五日的茶饼分量,放到眼下一日多便用的精光,然后便了无睡意。 他简单应了声,目光凌厉的扫过颂安:“顾大人急着回去,是因为赵家要提亲?” 颂安被问的一愣,刚想推脱着说不清楚,沈昙却笑了笑,随意摆手道:“不为难你,我知道了。”说完,迈开步子往竹舍走去。 “沈公子请留步!”颂安稳了稳心神,字斟句酌道:“奴婢斗胆说些越矩的话,如果冒犯了,之后您怎么责罚婢子都毫无怨言。” 沈昙停住脚步,没有回身,过了好大会子,才压着声音道:“说。” 颂安恭敬道:“婢子自小便被老祖宗派到我家姑娘身边伺候,可以说是伴着她长大的,有些事,即便姑娘不说,婢子也瞧的出来。原先和傅公子订婚,姑娘对他好,更像兄妹之情,奴婢敢说这话,便是亲眼见过我家姑娘对您上心之后,那份心思委实作不来假的。眼下和赵家的婚事到底到底因着什么,公子怕比奴婢清楚,纵使小姐有想的不对,做错的地方,惹您生了气,恐怕也不是她的本意。” 颂安作为丫鬟,妄自揣测主子心意,还来和沈昙说,这番举动可以说犯了大忌,但她看不下顾青竹郁郁寡欢,只得豁出去胆子妄言几句。 他闻言并未接话,而是神色淡淡的举目眺望远处密林,半晌才道:“回去好好伺候你家姑娘。” ****** 赵家登门说亲,可是引起汴梁城不小轰动。 前头流言传的凶猛,到底还没真凭实据,而贺老夫人乘车前往顾府就把传言坐实了,一时间,倾慕赵怀信的贵女们恨不能哭湿几条帕子,心中像空了块儿似地,再高兴不起来了。 老太君和贺老夫人是同辈儿人,虽说不相熟,聊起话来却投机的很。 为了招待客人,李氏提前打听过贺老夫人的口味喜好,茶是临安府的黄岭山茶,真是老夫人的心头好,果子酥饼里面还掺了些橙丝,入口酸甜解腻。 贺老夫人一尝便是受用,感慨道:“我这身子不好,天儿热的时候在山里避暑,一住就是几个月,赵夫人每年过来探望我时,怀信那孩子也都跟在身边,京师这么多年轻公子,还真就见他次数多,单说面相,就讨人喜欢。” 赵怀信的颜色是公认的好,五官长相,几乎挑不出半点儿瑕疵。 “可不是么。”老太君笑着道:“这子肖母,赵夫人当初就是貌美淑慧。” 贺老夫人做媒当然挑好话讲,不过说到最后,也是实实在在道:“老姐姐尽管放心,赵夫人也和我保证过的,两家眼下结了亲家,怀信再敢传出丁点儿不好的流言,赵家长辈头一个饶不了他。且这提亲,是他自个儿去他娘跟前求的,定然是非常中意七姑娘,人都说一物降一物,看来青竹就犹那如来掌心,日后让他服服帖帖。” 老太君担心归担心,孙女儿愿意,她也不好再说,只盼着真像贺老夫人所讲,赵怀信能真心待她。 喝过茶,走了礼节,贺老夫人又说想见见顾青竹。 贺老夫人碍着身体原因,参加宴席的时候比她还少,所以单听说过顾七姑娘名号,还未见过真人。 提亲一般用不着姑娘家去会客,但她也仔细梳妆打扮过,故而被点名不至于慌乱,正了正衣冠便去了前厅。 正是娇花般的年岁,皮肤细嫩,两颊天生透着抹淡粉,不用施粉黛就靓丽难掩姿色。顾青竹上前福礼,笑盈盈的同贺老夫人问过安,这场合不用她说多,单立在老太君身旁候着。 京城以美貌著称的闺秀不少,顾七姑娘的风头不算拔尖儿,但令贺老夫人十足惊艳了一回,半张着嘴,许久才夸赞道:“怪不得怪不得!这丫头如此品貌,怀信那孩子着了迷是理所当然啊。” 顾青竹微微笑着垂下眼,扮作羞窘的样子。 在老太君眼里,自家孙女儿当此殊荣,稍微谦虚了句,心思一转,拉着顾青竹的手笑叹道:“别看我府上姑娘多,我却最怜惜这丫头,说起让她嫁出门去一时半会儿还真舍不得,所以也劳烦您和赵家捎个话儿,两个孩子采纳换了更贴,这纳吉往后的事儿,等青竹明年及笄后另行商谈,可好?” 贺老夫人顿了顿,生出些感慨,颔首道:“虽说同在京城里头,这姑娘出嫁后确实拘束的很,您想多留身边些日子是自然,我回去和赵家提提,具体再商量着。” 提亲顺利,赵家听说老太君的意思,考虑后便应允下,田氏觉得自家儿子有婚约在身,媳妇儿娶进门是早晚的事,且多等一年半载的,儿子仕途有个眉目,成家立业更合适。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赵怀信自良辰馆那次着了沈昙的道,后来没参加过任何酒宴,只和田桡单独吃过几次酒。 正好这段日子,南方的闸蟹陆续送到京城,吃蟹喝桂花酒的好时候,上次程家办百日宴,顾青竹他们赢了赵怀信,拿遇仙阁一宴作为彩头,但端午时没抽得空闲,让田桡叨叨许久,借着机会,赵怀信便和朋友说好包下一层,兑现当初诺言。 顾青竹是想推掉请帖的,可自家四哥和嫂子也在被邀之列,顾明宏只知道赵怀信将来要做妹夫的,是以应允的很快,倒让她没了理由。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回 遇仙阁坐落在汴河岸边, 周围除了秦楼楚馆这些文人骚客消遣之地,离闻名遐迩的开宝寺也不远,因地势较高, 那高耸至云霄的阁楼犹如众星拱月般矗立着,在里面坐上一坐,当真能体验把九霄仙人的滋味。 此地乃富商粱氏所有, 素来只招待亲朋好友, 故而被邀请的多数年轻公子和闺秀尚未来过,连赵怀信这种对汴梁城各处销金窟了若指掌的人,在这里吃酒的次数也是不多。 赵怀信牵头做东, 少不了提前在遇仙阁恭候宾客, 便没有特意去顾府接顾青竹。 比约定的时辰稍早一会儿, 顾青竹和顾明宏、程瑶到了, 大门前正巧种着一株桂花树,比寻常桂树开花晚些, 眼下正是花蕊漫枝头。 “顾兄, 嫂子,你们来了。”赵怀信一袭青衣长身玉立的站在树下, 眼尾微微上挑, 说完侧脸对顾青竹和煦道:“抱歉,没去接你。” 讨女人欢心之于他来说,便像是吃饭喝水那么自然,那话语中透着关心,眸子深的仿佛一潭秋水, 令旁观的程瑶都忍不住怀疑,自家小姑子确实鸿运当头,让这名满汴梁的风流公子浪子回头了。 顾青竹见识过他与朱凤珊、董媛交往时的姿态,朱凤珊倒还罢了,但对于董媛,赵怀信当时神态举止流露出的体贴遮都遮不住,是以并未将这话太过放在心上,略微顿了下,摇头道:“我和四哥来挺方便,不用麻烦赵公子。” 赵怀信并不介意她的客气,笑了笑:“回去还是要送的,先上楼,茶点已经备好了。” 遇仙阁顶层的雅间只有一套,花厅内设有能足足坐下十八人的檀木圆桌,另外一侧是供喝茶游艺的暖阁,墙角摆着半人高的玉雕,十分应景的刻着八仙过海图,矮塌边上铺着块狐狸毛的方毯,虽有杂色,但能制出如此大的毛毯,也得费几十只狐狸,粱氏多金程度可想而知。 田桡想来遇仙阁不是一两天了,上次过来还是年前的事儿,家中长辈过寿,来这开了开眼界,眼下好容易逮到机会,大清早就赶来享受一番,午膳点了些小菜,立誓不畅玩一宿绝不罢休。 “可来了,你们还真沉得住气!”田桡歪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花雕酒,啧啧道:“他们几个都下楼去河边儿挑蟹了。” 这遇仙阁的后门直通汴河岸,运来的闸蟹要想养的好,装上笼子沉在河中,比小池子里头鲜味更甚,既然打着蟹宴的招牌,从头到尾自己挑选更多几分趣味。 顾明宏还没听过这种吃法,微微惊奇道:“自己选?” 赵怀信颔首,解释道:“若是想钓,岸边也有杆子,顾兄有兴趣的话,可以带着嫂子去试试。”这一口一个嫂子叫的亲切,虽说顾明宏年长于他,但直接叫嫂子,不用想也是随着顾青竹辈分喊的。 “你们俩去么?”顾明宏看着程瑶问。 正直新婚甜蜜,程瑶对顾明宏的感情愈加深厚,什么都比不过和自家郎君呆着好,于是腼腆笑道:“夫君拿主意罢。” 顾青竹观了一眼,琢磨着下楼钓蟹的大都还是姑娘家,四哥恐怕不会真去,所以先开口道:“不然嫂嫂和四哥在这等着,我下去瞧瞧就行。” 如此说完,顾明宏也未反对,赵怀信陪着顾青竹到了岸边,要来竿子,和唐蔓她们坐着钓蟹,刚呆没多久,有丫鬟禀告说人来了,赵怀信便又去忙着招待客人。 他来去匆匆的忙碌,顾青竹倒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装样子这种事儿,赵怀信是个中高手,可她却委实难办。 赵怀信在酒宴上头费不少心思,请的客人除了当日在百日宴那些,就是至交好友,被邀请的闺秀俱是与他没有任何瓜葛,且连心仪都谈不上的,防止有那心怀记恨之人,说什么不好言语让顾青竹犯堵。 唐蔓坐半天只钓出一只上来,见顾青竹刚下杆子不久,就有了收货,赶紧凑过来取取经,而她也不藏私,指点两下还真让唐蔓手到擒来了一把,高兴的她抚掌道:“名师出高徒,我这晚膳总算有着落了。” 见她乐得合不拢嘴,顾青竹心中烦闷也稍稍褪去,抬手甩了杆子出去,附和道:“楼上还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咱们多钓点儿才是。” 唐蔓总结心得,顺手不少,便不再苦大仇深的盯着钓竿,转头笑眯眯道:“说起来,咱们上回在程家玩投壶的时候,哪儿料到那一屋子人,居然成了三对儿璧人!顾四公子和程姐姐,你与赵三公子,还有刘姐姐跟宋公子,这就叫千里因缘一线牵,比月老还灵验呢。” 顾青竹想了想,除了自己和赵怀信的关系有水分,其他确实颇为巧合,刘、宋两家也是前段日子定亲的,不过有赵怀信这珠玉在前,其他人想抢过他的风头怕是不可能。 “那赶明儿谁要问起来,也不要去月老庙了。”她巧妙的避开唐蔓的话题,引到别处去,打趣道:“问我嫂子要来那日的投壶给你,将来若遇见心上人,拉着玩几局兴许能成。” 唐蔓眼睛一亮:“待会儿我就找程姐姐要去!” 在场的几位姑娘多是活泼性子,钓蟹还钓出乐趣来了,顾青竹技术过硬,到得晚,完成任务却最早,于是站起身直了直腰,打算走动下舒展腿脚。 这时,从西边来了队人马,快到跟前,为首青年轻轻喊了声顾青竹的名字。 她闻声扭过脸,只见傅长泽正从马上下来,额头布了些细汗,身后跟着不少腰间挂刀的侍卫,个个凶神恶煞的,和傅长泽以往出门带的家仆很是不同。 “长泽...”她下意识的想喊长泽哥,可突然想起周围那些闺秀,傅长泽马上和李珠成亲,两人从前又是那样的关系,实在令人遐思,临到舌尖的话硬收回来,改叫道:“傅公子。” 傅长泽眉峰蹙了下,随即露出一惯温和的笑容:“前段去府上探望老祖宗他们,你去庄子上住,也没见着,吃的可收到了?” 顾青竹想起祖母那儿送来的果脯党梅,知道是他送的,便说:“祖母分下了好多,单明卓自己就拿了两大袋子,味道挺好。” 傅长泽嗯了声:“我去襄县办公务,顺路带了些。”说完,使了个眼色,让她借一步说话。 两人从小认识,默契比旁人要多,顾青竹瞬间明了,随口找了理由道:“我们在遇仙阁吃酒,这会儿钓蟹呢,傅大哥若是不急,我叫人装上一篓,带回去给伯父伯母尝尝。” 傅长泽自然应下,吩咐身后侍卫跟着丫鬟去挑蟹,见近处没了人,方才动了动唇,语气颇为严厉道:“你和赵三公子的婚事怎么回事?” 顾青竹隐约猜到他有这么一问,真听见,还是思忖良久,只道出明面儿上的原因:“上次金明池你也见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嫁入皇室的,家里也不会愿意,相比起来,选他要比五皇子好的多。” 道理虽说得通,但傅长泽不会轻易信她,沉吟道:“当真?” 顾青竹几乎没在他面前撒过谎,犹疑了下,重重点了点头。 “青竹,你说谎时就会避开问题。”傅长泽叹了口气道:“如果真是因为这个,怕就理直气壮的说是了。” 傍晚起风,裙摆被风吹的荡起来,顾青竹抬手捏住裙摆,抿唇道:“也算,还有点儿别的缘由罢。” 傅长泽正色道:“沈大公子那边可有说什么?” “怎的突然提起他。”顾青竹微微睁大眼睛。 傅长泽抬眼看着她,摇头道:“具体怎么知道的你就别问了,你和沈大公子的情状我清楚些,他既然对你有心,如何会同意这种荒唐事儿?我知道你性子执拗,但不该拿自己婚事开玩笑。” 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但顾青竹却知道,傅长泽素来待人包容,鲜少这么直接说过她,这话相当于责骂了。 顾青竹撇开眼,神色也肃穆起来:“我心里有数,傅大哥不用太担心。” 半晌,他嘴边露出抹苦笑,不赞同道:“你就是主意太大了,凡遇见大事,都要自己做主,其实换种方法未尝就不好,沈大公子想必也有成算。就像当初你我的婚事,若你不开那口退亲,便是再难,我也能坚持的。” 去年此时,傅长泽无官无爵,硬是无视六公主的倾慕,以婚约为由扛着圣意,傅家官爵不显赫,族中长辈不少对他颇有微词,毕竟得罪了皇家,他们一族如何都熬不出头了。其中他族中叔父也曾到顾府来找过顾青竹,她便是听过后,才知晓傅家压力甚重,思考后,首先提出解了亲事。 春夏秋冬不过四季,白驹过隙,两人如今面对面站着,再提起当初的事儿,好似早已时过境迁了。 顾青竹张了张嘴,找不到合适的话,那时年少不识情滋味,换做沈昙的话,她定不会放手。 “我也并非旧事重提,只想劝劝你,若是还有别的想法,趁早和老祖宗她们说,也许还有回转余地。”傅长泽怅然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问题,遇事不坚,当初你家说取消婚事,虽然难过的很,可竟然有种松气之感,每每想起都会心中有愧,不过沈大公子却与我不同,好自为之,莫要错过了。” 顾青竹侧身走了半步,汴河水滚滚东去,两岸秋色正浓,脑中不由想起扔在城郊守灵的沈昙,竟想什么都不顾的寻过去,许久才坚定的回了他的话:“我会的。” 此处并非长谈的地方,侍卫收好竹笼,傅长泽欲继续赶路,可辞别的话还未说出口,更意想不到的人却挤着赶到了一块。 奢华的马车雕工精美,顶檐挂着串铜铃,随风叮铃作响,车厢正前处刻着象征的皇室的牡丹花纹,一直坐着钓蟹的闺秀们也起身望去,车缓缓停下,侍女小心的掀起织锦帘子,瑞和县主一身华服的从车内俯身而出,斜睨着岸边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顾青竹和傅长泽身上,微微一笑。 “真是个好日子,没想到出门遇见这么多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  (⊙v⊙) 来来来,搞事情。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回 汴河岸边的这条路连通着内城与开宝寺, 旁的小巷也不是没有,但若骑马赶车,唯有此处最为平坦顺畅, 是以去寺中烧香遇见,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 而瑞和县主,便更是有意为之。 赵怀信眼下风头正劲, 京师的八卦传闻十有八/九围着他转的, 只肖稍微打听下,不难探听出他今日在遇仙阁宴请好友。 李淑凭借皇家身份,光临遇仙阁的次数与赵怀信不相上下, 秋季正是蟹肥菊黄的时候, 这儿的老传统就是沿河钓蟹, 她有心在开宝寺多呆了两个时辰, 用罢素斋,在随从前去报信儿后, 才不紧不慢的乘车而至。 原本冲着顾青竹一人去的, 没成想又有意外收获,傅长泽居然不甚避讳的和她伫立攀谈, 瑞和县主的细眉扬了起来, 神情透着些许愉悦。 唐蔓她们好几位闺秀,在重阳登高时,都和瑞和县主打过照面,顾青竹不动声色的随着众人上前行礼,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话, 场面十分热络,她话少夹在中间却不显突兀。 但李淑独独盯着她呢,舌尖儿一动便引了话题,笑看着傅长泽道:“没几日就是傅公子大喜之日,怎么今儿还有空闲出门?” 说完,目光落在顾青竹身上,唇边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 公主下嫁仪式繁琐,宫里的教养姑姑早在八月就开始教导六公主规矩,皇后想借此让她收敛脾性,而作为驸马的傅长泽,每日也要在资历深厚的司礼监那儿接受指导,除此之外,傅府诸多事宜如今由他一手操办,可以说是分/身不暇。 傅长泽礼貌性的笑了下,拱手道:“奉皇后娘娘之命,前去琉璃铺取些东西。” 如今南边儿庆元府等港口与海外诸国互通了贸易,琉璃、香料、砂金之类的珍品渐渐转销各地,其中尤属琉璃饰品最受世家闺秀们青睐,大到瓶壶摆设,小到珠串扣子,俱是晶莹透亮令人爱不释手。 据说圣人特意给六公主定了一整套的琉璃物件,运送到京城后,又请来几位木雕大家,配上相应的底座,目前已摆入驸马府,傅长泽今日便是拿回一件返工的木雕底儿,将府里那个不合适的替换下来。 李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亭亭玉立的站在众位贵女中间,含笑说道:“我就说呢,这个时候六公主定舍不得让你办事,还以为傅公子专程出门见见故交好友,原来是娘娘的口谕。” 这话乍一听没甚味道,可仔细品品,专程见‘故交’颇有几分影射顾青竹的意思在里面,他们二人以前订过婚,傅长泽依旧是顾氏弟子,能在这碰见,可不就是‘巧’了么。 因六公主的关系,傅长泽近一年来对贵女间勾心斗角敏感的多,顾青竹又在身旁,不难想到她意有所指,当即肃色道:“近日繁忙,承蒙皇后娘娘体恤,办事均由宫中侍卫陪同,至于故交挚友,日后再叙旧也不迟。” 顾青竹心内道了句果然,那几位佩刀侍卫和傅家仆从没半分相像,原来是宫里头来的。 瑞和县主对赵怀信并非有多倾心,只不过从前有朱凤珊和她争高下,好容易朱凤珊败下阵来,成婚后和徐淮去了江宁府,紧接着却让顾七娘捡了漏,先前那五分的喜欢,再加上五分不平,凑做十分的不满。 她看不得顾青竹安安稳稳和赵怀信结亲,便想从中作梗,至少给他们添点儿堵。 而无意中曾听手下探子说,傅家公子原先有块仿汉代古器的盘龙飞虎云纹玉佩,是他祖母传下来的,这半年多也没见他带,六公主还问过两句,傅长泽说是玉佩碎了个角,便放在盒中存着不再用,实际上则送给了顾青竹。 这事儿若被六公主知道,可不得闹翻了天,瑞和县主走这一趟的目的,便是先探探顾青竹的反应,运气好的话,能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就更妙了。 对于傅长泽不卑不亢的回答,瑞和县主不置可否,轻轻抬起食指遥遥点了下,提醒道:“琉璃铺虽说不远,可一来一回的也耽误时间,驸马爷早些去才好,待大婚那日,本县主再另行登门喝六公主与你的喜酒了。” 宫中侍卫皆时训练有素,傅长泽翻身上马,便整齐划一的朝瑞和县主行拜别礼,随后跟了上去。 那厢,赵怀信仪态万方的从月洞门里出来,直直走向顾青竹,驻足观看过竹篓中钓上来的蟹子,瞬间笑出声来:“我还怕你们太辛苦,想吩咐他们捞上一网,原来青竹这垂钓功夫也出类拔萃,再多半个时辰,遇仙阁养的这么多蟹怕得被你钓个精光。” 顾青竹脑中尚在琢磨瑞和县主的深意,猛然听他一句,有些转不过弯儿,半晌才蹙了眉,微微不知所措的低语道:“可是太多吃不完?” “有田桡在,多少都吃的下。”赵怀信不甚在意的叫人把竹篓中的蟹子收集好,带去遇仙阁后厨烹饪做晚膳。 其实,赵怀信顺口说话也就眨眼的功夫,紧接着便向瑞和县主招呼,但李淑看着他和顾青竹旁若无人的说话不顺眼,那双凤眼微微挑起,冷淡道:“赵公子单顾着心上人,怕是连本县主都没瞧见吧?” 赵怀信摸了摸鼻子,倒没否认,笑着说:“让县主见笑了。” 出门才几个时辰,顾青竹深深以为自个儿这张脸险些笑僵了,一时不好再做其他表情,只得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微笑不语。 她这半年个头长了许多,和在宝珠寺初见李淑时,增了些少女的窈窕青春之气,瑞和县主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当初太过轻视她,这才当真是个刀枪不入的闷葫芦,怎么刺都没反应,倒是皮笑肉不笑的看的人心头怒火直烧。 瑞和县主临时改了主意,决定等六公主听说玉佩的事儿,再来看看她是否还是这副表情。 “本县主还有事,便不久呆了。”李淑颔首,神情倨傲的对赵怀信道:“你们玩的尽兴。” 等她那辆马车叮铃叮铃的走远了,唐蔓才抚着胸口叹道:“走走,咱们也赶紧登楼罢,省的一会儿蟹端上桌冷了。” 到底都是年轻姑娘,很快将瑞和县主忘在了脑后,随身丫鬟在岸边收拾东西,闺秀们陆续结伴往遇仙阁走,赵怀信坠在队伍最后方,冷不丁在顾青竹身边开了腔。 “瑞和县主难为你了?” 顾青竹不欲和他多讲,一面儿走一面儿摇头道:“方才傅公子路过,紧接着县主到了,也就说些平常的话。” 赵怀信听完,低头若有所思了一阵,在楼梯转角时,驻足听了下来,考虑着还是应该提点下她,于是道:“别理她太多,皇室之人城府极深,可还记得朱凤珊?” 顾青竹楞了下,反问道:“朱凤珊?” 因为与朱凤珊过节太多,她想了一回,不知赵怀信指的是什么。 “她的那些传闻。”赵怀信嗒嗒的踩着楼梯,步与步的间隔都是一致,端的是翩翩公子的风范,可从嘴里吐的出话,却令人惊愕:“咱们在元宵灯会救了她后,贴身丫鬟自尽,那丫鬟家人抖出是替朱凤珊被辱,闹得满城风雨,当日除了我信任的手下,在场其他人也不会有那多嘴多舌的,朱家手段凌厉,消息那么容易流出来,不蹊跷么?” 确实蹊跷,当时顾青竹还思酌良久,最后沈昙也只答了个皮毛,便没多问下去。 顾青竹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要知道,朱凤珊怀疑过她,也正是这份怀疑,才导致了后头金明池设计她和李盛的事情:“是瑞和县主做的?” 赵怀信不屑的笑了笑:“手段倒是隐蔽的很,当时那么多人查也没查出个头绪,不过终是禁不起推敲,后来猜也能猜出几分,圣人怕也是知道的,但朱家这些年狂妄的太过了,顺水推舟的打压下,也好挫挫他们锐气。” 朱凤珊联合六公主陷害她,最后李珠被圣人拘束在行宫那么久,朱凤珊干脆不能留在汴梁城,她虽说是虚惊一场,也凭白造了祸事,而瑞和县主则成了渔翁得利的那个。 顾青竹被这真相震了半晌,细思极恐,却不知道瑞和县主不为人知的手段还有那些。 “我就说那么一句,竟这么担心?”赵怀信见她紧绷着脸,不由好笑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李淑若有小动作,我岂能让她如意。” 可惜这话说的太满,瑞和县主的小动作还真就起效了。 李珠在宫内欣喜等着成婚的前一日,城中公侯世家的闺秀入宫给她添妆,南洋的珠串、点翠簪钗、琉璃簪、葫芦形的嵌宝耳垂等现下时兴的贵重首饰珠宝,应有尽有。 闺女们齐聚一堂,添的那些东西被归置在大小样式相同的雕花箱笼里头,只等着成婚随嫁妆一同送去驸马府,顾青竹的立场尴尬自然不会去惹那个嫌,顾家是由程瑶出面代表着去的。 无论心中所想是什么,闺秀们围坐在李珠身旁,面儿上都是一团和气,待提到傅长泽更不遗余力的夸赞一番,好似从前那些嫌弃傅家无权无势的话,都不是从她们嘴里头说出来一般。 李珠就喜欢被人羡慕,圣人特批了傅长泽明年参加春闱,还说若考中的进士,也会破例让他入了仕途,好多人不喜成为驸马的最大原因,就是空有一身才华抱负无处可展,傅长泽的待遇倒是让前面几位驸马眼红的很。 没多久,也不知谁先提起,傅家公子温润如玉,不像其他纨绔子弟浑身奢华派头,其中还有位和傅家沾亲的闺秀,秀秀气气的说她这位表亲的哥哥,甚少在意那些身外之物,连祖母传下来的玉佩,并不是什么珍贵料子,都能戴在身边许多年,视作珍宝。 六公主原来就有印象,如今再被提起,不免好奇,不过当场也未多问,闺秀们喝茶坐过片刻,便相继起身离去。 而这玉佩的事儿,算是刻在六公主脑子里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篇埋的线索,终于到现在可以掀盖子了(捂脸),不容易。 记不清楚的小天使们,可以去第三回复习噢。 PS:努力忙完这段,每天能按时更新,给久等的仙女们鞠躬。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回 九月初四这日, 汴梁城四方城门限制通行,白日里非城中马车不得入内,皇宫通往驸马府的道路早早便禁了行, 数百名仪仗侍卫沿路而站,身着盔甲红裤,蔚为壮观。 傅长泽带领人马由东华门进, 在那儿换上官服, 大雁再次被抬出来送到公主所住的大殿处,此时,李珠已经装扮妥当, 头戴九翚四凤冠, 嫁衣上头用金银线绣的长尾山鸡, 额前挡细珠帘, 笑意盈盈的由贴身宫女搀着,踏上金铜檐子, 仪仗队在前头扫洒开路, 前前后后是红罗掌扇簇拥着,一路吹奏着行去驸马府。 顾家与傅家关系甚密, 毕竟两个孩子定下婚约多年, 现下各有了归宿,更谈不上什么瓜葛仇恨,老太爷和老太君更是亲临驸马府捧场吃喜酒,顾青竹随着家人在府上等候迎亲队伍归来,眼前人头攒动, 她点着脚观望了会儿,心里便有点打退堂鼓。 六公主下嫁傅家,顶级公爵世家没什么想法,一般官员艳羡的却不少,顾青竹立在院中,两人又有那么段旧事前缘,时不时就有视线聚集在她身上,连陪在身旁的程瑶都感觉锋芒在背,蹙着眉心细语道:“左右也瞧不见,咱们先往厅里走吧?” 顾青竹自然乐意,原本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尽量合群,少惹些非议,既然程瑶提了,便笑着点了头:“早就不想在这挤着了。” 可刚迈出几步,就有位闺秀撇嘴哼了下,声音堪堪落入她耳中:“装的副冰清玉洁的样子,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还好意思来参加六公主大婚,赵公子聪明一世,怎的被这种人蒙蔽了?” 说话的闺秀巴掌大的小脸儿,下巴高高扬起,美目圆瞪,若不是旁边人声鼎沸,怕是还能听见她磨牙恨恨的声儿。 此种不痛不痒的话顾青竹几乎不过耳朵,脚步顿了顿,依旧四平八稳的搀着程瑶往前头走,便是这视而不见的行为愈发触怒了那闺秀,紧跑两步上来,喊了声:“怎么,心虚的不敢回话了?都说什么顾氏乃京师门风第一家,顾姑娘这等作为,看来顾家门风不过尔尔,徒有虚名罢了。” 姑娘间拌嘴吵架多的很,像是酒宴婚事这类场合,争奇斗艳暗地里较劲的数不胜数,傅长泽迎亲的队伍已停在府前,人们笑语着挤上前去,是以留意到她们交谈的并不多。 程瑶如今嫁给顾明宏,那就和顾氏一荣俱荣,听见气话牵扯到家族,笑淡了下来,她素来在贵女圈子中威望高,于是提醒道:“肖姑娘慎言。” “哎,公主大喜的日子,咱们赶紧去凑个热闹。”旁边有人拉着她和稀泥,劝道:“你怎么人一多还胡言乱语的。” 肖柳儿挣脱开,跺着脚急道:“怎么叫我乱说,哪儿一点不对了,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眼巴巴在这等什么,还以为驸马爷一进门能瞧的见她么?我就是不服气,顾家单是空有个好听的名声,不然赵公子会选她?” 话落的时候,尾音儿都便了调子,肖柳儿爱慕赵怀信,原先还曾经传过一阵子两人的传言,不过没多久,便被朱凤珊迎头赶上,相较之下她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城中许多闺秀俱是这样想的,对顾青竹的态度就三个字—不服气。 几个看见肖柳儿按耐不住气性出言问责的,揣了坐山观虎斗的目的,纷纷不着痕迹的围上来。 顾青竹根本不认识肖柳儿,被说两句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口口声声连带着污蔑顾氏门风不正,自无法置若罔闻了,于是开口道:“我自问行得正坐得端,姑娘若对青竹有何误解不满,尽管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来便是,但随便质疑顾氏门风,还请三思而后行。” “好,这可是你说的!”肖柳儿一听哪里还忍的下去,犹如火上浇油般,滋喇下子点着了,脱口就是一通怒说:“你行得正坐得端,还做出在六公主大婚前私会驸马的勾当,你敢说那日在汴河岸没见过傅公子?还死缠烂打着说了老半天,如果不是旁边那么多闺秀盯着,指不定连人都要倒贴上去呢!这是顾家所谓的门风?避嫌可懂?简直恬不知耻。” 在遇仙阁和傅长泽碰见确实属巧遇,两人虽说了话,可统共不过把蟹子装进筐那么点儿功夫,经肖柳儿口中润色过,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是何胆大妄为之事。 饶是程瑶的好脾气也怒了,立刻反驳回去:“当日青竹和我这当嫂嫂的一路,门口那么多人,傅公子行路而过,如何能说成婚前私会?肖姑娘并不在场便妄自揣度了去,和实情相差甚远。” 肖柳儿顾不上给程瑶面子,一心想证明自己说的没错,咬牙道:“程姐姐现在嫁给顾四公子,胳膊肘当然不能向外拐,别人都瞧见了,单她嘴硬不认也没用的。” 前庭附近站的都是王孙贵女,围观的人转眼多了起来。 遇仙阁那日,赵怀信请来的闺秀多是稳当品行端正,顾青竹思索一圈儿,不觉得有谁会这么快的多嘴传这个事儿,最有可能的便是瑞和县主。 在得知李淑曾经算计朱凤珊后,她冥冥中自有种不大好的预感,结果好巧不巧,今儿灵验了。 “我的确遇见过傅公子,你若执意认为十来双眼睛盯着也算私会,那青竹无话可说。”她们所处位置是迎客必经之地,顾青竹不欲成为人群焦点,干脆利落的开口说道:“凡人内心坦荡磊落,看事待人才可公正,心内若龌龊,我无论做什么,你看着都不顺眼。设想当日我假如避而不见,肖姑娘恐怕还会猜测我们心中有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话说的铿锵有力,轻描淡写的将肖柳儿心思揭的透彻,在场其他心怀鬼胎的贵女暗暗后怕了一把,亏得自己没再上前附和,否则如此不留情面的被指出来,脸皮子薄点怕要当场愤懑而泣了。 肖柳儿的举动简直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毕竟就那么大的京城,谁还不知道她爱慕赵怀信呢? 正在此时,唐文远从后院匆匆而来,刚好听到顾青竹最后说的话,再看看肖柳儿,心里头叹了句男人也堪比那祸水红颜,接着咳嗽两声,慢声道:“驸马立时带着六公主过来了,各位姑娘还避让些路,免得人多冲撞,伤着自己。” 唐文远都出面委婉劝解了,看笑话的闺秀们便也顺坡下驴,顾青竹朝他微微颔首表谢,拉起程瑶的手准备走。 “你,你在颠倒是非!” 肖柳儿满脸涨的通红,骤然向前跑了两下,作势想先一步挡住顾青竹去路,可脚尖没踩稳,整个人向旁边歪倒过去,她身侧摆着排月白色的瑶台玉凤,虽没有花刺,可摔在上面也不是开玩笑的。 见她这样,顾青竹倒没纠结,直接伸手拉了她,肖柳儿狼狈的止住下坠的趋势,身体转了个圈,悬悬站直了。 可就是在她借着力气起身时,头上百花争艳冠梳碰着顾青竹的左脸颊,金制的东西锋利的很,瞬间划出好几道血口子,有深有浅,中间最深那条淌出了血珠子。 脸是门面,娇养的闺秀们连腿脚这种平素看不见的地方,俱是包养细致,有个磕磕碰碰担心落了疤,更不用说脸了,在场几个胆子小的惊呼了声,捂住嘴巴后退老远。 “青竹!”程瑶惊慌失措的把她扶稳了,从怀中抽出丝帕抖开,想着先帮顾青竹捂着,可手伸过去,又怕伤口沾了帕子不干净,只能颤抖着手先将血擦了,嘴上吩咐丫鬟道:“我记得胡太医今儿在这,赶紧去找来!” 肖柳儿本想再说两句,可目光触及到她脸颊边的伤口,也吓的不轻,从耳后到下巴,快赶上小指头长短了,血水涌出又不敢使劲擦,一片儿都是嫣红,触目惊心。 这边的阵仗惊动了不少人,傅长泽和六公主并肩而入,颇为疑惑的看着前方聚在一起的闺秀们,待看清楚顾青竹半边脸的样子,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故作欣喜的表情有些扮不下去了。 李珠也觉察到异样,她可不管顾青竹伤成什么样,见傅长泽走神,抿嘴发脾气道:“驸马看路,那些小事儿自有人去处理。” 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傅长泽的心沉了沉,没再说话,跟着礼官继续走向正堂。 而人群中的赵怀信可没那忌讳,他奉命护送六公主至驸马府,热热闹闹的进门,竟见顾青竹满颊血迹的立在那儿,顿时勃然变色,抬手拨开挡在前头的人,径直走向顾青竹,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一圈儿,随后扭头睨向肖柳儿,眯眼问道:“怎么回事?” 肖柳儿喏喏的垂下头,泫然欲泣:“我又不是故意的!” 没等赵怀信开口,凤九主动弓腰道:“属下这就派人回去取紫玉生肌膏。” 拜堂吉利已到,宾客集中在正堂观礼,顾青竹不好再去,端坐在凳子上,胡太医探伤费了老半天,才抹上药,随后询问道:“这脸颊整个包起来的话不大雅观,以老臣所见,倒不如这么放着,有药在上面不用担心污了伤口。” “听太医的。”顾青竹方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纠着眉头道。 赵怀信脸色一直不大好,把送胡太医出门,才沉声开口道:“那伤口可会留疤?” 胡太医面有难色,犹豫了下,说了实话:“细小的容易好,结痂掉了就行,可最深的一道多多少少会留下点儿痕迹,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顾姑娘如今年纪小,愈合的就好,眼下天气凉爽有助于恢复,好了以后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 赵怀信略微烦躁的捏了捏眉心:“紫玉生肌膏能够配着用?” “当然。”胡太医意外的看着他,要知道,这外伤圣药连宫里都时常寻不到:“如果有的话是再好不过,抹上十天半月,准有奇效。” 顾青竹被肖柳儿弄伤的消息,没一会儿便传了出去。 加上她和傅长泽从前的关系,少不了某些人添油加醋的议论,洞房花烛夜时,消息便传到六公主耳朵里,顾青竹对于她来说,像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稍微动上一动就疼的厉害。 傅长泽当夜与她圆了房,两人都要入睡,李珠想趁着浓情蜜意问问玉佩的事,开口试探着道:“那年我初见驸马,见你常戴着块玉佩,听人说是祖母传下来的,后来说它碎了,我认识位玉雕好手,不如回头我把他请来,看看有法子补好没。” 傅长泽翻了个身,起来倒了杯茶水喝下,道:“本不是什么好玉,早该换了,放在匣子里存着就好。” 李珠又说几遍,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公主脾气便上来了,扭头背对着不再说话,第二天着手调查玉佩的事儿,结果查出来的消息让她差点气的晕过去,那么宝贝的物件,傅长泽竟是赠与了顾青竹!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怎都不能善了。 新婚次日夜里,六公主下令不让驸马踏足寝室一步,两人分房而睡,傅长泽也未多言,自己在书房休息一宿,哪想第三日去宫里谢恩,李珠梗着脖子站在皇后娘娘身边,说要待在宫里不走了。 堂堂六公主,成婚三天和驸马爷闹翻,真是震惊了汴梁城。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回 郎君是李珠自个儿挑的, 当初死活求着圣人解了他婚约,然后赐婚,如今不说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还变本加厉的折腾,圣人都生出许多不耐,半夜命她和傅长泽返回驸马府。 六公主心头苦闷气怒千回百转, 认为傅长泽和顾青竹藕断丝连, 连长辈传下来的信物俱了给她,先前几次三番询问不承认,分明是欲盖弥彰, 她顾青竹若心里头有驸马, 怎的还会应下赵怀信的求亲?却不知傅长泽被她下了什么蛊毒, 一意孤行的维护着她, 只自己像傻子似地,还盼望着成婚后能琴瑟和谐白头至老。 其实, 李珠还真是想差了。 傅长泽明知顾青竹眼下有了婚约, 绝不会再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去横生枝节, 况且他对于责任十分看中, 虽不喜欢李珠,甚至可以说厌烦这种唯我独尊的娇纵性子,但木已成舟,从领旨谢恩的那刻起,已断了旁的念想, 于情于理,只要他们是夫妻一日,便不会真对李珠不管不问的。 故而六公主在房中哭闹一阵,砸碎了套汝窑的天青色釉瓷杯,傅长泽疲惫不堪的站在门外,待里头动静小些,才抬脚迈进去。 进宫时本戴在发间的花冠被摔在了地上,断了线的珠子滚落的哪儿都是,那百子千孙帐钩也扯了下来,李珠坐在龙凤床边,哭花了脸上的妆,狠狠瞪着他喊道:“你还呆在府里做甚,顾七娘是你的心头朱砂痣,那就去找她!” 傅长泽弯腰拾起花冠,轻轻放在妆台,又把目所能及的瓷杯碎片捡到手中,李珠看他不吭声,噙着眼泪又道:“给本宫说话!” “玉佩的确是送给她的。”傅长泽叹息道,“可当初有婚约在身,送块玉佩岂能算逾越之举?除却玉佩还有其他东西,公主是否要求我一件件的回想,去解释一番?” 李珠滞了下,根本听不进这些道理:“别的便算了,我可探听的清楚,那块是你祖母留下说传给未来孙儿媳妇的,你却早早给了她。” 傅长泽平素带笑的脸上,透出一股子淡漠,张了张嘴道:“世事难料,当初谁又能想的到呢。” 此话有所保留,玉佩本是两人解除婚约后,作为留念而给顾青竹的,眼下情形,他当然不能和盘托出,只故意说订婚时所赠,这事儿就变得合乎情理了。 “但她现在和傅家半点儿关系都没。”李珠自问理亏,便也不再揪着之前的事情说道,转而指责顾青竹的错处,“如今她马上要做赵家媳妇,还不将玉佩物归原主,又作何居心!?” “她并不知晓那玉佩来历。”傅长泽一动不动的站着,道,“另外,既然是送出之物,我不可能让人再归还。” 李珠越听身上越冷,搜肠刮肚找不到驳斥的话,是了,如果不知晓玉佩的深意,当然不会惦记着还回来,可她不许这东西留在顾青竹手里,于是斩钉截铁的说:“好,你不想去说,我去,明个儿就下帖邀顾七娘来府里。” 傅长泽不同意,六公主又是不让做偏做的性子,最后生生气的他甩下句‘无理取闹’拂袖而去。 ****** 外面流言血雨腥风,一字不落的传到沈昙耳中。 沈靖也是个实诚的,那么多事儿不挑不拣,外头说什么,他便转述什么,商陆在旁边听的是局促不安,不停瞄着自家公子的脸色,担心他突然发脾气拎起刀把驸马府的门给砍了。 而沈昙沉吟不决的瞧着地面已积了厚厚一层的黄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是老国公病逝五七的日子,沈四爷他们也从城内赶到墓地烧纸祭拜,沈原在府中困守多时,听说沈昙又拿到些可能关系到军械案子的新消息,便大步下山来寻他。 山间天气冷的早,红叶似火,纷纷扬扬飘散而下。 沈原拍了拍袖口,粗声粗气道:“我呆不了太久,咱们长话短说。” 顾青竹先一步和赵怀信定亲,没顺了圣人心意,起初对此还颇有微词,但六公主大婚倒提醒他,从前拆了顾家女一门好亲事,若在这上头再做文章,真是寒了老臣的心,只能捏着鼻子大度下去,为五皇子李晓另选皇子妃,大权交在皇后手里,皇后娘娘暗暗满意,转头就差遣心腹去何太傅府上商议去了。 于是乎,沈昙不用再冒险收网。 他回过神,颔首道:“我之前派人跟踪五皇子,本打算设计他,后来四叔知道的,虽说没下手,但他身边的人手我并未收回来,倒是发现了有三皇子的人也在围着李晓转。” 沈原心里头跟明镜似得,自家这侄子还在和顾七姑娘怄气,便没提别的,问道:“三皇子派人盯着他做甚?” 因为沈四爷在府中不方便收信儿,如今顾家的暗探是直接向沈昙汇报,这消息来得突然,且骇人听闻,假如是真的,那皇室可真就洗不掉那耻辱,以至于他没弄清楚真假,也必须和四叔商量。 “去远些守着。”沈昙挥退沈靖和商陆,上前两步与沈四爷并肩而战,拧眉道,“左六的消息,太子好男风,圣人不满他,年前时龙颜大怒说出要另立五皇子为储君。” 古往今来,权贵弟子钟鸣鼎食的奢侈生活过惯了,美人儿看的腻烦,养起了扬州瘦马,更有甚者,府上暗藏个把男宠也不稀奇,明面儿上招揽入幕之宾,实际却招到了床榻之上。 太子爱好龙阳的传闻早好多年就有,不过皇家秘辛怎敢乱传,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且和皇子妃又是副恩爱模样,连孩子都生过了,便也没人旧事重提的往枪口上撞。 沈原抬起肩膀活动两圈,咂嘴不屑道:“这事儿不早盖棺定论了,圣人年轻时也有荒唐事,说那话八成在吓唬他。” 太子和五皇子均由皇后所出,圣人说让李晓继位,连宫里常伺候身边的太监都觉得是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的。 “四叔且听我说完。”沈昙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太子膝下两子可能并非他亲生,起码,三皇子认为这孩子是鸠占鹊巢,攒了力气等时机成熟一举揭发,到时候有力竞争继承皇位的剩五皇子和他,而五皇子甚少参与政事,李琛自觉把握够大,现在开始在五皇子身旁安插眼线了。” 饶是沈原脑中一根粗筋,荤素不忌,也被惊的瞠目结舌,连常骂的话都忘了,半晌憋出一句:“他娘的,混淆皇室血脉...太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消息可靠?” 沈昙侧头看向他道:“传消息的人可靠,但是真是假目前无法轻易下定论,三皇子确实信了。” 沈四爷电光火石间已摸到其中脉络,瞬间换了副面孔,面色沉重的来回踱步:“也就是说,三皇子以为可再搏上一搏,而我们沈家向来在立储方面不站队,圣人要选谁,我们自然遵从圣意,他便想借着军械案的脏水往我身上泼,从而等着扶植军中其他派别的将领上位,助他当上储君?” 结果还正巧,老国公在大殿动怒病发,拖延没几日病逝了,魏国公府不复存在,目前沈家一夕间元气大伤,虽说老国公提拔下的年轻将领不乏忠心耿耿之辈,但想要像从前那样,短期内是不可能的。 沈昙道:“我认为是这样没错。” “何等物流!”沈原咬牙切齿的骂道,“早先就知道是他心怀不轨,没想到啊没想到,原因还在这呢。” 沈昙沉吟道:“事关重大,还请四叔回去与我父亲他们细细商议,那边我会想办法将太子的问题查清楚。” 关乎到皇室血统,当然要慎之又慎。 “不用操之过急,这事情即便属实,三皇子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抖出来。”沈原大咧咧的安慰着,顿了顿,眼神瞟向沈昙道,“倒是你,顾七姑娘最近够麻烦的,无论她这步棋走的如何,圣人那边的危机确实除掉了,四叔劝你一句,不要太过较汁儿,摆脸子又没人看,还不趁着热乎和人重归于好,不然赵怀信满肚子的心眼,半路假戏真做把你墙角给敲掉,可有你哭!” 沈昙抬了抬眼皮,随意嗯了声。 这淡漠的反应使得沈四爷摸不透,也板起脸教训:“我随口一猜,你小子还当真犯倔?” “四叔不用管这些。”沈昙挑眉,显然不愿多提。 “能耐的你。”沈四爷对着他身后提脚便踹,沈昙闻风而动,灵敏的躲到一旁,只见他负手大摇大摆的走远了,边走边道,“哭鼻子千万别找老子。” 沈昙并非过不去那道坎儿,只不过经此一事,他发现自己太容易因顾青竹牵动心神,理智思考简直飞到了九霄云外。两人相安无事还好,可一旦有了分歧,就像这次,本来她在竹舍外苦等几日,自己心头再大的火儿,也被怜惜掩盖了去,可居然听见‘三思’两字,整个人又是怒火中烧,止都止不住。 他怕再相见时,话不投机,又闹出其他事端,只能耐着性子等自己完全静下心,再去处理。 可顾青竹身边是非不断,眼下还受了伤,沈昙委实坐不住了,是以这次和家人下山回到京城,等到月上柳梢时,独自策马去了顾府。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下午忙完,这段时间的加班就暂时结束,恢复正常日更,小仙女们追文辛苦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回 六公主的请帖当日便送到了, 送信的人还是驸马府的大总管,面儿上毕恭毕敬的邀约,转述的话语却处处透出皇室子孙咄咄逼人的态度。 顾青竹没来得及看贴, 颂平跑来说青荷堂小姐上门拜访,这会儿正在长松苑和老祖宗请安呢。 顾青荷如今单等着纳征礼,平时也该在家呆着待嫁, 此时来还能为着什么, 无非瞧瞧顾青竹脸上花成什么样儿罢了。 她懒得再单独和顾青荷虚言客套,便主动前去老太君房里见了面。 冯氏原先挺不看好顾家这七姑娘的,在她看来, 姑娘家世再好, 被退了回亲, 能嫁个差不多的便不错了, 结果顾青竹第二次定的赵家,居然横竖瞧着都比傅家好的多。门第高不说, 仕途光明仪表堂堂, 她在汴梁住这些日子,好歹把城中数得着的公子都记住了, 赵怀信可是风头无二的人物。 以后保不准要用到的人脉关系, 冯氏纵然心里头再酸,该讨好的也要做足,刚看见顾青竹就关切道:“瞧瞧,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呢, 七姑娘的伤养的如何?” 这划伤不比旁的,位置不好包扎,顾青竹干脆让它露着,左右在家不用顾忌太多,即使是见顾青荷母女,也没遮掩,大大方方笑了笑:“太医说还好,多谢您挂心了。”伤口结痂还抹着绿色的药膏,周围肌肤染着层淡淡的青紫色,在那么张娇俏的小脸上显得很是突兀。 顾青荷看清楚后先惊了下,外头人说话素来不靠谱,所以她估摸着也就是几条红印子,待见了顾青竹的脸颊,才道所言不虚,这可真不枉费来这一遭。 “青竹妹妹伤的这么重!”话说的悲切,眉眼却是舒展开来,顾青竹伤的越重她越舒坦,恨不得从此落疤影响容貌,才能扬眉吐气,“方才我还和老祖宗说,等会儿去你院里探病,这天气风大,还是多在屋里将养的好。” 顾青竹微微抿嘴道:“来即是客,我岂能干坐着让堂姐奔波。” 冯氏这次可下了血本,大包小包的礼品极为贵重,有钱花在刀刃上,关心过顾青竹伤势后,她才问起自家女儿纳征的事情,想提前些让顾青荷到府上住,待王家聘礼送到后,再回去那边巷子。 事情一说便没个头,老太君心疼孙女,便让顾青竹休息去,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又重新坐在房里,对着六公主的请帖蹙起秀眉。 颂平抱了张花毯盖在她膝盖上头,把油灯点了,憋着半天气,哼哧道:“堂小姐在京里呆的不久,这贵女的坏习惯倒学的挺快,从前还藏着点儿,现在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顾青竹没把顾青荷放在心上,淡淡勾起唇角:“她初来乍到有求于我们,自然陪着小心,眼下亲事落定,便用不着拘束了。” 王蒙并非豁达之人,顾青荷日后嫁过去,大概也就围困在后院这方寸之地,与她实在不会有太多交集,是以顾青竹并不太放在心上,亟待解决的问题,却是六公主这难关。 玉佩那件事,傅长泽提前和顾明宏交待过,他现在身为驸马,无论是来顾府还是差人送信都不再方便,顾明宏也头次听说,颇为担忧的把话传达到,嘱咐顾青竹,无论谁问题来,一定要咬紧玉佩是两人婚约期间收到的。 其实,她心里多少有谱,傅长泽鲜少佩玉,那块更从小戴在身边,时不时还亲自保养,有次顾青竹刚吃完延庆观的炸鸡,想要来玩会儿,他就非得拿帕子给她擦过手,才肯把玉佩递过来。 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顾青竹撑着下巴思索良久,把李珠可能问到的话想了一遍,下定决心按时赴约,早早把这团乱麻解开。 沈昙抵达时,府中收工早的院落,已经开始依次熄灯了。 他轻车熟路的来到听竹苑,避开前院来往忙碌的丫鬟,直接找到了颂安。 颂安练就一身从容不迫的本事,猛然看见他,只不过停住脚步看了两眼,打发走来送热水的婆子,而后屈膝对沈昙道:“公子先在书房坐着,奴婢去禀告姑娘。” 倒是顾青竹听闻后,紧张的一下子从罗汉床上翻身坐起,缓了缓,忙让她拿来铜镜对着脸颊照了又照,感觉药膏敷的实在触目,就用纱布小心翼翼的抹掉了,亏得是晚上,比白日里好看的多,不然怕又惹了沈昙生气。 书房里头茶水备的都有,沈昙留在百川居的普洱,因为怕贮存条件不好,放的久了受潮气,也让顾青竹拿回来享用了。 他手上动作飞快的碾茶沏茶,全然不似那时候悠然自得的样子,待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望向顾青竹,也就是一瞬,脸色便沉下,像是要滴出墨汁来。 “怎么弄成这样?” 顾青竹下意识的侧身想避开他视线,怎耐沈昙大步而至,捏起她的下巴轻轻扭转,对着油灯的方向:“肖大人那个外孙女做的?她头上是戴了刀子么!” 肖柳儿那副头面,飞碟振翅,翅膀造的薄如蝉翼,比裁纸的刀片也差不了多少,顾青竹仰着脖子嗫嚅道:“姑娘家的首饰本就挺锋利的。” 上次再怎么不欢而散,沈昙毕竟是将她视若珍宝,生气发火可能会有,但其他却忍不了,凉凉看着她:“还有心情帮别人开脱,你当时拉她做何。” 顾青竹一愣,旋即问道:“你都知道?” 沈昙点点头,又仔细端详一阵,才放开手:“那种惹是生非之人,摔成什么样是她自找的,吃一堑长一智,你该改改性子了。” “我就是没过脑子。”她轻轻捂住脸颊,叹了口气道,“当时她突然往前头倒,回过神,手就递出去了,要早知道,我肯定有多远躲多远的,且她来我家道歉的时候,我称病就没有见,也算实打实的得罪她。” “不见就对了,这种事别再有下次。”沈昙指指凳子,示意让她坐下,从随身拿来的包袱中取出几个蓝色的瓷瓶摆在桌上,沉声问说:“我观你伤口抹的是紫玉生肌膏,赵怀信给的?” 药膏确实是赵怀信拿来的,太医说效果极好,顾青竹不能跟自己脸过不去,虽说她对容貌不甚在意,可谁也不想脸颊留明显的疤痕,便收下了。 顾青竹移着凳子往他身边坐了坐,有些讨好的垂首嗯了声。 “倒是京城里能拿得到最好的药。”沈昙心里头介意,但却承认,伤口愈合前期,用那紫玉生肌膏确实稳妥,也没再过多谈这个:“我手里有些自己配的药粉,你若不怕的话,夜里安寝时用上,白天再换回生肌膏。” 别说效果好不好,但凭他这片心意,顾青竹说什么都要用上,立刻表明态度说:“我用,不然就把生肌膏停了也行,单抹这个。” 沈昙睨了她,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如果不管用呢?” 顾青竹笑眯眯拿了个瓶子,将瓶塞拿掉,一股子清凉气儿自里面散了出来:“左右沈大哥不嫌弃,有印子我也不怕。” 不得不说,她这记马屁拍到点子上了,沈昙十分受用,连同近日来的气闷也几乎一扫而光,沉默着为她抹了药粉,再从另外的圆盒子中挖出块透明的药膏,又敷上一层。 杯中泡好的普洱冷了,沈昙把冷茶倒进茶洗,之后又煮了一回,握着她的手摩挲了会儿,哑声道:“今后在大事上,别再自作主张,稍微听点我说的话,可行?” 和赵怀信假意定亲的事儿,顾青竹并不后悔,但在处事方式上,的确愧对沈昙,后来想想,沈昙那样风光霁月,随意而为的人,能容忍她到现在,没有当真处出隔阂,实为不易了。 两个人相处,不就是互相为对方磨圆了棱角,更加合适才对么。 既然沈昙先一步为她走了那么远,自己更是不能落后,于是勾起手指,回握了他道:“好,今后但凡有重要的事,我俱和你商量着做。” 沈昙将她搂入怀中,慢慢抚摸着顾青竹如瀑的长发:“赵怀信那边我和他谈,你们一旦解除婚约,我会想法办补偿他。” 顾青竹想了想,在他耳边开口道:“起初是我有求于他,自然要表示下心意,我盘算过了,虽然他不一定需要,但我手里有母亲去世前给的一些铺子和现银...” 沈昙打断她道:“他不会收。” “你给的话,他说不准能要呢?”顾青竹道。 沈昙无奈的捏了她的鼻子,这丫头聪明起来是聪明,可对于男人的想法,显然是一窍不通:“换我直接给,摆明是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我有分寸,到时候会和你细说,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借着养伤的机会,待在家里莫要出门。” 说到出门,顾青竹恍然记起,六公主的请帖还在卧房里头扔着,于是愁苦道:“李珠邀我明日过了晌午,去驸马府。” “不去。”提起六公主,沈昙就想起顾青竹在金明池被她下套之事,若非他怀疑的跟过去,定会酿成大祸,“我帮你拟回帖,就以脸伤为由,她逼不了你。” 他写的一手好字,外人不知晓的是,在临摹造诣上,沈昙也是功底深厚,颂平把帖子送来后,他对着看了两眼,展开新贴匆匆下笔拟了张,那字迹竟和顾青竹如出一辙。 顾青竹啧啧称奇,次日醒来,便差人送去驸马府,本以为避而不见这事情就过了,可六公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见请不来人,直接大摆阵势的来顾家兴师问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奶茶漏在袋子里,手机泡在里面一个多小时才发现,送去售后打开壳子,里面都快能养金鱼了... 于是至少一周才能再见到它,(愁苦脸)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回 李珠身为公主极富爱美之心, 周身穿戴佩饰无不奢华,那一截皓腕露在外面,上头的翠玉镯子随着举杯抿茶的动作滑落了些, 她未多做寒暄,点名让李氏请来顾青竹一叙。 反正全京城的人都看够了笑话,李珠反倒愈发有恃无恐。 “我们七姑娘身子实在不便。”李氏见委婉拒绝不行, 也不再维持那点儿客套, 再者金明池那次顾家与六公主也算撕破脸了,她如今还敢堂而皇之的进门吆五喝六的,委实令人愕然。 李珠手托茶杯, 微微扬起下巴, 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势道:“那本宫便在这等, 看七姑娘何时身子爽利了。” 李氏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 若不是碍着身份,真想训斥几句, 于是紧绷了脸道:“公主不嫌弃话, 便在这厅里坐坐,臣妇去安排午膳, 便不在这相陪了。” 她这一走, 正堂里只剩下程瑶和六公主面面相觑,好在李珠除去喝茶也没说其他,程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尚撑的过去,唯盼着李珠等的急了知难而退, 早早送走这尊大佛才是。 六公主来府上的阵仗大,前院丫鬟婆子都听说了,唯独听竹苑平静无波,顾青竹按照往常的作息,午膳后小憩了会儿,然后坐在书桌前习两幅画,若非喜乐磨墨时说漏了嘴,她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说到底事情由她而起,连累全家人都不安生,顾青竹心中过意不去,放心不下嫂嫂自个儿在前头周旋,遂即起身换了件正式的裙裳,出去会一会李珠。 而李珠也不明白自己哪儿来如此大的精神,等了近两个时辰,无视掉一桌子的饭菜,浑然像个面对敌人打磨利爪的母兽,静待时机,想一举咬死对方。 终于,还真让她等到了。 六公主的脊背忽然挺的更直了,一手搭在桌上,对着顾青竹嘲讽道:“没想到啊,顾姑娘身子好的还挺快,终于舍得赏脸来见本宫了。” “见过六公主。”顾青竹仿佛没听到她刚才的话,侧脸对程瑶颔首道:“嫂嫂快去休息会儿,这边儿我来招待。” 程瑶可不敢单独让她俩呆着,之前观礼顾青竹脸上划出那么几道口子,已是她这当嫂嫂的不称职,如若在家又被欺负,她真没脸和顾家长辈交待了,于是赶忙摆手说:“我又不累,你才是,不舒服就多在屋歇着。” 说她身子不适也不算托辞,约莫是伤口的愈合的问题,顾青竹这两日稍有低烧,尤其晚间明显,不过她平素底子好,并没甚不舒服的反映。 顾青竹还没张口,李珠看的心烦先不满上了,声音都提高了些:“贵府待客之道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本宫身为公主,让她留下招待还委屈她了么!” 顾青竹眼都没抬,一字一句道:“我顾氏以礼待人,待的是客,公主既没递帖也没通报,家中事务繁多,怠慢些情有可原,且我嫂嫂这几日不方便,在此陪公主多时,已是极为敬重了。” 在场的都是女人,一听便明白是小日子到了,实际上顾青竹不过顺口一说,寻个理由堵上李珠的嘴,程瑶心知她意思,就默默配合着摇摇头:“没甚关系的。” 李珠胸膛起伏了两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便去罢!都出去好了,本宫有话要和她谈。” 正堂里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李珠身边也只留下位贴身丫头,顾青竹斜侧着坐在椅子上,本分不急的模样令李珠分外烦躁,连她脸颊结痂的伤口都懒得欣赏。 “我今日前来是取回驸马的玉佩。”六公主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恶狠狠的瞪着她。 “玉佩?”顾青竹给自己倒了杯茶,吹了两口道,“容臣女问一句,既然是傅公子送的东西,他为何不亲自来说?” 李珠和傅长泽再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说,特别又是顾青竹,是以冷冷一笑:“我们是夫妻,我当然能代表他,快别啰嗦,赶紧让人把玉佩拿过来。” 其实,若是傅长泽跟其他姑娘结合,日子过的顺畅自在,她定会主动将玉佩还回去,并祝他们白头至老的,可眼下六公主的嚣张让她也犯了倔脾气,打定主意不能随她的意。 “圣人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也从未见过娘娘有何代替做主的情形。”顾青竹笑说,“六公主还是先回去同驸马商量好,若他同意捎来只字片语,我便双手奉上。” 李珠被噎的没话说,震怒着用手拍了桌子:“放肆!好大的胆子,你敢随意编排我父皇和母后?” 顾青竹起来欠了身,道:“臣女不敢,之所以用圣人和皇后为例,不过是这普天之下没有比他们二人更尊贵的夫妻,想来这夫妻相处之道,也只得世人学习。” 明显的托辞,还真就找不到反驳的地方,李珠眼角都气红了,指着她连道了三个好,恨道:“那玉佩可是傅家的传家之宝,驸马的祖母点名要给长孙长媳的,你现在知道了,还有何理由抓着不放?莫非还有什么想法,惦记着我家驸马?” “那又如何?”顾青竹摇摇头,看着她道:“臣女并非不通情理,换做在圣人面前,我的回答也一样,请公主回去和驸马好好商议。” “你...”李珠此时什么风度仪态全都忘记了,抖着唇咬牙切齿道,“顾七娘,你不要脸。” 顾青竹不为所动,轻飘飘的瞥她一眼:“去年六公主横刀夺爱时,我亦然这么想的。” 再怎么粉饰太平,傅长泽是她以死相逼,求圣人做主赐婚的,这话无意踩了李珠痛脚,她一直以为当初是顾青竹胆小怕事,畏惧她身份,才同意解除婚约,没想到眼下有胆子说出这种话,半晌拂袖将桌面上的茶盏扫在了地上,乒铃乓啷的砸碎了。 “我真后悔。”李珠寒着声音恶毒道,“当初李盛那傻子,居然没得手,竟让你蹦跶到今时今日。” 顾青竹笑了笑:“大约是吉人自有天相?臣女倒要劝公主一句,您和驸马已经成亲,与其在这与我争执,不如多和驸马谈谈才是正经。” 六公主气势汹汹的来,气急败坏的走。 朝廷耳目众多,没多久这消息便呈到了圣人的龙案上,李珠几时出的驸马府,带的哪些人,因什么要去傅家,写的清清楚楚甚是详细。 圣人对这掌上明珠也是头疼,开始反思从前溺爱她太多,以至于现在做事不计后果,刁蛮任性,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非得逆着驸马,小两口背道而驰,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天下父母心。 次日,傅长泽领旨进宫拜见圣人,夹枪带棒的被呵斥过,转了脸,圣人再去了口谕给李珠,让她收敛着点,绝不能再主动招惹顾青竹。 ****** 因着顾青竹的伤,赵怀信曾两次前去探望送药,但坐的都不久,户部皇商的事情有了眉目,他白日办公,忙碌的连田氏都很少在家见到他。 前几日,凤九汇报说董媛董夫人从南方游历归来,回了枣家巷子,赵怀信本不甚在意,按着日程董媛确实该返京了,可凤九满脸犹豫的表情,让他停下步子:“怎么?” 凤九也跟着站定,想好措辞,垂首道:“董夫人带回一人,属下正在打探对方身份,据说是在江南偶遇救下的,一路跟着来的汴梁。” 赵怀信颇感意外的挑起眉,从前两人有阵子明里暗里的斗,拉锯战般的互相试探,董媛也是时不时让他‘无意’窥得几朵桃花,彼此消磨耐力。那时赵怀信年轻气盛,见状定会变本加厉的还回去,单轮桃花,这京城怕没人比的过他,可到后来成熟些,也便不复那时心境,对别人会用这招,但对董媛却不会使的。 董媛亦是如此。 彼此知道对方手段底线,也许正是他们交往至今的缘由。哦对,已经不算至今了,赵怀信订婚后,确实打算将不清楚的关系统统清理干净,其中便包括董媛。 赵怀信被勾起好奇心,硬是挤出半天,去了枣家巷子,凤九按照惯例选了两盆好花,再买了巷子口的鱼羹,这才悠悠来到董媛的宅子。 他下车时,凤九没直接让人把东西送进去,而是多问了句:“公子,车里的东西是否这会儿拎进去?”凤九的意思,是再确认一遍,自己这安排合不合他心意。 “噢,你觉得呢?”赵怀信笑睨了他一眼。 “属下只是提前预备着,不敢擅自揣测。”凤九道。 赵怀信沉吟了会儿,才点头道:“花带着,鱼羹便算了。”花可以算作投其所好的礼物,但鱼羹这些看起来引人遐思的就免了。 董媛本就在茶室煮茶,宅子并不算大,可家里头只她一个主子,算上下人仆妇也没多少口,剩余的屋子多的是,茶室画室花房,应有尽有,所以过的倒比世家妇人还惬意。 “三郎。”董媛在南方游览一夏,虽说时候会住在一个地方半月,但那边日头烈,皮肤晒的深了些,她没施太多粉黛,漾起抹笑,“我说早晨怎的有喜鹊在枝头叫闹,原来是贵客到。” 她的茶室仿的魏晋风,赵怀信脱掉鞋靴席地而坐,姿态自然是风流潇洒,好似魏晋名士一般,毫不客气的接过董媛递来的茶盏,喝了口道:“今日公务繁忙,未曾顾得上来给你接风洗尘。” 董媛温婉的笑了声,向杯子里又斟了茶,做了个请的手势:“这等见外话的便不用说了吧,我此番下江南多亏了你派人打点,路上顺当的很,带了不少礼品给你,待会儿我让丫鬟搬出来。” 赵怀信未置可否,边喝茶,边和董媛聊了会儿风土人情,见天色渐暗,活动了下腿脚,准备起身告辞。董媛也没留他,说话时虽然还是气氛融洽,可两人都是精明之人,稍许的不同便能分辨出来,更别说如今各自有了旁的想法。 赵怀信订婚她早有耳闻,对方是那位顾姑娘,董媛觉得自己在临行前说的那番话没起到什么作用,起码是效果不大。 将人送到门口,夜风迎面拂过。 董媛先开口,歪着头笑道:“方才应该早说,恭喜三郎心想事成,与顾姑娘那么好的闺秀定亲。” 赵怀信之所以来,就要真和董媛划清界限了,虽然其他方面少不了关照她,但自此两人不再是从前那种关系,他说的隐晦,但确信董媛能看明白。 “彼此。”赵怀信微微一笑,朝花房那边望了眼,“你带来那人...” 董媛柳眉舒展,颇有些不服气的撇撇嘴:“我什么样三郎不晓得么?” 赵怀信笑道:“是我操心了。” “他一个无根无家的花匠,自个儿跑到山里寻山茶花,摔断了腿,被我遇见了。”董媛轻声道,“我喜欢花,他正巧是花匠,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我便带着进京让他看着我那些宝贝花草。” “下次再来瞧瞧你的花草。”赵怀信撩起袍子大步走到马车旁边。 董媛目送他远去,嘴角笑意缓缓淡下,终于松了口气,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自语道:“一物降一物,顾家小姐千万坚持的久些,蹉跎他几年才好呢。”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回 许多时候, 人在局中往往会一叶障目,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是这般道理。 董媛寡居这么多年,和赵怀信剪不断理还乱, 这次下江南是头一回半年多没有见面,待跳出那个圈子,她恍然发现从前想尽办法想要争的那点儿东西, 或许并不适合自己。简而言之, 即便赵怀信真能破除一切障碍与她喜结连理,两人出身地位相差那么大,日后需烦恼的事儿兴许会更多。 揣着这样的烦恼, 叫她遇见了个目不识丁的花匠。 两浙路的山茶花闻名于世, 其中又属状元红最受达官贵人的偏爱, 越来越多的园圃为求得品相好的山茶, 不惜斥重金下血本,每逢花期前几月, 就有不少山中百姓抱着碰运气的想法, 进山采山货时,看看能不能寻到野生的山茶花。 刘杭本就是个花匠, 无父无母, 自小是由庙里头的老和尚捡到,吃百家饭长大的,如今三十好几还未成家,不过凭着自个儿养花的手艺,解决温饱不成问题。 他生的人高马大, 常年在山中奔波,浑身肌肉硬实的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放在江南那块灵秀之地,真真儿的鹤立鸡群。 许是艺高人胆大,别人进山俱规规矩矩的在离山道不远的地方搜罗,而他偏要去人烟稀少的地方,山谷悬崖几乎没他不去的,结果马失前蹄,从一处不太高的崖边摔了下来,手里还抱着刚挖出来的一株野山茶。 这一摔断了腿,刘杭再壮实也是血肉之躯,当即便昏迷了过去。 董媛带着丫鬟们踏春游赏,瞧见他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胸膛微不觉察的起伏着,自然无法袖手旁观。 其实对于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一声令下,仆从就上前救人了。但刘杭偏生是一根筋的糙汉子,拄着拐棍隔三差五的到董媛借住的宅子门前表谢意,开始还犹豫着把浑身家底儿都翻出来,放在小布袋里,想偿还为他寻医诊治的费用。后来无意中听见,那些不起眼的汤药居然贵的能顶他几年的收入,顿时吓得快站不住了,再看看手心儿里头的银子,真是连零头都不够的。 他消失了一阵子,董媛乐得清静,在城中也呆腻了,便打算启程去下个地方。就在她出城那天,刘杭又带着两盆山茶突然出现,背上背着个半人高的大竹篓子,闷着头要跟着董媛一起上路。 刘杭懂得养花,也知道救命恩人喜爱花花草草,两盆山茶是他移栽回来许久的,单等着今年开花能卖个好价钱,城中富商多,若卖得好,确实能值不少银子。 董媛扫了一眼,便清楚那山茶不可多得,但也不能无端带着个不知底细之人上路,于是便婉拒了他,不曾想刘杭竟梗着脖子跟了几十里路。 他的伤腿还没好全,车队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挪动,有时候董媛中午在沿路的客栈用罢午膳休息了会,刘杭才气喘吁吁的赶到地方,大热天的从竹篓里摸出来个饼子,就着碗冷水果腹。 汴梁城的男人千千万,董媛手下的随从就不少,有精明能干的,有少言寡语的,可但凡是人,都有有那么点儿藏起来的小心思,但像刘杭这样耿直倔强的还是前所未闻。 鬼使神差的,董媛终于点头同意请他来当府上的花匠。 刘杭大松了口气,毫不遮掩的笑起来,竟有几分朴实的味道。 自从有了花匠的身份,他倒很少在董媛面前转悠了,在队伍里头默默无闻,除了照看两株山茶,连带着出力气的活儿全部大包大揽下来。 董媛有时看见他,莫名会联想到赵怀信,两人明明是云泥之别,但她总觉得,眼前这不修边幅的刘杭,似乎比赵怀信更能令人放心,永远不用费劲考虑这人嘴里头说的话有什么深意。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所有事情经他脑子过去,就是那么简单。 然后再回到京城,看着坊肆林立的街道,董媛竟萌生出退隐山林的想法,对于赵怀信,也没了从前那种期待。 也许,是时候换换生活了。 ****** 纳征这日,王家上下天不亮便开始张罗起来。 顾青荷提前五日便住进了顾家,年前来的时候尚在客院凑合着,但眼下平江府一大家子人,客院怎的都住不下了,再者说,男方有些聘礼会直接抬到姑娘家的闺房门前,李氏转了圈,决定把三姑娘未出阁住的沧澜阁腾出来,暂时让顾青荷住着。 顾明宏大婚那会儿,几个姑娘回府呆了几日,院子刚收拾过,也不用再大动干戈,床幔纱帐均换做喜庆的水红色,买来两车子粉菊盆栽摆在窗户下头。 按着风俗,白事用菊花的多,红事倒忌讳这个,觉得白白黄黄的不吉利,可六公主大婚,宫里的菊花摆的漂亮,粉的紫的花团锦簇,煞是喜人,好些闺秀看过后都念念不忘,如今因着喜事去挑花,卖家首推的就是这应季的菊花。 顾青荷心里头要强,京城闺秀时兴什么,她也不能例外。 关系到脸面,再加上聘礼是对着顾府下的,王家可谓是倾尽全力了,金银首饰、鹿皮织锦,单马车都雇了十多辆,前头有家仆抬着大雁和其他物件,吹吹打打的来到顾府门前。 王家制定的路线故意多绕了些,好让城中人瞧瞧,王家和顾家如今也算沾亲带故了。 顾青竹脸颊的划伤没好透,细小些的痂已经掉了,只剩中间三道深的痕迹,虽然看着依旧显眼,但比起最初却好得多。 掉痂会引起皮肤痒症,她磕磕碰碰的不少,知道这段日子最是难熬,沈昙带来的药粉可起到了奇效,晚间抹上便缓解许多,白日若换了紫玉生肌膏,常常想用手去碰它,顾青竹琢磨一番,便早晚都换做涂药粉,只出门见人时,换上生肌膏,毕竟药粉抹在脸上容易蹭掉,没膏状的方便。 沧澜阁中许多孩子在那儿看热闹,冯氏为了争面子,让俩个儿子把平江府的亲眷请来的可不少,五服内的几个姑娘也凑着来到汴梁,说是为着给顾青荷涨涨人气,毕竟嫁人要有手帕交添妆什么的,实际上,打着攀龙附凤的主意,想同顾青荷一样嫁到京里的也有两个。 这样一比对,顾青荷在她们之中,无论气度还是容貌,都算拔尖儿的。 顾青竹踩着点儿去送了点珠钗首饰做礼,在她闺房里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平江府来的姑娘们见她笑而不语,脸上还有那么长的口子,难免心生好奇,也没个忌讳规矩,七嘴八舌的想上前探听。 可问来问去就一句‘不小心伤的’,让她们倍感无趣。 她懒得在意,王家聘礼开始抬进门,便起身出了沧澜阁,而来观礼的赵怀信正巧将她堵在了宝瓶门边儿上。 王大人请到府上的人不少,顾家这边,倒没那么折腾,仅仅邀来了几家世交,毕竟顾青荷不是老爷子嫡亲的孙女,总有个亲疏远近。 但赵怀信作为顾青竹的未婚夫,为表诚意,这场合还是要来的。 “看来不打招呼碰见你的可能性比较大。”赵怀信稳稳站着,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微微笑着低头看着她,“之前来送药,跑了三四次,只在老祖宗那里见过青竹一面,着实让人难过。” 自六公主大婚后,顾青竹便以脸伤为由,他前来探望也回绝了,有次去长松院那儿请安,倒刚巧碰见,事后老太君还帮着她向赵怀信解释,这姑娘家伤了脸,心里头都不好受,想必是不愿意让他瞧见如今的样貌。 赵怀信心下却了然,她是有意回避自己。 两人站的地方虽不算内院,但平时来客也很少进的,顾青竹抿着嘴张望了一圈,见没四周暂没什么人,便小声开口道:“赵公子其实不用费心前来的,也不是大事,你能答应我的提议,青竹感激万分,再过多劳烦您就是不应该了。” 既然假意定亲,有些可有可无的规矩,不遵也罢。 赵怀信不会那么想,他想用潜移默化的办法让顾青竹习惯自己的存在,故而摆了摆手:“不费事,而且既然来了,难不成让我转身再走?我可是连口茶还未喝上。” 李氏她们在正堂招待客人,茶水瓜果尽是齐全,赵怀信睁着眼儿说瞎话,若是他想,在花厅坐着什么茶喝不到。 “我吩咐丫鬟领您去前头,泡些好茶。”顾青竹心思通透,但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装着不明白的说。 赵怀信忽的一笑:“这才多久,圣人刚有意思给五皇子另行指婚,青竹就想过河拆桥?” 顾青竹顿住,颇为尴尬的低了头,只好无奈的叹道:“那赵公子想怎么办?要我亲自领您过去么。” 他大概不知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的,眉毛一挑,笑的风流:“前院都是你那堂姐家的亲戚,我过去也格格不入,不如青竹再寻别处地方,好让我有幸能尝尝你亲手泡的茶。” 顾青竹仍在考虑,沧澜阁里面传来一阵笑语声,怕是顾青荷她们要围在院门前,等那送聘礼的队伍呢。 赵怀信走哪儿俱备受瞩目,为不再惹多余的麻烦,她只好应下要求,带着赵怀信来到海纳堂里,颂安颂平摆上茶台,小炉上头的水咕嘟嘟的烧着,平素讲课学习的地方,能闻见一股子墨香,连茶台都是现从暖香斋里头搬来的,不像沈昙那百川居那么方便。 可能是闲置的时候久了,茶镊子缝隙太大,取茶不顺手,顾青竹便想去百川居,从那儿拿来一柄先用着,可门还未出,沈昙如凭空而降似的,正大步朝海纳堂走来。 顾青竹惊讶的瞪圆了眼儿。 正在参观藏书的赵怀信也停下来,远远向沈昙拱手笑道:“沈兄,许久不见。” 沈昙面色淡然的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是挺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小仙女们的意见,董媛会有个归宿,想了好久,给她安排个怎样的男人合适。 然后觉得既然她曾经为赵怀信这样的男人动心过,那今后过日子的,应该是个截然相反的人。 董媛不愁吃喝,有银子有宅子,双商也高,不如就简简单单的给她个贴心的汉子,不用费心机,不用劳累算计,不用想着自己是丧偶之人,于是乎,刘杭这个花匠应运而生了。 嗯,虽然现在还在初期,没实质性的发展,但她确实从赵怀信的坑里渐渐爬出来了。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回 眼下的场面委实让人有想掩面而去的冲动。 顾青竹分了会儿神, 他已然径直进屋,和赵怀信面对面的坐在茶台两端,心中的不快丝毫不加掩饰的写在了脸上。 采纳礼是成亲前要走的礼节之一, 虽算不上大喜的日子,但没出热孝的人,还是会主动避讳着, 不在这种时候登门。故而她根本没想到沈昙会在今天露面, 倘若提前知道,宁愿在沧澜阁前被顾青荷她们瞧见,大不了听些闲言碎语, 也不会把赵怀信往这边带的。 她立在门前半晌没动, 还是沈昙侧过脸, 先开口道:“你刚要出门做什么?” “取个新的茶镊子。”顾青竹按捺下心中的纠结不安, 指了指茶台上头那旧的,“原来的不大好用。” 沈昙随手捏起来看了两眼:“我那儿有跟这个差不多的, 书架后的立柜里头, 让商陆帮你找找。” 赵怀信好整以暇的表情凝滞了下。 这话中所说的‘那儿’自然指的是百川居,沈昙的口气仿佛自己就是这顾府的主人, 话里话外全是熟络, 相形之下,他这个让顾青竹礼仪相待的未婚夫,扎扎实实是徒有虚名了。 顾青竹点头笑了笑:“本也打算着过去拿的。” 沈昙见她乖顺的模样,眼神里还有那么点儿小心翼翼,明白自己方才的脸色估计吓着她了, 于是放缓了语气道:“我又带了些药膏,让商陆拿给你试试。” 她不敢太确定沈昙的意思,似乎是让自己多耽搁一会儿再来?顾青竹满腹疑问的带着颂平去了百川居,特意掐算着时辰,既没太赶,也没太慢,商陆倒是捧着药膏献宝般的给她介绍好处。 颂安十分有眼力见儿,小炉上的水刚沸起来,便拿湿布垫着把手拎下,放在木桌上头,然后弯腰福礼,走出去的时候还不忘关了门。 赵怀信当了许久的旁观之人,看沈昙的目光都凌厉了,可想了想,还是暂时憋着那口气,叹息一声道:“老国公的事儿,还请节哀。” 两人现在因为顾青竹针锋相对,但以前的情谊还是抹不掉的,追花逐美这种事儿但凭本事,沈昙也不会因为赵怀信有意撬自己墙角,就不分青红皂白的对付他。若换了其他卑劣之人,沈昙才不费多余的心思,越简单越好,直接打服为止。 “多谢。”沈昙食指在桌上不紧不慢的敲着,眼睛看着壶中渐渐落滚儿的水。 一问一答后,又沉默良久。 这顾念情谊的话题总算过了,赵怀信也不再客气,单刀直入的出口问道:“沈兄如今的情况,似乎不大合适拜访顾家。” “怎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克己守礼了?”沈昙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的笑了下,“沈家的贺礼是派人送来的,我过来只不过顺路捎些东西,并未惊扰到长辈。” 规矩这东西,你若是存心遵守,别人还有三年孝期足不出户的呢,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易达成,只要大方面不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昙从侧门入的府,如今他这张脸可以说在顾家畅通无阻了,守门的奴仆也不多问,事后和管家报备一声就成。 闻言,赵怀信微不觉察的蹙起眉头,身子向椅背靠了靠:“你这样不怕给七姑娘造成什么麻烦?” “没有百分的把握,我不会去做。”沈昙敛了笑意,用手指抵住额角,盯着他,“倒是想提醒提醒你,青竹被朱凤珊和六公主盯上,被瑞和县主盯上,这次肖家姑娘又‘不小心’把她脸划伤了,这些种种似乎都跟怀信兄脱不了干系。” 六公主虽说是因傅长泽和顾青竹过不去,但起初均是言语刁难,再有朱凤珊从中挑拨,两人才联手陷害与她。而朱凤珊被掳的事情暴露,闹得京城人尽皆知,以为是顾青竹所害,其中一大原因,也是因为赵怀信在人前表现除了对她不寻常的态度。 女人的嫉妒心总是极为强盛的,细想之下,还不是拜赵三公子魅力无双所赐? 赵怀信被反将了一军,不服气归不服气,但沈昙所说的无法反驳,待他又在脑中重复了遍,骤然对‘朱凤珊和六公主盯上’这几个字起了怀疑:“朱凤珊和李珠做什么了?”说完随即灵光一闪,“金明池?” 当初顾青竹在金明池差点遭了李盛的毒手,沈昙及时赶去相救,又为她打点了后路,六公主带着众多贵女没能瞧到热闹,这事儿在一般人眼里头也就过了,至多以为李珠想找她麻烦,结果扑了个空,没谁会真往恶毒那边儿想。 后来皇后娘娘下令封口,除了当事人,其他俱不知内情,而赵怀信彼时又对顾青竹不大在意,更没去费工夫调查,是以沈昙一提,最先猜的就是这件事。 “用不了三年。”沈昙并没正面回答他的话,扬手泡起茶来,水正是温度适宜,倒进瓷壶中将茶叶一点点的润泽开,“时机一成熟,青竹和你便会解除婚约,或者嫌麻烦的话,你挑个理由退亲亦可。” 赵怀信听得心里堵的慌,深知沈昙这种理直气壮是仗着顾青竹欣悦与他,随即回想自己曾经是否也这么踩过别人的痛脚。 赵三公子风流韵事数不胜数,情敌上门叫阵的情形不是没有,大多数都被他视而不见的,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报应到自个儿头上了。 赵怀信扯了扯唇角道:“你怎么会天真的以为我能同意?” “我不是在征求你同意。”沈昙也懒得兜圈子,他不愿让顾青竹听到这些,所以时间不多,单刀直入道,“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但她不会和你成亲,别费无用的功夫。” “在我看来,只有想与不想,没有无用。”赵怀信半点不让。 沈昙没说话,悠悠打量了他一番。 不可否认,赵怀信对顾青竹确实称得上与众不同,若说最早还猜测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猛然寻到对他无动于衷的闺秀就觉得新鲜,想要演绎一段儿风流债抽身走人,可在赵家向顾青竹提亲时,沈昙便没了这种想法。 赵怀信是来真的,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自知,这种心态随着顾青竹坦言和沈昙的关系后,愈发的认真,认真想把她从沈昙身边抢过去。 沈昙点点头,把扣在茶台上的杯子一个个翻起,用热水先烫了一遍:“告诫的话到此为止,你我互相都说服不了,还有,若是你之前的那些个莺莺燕燕还死咬着青竹不放,我没那怜香惜玉的本事,后果自负。” 顾青竹再次进门时,沈昙已经走了。 他之所以挑着今天登门,就是料到赵怀信会来,该说的话说完了,临近晌午,顾府备了几桌酒宴招待来客,他继续呆着难免惹人口舌。 她张望一圈没看见沈昙身影,难免有几分失落,赵怀信看的不是滋味,自嘲道:“青竹好歹也给我留些面子,沈兄这一走,便像丢了魂似得?” 顾青竹愣了下,不自觉的摸着自己脸颊,还觉得掩饰的挺好呢。 “我给你泡茶罢。”她略有歉意的把茶台收拾了下,看见茶壶里头剩下的普洱,询问道,“这还有峨眉的雪芽,可喜欢?” 兴许是沈昙那些话让他比较烦躁,赵怀信起身走了两步,骤然朝顾青竹倾身靠近,鼻尖的气息几乎洒在她的额前。 顾青竹一惊,连着后退紧紧贴上茶台,曲起胳膊衡在两人之间,颂安颂平都在屋里伺候着,突然看见这情况也傻了眼,这会儿子海纳堂外面丫鬟婆子也多了起来,万万喊不得,两人眼下有婚约不错,但青天白日的这种举动,别说是假的,便是真的,也要避讳着丫鬟们再发乎于情! “赵公子!”颂安为了维护主子,也顾不上身份了,赶忙跑过去伸出胳膊硬是挡在顾青竹身前,惊恐不定的看着他。 赵怀信拧了眉,扫了她一眼:“我浑身上下没一处碰到你们家姑娘,难道能是豺狼虎豹不成?” 话纵然没错,赵怀信虽说和她贴的近,可站的地方尚有半臂的距离,若是直直站着,倒不能说有何不妥当,问题是他弯腰看着顾青竹,从后面看,更像将她整个人拢在怀中一般。 顾青竹紧张的喘了两下,才拍拍颂安的肩膀,示意她退下,又对旁边如临大敌的颂平说道:“前面估计要开席了,找人告诉大伯母声,咱们马上过去。” 颂平攥着拳头,犹豫了下跺脚跑出了门,赵怀信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又变成那温文尔雅的公子模样,目光在顾青竹脸颊边落定,问道:“脸上这伤,换药了么?” 顾青竹见他撤走,随即旋身而出,把手中的茶镊子搁在桌台上,拿帕子擦了擦手:“晚上的换了,白日里还是用的紫玉生肌膏。” “恢复得不错。”赵怀信好似忘记方才那不恰当的举动,垂眼道,“我已经派人警告过肖柳儿,她不敢再毫无忌惮的针对你了。” 顾青竹秀眉拢起,启唇道了句谢。 “茶...不泡了?”赵怀信咳嗽两下,问道。 顾青竹可没忘记刚被他吓过,板起脸说了句:“再喝茶就来不及了,先欠着。”说完,带着颂安施施然的走了。 赵怀信还是头次见她类似发小脾气的样子,怔了瞬,随即心情颇好的笑了起来,抬脚跟上去。 这日回到赵府,他首先喊来凤九去探查过金明池一事,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凤九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五日后呈上了薄薄两页纸,字数不多,足以说明清楚当时的情境。赵怀信看过后,沉默许久,把纸撕碎放在烛火上点了,再下了密令,着手往驸马府和景王府安插眼线。 ****** 圣人每年秋季都会抽些闲暇去云麓山狩猎,少则两三日,多则十天半月,今年因为六公主大婚,狩猎的行程一推再推,眼看着就要立冬了,再不去就真没了机会,于是圣人和几位肱骨之臣商议过后,带上后宫几位得宠的妃嫔,皇子皇女,朝中许多忠臣也被邀请一同随驾前往。 像顾家这样的名门望族自然不会缺席,公子贵女们相当喜欢这项活动,特别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素日在家呆着烦闷,一年到头鲜少能出去这么久,俱是争先恐后的和自家长辈央求着要了名额。 顾青竹小时候曾跟着去过几次,近三年却没再去过了,不过她也没太大兴趣,卢玉怜翻过年头也要成亲,正在家待嫁,没有太想见的人,所以就提前和祖母说过,若是明卓想去,就劳烦四哥照拂一二。 结果祖母听后破天荒的没直接应下,拨了两下佛珠笑道:“前儿你四哥还说,想让你陪着四嫂呆两日。” 程瑶如今是顾家的少夫人,老大顾明瑞两口子常年在唐州,帮衬李氏的担子就落在程瑶肩上,像这种需要妇人之间走动的,她定然要跟去。再说老六顾明宗也十六了,该是说亲的年纪,李氏意思也是趁着机会,看看城中有无合适的闺秀。 程瑶待她可谓尽心,单脸伤这段日子,几乎每天就会去听竹苑探望,汤汤水水更接二连三的往她屋里送,顾青竹心下感念,但又顾虑到赵怀信会去,故而想了想道:“左右先前两日圣人要设宴款待,我便错后些再过去陪着四嫂。” 作者有话要说:  昨儿用电脑回复留言,然后,咳咳,似乎网页抽了,一条下面两个,还不带重样的~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回 云麓山境内湖水丰沛, 花草怡人,秋季虽然缺了些盛夏的青翠,但周边农庄瓜果结的正是喜人, 红彤彤的大枣挂的满枝头都是,在行宫居住的嫔妃贵妇去了两趟,摘下许多枣子给伴圣驾的各家送上一些。 参加秋猎的达官贵人约有百余口, 行宫定然住不下的, 除了皇室成员,优先安排了老弱女眷,其余官员和子弟, 连皇子们都是在行宫附近扎下帐篷。 狩猎就在个意境, 真住在屋舍中倒显得没滋没味儿, 年纪小的哥儿们起初还跟着长辈睡在行宫, 刚过一宿,眼睁睁的看见遍地的帐篷扎起, 草地上留下前夜烧烤的碳火灰烬, 便再也挪不动脚,嚷嚷的也要住那营帐, 不再和长辈同室而居。 顾青竹是第三日才乘车赶到云麓山, 圣人摆了两日酒席,这天正是骑马入林狩猎去了,剩余的夫人们则留在行宫,或去采摘瓜果蔬菜,或在山边休闲游览。 天子驾到, 为了安全起见,通往云麓山的道路层层设防,马车沿路停了三次,通过关卡验查后,才顺利抵达行宫。 程瑶点着脚尖翘首以盼,看见她的马车停稳,微笑着上前伸手扶她下来,亲切道:“好妹妹,可把我盼苦了。” 顾青竹回握住她的手,笑道:“嫂嫂这般模样,好似咱们十天半月未见一样,可是我四哥怠慢您了?” “郎君待我极好。”程瑶从心眼儿里庆幸自己嫁到了顾家,夫君体贴不说,长辈婆婆俱是好相与的,连青竹这小姑子都像闺中密友,连程夫人时常感慨这女儿嫁的顺心如意,“只不过他随着圣人他们进山,我随母亲每日和夫人们打交道,几个时辰还罢了,从早到晚的绷着精神,我生怕不小心哪儿失了礼数。” 虽说她和京中闺秀们的关系拿捏的妥当,但真应付起世家夫人,仍是大叹姜还是老的辣,听见的话恨不得拆开来,逐字逐句的去拿捏深意。 顾青竹跟着她往行宫走,细声细语道:“嫂嫂多虑了,我来之前祖母还叮嘱说,咱们不用一直跟着大伯母的,该应酬的场合露露脸就成。” 程瑶抿嘴一笑,高兴道:“母亲也跟我讲过,单等着你过来咱俩有个伴儿,郎君明个进山说可以带着咱们,猎些山鸡野兔什么的,早前就听说你骑马弯弓有一套,这次口粮全靠青竹呢。” 圣人带着众位臣子归来,收获颇丰,云麓山是皇家猎场,平时除了远处居住的佃农,并不拘束着百姓进山,但狩猎是万不允许的,且从夏季便开始封闭,里头飞鸟走兽多得紧,甚少会空手而归。 当天夜里,圣人兴致一来,干脆在帐前扎起烧烤架,差遣宫人将肉类直接烤熟了,幕天席地的吃上一顿,夫人闺秀们则坐在帐子里,就着果酒吃些烤肉,也是尽兴。 圣人如今体力不比年轻时,那些个臣子更没力气连续狩猎,于是次日进山的,均是年轻的一拨,捎带着胆子大的闺秀妇人,骑上马背着弓箭,浩浩荡荡的往云麓山中进发。 顾青竹换上松柏绿色仿胡服的骑装,贴身短衣露出一截月白的领子,下身长裤,脚蹬革靴,为着方便,头发也牢牢绑在脑后,仅用了根嫩黄色的绸带系在上头。 胡服修身,就算是炎夏女子穿的薄裙,腿脚也裹的严实,而这身打扮把她纤细修长的身形完美展示了出来,微风拂过,裤脚的布料紧贴在小腿上,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在场大多数姑娘都穿的骑装,但为了争美,有些还另套了高腰的襦裙,头发也是花饰各样,倒不如她这么简简单单的清爽自在。 故而在顾青竹拿着马鞭和程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几个闺秀懊恼的脸都皱起来,整装待发的公子们也毫不吝啬的投来赞赏的目光,赵怀信更是坐在马上,若有所思般的盯着她。 田桡弯腰给马儿喂了根萝卜,走到赵怀信身旁,咂嘴道:“你这厮真是狗屎般的气运,捡到宝了,也倒奇怪,从前怎么没人发现顾七娘这块璞玉?也不是一面未见过,确实没印象啊!” 顾青竹幼时参加宫里的酒宴,都是跟在几位姐姐身边,有长姐顾青澜在那站着,光凭着顾家嫡长孙女的光环,便吸引了泰半人的目光,便也不显她了。后来姐姐们出嫁,她自己就更少出席那种场合,京城里只知道顾家有个七姑娘,但印象却模糊的很。 赵怀信瞟他了眼,回了句:“狗屎运也是挑人的。” 田桡一愣,随即磨牙道:“你这嘴里头越来越吐不出好话了,小心我去顾姑娘面前告你的状,把那些陈年旧爱写成本子送给她,日后有你好果子吃。” 赵怀信没理他,转身朝太子行礼道:“殿下,人马都已集合好,可以出发了。” 圣人不在,小辈们自然唯太子马首是瞻,这些青年才俊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辅佐的便是他,太子也是提早有了栽培之意,赵家是京中的勋贵世家,赵怀礼才学闻名,赵怀信则为人圆滑,能力出众,这对兄弟正是在他拉拢的名单之上。 太子笑着扬起马鞭,大喝一声‘启程’,众人纷纷上马跟随。 开路的侍卫们在前,最后又有专门保护的,顾青竹她们走在中间,进了山林,方才妒忌着看她的目光渐渐少了,偶尔略过的野兔山羊,转而成为目标。 到了云麓山腰的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围猎的队伍相继散开些,有的直奔林子深处寻找狐狸鹿群之类稀罕的动物,有些留在坡地搜寻。 顾青竹见瑞和县主她们跟着三皇子李瑞往林中走,想了想,便挑着相反的路线走了,这边虽然没有很多猎物,但安全的很,程瑶骑马不是十分熟练,万一有个意外倒是不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最近她实在走了霉运,妥善为先。 顾明宏倒是扔下高家兄弟,陪伴着程瑶和顾青竹留在山腰,唐蔓是不会用箭,便也兆畔胩孜岩巴茫恍腥送娴暮苁倾狻 到了晌午,太子和五皇子带着亲卫回来,吩咐人做了些吃食,两拨人马遇见,下午并行着往山涧处探一探。 赵怀信始终跟在太子身边,他虽不如沈昙,但在汴梁城其他弟子中,功夫却首屈一指,顾青竹故意慢悠悠的跟在最后,饶是这样,也没躲过太子殿下的调侃。 “从前光听人说,怀信和顾家姑娘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太子喝了口酒笑道,“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赵怀信为他斟满酒,谦逊道:“殿下谬赞。” 好在这种话,姑娘家闭口不吭也是对的,顾青竹借着喝茶的功夫微微低下头。 前些日子五皇子李晓刚和何家姑娘定下亲事,眼下坐在一起,态度自然,仿佛圣人没在赏荷宴上说过看中顾青竹的话。 比起顾青竹心内的别扭,皇室子弟这份从容态度委实令她叹为观止。 太子呵呵一笑:“不知成亲的日子定下与否?本宫可等着喝喜酒呢。” 赵怀信道:“还未定下,家中长辈商议好,待顾姑娘及笄后再行商量。” “应该的。”太子扭头又对顾明宏道,“别说顾大学士舍不得,怕是明宏都想让自家妹子多在家中呆上些时日。” 顾明宏颔首笑道:“殿下说的是。” 略微填饱肚子,太子邀请赵怀信、顾明宏他们往河边碰碰运气,顾青竹和程瑶、唐蔓在原地休息着,期间三皇子领着不少人从山林里头出来,先回了行宫。 起初她们倒还没觉察什么,可随着太阳将要落山,太子一行还不见踪影,程瑶吩咐侍卫过去河边寻找,两次都没寻到任何踪迹。 山间冷风一吹,程瑶几人就有些慌神了。 跟随在太子身边的侍卫就有十多人,又是在皇家猎场,按理说出不了事的,可耐不住时间拖得久,顾青竹心神还算稳些,分派了人手朝各处打探,不断用言语安慰着程瑶。 因为留下的侍卫不够,唐蔓也不得不待在这里,一行人苦苦等到天黑,依旧毫无所获。 顾青竹如今被历练的有点儿经验,觉得不好的时候,便已经让人去行宫向圣人汇报,召集人马搜山找人。 除却关系到自家四哥的安危,无论是太子和五皇子,还是赵怀信,哪个出了问题都是骇人听闻的事儿,若消息送的晚了,谁都担不起皇帝的雷霆之怒。 行宫所在的地方离山腰还有将近一个多时辰的山路,但深夜花费的时间更久,顾青竹急的额头都出了汗,终于等回两个浑身泥土的侍卫。 “回禀小姐。”侍卫大喘着气跪倒在地,顾不得仪态,急急说道,“属下在河对面寻到太子一行的踪迹,似乎是遭遇了狼群,山涧深处倒是有人回应,随身的绳索不够长,我们已经用藤蔓接了一段,派人下山去寻了。可是崖边陡峭,目前还没探明下头的情况。” 云麓山深处的确有狼群分布,但秋猎前,护卫猎场的兵将早就逐地排查驱赶,便是有零星几个漏网之鱼,也不至于让那么多人吃亏的。 顾青竹心中一凌,蹙着眉追问:“可有人受伤?!” 另一个侍卫僵着张脸开口道:“是,是有好些侍卫受了伤,还有三个已没了气息,恐怕是几十只的狼群!” 这云麓山中,何时出现过那么大的狼群? 程瑶焦急的抽泣起来,用手捂住胸口,硬是撑着说道:“几位主子呢,可有...?” 侍卫赶忙摇头:“没,殿下他们估计为了避开狼群而冒险下了山涧,应该是性命无忧的。” “程姐姐别慌,太子他们吉人自有天相,定然逢凶化吉的!”唐蔓扶着她道。 既然知道地方,顾青竹也没坐以待毙,山涧下情状不明,若是有人受了重伤,拖一晚上不是闹着玩的,目前人少便不能再拆分,于是她骑上马,让程瑶坐在自己身后,颂安和唐蔓共骑,再匀出匹让那侍卫带路,剩余两人则保证篝火不灭,等待前来支援的人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沈大就独守空房一下,毕竟在守孝(捂脸)。 第二次婚约持续的章节不会太长,和赵怀信的对手戏是有的,主要为了写他的一些转变。 主要事件描述完后,时间跨度会大些喔。 毕竟咱们的目标是:攻略沈昙。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回 山路难行, 绕到河对岸,有段路程崎岖陡峭,顾青竹她们只能下马徒步走过去, 待看见眼前一片火把的光亮,正是通往山涧的陡崖边了。 其实,通往山下并非没有正路, 不过那条山道是从对面山坡而下的, 所谓望山跑死马,瞧着也就山与山那么点儿不显眼的距离,实际改路过去的话, 大半天都是少的。 火把有限, 侍卫们捡来树枝, 在旁边点了几簇篝火,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狼嚎,在这空寂的山林中显得尤为刺耳,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只被打死的野狼, 程瑶若不是担心顾明宏的安危,真是连脚都迈不出。 “这边烟熏的很, 小姐最好用帕子遮掩一下。”引路的侍卫劝道。 顾青竹虽然脸儿上维持的镇定, 实际上却心急如焚,从傍晚到眼下差不多两个时辰,能确定人在下面,竟然迟迟没有救上来,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她顾不上这些, 探头往陡崖下面瞧了一眼,借着光亮尚能看见零星的树木和杂草,倒不是毫无下脚的地方,有个绳索指引还是可以攀爬的,于是疑问道:“下去了多少人?怎么现在还没见他们上来?” 侍卫长抱拳解释道:“下去了五个弟兄,但是主子们各有损伤,尤其是太子殿下,腿被枯木划伤出血严重,无法施力,他们想办法扎了个架子,正将殿下往上托。” 太子身份尊贵,连五皇子都不敢先行上来,更别提顾明宏和赵怀信,君臣再怎样亲密的把酒言欢,到了紧要关头,君臣有别就显现出来了。 顾青竹没有多余的感慨,这些事儿她还是能理解的,抿唇道:“五皇子和几位公子呢?” 侍卫长当然认出眼前这位是顾家七姑娘,用脚趾头想想,下面一位是亲哥哥,一位是未婚夫婿,忍到现在才询问已是姑娘中沉得住气的了,连忙禀报说:“主子们胆识过人,都护住了要害之处,刮蹭之类的伤口难免,顾公子的脚踝扭了,再有就是赵公子,他为保护殿下用火吓退狼群,眼睛里头似乎飞溅进了木屑,烟熏得太久,暂时不能用眼。” 随后赶到的程瑶和唐蔓听见,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先后合掌念了句佛,这种时候也不奢望安然无恙了,连侍卫都损伤了几人,没大事便是万幸! 耳边狼嚎声依旧不断,顾青竹将该问的问完,才想起来嘱咐道:“支援的人手不知何时能到,既然是有狼群,趁着这会儿太子殿下来未上来,便把周围打扫一下,简单挖个坑穴把那些掩埋掉,最好上面再点上篝火,以防不测。” 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侍卫长忙于指挥着救人,要知道,下面那几位爷,别说太子殿下,随便哪个出了问题,他们就脑袋不保,即使这次均没性命之忧,他们这群侍卫的下场也好不了,只盼着将功补过,保住小命才是正经。 故而其他后续事宜,倒不如顾青竹细致。 侍卫长恍然,对着她谢了又谢,当即喊人手去清理,这厢忙活一通,太子殿下正巧被拉了上来。 众人合力将架子和人一同从绳索解下,五皇子灰头土脸的跟在他后面,精神还说得过去,见到顾青竹她们先是诧异了下,旋即面色不虞的质问侍卫长:“不是让你派人传信过去,安排顾夫人他们先回行宫的么?” 程瑶见侍卫长和领她们过来的侍卫为难,上前一步道:“五殿下莫要责怪他们,是我们心下焦急的要跟过来,他们也拦不住的。” 唐蔓也跟着帮腔:“是呢是呢,你们大半天没个音讯,顾家姐姐早派了人马分头去寻找,来报信时,身边人手也不多了,想送我们回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李晓歉意道:“让顾夫人、顾姑娘和唐姑娘挂心了。” 侍卫们又将架子加固了下,太子大腿跟处紧紧绑着的布条已被血浸透,大概出血过多,人半昏不醒的,亲卫时不时叫他一声,防止睡过去。 那边侍卫们抬着架子走了,李晓却停住脚步,没有随他前去的意思,顾青竹不解道:“殿下为何不跟着太子回去?我们有马匹,人手暂时也够,五皇子不用担心。” 李晓收回目光,笑着摇头道:“我还要下去一趟,你四哥脚踝有伤,方才一直顾着先处理皇兄的伤势,他的脚必须固定好才能行,那些侍卫懂得不多,我怕手上不知轻重的话,影响日后恢复。怀信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不然的话,他倒能帮把手。” 太子伤势虽说稳定了,但顾青竹想起那惨白的脸色,总觉得心下不安,此时关心则乱要不得,五皇子为自家四哥留下来,倘若太子沿途有个不测,圣人又该如何臆想了? 这实在不能怪她胆小多虑,牵扯到皇室弟子,再谨慎都并不为过。 程瑶显然也想到了这层,轻轻挽住顾青竹的胳膊,但她说不出让五皇子放心走的话来,按理说,圣人那头得知消息,定会委派太医跟着,顾明宏是扭伤,不动身的话,在下面呆上一夜也无大碍。 可那是她的郎君,在险处多留一刻,那心里就像蚂蚁啃噬一般。 “殿下还是随太子回罢。”顾青竹暗中握住程瑶抓住自己的手,略略拍了两下,“想必支援的人马要不了多久就到,也等不了多久,倒是太子的失血太多,路上还需有个主事的人照看。” 一番劝说后,五皇子终于点头应允,不过将自己亲卫留下两个,随后骑马追着护送太子的队伍。待他们走远,程瑶勉强维持的笑意才淡下去,不住的往陡崖下头观望,顾青竹则扯下发带,把腿上的裤子又缠了两道,这样活动着可以更利索些。 程瑶扭头看见她正向侍卫长说着什么,不由蹙起眉头,关切问道:“青竹,你这打扮是要做甚?” “我刚才问过,这陡崖处其实只有三丈左右,再往下就有路可走了。”顾青竹用粗布裹了自己双手,试着动了动指头,尚且灵活,“四哥的脚伤还是早固定着好,我身子轻,他们拉着我下去,我来给四哥处理。” 程瑶自然不愿意,拽着她往后走,一面儿走以面儿训斥:“说什么傻话!你四哥就够让我操心的,怎的能让你再去冒险?” 顾青竹说不过她,停了会儿,才佯装踌躇着和程瑶道:“嫂嫂便让我下去罢,赵公子的眼睛,我也能帮着瞧瞧不是?” 她说这话故意引人遐想,程瑶不知她和沈昙两情相悦,普通人听了,大概都会猜做是心疼赵怀信,而顾青竹确实也担忧,只不过和儿女私情无关。赵怀信答应假定亲的提议,既是有恩,人情往来,顾青竹始终想偿还些,日后不至于太过于亏欠他。 程瑶一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还有赵怀信也是让人记挂,若说单眼睛不好,只需让侍卫领着,想上来也能上来,现下没有动静,怕是为了陪着顾明宏。 趁着她犹豫间,顾青竹利索的在腰间捆上绳索,先下去个侍卫举着火把探路,自己背对着外面,缓缓往坡下走着。 因为来回走了不少人,陡崖上很明显能瞧见踩踏的地方,顾青竹在侍卫的指点下,走的还算顺利,待脚落地后,首先向上面报了平安,程瑶这时也冷静了,嘱咐两句便和丫鬟们坐在旁边静候消息。 山涧有处溪流,两山之间圆月高升,月光洒在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泛着银光,若不是经历过狼群袭扰,这地方世外桃源般的美景足够让人心中神往。 顾明宏伸直了腿搭在卵石上头,有侍卫的衣物垫着,且不算太难忍,旁边篝火生的旺,树枝上还串着几条鲜鱼,这会儿烤的差不多了。赵怀信眼上绑着块白布,似是从里衣服撕得,如此狼狈的境地,依旧保持着贵公子的仪态,若给他来坛子酒水,怕抬手就举杯邀明月了。 河滩的路况不错,顾青竹走的气喘吁吁,看见四哥和赵怀信好好的坐在那儿,才停下来歇了歇。 目不能视,听觉却比常人好许多,顾明宏疲倦的没有觉察到来人,赵怀信却侧过脸,嘴角微微往下扯了,问守夜的侍卫:“去正前方探探,有人正往这行。” 顾明宏睁开眼,看见走进的顾青竹,顿时目瞪口呆:“七妹?你怎么在这?!” 顾青竹先行了礼,转而想到赵怀信是瞧不见的,于是开口和他打了招呼,对方显然一样错愕,好半天才顺着顾明宏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下来干什么?” “太子殿下失血太多,我劝五皇子走了,听说四哥脚踝受伤,便下来看看。”没时间和他们多解释,姑娘们打猎,身上总会带些跌打损伤的药,顾青竹蹲下探查伤情,顾明宏简单固定过,但因为位置不对,还得拆下来重新捆扎。 赵怀信扶着额头沉吟道:“顾兄脚踝处的骨头怕是有裂伤。” 多亏上次长公主生辰她伤着脚后,久病成医,还捎带学了些紧急救治的手法,现在为顾明宏处理起来毫不费力,当夹板的树枝已经有了,顾青竹把怀里的伤药一股脑的敷上,轻手轻脚的固定好,开口道:“暂时这样就行,四哥再休息片刻,一会儿咱们上去。” 七妹冒险下来,顾明宏生气归生气,但心里头暖意不止,笑道:“你这手艺不错,赶上半个女大夫了。” 顾青竹瞪他一眼:“嫂嫂还在崖边等着呢,四哥还是留着气力,好生安抚她吧。” 说道这里,顾明宏的俊脸不禁有些扭曲,在侍卫的搀扶下起身舒缓了筋骨。 顾青竹走到赵怀信跟前,眼睛里飞溅进异物,还是碳火星子,这中情况该怎样应对还真是没有头绪,她想了想,问道:“我从前没遇见过眼伤,有冲洗过吗?” 那流声悦耳的声音在耳畔想起,赵怀信不由心中一荡,有些懊恼为何不是伤着腿脚之类的其他地方,偏偏灼了眼睛,看不见佳人的容貌。 “多是烟雾熏的。”话到嘴边,赵怀信灵机一动说了谎,微笑道“大约也没有东西进去,再者这些侍卫笨手笨脚,怕看不出什么,便没冲洗。” 顾青竹却没多想,挥手找人扶着他往溪边走,自己掏出帕子道:“还是洗洗妥当,我帮你瞧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握拳:套路,都是套路!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回 眼瞧着就要立冬的节气, 溪水冷的扎手。 赵怀信被亲卫虚扶着到溪边,站定后顺势坐在了块岩石上,顾青竹拧干帕子转身看着他, 然后对那侍卫吩咐说:“把火把再举高些,我好看的清楚。” 蒙眼用的布条十分规整,似乎是从衣摆处扯下来的, 手头没有另外合适的纱布, 顾青竹便把它解开,对折好让赵怀信自己收着,一会儿接着用。 赵怀信眼前覆盖的东西取掉的瞬间, 俊眉微微蹙在一起, 似有点儿不适, 她见状抬头检查了下, 果真被烟火热气熏的红肿,右眼角至额角的地方, 还起了水泡。 “你是从火堆里头跑了么, 怎么会如此严重?”眼睛不同于其他地方,皮糙肉厚不怕伤的, 她看的心里头直打鼓, 真不知是上去等太医来了诊治,还是自己这半吊子先上手试试。 赵怀信坐的四平八稳,好似受伤的不是他,悠闲道:“起初只是四五匹狼,太子一心想大展拳脚, 我们也并没在意,后来再往前,才察觉是钻进了狼群里。手上火把有限,就边退边四处生火,我这就是生火时,竖在地上的火把歪倒砸了下,正好到眼角。” 顾青竹听得没脾气,谁个还能被自己的火把砸伤? “我听侍卫长说,是为保护太子伤的。”她疑惑道。 赵怀信顿了顿,笑叹一声:“也算吧,那火把是太子放的。” 被这么一打岔,她紧张了半天的精神反而松懈许多。 先用浸过冷水的帕子给他清理两遍,赵怀信稍微睁眼试了试,能看见人影,就是眼睛受烟雾熏的太久,眼泪不断的往下淌。 这月色下,汴梁城鼎鼎有名的赵三公子,红着眼泪流满面的场景,竟有种说不出的滑稽,顾青竹心内暗暗想着,如果之前被他冷情冷意伤过的那些闺秀见了,会不会解了心头恨?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赵怀信如今的眉眼比去年见时,又添了许坚毅之气,更加的俊美绝伦,再有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男儿泪,怕闺秀们一见真真要误终身了。 待他双眼刺激性的眼泪止住了,顾青竹才拿出拇指大小的盒子,里头装的正是烫伤膏:“德济堂治烫伤的药膏,我带了些,先把你眼角燎出的水泡抹抹?” 赵怀信用帕子捂住眼睛,颓然道:“有劳了。” 待将布条重新缠上,顾青竹确认过没旁的问题,这才用溪水重新洗了洗手,还没起身,听见赵怀信一本正经的在恐吓随身的亲卫。 至于所指何事,顾青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头绪,知道他这是封人口舌,不禁好笑道:“哪个被烟熏着会不流泪的,你还介意让人瞧见不成?” 赵怀信起身整理着衣袍,理所当然道:“总要有个分别,你可以,外人却不行。” 言外之意,已然将顾青竹划入了自家人的范畴。 她又不傻,听着话中有暧昧的意味,笑了笑便没再接话。经此一事,赵怀信心猿意马之余倒有些心得,和顾青竹的关系想要有所突破,必然不能强攻,示弱的智取显然更是有效。 准备妥当,一行人缓慢向陡崖下方的山道行去,绳索还垂在那里,顾明宏首先被拉了上去,随后顾青竹和赵怀信才一前一后的抵达崖边。 程瑶见自家夫君平安归来,搂住顾青竹又是哭又是笑的,手还劫后余生的发着抖:“多亏了你,我本应该跟你下去的,我...” 顾青竹忙打断她的话,表现出不爱听的样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明知嫂嫂有些畏高,又不是十万火急的情况,要咱们全都下去,干嘛还争这些?真让你下去出了意外,那才是不值当呢。” 这话说到的她心坎里了,还真不是程瑶豁不出去,那个时候倘若跟了下去,委实没有把握能不拖顾青竹的后腿,不如老老实实在这还能做个接应。 约莫到了后半夜,他们在半路才和前来支援的人手汇合。 圣人龙颜震怒,当场扣下了负责云麓山猎场安防的几个大臣,随队的药品马车齐全,太医慌里慌张的跪下行礼,为顾明宏和赵怀信检查完,才擦擦额头的汗:“两位公子的伤处理的甚好,老臣以为不用再拆了,等回了行宫配好药,再行诊治即可。” 顾明宏与有荣焉的道:“我家七妹弄得。” 太医惊叹着做了个揖:“顾姑娘真是博学多才,居然还懂得医道。” 顾青竹客气了两句,忍不住疲惫钻进马车,和唐蔓歪倒在一起睡了过去,马车晃晃悠悠走着,直到第二日下午,她从梦中悠悠转醒,嗓子里像火烧过一般,疼的厉害,颂安在旁边伺候着喝下小盅的温蜜水儿,才敢发了声。 “怎的这般愁苦?”顾青竹见她脸色不好,微微咳嗽两下,问说。 “太医说了,山里头呆了大半夜,估计要伤了风寒,药都准备好发下来的,一会儿子还有汤药。”颂安赶紧给她舀出勺枇杷膏,放在嘴里含着吃,又递上杯温水,“圣人发了好大的脾气,现下厅里还跪着许多大人,连三皇子也没起来。” 出了那么大的事儿,秋猎提前结束了,女眷们陆陆续续踏上返程,当日外出狩猎的公子们却都在原地候着,等待例行盘问。数量众多的狼群在云麓山盘桓竟然毫无警戒,已经不是简单的失职,莫说圣人怀疑,连颂安这种当丫鬟的,头一个反映也是太子殿下被人下了黑手。 “冤有头债有主,左右与咱们无关。”顾青竹拢了拢头发,简单挽了起来,笑道,“不需得操心那些。” 颂安帮她在背后加了块软垫子,坐的舒服:“姑娘不知道,圣人怒气不单因这个,听说西边的吐番部族和西夏兵变了,夺下岷州好几座城池,也就是六公主大婚那几日的事儿,消息刚传到京城。” 顾青竹一挑眉,李珠成亲可有些时日,军机要事拖这么久,眼下不知打成什么样子了。 “岷州...”她蜷缩在锦被中,抱着膝盖思忖片刻,犹疑道,“岷州好似挨着陕西路?” 颂安愣了下,轻轻坐在床边道:“我对这个不懂的,只知道大概实在西边。” 顾青竹也不是跟她求证,岷州离京兆府的路程,还不如泸州到京兆府一半远呢,年初为着父亲下泸州时,拿着牛皮舆图研究不少,图上能标记出的都是大城镇,西北人烟稀少,岷州比中原诸地差的多,但在边疆已算富饶之地。 岷州溃败,西北大营的军队首先会被钦点去当援军。 而沈原将军暂停官职,偌大的西北军眼下由副将军统领,安稳的话还好,战时显然不够用。 她打小和别家姑娘就不大一样,骑马射箭样样不落,因为博览群书的关系,对政事也有所了解,单凭颂安两句话便想的深远,而事实也和猜想的不差什么,圣人毫不避讳的提拔了两位年轻将领,委派他们直接去京兆府接手西北大军,夺回疆土,振我国威。 一天之内,圣旨一道接一道的下,云麓山行宫俨然成了皇宫大庆殿。 圣人在摆驾回汴梁时,特意让三皇子随车紧跟,李瑞阴着长脸登上马车,一些鼻子灵敏的人已闻出不寻常的味道,纷纷猜测太子殿下遭险是三皇子策划,两人本就争夺过诸位,圣人这么做是在变相监视他了。 这些国事阴谋似乎对赵怀信毫无影响。 众人回程,顾青竹独自坐了一辆马车,刚到云麓山山脚,后面便有车子赶上来。 那马车奢华富贵,顶角的檐子上挂着个刻了‘赵’字的木牌,辆车并头前行,只听窗外有人笑语道:“不知可否和青竹一道?” 顾青竹顿了顿,青天白日,同路的马车络绎不绝,真不知他怎么恰好追到旁边的,于是提高了声音,委婉的想要拒绝:“往城中只一条官道,我岂有拦路不让行的道理,不过旁边车马行人多的很,不如随意自行着方便。” 赵怀信似是没听懂她的意思,当即笑道:“那我就跟在你车后头,晚些一起用个便饭。”说话间命令车夫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也不等她反映,自作主张的跟在了后面。 行至途中,人家早早在路边酒馆定好席面,除了最先走的李氏,顾明宏夫妻也被邀请上,顾青竹实在推脱不掉,坐下陪着喝了碗汤面。 酒馆不大,但摆设处处透着雅致,门口用稻草围了圈儿篱笆,碗盘俱是成套的,菜色家常却不粗糙,小葱拌自磨豆腐,点了些香油;腌制好带甜口的辣酱;一大盘子熬炒的鸡块;一叠刚出炉的热饼子,主食有米饭和汤面,顾青竹要的是清汤面,带了点酸头,非常利口。 程瑶夹了块豆腐送到嘴中,笑道:“感觉这儿的饭菜比猎场行宫的还可口。” 顾明宏体贴的为她舀上一小碗细面:“喜欢的话,回家让厨房做给你吃,换换口味。” 席间,赵怀信亦是有样学样的帮顾青竹打点吃食,被逼得紧了,她干脆借口说没有胃口,意思着从面前小碟中堆成山的菜中挑了两下,将碗里那些面吃完了,便放下筷子不再动作。 赵怀信尚未痊愈,仅吃饭时用回眼睛,程瑶见他殷勤的样子,遮住嘴笑起来:“赵公子也是,眼睛还伤着呢,你那么给青竹添菜,她怎么过意的去?” 这话可帮了顾青竹的忙,赵怀信从善如流的收起手,开始和顾明宏讨论起政事。 ****** 每年入冬冷的似乎都很快,虽然还未曾下雪,但清晨屋后的水缸都结了一层厚冰,花园里头的最后那点绿意也消退了,枯树枝头,又是一年寒冬将至。 太子殿下在猎场受伤的事情,前个终于有了定论,一位正三品的要员被判定为主谋,直接判了斩立决,理由竟还是可笑的通敌卖国,说收了西夏贼人的银子,指明要太子的性命。 这明面儿上的罪责谁都不会当真去看,三皇子的势力频频遭到打击,圣人还开了口,待翻过年头,便给李瑞封王赐下封地,选个良辰吉日去往青州。 皇子封王是喜事儿,但李瑞是一心要再博出个天下,哪里真能甘心领旨,是以暗地和陕西路军中联系上,让他们故意找了理由,在抗吐番部族的战斗中以守为先,日子一长,圣人便坐不住了。原先老魏国公出身于西北大营,可以说现在营中大批兵将,都是听着老国公的传奇长大的,如此骁勇善战的军队,居然让吐番那些个杂兵地痞打的节节败退? 外族马战是厉害,但现在是严冬,他们目的就是为了抢夺牛马粮食,部族间的并没多少合作,这仗可以打的困难,但不能没有作为! 圣人又摔了一次砚台,这是最近第三块了。 “废物,都是群废物!”圣人负手在大殿中急走两圈,大声呵骂道,“当初沈鸿渊领着五百步兵,迎战他们吐番两千兵马,没败过一次,今日可好,一千精兵强将,打不退那六七百的砸碎?” 殿下将军面如菜色,抖了抖唇:“老国公骁勇善战,古往开来鲜少能与之相提并论。” 圣人气笑了,拍着龙案道:“好,好一个不能相提并论,那沈原在西北大营坐镇几年,哪年冬季没个骚乱,何时给朕留下过这样的烂摊子!” 将军支支吾吾,没再狡辩:“圣上息怒。” 圣人烦躁的把手里的折子仍在他脸上:“去,传朕的口谕,让沈原官复原职戴罪立功,即刻赶往京兆府整顿军纪。” “这...这老国公才过世不到半年。”将军大惊,历来有夺情一说,但天下还是以孝为先,此事一出,旁人不敢议论天子,但沈原不孝的名声可就落实了。 圣人冷笑一声:“是啊,你也知道老国公过世不到半年,朕这疆土已然要不保了!他为朕而战,为天下子民而战,谁敢多嘴议论半句,朕即可送他们全家去守卫疆土,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 将军冷汗都下来了,跪地磕头道:“臣遵旨。” “陕西路军中将领这阵子变动极大,沈家那小子今年不是才考了解元,是叫沈昙...”圣人想了想道,“老国公家中子嗣不多,便让他跟着沈原历练一番,也别去前线了,呆在西北大营做些事情,将来三年孝满,朕也好论功行赏。”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看着作者连环的套路,又想逼我远走,我的心内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沉默脸)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回 宫里的太监捧着圣旨到沈家宣读完, 私下还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无非是圣人心里头明白之前的案子,说沈将军通敌私卖军械完全是子虚乌有, 可人证物证硬被摆在台面上,圣人只能暂时压着审查清楚,完全出于对臣子的一片爱护之心。 这话中掺了多少水分, 沈家人也是有数的。 圣人确实不信沈原有罪, 但却顺水推舟打压了沈家,当然,老国公沈鸿渊的病故在他意料之外。 沈原捏着圣旨怒目切齿道:“老皇帝想的倒挺美, 拿咱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沈仲性格沉稳, 阖眼轻叹了声:“稍安勿躁, 无论圣人目的如何, 你能官复原职,总比出了半年孝期再回牢里头强, 再者说, 京兆府被三皇子提拔上来的那群人,明显的故意拖延, 他们龟缩在后营, 搏命的却是西北大营的将士。” 战事多一日,费银子不说,又有多少无辜的底层兵将,因为得权者的一己私欲而枉送了性命。 舍身忘死他们不怕,但怕的是死的毫无意义! 沈原闭了口, 将圣旨狠狠往桌上一砸,硬声硬气的说道:“大哥,我身为西北大军统帅,临危受命也就罢了,可贤侄什么官衔都没有,这个时候让他过去,西北大营内部敌我不分,便不用披挂上阵,也是危险重重!不如称病...” “胡闹!”沈仲凶起来横眉立目,斥责说,“那可是欺君之罪。” 沈原一身兵痞气,在老大沈仲面前却耍不起来,当爹的不同意,他这当四叔的也没有办法,只能到了京兆府挑几个信得过的属下,保护沈昙安全无虞。 圣人夺情,让身为嫌犯的沈原重新执掌西北大军,一时间在朝堂上掀起了惊涛骇浪,没过半天,龙案上发言声讨的折子就摞起一掌厚。但圣人铁了心一意孤行,那群大臣们折子呈的勤快,真让想办法应对边关乱斗,一个个就如闷葫芦,俱哑口无言了。 圣人只留了一日,好在沈原和沈昙都习惯了常年奔波,马匹吃食打点好,用不着大动干戈。 沈原体贴的揽下所有事务,让沈昙腾出手脚去顾府拜访,这次他便不用顾虑太多,身为顾氏弟子,奉旨赶赴边关前到师父家中作别一番,理由堂堂正正。 ****** 秋猎过后,赵怀信对顾青竹的态度逐渐热络,若说先前那时表现的比较有兴趣,而这段日子,简直就要在顾府安营扎寨了。 顾青竹绞尽脑汁的回避他,在长辈面前又不能做的太显眼,后来索性静下心来和赵怀信恳谈过,他却直言不讳的说后悔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表他的爱意,没甚不可。 虽说心内知道他对自己有些念头,但也仅仅止于好感而已,赵怀信曾经感兴趣的姑娘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顾青竹还没那迷倒众生的自信,让他真就三千溺水只取一瓢了。 症结大约就在于沈昙。 顾青竹经过冷静分析后,以为他是感觉输给沈昙随即起了不服之心,民间不是还有句俗语么,抢来的肉吃着才香。 作为被抢的那块肉,顾青竹力求稳妥进行冷处理,三番五次让赵怀信吃了闭门羹,可他却越挫越勇,似乎见不见的到没甚关系。在顾府书阁一坐就半下午,除了去户部办公务,其余酒席饭局一律推拒掉,连田氏都震惊于自家儿子的转变,非常欣慰。 老太君那边原先顾虑赵怀信对于儿女之事过于随性,可瞧着眼下的样子,还真一物降一物,担心孙女儿的心也便放下泰半。 整个顾家,惟有颂安颂平两个知道内情的,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来沈大公子时不时的到听竹苑探望顾青竹,大概是前几次半夜造访觉得不妥,之后都是清晨到的,有时喝上杯茶,有时照个面儿便走了。两位主子看起来感情一如既往,可赵公子的表现在那放着,不多久京城里头传遍了,沈昙却按兵不动的没有提及。 二来堂姑娘顾青荷的婚事临近眼前,平江府老家重要的长辈连接赶到,安顿在了府上,这拉家带口的人一多,沈昙偶有露面,虽然外人光道他去的是百川居,万一哪个有心的询问起来,解释着也困难。 若是和姑娘定亲的是沈大公子便好了,颂平无不忧愁的想着。 顾青竹身居高阁,关于圣人下旨让沈原将军和沈昙抗击外贼的消息,直到他登门向祖父祖母辞别,才听丫鬟说起。本还有节女红的课,她心神不安的抓着团彩线,呆坐了会儿,便吩咐喜乐去知会巧娘师傅一声,说今日的课先停了,改空再补。 两人似是心有灵犀,顾青竹带着颂安悄悄到百川居等着,不多时,沈昙便从长松苑出来,也到了这儿。 比起其他院子,百川居显得冷清了些,顾青竹坐在软塌上,窗外竹丛由清脆变为深绿,似乎蒙上了灰。 茶具一应俱全,但她全完提不起泡茶的雅兴,怔然的望着门的方向,冬日里厚重的棉帘子挂了上去,许久后,修长的指头从缝隙中探进来,门帘被轻轻掀起,沈昙微微低着头进到屋里。 眼尾微微上扬像是透着笑意,眸子里也是一片温软。 “就知道你在这。”沈昙随手将门合上,说道。 顾青竹没头没脑的啊了声,也忘记起身迎一迎,沈昙倒没介意,几步走到软榻边上,在她身侧一坐,携带着股子外面天寒地冻的冷意,大手抬了下就把人往怀里带。 沈昙从没觉得这么等不起,甚至有几分忐忑,恨不能现在把顾青竹拐带走,好解决一切后顾之忧。 “想到一起去了。”顾青竹抿嘴笑了笑,笑容有点儿勉强,遂偎在他肩头不动了,垂眼问了句,“明儿早晨就走?”这种天气骑马赶路,说不准半道迎上风雪,陕西路可比开封府冷多了,每年大雪都有半腿厚。 沈昙半眯起眼睛长长舒了口气,想摸摸她的脸颊,怕手太冷凉了顾青竹,于是双手交叠着迅速搓了几个来回,才敢握着那双细白的手:“嗯,一早走,我给你带了几包延庆观的炸鸡,一会儿记得吃。” 顾青竹一愣,自从和傅长泽的婚事作罢,她便很少吃了,没什么多余的意思,纯粹是想不起来。 “你怎的知道我喜欢吃那个?”她似乎也没和沈昙提过,不由好奇问。 “听你丫鬟说的,来的时候正好路过。”沈昙捏住她下巴,往脸颊原来那处划伤的地方瞅着,结痂早脱落了,中间两道皮肤比旁边白点儿,瞧这样子,过完冬季大概就不显了,“恢复的不错,那药粉每日可以继续用,快点好起来。” “哪个丫鬟?”顾青竹不信,用手盖住半边脸,“早就好了,是你眼太尖,一点点都能瞧出来,太医都说没问题的。” 沈昙不想告诉她,是因为无意中见傅长泽拎着袋子,但那都算很久之前的事儿,他因此还好生郁郁了一阵,今日路过延庆观,门脸外排队的人已经到街上,鬼使神差的就买了。 “记不清,脸盘挺圆的。”沈昙故意模糊道,然后挑眉笑了笑,“太医都是老花眼,和他们比,当然我说的对。” “脸皮真够厚的。”顾青竹忍不住笑起来,临别的难过和忧虑消散几许,在他腰背后抓了两把,叮咛道:“你这一路要仔细着,身上随时带着伤药,冻伤的也要备,入口的东西忌生冷,酒可以喝,但不能贪多,伤身不说还误事儿,我懂得少,只能惦记着你身体,国家大事却无法分忧的。” 沈昙静静听着,脸上笑容渐渐敛起,低头缓缓在眼皮嘬了一口,压着她额头嘟囔道:“安心,为了你我也会平安回来。” 话匣子一打开,她说的也愈发顺溜起来,角角落落能想到的都提醒了,到最后闹的沈昙直求饶,脸色一沉,直接低头堵住那张不停开合的小嘴,吻的她再说不出来话。 顾青竹嗯嗯唔唔半天,还有想说的没说完,就拿手推他,但又怎能推得动,最后只有换气的份,思绪已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窗外竹叶簌簌作响,沈昙意犹未尽的停住,用舌尖在她唇瓣画了个圈儿,而后依依不舍的坐直身子,两个人呼吸都混在了一块儿。 沈昙急躁的按住额角,勉强平稳住气息,睨着她道:“青竹,这次再回汴梁,无论发生什么事儿,你和赵怀信那婚约都要解了。”这次战事即便不再扩大,想要平息至少也花费七八个月的时间,若无意外,再回来怕又是一年盛夏,到时候顾青竹已经及笄,等赵家真换了更贴合日子,便不好收场了。 顾青竹当然清楚,郑重的点头,她也是这般打算的:“不用非等你回来,明年春天我就和赵公子商量。” 沈昙顿了顿,扯着嘴角道:“他如今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说不动他。” 她哑然,赵怀信一副随你折腾的态度,的确让人心中没底儿。 “那我先试着说说?”顾青竹询问般的望着他。 沈昙无奈的把人按进自己怀里:“我若说不行,你会不会又怪我帮你做主了?” 顾青竹扭了扭身子,蹙了眉瞪着他:“你怎么小肚鸡肠的,吵一次就记着仇。” 外头传来阵喧闹声,沈昙往窗外扭头看了一眼,笑道:“都是你的理,行了,说我半天,我也得嘱咐你几句,乖乖记住。” 这是顾明卓他们从海纳堂放课了,平江府几个小的也跟着听,平素两三人,如今是七八个哥儿聚在一起学习。 快到晚膳的时辰,沈昙大概也要走了,顾青竹忍不住挺直了脊梁,离别的慌乱瞬间原封不动的附在身上,她张了张嘴:“你说罢。” “少出门,反正冬天外头也没地方可去。”沈昙看出她的情绪变化,暗暗叹了口气,又探过身子亲了她,低声继续说,“留意六公主、瑞和县主,我吩咐了家里的书童,每隔两三日来百川居整理书籍,有信的话他会递给你丫鬟,当然,任何时候有需要办的大小事,都可差他去做。” 顾青竹嗯了声:“好。” 沈昙又道:“方才我去见过顾大人,有些话和他说过了,还要稍微提醒下你,太子和三皇子那边,不要搀进去,过年女眷往来得多,行事小心。” 他说话从来都是有的放矢,虽然顾青竹没明白透,但还是记牢了,待颂安在外面提醒时辰,沈昙整理了衣袍,又转身把她抱住两息,笑着踏出门去。 远处朦朦胧胧的看见一排光亮,顾青竹抬眼,发现廊檐的灯笼都点上了,院中落着薄薄一层雪沫子。 竟是初雪。 沈昙往前走了几步,出了房檐,头顶立刻飘上了雪花:“记得去年便是差不多的时候,在南屏山的庙中见得你,转眼一年了。” 顾青竹鼻尖酸涩,仍旧硬撑着展出个笑容:“当时可是佘了你一顿饭呢。” 沈昙走时扬眉笑的意气风发,那瞬间,几乎和初遇时,拿着酒葫芦天人之姿般的笑意重合了,没有再说其他话,大步走进了风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圆满一年了,让我们坐上时间的飞车。 沈昙:(面无表情)。 赵怀信:呵呵。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回 沈原将军回到西北大营立刻整顿军心, 快刀斩乱麻的架空了之前那群不作为蛀虫的职权,三皇子的颜面也不顶用,如今李瑞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年后就要领旨启程去往封地。 战事总算有了转机。 国盛安泰的时日一久,戊边兵将们习惯于安逸,但骨子里的血性依旧洗刷不掉的, 重新站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 竟又是重整旗鼓,一时间沈家军名声大噪,仿佛又重现老国公沈鸿渊当年扬威四方的盛景。 捷报频频传往京城, 圣人的脸上总算看到点儿笑意, 原先极力反对沈原复职指挥战役的那些大臣们, 一个个哑口无言。 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勋, 简直赤/裸/裸的打他们的脸。 顾青竹收到过沈昙寄来的两封信,军中来往信件审的严密, 他也不能例外, 故而内容简单的很,无非是保平安之类的话语, 即便如此, 每每从匣子中取出来翻看,也像吃下定心丸一般。 因着前线战役紧张,小半年估计太平不了,圣人取消了不少过年的酒宴款待,连平时吃穿用度都节俭许多, 说是结余下来的银子统统用于军需。宫里面的贵人尚且如此,城中世家勋贵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顶风奢靡,纷纷向皇帝看齐,摆出一副与天子同苦,为子民造福的姿态来, 王蒙和顾青荷的婚事便是办的简单。 之前王家下的聘礼厚重,顾青荷的嫁妆自然也不能少,好些大件的聘礼俱是重新包过,再添置些姑娘家的首饰绸缎,原封不动的抬了回去。但这嫁妆百十担,前来迎亲的队伍却稀稀拉拉,说好的仪仗和舞龙舞狮削减了大半,倒显得不伦不类。 顾青荷顶着盖头坐在八抬大轿中,便觉得耳边的动静不大对劲,待走完了全礼,才知道王家不但把迎亲队伍减了,连招待女方亲眷的席面菜色俱是重新拟的,下酒的八盏改作六盏,插食八品变成六品,主菜从食数量倒没动,可牡蛎炸肚之类的海品菜色,俱拿牛羊肉替换上了。 平江府在南边儿也是富裕之地,海品菜色比汴梁这边容易吃到,当地不少人习惯吃这些,可王家竟然不顾新妇娘家人的口味,也没显出皇城根儿的奢华富贵,从平江来的几个闺秀看顾青荷的眼神都变得揶揄起来。 闹洞房的时候,更有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童言无忌,扯着长辈的手嚷嚷说没吃饱,顾青荷捏着丝帕好阵子没换过劲儿。 王家迫不及待的想和顾大学士凑近乎,可三朝回门,老太君私下婉言拒绝了冯氏想让小两口拜访的主意,新妇回门孝敬的是父母,顾青荷父母均在城中,真来顾家给老太爷磕头又算哪门子? 王蒙当初求娶就是看中了她的身份,眼下顾家长辈似乎并不看中这位堂姑娘,他心里头不舒坦,捎带着对顾青荷的热情都褪去几分,不再是百般体贴的模样。 顾青荷心知不是懈怠的时候,对顾家二老更加上心的讨好,借着过年送来好些东西,若非碍着是嫁出门的姑娘,恐怕要见天儿的侍候在跟前了。 ****** 年关转眼过去,宣德楼前的山棚早早扎起来,各式彩灯锦绣灿烂,三五十个大汉托举着条用草把制成的巨龙,龙脊上灯盏通明,游走在御街之上。卖泥人编花儿的,小吃果子的围在街口,再远些还有猜灯谜,地谜,套圈儿的地方。 顾青竹在家休养两月,脸颊边见点儿肉,红润润的,卢家姐妹前年便邀请她逛灯会,十五这日顺着御街游逛起来。 卢玉怜成亲前大概也就松快这么一回,卯足精神想玩到后夜,咬了口山楂果子,苦着脸愁道:“不知明年咱们还能不能在一块赏灯了。” 程瑶正抱着碗糖梨水暖手,笑起来:“怎么就不能了,我这不是一样出门了么。” “程姐姐怎能一样。”卢玉怜撇撇嘴,羡慕道,“在顾家也都青竹作伴陪着呢。” 卢玉阁知道家姐的顾虑,笑嘻嘻的打趣道:“姜源哪里管得住你,没等你跺脚,约莫着就得赶着车子送你赏灯哩。” “呸,把我说的像是母夜叉似得。”卢玉怜脸儿一红,碎道,“我这担心青竹成亲后顾不上咱们,赵公子整日这种架势,啧啧,我都快不敢认他了!” 姑娘们结伴出行,赵怀信便没有打搅,不过观看游灯的地方是预订好的,推窗能将整个御街尽收眼底,好几家酒楼的招牌吃食均送上门,可以说尝尽汴梁特色,再合意不过的。 顾青竹受之有愧,不愿过多谈论他,于是又买上碟糯米藕,挑起块塞进卢玉怜嘴里:“表姐和姐夫浓情蜜意,大喜当前,便不要扯旁人。” “就知道你脸皮子薄。”卢玉怜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嚼了几口觉得不错,忽然一拍脑子,哎呀了声道:“瞧我这记性,想好的见面就和你们说呢,大事情,赶紧的咱们坐酒楼里好好说道。” 打人群中挤出来便直奔状元楼,在雅间里头就坐,茶点小食摆上桌来,丫鬟们退出去守着,单留下颂安颂平侍候茶水。 “过年朱凤珊和徐淮从江宁府回来京城,初一去宝珠寺上香的时候,与瑞和县主闹起来了!”卢玉怜满脸看好戏的表情,啧啧道,“我亲眼看见的。” 朱凤珊嫁的远,徐淮在江宁本地任职,朱家人没让他进京发展的意思,新婚头年便回来探亲,以后应就扎根在江宁了。 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但从来没撕破脸过,顾青竹和程瑶面面相觑,随后开口问:“为着什么?” 卢玉怜摇了摇头,颇有些幸灾乐祸:“谁知道呢,我路过时闹的正凶,朱凤珊都扑在县主身上了,全没了贵女的淑德样子,嘴里头不住痛骂她蛇蝎心肠,不会有好报应之类的,活像是深仇大恨。” 话说到这,顾青竹心中逐渐清明,朱凤珊大概得知那时散播谣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隐藏极深的瑞和县主。至于为何恰恰在年关翻旧账,她细细思考,总觉得这里头有其他人授意的。 其实还真被她才对了,赵怀信手中有瑞和县主的把柄,从前用不上,可沈昙当日斥责说顾青竹受他连累,祸事接连不断,为首的那么几个当真防不胜防,不如制造点噱头,让她们斗起来,从而护得顾青竹一方清净。 朱凤珊憋着口气,自问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她这辈子彻底没了回京师的盼头,不能放过瑞和县主。无奈在皇后面前的信誉都作践光了,娘娘清楚怎个回事,也并没处置瑞和县主的想法,仅不痛不痒的责备两句,和稀泥的了解这桩旧事。 夜色越来越浓,用过晚膳,天上又下起雪来。 冷风顺着窗子往雅间里灌,屋里炭盆子点了三个,卢玉怜仍冻的瑟瑟发抖,顾青竹见她不住的喝热茶,笑了笑说:“也不早了,天气不好咱们提前各自回府,表姐现在可要保重身子,不然成亲那日可有的受。” 卢玉怜心中不舍,但也听进去劝,丧气的点点头:“好罢,咱们再聚。” 程瑶起身披上斗篷,掩嘴乐道:“下次吃你喜酒。” 卢家马车先行一步,顾青竹目送她们转过巷口,正欲踏上马蹬,余光扫见人群中熟悉的身影。 卖花灯的摊子前头,一位夫人披着杏红色的大氅,脑后垂着兜帽,身姿曼妙,眉梢微微挑起,笑起来万种风情。她从地上拎起盏做工精致的琉璃灯,眉开眼笑的朝身后的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穿戴普通的很,样貌中等,身材倒生的十分高大,随即从腰间的钱袋子摸出几个铜板,数了一遍,付给了老板。 顾青竹认得那女子,正是董媛。 此时,董媛抬眼刚好也看见她,愣了下,然后笑着轻轻挥了手,和身后男子嘱咐两句,又拿了盏荷花灯走到顾青竹面前,欠身道:“人这么多,没想到能遇见顾姑娘。” 赵怀信和她的关系扑朔迷离,顾青竹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福身回礼:“许久不见,董夫人江南一行可顺畅?” 董媛颔首道:“鱼米之乡风景水秀山明,住在那便不想走了,日后定还要再去。” 几面之缘,顾青竹对她并不相熟,客气两句便透出告辞之意,董媛也没阻拦,将手里的荷花灯递给她,笑说:“随手买的,顾姑娘别嫌弃。” 顾青竹踌躇了下,大方接下她的好意,谢道:“怎会,那就多谢夫人。” 董媛展了个笑,临走前又回过头:“下次恐怕要改口了,随三郎喊我声嫂嫂才是。”说完,紧步走向一直跟着她的男子,手也亲密的挽在了他胳膊上。 这举止分明是告诉顾青竹,她已同赵怀信没了干系。 ****** 春耕时节,田间地头那土依旧冻得硬邦邦,寒风凌冽的刮着,吹得枯树枝头嘎吱作响。 天气冷,朝中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太子殿下爱男风的丑闻震惊朝野。要说这事儿早年就有传言,眼下众人关注的是太子膝下的儿女并非皇室血脉,不仅跟李崇没关系,也不是太子妃亲生的。 倘若是实情,那真真儿骇人听闻了。 涉及皇家颜面,圣人先封锁住消息,接着对封了太子府邸,皇孙和两个皇孙女儿被接回宫中,由皇后教养着。 身为太子生母,皇后娘娘亦是大惊失色,想为儿子辩解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此事关乎朝廷根基,再不是关起门能解决的家事。 三皇子李瑞铤而走险这步棋,倒应了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句话,封王的圣旨迟迟未下,不管圣人真情还是假意,留他在京师便是表了态度,李崇那皇储的位置岌岌可危。 这厢事情够乱的,春闱刚过,六公主又在驸马府火上添油,指责傅长泽照顾不周,曾经对顾青竹千依百顺,到她这便是冷冷淡淡。 傅长泽如今听见她老调重弹就没耐性,说来说去,更扯回玉佩上去了,傅夫人为缓和公主态度,重新拿出件压箱底的翡翠镯子,当着众人面儿套在李珠手腕子上,这才勉强消了她的怒气,没再闹到宫里头去。 太子那事许是真有猫腻,查了许久也没定论,几位皇子重新陷入夺嫡的争战中。 不过这些对顾府影响不大,老太爷属忠君一派,素来不在立储上站队。顾青竹养在深闺,每日学课也还自在,外头再风雨飘摇均与她无关,唯一挂念的就是西北战况,百川居的书童来时,便吩咐颂平跑腿儿去问问,是否有信寄来。 五月及笄礼请的宾客不多,却不失隆重。 老太君亲自为她上的发簪,姑娘家成人礼的簪子俱由长辈所赠,顾青竹用的白玉簪还是卢氏生前早早准备下的。 赵怀信身为未婚夫,送了她整套的头面和裙衫。 头面是请浊河对岸真阳县的能工巧匠打的,而样式纹路由他自己设计,那套头面放在托盘上捧出来时,众人看的连连惊叹,有位不知情的夫人当场还询问赵怀信是从哪个铺子定的,也想制上一套。 而沈昙身在西北,也在当日傍晚,差人将东西送到顾青竹手中。 那是枚小小的玉指环,不知沈昙如何记的尺寸,她试着套在指根处时,发现竟然是正好的。 他临走时都没流泪,可顾青竹对着指环,竟哭的止都止不住,眼泪毫无声息的连串落下,带颂安掌灯进来,人已经沉沉入了梦,脸颊边儿还挂着泪珠。 一晃又是一年秋,太子被罢黜,只说是德行有损,圣人无意草草立下储君,要另行考虑。 吐蕃和西夏骚乱不断,西北边疆半刻消停不得,北辽竟又搀上一脚,近三万的骑兵大举朝南压境。 西北大营有沈原坐镇,北边可没第二只沈家军。 战火连天而起,这年春闱入仕的贵族子弟,有的自荐前往,有的是圣人钦点,均想在此战中有番大作为,赵怀信在户部任职半年,行事作风老辣,圣人便命他与田桡前往京兆府,辅佐当地官员抵抗外敌。 赵怀信离京半年,吐蕃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沈昙更是以寡敌众,用两千兵力将敌军五千大军打的落荒而逃,少年一战成名。 圣人看西北平定的差不多,便下令让沈原领军支援北疆,而就在京城百姓欢呼大捷期间,噩耗传来,西夏探子突袭京兆府,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了临时掌管大军的沈昙和一名副将。 足足半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青竹捏着书童带来的半张纸条,耳边轰鸣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过度章节,时间的话,直接跳过去一年多,距离沈大离开京城,也有一年半了,最后季节是冬末。 唔,不知为嘛,对时间轴耿耿于怀(摊手)。 配角们的近况暂时交代的差不多,朱凤珊的戏份差不多算杀青了,剩下顽固BOSS瑞和县主。 下章开始,基本是主角对手戏了~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回 重新收复岷州及周围几座城池, 近些日子西北倒是太平的很,被迫离乡的百姓们逐渐回到家中,有耕地在, 眼下又逢春种,只要不怕吃苦,日子不愁过不好的, 沈昙上一封信里头还说, 估计四、五月份便能返京。 哪知道盼了这么久,居然是祸从天降! 西北大营驻兵万万,探子怎可能混进军营拦截主将, 还一路顺畅的逃出大宋疆土, 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且沈昙武艺高强, 赤手空拳便能击倒四人,能被人掳走简匪夷所思。 桌儿上的甜羹彻底凉掉了, 颂平咬着嘴唇半天不敢吭声, 盯着仿佛失了魂的顾青竹,委实不知道开口劝说什么好。 颂安得信儿便往长松苑探消息, 这会儿也顾不上规矩, 恨不得生四条腿的跑,进屋和颂平递个眼色,而后镇定道:“府上人多眼杂,姑娘千万别慌了头,方才我听后院的婆子说, 大老爷、老爷从宫里回来,正和老太爷说话呢,长松苑都开始摆晚膳了,您不妨先过去陪着老祖宗用饭,兴许能有更细的消息。” 顾青竹混乱半晌,耳朵里刚能听到些旁的声音,叠放在膝上的手使劲握了握,勉强道:“知了,帮我把外衫拿来,咱们这便过去。” 大房和三房的主子们加起来也不少口子,仆妇换上了大桌,再添几样菜,顾青竹在门前遇见四哥和程瑶,便一同进去给长辈请安。 沈昙这两年因战功扬名,不但光耀门楣,也给顾氏长了颜面,顾老爷子在朝中的至交好友曾多次羡慕说,这门生收的好,而老爷子本就对沈昙满意,文武双全不骄不躁,是以这次出事很是挂心。 “怎么好好人会没半点儿消息呢!”老太君心里头难受,捏着帕子不住的往眼角按。 顾明宏春闱中了二甲,现如今在尚书台就职,对朝中动向也是清楚的,便劝慰道:“祖母莫要伤心,这种时候,没有消息倒是好消息,若真有不测,西夏早早就以此来做文章了。” 历来擒住敌军将领,若生可以要挟,若死也能打击对方士气,沈昙失踪那么久西夏都毫无动静,说明八成没捉到人,至于其中是否有其他意外,均待进一步探查。 顾青竹稍微冷静下来后,想法与顾明宏不谋而合,但西北那么大,假如受了重伤无法移动,继续拖延也是不妙,她想了想,旁敲侧击的问:“既然如此,圣人还要拍官员去西北操持寻人么?” 顾明宏颔首道:“已经点了我那上峰范大人,不出意外的话,我也要跟着去京兆府。” 此番腹背受敌,圣人一反常态,破格提拔选用年轻将领及官员,由经验资历老道的大臣掌舵,共同务事。有机会施展抱负是好,可乍一听自家孙子要去那种地方,老太君半捂住胸口,朝顾大爷瞅了眼,说话声儿都紧了:“宏哥儿也去?” “听圣人意思像。”顾家大爷喝了口酒,微笑道,“倒也不妨事,他是文官,怀信在那边不是也平安着。” “那孩子受苦了,宏哥儿过去也好有个照应。”老太君叹了一声道,“咱家这是怎么了?孩子们一个个都往西北的跑。” 晚膳用到很晚,顾青竹忧心忡忡的回屋坐在床边,颂平张罗着兑好热水,让她泡泡解乏,冬末还很冷,浴室的热气没多会儿就散了,得不断加水进去。往常她不想让丫鬟们麻烦,都是紧着时间清洗好,这次却泡在浴桶里足有一刻钟。 顾明宏去京兆府不是一两日,程瑶是会跟着去的,她若想不在家中干巴巴的等着,只有去央求长辈,让四哥四嫂带着自己。 于是次日,她先和程瑶透了意思,又去和父亲请示一番,顾同山虽说担心女儿安危,可见顾青竹那眼神,心知是犯了倔脾气,便只好应允下来。 老太君舍不得,举着巴掌照她掌心狠拍了好几下,恨声道:“没个让我省心,还没成婚,这心思就全扑在人家身上了?” 家中长辈错以为她是想探望赵怀信,顾青竹便将错就错,直接承认道:“孙女儿去去就回来,一到地方就给祖母报平安。” 兵马粮草不断向京兆府运送,圣人这次委派官员前去,另外也备上三十多车的米面和盐油,许芸做了皇商,这两年销往西北的盐好大一部分是经她手收购的,趁着形势,许家产业也不拘于泸州和南方,眼下京兆府也将设上铺子。 官道上车队络绎不绝,连日运送,路况比顾青竹上次经过时差了很多,四处都是坑洼,马车行的颤颤巍巍,行至半道程瑶晕的不行,停下来歇息一日,顾明宏派人把车上铺几层厚垫,干脆让她躺下能舒服些。 队伍赶到地方花了小半月,进城时是半夜,车外呼呼的烈风将压紧的布帘都掀了起来,顾青竹顺眼看向窗外,高耸的城墙在夜色中隐隐现出个轮廓。 知府给他们安排的院落在衙门旁边,转两个巷子就到,范大人和顾明宏他们去衙门叙事,舟车劳顿的,顾青竹和程瑶没再折腾,先挤着睡了一宿,醒来后才差遣丫鬟布置好两间屋子,把箱笼里用的东西拿出来。 赵怀信奉命到西北负责调配军需,战事吃紧连着几天无法阖眼的情形多的是,好容易调整月余,沈昙的事情一出,又是黑白颠倒的忙碌。 顾明宏跟他说七妹跟着来了,他拧眉没回过神,慢半拍的恍然意识到指的正是顾青竹。 “我这当哥哥的还没见她那么急切过。”顾明宏感慨道,“祖母起初没同意,她竟跪在地上求,吓的老人家一跳。” 赵怀信震惊之余,瞬间就明白她是为着沈昙而来,心中微酸,笑了下道:“明宏兄一路费心了。” “自家妹子操心不是应该的么?”顾明宏瞥他一眼,挺不是滋味的说,“青竹对你可谓掏心掏肺,若欺负她,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赵怀信半低着头,认真道:“我护她还来不及。” 从前听闻边关紧急,并不知怎样的急法,初到西北两日,顾青竹着实深有体会。 范大人和四哥从当夜进了衙门便没回来过,直到第三日才现身,赵怀信披着纯黑大氅跟在后头,在汴梁时总一尘不染的鞋靴,如今也泥泞斑驳。 程瑶晕车尚没缓过劲儿,饭食俱由顾青竹打点,这样的天气,吃些热锅子最暖身,左右银子管够,六合去集市买的新鲜牛羊肉,大个儿的萝卜番薯,两样青菜,配上厨娘手工团的圆子,又包上几屉饺子煮了,热腾腾的摆满一桌。 范大人看的直瞪眼,直说幸亏没喊人回来,不然这满桌子菜指不定不够吃呢。 虽然一直拒绝赵怀信的示好,但她懂得人情世故,两人也有半年多未见,看他神色略有憔悴,动手舀了碗清汤,配上葱花递过去道:“喝下暖暖身子。” 当着众人面,赵怀信没说其他话,单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接过碗。 屋子既然整理好,程瑶便搬过去和顾明宏同室,这宅院统共两进,前头是堂屋和书房,后面挨着几间卧房。 顾青竹临睡前见书房的灯还亮着,想来赵怀信并未休息,心内有些想去问问寻找沈昙的近况。她下床换了双夹棉的软绣鞋,围上斗篷顺着连廊到书房前,门半掩着,刚刚站定里面就传出赵怀信的声音:“就知道你等不到明天,进来吧。” 屋子不大,两面墙都置着书柜,靠窗的地方摆着张书桌,书籍舆图散乱的哪儿都是,罗汉床的一角堆着锦被,约莫经常在这小憩。 赵怀信背对着她,立在书桌前,正凝视着舆图沉思,顾青竹抿嘴走了进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还在忙?” “冲着你辛辛苦苦置备一桌饭菜,我也要出点劳力不是?”他这话说的极是有礼,但也掩饰不住其中的酸气。 顾青竹呆了呆,随即了然,轻声解释道:“那饭食是单纯想给你们补补身子,和他没什么关系,我现在来才想问下情况的。” “是我胡言乱语了。”赵怀信头疼的捏捏眉心,也不知怎么回事,从知道顾青竹来就心神不宁,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燎的胸口憋闷难忍,他伸出食指点着图上几个用红笔圈出的地方,“这是排查过的,目前剩下与西夏边界处南的一片山林,那片林子没个六七天走不出去,山中倒有村落,但均以捕猎为生,冬日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 顾青竹顺着他指的看去,图上确是树林标记的模样,周围延绵广博,似乎还有条河流穿越而过:“也就是说,最大可能是困在山中了?” “怕被奸细探听,所以有些消息并未公布。”赵怀信沉吟道,“当日营中将士跟踪过,对方有十多人,马蹄印清晰,直到过河进入通往西夏的官道,才无法继续,目前只可确认,西夏也没找到人。” 顾青竹看似冷静,心却始终是悬着的,听赵怀信亲口确定沈昙没落到敌军手中,腿脚猛然软了下,稳不住身子向书桌歪倒过去。 赵怀信余光见她晃了晃,瞬间伸手拦腰一接,将人拖住没再继续倾倒,而回眼觉察顾青竹唇瓣失色,眼角生烟的迷茫模样,不禁下意识的摸向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说话间,更将顾青竹整个的抱在怀中,禁锢的她动弹不得,那点儿软绵绵的推拒如同挠痒痒一般,在赵怀信眼中,比奶猫还不值得一提。 “先放我下来。”顾青竹觉得耳朵像糊了多层的宣纸,面对面还听不清楚对方说的话,浑身的气力被抽的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仙女们留言,上一章确实有压缩,看来跨度有些太急啦,我这周末会把126章扩充下,按照大纲把及笄写写,希望能缓和下。 当时主要想吧:剧情关系,时间跨度是要保留,不然男主没办法出现了,所以中间如果太细的话,咳咳,咱们家沈大估计好多章都出不来,赵三戏份多会喧宾夺主嗯。 后面节奏会正常,不过京兆府这段剧情结束,还有有个时间跨度,毕竟,孝期不满,俩人没法订婚(感觉自己挖了个坑...)。 SO,上一回修改过后,我会在当日更新的备注上说明的,有兴趣的亲们可以再重新刷新126章,飞吻。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回 这种时候, 赵怀信哪儿还能顺着她意思来?从罗汉床上抓出条薄毯把顾青竹裹的严实,再用脚顶开书房的门,一路送去她卧房的床榻上。 颂平从小厨房熬好红豆粥后, 见屋里没人,正想去找找,结果出来便迎头遇见赵怀信了, 再看显然透着病容的顾青竹, 惊呼着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受寒发着烧。”赵怀信平素对丫鬟和颜悦色,现下也没心情客气,直接吩咐说, “去找门口值守的士兵, 请刘郎中过来, 马上。” “奴婢先把床铺收拾好。”颂平应了声, 飞快把床榻整出来,又从柜里抱出床薄被加在上头, 颂安后脚跟来, 她便疾跑着去找人了。 卧房烧着地龙,顾青竹舒展的躺着倒感觉好些, 红豆粥喝不上, 颂安又去找姜和葱须煮水备着。 刘郎中住在城南,平时也为京兆府的官员效力,赵怀信知他医术高明,兴许比不过京城名家,但却是这大西北的杏林高手。单等着他来恐怕得半个时辰, 于是在姜汤煮好后,赵怀信硬是看着顾青竹先喝下一碗。 院子不大,隔壁的顾明宏夫妻也被吵醒了,连范大人都差随从来问了情况,顾青竹深感愧疚,在郎中为她把脉开下方子后,便劝程瑶道:“我这病症来得快去的也快,嫂嫂赶紧和四哥休息去,不必在这陪着。” 程瑶拢着眉,收回搭在她额间的手,嗔怪道:“胡说,额头烫的跟袖炉子似得,退烧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利索的,你四哥那边我让他回去,反正他在这也帮不着什么,夜里我陪你。” 顾青竹还想开口,站在郎中身旁看药方的赵怀信却转头笑一笑说:“嫂夫人也别麻烦了,我在这守着青竹,正好也能看些卷宗,西北寒冷,你们俩个均是初到城里,多少会有不适,不该熬夜费神。” 刘郎中写完最后一笔,点头附和说:“赵大人所言甚是啊,草民观夫人神色疲倦,的确不宜操劳,若方便的话,改日给您请个平安脉,一起调理调理。” 在外头没那么多规矩,赵怀信又和她订了亲,屋里头又有丫鬟婆子和郎中围着,程瑶便没觉得不妥,嘱咐两句就回屋了。 颂平颂安轮流在床边侍候,绞过的冷帕子盖在额头上,赵怀信拿来几捆卷宗,坐在对过的圆桌前,继续忙着公务,偶尔看她两眼,顾青竹起初还别扭着想让他走,可后来药劲儿上来,眼皮沉重的睁都睁不开,歪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烧暂时止住了,可嗓子跟着难受起来,疼的连咽汤水都困难的紧,时不时咳嗽两声,赵怀信再次把郎中请来,方子倒是不用换,加用二陈汤加麻黄、杏仁、桔梗止咳化痰。 顾青竹心内着急,半点忙没帮上不说,还劳烦众人照看自己,情绪有些低落,赵怀信白天在衙门里,有空闲还会过来,见她一副病恹恹的神态,少有的严厉道:“一点小毛病就思前想后,你还来这大西北做什么?” 明显是激人的话,她自然听的懂,缓缓拉起被子遮住脸,想不出来说什么好,便没答话。 赵怀信撩起袍子坐下,拿起茶盏,对着热腾腾的茶水吹了一口气:“说句实话,等这病症好起来,我就想派人套车把你送回汴梁。” “我不走。”她急忙忙抬起头,哑着嗓子说。 “喔...”赵怀信挑眉道,“可我这冤大头当的一点不高兴,捞不到好处不说,你还整日不言不语的消沉着,我作何还让你呆在西北,给我个理由?” 顾青竹咬着唇,目光坚毅的和他对视:“我不能回去,也知道你的意思,我好好养病,很快能好起来。” “这不算理由。”赵怀信灼灼的盯着她,沉默半晌,慢声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从沈昙失踪到今日已近一个半月,边境山林最近雨雪频繁,如果一直找不到呢?如果他已经遭了不测呢?” 明明是最可怕的结果,顾青竹不敢去想,却也忍不住想过无数次,但此刻由赵怀信口中说出来,听着却如天方夜谭般,整个人顿时像坠入了冰窖,脚心开始一点点的往上冻住。 “不可能。”她阖眼儿艰难的说着,手急着想触摸到能安心的东西,覆在藏于衣领间的坠子上,那是沈昙送给她的玉指环,这次专程拿链子穿起来,挂在脖子里头,“会找到的,只是目前去的人手杯水车薪,那林子太大了。” 赵怀信知道不该此时说这些,偏偏就管不住自己的嘴,想把那毒疮一口气戳破,想让她看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局面。顾青竹的到来让他压力很大,甚至不明白,自己向范大人提议再追加兵马搜山,是真的信沈昙还活着,还是因为不想让她失去盼头。 赵怀信道:“他和一位副将军统共两人,对方是十几名隐匿在西北多年的探子,你觉的胜算多少?” “既然他们选择混进大营带走沈昙,那就说明...说明事先计划周详,且活捉他对于西夏来说是利益最大的。”顾青竹拼命要理清楚思路,说服赵怀信认同自己的看法,“在这种前提下,首先保证的是人质的性命,而沈昙和那位将军不同,他们唯一的目的是逃脱,不需要留有余地,胜算当然会高上些。” “你也说了,只是一些。” 顾青竹从床上坐了起来,将头发拢到而后,小声说:“那就够了。” 如此唇枪舌战一番,她竟然精神许多,没有抹眼泪,也没有歇斯底里,赵怀信微微觉得不可思议,而后无奈的笑起来,温和道:“所以,这会儿觉得心里头好些了?” 顾青竹一愣,随即明白他的苦心,是怕自己生病时一蹶不振,张了张嘴:“多谢。” “口头的不算,早些痊愈再准备桌儿吃食吧。”赵怀信起身叹息道,“西北口味油腻,吃久了受不住。” “好,那就做开封府的菜色。”顾青竹淡笑着道。 赵怀信点点头,临出门,又补充道:“我方才说的,并非全都是想开解你,人有私心,别把我看的太正人君子,趁虚而入还是挺符合我口味的。” ****** 又一批兵将整队开赴边界处的栖霞林搜索,西北大营中老国公的簇拥者极多,沈昙自幼随军,在此地的威望也高,沈家军中更有许多毛遂自荐要加入搜寻队伍的,故而范大人没费多大周折,隔日就收到不少新的消息。 职责所在,田桡领的差事要军营衙门两头跑,需动脑子的地方不多,但委实劳身,每次到衙门就得捉着赵怀信诉一诉苦水,眼下还没进门,声儿就传过来了:“累死了累死了,小爷我的腿都快折了!” 赵怀信依旧垂首写信,毫无理睬他的意思。 “有茶么?你那小龙团呢,拿出来让人泡上唉,外面又上冻了,倒春寒居然还下雪了。”田桡抖了抖身上的雪,抓起茶壶先到出杯水,还没喝,看见里头清澈透底,不禁纳闷道,“这是什么?” 赵怀信淡淡看了他一眼:“水。” 田桡呆了呆,像是没听懂般用小指挖挖耳朵:“什么?再说一遍?” “自己不会看么,你说那会是什么。”赵怀信道。 在京兆府讲究不了那么多,但赵怀信旁的没要求,对茶却十分苛刻,壶里随时要有热茶,有空了也会亲自泡上一回,换换脑子。 田桡震惊的看了看四周:“你那叫凤九的随从呢?怎么今儿舍得让你喝白水了。” 赵怀信不耐烦的挥挥手:“爱喝喝,不爱喝可以自己泡,茶叶在罐子里。” 田桡原地站了会儿,犹疑得凑到他身边,上下打量过后,试探的说:“三少心情不佳?我听说顾七姑娘为了你千里迢迢的跑到这乱地方,专程甩开一身的事儿,到衙门来瞧瞧你,都情场得意了,还摆着张臭脸干吗啊?” 若非田桡不知道内情,赵怀信会以为他故意来踩人痛脚的,想了想,略微敛了脾气道:“她这两日重病卧床,便没出过门。” “哦哦,原来如此。”田桡恍然大悟,也没嫌弃白水无味,大咧咧倒了两杯灌进腹中,擦了嘴道,“姑娘家身子弱,路上颠簸劳累,生病也不稀奇,将养几天就差不多能好。” 赵怀信叹息道:“承你吉言。”说着,又忙着把信写好,装进牛皮纸封中,用蜡封好让凤九派人送出去。 田桡瞟了眼拿信走出去的凤九,低声问道:“寄的家书?” 赵怀信颔首:“顺便也给顾大学士寄了一封,替她报个平安。”顾青竹自己也往家里寄了信,不过是给父亲和祖母的,他思索着,再补上一封给老爷子更合适。 “你这孙女婿当的,堪称我辈之楷模。”田桡忍不住感慨着,“若不是咱们十多年的矫情,单凭这两年你这举动,简直能赞一句情圣了,难道真是千帆过尽,顾家姑娘还真是你命中劫数。” 赵怀信心道可不就是么,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从前辜负的闺秀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惯,派顾青竹来历练他的。 “怎么,羡慕了?”他勾唇笑了笑,走到矮柜前端起酒坛子,到出一碗酒来送到嘴边,“你母亲不是照着你的要求,挑了几位贵女任君挑选么,早点找个心仪的定下来,也好成家立业。” 田桡浑身抖了抖,忍不住搬着凳子推开两步,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这话从你嘴里头说出来,怎么好像做恶梦?” “那是你日子过的太清闲,多做点事儿就不会这么感觉了。”赵怀信大口喝下两口酒,摊开图纸,点着桌面道:“闲话晚些说,咱们把目前掌握的消息再核对一遍,看看还缺漏什么没有。” 两人把已搜寻过的山头排除掉,剩下的林子约莫两三天便可有初步的探查结果,事实上也和赵怀信预料的相同,没过两日,前方传来快报,先锋队伍在栖霞林北侧靠近西夏的地方,发现了一些新鲜的踪迹,且有几具损毁不一的尸体。 更重要的发现是,这片多年来,当地百姓都以为是荒林的地方,居然有个不小的山寨,发现踪迹的小队只有十来人,不敢轻举妄动,先行派人出林送信,请示营地这边如何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好不容易碰到个并不怎么忙的周五,在办公室偷摸摸的码字,结果半道突然断电,电脑重启后,WPS文档当天的记录一片空白... QAQ 虎躯一震,心里哇凉哇凉的,备份里毫无痕迹。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回 范大人奉命追查沈昙失踪一案, 但身为文官,且对西北复杂地域不甚了解,故而接到信报后, 召集营中诸位将领,通宵商议得出结论,暂时命前方小队按兵不动, 待接替的队伍抵达栖霞林, 再一举拿下那山寨。 顾青竹的病症已大好,除却偶尔咳嗽两声,其他再没不舒服之处, 只是但凡想出卧房的门儿, 颂安总要让她披上斗篷, 嘴里叨念着:“姑娘可不能仗着身体好乱来了, 春捂秋冻,这儿又不比京城, 连开春的影子都瞧不见, 更该穿厚实些。” 她心内焦急的想去衙门,亲自问顾明宏, 栖霞林中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便一把手的抓住披风胡乱的围在脖间,伸脚就踏了出去。 衙门也就隔两个巷子,赵怀信将贴身丫鬟红豆安排在顾青竹身边照看,她懂些女子防身的拳脚功夫,走动不远的话, 足够保证顾青竹安全无虞,是以颂安便没跟着,让颂平自己随着姑娘去找四公子。 前些天下了场雪,城中街巷很是湿滑,顾青竹穿着厚底的棉鞋,与颂平互相搀扶着,不敢走的太快。倒是红豆走路轻快,遇见上冻的地方,也能稳稳的疾步走过。 三人行至衙门前,等着衙役进去通报,东边正巧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顾青竹微微将兜帽掀开些,看向那边,只见一名黝黑壮实的将领,领着十几个兵士从马上跳下来,另外还有抹相对娇小的身影,穿着深蓝色的胡服,棉衣长裤,军中常见的革靴,腰间挂着把匕首,头发高高的束在脑后。 那姑娘像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满脸的疲惫,眼睛却灼灼有神,她大步跃上台阶,和兵士们一同走进衙门,路过顾青竹时顿了顿,皱眉看她两眼,朝前面喊了声:“大哥先进去!” 将领在前头声音浑厚的答道:“你可快点。” “知道了。”姑娘重新转过脸,盯着顾青竹半晌,说道:“我认识你,汴梁的顾姑娘吧。” 顾青竹只觉得面熟,此时恍然记起,这位正是上次在京兆府有过一面之缘的邱凤英,于是弯腰行了礼道:“邱姑娘莫怪,方才离得太远,没能认出来姑娘。” 邱凤英在军里呆惯了的,好在西北民风开放,如今营地外头的镇子上,专供兵将瞧病的医馆里头,还有二十出头的姑娘在那儿当医女。她来往大营也不再惹眼,沈昙被外贼劫走后,更是缠着自家大哥邱城,跟着大部队前往边界寻找近一个月。 本以为空手而归,结果人才到京兆府,传来了在栖霞林找到踪迹的消息,邱凤英连家都未回,直接奔来衙门了。 “你来这做什么?”她没有理会顾青竹的寒暄,非常不解的问道,“也来找沈大哥吗?” 大门两边站着侍卫,邱凤英说话声音不小,自然被离得最近的听见了,当即侧目,心中还纳闷这京城来的贵小姐不是赵大人的未婚妻么,怎么说成是来找沈小将军的? 顾青竹一滞,颂安惊的赶忙抢着说道:“我家姑娘是跟着四少爷来京兆府的。” 邱凤英直勾勾的望着她,不依不饶:“是么?” “家中长辈惦念沈大哥安危,我四哥来此办公务,我们当然也想为他平安回来尽份儿力。”顾青竹抿了抿嘴。 “姑娘,赵大人请您进去。”前来通报的侍卫抱拳,又向邱凤英道,“见过邱姑娘。” 话说到一半也没法子站在门口继续说,顾青竹便和她一起进去衙门。 当初沈昙临走时说过立刻定亲,可后来再来大西北,邱凤英惊喜的发现,他根本没定下什么亲事,转而打听了顾家姑娘,得知她已经旁人定过亲了。 这对于邱凤英来说,简直是欢欣鼓舞的,沈昙要长期待在京兆府指挥抗击外敌,她便时常去营里,以探望邱城为借口,想多见见沈昙。 但他依旧毫无反应,甚至放下狠话不让她进营。 邱凤英不明白沈昙到底为何就不肯看自己一眼,俗话说的好,夫唱妇随,明明她更适合沈昙,打起仗来甚至能和他并肩御敌,哪点儿比不上京城娇弱的闺秀呢? 怀着满肚子疑问,邱凤英从进屋起,眼睛便不住的往顾青竹身上瞟,除了长相比自己好看些,也没见着多出哪块肉来。 “明宏兄在和范大人说话,一会儿能到。”赵怀信让凤九给顾青竹倒茶,茶是在炉上煎好的五果茶,又放了红枣,“你刚痊愈,便别喝泡的了。” 顾青竹不动声色的避开邱凤英的打量,向他道了谢,而后说:“你们若还有事要忙的话,我换个地方坐着等就好。” 赵怀信不在意的摆摆手,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端起茶杯:“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在这不妨事。” 顾青竹笑了笑,便安心的坐着,邱将军站在沙盘前头,拖着下巴偶尔自语几句,没一会儿,顾明宏从里屋走出来,先和邱城打过招呼,然后带着顾青竹到旁边的耳房,无奈道:“我听怀信说了,来问沈昙的事儿吧?” “他说什么。”顾青竹略有讶异。 顾明宏站在碳盆子前头暖着手,解释道:“说你这性子爱操心,听见个什么肯定自个儿先跑过来问,还真让他说着了,竟比我这当哥哥都了解你。” 她笑了笑,谨慎思索着说道:“沈大哥帮我过那么多忙,遇见如此大的祸事,我也只能多张嘴,问一问了。” 顾明宏倒是没奇怪她在意沈昙,说句实在话,以七妹的性子,如果对沈昙不管不问才叫稀奇,毕竟顾三爷当初在泸州,人家可是衣不解带的照顾过许久。 “消息确凿,八成就是困在寨子里了,目前在想方设法打听寨子都是些什么人。”顾明宏叹息道,“不过也多亏里面有个寨子,不然人陷在林子里头,挺不挺的过还能难说。” 顾青竹揪着心,走几步站在顾明宏身边,轻轻问:“能确定人...还活着么?” 顾明宏奇怪的看了她,笑着摇摇头:“不然我还与你说这些做甚?沈昙有在路上留下痕迹,沈家军内部自有一套追踪使用的标记,懂行的好找,不过他伤的恐怕不轻,若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没脱身。” 人只消活着,活着便是好的。 “那去的人马够么?是否还会有别的危险。”她垂下眼,努力让自个儿的声音听着正常些。 “去的泰半是沈家军的精英,别说是山寨,便是西夏边城也能攻下来,沈昙机灵点就不会有差错。” 兄妹俩说完话,范大人他们又马不停蹄的处理别的事务,岷州等几县百废待兴,吐蕃骑兵进城扫荡后,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批下来的银子怎么用,圣人让他们全权负责,这活儿着实不轻松。 顾青竹此时也理清了思路,别的忙她帮不上,目前能做的,便是提前将可能用到的药材先打点好,收拢的买回来,省的日后沈昙养伤时捉襟见肘。想到这,她没再多停留,院中来来往往都是男人,她等了会儿,见院中没其他人,方才理了理衣裳准备走。 “顾姑娘先稍等。”邱凤英站在廊下截住她,略略点了下头,“我有话想说。” 顾青竹知她爱慕沈昙,可目前的情状,自己根本不能堂堂正正的说阻止的话,便有心想回避:“我嫂嫂还在家里等的,可否改日再谈?” 邱凤英想了下,坚持道:“不会耽误你太久。” 见状,她也真没了脾气,这位邱姑娘并不是那种心眼多的闺秀,相反,还十分坦诚,只是言行不会委婉,总让人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颂平和红豆在门外守着,顾青竹便和她又回了耳房,那壶五果茶还未喝完,顾青竹见旁边有小炉子,便放上去温了下,倒出两杯:“邱姑娘有话便说吧。” “刚刚那位赵大人,是和你定亲的公子?”邱凤英握着杯子问。 顾青竹沉默了下,颔首道:“不错,是他。” “可上次我以为,你和沈大哥是一对儿。”邱凤英回想起来那时沈昙神采飞扬的样子,纳闷道,“我知道老国公病逝,沈大哥守孝是不能定亲的,但你就不能等等他?那个赵大人长的是俊俏,但他拳脚比沈大哥差远了。” 这话委实不好回答,顾青竹搜肠刮肚都不知怎么说好,而且也并不愿意和外人解释,于是模糊答道:“抱歉,这个恕我回答不了。” 邱凤英耸耸肩:“我也是憋不住想问,既然你已经有了夫婿,等沈大哥回来,还请尽量离他远一些。我说话可能不大好听,但你不知道,这两年沈大哥那副样子,明显还是心里头惦记的有人,除了你,我也想不到其他人的。” 顾青竹心里头一紧,只听对方继续说道。 “赵大人对你也是体贴,他要看见你们俩个,肯定也不好受,所以我提这要求,并不是单为着我自己想。”邱凤英一口气喝完五果茶,把杯子放在桌上,“就这么多了,如果哪里有不对的,你多包涵。” 这话也不过让她沉闷了一下,毕竟外人看来是这样没错,站在邱凤英的角度,自己就是那始乱终弃的女子,见魏国公府不负昔日荣光,沈昙又是守孝,便先攀个更高更好的枝儿。 由此想来,她的话算够轻的了。 顾青竹欠身与她告辞,推门时,邱凤英又补充了句:“沈大哥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男儿,这次是你眼拙的。” 说也奇怪,邱凤英直来直去的话,让人反感不起来,顾青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她对沈昙有意,两人说不定可以结交一番。 ****** 派出去接应的队伍已走了半个多月,与先前的小队汇合后,一举攻下栖霞林中的寨子,寨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外族人,生得一双异瞳,孔武有力,沈家军五六个士兵合力才将其虏获,其中还有两人挂了彩。 王副将耐沈原的心腹,沈将军临走时还将沈昙托付给他,出了这种事他当然夜不能寐,跑了数个地方,最后领着人马来这接应,当即凶神恶煞的抓起寨主胸口的衣裳:“畜生,我们小将军人呢?!” 寨主操着口古古怪怪的官话,跪在地上拼命挣扎着,说了好几遍,有人才勉强听懂了。 “王将军,他说不认识什么小将军,他们寨子没这人。” 王副将耐着性子,让人拿图给他看,图上正是找人话的沈昙的相貌,便于四处寻人时用的。 寨主盯着看了眼,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情,半晌才指指山后:“在后山。” 原来,隐藏在京兆府的探子混入西北大营,是劫走了一位副将,沈昙阻拦时,他们把刀架在副将的脖子上,以此为要挟,才迫使沈昙随他们一道出了军营。 沈昙是打算半路再寻找机会脱身,可那位副将身中一箭,根本无力行走,出了京兆府地界,又有一批西夏贼子掩了身份与他们同行。大宋疆土何时变得如此毫无设防,他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于是沈昙干脆将计就计,想看看到底西夏在这安插了多少枚钉子,居然有这么大能耐。 结果这一跑便到边境,入了栖霞林,一直向北。 出人意料的,这地方的寨的山匪和西夏探子们碰上了,几乎算是两败俱伤。 只可惜贼人为了让沈昙无害,每隔两日给他喂软筋散,服下后连刀都难以拿的住,在双方冲突中,为了保护副将军,自己的腿被砍了一刀。 山匪刀上萃着毒液,沈昙自己勉强走的困难,还好这寨中也有大宋人,见他明显是被人掳来的,出言向寨主建议,将人救下来,且沈昙吃了软筋散还那么能打,日后留在山寨,也是个助力。 寨主没那么容易相信外人,将沈昙他们关在后山,除了一日三餐,便没放出来过,刀伤也只给了简单的草药,按他的意思,能活就活,绝不多费一两银子。 人是寻到了,沈昙的状态却不妙,那毒液是当地山林中的土毒,伤口沾上便很难愈合,拖到现在,饶是他自己用水清洗,拿刀割去腐肉,也仍旧不好不坏。 随性郎中看的吓一跳,又重新隔开放血,用药粉包扎过后,和王副将建议,一路马不停蹄的先把沈昙往京兆府送。 栖霞林离京兆府还有七八日的距离,多耽搁一日,他这腿就难说能不能保住。 顾青竹左等右等,一日清晨,天刚有些亮,颂平连衣裳都没穿妥当,进门对她禀报说:“姑娘快醒醒,沈公子被人送回来了!” 她几乎是瞬间从沉睡中惊醒,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只穿着件外裳,连棉衣都没顾上加,披着斗篷就奔出了门。 晨里风大,刮的人脸刺骨的疼,宅子门口停了大队人马,还有几辆马车,沈昙没让他们抬,自己从车里下来,忍着疼把伤脚支在了地上。 他半路已经听说顾青竹来到京兆府,一别近两年,沈昙不想头一眼就让她不安。 顾青竹比别人到的都早,大门前除了侍卫没有其他人,王将军和沈昙正说着话,她一眼便看到了。比起之前又高上许多,束腰的军服让他平添几分凌冽,整个人彷如一柄饮血的长剑,浑身上下泛着寒光。 沈昙在风中立着,听见脚步声,拧眉抬起头,目光和顾青竹的撞在了一起,他顿了顿,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青竹。” 声音很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很难听得清楚,但顾青竹偏偏看到了,甚至觉得听的真切。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回 “沈大哥。” 嘴巴张了几张, 她才红着眼叫出了声,走下两节台阶豁然意识到,旁边几十双眼睛盯着, 关系再近又不是亲兄妹,这么贸贸然凑过去未免惹眼。于是走完阶梯便停住了,也没故作镇定, 而是用帕子飞快按了眼角, 真心实意的说了句:“伤势如何?你这次可把我们吓坏了。” 眼下两人勉强做戏的处境,让沈昙很不舒服。 商陆从车里把拐杖拿出来,沈昙接过后, 手指不自觉的抓着它狠狠攥住:“尚可, 主要是拖得久, 有些麻烦。” “什么叫有些?”王副将因他这腿不知发了几回脾气, 听见如此轻巧的说辞,厉声斥责道, “腿差点可保不住了!你就是太大胆, 一个人也敢和那么多人周旋,用得着你只身犯险么?看着沈将军不在, 就折腾我们这群老的。” 劈头盖脸一通说, 倒让顾青竹有个喘息的机会,略微平复了些,随后顾明宏他们陆续来到门前,赵怀信眉峰扬起,路过时在她身边顿了下, 侧身说道:“外面天寒地冻,你大病初愈,先进去。” 不是商量的语气,赵怀信说的不容置疑,然后继续走去和王副将打招呼,侍卫们将车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一件件往里头搬着。 商陆抱着个大包袱,先跑到顾青竹面前,笑着问道:“七姑娘,我们公子随身的物什往哪儿放?” 顾青竹找到个由头,朝沈昙的方向又望了一眼,颔首道:“跟我来吧。” 屋子是提前收拾好的,唯一有火炕的那间给他留着,被褥俱是全新,仆妇听说人到了,先把炕给热上了,顾青竹带着商陆进门时暖烘烘一片。 “真暖和!”商陆舒服的眯起眼,迅速把从大营带的衣裳归置到立柜里头,感慨道,“营里的帅帐点着碳盆子还是冷的人直跳脚。” 按理说,沈昙替沈将军掌管军务,养伤也应在营地,条件不好,勉强在营外的小镇住下也说得过去,而这次因为范大人他们奉旨到京兆府,正好住在一起,不但商议要事方便,对他身体恢复也是极有利的。 这边刚放下东西,沈昙他们后脚便进屋了。 刘郎中再看过沈昙腿伤后,也是大呼万幸:“小将军这腿,如果晚个十天半月,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过来的。” 程瑶唤来丫鬟添茶,自己则亲自为郎中端了一杯,虽说尽量避开了,但仍不小心瞧见半边的伤口,吓得登时花容失色,也顾不上回避,唇色发白的抓住顾青竹的胳膊:“太严重了,都...都露了骨头!” 顾青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只在屏风外面站着,听她这么说,忍不住也是一抖,心里真是抽的疼。 “待会问问郎中,吃些什么补身子好。”她想了半天道。 “对对,我去和丫鬟吩咐下,每日换着买新鲜的。” 程瑶反映似乎比她还大,是以顾青竹的态度可以算沉稳了,范大人还安慰她俩了两句:“夫人和顾小姐是见的少,营里能提拔上来的将领,哪个身伤没几道伤疤,当初老国公健在时,那伤简直数都数不尽。” “老国公确实堪称国之栋梁。”赵怀信也屏风后现身,接了话,对程瑶笑道,“我问过郎中,沈兄需多喝骨汤,入口的也没太多忌讳,有劳嫂夫人打点了。” “这有什么,我跟来本就为着这个。”丫鬟伺候程瑶把斗篷披上,她看着赵怀信又道,“不止是沈公子,你也要好好补补了,最近脸色瞧着可不好。” 这么一说,顾青竹仔细打量了赵怀信,果真是脸上很难看出血色。说是都住在宅子里,他每日在衙门呆的时候太久,常常顾青竹睡下,那边儿人还未回来。 赵怀信不甚介意的笑一笑:“我只是不大适应西北气候。” 话的真假顾青竹听不出来,不过中午这顿嘱咐厨房熬了羊骨汤,加上生姜红枣,最能祛寒气。 赵怀信对她的好,她并非感觉不到。 正是感受到,才一直隐隐不安的认为亏欠于他,想用别的法子去补偿些。但一来二去,能想到做到的事儿,做多了会容易让人误解,故而顾青竹始终小心翼翼,到了今时今日,赵怀信对她的态度愈发温柔体贴,几乎像是忘记两人的约定。 事情必须要有个交代了。 顾青竹决定这次归家就和祖母坦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她老人家听,无论有什么责备惩罚,她俱心甘情愿接受,而赵家若是想由他们退亲,顾青竹也会欣然答应。 这么想着,她抱着汤罐子敲了沈昙房间的门。 范大人他们又回去衙门,晚膳也是差仆从送过去在那边用,宅子里顿时清静下来。程瑶畏寒,天黑后顾明宏便尽量不让她出门,这会儿子约莫洗漱好,已经歇下了,顾青竹主动揽下送汤送药的活计。 商陆在外间坐着打盹儿,听见声音揉着眼睛开了门,打了个哈欠道:“顾姑娘来啦。” 顾青竹嗯了声,发现里屋似乎没旁的动静,压下声音道:“他是熟睡了么?” “开的药里头有安眠的,睡了一个时辰了。”商陆往碳盆子里有仍了块碳,帮她把汤罐子端到桌上,“公子乘马车也没休息多少,郎中说估计近两天都没精神。” 顾青竹心里头一沉,知道这是体力透支太多,说是两天,实际恢复起来没两三个月打不住。 “厨房里头给你留的有饭,热乎着。”她指指汤罐子,“我给他舀出来喝,你就别管了。” 沈昙不习惯别人伺候,商陆以前也只帮他做些杂事,如今伤着腿,好些事情不方便,商陆自己伺候,免不了耽误饭点儿。他早快饿过了,高兴的应着就往外跑,临关门时还咳嗽着道:“那个,我吃饭挺慢的,顾姑娘且多受累一会儿。” 窗外风刮的愈演愈烈,城里大多数宅子都设着双层的窗户,里头朝内开,冬日好阻着些寒气。顾青竹随手将没关严实的那扇关上,抱着罐子轻手轻脚走进里屋。 床上熟睡的沈昙眉头紧锁,一只胳膊还伸到了被子外头,她找了找,将小炉上烧的水撤下,替换着放上汤罐子。一连串的动作之后,见沈昙还没醒的意思,顾青竹侧坐在床边轻柔无比的托起他的手掌,握了下,才掀起被子帮他重新盖好。 没敢再做多余的动作,顾青竹直直的盯着他,仿佛看不够似的,待眼睛都有些酸痛时,才不舍的揉了揉,心内想着商陆估摸着要吃完回来了。 这时,沈昙忽然动了动,眼睛半开半合着就长臂一揽,把人拽的跌倒在床上,他随意往后挪了几寸,不等顾青竹反应,将人脑袋按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想的我快疯了。” 顾青竹被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但也提醒自己不能乱动,生怕哪儿碰着他那条伤腿:“你怎的知道是我,还抓个正好。” 沈昙阖着眼儿,似是凝神休息,好半天才说:“你进来我就知道了。” “......”她无言的低头蹭了下,“装睡啊?” “没有,是真睡了。”沈昙用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脑,“但是药劲儿太大,你又不是别人,自然接着再睡会儿。” 顾青竹心里头软的一塌糊涂,白天强装的镇定再装不了了,顺着他的腰死劲儿的搂上去,眼泪像开了闸一般,争先恐后的往外头涌:“你真的,以后别这么吓我了,若是真的两军对峙,心里头还有个准备。不明不白的就听说人没了,找都找不到,天都要塌了,真的!” 她平素沉静,猛地一下子痴缠着上来哭诉,沈昙怔了怔,知道这回是把她吓的不轻,随即捏着顾青竹的耳朵,放轻柔声音:“我初到军中,便是收那位副将照拂,他被人劫持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且此次虽说危险,机会却难得,一路探听到他们不少消息。” “那也可以,换个更稳妥的法子。”顾青竹抹了把眼睛,难过道。 沈昙连声应着:“我的错,来让我看看,你这眼要肿了。” 哭这一下不至于肿,顾青竹仰头看见他的笑容,委委屈屈的张嘴咬在沈昙下巴上,之后道:“先咬你一口,日后遇见类似的事儿,要有记性。” 沈昙只顿了一息,随即发狠似的含住她的嘴唇,没有任何技巧,似乎拼劲蛮力的亲吻,让顾青竹唇瓣像针扎似的疼起来。 没给她任何推拒的余地,沈昙翻过身把顾青竹半压在身下,一手固定的捏着她的下巴,另外一手则始终握紧拳头,怕情急之下做出什么过于出格的事。 嘴巴里渐渐泛出血腥气,顾青竹觉得下巴脖子都是僵的,但不忍心阻止。 许久之后,沈昙才沉着脸放开她,唇瓣斑斑驳驳的全是血迹,他叹息的道:“对不起,疼了吧?” 顾青竹没觉得在意,抿嘴舔了一下,摇了摇头。 沈昙挑起眉,略感无奈的点点她的额头:“你是嫌我自制力太强了么?” 顾青竹没大听懂他的话,不过迷茫后,想起正事,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慢慢掀起被子的一角。他穿着阔腿的里衣,小腿处被纱布缠上好几圈,能闻见浓厚的药味,这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顾青竹想起程瑶说的见了骨头,试了两试,手不敢碰上去:“这么严重,要多久能好?” 沈昙不愿让她过于担心,上下抬了下小腿,说道:“口子深而已,若非有伤药早就好了,至多两个月便可痊愈。” “胡说,我知道都露出骨头了。”她拧眉道。 “迎面骨的地方中刀,伤及骨头并不奇怪。” 顾青竹不会被他糊弄过去,思酌着日后换伤药时,找机会看上一眼,也好清楚恢复的如何,于是先起身道:“厨房里熬了枸杞鸽子汤,你喝上些,晚会儿好服药。” 沈昙侧躺着应了声,目光随着顾青竹在屋子里来回游弋着,两年之别,顾青竹如今及笄都快一年了,仅存的那份稚气荡然无存,浑身上下透出少女的风姿。 她专注的舀着汤,用长筷将鸽肉分的碎些:“喏,口味比较清淡,郎中说你现在不能吃太咸。” 沈昙就着她的手先喝下一勺,这才接过瓷碗:“听你的。” 顾青竹笑了笑,在他喝完后又舀了一碗,商陆恰到好处的推门进来,搓着手道:“外头真是冷,这天儿活见鬼了!” 沈昙挑眉,对于商陆的到来显然很不满意。 “那我先回去。”顾青竹听见外面打更声,再呆着四哥他们怕要到了,于是对沈昙叮嘱道,“药喝下就睡,今儿别忙了。” 沈昙笑着答了个好,她这才出门往自个儿屋子走去。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回 原来两人隔得十万八千里尚能偶尔鸿雁传书, 如今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要守的规矩却愈发多了起来。 一来范大人十分挂心沈昙的伤势,干脆把刘郎中请到宅子中住下, 连顾明宏都一日好几次的去屋里探望,顾青竹除了趁着送饭的时候看两眼,其他再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二来赵怀信这位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在, 宅子中仆妇不多, 但都是喜欢说两嘴的人,熟悉起来和顾青竹打招呼时,还会玩笑似的问她, 用不用给赵大人也多炖些汤补补, 那样子好似她已经是赵家的当家主母一般。 顾青竹知道此时万不能生出事端, 众口铄金, 不小心被人识破马脚的话,不仅是沈昙和自己的问题, 也会连累赵怀信的名誉。 可怕什么, 偏偏来什么。 起初几日挺是稳当,虽无法单独说话, 只若人好好的, 心里头就有个安慰。 问题是她不能光明正大,邱凤英却可以,每日一坐便两三个时辰,后来几乎到了早饭就踩着点儿的来点卯。 她大哥从营里气呼呼的来捉过两次,毕竟西北再开放, 男未婚女未嫁的,沈昙摆明了是神女有意而襄王无心,再这么看着自家妹子执拗下去,城里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那日后真找不到婆家了。 邱凤英不弃不馁,邱城今儿能出来找她,明儿能出来找她,总不好天天放着营中的属下不理,于是有人管的话,倒也乖乖回去,第二天照旧。邱知府是个文人,除了嘴上恨铁不成钢的骂一骂,连关都关不住这女儿。邱凤英徒手能翻院墙,家仆们碍于身份,哪儿有人敢真把她抓下来? “真真作孽啊!”邱知府捂着脑袋大呼头痛。 “哎,这么多年了,凤英那点儿心思老爷瞧不出来么?”邱夫人站过去帮他按了按肩,试着提醒道,“依我看,不如您去和沈小将军谈谈,咱们家闺女虽比不上知书达礼的世家闺秀,好歹也是知府的嫡女,我倒觉得小将军般配着。” 邱知府眉毛一横:“她哪里和人家般配!?” 邱夫人哎了声,就着丫鬟搬过来的凳子坐了,伸手掰着指头一条条数过去:“咱闺女那身手算得女中豪杰了吧,若能和沈小将军成亲,将来夫妻同力保守边关,有何不好?从前咱们忧心的是国公府的门第太高,眼下老国公病逝,沈家在武将里头不再一家独大,老爷您的官职这两年提一提,不就门当户对了。” “沈昙是秋闱夺过榜首的。”邱知府认为夫人想的太过简单,叹道,“圣人肯这个时候派他出来,夫人可知意味着什么?” 邱夫人思索片刻,不解道:“难道不是给沈原将军帮把手么?” 邱知府摇头:“妇人之见,沈原身上背着军械案的官司,这事儿即便翻盘还他清白,沈府这担子也不能让他挑着,而沈昙不一样,功名在身加上军功,年轻有为,圣人这是让他撑起沈家啊。” 话虽如此,身为父亲,邱知府听完夫人一番话,也动了些心思,琢磨两日挑了个暖和天儿,派人将邱凤英锁在闺房中,自己则上门去找了沈昙。 京兆府当地人少有午睡的习惯,特别是冬天儿,好容易暖热被窝又要起身,委实麻烦。 顾青竹却要小憩一会的,这日醒来颂平先是给她准备了杯糖水儿,而后努努嘴,小声道:“邱知府在沈公子那儿呢,方才我端茶进去,好像在说邱姑娘。” “说邱姑娘做什么?”她迷糊糊的坐着等困劲儿过去,嘴唇挨在杯延上,嘟囔道。 颂平想了一回,心下有点纠结,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顾青竹喝下两口,猜到了些:“是想...说亲?” “许是我听错呢。”颂平暗暗懊恼,想把话圆回来,“谁家爹上门去给女儿说亲事的,肯定是我听错了。” “在这却不算奇怪。”京师每逢春闱放榜,满城有女儿的世家富商还榜下捉婿呢,更可况西北这地界。 顾青竹回答的轻巧,待穿上外裳去厨房盘点了下晚膳的菜色,颂平便发现她不对劲,盘数总算错不说,厨娘问她今儿煲的汤放不放山参须子,喊了好几声,顾青竹手里拎着棵萝卜都没晃过神来。 因为服药的关系,沈昙进食比常人要晚半个时辰,本来为着避嫌,每次需要去他屋里都是程瑶和她一起。但饭前程瑶胃里头不舒服,喝下半碗粥就想回去休息,以往小日子前程瑶也偶有不适,所以顾青竹看着她歇下,吩咐丫鬟仔细照顾,随即跟在郎中后头去给沈昙换药。 养了这么些日子,沈昙的腿伤勉强不太骇人,记得头次亲眼瞧见那伤,饶是她做好心理准备,也被震惊的半天说不出话。 “皮肉长的不错。”刘郎中查探完,接着换了种药膏敷了,缠上纱布,“但是再过段,还得再去些沾毒的腐肉,现在长的慢便先不管它。” 沈昙放下裤脚,道谢说:“您费心。” 刘郎中洗罢手,呵呵笑道:“我倒不麻烦,这种伤多亏小将军身子骨强健,换做旁人,别说能不能好,但割肉这疼都难以忍得。” 沈昙的伤势稳定,刘郎中有自家医馆需看顾,小童来找几次,说门板要被病人们拍烂了,所以明日起便不在这儿住。顾青竹讨教一些饮食上的忌讳,便差了颂安颂平将其送走。 晚膳仍在托盘上摆着,小米和大米搀在一起蒸了,排骨炖冬瓜、什锦豆腐、炝冬笋,还有山参鸡汤,单看颜色便勾人食欲。 顾青竹在饭食上费了许多心血,她原本会家常小炒,此次来西北更学会煲汤的手艺,沈昙看在眼中,自然不浪费她一番心意,每顿俱是很给面子。 “坐那么远?”沈昙回了碗饭,见她始终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禁皱起眉。 顾青竹介意邱大人来找沈昙说的话,却又不知从何问起,脑中正在思索,听他开了口,于是展了个不大由心的笑容:“这会儿还早,都还没睡下呢,我坐这比较妥当。” 沈昙手执筷子盯她了一会儿,把碗往远处挪了挪,抓着凳子一步跨到顾青竹身边,重新坐好后才说:“怕人看到你就不该来。”被邱凤英缠了多日,他是避之不及,连门都鲜少让她进过,想见的人又见不得,心情自然谈不上好,是以顾青竹规矩收礼的态度,引起沈昙几分不满。 “我没有怕。”顾青竹是想反驳的,瞬间想起邱凤英,竟有点委屈的转了话头,“我是不如邱姑娘,能大大方方过来瞧你。” 沈昙搁下碗:“好好的怎么提起她?我基本没见过她的面儿,你在宅子里,难道不知道?” 顾青竹当然知道,问题这不是见不到就行的事儿,邱凤英每日来一趟,她就苦闷好一阵子,止都止不住。 “邱大人方才过来,是为邱姑娘来的么?”她没有问答问题,反问道。 沈昙恍然知晓她这是吃味儿了,也不再沉着脸,笑着把她的手拽过来,拢在掌心:“虽饶了些弯子,邱大人确有意思让我娶她。” 顾青竹只觉胸口疼了疼,抿住嘴想把手抽出来,奈何对方拢的太紧,竟纹丝不动:“那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沈昙把她的手托到嘴边,在指尖蜻蜓点水的碰了下,无奈道,“我都有你了,肯定直接拒绝。” “他没有继续问么?”顾青竹微微好受了点,没再动弹,乖觉的让他牵着。 沈昙摇头:“邱大人是聪明人,我既然如此回答,他便清楚没有回旋可能,又不是邱夫人来,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其实并非不信他,有时候在乎的很了,想亲口听对方说一说,方可安心。顾青竹想起饭菜快凉了,在他手心挠了下道:“快吃罢,不然等会儿要再热一遍的。” “是不是吃醋了?”沈昙把碗送到嘴边,一只手还握着她,似笑非笑的瞄了她一眼。 顾青竹没想到他会直接调侃,别扭的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道:“不是。” 沈昙沉吟着:“真没有?” 她勉强装作淡然的摇了摇头。 “这样啊...”沈昙似乎失落的嗯了声,随即埋头吃饭,没再说下去。 顾青竹偷偷打量他,没看出特别的表情,心内纠结半晌,发现自个儿没必要在沈昙面前还隐瞒这点小情绪,于是犹豫的拉了他下:“我是挺在意的。” 她能放下颜面承认这个,沈昙心内是有点儿吃惊的,顿了顿,随即把人直接挖过来抱在怀里,眼角都笑的向上弯了起来,下巴埋进顾青竹肩窝里,气息全喷在了耳朵上:“知道么,我就吃你这一套,以后多哄着我点。” 顾青竹被那气息烫的红了脸,忍着耳边的敏感,稍微侧过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知怎么的,她猛地想到这句话,再忆起从前一意孤行的和赵怀信定下亲,沈昙当时肯定是五味杂陈,现在想想,他那些日子置气不理自己,已然很通情达理了。顾青竹不曾真正吃味过,待现在身体力行一番,方知滋味难受。 “对不起。”虽然迟了那么久,她体会到了便想说出来,然后抬起头郑重的道歉说,“以前是我不懂事,那时...定亲的时候自以为考虑妥当了,却没有真正顾及你的感受。” 沈昙眼神中全是掩饰不住的诧异,被刻意忽视的东西被翻出来,脸上笑意缓缓隐去,沉默许久,用食指挡在她唇前:“你当真想明白了?” 顾青竹垂下眼:“一叶障目,我考虑的太简单。” “青竹,你太有主意,觉得自己对就听不下劝话。”沈昙想了想,沉声道,“但你得清楚,再天/衣无缝的法子,我心里头不痛快,便不是好方法,所以当初我宁愿冒险去设计五皇子,也不愿使小心思在你婚事上做文章,我输不起。” 顾青竹握紧他的手,狠狠点了下头:“我现在知道的。” 沈昙接着道:“我是真输不起,对于五皇子的计策若有纰漏,尚可以补救,可但凡有个万一,你真和赵怀信解不了婚约,我受不了这个。” “不会有万一了。”她赶紧表态道,“我想好的,这次回汴梁就和祖母坦白,她老人家最疼我,不管怎么责罚,最终定会同意和赵家说的。” “暂时不急,我有些想法可以试试。”如果说这事儿在沈昙心中还有个结,那到现下便是解开的时候了,更何况他更舍不得顾青竹自责,于是抱着她叹息一声:“那时也并非全然都是错处,你为我着想我是知道的。” “日后不会了。”顾青竹诚心实意的说。 沈昙勾起唇笑了下:“你想还以后?便不会给你那种机会。” 两人说话太投入,沈昙受伤后精力又大大衰退,故而顾明宏风尘仆仆的进屋时,俱还没任何反应。屋子分里外,中间由屏风隔着,绕个身里屋便一览无余,顾明宏提前回了宅子,挂心沈昙,首先过来看看,结果这一看,险些把魂都吓了出去。 自家妹子牢牢实实被沈昙在抱着,虽看不见脸,但明显毫无拒绝之意。 “你们俩个!”顾明宏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暴怒的死死压住声音,指着沈昙呵斥道,“沈昙,你到底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感觉自己头上像是插了螺旋桨,东南西北的跑着办事(心痛状)。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回 硬要说的话, 沈昙若在刚察觉那会儿和顾青竹分开,也不至于让人看的那么真切,兴许还能遮掩一二。可在电光火石间, 他决定将计就计赌上一把,顾青竹和赵怀信的亲事像是个脓疮,总要有挑破的一天, 与其惴惴不安的苦等, 不如干脆主动些。 沈昙未说话,将受到惊吓的顾青竹扶好后,面色平静的和顾明宏对视。 多年在战场拼杀出来的气魄寻常人怎能抵挡的了?不但如此, 人家眼角眉梢处处还透着问心无愧的意思。 “给我个解释。”顾明宏即使心中清楚没人能逼的了顾青竹, 可身为兄长, 下意识会认为是沈昙先耍了手段, 于是气势汹汹的走近,仿佛接下来会一拳砸在他脸上。 “四哥!”顾青竹也不知怎么想的, 首个念头就是把沈昙护在身后, 等回过神,身子已然动了, 如同护崽的母猫般伸着胳膊拦在两人中间, 急促喘了两口气,“说来话长,不是您想的那样儿。” 顾明宏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乖巧懂事的七妹,几乎没让人操过心, 家中长辈哪个提起来不竖大拇指的?外头人满口称赞,他面儿上不显,心里头却与有荣焉,可谁能想得到,到头来竟然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那是哪儿样?”顾明宏忍了又忍,看看她,在看了看沈昙,痛心疾首道,“我不管你们...你们有何理由解释,要知道,赵怀信也在这院落住着,青竹,你说说你可对得起他?便是没读过圣贤书,女则女戒总该知道,你让四哥说什么好!” “你先回屋,我与顾兄聊聊。”沈昙将手搭在她肩上按了按,而后对顾明宏道,“青竹没有对不起谁,赵怀信亦都知情,事情复杂,可容我慢慢说起?” 顾明宏被沈昙口中的‘亦都知情’震懵了,不过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眼下把七妹支开要紧,若不然有其他人进来,事情想捂都捂不住,是以厉声道:“没我允许,你暂且不许出门。” 顾青竹再担心,也懂得识趣的道理,四哥正怒火中烧,她在这和沈昙站在一块无疑是雪上加霜,于是没继续争辩什么,忧心忡忡的欠身出了门。 而沈昙像款待贵客似得,收拾完桌上未用完的饭食,从茶壶中倒出杯红枣参茶递给顾明宏,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这没别的可用,先将就着喝吧。” “到底怎么回事儿?”顾明宏肃然以对。 沈昙思忖片刻,寥寥数语道出了来龙去脉,以及他和顾青竹早已互许终生的事实。 说起来简单,顾明宏听着却仿佛天方夜谭,只觉官场尔虞我诈都不及这个来的焦心,待烛台上的蜡烛烧的余下半指长短,他才捏着眉心说道:“所以,青竹回去跟赵怀信解了婚约,再和你成亲?” 沈昙颔首:“没错。” 顾明宏深感不可思议,握着拳道:“胡闹,你们是都吃了熊心豹胆了么?!青竹认不清事儿,你怎能跟着她闹!” “是我疏忽。”沈昙道歉说。 “这并非一句疏忽可磨平的!倘若叫外人发现要如何收场?”顾明宏急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忧心道,“先不说你俩,退亲这种事赵家岂能随便应的?中间一旦起了龌龊,结亲不成反结仇。” 沈昙淡淡笑了下:“赵怀信那边我与他协商,只是青竹大概会和老祖宗直言,到时候还望您能劝着些。” 顾明宏随即又是唠叨了通,沈昙一语未发,把错处全揽在了自个儿头上,到最后,顾明宏说的口干舌燥,怒火也发的差不多,停下长叹道:“我也清楚这事主要怨青竹...” “不,她是为了我。”沈昙摇头,凝神的望着顾青竹送来的那些饭菜,“所以责任理应由我来担着,西北的战事落定,我便返汴梁向老祖宗他们登门谢罪。” 这一夜谁都没能睡踏实。 顾青竹大清早想起来张罗早点,可衣裳还未披上,颂安便掌灯过来告诉她,四少爷的吩咐,厨房琐事先不让她管了,饭好了也有仆妇端来。不止如此,顾明宏还送来两本游记,供她消磨时间。 便是变相禁了她的足。 四哥脾气好,对谁都会露个笑脸儿,昨日却怒成那个样子,顾青竹委实不好受,如今唯盼着自己闭门思过让他消消气儿。 ****** 程瑶前一晚睡得早,睁眼儿时天都大亮了,她摸着身边儿平整的被褥,问丫鬟说:“郎君昨日未归么?” 丫鬟打好热水,一面儿准备帕子一面儿道:“回了呢,不过在沈公子房里说了好阵子话,见少夫人歇下,怕吵着您休息,便在耳房的塌上睡了一宿,晨里去的衙门。” 自家郎君体贴,程瑶又是心疼又是欢喜,随即叮嘱:“以后郎君来了便喊我,天这么冷,睡在耳房没准儿冻着身子。” 丫鬟脆生生的应下,拧干帕子热腾腾的给程瑶擦脸,嘴上道:“不过奇怪的很,四公子临行前让后厨的婆子把三餐送去,说七姑娘在屋里用,也没听说姑娘得病什么的。” 程瑶一听,紧张着顾青竹真是受了风寒,掀开被子便想起身下地,可脚刚探出去,脑袋嗡的下子一阵眩晕,腿脚也软了,假如不是丫鬟眼尖扑过去扶住,恐怕要摔在地下。 人晕过去半晌没见醒,丫鬟又是捏人中又是解开领口,急得跑出门先打发侍卫去找郎中,再把顾青竹喊过来,沈昙身为男子,这种时候也靠他不上。 顾青竹吓得一跳,外伤还能用眼瞧瞧,可浑身上下检查过俱好生生的,且没发烧的样子,瞬间心急火燎的让人去把四哥叫回来,左右两个巷子拐弯就到,顾明宏会些诊脉的皮毛,也许能赶在郎中到之前先探个大概。 可顾明宏恰巧正随范大人在西北大营。 外头人声嘈杂,沈昙于情于理都要来过问一下,顾青竹见他支拐杖立的,免不得柳眉一拧:“你赶紧歇着去,嫂嫂这边有我看顾。” 沈昙对于医理是门外汉,但常年在西北军中,各式各样病症也见识过,经验加起来比她多的多:“可有气息不稳,或者呕吐不止?” 顾青竹立刻摇头道:“都没有,大眼看着也没哪儿不舒坦,人就是喊不醒。” “没有急症的话,便不用过于焦急。”沈昙道。 刘郎中前脚刚回去,后脚侍卫又来请了,跟着侍卫马不停蹄的往这儿赶,望闻问切过后,询问贴身丫鬟了些问题,随后捻着胡须对顾青竹道:“姑娘放心,少夫人这是有喜了。” 顾青竹眨了眨眼,心内突然的欢畅起来,马上又再三确认道:“您可是肯定我嫂嫂有孕?” “自然自然,从这脉象看,大概也有近两月了。”是喜不是祸,刘郎中也松了口气,笑道,“只不过少夫人体质较弱,前段车途劳顿,大概胃口也不好,积劳之下才忽然体力不支,我拟个调养的方子,得好生将养过了头三月,方算安康。” 伺候程瑶的丫鬟犹犹豫豫开了口:“可是我们家夫人上月小日子还来过,奴婢记得清楚,怎的会有近两月?” 刘郎中沉吟了下:“能否具体说下,大约有几日,量多还是少许?” “多似乎不多,约莫三日就完了。”丫鬟回忆说,“我还和少夫人提过,可能是水土不服。” “偶有妇人初有孕时会见红的,如此说来,少夫人更应卧床养身子了。”刘郎中道,“最好再请个女大夫诊察一遍,有备无患。” 顾明宏和程瑶成亲许久未曾要孩子,就是因为她有体寒的毛病,想多调理一年半载,去年这补药才停了,如今没几个月便怀上,家中长辈如果料到,定不能让她跟着来京兆府受罪。 手头没个准备,喜封还是要包的,好在现成的锦缎福袋有的是,颂安往里头塞上金裸子,顾青竹双手拿着笑盈盈给了郎中:“辛苦郎中了。” 院里侍卫丫鬟也少不了封赏,顾明宏收到消息急匆匆赶到,细碎的事情几近打点好了。 程瑶醒来听说这喜人的消息,立时捂住嘴儿哽咽出来,婆婆疼惜她身体,一直未曾当面说过开枝散叶的话,但作为新妇,谁个不想早早怀上子嗣?初为人父的顾明宏更是笑得咧开了嘴,若没有沈昙提醒,怕连寄信报喜都给忘了。 如此一来,顾青竹的禁足也不了了之,宅子上下全靠她呢,顾明宏关上门和她恳谈许久,同意暂时将沈昙两人的关系压下,目前程瑶需要安胎,日后到底怎么个章程,均要回家再谈。 可是男女大防,两人再不能像那日一般没个规矩。 顾青竹对此当然没甚意见,那么久都等了,不缺这一时半会儿,沈昙心里却是不满,碍于未来大舅子的威严,勉强默认了。 姐姐们出嫁早,大哥顾明瑞常年在唐州见不得面,故而她最亲近的就属四哥顾明宏,程瑶这一怀孕,倒把顾青竹忙活的前翻后仰,专程聘了位经验丰富的奶娘,吃的喝的有甚忌讳,随时可以请教。 顾明宏陪了程瑶两日,赵怀信自己在营里帮他顶着公务,营里军帐条件不好,风大起来吹的顶棚隆隆作响,整夜难以安眠。到底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赵怀信不惧吃苦,但有条件的话,却也不愿受这份罪,凑合一夜便改在小镇的客栈里定了两间上房,顾明宏找回来时,他刚沐浴更衣完。 凤九点了熏香泡好茶,招待顾明宏落座,赵怀信首先拱手道了声恭喜:“这边事务差不多结了,明宏兄可以每日回去陪着夫人,如有要事,我会派人通知。” “不能这么劳烦你。”顾明宏客气道。 赵怀信沐浴后正是口渴,连连喝下三盏茶水,方笑了道:“少夫人与我便是自家嫂嫂一样,犯不着见外。” 顾明宏噎了下,想起沈昙那番话,再看赵怀信就有点儿摸不透彻。若说他纯粹为了帮忙而和青竹定的亲,一年多来尽心尽力,昔日那偷香窃玉的风流韵事早不复存在,难道真别无所求?可如果心里有自家妹子,这关头还如此淡然毫无作为,实在难以理解。 “我有一问,或许唐突了点。”顾明宏斟酌道。 赵怀信调整了下坐姿,随意道:“明宏兄请讲。” “沈昙告诉我了些内情...”顾明宏慢慢肃起脸色,“如今我想知道你对青竹到底怎么个想法?” “哦,沈兄和你说了?”赵怀信坐直身子,眼睛略微眯了起来,轻轻笑了两声,然后忽的收起笑容,食指关节在桌儿叩敲了下,“我当初确实答应青竹假意定亲,不过...现在我是真心要娶她的。”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回 顾明宏心内暗暗道了句:果然如此。 明摆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赵怀信怎会没头没脑的为旁人做嫁衣?八成是晚了一步,自家七妹先将芳心许给了沈昙,他便想出这以退为进的主意了。 要说起来, 沈昙与赵怀信俱是汴梁城才兼文雅、且有卓绝之能的少年英才,便是顾大学士去选看孙女婿,两人伯仲之间, 最后也是由顾青竹自个儿决定的。 她看中了沈昙, 顾家长辈定没二话。 可眼下实情是顾家已然和赵家定了亲,满京城的百姓谁不知晓,上一门亲事和傅长泽便没成, 若再无故任着顾青竹解除婚约另嫁给沈昙, 成何体统?都说顾家门风醇厚乃世家表率, 府上的姑娘却一女说了三回亲, 这不眼睁睁让人家戳你脊梁骨呢。 老太君为人严苛,对子女关怀慈爱但从不纵容, 这件事闹到她老人家跟前, 即便事出有因,也很难应允的。加之赵怀信再坚持着, 自家七妹做的那些打算怕是竹篮子打水了。 “我斥责过青竹。”顾明宏其实更偏向沈昙的, 但帮理不帮亲,赵怀信被牵扯进来确实冤枉,“顾氏也欠你个说法,七妹素来外柔内刚,凭我一己之力也说不动她, 所以怕要等我祖母出面解决了。” 赵怀信半点儿不意外,十分通情达理的道:“明宏兄倒是说差了,我与七姑娘算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论结果如何,都与府上无干系。当然,依我所想让她打消了那念头,也不必给老太君增添烦恼,岂不是皆大欢喜?” 顾明宏一愣,摇头苦笑道:“话虽如此...”如果容易,他们俩天南海北分来这么久,如今还不是照旧情投意合。 “有道是,不经彻骨寒,怎得梅花扑鼻香。”顾明宏的话说一半藏一半,赵怀信闻弦歌而知雅意,却全然没有气馁的意思,笑道,“这人生大事也如一局豪赌,我这么做也全是因为七姑娘,她值。” 饶是顾明宏满腹经纶,那打好腹稿的劝说话也吐不出口了,三人个儿顶个儿的坚定,外人根本差不进去嘴,真真孽缘一桩啊。 在此时,门口的兵将得了急报进来传话,说指认沈原将军私卖军械的冯天富在牢里畏罪自尽了。 顾明宏和赵怀信相视一眼,心里头均沉了一沉。 沈原的案子几经波折,眼下揪出来的人算是不少,甚至顺藤摸瓜查到了三皇子头上。朝中大臣为立储的事儿纷纷站队,皇后虽有两子,可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太子身上,如今太子被废,五皇子根基浅薄,根本无力与李琛抗争。 圣人以战事为由,一直压着立储的事不谈,未尝不是给五皇子铺路。李琛跃跃欲试,簇拥他的官员也越来越多,故而在案子触及三皇子时,以范大人为首的钦差决定按兵不动,待证据收集齐全,一举揭了李琛的老底。 冯天富是关键的人证,他本以为污蔑沈原后,过不了多久就能脱身而出,大不了拿金子打点一下,保住小命要紧。没成想进去就没了天日,富贵奢靡的日子过惯了,哪儿受得了这个,腰间的皮肉都减下几圈儿,日积月累再加上审讯的将领攻心之计,终于翻供说了实话。 一个眼见着有转机的犯人,还惜命的很,无论如何也不会自尽。 沈昙被劫后,西北大营从里到外排查清理,现在便像是铜墙铁壁,是以这颗未发现的钉子,扎的实在够深。 事关重大,冯天富没像其他犯人一般关在县衙的大牢,而是被送进西北大营的军牢,看守牢狱的均是沈家军的精兵良将。范大人身为文官,军中事宜还是要归沈昙这位主事的去管,所以消息刚送到,他便收拾东西动身前往军营了。 伤口去过腐肉,每餐还有顾青竹费心去张罗,沈昙恢复的便比常人快的多,除却左腿不能用狠力,缓缓走上几步还是成的。 顾青竹不知缘由,但能感觉到沈昙这一去,大约就得住在营里不回来了。 “派辆车,把那几床厚实的被褥装上去。”军机不是她能问的,见商陆满共没拿上几样东西,心里头放心不下,便出言吩咐颂平去帮忙,“茶具和汤婆子也带上,后厨不起烟的银丝碳装几袋子。”军帐里设的有碳盆子,不过供的碳烧起来烟熏火燎的,白日还能忍着,晚上睡觉若呛着怎能休息好。 沈昙没阻止她,给什么接什么,趁着四周无人的时候拉着她进屋抱着会儿,喟叹道:“可算能碰碰你了。” 最近顾明宏虽在外头,顾青竹也恪守对四哥的承若,除了同桌用饭时见一见,其他再没进过沈昙的屋子,实在有个不放心,便让颂安帮着传话。 而沈昙亦没反对,就那么配合着她。 “这次过去可要小心点儿。”人都要走了,顾青竹便不扭捏,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道,“别碰水,洗漱时让商陆帮着你。” 沈昙捏着她脸笑了笑:“以后怕是要把你栓在裤腰上,不然你可怎么放心?” 院里车夫赶着马车往后门出,马蹄子声哒哒哒的响起来,顾青竹睨了眼窗户,抿嘴儿道:“你要是好好的,我又何必操那份闲心,快去吧,也照顾着点儿我四哥。” 沈昙这一走,宅子里又冷清下来。 好在程瑶安胎的不错,眼见着天儿暖和点,请来的奶娘说可以搀着去院子里走动走动,几株石榴树叶芽抽的茂盛,青青绿绿的一片,程瑶看着喜欢,便在给孩子绣肚兜的时候,想照着绣上去。女红得勤学苦练,顾青竹学了几年勉强出了师,陪她绣起小孩儿鞋袜,眼下又不知道男女,用的均是蓝黄这类的喜庆颜色。 这一呆小半个月过去了。 那天夜里,赵怀信没打招呼的突然跑回来,顾青竹正和程瑶吃着夜宵,孕妇容易腹饿,不能等到真饿的时候再想着吃,晚上加一回粥汤之类的是最好。 程瑶还不知道她和沈昙的事儿,见状捏起帕子擦了嘴,笑着催促她:“还在这愣着做什么,你俩都多久没见着面儿了,我这有丫鬟陪呢。” 过去不妥,不过去的话,在众人眼中看来更古怪。 顾青竹没法子,磨蹭了会儿叫上颂安跟着,在廊下看见端着碗的凤九,想了想,问道:“赵大哥歇下了么?”若是准备休息,她也不必凑这个节骨眼儿去问候了。 凤九是个聪明的,先是行了礼,然后笑呵呵的回禀:“主子晚上和京兆府的几位官员吃酒,有些上头,这会儿正坐着泡茶呢,我这就去告诉主子您来了。” 她嘴里头阻拦的话没得来及说,凤九竟然隔着门通报了。 赵怀信酒量很好,在酒桌儿鲜有人能敌,谈笑间便能将人喝趴下去,除了因轻敌在沈昙跟前吃过亏,还真没遇上过对手。不过他最近没日没夜的忙活,铁打的身子也要撑不住,再陪着西北这些高手一通豪饮,清醒是清醒,头却像要炸开似的疼起来。 说是泡茶,其实只把茶叶塞进壶里冲了热水,凉了直接往嘴里倒。 顾青竹一进门,便知道凤九的话太假。 赵怀信整个人歇躺在榻上,外衣散开着没顾上脱,半阖着眼儿,全然不像清醒的样子,听到动静才撑开眼,嘴角微微挑起来道:“稀客,凤九,再给七姑娘把茶重新泡一遍。” 人喝了酒,就多了那么些随心所欲。 他对顾青竹的早就直呼其名,显得更为亲近,眼下却带着情绪的改回了‘七姑娘’。 风轻云淡的久了,连凤九都以为主子在顾青竹跟前是绰绰有余,任谁也看不出,赵怀信心里头对沈昙早已醋劲横生,怨念至深。 “不用麻烦了。”顾青竹朝凤九笑着摆摆手,“方才在嫂嫂那儿吃过糯米汤圆子,这会儿也喝不进什么。” 赵怀信悠悠然的打断她:“赏脸陪我喝一杯,能行?” 顾青竹扭头看了他,知道对醉酒的人没什么道理可讲,他虽然没到醉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于是没硬抗下去,而是和颂安吩咐道:“去让人熬锅醒酒的汤。” 程瑶怀孕后,后厨的火随时有人看着,醒酒汤做起来简单,陈醋生姜熬好了就是,颂安去个来回,凤九的茶刚刚泡好。 “我喝茶。”顾青竹指指放小几上的醒酒汤,对他道,“那个你得喝完。” 赵怀信不置可否,自顾自的躺着,半晌才端起碗小口把汤送进嘴里:“过几日大营开拔,想去看么?” 顾青竹呆了呆,不知忽然转了话题有和深意,蹙了眉问:“边境不是已平了么?怎么又要拔营。” “西夏总是蠢蠢欲动,边防空虚,圣人便想安排些人过去。”赵怀信笑了笑,“西北兵将众多,比御林军有看头。”每逢拔营,台上将领振臂一呼,台下众兵将喝喊震天,那场面只有这西北大营才称得起。 顾青竹当然不会一口答应,想了想道:“四嫂出不得门,我还是在家比较妥帖。” 赵怀信哂笑一声:“也好,才想起来,沈昙身为将领免不得露脸,带你过去岂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让他出尽风头。” 顾青竹的脸儿略微变了色,但当着凤九和颂安的面儿,却不能多说:“天色不早,喝下醒酒汤便早点睡,我先回去。” 赵怀信没什么表情,头倒是更疼了,看她起身要走,猛然从榻上坐起来,一双手撑在桌子上向顾青竹逼近:“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你,为何非要选他?” 明明帮忙救顾明卓时,他与沈昙机会相同,难道沈昙拜入顾氏门下,先接近了顾青竹,自己再怎么追便追不上了?自打定亲以来,赵怀信未曾再近过女色,连在勾栏瓦舍的应酬都能推则推,想着洁身自好能换来一星半点儿好感,结果人还是毫无反应,这让他如何甘心。 顾青竹侧过脸退了半步,眉心拢了起来。 赵怀信也没真想问出个究竟,半晌,烦躁的挥手让她走了。 如果执意要问,顾青竹却也敢说,自己先与沈昙相识,便在南屏山的残庙中,他拎着葫芦酒壶,行云流水作揖的时候,大约在她心里就埋下了种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赵三作为男配,终于有点了正规男配的苦情样子... 沈昙冷脸:男主的戏份呢?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回 所谓万发缘生, 皆系缘分。 只‘缘’这一字,真真儿没道理可讲,叫人无奈的很。 顾青竹见识过赵怀信周旋于众闺秀之间, 举手投足是数不尽的风流,让这样的人日后对谁情深似海,莫说她想不到, 换做旁人怕还要撇嘴嘲笑一句:痴人说梦。 可如今种种, 想装聋作哑也不成了。 她亏欠赵怀信,情债难偿,其他的估计人家也看不在眼里, 悔意层层叠叠的涌上心头,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次日困倦的连走路都好比踩在棉花上头。 卢家门第虽不高, 但家业颇丰,卢氏疼惜长女, 觉得姑娘出嫁金银傍身才算有底气, 商铺田产大半给了她,明卓的那份由顾父代为看管, 是以仅凭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她便可十里红妆风光嫁人的。 赵怀信在户部做官,仕途升迁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得是,按着原先的筹算,将其中一部分赠给他,也算表了自己的心意。 但他动了真情, 这办法也就不再合适。 顾青竹思绪乱糟糟的,晨里去程瑶那儿还恍恍惚惚,心内纠结着见到赵怀信应说什么,结果他仿佛不记得前夜的咄咄逼人,像往常一样和煦有礼跟自己闲聊两句,用过早饭骑马往大营去了。 程瑶觉察出她的异样,把手缝的布头放在箩筐里,试探道:“这是怎的了?昨儿还好端端的。” 顾青竹不愿她为自个儿分神忧心,朝丫鬟要了盆热水,用烫好的帕子搭在眼上,略微精神了点儿:“也不知是不是隔壁的猫儿闹春,整夜的叫唤,扰的我没大睡好,晌午再歇会就没事的。” 巷子里偶能瞧见几只野猫的身影,程瑶倒知道,但俩人住得不远,没理由她听不见声儿,于是怪道:“那真是奇了,我却没听着。” 顾青竹莞尔笑了道:“嫂嫂是双身子的人,睡得沉才好。” 两人用罢饭,顾青竹先告辞回屋小憩,程瑶目送她出了门,放心不下又找来丫鬟,问夜里头是否听见猫儿叫,小丫鬟住的地方还隔着道院子,老实的摇头说没留意, 程瑶上了心,猜度着或许是那两人说话拌了嘴,所以想给他俩撮合见面机会,便和顾明宏商量着,拔营那日带上顾青竹散散心。顾明宏最先是不同意的,奈何娇妻接二连三的劝说,再考虑到顾青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呆了一个多月,整日照顾程瑶很是辛劳,只好改变主意应允下来。 ****** 大军出师祭祀的地方设在校场,中央瞭望台足有一丈多高,背后崇山峻岭,面前沃土辽阔,角角落落均提前撒过水,避免三军齐齐列队闹的狼烟动地。 这也是城中百姓唯一能踏入营地的时候,虽然仅仅开放外营,众人同样趋之若鹜,赶着清早乘车骑马的前去观礼,不仅男子,连姑娘少妇俱兴致勃勃,有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保不准还能相中个力大能干的军爷,聘来做女婿呢。 顾青竹的身份不易抛头露面,且为着安全,做了寻常丫鬟的打扮。颂安和她身量差不多,借来身石青色的衣裤,梳了个垂挂髻,一边儿别着朵珠花,顾明宏从戏班子哪儿找来了颜色略深的脂粉,如此抹在手脸上,倒有几分像当地常常吹风日晒的姑娘家。 大营正门前站着两排佩刀的士兵,各个威武不凡,每当有军中要员经过,皆是抽刀行礼,顾青竹跟在四哥身后,被那晃眼的刀刃吓得一跳,顿了下脚步,才勉强继续跟着前行。 顾明宏见她的样子,握拳在嘴边轻咳两声:“咱们一会儿站的位置靠前,没有外人。” 顾青竹点点头。 临近日出前一刻,东方云兴霞蔚,朝霞透过云层将其染成绚烂的金色,旗手迎风挥臂,随即一阵激昂的鼓声排山倒海响起。 按礼节祭拜天地,祭祀军神后,场面骤然热烈起来。将士们也有在京兆府安家的,家中亲属前来迎送,许多妇人去庙里求平安符,包在丝帕里塞给即将远行的亲眷,一时间挥泪离别的场景比比皆是。 京师也曾有御林军出征,不外乎是圣人登上宣德楼宣讲两句,城下的御林军穿戴鲜亮仪表整洁,场面是足了,但比起这西北风沙战场磨练出的钢铁之师,欠缺许多血性气。顾青竹此刻才深感此行不虚,略略踮起脚尖,往人群中眺望。 短暂辞行之后,远处城台上走上位身穿铠甲的男子,他步行缓慢却威严十足,每走一步,台下数万兵将便安静一分,待人站在城台正中,那人山人海间竟是鸦雀无声。 沈昙暂接沈将军帅印统领西北大军,先前几仗连战皆捷,若说从前凭借一身武艺勇冠三军,赢得众将士敬佩,那眼下执掌大权便是众望所归,沈家军部曲俨然将他视作老国公沈鸿渊的后继者,誓死效忠。 顾青竹当然认得出他,遂和众人一样,目不转睛的仰视着台上那人。 拔营前主将大都会激励属下一番,可沈昙巍然直立许久,没有只字片语。 他左边臂弯拖着盔甲,目光逐一扫过各处,随后扬起右手,站在后方的沈靖将偃月刀远远抛起来,沈昙轻而易举的抓在手心,睨了眼身边立着的大旗,臂膀骤然横起,刀过旗杆应声而落,被沈靖接个正着。 晨风卷起旗帜猎猎作响。 沈昙将偃月刀回转一圈,刀尖儿轻轻点地,嘴边那抹笑意若有似无,清冽浑厚的声音从嘴中倾泻而出:“拔营!”这两字仿佛燃起兵将们胸中的无限战意,无数刀枪被高举至头顶。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顾青竹看的胸中激荡不已,手也紧紧的攥住。 书上看的再多,如今才真正见识到男儿保家卫国,誓守边疆是个什么情状,转而再观汴梁那些纨绔子弟,整日声色犬马无所事事,真应该仍他们进军营磨练,吃吃这苦头才对。 此次出兵阵容极大,目的为着震慑外族,计划在岷州几座城池长期驻扎,既没什么严酷战役要打,百姓们多是欢愉送行,几万大军及车马陆续驶出校场,请来的官员们也从观礼台退至内营中。 文官身边有一两个丫鬟很平常,顾青竹双手交叠,眼观鼻鼻观心的随着小丫鬟们站在一处,装的像模像样。 校场上人群逐渐散开,沈昙带着十来位将帅从城台而来,范大人和赵怀信他们则起身相迎。大营中不像皇城,有城楼将闲杂人等隔在下面,这会儿子朝廷要员聚在一起,周围佩刀兵将把守一圈,百姓自觉地绕道而行,人潮密集时,偶尔三五个人误闯到近处,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但就是在众人准备离开时,事情陡然生变。 先是俩坦胸露乳的大汉起了争执,没骂两句便开始拳脚相向,兵长一见,赶紧挥手指了士兵前去拉架,怎知话还没说上,大汉忽然从腰间拔出把刺刀,直直捅向那小兵的胸口。殷红的血顺着拔出去的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有些胆子小妇人的当即惊叫往后退,这一退不当紧,那么多人推推搡搡,场面顿时有点儿失控了。 西北临近边疆,时常受到各种突袭骚扰,大营的将士见怪不怪,但像范大人这样不会拳脚的大有人在,免不得要分心保护他们,故而沈昙一声令下,侍卫们齐齐上阵,捉拿那些趁机作祟的贼人。 顾青竹这两年也算经历些风浪,比着小丫鬟们最是从容,她拉了颂安的手,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顾明宏。赵怀信也立刻把凤九派去看护她,当愈来愈多的贼人现身时,顾青竹已然在安全的地方站定了。 就算大部队拔营,留守在京兆府的兵将也有近万人,这么百十号人前来刺杀官员,岂不是鸡蛋碰石头,傻到家了? 这事情委实诡异。 她能想通的关键,沈昙自然早一步料到了,目光如利刃般的巡视四周的制高点,果不其然,瞭望台一带有人手持弓箭,箭头明晃晃的指向范大人所在的位置。 箭矢如疾风骤雨的从天而至。 侍卫们用盾牌遮挡,但箭还是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射入,沈昙提前并不知道顾青竹来了,只是谨守职责的让范大人他们先行。 赵怀信作为知情人,见缝插针的挤到她身旁,沉着脸对凤九道:“看护好七姑娘,我去范大人那里。” 凤九武艺不差,手里不知从那儿顺来了盾牌,听到托付重重答道:“请主子放心。” 一路有惊无险,顾青竹不停搜寻着沈昙的身影,待他弯弓将瞭望台上的贼人逐个射下,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冲锋陷阵的事情由副将军代劳,沈昙碍于小腿有伤,无法行走太快,在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还没完全安下心,便敏锐的察觉前面几个侍卫神色异样,旁人在奋勇抗击,他们倒像调转方向朝里挪动。 而那几名侍卫恰恰围绕在沈昙周围。 顾青竹开口喊他名字意图提醒,仍然晚了一点儿,沈昙只用偃月刀挡住前面几人,身后却无暇顾及。眼见着寒光一闪,那枪直愣愣的冲着他后心呼啸而去,她来不及多想,跨出去两步把沈昙扑到在地。 事发毫无预兆,赵怀信心神都放在防卫上头,根本没能拽住她,眼睁睁的看着长/□□中了顾青竹的肩甲。 沈昙更是惊得肝胆俱裂,倘若慢上两息伤到要害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青竹,青竹。”无数战场都未曾惧怕过的沈昙,翻身将她护住,眼睛被怒气灼的布满血丝,一把将自己衣袖撕开来,斜着捆上她伤口的地方止血,“看着我,还有别的地方伤着么?告诉我哪儿还疼。” 枪头拔出去疼的彻骨,顾青竹嘴唇都咬烂了,趁着脑袋还存着一丝清明,对他道:“没有,只有肩膀,快把我交给我四哥。”她扮作丫鬟来的,一个丫鬟为小将军挡枪就够惹眼了,如果叫人识出身份,赵大人的未婚妻为着沈昙不顾性命,传出去再解释不清的。 顾明宏倒是不避讳,蹲下身拼了死劲把沈昙推开,瞧见他的表情,不禁顿了顿,劝道:“你冷静点,青竹我带走,残局还等你收拾。” 局面逐渐好转,也有在慌乱中受伤的百姓,军医闻声而至,顾青竹便被人抬着往小镇的医馆送,鉴于是姑娘,到了地方换做医女来诊治着。 沈昙的脸冰冷的如同寒霜,一腔愤怒统统泄在了行刺那人头上,类似这种案子,捉拿到犯人必须关押审讯,但此刻他怎能忍着留他活命,连看都未看,大刀扬起便把对方脑袋给割了。 “公子,还要留着人询问。”沈靖怕他失控,在连杀三人后,开口提醒。 沈昙甩了甩刀刃上的鲜血,扯起嘴角冷笑道:“百十人,还怕无人可审?传令下去,不管用什么刑,一天一夜给我把主谋抓出来!不然全拖出去军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青竹救沈大的行为刺激到赵三,随后想法也有了些转变。 写这些打杀场面着实费脑细胞,吃点草莓补一补(痴汉笑)。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回 由于大部分百姓提前散至营地外, 这偷袭也没造成许多人员伤亡,伤势重的就近抬去军医那儿,其他的有官府出面统一安排诊治。 为着掩人耳目, 顾青竹也随另外几个丫鬟去了医馆,沈昙在京兆府广结善缘,小镇上的人提起他便没有不熟的, 为顾青竹治疗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妇, 正是沈昙找来的可信之人。 肩胛处刺入了将近两寸深,万幸的避开了骨头,老妇人行医问诊多年, 熟练老道的剪开顾青竹的衣袖, 在看过伤口颔首道:“捆扎得不错, 倒是能少受点儿罪, 我瞧着像沈昙那孩子手笔。” 沈昙和老妇是故交,这止血的位置和打结方式, 只教了他一个人, 大营里可没其他人会。 顾青竹被单独安排在医馆后院的屋舍中,顾明宏守在门外, 屋内除了老妇和她带的学徒, 就只剩下颂安了。 颂安握住顾青竹的手,脸色铁青的答道:“是沈公子包扎了,我...我妹妹这伤怎么样?” 虽说是自己人,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边没人点破顾青竹的身份, 老妇人也半点不好奇,只做自个儿分内的事儿:“需要缝几针,不过落疤却少不了的,姑娘心里头有个数。” 最疼的那阵儿已经过去了,大概失血的原因,顾青竹手脚有点儿发凉,意识也迷混不清,看见老妇人嘴巴开开合合,可始终听不大清楚说的什么。 闺秀们对伤疤很是在意,但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那些,颂安忙不迭的点了头,哽咽道:“好,好的。” 老夫人吩咐学徒拿了壶烈酒给顾青竹灌了几口,又用不知名的叶子在石臼里头捣出汁液,仔细抹在伤口周围,顾青竹隐约觉得半边臂膀都是麻的,疼痛愈发轻了,针刺进肉里头微微疼了几下,不会太难忍受。 缝针完后敷药包扎,顾青竹顶不住困意昏睡过去,中间顾明宏和赵怀信进来看过一回,见她睡的安稳也没多坐,留下颂平在旁边伺候着。 沈昙在大营忙碌至深夜才脱身,卸下盔甲战袍,换上身不起眼的衣裳,骑马抄小路疾驰到的医馆。 医馆后院乃是座两层的小楼,除了老妇人自己住的地方,其余俱用来存放药材和书籍,顾青竹被安排在二楼的隔间,此时院中重兵把守。 他把缰绳扔给商陆,抬头便看见了倚靠在栏杆上的赵怀信。 圆月高悬,房檐下的圆灯笼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赵怀信手中端着碗,脚边儿放了坛西北烈酒,正垂眼看着沈昙,脸色晦暗不明。 沈昙脚步不停的上了二楼,擦身而过时两人均未说话,却在将要推开门的那瞬,赵怀信猛然伸出胳膊挡在了他面前:“她刚喝完药睡下,咱们先聊聊?” “待我先看看她。”沈昙眼皮子都没抬,拨开他的胳膊就要往前走。 赵怀信从未看他如此不顺眼过,顾青竹冲开人群扑倒沈昙的那一幕不断在脑中重复着,仿佛一把利刃来来回回在心头磨砍,掺杂着震撼、酸涩,原本辛辣的烈酒简直像泡过了黄连,满口苦涩。 “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赵怀信凉丝丝的开了口,伸手指向窗子道,“青竹的伤能立刻好了?还是她可以不知疼痛?” 若说心疼,沈昙比赵怀信更痛上几倍。 回想对顾青竹初有好感时,他便是藏几分掖几分。 不为别的,沈家如今的境况,即便老国公健在,沈昙也必然会从军做武将,军功拿命搏的不说,年轻将领常年驻守在外,像京兆府这种地方还算近的,若真分到南北两地,光来回路程就要月余,哪个名门闺秀甘愿忍受聚少离多,独守空闺的日子。 再往远了说,即使选择随军常住,吃苦受累的也是女人,除了这些,每次出征还要牵肠挂肚,甚为辛苦。 沈昙思虑过很久,才下定决心追求顾青竹,可他却没有料想过,她会因自己而受伤,差点儿失了性命。 沈昙沉默了下,语气十分的强硬:“我现在必须进去,你了解我,所以别逼着我动手。” 赵怀信虽打不过他,但却不畏惧,可惜无论如何这都不是肆意打架泄愤的好时机,于是勉强按捺下心里头的冲动,退两步让他进去了。 医馆后院并不临街巷,屋子里安静的很,离门近的立柜上放了盏油灯,床榻挨着窗子,朦胧的月光透过木窗洒进来,顾青竹侧躺着蜷缩在被子里,蹙起的眉心便没舒展过。 颂安听见声音就起身朝他行了礼,沈昙摆手示意她退下,然后走到床前盯着顾青竹看了半晌。 在大营时想了很多,真看见人,脑中又是成片的空白。 受重伤加上失血,她的手脚冰凉,脚底放着个汤婆子,沈昙好似捧着件易碎的瓷器那般,屏息将顾青竹的双手拢在掌心,许久尤觉不行,干脆俯身用唇含住她的指尖,一点点尽力暖着。 恨不能以身替之。 颂安没敢走远,余光瞄到沈昙的举动,眼眶又湿了起来。 门前的赵怀信喝完第三碗酒,沈昙悄无声息的出现他身旁,见地上还余着好几坛没拆封的,随便拎起一坛撕开封纸,灌下一大口:“有什么话,咱们今日全都说开了吧。” 赵怀信眺望着远处夜色中的营地,单刀直入道:“你给不了青竹安稳的日子,她跟着你受苦倒还罢了,但如这次的危险,谁都保证不了以后就没有。” 沈昙丝毫不觉意外,反而叹息了一声:“说的没错。” “而你给不了的这些,我却可以给她。”赵怀信挑起眉道,“你我仕途不同,我在户部无需在刀尖上舔血,她会很安全,我母亲喜欢她,家中没有无所谓的姐妹刁难她,知道么,我才是最适合青竹的人选。” “你打算用这点儿话让说服我放弃?”沈昙笑了下,抬手将酒坛子放在栏杆上头,“别开玩笑了。” 赵怀信道:“你觉得我在玩笑?她那个样子,你还想再来一次么?” 这话正中沈昙的死穴,顿了顿,捏在酒坛上的手指手泛了白:“事在人为,我若因为这次的事儿而生了退意,如何配的起她舍身相护的心意?所以责备的话你尽管说,其他的便不要浪费口舌。” 赵怀信侧过脸道:“好,指责先免了,我就告诉你一声,剩下各凭本事。” 沈昙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完,看他一眼道:“说真的,这也就是你,换做别人如此说话,我便直截从这楼上把他扔下去了。” “怎么,难不成感谢你手下留情?” “不用,你的话说完了,眼下轮到我。”沈昙站的笔直,半边脸隐匿在阴影当中,“信也好不信也罢,以友人的身份提醒一句,你陷得越深日后越难出来,我和青竹之间没有任何人插足的余地,谁都不行。” ****** 沈昙大刀阔斧在营中查找内奸,动用的沈家军就有近千人,一时间风声鹤唳,仅仅过了一夜,还撬开犯人的嘴巴把叛徒揪了出来。 此人居然是位副将军,投军二十年有余,先前说是家中老小均被西夏敌军所害,大大小小功绩颇多,怎想到到头来连身份都是假的。 这么一条大鱼,顺藤摸瓜倒是查清楚了军械案的来龙去脉,连带沈昙被劫那次,都有他的手笔在里头,沈昙拟好奏折派人连夜快马送去京城,捎带着三皇子为私欲陷害终酿的铁证,也随信一一阐明。 顾青竹在医馆小住了半月,伤口愈合的差不多才回了宅子,程瑶在家等的心急火燎,可为着腹中的孩子,又不敢操心太多,见她气色还不错,这才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菩萨保佑,这是你四哥去庙里求的平安符,随身带着一个,枕头底下放上个。” “四哥去帮我求的?”顾明宏整日泡在衙门里头,京兆府城中没有寺庙,最近的也要近半个时辰的路程,实在是难为他了。 程瑶催促着她赶紧上床躺着,嘴上道:“赵公子也去了,这几日还是有些空闲的。” 顾青竹笑了笑,除了刚受伤那两日,后来赵怀信并没有再露过面,倒是沈昙,每天夜里准时出营来陪她一会儿,顾明宏撞见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当作没看见了。 “满打满算还有三日就回了,也该闲一闲。”她抿唇道。 范大人奉旨寻找沈昙,眼下人寻到了,且从前的旧案也有了定论,自然准备回京复命,同时回去的还有沈昙,西北边境再无外族袭扰,他三年孝期还未过,理应继续守孝才是。 程瑶头三月已经安稳渡过,但行程还是计划宽裕好多时日,来时还是寒意浓重,这返程路上已然绿树成荫,花香鸟鸣阵阵了。 至于她受伤,知晓的人并不多,即便程瑶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是意外受了波及。 圣人论功行赏,范大人带去的几个年轻人俱升了官职,顾明宏他们刚到汴梁家中,圣旨及赏赐便接踵而至。 可得知顾青竹受伤在前,老太君便没多大喜意,硬是在于妈妈的陪同下去了听竹苑,瞧见那狰狞的疤痕后,难掩疼惜的掉着眼泪儿:“这怎么可好,受了多大的罪啊!” 祖母如今身体不比从前,顾青竹愈发不敢让她伤心,不折痕迹的遮住肩膀,故作轻松道:“帮我缝针的老妇人医术精湛,却没受什么罪,祖母万万别多想,孙女儿现在都好了。” “什么叫都好了,祖母眼又没瞎,难道看不出伤的重吗?”老太君擦了擦眼泪道,“伤筋动骨还要百天的,你这只多不少,课也先停了吧,好好养几个月,不然以后阴天下雨的膀子疼,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老太君嘱咐好半天,这才顺路去看了看程瑶,家里头添丁是件大事,怀胎十月听着挺久,其实转眼儿便到了,李氏趁着他们在西北,把院子里的房间又收拾了几间,该备的东西都备妥了,乳母也物色出三人,单等着程瑶自个儿挑选呢。 顾青竹养着病,心里头却盘算着找机会和祖母将婚约的事儿说清楚,结果还没等她开口,赵夫人登门来商量下聘礼的事宜,连日子都算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家中扫墓各种忙碌,今天在家休息,会再更新一章长点儿的~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回 眼瞧着她及笄快一年, 若不是去年边疆战乱赵怀信被派去京兆府,这会儿怕都该成亲了的,如此耽误下来, 连三书六礼还没走囫囵。田氏原本盘算着,俩个孩子到家便准备起来,可顾青竹那伤听着就骇人, 真真儿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她对着赵怀信数落许久, 怪他没看顾好自家媳妇,万一有个闪失,哪儿还能买的来后悔药。 是以田氏来顾家时, 顾青竹已将养了段日子, 老太君也觉得孩子们的喜事要着手办了, 热络的招待过, 两厢谈的和和美美,赵怀信倒是一反常态的没说太多话, 安静的坐着喝茶。 若收下聘礼这婚约便更难解, 顾青竹完全没有答应的意思,回程时也曾和赵怀信提起, 但对方全然不合作的态度, 委实令人忧心。 出门在外碰见的机会多,在家中难免束手束脚。 老太君见她眼神时不时瞟向赵怀信,以为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便笑着叹道:“今儿日头足,园子里头花儿开了不少, 青竹近些日子光在屋里养身体,让怀信带着你去走走罢。” 田氏一听,扭头推了赵怀信一把,欢喜道:“老太君既说了,还不赶紧去?” 赵怀信顺从的起了身,朝她走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尽管自己的意思被曲解,眼下的机缘却不能丢,顾青竹屈膝和田氏施了礼,而后垂首和赵怀信一道出了长松苑。 肩胛处的伤愈合的不错,但肩膀动作略微大的话,仍会牵扯着疼痛,何太医来瞧过两次,嘱咐说不能因着怕疼就不动了,相反常常活动着有助于恢复。 对于她的伤情,赵怀信已向太医打听过,现下碰面,依旧还要关心几句,于是温声道:“伤口长的可好?” 两人进园子之后,丫鬟们就自觉离得远了些,顾青竹回头瞧了瞧,这才放慢脚步道:“挺好的,除了抬胳膊时偶尔会疼,几乎没甚感觉了。” 赵怀信点点头:“别掉以轻心,何太医教给你的法子一定要用,好不好,得过个半年才知晓。” 何太医是教授给她拉伸的办法,每日热敷后,用药酒擦拭,再配合着几个简单的动作,事半功倍。顾青竹听完,知道他定是和找过何太医,顿了顿,才接话说:“我知道了,多谢。” “你我之间还分这个?”赵怀信淡淡道,“如何关心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现在只要说起婚事,赵怀信都会默不作声,摆明了就是单凭她说,左右是不同意取消的,再逼的紧些,他干脆能免则免的不往府上来,独独等着定下良辰吉日,把人娶过门再说其他。 顾青竹深知不能在拖沓下去,便在石桥中央停下步子,转过身看着他道:“我不会和你成婚,莫要在我身上费心了,这两日我便和祖母坦诚相告,求她作主解了亲事。” 这种话听多了,起初还会心中不愉,如今赵怀信像是习惯了似得,只是笑了笑道:“你想的话就去说,大不了我再去老祖宗跟前求娶你一次,说真的,我觉得她老人家更希望咱们的亲事如期举行。” “她终归是疼我的。”顾青竹当然想过,可如果真怕这些,当初也不敢打这个主意。 “我以为你不会忍心让老祖宗伤心。”赵怀信道。 是不忍心,顾青竹懂事儿的早,旁的孩子还在撒娇耍闹的年纪,她早就知道照看明卓了,卢氏不在,姐弟俩的事儿俱是祖母操心照顾的,故而感情最为深厚。 可这后半生的大事,她无法让步。 顾青竹不能在外面太久,两人绕着园子转了圈,又是无功而返,谁也没能说服对方,田氏和赵怀信告辞离开,她先回听竹苑写了张纸条,绑在鸽子腿儿上,告诉沈昙说自己夜里便和家中长辈坦白,若这两天没个消息,让他不用过于担心。 颂安颂平猜出她要做什么,心里头害怕也没办法。 “这件事,你们俩一定要咬死了说不知道。”顾青竹心知丫鬟牵扯进去会害了她们,肃起脸色再三嘱咐,“如果祖母问起来,就说知道沈大哥来府上,我们俩会见一见,海纳堂离百川居几步子路,碰面也不稀罕,其他的万不能说漏嘴。” 颂安心思缜密,提前便和颂平对过说辞,抿唇道:“姑娘大可放心,我教过颂平怎么答话,定能万无一失。” 顾青竹拉过颂安的手,安抚道:“祖母知道我的性子,应该不会为难你们。” 安排妥当,颂平被留下做个接应,顾青竹和往常一样陪着祖父祖母用饭,以前李氏过来时长松苑能热闹点儿,如今程瑶有了身孕,便要回去照顾儿媳妇。 人不多,不到半个时辰桌儿上都收拾干净了,祖父每晚去书房练字,于妈妈则把厨房炖的红枣黑豆鲤鱼汤端上来,让顾青竹歇会儿喝。 白天赵夫人拿的帖子摆在老太君的手边儿,下聘的日子没太多忌讳,她瞅过感觉挑哪个都行,乐悠悠的打开了话匣子:“青竹来选选,里头还有你生辰那日呢,瞧着都不错。” 顾青竹纵然再坚定,这时候也犹豫了下,好在屋子里本就于妈妈一人侍候着,说话没甚不方便,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老太君跟前,噗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祖母,孙女儿有事求您。” 用力太狠,膝盖碰到地面的刹那,她疼的微微蹙起眉,那动静吓的于妈妈差点把汤匙扔出去,慌手慌脚的便想过来拉她。 老太君更是大惊失色,一面儿探出身子拽她,一面儿对于妈妈道:“快快,赶紧把她拉起来,怎么了这。” 于妈妈手劲儿不小,但碍于顾青竹肩膀的伤,又不敢使劲儿,只跟着劝说:“七姑娘有什么话好好和老太君说,可不敢再跪了。” 顾青竹躲过于妈妈的手,跪的愈发端正了,她抬起头,望着老太君恳求道:“青竹想退回和赵公子的亲事,请您应允。” 这话可谓平地惊雷,老太君连手都忘记收回,目瞪口呆了半晌,和于妈妈对视一眼,俱震惊的难以相信:“你要和怀信退婚?好端端的这是...为着什么啊?” 于妈妈眼睛一转,犹疑的开口猜道:“难不成赵家公子做了甚出格的事儿,惹姑娘不高兴了?”并非偏袒着自家人,顾青竹给人印象始终是知书达礼,没个原因怎会说这话?而反观赵家三郎,从前那风花雪月的艳事过多,眼下表现已足够惊众目的,可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谁头个反映,都是往他那边儿的错上想。 顾青竹立刻摇了头,解释道:“赵公子什么都没做,反倒有恩于我,这件事由我一手促成,全是我的主意。” 老太君回过神,发现她的话很有深意,半信半疑的问:“你出的什么主意,这都哪儿跟哪儿的。” 她心内忐忑,原原本本将起因经过说了出来,老太君越听脸色越差,拽着顾青竹的手也松了,于妈妈也不知怎么反应是好。 顾青竹说到最后已经热泪盈眶,以头磕地道:“青竹有错,但是还想求祖母能够应允,孙女儿想嫁的一直都是沈昙。” “你...”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太君握拳恨恨的垂着腿高声训斥道,“你是糊涂!太糊涂了!” 她张了张嘴,双手紧紧攥着裙摆,没有反驳。 顾家小辈各个品行端正,甚少有真让老太君生气操心的,头几个姑娘寻姑爷的时候,除去三姑娘有点儿波折,其他均是顺顺利利,到顾青竹这里,虽说和傅长泽没成,但错不怪顾家,老太君自问在理上外人谁都挑不出什么,所以也就宽心把事儿揭过去了。 老太君寒声道:“其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母为人也算开明,只要你自己看中的,人品端正,便是寒门公子咱们家也没二话,可你和沈昙的事儿,竟连我都瞒着。其二,无论初衷是什么原因,顾家和赵家结亲是实打实的,既然定了,就是许诺赵家,如今无缘无故的退婚实乃出尔反尔。其三,想出这种法子,你这...简直是胆大包天啊!!” 顾青竹眼泪止不住的流,也顾不得擦了,认错道:“错全在我,青竹甘愿受罚,是孙女儿不孝,祖母您先消消气。” 老太君气的头晕,于妈妈见状忙从抽屉里翻出顺气的药丸子,用温水融掉喂给她喝,顾青竹也想帮忙,可祖母闭着眼不愿看她,显然是气极了,于是也不再凑过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缓了半晌,老太君又开口问说:“你当初应了赵家的亲事,沈昙可知道?” 顾青竹用帕子稍微拭了眼睛:“没有,老国公病逝,他是事后才知道。” “想他也不敢。”老太君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你不想让家中为难,不想遵从圣人意愿嫁给五皇子,祖母心里明白,可是这件事确实不对,家有家法,你这脾性也得有个教训,去祠堂闭门思过三日,这会儿就去。” 顾家家法,子孙有大过,至少也要闭门抄经七日,老太君说到底还是偏向她,加上肩膀的伤,硬下心才说了三日期限。 “青竹会好好思过。”顾青竹俯身又是一叩,隐隐不安的问道,“祖母,这件事您...” 老太君知道她想问同意与否,当即板起脸道:“我不同意,赵怀信这孩子如今也定下心了,未尝不是一桩好姻缘,祖母可不想你走那弯路,和沈昙的事儿我就当没听过,总有一日会淡下来的。” 虽然大约猜得到祖母的态度,但如此干脆的拒绝,顾青竹心头还是一紧,哀声唤道:“祖母!” “闭门思过,有话等以后再说。”老太君疲惫的按着眉心,让于妈妈搀扶着往里屋回,“让丫鬟把穿用的物件挪过去吧。” 顾青竹身上力气一下子卸完了,直到于妈妈拐回来,才勉强扶着椅子站起来,跪的太久,刚起身时踉跄了下差点又瘫软下去,于妈妈上前一步抓了她,把凳子搬来让她坐下。 “七姑娘先保重自个儿身子。”汤罐在小炉子上温着,于妈妈舀出一碗端给她,心平气和道,“老夫人不答应,也是为您着想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过去这气头上,我也劝劝。” 顾青竹轻轻笑了笑:“于妈妈不用为我说话,只是劳烦您这两日多留意祖母身子,千万别因着我气病了。” 颂平当夜没等来姑娘,得知老祖宗让顾青竹去祠堂思过,把能用上的统统打包带了过去,这事儿并未宣扬,听竹苑的丫鬟婆子也以为姑娘是在长松苑陪老祖宗住下了。 祠堂有专人打扫着,可毕竟没人气儿,阴冷的很,床榻也是简单撑着个板子,被褥全要重新换一遍,颂安和颂平能在起居的屋子伺候,可祠堂里面却是进不去的,顾青竹只能独自去跪着。 沈昙在收到顾青竹的信后,次日一早便来到顾家,其他人还不知这回事儿,是以老太君以抱病为由拒绝见他,还都以为老太君是真生了病,李氏匆忙从大房赶过来探望。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回 前两年沈昙和顾二爷学课时, 见天儿的往顾家跑,也便没甚主客之分,守门的仆从见是他就直接请进门了, 可如今在京兆府领兵辛苦那么久,头次回来,李氏自然不好意思撇下他自己呆着, 先喊来顾明宏这才去的长松苑。 顾明宏交接了手头的事务, 上峰给他放了十日公假,整日在家陪着程瑶安胎,自家七妹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是任谁都没吐露过, 今儿早晨听人说顾青竹在老太君跟前侍疾, 心里头就猜到了七八分。 赵夫人前脚刚走, 七妹这是坐不住了。 “连我母亲都蒙在鼓里,祖母大概是想把你们俩的事儿压下去。”顾明宏虽然对沈昙还是有些芥蒂, 但了解之后, 知道不能一竿子全怪罪到他头上,所以也没绕圈子, “七妹这会儿八成在祠堂跪着。” 沈昙见着父母就禀告过此事, 沈夫人倒没过于苛责他,沈仲却大发雷霆,抄起屋里的棍子往他后背一顿猛抽,那军棍是家里用来习武强身的,虽说旧的没那么结实, 但能断掉,足以说明下手委实狠厉。 在床上趴了三四天,他方才勉强可以直起身子走路,背上的红肿淤血触目惊心,抹药时连商陆都不忍去看,最后还是沈靖代劳的。 其实,沈仲打是打了,打完便默许了他的请求,沈家曾经对顾七姑娘十分看中,萧老夫人不止一次提过帮孙子上门说亲,可惜那节骨眼儿老国公病逝,沈昙的婚事随即耽搁下来,而顾家没多久便应下了赵家的亲事。 没想到实情竟是这样。 在怪罪沈昙的同时,对于阻止他设计五皇子的顾青竹,沈仲是说不出的感激。 “顾兄可否帮忙向顾老太爷通报一声。”沈昙心内在乎顾青竹,但也知道不能意气用事,以他现在的立场根本没理由置喙老太君的做法,“我想见见他老人家。” 顾明宏心说胆子还挺大,祖母那边儿摸不到明路,将主意打到老爷子头上了,于是忍不住提醒道:“我祖父一般很少插手小辈的婚事,况且祖母若是没告诉他,你反而往枪口上撞了。” 沈昙却不这么想,好似很有信心的笑了下:“帮我通报吧。” 顾大学士快到致仕的年纪,腿上有痼疾行动不便,圣人体恤他,特准每隔三日上回早朝,日子过的愈发清闲惬意,晨里摆弄下花草,用过早膳在步行着去书阁消磨时间。顾府书阁藏书众多,即便是现在,老爷子仍然时不时的添置新的书卷进去,可谓初心不改。 书阁前俩株海棠开的正艳,最早建起这书阁,顾大学士点名要在门边儿种上号称‘花中神仙’的海棠,这么多年过去,花朵绽放时如烟似霞。 顾明宏亲自去与祖父说的,顾英正坐在二层的窗前翻着本前朝的《畅游记》。 老爷子听他说完并不意外,摆手让把人请上来。 “弟子沈昙,见过顾大人。”沈昙衣着朴实无华,随处可见的深色盘扣长袍,入门前将腰间的佩剑取了去,通身未见任何玉坠佩饰,却仗着那张貌比潘安的俊脸,将衣裳都衬托得华贵许多。 将人带到,顾明宏暂时功成身退,顾英颔首,指着桌上摊开的《畅游记》问他:“类似的看过么?” 没有寒暄,出人意料的抛来个这样的问题,沈昙却反映的很快,把脑中那套说辞先放放,垂眸看了眼那本书道:“有幸拜读过范培的《神仙游》。” 《畅游记》乃前朝名士方进取所著,流传于世的多是残本翻誊的,即使是顾英手中这本,也只有原著的一半,可其中文学造诣之精神,早已让后世学子深深折服。 而沈昙口中说的《神仙游》,不过是同期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道教大师即兴写的,其中许多均为梦中所见,言语新奇倒是新奇,但因为虚虚实实难料,评价也是褒贬不一。 “喔?”顾英靠在椅背上,颇有兴趣的问,“现在的年轻人十有八/九都会选这《畅游记》,你为何偏偏特立独行?” 沈昙恭敬道:“弟子也曾看过其中几篇,但拙见以为,《畅游记》更是精妙,看书本就是喜好之事,众人所好并非我所愿,是以在看过范培写的后,便没再读《畅游记》了。” 顾英将手安在书封上头,慢声道:“既然没有通读,怎么知道你以为的就是对了?” “无关对错。”沈昙逐渐正色,“这好比口味有咸淡之分,各取所爱,只是弟子更喜欢而已。” 顾英沉吟半晌,站起身走到桌对面,从架上抽出张半人高的宣纸,铺在上头:“那我们家七丫头呢?” 沈昙眼中精光一闪,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老太君果然和顾大学士说过了。 “晚辈不敢狂言。”他毫无畏惧的直视着顾英,恳切道,“只能说七姑娘是我今生唯一想娶的人。” 顾英依旧是处之泰然的表情,呵呵笑道:“好个不敢狂言,老夫看后头这半句就够呛。” 沈昙摇头道:“我虽年轻,但也懂得有些人是可遇不可求,而幸事是晚辈遇到了。” 老太君和顾英并没说太细,可老爷子火眼金睛,稍微想想,便把前因后果推测的八/九不离十。顾同林收的这个弟子他很满意,若说日后成为自家孙女婿,也没有可挑的,只是牵扯到赵家,连他都觉得万分棘手。 既然戳破这层窗户纸,老爷子索性讲的透彻,把砚台和墨条推到他眼前,示意沈昙帮着研磨:“表决心的话不用多说,七丫头这次犯错在先,该她受的罚俱少不了,而你们俩个以后的事儿,全在她的意思,她如果扛下去非要选你,老夫也不怕因此开罪赵大人,不过她若是改了意愿,你也莫要强求下去。” 沈昙一听,心中暗松了口气,诚心实意的俯身跪下三拜:“晚辈多谢顾大人。” “你这样子,倒是吃准了七丫头跟你。” 顾英手指点了点砚台,沈昙立刻会意,起身继续把墨研出来,嘴角轻轻扬起:“如果不信她,我也不敢来您跟前求情。” 整整一上午,顾老爷子让沈昙研磨,写了俩幅字,翰林院学士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顾英一手字笔底生花,若放在外头,可就有市无价争相求购。 顾英也有意考验他的耐性,中午捎带留下沈昙用饭,俩人在书阁则面的厢房摆上小桌,两样配菜,一碗满满的笋泼肉面,厨子手工擀制的细面劲道的很,吃下去回味无穷。 沈昙沉得住气,陪着老爷子闲聊大半日,顾英让他走时,也没多说其他,商陆在百川居等的发急,看见自家主子便迎上前问了句七姑娘的情况,结果才知道,压根儿没见着人。 ****** 这天夜里,开封府下了场暴雨。 刚刚盛放的海棠,隔了一晚,树下遍地都是打下来的花叶。 祠堂里湿冷,看守的老仆把门合上几扇,单留下正中的,终于是能聚些子热气。顾青竹上午面向先祖牌位跪经,下午则在房间里抄写女诫,乍暖还寒的天气,颂平不得不又要来袖炉给她备上。 老太君惦记着让于妈妈每日送上姜汤,锅里时时热的,没事儿便能喝了驱寒,就寝时又放上炭盆子,颂平怕冷都没太觉出什么,但身子骨最好的顾青竹却受了寒气,从祠堂出来嗓子已然讲不出话了。 黄姑姑还想着她在老祖宗那儿侍疾累着了,房里先是用醋烧着熏过一遍,防止丫鬟们也染了病,接着就请来郎中,两幅药吃下去没见大好,反而烧的更加厉害。顾青竹这热症来的凶猛,人都快烧迷糊了,老太君得知后马不停蹄的赶到听竹苑,打眼看她半昏半醒的模样,心都纠成一团。 若非李氏劝着,怕还要夜里守在这儿才安心。 顾同山因公去郊县几日,回府后,老太君便告知他说顾青竹想退亲,罚她去跪祠堂这才得的风寒。 沈原将军在京兆府和顾同山聊过,直到此时他恍然明白,原来自家女儿居然一直没变心意。 虽说老太君心疼孙女,但一码归一码,退亲的事未曾松过口,还捎了消息给赵家,关于下聘的日子,稍晚阵子再回复,顾青竹病得不轻,顺便让赵怀信多来府上走动走动。 赵怀信还是头次进到听竹苑里头。 院门前先是一截子竹林小径,曲径通幽,再往深处走,石潭小亭处处能看出主人的用心,房檐下头还置着个大缸,养了睡莲和几尾金鱼。 有长辈的特许,赵怀信拜访的坦然,凤九把各种药材和开胃的零嘴递给颂安,颂安代为收下,先道过谢,然后把人引到了屋里。 顾青竹病的重,靠在床上半坐着都会头晕目眩,眼下服药后正睡的香甜,被子严实的裹住身子,全然没察觉赵怀信进了门。 郎中调整完药方便告退了,赵怀信站在床边,盯着她烧红的半边侧脸瞧了许久,随后转身问颂安:“郎中开的方子让我看看。” 药方刚六合拿出去准备抓药,颂安寸步不敢离,便让喜乐追去讨要回来,赵怀信似乎不在意丫鬟防备的架势,接过纸张迅速阅览了,皱起眉道:“药性这么霸道?” 京师的贵公子们从小学习六艺,对医术也都略懂些,其中还有几位可称精通,赵怀信属于中上水准,对于常见的药材作用还是知道点儿。 颂安双手交叠的放在身前,低声回答:“郎中说,姑娘外伤用药的日子久了,眼下药剂不重的话,烧便退不了的。” 赵怀信嗯了声,把药方还过去:“夜里再用烈酒替她擦擦身子,方法会么?” “奴婢知道。”颂安道,“郎中也说过,如今每日一次。” 屋内残留着熏过的醋酸味儿,窗户紧闭,赵怀信撩起袍子在床头旁坐下,胳膊撑在桌面上头,手里捻着串檀木手环。起初颂安半点儿不懈怠的盯着,在见到他没有其他动作,方微微安了心,摆手让六合忙别的去了。 人病起来容易发梦,顾青竹亦不例外,梦中是一片泽国,洪水在身后疾奔而至,周围叫嚷声不绝于耳,她全力奔跑着,总也逃不到堤岸,当水逐渐淹过脚面,绝望也就随之而来。 赵怀信见她神色痛苦的把胳膊伸出被子外,还想着是热的受不住,起身走了两步,弯下腰欲从新帮她拉下棉被。 但手捏住被角正要盖时,顾青竹忽然死死抓了他的腕子,嘴里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 颂安紧张的上前想要接手,赵怀信漫不经心的拒绝了,倒是全神贯注的看着自己被牵的手,不再动作。 可惜这种被人依靠的欣慰没能持续太久,在顾青竹口中清清楚楚吐出‘沈昙’的名字后,赵怀信浑身像僵掉一般,脸色阴沉沉的再没好过。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回 要说拈花惹草的本事, 赵怀信少年初成那几年的伟绩,足以令他恃才傲物,笑傲京城了。但顾青竹恰恰从不买他的账, 不仅如此,眼下还屡次挑战他耐性。 赵怀信难免扪心自问,自己真就如此好欺负?以前那些矜贵姿态都哪儿去了?里子面子都不要了?连眼下好容易得一回亲近, 且还是顾青竹神魂不清时搞错的。 若是她清醒着, 怕巴不得退避三舍,估计进了这屋子便讲究起男女大防了。 那边顾青竹梦魇缠身,喝下药又盖着两层厚锦被, 不一会儿额头都被汗浸湿了, 颂安拿着冷帕子给她换, 顺便想不着痕迹的将她的胳膊放回去。但掰了两下不顶用, 也不知顾青竹哪儿来这么大气力,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似得, 拽住赵怀信的手腕愣是不撒手。 颂安颇为尴尬的站在旁边, 手足无措的偷偷瞄了眼赵怀信。 “帮我搬个凳子。”他面儿上也看不出喜怒,自嘲道, “待会儿她醒, 自个儿就撒手了。” 话这么说,颂平可不会当真,顾青竹的病来势汹汹,府上各房老小差不多均来瞧过,青天白日的, 若是哪个来探望撞见,别说姑娘想退婚,就是换做是沈昙,也不能如此没规没矩。 索性顾青竹梦中的凶猛洪水已不见踪影,身上一松,手也自然而然垂了下来,呼吸不再是急促的样子,在被里半蒙着头翻了个身,又酣睡过去。 赵怀信面无表情的揉了下手腕,心里头是心烦意乱,一股子邪火儿上不上下不下的堵在嗓子眼,若非顾青竹生着病,真要当场说几句揶揄的话宣泄一番,不然就得憋死自己。 而这时,顾明卓挎着书袋蹬蹬的跑进屋子,手里还捏着本书,看见赵怀信先是一呆,然后匆忙把书一股脑的塞进包中,作揖道:“给赵大哥问安。” “放课了?”爱屋及乌,对于顾青竹的胞弟,赵怀信即使心情再不好也摆出了些许笑脸。 顾明卓有些紧张的把攥着书袋的带子,不大自然的错开目光:“嗯,快到晌午了,先生还拖久了些。” 闻言,赵怀信看了眼窗外的天,也没再多停留,便迈开步子道:“陪着你长姐吧,时间不早,我去长松苑和老太君说声便走了。” 顾明卓恭顺的将他送到听竹苑门前,这才转身又去顾青竹的屋里,厨房的午膳备好了,鉴于姑娘仍未醒,都放在灶上用蒸笼扣着。 颂安转了一圈儿,顾明卓则乖觉的趴在桌上看书,为不吵着顾青竹,连翻书页俱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声响。 这一觉睡的很是漫长,过了晌午才睡眼惺忪的整了眼儿。 顾明卓一心两用的背着书,见她醒来,连忙扑到床边,嘴里跟倒豆子似得询问道:“长姐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用不用再喊郎中过来把把脉。” 顾青竹按着额角缓了缓,感觉身上酸沉疼痛见轻,于是探出胳膊拍拍他的脑袋,声音嘶哑的说:“好了许多,帮我把颂平喊来,倒杯温水。” “我给您倒!”顾明卓如今个子抽条似得长,脸儿上的肉也下去了,已有几分少年的轮廓,“姨娘说您生病嘴里没味儿,现做了山楂糕,让颂平过去拿了。” “颂安呢?”平时屋里少说也得有个人伺候,顾青竹睁眼只见明卓自个儿在,心下很是奇怪,加上前段儿刚和祖母认错,不由担心会不会真连累到俩个丫鬟。 顾明卓摸着杯子不烫,才把水递给她,神秘道:“我有东西给长姐,先让她在外头守着。” 顾青竹抿了两口水,好笑的看着他:“是什么稀罕事东西,连颂安都见不得?” 顾明卓把书袋拿过来,从方才那本书中抽出封信放在床边:“昨天我在书院门前遇到沈大哥,他托我把信转给你。” “沈大哥?”顾青竹怔了下。 “嗯,沈大哥说最近不方便来咱们府上,你生病他担心的很...”顾明卓回想起沈昙当时说的话,犹豫道,“长姐,沈大哥为什么说来这不方便?老国公的热孝早过了。” 顾青竹语塞,祖母那边态度强硬,自己父亲虽说能理解些,但也只安抚她养病为重,在长松苑和祠堂侍奉的都是府里头的老人,老太君的心腹,这事儿定然被封的死死。 今年秋,明卓就要正式入书院了,顾青竹自然不愿让他分心,于是瞒着道:“兴许是朝中一些不太好说道的事情,为了避嫌罢。” 顾明卓如今对朝中事务略知道些,委实没想到有何需要避嫌的地方,其他的一时也想不出来,只好暂且搁置的点点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下午还有先生的课。” 明卓走后,颂安把饭食端进来,顾青竹把那封信往枕下掖了掖,喝下两小碗的粟米粥,这才轻手轻脚的拿出信,拆开来逐字逐句的看。 平时俩人借鸽子传话,至多写上小半页纸,这几日因为她得病,颂平颂安忙的连休息都顾不上,压根没记起来给沈昙递消息。而沈昙虽说可以打听到顾青竹的近况,但看不见人,就踏实不了。 是以想到通过顾明卓带信给她。 信封中厚厚五页纸,沈昙字写的好,一手颜体赏心悦目。 别的男子给心上人写信,多是花前月下诗词歌赋的咏叹一番,而沈昙这位在秋闱问鼎的学问人,偏要剑走偏锋,文采统统揣在怀中不显露,写的如军营里的报告般,生硬老套,先是振振有词的分析了她病症的由来,后接着耳提面命嘱咐三餐作息,再告知已经和老太爷恳谈过,距拨云见日已不远矣。 最后还附上张药方,让她下次给郎中看了,如果对应了症状再用。 即便顾青竹再确信祖母不会趁她病时,和赵家拟定纳征下聘的日子,可担心总归是有的,故而看到信上说祖父松了口,委实大喜过望。 老太君主持这后院琐事,老太爷便全权让她做主,很少插手小辈私事,但凡是他吐口应承的事儿,便再没虚话,顾青竹虽不知沈昙具体和祖父怎样谈的,能得他老人家的一句话,已然是意外之喜。 在她为退婚有望雀跃时,另一头,赵怀信却怏怏不乐,从户部出来被田桡截在半道,劈头盖脸就是顿诘问。 “我说你真是见色忘义做到底了?”田桡身后跟着数量华侈的马车,若走进还能闻到脂粉的香味儿,他围着赵怀信气哼哼的直骂娘,“兄弟们给咱俩一顿接风宴,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好嘛,现在干脆找不见您了,您是羽化飞升,以后是不是得烧半月香才能请得到啊?!” 赵怀信抵住额角,没脾气的挥挥手:“你倒是先烧半个月看看?” “非人哉!”田桡简直不敢相信,撸起袖子咬牙切齿道,“小爷可不就不信了,今天你是去也得去,不去我拖着你去。” 瞧着这情况,后面几辆马车中的公子也坐不住了,纷纷出面劝解,赵怀信冷眼冷脸沉默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同意,田桡才哼了声,拽着他上车,直直奔向快活林。 汴河岸边绝色烟柳可谓盛景之地,春满十分,两岸亭台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赵怀信在西北多日,到汴梁城也没再踏足过快活林,如今看到这街巷,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车队没去良辰馆,而在一座崭新的吊脚小楼前停下,四周白墙灰瓦,透着江南园林的意思。门前迎客也不是姑娘,而是两位十一二岁的男童,青衣黑裤,眉眼带笑的将贵人们引进门。 快活林首屈一指的是良辰馆,按田桡的脾气,别的馆阁均不屑一顾,赵怀信轻飘飘的看了他,不知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田桡嘿嘿笑了声:“跟不上了吧,咱们都在京兆府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苦了快一年,京师这地界,还不出些新的玩意儿?这红楼草堂是去年开的,文人雅士都吹捧疯了,里面各种文雅,伺候的小娘子更能出口成章,虽说苏眉神女也是大家,但是吧,比起照着高门闺秀养出来的女子,还差些意思。” 赵怀信挑唇一笑:“你那点儿眼光,还高门闺秀,又被当冤大头了吧。” 田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错,他是曾经被人唬过,但这种事让旁人点出来就难堪了,瞬间变脸说:“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你还提什么!今儿定能让你长见识,堵住那张损人的嘴。” 结果还真出人意料,草堂中的丫头们个个礼节妥帖,特别是其中引得京师才子趋之若鹜的深秀侍者,眼眸如碧水清波,语调清润,奉茶倒水大方而不作态,不仅琴棋书画优秀,更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抛去出身不提,那些个贵女真是拍马而不能及。 赵怀信尝了口她泡出来的花坞茶,眉间最后一丝不耐也消去了。 “还骂我是冤大头么?”田桡察言观色,知晓自己扳回了一成,得意的凑到他耳边,“好喝吧,不俗吧?” 赵怀信舌尖在最终轻轻转了圈儿:“还行。” 旁边王公子听见,恭维道:“对咱们来说是天上有,不过顾家七姑娘可是闺秀中的翘楚,据说夺标时在金明池献上茶艺,引众人连连惊叹,连皇后和几位娘娘都交口称赞,想必怀信这嘴也被养刁了。” 赵怀信捏茶盏的手顿了顿。 顾青竹泡茶好不假,可惜他居然没有正经的喝过一次,说出去谁信? 想到这茬,田桡哼哼着不服气,深秀姑娘倒没介入他们的谈话中,将茶备好便行礼悠然退下了。 这天夜里,赵怀信破天荒的和他们消遣到后半夜,无非是吃酒谈天,红楼草堂确实是个好去处,不但清雅,菜色也很合众人口味,称得上皆大欢喜。田桡还信誓旦旦的说,过段儿自己生辰宴干脆在这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夜里家里网线不稳定,一直登陆不上,中午赶回家才补发一章,鞠躬。 这几章进入赵怀信的爆发点了,关系到后面退婚,所以他的戏份重了点儿~(づ ̄ 3 ̄)づ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回 沈府这边, 萧老夫人对于自家孙子的婚事很是急切。 因为沈仲教训沈昙那一顿,起初沈夫人还没觉得什么,毕竟错了理应惩戒, 可眼瞧着打的不知轻重,沈昙又是半声不吭的跪着,眉毛都不动下, 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使得沈仲更为恼怒。 沈夫人护子心切,便请来老夫人施以援手。 萧老夫人惊愕万分的制止了自家大儿子,看见孙子被打的面无血色, 心疼的无以复加, 如此一来, 事情瞒也瞒不住了, 何况沈昙根本没想过要瞒她。 对于这件事儿,萧老夫人的态度倒出奇的宽容, 她与老国公俱是出身于普通人家, 听过见过的稀罕事儿不计其数,且虽说这么多年和京城权贵打交道, 却始终看不上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法。 顾七姑娘此举错处再多, 萧老夫人也能从出挑出她的好来,单凭这肯豁出去的勇气魄力,就让人刮目相看。 不过前提是顾家和赵家先解了婚约,不然沈家也不能当那恶人,跑过去横插一杠。 沈昙心中记挂着顾青竹, 便没有随母亲去城外祖坟那边守着,若是需要,白日里快马跑一个来回亦来得及。 这日天气晴好,沈府大门前的侍卫刚换下岗,便有两辆马车停了下来,仆役飞快的从车上跳下,献媚的递上拜帖,侍卫瞧了眼,封皮落款写着个‘齐’字。 按着习俗,家中有长辈去世,头三年是避讳待客的,而齐家是老夫人那边的远房亲戚,登门拜访便没甚忌讳,侍卫打听后,便先让马车进去等着,派人通报给老夫人。 想当年贼人血洗了一个村子,老国公自小就没了家人,加上萧老夫人那边,沈家统共也不剩下几门亲戚。淮南的齐家几乎算其中门第最高的,在老国公的帮衬下,齐家老大在那边做了个知府,齐洛川和齐洛岚姐妹便是齐大人的嫡女。 先前在国公府住了那么久,想在京城寻一门好亲事,萧老夫人曾经留意过几个青年才俊,可两姐妹私下都不大乐意,有沈昙这珠玉在身边,衬得旁的公子暗淡无色,嫌人家面貌不好出身不高,于是一挑再挑,正迎上老国公病逝。 齐夫人心眼儿多,生怕耽误自家闺女的青云路,老国公热孝刚过,就找借口将女儿接回淮南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大女儿齐洛川攀上门亲事,对方也是生于淮南,正在汴梁做官。 齐洛川一直对沈昙念念不忘,嫁了人生了孩子,小夫妻那点儿新婚的甜蜜劲儿过去,对方便开始纳妾了,日子过得不如意,可家中母亲却再次来到汴梁,想让二女儿齐洛岚嫁到沈家。 沈家能有什么人?明摆着不就是沈昙么! 老国公病逝,没了国公府这块响亮的招牌,齐夫人觉得没利可图才接走女儿,但圣人亲自复了沈原的职,沈昙更是立下汗马功劳,明眼人都看出来,沈家这棵大树倒不了,是以齐夫人又算计起来。 齐洛川一百个不乐意,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齐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软话硬话连着说,逼着她陪着来沈府为自己胞妹铺路。 沈府中的陈设原本便素雅,如今老国公不在,更连半点喜庆的颜色均瞧不见,唯独正堂窗台上摆的杜鹃花开的正旺。 萧老夫人听闻来的是她们,大概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知会丫鬟看茶,然后客客气气道:“怎的来之前也没差人报个信儿?” 齐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挥了挥,哎了声,笑着道:“哪儿还能麻烦您老,有洛川在这边,我这来来去去方便的很。” 齐洛川之前对沈昙的态度露骨,萧老夫人还借着顾青竹来府上,侧面敲打过她,眼下见她学城中贵妇画着桃花妆,手腕上的镯子金的玉的套了一串,愈发看不上眼,于是颔首道:“也是,淮南家中可还安好?” “都好着呢,不然我哪儿抽的出空来京城。”齐夫人仔细说了说家中的近况,眼珠子一转,作势叹气,“只是生的儿女都是债,我那二姑娘仍在闺中待嫁,不省心的。” 萧老夫人心下了然,以为又冲着婚事来的,不过此事好推脱,毕竟她如今没办法牵那劳什子的红线:“洛岚那孩子不是刚及笄么,欲速则不达,急不来。” 齐夫人满脸的忧色,欲言又止的说:“其实,我这次来就是为我家洛岚,和您求个事儿。” “喔,婚事罢?”萧老夫人懒得拐那个弯儿,嘴边笑意淡淡,“我倒能帮衬一二,不过得过了明年。” “是...也不是。”齐夫人当然明白没出孝,沈家什么事儿都办不来,她掩饰着喝了口水儿,清清嗓子道,“也不急这一会子,只是早先咱们大公子对洛岚照顾有佳,您知道,这岁数的小姑娘都爱乱想,大公子又是个出彩的,我这当娘的没少给她相看,偏偏都不顺她的意。” 表面上说齐洛岚乱想,但一句‘照顾有佳’却把责任推在了沈昙头上,若外人听到,还以为是两人有过私情呢。 萧老夫人的脸立时耷拉下来,半天儿没说话。 齐夫人和她满共没打几次交道,外头都说老夫人胸怀大度,不与人计较,可气势一出来,她抗都抗不住,立马拉上齐洛川,跟她使眼色让帮衬着说说。 齐洛川服软和母亲一道来,并不表示她想帮这个忙,让妹妹嫁进沈家:“沈大哥的确对我和洛岚客客气气的,都是托老夫人的福,我们姐妹在这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她的话说的漂亮极了,既解释了齐夫人话中的引人遐想,又向老夫人示了好,可谓一箭双雕。 “老夫人自然对你们好。”齐夫人趁着扭头狠狠瞪她一眼,然后赶忙补救道,“可大公子的好意也是实打实的,我琢磨着,洛岚这么死心眼儿的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万一以后始终不点头,那只有当姑子一条路了。” 萧老夫人半阖着眼儿,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沈昙娶了洛岚?” 齐夫人说半天,也没敢真脱口,听老夫人爽利的一语道破,心中欢快的连连点头:“还是您老看的清楚,我左想右想,也不愿逼着女儿嫁出去,当然了,沈昙去西北打仗有了军功,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洛岚有几斤几两我这当娘的心里有数,不求别的,哪怕娶来做妾室,也算顺了她的心意。” “我们家孩子们的事儿,都归他们自个儿做主。”萧老夫人也气笑了,便是自家孙子纳妾,也不是谁都能行的,“正好沈昙在家,他的家我可当不得。” 话毕,丫鬟领命去请沈昙到正堂,三省居后山离前院远的很,等他进门,这边已然添了几回茶了。 齐洛川一年多未见沈昙,即便是老国公病逝她自己断了念想,但时隔多日,再看见他俊美绝伦的脸儿,心里头仍扑通通跳的急。 沈昙比起以前,不但个子高了,眼神中也平添几分凌厉的冷意,漫不经心的往齐夫人母女那边扫了一眼,随意的拱手打了招呼,便笑着问萧老夫人:“祖母喊我什么事儿?” 萧老夫人半点儿废话也不多说,抬手让他先坐下,然后将屋里的丫鬟遣了出去,这才一字一句道:“齐夫人过来,是想和你说门亲事,祖母便问问你的意思。” 齐夫人哪儿想到她会直接把人喊来,在她眼里,长辈们如果说定,孩子们肯定得听从的。 “亲事?”沈昙撩了下摆,端起杯茶送到嘴边,蹙起眉反问,“给我说?” 齐夫人点一点头,率先道:“正是你洛岚表妹,之前她在这边住,多亏大公子照拂呢。” 沈昙一愣,先看了看萧老夫人,见她微微颔首,才不由的笑起来:“您客气了,祖母把表妹们安排的妥当,轮不到我操心,至于亲事便抱歉了,我没那个意愿。” 齐夫人不曾想他拒绝的如此干脆,张口结舌的解释说:“大公子先听我说完,我们家也不会没自知之明,洛岚一直惦念着和你的情谊,便是做妾也好。” 世人眼中,高门纳妾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乐意享受齐人之福?像沈家这种门第,身为长房长孙,将来没个妾室可能么? 可惜她如意算盘打到沈昙头上,是如何都如意不了。 沈昙为着顾青竹牵肠挂肚,现下本烦闷不已,连商陆半刻闲不得的性子,这几天都懂得绕道而行,齐夫人真是撞倒枪口上了。 “我和她有什么情谊?”沈昙察觉祖母也很不耐,于是不再拘束着摆出好脸色,嗤笑一声,“还有,谁说我要纳妾了?” 这回不止齐夫人,连齐洛川都是呆愣着,下意识的问道:“表哥...不打算么?” 沈昙从容的掀起茶盖,拨了拨水上的茶沫子,斩钉截铁道:“不纳。” 沈大公子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齐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点儿成效皆无,气呼呼的领着齐洛川告辞出府,走不远便低声骂道:“架子摆这么大,什么少年将军前途无量,我瞧着他是想攀个驸马当,才敢说出不纳妾的话!” 另一头,萧老夫人虽然松了口气,但在她们走后,忍不住又问自家孙子:“方才你说的那话,是借口推脱,还是当真啊?” 沈昙走到她跟前,扬眉笑起来:“孙儿用得着因为她们找借口?” 萧老夫人顿了顿:“那就是只看中顾家姑娘了?以后没的考虑?” “能明媒正娶到她,已经是我的福气。”沈昙道。 长辈心里多希望孩子们家庭和美,开枝散叶,不过老夫人也没纠结,只要过的好,怎么都行,于是笑容可掬的点了点他:“你自己愿意便成,祖母不拦着。” ****** 过了清明转眼便是三月三,正是柳绿花繁的时候。 顾青竹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似乎要把小时候没受的罪一齐受了,关于退亲的事儿,现在虽仍没个说法,但老太君起码不再那么坚决了,每次见面劝她几句,点到为止。 而赵怀信最近这段日子,来的也不勤,户部招皇商的事情落定,今年开春,各地皇商再次齐聚京城,边疆战事稳定,圣人打算在北边挑几座城池加固一下,以防御外敌。 加固城池可不是件简单的活儿,除了人力物力,附近的村落百姓,要统一有所规划,单靠朝廷官员和宫里,难免捉襟见肘,可利用好皇商这条线,就大为改观了。赵怀信主抓这块差事,自然忙的席不暇暖,若非快到上巳节,田氏提醒他提前邀请顾青竹出门游玩,怕都要忘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终于到了全职高手动画上线的时候,沉浸不可自拔(捂脸)。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回 宫里这日会焚香祭祀, 祈求国泰民安,而民间大都趁机宴饮、踏青,男男女女在水边游玩嬉戏, 曲水流觞,平素的礼仪矜持可以忘之脑后,在民风开放的地儿, 年轻人甚至在上巳节偷摸着互定终身, 若一时情不自禁,钻树林亲热一番也是有的。 京师闺秀再怎么说也面子薄,钻树林那种狂放举动做不出来, 但背地里向心仪的男子大胆示爱, 送条丝帕倒不过分, 是以三月三可是个大日子, 不但未婚男女兴致勃勃,连成过家的年轻夫妻也会凑凑热闹。 赵怀信最近在顾青竹面前很难控制好情绪, 她在京兆府为沈昙挡枪时, 性命攸关,自然担心大过一切, 那种情绪恰好被遗漏了, 可如今回到汴梁,他方意识到心结已经越来越严重,到了不可忽视的地步。 表面上云淡风轻说是不怕顾青竹退婚,似乎即使顾家有这意思,他也能力挽狂澜, 说服两厢长辈,使得和顾青竹的婚事瓜熟蒂落。 可实际有多不确定,只有他自己知道。 最先那种胸有成竹的态度,早已在和顾青竹一次次的交手中消磨殆尽,虽然现在也不至于说毫无办法,但自然而然回避的做法,让赵怀信不禁开始怀疑自身了。 强硬手段当然可以,问题是面对顾青竹那样的姑娘,遇强她会更强,他非常明白这一点,故而始终不愿意耍什么多余的手段,去逼迫她。 田氏见缝插针的和他说过话,赵怀信思索良久,即便心里头清楚八成又是婉言谢绝,但依旧正经八百的下了帖子,邀请顾青竹上巳节到汴河一游。 帖子很快送到了顾青竹手上。 她大病初愈,饮食起居却还是照着从前的来,午睡过后喝下碗滋补的银耳红枣汤,看过帖子,让颂安先去研磨,不徐不慢的写了个回帖,拒了。 并不是什么说不口的推辞话,顾青竹甚为庆幸。 六哥顾明宗到了说亲的年纪,一直也没相中个闺秀,顾同林仍在泸州做官,管不上儿子的终身大事,二夫人惦记许久,终于在年后元宵节打听到一位姑娘,老家也在平江府,兄长在京任职,样貌人品均没的挑,连老太君见过都赞许不已。 可惜过年时,任姑娘随兄长嫂子去平江府探亲,直到前段才回来,两家人一合计,趁热打铁让孩子们见见,长辈们不掺合,上巳节便是好机会。那姑娘由兄长、嫂嫂领着出门,而顾家程瑶还怀着孕,自然无法作陪,顾青竹当仁不让的接下这差事。 这件事家中长辈都知道,顾青竹拿来回绝赵怀信,也在情理之中,而老太君却是扼腕,以为户部忙的很,连顾明宏都分/身乏术,压根没考虑到这一层,特意又派人跑去向赵怀信通了个气儿,说确有此事,不过既然是年轻人出门,他若不嫌弃,一起去也是好的。 赵怀信右手捏着顾青竹写来的帖子,耳朵里听着凤九的回禀,要按往常,赵公子想讨好姑娘便能屈能伸,反正无非是那么些路子,但前提是个‘想’字。 可他突然不想了,没由来的摸回点儿久违的硬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真不同意退婚,顾青竹还有法子勉强? 想到这儿,赵怀信带着几分释然,哂笑一声,让凤九去和田桡递个话儿,说三月三应下他的约。 ****** 当日,许多百姓出城踏青,到了晚间才齐聚汴河两岸,嬉水玩乐。 之前下了阵子雨,开封府周围河水暴涨,山里头不少地方冲下的泥石,沈氏家墓所在之处也没能幸免,沈夫人她们在那边长住,沈昙便过去盯着人把路用青石砖铺了遍,祖先的坟茔更是重新修缮。 故而三月三他没在城中,但提前送了顾青竹几样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白玉做的九连环,还有套竹子造的牌九。 九连环姑娘们都爱玩,顾青竹手头也有两个,不过玉色如此好的却没见过,颂安虽是当丫鬟的,但见过的古籍古玩可不少,看过直咂舌。 顾青竹好奇的却是那套牌九,边缘打磨的光滑圆润,离近还能闻见新鲜的竹子味儿。 东西是颂安收的,见她捏着牌九疑惑,微微笑着解释道:“商陆临走时说了,这套牌九是沈公子亲手制的。” 顾青竹嘴角一点点扬起来,没说话,将两样东西包好放在匣子里。 府上已经开始掌灯了,顾明宗来听竹苑接她出门,顾青竹略略收拾一下,因为生病气色差点,两颊和唇瓣染了些重的胭脂,夜里看着倒也说得过去。 约定的地方在城东的知味居,门前巷弄可以直接走到汴河边儿上,方便又不失僻静。 相亲这种场合,酒席俱是次要的,任大人带着妻子和妹妹来的晚些,为着能热闹顾明卓还跟去了,一顿饭吃下来,除了明卓,其他人好似还没伸几筷子,楼下隐约便听到划舟的呐喊声。 任姑娘活泼会说,顾明宗反而显得拘束,任家对顾氏子弟相当有好感,任大人更是不拘小节,逮着他表扬一通,而后笑着指指窗外:“划舟开始了,我和内人便不下楼掺合,你们年轻人去看看?” 这是要给顾明宗和任慧单独说话的机会呢。 顾青竹瞄了眼尚在脸红的六哥,笑了笑接过话说:“我正说想去呢,任姑娘可否和我一起?” 任慧笑眯眯同意了。 汴河两岸吆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河中央除了赛舟,还有无数盏河灯如繁星般的点缀其中,最近的河湾处,几只大的画舫停靠于岸边,里头便是有人提前包揽下,用来观赏河景款待宾客的。 起初顾青竹和任慧并排走着,小声附耳说话,可到了人群里头,提着嗓子喊也难听清楚,两人鸡同鸭讲的说了半天,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顾明宗没那么紧张了,见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顾明卓更是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啊。” 几个人都没吃太多东西,任慧半分不做作的说自个儿饿了,一行人便挤向卖小吃的摊子,要了些小食垫肚子,顾青竹见他俩聊天渐入佳境,就不再杵在那儿打扰,招呼声带上顾明卓去看赛舟。 赛舟的终点正在河湾那头,人少些,顾青竹走过去总算顺畅的呼出口气。 受伤加上生病,身子总归没以前好,顾明卓找到处清静地儿,让她坐在石凳上,自己则跑去买点热梨汤给她喝。卖梨汤的摊贩不远,顾青竹扭头便能瞧见明卓的身影,所以便放了心,撑着下巴盯着河水出神。 几只精巧的画舫就在身边,她少不了多看两眼,结果却意外认出了赵怀信。 田桡做东次次都是大手笔,赵怀信上回在遇仙阁摆足场面,他也要比照这规格设宴,想来想去,三月三的画舫可是千金难得,京师的贵公子眼睛都盯在这儿呢。 一狠心咬牙,田桡将这四只宝贝画舫全包了下来。 赵怀信客随主便欣然赴约,进去才发现不止男人,每条船上还有四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斟茶倒水,这点儿玩法他再熟悉不过,吃饱喝足八成又是一夜偷香窃玉。 “几时说会招外人来的?”赵怀信似笑非笑的看了田桡。 田桡心知他最近绝了七情六欲,出门挑山头不说,还不乐意沾染女色,上回去红楼草堂算是给了面子,但那深秀姑娘泡茶后就没再出现过,说白了还是群大老爷们吃吃喝喝,委实不够过瘾。 田桡挺直了身板,扮作理直气壮的样子:“我的赵公子,你也翻翻今儿是什么日子,三月三上巳节!谁家出门不是会男女的,连墙根儿的猫都知道找个母的赏月亮,小爷我请客不找姑娘,这也对不起远道而来的兄弟们啊。” 赵怀信眯了眼儿,作势想往外走。 “哎呦呦...”田桡急着一把捉住他胳膊,压低了声音道,“至于么,不就是没提前告诉你,是兄弟就不能不给面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还真狠心打我脸?” “我换条船。”赵怀信无奈的笑起来,“刚刚好像看见我大哥也来了?” 田桡一愣,欲哭无泪道:“你真行,拿小爷寻开心呢?你大哥我也请了,包下四条船当然把自己人都请来,而且瑞和县主也到。” 年前瑞和县主和赵怀礼议亲,据说还是景王先透的意思。 赵怀礼学问好在国子监都是出名的,上届春闱考了状元,不少人都盯着想要这乘龙快婿,可他做官后也没见动静,汴梁城的百姓们望穿秋水,小辈儿这群才子接连成亲的成亲,订婚的订婚。眼下连赵怀礼都定了,怕只剩下仍在守孝的沈大公子。 瑞和县主对赵怀信再耿耿于怀,也知道不能断了自己的路子,赵怀礼有状元之才,不出意外的话,日后成就定在赵怀心上头,单凭这点儿,她就会好好考虑。 而另外的私心,瑞和县主要让赵怀信看着,自己和顾青竹比起来,定然是她更适合娶来当妻子。 同是赵家的媳妇儿,孰高孰低明眼人还能看不出来? 赵怀信和赵怀礼关系虽好,但还没到插手他私事的程度,言谈中隐晦提过李淑并非好的人选,但赵怀礼是个死板人,听从父母意愿,且觉得瑞和县主端庄大度,没甚可挑。 既然如此,他便懒得再管。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热烈,赵怀信虽为酒场高手,但多余的酒却不想多喝,借口透气让一个姑娘带着出了画舫。 年轻公子们言传意会,席间揽着姑娘走的不止他一个,还能干什么去?纷纷笑着给赵怀信让路,不耽误他好事。 赵怀信笑笑没做辩解,走上岸边差遣那姑娘回去拿壶热茶来,自己则站着吹了半天的冷风。 顾青竹正是这时候看到他的。 转眼功夫,端着茶壶的姑娘款款而来,柳腰随着步子一晃一扭的,月色下分辨不清长相,可那饱满的胸脯身段,足以赞一句尤物呢。 赵三公子谁人不知,这姑娘头回亲眼所见,更是惊为天人,还没说话腰腿先软上几分,手上端着茶水,想的全是怎样投怀送抱,得他一夜宠幸。于是手轻轻抬了下,那茶水往前一倒,翻在了赵怀信胸前,茶壶滚落在草丛中,咕噜着掉进了河里。 那姑娘更是耸的酥胸,使劲吃奶的力气硬生生往赵怀信怀中栽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家里头网线不稳,半夜12点左右总是没网(我偏偏每天晚上有空闲码字),结果昨儿夜里断网后,早晨也没来。 已经打电话报修,说是小区附近网络有问题,这几日在维护。 左等右等,趁着出门跑来网吧发一章。 各位小仙女久等啦! PS:这章目的不是说撞见赵三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咳咳,冲突,下章就有冲突了。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回 于他来说这种情形见怪不怪了, 心情好的话,还会任君采撷抱个馨香满怀,但此时赵怀信全没那等闲情逸致, 手腕往姑娘腰间一推,轻松避了过去,垂眼看着被泼的水淋淋的前襟, 面色不虞。 姑娘一看没得逞, 依旧不死心,拎起裙摆俯身娇滴滴的致歉说:“奴家冒犯了,这便给三公子擦擦。”说着从袖口掏出个绣着芍药花的丝帕, 媚眼如丝的朝他胸口摸去。 如此尴尬事儿,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可顾青竹没迈两步, 赵怀礼携着瑞和县主从另一头现了身, 前后无路能走,想脱身都来不及。 画舫离她所在之处统共没多远, 赵怀礼显然将方才那幕看的真切, 下意识以为是自家不省心的弟弟又犯毛病,惹的顾七姑娘伤心。 而瑞和县主则笑的温婉, 像是看好戏一般, 眼神在远处的赵怀信和顾青竹之间来回巡视着。 “三弟。”赵怀礼眉毛一横,没好气的厉声喊道。 赵怀信闻言望去,在看见顾青竹时顿了顿,将那姑娘打发走才踱步走上台阶,向赵怀礼两人招呼过, 转而侧脸问她:“你六哥的事儿办完了?” “还没。”赵怀礼属于喜形于色的人,像是这会儿,瞪着赵怀信眼儿都快冒火星子了,无意中波及到顾青竹,都令她忍不住缩缩脖子,“我们来看划舟,明卓去卖东西,马上回去的。” “让怀信送你。”赵怀礼绷着脸道,“他呆这也是闲着。” 顾青竹忙摆摆手,抿嘴道:“不用麻烦,横竖就几步路,我六哥和弟弟都在。” 赵怀礼还想说话,却被瑞和县主劝阻了,只听她笑一声:“夜里愈发冷了,你先帮我把斗篷拿出来?” 赵怀礼到嘴边的训话咽了回去,警告般的看了赵怀信一眼,然后大步往画舫里头走,给瑞和县主拿斗篷去了。 李淑支开他可没存着好心,表面佯装做和事佬,其实是想从中挑拨一二,当着赵怀礼的面儿还需揣着点儿,当然不好开口,但和赵怀信顾青竹便不在乎那么多了,见他走远,眼睛一挑劝道:“顾姑娘莫要当真,赵公子方才也是不得已,那青楼女史眼瞧着是故意的,跟她们见识什么?” 这话半点儿不做假,公侯世家大都把烟花女子视作消遣,身为高门闺秀,放下身段和她们比就是自取其辱,但不闻不问的话,只能故作大度,冷暖自知了。如果顾青竹真对赵怀信有意,怎会听得进这种话?简直越抹越黑,还不够堵心的。 自从知道瑞和县主推波助澜做的那些事儿后,顾青竹对她便十分反感,眼下连话都不想答,微微笑了下没吭声。 赵怀信抱着胳膊,皮笑肉不笑的道:“县主倒是好眼力。” 瑞和县主有恃无恐,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意思,继而笑道:“你们别嫌我多事儿就行。” 话音刚落,顾明卓捧着热糖梨水的罐子打人群中挤了出来,奔跑两步,看见顾青竹身边站的有人,紧接着放慢步子走过去,唤了声:“长姐?” 顾青竹扭头见是他,便没再多留,借口提前走了,而赵怀信一言不发的跟着她来到堤岸,打算把姐弟俩送到知味居,中间顾青竹劝说三次,无奈一概不管用。 直到最后把他说急了,冷下脸盯她半晌:“换成沈昙你就巴不得吧?” 顾明卓在前面找顾明宗和任慧,离得远也不怕他会听到,顾青竹心内暗暗叹了口气,抬起眼也不回避了:“我欠你的已经还不起了。” 如此直白的话她很少去说,但心里是不糊涂的,顾青竹一方面坚定着解除婚约,一方面迷茫着如何才能还清欠赵怀信的债,真是绞尽脑汁都摸不到头绪。 若是她早早发现赵怀信是认真的,便不会想这样的法子去阻止圣人给自个儿赐婚。 真真儿害人害己。 赵怀信走近了些道:“你当然还得起,你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只要你打消那想法。” 顾青竹直盯盯的和他对视,咬牙道:“可是你也知道,唯独这个我无能为力。” “我就奇了怪了,沈昙是好,可至于让你这样么?”赵怀信胸中那团炙火又啪的一下燃了起来,嘴唇扯成一条线,“就非他不可,死活不看我一眼?顾青竹你是瞎了么,我对你什么样不明白?” 要是看不明白便好了,哪儿还能有这么多忧愁。 顾青竹半阖着眼儿,许久才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 赵怀信猛然提高声音,吓的刚刚回来的顾明卓一愣,不知所措的看着顾青竹。 “我便送到这,不往前走了。”赵怀信深深吸了口气,忍着脾气道,“下回再找你商量。” 他走的干脆利落,河岸边人头攒动,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顾明宗和任慧边走边吃,几乎逛完了整条街道,能看得出俩人是看对眼儿了,可惜顾青竹心底被忧虑塞的满满,再没有来时的过多喜悦,顾明卓贴心的什么也没打听,像是安抚一般拽着她的手。 那厢,赵怀信返回画舫,从坐下后便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狠着股劲儿想把自个儿灌醉似得。 席间觥筹交错,赵怀礼不善应付这场合,露个脸没多久便走了,剩下的全是些玩得开的公子,搂着姑娘拼酒划拳,赵怀信在其中倒不觉突兀。 田桡身为好兄弟,留意几眼便发现他不对劲儿,留恋不舍的在身边姑娘腿上摸了一把,然后挪过去把赵怀信的酒壶夺过来,纳闷道:“怎么了,和刚才那小娘子出去兜了圈儿,不满意?” 赵怀信把酒盏里头剩的酒一饮而尽:“你说对待女人,软的行不通该如何?” “对付...女人?”田桡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拍着桌儿眼泪都快咳嗽出来了,半天才缓住,“最近我真觉得你要升仙了,这话也能从你嘴里头说出来?” 赵怀信道:“废话少说。” 田桡见他认真,渐渐收敛了笑意,把人拉出船舱,坐在夹板上,夜风拂面还真有些凉意:“你和顾姑娘不大顺当?” 赵怀信沉默的看着漂过船底的河灯,没承认也没否认。 别说田桡,估计任谁都想不到赵三公子会在□□上碰壁,他仔细想了想,半猜半蒙的道:“顾家都是正派人,和咱们...呃,是有些不大一样,七姑娘和你有问题也正常,软的不行,你就以美色智取?” “算我没问。” 他点点头,起身想走却被田桡拉了下来,埋怨道:“急什么急,不就是法子么,你会想不到?你们都订亲了,软的不行硬上,所有问题都能在床上解决,一次不行俩次,肉吃到嘴里,她还能翻出你手心儿么,到时候你说东就不敢往西。” 赵怀信将身子往栏杆上头一靠,扬起唇道:“你还真敢说。” 田桡翻了个白眼儿,揶揄道:“得了吧赵公子,你装苦行僧装够了,自己一肚子坏水往上冒,非要拉着我帮你说出来,有意思么?” 再好的耐心,磨啊磨也要没了的。 大约过了两日,赵怀信得空请上俩日假,提前让凤九去顾家告诉顾青竹,说约她去郊外走走。 下的饵料让顾青竹无法拒绝,去的话,他便同意考虑退婚。 老太君一听是赵怀信,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刚过罢上巳节,出城的人不算多,顾青竹乘着马车一路向南行去,在南熏门外和赵怀信汇合,而后一起到了南屏山。 顾家的小仙居便在这儿,老太君还专门告诉赵怀信,爬山累的话便去屋舍里头歇歇,吃用那边都有,不必再另外费心张罗。赵怀信嘴上答着好,实际也没让顾家麻烦,他自己便有宅子在山顶的瀑布那边,真正的依山傍水,推开茶室的窗户便能瞧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奇景。 颂安不大赞同她这么出门,总感觉有猫腻在里头,可顾青竹思前想后,感觉赵怀信若没那商量的意愿,便不会如此说。 一行人下车直接往山上爬,树林间四处都是新发的绿芽,鸟鸣山幽,抛开其他不谈,能来山中走走很是心旷神怡。 见面后,两人也没说几句话,赵怀信带着凤九走在前头,顾青竹她们慢悠悠的跟着,在半山处休息喝了点茶水,登顶后拐了个弯儿,在一个古朴的院落前停下来。 午膳是照看园子的妇人做的,家常菜色,潭里捞上来的鱼虾做成辣酱,应季蔬菜炒了一大盘,青青脆脆,腊肉配上葱花爆炒,再有姜汁扁豆和杏仁豆腐,口味清淡却不失独特。 顾青竹吃完放松许多,打起精神想要问个明白,赵怀信从座儿上站起来,吩咐凤九和颂平他们说:“我和七姑娘去后面瀑布转一转,你们不用跟着了。” 颂安询问似得看向顾青竹,见她轻轻点了头,这才开口承应。 这园子比小仙居要大,单走到后院都绕了许久,赵怀信带她来到小楼二层的茶室,屋里显然有人静心打扫过,桌椅整洁,窗户半开着,能听见外头瀑布巨大的水流声。 顾青竹环视一圈,站在中央开了口:“之前凤九说...” “才半天就等不及?”赵怀信笑意不达眼底,伸胳膊把窗户推大了些,水雾跟着飘进了屋子。 “总归要说的。”顾青竹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蹙眉思忖片刻,“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赵怀信轻笑出声:“没错,当初我们两家在仁王寺初会时,你问我能不能帮忙假意定亲,我最后应下,不过也要讨要好处,还记得么?” 顾青竹当然不会忘记,那时候自己认为总有偿还的办法,所以回复的爽利:“记得。” “记得就好,原本除了假戏真做,我也没别的想法,不过既然你死活不愿,那咱们就好生清算下。”赵怀信淡淡道,“是你力所能及的,无关道义,也跟顾家没什么关系。” “是...什么要求?”顾青竹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生怕漏掉他说的一个字。 “在这,补我个洞房花烛。”赵怀信前头还说的艰难,可话一旦出口,心里头有种难言的解气,眼神轻佻的打量了她,“一场欢好,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咱们便俩清,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念经念经,这网络虽然慢,终于是半夜能上了QAQ。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回 田桡那日话中的意思他心知肚明, 若说真想拿顾青竹怎么样也不尽然,赵怀信是九分试探一成真意,吃准了她会言辞拒绝, 也许还能骂上几句,不过无所谓,他不吐不快。 可倘若她真个为了沈昙能忍辱负重到应下这条件, 赵怀信也不怕担上仗势欺人的名号, 自古成王败寇,只要能把她牢牢套住,一回小人又有何妨? 他留意着顾青竹的一举一动, 眸子不禁愈发幽深了。 顾青竹听得如坠云雾, 似乎懂了, 又似乎不明白, 半张着嘴愣神了许久,久到赵怀信都在房中转了几圈儿, 茶壶中散发出一股子清馨的茶香。 “想好了?”赵怀信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浅碧色的茶汤,似乎还欠点儿火候, 不知从她手中泡出来的又会是何种口味。 “你...什么意思?”顾青竹颠过来倒过去的琢磨他的话, 在确定没其他任何歧义后,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 赵怀信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笑了笑:“字面意思。” 纵使她提前思虑过千百种条件,也未曾往这方面怀疑过,倒不是顾青竹不识人心, 正是她觉得赵怀信的脾性被世人摸的太透彻,反而没了要太过猜忌的必要。 男女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赵三公子出手便没落过空,且每次情缘都万般风雅,称得上好聚好散的典范。也有人眼红过,说他人前一个样儿,人后也就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嘛,谁还不知道谁?兴致起来,软磨硬泡蛮横点儿,哪里来那么多怜香惜玉。 结果被快活林的几位头牌大家讥嘲过去,力证赵三公子偏偏正是位懂礼的人,若他会逼迫姑娘家,那真真儿是奇闻异谈了。 两人从定亲到现在,该守的礼节赵怀信没有落下过,比起当初傅长泽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青竹暂将吃惊压下去,不动声色往门边儿瞧了一眼,门闩搭在下面,门是虚掩着的。 这动作在她来看已然很不起眼,赵怀信却半分没漏,直截戳破那点儿小心思:“门是没关,可凭你的脚力至多跑到门廊处,我若想来强的,没人救得了你。” “我不答应。”保险起见,她略微调转了方向,尽量贴着迎门一侧站着,多少有些狐疑,“你也能料到的,且颂平颂安他们便在前头,为何要多此一举?” 赵怀信眉峰挑起:“别再动其他脑筋,这茶室临瀑,任何声响外头都是听不到的,若不信的话,青竹大可以喊两声试一试?” 由不得她不信,其实在说完顾青竹便发现了,这茶室建的颇为巧妙,独栋的小楼不但可以赏到美景,在其中谈话又可不会被人打扰偷听,委实高绝。 顾青竹略微警惕的退后几步,尚算镇定的说:“看来眼下无法俩清了,刚才的话我便当做没听到过。” 说着旋身快步走向木门,用力拉了下门环,外面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日光便照了进来,她定了定神欲继续往前走,可惜赵怀信突地撂下茶杯,三步并作两步的拽住她的手腕扯了回来,紧接着碰的下子将门重重的摔上。 “没听到过?”赵怀信抵在门边,舌尖在后槽牙上转了一圈儿,气的笑起来:“假戏真做你不愿意,好,我不求百年相好,便要求一晚也不答应,七姑娘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银子。”被这么蛮力拉扯,顾青竹微微踉跄了下,勉强稳住身形,立刻和他拉开距离,面色也冷了许多,“除却日后有其他可以帮到你的,如果现在兑现的话,只有身外之物。” 赵怀信看似考虑的歪了头:“多少?” 顾青竹心疲力竭,怎么做都是错,索性把自己的底牌全亮给他看,脑中速速理出大概:“城西两处庄子,苗木田产均有,城内龙凤堂下分店两处,除此外还有少许其他铺子,虽然铺面不大,但每年进项却是可观,现银不多,不到三千两,需要从钱庄取。” 城西临着汴河上游,土质肥沃山林也茂盛,许多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在那划地建起屋舍,眼下更寸土寸金,便是想买,也不一定有人会卖了。而龙凤堂乃汴梁城名气最大的玉铺,除了总店之外,其他均是早期眼光毒辣的商人盘下的店面,可以说日进斗量,卢氏为顾青竹留的嫁妆,最值钱的便数这两间分店。 光她出口这些东西,换做任何大家闺秀拿去做嫁妆,足以得到婆家万般重视的。 赵怀信大约能猜到些,却被她说的那些个震到了,顾家属百年名门不假,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手中有多少能支配的银子店铺? 便是颇受宠爱的瑞和县主,也没如此财大气粗。 “你娘留给你的。”赵怀信了然,眼神锐利的看向她,“人没嫁过来,嫁妆补偿给我,你感觉我会收下?” 顾青竹想也没想:“你不会收。” 他脸色略微缓了些,窗外水流声在此时反倒惹人心烦,哗啦啦的响个不停,顾青竹背对着窗台,那道白瀑映衬在她身后,水雾落在欣长的脖颈上头,额前几缕发丝似乎也被沾湿了,配上那双眼睛,阴差阳错透着骨子楚楚可怜的味道。 “别的我却也给不了。”她拧眉道。 但再多看一眼,楚楚可怜什么的根本不是,顾青竹清冷坚毅,硬要说,就是负隅顽抗宁死不屈。 他再懂不过,往日和那些无干系的姑娘缱绻时,自己便是这么副样子,眼中没有对方罢了。 而顾青竹眼里便没有他赵怀信。 认识到这点后,绝望像是颗发了芽的种子,在他脚边生根蔓延,转眼间似乎浑身都缠满了藤蔓,勒的赵怀信透不过气。 他眼角微微泛着红,觉得自己准是疯了,脑子里被那仅仅一成的念头深深盘踞着,至于事后怎么办,已是统统不在乎,后路什么的根本不用留,不想去考虑。 顾青竹敏感察觉出他的异样,四顾搜索着夺门而出的机会,却是来不及,赵怀信没有动一根手指,仅凭借目光就把人逼到墙角了,她小腿碰到硬邦邦的竹塌,根本再无路可走。 “这个。”赵怀信扬手把悬在花架处的一柄装饰用的匕首扯下来,拔掉刀鞘扔在地上,然后硬塞到她手里,“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要定了。” 顾青竹手指尖儿冰凉,低头看着他塞过来的匕首,脑子乱成一团麻。 赵怀信步步紧逼,丝毫不留给她考虑的机会,一手压在她肩膀上,死死固定住,另一手引着顾青竹把到横在了自己脖子上,压低声音道:“不高兴你就拿它报复我,随便捅,记着划脖子最容易。” 说完,顾青竹左肩一凉,衣襟便被撕扯开了口子。 烟青色的襦裙,露出的锁骨如白玉般细嫩,仿佛莲蓬里头剥出的莲子儿,那颜色灼烧着赵怀信,浑身的血不断的往上翻涌着。 他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年,没有忽视身体上的那点儿变化,同时又痛恨着这样的情绪,掌心下温热的皮肤像上好的绸缎似得刺激着神经,这种时候,从前的各种经验根本没能帮到他,几乎是毫无章法的企图凭借蛮力迫使顾青竹屈服。 顾青竹慌乱中艰难朝花架挪过去,赵怀信的手不依不饶的锁在她肩头。 上次的伤便在肩窝处,几个月时间,疤痕还是明显的很,小竖领的衣襟没扯多大,那块狰狞就暴露在赵怀信眼前。 他手臂顿了下,没再继续用力。 “住手!”顾青竹趁他分神,把微微被扯开衣领胡乱的遮盖住,愤然的想要骂醒他,“清醒些,你不是这样的人!” 赵怀信眼神锋利,嘲笑道:“不是哪样的人?” “别让我看不起你。”她也是恼极了,举起那把匕首狠狠的砸向地面,红着眼儿恨道。 唯一可防身用的东西被扔出去,她是什么指望都没了。 赵怀信面色变了变:“放弃抵抗,下不去手了?” 顾青竹用手抹了把眼睛:“你根本没想退婚,是在试探,退一万步我答应了,你便更不会放手的。” 两人真有夫妻之实,赵怀信岂能够安然放她走。 “说得对。”他承认道。 顾青竹毫不示弱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我也告诉你,若是遂了你的意,今后我既没脸再去见沈昙,也不会和你成亲。红尘万丈横竖不过一剪刀的事儿,青灯相伴了却余生,顾青竹说到做到。” 如此一通狠话说了出去,屋内又是一片静默。 赵怀信先是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许久才低哑的嗓子说了:“你很好,很好。”话毕,颓然的收回手,转身到茶台前拎起茶壶把水浇在了脸上。 孤注一掷的把话喊出来,顾青竹后知后觉的发现自个儿腿都是软的,勉强靠在花架上喘了喘,攥了两下手,有点儿知觉了才把衣襟重新扣好。 三月里,茶水泡上没一会儿便冷了,赵怀信没有在意脸上蜿蜒划过的水珠儿,此时真真尝到心如死灰的滋味儿,缓缓笑起来:“是我小看七姑娘了,你赢了,我今日在这住下,你带着丫鬟走吧,凤九会送你们回去。退婚的事由你定,想好了给我来封信,全照你意思办。” 顾青竹不是不想走,是根本没气力。 赵怀信余光扫过她:“你再呆在这,小心我改变主意。” 腿上好似磕在了竹塌边儿上,小楼台阶不多,她下的却十分艰难,转过花园,顾青竹踌躇着又回头望了一眼,依稀能瞧见赵怀信斜靠在窗子那儿,对面山势陡峭,瀑水横飞。 立在茶室床前的赵怀信目送她走出园子,心里头百味杂陈,最终连嘴里都是苦涩的。 情之一字,竟再不想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卡情节了,这个转折太难拿捏了,给天女们鞠躬,大家多包涵。 然后画个重点,敲黑板:赵三没怎么碰到青竹,就是露出肩窝处的一点疤痕,然后就停手了(捂脸)。 临时补充:发文后看见有小天使的评论,首先亲们指出的缺点和不足,我都在深深反省。故事发展至今,有好多剧情和细节上没能处理好,其中生硬之处,不合理之处皆有,重点直指第二次婚约,从起因到处理方式,使得文章人物性格有所崩坏,与我最先的设想并不一致。 三次婚约这个梗是最开始就确定下来的,大框架在,小事件慢慢补充完成,但因经验、笔力等等各方面因素,没能达到我的初衷,让大家看着矛盾和不如意,在这里真的深表歉意! 赵怀信的主要戏份基本完成,虽说中间不能拐回去做大变动,但后面和男主的发展我会努力完成,争取让仙女们在结尾处,能够有满意的地方。 真心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第一次写文,长文对于我来说确实是挑战,感谢能陪我走到这里的每一位姑娘。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回 阳春三月, 不像冬季黑的那么早,晨里出门,回府时西边儿云霞落日还是一团火红。 顾青竹细致整理过衣裳, 领间那点儿褶皱,若非离到近处是瞧不出的,直到睡前, 颂平揽着衣裙放进竹筐的时候也没说甚。 整整一日像在悬崖边走了遭, 她仰面躺在床上,手脚始终没个热乎气儿,又不愿麻烦耳房值夜的如意送来汤婆子, 凭白惹人遐思, 便把被褥压的密密实实, 天色微明才有了睡意。 如意端着洗漱的盆子进了门, 见她呼吸绵长,又悄悄退了出去, 最后还是颂安过来轻柔地把她摇醒, 提醒道:“姑娘先起身用点东西,药不能耽误了。” 受伤后的汤药方子换了几次, 现下这个还是照着沈昙在信中夹带的那张, 郎中换去数味药,让喝个十天半月补补精气。 头重脚轻的支起身子,顾青竹拥着被子把困意熬过去,穿衣洗漱,虽说没什么胃口, 仍撑着用了碗粥,还有块香葱春饼。 昨日顾青竹从后山茶室出来,颂安便一路留意她的神情,素来的察言观色没顶用,心下着急,趁着喝药小声关切的问了嘴:“姑娘那事儿可有了眉目?” 顾青竹抿了口药,里面放的有龙胆草,味苦性寒,她却眉心不动的往肚子里咽,待见了碗底才道:“应该是了,再...多等几日罢。” 顾明宗和任慧见过面儿,双方俱是满意,二夫人圆了桩心事,整个人春风拂面的,带着衡哥儿去老太君那边,着手准备向任家提亲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君心里头舒畅,给满院子仆从另外赏了半月的工钱。 顾同山这边她已经认错且说过想法,顾父自觉从小对于姐弟俩亏欠良多,在婚姻大事上头,便以他们意愿为主,再三确认过,才叹息着应允下来。 祠堂跪了,女戒抄了,训话劝话也连番的说,人在家里头拘着那么久,再想不明白,便真是心意已决。 他太了解自家姑娘了。 顾青竹抽了个早晨,去长松苑陪祖母用完饭,便想着再将事儿说一说,可丫鬟撤了碗筷,她还未没得及开口,那边于妈妈又脚下生风的进来禀报,说王蒙的母亲王夫人,携着她家长媳来拜访了。 王家和顾家结了亲,除了逢年过节小两口偶尔来探望,老太君便能避则避,不愿在其中搀和过多,是以这没递个拜帖就登门,老太君当时就觉出不踏实。 无事不登三宝殿,能有什么好? 老太君那串佛珠子停在手心儿,沉思了会儿问:“那王公子没过来吧?” 于妈妈双手垂在身前,摇了摇头:“没有,就她们俩。” 人都在门前了,顾青竹此时再走就不怎么合适,所亏没有外男,她在这呆着没甚不便的,老太君挥手让把人请进来。顾青竹起身站在祖母身旁,碍于大病初愈,穿着两层厚裙衫,不过因着是藕色的,没显得臃肿,配上那张娇俏的小脸儿,可谓亭亭玉立。 王夫人上回见她,顾青竹还未及笄,比起二八芳华的姑娘到底差上些,当时觉得这顾家七姑娘也没见的多出挑,起码顾青荷在她面前,算得平分秋色了。 结果,是她目光短浅,眼拙的厉害。 单单论站在那儿的气度,自家那小儿媳妇根本就拿不出手。 王夫人心里头愈发憋屈,想想娶回那媳妇儿,仕途上帮不到自家儿子,到头来还让她发现那么个腌脏事儿,这赔本儿买卖怎的就让她家摊上了呢?! 屋儿里只顾青竹是小辈儿,笑着和王夫人福了福身,然后指点丫鬟换了壶花茶端上来,老太君喜欢喝,每次泡花茶都用上大口的茶碗,待每人手边儿放了茶水,老太君便先问起来。 “提前也不知道夫人来,倒是怠慢了。” 王夫人再有气儿,到老太君面前也耍不出威风,不大自然的扯出个笑:“看您老说着,我们冒然过来才是罪过的,只是有急事儿想和打听打听,便没顾上规矩。” 丫鬟们上完茶便退下了,老太君意料之中的点点头:“王夫人且说说看。” 王夫人眼神儿游移了下,哎了声:“要说也不愿麻烦老太君,可这事儿实在没法儿收拾,这不年前头,我家那小儿子说成亲也有两年了,想体贴媳妇儿,带着回平江府老家瞧瞧亲家,本是喜事,哪儿知道却给自己添堵来的。” 顾青竹一心两用,边想着待会怎样和祖母开口,另一边儿留意王夫人,听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大约猜到她为何来了。 老太君自然也考虑到,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手里头的佛珠子转了起来。 “唉,还是让我这大儿媳说吧。”王夫人心塞的又叹了口气。 王家大郎在娶妻的时候,王大人没担上太子少詹事一职,所以娶的媳妇儿门第就不够看了,可作为长媳,那张嘴儿却是舌灿莲花,当即接过话头滔滔不绝:“说来也巧着呢,我那小叔子在平江呆了半月,不止一次听见顾府下人们偷偷嘀咕,说是弟妹出阁前曾许过什么人家。当时小叔子想着谁家没个风言风语,便没放在心上,结果前段儿在城里遇见个书院的同窗,平江人氏,想起来就问了两句,这才听说弟妹从前居然和家里头表哥不清不楚!” 顾青竹心道果然,纸包不住火,这是秋后算账来的。 平江府虽没开封府大,也不能是随便拉扯个人就能打听到顾家后宅私事,说得轻巧,这拐弯儿打听肯定费了不少周折。 彼此都心知肚明,老太君知道顾青荷那没算清的旧事,在外人面前,却不能直突突的指责她的不是,毕竟里里外外牵扯到个‘顾’字。 “定亲肯定是子虚乌有的,若不然,平江府谁还能不知道。”老太君先把这个给澄清了,一码归一码,脏水不能随意就泼过来,“你说的和她表哥有不清楚,具体指着什么,可有根据?” 王夫人想想觉得难堪,语气中就透出怪罪的意思:“无风不起浪,王蒙和亲家府中的老仆打听过,决计错不了。” 老太君不知平江那边府中到底怎么管的下人,当初既然一心要让姑娘嫁过来,就是错了一步,眼下祸从口出,还一错再错:“可跟平江那头联系过?” “还没,小两口因为这个闹的不可开交,我劝都劝不住。”王夫人添油加醋道,“但哪家男人遇见这事儿能心平气和不是,这不,我先过来问问您的意思。” 老太君把佛珠儿搁在桌面上,淡淡笑着喝了口茶:“青荷虽喊我一声祖母,但毕竟她上面有长辈,且别说我不清楚,便知道,也不能越俎代庖不是!” 刑部今年有几个空职,王蒙资历不足,单凭着王大人手中的人脉,怕轮不到他。但顾老太爷的学生正是刑部郎中,若他从中提两句好话,真是比什么都管用。 王夫人其实盘算着,自个儿占着理,顾家定不希望事儿闹大,先卖个好,将来登门攀人情便理直气壮。 偏生顾老太君一副没干系的态度,最后她说腻歪了,耷拉着眼儿道:“那我再劝劝,要真拦不住,我家那儿子有什么旁的想法,也是没辙了。” 旁的想法还能是什么,无非休妻罢了。 顾青竹把人送走再拐回来,老太君正半倚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顾明宗说亲带来的欢喜劲儿被搅的差不多,她犹豫再三,暂且压下想说的话,问于妈妈要来宁神的熏香点上,走过去给她捏捏肩膀。 “你这丫头...”老太君半晌才发了声,“今儿找来祖母是为那事儿罢。” 顾青竹双手停了会儿,倒也没瞒,轻轻嗯一下,抿嘴道:“您先休息,孙女改日再和您商量。” 老太君内心依然不甚乐意,但想到她生病那样儿,又是一阵揪心,就盼着托的时日久了,见不到沈昙,或许能与赵家公子生些情谊。 眼看她倔劲儿不改,委实无计可施。 “听你大伯母说,最近都在抄经?” 顾青竹养病,许久没再习画做女红,余下没旁的活计,便抄经为二老求个身体安康:“是在抄,求祖父和您长命百岁。” 老太君握着她手腕一下,和煦的笑了声:“你啊,祖母心里头领了,肩膀还颇得阵子养,莫要费那心神。你能安安稳稳的嫁出门,比什么都强。” 顾青竹能听出话中还有劝说的意思,却无法应承,羞愧的低下头:“青竹不孝。” “赵家大公子跟瑞和县主下月便定亲了。”老太君沉吟道,“咱们不能给人家添乱,借着这时间,你自己再仔细考虑考虑,祖母还是那句话,你选的路不好走,对哪个都不好。倒时候如果还不愿意...唉,赵家那边,祖母亲自带你去给人家赔礼。” 上下嘴皮子碰几下话就出来了,可她心中明白,祖母这是咬着牙对自个儿妥协的。 四月初,顾青荷在王家实在忍不住了,王蒙去年纳的个小妾,擅自倒掉避子汤,不声不响的有了孕。 家中有位妾室,顾青荷安插人手在她那边,几乎是时时刻刻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报过来。可年前王蒙说小妾家中母亲病重,便安排她回乡探亲,顺便甜言蜜语的哄着顾青荷回平江府。 没成想探亲让挖出祸事,两口子正不对盘的节骨眼儿,小妾居然怀着身孕从外头回来了! 请来郎中一把脉,恰好是临走前怀上的。 顾青荷气的扑倒床上直哭,着实咬碎了银牙,两人成亲这么久,只生了个女儿,婆子摆脸色,她本打算调理好身子今年再要一个,结果让个小妾捷足先登。 任是个面人儿也要有脾气,一转念头,哭诉到老太君面前,求她做主呢。 老太君被闹的一个头两个大,李氏看不过去,便先做主让顾青荷留家里住两日,连孩子都抱来了,总不能再把她赶出去。 赵怀礼考中状元后任翰林院编修,眼看着年底官职还会再升升,瑞和县主是景王掌上明珠,俩人定亲定然大办,除了赵家和景王府各自宴请亲朋,李淑还专门提过,把闺中好友和赵怀信的朋友请在一块吃顿酒。 汴梁城其他贵女订婚,大都在家中款待下,毕竟后头还有大婚,而皇室子弟想多热闹一回,也不算稀罕,景王大手一挥,出面定下芙蓉楼,要为爱女做这排场。 城中勋贵世家的公子闺秀大都接到请帖,日子定在了四月十六,顾青竹面儿上还与赵怀信有婚约,自然收到了一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瑞和县主定亲完,时间线会再有跳跃,第二次订婚也基本进入收尾了。 看到小仙女的各种鼓励和包容,感动满满,一切尽在不言中,比心给大家!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回 顾青荷住下便是小半月。 王蒙有几分心虚, 曾和长辈提过接顾青荷回来,毕竟小妾断掉避子汤是他默许的,还寻着由头把她送去老家, 过了头三个月胎坐稳才回的府,孩子都成了型,顾青荷再说让人打掉, 就是明摆着善妒容不下人。 王家老太太心里头没个谱儿, 王夫人却眼睛一瞪,吆喝着儿媳妇败坏门风,婚前不检点, 这成了亲还敢甩脸子去娘家, 要走就让她走。 一来二去, 平江府顾家也得到消息, 冯氏一听自家闺女在汴梁受了委屈,当即哭天抹泪的收拾东西往京师赶, 还拉上二儿子过去给顾青荷撑腰。 这厢鸡飞狗跳, 磕磕碰碰到了瑞和县主定亲宴前夕,王蒙捏着请帖犯起愁, 上面明明白白还邀请了他妻子, 也便是顾青荷赴宴。 于是暂且搁下面子,提前到顾府说上些软话,顾青荷却还拿娇起来,让王蒙当日过来接自己。 “就她心眼儿子怪多。”颂平一面儿帮顾青竹梳头,一面儿气鼓鼓的道, “接着咱们府上的势狐假虎威,将来败坏的还是顾家的名声。” 顾青竹心内像明镜儿似得,若王蒙来一回她就顺服了,到王家指不定吃多少白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来祖母也不想管她过多,左右她母亲马上来城里,稍安勿躁。” 颂平在她头上添了只翠玉簪,不大乐意的撇嘴道:“姑娘就是心眼儿太软,待会儿去芙蓉楼,堂姑娘肯定装着和您亲近。” 顾青荷能和顾青竹一起去,王家人再说旁的,也得掂量些了。 顾青竹笑了下:“我不理她便是了。” 说是不理,但基本的礼节寒暄不能废,顾明宏和王蒙策马慢行,顾青竹两人则坐上马车,一路行至芙蓉楼。 芙蓉楼乃是片不小的宅子,院中海棠梨花相映成趣,幽径蜿蜒通往小楼,这里的东家喜好浑然天成,植木甚少修剪过,身居其中免不了要时不时抬起胳膊,推开那花枝方可畅游。 离晚膳尚早,园中闺秀们三五成群的坐于树下,芳草盈盈,竹席上头摆着蒲团,各种果酒甜品铺满了案几,偶尔一阵清风拂过,顿时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而今儿的主角儿赵怀礼则在露台,招待那些勋贵公子。 露台与梨花林距离约莫十多丈,站在上头既能将各色俏丽娇颜尽收眼底,又因着不甚清晰,无端多了些朦胧之美。 其中御史家小公子从大门过来,见到立在人群中的赵怀信,立刻咧开嘴啧啧赞道:“怀信大哥艳福不浅,之前我还没留意过,顾家七姑娘竟生的那般貌美,顾盼生辉的模样堪比画中仙女儿,比起其他姑娘简直萤火皓月之差了。” 自打从南屏山归来,赵怀信便没再去过顾府,每次家中母亲提起,概是三言两语的借口公务繁忙,猛然听到顾青竹的名讳,眉毛一挑,风轻云淡的笑了两声。 这时,和赵怀礼一道现身的瑞和县主倒微笑着开口:“顾姑娘到了,三公子也不去瞧瞧。” 如此说来,以顾青竹的身份,将来和县主便是妯娌,今儿的场合理应和赵怀信一起随众人打个招呼,可非但没有,赵怀信还拖沓半天没去接人的意思。 众人听罢,也琢磨着有点怪道,看向赵怀信的目光略微探究起来。 赵怀信情场失意,最近均是副懒洋洋的样子,不去想,不去动,李淑的话也全完不在意,撇眼儿看了那边道:“不大方便。” 御史家小公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可不就不方便么,梨树下面好些个未出阁的姑娘,赵怀信自个儿过去,确实欠妥当。 同样的问题,顾青荷也在她耳边问了一遍,顾青竹没和小姑娘们坐在一块,单独与卢玉怜姐妹待在另一处,这边儿僻静,顾青荷想和其他闺秀交际也够不到,只能干巴巴的找话题说。 顾青竹四两拨千斤的应付她道:“想必在帮着赵家大公子接待宾客。” 顾青荷还想再说,她已然转过头问卢玉怜要了杯果酒。 如此不咸不淡的呆到星光满天,众人从院子移步到芙蓉楼中,侍女们端着碟子鱼贯而入,转眼间,十来桌席面布置好了,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远至海中的江珧,近至湖中的香螺,汴梁城的美□□华几乎无一落下。 宾客们食指大动,不少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对瑞和县主是羡之又羡,纷纷举杯恭贺。 男宾那边儿成坛的美酒便没断过,须臾之后,闺秀们倒觉不尽兴,嫌弃果酒寡淡无味,寻思着换个烈些的,行酒令才比较有趣。 赵怀礼预备了几坛宫中的流香酒,此时也应景的搬过去,这种酒醇厚绵长,初尝有种竹子的清香味儿,后味略苦,但仍属酒中极品。 除却没及笄的,其他均似开荤一般,小杯小杯的往瑞和县主那里敬,李淑出身皇室,这点儿酒量还是有的,八方不动的应下来,一时间竟是巾帼不让须眉。 而顾青竹本不胜酒力,且服的汤药忌酒及辛辣,自然就落于人后了,有眼尖的贵女看她不动,再联想到赵三公子那婚事,立时醋海横波,对她发难道:“我们都喝了老半天,顾姑娘为何半口不沾呢?” 顾青竹抬眼,微微歉然一笑:“身体不适,今日不便饮酒。” 那贵女以为她是来了小日子,动动嘴角揶揄道:“一口而已,又不当紧,哪儿还能有什么大事。” 卢玉怜吃完手里的葡萄,帮顾青竹说道:“方才以茶代酒喝过了,你想喝就喝,哪里还强迫人呢。” 顾青荷两边都不愿得罪,坐着闭口不语。 这边声音一大,邻桌的瑞和县主嫣然带笑的过来了,询问罢因果,看似颇为大度的摆摆手:“确实没劝酒一说,我刚刚还跟侍女交代呢,咱们喝完这坛便算了,好菜在后头,万不能醉倒几个,我这要得上门赔礼。” 姑娘们注意力变的快,不一会儿又是满屋的热闹。 瑞和县主端着白玉杯到顾青竹面前,莞尔道:“咱们以后便是一家人了,少不了互相帮衬,你喝不了酒,用茶也行。” 众目睽睽之下顾青竹无法拒绝,是以执起茶杯和她轻轻碰了碰,算是做礼:“恭喜县主。” 李淑杯子倒过来,以示喝完了:“你我算是同喜,不过你这不能饮酒,可是身子有旁的不适?”姑娘家若来小日子,很少会席地而坐,方才她看的真切,顾青竹在梨花树下的竹席上坐的四平八稳,全完不似别扭的样子,故而有心试探了句。 顾青竹受伤的事儿掩的极好,连带京兆府那边均没外人知道,家里也只有祖母她们清楚,前段喝汤药,对外也只是说途中劳顿,积累疲乏而突发了病症。 “风寒将好,还在喝着药巩固一阵子。” 李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总觉得她言语不实,凑巧酒席进入尾声,顾青荷鼓着劲儿来和李淑套近乎,一念起,仿佛无意的叹道:“早知道七姑娘身体微恙,起初连果酒便不该让她喝。” 顾青荷赶忙客气:“县主说的哪里话,青竹妹妹也不是多大问题,就是喝药调养罢了。” 瑞和县主若有所思的颔首,嘴边缓缓勾起抹笑意。 她行走宫中的时候多,城府及深,懂得有备无患的道理,多动了下脑筋,没多久这点儿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儿,便派上了用场。 ****** 赵怀礼订婚不久,平江府冯氏带着儿子儿媳赶到了,那时顾青荷虽说回到了王家,但王夫人整日指桑骂槐的说难听话,她忍的后槽牙都是疼的。 王蒙也只轻描淡写的和稀泥,表示成亲前她与表哥那事儿,必须有个说法。 老太君明哲保身,暂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转而向赵家递去拜帖,携着李氏和顾青竹,拜访了赵怀信的母亲田氏。 田氏初闻还高兴的很,早早将赵怀信从户部唤回家,说亲家来人商议亲事了,且老太君还亲自登门,重视的不得了。结果当面儿一说,顾青竹更是俯身行下大礼,将自己错处一一指明,最后表示希望和赵怀信解除婚约。 “什...什么来的?”田氏大惊失色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看向老太君,随后抖着嘴唇问顾青竹,“你要退亲?” 顾青竹整个脊背都是弯的,愧疚的久久没脸抬头,只低声回答了个:“是。” 田氏犹如坠入梦中,怔然的炸了眨眼,脑子理不清个头绪,瘫坐回椅子上,一直到赵怀信赶着进了门,才找到声音:“你这孩子,这...这都是真的?” 顾青竹早先去信和赵怀信说过,不日拜访,是以赵怀信心里有数,先是安抚自家母亲了两句,然后转头对顾青竹笑了下:“是儿子的主意,母亲您先让七姑娘起身?” 顾青竹在地上跪着半晌,田氏全然没意识到,待他提醒完,心里头又是怪罪,肃着张脸没有说话。 老太君心里头叹气,却委实无法为自家孩子辩解。 赵怀信展颜一笑,回身走两步在离顾青竹不远的地方站了,撩起袍子竟也跪下来:“儿子有错,让母亲为难了。”说完,以额抵地继续道,“不过这婚事,还请您同意取消了罢。” 当着老太君的面儿,田氏还是忍着那口气,先让丫鬟把顾青竹扶起来,赵怀信这才肯站起身,随后她扭头对老太君道:“便真如您老所说,当初是为了打消圣人赐婚的念头,我们家也没什么说的,既然孩子们定了亲,我家儿子如今改了从前那些个毛病,怎的就非得退婚啊?” 假意定亲可以和田氏说,但绝不能把沈昙扯进来,若不然可不止顾、赵两家的问题了,老太君也是为难,无可奈何道:“孩子的意思,老身也劝不来。” 顾青竹跪的膝盖发软,坐在凳子上定了定神:“都...” 可惜话说到一半,让赵怀信的声音盖过去了:“母亲,当初我提出和七姑娘定亲只是救急所为,没别的意思,现在成婚尚早。”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儿看速度8首映,明儿更新会字数多些,鞠躬!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回 男子成家固然没姑娘家那样急迫, 汴梁城中的王孙贵族,二十来岁成亲的也有,但赵怀信眼瞧着双十的年纪, 今年若能将婚事办了,正是水到渠成刚刚好的事儿。假如再另外相看闺秀,早晚可就没个准头了。 “早什么早。”田氏收敛着脾气, 没去呵斥他, “你还想等几年?” 赵怀信亲手给她端了杯茶,笑着哄道:“大哥不是也才定下亲,我这着哪门子急?” 赵怀礼比他大上三岁, 的确算成家立业晚的了, 可人家是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头, 情有可原。但赵怀信在学问方面, 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不喜拘束, 故而连国子监都没去, 和田桡他们在东山书院读的书,下场考试不过是走个过场, 如今做官吃了皇粮, 哪有一直拖着不说亲的。 田氏被堵的连连叹气,隔空点着他咬牙切齿:“那你怎的不学学你大哥,考个状元回来呢!” 赵怀信对付自家母亲很有一手,做小伏低是信手拈来,三言两语把田氏冲天的怒气平了些, 场面这才缓和不少。 李氏察言观色,开口又说了顾青竹两句,互相给个台阶下,毕竟这事儿不是见一面能掰扯清楚的,田氏还要和赵家其他长辈商量。 再过了一盏茶的时候,老太君出言告辞了,田氏没做太多客气,让赵怀信把人送出府,然后等着他过来仔细问话。 田氏年轻时便是冰肌玉骨秀雅绝俗的美人,嫁给赵怀信父亲后,夫妻俩感情甚笃,一双儿女也各有福运,除却儿子早前艳事多了些,其他还真没太大坎坷。是以她性子爽朗又不藏事,生气时责骂两句,过去就算了。 但关系到儿子终身,她面儿上不显,实际却暗暗发急,怎么也不信赵怀信之前求取顾家姑娘是权宜之计,于是他刚折回来就问上了:“早先提出来想娶七姑娘的是你,难道都是骗我来的?” 赵怀信就知道她有这一问,不慌不忙的让凤九在门口守着,想了想道:“也不全是。” 田氏困惑道:“既然如此,顾家为何要来说退婚的事儿?其中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缘由?” “您别乱想。”赵怀信怕她琢磨太多,挑眉道,“无非便是了解后不大合适罢了,与其今后两厢生厌,倒不如按着原来所说,和和气气退婚为好。” “怎么就不合适了!七姑娘哪儿点不好,长相也是一等一没得挑。”田氏也根本没想过是顾青竹不乐意,这也怪不得她,儿子什么样自己清楚,“难不成你还惦念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赵怀信无奈的将她劝坐在椅子上,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理由,委婉暗示道:“顾姑娘心气比较高,恐怕容不得人。” 寻常百姓家中,一夫一妻倒也常见,可但凡有点儿权势的,鲜少会不纳妾,连田氏这样随顺的人,还管着后院两个妾室。顾家之所以被世人称作门风高洁,除了子孙品行方瑞外,还有一点便是府上没甚歪风邪气,老太君也不主张子孙享那齐人之福。 女子七出中的妒忌,旁的人家或许开不了口说,但顾家姑娘能提出来,却是不难想的。 田氏愣了会儿,转身喝了口茶,尤不死心的叹道:“未出阁的姑娘,谁没个想法?等嫁了人,慢慢也就不一样了,若实在不行...” 赵怀信垂了眼,自嘲的想若顾青竹真因为这个不愿意到容易了,根本算不得问题:“刚者易折,真因为这闹起来,儿子却忍不得。” “你...”田氏见怎么说都不顶用,干脆撂了狠话,“你可想好了,当初说过,如果顾家姑娘成不了,日后也别指望娘给你相看了,操不来那份心。” 赵家二老得知此事,自然又是番惊心动魄,赵怀信仗着脸皮子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勉强应付过去。 两家结亲,特别是像顾家和赵家这等高门,很是注重颜面。赵家生气归生气,顾及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过于追究下去,更深的方面也未曾想过。赵怀信身为男子,退亲是不好,可不至于影响日后娶妻,加上他那张貌比潘安的脸,另择一门称心的心事不算太难。 但顾青竹可不同,假如这次不成,可就是退过两次亲的姑娘,且今年也十六了,怎么想都不能寻到比赵怀信更合适的。 单外头流言蜚语,只怕两年之内没人家再敢去顾家说亲。 如此,顾、赵两家断断续续商议到夏末,见孩子们仍然固执己见,田氏哀叹着强扭的瓜不甜,终于松口,借由请开宝寺得道高僧合过八字,说两个孩子命理相冲,最后退了亲事。 做戏做全,庚贴还是田氏亲自送去寺里的,不过顾青竹的八字被偷偷换过,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坏一门亲,高僧回复时留了几分余地,隐晦表示与赵公子不大合适,至于主意还得当事人拿。 定亲后拖延至今才换庚贴,事情传出去整个汴梁城的人都惊住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那些个对赵三公子心怀仰慕的闺秀更是眼睛一亮,恨不得当时便冲上去毛遂自荐。 顾七姑娘又一次被推至风头浪尖,当初和赵怀信定亲,有多少人嫉妒,便有多少人看笑话呢。 六公主就是其中之一,婚后不如意的她终于逮着机会出气,连带着对满府上下的人和颜悦色,用膳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得色,让傅长泽直皱眉头,夫妻俩再次不欢而散。 另外一边,瑞和县主心中则喜怒皆有,一方面以为顾青竹出身再好,这辈子也要不得志了,另一方面却略微后悔自个儿没能多等个一年半载,说不准和赵怀信尚有缘分。 不过李淑没懊悔多久,她从来都是只向前看的,脑中灵光一闪,自己和赵怀礼定亲那日,顾青竹所说身体不适不能饮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琢磨了两天,掩人耳目的招来心腹,意图补上一刀。 隔日,顾、赵两家沸沸扬扬退亲的事儿又有了新消息,有传闻,两人结不成亲不是八字不合,而因为顾青竹身有隐疾,很难怀有子嗣。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一时间众人哗然。 无意中听说的高旭,气愤的将杯子都砸了,指着说话那人就想过去揍,高梁拉半天才把他劝住,冷着脸教训道:“你是还想再给顾姑娘添上一笔么?也不想想自己都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 顾青竹定亲后,高旭消沉了一段,家中为他说了位闺秀,也是温婉可人,秋季便要大喜。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高旭怒不可遏,“便是真的,哪轮得到他们叨叨的?” 高梁推着他走出酒馆,摇头道:“谣言止于智者,你上去把事情闹大只会适得其反,顾姑娘可经不起其他闲言碎语了。”说罢,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 高旭攥了攥拳头,有些泄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回头见了明宏兄...” 高梁道:“他不提,咱们也问不得,更不是咱们该问的。” ****** 金桂飘香,又是吃螃蟹的季节。 外头流言那么厉害,顾府却依旧平平淡淡,老太君对下人管束有方,几乎没丫鬟婆子敢多嘴议论的。 顾青竹如今愈发深居简出,除却给长辈请安和学课,连院子都甚少出了,左右无事便种起花草。房后那片竹林的空地被翻整一遍,芍药牡丹的移栽过去,为着浇水方便,还挖出两掌宽的短渠,将离得近的池子水引了过来。 每日浇水,修剪叶子俱是她亲力亲为,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顾家二爷在泸州任职多年,圣人把他调回了汴梁,沈昙为人子弟,少不了登门拜见师父。由于和顾青竹的关系,他如今来顾府便主动守着规矩,老太君心中怨气消的差不多,才肯见的他。 师徒两人在百川居见的面儿,沈昙备了两筐东边运来的活蟹,各个膏满黄肥,上笼清蒸,就着蘸料小酒最是美味。 顾同生虽身在泸州,对于京城的风吹草动也了若指掌,老太君稍微提了句,他便猜出因果,是以对着沈昙沉默打量良久,告诫道:“长辈不是摆设,以后的路还长着,切记不能自作主张,青竹那丫头也一样,该长长记性了。” 沈昙拎起酒壶,恭恭敬敬的为他斟酒,点头道:“弟子明白,定然下不为例。” 说了两句,顾同生才有了些笑意,喝下他敬的酒道:“不过话说回来,做师父的也有私心,你若和七丫头成了,我是高兴的。” 沈昙长这么大,在家中长辈面前,怕还没怎么刻意讨好过,而这阵子在顾家,可谓是尽心尽力,顾青竹父亲还好说,单单老太君一个便让他花了不少心思。不过再多的心思也值得,顾、赵两家退了婚,他方觉得压在心口那块巨石消失不见了。 “多谢师父。”沈昙微微笑了下,先干为敬又喝下满杯的酒。 此时,顾青竹正在长松苑陪着祖母聊天,沈昙来府上她是知道的,可长辈不开口,却不好主动再跑去前院。 一碟分切好的苹果,她心不在焉往嘴里头送,老太君不用猜便知道她的那点儿念想,终是叹了口气:“你二伯那边吃着蟹,你便替祖母去瞧瞧,还有什么需要的,让厨房准备着。” 这不过是托辞,顾青竹抿嘴朝老太君道了谢,一路轻快的带着颂安往百川居赶,顾同生见到她似乎也没有意外,笑着挥手让顾青竹在桌边坐下,又置了双碗筷。 她和沈昙多日未见,忍不住多看上几眼,沈昙眉眼带笑的任她打量。 虽说有意寻着顾二爷不在意的时候看,可姜还是老的辣,顾同生悠然把蟹壳子夹到旁边的空碟里头,肃下脸来道:“我这还有个事儿要问。” 顾青竹和沈昙相视一眼,再看向他:“二伯想问何事?” “外头关于青竹另外的传言,又是怎么回事?”他摸了摸胡须,目光犀利的盯着沈昙。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凌晨看完首映,到三点半快四点睡的觉,上班一天,周五晚上撑不住眯了会儿,结果几乎一觉睡到今天中午。 掐指一算,足足有14个小时...(捂脸)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回 顾家二爷口中所指不言而喻。 尽管顾青竹整日在听竹苑修身养性似得呆着, 可关于身体有恙不易生育的谣言,她还是有所耳闻。 当初跟傅长泽退亲,圣人尚未赐婚时, 城里也有这样那样的猜测,直到他领旨当了驸马,那些个说法才不攻自破, 是以顾青竹并没发觉有何不妥, 以为眼下情状和那时相同,无非是世人臆测罢了。 沈昙却从来没想过是巧合。 实际上,起先大多数人下意识把症结归在了赵怀信身上, 说他与顾青竹定亲不过是父母之命, 因为一纸婚约, 连出府都万般艰难, 秦楼楚馆再难寻到赵三公子的踪迹,如今时间久了当然受不了, 忍无可忍便退了婚。 众人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 那盆子脏水转脸便泼在顾青竹头上,且传的有模有样, 连调理隐疾的方子都有人打听出来, 关键的药材就有几味,稍微懂点医理的均会倒推出大概的病症。许多人开始不信,在听说药方子后竟也怀疑起来。 不为别的,方子虽不全,但用的实在巧妙, 不是寻常百姓可以信口开河胡懵的。 沈昙一早便着手调查,可惜对方狡兔三窟,称得上精于此道,虽然猜得出受谁人指使,但无确凿证据,现下想把瑞和县主伪善的面具撕下还为时过早。想想朱凤珊的前车之鉴,不也是吃了哑巴亏,不了了之么。 “我已经派人暗中在坊间追查。”沈昙本意不想让顾青竹为此伤神,便隐瞒事情,佯装尚在查探,“大概还需要点儿时日。” 顾青竹倒是没甚介意的摆摆手,莞尔一笑:“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京城流言数不胜数,兴许明儿又换了说法,清者自清,二伯不用担心这些。” 其实,顾二爷刚回府没俩日,对具体情况也是一知半解,与其从旁人口中打听,不如直截了当问顾青竹好。 这类事儿顾家委实不好出面澄清,汴梁城那么多人,向谁去说?如果有心误解,便是解释了,别人还以为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但若是有意为之,顾二爷可就不能坐视不管,是以他听过顾青竹的话没做表示,反而又借机敲打沈昙道:“有消息派人告诉为师,你们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孩子们主意太大也不是好事儿,顾同生此次找沈昙说话,也有顾家二老的授意在里头,赵家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同意退婚,已属难得。还有大半年沈昙才能出孝期,顾青竹这婚事多舛,万万不能再横生枝节。 “弟子谨记。”沈昙拱手应下,答的很快。 顾二爷吃罢两只蟹,时辰尚早,便唤来书童伺候笔墨,准备在百川居拟几封信,好打发人寄去泸州衙门那边报个平安。 这院子沈昙来之前很少有人用,像是海纳堂和暖香斋那样学课的地方,除了茗茶外,连点心水果俱不能在正堂吃的,而百川居则没太多规矩,书房在里面,顾同生过去提笔写信,沈昙和顾青竹依旧在外面小桌上,分蟹品茶。 外面阳光极好,丝毫不见秋瑟延绵的味道。 颂安将置满蟹壳的碟子换下,又给顾青竹端了碗百合粥,这才退到屏风处守着,双手交叠而放,眼睛也十分拘谨的盯着地面。 沈昙若有所思的扫了她一眼,显然对颂平如此有眼色的举动十分满意。 “沈大哥也尝尝这粥?”和二伯同在一个屋檐下,顾青竹没过多旖旎心思,沈昙能在自己眼前坐着,已然满足了,“没有放糖,应该合你口味。” “好。”沈昙没有拒绝,看着她舀出一小碗放在桌面上,拇指扣着碗边缘,剩余四指支着推了过来。 百合粥方才从炉子端下来,顾青竹指腹触碰碗底,微微有点儿烫,所以撤回手时不自觉的甩了两下,便在那一瞬,沈昙神色自若的握住她手,拉到了桌下,借由桌子遮挡,掌心在她指头上搓了几个来回。 顾青竹一怔,猛地缩了下手,但沈昙抓的牢靠,没能抽出分毫。 “刚舀的热粥,用拇指和食指托着碗边儿就好。”沈昙眨眨眼,促狭的笑看着她。 前厅和书房中间虽有屏风隔着,但那屏风并不大,两边过道能并排容得下三人行走,顾同生若一抬头便能看到坐在桌边的顾青竹。 她背对着屏风,不能随时观察二伯的动向,心内难免惴惴,对于沈昙如此行为甚为紧张,柳眉顿时蹙起,低声细雨的急急道:“快放开我。” 除了寄情于纸上,两人有阵子没好生说话,明明都在汴梁却见不得,对于沈昙来说可谓度日如年,加之又在顾、赵两家退婚的关头,那种吊着口气却只能旁观的感觉,委实折磨人。 “不放。”沈昙并没怎么动蟹,倒是喝下不少黄酒,他的手心干燥且略微凉一些,轻轻覆在顾青竹莹白的手背上,好似玩笑的说道,“师父看见便看见吧。” 那眸子仿佛盛的满天星斗,情迷绵绵的盯着她,真真是任何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顾青竹竟然有些悲愤的想,这是不是叫做美色难挡,只要是那人的话,再惊世骇俗自个儿也能顺应着走。 顾青竹木着张脸,反手捏他一下,作为惩罚,心里头却想破罐子破摔了。 “沈昙。”正当俩人无声拉锯时,写信的顾二爷忽然高声问道,“你手下的军路,若是捎信到泸州需几日。” 正常渠道送信多费时日,泸州离开封府又远,中间辗转起码要花费近一月。而通过军路,从京兆府转至南下,应该会快上许多。 顾青竹惊的眼睛都睁大了,沈昙依然拉着她的手,不徐不慢的回道:“师父想寄,我吩咐人快马送到,差不多半月即可。” 顾二爷不跟他客气,想都没想就拍板儿道:“那好,正巧你一会儿带走,尽快送出去。” 沈昙扭脸见顾青竹像只受惊的鹿儿一般,半张着嘴,忍不住在她脸颊揉了一把,而后把手收了回来,摇头道:“单看你这会儿,真是想不到能有那么大胆子,肩胛的伤如何了,阴天下雨可有不适?” 饶是每隔两日在信中有问过,沈昙仍不放心,碍于没机会亲自看她伤口愈合的状况,只能耳提面命,多多提醒着她。 “最近下雨少,倒没太大感觉。”顾青竹等脸上的热散去些,才坐直身子回答他,“按着...有时候还会疼,牵扯着背后那块儿。” 对于伤情,她没有隐瞒。 沈昙本就担心牵挂,再在这方面打马虎眼,便更让他坐立难安。 “伤筋动骨还要百日,平时用我给你的药酒擦,不能懈怠,一直到明年开春才行。”沈昙将视线锁在了顾青竹的肩头,心里头想到不能查看伤情,深深叹了口气。 “我省得。”顾青竹点点头,“过冬也不出门,便在家好好休养。” 螃蟹性寒,寻常人吃最好配着黄酒,像顾青竹这种受了伤忌酒的,便不能尽情尝鲜了,统共开了一只蟹,从前吃到后,百合粥倒是又喝一碗。沈昙也只尝个味道,约莫半个时辰后,拿着顾同生交给他的信走了。 ****** 自打沈昙来过后,顾府几乎每日都有人拜访,多是交往密切的几家,因着关心顾青竹的婚事,特来问了老太君,其中就有傅长泽。 六公主对他行踪十分敏感,即便今时今日,傅长泽去顾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李珠还是不放心,在对顾青竹退婚幸灾乐锅的同时,又怀疑驸马会有旁的心思,两人私下再续前缘。 傅长泽解释多了,便对此闭口不谈,他本是顾家重情的人,既然选择娶了六公主,杂七杂八的念想就不会有。 但顾青竹之于他,始终不可能和外人一样,出了这么大事,于情于理都要去趟的。是以傅长泽是当着李珠的面儿,拟帖子让人送到顾府,定下时间登门探望。 相处几年,六公主都是做娘的人了,再怎么任性娇纵,比起以前也多了几分稳重,懂得夫妻间博弈的道理,冷脸归冷脸,但没出口阻止他。 结果傅长泽赶到时,卢玉怜也刚到顾家。 门房的仆役一看都不算外人,通报后便领着他们去了长松苑,顾青竹得到消息赶过去,脚才踏进门里,卢玉怜便红着眼儿从凳子上起身,紧走几步捉住她的手。 “家里一直不让我出门,可急死我了!” 瑞和县主定亲宴请没过去几日,她便诊出怀了身孕,姜源头回当爹,宝贝她宝贝的不行,到家就挨着卢玉怜,恨不能把她挂到裤腰上。因为还没出头三月,所以顾青竹退亲后不敢让她过来。 顾青竹听说她怀孕的事儿,见卢玉怜走的疾,赶忙过去迎了,后怕道:“我这不好好的,你可不能急,走路慢着点。” 她来前头,老太君简单跟他们说了下,理由还是对外提的八字不合,傅长泽意会的也没多问,事已至此,再打听原因也无济于事,主要是顾青竹能想得开,不要钻牛角尖儿才是。 老太君陪着说了会儿,于妈妈便搀着她去休息,傅长泽既然来了,肯定要与顾二爷碰个面,于是卢玉怜跟着顾青竹往听竹苑去,傅长泽则一路往二房走。 石子路边儿几株桂花开的旺,隐隐的幽香扑鼻而来,穿过月洞门,顾青竹两人要和傅长泽分路而行了。 她让丫鬟扶好卢玉怜,这才走上前和傅长泽作别:“二伯这会儿怕是在书房,长泽哥直截过去寻他就成。” 傅长泽颔首,仔细辨别过她的脸色,未见什么强颜欢笑的样子,心中略有放心:“外面那些不用管它,听闻你身子最近不好,我也带了点药材过来,给老祖宗那边放了,需要的话过去拿。” 由始至终,傅长泽对她就没有不好的,顾青竹心下感念,笑道:“我晚些让颂平拿着药方去对对,有的话就用上。” “那便好。”傅长泽想再问两句,又怕引出顾青竹伤心事,一时间踌躇了下。 顾青竹看他犹豫,想了想,先行开口说:“我挺好的,那件事是我提的。” 毕竟是青梅竹马,傅长泽听她这么说,心里便有数了。顾青竹自己定下来的事情,无论城里风言风语再多,也能应付过来,想当初他们两个的命途是她做的决断,再多酸苦还是挺过来了。 “有需要找我。”傅长泽笑了笑,温言道,“多余的话不说,你最清楚的。” 送走傅长泽,顾青竹挽着卢玉怜慢吞吞的挪到听竹苑,初秋到底有凉意,没用椅子,颂平把罗汉床整理过,铺上垫子又拿了床薄毯,让卢玉怜搭在腿上。 屋里丫鬟前脚才走,那边卢玉怜便换了副样子,横眉冷对的质问道:“青竹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赵怀信在外头乱来,招惹其他姑娘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回 外边那些个闲言碎语, 她是左耳进右耳出,一概不信的。顾青竹精于骑射,在京师闺秀圈儿中算作翘楚, 起居作息也符养生之道,手脚四季俱热腾腾的,卢玉怜婚后可比从前懂得多, 若说畏寒体弱的姑娘容易不孕倒有些依据, 横看竖看,顾青竹都不像身子骨有隐疾。 如此说来,两人退婚还不是赵怀信有了猫腻? 卢玉怜了解顾青竹, 旁的事儿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三妻四妾却受不了, 从前和傅长泽有婚约时虽没挑明, 但两家人都默认傅长泽不会另行纳妾。 “没有。”顾青竹知她的来意,但没料到竟如此开门见山的问了, 是以顿了顿才道, “赵公子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我与他好聚好散罢了。” 卢玉怜同她亲近, 又沾着亲戚, 不怕刨根问底儿,随即重重哼了一声:“别用敷衍外头那种说法搪塞我,今儿若问不出来,我便不走了!”说着往罗汉床上一靠,摆出副锲而不舍的模样。 孕妇本就喜怒无常, 还是个炮仗脾性,顾青竹见她真恼着了,连忙绕过去挨着卢玉怜坐下,试着劝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表姐气哪门子?” “什么真话!”卢玉怜抬起手啪的声拍在了案几上,也不嫌疼,脸颊都气红了,“要是好端端的你退什么婚么,换做别人我才懒得操闲心,也便是你了,受了欺负还闷着不吭声。谁家不是娇养的姑娘,假若这次是他理亏,用不着你忙活,赶明儿我就去跟赵怀信当面锣对面鼓的问一问,不带如此欺负人的!” 顾青竹左右为难,和沈昙的关系,祖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透露给旁人,生怕再出一丁点岔子,可眼下不说,看样子表姐也是糊弄不过去:“别急别急,先喝口热茶,你不管自个儿也要管管我那小外甥罢?” “男的女的还不知道,你怎的知道是外甥。”卢玉怜斜眼瞪着她,恨道,“少想着打岔,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了。” 顾青竹一面儿应和她,一面儿去门口让颂安张罗些甜汤,特意嘱咐她亲自过去看着,茶水便撤了,怕孕妇忌口。 “是有些其他原由。”顾青竹微微叹气,想着先笼统透些消息,好让她安心,“不过原因在我,赵公子大度,才同意退的婚。” “在你?”卢玉怜吃惊的眨了眼,盯着顾青竹半晌,似乎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怎么会是你呢,这又为着什么啊。” 顾青竹作难的搓了搓手,终究挑挑拣拣的说了实情,端视着她道:“我不喜欢他,所以不能嫁。” 其实在订婚时,卢玉怜便感到意外的很,一来她们不止一回和赵怀信巧遇,像是元宵灯会和长公主生辰,顾青竹皆是寒暄后就避讳着。二来自己的这位表妹,委实不像其他贵女那般注重男人那副皮囊,赵怀信讨好姑娘的手段,在她面前也没甚用武之地。 可如果不喜欢,赵家提亲时拒了不成么?何必搭上自个儿名声,再去退一次婚。 “这么说我更不明白了,你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若没思虑妥,哪儿会应下婚事?”卢玉怜满腹疑问,陡然又想起另外一项要紧的事儿,低呼道,“如今却犯浑,你倒是多想想,这退亲容易,你也十六了,日后还怎么好说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若说从前和傅家解除婚约使得顾青竹名声大噪,那这二次和赵怀信定亲,便将她切切实实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头,仰慕赵三公子的闺秀多如过江之卿,对她心存芥蒂的可不在少数。 树大招风,外头即便说不囫囵个错处,顾青竹身为顾氏嫡女的好名声,也消磨太多,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的。 卢玉怜为她着急,稍微想想便快愁的不行,没等她接话,嘴里头像连珠炮似的说着:“哎,说其他的再没甚用处,待过了年头,我也和我娘那边说说,若有合适的青年才俊就牵牵线,长着虽不能比赵怀信好,起码人品学问要高出一截。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既然不喜欢他,便算了!” 卢玉怜的话明显是帮亲不帮理,处处维护她,顾青竹垂眼儿听了,心里头感激不已,哽咽的有点儿说不出话,硬是背过脸儿咳嗽两声,才拉起她的手道:“表姐对我好,青竹都记在心里,详细的虽不能多说,但我的婚事绝对不劳舅母挂心的。” 话毕,她轻轻捏了下卢玉怜的手指,递了个眼色。 以前出门儿,顾青竹不善交际,有其他意思便会向她做这种小动作,卢玉怜反应了会儿,脑中似乎抓到了些许关键,拢起眉心再次确认道:“不用寻旁的人家?” 颂安从厨房端来两碗赤豆红枣汤,用盖子盖了,生怕冷了一点儿,顾青竹见状先让她进门,嘴边旋起梨涡,笑着点了头。 话已至此,卢玉怜也算探听出内情,至于后面是谁又牵扯哪些错综复杂的事儿,她便适时打住没再问下去。心头大石一落,倒胃口大开的用了碗汤,笑眯眯的领着丫鬟回府了。 ****** 深秋一过,冬天那股子冷劲儿彻底席卷了开封府。 早春的腊梅还是光秃秃的枝丫,百花凋零,池塘水洼也冻上厚厚一层坚冰,晨里出门转上圈儿,成团的雾气在眼前绕着,若是站着不动,过不了许久,腿脚便没了知觉。 滴水成冰的直到十二月,还没下过一场雪,圣人五十大寿正逢冬至大节,原先五日假期被延长到七日,满朝文武祭天之后,宫里头夜夜宴请不断,寿辰的前一晚,更是设宴款待汴梁城大小官员百余人,场面蔚为壮观。 五十寿宴可是大事,放在前朝那些挥霍无度的君王,怕会提前一年,劳民伤财的准备庆生。当今圣上心思也宽,三皇子暗通外部的事总算查清了,顾全父子情面,尚给他留了些余地,颁下圣旨,年底便启程去青州封地。 许是为了积福,圣人连皇后的劝话也没听,月初才让人准备起来,除了菜色茶点,其他均是从简。 可再简单也是帝王过寿,皇城门前一水儿的香车宝马,天还大亮着就排着队的等待往宫里进,顾青竹捧着袖炉,掀开帘子远远瞧了一眼,约莫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北辰殿的。 程瑶上月生了个闺女,老太君欢喜的不得了,顾家没那重男轻女的想法,反倒更疼姑娘一些,碍着才出月子,大冷天出门再受寒会伤身子,故而小辈里头,只有顾青竹一个姑娘来了。 过去好几个月,任外头如何说,顾家长辈也没辩驳半句,不过老爷子却在几位老友相聚时表了态度,顾家的孩子有问题也轮不到外人去置喙,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若还有后手,他老人家头一个饶不过。 沈昙查清楚证据后,按顾二爷的叮嘱,俱交到了顾老太爷手中,老人家三思后做出的决定,沈昙便暂时将反手一击的想法搁置了,按兵不动的盯着瑞和县主。其实她那手段真真儿多此一举,伤了顾青竹一点皮毛,反而留下蛛丝马迹让人去寻,至于再多的,顾青竹自有他沈昙诚意迎娶,有何好畏惧? 长久没在公开场合露面,顾青竹从马车上下来,前头几个聚在一起的贵女就开始扭着头窃窃私语。 宫里不能带丫鬟,她脚底刚落地,就有宫女儿垂首碎步上前,玉手一翻,请她跟着去往大殿。 皇后娘娘巧思,北辰殿中央搭了戏台,圣人龙座摆在正对面,其他众人皆列席两侧,大约为着说话方便,世家贵妇均安排在了头一排,而未出阁的闺秀和孩童,则坐在后头。 卢玉怜身子还不笨重,这次也来了,可惜她已为人妇,坐席自然没能和顾青竹一起,倒是卢玉阁在隔着几人的座上坐着,转身便能瞧见。 六公主下嫁后,瑞和县主是当之无愧的群龙之首,且她的为人得不少人称赞,所以还没落座,好些姑娘便聚过去与她寒暄拍马,一副众星拱月的架势。 时至今日,顾青竹当然觉察到当时汴梁那流言的怪异之处,偏偏沈昙又是报喜不报忧的惯着她,嘴巴像蚌壳似的敲不开。再没其他办法,顾青竹心里明白是李淑出的黑手,虽懒得和她一般见识,但虚与委蛇的面子话却省了,纹丝不动的坐着吃果子,仿佛没看见她这么个人。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十来个姑娘,远些的尚且点头示意下,偏她脊背端的笔直,熟视无睹的托腮凝神,早想呛她苦于没机会的人按耐不住,当时便夹枪带棒的挤兑上了。 假如不是前面开了戏,这边儿还停不下呢。 顾青竹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她们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直到入座吃酒席时,城中未婚的公子们陆续移步到侧殿,闺秀们才堪堪分出神,露骨点儿的,眼睛都快粘在赵怀信那儿了。 圣人庆生,前来赴宴的年轻人个顶个穿的明朗喜庆,姑娘们华服浓妆,脂粉鲜亮。公子们也毫不输阵,锦衣在身,玉石为配,其中以赵怀信最为亮眼,似乎丢了门亲事,让他更加魅力十足。 一颦一笑比什么都勾人。 闺秀们也不抓着她不放了,纷纷半遮着嘴唇,羞红了脸,其中两个大胆的还结伴过去,施施然的跟赵怀信欠身行礼。 “真是...太夸张了啊她们。”卢玉阁唉声叹气。 顾青竹颇为无奈的扫了一眼,惊奇的发现沈昙居然也来赴宴了。 一如既往没甚花哨的长袍黑靴,唯独领口用金线绣了层纹路,玉冠墨发,端的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他悠哉的跟随在队伍的末尾,和四哥正低头不知说些什么。 好似心灵感应般,沈昙抬眼儿也朝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 顾青竹心头一跳,嘴角笑意平都平不住,索性朝他展颜颔首。 沈昙也百无禁忌,视周边众人于无物,笑着走到她旁边,打量过后才满意道:“就怕你又嫌麻烦,穿的太少,夜里恐怕要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全文进度:预计大概60多万字(有番外)。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回 因为体热, 往年最冷时也不过加件厚实点儿的披风,寻常闺秀为着好看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法,顾青竹素来没试过, 可这次伤得重,她不敢掉以轻心,外衫里头套了两层棉衣, 细看的话能瞧出些端倪, 脸儿衬得愈发尖细了。 “出门时祖母再三嘱咐过的。”众人视线密密麻麻的集在两人之间打转儿,顾青竹却不畏惧,起身微微曲膝福了福, 笑了道, “沈大哥怎么和我四哥走一块儿的?” 顾明宏成婚许久, 无论私下怎样交际, 这会儿委实不合适再和这群公子哥儿们凑桌,故而顾青竹见他们俩落在最后, 非常意外。 顾明宏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沈昙慢条斯理的卷着袖口, 眉峰一挑,笑意染遍了眼角, 轻声道:“那边桌席阵容过于庞大, 四哥招呼完便和我一同遁逃了。” 说来沈昙也极尽讨好之能事,自己人说话时,都随着她喊顾明宏四哥了。 顾青竹没能立刻明白其中奥妙,侧脸莫名的瞧了珠帘那头的席面,仍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三人站的地方尚算清净, 顾明宏见她云里雾里的,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个硕大的圆,悲怆道:“酒未过一圈,刘大人便已跟宫女提了,要换上如此大的酒碗,我若继续呆在那儿,怕是今夜出宫都成问题。” “...宫里有那么大的酒盏么?”比划的都跟汤盆一般大小了,别说宫里吃喝斯文,放在民间也少有这么喝的,顾青竹捂着嘴发笑,不留情面的戳穿他,“四哥只说喝不过便好,我还能逼着你喝酒不成?” 顾明宏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总归不能喝多。” 府上还有程瑶和刚满月的闺女等着,顾青竹知道他的顾虑,便让沈昙帮忙照拂一二。 “这点儿事情还需你说?”旁边坐的闺秀们面色各异,沈昙眼神淡淡的横扫过去,其中犀利气势寻常人哪里抵挡得住,她们顿时作鸟兽散,纷纷心有余悸的寻位置坐下,再没多看一眼,“散席后在宫门前等着我,先送你们回府,我再走。” 丢下句话,沈昙便和顾明宏往东边去了,两人并未和赵怀信同桌儿,倒不是怕尴尬,这位置均提前安排好的,宫女单负责将人领过去。 卢玉阁和顾青竹挨着,见顾明宏和沈昙走远了,才附在她耳边嘀咕起来:“你可没见,方才沈大公子过来说话,那些人眼珠子要瞪出来了,嘴巴里头活似吞了个鸡蛋。” 依着常理,顾青竹与赵怀信的婚约解除不久,旁人总要避嫌些,即便是沈昙作为顾氏子弟和她相熟,像方才那种情状,点头招呼即可,可偏偏沈昙言行举止似乎和她熟稔的不得了,且对外人的眼光毫不在意。 “你不吞鸡蛋就好。”顾青竹心思也放开了,从前温吞不与人争执,到头来仍然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干脆随着性子来,“沈大哥说夜里兴许要下雪,咱们吃咱们的,一会儿早些回去,省得在路上堵了。” 闺秀那边暗流涌动,赵怀信这里也不遑多让。 顾、赵两家退亲惹的满城风雨,主角不在的话茶余饭后还能谈论两句,但赵怀信在眼前矜贵的抿着美酒,公子哥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很不自然的胡拉乱扯一通,唯恐哪点儿提到了顾七姑娘,扫了赵怀信的兴致。 众人不明内情也有情可原,但田桡却没那眼色,开局三杯酒灌下肚,壮了胆子向赵怀信发问:“你和七姑娘到底怎个说法?我那拜帖都送了十多回,你愣是一次都不见我,想要急死人啊!” 赵怀信手中的筷子夹了根青笋,轻轻撂在碟中,笑了声:“还能有什么说法,婚不是都退了。”说着斜他一眼,“你是闭关修炼刚出来,连这事儿没听说?” 田桡猛地呛了下酒:“你...你个没心没肺的,若不是怕你寻死觅活,我能舔着脸天天去你家围追堵截。” “寻死觅活。”赵怀信将这词儿在舌尖过了遍,讽笑道,“这能跟我沾的上边么?” “沾不沾的上我可不敢打包票。”田桡啧啧两声,食指一伸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过就记得上巳节那晚,你在画舫问我的话呢,怎么,你是生米煮成熟饭没得逞,激怒顾七娘和你撕破脸了?” 别说,光从表面上瞧,还真让他猜到了点儿,赵怀信面不改色的反问他:“你以为呢。” 田桡捏着下巴思考起来:“不应该,若没其他原因,单凭你这价值千金的脸蛋儿,是个姑娘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赌气退婚,且还有未婚夫妻这一条,她能对你没点儿非分之想?” 赵怀信心说要有非分之想便好了,自己也不吝啬使些美色伎俩。 “问这么多做什么。”他重新执起筷子,将那根青笋送到嘴中,咀嚼两下。 “好好好,好兄弟不问就不问,知道你没在一棵树上吊死就行,汴梁城的姑娘们又要削尖脑袋往你家后院挤了。” 田桡嘴上说的轻松,左手却像是安抚似得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两下,正想吃点东西垫垫,结果一抬眼,发现皇后娘娘不知何时去到贵女那边,大概是要行赏,喊了几人上前说话,其中便有顾青竹。 刚还聒噪的人突然不吭声,赵怀信蹙眉也朝那边望了望。 圣人五十大寿,上至功臣权贵,下至九品官员,俱挖空心思准备寿礼,当然,过于奢靡的物件不敢明目张胆的送,比起金银玉器,古玩字画甚得圣心。所以开宴黄门举着单子唱礼时,可是听到不少如雷贯耳的名家手笔。 那么多稀奇珍宝送到宫中,圣人便让皇后娘娘出面,给世家贵女每人赏赐些宫花珠串下去,也算君王给臣子的答谢了。 未出阁的姑娘里头,顾青竹身份在那摆着,仅次于瑞和县主,且因为年纪大,皇后娘娘召见过李淑,第二个便喊她来到跟前,指着两个宫女儿捧的托盘微微笑道:“闲话也不多说,挑两样喜欢的拿去,你们这个岁数的姑娘,佩戴着最合适。” 一个托盘里置着许多宫花,另外一个则放珠链花簪这类的宫中饰品。 那宫花的花瓣像真的一般,色泽艳丽,层叠辉映,若是春季盎然的时候摆在园子里,说不准能引出蜂儿蝶儿的竞相采蜜。既然都是宫中所制,同样的东西便比外头贵重许多,看着不起眼,顾青竹却知道是价值不菲的。 不过她也没细看,挑了最近的一朵宫花和串青色的珠链,俯身谢礼:“谢皇后娘娘赏赐。” 宫女小心翼翼的将那两样东西装在旁边的锦盒里头,贴上条子,待散宴后再给各家送到车上,皇后娘娘瞧她选的宫花,颔首赞道:“你倒是和本宫的眼光差不多,别看那个欠了几层绢纱,颜色却是顶好的。” 顾青竹不过无心插柳,赶忙笑着回道:“娘娘谬赞,臣女也是碰巧指了那个。” 李淑先前已经挑过,她身为县主,便留下陪着皇后娘娘说话,所以一直站在皇后身后,闻言笑靥如花的道:“顾姑娘谦虚呢。” 当初圣人想把顾青竹指给五皇子,皇后多次暗示顾家尽快给她寻个人家,这事儿自然瞒着圣人,而最后顾青竹确实是定亲了,五皇子才和何大人千金结成百年之好。 可眼下顾青竹莫名退了亲,皇后心中总有些过意不去,单说人品家世,她从来没看低过顾家女,若不是和傅家那档子事儿,皇后很乐意让她做皇家媳的。 “你便再选一朵罢。”皇后知道坊间那些传闻,想给顾青竹做脸面,找了由头道,“本宫记得你那四嫂才出月子,给她也带上个。” 顾青竹稍微推辞了下,再次拜谢,皇后沉吟片刻,委婉道:“好事多磨,外头闲言碎语终有消停的一日,告诉你家大伯母,没事儿多来宫里走动走动。”那么多传言,最恶毒的无非说女子不贞不孕,皇后指着什么不用多说也清楚。 言外之意,有需要的话,李氏可以直接进宫,她也不会不管不问。 瑞和县主心里咯噔一下,小人之心的猜度顾家会不会求到皇后跟前,为顾青竹赐门亲事,毕竟皇家的颜面可没人敢拂。 “皇后娘娘说的正是。”李淑想了想,温和道,“都是人云亦云,顾姑娘别理就是,人得向前看,总有缘分在前面等呢。” 若不是深知瑞和县主真面目,顾青竹真以为她是好言劝慰,随即注视着李淑,嫣然一笑:“多谢县主开解,娘娘也放心,臣女不会自降身价和那种落井下石之徒一般见识,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皇后娘娘观她眼目清正,毫无勉强的意思,叹道:“也是你大度不与人结恶,要本宫说,就该彻查一下,捉住那始作俑者。” 顾青竹摇头道:“俗话说善恶终有报,总有露出马脚的一日。”话毕,笑着向方才侃侃而劝的李淑道,“县主以为呢?” 李淑微不觉察的僵了僵,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和说:“顾姑娘好心胸。” 瑞和县主想逞口舌之快,不料被她将了一军,用膳时半点儿胃口都没,一面儿恨的牙痒,心道顾青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退过两次婚的人还装清高;另一面儿又难免心虚,思来想去的考虑着是否暴露了,所以她的话听着才别有深意。 而顾青竹却脚步轻快,仿佛是武林高手过招,快意恩仇了番,看着满桌珍馐食指大动,也不管众人眼光,仪态万千的品尝着,连卢玉阁都稀罕的拉了她一把:“你可别吃撑了,宫女说是下雪了,咱们说好的早些回呢。” “已经下了?”顾青竹转过身子,朱红门窗关的严实,大殿内十来步就摆着个炭盆子,根本感觉不到冷意,“我让宫女问下四哥。” 宫女领命去找顾明宏,而田桡还一劲儿勾着脑袋汇报道:“唉,这八成是想走了,没想到七姑娘挺有胃口的,吃那么久。” 赵怀信本是观望一下,便收了目光,但田桡却不依不饶的隔一会儿说上一句,分明想把顾青竹的举动全让他知道。 “酒占不住你的嘴吗?”赵怀信忍的额头青筋直跳,揪心的不得了,“到底想干什么?” 田桡嘿嘿笑了笑:“唉...在我面前你还装哪门子,和离还有破镜重圆的呢,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懂我意思吧?” 赵怀信冷下脸,筷子也扔在碟儿上:“不懂,少跟我再提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儿晚上的,今晚照常更新,比心。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回 夜雪簌簌而落, 不过多时,红墙朱瓦便是皑皑一片。 宫内的车马道上,飞雪刚飘下就被撵了过去, 故而多湿滑难行,宫女太监们撑着伞将最早出宫的一批达官贵人送上车,人虽不多, 但为着脚底安全, 均走的异常缓慢。 圣人赐宴也讲究个亲疏远近,像是长公主一行,夜里不好走就在宫里住下了, 还有些家离皇宫近的官员, 自然不浪费好机会, 争相陪天子把酒言欢。 顾大学士和老太君年近古稀, 老太爷身子骨尚且硬朗,老太君却小病缠身, 这么冷的天儿, 穿的再厚实,骨头缝里仍寒飕飕的, 是以顾家大爷和二爷携妻子留下, 顾同山和顾明宏护着二老先回府,顾青竹独自乘了辆车,紧随其后。 待出了右长庆门,车队迎上在那儿等候的沈昙。 骑马的兵将还带着斗笠遮雪,他却只披了件貂鼠毛领的黑色大氅, 身姿轻盈的从马背上下来,隔着车帘向顾家二老作揖问安,然后说西角楼大街地势不平,恐车马打滑,最好绕点儿路,由御街向南先走。 老太君半倚在车中阖目养神,别瞧着不显眼一句话,沈昙能考虑着先派人去探路,再送信至宫中,已是尽心尽力。 “你那芥蒂也该放下了。”马车动起来,顾老爷子磕了磕手中的烟袋,和蔼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七丫头喜欢,还能一直端架子给人家看?那日后可是你的孙女婿。” 老太君撩起眼皮子,叹得一声:“你真觉着我是个没眼力劲儿的?若不让他们警醒着点儿,再自作主张做了其他事儿可怎么好,等孩子们成了亲,我才能不唱这黑脸。” 祖父祖母在这谈论他俩婚事,顾青竹尚不知道,风雪越来越大,顾明宏也骑了马在车旁护着,不时听见他和沈昙的说话声。 外城隔十来丈便有侍卫站着,直到出了左掖门,顾青竹才好打起棉布帘子向外望去。结果刚见沈昙的背影,又是一阵烈风卷着雪花直直扑向她面门,脸颊瞬间被沁的冰凉,努力睁了几回眼均是徒劳无功。 策马前行的沈昙没忽视这轻微的动静,他侧过脸,发现顾青竹正一手掀帘子,另外一手揉着眼睛,似乎迷了眼,于是和顾明宏知会声,放慢速度和她的马车并行,皱眉道:“先把帘子放下,这么擦怎会有用?” 擦完雪还会往上迎,顾青竹的帕子都打湿了,还是不甘心,好容易两人能同行走那么段路,哪怕多看两眼也是好的,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就要拐弯儿了,过去南门大街背风便不碍事的。” 这么一说,沈昙哪还有不明白的,楞了下,旋即低低沉沉的笑起来,勒了缰绳让马朝车子靠的近些,这才道:“好了,我就在这,放了帘子你也能听清楚,别冻着。” 顾青竹面儿上微窘,没吭声的把帘子合上,过了会儿又掀起个小角,可以看见沈昙抓缰绳的双手,夜里显得更加白净修长。 两人隔着车窗说了会儿话,大约都是府上最近的琐事,眼瞧着不到俩月便要过年,各家各户陆续着手采办起来,顾青竹现下对后院内务是如数家珍,细碎的讲,沈昙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哎...”说了半天,顾青竹猛然抚掌,懊恼的从身侧拿起袖炉,里头碳火是离宫时宫女给添的,正暖和着,“你把这个拿上,暖手用。” 像袖炉、观音兜这类御寒的物件,几乎都是姑娘家用的,男人倒也并非不想,主要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若手中捧着袖炉,头戴兜帽,十分有碍观瞻。 顾青竹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袖炉甚小,能轻松拢进袖口里头,加之外面风大雪大,那些侍卫根本不会瞧见。 沈昙见她递出来的袖炉,倒不像俗人那般,说什么男子拿着不雅的话,欣然收下来,在接递的同时,指尖探了探顾青竹的手,温热滑腻:“还行,别再随便伸手出来了,先自己暖暖。” 还行两字,指的是顾青竹手尚算暖和。 顾青竹捂着被摸的那块儿,迷糊了下,这才乖觉的抓起脚边的棉毯把手塞了进去,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幸亏双手占着,车帘子好生生的挡住外边的视线,否则还不知怎么脸红的。 下了几个时辰,汴梁城的街巷已经开始有积雪,马车吱吱呀呀的在空荡的路上行着,沈昙策马查看一圈儿,见没有其他事,先让顾明宏回车里休息,自己一人在外面领路即可。 顾明宏有自知之明,国子监和书院的学生自幼读书,整日在屋内泡着,虽说学六艺也有所锻炼,但比起沈昙这种从兵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简直天上地下。 “我这有手炉,你要吗?”顾明宏感激之余,不忘投桃报李。 沈昙似笑非笑的从大氅中拿出袖炉给他看,顾明宏一噎,甚为无语的上了车。 顾青竹以为沈昙过去便不再回来了,左右无事,索性将脑袋抵在窗边小憩,平时到宫里大概小半个时辰的车程,下雪得拖到整半个时辰。 结果没歇多久,窗外又响起沈昙的声音:“过年的时候,我父母会去你家拜访下。” 闻言,顾青竹那点儿困意飞到了九霄云外,险些撞在窗框上头,过年探亲互相送个年礼是人之常情,可如果真是来往礼节,沈昙也不会特意再说一遍。 “沈大人和夫人都来?”顾青竹疑惑的问。 沈昙道:“终身大事,当然得他们亲自登门才显诚意。” “可是...沈大哥尚在为老国公守孝。”孝期内不得行婚喜事儿,再普通不过的道理,顾青竹掀起帘子,一脸迷茫的看着他。 “虽然不能议亲,但态度总要有的。”沈昙摇头,笑着提醒道,“方才怎么和你说的,不嫌冷了?” 顾青竹赶忙收回手,看不到人,心里头扑通通的跳的厉害。 见她听话,沈昙才继续解释:“我自己说的再多,也是一面之词,顶不了沈家的态度,老祖宗他们关心你,这事儿如果拖到明年秋天,二老指不定要悬心多久。我父亲他们过去,既是同意咱们俩的婚事,待出了孝,两边也好三书六礼准备起来。” 如此,既不违背规矩,又能提前有个共识,皆大欢喜。 顾青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点头受教:“原是这样啊。” 沈昙笑的意味深长:“怎么,我这一说把你吓成这样?将来成了沈家媳妇,难道整日羞的不见人。” “风太大,我没听着,沈大哥说什么?”顾青竹装聋作哑,万分庆幸两人不是面对面说话的。 沈昙若有所思:“那我大点声再说说。” 顾青竹才不信他会当着那么多侍卫面儿喊出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呆在车上不应声。 沈昙又叫了她两次,依然没人答应,于是好笑道:“这都到家门口了,还不想下来?” ****** 冬至这场雪大的极大,足有数十日不曾停歇,圣人担忧这晚来的雪会引出大灾,所以委派了官员至各县巡查,若有危房隐患,提前排除。 经过大前年那次雪患,开封府各地民房重建翻修,即使家中贫困的百姓,也得了部分救济,把房子加固起来,是以这场雪除却令官员头疼忙碌了些,倒没引起太大灾害。 腊月二十三送了灶神,接着扫屋尘、贴窗花、挂年画...李氏说她是该练练手管家了,三房这边,顾青竹全权接过张姨娘手上活,帐房采办均跟她禀报,张罗过年的琐事还得心应手,但涉及到人情送礼,顾青竹便有些拿不准主意。 还好有沈昙可问,每次她和黄姑姑商量过,再写信让沈昙给把把关,给各家的礼单便定的八/九不离十了。 除夕围炉守岁,紧接着各府拜年恭贺,团团转的忙到初五,沈家如约上门拜访。 拎的礼品乍一看寻常,细细琢磨又觉出不同,长松苑的大丫鬟归置好东西,并未太过留意,老太君却定睛看了两眼盒子里的玉梳,通体翠绿,是块好玉料。 百姓家定亲,男方头次传礼时,多用木梳、花簪和布匹,其中梳子正是定终身,白头偕老的意思,沈仲和妻子话语间并没说旁的,但这玉梳足以说明来意。 过年喜庆,姑娘家不用太过拘谨,像是长辈在场,顾青竹出面待客也合规矩的。 长辈们乐融融的说了会儿子话,顾青竹紧张的手脚不知往哪里摆好,虽然老国公病逝去国公府吊唁,已见过沈夫人,可这时候依旧终有种丑媳妇要见公婆的窘迫,直到顾老太爷出言留沈大人夫妻在府上用膳,她才缓过神。 相形之下,沈昙简直是挥洒自如,言行举止不能再周到。 因为人多,吃饭便去了另外一间暖阁,两张大桌,丫鬟们上好酒菜,顾老爷子才引着众人出门绕过连廊,去暖阁入席。 仅仅那几步路,沈昙还不忘和她并排而行,见顾青竹脸色有些发白,微微低头,肃着一张脸问道:“不舒服?” 也怪不得他,乃是顾青竹有过前科,仗着身体好,小病小痛不放在心上,尽管受伤后懂事了,沈昙还不大放心,平时见不到便不说,这会儿再不能由她乱来。 似乎因为提着口气等着沈大人,倒把小腹隐隐的痛楚忽略了,顾青竹刚想摇头否认,又一想,这几日不恰巧该来小日子了么?于是连忙换成点了两下头。 不知是不是真碰着月事,但去净房跑趟总没错。 沈昙陪她等来颂平,也没多问,目送两人转弯去了后院,进屋前,又遣商陆在门外等着,如果顾青竹半个时辰没回来,便去看看。 顾青竹急匆匆的赶去,还好虚惊一场,颂平帮着她整理好衣裙,又找来胭脂在脸颊边儿扫上一些,瞧着是不那么苍白了。 “姑娘近两日也得忌口,小日子前头腹痛可不好,准是过年这阵子忙的了。”颂平道。 顾青竹答应着,心急火燎的又想往暖阁折返,颂平拉着她劝道:“您别急,先歇口气,我再给您上点儿桂花头油,外头风大都吹乱了。” “沈大人他们还在,我晚了却是失礼。” 颂平一笑:“我倒觉得晚点儿好,兴许老祖宗他们有话要说呢,您和沈公子的婚事有了谱子,接下来可有的忙呢。” 顾青竹对于祖母那儿,还有些顾虑:“还不知祖母回头能不能顺当应允下来。” “都留沈大人用饭了,不就是同意了吗?”颂平奇怪道,“不然老祖宗提这个做甚。” 苍天可见,她光顾着紧张,连这点儿总角小孩子懂得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有种约定俗成的规矩,男方提亲,若女方也有意思的话,才会留下来吃饭。 不过文中顾家其他人还并不知晓青竹和沈昙的关系,所以在外人眼里,这顿饭倒没太多深意。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回 当今圣人勤勉节俭有目共睹, 京城的清贵人家竞相效仿,像春节这种日子,饭□□工细作, 大鱼大肉却是少了些。顾家置备待客的席面更为素淡,除了一道东坡肉,便再见不到豚肉的影子。 顾青竹没耽搁太久, 因为迎着风进门, 刚打理好的额发又被吹了上去,她略微腼腆的抬手压了压。 以老太君为首的女眷和顾大学士他们分席而坐,这会儿上了六道前菜, 老爷子先举杯说些吉祥话, 众人这才纷纷动起筷子。 沈家从前虽有魏国公府的荣光, 但老国公出身草莽, 即使加官进爵后家大业大的,也不如百年世家那样的底蕴和讲究, 故而沈夫人在尝过厨娘费了许多功夫做出的雕花蜜饯后, 不禁笑着叹道:“这菜没几年可是练不出来,吃着脆甜。” 李氏见她喜欢, 拿起公筷又夹了一小片过去:“雕的是喜鹊闹海, 说起来也不难,我们家厨娘正是靖州人,当初凭着这雕花手艺,全家才到了汴梁。” “我说呢。”沈夫人恍然,这道菜便是靖州那边儿的特色。 老太君喝了口鱼羹, 抿抿嘴才和蔼问道:“沈夫人祖籍在开封府罢?” “正是呢。”沈夫人道,“不过老家却是东边的丰县。” “我估摸着就是。”老太君果然如此的点点头,而后解释道,“我记得丰县那边儿说官话习惯加个尾字,好听的很。” 开封府十来个县,说话习惯也各有不同,其中丰县人说话喜好在后头加个‘呢’、‘着’之类的音,倒是有种吴侬软语般的调调。 长辈们聊着,顾青竹则有话答话,问不到她时,便低头吃着东西,沈夫人身为北方闺秀,相貌却像极了江南女子,性子温温柔柔,偶尔和她说两句话,看着这未来儿媳越加称心如意了。 而另一桌,顾家几位爷聚齐,少不了和沈仲喝上一喝。 沈仲常年在京城任职,论起酒量,固然比不了西北大将沈四爷,真喝起来仍不容小觑,但最令顾家人惊叹的还是沈昙。 桌儿上的酒乃顾家自酿的,比街边酒肆卖的那些烈的多,饶是这样,沈昙敬过三轮酒,脸儿上原什么样依旧什么样,引的顾二爷啧啧称奇:“师徒这么久,未曾发现你如此海量。” 沈昙刚将酒盏放下,舒眉展目的道:“西北冬季干冷,喝酒能活血祛寒,大约是熟能生巧了。” 另一边,顾青竹的父亲顾同山了然的点点头:“不过平时还是适量为好。” “伯父教训的是。”沈昙笑了笑,态度尤为尊敬。 一顿饭宾主尽欢,沈大人他们前脚走,后面李氏迫不及待回屋和老太君探探口风。 “以媳妇儿看,沈夫人是个好相处的人儿。”李氏喜气洋洋的和老太君说道起来,“青竹懂事知理,只要不摊上个刁钻挑事儿的婆婆,日子顺遂了,便没甚好担心的。” 午膳刚过,老太君精神有点儿不济,于妈妈让厨房煮了参茶端来,边喝边道:“沈氏家风我倒不忧心,不过青竹之前和赵家的婚事...” 话未说明,李氏却也明白过来,顾青竹当初打着和赵怀新假意定亲的主意,实则是相中了沈昙,这事儿三家人提前俱不知晓,眼下沈昙虽和沈家长辈说明其中缘由,可难保人家有旁的看法。 未出阁的姑娘家,胆大泼天的什么都敢做,日后嫁过去,少不得让人心里犯嘀咕。 李氏沉思了会儿,觉得沈家一门武将,不像是有话憋在肚子里不问的,如果介意,肯定事前便说了:“母亲不必烦忧,沈昙那孩子妥帖,现在虽没凭没据,我也打敢包票,青竹嫁过去决计不会受委屈。” 担心归担心,老太君对沈昙为人缺有信心的,否则也不会点那个头,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希望如此罢。” ****** 正月十五一过,消寒图不知不觉填满了色,春夏交替,夏末秋来,又是番丰收的新年景。 沈家没再登门,明面儿上亦没其他举动,城里偶尔还会谈及赵怀信和顾七姑娘退亲的往事,不少人腹诽着顾家装作沉得住的样子,其实早就心急火燎。顾青竹过了十七,眼瞧着到桃李年华,差不多大的闺秀均是当母亲的人了,只她还没个着落。 任你往昔说媒的人踏破门槛,现在顾府前头大概就是门可罗雀。 她本少参加闺秀间的赛诗会、赏花宴之类的小聚,如今年纪不合,便更不抛头露面了。 瑞和县主是景王的掌上明珠,景王委实宝贝她到骨子里,和赵怀礼定亲半年才商议好大喜的日子,且一竿子杵到了明年春天。 而原因,是赵家原先给小两口预备的宅子没入景王的眼,随即大手一挥,硬找来能工巧匠重新修葺装潢了遍,单婚床便用了整整一年的工时,四周雕画栩栩如生,贴金朱漆富丽,比起当年六公主的嫁妆也逊色不了多少。 李淑嫁与赵怀礼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故而婚期推后也不急,乐得再过段儿当姑娘的舒心日子。 当年汴梁第一贵女朱凤珊灰溜溜的去了江宁府,天之骄女六公主如愿以偿嫁给傅家公子,成亲后却天差地别不得志,这辈儿一同长起来的贵女中,若说起顺风顺水,头个想到的便是瑞和县主。 论身份是皇室子孙,论姿容可称雍容高贵,论郎君,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想找状元郎呢。 可人狭隘自私惯了,真是得陇望蜀不知满足。 赵怀信始终是李淑心里的一根刺,想起来的时候别扭下,连带着也见不得他好,是以在城中传出赵三公子对红楼草堂的深秀侍者有了怜惜之意后,心里头又不痛快了。 不过思及那深秀的来历,李淑畅快许多,不为别的,深秀原是陕西路某位官员的嫡孙女,因祖父犯了事,全家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剩余妇孺,年纪小的收入教坊司,年纪大的被圈起来做些粗使活计。 深秀因知书达理被挑中送进红楼草堂,伺候些贵客,在家中女眷中已然是活的最好的了。 这样的女子永不能赎身,赵怀信即使再怎么中意,也只能露水情缘的。 这厢,老国公沈鸿渊病逝已满三年,沈家祭祀完后,沈昙正式出了孝期,提亲所需的礼品张罗着不难,好些都是现成的,沈老夫人亲自拜访顾家,为孙子提的亲。 顾家应允了亲事,三书六礼还需一步步来,加上两家都未大肆宣扬,除却关系近的亲戚,知情的人并不多。 圣人踌躇近两年,终于立五皇子李晓为太子,立秋日举行过大典,接着要在延福宫招待百官。 皇后的心也彻底放下,要说太子被罢黜,她才是茶不思饭不想的,生怕圣人一时气急选三皇子接位,自己那两个儿子岂不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刀俎? 现今李崇降作闲散王爷,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皇后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小儿子造势,所以在延福宫大宴上花了甚多心思。 大宴这日,延福宫内外旗幡迎展,宫女们一水儿的桃红对襟宫裙,鹅黄黑底儿的绣鞋,有的手捧银盘鲜果,有的手捧茶具糕点,仿佛是那天上的蟠桃盛会,四处仙云缭绕。 顾青竹又长了个子,脸颊上小姑娘的婴儿肉彻底没了踪影,纤腰长腿,穿的是李氏为她新裁的孔雀蓝罗裙,莹白的脖颈间挂着串五色璎珞,发间只用一套碧玉头面,可谓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众多斗艳的闺秀聚在园子里,只远远一眼,便能瞧出她,相比下来,瑞和县主那身金色十二幅牡丹裙,明晃晃的刺眼,反而显得俗不可耐。 圣人和大臣们在锦绣阁闲谈,年轻这群闺秀公子则在菊花园中品茶消遣,花廊、山亭各处聚满了人,一些年纪小的公子哥儿对顾七姑娘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当有人惊叹着问那是谁家千金如此清丽脱俗,这才被告知,正是被退婚两次的顾青竹。 “这竟是那个顾姑娘?”其中一人瞠目结舌,手中的酒杯都快持不住了。 另外一位公子摇头叹道:“真真命途多舛,可惜了可惜。” 长辈们在锦绣阁,顾青竹原意不想来人多嘴杂的地方,可顾明卓现在到了结交朋友的年纪,顾氏族内和他同龄的人不多,几个好友还是在东山书院认识的。李氏担心他头次自个儿应付这么大场面,出了岔子,便让顾青竹带明卓先认认门路,起码地方记熟了,挨个引荐打过招呼。 顾青竹自己还半瓶子晃当,没敢逞强,带着明卓跟熟悉的几家弟子寒暄过,便起身准备回大殿。 两个贵女听见有人夸赞顾青竹,正不服气着,看见她路过忍不住开口嘲弄道:“有何好可惜的,人家可是相过两位公子的人,还有谁能比的上?” “那哪儿好了。”扎着双环髻的贵女哼了声,“如今还不是没人要的老姑娘。” 最先开口的那位公子听后皱着眉头:“你们怎么说话的,还知礼义廉耻么?” “干嘛说我们!”贵女不满的嘟囔道,“我要是说的不对,那你们谁敢向她提亲呀?” 因他们在花廊下说话,顾青竹单单听到了最后一句,正思考着怎样开口,身后却传来沈昙的声音。 “提亲?”沈昙手里捏着柄折扇,只有扇面,一会儿要去殿中和好友共同提字的,闻言,嘴角笑意散了精光,冷笑道,“你还真是管天管地管的宽,顾姑娘是我沈昙的未婚妻子,劳烦嘴巴放干净些。”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回 这园子里站着许多人, 沈昙的声音说大不大,却愣是让众人回不过神,半晌, 被教训的贵女才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沈昙头一句话说完,便不徐不慢的从垂花门走到顾青竹身旁,顿住脚步, 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嗤笑了声:“她名花有主了,不劳您费心。” 若说之前还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客,这会儿就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各种错愕、震惊、不解的目光齐齐汇聚在两人身上, 一时间似乎接受不了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儿。 顾青竹心中亦七上八下的, 家里虽未嘱咐过不能将定亲的消息透露出去, 但以她理解,既然是长辈之间心照不宣的低调而行, 那他们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起码不可如此这般昭告天下。 她略微紧张的瞄了他一眼,而沈昙笑着将手中折扇转了圈儿, 接着朝顾青竹暗中做了手势, 示意稍安勿躁。 陕西路展大将军的次子展翼,去年跟随沈昙一起去往京兆府协助沈原,他家中武将甚多,打小刀枪棍棒的练起来,在这之前虽没上阵历练过, 拳脚功夫却也不容小觑。 两人在西北共事一阵,沈昙文武双全,又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一柄大刀舞的出神入化,普通士兵十几人根本奈何不了他,故而展翼佩服沈昙佩服的是五体投地,眼下回到京城,但凡有碰面的机会,均要和他套近乎。 “沈兄要成亲了?”展翼身材魁梧,音调颇高,一嗓子喊出来,连最远处刚从侧殿踱步而出的田桡和赵怀信都听见了,“定的什么日子?可一定记得给我喜帖啊!” 习武之人没那么多讲究,在展翼看来,定亲便是喜事,顾七姑娘退过亲又怎得了?这不还是出身高贵的闺秀么,人家长得美、学问好,也不像那些多嘴多舌的贵女惹人嫌,和沈昙站在一块,分明是对儿金童玉女,再般配不过了。 沈昙微微笑了笑,倒不吝啬告诉他:“日子尚在选,届时一定会请你来吃喜酒。” “好好好。”展翼满面笑容的应下,可随后又忽的抚掌哎了一声,“我大概明年秋要去北边驻守一段儿,别不凑巧便好。” “肯定拖不到那时候。”沈昙盼这个亲事盼了这么久,绝不会一拖再拖,若有可能,这婚事年底办起来最好。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两句,展翼才想起来和顾青竹抱拳招呼道:“在下展翼,见过顾七姑娘,方才一激动失礼了,抱歉啊。” 既来之则安之,被围在中央的顾青竹渐渐收拢心思,施施然的欠了身回礼:“展公子大安。” 周围还有人想问,但话到嘴边儿又觉得没个由头,沈昙回答展翼时说的明白,那两人确实已定下婚约,且顾青竹也没出言否认,剩下的还能问什么? 顾七姑娘退过两次婚? 沈昙身为顾氏弟子,难道会不知道这些么。 有传言说她难以生育? 外面流言蜚语多了,这事儿是真是假且不论,沈昙只要愿意,便是无法生养,又关旁人什么事。 坐在凉亭中的瑞和县主侧过脸,面儿上仅仅是有些意外的神情,她伸手端起石桌上的茶杯,用茶盖儿拨了两下,喝了口。 随她一起坐的宋姑娘早就起身踮起脚去瞧热闹,捏着帕子连连感慨:“顾姑娘一定是祖上冒了青烟,那可是沈大公子啊!听我爹说,圣人过不了多久便会提拔他,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说不定再过几十年,沈家又能荣封个国公出来。” “咱们不好妄论朝政。”瑞和县主淡淡说道。 宋姑娘吐了个舌头,满脸钦佩的看着她:“县主还真是沉得住气,我看花廊底下站的那几个,恨不得吵得面红耳赤了。” 沈昙幼时在西北大营呆的久,汴梁城中自然没他的名号,闺秀们能想起来的,大抵也是说他力大可怖,且还有龙阳之好。但经过这几年,再提起他,任谁都会竖起大拇指赞句英雄出少年,自古美人爱英雄,倾慕沈昙的闺秀多了起来,在花廊那儿惊惧之下争吵的两个便是。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吵的。”她佯装镇定的笑了一声,可若仔细看,握住茶杯的指节俱用力到变成了青白色,筋络也显了出来。 顾青竹碍瑞和县主的眼不止一两次了,朱凤珊在汴梁的时候,喜欢和县主针锋相对,李淑知她脾性上的弱点,以静制动便能轻松压制一筹。 可如今顾青竹比谁都沉得住气,想凭借话语激她简直比登天还难,瑞和县主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架子端的高些,每次以为将她甩下去了,顾青竹却又有法子成为众人焦点。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顾青竹的未婚夫君一个比一个优秀,当初和赵怀信退亲时,任谁都会断定她这辈子要蹉跎下去了,结果却生生被打了脸,顾青竹不仅没像他们所说那般消沉,连第三次要嫁的沈昙,方方面面均和赵怀信在伯仲之间。 瑞和县主已不是因赵怀信而记恨她了,一山不能容二虎,似乎顾青竹在一日,李淑便要不甘不愿的屈于人下。 回廊下,也不知谁先停的,田桡和赵怀信便一直在那儿站着。 侧殿门前的回廊地势较高,台阶下栽种着两棵十来年的桂树,此时已零零星星开花,幽香扑鼻。 田桡忍不住心中的惊涛赅浪,觑着赵怀信的脸色,伸出根手指点点他的肩膀:“这...”千言万语楞是没吐出第二个字儿。 站在这里一览无余,赵怀信默默凝视半晌,感觉肩上有动静,才转过头:“怎么?” “怎...怎么。”田桡暗自骂了两句,抖着音儿质问道,“别告诉我你事先知道啊!!” 赵怀信颔首,以极轻松的口吻说道:“让你猜着了。” 这回田桡连半个字都说不出了,毫不顾忌形象的将双手抱在脑袋上,心里头将各种猜测走马观花的捋个遍,无奈猜不透其中玄机。 但他好歹知道当下不能再和赵怀信提这茬,一面儿虚揽着他的肩膀,一面儿提议道:“走,咱们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身为当事人的赵怀信固然知晓早晚会有这天,可在众人震惊于沈昙所言的同时,他竟也心头一紧,连步子都迈不开,与顾青竹相遇相识的情形如浮光掠影似得闪过,最后堪堪停留在两人于南屏山小楼中对峙而立。 那时的决断始终没有太多真情实感,这半年多来,赵怀信很少主动去思去想,过的不能说惬意,但绝谈不上糟。户部公务繁杂,没有多余的空闲应酬,除了偶尔和田桡他们去红楼草堂喝酒消遣,日子平淡无奇,至于坊间所说和深秀侍者那点儿最新的艳闻,捕风捉影,他亦懒得搭理。 赵怀信举步和田桡折返去了侧殿,宫女们已将美酒佳肴摆上了桌儿,外头的嘈杂已然与他无关了。 而这厢,有沈昙挡在前头,一切变得顺遂起来,能围上来询问的都不是心怀敌意之人,问罢两句纷纷贺喜,顺便也像展翼那样,提前讨要份喜帖。 别看这些个公子贵女素日自持矜贵,可遇上这种事,也和城中哪些好奇的小年轻一个样,其中礼部焦大人家姑娘,年岁还小的很,拉着自家长姐的手听了半天儿,扑闪的杏眼好奇的问:“姐姐,是不是长的漂亮才能找到俊俏的夫君呀?” 弱弱的话音刚落,众人便是捧腹大笑,被意外夸奖的顾青竹也忘记了脸红,捂嘴跟着乐呵起来,焦家大姑娘跺了脚,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下:“你这丫头,在家怎么教导你的?” 焦小姑娘这才知道问的不对,羞怯的躲在长姐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我就想知道...以后也好寻个好看的夫君。” “你怎么还说!”焦家大姑娘无语凝噎,赶紧捂住她的嘴,生怕再说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 “童言无忌。”沈昙笑着弯下腰,朝她眨眨眼,逗弄道,“回去多吃些饭,个子再高点儿,说不定便心想事成了。” 小姑娘欢喜的拨开长姐挡在嘴前的手,道:“能是像沈哥哥你这般的吗?” 展翼率先接话道:“像展哥哥也挺好不是!” 小姑娘不给面子的撇撇嘴,显然是嫌弃了,众人再次笑了一阵,直到焦家大小姐满脸歉意的将她牵走才算平息。 ****** 延福宫大宴后,沈昙与顾青竹的婚事传的人尽皆知,连圣人和皇后娘娘当日听说了,都向顾老爷子打听过。 汴梁城茶馆中说书的还依此编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名儿起的十分贴切—《三嫁姻缘》,慕名来听得人络绎不绝,讲的是月老贪酒把三人的红线错牵到了一位女子的指间,这才有退婚两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 无论怎样,两人如今是尘埃落定,顾青竹肩胛的旧伤疼的次数也愈发少了,能做些女红之类的活计,下月初沈家上门下聘,不算成亲用的喜帕床帐,下聘当天女方给未来公婆缝制的鞋袜总要赶出来。 衣裳之类的她尚且能琢磨着缝。可鞋子这东西真真儿开天辟地头一回,鞋底需来回纳好几层,脚掌和脚底宽度不同,饶是颂安给她画了鞋样儿,也错了许多次,顶针戴的手指疼,才勉强将鞋大致弄成了。 顾青竹把一双鞋放在案几上头看了看,中肯的给了评价: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 “姑娘别慌,锁了边儿,缝上花样云纹便好看的多。”颂安笑着把箩筐拿的近些,指着里面的小珠子说,“最近城里流行往绣鞋面儿上缀珠子,您按花样缝上去就成。” 顾青竹大概比划了片刻,簇起柳眉道:“缀上去穿着会不会硌脚?” 颂安摆摆手:“不会的,鞋面儿本裁的高,再垫上一层细软布料,正好合适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的火车回家了~ 有趣见闻:昨晚上乘公交车时,邻座的一位小姐姐对另外一位小姐姐说:“趁着今天赶紧回去打排位,小学生们都有时间了,容易赢。” 我顿时肃然起敬,睡前就下了个WZRY,可惜连人机对战的简单版都吃力...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回 顾青竹听的一知半解, 手中的针换上彩线,想先将边儿缝起来再说其他,怎知她刚刚下了两针, 如意挑了帘子进门,回禀说堂姑娘顾青荷来了。 年初王家追究她成亲前和外男不清不楚,冯氏从平江府火急火燎的赶到京城, 二话没说就跑王家示威去了, 指责王蒙纵容小妾怀了孩子还倒打一耙,怪罪顾青荷的不是来。 王蒙母亲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拜访老太君时没讨到好, 半点儿不客气的回嘴说, 顾青荷上梁不正下梁歪, 和表哥都鸿雁传情了, 家里头还好意思说是亲戚间正常交际。 哪家表兄妹住在一府里头还写信,便是写了, 谁还尽写风花雪月的东西? 争来争去, 连王蒙都厌烦了,先把自家母亲拉回屋里, 再去给岳母赔罪, 毕竟他刚上任不久,家宅不宁要被传出去,仕途上铁定会受到波及。 另一面,顾青荷的父亲也后脚跟到,他倒是个实在人, 将表哥表妹一说解释开,说到天上,两边都没有闹大的想法,互相给个台阶下,这风波算过去了。而然夫妻间的隔阂一时半会儿消不去,顾青荷眼睁睁看着妾室生下儿子,母凭子贵,连院子都换了更宽敞的,苦水只得往肚里咽。 顾青荷如今把王蒙看的透彻,表面是和煦如玉的书生,其实本性则无利不起早,当初求娶自己,无非因为想和顾家攀上关系,可惜家世弱了些,不敢肖想顾青竹。 越是知道缘由,她越无法坐以待毙,唯有在顾家长辈面前能说上话,王蒙还会忌惮着些,是以顾青荷几乎每月都会抽空带着女儿玉姐儿来探望老太君,以至于玉姐儿见了老太君,比见到亲外婆还亲。 最近亲朋好友陆续来给顾青竹添妆,她既来了,也不好拒之门外,于是让如意把人请了进来,摆上点心小食招待着。 因为抱着玉姐儿,顾青竹便把她让到罗汉榻上坐了,垫子不软不硬,小孩子爬起来最好。 顾青荷把女儿安置妥,这才从身后奶娘手中接过匣子,瞧着不大,里头分了两层,装着一整套的黄金打的头面,其中耳坠还是金镶玉的,这添妆的礼可不轻。 “妹妹大喜,我也不懂京师这边儿添点什么合适。”顾青荷把匣子里面的金钗拨弄了下,抿嘴笑道,“想来想去,金子固然俗了些,好在以后若戴久了,也能融了再打成其他式样。” 顾青竹略略看了眼,心里头有数,先谢过收下,暗地里让颂平去库里拿一对儿玉手环出来,还是前次给四哥家姑娘选礼,买了这个,后来又觉得玉如意好,便搁置了。 “玉姐儿做酒的时候我正巧在京兆府,今儿算是见面礼了。”顾青竹把玉手环给她戴在手上,玉姐儿马上快会走路,看到稀罕的东西就上嘴啃,不一会满胳臂都是口水,奶娘赶紧抱过去帮她擦干净。 屋里有孩子在不愁找不到话说,顾青荷踌躇了会,趁着玉姐儿被抱去喝奶的时候,寻间隙和顾青竹道:“有句话一直想与妹妹讲,我初来乍到在府上借住,心眼儿小,总是记恨着你,说些不中听的话,想想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今才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 顾青竹微微讶异的抬眼,没想到顾青荷会说这个。 顾青荷叹了叹,接着道:“我也不奢望你能说原谅的话,就是不吐不快,一入高门深似海,王家虽在汴梁不打眼,对于我来说却是高枝儿了。” “王家也还有明白人的。”顾青竹并非心软,两人各自嫁出去,以后能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顾青荷从前做的那些,别家府中姑娘多的,难免勾心斗角,像顾家这么安和的才是异类。 “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顾青荷提起来就是一阵心酸,用帕子压了压眼道,“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为了打好关系,我嫁过去就拿嫁妆贴补他们母子,只要提起,从没说过不字。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成亲前和家中表哥的事儿,是我一时糊涂,但多余的实在没做过,抬头不见低头见,若真越矩,我爹头个绕不了我。结果事情出来,都在煽风点火看大戏……” 在王家如履薄冰,顾青荷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股脑的说与顾青竹听,满眼的通红。 顾青竹使眼色让如意拿了条冷帕子:“堂姐先擦擦罢。” “对不起,我这一叨叨,又惹人烦的。”顾青荷赶紧收住抽泣。 “乔老夫人倒是面善。”顾青竹虽没见过,但当初王家请媒人登门闹了笑话,错以为是向她提亲,乔老夫人便和王夫人一同来顾家赔礼,老太君事后还叹了一句。 顾青荷楞了楞,听出她所说的深意:“可老太太向佛,几乎不理后院的琐事了。” 顾青竹笑笑:“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玉姐儿也大了,祖孙之间多近亲总是好的。” 言尽于此,其他便不是她好多嘴的,顾青荷若有所思的想了会儿,也没问,玉姐儿喝完奶打着饱嗝被抱出来,顾青荷就起身准备走了。 “对了,看见你,我才想到件事儿。”她挥手让奶娘先出门,扭头小声和顾青竹说,“那段城里传出你身子不好的说法,兴许是我多想了,县主定亲宴那次,咱们一起去,你因为喝药忌讳饮酒,完了她还特意又跟我打听是哪儿不舒服,吃的什么药。” 虽然顾青竹已经知道是李淑动的手脚,也还一直不清楚她是从何联想的,闻言才将事情串联起来。 顾青荷又道:“我也只猜你是风寒,没多说什么,大概是我想的多。” 送走她,顾青竹重新拿起针线开始绣鞋上的花样,心里却思忖着,当时她还没同赵怀信退婚,如果李淑就有那般念头,可真够未雨绸缪,极其可怕了。 ****** 这些烦且存在心里,顾青竹没空闲去纠结,单手上的活儿计便起早贪黑的忙了小半月,卢家姐妹是下聘当日来添妆的。三书六礼走的紧巴巴,即便如此,沈家聘礼也诚意十足,该有的齐全不说,因着陕西路那边的交情,西域珠宝香料、琉璃制品之类的紧俏货,一股脑儿的全在礼单上头。 沈昙要参加明年的春闱,等放榜后,圣人才会正式给他任命官职,两家长辈考虑到万一派去外地,小两口成亲都是个问题,于是紧赶慢赶,将吉日定在了十一月初。 聘礼满满当当摆在顾府正堂前的空地上,卢玉怜不住的在顾青竹耳边喟叹着:“我方才替你去瞧了,每抬担子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半点儿装点门面的意思都没,竟不知晓沈家如此阔气。” 新妇受重视,顾青竹心内欢喜之余,又有些发愁,家中长辈怕也没料到沈家会行了重礼,如今一来,之前张罗那些嫁妆便不够看了。 卢玉阁捧着脸站在窗户边儿,听竹苑里也放了几抬喜担,俱是女儿家私用的物件,上头铺着大红色的绸缎,丫鬟婆子脚下生风的腾地方,各个喜上眉梢的:“改明儿我成亲若有这一半排场就好!” 顾青竹笑出声道:“那得让玉怜姐去和刘家公子提个醒儿。”说起来卢玉阁月底便大婚了,比她还早呢。 听竹苑这边热热闹闹,长松苑里也是一派喜庆。 老太君招待罢沈家人,回屋头一件事儿就让李氏把嫁妆单子拿来对了遍,掐指算了算道:“也不能都原样当嫁妆抬回去,显得咱们家怠慢,快帮着想想法子,看添些什么好。” 李氏仔细看完,笑道:“我觉得准备的不少,剩下的不如和爹商量,多带几册古籍之类?” 顾家的书阁在京师有名的很,多少学子慕名前来一观,有些古籍可比黄金白银珍贵多了,书香世家嫁女儿,肯定少不了书,原先定的嫁妆单子里头也有,只是比起沈家的聘礼欠缺点。 老太君豁然开朗的拍掌道:“这个好,我倒是老糊涂,居然没想起来。” 李氏唉了声,将礼单叠好收起来,笑说:“依媳妇儿看,您是乐糊涂的。” 忙完纳征,沈家把两家提前拟好的良辰吉日用红笺写了,再带上沈昙的庚帖,算是正式定下婚期。 十一月十一,宜采纳、嫁娶、祭祀、祈福、安香。 冬里成亲的少,外面呵气成霜,平时街上行人车马均是稀稀拉拉,可今日却出奇的热闹,天还没亮,西角楼大街附近便陆续有百姓出来,在巷子口喝碗热乎的羊汤,互相拉扯会儿闲话,单等着沈家迎亲的队伍从这过呢。 因为上妆后便不能吃东西,顾青竹前一夜睡的及早,并未像长辈说的那般,紧张的睡不着觉,还是颂平将她喊醒的,趁着热水洗漱干净,那边儿李氏已经带着丫鬟们冲进门来。 “这丫头还真稳得住!”李氏哭笑不得的点着她道,“喜婆都在暖阁等半天了。” 顾青竹刚坐在凳子上,面前是煮好的鸡蛋,米粥还有烙饼和两样小菜,端起碗先喝了口粥,不好意思道:“也不知怎么,睡得特别沉,大概是前几日忙的厉害。” 李氏指挥着丫鬟把需要用的东西摆到妆台上:“好好好,你吃你的,待会儿坐着让喜婆帮你开脸,有什么事儿就差人喊我,张姨娘在屋里陪着你。” 绞脸时顾青竹疼得呲牙咧嘴,受了足足一刻钟的罪,就这喜婆还笑吟吟的说,她皮肤滑嫩容易上妆,换做别的,怕要花小半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成亲了,晚上回家继续码字,再补一章,明儿早起仙女们可以看到。 今早到办公室,发现上周网购的键盘清洁泥到了,于是兴致勃勃的打开堆在了键盘上... 紧接着被叫出去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回来看见人间惨剧,泥巴全漏进去了,抠不出来... 最后无奈的拆格子(哭笑不得)。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回 喜婆是城中有名的送婚婆婆, 开脸上妆自成一派,顾青竹五官精致妍丽,眉如远黛, 眼尾淡淡斜飞入鬓,由深及浅别有风韵,无需太多粉黛便可惊艳四座了, 使得喜婆一劲儿夸奖着。 顾青竹扮好妆, 由颂平颂安两人伺候着穿上嫁衣,隆冬时节饶是穿棉衣还会冻的哆嗦,成亲总不好也像常人那般, 故而里面夹了层金丝广袖大衫, 腰封下头是十二幅的如意吉祥裙, 外面罩着流苏百穗的鸳鸯霞帔, 发间百鸟朝凤冠灿然夺目,冠前珠帘将她的脸隐隐遮了起来。 张姨娘忙前跑后的为她安置东西, 垫肚子的小块素饼、袖炉子、还有丝帕俱让随嫁的丫鬟带在身上, 盘点完一圈儿,于妈妈欢天喜地的过来通报, 迎亲的队伍至府门前头了。 沈府坐落于皇宫西侧, 一路绕着大街巷击鼓奏乐而来,围观百姓由侍卫拦在两旁,踮脚勾头的竞相张望沈家大公子的英姿。 沈昙素来穿戴简朴,在西北大营时着军衣,回到汴梁也改不了习惯, 几乎没有过颜色鲜艳的衣袍,眼下大喜之日,喜服硬生生被他传出些许英朗之气,眉目出奇的俊秀,唇边笑容时隐时现。一群戴着兜帽的姑娘像雀鸟儿似的叽叽喳喳议论着,沈大公子美名已传至汴梁城外头,今日再看,真真儿是名不虚传。 展翼等五六个武将子弟前来为他助阵,胯/下是清一色的黝黑骏马,浩浩荡荡抵达顾府,队伍刚刚停下,门中便跨出一位青衣公子,正是赶来参加七妹婚礼的顾家大少。 顾明瑞将到而立之年,在唐州做官多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沉稳老练,遥遥笑起来道:“若想进门,每人以‘冬梅’为题,赋诗一首。” 历朝历代吟咏梅花的诗句颇多,这题目在学子们眼中,再寻常不过,连展翼都脱口而出,剩下的人依次说完,顾明瑞方才抬手摆了摆:“开门,沈兄请。” 沈昙被众人簇拥的来到正堂前,顾明宗领头扯开嗓子嚷嚷道:“大哥放水啊!这也太容易了,不成不成,一会儿罚酒!” 顾明瑞淡淡瞥了他一眼,摇头道:“后面才是重头戏。”迎亲队伍那么长,总不能让人在外面赋诗许久,由易到难,先进了家门,之后怎样就得看他们是否手下留情了。 沈昙倒毫无惧意,一副神挡杀社佛挡杀佛的模样,站在中央任他们考验。 顾家子弟肚子里墨水儿多,连顾明卓都拦在前头,当他过五关斩六将后,愣是抛出最难的出来,让沈昙现作首回文诗,以表喜悦心情。 所谓回文诗,便是回环往复,正读倒读均可成章的诗句,无论从哪个字开始,俱解释的通顺,自西晋以来,历代诗人争相效仿,许多文人墨客将其视作卖弄文采的小手段,城中士族也不能免俗。 话音刚落,观礼众人忍不住呼吸一窒,随后哗然起哄,顾明宗狠狠拍着顾明卓的肩膀,竖起拇指,哈哈大笑道:“你真是绝了!居然敢提这个,若让七妹妹知道,指不定要怪你难为沈昙呢。” 顾明卓不着痕迹的躲过他的毒掌,揉着肩膀认真道:“那可是我长姐,起码得回文诗才能配得上。”言外之意,顾青竹才学广博,要嫁的人当然得善于笔墨,诗词造诣高人一等。 展翼托腮苦思冥想了半天,委实没有头绪,甘愿败下阵来:“天神爷爷,这我可顶不了,兄弟们谁行谁上?” “必须是沈大哥自己作诗。”顾明卓一本正经的说道,“别人帮忙不算数。” “好。”沈昙眼中带笑的做了个手势,随即低头沉思。 一方红木桌事先被搁置在园子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童在旁边研好墨,沈昙便飞快的从笔架抽出只略粗的毛笔,毫不犹豫的写了下来。 十六字围成个圆圈,挑中任何一个字往两侧读,皆可成诗。回文诗又分多种,像往复回文、双句回文...其中最难的便是这通体回文,别看简简单单那么几个字,能想到的绝非池中物了。 “妙!”顾明瑞还想着沈昙若过不了关,怎么两全其美的绕过这个话题,没想到他不但写出来了,且意境辞藻上乘,于是毫不吝啬的称赞,“简直绝妙!” 围观众人也是大饱眼福,纷纷表示此诗定要誊写一遍,回去好好揣度几番。过去诗词这关,后面涉及到射箭等体力难题,展翼等人为沈昙保驾护航,奋勇上阵,待时辰差不多,喜娘才提醒说该进院子迎新娘了。 顾青竹坐在床边,老太君和李氏她们都在屋里陪着,张姨娘比她还紧张的,按照规矩,避人耳目的把春宫图压在嫁妆箱子的对下面,然后拉着顾青竹的手小声私语:“姑娘在洞房花烛前先看一看,心里有个数...若有何不懂,也能问陪嫁的婆子。” 顾青竹闭着眼都猜出那是什么,害羞带怯的点点头,心里头忽然忐忑起来。 但容不得她多思,院外一声接一声的喊着要迎亲,张姨娘扶着顾青竹站起来,重新收拾好嫁衣,走到老祖宗面前行饯别礼。 几个姑娘里面,老太君最是疼她,嘴上担心年龄大嫁人不好,可心里头哪儿能舍得顾青竹出嫁,一想到今后听竹苑空空荡荡的,便抽抽着难受。 “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祖母也没太多要说的,要记得百善孝为先,不与人为恶。”老太君说着说着,忍不住哽咽道,“不过说一万句,你也是咱们顾家嫁出去的女儿,假如有不顺心如意的,祖母把听竹苑给你留着,不必委屈自个儿。” 顾青竹眼里的泪珠儿忽的流出来,止都止不住,干脆俯身又是一礼,感念道:“青竹谨记祖母教诲。” 祖孙俩哭了一阵,李氏也心酸的要命,眼见着顾明宏要来背顾青竹上轿子,才赶紧把两人分开,劝慰道:“母亲往好了想,沈家离咱们不远,沈昙还是二爷的爱徒,往后来家里的机会多得是,青竹总能跟着回门!” 顾青竹连连点头:“孙女儿会常回来看您老的。” “好了好了,倒是我婆婆妈妈了。”老太君抹了把眼泪,笑着往门前一指,“你四哥来了,别让外头等的急。” 颂安上前把红盖头给顾青竹遮上,牵着她走到门前,耳边尽是锣鼓声,顾明宏卷起袖子把她背了起来。八抬大轿还在门口等着,沈昙叮嘱商陆在轿中放了两个袖炉,好让顾青竹路上抱着取暖。 两人虽未脸对脸的见着,顾青竹坐在轿中,却隐隐能感受到沈昙在前面引路的安心。 摇摇晃晃到了沈府,迎新娘的鞭炮已然噼里啪啦响开了,大红色的鞭炮将石板地崩的满是纸屑,加上落脚前丫鬟洒出来的粉色花瓣,稍微吹起风,便如杏林花雨一般。 沈昙按喜娘所说,站在轿前将顾青竹请出来。 她手中捧着花球低头出轿,沈昙便牵起另外一端,低沉透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让你多等了,喜房安排的有丫鬟,到地方你先歇会儿。” 顾青竹头上顶着盖头,花冠也重的很,摇头点头都做不来,只能嗯了一声回应他。 沈昙扶着她走上台阶,而后再道:“不用怕,一切有我。” 前来贺喜的人把沈府堵的是水泄不通,两人勉强走到正堂,沈老妇人和沈昙父母分别坐于上座,吉时一到,喜娘扬起帕子让新人行交拜礼。 拜过堂,顾青竹被众人簇拥着入了洞房。 沈昙所住的三省居被打理一新,门前贴着喜联,窗子上俱是大红的喜字,床上的被褥和百子千孙帐是李氏提前一日亲自来打理的,红枣桂圆花生铺的满床都是。内室的墙边还高悬着一对儿红烛,这烛火在新婚当夜通宵不灭,俗称做长命灯,象征着夫妻平安至白首。 一对儿夫妻坐在床上,喜娘招呼着丫鬟从两人发尾各剪下段头发,用红绳系在一块结发,紧接着颂安端着托盘立在旁边,上面放着两只酒盏,由一指宽的彩缎子相连。 “新人请喝交杯酒!”喜娘欢喜道。 沈昙挑中一杯,把剩下的递到顾青竹手中,酒盏是铜制的,握在手心儿有点发凉,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胳膊被沈昙拖了起来,随即两人各抿一小口,喜娘又说了句‘和和美美’。 沈昙是沈家第一个成婚的,下面几个妹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沈昕沈如看的激动,在旁边儿一替一换的娇声吆喝起来:“大哥快掀盖头呀,我们等不及看嫂子呢!” 若是平时,沈昙一个眼神便能让两个丫头闭嘴,可今儿这日子,她俩如同拿到了免罪金牌,围在房中是又说又笑,等不及的想看看新娘子的模样。 顾青竹说不清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欣喜又夹杂着紧张,这情绪在沈昙拿喜秤挑起盖头时,一下子到了顶峰,四目相对后,她似乎连身在何处都忘记了,沉在沈昙眸子里怔了神。 君子如玉,当如是。 鲜红的袍子让他整个人张扬起来,仿佛身后便有团火焰,不住的燃烧着,灼的顾青竹眼睛发疼。 喜娘见两人眉目传情,逗趣道:“新郎官儿瞧见美娇娘,是不是惊到了?” 屋内妇人也善意的笑起来:“那可不么,别说新郎官儿,连我们也看呆了。” 顾青竹脸颊本就上了胭脂,听见这么一说,更如春月桃花般绚烂,不由自主的先把头垂了。 沈昙在沉默过后,也配合着她们道:“的确是看的出神了。” “哎...这才刚拜过堂,便如胶似漆的。”沈昕故意捣鬼的叹了道。 沈昙将盖头放在桌儿上,看着顾青竹挑眉一笑:“理应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洞房怎么写,世纪难题。 脖子以下亲热不可描述(捂眼睛),考验我的时候到了。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回 合卺酒喝过, 盖头也掀了,小丫鬟从门外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过来,喜娘转手不容分说的塞进顾青竹手里, 笑着催促道:“新娘子快尝两口饺子!”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顾青竹深知这饺子夹生,估摸是用沸水过了遍, 皮儿上却看不出来, 她硬着头皮咬下一小口,羊肉白菜馅儿的,因为吃生肉不干净, 所以里头肉馅很少, 满口都是生白菜的味儿。 喜娘见她咬下去嚼了, 歪着头问说:“新娘子, 生不生啊?” 闹洞房的众人纷纷扯开嗓门打趣道:“生的嘛!” 顾青竹将嘴里头的饺子咽掉,偷偷瞟了眼沈昙, 而他正似笑非笑的也看着自己:“生。” “这就对了!”喜娘搓了搓手, 说了一通吉祥话,“多子多孙多福寿。” 闹腾一阵子, 众人才陆续从喜房退出去, 沈府前院所有的屋子都被用来摆喜宴了,沈家亲朋在东,顾家前来贺喜的在西院,正堂摆的几桌则是朝中权臣及本家亲戚。 沈昙带着几位公子哥儿过去应酒,他酒量甚佳, 强将手下无弱兵,展翼他们一时间竟无人可挡,压根儿没有被灌酒的狼狈相。 因为赵怀信前半月领旨去陈留镇巡查,赵家则另派赵怀礼出面恭贺,说起来也是好事,免了那几分尴尬。 田桡本也和兄弟一样,找到借口不来,无奈田大人夫妻软硬兼施,迫得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喝这喜酒,是以见到沈昙毫无醉意,为挚友两肋插刀的义气油然而生,遂扔掉酒盏换成海碗,一本正经的怂恿道:“沈大公子该不是喝的是水吧?咱们能就这么轻易放他去洞房?!” “不能啊!必须不能!” 与他同桌的大都是京师的纨绔子弟,论学问比不了,难道拼酒还拼不过吗?顿时叫嚷声四起,有样学样的倒满酒碗,一窝蜂的朝沈昙围过去。 沈昙面不改色的应战,眉头未皱过一下,还真像是寡淡无味的白水入口,连开始上头的展翼都忍不住偷偷低头闻了闻,确实是酒不假。 这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厢却顾青竹坐的脱力。 闹洞房的人前脚刚走,沈家几位年长的女眷便上前寒暄,老国公夫妻在世的亲戚不多,眼前这些便拐了七八个弯儿,其中有位皮肤略黑的齐夫人,话语中总透着说不来的怪道,颂平把她们送出门,顾青竹才敢塌下腰板松快片刻。 冬季天黑的早,待喜房里终于清静下来,门前站的魏姑姑才把门合上去,对着顾青竹笑道:“大公子嘱咐过,少夫人这会儿可以把花冠取下来,一直戴着怪沉的慌,小厨房里还准备着吃食,先用点儿垫垫罢。” 顾青竹也不客气,既然沈昙说了,便承下这份好意,让颂安帮忙把头发重新打理一回,顿时感觉脖子轻了轻,连呼气都畅快许多。 小桌上摆着刚出锅的鸡汤面,最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金黄酥脆,另外三只青瓷碟分别装着芙蓉饼、蜂糖糕和汤包,为吃着方便,统统分成了比拇指略大的小块。 顾青竹一整天没进食,张姨娘给她偷偷拿的素饼也没吃,这会儿子才恍然感到腹饿难耐,却不敢用太多,把碗里的面吃完,又吃上两块饼糕,七八分饱便撂下筷子。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么?”她想了想问道。 魏姑姑笑一声:“火一直开着,少夫人想吃什么就说,我去知会她们就成。” 顾青竹连忙摇头,单眼前的东西就吃不完的:“我是说你们也忙了一天,趁着这会儿赶紧去吃。” 魏姑姑楞了下,老国公当初在汴梁开府时,她就来沈家当差了,可称得上府中的老人儿,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这新妇进门,有上来便端架子立规矩的,有谨小慎微的,还有慌张之下闹出笑话的,而像眼前顾家姑娘这般,能照顾到丫鬟仆妇的实在极少。 “少夫人放心,我这就办,让她们轮换着去吃。”魏姑姑也没推辞,爽利的应承下来。 月明星稀,冷风吹的枯树枝丫簌簌作响,房前缸子中养金鱼儿咚的一声甩了尾巴,往水底游去了。 将观礼的人送走泰半,沈昙总算功成身退,四叔沈原千里迢迢的从京兆府跑回来,侄子大婚,他倒是最喜形于色的,见还有人在旁边围着,当即拆开一整坛子的酒,大手一挥道:“你赶紧去洞房!有我在还轮得到你应酬?” 沈昙毫不客气搁下酒杯,二话没说带着商陆就走,周围众人半天没反应,再回神,沈大将军已然披挂上阵,举起酒坛大开杀戒了。 喜房内烧着地龙,即使没用炭盆子也暖和的很。 沈昙衣领解开了一粒扣,脸上染着酒后的余韵,眸子却亮的惊人。一股子寒气随他入了门,顾青竹没听见通报声,正在外室书案前随意翻着本开封县志,猛然回头,发现屋里除了自己和刚进来的沈昙,丫鬟们不知何时静悄悄的下去了。 三省居离沈府前院极远,那边有什么动静一概听不到的,顾青竹问过时辰,想着等他抽身至少仍需半个时辰,这才无聊的翻起书本。 新妇没在喜床上坐着也罢了,还东晃西翻的找书看,顾青竹被抓个现行,自觉羞窘的忙把手背在身后,沈昙饶有兴趣的走过去,看了一眼道:“你还真是什么都看。” 他身量高,将烛光遮住大半,顾青竹只觉得眼前一黑,沈昙的头便凑了过来,鼻尖萦绕着股子酒香:“东西吃了么?” 顾青竹腰后便是桌案,无处可退,索性扬起脖颈回答说:“都吃了的。” 沈昙点点头:“挺好,我还怕你撑着不吃,亏了肚子。” “我又不犯傻。”她轻轻的笑了道。 他一手支在桌沿儿上,几乎将顾青竹圈在怀里,话说到这儿,两人均没往下接,烛台上的红烛静静的烧着,寂静之后,周遭似乎被旖旎笼罩了。 顾青竹记起张姨娘教的话,洞房花烛,新妇要先伺候着郎君洗漱才行,她推了推沈昙,试探着问道:“魏姑姑说净室的热水是现成的,我喊丫鬟进来?” 别家夫妻屋里的事儿她懂得少,但大概有个印象,男子沐浴八成是要有人服侍的,一般不会近身,但衣裳鞋袜之类的由贴身丫鬟准备。而方才顾青竹留意过,除了魏姑姑,其他进来的丫鬟都小的很,怕才十一二岁,故而也不确定到底唤谁进来。 沈昙将头埋在她肩窝闷闷笑了一阵,侧过脸,另外一手顺着摸上去捏住她的耳廓,婆娑着道:“难道你没发现这院子里丫鬟甚少么?我的事儿基本都是自己做,或者让商陆忙,不过从今往后他却不能随意进来了,你需要人的话自己挑,我这边儿用不着。” 顾青竹只觉耳朵蹭的热起来,软糯道:“那你先去洗,我给你找件袍子穿。” 净室前头用屏风挡了,最外面是层竹帘,冬季又添了棉帘子上去,免得洗漱沐浴时热气散的太快。顾青竹从柜里拎了件棉麻的长袍放在门前的长椅上,因大婚要用,还是枣红色的。 便在放衣裳的那瞬间,里面传来清晰可闻的水声,顾青竹赶忙转身跑回床上,想着即将要面对的那种事儿,手脚俱不知往哪儿放好了。 大约一盏茶的时候过去,沈昙满身湿气的从净室踱步而出,脚上踩着双木屐,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顾青竹这回规规矩矩的等在床边,美目盈盈,唇间似盖着片儿粉梅花瓣,让人忍不住想低头尝尝它的滋味。 沈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的凝视,纵然读过万卷书,此时也难以从中挑出只字片语感慨之谈。 顾青竹看他不动,以为哪里不对,正想叫‘沈大哥’时,想起两人已经拜过堂结为夫妻,便改口唤了声:“郎君?” 寻常人家一天能说几十次的称呼,传到沈昙耳中,瞬间把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忍耐击的溃不成军,他没半点儿预兆的把顾青竹推到在床榻,指尖轻巧的勾了几下,霞帔散落。 沈昙成人那年仍在西北大营,沈家备的通房丫头连三省居的门都没摸到,沈家长辈也没那些簪缨世家的俗规,孩子不乐意,便不再勉强,更何况他常年在外,连人影俱见不到,哪儿还管的了这些。 于是此番洞房花烛,夫妻两人一边儿是纸上谈兵,另一边儿连纸还没摸着,张姨娘压在嫁妆箱子底的春宫图,顾青竹还未看呢。 到底是男人天性,那种能力是融入骨血中的。 西北大营中汉子千千万,沈昙自小听的各种荤话可比京师公子有见识,加上兴起时会自行纾解,在脑袋热过之后,渐渐摸出门道,手上轻重缓急的变化着,冰肌玉骨经如此一番折腾,处处透出暧昧的殷红。 这可苦了顾青竹,耳边全是他滚烫的气息,偶尔整个耳垂都被沈昙含在口中,舌尖软软一扫,脑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咕嘟嘟的冒着泡。 沈昙忍着欲望,眯起眼睛看着顾青竹在自己手下化作一滩春水,唇间不由自主的泄出两声吟哦,即便这样,他仍觉不够,伸手从床边抽屉中拿出一盒子香膏,用食指挖出来小心翼翼的给她抹上。 香膏是专门给女子用的,里面有清凉消肿的药材,顾青竹昏头昏脑的感觉到下面凉了凉,攀在沈昙肩膀的手指不由一紧。 “你...”她连反应都慢着半拍,吐出一个字后,许久没想起来想说什么。 沈昙把用完的香膏胡乱一扔,抵着她撕磨起来,再发声已然嘶哑的不能行:“不想你受罪。” 顾青竹在不小心瞄到他胯间那物什时,才深刻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即便她不懂也没见过,但再怎么看,也不该归为正常之流,所幸的是沈昙尚有一丝清明,也真将她从头至尾伺候的耐心,珠联璧合之时没有想象中那样疼痛难耐,纵然如此,顾青竹浑身也像被马车碾过似的,温存后缩在被中,连抬手的气力皆无。 而沈昙则精神奕奕,让守在门外的婆子送了热水,洗出条帕子帮她清理干净。 张姨娘教的那些为人妇的道理,顾青竹根本顾及不上,连哼都没哼的,任凭他动作,当感觉沈昙的手又一次挤到腿间,她才挣扎的晃了晃,急急发声:“不行,我可再受不住的!” 沈昙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无奈的笑起来:“这是有多怕我?只是上点儿膏药,乖,打开些给你抹。” 顾青竹听得满脸燥热,咬牙瞪了眼,把脑袋埋进了棉被里头,再也不出来了。 一夜芙蓉帐暖红烛摇。 后半夜,沈昙又起身喂她两次水,顾青竹迷迷糊糊的就着他的手喝下,沾着枕头便睡的香沉,到了次日,她倒醒的很早,窗户外面才刚刚发亮。 沈昙是揽着她睡的,抬眼能看到他的侧脸,顾青竹趁着困意盯了好大一会儿,心里像是乐开了花,连身上的痛意也不明显了。 晨里给长辈敬茶呈礼,穿衣梳头繁琐,顾青竹不敢耽搁,想让他多睡会儿,自己先去洗漱,结果刚从被中探出身,那边儿沈昙长臂一捞,又把她捉了回去。 “想喝水?还是吃东西?”沈昙阖眼儿缓了缓,准备起来,“躺好,我去给你弄。” 顾青竹伸手拉住他,摇头道:“我是想起身了,成亲头一日,不能让父亲和母亲他们久等。” 沈昙不听她的,只管将人团巴团把裹了回去,眉峰一挑道:“我提前招呼过,咱们晚一个时辰再敬茶,祖母那边是我亲自说了。” “什么时候?”顾青竹有些发急,担心长辈们因此有旁的想法,“不合适的,咱们还是照常去罢。” 沈昙笑了笑:“关起门,家里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现在过去,父亲他们一样没起身,昨日累的久,不如让他们也多歇片刻。再说,我娶你过门,可不是为着折腾你,别家府上的闲事我不管,但咱们这没那么多好顾虑的。” 顾青竹还想说,沈昙便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嘴边,也许是身上疲惫,喝过两口,她真又有困意,拥着被子睡了个回笼觉。 睡的踏实,再起身时顾青竹气色红润,从净室洗漱出来,看见沈昙正拿着小刀往指腹轻轻一划,下面正铺着条白帕子。 这可让她惊着了,连双腿的酸软都顾不上,跑过去抓住沈昙的手腕,惊道:“这是怎么了!?”可惜拦晚了些,鲜血从沈昙手指尖儿低落到白帕上,绸缎料子晕染的快,眨眼便成了一小片红。 “免些麻烦罢了。”沈昙并不在意,在她唇上亲了口安慰道,“这小伤过不了两日就好。” 顾青竹气道:“哪里是小伤大伤的问题,为何要...”后面的话没说完,她骤然灵光一闪,再看向白帕的眼神透着惊惧。 是了,洞房后会有婆子来收元帕,以上面血迹判断新妇婚前是否贞洁,有些早早越过雷池的小夫妻会拿鸡鸭血替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顾青竹明明是完璧之身,为何会不见落红呢?!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一起大声朗读八荣八耻! 晋江会翻车,为了不翻车,我们用牛车出行低碳环保...嗯,撞车的话仙女们记得捂眼睛。 希望大晋江不要锁住它。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回 这事儿换做谁身上都百口莫辩。 她明明刚沐浴完, 可眼下从脚底儿窜上来一股寒气,直直奔向脑子,若非扶着花架, 恐怕站都站不直。 反应如此之大也怪不了顾青竹,作为养在深闺的姑娘,平时一概接触不到这些, 偶尔听见仆妇们说些臊人的话, 准掉头就走。平素看爱的医术虽说有些躯体图示,却从未听过或看过诸如‘女子初夜可能没有落红’的语句,是以对她而言, 真真是五雷轰顶了。 该怎么解释好? 纵使顾青竹万般舌灿莲花, 也吐不出半个字。 沈昙观她小脸都吓白了, 顾不上手指的伤口, 飞快将人抱至怀里揉搓着,用脸贴着她脸颊安抚道:“你往哪儿乱想?十个女子里头足有两三个不见血, 再正常不过, 比起流血伤身,这样挺好。” 顾青竹许久才转了转眼珠子, 视线中雾雾蒙蒙的, 自语一般的呢喃了句:“怎么可能呢。”以常理推,昨晚她都疼成那个样儿,若真是完璧,不出血就怪了,沈昙分明实在扯谎安慰自己。 “这种事情, 我能随便编出来诓你?”沈昙了解她为人,所以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连那种念头都没起过,再说,花柳巷的青楼女子还有明知故犯,拿鱼鳔装血,伪装成少女问恩客要□□钱的呢,几滴血能证明什么,“待以后你见得多,就知道的。” 他表情郑重,看起来的确不像随口一说,顾青竹紧紧抓着沈昙腰间的玉带,蹙眉不大确定的问:“可如果是真的,我姨娘为何不提前告诉一二。” 沈昙抚着她的脊背温和道:“大多心照不宣的东西,闺房秘事,即便是有,也会像我这样想办法掩饰过去,犯不着麻烦的给外人解释。” 他之前倒真忽视了,懒洋洋的穿戴好衣袍,余光瞄到一水儿大红色的被褥下面有条白的刺眼的元帕,方才意识到待会要收走的。 当时顾青竹正巧在净室沐浴,此时再去找鸡鸭之血代替的话,恐怕赶不上,故而沈昙直接割开了手指,想趁她没察觉把事情处理好,可惜还是被瞧见了。 顾青竹心中疑虑不会因几句话而彻底消除,可现下最重要的是沈昙的心情,男人怎可能真就毫不介怀呢?不管解释听着有多苍白,该说的仍然要说:“郎君,我确确实实是清白之身,与傅大哥、赵怀信他们从未有过逾越,你...你信我。” “若不信的话,我岂会这样儿?”沈昙把手伸在她眼前晃了晃,旋即正了正脸色,“夫妻间自当信任,同样的道理,假使你在无意中撞见我与别的姑娘交谈两句,是否就会臆测我见异思迁了?” 顾青竹立刻摇头,不论其他,沈昙在女色方面的自制她绝对信得过,色自头上那把刀便从未在他头上悬起:“不会。” “很好。”他欣慰的颔首,点了点她的额头道,“最后说一遍,我信你,咱们说开以后事情就翻篇儿了,一味纠结可是庸人自扰。” “那如果旁人发现问起来?”顾青竹从极度紧张中缓过来,垂眼看看那条元帕,血滴上去时间久了,边角逐渐呈现出暗红色,犹疑的开口道,“落红是这个样子么。” 这倒是问住沈昙了,所谓眼见为实,他从前又没和女子行过鱼水之欢,光靠道听途说大概知道些,差不太多,但眼尖的婆子能不能瞧出来,还需点儿运气。 沈昙稍稍思索片刻,从茶壶里倒出半杯冷茶,泼在手心后蹭了上去,接着随意攥几下,茶水偏褐黄色,先前崭新的元帕摇身一变像经历完天地浩劫似的。 顾青竹见状愣呆呆的道:“如此就像了?” 沈昙颇有深意的睨了她一眼,笑道:“昨晚那般地动山摇,帕子也不会干干净净的铺在那儿一尘不染吧。” “这种时候不许逗弄人。”顾青竹初尝人事,脸皮子薄的很,听见地动山摇这四个字,脑子里不由的想起夜里床幔晃动,自己死死咬住嘴唇忍住不吭的情形了。 可惜那丁点儿娇斥落在沈昙眼中,无疑没半分威严,甚至如同水滴入的滚烫的油锅里,心里头滋啦一声,目及所至那含羞带却的双眼,绯红的脸颊,凹凸有致的胸脯和腰肢,点点滴滴俱是□□,惹得沈昙心猿意马。 顾青竹与他挨得近,只觉下腹有个逐渐显出轮廓的坚硬物什顶着自己,顿时羞窘的想推开沈昙,嘴里头道:“咱们该出门了!” 沈昙好歹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情之所至,哪里能说收就收,弓起身子便将顾青竹的低呼声吞没进了唇中,拦腰横抱着再次上了床榻。 她粉拳锤了几下毫无用处,那点儿抵抗简直是螳臂当车,倒透着些欲拒还迎的姿态。 净室内有两个门,一侧直接通往外面,另一侧对着卧房,颂平早早将主子们沐浴用过的水让小厮搬走,算了算,再慢这会儿子也要收拾妥当了,怎么还始终不见个人影? 魏姑姑从厨房张罗好早膳,看见她,先笑着道:“大公子和少夫人该起身了吧?见着人了么。” 颂平欠身道:“回姑姑,还未曾瞧见,洗漱的水倒是用了的。” 魏姑姑转身让端着早膳的小丫鬟先等着,自己则上前准备敲门问问,结果刚把手伸到门板儿上,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吱吱呀呀及低喘的动静,遂停了手,抬眼看罢天色,不动声色的道:“我瞧着时辰还早,便让主子们再休息会儿。” “听姑姑的。”颂平瞬间洞察了真相,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赶忙附和说,“我再去让小厮备热水来。” 沈府前厅。 沈家所在原先是前朝一位权臣的府邸,历史十分悠久,早先被风雨侵蚀损毁了不少,后来圣人下令返修,处处是精工复原,房檐屋角的纹路俱是巧匠精心绘制二遍的,庭院深处移步换景,后面栽种的花木草树和房屋交相呼应,整体古朴而不失华丽,实乃难能可贵。 顾青竹前一日是披着盖头进的三省居,于是庭院中美景皆没欣赏过,当下沈昙携着她观赏般的行至正堂,虽身子疲惫的紧,但仍然忍不住暗自赞叹。 沈仲和夫人到时,小两口已经在花厅里等了,只有沈老夫人还未现身,沈夫人动作自然的拉起顾青竹的手,上下打量着说:“还行,瞧着是睡好的样子,昙儿说辰时我还嫌早的,就怕你们俩昨天累的还休息不舒坦,年轻人身子骨好,也不能一味强撑。” 顾青竹见沈夫人的次数少,俗话说婆媳关系不好相处,是以对待她更加谨慎敬重,赶忙福身笑吟吟道:“多谢母亲体谅,我们睡的挺好,您和父亲才是辛苦了。” 闻言,沈夫人掩嘴笑起来:“我辛苦也值,不然哪儿寻来你这样好的儿媳。” 婆媳两头一回说话便乐融融的,沈夫人也喜爱茶艺,顺口提了一提,顾青竹便顺着她的话讲起泡茶来,各种茗茶口味,且还能捎带着论出对应的医理,要知道会吃茶,也是对身体极好的。 待沈老夫人到了,见她俩聊的热络,忍不住笑问道:“这娘俩嘀咕什么呢,如此投缘?” 沈昙笑着撇了下嘴,略感不满道:“祖母这话孙儿早想说了,母亲从进门还没多瞅过我一眼。” 沈夫人笑骂道:“看你做甚?光知道气我。” 又过了会儿,沈家另外几位爷也赶到,沈昕沈诗两姐妹低着脑袋在一旁窃窃细语,丫鬟们把敬茶用的东西置办齐了,众人这才落座。 沈昙和顾青竹跪在蒲团上,每人向老夫人和沈大人夫妻敬茶,沈老夫人喝过顾青竹端的那杯,笑呵呵的塞了份厚实的红包,还不忘提醒道:“这可是给你的,千万不能给昙儿拿了。” “祖母这话说的...”沈昙道,“孙子能和她抢么?” 沈老夫人不过是说两句亲和的话,哪儿想着他还不依不饶的追问:“青竹就是太懂事,你不要,说不准她回头自己给你,我这做祖母的自然得先拦着。” 姑娘家刚成亲,人生地不熟的的本就忐忑,有些府上的婆婆在敬茶时就要给新妇个下马威,沈老夫人许多话明显在给顾青竹做脸面,让下人们知道,这新来的少夫人得她的眼,日后接管这府中事务时,便水到渠成了。 沈昙在如今在外头如日中天,这府中后院零零碎碎、勾心斗角的事儿依旧过问的少,顾青竹能仗着他的势在三省居说一不二,可要真正融入沈家,目前还得是有老夫人力挺。 顾青竹心如明镜,对于沈家长辈释放的善意自然感念,一时间深觉自己嫁给沈昙才叫鸿运当头,得一知心人到白首不说,家中也是和和美美,再没有不如意的。 临近年终,沈家刚忙完婚礼,随后便要准备起过年的东西,且小两口新婚,也要多给他们些独处的时间,故而这两天沈昙和她几乎没出三省居。 不过三省居也是大的很,后山上还有小院,站在山顶可以眺望景龙江,顾青竹没转多少地方,只觉得黏糊着吃了几顿饭,睡了两晚,眨眼就该三朝回门了。 雪毫无预兆的说下就下,早晨推门,地面上的积雪已然可以盖住鞋面儿了。 因着敬茶那日险些误了时辰,顾青竹后两天都是睁眼便拥着被子坐起来,今日回门起的更早了半个时辰,沈昙见她急不可耐的穿衣趿拉着绣鞋往外跑,心中不禁怀疑,是不是晚上表现的太差强人意。 都说床榻之间令女人尽兴的标准就是下不了床,若参照这个,再看顾青竹脚步轻快的模样,他岂不是有愧于男人之名?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版似乎是抽了,登录上去发表不了,所以用手机端发的,不知道排版效果正常不,如果看着有问题,仙女们说一声喔~我这边暂时预览不到。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回 沈家给顾青竹预备的回门礼分量十足, 再加上她自己孝敬老人的,足装了有小半车,俩人一路慢慢行去, 到顾府门前,顾明宏和于妈妈他们已然站在台阶上等候了。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老太君这儿可没这说法, 顾青竹安安稳稳成了亲, 是解决了桩心事不假,担心却没减多少,见天的和于妈妈叨念着, 生怕她有甚过不好、不如意的。 直到看到人, 老太君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招手把顾青竹唤到身边, 左右端详了一回,吁了口气对李氏道:“青竹这一出嫁, 果然瞧着不一样了。” 虽说才三天, 顾青竹梳着妇人头,露出一截子莹白如玉的后颈, 穿了件水红色对襟襦裙, 耳朵上坠着对儿点翠宝珠耳环,一言一语均是眼中带笑,如此打扮,平添些许成熟的韵美,而灵动恬淡也没失色, 两种气质混在一起,楚楚动人。 李氏也是有感而发,她膝下有儿有女,但大女儿早好多年便嫁人了,顾青竹在她跟前像是半个闺女一般,心里头有股子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可不就是!都说女儿肖爹,如今倒是像极了卢氏年轻时的恬淡劲头。” 卢氏仙逝那时候,顾青竹已经懂事儿了,故而对母亲印象挺深,听到李氏提起,心里头也一阵怅惘思念,想了想道:“待会儿我想去给母亲牌位那儿上柱香。” “应该的。”老太君拍拍她的手,笑着点了头,“干脆你们这会儿先去,正好回来时叫上你爹一齐来祖母这用膳。” 因为顾同山还在世,卢氏的牌位并没供奉在祠堂的正堂中,而是在旁边的侧间供着,沈昙随顾青竹给卢氏行了磕头礼,把香插/进香炉后,又亲自打扫过供桌,这才拉着她的手出了门。 平时都有专人清扫祠堂,连顾青竹都很少上手去碰这些,故而在沈昙满脸理所应当的卷起袖子,问随从要来掸子和湿布,弯腰干活儿时,她心里可吃惊不小。 顾青竹回握着他的手,由衷道了声谢。 沈昙却是一笑:“有何好谢?你母亲便是我母亲,不能侍奉尽孝已是遗憾,这点儿随手之劳再谈谢,难不成我这夫君是给外人当的。” 两人刚刚成亲,任谁都不太可能一下子不分你我了,他这样说,顾青竹可不能真就觉得理所应当,老人常说,夫妻间相扶相助是互相的,倘若其中一人存了只接受不付出的心,那感情迟早会走到头。 天冷的彻骨,外头雪花纷飞,落在地上也融不了,祠堂门口的路早晨还铲过,这会子又冻了层冰,沈昙撑着把伞将顾青竹揽在怀中,两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上头。 如此走到三房,顾青竹浑身是干干爽爽,沈昙左肩却湿了一大片,张姨娘打眼便发现了,忙挥手让丫鬟去取干帕子给他用,接着转身问顾青竹道:“要不然让姑爷去耳房换身衣裳?屋里倒是有给老爷裁的新衫,也不知能穿不能。” 顾青竹点点头,朝张姨娘道:“我先去问问看。” 沈昙在和顾同山闲话家常,虽然从前见识过沈昙八面玲珑的样子,可现下再看,依旧令人瞠目,无论顾三爷聊什么话题,他俱能附和的上。在泸州那段日子,顾同山固然受到沈昙颇多照顾,相处时候也不短,但毕竟重伤在身,每次说不多久便累去休息,像今日这样尽兴而谈还是第一次。 于是乎,当她提议让沈昙先烘烤衣裳,顾同山倒意犹未尽,沈昙当然不会扫他的兴,笑着对顾青竹道:“无妨,屋里暖和,很快就干的。” 见状顾青竹也没多说,只拿了块方毯给他盖在肩头,随后在小炉子上给他们煮些花茶。 这几个月张罗婚事,整日捏着绣花针,不是缝就是绣的,偶尔清闲下来,她还要拾起画笔练上几幅习作,是以上次煎茶在何时已经记不清了。 好在学会这门手艺便不怎会忘,丫鬟将水煮上,她在另一头小案上碾茶,把新鲜剥下的橘皮用小刀切成丝,又派人去院子里的腊梅树头采些梅花儿来,分别放在茶碗里。 桔丝普洱煮出来的颜色略浓,瞧着不如绿茶清透,可配上俩朵白梅在上头浮着,立刻赏心悦目起来,张姨娘低头看了半天,忍不住赞道:“姑娘这泡茶功夫实在是出神入化的。” 顾青竹素手一翻,将茶壶晃了两晃,这才高高扬起胳膊斟入茶盏中,梅花被热茶冲的打了个旋儿,最后浮了上来,狡黠的笑笑:“我也就在家能称称王了。”说罢喊来丫鬟把茶送到外间。 “姑娘这话说的。”张姨娘搬来凳子坐到顾青竹身边,炉子旁热乎着,她体寒,便多烤烤会儿手,“我虽见识不多,但好歹还是分得清楚,连老爷说到泡茶,还会点着夸你有天分。” 耳房的帘子厚实着,小丫鬟端了茶一出门,房内只留顾青竹她们两人。 洞房没有落红这事儿,沈昙纵然给了解释,但顾青竹心头总是有些过不去,大抵是从前那观念太根深蒂固了,于是趁四下无人,她一面儿用布擦手,一面儿将身子倾向张姨娘,咬着唇踌躇片刻,才细细低语道:“姨娘,有件事儿想和您问问。” 张姨娘见她忽的肃了脸,心里头一咯噔,还以为是新婚有何不顺,于是飞快瞅了眼门帘子,关切道:“姑娘想问什么?” 顾青竹三言两语将盘亘在心间的愁思说了,说着说着,似乎当时的紧张劲儿又回来了,不由自主的抓着膝上的裙摆问:“落红是每个姑娘家都有的么?” 张姨娘一听,没先回她的问题,而是先急急忙忙打听道:“姑爷可有不高兴?” 因为想先问清楚原因,所以顾青竹并未提沈昙的态度,此时既然问了,也便如实说道:“没有,还是郎君帮着瞒过去,他说有些女子是没有落红的,我却没听说过。” 张姨娘这心忽高忽低的悬了一圈,听罢这话,双手合十对着东边念了句佛:“姑爷说的属实,过来人都知道点儿,有些姑娘家天生如此,还有些流血不止的呢,那可是不好受。” “如此便好。”顾青竹松开手指,脸儿上的紧张终于消了大半,“我还担心是他寻的理由安慰我。” “姑爷是真心实意对你。”张姨娘心中对沈昙自是又高看一眼,作为男人,能如此信任体贴妻子的可不多,委实难能可贵,“从前你未出阁,我也真没往这儿想,疏忽了。” 其实说白了,姑娘家在遇见这种事全凭对方的信赖,偶尔有人没那落红不假,但到底是天生的,还是从前已经过人事,洞房时很难辨别的清楚。 口说无凭,单凭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大多男人还是不信的。 顾青竹心中畅快许多,张姨娘趁机又给她说了些私房话,诸如两次小日子中间行房比较容易怀上,平常多沐浴清洗,若有不舒服万不能害羞瞒着,请个女大夫来问问才能安心。 这些都是她没接触过的,其实在洞房后,顾青竹就有心想找点儿妇科方面的书籍专门看下,问旁人总归有那么些难以启齿,张姨娘这番话真真是雪中送炭了。 一家人去长松苑在老太君那用过午膳,按着寻常来说,顾青竹再坐上会儿子便该走,从早起盼着出门到现在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她恋恋不舍,而沈昙却好似知道她心思,主动提出多呆到晚上,求老太君再招待顿饭再走。 老太君乐的合不拢嘴,抚掌连连说了几个好,嘱咐着于妈妈跟厨房说,做几样沈昙爱吃的,结果话都说完了,才想着扶额道:“看看我这脑子,还没问过你喜欢吃什么来着?” 行军时,冷锅冷灶的大冬天啃过生红薯,一晚温水就着就是一顿饭,沈昙几乎不挑吃的,故而再顾家用膳,也没人瞧出他的口味。 沈昙缓缓笑了笑:“回祖母,我比较喜欢吃肉,无肉不欢。” 老太君一愣,随即开心笑了起来,最后眼里都笑出泪花儿了,才说道:“是个实在的,就吃肉,家里头正好还有只鹿腿儿,索性让人把它给烤了,保管你吃个够!” 既然小两口要呆到晚上,顾青竹便劝着祖父和祖父照常小憩一会儿,屋里的人散了,她也和沈昙去听竹苑走走。 主子嫁出府,该带的丫鬟婆子都随着去了,听竹苑留了两个丫头守着,其余的则分散到其他院子做活儿,黄姑姑眼下在顾三爷那里继续当管事,自然也兼顾着这边,见他们要去,急忙忙又指派六七个人。 顾青竹觉得没必要,这屋子没空两天,还烧着地龙,其他也没甚可伺候的,便只留下两个人。 颂平寻了个箱笼,把这两日想起来需要带的小东小西稍上,要说成亲前核对过好多回,实际换去沈家住,总有些东西用着旧的方便。 沈昙以前来听竹苑并非光明正大,连屋后那丛竹林还是最初送鸽子时,来这逗留了一会儿,是以白雪皑皑映竹翠的景色,让他流连一好阵子。 顾青竹披着狐狸毛领的月白色斗篷,还是沈昙给的嫁妆中带的,斗篷不厚不薄,穿在身上有种青云出岫的仙气,唇间一点点绛色,随着嘴巴一开一合,腾起团团雾气:“其实夜里有月光的话,这边更好看。” 沈昙绕着棵竹子转了圈儿,随后侧身朝她道:“不如等过段暖和了,寻个日子移栽到三省居一些,竹子长得快,费不了两年,又是片竹林。” 顾青竹呆了一呆,她鲜少因为自个儿大动干戈,三省居本就精致清雅,前前后后能填的地方都栽的有树木,如果在为了栽竹子而挖掉其他,她肯定是不愿的。 “三省居便很好,不用费那么大劲儿种吧?”顾青竹眨了眼。 “你不是喜欢么?”沈昙嘴角慢慢翘出笑意,“有个竹林,夏天喝茶也有去处了,四叔总说院子过于硬气,以后多添些你想要的,山顶那处也是,我整出了一大间给你做画室,夏天那里视野极好,汴梁城再没有谁家比咱们山上更适合赏景作画。”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全城大堵车,光顾着看车尾蹬了(晕头)。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回 三省居后山那块地方她只上了两回, 老国公病逝后,连夜偷偷跑来探望沈昙,冒着大雨被他抱上去;成婚这三日又去过一次, 可惜腊月太冷,连顾青竹这样不怕冻的,不到半个时辰便哆哆嗦嗦, 沈昙原模原样将她带下山, 捂在厚被里暖了良久才缓过来。 草木枯荣,山林和院落交相呼应,屋舍中每一藤每一树都取其势, 顺其形, 完全没有刻意的修整过, 以至于顾青竹在山上呆的那会儿, 观远处景龙江附近点点灯火,仿佛身处城外世外桃源一般。 若能栽竹成林, 定然更加美不胜收。 顾青竹听得心动了, 可又顾虑着如此大费周章的引起沈家长辈不满,即使老夫人和沈大人他们不说, 另外几房人会怎么想还不一定, 故而她没一口应下,只微微点了个头:“那便等过了年,天暖和再合计。” 沈昙知道自家娇妻周全的性子,凡事先考虑妥善才肯去做,想让她随心所欲, 凭自己喜好来,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成,不过他有的是时间,说理是说不通的,来日方长,总归有磨合渐入佳境的那天。 这世间条条框框已然够多了,他是不愿让顾青竹在生活琐事上还束手束脚。 两人在听竹苑中踱步赏着雪景,不多会儿,顾明卓背着个书袋子满头大汗的从前院跑进来,脚地下是碎石子铺成的小径,扫固然扫过了,但依旧湿滑,临到跟前顾青竹瞧见他,立刻出言阻止道:“别跑了,小心摔跤!” 原本那么跑着也许还稳当,这一喊,顾明卓下意识的放慢步子,结果还真打了滑,踉跄着想要扑倒在地,幸亏沈昙离的近,且眼疾手快,一手将他托住才没摔个嘴啃泥。 “谢谢姐夫。”顾明卓心有余悸的抹了把汗,咧开嘴笑起来。 沈昙手掌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不客气。” 而这边,顾青竹可没那么好说话,这个时辰先生应该还在暖香斋给他们授课,显然顾明卓不应出现在听竹苑的,于是她蹙起眉心问道:“提早放课了么?” “没有。”顾明卓拉了下甩到身前的书袋子,小喘着气道,“不过今儿的课是讲完了的,先生布置了课业,因着长姐回来了,便许我提前走一会儿。” 顾青竹自小担负起照看胞弟的责任,对于顾明卓可谓尽心尽力、面面俱到。但在学业上,顾家一脉素来严苛,男子皆是守则苦读,连看起来最不着调的六哥顾明宗,如今也是有股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 她不求明卓学问登峰造极,秉烛夜读,可白日的课业,如没有特殊情况,还是和大家一起上完的好,是以听见他为了自己提前出来了,略有不快:“我晚膳还在家用,你急什么呢?日后可不能这样随便缺课。” 顾明卓眼下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课业不难,晚上用个把时辰就能做完的,长姐别担心。” 顾青竹还想再说,让沈昙给笑着拦下来了:“这学问学到肚子里就行,至于什么时候学,在什么地方学,让他自己拿主意。” 顾青竹惊讶的看着他,没想到自家郎君这么利索的开始拆自己的台了。 “姐夫说的是。”顾明卓喜滋滋的点头,“我心里头有成算。” 这下轮到顾青竹守在旁边听他们讲话了,明卓开春就要去东山书院,正是对外面感兴趣的时候,谈到兴起,问题接二连三的抛给沈昙,而他则老神在在的一一解答,如同自己是从东山书院出来似的。 等到顾明卓回屋放书袋,几人准备去长松苑时,顾青竹才抽到空闲单独问了他:“方才你和明卓说那么多,到底是真是假?” 什么东山书院宿舍要挑西园,山脚又处茶点铺子卖的凉糕好吃,对于的吃方面便不要太讲究了,期望越大失望愈大,能裹腹即可。别看东山书院在中原地域称得上首屈一指,聘请的先生许多都是国子监出身,历次科举前三甲也常去那里授课,偏偏这么个千好万好的地方,伙食差的不止一点儿。 顾青竹听的云里雾里,记得沈昙早早就去西北了,哪儿会知道这些?也不像是道听途说的。 “当然是真。”沈昙将她的兜帽又拉上去罩着头,这才满意,“我也出身东山书院。” 顾青竹瞪着眼睛,似是不信的又确认一遍:“你什么时候去那儿念的书?” 当初沈昙摘得桂花榜魁首,若非恰逢老国公去世,定然会轰动一阵的,虽说他拜入顾二爷门下,成为正经八百的顾氏子弟,但他入门晚,做学问是需要经年积累的,再想到沈家大公子在西北从军那段经历,百姓们就咋舌不已。 旁人十年寒窗苦,尚不及他断断续续没正经读过书的人,只能说是天资聪颖,连怨都怨不起来了。 倘若在东山书院呆过,应该有人知道才是,起码作为书院一方,竟也没大肆宣扬。 沈昙颔首:“大约十一二岁的样子,我自以为和开封府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不同,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不成想刚到西北天寒地冻,不到饭点儿,连碗热水都难喝到,后来吃饭烧水都是自己来,即使如此,也没熬过多久,不到半年就又跑回来了。” “沈将军没有派人跟着你?”顾青竹说的含糊,其实是奇怪沈原竟丝毫不给他些特权,要知道,将军一句话,起码吃喝不会城问题。 沈昙眯了眯眼:“四叔和我爹他们同流合污,巴不得我知难而退,接着我回到汴梁,就被家里头送到东山书院,算是学了三个多月。” “我记得东山书院是规矩甚多,不到休假不准下山,我大哥最早也在那...”顾青竹仍是疑惑,“你说那么多,可不像几个月便能熟悉的。” 沈昙笑了一声,勾起指头示意她靠近点。 顾青竹懵懂的走进两步,还以为是甚不好开口的,附耳过去听着。 “有规矩不假。”沈昙耐心的为她解疑答惑,“不过守不守是我的事,若说吃喝玩乐,东山书院那么点儿地方,三个月绰绰有余。” 顾青竹简直想扶额,绕了半天,值得吹嘘的在这儿呢。 “不过我说这些给明卓听,倒不是让他学我。”沈昙敛起笑容,正色道,“你大概没感觉出来,明卓对于去东山书院有些忐忑。” “有么?”她怔住了,仔细回想了遍,也没觉察出胞弟有何不对。 沈昙道:“对于男儿来说,明卓已经是很安稳老成,凡事过犹不及,长此以往倒是弊大于利了。” 顾青竹心细如发,略微品味这话,便摸出症结所在:“难道是我太过影响他的缘故?” “有一部分,不过大多也是天性使然。”沈昙倒是直言不讳,“明卓去东山书院是谁选的?”按照顾家的门第,想让顾明卓去国子监是轻而易举,但顾大学士却在权衡之后,选了城郊的东山书院。 “是我祖父。”顾青竹回答说。 沈昙心道豁然如此,姜不愧还是老的辣。 “这便对了,其实东山书院和国子监各有千秋,俱是一等一的学府,不过如果去国子监,每日还是住在家里,对于明卓来说,显然东山书院更为适合。” 顾青竹心中感慨万千,这些都是她之前忽略的,被沈昙点拨后,有种拨云见月的通透感,幸而家中长辈目光长远,明卓将来独自在外也能多多历练。 ****** 回门后,顾青竹正式开始打理嫁妆箱子,成亲时抬过来的东西还在库里撂着,根本没有时间去弄,虽说都是零碎的物件儿,但哪些需存起来,哪些要整出来用,都是费时费力。 沈昙那边也恢复了作息,离春闱没多少日子了,守孝这三年他读书甚多,这次是有备而来,不用像上次那样临时抱佛脚,每日按部就班的温习就成,隔三差五将写的策论和遇到的难题汇总成册,待去顾家时再请教顾二爷。 这日,沈昙去书房前,先将三省居的几位管事唤来,当面将家中一切事务的大权移交给顾青竹,连同他自己的私库钥匙,也在私下交给了她。 新妇进门原本有段适应的日子,便是关起门自家的小院,也得是熟悉之后慢慢上手。而男人家的私库更是要紧,哪家会把这交给主动交给夫人拿捏,难不成出门喝酒应酬,还得先汇报拿了银子再走? 顾青竹深谙其中道理,无功不受禄,其他先不说,总想着能把钥匙还给沈昙,可是一来二去却把人给惹恼了,冷下脸挥手把她叫到床边坐下,盯着顾青竹半晌才道:“一把钥匙而已,还要推三阻四?” “可这放在你手里更方便些。”她只是出于实用考虑,好言相商道。 “一样的。”沈昙道,“有事商陆找你拿银子,难道你会不给?” 顾青竹下意识的摇摇头,沈昙做事都有他的道理,别说他用自己的,便是说句话让她拿嫁妆填补,也是没有二话。 沈昙呼了口气,压过去在她柔嫩的唇瓣上肆意啃咬了番,颇为恶狠狠的说:“咱们要约法三章。” 顾青竹遂不及防,嘴巴疼的直抽抽,龇牙咧嘴道:“郎君要定什么章程?” 沈昙俊眉一扬:“头一条,男主外女主内,钥匙收好,日后我是吃山珍还是啃窝头,就要看夫人本事了。” 床下的问题床上解决,沈大公子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乃至顾青竹那点机灵根本没用武之地,来不及惊呼就被扔到床上,一阵疾风骤雨的压制后,玉体没有一处不软,沈昙勤学苦练初有心得,又是打定主意逞男子威风,把人欺负的娇喊着求饶。 起初顾青竹是咬紧牙关憋的眼都红了,也怕羞的不敢吭声,到后来委实受不住,那感觉真是神魂尽失,前几次那种疼痛感几乎没了踪影,只剩下无边的欲念,檀口一旦张开,那似哭非哭的声音便连绵不绝的往沈昙耳中钻。 这无疑是最好的摇旗呐喊,沈昙脑袋一空,真是什么都顾不得,眼中只剩她洁白光莹的脊背,鏖战两轮才堪堪罢休。 待顾青竹回过神来,简直羞愤欲死,前院颂安她们还等着她吩咐去开嫁妆箱子,青天白日的,两人说着正事便关起门如此这般折腾。 委实太过不像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两口甜甜甜的日子开启,女主太规矩,各种小磨合走起~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回 沈昙过于卖力, 直接导致了顾青竹在榻上昏睡半日,到夜里才醒来吃了些东西。 嫁妆箱子也没有开成,颂安中间来过一回, 沈昙并没让她进屋,只摆了摆手,她便知趣的将仆妇们打发走, 箱笼仍照着原样收入库中。 因是前朝大员的宅邸, 沈府占地大且建筑奢华,像是三省居,沈昙见净室中空荡, 便差人掀开地板, 挖了个池子出来。他身量高, 在外多年习惯了露天河川里沐浴, 再让就着木桶洗很是拘束别扭,故而才有此一举。 前人栽树, 顾青竹成了乘凉的那人。 热水澡可以解乏, 原本她是不想麻烦下人将池子灌水供她洗用的,瞧着不大, 其实想洗一回厨房得四五个人足足烧半个时辰的水, 可沈昙在她还睡的时候就吩咐了,顾青竹便心安理得的享受下。 颂安在旁边伺候着,边拿了皂荚帮她涂头发,边说道:“姑娘下午歇息,秦夫人来找过您, 我说要叫您起身却让她阻了,似乎明儿会再来。” 颂安口中的秦夫人指的是沈仲的大姐沈从玉,早先沈老爷子还没封国公时,她早早就嫁出去了,以当时的门第看,已算不错,可惜沈家后来显赫,沈从玉心里头就不大平衡了。 中间有那么几年,沈昙这位大姑还闹过和离,秦家明知手里抱着个金凤凰,怎还能答应这种事儿,死活是没同意,沈老太太也是一个意思,既然之前都能安稳的过日子,偏偏家里头封了国公府便不能过了? 沈家没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于是两边压着,沈从玉也没真如愿,憋屈的当她的县令夫人。 她嫁去的秦家也在陕西路,趁着沈昙成亲,在家多住一阵子,闹洞房时顾青竹见过她,身边儿还跟着个十多岁的闺秀。 “大姑可曾说有什么事?”顾青竹双手扒在池边的石头上,下巴抵着胳膊歪头问道。 颂安摇摇头,将剩下的皂荚放在碟子里头,掬了把水淋在顾青竹头发上,揉搓起来:“倒是没提,不过她还领着位姑娘一起来的,看着怪道。”若是她自家女儿,颂安也不会多想,可那日明明说是干闺女,就不得不提防些了。 顾青竹脑袋还半迷糊着,没太深想,点头道了声:“应该喊我的,明日预备些东西,等和祖母请安后便过去看看罢,郎君人呢?” “姑爷在书房读书呢。”提起沈昙,颂安就为自家姑娘高兴,成亲以来连半点儿不周都寻不到,可不就是嫁对了良人,“魏姑姑招呼人把晚膳送过去的,姑娘放心。” “吃了就好。”她是泡在池子里才想起时辰,一问才知道都过了用饭的点儿。 颂安想了想,末了又加上句:“送饭的都是小童。” 顾青竹一窘,方才的困劲儿全飞了,掩饰般的拿水瓢舀了水冲在发尾:“我又没问那些个。” “姑娘羞什么?”颂安也捂着嘴笑起来,帮她把发丝理顺了,叹了叹,“姑爷对您是真好。” 她怎会不清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话,再没有此时理解的更透彻,在沈昙面前,顾青竹是被捧着托着,所有的事儿都打理的恰到好处,丝毫没有让她感觉为难的地方。即便是偶尔的分歧,比如私库钥匙这事儿,沈昙也有法子让她情愿的接受。 当然,如果能多顾及点,绝了白日宣淫这种后患就更好。 ****** 次日,顾青竹一早去了沈老夫人的锦绣堂问安。 锦绣堂仍保留着老国公在世时的模样,院子里的兵器架子列成两排,刀枪棍棒俱是齐全,那块地上铺着厚实的沙土,下面用湿泥垫着,练刀枪的时候才不易伤着脚踝和膝盖。 起初沈老夫人消沉过小半年,后来缓缓精神,自己也开始锻炼起来,刀枪自然不能用,但走走步子,打套八段锦还不在话下。 顾青竹陪着老夫人走了两圈,见她开始练拳,便有兴趣的跟着学上一学,顾家会拳脚功夫的少,这些个动作在她眼里很是新奇,且觉得练着不难。 “真是难得,我跟那几个泼皮说了多少遍都不顶用。”沈老夫人笑着感慨道,“也就你看了想学。” 顾青竹还以为她口中的泼皮指的是沈昙兄弟几人,便顿了顿,开口道:“郎君不会这个么?” 沈老夫人满脸不想提的表情:“哪儿是他呢,是家里头的姑娘们,个顶个的没个贤淑样子,整天到晚想着怎么去玩,倒是把沈昙小时候的不省心学了个十成十,你这成了她们的长嫂,日后得替我管教着点儿。” 沈家的姑娘们也到了说亲的年龄,都是被老国公去世给耽搁了,如今只沈萍有着落,还是原先定的婚事,顾青竹当沈家长房长媳,自然要挑起这个担子。 “应该的。”她不确定老夫人话中是否有这层意思,是以模棱两可的回答了,思酌着回去问问沈昙的态度,如果真要做,还得尽快拟个章程。 老夫人手把手教她了两式,到底是冬日寒的厉害,顾青竹掐着时间将老夫人送回屋,出来锦绣堂才往秦夫人那边赶。 沈从玉没想到她找上门来了,愣了会儿,脸上不尴不尬的笑了笑,赶忙找了理由对她道:“侄媳妇儿怎的亲自来了,我还说带着敏姐儿待会去三省居看你的。” 顾青竹福身做礼:“昨日青竹身子有些不适,睡到晚上才起身,让大姑白跑了一趟,委实过意不去。” 午休断没有睡那么久的,颂安自然挑了身体不舒坦的理由,沈从玉只当她是娇养的千金,这刚一换地方不习惯了,于是摇头略有讨好的道:“这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倒是我临时也没打个招呼,原是想着马上就要回去,再去看看我那侄子和你,也没旁的事儿。” 顾青竹和她攀谈两句,秦夫人却没有待客的意思,反而抱歉道:“敏姐儿说去园子里头转转,一直也没见人,不如这样,侄媳妇儿先忙你的,待下午我再带着她去拜访如何?” 她听的有些糊涂,不明白多此一举的目的是什么,可当面拒绝长辈又不大合适,心内猜测着兴许秦夫人是有求于沈昙,故而非得到三省居一见。 既然如此,她也没多坐,将礼品放下便领着颂安回了三省居,沈昙每日上午和晚上读书,下午倒有空陪她,午膳时顾青竹提了秦夫人要来的事儿,他听后却停了筷子,意味深长的笑起来:“你可知她来是为着什么?” 顾青竹即使有七巧玲珑心,也不是谁的心思都猜的中的,于是又反复思量一番,斟酌道:“我想着是找郎君有事,不然大姑也不会要求再来一趟。” 沈家并不像顾家那样上下齐心,特别是沈昙这一大一小两位姑姑,俱不是省油的灯,心里头算盘打的响着呢,从秦夫人带着她那干女儿来参贺礼,沈昙便看出其中猫腻,但是没想到他这姑姑如此迫不及待往枪口撞。 “算是吧。”沈昙夹起口饭送到嘴中咀嚼着,嗤笑了声,“不过求的这事儿却是得寸进尺了。” “大姑和你提过?”她没想到沈昙出言这么不客气,心中疑惑便问,“是朝中的事儿,与我能讲么。” 沈昙将凳子移了移,和她靠的近些,故意沉吟着道:“不是,而且是和你有关的。” 顾青竹更纳闷了,自己是新妇上门,有什么地方能让她攀着求?可当她联想到沈老夫人早晨说的话,立时豁然开朗,莫非是想让给干女儿在京城寻个人家。 她越想越觉得是,抿嘴道:“是想给敏姐儿说亲罢?这事也不是太难,若郎君磨不开,我便找空回家和大伯母说说,左右几个妹妹也都要谈婚论嫁了,索性一起看看。” “那她要是有了人选呢。”沈昙缓缓道,“比如说你夫君我?” 这话简直仿佛平地惊雷,炸的顾青竹耳朵边嗡嗡直响。 且不说沈从玉是嫁出去的人,再怎么不懂礼节,也不该越过沈家老人和沈昙的父母,就给亲侄子身边按人的;再说敏姐儿认她做干娘,那边相当于和沈昕沈诗她们一样,要喊沈昙大哥的,别人家表兄妹成婚,都是隔了老远的亲戚,这要说出去不是引人非议么? 顾青竹的嘴张了半晌也没合上,沈昙一看,确实吓住她了,赶忙换了张笑脸,捉起她的手道:“玩笑而已,吓着你了?” “不是真的?”顾青竹怀疑的看着他,随后又默默摇头,“你不会随便开这种玩笑。” 沈昙头疼的按着额角,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过如此了,本想引得娇妻小醋怡情,结果倒是将人惹生气了:“我也只是凭空猜想而已,我这姑姑很少带儿女回门,这次谁都没跟着过来,可却带着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干女儿,我便提前防着些。” 顾青竹心里头闷闷的,毕竟谁家新婚不久,就要面对长辈见缝插针的给自家夫君介绍闺秀,肯定欢喜不起来。而且再想到这种事情今后还会接二连三的发生,碗里的饭看着都没了食欲。 沈昙后悔之余,也有了干脆将话说开的打算,见她强颜欢笑的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便让人把桌子收拾了,然后关起门来,好好和顾青竹谈谈这问题。 对于纳妾这事,他在乔夫人登门时就表过态,绝对不会享那齐人之福,而且当时沈老夫人也在场,既然祖母没开口置喙,那这家里就没人再会来他面前找不痛快。 秦夫人是不知道才会有这想法,故而沈昙计划着顺水推舟,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说了,好一了百了,绝了府上某些人的念想。 沈昙将她拉到窗前,屋檐上结了长长短短的冰凌子,后院对着山坡,眼前的树木均是挂霜染雪的,他把下颚抵在顾青竹的头顶,许久才低声道:“还记得在泸州第一次给你庆生辰,我想你表白时说的话么?” 顾青竹这会儿不快也消散大半,倒觉得自个儿略有小题大做,听到他问也不禁陷入回忆中,莞尔一笑:“当然记得,那时候你还说了一堆话吓唬我,没见过如此表白的。” “我是真心诚意才会先把不好的都拆开来讲与你听。”沈昙点点她的鼻尖,“最重要的那句难道忘了?” 她抿嘴,脸颊微微红了:“没忘。” 沈昙也不再逗她,轻轻叹了声:“没忘就好,我既然说出这辈子绝不会负你的话,别的方面君子不了,但这方面,我还是可以一诺千金的。” 顾青竹听懂他话中的深意,略垂下眼道:“这个也包括不纳妾么?” “自然。”沈昙抱了抱她,“这次趁机跟你表个衷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不过日后万一还有类似的,你只管理直气壮的骂走她们,不用给面子,都推在我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日更,五一时间出了趟门,没出省,即便如此,依旧在路上堵堵堵了一番(垂泪)。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回 要说成亲前没有这层顾虑是假, 顾青竹在这方面有点执念,不会同意给沈昙纳妾的,之所以事先没提, 首先是相信他为人,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短,平时交谈的字里行间就能分辨出沈昙的某些观念。其次沈家长辈也很开明, 不会过于插手小辈的家事, 即便将来真遇到事儿上,顾青竹也好从中周旋。 嫁入高门的妇人,一般趁着自己怀孕之时, 将贴身丫鬟开脸伺候自家夫君, 俗话说知己知彼, 若是手慢让外人抢了先, 日后鼓着劲儿争宠夺爱,还不如让放心的丫鬟去, 身边也好有个帮手。 李氏曾经隐晦和顾青竹说过, 需不需挑两个端正伶俐的小丫鬟,作为陪嫁跟来沈府, 当时她连想都没想, 便婉言谢绝了。 虽然比她预料的提前,但沈昙能主动表态可是意外之喜,顾青竹眉眼带笑的望着他道:“说的轻巧,我若是打着你的名号骂走了人,她们记恨却也记恨不到你头上。” 沈昙耐心请教道:“那你说怎么办?” 她倒也不客气, 眉心一扬道:“劳烦沈大哥出面让大姑知难而退。” “这会儿又不叫郎君,改成大哥了。”沈昙斜睨着她,眼角微微勾起,透着几分促狭,“你就如此求人的?” 顾青竹一噎,沈大哥这称呼的确是喊习惯了,脑子偶尔分下神便唤出来,只得干巴巴的解释道:“...我觉得亲切才这么叫的。” 沈昙沉思片刻,一本正经的道:“也不是不可,那就晚上多试试,那时候更亲切,嗯?” 低沉暗哑的声音混着气息直灌进耳朵,她不由自主的缩了脖子,下意识想往窗边靠,可惜沈昙抱的紧实,没留下丝毫退路。 成亲这才多少日子,顾青竹在房事上还放不开 ,脸皮子薄,除非沈昙发狠让她实在撑不住了,嘴里头才会溢出奶猫似得叫声,撩的人心头瘙痒难耐。沈昙好歹是个男人,怜爱时偶尔想听她唤几声自己名字,遗憾的是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顾青竹硬是害羞的不肯吭声,于是话赶话的提起这茬,探探她的反映。 本以为顾青竹又会避而不谈的绕过去,没想到她只脸红了会儿,喃喃开口道:“你陪我去见见大姑,我便考虑看。” 沈大公子因祸得福,决定下午多少给姑姑留些颜面,毕竟若不是她闹的这出,顾青竹恐怕还是一直不松口呢。 秦夫人来时,后院的丫鬟们正在开箱清点东西,顾青竹放下手中的活儿,先和沈昙一起招待了她们。 三省居没有大丫鬟,顾青竹便拨了如意和喜乐专门管着,原先的小丫头只打打下手。 本是随机应变的举动,在秦夫人眼中可变了味道,还以为顾青竹刚来就把伺候沈昙的人给换掉了,前后安插上自己的心腹。 秦夫人脸上挂着笑,心里头却直突突。 想当初她没沾到魏国公府的几分荣光,稀里糊涂的嫁给一个小县令,夫妻间虽没多大矛盾,但总觉得自个儿是那掉进鸡窝的金凤凰,万般不得志。如今再没走青云路的机会,但她不行,孩子们却可以,沈家现在纵然不再是魏国公府,但眼看着圣人对沈昙扶持有加,日后荣华显而易见。 现在要是不提前占得先机,等沈昙明年春闱后封官,哪儿还轮得到她们?那时候打主意的人恐怕会挤破门槛的。 秦夫人正巧有个干女儿,模样水灵,算是个饱读诗书的小家碧玉,以她看来,给沈昙做个妾室还绰绰有余。 可眼下顾青竹这般作为,想来也是个容不得人的,秦夫人将肚子里的腹稿又过了遍,方才笑盈盈的开口道:“敏姐儿,这是我那大侄子沈昙,那边儿是侄媳妇青竹,她可是顾大学士的嫡孙女,学问好着呢,你以后有甚不懂得,可以请教请教。” “敏儿给沈大哥请安。”张敏羞怯的从椅子上起身,腰间环佩叮咚作响,明明是寒冬腊月,却穿的薄的很,襦裙外面还套着层纱衣,腰间盈盈一握,目光在沈昙身上逗留很久,才扭头去问候顾青竹,“少夫人大安。” 顾青竹顿了顿,这一句话,就能听出来大姑这位干女儿是确实想鱼跃龙门了。 既然是干女儿,随着辈分,也该叫称呼他们为大哥和长嫂,可张敏却只称顾青竹为少夫人,心思是不言而喻。 秦夫人似是没觉察出不妥,低头嘬了口香茶。 沈昙扫了她一眼,原想留几分薄面的心思淡了,这种话语中耍小聪明的人他懒得对付,也没等她再说第二句,皮笑肉不笑的道:“我姑姑刚还夸你知书达礼,眼下可就有口误了,我是你大哥,我夫人自然是你大嫂,少夫人算怎么回事?” 那口气半玩笑半教训,张敏哪里料到他不顾姑娘家脸面就拆穿这话,愣了好半天,僵硬着连看向秦夫人,眼里隐隐透出求助的神情。 秦夫人也是措手不及,别看她是沈昙的亲姑姑,可因出嫁早,沈昙又跑到西北碰不到够不着的,那性子谁也琢磨不透,烈起来连他爹都没辙,她手里端着茶杯,硬是挤出个笑,圆滑道:“你这丫头客气什么?便和璐姐儿一样的,还怕我侄子不认你这个干妹妹不成。” 璐姐儿是她亲闺女,言外之意是指张敏没敢把自己当沈家人,是以才称呼顾青竹为少夫人。 “大嫂。”张敏赶忙接过话,紧张道,“我不是故意的,一时没转过来弯儿。” 顾青竹见沈昙出口把人连嘲带讽的无话可说,便打个圆场,笑一笑说:“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我出门紧张也常说错话,你大哥没把你当外人,才这么直截说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一语双关,既安抚了张敏,又为沈昙的呛人话做了解释,秦夫人暗暗后悔小看了顾青竹,之前那套说辞是不能用了,只能先绕着圈子聊天。 对于不待见的人,沈昙可没有闲情逸致附和,他径自走到茶台边,只顾泡茶,顾青竹自己找话题找的辛苦,正想使眼色让他过来捧场时,沈昙却突兀的开口问道:“大姑,我这妹妹芳龄几许?” 秦夫人可不觉得沈昙是看上张敏,停了会儿,才犹犹豫豫的道:“明年春天便十四了。” 沈昙喔了声,嘴角噙着笑:“不早不晚,若是还未定亲的话,我这倒是有人选,可以保个媒。” 闻言,张敏刻意保持的端庄淑丽也撑不下去了,她是期待嫁入沈府才跟干娘来汴梁的,沈家大公子如今在陕西路的名声威望无人可敌,任谁说起俱交口称赞。 闺阁女子倾慕英雄,特别是沈昙这样出身好、学问好、功夫好的男儿,即使嫁过来当妾,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保媒?”秦夫人脑袋是个活络的,且不想得罪自家侄子,干女儿只要嫁得好,若不是沈家,其他世家子弟也未尝不可,于是略有期待的问道,“大侄子有人选么?” “四叔就在陕西路当差,西北大营麾下将士颇多,其中不乏出色之人。”沈昙笑道,“只要干妹妹吃得了苦。” 一提西北将士,姑娘们头个印象就是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且这些人大都没有家业,军功纯粹拿命拼来的,对于张敏这样的闺秀,肯定看不上他们。 本想着至少沈昙会提个汴梁城的公子,居然说的是军营里的,秦夫人脸瞬间黑了半截,简直像自己被打了脸,语气不怎么好的笑着道:“我这干女儿从小就是家里头的明珠,想来她爹娘舍不得让嫁那么老远,再说她年纪也不大,慢慢来吧。” 沈昙就这么四两拨千斤的把秦夫人绕了进去,顾青竹除了钦佩外,倒是对他的话动了心思,送走她们后,便关起门对沈昙小声道:“郎君刚刚所说,西北大营的将士有可靠的青年,可是属实?” “营中将士那么多,当然有好的。”沈昙略微思索了下,笑道,“想为你那几个丫鬟物色?” 如意和喜乐先不说,她们俩过了年头才及笄,但颂平颂安可比顾青竹还大,终身大事还得她去张罗着。 顾青竹点点头道:“颂平她们俩个一直跟着我,现在也确实该打算起来,其实我原想在家中给她们寻个合适的,但似乎她俩对府上那些管事仆役不大喜欢,所以,如果你麾下有合适的便和我说说罢。” 对于她的俩个贴身丫鬟,沈昙是比较满意的,特别是颂安,心细且有眼色,于是他想了想道:“大营那边有是有,但既然是你身边的人,嫁远了也不方便,不如从我属下里面找起,如何?” 顾青竹笑着应下,这桩心事有了眉目,高兴之余,晚膳还下厨为沈昙煲了锅骨汤,因为夜里读书熬的晚,便多放了几块冬瓜,吃着能饱腹。而沈昙也乐于享受她的体贴,一锅骨汤见底儿,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 两人成亲后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顾青竹对于京城其他事儿已经很久没在意了,却不知汴梁城最近闹的天翻地覆,那一连串的祸事可比画本上来的精彩。 她心里惦记着颂安颂平的婚事,在盘点完嫁妆箱子后,把需要她们管的东西分了分,嘱咐完正事儿,才让颂安去把颂平叫来。 顾青竹和她俩感情深厚,对于嫁娶事宜,也没甚好害羞避讳,故而等颂平进门,她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询问。 可颂平却掐腰喘了两下,脸上一副天要塌的表情:“姑娘姑娘,出大事了,你猜我听说什么了?” 颂安当即蹙了眉头:“怎的还喊姑娘,让姑爷听见可不好。” 顾青竹对于称呼倒没所谓,只奇怪何事让她这么惊慌:“出什么大事让你吓成这样?” “我刚才去前院拿东西,听见府上俩个出门采办的管事说,赵家大公子要跟瑞和县主退婚呢。”颂平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咂舌道,“也不知真假,但事情传都传出来了,肯定小不了。”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回 县主可是皇亲国戚, 单论身份要比顾青竹高出一截,开国以来,还不曾有过皇家千金退婚的先例, 更别提是男方主动要求的,消息一出,整个汴梁城一片哗然, 托关系打听内/幕的比比皆是, 百姓们在街头巷尾热议,就因着景王府和赵家均没有立时澄清,这传言似乎是板上钉钉了。 顾青竹心内愕然, 要知道相形之下, 六公主横刀夺爱的戏码好像更容易令世人接受, 李淑是景王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 若是真的,什么缘由让赵怀礼吃了熊心豹胆去跟县主退婚? “别的呢?”她震惊之余, 忆起瑞和县主不为人知的那面, 莫名不安起来。 颂平见颂安和她使眼色,方知自个儿办了错事, 赵家大公子毕竟是赵怀信的哥哥, 且这事儿跟赵怀信还有瓜葛,真真儿是剪不断理还乱。 赵家小辈只这两个尤为出众,却接连退亲,总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把陈年旧事挖出来参评一番, 顾青竹自然就难以幸免了。 “我也没听到再多的。”颂平马上改口道,“前院来来往往都是人,两个管事说了一嘴,便岔开话了。” 颂平和外人打交道时机灵,在她面前便不会说个谎话,这陡然转开话锋,顾青竹知道她心里头顾虑,也没继续问下去,只轻轻嗯的一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若有其他动静再说罢。” 瑞和县主暗中对她做那些推波助澜的小人行径,颂安颂平还被蒙在鼓里,若不然听到这,早就拍手称快了。 而正因为如此,顾青竹才没和她俩详谈,以前待字闺中没适合的人去商量,为难也要强撑,但眼下嫁给沈昙,夫妻间同为一体,心里头有事当然是先想到了他。 眼瞧着快正月,皇宫外头宣德门的彩棚开始搭建,城郊县地的百姓成群结队的入城购置年货,潘楼街和御街白日熙熙攘攘,车马若想从这儿过那是举步维艰。于是彩旗竹竿之类的物件均是趁着夜里从金水门送进来,堆在巷道两边以供他日使用。 沈府离西宫墙近,运送货物的车马几乎是围着院墙绕到潘楼街的,加之三省居又在府邸的北端,每逢戌时能隐隐听到车轮碾压地上积雪的声响,配合着偶尔起落的马鞭,做其他事尚不影响,但读书却有些困难。 好在沈昙什么苦都吃过,西北大营震天响的嘈杂声中还能捏起卷书读个两页,这点儿动静可以忽略不计,不过顾青竹却掐着时辰送夜宵过去,一举两得。 沈昙的书房除了家中长辈,只有魏姑姑和商陆、沈靖三人能进,如今虽未指明不让颂安她们踏足,顾青竹还是自觉的守着规矩,在垂花门前便接过托盘,打发颂平回去,自个儿端着进了屋子。 几盏油灯将书房映的亮堂,三尺桌案后挂着幅绢帛制的疆域图,文房四宝依次摆在右手边,书桌一侧放着个半人高的广口圆瓶,瓶身上头画着鱼戏莲花的图案。 佛说莲花是出五浊世,无所染着之物;而金鱼是坚固活泼,解脱禳劫之物,俱是寓意吉祥。 顾青竹扫了一眼,看到沈昙正半躺在竹椅上阖眼凝神,于是先把托盘放下,走过去在他肩头推了下,轻柔道:“看书乏了就回去歇息吧。” “我是专程在这等你而已。”沈昙没睁眼,十分精准的抓到顾青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 顾青竹看了看竹椅,不解道:“为何?” 沈昙抬眼笑了笑,另一只手指指自己:“任君采撷。” 对于他时不时的调戏之举,顾青竹也有些心得,越是害臊忸怩,沈昙越得寸进尺,故而她咬唇从边儿上拉出个毯子,镇定自若的盖在他膝间:“屋里就这竹椅最凉,你还爱躺着。” “思路会更清楚。”沈昙腾出位置让她坐下,然后转身掀开汤盅上的盖子,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今儿是鸡汤?” 顾青竹拿起汤匙帮他舀出一小碗,颔首道:“加了参须,鸡肚子里头还有香菇丝和玉兰片,上次煲出来的吃着油,我就先撇了油花出去,你尝尝怎么样。” 对于从小放养的沈昙来说,这段时日过的仿佛神仙般逍遥,顾青竹将三省居打理的井井有条,特别是饮食起居,差不多睁开眼便琢磨起当日的菜色。 沈昙偶尔都怀疑自己是上辈子积攒了多少功德,今生才遇见她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慢慢品了道:“咱们可以考虑开间酒楼,别的不用,只消煲汤这一条就能赚的盆满钵盈。” 顾青竹嘴上说他油嘴滑舌,心里头却很受用,看着他用过夜宵,这才边收拾碗筷,边问起外面关于瑞和县主的传闻。 沈昙看她一眼,沉吟道:“你那丫鬟在外面听说的?”为了不让她心烦,三省居的下人们都得了命令,一概不许乱嚼舌根,是以只可能实在院外无意中探听到了。 也没有什么好瞒,顾青竹便如实答道:“只听得赵家大公子要退婚,其他原因还不得而知,所以来问问郎君。” “还好,知道来找我。”沈昙想起她自作主张的那点儿事,随即先耳提面命道,“以后照着这样才好。” 沈昙专注于备考,并没放松其他事务,商陆和沈靖是他的左膀右臂,其中沈靖负责消息,不管开封府还是京兆府,但凡有风吹草动均逃不过他的眼睛。 更别提沈昙在李淑造谣中伤顾青竹后,就想方设法在景王府安/插/进了眼线。 要说赵怀礼和李淑退亲,还要先说说瑞和县主此人的秉性。 李淑自视甚高,其他世家闺秀根本入不得她的眼,但因为从小接触到宫中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小小年纪就善于藏着心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也并非一味圆滑,闺秀圈儿里头都见识过县主和朱凤珊对峙的阵仗,正是如此,才很少有人能想到,县主背地里竟做出那么些荒唐事。 前段儿顾青竹风光嫁入沈府,十里红妆引的闺秀们羡慕不已,李淑心里头不服气,总以为她都是退婚两次的人,竟还走运得了沈昙的青睐,简直天理不容。 恰好在她心情不大好的时候,外头又疯传赵怀信对红楼草堂的深秀侍者情根深种,要帮她赎身了。 这可触踩了她的痛脚,即使对赵怀信已没什么念头,心里也不许一个青楼女子入他的眼,于是动用关系打探到深秀姑娘的背景,想要寻到把柄,或许将来用得上。 深秀本是罪臣之女,想要查她的底细并不难,瑞和县主收到查探得来的一页纸,惊喜的发现这女子竟有位老相好,且断断续续还有联系。 那书生家境普通,明年要参加科考,先前偶尔去红楼草堂见深秀几面,最后因囊中羞涩,便一心一意温书备考,想要闯出个名堂将心爱的姑娘救出水火,两人再叙前缘。 瑞和县主顿时坐不住了,一个毫无背景的妓子而已,她压根儿没放在眼中,择日不如撞日,派人去威胁深秀认清楚自个儿身份,别用那狐媚手段勾引赵三公子。 其实外头传的再动听,深秀却知道赵怀信对她毫无想法,至多喜欢喝她泡的茶罢了。 且书生和她的关系,赵怀信是清楚的,还少有的大发善心,和草堂的店主知会过,除了他,深秀不再伺候过夜的恩客。 深秀感念,所以受到威胁后没有去打搅赵怀信,两人仍和往日没甚变化。 瑞和县主见赵怀信还隔三差五的去那儿消遣,恨极之下,吩咐下去找人污蔑那书生对已婚妇人无礼,隔日便送进了监牢。 身陷囹圄哪儿还能安生,书生被私刑折磨的不成人样,深秀得知消息已然过了六七日,恍然失措,只能抱着一线希望去求赵怀信。 幸而赵怀信没有推托,先让衙役将书生换去单独的牢房,这才慢慢顺藤摸瓜的追查下去,结果不查不知道,发现又与瑞和县主拖不了干系。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 瑞和县主曾经对顾青竹做的事儿,赵怀信没忘,且可以算作耿耿于怀,之所以没去追究,是他情伤难愈,但凡和顾青竹有关的都不愿意去触碰。 可再忍也是有限度的,新仇旧恨叠加,赵怀信摆平书生这事后,拿着厚厚一叠拷问出来的证据去找赵怀礼,冷冷淡淡的道:“赵家要不要娶一位德行缺失的县主,大哥看着办。” 赵怀礼看完就知道,实际情况远远不是自家弟弟拿出来的这么简单,细问之下,李淑从前种种作为浮出水面,他为人刚正不阿,闭门三日,便和家中提出退亲的请求。 赵家长辈拦不住他,无论谁去劝说也没用,再者知道了内情,对于李淑这个准儿媳,也同样不大看好。 娶妻娶贤,赵家百年基业以后要传到赵怀礼手中,比起得罪景王,当然是家族长远利益为重。 赵大人私下和景王商议,景王对爱女的所作所为震惊不已,可终归是有私心,没有当即表态,退婚的事儿暂时搁置在这了。 沈昙喝了一盏茶才将来龙去脉说完,勾唇一笑做了点评:“李淑是自作孽不可活。” 顾青竹没想到几日不关心世事,竟真是斗转星移,但左右想着觉得不大对,拽着沈昙的衣角疑惑道:“既然赵家是暗中和王爷说的,这么天大的事,没有尘埃落定,又怎么会不小心宣扬出去?” 两家联姻除了小辈两情相悦外,牵扯到的东西太过复杂,特别是李淑贵为县主,即使犯下过错,这亲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取消的。 皇家颜面,就算景王理亏点头,若圣人不同意,赵怀礼这婚还得照成不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既然做了就别怕人知道。”沈昙话中透着寒意,凉丝丝的笑了笑,“事情的关键还没透露,比起她往你身上泼的脏水,这点小打小闹又算的了什么。” 顾青竹呆了呆,不由脱口问道:“该不会...郎君你也插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侧面叙述有些多,总而言之,瑞和县主作死作出新高度,嗯,把自己掉进坑里头呢。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回 沈昙是出手了没错。 景王从赵大人口中得知实情, 过后就马不停蹄的派人将去宝珠寺礼佛的瑞和县主唤回来,本还存着一线希望,盼着自家女儿和这潭子浑水无关, 可李淑听闻赵家有退亲的意思,顿时犹如一盆子冷水从头顶泼下来,在景王面前也不再掩饰, 怒生生的道:“一个花街柳巷的角妓而已, 赵家...赵家竟敢如此对我!” 李淑自认为没甚过份的,那深秀侍者一根汗毛也没伤到,老相好被赵怀信弄出了监牢, 她这气出了半截还没着落, 赵家居然小题大做的来退亲。 堂堂县主, 岂容得下他们这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景王看爱女的目光有些复杂, 此事的关键不在于招惹那青楼女子,若是合情合理, 别说角妓, 便是世家闺秀冒犯自家女儿,他这当爹的也要让对方好看。 但谁都不是傻子, 事情一抖出来, 不单赵怀礼明白,赵家几位长辈也是心照不宣,县主为难人家还能因为什么? 除了赵怀信不做他想。 即将娶过门的妻子心里头装着堂弟,作为男人的赵怀礼怎能受的了这个。 “淑儿,这次是你糊涂了。”景王能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在京城安宁的呆这么多年, 靠的就是他的识时务,进退有度,不然的话早被遣去封地了,“你娘会带你进宫,在皇后面前认个错,其余的别管,剩下这几个月好好在王府待嫁。” 虽说错在瑞和县主,景王碍于身份,也不会低头向赵家求什么,只能靠圣人和皇后从中调解一二。 父女俩说完,李淑回到闺房便撒气的摔了一整套的汝窑茶具,那东西珍贵的很,素来得她喜爱,见天有专人烫洗擦拭,丫鬟们看着满地的碎片不知所措。 沈昙安插的人手正是在内院,隔了一日探听出大概,便避人耳目的将消息递了出去。 从前是时机不好,沈昙压着火气没向瑞和县主发难,眼下简直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怎可能再饶过她?所以连夜层层布置下去,当初将朱凤珊打下云端的不好传闻,也捎带着夹杂其中。 瑞和县主和状元郎赵怀礼的亲事可谓万众瞩目,出了这等丑闻,百姓们几乎是奔走相告,在世人眼中,哪儿还管得了你是皇家贵女,有热闹可瞧才是正经呢。 人言可畏,李淑曾经借东风在这儿得过多少好处,此时此刻都变本加厉的还了回去。 猜着猜着,有人便说到朱凤珊丫鬟被辱后自尽,那家人有胆子和朱家叫板,肯定身后有了靠山,说不准就是县主给他们撑的腰。再联想下去,顾家七姑娘莫名被说成不能生育,连药方子都透出来了,这前后有异曲同工之妙,八成还是县主在作怪。 众人再思及朱凤珊和赵怀信曾经交好,顾青竹和赵怀信还定了亲,不禁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儿。 瑞和县主是赵三公子的裤下之臣,醋海横生啊! 沈昙不费吹灰之力,叫李淑尝到自个儿种下的苦果,真是世事轮回。 顾青竹见他承认的痛快,心里头是紧了再紧,生怕有个万一,被瑞和县主再反咬一口。 “你尽可安心。”沈昙用过夜宵,径自走到书案前,展开宣纸准备把想好的策论写下,他提起毛笔轻轻笑声,“外面那些说法的确是他们自己猜到的,我原话不过是赵家似乎要退亲,再真不过了。” ****** 这年冬天倒没往常那么冷,前面下了几场雪,临近年关似乎就有些许春意,屋子里烧着地龙便不用再点炭盆子,墙外腊梅开的好不热闹,一小簇枝桠伸进院墙,白瓣儿黄蕊,稍稍有阵风拂过,鼻尖儿就满是清冽的香气。 外头传言愈演愈烈,甚至还有好事儿的在路过景王府时,私下里指指点点的议论。 景王为护爱女,并没让王妃立刻进宫去见皇后,而打算等除夕夜圣人赐宴百官再提。 顾青竹如今更圆润些,不再像小姑娘拔个子时那么单薄,礼服制的衣裙套在身上正合适,淡扫蛾眉,脸颊自自然然的透着红光,不笑唇角也是微微翘起,极尽妍丽。 马车在宫中停下,沈昙抬手扶着她下来,两人未曾言语,可眼神中的缠绵骗不得人,任谁看都知道是婚后和美,羡煞旁人了。 顾青竹最近除却回了趟娘家,便没再出门,先前对沈昙心怀向往的闺秀们还奢望着寻到些疏离,可惜沈昙自始自终就没从她身旁离开过,宠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两年圣人在西北边疆之地修固城池,以抵御外敌,原来充盈的国库如今也消耗掉泰半,如果不是各地皇商还捐助人力物力,费的银子会更多。 关系到国泰民安,朝中纵然有反对声,也微弱的很,圣人领着头的节俭,他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不过再仔细,每年春节仍是祖上传下的大日子,三十这夜宫中灯火辉煌,迎合着西山上的为元宵准备的灯展,年味儿愈发足了。 大殿中觥筹交错,顾青竹嫁为人妇,自然不再和未出阁的闺秀同坐一桌,沈昙陪着她与顾老太爷和老太君打过招呼,才慢悠悠的踱步去了另一边的酒席。 孙女儿嫁的如意,老六顾明宗亲事也在即,老太君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拉着她好一通絮叨:“初二和沈昙早些回家,你大哥前几日也到汴梁了,这次不用再回唐州,调入开封府当差,咱们家多少年没这么团圆过了。” 顾青竹只听说大哥回来过年,还不清楚是因升官的缘由,随即欢喜道:“那我可得备好大礼,祖母放心,我和郎君一定提早去的。” 长子不再远游,李氏这当母亲的最是高兴,程瑶也陪在旁边说话,襁褓中的女儿是一月一个样,顾青竹成亲时见着还是小猴子似得模样,这会儿已经抓着摇铃眼珠子乱飘,逗上几下,便咯咯的笑个不停。 顾家这边欢声笑语,闺秀桌那儿可不安生。 打眼一看仿佛古井无波,三三俩俩的谈论着华服珠宝,其实俱在暗中观察着瑞和县主的神情,有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定力不够,互相递了眼神,忍不住捂嘴偷偷笑起来。 她们没见过县主吊打朱凤珊的样子,没所畏惧,可其余的却还心有余悸,顿时僵硬的岔开话题,举着杯子想给县主敬杯水酒,算将这茬儿揭过去。 瑞和县主在家拘了十天半月,傍晚和母亲进宫先去了皇后寝宫,将事情连遮带掩的解释遍,暗藏的意思也明了,恳请她出面和赵家好言相商。 朱凤珊那件事,皇后娘娘便知道的清楚,当时木已成舟,按照圣人意愿却是也想压一压朱家的气焰,是以丝毫没有追究。 可眼下情况又不同以往,嘴上说的天花乱坠,本质是李淑对小叔子有爱慕,还未成亲,这顶若有似无的绿帽就结实扣在赵怀礼头上,且赵怀信还坦坦荡荡,神女有意而襄王无心,若圣人出头,可谓师出无名。 难不成叫赵家含垢忍辱的当没这回事? 到底隔着层血脉,圣人对六公主忍耐宠爱到极致,不代表会对侄女也如此,皇后娘娘说了些场面话,教训李淑两句,转过头安慰王妃稍安勿躁,由她和圣人细说后,再做打算。 这一手连瑞和县主都感受到搪塞之意,坐在席间心情不佳,一面儿是觉得赵怀礼得寸进尺,不嫁便不嫁;另一面儿隐隐担心着如果确实把婚退了,以后城中高门弟子还有谁能配得上她。 本就忍着气,还被几个黄毛丫头笑话,瑞和县主冷脸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那两位姑娘身上,倏地一巴掌拍在桌面,酒盏叮咣翻倒滚着落了下去,啪的声碎在光洁的地板上头。 闺秀们单独在侧殿,中间有屏风珠帘隔着,声音嘈杂外面倒也听不见,伺候的宫女忙蹲身去捡碎片,满桌的姑娘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李淑。 “这可是皇宫。”瑞和县主还不至于怒到没了理智,厉声道,“都别忘了自个儿身份。”话毕,站起身让宫女领着去净室处理裙摆上的酒渍了。 这一走,却不想在途中碰见冤家对头朱凤珊。 朱凤珊在江宁府过的憋屈,虽说徐淮待她还不错,但那小地方怎比的上汴梁,起初她还有心求着娘家帮助徐淮往京城调职,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待明白圣人想让朱家蛰伏,便不可能让徐淮出人头地后,彻底死心了。 好在每年年初,徐淮都陪她在汴梁小住一月,今年正巧年前就到了,便进宫参加除夕宴。 对于罪魁祸首李淑,朱凤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摸了摸刚染的指甲,张口就嘲笑起来:“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县主啊,脑袋上像冒着火似地,哪个胆大的惹了您?” 瑞和县主路上走的急快,猛地见她愣了片刻,两人早已撕破脸皮,那还顾及什么,于是蹙眉烦躁的说道:“徐夫人别挡着路,本县主和你没甚好说的。” 朱凤珊一听,眼睛瞪的浑圆:“如何没有?我倒想问问,被人退婚的滋味好不好?没想到你能做出那么多下三滥的事,现在恶有恶报真真儿大快人心!” “下三滥?”瑞和县主气极反笑,轻蔑的看她一眼,“别以为圣人禁言,旁人就不知道你和六公主做的那点儿勾当,金明池夺标被顾青竹逃了去,还夹着尾巴嫁去江宁府,我告诉你,谁都能说我,你却不行。” 李淑出口就冲着人软肋上刺,朱凤珊悔不当初,饶是现在再提起来,也怒不可遏,当场便伸手指着瑞和县主高声道:“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瑞和县主笑了笑:“比起你,我的心肠是软多了。” 大殿这边,酒足饭饱之际,皇后娘娘提议去观景台欣赏西山灯火,宫女们将酒席撤下,一会儿好再上些茶点。 观景台在西边,想去的话,和往净室的路有段儿是重合的,顾青竹抱着程瑶的女儿哄了许久,衣裙有点皱了,便趁着皇后娘娘她们未动身,先找地方整理下仪容。 结果这一去,正撞见瑞和县主和朱凤珊闹的不可开交,且俨然有扭在一团厮打的趋势。 两个伺候的宫女起先还劝劝,可朱凤珊逼的太紧,她们怕自己贸然出手,伤到哪个真是几条小命都不够陪的,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瑞和县主余光瞅见她,挡着朱凤珊揪到她头发的手,万不得已朝顾青竹喊道:“沈夫人且来帮下忙,徐夫人这是魔障了!” 顾青竹顿了顿脚步,偏过头看着她们俩,一个设计害她差点清白不保,另一个几次三番散布谣言,其心可见一斑。 若是从前,说不准温吞没脾气的她还会上前阻止,可现在大约是跟着沈昙自在惯了,也懒得维护那劳什子的颜面,不摇旗呐喊都算慈悲在心的。 她挑了挑眉,像是没看见一般,熟视无睹的领着宫女施施然的错身而过。 结果没过多久,皇后娘娘领着众人赏灯,就看见县主和朱凤珊这般没规矩的模样,一时间殿中针落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份,今晚继续。 飞吻各位小仙女~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回 两个宫女自知失职, 率先哆嗦着跪身低喊:“请皇后娘娘赎罪!” 瑞和县主和朱凤珊相继收手,虽说没像市井妇人那般贴身争执,但互相推搡还是有的, 李淑发间的花冠都被扯歪了,几缕发丝凌乱垂落在鬓角处。而朱凤珊则是面门正迎上她的手心,口脂晕染的哪儿都是, 嘴角边划上长长一道, 好不滑稽。 在场多是上了年纪的命妇,见多识广,对此尚且见怪不怪, 皇后没发话, 她们也便只管站着不吭声, 唯独远远坠在后头几位小辈, 踮着脚尖儿好奇的往人群中张望,眉宇之中明明白白写着‘震惊’二字。 家世普通的贵女, 整年恐怕只有这么一次入宫的机会, 俱是谨言慎行,想留给圣人和皇后个好的印象。 表现都来不及, 谁还胆大包天的敢在宫中造次? 眼前这两位可谓初生牛犊, 无所畏惧了。 皇后娘娘亦不满的拢起眉梢,方才在寝宫训诫瑞和县主,她低眉垂眼的好似有了悔意,可转眼却这般和朱凤珊扭在一起,全然失了贵女仪态, 倘若知分寸懂收敛,又怎能如此猖狂? 先前看在景王面子上起的些许维护之意,这会子也消磨殆尽了。 “起来罢。”宫里赏罚分明,皇后缓缓挥手让宫女儿起身,也没询问事发缘由,只启唇淡淡说道,“这边不如殿里暖和,请县主和徐少夫人去偏殿休息。” 宫女领命对她二人做了请的手势,瑞和县主勉强挺起脊背,借着整理衣袖的时候狠狠瞪了朱凤珊一眼,仿佛要吃人似得。 朱凤珊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嫁人也嫁了,丢人只不过一时,过了元宵她便会和徐淮返程去江宁府。而李淑可就穷途末路了,今儿的事儿被这么多人看去,少不得要节外生枝,更是认证了外头的传言,欲和赵怀礼如期成亲是难上加难。 朱凤珊甚为愉悦的抹掉唇角的口脂,也不担心擦没擦干净,朝皇后娘娘行礼后便小步跟着宫女往偏殿走,瑞和县主面儿上表情变的精彩,本想粉饰太平的说两句,谁知皇后先行疾言厉色的催促她道:“县主还在等什么?” 如此一来,她只得把话从嘴边咽回去,心里头愤愤不平的走了。 待顾青竹从净室出来,观景台上已站了许多女眷,说说笑笑气氛融洽,程瑶在左侧占好位置,见她来赶忙拉着站定,细声低语的咬耳朵道:“你刚没瞧见,瑞和县主和朱凤珊翻脸了,惹得皇后娘娘心情不快,这半天才见了点儿笑意。” “我遇见她们了。”顾青竹坦然自若的笑了笑,眨了下眼睛狡黠道,“应是朱凤珊先动的手,县主也不甘示弱,还找我帮忙来着,不过我没应。” 程瑶捂着嘴半晌没回过神,随即了然的颔首道:“也是,这种闲事肯定不管为妙。” 顾青竹并非怕惹祸上身才避开的,故而摇摇头说:“我知道皇后娘娘随后就到,才故意留她们在那儿的。” 如此一来,瑞和县主和朱凤珊面子里子丢的精光,也称得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虽然这点惩戒,比起她们对顾青竹所做的仍是九牛一毛。 大年夜赐宴本就时间不长,各家各户还有团圆饭要吃,待皇后她们赏完灯,圣人便说了些新年勉励的话语,令百官出宫回府守岁。 沈府老夫人腰腿上的老毛病犯了,出门迎风半个时辰就痛的很,这次没有进宫。 沈昙和顾青竹去锦绣堂时,堂屋里头的八仙桌俱摆好了,统共四桌酒菜,凉菜六碟、热菜八盘、主食五种,取的是大吉大顺的寓意。粥汤有两样,七宝素粥和粟米肉粥,每样菜色份量倒不多,一桌人刚好用的完,像是沈家大爷他们还吃个半饱,单等着吃午夜的水饺呢。 都说婆媳间关系难处,沈夫人却越看顾青竹越称心,早几年听闻顾七姑娘温柔娴静,知书达礼,她还没甚感触,但眼下儿媳进门,才有了切身体会。 对长辈耐心纯孝,从不做那些空口拍马溜须的事儿,光聊天就能让人如浴春风,最重要的是对自家儿子尽心,沈夫人曾去三省居坐过几次,亲眼瞧见顾青竹下厨给沈昙煲汤,守在厨房几乎没出来过。 “你便别沾手了,这些让沈昙去折腾。”既然儿媳对儿子好,沈夫人这个做婆婆的也不吝啬,见她争着在炉上烤花生红薯,便将人唤到身边坐着,使唤沈昙去卖力气。 除夕闱炉,炉边儿放的些花生、芋头、腌肉之类的吃食,小几上还放着蜜饯、饴糖等消夜果子,家人一面儿吃一面儿闲话家常。 顾青竹扭头想和沈夫人答话,可沈昙忽然塞进她嘴里头几粒烤好的花生,随即对母亲道:“是,儿子来烤,你们便等着吃就成了。” 东西在口中,只能先吃完再说话,顾青竹飞快的咀嚼着,心内埋怨沈昙塞的太多,一时半会儿竟还咽不下去,没想到他像是心有灵犀,端了杯花茶递到她跟前:“喝点水润润。” 满屋的人,只他们这一对儿小夫妻,丁点儿举动均容易吸引目光,顾青竹没沈昙脸皮厚宜摔打,瞧瞧给他个‘节制’的眼神,伸手想接过茶杯。 可惜沈大公子装聋作哑权当没看到,把杯子贴在她唇边儿,故意凑过来低声哄道:“张嘴。” 顾青竹委实缺少那份心胸胆识,胆战心惊的硬是要抢过杯子,沈昙是什么身手?放在军营也是所向披靡,随意几个动作就将她绕了过去。 “再不喝,可真就有人看过来了。”沈昙威逼利诱,怀柔策略无所不用。 顾青竹余光瞟了一眼,见确实都在各自说话,沈夫人也在吩咐丫鬟去下水饺,于是大着胆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完。 由别人喂总归没自己喝着顺,她嘴角落了点儿水珠,沈昙勾起食指帮她揩掉,遂即转手又放在自个儿唇前蹭了下,舌尖还好巧不巧的舔了一舔,看的顾青竹脸腾的红到了脖子根儿。 这一脸红半晌都褪不去,老夫人还担心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顾青竹只答屋里热的很,趁着子时出门和小辈们放炮竹吹风。 汴梁城四处的鞭炮声逐渐密集,夜空中不断有红光起起起落落。 顾青竹将兜帽拉下,一张嘴儿便呼出连串的热气:“让我挑一个。” 沈昙手里拎着好几挂红鞭,听她主动讨要,很是意外:“你敢放?” 姑娘家寻常多玩些小炮花炮的,像是鞭炮之类很少有人去碰,到底胆子还是不够,沈昙从未听说她喜欢这个,换做顾家众人,倒是习以为常了。 “我厉害着呢。”顾青竹哼了声,笑着拿了一份,手里捏着半截点燃的香走到空地上作势去点。 沈昕尚能玩几个小的炮竹,而沈诗连站都不敢离的太近,在看到顾青竹的举动后,两人不禁都跳起来嚷嚷着:“大嫂居然去点红鞭了!” 引线冒着火花,没多久耳边就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顾青竹退后几步正好抵在沈昙胸前,只觉手背外面又覆上一层。 沈昙帮她护着耳朵,眸子中倒映着点点火光。 本以为守岁会一直到后半夜,结果沈家几房人还未散,沈昙便拉着顾青竹和长辈道别,先回了三省居。这边也是同样热闹,丫鬟婆子放了假,都窝在屋里吃喝庆贺,商陆和沈靖也和许多属下喝酒谈天。 瞧他急忙忙的样子,顾青竹还以为有什么要事没做,可眼见着卧房的小丫鬟跑出门去,把门合的严实,她才后知后觉的磕巴道:“你...该不会。” “不会什么?” 净室中的池子蓄满了热水,旁边还备着几大桶没有兑的沸水,沈昙丝毫不给她退缩的机会,攫住檀口肆意品尝一遍,手脚利落的把顾青竹的衣裙脱了去。 她那点挣扎简直是螳臂当车。 待沈昙赤脚把人抱进了水池,顾青竹才迷糊过来,可这会儿已是被狼吞进嘴里的肉,哪里还会有寻求逃脱的机会,她不满意的掐了沈昙腰间一把,咕哝道:“谁家大年夜还这般不正经。” 外头喧闹和炮竹声一阵接着一阵,沈昙在她身后而耳鬓厮磨,只觉得水中的顾青竹整个人似乎就是春/药,目及之处,白皙的皮肤上被他烙下朵朵暧昧的红梅,冲的脑仁儿都是浑浊不堪。 “不是大年夜。”沈昙已经顾不上笑,捏着她的下巴迫着转对来对着自己,下半身直截了当的冲撞使得顾青竹欲哭无泪,“已经新年了...而且外面动静大,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若,叫几声给我听听,嗯?” 顾青竹燥的根本不知说什么好,沈昙有备而来,自然是达成心愿彻底将人拆分入腹,吃干抹净了。 在池里还没尽兴,之后转战到床榻上,这次即便她连连求饶也不顶用,最后只能任凭处置,顾青竹身体气力在闺秀中还是拔尖儿的,就这还半昏的睡了过去。 初一早晨有客来访,沈昙自觉昨夜放纵的有些过头,把屋子里收拾妥当,才把顾青竹喊醒。 腰酸腿疼,下面儿也不舒服,顾青竹睁不开眼,苦恼的在棉被中蹭了一圈,脚丫蹬了几下,甚少发脾气道:“郎君以后不能这样了,明知今儿闲不得,还没轻没重。” 沈昙笑着讨饶:“夫人教训的是,以后不会了,我帮你穿衣起床?” 房中蜜语哪儿能当真去听,顾青竹嘴上抱怨,但不会真往心里去,沈昙年轻气血旺盛,这都是避免不了的事,再说了,感情好水到渠成,她心内也是欢喜。 招待客人不费太多事,顾青竹坚持到晌午,沈昙便当着老夫人的面儿把人拐带走,补了个午觉,当日夜里睡前更是殷勤的给她揉捏腰腿,再体贴不过。 日子过的飞快,晃神到了十五元宵节,城中角角落落花灯闹街,都在忙着新年最后一波的庆贺。 正在这家家迎春的日子,从景王府传出消息,瑞和县主正式和赵家大公子退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到时间差,正文是快要完结了,番外紧接着上哟。 这章写的时候就有圆满的感觉,关于男配和其他未交待事宜的后续,大部分在番外里。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回 皇后娘娘原本对李淑就没甚特别的喜爱, 除夕宴上这么一闹腾,便更雪上加霜,例行公事般的向圣人回禀了这事儿。 而圣人自纵容六公主夺了顾家女婿后, 对小辈们婚嫁之事都敬而远之,亲家结不好就结成仇,若不是傅长泽是个脾气好耐得住性子的人, 六公主和他早晚也得过不下去。 圣人将赵大人请进宫中, 君臣间说了些私密话,赵家退婚的决心依旧没有动摇,但这些他也不关心, 景王托付的事情办过了, 至于结果好坏, 他身为天子, 总不能硬按着赵家娶人不是。 八字不合的理由再次被拉出来掩人耳目,但这回, 李淑却说不了风凉话, 原先顾青竹退亲时惹的非议,原封不动的报应在她身上。城中百姓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即使景王捂的再严, 总会有那么几条沾边儿的猜测,且赵家和王府连面子上的和解都难以维持,轻而易举就能看出这婚事退的蹊跷。 顾青竹和程瑶、卢玉怜约好正月十六这天逛灯会。 这些年但凡有空,几个人便会在元宵前后结伴出行,卢玉阁在家待嫁分/身乏术, 是以今年换了法子,每家都是夫妻二人前来赴约。 别看卢玉怜成婚许久肚子没动静,去年她一举得男,给姜家添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接生的婆子还说,卢玉怜这胎产的顺利,以后想要生养也容易的很,姜夫人听后高兴的直念佛,也不再提着劲儿给姜源纳妾了。 卢玉怜在姜家地位稳固,使唤起姜源来毫不客气,顾青竹和沈昙进了雅间,姜源正在孜孜不倦的给她剥橘皮。 “沈兄。”姜源大大咧咧的起身招呼,然后朝顾青竹点点头,“青竹过年好啊。” 卢玉怜翻了个白眼,恨其不争:“兄什么兄的,那是妹妹和妹夫,正经的亲戚!” 姜源是一时没拐过来脑子,对着顾青竹喊妹子倒还顺溜,沈昙在他们那群浪荡公子哥儿眼中,可算‘高岭之花’,上来对着人叫妹夫,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姐夫。”沈昙神色坦然,先开口化解了姜源的尴尬。 若是他愿意结交,和谁攀谈均能有几分投机,待顾明宏和程瑶赶到,姜源对沈昙已然是勾肩搭背、相见恨晚了。 “女儿一直哭闹,在家哄她耽搁了半天,让你们久等了。”程瑶把斗篷脱下来,笑着道,“我看宣德门那边开始聚人了,估摸马上游灯。” “孩子哭闹才惹人疼呢。”卢玉怜想想自家那个,不由头疼道,“我儿子就会扯着嗓子叫,高兴了叫,不高兴也叫,跟谁欠了他银子似得,家里头都怕他憋着气把嗓子喊坏了。” 男人们落座烹茶饮酒,顾青竹则边吃着糕点,边宽慰卢玉怜说:“小孩子中气足,我四伯家的小公子幼时也那样儿,似乎一岁多就改过来了,表姐若担心,寻太医去府上瞧瞧也好。” 程瑶附和道:“在理,至少求个心安。” 卢玉怜摊开手,耸肩道:“早早便请过了,太医只说身体没什么不好的,多哄哄罢了。” 她俩初为人母,讲起育儿经来兴致勃勃,顾青竹虽是刚成婚不久,但因着读书涉猎广博,好些话题也能加入说上一说,比如小儿积食的偏方,她随口可以列出三四个。 圣人每年元宵夜里会登上宣德门与民共乐,而今天十六,则纯粹是花灯游展普天同庆。 御街边儿上聚集了各色杂剧技艺的手艺人,爬杆儿、吞铁剑、吹火球应有尽有,临着潘楼街拐角处还有演杂剧的,顾青竹他们到跟前观望了会儿,台上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高/潮时围观众人纷纷拍手称好,震的耳边除了嗡嗡声之外,再听不见旁的。 这种日子出来赏灯的公子闺秀颇多,一路上遇见好些熟人,宣德楼正对面的仙客居更是世家贵族常进的地方。 仙阁居二层的露台被田桡重金所包,呼朋唤友的来这儿坐着看巡灯,比起挤翁不动的人群,如此不费神不费力,且清雅脱俗之地显然更如意, 赵家兄弟先后退亲,便是赵大人对外再心平气和,在家也是忍不住唉声叹气,赵怀礼在讨长辈欢心上头甚为木讷,所以过年这阵子,全靠赵怀信鞍前马后的安抚祖父,好容易得个休息,才应了田桡的约。 “你家老爷子怎么样?”田桡指挥着小厮把炭盆子放在脚底不远处,不忘分神关心下赵怀信家中情状,“要不要我和祖父说说,赶明儿找你家老爷子下下棋,高兴高兴?” 赵怀信手中捏着个细口的青瓷酒瓶,里面是京兆府的名酒,在喝过西北烈酒后,再尝其他的似乎都欠缺了点儿味道,特别是冬季冷意刺骨。 他轻轻晃了晃酒瓶子,叹了口气:“过短时日再看,眼下他还在气头上。” 田桡了然的拍拍他的肩膀,啧啧道:“不是我说,你们家真叫流年不利,你那事儿也就罢了...没辙不是,好歹和顾家如今和和气气,可景王那头可不是好糊弄的,理亏人家还能仗着皇亲的势,欺负咱们。” 赵怀信不置可否,喝了口酒。 田桡继续出谋划策,摸着下巴道:“你大哥是个牛人,我从前小看他了,不管怎么说,这次做的漂亮,换做小爷我,早忍不了那种女人。” “你少掺合。”赵怀信看着楼下热闹的人群,巡灯的队伍从宣德门出来,顺着御街往南走。 田桡笑了笑,不再提这些破坏气氛的事儿:“反正以后咱俩可就是这汴梁城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不知多少姑娘等着盼着嫁呢。” 赵怀信嫌弃的把他推远了,一副不肯同流合污的表情。 巡灯队伍长长的游走在街巷中央,最前头龙狮开路,紧接着是普贤、文殊两位菩萨,孩童们追随着荷花灯笑闹着跑,连街边儿的糖人甜食都吸引不了他们目光,有的更是求着父母买来小花鼓,像模像样的混入灯队中,敲敲打打的走过去。 沈昙当初的聘礼中,有件白狐毛制的披风,顾青竹不怕冷,往日斗篷、披风便不多,纯白这种更是一件都没有。 于是乎今年穿着它出门还是头次,顾青竹站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别家姑娘妇人穿戴均是颜色靓丽,唯独她通身雪白,仿佛天幕之中众星围绕的明月一般。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在牵引。 赵怀信无意间把目光落在那片白色上头,待看清楚顾青竹的侧脸,心中被许久未曾出现的怅然盈满了。但失态只是暂时的,田桡抱着酒缸归来,他又恢复成了刀枪不入的赵三公子,笑意淡然的与众人举杯畅饮。 兜兜转转,意难平的日子总归要过去的。 顾青竹她们赏了灯,买下许多铃铛、布老虎小孩儿玩的物件儿,几个丫鬟手里提的满满当当,然后相互作别。 回程途中,她偶尔听见旁边有人议论赵怀礼和瑞和县主退婚,旁的倒还不在意,唯独末尾那句:景王铁定会打压赵家,让她记在了心上。 过了正月便是春闱,汴梁城聚集了各地莘莘学子,饭馆客栈爆满,为着城中安全考虑,圣人将宵禁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 这对于沈昙来说倒无所谓,临近开考这几日,他基本上不再温习书本,为了习惯作息,每日的策论却是要写的,除此之外便围在顾青竹身边,有时想起什么来了,就闭目冥想。 顾青竹一心一意替他安排饮食杂事,沈老夫人见她忙碌,便免了晨昏定省。 开考前一日进场,她随马车跟着沈昙到了贡院,外头已经人山人海,兵将们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矗立在门外,队伍从街这边排到那头。 沈昙掀起帘子瞄了眼,也不着急,反而往车壁坐了坐,歪着躺在顾青竹曲起的腿上。 马车里头只他们两人,宽敞的很,可再宽敞,座儿还是那么长,以沈昙的身形只能憋憋屈屈的蜷缩着躺,即便顾青竹立刻给他腾了地方,也用处不大。 “郎君昨儿没睡好?”她蹙起眉,担忧的探上沈昙的额头,没见异状才呼了口气。 沈昙笑了声:“有你在身边儿,每夜睡的都好。” 顾青竹不放心的问:“那怎么又躺下了?” “早晚要进去,守在门口还排队做什么。”沈昙胸有成竹,懒得挣那一时半会儿的时间。 直到最后,沈昙几乎是踩着点儿的通过检查进了贡院,这九日顾青竹是掰着指头过的,再知道他学业辛劳后,更是希望能有所回报,马到功成。 功夫不负有心人,沈昙在杏花榜上挂了名号,且殿试时大放异彩,中了探花。 宫中派人去沈府报喜,沈仲作为父亲自然与有荣焉,上次秋闱得会元时,因为老国公去世,家里头便没有为沈昙庆贺,这次可谓卯足了劲头大操大办。府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老夫人给下人们每人包了红封,足足够半年的嚼用,侍卫仆妇俱喜气洋洋,连衣服都换上新制的,脚下生风。 而正主儿沈昙却一头扎在塌间,睡的天昏地暗,顾青竹想锦绣堂帮忙他都不让,硬是拖拽着把她弄到身边,绣鞋也扔的老远。 顾青竹试着挣扎两下,无奈沈昙气力太大,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索性也不烦恼那么多,跟着他直睡到夜里才起的身。 沈家连庆三日,顾二爷和青竹父亲也前来祝贺,沈昙不负众望的表现,令顾老爷子眉开眼笑,赞扬说顾氏弟子理应如此,若非腿脚不好,怕还想自己过来热闹热闹。 三月初,景王暗地里打压赵家的商铺田产,连赵怀信名下的铺子都连续亏空,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中间和稀泥,先是给赵怀信升了官职以做安抚,后对景王的举动也没过多干预。 有得必有失,赵家根基稳固,一时困窘倒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这些传到顾青竹耳朵中,想了想,觉得是个报答赵怀信的好机会。她先前便准备把铺子和一些产业赠与赵怀信,不过因种种原因,并不适合再摆到台面上去说,如今雪中送炭再合适不过。 同沈昙说明后,她便把银票地契装进匣子中给了他,怎么巧妙使用,还要看沈昙的手段。 刚刚解决完心头难题,圣人便下旨给这次春闱考中的学生们封了官职,原本科考选出的人才,一般要从翰林院编修做起,好的话封侯拜相,差的话混个五品官员顶破天了。 但沈昙要从军,圣人更不想放着好好的将才不用,就破格将他安插/进了西北大营,抬举之意昭然若揭。 四月初,杨柳依依春风袭人。 沈昙奉旨外派至京兆府,这一走时间不定,对于顾青竹的安置他尚有疑虑,怕西北苦寒,让她吃苦。 而顾青竹可没犹豫分毫,听过后先回了趟娘家告知详情,然后张罗着要搬走的东西,这次也不怕麻烦,毕竟要长年累月的在外过日子,衣裳棉被都要带着,马车装满一辆又一辆,最后还租用了外面的车子,用起银子半点儿不吝啬。 临行这日,顾父和张姨娘他们送行至南熏门外,父女俩说了许久,顾青竹这才不舍的钻入马车中。 汴梁城越来越远,东方旭日金光。 沈昙骑马跟在旁边,朝阳的映衬之下,他整个脸显得愈发棱角分明。 顾青竹掀起帘子向来路望了一眼,再看看沈昙,笑盈盈的说:“郎君,咱们走的慢些,晚上到临水镇尝尝那边儿的鱼羹罢。” “好。”沈昙一手抓着缰绳,转过脸朝她笑了道,“听你的。” 前头青山绿水交相应,春燕啄泥,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订婚三次,得一知心人至白首。 尽道是,良缘天赐。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番外一鼓作气,再接再厉(握拳)。 本书由 桃兮妖娆 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