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平生好 作者:苏眠说 文案 半岁登基,三岁让位,软禁十二年。 黑暗无边的时光里,没有人跟他说过一句话。 她,也不说话。 但他知道,她一直都在。 也许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 就是爱了你一辈子。 1、被软禁的前朝皇帝X被毒哑的罪人宫女。女主比男主大三岁。 2、所以女主是后天哑巴,应该能治好,吧。 3、1V1,SC,HE。乱世嘛,暖为主。 4、架得很空,没有背景,拒绝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宫斗 主角:顾拾,阿寄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四壁之间   长安人都知道,要进入横街上的那座安乐公邸,比进未央宫还难。   已是冬末了,街上却只覆着一层薄雪,足履踏上去,蒙蒙地似踩碎了一地昏暗泥泞的月光。阿寄将怀中的食篮抱得更紧,迎着料峭的风往那座森森的宅邸走去。   门口惯例站了几位从南军发落来的士卒,每日都不一样,为的是避免宅中的下人和守门人串通起来。正是用膳的时辰,宫里还来了一位小黄门,两手笼在袖里横着眼睛看过来,盯着这几个士卒将阿寄递上的名牒前前后后地翻看了好几过,最后终于放她走了进去。   行到第二进院落,两个仆妇上前,一个将她怀中食篮翻过一遍,将食物都倒出来装进另几只小碟里还给她;另一个粗手粗脚地给她搜了一遍身。   “听外头人说,这几日不好过,是怎么地不好过?”那搜身的妇人蹲着身子,压低了声音问她。   阿寄摇了摇头。   “你怎么问起她来了。”另一个小声道,“她说不出话呀。”   “我知道我知道。”那妇人道,“可她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能‘出去’、又能‘进去’的人了啊。”   “你想出去,明年就能出去啦。着急当心割了舌头。”   那妇人吐了吐舌头,再不多话了。阿寄朝她们礼貌地笑了一下,挎起食篮往前走。   回廊和过道上布满执戟的卫士,屋檐上悬着弓箭。偶尔有冷风拂过,仿佛便带动起许多人的呼吸声。阿寄安然地走在这一片冷光离合之中,直到两扇门前。   一扇门是落了锁的,另一扇没有。   她走到那扇锁着的门前,拿出今早从宫中领来的钥匙,插入锁孔中稍稍一转。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   门后是一座很大、也很荒凉的院落。   数丈高的石墙几乎将暗昧的日光遮挡尽了,墙上插满的尖矛却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黄昏的影子往这深院里堕落下来,院中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显是个美轮美奂的花园,只除了——这里没有水。   任何花园都必不可少的小桥流水,这里是没有的。因为流水从外界来,又向外界去。这里不可以有任何与外界相关联的东西,也许只有阿寄是个例外。   院中还蔓生着齐人高的杂草,被冰雪压得干枯而断裂,渺渺茫茫的一片雪的废墟里,连虫鸣声都消歇尽了。   高墙四合,只在东边开了一个小小的厢房。   此刻那厢房的门大敞着,一个白衣少年斜倚着门正朝她看过来。视线与她对上的一瞬,他又转身入内去了。   阿寄抿了抿唇,穿过长而无用的游廊,走到那厢房门口。暗红的晚霞正在她背后的天空上缓慢燃烧,映得这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也有了些温暖。明知道那人不会在意,但她还是伸手敲了敲开着的门扇。   “哒”、“哒”,两声,惊破了一院的寂静。   “你可算来了。”   那少年本是背对着她,这时候回过头来了,朝她柔软地一笑。   你可算来了。   话里含着柔软的意味,仿佛他每时每日,都是在这里等着她来一样。   少年穿着一身华美的袍子,素白的底,缃黄软红的线,绣出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垂落足跟的直裾,仿佛那牡丹花盛开了又落了一地,收拾不起,只能随风散去。那一身年少而清瘦的骨殖就这样被团簇在淡薄的牡丹花影中,长发任意地披散下来,当他在案前坐下的时候,便柔软地拂在了地上。   他微微侧着头笑着看向她,美丽的脸容上一双狭长的眸,泛出清湛的色泽。因为长久地不见天日,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清秀干净,却没有人气,要令人以为他根本不是人,而可能是神,是鬼,是妖物。   可是他却又笑了,笑的时候一侧唇角微微勾起,带了些苍白的邪气;上挑的眼神看起来是诚恳的,却没有分毫的笑意,只是黑得深沉。   眼前这个优雅柔和的少年,就是这座长安城的秘密,也是这个大晟朝的秘密。   一个永远不能走出这高墙深院的“安乐公”。   ***   阿寄跪在案前,将食篮中的小碟一一摆了出来,顾拾坐在对面,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道:“你换了发簪?”   阿寄仓促地点了点头。她心底是有些慌的,却还强作镇定抬头看他,他正对着她笑得温润动人:“这样,你比昨日又好看了一分。”   她慌乱地错开眼神。少年轻轻一笑,执起筷子开始安静地用膳。今日的他格外温顺,但他愈是温顺,便愈是令人害怕。他的笑容里仿佛藏着刀子,随时都可能任性地出鞘。   阿寄记得有一回她伺候他用了膳后正在低头收拾,他却忽然一拂袖将案上的铜镜摔落在地,将门口的守卫都惊动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发作,也许不见天日的他永远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伺候他已经快九年了,当她第一次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才六岁,什么也不肯吃,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盛夏的天,她几乎能听见他的骨骼都在颤抖。彼时迁都未久,这座气派的安乐公邸也尚未建成,君君臣臣都只能局促在旧朝的高庙和京兆府里,而给他的就是那个小小的、阴暗的房间,终年飘荡着死去的香灰气味,仿佛内里还掩藏着几百年的先代魂灵。而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就在那房间里,整日整日地发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是一无所有的空。   现在,他也总算是有了一些表情了——他学会了笑。   “昨晚下雪了啊。”吃完晚膳后,他抬起头,少年的声音做出了几分轻快的样子。   她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她点了点头。   “我以为下了一晚上的雪,总该很厚、厚得能把院子里难看的东西都盖住。”他笑道,“谁晓得今日又是晴天,积雪只剩了这样薄薄的一层。”   她也笑了笑。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好像在根据她的表情来判断她的想法,而后再决定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喜欢什么样的簪子?”   她终于还是伸手摸了摸自己发上新换的木簪。那是掖庭里一个老妇自己刻的发簪,雕工粗糙,图样是一朵牡丹花,她看了喜欢,便忍不住拿几钱同她换了来。而顾拾盯着这木簪已看了很久了。   她想了想,伸手指了指他衣服上的牡丹花。   他低头一看,笑起来:“我明白了。”   她脸上微微地泛了红。   他又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她一怔。   他笑得那样温柔可亲,他自是真的不认识牡丹花。   他从三岁起就被关起来了,这世上他不认识的东西太多了。   她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牡丹。”   他揣摩着这两个字,抬眸朝她笑道:“原来这就是牡丹花,小时候在雒阳南宫里见过的。”   她抿唇不语。   案上的茶渍转瞬消融。他忽起身去内室,拿出来一管长毫,道:“伸手。”   她怔住。   他笑起来,一边却不耐烦地拉过她的手,她张了口叫唤不出,便看着他在自己手心里写下了一个字。   上好的狼毫蘸着墨汁在她手心里柔软摩擦,痒不可耐,她却不敢收回手。   手心里,一个瘦削见骨的“拾”字渐渐显露出来,微细的汗水从手心里渗出,她一动也不敢动。   他有时候就会做些这样的事情,仿佛是个好玩的游戏。   “你会留着这个字么?”他眨了眨眼,像个顽皮的孩子。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不敢。你出门的时候,还要被搜身的。”他全不在意地笑着,“这是我父王给我起的名。按长幼算起来,我在宗室同辈中恰是第十个,年纪最小,宗属也最远。”他笑道,笑容中渐渐浮起危险的阴冷,“天意弄人,怎么就会轮到我了呢?”   她知晓他的名字,也知晓他的名字的来由。她太熟悉他了,他却不知道。   天意弄人,怎么就会轮到我了呢?   这句话省略了太多的内容,可是,她却偏偏听懂了。   她听懂了,可是,却偏偏不能说话。   她是个哑巴,是在九岁的时候,就被掖庭狱里的药毒哑的。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被安排到他身边来,每日每日,给他送饭。   阿寄微微低了眉,轻轻拉过他的手,将自己被题了字的手心印上去。   墨迹未干,还渗了少女的微汗,印在他的左手心,一个反着的“拾”字。   她的动作仿佛有些郑重的意味。他愣了一下,忽然手握成拳将她推开,背转身道:“你该走了吧。”   她点点头,低身将收拾好的食篮重又挎起,朝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   他道:“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阿寄。”   她滞住。   “上回宫里孟常侍来看我的时候,我给了他一块玉,让他告诉我你的名字。”少年笑得很轻松,“阉人真是狡猾,他只告诉我你的名字,却不告诉我你姓什么。他说,除非我再给他一块玉——可我已没有更多的玉了。”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却没有反应。   “你该回去了吧?”他道,“你陪我已经多少年了?我算不清楚。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我也还是这样。”   她走到他面前,认真地摇了摇头。他清冷地一笑。   她不愿意看他这样笑,但她没有办法告诉他。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他实在还很孩子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从不在意她是如何想的。那或许也是因为他只能对着她说话吧。   她总是无法想象出他的寂寞。   她踟蹰了片刻,将头上的发簪轻轻取了下来。   他不由得看住了她。那神情像个怀着什么期待的小孩,在惊喜真正落下之前却还总是忐忑着。   阿寄放下食篮,拉着他在一面新换的铜镜前坐下来,以房中备有的象牙梳一点点梳过他的长发。他出奇地温顺,一言不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将他的长发束起来一半,用那根木簪固定住,然后安静地看着他。他本就是个极好看的少年,散发略加收束之后便露出俊逸的鬓角,眸光流眄之际几乎夺人心神。   他错开眼神,“这是你们女人的东西……”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手指绞着衣带,一边是喜欢、一边是尴尬地看着他的模样。也许这样还是不妥当……她怎么能送他这样的东西?又招惹得他不高兴了。想着她又要将那木簪取下来,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快回去吧。”他不自在地说,“明日……这簪子,明日我再还与你。”   她只好点了点头。耽留太久的话,外面的守卫也会起疑心的。她终于是提起食篮离开了。   走出那扇院门,重新落了锁后,她转过身,将一小块雪团揉进右手心里,拇指用力地摩擦过去。   听不见任何声响,那湿润的墨字就被抹去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就如这黄昏的风色。   身后的庭院已沉入了深深的黑夜。 ☆、第2章 日中微尘   未央宫,昭阳殿。   夜已深了,一盏盏连枝灯灿烂燃起,暖热的地火将灯油融出湛亮的光泽,整座大殿里仿佛连影子都没有,一切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中常侍张持引着阿寄走到殿中来,躬身通报:“陛下,贵人,安乐公邸的人来了。”   重重透明的轻纱之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身材昂藏的老人拉开了帘帷,往外边看了一眼,又回头对身边的女人说了些什么。   那女人便花枝乱颤地笑起来,眉眼里斜着妩媚的秋波睨过来。这是一道不轻不重的嘲讽,提醒着阿寄她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物件而已。   阿寄跪下身来,将今晚方将写就的文书双手呈上,交给张持。张持又毕恭毕敬地将它递给皇帝。   郑嵩接过来,很快就读完了。阿寄写的文书里一句废话都没有。她交代了安乐公吃了多少饭,说了什么话,她写他今日注意到了昨晚的雪,还期待着雪能落得再厚一些……   郑嵩笑笑道:“还真是个孩子。”   “有什么有趣儿的吗?”一旁的秦贵人笑着看过来,郑嵩却将书札卷起,丢到了地上。秦贵人笑容不变:“还说人家是孩子,明年要满十五岁了吧?”   “是吗?”郑嵩倒也有些惊讶似的,“你倒记得清楚。”   “那是自然。安乐公的年纪,正正比咱们大晟朝长三岁呀。”秦贵人拍手笑道,“大晟国泰民安,那安乐公还不就一直虚长了下去?”   郑嵩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你这滑头。”说着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地上笼出一片阴影,十一年过去,沉湎酒色的帝王生活已让他的眼神变得浑浊,面容松弛下来,便显出了一个花甲老人的颓态。   “既已十五,便该加冠了。”郑嵩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阿寄,“朕记得他们靖朝的宗室都是十五加冠,是也不是?”   阿寄仓皇地低下了头,点了点。   “朕关了他这许多年,他心中怨言想必不少吧?”   阿寄这回有些犹豫,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郑嵩打量着她那似乎因害怕而有些苍白的脸颊,忽而笑了笑,“不过你这上面写着,他连牡丹花都不认识,这似乎也太不体面,叫人说出去,道朕亏待了顾氏,那可不好看。待给他加了冠,朕也寻思着给他找个师傅,教他点道理——”   秦贵人此时闲闲地插了句嘴:“陛下给他吃,给他穿,给他那样一座大房子住,哪里还亏待了他了?”   “妇人之见。”郑嵩听了这话,似乎心情愉悦起来,“如今关东蠢蠢欲动,只盯着长安的安乐公邸,一旦这边出了岔子……自己捧着皇帝,总好过让旁人捧着皇帝,这道理你都不懂?”   “什么皇帝,不是您自己么!”秦贵人犹不服气。   “是是是。”郑嵩哈哈大笑,回头看向阿寄,笑容复悄然地凝住了,“我将你放在他身边近九年,你也不闹事,他也不闹事,反而还叫我有些为难呢。”他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对吧?”   阿寄咬着唇,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伏地,叩头下去。   “你也知道,即使有一日他都自由了,你也不可能自由的,对吧?”   阿寄俯伏于地,一声不响。   ***   一根简单得几乎是粗糙的木簪,仿佛只要手指多摩擦几下,那花纹也就要磨平了。   木簪的另一端是钝的,不能刺破任何东西。顾拾并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当他注意到这点时,他总难免还是会想,那个女人,到底是不会给自己一点希望的。   半岁登基,三岁禅位,十一年软禁,他原该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了才对。毕竟亡国的时候他尚什么都不懂,待到他半懂不懂的今日,旧的人事已全非了。   不,这样说也不对。三岁以后,他所见的一切,便只有黑暗、墙壁和枷锁,哪里还有什么新旧之分——只除了那个女人。   那个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女人。她在他六岁那年到来,然后一言不发地陪伴了他九年,从来只有他开口说话,得不到她的言语回答,他竟然也不会觉得寂寞。她的表情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谜题,他热衷于观察、刺探和破解她。即使她不说话,他想,他也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栖迟得太久了,他只想要找一些好玩的事情来做。   这一日阿寄来得有些晚。顾拾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门槛内侧,看着西墙上那一轮惨淡的冬阳一颠一颠地从黄昏的阶梯上跌落下去,阿寄每次来的时候,那太阳都是正好依偎在那墙角,而这一次,阳光已几乎收尽了,那扇落锁的院门才终于响动了一下。   “咔哒”,模糊的暮光里,少女推着门走进来,仍旧挎着那只食篮。   明明她到得也不算太迟,但对顾拾来说,却是多少年如一日的规则被打破,他甚至忘了该回房间里去等,径自笑着开了口:“你可算——”   看到少女身后的人,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中常侍张持迈步而入,看见这一院子枯死的杂草和泥泞的残雪,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不再往前多走一步。他清了清喉咙,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的圣旨,扬声道:“安乐公顾拾接旨——”   顾拾连忙站起来,却又一个头晕,险些趔趄在门槛上。他低着头团着袖子,嵌了珠玉的锦履毫不在意地踏过院中脏兮兮的积雪,走到张持面前来,跪下,声音清脆:“臣拾在。”   “朕以眇身,奉承天地,仰先圣之德,思前朝之胤。安乐公以天下先,泰伯三让,可谓至德矣。今安乐公元服在即,当思圣化,以崇明德。元服加毕,当拜师授经,敕当朝宿儒,五日一筵,望安乐公明朕之拳拳,读经晓世,可以不诬于先人。——安乐公?”   顾拾恍惚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持身后的阿寄,“我……臣,臣没有听懂……”   阿寄抿着唇,不敢与他对视。他从三岁以后就没读过书了,这文绉绉的诏旨他能听懂几分?   看到前朝小皇帝这样懵懂的表情,张持忍不住笑了,“就是说,安乐公到明年正月,便该加冠,加了冠之后,陛下就会给您请个师傅来,教您读书啦!”   顾拾怔住。那双眼睛里渐渐涌动起更深沉的漩涡,却找不到出口,只有压抑着、压抑着,直到绝灭。   阿寄咬了咬牙,侧身向张持请过圣旨,复在顾拾面前跪下,双手呈给了他。   顾拾抬起手,手指与她擦过的一瞬,仿佛在冰冷地颤抖。   “臣拾接旨。”他捧着圣旨,重重地叩下头去。   张持对顾拾这番表现很是满意,他还急着回宫复命,便对阿寄道:“你看着他吃完饭,再将这院子扫一扫——忒腌臜了!”   阿寄行了一礼,目送张持离去,然后关上了院门。   ***   “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阿寄布菜的手抖了一下。   “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出自《论语》。”顾拾斜倚着门,那一卷圣旨帛书就在他手间抛来抛去,脸上仍是从容的调笑。片刻前在中贵人面前的那副瑟缩的苦楚模样已全然不见,“当年阮太傅带着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禅位的诏书,里头就用了泰伯的掌故。我们写啊写,一连写了三道都不重样,当今陛下才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还哭着说,天意让他做皇帝,他也没有法子。”   阿寄垂下眼,将一碗清水捧起来给他漱口。   顾拾道:“我那时才三岁,你们都以为我一定记不住吧?可那三道诏书,我却是可以背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他忽然冷笑一声,清冽的面容上一双冷的眸子,与张持面前的荏弱模样判若两人。   “你累不累,阿寄?”   阿寄不解地抬头看向他。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她原该发现不对劲的。   “你在我和陛下之间来回周旋,累不累?每日从我这里离开后,你就要去一趟未央宫吧?”他道,“看着我,守着我,让我既不要好好地活,也不能平白地死,这就是你的职责,对不对?可是,你总该累的吧?”   他说着说着,语速愈来愈快,笑容也愈加凄厉:“我每日里等着你,每日里骗着自己,可到头来,你毕竟要站在宫里人的身后,看着我的丑态!我,我最不想的就是……”   他突然止住了不再说。因为激动,苍白的脸颊上竟尔泛起微红,双眸里涌动的浪潮像是直往阿寄的心头上打来。她不知该怎么做。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九年停滞的光阴,好像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创口。以往所有的温情脉脉和相依相守,都只不过是寂寞的错觉而已。   他们依旧是站在兀立的断崖边上,他依旧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气话,而她依旧不能说话。   毕竟,他说的都是对的。   他虽然没有师傅教授,但他确实,从小就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她这样明显的身份,他自然从一开始就看透了。   她仍旧跪坐在地上,看着他抖动的衣角,那牡丹花缺了一块,大约是在何处被树枝刮烂了。他从来都不晓得怎样对自己好。   顺着他的衣角往上看去,他的左手突然往袖子里一缩,她却已经看见了那手心里残留的墨痕。   她抬起手拉住了那只手,轻轻地将他的手掌摊开,他似是想反抗的,最终却屈服了。然后她看见那个反印的墨字,仍旧清晰如昨日——似乎还被重新描过了许多遍。   她笑了。   他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连忙摇头,笑容却柔润地扩展开来,盈盈地浮上她的眼眸。她的容貌并非令人惊艳的那种,她就像水一样,最平凡,最安静,却又最广大,最温柔,最致命。   他知道自己是在乱发脾气。可他也知道,眼前的女子,永远会包容自己所有的脾气。   他感到危险,却又依赖而不愿出声提醒。   阿寄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自上而下地看去,她的耳根里泛着些微的红。她一定是有很多话想对自己说的吧!他盲目地相信着。   她只是不能说话而已。   ***   待他吃完了饭,她去院中打扫,他走了一圈百无聊赖,便回房休息去了。   这打扫并非易事,今晚她只能将院中枯叶积雪扫去,再稍稍拔了一会儿杂草。待到要离开时,那房门依然紧闭,她去敲了敲,没有回应。   他或许已经睡了吧?如是想着,她提着食篮走到院门口,正要推门时,却看见门槛上放了一包东西。   她打开来看,却是一方布料里包着她的木簪。   迎着稀疏的月光,那边角毛糙、似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布料却流转出温润动人的光泽,一朵清丽绝尘的牡丹花安静地开放着。 ☆、第3章 灯下美人   这将近十二年来,顾拾也并非始终是不见天日的。   过去尚在雒阳时,虽然也是软禁,但南宫中人多眼杂,加上旧朝党人势力在雒阳盘根错节,郑嵩无法将顾拾拘管得十分严酷。始国三年,郑嵩一把火烧尽了雒阳,举城迁徙长安,据传在迁都路上还有人同顾拾说话,盘桓了三天才被郑嵩发现,就地斩杀。不过从始国三年到如今,也已然九年了。   不论是在旧都雒阳还是迁都后的长安,每到正月元会,郑嵩还都是会让顾拾出来,同外国使臣、国中宗藩们站在一处,一齐向天子贺礼。再如一些特别的场合,譬如何处的战事大捷,郑嵩心情好了,也或许会让他参加欢庆的御宴。如今,这便是他唯一可以出去片时的机会。   “我还未曾穿过红色的衣裳。好不好看?”由着几个宫婢给自己摆弄衣裳,顾拾抬头笑着看向阿寄。   这是元日的清晨,清冷的阳光恰到好处,映着少年如画的眉眼。阿寄手中也捧着一条玉带,正安静地站在墙角,得这一句话,抬起眼来,便与他对视了一瞬。   她立即错开了眼神。她身边站着中常侍张持和几个小黄门,一边吆喝着宫婢仆从们收拾院落屋宇,一边竖着耳朵听这边人的讲话。   顾拾的笑容渐渐变得阴冷,衬着一身大红的曲裾,领口翻出黑色的绲边,是一只暗绣的蛟龙。给他整理衣衽的宫婢看着看着,竟尔看得呆住了。   这样好看的少年,这样苍白而无望的少年。   待得衣裳穿好,阿寄将手中托盘呈上去,却听他道:“你来帮我。”   他的声音很冷。她一怔,抬头只见他的双眸里没有分毫表情,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好像一定要夺回她的注意。   阿寄看向张持,张持点了点头。   阿寄将托盘放在一边,拿起盘中玉带朝顾拾走过来。少年的表情好像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乖乖地转过了身去。   她的双手从他身后环了上来,柔软的姿势,他仿佛被水所拥抱。而后她又让他回转身来,手指灵巧地将两片铜扣一合——   他竟尔涌起些怅然若失的心情。   “奉陛下的诏旨,以后会给您安排两个贴身的奴婢。”张持将身后的一个小黄门推了上来,“陛下还怕您太闷,特意找了个会说话的,这个,叫张迎。往后他会同阿寄一起伺候您的起居,就住在外间的厢房里。”   住下来?这确实让顾拾有些意外,他看看张迎,这小阉人怕还不到十二岁,看着他的眼神既有些害怕的躲闪,又还掩不住好奇。顾拾拍拍袖子又要下跪:“谢陛下恩典——”   “哎哎,安乐公,这就免了吧。”张持连忙将他扶起来,“上好的衣裳,还要穿去元会的,可切莫弄脏了。”   说着,他拍了拍顾拾的衣襟,眼神仿佛在端详着顾拾,倒叫后者不由得一怔。   ***   盛大的元会,阿寄自是不能去的,由张迎陪着顾拾,前呼后拥地去了。她留在安乐公邸,同几个仆妇一起打扫庭院,忙至傍晚方得稍微歇息。   她拖着疲累的身躯走进东厢房,这是顾拾住了九年的地方,却仍然干净得一眼即能看穿。书案上没有书,却有上好的文房四宝;嵌琉璃屏风后的床榻上没有帘帷,只放了一条薄被和一只竹枕;墙角里有只箱箧,里边只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素白底的淡黄牡丹花。   阿寄坐在墙角,扶着头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也不知何时已入夜了。那几个仆妇过来告了辞,眼神往这寡淡的房间里溜了一圈,料定她做不出什么幺蛾子,才放心地离去。阿寄看向窗外那一堵高墙,和那高墙上的月亮——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他每日里坐在这里,安静顺从,无所事事,寡淡而重复的一天天里,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说话,他都在想些什么?他会等她吗?他会期待她吗?   不论如何,她总盼着有一日,他将不再被困在这四壁之内……不论如何,今年圣上终于开了尊口,他可以读书了,也有人陪他玩了……   她的眼神忽然滑到那箱箧上。那箱箧里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但她的目光却突然冷了下来。   只有一件。   从她进入这个房间开始,这箱中的牡丹直裾便只有一件。   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奔去。   ***   阿寄是每日都要进未央宫向皇帝奏事的,她的名牒也颇为特殊,宫门守卫看过之后便放她通行了。现下已是深夜,她低眉顺眼地沿着墙根一路往前殿行去,无人拦阻。   她看起来太平凡了,就像这深宫里无数个被岁月过早地磨去了棱角的女子一样,她黯淡得连一丝光泽都没有,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前殿那边传来朦朦胧胧的歌吹之声,即使夜色已深,仍旧如潮水般涌动着不明所以的欢娱。阿寄从下人走的侧门进入,来来往往的人影伴着衣香、伴着酒香,令她整日未得休息的头脑有些发晕。   “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忽而从她身侧响起。   那是个甲胄在身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眸色深沉,看着她笑了一笑,仿佛有所了然。她惊了一瞬,旋即冷静地避开,来人笑意更深,道:“你便跟着我进去吧。”   年轻人一进前殿,便被几个旁的武将揽了过去,只听得对方大着舌头说道:“我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原来是看中了宫里的女郎啊?柳将军你去跟陛下求一求,陛下还会不给你么?”   “胡说八道。”柳岑笑骂,“这女人是个哑巴,我可算着了晦气,不想再看她一眼了。”   几个边郡来的武将爽朗而粗俗地哈哈大笑,杯盏一撞,也就把跟着走进来的阿寄忘在了脑后。   阿寄在柳岑身后跪坐下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冲动与不合时宜——这满大殿里哪怕是个执壶的宫婢都是绫罗绸缎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像她这样素净?要不是她运气好,一来就撞上了柳岑——   大殿上的喧哗笑闹之声一时突然静了。   “哐啷”一声,有人酒杯无意识地脱了手,摔落在地。   阿寄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个今日早晨还穿着英朗元服的少年却换上了那件素白底子的牡丹直裾,低着头、袖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来。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衣裳是不该他穿的;这衣裳太轻佻,太妩媚,若穿出去给外人瞧见,他会遭人笑话的。可他却不知道这一点,他大约从三四年前起,便只有这样的衣裳可穿了。   在那看不见阳光、也看不见未来的房间里,他只能问阿寄,这样好不好看。   他自然是好看的。他在郑嵩眼中,就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玩物,他愈是好看,郑嵩的皇位就愈是稳固。   大殿上渐渐响起细碎的议论声,间或杂着鄙夷的哼气声。坐在遥远上首的郑嵩满意地执起了杯,笑对怀中的秦贵人道:“他可要将你都给比下去了。”   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将将让坐在前边的人都听见,也将将落进了顾拾的耳朵里。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却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承受着众人的眼光。   “不男不女,也难怪前朝亡在他的手里。”有人终于说出了口。   “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孩子,”有人的声音则更为下作,“陛下还真是没有亏待他。”   “前朝留下这样的孽种,还不如当初就死了。”有人恶狠狠地道。   ……   阿寄的身前,柳岑也呆住了。他看看殿上那个手足无措的华服少年,又回头看看她。   阿寄咬住了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她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不是吗?她只能看着他的痛苦,无论多少年,她都只能看着而已!   煌煌的灯烛之下,那一袭淡薄的白衣仿佛一只脆弱的白蝶,缓慢地、缓慢地飞落入这众人的嘲讽声中来。   “仲父,”待人们的议论声终于稍停,顾拾忽而抬起头朝上方的皇帝红着脸一笑,“儿听闻古时候有个孝子,为亲人着五色彩衣,为小儿啼。儿做不来小儿啼,如此若能博仲父一笑,那也算是儿的新年贺礼了。”   听到“仲父”二字的一瞬,郑嵩的眼皮跳了一下。可再定睛看去,阶下的顾拾仍旧笑得天真可爱,毫无芥蒂。他本就该是这样的不对么?他三岁就被关起来了,他本就什么都不懂。   郑嵩呵呵笑了:“难为你还知道老莱娱亲。来人,赐安乐公赏!”   “臣拾谢陛下恩典。”顾拾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而后慢慢地退入后排席中。   忽然一个宫婢执着酒壶匆匆行来,正不小心撞上他的背,壶中酒泼出大半,洒在他的衣裳上。顾拾微微皱了眉,回头一看,却是阿寄。   她拿着酒壶的手都在发抖。她知道郑嵩就在上边看着,虽然隔得遥远,但她仍不敢确定……   “你弄脏了我的衣裳!”顾拾凝眉作色道。   阿寄放下酒壶,跪在他身前不停地叩首。   “怎么回事?”郑嵩眯起了眼望过去。   “一个小丫头把酒洒了。”秦贵人给他夹了点菜,“来,别光顾着喝酒,可要喝醉的。”一边对底下呆站着的张迎道:“你不是伺候安乐公的人么?还不快去帮他换身衣裳!” ☆、第4章 相濡以血   未央后殿,尚衣轩中。   张迎还等候在外面。阿寄拿来顾拾方才换下的元服,转过身来,顾拾却仍是一动不动。   他是不愿意在自己面前更衣吧?如是想着,阿寄将衣裳放在衣桁上,便要行礼告辞——   他却又突然抢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不要走。”他说。   尚衣轩是个狭小的斗室,铺着柔软的毡毯,烛火被笼在灯腹中,金铜的细管中透出一缕缕细不可察的烟气,温暖而窒闷。少年拉着她的手,眼神却避开了她。   “我……”他张了张口,好像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他……陛下让我去换衣裳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会这样……你不是说过,你喜欢这牡丹花的?我以为你喜欢……”   阿寄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拾惨淡地笑了笑,“那么你看见了。这只不过是一件衣裳而已……还是说,因为我不是皇帝了,所以就可以任他们戏弄嘲讽了?”   一根手指突然点在了他的唇上,示意他噤声。他顺着那手指往前看,便看见她紧张的模样,仿佛是在关切他似的——   她是在关切他吗?   一定是的,他能读懂她的表情。可是他越是懂,就越想刺破。   “原来我是一个这样的笑话。”他轻轻地笑着,“伺候我这么多年,你是如何忍住不笑的?”   她低下头,默然不语地承受着他的讥讽,将手放在了他的衣带上,轻轻地解开。而后绕到他身后,将这件被酒泼湿的牡丹直裾外袍脱了下来。   他道:“我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每年,每年他叫我出来,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只是换了法子地嘲弄我。有时候,我宁愿他就那样一直关着我,永远都不要将我放出来。”   放出来,就要拖着这副无用的旧身躯任人嘲笑;关起来,他至少还能自欺欺人地做梦。   阿寄给他将今早的外袍重又披上,这样一件大红的正统元服上了身,终于又显出他几分端正的男子气概。她让他将手伸进了袖子里,然后她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沿着那长袖,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手干燥而微凉,仿佛因羞怯而不敢紧握,只是小心翼翼、略带试探地贴在他的掌心。她仰着头安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像是遥远大海上的星辰。   他的一腔郁结的痛楚仿佛忽然被释放,轻飘飘的同时,也令他感到迷茫。   “阿寄。”他喃喃。   她努力对他笑了一下。她实在也不太笑得出来的,但是她愿意对着他,勉强她自己。   他终于不再笑了。   “还好……还好你来了。”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来这一趟,费了不少工夫吧?多谢你了。”   她摇摇头,给他将衣衽理平了,掩住少年清瘦的锁骨。   “我瞧见了,你坐在柳将军的后面。”他反手抓住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低下身子,长发散落下来,带着酒气的声音危险地擦过她的耳朵,“柳岑柳将军,可是南军的一员大将……其实,你是来找他的吧?”   ***   他喝醉了。   就在阿寄听见这话而怔住的一刹那,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我何必问你这些……你能来,你能救了我这回,我便已很感激了!真的……你就算是来找他,也没有关系!”   他醉得语无伦次,却总还记得牢牢抓住她的手,仿佛在一无所依的大海上抓住了随风即散的泡沫。他那样聪明,却又那样小心,他不敢再说更多了,他害怕自己会连她都失去。   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她而已。   尚衣轩的门好不容易开了,小宦官张迎呆愣愣地看着阿寄半背半扶着自家主子出来,被她着意看了好几眼才猛地回过神,上前搭了把手。   两人合力将顾拾搀到了马车上,张迎挠了挠脑袋,为难地道:“那边还等着安乐公回席呢,我得回去同陛下和义父说一声,劳驾你先送他回府吧。”   阿寄点了点头。张迎又对车仆吩咐了几句便跑开了。   马车起行,从侧门出了未央宫。车厢里的灯火摇摇晃晃,映照着少年醺醺然的脸庞。他大约是真醉了,却不就睡,还一直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你为什么要来呢?”他颠三倒四地道,“又被你给,瞧见了……”   阿寄苦笑。今晚的事,她做得确实不妥,她很想反省一番,可是心却还沉溺在他醉酒的柔软的话语里:“阿寄……”他低垂了如画的眉眼,缓声道,“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她伸出手,慢慢地、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几乎是立刻就攀了上来,像个孩子一样抓紧了她的衣襟生怕她放手,“我真喜欢你,阿寄。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离开我……我真喜欢你啊。”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将那似真似假的告白颠碎在空气中。她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混在了一处,急的,热的,在这黑夜的马车里,在这绝望的城池里,找不到出口,永远只能在地底狂躁不安地奔流。   “——什么人?!”车外仆从突然一声断喝,而后是仓促的拔剑之声,“不得无——”声音戛然而止,霎地一道横飞的鲜血泼溅在被灯火映得明晃晃的车帘上!   “有刺客!刺客!”暗夜中的守卫全数聚集到这马车四周来,听脚步声竟有十余人之多。   阿寄没有掀开车帘,她甚至没有动弹。怀中的少年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双瞳里浅淡的光芒空空荡荡地不知落在了何处。   有那么一瞬间,极端的寂静里,她好像听见了两人的呼吸,清晰地、急促地交缠在一起。   ——突然她将他往侧旁一推,将自己的身子挡上了车窗!“哗啦”一声窗纸被划破的同时,那兵刃也入了她的背脊。她皱紧了眉头,脸色白得像鬼,却为他挡住了来袭,连鲜血淋漓的伤口也未让他看见。   顾拾呆住了。原本因醉酒而迟钝的头脑仿佛突然被冷水泼了个清醒,他冲上去抱住阿寄,厉声唤她:“阿寄!你醒醒,你——”   她的手却在身后那破裂的车窗缝隙里摸索着,而后慢慢地抬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滴落下来,将两只冰凉的手掌粘稠地贴合在一处,一张薄薄的、浸透了鲜血的纸笺在掌心里揉成了团。   他颤抖着手将那纸团接过,轻轻地滑入袖中,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   安乐公在元会后遭袭的事,震惊了整座长安城。   刺客一共三人,埋伏在安乐公回府路上,一击不成,便当场自刎。安乐公的侍婢为了保护主君身受重伤,安乐公本人倒是毫发无损。   郑嵩听闻了消息,首先却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朕在他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只怕有顾氏残党心怀旧主,要来解救于他;哪晓得来的人竟会一意要杀了他?”宣室殿中,郑嵩心事重重,在他面前是一张战事用的舆地图,身边是几个他从最初的北地带来长安、最信任的将领。   “也许是因陛下将他困得久了,斗志消磨,就连顾氏残党也觉得他无用了?”一个将领猜测。   郑嵩冷淡地笑了笑,“只要是姓顾的,就不会无用。”   “依末将看,答案还要往这里寻。”又一人站出来,指着舆地图沉声道。   郑嵩抬眼看去,这将领名唤钟嶙,是年轻一辈的名将,眉目间一股冷酷之气,声音甚是沉稳:“荆、扬的乱民已反了三年,州牧、太守换了十数位都不能平定,如今更是串联到了益州的蛮夷,要成我大晟的心腹之患。眼下鲜卑又不安宁,末将以为乱民很可能要在今年发难,而他们要发难,就须寻一个由头。”   “啊,”另一个将领一拍脑袋,“这是嫁祸!”   钟嶙点点头,“天下人都知道,安乐公是前朝的皇帝,陛下对这个前朝皇帝是不可谓不仁善备至,只是外人未必清楚,只道陛下总是恨着他的。若安乐公突然在长安城内暴毙,这些刁民便有了借口,可以趁机起事。”   郑嵩静了静,道:“钟将军说得对,只怕还不止如此。”   几个将领默默束手。钟嶙抬头看向他,目光是锐利的。   “他们还可以,立一个新皇帝。”郑嵩的手指点上地图上的荆州,“一个姓顾的新皇帝。   “这么说来,朕还当真要感谢那个哑女了。”   他笑起来,看来一切仍在掌握之中,便连上天都在帮他。 ☆、第5章 梦中孤影   阿寄在疼痛中茫然地睁开了眼,举目四顾,却只见一片灰色的迷雾。   阳光也透不进这重重迷雾里来,分明不算黑暗,却全然看不清脚下立足的土地。背上的刀伤剧烈地疼痛起来,牵扯到四肢百骸,陈年的创口仿佛也在衣衫底下开始新一轮的溃烂。   “姐姐?”   是谁在唤她?   阿寄张了张口,想求救,却又反应过来自己是说不出话的,于是也就不去尝试了。只是她到底有些害怕,不敢回头看,只好往前迈出了一步。   奇迹的是,这一步过后,迷雾竟忽然就散开了。   阳光蓦地照射进来,她不由得抬手遮挡了一下那亮光,再往前看去,却见到高而威武的暗红宫墙,圈出一个并不很大的花园。春-色烂漫,这花园里流水潺湲,牡丹盛开,姹紫嫣红,在风中曼丽招展。   这不是长安的御花园。这是……这是雒阳!   一个穿着明黄色小衣裳的男孩从花丛中绕了出来,看见她,立时便紧张得两手绞紧了衣带,玉一样莹透的面庞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带了些羞怯、又带了些期待地看向她。   她无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   男孩才刚满三岁的模样,口齿尚且不清,却又含混地、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姐姐,你过来。”   阿寄站在檐下踌躇。这是梦么?这男孩是谁?原该是很熟悉的,可不知是否因为受伤的缘故,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她愈是想,便愈是疼痛,好像都不止是身体,连血液、连心脏都疼痛得缩了起来……   男孩歪着脑袋看了看她,忽然掉头就走。   她心中骤然一空,下意识拔足便追,要拉他,他却躲闪过去,回头对她柔软地笑了:“姐姐跟我来!”   他跑到花园里一座假山后头停住步子,指着那草丛笑道:“姐姐,发芽了!”   她疑惑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假山背后没有种花,杂草丛生,她看不出来他说的是哪一株……   他蹲下身来,在那草丛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拔-出来一根嫩芽,双手捧给她:“发芽了,送给姐姐。”   他的声音很低、很乖,好像在与她分享一个幸福的小秘密。   她愣愣地接过,那真是一株平平无奇的小草,看不出与旁的小草有任何的不同之处。她张了张口,终于是道:“陛下,您还不回去——”   她突然捂住了嘴。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可以说话了?!   ——“阿寄?”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却无疑属于一个年轻的男子,而不是小孩。   她睁开眼,恰对上一双柔软而孤清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往后退,磕着了自己背上的伤口,疼得一下子皱起了眉。   顾拾反而愉快地笑了起来。   但见他仍是坐在那张小板凳上,只是将小板凳挪到了她的床头,安静地守着她。她不知道他守了自己多久,她只觉得自己方才那个梦是很漫长、很漫长的。   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与眼前的少年重合在一处,他好像一直都没有变。她怔怔然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脸,想触碰自己梦中那个孩子的轮廓——   他却温柔地笑了。   不,梦中的那个孩子,尚不会这样子笑。这样子的笑很温柔,可是这温柔是空的,是假的,是为了旁人而存在,却看不到他自己。   阿寄收回了手,垂下眼眉打量周围。这却是在他那间寡淡的卧房里,她正躺在他的床上,伤口都已包扎起来,她一动便浑身泛疼。   “我可要多谢你,”他笑盈盈地道,“你救了我的性命。”   她摇了摇头。   他没有提起那一张纸笺。心照不宣的空气里流动着她不习惯的暧昧。她动了动干燥的唇,他便立即端过来一杯水扶着她喝下。   “啊,那几个刺客当场便自杀了,陛下说他们是乱党,在东市口鞭尸示众。”顾拾的话音颇为轻松,“陛下还单独召见了我,说要给我请师傅,问我想学什么。我说大晟以礼治天下,我想学《礼经》。”   阿寄的眸光微微一凛。   “你放心,我没事的。”他笑道,“我也不是真的离了你就不行。”   她轻轻将水杯放回案上。   这时候张迎带着大夫走了进来,是宫里的御医。   “陛下吩咐了,请阿寄姑娘好生调养。姑娘伤得不深,只是创口有些吓人,每日都须敷药。”约莫是真的得了吩咐,御医的态度很是恭敬,“老夫会每隔三日来为姑娘看诊一次,内服和外敷的药方已写给安乐公了。”   阿寄下了床,朝御医行了个礼。待御医走后,她回头看了顾拾一眼,似在等他的吩咐。   他动了动喉咙,“……你回去歇息吧。”   她又行一礼,便与张迎一同走了出去。   顾拾迈出房门,看她在张迎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院门口,然后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留下来,也许这确实太不合适了。她自有卧房在外院,他以重伤之人不宜挪动为由将她困在自己床上一日一夜,也该够了。   只是他到底有些怨恨她是个哑巴。她哪怕说一句软话也好,就算她要离开,说一句软话也好啊。   ***   阿寄身上带伤,又算是英勇救主的义仆,养伤期间她的一应劳役都免去了,送饭的活计也交给了张迎。如此一来,竟是十数日未再见到住在内院的顾拾,直到她外敷的药膏耗尽了。   大约是御医也找不到这宅中究竟谁是个主事的人,才会把药方交给了安乐公吧。明明安乐公自己连那扇院门都出不去,难道还能替她去抓药不成?   这天傍晚,阿寄好不容易在门口截住了从内院送饭出来的张迎,同他比划了半天,张迎一拍脑袋:“姐姐是说御医开的药么?郎主早吩咐备置好了,不过好像都送到里边去了。”   阿寄不解。怎么会把她的药送到顾拾那里去呢?再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叫人“郎主”了?   也许是伤口发作的缘故,连带着阿寄的头也有些疼,说来奇怪,她想到要自己主动去找顾拾,心里却还有些不自在似的。   以前每日见他,是按部就班的差事,她从来没有一刻深思过这其中的意义。   “阿寄姐姐,”张迎挤眉弄眼地道,“您当初晕过去了不知道,郎主那个着急的啊……其实,御医原本只开了方子,让我们自己去城里买;是郎主同御医求来了御药房里的药材。”   张迎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她怔了怔,移开了目光,却见到顾拾正立在门里仰首看院中那棵干枯的刺槐树,好像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谈话。一院残雪飘萧衬着暮色,干干净净的天地里,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一无装饰的衣摆徒然地随风而舞。   他过去腰间是系了一块玉的。阿寄想起来,他将那玉随手便送人了。   她不想再应对张迎,索性自己走了进去,手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   顾拾回过头来,一瞬之间,她看见他惊喜地笑开,桃花眼里光彩盈盈,仿佛方才那寂寞的身影都是她看错了。   “你来了。”他软软地笑道,“好久没见你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抿住唇,也淡淡地笑了笑。张迎适时地代她开口道:“郎主,她是来求药的。”   “药?”顾拾看向她,“上回的用完了?”   她总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也只有点头。   顾拾笑意更深,抬脚往厢房走,“你跟我来。”   阿寄便随了过去,张迎也跟在后头。顾拾却突然停住脚步,将手遥遥指着张迎道:“你,出去。”   张迎委屈地叫了一声,“郎主,这可是奴婢的主意!”但见顾拾脸色更冷,只有抱着脑袋跑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院门。阿寄想了想,自己也先过去,拿钥匙将那门从里面锁上了。   顾拾看她动作,忽然低低地笑了:“你这是想防着谁?”   阿寄不回答,阴霾的天色里,她的面容苍白如一片纸,嘴唇被咬破了皮。他看着看着,有些奇怪——她这样的表情,不是生气,也不是伤心,倒像是——   阿寄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险险朝前栽去——   顾拾一个箭步冲了上前将她扶住,“哎,你!”   他的手碰到了她背上衣衫,忽觉异样,拿到眼前一看,手上竟沾了血。他倏然变色,“伤口裂了?不该的,我明明算过的……”   阿寄微微闭了闭眼,实在已很虚弱了,对他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朦朦胧胧只嫌他吵。他好像从来都不像她的梦里那样听话。   意识模糊中,感觉到少年的唠叨已很远了,却有一只臂膀小心地护住了她的腰。少年的身躯尚未全然长开,瘦削,但却使出了几分力道,引着她往房中走去。而后他扶着她在床边坐下,将垫褥铺开,开了口,轻声在她耳边道:“趴下来吧。”   她皱了皱眉,对这样的指令显然很抗拒,一动也不动。她是来拿药的,趴下做什么?   顾拾看了她半晌,确定她是痛得有些糊涂了,于是他蹲下身来,径自去除她的鞋。   她吃了一惊,身子下意识往后缩,却被他一把抓住了纤细的脚踝,毫不留情地脱下了她的一双鞋袜。她想抽回自己的脚,他却不放开,反而还打量起她这双莹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玉足来。   这全然不像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宫婢的脚。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连脚趾都羞涩地蜷缩起来。他看见她连趾甲都修得整齐圆润,足心因他的抓握而微微泛红,细弱的血管在肌肤底下清晰可见,好像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将它掐断了。他的心底没来由窜出一股陌生的邪火,哗啦一下,便烧得他喉咙干渴。   她低下头,身子微微地发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哄她道:“趴下来,我给你换药。一定要同我耗,你就……不怕疼么?”   她慢慢地把双足往回缩,这回他的手劲放松了。而后她背对着他,将长发全拨到了身前,露出后背上被血染成暗紫的衣衫,又小心地往枕上侧躺下去。   待他找出御药房送来的药膏,再回转身来时,她已将后背上衣衫褪下来一半,露出一弯香肩,和——   他的双眸忽然危险地眯起,眼神里仿佛探出淬了毒的刀锋来。   她的后背上,疤痕遍布,新新旧旧的伤口纵横交错,竟连一块完好的肌肤都没有! ☆、第6章 以昏为期   他看着那样的后背,半晌没有说话。   她却全然不知,只是安静地等候着。   片刻,他终于伸手,将药膏小心地一点点涂抹在她新的伤口上。一道长长的刀伤,夹在众多的疤痕中间,犹自渗出细微的血线。这一道伤,是他害她的。   阿寄抿紧了唇,手在胸前握着头发,双眸闪烁不定,仿佛不知往何处安厝,便只是注视着榻上的青石镇子发呆。少年的动作笨拙但轻柔,手指沾着药膏扫过那些伤疤,有时候力道大了些,她自己尚未动弹,他倒先低低地叫出来。   “抱歉。”他诚心诚意地道。   她将自己的脸又往枕头里埋得深了些。   其实早已不疼了,只是痒。   细细密密的痒,从那些细细密密的创口侵入到她的身体中来,她闭了闭眼,竭力地忍耐下去。   忍耐,原该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   涂好了药,她的衣衫也被细心地拢了上来,她一手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衣带。   身后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寄。”   她给衣带打结的手指微微一颤。   忽而一双臂膀轻悄悄地从她身后环了过来,少年的手覆住了她的手。她惊得一跳,那衣结又松了,为了避开她的伤口,他并没有与她靠得很紧,但她仍然感觉到他胸膛的热度,就贴着她的背,沿着她的脊梁默然搅动着她的血液。寂静的入夜时分,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温热的喘息里,嘈杂地鼓动着她的耳膜……她开始怀疑,也许自己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人和瞎子,不然的话,她怎会慌乱成这个样子,好像听也听不见了,看也看不见了……   忽然肩窝一沉,是他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微微笑着侧头看她。   “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的笑容灿烂而温暖,任何一个人见了这样的笑,对他的话都会深信不疑的。   她一转头就撞进他的笑容里。脸上猝然一红,又立刻别过头去。   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些耍赖的口吻又道:“这回是我的错,我是……我是特意把药留在我这儿的。我不知道这伤发作起来会这样难受……”   她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身,他放开了她,她立刻就下了床。   他看着她匆匆穿鞋,想了想,又道:“不过这都是张迎的主意。”   不远处正在打扫的张迎突然打了个喷嚏。   ***   在阿寄的伤将将要养好的时候,三月初一,郑嵩信守诺言,将当朝名儒、太傅丁舒派到了安乐公邸来给顾拾讲经。   安乐公邸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人气了。丁舒一来,先命人给安乐公购置了一架子的经书,又将他案上的用物都换了一过,还在四壁都悬上了些修身养性的字画。到上课时,他还让阿寄和张迎都在后头跟着听讲,乃至于前门的几个仆妇,来者不拒——   “有教无类。”这丁舒乃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却精神奕奕,看着一屋子人十分高兴,“凡有向学之心者,都可受教成仁。这才是夫子正道嘛!”   在前门守了三年的仆妇都道安乐公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待见了真人才发现原来只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而已,既好看,又爱笑,大家也就都愿意来亲近于他。可是顾拾的目光,却始终只是追随着角落里的阿寄。   自从那次给她敷药之后,她便不曾主动搭理过他了。反而每次他同她说话时,她还要脸红。他觉得有趣,在夫子讲经时总要回头看她,她有时装作不理睬,有时会转过头去,有时竟然还回瞪他一眼。他便忍不住要笑,拿经书遮了脸,被夫子一戒尺敲下来,众人便都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每日里琢磨着猜测着她的心情,这个游戏他已玩了九年,竟然直至今日也不觉得无聊。   好容易等到下了课,师傅告辞,众人各个散去做自己的事情,顾拾喊住了她:“阿寄。”   她停住步子。   “你……”他顿了顿,“你的伤好了么?”   她轻轻点了下头。尚未全好,但也快了,宫里的药果真是很灵验的。   他笑了,“那就好。”一时间似找不着话说,他随手抽了一卷书,“这里,我看不懂。”   阿寄拿过那书册,翻了翻,一怔,又合上看了看封面,指给他——“卷四”。   这才开讲一个月不到,第一卷尚未讲得完,他就拿第四卷来问她?阿寄颇不解,眉头淡淡地蹙起,眸光里若含着不尽的烟水朝他睇来。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打哈哈道:“啊,我读书读得快……”   这样的说辞她竟然也信了。转身回到座位上,她执起笔来给他疏解经义,他不看纸面,却看着她执笔的手。   他过去从未看过她这样临案写字。说来奇怪,她是个哑巴,可她却从未想过与他笔谈。她好像根本不想与他交谈。   她的坐姿很端正,执笔的手很稳,落笔行云流水并无迟疑。一室静谧,笔尖“唰唰”擦过纤白的纸张,他瞧了半晌,忽然道:“原来阮太傅说的临帖的身法是这样的。”   她的手突然一抖,一滴墨汁溅了上去,不声不响地晕染开。   他笑起来,道:“你的字这样好看,你教我好不好?”   阿寄面色现出了些慌张,要站起来却被他用力往下一拉,一下子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身子摔跌下去——   却听见一声闷哼,她竟是摔在了他的怀里,抬起头,就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像一面清澈的湖,又像平静地怀着暗涌的海,她在里面看见张皇失措的自己,因为口不能言而愈加混乱不堪的自己。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了:“你躲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废人而已。”   她摇了摇头。   “不躲了?”他好像有些满意了,“不躲的话,便给我抱一抱。”   她别过脸去,不挣扎,却连耳根都红透了。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间用力地一呼吸,陌生的少女的香味里仿佛藏了一个危险的讯号,引他走到一扇危险的门前——   “姐姐?”张迎忽然探进一个头来,看到两人这样情形惊了一跳,“呀,姐姐摔着了没?你可是带着伤的啊!”   “‘姐姐’?”顾拾好看的眉头微拧,还没来得及发作,阿寄却已从他怀中坐了起来,一边低头理着衣襟。   她没有摔着什么,他都将她接入怀里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可能她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承认,他那样寂寞,做什么都比一个人留在黑暗里强。   他只是太寂寞了,如此而已。   顾拾躺在地上,心头乱糟糟的,索性将气撒在了张迎身上:“你来做什么?”   “险些忘了。”张迎吐了吐舌头,“宫里来人啦。”   张迎跑上来扶着阿寄,顾拾又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她没事,摔着的人是我。”   阿寄不由得笑了。她朝他淡淡地看过来,柔润的笑容,像是在包容他的孩子气,又像是在宽慰他的无明火。他一时间泄了气,便见她安静地走了出去。   他总是只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书案上那一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字迹一笔一划,秀丽工整。   “郑玄《目录》云:‘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顾拾侧着头看了片刻,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真是随手抽了一卷书,哪晓得就抽中了《士昏礼》!   ***   阿寄和张迎走出院外,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柳岑正指挥着几名兵将守卫在宅邸各处,这时恰回了头来,看见了阿寄。   阿寄抿了唇。   柳岑走上前来对二人抱拳道:“二位便是安乐公的贴身从人了吧?陛下说眼下安乐公身边的人变多变杂了,难免守卫也要增加,便从末将的南军又抽调了一些人马过来。还请二位担待了。”   阿寄看着周围布下的层层守卫,心知他们也不全是柳岑的人,何况还每日一换,这偌大的宅子看似比过去敞开了些,实则是看得更紧了。   张迎小孩子心性,直白地说了出来:“还要加人?我刚来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守卫也太多了……”   柳岑笑道:“小贵人有所不知,如今鲜卑乱边,正是非常之时,而况安乐公又是非常之人,总是稳妥些好。”   张迎嘟囔着嘴还未接话,却听轻轻的一声冷哼从身后响起。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安乐公,站在了那没有关上的院门口,狭长的眉眼清艳冷酷,朝他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柳岑微微变色:“这扇门不是应该落锁的吗?”   “三月以来,因为丁太傅他们来来去去,这扇门白日里就时常不锁了。”张迎解释道,“我看还是不要落锁的好……”   “这是你们的失职。”柳岑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却扫向阿寄。   阿寄默默地走回去,就在顾拾的面前,将那扇院门合上了。   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她脸上的红晕甚至还没有全然褪去,拉上门环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他的心好像被揪住了,愀然地、不明所以地痛了一瞬。   他看着那扇红铜大门缓缓地合上,然后听见了落锁的声音。他回转身,望见一片幽静的、死寂的花园。   他慢慢走回房中去,突然又大踏步地折返回来,往院中那干枯的刺槐树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枯木只是微微地晃动了一下便归于静止。他抬起头,寒冷的阳光从疏枝间刺进眼里,像刀刃一样,在那冷冽的深潭中残忍地搅动。 ☆、第7章 一墙春-色   五月中,对中原觊觎已久的鲜卑出其不意地攻破代郡,代郡太守仓皇南窜至太原。而鲜卑军抄略之后,更往南奔袭而来。就在并州牧、太原太守和代郡太守三人都在城内瑟瑟发抖之际,鲜卑后方却发生了争夺王位的内讧,郑嵩觑准机会向其中一方求和……   “这样好的机会,却不趁机反击,反而向胡虏求和。”不知为何,丁舒讲着经却谈起了国事,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道,“这一求和,势必又要耗费国帑……”   “打仗也会耗费国帑,还会死人呢。”顾拾凉凉地接了一句话。   这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和角落里的阿寄。张迎自然是坐不住的,几个妇人最初听个新鲜,渐渐也不来了。而顾拾又不能不无人看管,这任务也就落在了阿寄身上。   如此两个多月下来,顾拾是极好学的,她从早陪伴到晚,而后还要去未央宫奏事,既十分疲倦,受过伤的身体也隐隐地不舒服。听到丁舒和顾拾的对话,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她不知道为何丁舒会给顾拾讲这些;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是她,丁老夫子可能已经被廷尉抓走了。   丁舒看了她一眼,静了片刻,对顾拾道:“安乐公看得通透。”   顾拾轻柔地笑道:“当今陛下圣德威武,化流海内,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鲜卑内乱求和,这不是好事么?”   丁舒微微一震,抬起苍老的眼皮,死死地打量了他半晌,好像不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叹了口气,道:“老夫是个懦弱的人,教出的学生,也无一不是懦弱的人。”   “懦弱的人才能活下去吧。”顾拾道,“刚强则折,夫子忘记了阮太傅的教训么?”   丁舒离开时,阿寄送他走到院门口。   顾拾百无聊赖地站在厢房里,远远地看着他们。   “老夫会去向陛下请辞。”丁舒摆摆手,抬头望向暗沉沉的天色,“这样的安乐公,恕老夫教不起。”   阿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耄耋之年的老儒生一双浑浊的眼睛蓦然被这样沉默的笑容给刺痛。丁舒遍布老斑的手痉挛地抓紧了圣上钦赐的鸠杖,颤巍巍地道:“老夫知道你是故人之女,是以也须奉劝你一句话……奉劝你,在那亡国人的身边待得太久,可不要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说完,他便拂袖离去了。阿寄将院门锁上,回头,顾拾仍旧怔怔地站在房中,忽而茫然地抬眼看向她。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儒士青衣,头发束在冠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如画的眉眼。艳丽的颜色褪去,他却变得像一个小孩。   “我知道会这样的。”顾拾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俊逸的眼角飘出些暗淡的颜色,“他比阮太傅还大上一辈,又同是治《礼经》的人,我知道我一提起阮太傅,他就会这样的。”   阿寄低着头去收拾书案上的东西。   “当年这名儒丁舒多大的架子,先帝——我是说,我堂兄——亲自征召,三府三年连辟,他都拒不应命,博得一个淡泊隐退的好名声。待到郑——当今陛下即位了,只一道诏令就将他从遥远的蜀郡召了来——他说得没有错,他是个懦弱的人,不过,他也是个聪明的人。”   阿寄将毛笔一根根地放回笔架上整理好,仿佛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但他知道,她在听。   “而阮太傅,却未免太傻了。其他人都对我避犹不及,他却要留下来陪着我。”   阿寄不再动作了。   “我从襁褓时起便离开了父母,是阮太傅带着我,照料我,我曾经幻想,也许我远在东南的父王也像阮太傅一样,慈祥和蔼,正直温厚。我曾经幻想,如果他就是我的父亲就好了。”他扶着门框在门边坐下,抱着膝盖歪着头,低低地笑起来,“可是,我却害死了他。”   “你说,谁愿意久留在一个亡国人的身边呢?”   那悦耳的笑声里渗出了些绝望的寒意,她沉默地听着,下唇被咬得微微发白。   “后来我被陛下关了起来,那时候我又开始庆幸,庆幸陛下当初不许我的父母随我进京。到了现在,他们大约都被废为庶人了,我希望他们已将我忘了。”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起过自己的父母。因为他已完全不记得他们了。刚出生两个月就被郑嵩召去了雒阳,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什么两样。   “阿寄,阿寄。”他像是唱歌一般唤她的名,“你为什么也这样不聪明?你看那丁老狐狸,起初装得那么像样,到头来还不是要走。你为什么也不学学他呢?”   阿寄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她不会走。   她的表情很淡,她的目光很定。她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这让他莫名地有些安心,又有些空虚。   他柔声道:“今日丁夫子走得太早,你就再陪我一会儿吧。”   阿寄慢慢地挪过来,跽坐在他身边。他最近似乎很贪恋这样的小时光,虽然外边布满了兵士和刀剑,但是在这里,在这座落了锁的荒凉的庭园,在这间被高墙挡了阳光的仄暗的斗室,一时半刻也好,他们可以一起承担短暂的孤独。   “我是真的想读书。”他慢慢地说道,“书上说,雒阳的太学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最大的一间讲堂长十丈、广三丈。太学最盛的时候有经生三万,我堂兄每回乡射礼毕,便要回太学讲经,诸生执经同他论难,冠带缙绅、平民百姓,都环桥而观听,有数万人之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些事情记得如此清楚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她仿佛能透过他的声音看到当年那座冠带风流的雒阳城。   “始国三年陛下迁都,一把火将雒阳城全烧了。”顾拾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想,那几百间屋子虽然不在了,但那门前的石经,总该还留着吧?”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向她。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怕他不能理解,转身要去拿纸笔来,又被他拉住——   “你是说,”他的声音在发颤,“你是说,那石经,还留着?”   她再次点头。   “你……你在太学……”他停滞了很久,最后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沉默地看着他,双眸平静如海。她也许会告诉他的,如果他问,她一定会告诉他的吧。   可是夕阳西下,温柔的晖光里,他又不愿去探问了。   他反而说到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话题:“那张纸,”他顿了顿,“我记下来了,烧了。”   她在听。   “你为了迷惑皇帝,不惜受了自己人的一剑,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低得有些迷惘,“而因为你也被皇帝看着,所以你也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是不是?”   她的手慢慢地抓紧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伏在了他的膝盖上。   少女的身躯很温暖,令人流连忘返,令人丧失斗志。他的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偶尔擦过她的腰际,两个人便都感到了陌生的战栗。   “我以前想了很久,猜了很久,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如果是顾氏的人,为什么从来不与我通消息?我们虽然总被拘管着,但到底是有机会独处的。”他低下头,与她发丝交缠,呼吸相闻,“而今我才明白,你同我一样,是一个被囚禁着的人。你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因为你同我一样,一样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眼睫颤了两颤,然后她转过了头去,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却伸手抱住了她,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眸中隐隐含着哀伤,在黄昏的日影里流转出凄迷的光晕来。   他有些慌乱,再不知如何宽解她的哀伤,两个哀伤的人凑在一处,那哀伤也只有更沉重而已。鬼使神差一般,他抓紧她的肩膀,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的脸顿时红透,伸出手抵在他胸膛,却没有真正地用力推拒。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而后薄唇试探着向下,一点点如碎雪,直到在她的唇边止住。   他笑起来,“你这般模样,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她咬住了唇。   他的笑声清朗,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特殊声线撩拨着她,几乎令她难以承受——   “这样我就更亲不着了。”   她索性要站起来,他却不依,双臂箍着她在怀里,息事宁人地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你不要走。”   他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是掬了他所有的、所有的希望,一齐地捧给了她。   ***   夜幕渐渐降下来,院落的锁动了一下,然后张迎推门走了进来。   看见安乐公抱着阿寄姐姐,他却也不惊讶似的,只将晚膳一样一样地布好了,来请顾拾用膳。   顾拾将食指点在唇上,轻声道:“你姐姐她好不容易睡着一回,不要吵她。”   张迎小大人似地叹口气,“我说这些日子夜里总听见姐姐翻身睡不着,还是郎主您心细。”   顾拾睁大眼睛,“你怎么——”   果不其然,阿寄当即便醒来了。   她蹙着眉头回想半天,突然推开了顾拾,而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还披了一件他的青衣。   他竟还笑得十分自然:“让你跟着我学经,可不是累坏了。”他一手指向张迎,面不改色,“都怪他,说话那么大声。”   也不知他是何时起跟张迎关系这么好了,阿寄腹诽。不过阿寄也不惊讶,她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讨所有人的欢喜。这也许是他从小就学得最用力的一件本事。   不然,他随时都可能死。   他终于也跟着站起身来,动了动酸疼的手臂,道:“吃饭吃饭。”一边往食案去,一边又拉住了她的手,打算像往常那样同她耍赖。   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胸口还自起伏不定,眼神也不敢看他。他蹭过去,悠然地一笑:“你怕什么,我吃我的饭,不吃你。”   一件外袍兜头抛下,待他从自己的青衣里挣脱出来,女人已不见踪影。 ☆、第8章 上林鸣镝   夏秋之际,长安城里烟柳轻舒,盎然的绿意中透出了倦色,空气犹潮热着,扶疏花木迟迟不谢,偶尔还会有鸟飞来,落在庭中那棵刺槐树的枝桠上,啁啾婉转地啼鸣。   丁舒向皇帝请辞之后,顾拾的课又停了,只是书没有收回去,他便自己一个人读,从清晨到深夜,好似不知疲倦一般。那一道院门重又严实地落了锁,除了定时来伺候顾拾起居的阿寄和张迎之外,再不许外人任意进出窥探。   张迎是个性情简单的孩子,很容易就对顾拾产生了同情之心,他比阿寄活泼得多了,顾拾终于找到一个人同他说话解闷子,似乎也是颇开心的。阿寄默默地看着听着,然后将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都汇报到未央宫去。   “姐姐,”张迎有一回对阿寄道,“为什么你对着安乐公总会脸红?”   阿寄仓促间连表情都来不及换,竟将手头毛笔径自扔了出去,在张迎的脑门上摔出好大一个墨点。   张迎摸着自己的小脑袋,反而笑得打跌:“哎哟,哎哟原来阿寄姐姐也会生气的!”他回头对那人道,“郎主,阿寄姐姐生气啦!”   阿寄知道那边那人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却偏偏不看他,只是重重瞪了张迎一眼。   顾拾确是在笑着的。看着阿寄苍白的脸渐渐染上些微的红,像是天边夕阳的回潮,他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他不喜欢她面无表情地忍耐,他喜欢她为自己而羞涩、而欢喜、而美丽。   只要能看到她脸红的模样,他就觉得这漫无边际的囚禁的日子,还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他真想把她永远地锁在身边。   明知道自己是个亡国的废人,明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明知道若拉着她便只有两人一同堕落。   可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个危险的想法,他无法控制自己。   七月初,鲜卑使臣抵达长安,正是草木凋霜的时节。   大晟朝备了万全的仪节来对付这群鲜卑人,鲜卑人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要见一见前朝的皇帝。   ***   七月初五,上林苑。正是秋狩时节,皇家禁苑里花草都修理了一过,日光透过常青的松柏照落下来,秋风稀疏而倦怠地扫过,草丛中时而有野兽奔走,却又被人声惊得不敢冒头。   “唰——”   一声箭啸,裂空披风,直直穿透十五丈外竖立的靶心!   伞下观看的王公贵族、贵人命妇们轰然叫好,便连坐在另一侧的鲜卑使臣也不由得倾了倾身,专注地看过去。   柳岑将手中的大弓丢给校尉,向席上的皇帝抱拳行礼:“末将献丑了。”又对那鲜卑使臣道:“不知此箭如何?”   几个鲜卑使臣交头接耳一阵,领头的清咳两声发了话:“柳将军骑射俱佳,我们佩服。只是我们到贵朝来谈和议,贵朝却带着我们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就是不说正事,也不知诚意在哪里?”   郑嵩笑道:“喝酒吃肉、骑马射箭,哪一桩不是正事?朕清楚你们的想法,所以今日才带你们过来。”   鲜卑人一愣,“什么意思?我们说了,要见——”   “宣安乐公。”郑嵩冷冷地道。   在那一众王公贵族中间,一个人从容站起,掸了掸衣襟,然后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骑射的劲装,黑衣箭袖,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入冠中,双眸平静而清醒。走到郑嵩身前,跪拜行礼之后,才站起来,看向彼侧的鲜卑人。   鲜卑使臣提出这样的要求,原是出于好奇,也有试探的意思。前朝皇帝被当朝皇帝关了十二年,任是谁都会忍不住想看一眼的。何况益州的羌人、荆州的乱党还都特意来找过他们鲜卑的王……   顾拾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们有的只是好奇,不怀恶意,在他们眼中,他是个非常新鲜好玩的东西。他承受着,为了这样的承受,他已练习了很多年。   “柳将军。”郑嵩将下巴点了点,“给他。”   柳岑一怔。他重接过那张弓,走到顾拾的面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顾拾,而顾拾却并不看他,只低头举起了双手。   柳岑将那张弓放在他的手上,顿时对方的手便是一沉,整个人都险些摔倒。席上发出了窃窃的笑声。柳岑看他一眼,已知晓他是完全拿不起这张弓的,但他终究没有说话,便退了回去。   却是鲜卑人摸着下巴开了口,“陛下此弓重达两石,却交给这样一个文弱少年,不是欺负人么?”   “朕听闻在鲜卑,若生儿太弱,是要直接溺毙的?”郑嵩却道。   鲜卑人眉头一挑,“不错。”   “朕看这法子不错。顾氏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没有早早将这文弱的孩子给溺毙了,才会亡了国啊!”郑嵩拊掌大笑,众人一时也跟着哄笑起来。   顾拾的容色刹那苍白下去。明知道的,明知道郑嵩会抓住一切时机嘲讽自己、嘲讽顾氏,可是今日,他却好像失了往日的耐性。   下一个刹那,他捧着这张弓跪了下来。   “臣斗胆,想向陛下与鲜卑贵使求一个赌。”   “哦?”郑嵩的笑容微静,“赌什么?”   顾拾抬手指向十五丈外的那个草靶,“赌臣能否射中靶心。”   “这倒有趣。”鲜卑人笑道,“赌注呢?”   “若臣输了,请陛下将臣溺毙。”顾拾顿了顿,“若臣赢了……请陛下赐臣一个人。”   鲜卑人一副了然的样子:“那一定是女人了!”   顾拾的手握紧了弓背,“是,一个女人。”   ***   众人看得趣味盎然,都去押注。秦贵人坐在女人堆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朝阿寄嫣然一笑,“你说我该赌他输,还是赌他赢?”   阿寄抿紧了唇,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的手腕,眸光漂浮不定。   秦贵人自顾自地笑道:“顾氏虽然历来是以文治国,但先帝可是精通骑射的。说来先帝纳我入宫,还是在秋狩的时节呢。”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阿寄听见了。阿寄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样盛大的场合里却选择坐在角落,现在她想,也许是为了回忆吧。   秦贵人慵懒地眯起了眼,看向那一片茂密的林木。   她本是先帝的宠妃,如今又承欢于郑嵩。日光之下,她仿佛还能望见许多年前,那个纵马驰骋、雄姿英发的少年皇帝,和如今的安乐公正是一样的年纪。   一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她懒懒地起了身,“让让,让本宫瞧瞧!”围着赌盘的众女连忙让开一条道来,秦贵人瞅了一眼,几乎都是押顾拾败的,她笑了笑,脱下手腕上的金镯子,放在了胜的那一方。   女人们惊得倒吸一口气。   “你们呀,也不盼着人点好。”秦贵人回头觑了一眼阿寄,“人家姑娘可等着安乐公把她带回家呢。”   ***   顾拾究竟能不能射中,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能射中。   这是阿寄从听见他的话时,额头就开始冒汗的原因。   一个玩物就应甘于做一个玩物,怎么可以在主人面前贸然地出头?   还说……还说要一个女人?   她想她是真的看不懂他了。他任性,耍赖,喜怒无常,那都是因为他寂寞;所以她陪着他玩,陪着他寂寞。可是他现在将自己的性命置之不顾,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她与郑嵩、与掖庭、与所有人周旋,不是为了让他今天出这个风头!他怎么可以完全无视了她为他做的一切……   顾拾低头看着这把弓。没有任何雕饰,因为它本身已太过沉重,经不起任何冗赘。他在心中计算着。   柳岑踌躇着上前,“安乐公,不如让末将……”   顾拾却忽然将弓举了起来。   这与他方才的姿势完全不同,而根本就是个熟练的射士模样了!   全场刹时陷入死寂。   郑嵩突然站了起来,双目死死地瞪着顾拾,手掌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顾拾一手执弓,另一手轻巧地从箭囊中取出一枝羽箭搭上了弓弦。他侧首,对柳岑低低地一笑:“谢谢你,可是,阿寄是我的。”   一声疾响,羽箭脱弦飞出,穿过十五丈的距离,正中靶心! ☆、第9章 杨花心事   顾拾将弓抛给柳岑,朝郑嵩跪下:“请陛下决断。”   郑嵩两边的男男女女们都在忙着收拾自己的赌注,秦贵人笑着把案上的金银珠宝捧了个满怀,回头对郑嵩娇媚地笑道:“陛下莫慌,妾可帮陛下全都赢回来啦!”   郑嵩的手在颤抖。这一瞬间,他发现了自己只是个年逾六十的老人,尽管他从来不肯承认这一点——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从牙缝中迸出这几个字来,“你、你从三岁起就——你不可能,你连弓箭都没见过!”   “臣见过弓箭的。”顾拾平静地道,“每年秋狩,陛下都会带上臣,让臣为陛下清点猎物。是陛下天恩广大,让臣得以观摩骑射,才有了臣之今日。”   他这样一顶高帽戴下来,郑嵩竟有些承受不住。他回想着,是,每逢重大的庆典他都会带他出来,秋狩也是自然的,他让这个前朝皇帝为自己鞍前马后地奔跑,把带着血的猎物丢给他让他清点,而他从来都是顺服的,从来都安然地担任着被嘲讽、被调笑的角色……   不,即使顾拾心机深重至此,也绝不至于能挽起两石大弓……   在一刹那间,郑嵩的眼中浮起了杀机,不回头地道:“将每年秋狩陪同安乐公的人都带到朕的帐中去!”   几个黄门郎应声去了。   这时候,一个素色的人影突然从人群中抢了出来,奔到顾拾身边,拉着他一齐向郑嵩下跪!   顾拾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出来做什么?”   她不说话——她自然无法说话,她只是生硬地拽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朝郑嵩一连磕了三个头,而后直起身,定定地看着郑嵩。   郑嵩不怒反笑:“你这是要朕成全你们?”   阿寄又磕了一个头,然后她便长久地俯伏于地,没有起身来。   顾拾忽然明白了。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他感到喉头发涩,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他的声音是梗住的——   “臣,”他终于叩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臣斗胆,请陛下——成全臣与阿寄。”   郑嵩还没有发话,对面的鲜卑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起来:“我听闻安乐公刚刚成年?在我们鲜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还要找个女人来开荤的呢!”   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阿寄的身子微微地发起抖来。   顾拾深深吸了一口气,清俊而苍白的面容上仿佛蒙了一层灰。   而郑嵩终于得意起来,因为他到底还是找到了制他的法子:“贵使说的不错,朕原是想着给安乐公找个良家子来,好好地行一场婚配。不过安乐公既已成年,总不能连人事都不晓得,叫人看了笑话去,还道是朕不善待你。”   他随意地摆摆手,“既然安乐公喜欢你,阮寄,那便由你去吧!”   “阮寄?”顾拾的脸色突然变了。   “啊,说起来,这姑娘同你也是有渊源的。”郑嵩慈和地笑道,“她的父亲,似乎还做过你的先生?前朝的阮太傅,阮晏,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全家,眼下都在朕的掖庭狱里,做苦役呢。”   ***   顾拾惘然地看向身边的少女,她仍然是跪伏在地上,沉默的,暗淡的,看不见表情。   “阮太傅?”他动了动干哑的声音,“太久以前的事,臣,已记不大清楚了。”   “那可是亡靖的最后一位忠臣了。”郑嵩笑得很是舒服,“让你们两人在一起,还真是十分般配。”他对众人笑道:“这也算朕成就了一段佳话不是?”   男男女女的哄笑声中,顾拾闭上了眼。   一切苦心的安排,到了此时,似乎是豁然明了了。   他是前朝的皇帝,她的父亲为了他反抗郑嵩而喋血东市,郑嵩将他们两人安置在一处,好玩地看着他们对彼此产生了疼惜的情愫,然后再恶狠狠地将真相撕裂开——   都不过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表示自己绝对的主宰而已。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顾氏永远的羞辱。而现在,他还连带着羞辱了她,羞辱了已故的阮太傅!   头顶便是朗朗的青天,却好像整个压了下来,压得他不得不弯下了脊梁。他慢慢地、最后地、叩下头去!   “谢陛下恩典,陛下——”他喉头发涩,“洪福齐天。”   ***   入夜之后,郑嵩与鲜卑人终于在酒席上攀谈起和谈的条件来。   上林苑里灯火连天,顾拾陪在末座,卑微地笑着。衣香鬓影,酒绿灯红,鲜卑人粗俗的笑话,郑嵩得意的笑声,夹杂以女人的调笑、男人的醉笑……这世上,好像没有一个人不在笑。   顾拾知道阿寄已在帐中等着他了。郑嵩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把事给办了,以免鲜卑贵使还要操这份心。说着众人又是哄笑,鲜卑人看向顾拾的眼神已然只剩了鄙夷的试探。   他只能笑着喝干对方敬来的酒。   他不敢去想阿寄,可是她跪伏在地的身影却总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她那荏弱的、坚冷的、一言不发的身影呵……   他如愿了,他一个任性就毁掉了她,他拉着她一齐堕落到被世人唾弃的深渊里去,他合该高兴,他合该笑。   毕竟他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笑了,不然的话,他活在这世上,又还有什么用处?   ***   阿寄确是坐在帐中等他的。   这是一间临时布置的大帐,素净的几案上摆了两根不伦不类的红烛,是秦贵人特意拿来的。秦贵人带着女侍在帐中转了一圈,添了不少物事,最后还硬拉着阿寄说“体己话”。   “本宫跟你说,最开始是有点疼的……”   阿寄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不肯听,她的声音却像什么魔音似地绕过来:   “你不要怕,你让他温柔一些,他若不听你就掐他。啊还有就是,第一次一定要慢,一定要先卿卿我我一下……”   阿寄转过头来看着她,那张素来是看不出表情的脸容上,竟已是满脸泪痕。   她为什么哭?她不知道,好像这万事都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否则她会再也撑持不下去的吧?她如何能够以这样的身份面对顾拾,她如何能够?!   秦贵人怔了一怔,娇媚的容颜上黯淡了片刻。然后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你喜欢安乐公,是不是?”   阿寄拼命摇头,泪水仿佛是止不住的,在这理应欢喜的夜里,她只觉出低至泥尘里的酸苦。秦贵人勉强地笑了一笑:“是啊,谁不喜欢那样的少年郎?哪怕他任性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心眼坏了一点……因为喜欢他,所以才会哭吧?阿寄,你真是个好孩子。”   秦贵人的声音这么温柔,就像她那个已很多年不曾见过的姐姐一样。阿寄捂着脸,很用力地克制住自己,她只恨自己不能说话……   秦贵人轻声道:“没事的,阿寄,你不要怕……当初我被千夫所指的时候,我也同你差不多的年纪……不也这样过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你承受不了的,阿寄。”她的话音定了定,微凉的夏夜里,像一根轻柔的、刺心的针,“每每你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睛,等待时间过去。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又熬过了一轮。”   “阿寄,你是个好孩子。你不像我……你一定,一定会好好的。”   阿寄茫然地看着帐中那袅袅的烛烟,仿佛还带着羞涩的嫣红色。秦贵人给她的那一段雪白熟绢被她抓在掌心里,一分分地攥紧了,指甲里几乎裂出血来。   “顾氏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没有早早将这文弱的孩子给溺毙了,才会亡了国啊!”   “在我们鲜卑,男人成年的夜晚,可还要找个女人来开荤的呢!”   “不过安乐公既已成年,总不能连人事都不晓得,叫人看了笑话去,还道是朕不善待你。”   ……   “我真喜欢你,阿寄。不管我说什么,不管我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有怨言,也不会离开我……我真喜欢你啊。”   喜欢,简简单单的喜欢,却变成了这世上最难听的话。   帐帘被掀开了。小宦官扶着少年一身酒气地进来,而后又忙着去备沐浴的热水。阿寄起身朝他走过去,顾拾看着她,微微地笑着,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她走到他面前咫尺之地,却停下了,转头不看他。他的双臂渐渐地僵了,笑容黯淡下去,将手掩饰地放到唇边咳嗽了两声,连空气都变成了苦涩的。   阿寄闭了闭眼,终究没再给他难堪,而是低头为他解开了衣带。秦贵人说得对,谁不喜欢这样的少年郎?会对她温柔地笑语,会蹭着她撒娇耍赖,会用世上最大的耐心一日日、一日日地等着她来……哪怕他任性了一点,孤独了一点,心眼坏了一点,但是,但是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而已……   她原本是好好地藏在心底里的啊!为什么要把这些难以启齿的感情都从泥尘里翻搅出来,再加上重重叠叠羞辱的枷锁,把两个人都锁在方寸之地再不能动弹?   顾拾凝视着她的表情——他从八岁就开始尝试着去读她的表情了——他没有说话。   只要他不说话,他们之间的空气就会静谧得可怕。   而现在他不知如何说话。   他从来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可现在,他不知如何说话。   他过去以为她只是个低贱的哑巴宫人,他想这样一个人郑嵩总不至于舍不得送给自己,他便去争取了——奋力地争取了一把之后,他却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   不,他对羞辱从来都不陌生。陌生的只是,这次他连累了她。   就和过去一样,他没有一点长进。他的存在,永远只会连累身边的人,而已。 ☆、第10章 维予与汝   阿寄为顾拾脱下了外袍,挂在衣桁上。而后她抬手拔去他的发簪,取下他的发冠,执起牙梳将他的一头长发仔细地梳理下来,流丽地披落在月白的里衣上。他一言不发地任由她动作,感觉她的手越来越轻柔,好像是害怕弄疼了他,却让他内心愈加地不耐。   这时候张迎来报,水备好了。   阿寄闻言,便静静朝顾拾行了一礼要告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顾拾转头对张迎道:“你怎么还不走?”   张迎“啊”了一声,一拍脑袋,“喏喏!奴婢告退!”一掀帘跑个没影。   阿寄有些疑惑地看向顾拾。他不让张迎伺候沐浴么?醉酒的男人,她是不想再招架一回了……   他却不说话,只是抓着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内间走。大床之后隔出一间小小的浴房,湿润的热气正氤氲在帐间,扑得她脸颊都发了红。而后他松开了她,自己脱下了里衣,又转头看向她。   她早已仓促地背过身去,目光不知道落在了何处,长发掩映下那纤白的脖颈都泛着红。   他将毛巾和里衣随意扔到她身上,她狼狈地摘下来,一看清楚又只觉手心发烫恨不得扔掉。但闻水花飞溅,她转过头,恰见他毫不在意地裸身跳进了那浴桶里去。   他身形修长,这动作本来很滑稽,被他做来偏又十分好看。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立刻又觉不妥,脸涨红了,手中衣物被自己攥得发了皱。   他捕捉到她那一瞬的笑容,紧绷了一整晚上的心弦终于“铮”地一声,可能是松快了,也可能,是断裂了。   他趴在浴桶边沿,撑着头定定地看她,仿佛叹息般道:“你终于笑了。”   这样一来,她又不得不努力忍住笑,忍得很有些辛苦。他笑了笑,声音低低地压抑着:“这世上,只有你能笑话我。”   她不理他,自取来澡豆给他放在浴桶边,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用物,怔怔地道:“你不帮我擦背么?我特意支走了张迎的。”   不是她不愿意,是她从没做过。没法子,她将衣袖挽起,自坐在小凳上,将毛巾沾了沾水——   可是她不敢触碰他,手竟尔停顿下来。脸红的同时,心也跳得极快,夏夜的帐中温暖得太过,几乎催出她的泪水。他打量她半晌,忽然道:“你哭过?”   她的脸上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泪痕,眼眸中泛着湿润的莹光。   他苦涩地笑了,“真不想让你哭,这样显得我太没用了。”   她连忙拿湿着的手抹了抹脸,将泪痕擦去,然后对他笑了一下。   他抓过她那只拿着毛巾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道:“这时候,你怎么又不怕我了?方才面不改色,我还道你当真对我全无兴趣……”   湿漉漉的手心底,隔着柔软的巾帕,传递出来他毫不掩饰的心跳。   她偏偏在这时候开始回想,片刻之前他那在她眼前一掠而过的身躯……男人的身躯,瘦削而光滑……还有……   她的脑中仿佛充血,什么也想不下去,只是把自己的手往回拽。他笑着不放手,“你还真是口是心非——不,你不会说话,你就是拿你的不会说话在惩罚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然后她感觉到两片微微湿润的唇沾上了她的。她心中轰然一响,像被敲了一记重钟,震得她双耳发聋。他的舌轻轻探开她的唇瓣,叩问她的齿关,耐心地研磨着,温柔地催促着,像是一个可怕的陌生的恶魔……   她只是稍稍张开了口,就被他趁虚而入,攻城略地,席卷一空。   他本来就是黑暗里长出来的恶魔不是么?她总不该掉以轻心的。   她闭紧了眼,不敢动弹,只有唇齿,向他开门投降。他吻了她很久,直到这浴房里的热气令她发晕了他才放开她笑道:“你怎么不晓得呼吸呢?”   她疑惑,脸更红了:嘴被堵着还怎么呼吸?他看着她的表情,微微地笑道:“你出去等着吧,我洗完便找你。”   她离开了。他的笑容几乎是立刻就沉落下去,目光变成晦暗的空无。   他抬起湿漉漉的双手掩住了脸,很久,一动不动。   ***   阿寄在外边等了约莫半刻,顾拾出来了。   他一身犹散着湿气,随意披了里衣,长发贴着身躯披离下来,衬得一双眸子愈加清澈柔和。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案上的两根红烛,好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抿了唇。   “是陛下送来的?”他笑意愈深,“还真是劳驾了他一番苦心。”   片刻前在浴房里的暧昧气氛好像是变得有些微妙。他来到床头,低着头看她,而她别过头去,只露出发红的耳根,他便俯下身来,在那耳根上亲了一口。   她蓦地惊喘,往后退了退睁大眼睛看他。   他低哑了声音,无赖地笑:“你这样才可爱。往常里你的样子,总让我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而现在,她会羞涩,会嗔怒,会惊讶,这才是他最喜欢的她,因为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   只要能让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让他亲她一辈子也没有关系。   他揽住她的腰欺近来,将身子卡在她双腿之间,再度吻了下去——   她却忽然往他怀里塞了一件物事。   他一怔,低头一看,脸色煞地惨白。   那是一段雪白的绢布,已被她揉得皱了。   ***   他呆呆地看着那方白绢,脑海里浮现出了酒席上郑嵩的醉话。   “这既是安乐公的第一个女人,可一定得是完璧,不然如何配衬得起前朝顾氏?安乐公尽管放心,她虽然是掖庭里罪人出身,但阮家好歹是诗礼传家的高第……”   阿寄低下了头,红得发烫的烛光里,她那未经妆饰的容颜清丽得令人动心。   他怎么能忍受,怎么能忍受这样美好的女人被那些杂碎的嘴侮辱?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顾拾接过那白绢,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朝她轻轻一笑。   “你不要怕。”他柔声说。   他们为什么总是以为她在害怕?阿寄咬紧了唇,想摇头时,顾拾已离开了床榻走到烛台边,她只看见他一副单薄的背影,月白的衣衫被烛火映衬出晚霞般的颜色。   忽然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他回过头,唇色不正常地泛着红,仿佛渗着妖异的血。她疑惑地想下床查看,他却又走去帐门边,掀开帐帘将那白绢往外一扔:“拿去吧!”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他的声音阴冷而无情。可是回到她身边来时,他又变成了那个完美的、温柔和顺的少年。   “他们还都在外头等着验看呢。”他笑道,“我还道回来的时候,怎的门口围了那几个婆子……”   她突然抬起身子吻住了他的唇。他一惊之下,就被她侵入,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好苦,苦得有些疼痛,像含了满口的冰的渣滓,咽不下,吐不出,只有忍耐,只有永远的忍耐。她的手抓紧了他的衣襟,她的吻从起初的孤勇渐渐变得小心了,他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她这是蓦然清醒过来、便晓得慌张了么?   迷蒙的血色渐褪,她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却惹出他情不自禁的笑:“你别瞧着我。”   她又不明白了,亲吻的时候若不能看着他,那亲吻还有什么意义?他叹口气,捧住她的脸,道:“闭眼。”   她只好闭上眼。   然后他的唇轻轻地、在她唇上一点。   像是一片雪花在冬夜里飘落,转瞬即融,她还没来得及去感觉,它就已经消失了。   睁开眼,他仍旧是笑盈盈的:“好好休息吧,我……我不会碰你的。”   他倾身吹灭了烛火。黑暗中,他的声音很轻柔,宛如是送她进入梦境里去的春风:“这可是我们第一回同床共枕,你睡得着么?”   没有回答。他感到舌下被自己咬出的伤痕在隐隐地发痛,可又含着亲吻的余香。“今日是要多谢柳将军,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他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笑,“他给我换了弓,我便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搏一把。”他一手撑起身子来,挡住了窗外的月光,“你怨我不怨,阿寄?”   她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仍是笑道:“阿寄,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她抿着唇侧过头去,仿佛是不爱听他这样的话。   “我以前便害过不少人了。”他笑着低声道,“只要是接近我的人,同情我的人,对我好的人……他们最后都死了,死得很惨。也许只有你,九年了……你明明是安然无恙的,今日却终于被我拖了下来。然后,我立刻就后悔了。”   她的肩膀猝然一颤,他以为她要哭,她却只是深呼吸了一下。   他于是也只有笑一笑。后悔也许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他早已习惯了对所有的世事无奈都报以一笑。   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和这样的后悔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阿寄,我没有想到你是阮太傅的女儿,我若早知道了……”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安静地等着,等着,直到他抓着她的手闭目睡去,直到帐外天色渐明,她等了一夜。   秋夜的风清寒入骨,两个人的体温挨在一起,似乎也并没有好一些。   这是大晟朝始国十二年七月初五的夜。   七月初六,荆州传来羽檄急报,扰境三年多的乱民在流亡的顾氏宗党的带领下正式起事宣讨逆贼郑嵩,并称长安城中的安乐公非真天子,拥戴前朝南皮侯嗣子顾真为帝,麾下号称五十万人,兵锋直指长安。   与此同时,鲜卑人竟不待和谈,再次从并州南下!   七月初六的中午,日头极烈的时分,大怒的郑嵩仓促回銮,同时下令将整个鲜卑使团磔刑示众,悬尸东市。   “南皮侯,那个南皮侯是什么人?!”宣室殿里,郑嵩气得掀翻了御案,“朕原以为荆扬的孙望、袁琴那些乱党不过是几个农人,这回倒好,拉出来一个天潢贵胄不说,还串通了鲜卑人!”   殿下文武分列,文臣们无不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由宗正站出来道:“臣斗胆,回陛下,那个、那个南皮侯,原就是个、是个农人……他大概祖上确是靖朝的宗室南皮侯,传到他这一代,爵位既废,田宅也卖了个净尽,不知怎的,就和乱党勾搭上了……”   郑嵩气极反笑:“竟是这样?!前朝的宗室枝枝蔓蔓数十百人,难道每个人都要起来反一次?!说来说去,最听话的反而是安乐公了?!”   “陛下高瞻远瞩,有安乐公在,也不必怕他一个南皮侯。”太史令捋着胡子道,“臣以为,此时正当传告天下,顾氏如有真龙,也只有安乐公而已,而安乐公的天命,早已传于陛下了!”   郑嵩的手在发抖,约莫是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朕会找安乐公谈谈。” ☆、第11章 向时月色   顾拾接得旨意来面圣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一道旨意惊动了睡梦中的安乐公邸。虽然阿寄是被赐给了他,但这晚她却仍是送完晚膳后便去了外院。当张持来传旨,顾拾接旨而出,她便站在院落的回廊上,身上只披了一件长衣,怔怔地看着他远去。   她那样会冷的。顾拾在心中想。这天已入秋了,他要早些回去,去看看她……   这若是新婚,那今日才到第二日而已。他心中无端地浮躁,甚至对郑嵩都没了揣摩的兴趣。   一直以来,他只是恨着郑嵩;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不是不恨,只是被更重要的东西占据了心神。   走过一重重明亮的灯幕,未央宫里辉煌的灯火令他有些怔忡。即便是雒阳南宫,也没有这样恢弘的景象。   郑嵩坐在殿上,正倚着凭几小寐,张持大声通传了两次,才将他倏然惊醒。   他老了。   这是顾拾第一次有宽裕的时间认真地端详他的仲父。当他刚即位的时候,郑嵩还是个刚刚平定了宫中哗变的英雄,是人心所向的周公圣人,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在却非殿听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人事全非,在这亮如白昼的未央宫里,过往的痕迹是一丁点也没剩下了。   郑嵩看了他很久,淡淡地笑了一笑,“你长得愈发像你的堂兄了。”   顾拾的堂兄便是孝冲皇帝,是顾拾之前,靖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许多人口中的“先帝”。顾拾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而后抬起头,嘴角微勾:“臣永远也比不上堂兄。”   郑嵩点头,“不错。你永远也比不上他。”他想了想,又道,“因为你比他聪明。”   顾拾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微笑。   少年已经成人了,身躯修长而微瘦,穿着一袭两袖清风的儒衫,峨冠博带,风度翩翩,一双桃花眼却略显出阴柔的邪气。郑嵩看得出了神,曾几何时,自己也是穿着这样的衣裳,走在雒阳的两万太学生中间……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受着党锢的文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宦官们掠走杀害……   四十年光阴如梦,人生真短暂如泡影,而王朝又何尝不是?   “你堂兄当年找朕入雒阳平叛,你说,是对是错?”郑嵩缓缓问道。   顾拾笑道:“从我堂兄而言,自然是错;从陛下而言,自然是对。”   “从你而言呢?”   顾拾的笑容好像是挂在脸上的:“臣当时还未出生,哪里知晓对错?”   郑嵩干哑地笑了一下,老人的笑声在夜中听来颇有些可怖,“朕二十岁的时候,在雒阳太学,同诸生高谈阔论,激扬文字,恨不能一举肃清了宫中的阉党,还天下一个太平;朕四十岁的时候,已遭遇了两次党锢惨祸,逃亡北地,蒙天恩得了一支军队;朕五十岁的时候,你堂兄给了朕一个机会……”   “他让朕杀尽南宫阉人,朕杀了;他让朕自弃名爵,朕也弃了;他临终的时候同朕说,要朕择贤立一个顾氏的好皇帝……朕只是这一件事,没有做到而已。”郑嵩看向阶下的少年,“你不是顾氏的好皇帝。”   顾拾并不辩解,“臣出生边鄙,自非天命所归。”   “天命?”郑嵩笑了,“天命算什么东西?朕有兵的时候,朕就有天命!”   顾拾垂眸束手,“是。”   郑嵩眯起眼睛。这个孩子太聪明了,自己为什么会挑中了他呢?是了,因为他是当时宗室诸王中年纪最小的,最好控制,他的家人离京遥远,又都懦弱不堪,自己将他召来雒阳,让他一举一动都听从自己……直到让他将皇位拱手送给自己。   这孩子从小就很乖,甚至乖得有些羞涩。郑嵩一度以为自己挑中了最合适的人,可是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他竟然看不透顾拾此刻的笑容。   片刻之间,郑嵩仿佛就苍老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小十。”   这个久违的称呼,这个早已封存在记忆里的称呼,竟逼得顾拾身形一震。   “这么多年来,朕何曾亏待过你呢,小十?”郑嵩慢慢地道,“你想要的女人朕也送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便同朕说吧。”   顾拾安静地笑了笑:“陛下多虑了。臣不会离开长安,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天命永远在您这边,那南皮顾真不过一介放羊的农人,有什么好怕?陛下有什么要臣帮忙的,便尽管提吧。”   ***   顾拾回到宅邸中时,天色已近晓了。   这几日是真的不太平了,阿寄心中清楚,满怀担忧地在房中等了他一夜,听见声音便抢出门来,而后又怔怔地在回廊上停住了步子。   天边一轮浅淡的月痕,一分分隐没在梨花白的天色里。微暖的风拂过两人衣角,吹到身上时却是凉的。   他站在庭中,她站在廊上,隔着几株开得凌乱的软红的花枝,不知是谁先笑了一笑,那花枝仿佛便有了生命,微微地颤动起来,抖落下几滴晶莹的露珠。   ***   自荆、扬事起,鲜卑南下,安乐公邸的禁令便放松了许多,郑嵩已意识到顾拾是自己手中的一面大旗,这时候又该把他祭出来了。   高墙上的尖刃被拔去,芜草丛生的院落被修葺一新,弯弯的清澈的流水从御沟引了进来,亭台楼阁都仿佛被阳光洗过了一遍,华丽而明亮。又不多时,宫里来了许多侍婢仆从,专事伺候安乐公的衣食起居,夜间甚至还有女子守在房中等着陪寝。   顾拾第一晚见到那女子便翻了脸:“谁让你进来的?!”   那也不过是一个低品级的宫人,为了今晚还着意妆饰了一番,吃他这一吓立刻就跪了下来,头上的珠钗瑟瑟地发着抖。   “妾,妾是听了孟常侍的吩咐,让妾来侍寝……”   顾拾冷笑:“滚。”   那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拾慢慢地笑起来,低沉着声音重复了一遍:“滚。”   那宫人连忙跑了出去,连告退都不及。顾拾看着这突然被各色摆设塞满的典雅卧房,不知为何,心里却好像比过去更空了。   他在榻上坐下,想起自己片刻前从门外望见里间坐着一个女子,心情竟然还雀跃了一瞬。他以为是阿寄,他以为阿寄会在这里等他。   可是不会的,现在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也不再需要阿寄来给他送饭。顾拾知道她就住在外院,但他能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他有时会想,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吗?从上林苑的那一夜开始,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吗?   啊,是了,他得知了她是自己最敬重的阮太傅的女儿。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能像过去那样轻松自如、甚或是带几分挑衅地去对待她了。   他的心开始变得滞重,任性的孩子开始有了顾虑,自暴自弃的少年开始感到对未来的恐惧。   张迎在帘子外边道:“郎主?郎主刚才……是把人赶走啦?”   顾拾回过神来,“以后不要让人进我的卧房。”   张迎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笑脸来:“那阿寄姐姐呢?”   顾拾冷哼一声,“你得先有本事让她肯进来。”   张迎吐了吐舌头,“明明在阿寄姐姐面前很温柔的……就知道凶我!当心我不给你递消息了!”   顾拾看向他,“什么消息?”   张迎朝外头看了看,蹩身进来,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阿寄姐姐同柳将军,好像是认识的。”   顾拾原还有些认真地听着,待听到是这一句,便顿感无聊了,“这事我晓得。”   张迎见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大事”竟没激起对方一点反应,顿时急了,“您可别不当回事,我好几回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呢!阿寄姐姐过去不是每日都要往未央宫面圣的么?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开了天恩了,您的日子好过了,她也就不时常去了,但有几个晚上,却回来得更晚……”张迎人小鬼大地摇摇头道,“您怎么也不看紧着她!”   顾拾好笑地道:“从来都是她看紧着我,何时轮到我去看紧她了?”   张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反像是在揭对方的伤疤似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介意。”顾拾敛了笑容,话音也淡了,“阿寄的事,我也不介意。她是自由的,我不是。”   张迎歪着脑袋盯着他。   顾拾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连忙捂着自己的头退开几步,嘴里嘟囔着:“闹不懂你们。” ☆、第12章 乱结柔肠   阿寄一直不太习惯热闹。   五岁之前,因平陵阮氏门风甚严,女子从不抛头露面,她除了随父亲去过几次太学,也就是留在家中陪着母亲姨母;五岁之时,父亲被车裂,家中男丁皆枭首,女眷没入掖庭为奴,阴暗的日子里,她也只有和母亲一起互相宽慰;八岁之时,一碗药毒哑了她的嗓子,她的世界就变得更加寂静了。   这世上本没有爱热闹的哑巴。   今日皇帝又差人给安乐公送了数匹新绸,陈在厅堂里,华彩缤纷,一众女婢都凑去瞧,心里莫不歆羡得很。阿寄拗不过张迎,也跟着去看了看,见那料子确是好料子,有一些却显是给女人做衣裳用的,不由得愣了一愣。   再看这满堂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她们现下虽同自己是一样的婢仆身份,但谁也说不清楚未来会怎样……   张迎搡了搡她,压低声音道:“前日孟常侍安排了人给郎主侍寝,郎主却把她给骂出去了。”   阿寄抿了唇。   张迎又道:“姐姐你看准了,喜欢哪一匹,我让人去做衣裳。”   阿寄摇了摇头。这些绸子是陛下赏给安乐公的,除非安乐公亲手转赐,她这做婢子的又怎能置喙?张迎毕竟是个孩子,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张迎嘟了嘴,“你看她们,都盘算着自己想要的颜色呢。”看阿寄仍没有反应,索性转身而去,不理她了。   阿寄又看了厅堂中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   走到宅邸侧门,正是守卫交换的时辰,柳岑站在台阶下嘱咐着新换上的兵卒,她便在一边安静地等着。待安排妥了,他回过身来,见她便是一笑。   她也回以淡淡的一笑。   长安城的黄昏,在东市的旗亭顶上坠下来一个形状柔软的太阳,钟声敲响,贾人们忙着撤下旗幡、收拾货物,吆喝声蒙在模糊的暮色里,仿佛还有几分温馨似的。   “你很久没有出来逛过了吧?”柳岑叹口气,“今日你可以放松一些。”   阿寄点点头,又对他感激地笑了一下。   “你放心,伯母很好。”柳岑道,“昨日我去见了她,她尚很清醒,还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阿寄低下头。柳岑专注地凝视着她,想抬手为她理一理鬓发,她却别过了头去。   她抬眸朝他笑。   柳岑不太喜欢她这样的笑,但他不敢说,他怕自己说出来后,她会连这样的笑也不给他。   他慢慢地收回手,往前走。她便默默跟随在后。   “若不是安乐公,我们今日,或许还不能这样走在街上。”他忽然道。   阿寄看向他。   柳岑感觉到她的目光,心中惨淡地了然:是啊,他们之间,永远只能谈那个人而已。她是为那个人而存在的,就连她的目光,也只有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才会有所幻动。   “七月初六陛下深夜召他入宫,从那之后,安乐公邸的布防就变了个模样。陛下固然是想利用他对付南边的叛贼,但他恐怕也向陛下提出了什么条件……”柳岑摇摇头,“如今天下人都晓得了安乐公的重要,陛下也不敢再明面上羞辱他了。”   阿寄听着,表情没有变化。也可能是柳岑尚不擅长读她的表情,若换了顾拾,大约能看出她眸中微淡的、压抑的关切。不过,读不懂也好。   因为读不懂,所以在柳岑眼中,这少女总是一团神秘的、惹他好奇的雾。若全然读懂了,兴许就会生厌了吧。   两人从东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而后兜回了安乐公邸去。日已西沉,那座大得怕人的宅邸燃起了灯,暖黄的一片,倒像是个温馨的家,在等着归人一般。两人走到墙下,萧瑟的秋风拂过衣摆,她闭上眼深呼吸,睁开眼时却吓了一跳——   柳岑正稍稍俯身,双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只有咫尺之距——   他几乎就要吻上她的唇。   她苍白着脸连连后退,足跟抵上了墙险些摔倒。柳岑直起身来,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道:“阿寄,你知道吗?从七月初五那一日之后,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后悔我给安乐公偷偷换了弓。”   阿寄喘着气,眼神并不看他。   “只是一转念的怜悯,我就被他利用了。”柳岑惨笑一声,“他太聪明了,陛下都敌不过他,你还以为他需要你的保护?”   “阿寄,我……我知道你要为安乐公做事,我知道你对他身负了责任……这,这都没有关系。——但你不能喜欢他!”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霸道,语气像是天经地义,他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堕落的笑话:“你不会喜欢上他的,对吧?”   阿寄双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着他,而后仓皇地、用力地摇头。   柳岑的眼神幻了几幻,最终他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你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话音落下,他举足离去。她惶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后回转身来,便看见顾拾站在门里,手底一只描金的提灯,正在微风下轻轻地旋转着。   灯火映着他苍白如鬼的脸容,映着他冰凉如水的眼眸,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只在单薄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袍,秋风吹过的时候,仿佛能刮散他的骨殖。   他今日终于可以走出宅邸内的两进院门,走到这侧门口来迎接她。   他是算好了时间的,在日入时分,守卫的下一班交接时候,柳岑就会回来,而她会跟着柳岑回来。   他怕她看不清路,特意提了灯来,他想了很久今日该同她说些什么,他们已太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三步之远,如隔沧海。   他的唇动了动,然后终于扯出一个笑来:“你回来了,阿寄。”   “快进来吧。”他说,“他们总不会让我在这里久待的。”   阿寄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他一定是听见了吧?他的脸色这样可怕。   他一定也看见了她在摇头吧?   顾拾忽然一把拉过她的手,转过身往里行去。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仿佛能渗进她的肌肤里。她咬紧了唇,有那么一瞬她竟然很想同他解释,而忘记了自己是个哑巴。   也忘记了,自己是不应该喜欢他的。   他带着她走到了第二进院子里,她的房门口。太阳已经落下,而月亮还正栖迟未起,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分,他们各自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相牵的手仿佛是有好几次想放开了,却谁也没有当先放开的勇气。   阿寄低着头,她总是低着头,卑微而沉默。   有几个宫人站在庭中墙下,若有意若无意地朝他们望过来。   他笑了笑,低声道:“我是你的责任吗,阿寄?”   阿寄移开了目光。夜色里,他只看见她一张凄然的脸庞。   “是谁吩咐你的?是陛下?还是阮太傅?让我猜一猜,该不是阮太傅临终前,就把我托付给了你,让你保护我吧?所以你心甘情愿陪了我九年,所以你为我挡了刀剑,所以你连自己也愿意送给我?!”少年笑出了声,眼神放肆地刮过她,牵着她的手突然重重地甩开,“我告诉你阮寄,我就算是亡了国,也还用不着一个女人来怜悯我!”   “阮寄,你有没有想过,”他温柔的声音像是一道魔障,“其实我根本就不需要你?”   ***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过的,她怎会没有想过?这世上原没有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她只是觉得,只要她之于他还能有一点点的用处,她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可是他现在说不需要她了,她还能怎么办?   顾拾往后退了半步,少年姣好的容颜一半沉在了夜的阴影里,微微勾起的唇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自嘲。   他不该再说更多的话了。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虽然她是哑巴而他伶牙俐齿,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无论有没有言语,他们仍旧南辕北辙,看不透对方,也看不见未来。   他笑了笑,“你果真是个无情的女人。” ☆、第13章 往事如鬼   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从那扇遥远的小窗弥漫下来,沿着潮湿的砖墙缝隙渗进人的四肢百骸。冷,冷得身心都在打颤,眼前只有壁灯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安定地飘摆。   半年前她的姐姐被带了出去,而后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没有哭,仍旧是木着一张脸去外间做活,回来的时辰却越来越晚。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分清时辰的。   有人的声音,自远及近模糊地传来。是母亲吗,是母亲回来了吗?她想挪到前边去看清楚,却没有气力,只能睁大了眼睛。   “她今日仍旧不肯说。”却是个狱卒的声音,“三年了,我自己都闹不清楚,陛下他到底想要她说什么了。”   另一个道:“阮家可不是寻常人家,总不能掉以轻心的。”   “可最重要的阮太傅死了,剩下这些孤儿寡母,能晓得什么事体?”   “哎呀,也无非就是安乐公的那些事……”   那几个狱卒走到了她面前来了。几片阴影蒙下来,他们似是低头看了看她,她害怕地往后蜷缩。他们打开了门锁,将母亲丢了进来。   母亲摔跌在地,一声不吭。   她连忙爬过去抱着母亲,待那些狱卒走远,才低声哀哀地唤:“阿娘……”   母亲半白的长发凌乱地梳成一束,苍白的面容已老似橘皮,听得她唤,才慢慢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扶我过去。”母亲轻声道。   她搀扶着母亲走到墙角,那里用稻草铺出了一片稍微干净的“床铺”。母亲又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何时突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向她:“阿寄?”   “阿娘。”她忙应道,“我在。”   “你知道安乐公吗?”母亲却道。   她勉强地笑道:“阿娘您说笑么?我怎可能不晓得安乐公?”   母亲点了点头,喃喃:“你见过他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我记得,阿娘。”   母亲痉挛地抓紧了她的手,“要记得……要记得,你阿爹是怎么死的……要记得,我们全家的性命……都悬在安乐公身上……”   阿寄的目光下移,看见母亲那干枯瘦硬的手腕上又多了几道新的勒痕。她抬起手,将母亲褴褛的衣袖稍稍往上捋,便是触目惊心的鞭痕……   她突然将母亲的衣袖拉了回来。她不敢再看,她不敢想象。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手上不是有安乐公么?还有什么安乐公的秘密,是要从阮家来寻的?!   母亲缓缓地闭上了眼,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你阿爹同我说过,安乐公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若不是他身不由己,也许……能还天下一个太平,也未可知。”母亲轻轻地笑了起来,“可怜你阿爹自身且不保,还在念着天下太平……”   母亲睡熟了。在每日的折磨拷问过后,她总是睡得最安稳的人。   阿寄望着母亲的睡脸,渐渐地自己也困倦了,抱着膝盖坐在这永巷监牢的阴暗角落里,侧着头睡去……   她睁开眼时,晨光已透进了窗纱,懒懒地洒在她的被褥上。她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掖庭狱里的事已过去了九年多了。   怎么会忽然想起来过去的事呢?想起来母亲的白发和伤疤,想起来渗水的潮湿的墙,想起来所有人口中都如鬼魅一般存在的安乐公……   也不知母亲现在在宫里过得怎样了……   “昨日我去见了伯母,她尚很清醒,还问我你在外面是不是吃苦了。”   脑海中回响起柳岑的话。她咬着唇,睁着眼睛望着床顶,想,我这算什么吃苦呢?和母亲的苦比起来,我这算什么吃苦呢?   她起身洗漱更衣,而后走到廊上,葳蕤枝叶已零落,微冷的风拂过一地黄叶,又吹起片片枯黄的蝴蝶来。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已近两个月未曾见过安乐公了。   秋意已深了。   自从那一日的争吵过后,即使他们只隔了一进院落,却竟然也可以做到互不相见。偶尔她从张迎那里听来一些消息,说是虽然陛下开了恩,安乐公却也不爱出外游乐,只是闷在房中读书,早起晚睡的,一日日地愈加瘦了。   几个宫婢说说笑笑地走进院中来,见到她,都是一怔,而后绕道走开了。阿寄看见她们穿的新衣裳,正是上回蒙赐的布料裁剪成的,倒是真的缤纷动人。   “阿寄姐姐!”张迎却突然从外头跑了进来,“快出来,我阿爹找您。”   张迎的阿爹也就是他的义父张持了。那几个宫婢听见这话,都不由得望了过来。阿寄连忙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着,跟着张迎走到前院去,张持正背着手看那庭中的银杏。   “啊,”见她来了,张持笑了笑,“是陛下请您过去,不必声张。”   阿寄随张持到了昭阳殿后殿,却并未见到皇帝。   “请姑娘在此处等候,陛下少刻便到。”张持说着,便退下了。   阿寄点点头,在殿中跪下了。微风拂过帘帷,将炉中的苏合香轻飘飘地带了出来,氤氲满室。帘后有宫婢侍卫,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还在盯着她瞧。   她不由得跪直了身子。   ***   “张迎?”   深夜里,顾拾唤出一声,张迎忙颠颠儿地跑到门前来:“郎主,您要歇了?”   顾拾搁下笔,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地“嗯”了一声。张迎便去给他准备热水,一边探出脑袋道:“您今日可累了一整日了。”   顾拾将几卷书收拢归置起来,淡淡地道:“阿寄今日怎样了?”   张迎挠了挠头,“早晨的时候我阿爹来,奉旨带阿寄姐姐进宫里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顾拾瞳仁微微一缩,眸中淬出冷光,“什么意思,还没回来?”   “说是陛下要见她的……”   ***   深夜的昭阳殿,灯火明亮如白昼。扑朔的烛光将扭曲的人影投映到墙上去,仿佛便幻作了重重的鬼影。   清冷的秋气从白玉石地面缓慢地往上,浸透了整副身躯。双腿已跪得麻木没了知觉,膝盖里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咬啮,阿寄要咬着牙才能支持自己继续跪下去。   直到听见铁靴的脚步声传来,她还以为是自己脑中的幻觉。   几个内侍打起帘子,郑嵩一步步走了进来,看见阮寄的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不由得冷冷一笑。   “你这份硬气,倒是不输你父亲半分。”他走到上首的书案前坐下,“朕让你看住顾拾,这些日子以来,你倦怠了不少啊。”   阿寄叩了个头,双手撑在地面,头有些眩晕。   ——郑嵩突然将一卷文书朝她砸了过去!   她避之不及,那一卷插了红翎的前线急报砸在她的脸上又跌落在地,她不敢动弹,只觉出脸颊上渐渐泛出火辣的疼痛感……   郑嵩指着那军报道:“拿起来,读读看!”   阿寄慢慢伸出手去将那文书拾起,一目十行地掠过——   鲜卑兵分两路,一路突转益州,与羌人会合,一举夺下成都!   “这是要从西边和南边包抄朕的长安啊。”郑嵩冷冷地道,“若是安乐公问起你来,你尽可以告诉他朕现在焦头烂额,朕不在意。”   阿寄双手一抖,仓皇将那文书丢下,又叩了一个头。   “你该晓得,朕怀疑你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你毕竟是前朝高门里出来的贵女,即算是哑了,朕也不能不防着你的。若不是看你这许久以来未曾出过一点纰漏,又确实给朕提供了很多消息……”他冷哼一声,“朕早已同你说了,哪怕有一日安乐公都自由了,你也不能自由!”   “朕将过去每年秋狩时曾陪同安乐公骑射的羽林郎都找出来,下了诏狱。”郑嵩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当朕愿意这样,像仇人一般拘管着他?朕知道全天下人都可怜他,朕知道你也可怜他,但阮寄,他可不是一个可怜的人啊。虽则如今他身边已布满了朕的人,但说到底,他不会信任他们,他信任的还是你,对不对?”   阿寄的眼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郑嵩笑了笑,“朕知道他喜欢你,从上林苑那日朕就看明白了。朕也望你莫要忘记了,阮夫人还在朕的手上。” ☆、第14章 故来决绝   张持将阿寄送到了安乐公邸的门口,守卫的兵士开了门,阿寄往前迈步,竟尔一个趔趄,没能站住,张持连忙扶了她一把。   她朝张持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张持退后一步,请她进去。   夜色深沉,曙光未明,那深深的宅院似一个巨大的深渊,将将要吞噬了她。   张迎忽然从内院里跑了出来,“姐姐你回来啦?”又转身往回跑,压低了声音道,“她回来啦,郎主,阿寄姐姐回来啦!”   张持看着那个孩子的身影,担忧地道:“张迎年纪还是太小了。”   阿寄走进去,而张迎已抓着她的手,将她生拉硬拽到了最里边的院落里。然后哐啷一声,他自作主张地扣上了门锁。   阿寄慌张地推门,张迎却道:“郎主担心你,等了你一夜了。”   “阿寄。”   她猝然回过头,便见淡薄的夜色底下,落叶的枯木旁边,顾拾正静静地站着,就像过去很多个时候一样,没有怨言地等着她来。   他真的瘦了啊,她想。   他的眼神却倏然一紧,“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她惨淡地笑了一笑,拿手背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仍是痛得皱紧了眉头。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吧?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痕。如是想着,她又要转过身去,却被他几步抢上前来。   少年的身躯逼在了眼前,他盯着她看,却不笑,不给她一个模棱两可蒙混过去的机会。她无处可避,背后是那扇锁住的门,后退时撞了上去,轻轻地一声响。   顾拾的手在背后,朝张迎比了个手势。   张迎突然道:“我……我去铺床。”便立即跑走了。   铺床?安乐公……还没有睡么?阿寄疑问地抬起头。他……难道是在等着自己……   “是陛下吧?”他开口,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是陛下,打了你吧?”   他的话音很冷静,很清淡,她看不出他的表情里藏了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下头。   顾拾道:“这两个月来,你没有见我,我没有见你,你是如何向未央宫奏报的?”   她怔了一怔。   “你根本没有去吧?”   她咬住了唇。   他慢慢抬起手来。她猜不透他的用意,心中愈加紧张,想闭上眼时,他的手指却点在了她的唇上,“你每到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会咬住嘴唇。”他拈起了她的下巴,微微倾身,双眸沉定地注视着她。他仿佛是有很多话想问她,又或是想吻她,可最后却只是叹息般唤了一声:“阿寄。”   “你该好好歇息。”他说着,往房中走去,“我让张迎给你备了热水,今晚你睡我房里。”   她立在原地,忽然就脸红了。   ***   沐浴过后,阿寄披着外衣,小心翼翼地从浴房里走出来。   昏黄的灯火下看去,顾拾的卧房并未添多少陈设,只在床头床下凌乱地堆放了一些书卷,顾拾正整理着,见她站在帘外,抱着书卷直起身来,皱眉四顾:“张迎说了要铺床的,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她的手指攥紧了纱帘,一双眸子里仿佛还盛着浴房中的水汽,盈盈地望过来,倒教他痴怔了怔。   “你先坐一会儿——躺着也行。”他转个身将书卷都摞在案上,“我取巾子来给你敷一敷脸。”   他今夜很有些奇怪。他始终没有笑。阿寄慢慢走进来,坐在床边的矮几边,他出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也在她身边坐下,卷起袖子拧了拧毛巾,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敷在受伤的左脸颊上。   左脸微微发烫,阿寄呆呆地看着他。他何时竟会这样照顾人?不过是两个月不见,他好像就变了太多了。   “是我疏忽了。”顾拾忽然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并不与她的眼神对视,“我不该冷落了你。这宅子里眼线那么多,陛下随时都会知道。他是想用你来拴住我的吧?”   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只是带了一道伤回来,他便一眼看穿了今晚皇帝召她的缘由。听这样的少年说话,哪怕她是个哑巴,她也不由得有些累的。   顾拾仔仔细细地为她热敷着脸上的红痕,漫漫然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不该同你置气。我早已知道你同柳将军有故,柳将军也帮过我的忙……是我不好,我对着你时,总是……总是太任性了。”   她仓皇地抬头看他,他却伸手拥她入怀。她皱了皱眉,心底仿佛有些恐慌细密地渗漏出来。   天色渐次地明亮了。从那高墙上漏下一点点冷色的日光,滑落到窗棂间,折射出微漠的色彩。她湿漉漉的长发沾湿了他的衣襟,他也全未在意,只慢慢地道:“你好好睡一觉吧。”   少年的身躯明明很瘦,拥着她的双臂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她依偎向他的胸膛,隔着湿润的衣料听见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充斥了她的耳膜……   她默默地将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衽。他似乎是笑了,笑声清越,连带着胸膛也微微地震动。   便在这样温柔的笑声里,睡意渐渐地催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   “阿寄,我向你保证。”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声音带起微弱的气流,像是黎明前的梦呓,“这样的日子,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而她已渐入梦乡,或许只会把这句仿若誓言的话当做梦中的回响吧。   见阿寄睡得熟了,他将她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在床上,又给她掖好了被角。   天已大亮了,他将床帘拉上,扑朔的阴影里少女蜷缩在床的一角,脸颊上的红痕消退了些许,却仍然触目惊心。顾拾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到了书案边。   他从厚厚一沓字纸中抽出一张来,狼毫饱蘸了墨,临落笔时,手却停住了。   直到一滴豆大的墨汁落在纸上,他才忽然惊醒一般,行云流水地下了笔——   “香室街南,冯翊府北。”   甫一停笔,他便将这张纸揉成了团,旋而又展开,凑到了烛火上去。墨迹渗出来,一滴滴落入烛灰之中,片刻便无痕迹。   香室街南,冯翊府北——   那是前朝的高庙,是郑嵩最初迁都长安时,带着公卿百官落脚的地方。   ***   阿寄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醒来时竟然已是晌午,秋日微暖的阳光照进斗室之间,令整个人都不由得懒洋洋的。   她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坐起身来,低头看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脸上蹭地蹿红。恰在这时候张迎在帘外大声喊:“姐姐您醒啦?奴婢来伺候您洗漱!”   她吓了一跳,张迎怎会这样不知轻重地喊叫,还……还“伺候”她?身边却突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张迎真是个乖孩子,教他什么他便学什么,一点就通。”   她如果不是哑了,肯定就尖叫出声了——   方才她居然没发现自己身边躺了个男人!   顾拾一手撑起身子看着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原来你也有睡糊涂的时候。”   她往后退了退,像只瑟缩的小动物。他却笑得更开心:“当心莫摔下去了。”   她尴尬地停住了动作。   “要不了多久,这座宅子里的人都会知道,我还是最喜欢你的。”顾拾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像逗小孩一般,“你仍照往常一样,每日去未央宫面圣,不必怕我,也不必怕陛下。”   她怔怔地抬起眼,眼睫颤动了几下,像是疑惑,又像是恳求。   “当然了,我也的确是最喜欢你的。”他下了床,又回身朝她伸出一只手,笑道:“昨晚你可是抱得我死紧呢。”   她脑中轰然一响,想也不想一把拍掉他的手,飞快地下床往外走。待走到门前了忽意识到自己的衣裳还在床边,又急急地退了回来,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眉眼笑得弯弯,清澈的眸子里透出柔软的宠溺,逆着秋日的寒光,就像一幅温存的画。   这样美好的画、这样美好的人,谁也不会忍心去伤害的吧?   阿寄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房中,还觉昨夜万事如一场梦。两个月不见的人忽然同自己温言软语地讲和了,还做出轻浮模样将那些争吵和冷漠都翻了篇。他小心中带着讨好的眉眼,一边温顺着藏起了自己的刺,一边不动声色地揣测着她……   合上门,将身子重重靠在门上,感觉膝盖里钻心地疼痛起来。少年人到底还不懂得,脸上那一点伤毕竟是外伤。她慢慢地挪到案边坐下,执笔蘸墨,写了几个字停下,呆呆地看了很久,又继续写了下去。 ☆、第15章 玉树未怜   便如顾拾所言,不出数日,安乐公邸上上下下,便已都知道了安乐公同那个哑婢阿寄是如胶似漆,原来之前那一个月的不理不睬也都不过是小儿女的赌气而已。只见安乐公片刻都离不开那个女子,吃饭要同她一起,读书要同她一起,睡觉要同她一起……每日清晨阿寄从最里面那间落锁的院子出来,已成了宅中众仆婢见怪不怪的事。   “姐姐今日还是这样好看!”众人也学会了奉承阿寄,他们知道只要阿寄开心了,内院的那个祖宗也就会开心。   这却苦了阿寄,她本是清淡的性子,只能随着人笑,这样被围在众人中心却是颇尴尬的。宫婢们时常着意穿了娇艳的新衣裳来同她说话,拉着她的手挤眉弄眼絮絮叨叨地问:郎主有何喜好?有何怪癖?更有甚者,要问她:郎主夜间有何习惯?陪寝时如何劳累?……   阿寄每每被闹得满脸通红,宫婢们知道她不会说话,便常常自己将话接了下去:几日一次?啊,难道是每晚一次……还不够?天哪!——各个都做出了惊叹的表情,——原来郎主这样厉害!   再看向阿寄时,眼神里还不免带了些同情:真是辛苦你了,阿寄!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顾拾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忽然从后方一把抱住了阿寄,几个宫婢惊了一下,又都捂着嘴隐秘地笑起来。   顾拾将下巴搁在阿寄肩窝,侧着头看她。今日风大,吹拂她的发丝,露出那一弯软红的耳朵。他忍不住朝那耳根上吹了口气。   “在聊……在聊郎主是个厉害的人物。”有个胆大的宫婢笑道。   顾拾朝那女子瞥了一眼,不知为何竟令她噤了声。阿寄却径自挣开了他,往房中走去。   他只当她是害羞,也就跟了过去,身子懒懒地倚在门边,带着笑看她在里间翻找着什么。而后她走了过来,将怀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他见那是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大纸,不由站直了身子接过来,心里有一簇欢喜的火苗一掠而过:她想跟自己说话了么?她又会有怎样的话与自己说?   他低头读道:“草臣顾拾叩头死罪敢言之……”   他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于是读了下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观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继,莫不彪炳夫功绩,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郑氏当作,有赖周公承命……”读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读出来,而是沉默地将之后的文字潦草地看了过去。   他的手一点点地抓紧了柔脆的纸张,几乎要将它撕裂了。而纸上的字还是那么清秀整齐,就像一个无辜的少女,并不知晓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一则讨逆兼陈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遗种、亡国皇帝的名义,去声讨南方那些以顾氏为旗号的叛军。   他再抬起头来看着她时,神容依旧平静,目中却现出了血丝:“你……”话在嘴边转了两圈,却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学通五经,藻翰声华。”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样一篇气势雄浑的好文章,真足以与当年阮太傅的三篇禅位诏书相比拟了。”   阿寄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好像没有办法与他直视,手扶着屏风的架子,指甲抠进了髹漆的木缝里。他看了她许久,百无聊赖地笑:“我会照原样抄好,再呈给陛下的。多谢了你替我捉刀。”   阿寄仓促转过头来,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见了她早已备好的名贵的帛,清冷地一笑,便执笔去抄那份檄文。   她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将那表文一字一字认真地誊抄完,而后搁下笔,盖上了安乐公的印玺,将它吹了吹,用镇子压住。   他抄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也就站了半个时辰。双腿僵木了,仿佛连血液也不再流,而他还抬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朝她笑:“这样你可满意了?”   她木然地点头。   他扶着书案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再不说一句话,推门离开了。   “砰”地一声,门扇又被阵风拍上,仿佛宣泄着一腔不知从何处说起又不知往何处结束的怒气,轻飘飘地散在空中。阿寄的双膝忽然一软,她瘫跪下来,看着案上那墨迹淋漓的帛书,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   ***   安乐公的表文呈上天听,很快被宣颁朝野,那个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个“竑”字的“国号”,全然将过去念叨的兴复靖室之种种抛到了脑后。   无论外界战火纷纭朝堂淆乱,这座高墙里的宅院总还是一副时光悠然的模样。   顾拾好像也并未与她生气。阿寄愈发不能明白这个少年,过去他时常会向她撒娇耍赖、诉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这样做了。他仍然很宠爱她,在众人面前与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是不对的。她想说,我愿意你对我任性,我愿意你在我面前毫无顾忌。你怀着恐惧伪装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伪装,我会……我会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篱已经竖了起来。他在那藩篱里面,顾盼巧笑,好像丝毫不觉自困其中的苦处。而她站在风露深凉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进去了。   如果自己会说话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会说话,她又该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没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与前朝之间,周旋在掖庭与横街之间……但其实不行的。她终究要放弃一个。   要么放弃母亲,要么放弃他。   几声轻叩门扉的响将她惊起。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在手中的书迟迟未翻一页。她起身开门,便见到顾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   上街?她迷茫。虽然现下看守是放松了些,但要说上街……   “怎么,只肯陪柳将军么?”他低声,挑衅地一笑。   她脸上一白,而顾拾又拍了拍手,张迎便带着另几个宫婢推门进来。   她们手上俱都托着衣物簪钗,看去一片灿然华丽,顾拾只拿手点了点:“一件件换来给我看。”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泛着空虚的冷。   这一换,就换到了午后才终于让顾拾满意。浅碧的直裾上绣着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缘上暗绣菱纹,再往那纤细的腰肢上缠一条玉白的帛带——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来,还低着头不时打量着自己这身陌生的衣装,而顾拾却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头来,他已又温柔地笑开,“这件好看,就这件。”   ***   长安原是前朝旧都,后经战火,城垣衰败,同始中兴乃移都雒阳,以长安为陪都。又两百年后,靖室移祚,大晟开国,郑嵩顾忌关东顾氏旧宗,于第三年纵火烧毁雒阳,复举全城迁都长安。   “今年也不过是迁都第九年,这里的百姓却快活得好像长安自古以来便是都城一样。”顾拾轻笑道,“已没有人记得雒阳了。”   阿寄听了他这话,也只能淡淡一笑。他们身后跟着两名郎将,他们聊的话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后边人的耳中。不过顾拾却好像全不在意这两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东市上来,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热闹之中,对四周琳琅满目的任何玩意儿都有十分的兴趣,却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让阿寄去同店家周旋……   可怜阿寄明明是哑巴,每每同店家指手画脚半天给他将东西买到手,见他将眉眼都笑得弯弯的,便一点脾气也发作不出了。   “谢谢你。”他说。   他眸中的笑意亮晶晶的,像柔软的春水,绸缎一样光华流转。她微微恍惚,错觉中好像他们就是一对毫无芥蒂的小眷侣。   ——本来,她又何尝对他发过一点脾气呢?今日他能这样如常地对待自己,她就已经意外地欢喜了。   “你和柳将军上回来东市,都看了些什么?”走了半日,他忽然问她。   她摇摇头。其实她根本不认为自己跟柳岑是来看东西的,他们只是找个地方传递消息而已——她母亲在狱中的消息。   至于像他这样攒了满手的小玩意儿,甚至还给身后的看守一人拿着博棋盘、一人拿着蹴鞠球……   阿寄想想又觉得好笑。也只有这位祖宗,乖戾无常、不拘常法,才会这样作弄人吧!   顾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半晌,转过头去,声音有些懊恼,“说起他你便笑。”   阿寄一愣,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朝他连连摆手否认。他眉宇一扬,颇有些恃宠而骄的神气:“你说不是便不是?可我已经伤心了。”   她拉着他袖子的手垂落下来,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她总是没法子对付他这样的孩子。他歪着头,复温柔地一笑:“要不,你送我一件礼物,当做赔罪吧?”   她被他绕糊涂了。他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不就是要她送东西给他么?   他振振有词:“书上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送了你这么多的衣裳,你也该送我点什么,才叫投桃报李。你看我都不计较你方才在想别的男人啦。”   她羞得别过头去。这还是在大街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不尴不尬的郎将,他怎么……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可是……可是他终于对她提要求了。她认真地点了头,又抬眼偷偷地瞧他,眼神里带着清澈的期待。   他却移开了目光。   “安乐公。”难为两人身后的郎将面不改色,“再往前走便出了东市,到香室街了。”   “啊,”顾拾诚恳地问道,“陛下有吩咐过我不能去香室街吗?”   “这倒没有……”那郎将一怔,“但那边荒芜废墟,没什么可去的。”   “自迁都以来,我还只待过两个地方。一是香室街的旧高庙,一是现今的宅子。”顾拾清朗地笑了,“而且那高庙还是我和阿寄初遇的地方呢,你们不知道吧?”   他们当然不知道,而且他们一点也不想知道。郎将咳嗽了两声,“您不要乱走就好。” ☆、第16章 云与秋期   阿寄沉默地看着前方那个拉着自己一意前行的少年。孩子的记忆真是可怕,他不过是六岁时在这里暂居了小半年,却直到今日仍然清楚记得荒草丛中的小路,刻意绕过那巍峨而颓败的正寝和便殿,从一扇偏门径自穿行到当年那个窄而破的小房间。   这里明明已十余年无人祭祀了,熟悉的香灰气味却仍旧冷冷地弥漫着,仿佛是前朝的祖宗昭穆仍垂眸下视一般。年纪小的时候尚未觉得,如今再看,才发现这房间真是小得可怜,且四壁环堵,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活像是一个专为孩子准备的牢笼。   阿寄站在门前,空明的秋光里,她好像看见了九年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男孩,身上那华丽得不合身的衣裳早被险阻的路途划破了脏污了却还浑然不觉,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虽然他看得见,那神态却像一个瞎子。   她转过头,身边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半个头,有时候她觉得他已和九年前全然不同了,他读了一些书,也不再害怕郑嵩,甚至他还学会了虚与委蛇的笑、夸张乖戾的言语和深情缱绻的凝眸,可有时候她又觉得,他仍旧和九年前一样,一样地孤独、空洞和绝望。   顾拾朝她温柔地一笑:“想不到有生之年,我们还能这样旧地重游。”   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如果她能给他一点安慰,如果她能让他偶尔展露真正的笑容,那么……无论让她做什么事,她都愿意……   顾拾转身又对她身后的两个郎将诚恳地道:“这都是有赖陛下天恩广大,二位将军说是也不是?”   那两个郎将不得不应道:“可不是么……”   顾拾轻轻笑着,一把揽过阿寄的腰便将她带了进去,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那两人大吃一惊,上前便推,未料那门一推便开,顾拾在门后朝他们狡黠地一笑:“你们一定要进来么?行个方便,守住房前屋后好不好?”   两人只觉眼前一黑,那门已再度关上了。   ***   日影已西,小窗里透不进阳光,极狭窄、极黑暗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阿寄现在已不止是脸上烧得火红,便连喉咙里仿佛也烧了一团火,她说不出话,却极想喊叫——他将她的双手扣在门上,身子轻轻地、不由分说地欺压过来,薄凉的唇慢慢地吻上了她的。   他好整以暇地碾磨着她,并不深入,只在她唇瓣间悠然地逗弄着,幽微的气息悄然泄露出来:“幸好你是个哑巴。”   她的容色微微一黯,他没有注意到,反更调笑道:“我可不想让你这时候的声音给他们都听去了。”   他在黑暗里微微地笑,轻轻舔了下她的耳朵,她蓦然无声地惊喘了一下。他的声音是一阵抓不住的温热气流:“阿寄,你答应过,不论我如何对你,你都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她点了点头,手指抓紧了他的前襟,好像害怕他跑掉。   “阿寄,你真好。”他笑道,“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你也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对不对?”   骤然间她的心好像塌陷了一块,近乎恐慌的空,她迷惘地抬头看他,在他的眼睛里搜寻着自己——可是太黑暗了,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知道,他明知道她愿意的,可他却一定要这样问出来……这太残忍了,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最痛的不过是钝刀子。她闭上了眼,再次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拥住她的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放开了她。   他转过头看向斗室的角落里,残破的帘帷之后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的灵位早已不知所踪,那几盘充作供品的瓜果却还安然地陈列着,也不知内里腐烂了几许。   那帘帷忽然无风自飘,显露出那香案之后的一个人来。   阿寄震惊地捂住了嘴。   “所以我说,幸好你是个哑巴。”顾拾隐秘地笑了。   ***   香案后的人穿着同顾拾一样的儒衫,只是笼在黑暗里,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的容貌很普通,双眸平静如水,即使方才顾拾和阿寄闹出了那样的动静他也仍旧波澜不惊。见顾拾望过来了,他也不动,便站在那神灵才能站的位置上,朝顾拾浅浅躬了下身。   “在下袁琴,奉南皮侯之命,在此等候安乐公。”   他的声音很沙哑、很低沉,阿寄几乎怀疑自己并没有听见。   顾拾笑了一笑,“大半年来,累你久等了。”   “不久。”袁琴慢慢地道,“安乐公被逆贼禁锢十二年,更久。”   顾拾的笑容不变,手指尖上却猝然抖了一下。他将手收回了袖子里。   袁琴抬起眼,“在下原以为安乐公对外事不会有分毫兴趣了。”   “原本是没有。”顾拾道,“今日却忽然有兴趣了。”   “在在下等候您的日子里,南皮侯已略定荆、扬、益三州,又得了羌人、鲜卑臂助,入关指日可待。”袁琴对他的笑容却全无反应,“是弃暗投明,还是死守一隅,还望安乐公早日定夺。”   “袁先生没看过我写的那篇表文么?你们是逆贼,我可要同你们划清界限。”顾拾的笑容温软,好像天真可欺似的。   袁琴看了他半晌,“安乐公能屈能伸,是聪明人。”   顾拾却好像被这句话陡然刺中,脸上笑容亦瞬息消失,“谁也不想做这样的聪明人的。”   阿寄站在他身后,听见他的话,将手握成了拳,指甲刺进了手心,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藏起自己的痛苦了,但幸好他看不见,她一步步往后退,直退到了阴影里,默默地等待着他们交涉。   袁琴越过顾拾的肩膀看了那女子一眼,欲言又止。顾拾清冷一笑:“说正事。”   ***   在回府的路上,顾拾比来时安静了许多。黄昏时分,刺骨寒风拂地而过,将白日里的碎屑吹得满街都是。   他走在前头,似乎在思索着心事,偶尔却还回头问阿寄一声:“还好么?”脸上却不见了素日的笑。   阿寄知道他这话是特意让后头的郎将听见的。她只能点头,脸上是热的,心却渐渐地冷了下去。   回到安乐公邸,她先去了自己的房间写今晚要呈给未央宫的奏报。顾拾剩在庭中,低头看自己买了满怀的奇怪玩意儿,又失了兴趣,往张迎怀里一塞,便自顾自地回房去了。   这一晚,他没有叫她去侍寝。   ***   “安乐公去了高庙?”   听了两名郎将的奏报,郑嵩微微眯起了眼睛。   秦贵人从他身后攀了过来,好奇地问:“他去高庙做什么?”   那两名郎将局促地站在昭阳殿里,面面相觑了一阵,才道:“他……他带着阮寄一起去的,在那个旧房间……说了好一会儿……私房话。”   郑嵩还未反应,秦贵人当先扑哧一笑,躲到郑嵩身后笑道:“真真羞死人了!你们可听清楚了,他们真的只是在说话?”   那两名郎将自己都还未娶妻,说到这样的事情也是面红耳赤,“末将……末将守在门外,稍稍听见了一些安乐公的声音……阮寄是哑巴,安乐公的声音听起来……确实……”   郑嵩连连摆手,“好了好了。”   秦贵人笑道:“陛下不爱听人家的私房话,你们还不闭嘴!”   两人忙不迭地告退。殿内银烛高烧,苏合香令人迷醉,秦贵人回过头,伸出纤纤玉指将郑嵩的衣带轻轻地扯开了。郑嵩由着她动作,眉头却始终紧皱,心不在焉的样子。   秦贵人将手探进他的衣襟里,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陛下在想什么,连笑笑都不搭理了?”   郑嵩回过神来,看她一眼,“他们说的话,同阿寄的奏报倒是一模一样。”   秦笑一怔,“这有什么问题么?”   “阿寄说安乐公将她带到高庙里旧地重游,还同她……欢好了一番。”郑嵩突兀地笑了一下,“她还真是一字不漏,全告诉朕了。”   她一定是真的害怕了吧?郑嵩眯起眼,沉默地思量着。   秦笑惊讶地掩住嘴:“原来……原来安乐公还……真是年轻人!”她自顾自地笑起来,“胆子大不说,精神还这么足……”   郑嵩斜她一眼,“朕的精神也是足的。”   秦笑嫣然一笑,“那是自然,陛下龙马精神,便到了一百岁也是神完气足。”   郑嵩沉沉地哼了一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榻走去。她娇媚地惊呼了一声,两手抱紧了他的脖子,又柔柔地笑开来。   帘钩微动,软红的帘帷落下,又簌簌地颤动起来。 ☆、第17章 胡然念之   半夜过后,郑嵩沉沉睡去,秦笑睁着眼睛看着床顶,脸上那假面一般无时不在的笑容终于在夜深人静时撤了下来。   而只剩了没有意义的空洞。   郑嵩自受禅时起,便无法忍受黑暗,从早到晚,他所在的宫殿都必是灯火通明、宽敞明亮。就如此刻的昭阳殿。   即使是枭雄如郑嵩,也可能会怕鬼的。   秦笑却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鬼,那阿桓的鬼,一定会先来找她的吧?   可是,他却一直不来。   他是生气了吧?   她背叛了他,她以先帝贵人的身份又做了今上的贵人,她在他们曾经许过山盟海誓的床上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了一起,她每日里对着另一个男人笑,她想,如果虚空里真的有他的魂灵在垂眸看着,他应该会气得立刻显形出来掐断她的脖子吧?   毕竟他过去也不算一个多么温柔的男人。他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还极易嫉妒……当他活着的时候,她与他没有一日不在吵架,而现在他死了,却从来都不肯来看她,一次都不肯……   阿桓他真的,真的是这样地恨自己啊……   秦笑平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老人发出了雷鸣般的鼾声。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洇湿了她的鬓发。   “你尽可以对着别人笑,”记忆里那个男人还是那样地年轻,一身明黄灿烂的朝服,他伸手轻轻抹去她的泪水,不容分说的语气,好像他一个人就可以拯救她的整个世界,“但你是我的女人,你不可以对着别人哭。”   阿桓,我没有对着别人哭过。   我就算是个肮脏的、低贱的、人尽可夫的女人,可是,我没有对着别人哭过。   ***   一个人影来到了帘外,躬下了身,没有发出声音。   秦贵人伸出手,轻轻地挑开了帘帷,便对上张持沉默的脸容。   张持如今还不到四十,风霜却已过早地爬了满头。经了前朝剿阉的血雨腥风,又是在对阉人恨之入骨的郑嵩身边做事,张持大约是这未央宫里最谨慎、最胆小的宦官了。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多年来在刀锋上讨生活,没有出过一点差错。   从这方面来说,秦贵人觉得,张持和自己,还真是一样人。   一样的可怜人。   她悄无声息地下床,披了外袍走到外间的小阁,低声:“说吧。”   “南皮侯的谋士袁琴,日前找上了奴婢。”张持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几如鬼魅。   秦笑顿了一下,“他为何知道找你?”   “他好像……知道奴婢是为您做事的,他还知道您……您不是真心留在陛下身边。”   秦笑抬起手,拿一根流苏去点了点烛芯,流苏缓慢地燃烧起来,映得一整个寝殿都影影绰绰的,“他让你做什么?”   “他让奴婢在必要的时候,带安乐公出城……”   秦笑忽然冷笑了一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这声冷笑虽轻,却令人从心底里发寒。   “他说得轻松,其实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秦笑冷淡地道,“安乐公在我们手上,岂有轻易送人的道理?”   “您说的是。”张持想了想,又道,“可如今归根结底,安乐公是在陛下的手上……”   她轻轻笑了一下,“安乐公又岂是任人宰割的?他今日可去了一趟前朝的高庙呢。”   ***   “——啊呀!”   尖细的绣针骤然刺破了指尖,鲜血涌出来,染污了绸料。   教阿寄刺绣的宫婢嫣儿叫出了声:“手疼不疼?啊呀,这好端端的料子……”   阿寄摇了摇头,将食指抿在口中,只觉那细小的伤口里透出血的锈味,令她有些难受。   手中是去年冬天顾拾送她的那块绣了牡丹的布料,她去央了张常侍讨来了一点苏合香料,打算用这布料包裹着给顾拾做一个香囊。但她却是从不懂这些精细活计的,因此又去求善女红的宫婢嫣儿来教她,这样忙碌了一个下午,却一个不慎全都毁了。   她恍惚地看着那牡丹花上一点凌乱的殷红血迹,想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带自己去高庙“故地重游”吗?是因为他在利用过自己以后,仍然会对自己温柔地笑,仍然会说“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你”?是因为自己永远也猜不透他,所以反而无时无刻不去猜测他吗?   他明明知道她每日要去未央宫奏事的,却还偏要带着她去见叛军的谋士,他不就是仗着……他对她拿得这样精准,如同掐住了她的七寸,偏偏她还真的揣摩着他的意思,将那样羞耻的词都写呈了上去……   可是,他知道,她根本也没法怨他的。   自己酿下的苦酒,总要自己来喝干。   “唉,怪可惜的。”嫣儿凑过来看了看,指着布料上的血迹道,“要不,你在这里补一个花蕊……黄的牡丹,红的花蕊,怪是怪了些,但应该不难看。”   这倒是一个法子。阿寄朝她感激地笑了笑,嫣儿叹口气,又教她如何描花样、如何在绣线上再补绣线。阿寄再没有走神,仔仔细细地听着,一针一线下得缓慢而精准。   嫣儿侧着头看她刺绣。这个哑女,她们私底下都不知聊过多少回了。听闻她已经伺候了安乐公整十年,像安乐公那样的人物会看上她,大约也就是日久生情罢了吧?毕竟阿寄看起来,既不美艳,也不聪明,甚至还不常笑。   男人到底都喜欢爱笑的女人,就像秦贵人那样的。   可是嫣儿坐在阿寄身边时,就觉得安心。微风拂过,撩起阿寄的鬓发,露出她那微显苍白的侧脸,嘴唇抿出温和的弧度,她即使不在笑,也令人感到莫名的舒适。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会让人想家。   补好了花蕊之后,将布料缝合起来就简单许多了。阿寄专注地一直做到了傍晚,连红日西沉都不晓得。好容易绣成了,虽然针脚还粗糙了些,但掂在手心里,柔软的、小小的一只布包,到底是颇讨喜的。阿寄将它拿给嫣儿看,嫣儿笑着拍手道:“姐姐的手原来这样巧!”忽而又眨了眨眼,“这是要送给郎主的吧?”   阿寄脸红了红,眸色却微微黯淡。嫣儿并未注意到,只索性拉着她的手走到那扇锁着的院门前,重重地拍了拍门环,笑嘻嘻地道:“我都帮你敲了门啦,钥匙你是有的!”   阿寄低头看了看香囊,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拿钥匙去开门锁。   一身白衣的少年就在那庭院里,正倚着树看向她。   看见她来,他的眼眸亮了一瞬,“我还道你生气了。”他低声道。   他好像还颇委屈。   阿寄沉默着走上前,轻轻将手捋了一下鬓发,另一只手却又将香囊攥进了袖里。顾拾往前走了几步,试图从她平淡的表情里找寻一点蛛丝马迹,口中找着无聊的话:“你……你的脸好了,恭喜你。”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袖中的香囊跌了出来。“那是什么?”顾拾眼尖地看见了,上前去捡,阿寄正慌乱时,却被嫣儿扯了扯衣袖。   “阿寄。”嫣儿小声道,提醒她看门外。   两进院门之外却是张持,正同几个守卫在说着话,语气渐渐激烈起来,竟像是在争吵。就在这时,张持望见了她,竟提着衣裳径自走了进来,到前边院子里复躬身唤道:“阮姑娘。”   阮姑娘——   这个太过陌生的称呼,惊得阿寄一下子抬起了头。   暮霭四合,张持的面色如那即将落雨的阴天,在昏昏沉沉的冷风之中,隐藏着仓促的哀伤。   “掖庭里来信,说阮夫人去了。” ☆、第18章 泣血涟如   最初听见这句话时,阿寄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扶着庭中枯木站稳,睁大了眼睛望向五步外的张持,她全然不能相信——   怎么可能呢?明明几个月前,柳岑还去看了娘亲的,他说了,娘亲还很清醒,一切都好——   不可能的。她摇头,不断地摇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掖庭去看望娘亲了,是什么让她有了这种空虚的自信,好像娘亲永远会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她来?不,不可能,娘亲不可以就这样突然地离开她,连一句话都不留下,连见一面都来不及……   身体骤然间失去了支撑的力气,阿寄趔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身侧的枯木,却抓了满手的鲜血!   “这是刺槐树!”嫣儿大惊失色,“阿寄你……”   枯枝上冰冷的尖刺扎进了掌心里,细的血丝渗出来,疼,十指连心的疼,疼到五蕴六识都想封闭起来,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她花了九年的时间让自己习惯这一切,可是不,如果母亲不在的话,她所做的一切,就都不再有意义了。   “阮姑娘。”张持往前走了一步,目光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奴婢奉陛下的旨意,请您往未央宫一趟。”   阿寄怔怔然看过去,寒冬的无雪的庭院,嘈杂的人群,蒙着泪水的冷风和染了血的枯树,这一切都好像很遥远,很遥远了……   一切声音都哑了下去,她好像回到了自己饮下毒-药的那一日,掖庭的刑室里只有一扇小窗,极冷的风穿喉而过,将灼烫的痛楚都闷死在沉默之中。   她想拯救母亲,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她甚至为此付出了自己的声音……   可是沉默,唯有沉默,它其实不能抵御任何东西。   “阿寄?阿寄!”是谁在唤她?那声音很熟悉,熟悉到刻进了骨子里,可她却偏偏想不起来了。   或许那也不重要。虽然熟悉,但不重要。   她原来要到这样的时候才能明白,自己自作聪明的一切,都不重要。   顾拾捧着她受伤的手焦急地唤着她,“你不要急,阿寄!”又对张持道,“这是怎么回事?阮夫人去了,为何会惊动到陛下?”   他这一问很是尖锐,张持感到难以应付,正要回答,阿寄却忽然甩开了顾拾的手。   顾拾一怔。   凝着霜的寒风里,少女面色如雪,唇上却咬出一点殷红。被风吹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双清澈而空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他。   他从未遭过她这样的对待,好像他是一件随手可弃的物事。   “安乐公。”张持慢慢地道,“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阮姑娘好。阮姑娘现在就得跟我走。”   顾拾茫然转头看向张持。他还没能从阿寄方才那冷漠的拒绝中回过神来,而张持已一把拽了阿寄去。阿寄恍恍惚惚地跟着,到院门前,几个守卫踌躇地拦在他们面前:“中贵您不要难为我们,即算是圣上口谕,也须有个凭证……”   张持冷冷地道:“某家伺候陛下十二年了,从雒阳跟到长安,某家今日亲自来这里拿人,难道还不算凭证?”   守卫只能苦笑,兵刃却仍然拦在他们面前,“中贵您劳苦功高,我们又何尝不知?但您也晓得,这宅子里若出了半点岔子,那都得着落在我们身上……既是圣上口谕,您便给我们看一看凭信……”   “——何人喧哗?!”   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争吵,竟是一列骑兵直直踏过横街,奔驰到了这门前来!   “驭——”为首的将领披一身银亮甲胄,勒马下视,冷冷地道,“吵什么吵?”   “钟将军?”那几个守卫俱是一愣。今日是什么日子?   张持猛然抬起头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来人正是郑嵩的旧部钟嶙,如今统领长安至重的北军,兼未央宫城守备诸事。他扫了一圈门口众人,“本将来奉旨拿人,不知张常侍到此有何贵干?”   张持惨白了脸,慢慢地放开了抓着阿寄的手。   那几个守卫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知张持是假传圣旨。“张常侍也是来拿人的。”一个口快的道。   钟嶙微微眯了眼,半晌没有表情地笑了一下,也不管张持,便扬手道:“将罪人阮寄拿下,带去掖庭狱。”   几名兵士应声上前,却忽然闪出一个素白的人影,拦在了阿寄的面前,声音清亮有质:“为何是将军?”   阿寄猝然抬眼。   一身白衣的顾拾微挑了眉,眼神如阴沉的冰刃。   钟嶙看了看门口,嘲讽道:“本将听闻,今年天恩广大,安乐公若要跨出这道门槛,只需同守将报备一声即可。”   顾拾清冷地一笑,“阮寄隶属内宫掖庭,犯了事合该由中常侍派掖庭令传旨缉拿,为何却是将军您来传话?”   钟嶙淡淡地道:“安乐公对本朝制度倒是熟悉得很。”   顾拾连笑容都敛去了:“我只熟悉前朝制度。”   钟嶙慢慢地抬高了手,手中柔韧的马鞭垂落下来,正点在顾拾单薄的肩上。他一字一顿地道:“本将奉旨拿人,请安乐公退后。”   顾拾不说话,却也不退后。他一只手稍抬起护住了身后的阿寄,另一只手却抓住了钟嶙的马鞭。   钟嶙面色一沉,猛然将马鞭从他手中硬生生抽出,又狠狠朝两人劈落下去!   顾拾突然一转身抱住了阿寄,将自己的脊背迎上了这一鞭——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顾拾背上衣衫呲啦裂开,他抱着阿寄踉跄着退了一步,还未站稳,就感觉到怀中人在挣扎——   他几乎是错愕地放松了怀抱,就见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到钟嶙马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头去!   钟嶙抬了抬下巴,几个兵士便上前押住了她,推着她到后边去了。   “阿寄!”摔跌一旁的顾拾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地扑上来要拉住她,她却回过头来,没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顾拾呆住了。   他心中惊慌到无以复加——他看不懂,他看不懂她此刻的眼神!她为什么要推开他,又为什么会不加反抗地跟着他们走?   背脊上、手心里,都还残留着被马鞭抽过的惨痛,火辣的,一点余地也不留。钟嶙带着阿寄毫无顾忌地飞驰着离去,马蹄扬起一地灰暗寒冷的尘土。   一声轻响,香囊从顾拾的袖中跌落下来。   嫣儿走过去拾起它,摔了两次后,嫩黄的花色沾了些灰,她拍了拍,递给顾拾。   顾拾一把接过,拂袖往宅中走去。   他想保护她的……他想保护她的!为什么她竟然不要?为什么她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们从来就是陌路人一样,好像……好像他从来都不懂她一样?!   一直以来他挥霍着她的感情,独占着她的关心,恬不知耻地拉着她堕落在深渊底里,他那么自信,从未想到她竟然会在他怀里挣扎着离开。   而真到了这一日,他竟然一点法子都没有。原来她要离开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原来她要伤害他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庭院的游廊上,还摆着一张绣架。用残的丝线从紧绷的布料上垂落下来,深红淡碧,在风中缭缭绕绕,柔软痴缠。她是在这里为他绣的香囊么?既然要当他做陌路人,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他玩笑地说了一句要她投桃报李的回礼?   顾拾突然一脚踢翻了那绣架。   嫣儿惊呼一声,连忙冲上去收拾。而张持回转身来,默然不语地看着顾拾失控的模样。   顾拾慢慢地在绣架的残骸中俯下身来,在那一地缭乱丝线中翻找片时,找出了一根不长不短的、坚硬的绣针。   “我是看着阿寄姐姐绣的香囊……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但是,郎主,阿寄姐姐她花了一整天,就为了给您做这只香囊……她不懂得如何做,还连比带划地问我……”嫣儿捂着脸哭了出来,“她那么、她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被抓到掖庭去啊!”   “您做什么!”张持突然抢上前一把抓住顾拾的手腕。   那一枚绣针落在地上,针尖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落进荒草丛中。   顾拾朝他笑了一笑,鬓边细长的伤口不断往外渗出血珠,令他本就美丽得阴柔的脸骤然变得诡异可怖。   嫣儿抬头一看,立即尖叫一声,吓得直往后缩。   “劳驾张常侍,”他的声音温柔如水,“给我请个大夫来。”   张持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拾。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对方的话,不敢想对方到底有何打算,但此刻顾拾眸中隐隐闪烁着无坚不摧的冷光,令他不得不……不得不臣服。   “是。”张持道,“奴婢这就去……”   顾拾却又反手抓紧了他的手,复柔缓地一笑,“那位大夫住在南街上,姓柳,张常侍……应该识得的,对不对?” ☆、第19章 愿鲁且愚   马蹄扬尘,秋风长安,街衢上寂静无人。钟嶙回头看了一眼,阿寄正坐在一名兵士的马上,双手尴尬地放在胸前,而那兵士搂着她腰的手也不甚老实。钟嶙皱了皱眉,一马鞭抽了过去,正打在那人的胳膊上,痛得他嗷嗷惊呼起来。   未央宫的巍峨宫阙已在望,钟嶙冷冷地道:“下马!”   众兵士忙不迭地下了马,那个小卒要扶阿寄下来时,被钟嶙以马鞭推开了。   那人情知自己犯了错,面红耳赤地退到了后边去。   钟嶙朝马上的阿寄伸出了手,“我带你去掖庭。”   阿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交了给他。钟嶙拉着她下了马,阿寄终得从容,朝他行了一礼。   钟嶙的嘴角抿出一个嘲讽的笑。阮家毕竟是传承百年的书香门第,即令一个身陷如此境地的孤女,也仍晓得周全礼数,一点慌乱都瞧不出来。   他带着她从未央宫的偏门进宫,绕过恢弘殿宇,直往永巷里行去。掖庭令孟渭早已接了圣旨在月门前等候。   孟渭是宫中正得宠的中年宦官,掌管掖庭诸所,他早年是给郑嵩养马的奴婢,对郑嵩忠心耿耿,郑嵩御极之后,他竟也自告奋勇地净身入宫,一路青云直上,坐到了现在的位置。孟渭生就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面目却颇为猥琐可憎,明明没什么毛病,身子却常常是伛偻着。   “有劳将军了!”孟渭此刻就弓着身,朝钟嶙皮笑肉不笑地道。   钟嶙将阿寄往前一推,“阮家人干系重大,你可须得看好了。”   “可不是么!”孟渭团了团袖子,眉目间傲气十足,“某家省得,她母亲毕竟是疯了,这么多年盘不出一点口风,这一个可就不一样了!陛下也是看她母亲一死,料定她会生异心,所以要仰仗将军去拿人——将军果然是雷厉风行!”   钟嶙本不耐烦同宫中宦竖打交道,摆摆手道:“中贵抬举我了。人我便交了给你,你要审她些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这是自然。”孟渭嘎嘎地笑了笑,“说起来,某家还有一事,想向将军打听打听。”   钟嶙冷淡地道:“何事?”   孟渭团着袖子凑过来,“我们这些宫里做活的人,外间出了什么大事都不知闻,总怕便伺候不好陛下。近来陛下烦忧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南皮侯,也不知那些天杀的叛军……打到哪里了?”   钟嶙闻言侧过头,冷冷地看向他。孟渭仍是坦然地、虚伪地笑着。   “此等事体,与中贵无关吧?”   “所以才说是不情之请……”   钟嶙竟尔也笑了笑,“那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下?我告诉你叛军行进到了何处,你告诉我,张持张常侍的底细。”   孟渭一愣,“张持?”他四顾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道,“他啊,从前朝起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哪边都不得罪;不过到了本朝,某家瞧着……”他咽了口唾沫,“他是与昭阳殿的秦贵人……走得近些。”   寒风刮骨而过,阿寄安静地立在离他们数步远外,低着头揽紧了衣衫。钟嶙看了她一眼,忽然伸出手来拍了拍孟渭的肩。   他笑了。孟渭怎么也料不到这位冷面将军也会笑,一时发愣,却又从对方的笑容里觉出阴冷的意味来——   “叛军从益州突围,眼下,已进了扶风。”   见孟渭整个呆住了,钟嶙笑得更沉,抱拳告辞。一转过身,他的笑容便消失了。   张持——秦贵人?   他的眸光森冷得诡异。   这倒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好机关。   ***   九年之后,再度回到了这个地方。   幽幽的鬼火笼罩下来,墙壁里渗出潮湿的阴气,空气中散发着腐朽的气味。脚下是更脏了,阿寄偶尔会被什么东西绊一趔趄,她都不敢回头去看。无数座牢笼里是一个个长年羁押的罪人,干枯的指掌抓紧了铁栏,沟壑纵横的脸庞辨不清男女,只有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这座掖庭狱也不过起用了十二年而已,却好像已经聚集了千百年的怨鬼了。   孟渭听了钟嶙的话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好容易到了牢门前,他恶声恶气地将她往一处铁栏后一推,便“砰”地一声锁上了门。   阿寄狼狈地跌倒在地,遍身都沾了这牢底的湿泥,她闭着眼平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胸口上的鞭伤开始清晰地疼痛起来。   她慢慢爬到墙角里去,呆呆地看着那阴燃的壁火。   从此日起,一连五日,没有人给她送饭,狱卒只从铁栏底下给她递点水进来。   饿到不清醒时,阿寄的眼前便会出现些幻象。她看到了雒阳的阮家大宅,堂皇的门庭,御赐的牌匾,院中立着数十通功德碑,院后的祠堂里列祖列宗香火从不断绝。她看到母亲坐在窗前摆弄着织机,姐姐便依偎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织机上灵动如飞的梭和线,母亲偶尔侧首对姐姐笑一笑,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眸,温柔的……   她曾经如此迷恋这温柔。这从容不迫的、岁月静好的、自欺欺人的温柔呵……   牢狱之中,时或传来一两声受刑者的痛呼,又或是奇怪的吱嘎声,又或是无意识的恐惧的颤音。这是她曾经以声音为代价拼命逃出去的地方,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母亲了,可是不,母亲还是不在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没有执意要出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如果她没有出去,那么她就可以一直陪伴着母亲,不用毒哑自己,不用连累柳岑,也不用……也不用遇见那个人。   她是为了母亲才出去的,她是为了母亲才去同郑嵩谈条件的,她是为了母亲才去服侍那个人的……   可是现在,母亲却不在了。   如果她没有出去,如果她没有在那个人的温柔里越陷越深,那么母亲可能也不会死!   分辨不出白昼与黑夜的地牢里一片惨然凄清,阿寄有时发现自己哭了,嗣后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哭。她……她虽然时常羞怯时常懦弱,但她却不大晓得流泪的。流泪如何能够让自己好一些,她也并不能懂,因为流泪原本也是一件很花费力气的事情,若哭得狠了,会让人疲倦到绝望。   “呵……小姑娘,不晓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像是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阿寄朦朦胧胧地看过去,似是在右侧的哪一处牢笼里,但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见墙角一团模糊的瑟缩的轮廓。   “是不是饿着了?”那老人阴沉地笑着,“饿着了你就该叫唤,做出一副饿死鬼的样子,他们马上就会来拖你去审……审你的时候,你便一口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没有法子,就只能继续关着你;你若是说出来了什么,你的性命就到头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后一种,那样比较快……”   老人大笑起来,笑至末梢,又变作不可抑止的咳嗽。阿寄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她知道掖庭里审人的手法,她的母亲曾经就是这样被审了三年,直到被审成了一个疯子……   “前几年倒是有一个疯婆子,”那老人忽然道,“我真羡慕她,疯了之后,就一了百了了,审也审不得,杀也杀不得,就任她烂在这里,也没人来难为她……听闻她还有家人在外面帮她打点?”老人突兀地笑了笑,“家人啊,真羡慕她……”   阿寄不想再听了。   她咬紧了唇,想靠疼痛来抵抗一下饥饿,眼前却不断闪现出母亲最后几年的样子。她明明没有见过的,可她却好像就是知道,母亲曾经就在这里,她死得孤独、冰冷而无望,在幻梦里挣扎,在黑暗里沉睡……   “死阉人,吵什么吵!”狱卒敲了敲铁门上的锁,铮铮的声音惊破了老人的自言自语。   老人顿时大怒:“我是阉人,难道你便不是阉人了?似你这种渣滓,若赶上前朝剿阉的时候,势必是五马分尸……”   狱卒往铁门上狠狠一踢,老人顿时又偃旗息鼓了。那狱卒转过身,却来开了阿寄这一间的门锁,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过来,孟常侍要审你。”   ***   这是在掖庭狱的一处偏厅,没有骇人的刑具也没有血迹斑斑的墙壁,只有一张书案,横在阿寄面前,上面摆着一张白纸和一支笔。   孟渭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她。   数日前钟嶙的话令他坐立不安了很久。为免人心动摇,叛军行进的消息在长安是绝对的军中机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军情竟紧急到了这样的地步。叛军从西南突破,扶风与长安一脉相连,又不像东边的潼关有险可守……   他自己不懂军务,眼见得时日飞逝,只能如锅上蚂蚁一般地焦灼:自己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可都是押在今上身上的,他可是经不起改朝换代的!   若不是今日郑嵩终于让他来审问阮寄,他自己都要坐不住来问她了——掖庭狱里审了她母亲十几年,就为了那一件秘密,说不得,万一这秘密可以改变战局……   可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是那么平凡,那么温顺,她当真会晓得那样重大的事情么?毕竟她姐姐、她母亲都为此而死,她离开掖庭时也不过九岁,她不一定……   孟渭终于是叹了口气,“你都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了,该懂得一些分寸,你父亲是孝冲皇帝的顾命大臣,你们家可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有什么要说的,便提笔写来,莫再像你阿母那样横受罪了。”   阿寄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穿着囚人的白衣,长发披散在地,愈显得一张脸苍白惨淡,也就愈发地不好看了。   孟渭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阿寄静了片刻,拿起笔来蘸了蘸墨,写下两个端庄的字:“不知。”   “啪”地一声,孟渭猛地扇了她一个耳光!   阿寄整个人被他打得摔在地上,毛笔掉落在地,墨水四溅。   “某家提醒你几句。”孟渭复平静地道,“你母亲当初也如你这般什么也不肯说,最后便活生生地疯了。陛下交代下来,只有一个问题,你给我听好了再作答。”   “孝冲皇帝交给阮晏的东西,在哪里?”   阿寄一怔。那明显困惑的表情也入了孟渭的眼睛,他指着白纸道:“写。”   阿寄慢慢地再次握起笔,这一回她下笔便很是潦草:   仍旧是,“不知”。   “——啪”!   又是一个耳光。   孟渭冷漠地道:“那某家换一个问法。孝冲皇帝交给了阮晏的,是什么东西?”   脸上也许是被打肿了吧。阿寄不敢去摸,深心底里却悠悠然地浮现出一个人专注地触碰着自己脸庞的模样。他若看到如今她这满身的伤痕,还会如何作想?他还会温柔地抚摸自己吗?   她想自己真是个很差劲的人。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却只愿意接受他的温柔。   她一点点挪到案前去,右手已几乎握不住笔,落笔时在发颤。   “不……知。”   孟渭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可想清楚了,这张纸是要呈给圣上的。”   阿寄低下头,手指痉挛地抓着笔,她静了片刻,又写下八个颤抖的字——   “臣女叩谢陛下恩典。”   孟渭看着那字,很久,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得,那便上刑吧。” ☆、第20章 搴谁留兮   大晟朝始国十三年的年关,没有雪。   叛军在三辅之地与官军相持,距离京都长安不过百余里,消息再也掩不住,长安城里的公卿贵族没一个能安稳地过年,而郑嵩仍旧安排了数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属国朝会、郡国计吏奉贡,好像三辅的战事都不过是世外的错觉。   十二月晦日,掖庭狱里看不见天光,昏暗的云挡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湿冰凉的水汽渗进墙缝里来。不断有人在这天气下冻死,狱卒便面无表情地将他们的尸体抬走。   一盆掺了冰的盐水“哗啦”一声泼在囚室的角落,遍体鳞伤的女子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又陷于死寂。   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她闭着眼,嘴唇冻得青紫,腿脚蜷缩起来,双手颤抖地拢紧破碎的衣衫,被捆绑太久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外边隐约有热闹的声音传来。掖庭在未央宫中,位置并不偏僻,远远近近都能听见年关上的笑语,还能感觉到空中微冷的香气。只是混杂在血腥味里,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乱而疼痛的黑暗中想着母亲,母亲在她离开掖庭时就疯了,她只匆促间回来看望过几次,恰都是母亲发病认不出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将那几段记忆撇去,而专心去描摹母亲曾经温柔平静的脸容。   所有的回忆最后都会变成不切实际的想象。   她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里。始国十三年的年关上,她认真地想着母亲,再没有一刻想起过他。   ***   顾拾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已是正旦日的后半夜了。   昨日过年,府中膳食丰盛,摆出来流水的筵席,仆婢们俱欢欢喜喜叽叽喳喳凑在一处,无数只灯笼映着没有结冰的流水,点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应景地喝了两口酒,便推脱着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过去的九年,每到过年时,阿寄给他送来的饭菜都会多几样,然后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后,还会再陪他一会儿。   他那个时候,总是不耐烦。一腔子少年的心气寂寞时无处发泄,便都趁着她来的片刻发泄出来,冷嘲热讽,口蜜腹剑,他的伶牙俐齿有多半是在哑巴的她身上练出来的。她也就安静地听着,眼神里连一丝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却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可他还是要日复一日地这样与她纠缠下去,不然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云的暗影里,寒气降下,在窗棂间结出一层霜。   他将手放在额头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鬓边的伤口已经凝结,但动作大时还会牵扯出细微的痛楚,瞬间直达心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直到终于被她放弃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搅蛮缠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欢的人?   ……啊,是了,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喜欢她的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生命其实全无用处,如果没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这天下不需要他,这苍生不需要他,旧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狱里受尽煎熬的她,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他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为她身败名裂,为她忍受永远无聊的生,为她承受斩截无情的死。   他扶着昏沉沉的额头慢慢地坐起身来,手指摩挲着怀中那一只香囊。他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已习惯了。   他披衣下床,点亮了灯烛,从小屉里拿出来一册《礼经》,又从《礼经》中倒出来几张大的舆图,铺开在地面上。   他擎来灯火,照亮图上一个个被圈朱的地点。鲜卑,三辅,未央宫,椒房殿……   “郎主?”张迎的声音悄然在门外响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却又透着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着吗?”   顾拾看过去,“嗯”了一声。   张迎一把推开了门,扑通一声就在门口给他跪了下来。   “郎主!我、我义父被抓走了!”孩子突然低抑着哭喊出声,“他几日前回宅子里去收拾行装,正被钟将军给抓走了!”   ***   过年之后,阿寄又受了几场刑讯。反反复复,她只在纸上写“不知”二字,直写到右手几乎残废了,连字迹都辨认不清,到后来,只要见她写了一个“不”字,孟渭就径自吩咐加刑。   她的囚室隔壁,那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寄震惊地扑到了铁栏边来,那人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待到狱卒走了,他才开口道:“阮姑娘。”   她死死地看着他,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他了:他为何会在这里?是因为他假传诏命要带她走被人发现了?安乐公呢,他不是要保护安乐公的吗?   他现在,在这里,这副模样……那是不是说明安乐公……安乐公已经……   一个月来她拼命压抑不容自己想起来的人,这时候却还是清晰地冒出了脑海。   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什么。   张持笑了笑。他从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关切,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关切是给谁的。   “你放心。”他慢慢地、慢慢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地划破了死寂的空气。   借着昏暗的、飘荡的火光,阿寄看见张持是蜷缩着躺在地上,他的双腿已被打断,身上破烂的衣衫底下可见披挂的模糊的血肉,膝弯处甚至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她没能掩住自己的表情,张持看见了,复衰弱地笑了笑,重复道:“你放心,他没事的。不过我……我可能快要……他们丢我到这里来,既是让我劝你招供,也是……任我自生自灭的意思。”   阿寄的手掌一分分抓紧了冰冷的铁栏。   “你听我说,阮姑娘。”张持的声音一丝一缕仿佛漂泊在空中的冤魂,“那日你被带走后,我心知自己矫制违命,罪无可赦,做完了安乐公交代的事,我便回家去收拾行装……哪晓得被钟嶙抓住了。”他咳嗽着笑了出来,“这个钟嶙,还真不可小觑……”   黑暗之中,他仿佛能触及少女沉默而宁定的目光,那让他一颗苍老的心也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他们逼问我……是谁让我矫制的……”张持低低地道,“太痛了……他们不让我死,我太痛了……他们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可是阮姑娘,阮姑娘你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下去,“安乐公交代的事,我已办好了,我没有说出去……他们不知道,我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   张持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那空气中的冤魂也骤然被掐断了脖子。阿寄突然站起了身拼命往那边看去,却只见那一团黑影,已然是一动不动了。   ***   三句“不知”,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谢恩。   年关之后,挨不过郑嵩的一再催促,孟渭终于只能将最初的这张供纸送入了未央宫中。郑嵩披衣而起,见到这张纸,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贵人原已睡了,这时候被闹醒,颇不快地偎着郑嵩撒娇道:“什么事这样紧急,连觉也睡不得了?这几日陛下忙于军务,本就几夜不得好眠……”   郑嵩将那白纸递给了她。她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郑嵩却道:“她为何自称臣女,不称奴婢?”   秦笑仔细地看了看,“陛下是说,这是……那个,阮家的女郎写的?”   郑嵩突然一脚踢翻了床边的矮几,吓得秦笑一哆嗦。   “真是反了她了,是看她母亲死了,就无所顾忌了吗!”郑嵩冷冰冰的话音带着深冷的怒气,“‘臣女’是什么意思,她阮家从来都是顾氏的臣,谢的这是顾氏的恩!”   秦笑攥紧了那字纸,低低地说道:“妾看,也不见得如此……这说不定,是示弱于陛下,也未可知……张持!”她忽然扬声唤道,“还不进来收拾收拾!”   细碎的脚步声响,而后却是个陌生脸孔的小黄门进来禀报:“陛下,贵人,张常侍已多日不见踪影了,让奴婢来伺候吧。”   秦笑的脸色煞地惨白。   郑嵩却在这时冷静下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地一笑,“怎么,张持不见了,你却不知道吗?”   ***   秦笑咬住嘴唇,勉强一笑:“陛下说什么话来,张持不见了,妾怎么会知道?”   郑嵩将那张白纸在手中扬了扬,“这样的时候,你想叫张持进来做什么?让他看看这上面的字么?”   秦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身子撞到了床栏,“陛下,您……您在说什么,笑笑听不懂……”   郑嵩笑了,“朕早该晓得,你们这些前朝的人,没有一个能信的。”   “陛下!”秦笑突然扑上前抱住了郑嵩的腿,披头散发地哀求道,“陛下,您不信笑笑了吗?笑笑是真心待您的,陛下!笑笑还帮过您,陛下您忘了吗?”   郑嵩俯视着她,这个即使被逼至如此绝境也没有一滴泪水的女人,他曾经以为她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可心人,却没想到她是他床榻边的一条毒蛇。   “张持抢在钟嶙之前去安乐公邸假传朕的诏命,是你的意思吧?若不是钟嶙及时赶到,他莫不是要带着阮家的女公子——跑了?”郑嵩慢慢地道,“他大约没料到钟嶙会途中突然折返去他家里,抓住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行装呢。”   秦笑一怔,“什么?这……”   “钟嶙在军中审问他,军伍里的刑狱,你该明白,比宫里更残酷。”郑嵩俯下身来,一只手抬起了秦笑的下巴,对视着她那双哀哀欲泣的眼眸,“张持他什么都说了。”   秦笑脸上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了。   她睁着一双凌波妙目,嘴唇动了动,最后发出的声音是干哑的:“妾不明白。妾从雒阳到长安,从未出过宫墙一步,外面的事情,妾不明白。”   “张持在狱中说了,他听的都是你的吩咐。单这矫制一条,便是大逆死罪,何况还畏罪欲逃。”郑嵩的手一分分向下移动,掐住了她纤白的脖颈,“笑笑啊笑笑,朕怎么就没想到,你可以出卖了一个男人,就可以再出卖第二个……”   秦笑的面色刹那间灰败下去,仿佛这句话终于戳中了她的软肋,眸中骤然间盈满了久远的痛苦。郑嵩满意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她过去在他面前都只有笑,妩媚的、柔软的、妖艳的笑,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么多种情绪过。   他终于逼出了她的原形来了。   郑嵩的心中畅快极了,同时也不免感到些空虚。这世上的女人总是如此的,你不可对她太好,否则她便一定会背叛你了。同样,她也不可对你全无秘密,否则你便很快会丧失兴趣了。   虽然年逾六十,但郑嵩毕竟是个武人,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厚茧的手指将力道一点点收紧,看着秦笑那鲜花一样的面庞一点一点因窒息而枯萎。她的两只手在身周胡乱地扑打着,神情绝望得如一条在干涸岸上苟且喘息的鱼。   这就要……这就要结束了么?结束了,她便可以去黄泉底下见到阿桓了么?   她一时甚至不愿意去挣扎了,她想见阿桓,太想了……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活在蚀骨啮心的悔恨之中,活在永不能与人言的惨怛回忆之中,这太苦了,太苦了啊……   “哗啦”一下,她一把将床帘撕扯了下来,揉皱了轻纱,又不小心攥进了尖利的帘钩,无意识地刺破了掌心——   那一刹那间的锐痛令她猝然清醒。   她使出平生全部的力气抓着那金钩狠狠向眼前人的脸上一划!   郑嵩大叫一声,松开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一道鲜血泼在秦笑的脸上!   她也看不见了,鲜血模糊了视野,一片朦胧的血红色。秦笑伸手抓住郑嵩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往他的脖颈重重割了下去!   郑嵩如一头盲眼的困兽,怒吼着将她甩脱开去,又扑上来死死地按住她双臂。他颈间的鲜血喷溅出来,将两个人的肌肤衣衫全都黏在了一处,竟仿佛是缠绵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般。   “哐啷”一声,秦笑手腕脱力,那沾满了血的金钩坠落在地。   郑嵩压在她身上的力气也渐渐地流失去了。   秦笑看着他,这个孔武有力的老人,他心怀抱负、心机深重,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她陪了他十二年,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   应该是恨吧!可是恨他,不就等于恨自己吗?!   秦笑慢慢地、一点点地展开了笑颜。她笑的时候,便眼睛里是笑,嘴唇里是笑,身体里是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笑。这样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会迷恋上的。   郑嵩的意识已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女人的笑,却是一种娇媚的嘲笑。   她在笑他,她也在笑自己。   几个内侍就在这时闯了进来,眼看满地血泊之中皇帝掐着贵人的脖子,都失声尖叫,直往外逃——   寒冷的春夜不见星月,他们跑出昭阳殿来,却见御沟里火光点点,倒映水中,仿佛竟有万千灯火在燃烧——   他们面面相觑,还在问着:“这是怎么回事?今日难道有什么筵席?”   “不,不是——”一个人突然指着前方骇然尖叫,“那是军队,军队!看那面旗!”   极静、极深的黑夜里,一面大旗从前殿后翻了出来,被连绵不绝的急行军的火把所映照着,哗啦啦翻飞在夜空中,仿佛振翅的乌鸦。   那旗上,大书着一个“柳”字。   ***   始国十三年正月初六,南皮侯顾真率军攻至长安城下,长安南军校尉柳岑发兵响应,与叛军联合,一举攻入未央宫。 ☆、第21章 适会飘风   正月初六的黄昏,日光渐渐沉入了西海,高墙上那绚丽的晚霞隐没了颜色,一寸寸化了灰。   过年了,可是这新的一年的第一日,和过去十余年的每一日都还是一样的。   落锁的庭院里杂草又生,寒风吹皱了流水,带出丝丝缕缕飘荡的寒气。白衣少年仍旧坐在门边,就像过去十余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只有等待。   他心里知道自己绝不是个甘于等待的人。只是因为所等待的是她,所以他不得不把自己安放在一个状似耐心的躯壳,否则他可能会失控。   他已经失控过一次了。   他脸上的伤疤尚未愈合,只潦草地敷了些药,在俊逸斜飞的鬓角边划出一道狰狞的豁口。房中的镜子都被张迎收去了,后者显然听闻了他过去的一些事迹,很害怕他再将镜子摔个满地。但是没有了镜子,他也就没有了对所发生的一切的实感,他看不见自己的伤,有时还会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变,也许阿寄仍然会给他送来一日三餐,也许外边那些吵吵嚷嚷的仆婢也都不过是黄粱梦里的错觉而已。   也许他仍旧是那个美丽而无用的少年,依赖着阿寄而生存,时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同阿寄发着脾气,最后却还是要向她服软求情……   院门的锁“咔哒”地动了一下。少年的目光也随之微微一动,仿佛死水里起了期待的微澜。然而进来的人却是张迎,彼捧着膳盘穿过了游廊向他走来,也不行礼便径自进了房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在案上布菜。   “外面,”顾拾慢慢地道,“很吵。”   张迎的手顿了顿,“柳将军将守卫抽走了,外面乱成一片,大家都争先恐后要逃出去。”   逃出去?   顾拾抬起头望向高墙上那一线最后的黄昏的微光。   这里曾经冷清,这里曾经热闹。那些人,他们来了又走了,而阿寄,就和他们一样。   “郎主。”张迎布好菜,复走到门边去请他。顾拾侧首看了他一眼,孩子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   顾拾想了很久,才想出自己该说的话:“对不起,张迎。”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若不是我,张常侍便不会出事。”   一颗、两颗的泪水从张迎脸上滑落下来,他又连忙伸袖子去擦,擦成了一个大花脸,“我是被人抛弃在迁都路上的孤儿……那时候所有人都朝不保夕,便宫里人也在挨饿,可义父却还是捡了我、教养我……义父他虽然身侍二主,有时也难免说些难听的话,可我知道义父他是个好人!”   顾拾点点头,“嗯,我也知道。”   “你不知道!”张迎突然一把推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指着他大骂道,“你即便是亡了国了,别人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待着你,最多不过给你点脸色瞧。而我们呢!我们亡了国了,便有性命之忧,每天都要装出好多副脸孔同新朝人周旋——你以为我义父过得很容易么?他为了你、为了顾氏操碎了心,甚至还抢着来向你示警,可你又是怎么待他的?你让他羊入虎口!你以为你的计划很周全么?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好命的!”   顾拾呆呆地听着。   他的脸色发白,双眸里不知涌动着怎样的情绪,最后,他却只是没有表情地笑了一笑。   “是啊。”他笑道,“是我太好命了。”   张迎抹着泪水大哭道:“我恨你!”转身便朝院门口跑去。   顾拾也抢出来,脚底却被绊了一趔趄,好容易扶稳了,却见张迎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站在大开的院门口。   这偌大的安乐公邸,竟然已一个人都不见了。   守卫也好、仆人也好、引弓执戟的士兵也好、吵闹喧哗的婢女也好……全都不见了。   黑夜从天边浸没下来,将这数进院子都笼罩在暗而冷的风色之中。在这极端的寂静里,却隐隐然听见街衢上不寻常的嘈杂声,似是人声呼喝、马蹄飞踏、火焰燃烧、兵戈交击……   “未央宫!”张迎下意识地抓住了顾拾的袖子,“是不是……”   安乐公邸就在横街上,而横街的尽头,就是未央宫。   顾拾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张迎的头发,“你想不想再见你义父一面?”   “想!”张迎不假思索。   “南皮侯的袁先生原同我约定在正月十三,内外响应。”顾拾仿佛没看见张迎错愕的眼神,“但我已等不及了。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他们把我的阿寄抓走了。   顾拾的目光执着得有些孩子气。   “眼下南军叛乱,钟嶙的北军离长安最近,势必正在手忙脚乱地救援。”顾拾道,“你不是说张常侍是被钟嶙抓走的?现在正是潜入北军营地的好机会。不过,若张常侍不在北军,你便得立刻去未央宫。”   “为什么?”张迎从未见过郎主表现出这样决断的一面,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因为未央宫是最安全的地方。”顾拾朝他温柔地一笑,“兵变起于城内,柳岑又不是不懂事,他一定会最先攻占未央宫。”   张迎往后跌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可是、可是还有陛下……”   “你怕什么呢,张迎?”顾拾奇怪地道。   张迎摇了摇头。十一岁的男孩在这一晚突然长大了,他突然觉出了眼前这个人的荒谬来——这个人,这个人他竟然什么都不怕……   他一针便毁了自己的脸,而后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若无其事地谈起自己勾结叛军反乱,好像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场游戏。而此刻,他毫无顾忌地朝门外走去了,毫无顾忌地离开了这座黄金的牢笼……   而一切的起因,却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   外面的嘈杂声慢慢地透过墙壁,震入这掖庭狱里来。   守牢的小黄门们在慌乱地窃窃私语着,偶尔朝这牢笼里看一眼,最后索性全都拿起了火把往外跑去。   “喂!喂!”有囚人将铁链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跑什么跑!出什么大事了?先给我们把锁打开啊!”   “开了锁我们还能活么!”当先的黄门朝身后的黑暗啐了一口便飞快地跑走了。   跑在最后的那个犹豫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却被那无数怨毒的眼神吓得又缩了回去。他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钥匙往那黑暗里一抛,自己撒足便逃——   众囚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没了火把,一片漆黑里听来只似鬼哭狼嚎。他们从过道里捞过那钥匙,一个接一个地传递过去,打开自己牢门的锁,往外飞奔而去……   阿寄却好像全没听见。她只抱着膝盖坐在铁栏和墙壁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旁边铁栏之后的张持。   忽然间,有沉沉的钟声传到这地底来,一下,两下,三下……   “这是——”   “这是国丧!”   “谁死了,谁死了?!”   “你听!是皇帝!”   “哪个皇帝?”   “还能有哪个皇帝!”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声音似哭似笑、时远时近,给这莫可名状的夜晚添上了几分诡异的滑稽。阿寄终于抬起了头,她也听见了,大丧的钟声……   ***   皇帝死了。   犹自在未央宫中奋战的北军将士们听见那钟声,莫不怔愣了一瞬。   北军校尉钟嶙勒住了马,抬起头望向正北的方向,那里是一座高高的钟楼。是何人在敲钟?在这样紧要的一决生死的时刻,是何人敲了这数声丧钟?!   皇帝死了啊……   北军将士们斗志丧失,阵型立刻溃乱,被南军抢得空隙一举攻下了未央北阙,宫门大开,南皮侯的叛军便一拥而入!   钟嶙急令撤退,怎奈兵败如山倒,马蹄践踏之下他自己也只能仓皇地往后退却。   “柳”字大旗抖出,在漆黑的夜空中猎猎翻飞。旗下的柳岑带兵突围,而在他身后……   钟嶙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柳岑身后,却有一个蒙面少年,彼好像根本不在意战局如何,在废墟中几个纵跃便抢入了宫墙深处。   ***   皇帝……皇帝死了?   怎么会呢,皇帝……他看起来是那么邪恶,邪恶到一定是无坚不摧、长生不死的样子……阿寄有些迷惑。原来即使是郑嵩那样的人,也会突然被死亡召去吗?   “哐啷”声不绝于耳,无数囚人逃了出来。有人也给她打开了牢门锁,“呵,小姑娘……”   她一惊抬头,面前却是不久前那个与她唠叨的老阉人,也不知他的牢笼被张持占去后他去了哪里,此刻看来他的面目竟是被鲜血糊了一半,“我听见张常侍叫你阮姑娘?你与平陵阮氏是何关系?”   她站起身来,指着自己的口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老人看她半晌,忽然道:“你和那疯婆子有些相像……你莫不是她那个逃出去了的女儿?”   阿寄呆住。   老人嘿嘿一笑,却道:“若是疯婆子再多活几日便好了……多活几日,她便自由了。”   说完,他将钥匙往阿寄身上一扔,自顾自地往外走去了。   阿寄怔怔地站在原地,囚人们争先恐后地逃跑着,火把跌在地上,鬼影映上了墙,她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着跑?可是为什么呢,她一时又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活着?她为什么这样用力地活着?   明明她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已没有价值了啊……   “——阿寄!”   一声劈裂混沌的大喊!   少年跌跌撞撞地闯将进来,拉下蒙面的白巾,鬓边的伤疤之上,是一双光亮灼人的眸子。他在这混乱的地方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她,朝她伸出了手——   “跟我走,阿寄!” ☆、第22章 膏火自煎   “跟我走,阿寄!”   火光摇曳不定,少年的脸一半沉在了阴影里,时而又被照映过来,一道细长的、惨绝的伤疤,正划在他鬓边的肌肤上。阿寄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囚人们疯疯癫癫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时或闻见牢狱外逼近的铁靴之声。顾拾颇有些焦急了,在他们中间却横着许多的人,他大声喊她:“阿寄!”   阿寄咬住了唇,迷茫地看着他。他为什么会来救她?她又为什么要跟他走?   一个月,仅仅是短短的一个月,和九年相比,一个月的光阴简直不值一提。但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她的世界都坍塌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为这少年付出全部,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她能为他付出一切,只是她为了母亲不得不这样做而已。   母亲不在了,阮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他们之间那一丝极脆弱的联系也就断绝了——在狱中的这数十日,她没有一刻想起过他,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啊不是吗?   顾拾费力地拨过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她的手冰凉地发颤,五指都不能屈伸。他忽然抓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细看,脸色倏然一变:“他们对你用了什么刑?”   她突然用力把自己的手拽了回来,直将骨骼都拽得生疼。顾拾看着她的表情,很久,缓缓地展开一个安慰的笑容:“你不要怕。外面战局已被控制住,郑嵩死了,我们可以逃出去了。”   阿寄摇了摇头。   顾拾视若不见,他一边笑,一边又去牵她的手,全然无视了她的选择,“你跟着我便是,别走丢了。”   他护着她走出牢门,这时候掖庭狱里已没有几个活人了,外边的马蹄声却愈来愈清晰。出了掖庭狱,她抬头看见无垠的夜空底下是无数燃烧的火点,而顾拾却不往光亮的地方走,反是拉着她往后宫的黑暗里奔去。他好像对这座巨大堂皇的宫城十分了解,宫人们狼奔豕突地往外逃,他却一意地往里冲——   北边传来的钟声终于停了,二十七下,皇帝死。   顾拾的脚步顿了一顿,而后继续前行。他仍是一袭白衣,只在衣角上沾了灰尘血渍,凌风奔跑时身姿犹如玉树。阿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他会带自己到哪里去,但这个问题,现在已不重要了。   她自己本身,也从来是个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阮寄?!”突然斜刺里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阿寄回头一看,竟是孟渭,他抱着满怀的金银包裹刚刚与他们擦肩而过。下一刻,他陡然叫出声:“安乐公!”   顾拾咬了咬牙,不想管他,拉着阿寄继续奔跑,却被孟渭一下子扯住了衣襟:“你是安乐公!你不要跑!”   孟渭那本就贼眉鼠目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怖,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你是安乐公,你行行好,让我带你去见南皮侯,我将功补过,将功补过……”   顾拾皱起眉头,对他一脚踹去,孟渭跌个趔趄,手却没有放开,还对着阿寄喊:“阮姑娘!阮姑娘,是我狗眼不识泰山……但你在掖庭,我可没有亏待过你吧?你们跟着我去见南皮侯,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顾拾忽然道:“你没有亏待她?”   孟渭整个身子都伛偻了下去,不停地作着揖:“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突然他的乱发底下光芒一闪——   “小心!”顾拾将阿寄往旁边一推,孟渭手中的匕首便哗啦划破了他臂上衣衫,在他的右臂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孟渭已形同疯狂,再扑上来时呜哇乱叫,匕首在空中胡乱摆动,顾拾突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夺过了匕首便往孟渭心口上一扎!   孟渭蓦然痛呼,又戛然而止。   萧萧夜空之下,少年的眼中猝然亮出可怖的寒光。他的脸色苍白得妖异,泛着冰凉的汗珠,流着血的袖管底下的那只纤瘦的手,还死死地抓着匕首的柄,又狠狠地一绞!   孟渭双目凸出,肠穿肚破,顿时气绝。   顾拾似乎也顿了一下。他慢慢地将匕首抽了出来,握刀的手痉挛得发着抖。   鲜血浸透了白衣,像野花盛开在雪里。   阿寄盯着他受伤的身躯,而他盯着断了气的孟渭。   “是他对你用了刑,对吗?”   阿寄陡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少年一点没有变。   即使他换了衣衫,换了面貌,读了书,出了牢笼,他却仍然是他们初见时那个任性的、自私的、无情的少年,他立在那里,像神,像鬼,像妖物。   他的眼里燃烧着决绝的火光,那样的奋不顾身的大火,任是谁都会害怕的吧?   她退了一步之后又站定了。   顾拾却好像全没觉察到她的异样,他将匕首在孟渭的衣衫上反复地擦了很多遍,才收了起来。然后他转过头,静了片刻,抬首对她微微一笑。   “走吧。”   他不再牵着她。她明明是害怕他的,谈笑之间,从未出过高墙一步的他竟然就杀了人……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只能这样子跟着他往前走去。   他似乎在笑。但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好像从某个时刻开始,她就不再能懂得他的笑了。   “椒房殿底下有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城外。”他说道,没有回头看,“我们去那里藏身,待事情平定了,就逃出去。”   她一怔——逃出去?她原还以为……   “你原以为我会留下来掺和这些乱事吧?”少年的手臂仍血流如注,但他的声音却笑得很轻松似的,“袁琴虽巧舌如簧,但我也晓得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南皮侯若见了我,势必会杀了我的。”   她上前几步,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她不想他再多话了,她害怕他的伤势加剧。   顾拾怔了怔,看着她,又一笑。   这一笑却柔软如春水,明媚如春阳。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好好想想,要去什么地方。”   ***   城外大军的“顾”字旗下,一个身披甲胄的少年正立马远望。   那沉重的钟声响时,黎明正撕开了黑夜,未央宫之上的天际光芒倾泻,城内的厮杀声在逐渐光明的日影中更为清晰地传来。   “主公。”袁琴策马缓缓上前,在少年后方立定。   “是何人敲的钟?”少年发问。   “不知。”袁琴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的人。柳将军尚未攻至钟楼,故也不是南军的人。”   少年冷笑一声,轻慢地道:“不管那人是谁,倒是真帮了我们的大忙。”   “是。”袁琴低头应道。   少年看了他一眼,“是你说安乐公可以利用,我才让你去会会他,定了盟约。结果他却擅自把时间提前了,还拉出了柳岑的南军。”   “是臣之过。”袁琴淡淡地道,“但若不是安乐公联络到了南军,我们不一定能胜过钟嶙统领的北军。何况谁也没料到郑逆会在今夜暴毙……”   “你说,”少年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若我入主长安,天下会如何看安乐公?”   袁琴沉默了片刻。   “但说无妨。”   袁琴躬身道:“天下……会可怜安乐公。”   “哼!”少年傲慢地笑起来,“那不是同过去一样么?郑嵩再如何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天下人都会可怜安乐公的。其实,这样一个废人,说到底有什么好可怜的?”   “他也不过是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袁琴道,“依臣之见,主公原不必在意道路流言。主公是天命之子,不必怕他一个亡国旧人。”   “——我没有怕他!”少年猛地一抽马鞭,回头对袁琴怒目而视。这一下惊得他们身周众人都跪下叩首,浑不知主公是怎么就突然发起了火来。   袁琴的面色却全然不动,好像连眼皮也没有跳一下,“据臣所知,安乐公本出前朝广陵王一系,其父为广陵宪王五代孙,封在剡县。当初孝冲皇帝薨后,郑逆之所以会选上安乐公,一是因他年纪最幼,二是因他家族弱小,三是因他距离遥远。安乐公赴雒阳即位,郑逆以防藩戚为由,不许剡侯夫妇随行……”   “你想说什么?”少年冷冷地道。   袁琴顿了顿,“安乐公如今行事全无顾忌,是他以为这世上没有可容他在意的人。他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郑逆召去了雒阳,与自己的父母家人并无什么感情,但毕竟血浓于水……”   少年手中的马鞭扬了起来,跪地的众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袁琴止住了话头,安然地看着他。   少年却是隔空点了点袁琴的头,忽而大笑起来:“袁先生果真是一副毒坏了的心肠!” ☆、第23章 十二玉楼   未央宫北,钟楼之上。   用尽全力敲过了二十七下的丧钟之后,秦笑的身子慢慢地沿着冰冷的砖墙滑落下来。   她遍身是血,华丽的袍子已污秽不堪,颈上肌肤留着深深的青紫色指痕,苍白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天边那一线微弱的晓光。   高处的冷风吹得她的长发在地上飞飘,她仰着脆弱的脖颈,怔怔然望着夜空。   阿桓,阿桓你在那天上么?   她眨了眨眼,双眸却已干涸,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钟楼底下是人世间嘈杂万象,被风吹入耳中,听来是那么地遥远,好像都不过是隔世的喧嚣。她咳嗽了几声,将身子又缩得紧了些,这地方实在是有些冷,而她,她也实在是已不再年轻了……   铁靴声响,几名兵士当先抢了上来,对后面的人大声报道:“主公,是个女人!”   众兵士列队如水般分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执着马鞭一步步走了上来。秦笑费力地抬起眼看过去,朦朦胧胧的昼与夜的交界里,却只见少年冷酷无情的面容。   阿桓……?   她以为她发出了声音,其实却只不过一阵气流。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便嫌恶地转过头去,对身后人道:“便是这女人敲的钟?”   袁琴道:“主公,她便是秦贵人。”又对地上的女人道:“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你还不见礼?”   “秦贵人?”顾真恍然大悟一般,又回转身来,马鞭的末梢挑起她的下巴,他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半晌,才颇有些不甘心地道,“原来传闻是真的——秦贵人当真是个美人。”   秦笑已失却了气力,想行礼亦不能,只能对着他微微地一笑。顾真被那笑容眩了一下,片刻才道:“从亡靖一朝算起,你该有四十岁了吧?看起来却还像二八少女。”   这话说得很不体面,他身后的将士都听见了,袁琴也咳嗽了一声。顾真回过神来,笑了笑,换了一种说法:“你今晚帮了我们的大忙。有什么想要的……”   袁琴却截下了话头:“郑逆死在昭阳殿里,似乎也是为她所杀。”   顾真一怔,“这女人心这么狠?”   “主公您忘了?”袁琴毫不放松,“孝冲皇帝当年没能留下子嗣,正是因为这位贵人专宠善妒,杀死了后宫所有初生婴儿……”   “我还道那是市井谣言呢。”顾真讪笑,“孝冲皇帝怎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袁琴却并不笑:“女祸亡国,自古皆然。”   顾真感觉到袁琴身上传达来的压迫力,为难地挠了挠头。他当然是喜欢漂亮女人的,这样一个迷惑了两朝君王的尤物就在他手底下,他怎么可能不动心?但这来历不明的山野先生却让他终究有些害怕,众目睽睽之下,先遮掩过去是正经,他咳嗽两声,指着秦笑道:“袁先生说的极是!若不是你当年专宠善妒,害得孝冲皇帝身后一无所出,郑逆又怎会觑得机会扶了那劳什子安乐公上位?似你这样的妖女,便千刀万剐也不足怪,但念在你改邪归正,嗯……援军有功,便先发落到冷宫里去,留待后审吧!”   秦笑默默地听着,她无力反驳,也反驳不了。只是其间她抬眼看了袁琴一眼,年轻的谋士面色平淡,垂手侍立,好像无论对方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他也只有这一副表情而已。   她忽然开了口,“你就是……袁琴?”   顾真一愣,回头看向袁琴。   一刹那间,袁琴眼中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亮光。   像是……像是恨。   极端的、绝处的恨。   他很快又把自己掩饰好了。但秦笑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恨。   “你去找张持,说要同我合作。”秦笑慢慢地道,“我帮了你,你却这样待我?”   袁琴平淡地道:“我是为家国大义,江山社稷。”   秦笑点点头,“不错,你说得对。我平生阅历了无数个男人,从未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袁琴,你前途无量。”   袁琴微微欠了欠身,“多谢贵人。”回头对兵士道:“便遵主公的吩咐,将这女人押到冷宫里去!”   始国十三年正月初七,国主郑嵩暴毙,南皮侯顾真入主长安,御极为帝,定国号竑,改元文初,大赦天下。原南军校尉柳岑响应有功,拜骁骑将军;原北军校尉钟嶙负隅顽抗不果,溃退出城,顾真却下令穷寇莫追,任他逃去了。   ***   因郑嵩并未立后,椒房殿始终废置无用,一应物件都保留着前朝的模样。顾拾从偏门走进椒房殿的后苑,帘幕无风自飘,壁柱承尘上镶嵌的珠宝早在百年前就被乱军抢掠一空,只余积年的灰土满地飞散。   顾拾头也不回地往寝殿里走去,好像是笃定了阿寄会跟着他走。偌大的皇后寝殿里空空荡荡,大床上连被褥都无,顾拾在床板上敲了敲,直起了身来。   “椒房殿里的密道——这是顾氏子孙都知道的掌故。说是前靖的孝诚皇后不愿老死宫中,秘密建造了这条密道,在孝诚皇帝死后,她便真由此道逃生了。”他对阿寄笑了笑,“小时候我只当故事听,未料到有一日竟真能用上。”   顾氏子孙都知道?那南皮侯岂不也……   顾拾看了阿寄一眼,好像便看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南皮侯不会知道。他根本不是顾家人。”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说出一句惊人的话,他却又低头去捣鼓那张床了。   床板揭开之后,现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来。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却能觉出一股地底的阴风自下而上席卷着流散出来。   顾拾扯过床边的垂帘,卷成长条绑在自己衣带上打了个结,将另一端递给阿寄,“跟我走。”   阿寄接过来,他便轻松地笑开。   好像到了这地步了,他还仍旧把一切都视作一场有趣的游戏。杀人,逃生,废墟,密道……柔条彼端的那只手臂上鲜血已凝,整片雪白的前襟都染作了深红色。宫外天色渐晓,厮杀声犹在耳畔,而他已一跃跳了下去,复拉了拉那“长绳”。   待阿寄小心翼翼地跳了下来,他便将床板轰然合上。尚来不及看清楚这洞内有什么,视阈就再度陷入了黑暗。   手中柔软的丝带动了动,她连忙跟着前行。可心底到底有些害怕,不知如何落脚,这时却听见顾拾开口:“说来这孝诚皇后,也是个奇女子,却可惜最后下落不明。同始中兴之后,几次修葺长安城和未央宫,发现了这条密道,便开始有传言孝诚皇后是从密道逃脱出去了。这还是在当初从雒阳迁都到长安的路上,一位同宗的姐姐同我说的,因为事涉秘辛,所以一直是天家的忌讳。”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如水缓慢地流淌过阿寄的周身,而后静静将她包围。她听着听着,却也忘了害怕,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布条上的细纹,那似乎是牡丹花的图样。   “那时候我已六岁了,刚从雒阳南宫被放出来时,还以为自己自由了,谁知郑嵩放了一把火,就推着我们往西边行来。一路上风餐露宿,我手足扣着枷锁,日夜都由几个颟顸的下人抬着前行,时常忍饥挨饿。那位同宗的姐姐兴许看我可怜,一连三日来给我送些吃食,还陪着我说一会儿话。不过三日之后,她便不再来了。我想她可能是被郑嵩杀了吧。可惜我那时候性子太僻,她同我说话的时候,我只是低着头吃东西,便一眼也没有看她。”   “我料想她一定是姓顾的。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又总透着些疲累,她每日拿给我吃的东西都擦得很干净,我料想她的衣衫、她的人也必是很干净的……”黑暗之中,仿佛听得顾拾叹了口气,“她与我是不同的。”   阿寄默默地听着。   “初时我尚不觉得,后来,许是有一日我便突然懂了,我懂了她是被郑嵩杀死的,因为她接近我,对我好,甚至还同我说话。也或许,就是你出现的那一日吧。”他笑了笑,“因为你不能说话,所以你才能在我身边一直留下来,对不对?”   她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实则也早已习惯了自说自话。   “你或许不知,”他道,“你在我身边,我便总是在害怕。”   她等着他的话,他却忽然轻轻地道:“不能往前走了。”   她恍然清醒过来,举目四顾,却见前方甬道尽头略高处透出一线微光,在石壁间颠扑折射下来,往地底溅起星星点点的涟漪。   那是……那是水?   阿寄掏出怀中的火刀火石打燃了,一瞬间的亮光里,两人都看见了一条凝滞不动、几近干涸的河流,而河流的上方石壁坑坑洼洼,堆出来一座穹顶,上面开了一道豁口,正透进人世的光芒来。   火光熄灭,四周再度黑暗下来。顾拾皱了眉,“这地方……”   阿寄却牵过顾拾的手,横横竖竖,写下一个字:“井。”   “井?”他琢磨着,可无奈他这辈子也未见过几口井,这情状却是琢磨不出来的。   不知为何,阿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她不是个哑巴就好了。   如果她不是个哑巴,她就可以和他开心地、平静地说话了。她就可以问他很多问题,也可以回答他很多问题了。   她本还牵着他的手,忽而有什么东西流到了她的手上,蓦地冰凉——血!   她险些忘记了,他身上还有伤!   她连忙让顾拾靠着墙边坐下,撕下自己的衣襟给他手臂包扎。只借着那一点微光,他只能看清她的鬓发,发上仍是那一根牡丹花的木簪。   “两百年来,这密道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去?”顾拾顾左右而言他,还带着轻松的笑,“宫中的女子,即使坐到了皇后的高位,也还会如此寂寞么?”   人人都会寂寞的,谁也不比谁强多少。便他自己,若不是因为寂寞,又怎么会依赖于她?   阿寄给他包扎好了,他抱歉地一笑:“那豁口那么高,只能等我的手臂好了,才能带你出去了。说不得,我们还得在这里将就些时候。”   阿寄摇摇头。方才给他包扎完全出乎照顾他的本能,现在平静下来,她心中反而又空了。   他其实已不再需要她的照顾了。   从掖庭到这里,她已很是疲倦,坐下来时头脑发昏,几乎便要睡去,却还牢牢地抓着顾拾的手。   那一长条的布索早不知被扔在了哪里。   若早知最终是要弄脏她的手,最初他又为什么要讲究和克制呢?   “阿寄,”他开口道,“你明明都不愿意跟我走,为什么照顾起我来却毫无怨言?” ☆、第24章   她仓促地抬起头看着他。   顾拾知道自己这一问刺中了她的要害,可是因为她是哑巴,她都不能发出抗议的声音,这未免还是有些不公平。他苍白地笑了笑,这一路走来他已流了太多的血,他的声音像是一瞬间就衰弱了下去,“你离开了一个月……好像突然就变了个人。我去掖庭找你,没想到你却会后退……”   她摇了摇头,这样的问题,即使她不是哑巴,恐怕也回答不了。这时候,沉默于她而言反成了保护。   “如果我们就这样逃出去了,”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会跟我一起浪迹天涯,还是会与我分道扬镳?”   她看着他。似乎是因为他给的选择太残忍,她的目光中微微颤动着悲哀的光芒。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那跃动的目光里暗藏了钩子,好像要从她的表情中挖出她的心来。   “这样吧。”半晌,他笑了,“你若愿意跟我一起走,你便吻我右脸。你若要同我分开,你便吻我左脸。”   她登时脸上羞红,转过头去不理他,胸口起伏不定。她听见他的笑声回荡在空空四壁间,伴随着更沉重的咳嗽,她闭上眼咬了咬牙,心中知道,方才他是放了她一马。   ***   两人终于躲进了安全的地方,心头都不由得松懈下来,阿寄先自睡去了。待她醒来,意外地看见面前点了两只膏烛,莹莹的火光映着无声的河流,将颤抖的微光投到高高的穹顶上去。   顾拾却未坐在这亮堂的地方,而是坐在河边。   阿寄走过去,见他身边堆放了些杂物,有古旧的衣衫、生锈的铜镜、用残的胭脂……竟尔还有一盘时鲜的瓜果。   顾拾转过头朝她一笑,“我方才又去椒房殿看了看,没料到偌大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这吃食还是从供品里拿的。”   阿寄抬眸,见他那件沾满了血的白衣已换下,眼下他穿着不知是谁的一件暗色直裾,掩住了伤口,长发披落肩头,苍白的脸庞上笑影微微。她想象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去殿里拿东西,担惊受怕之余,心中怀着好笑的怜惜。现在的他看起来是这样温暖而安全,他其实不需要她就能够过得很好。   她笑着,眸色却是黯淡的。   他看着她笑,自己的心情也奇异地平静下来,方才坐在这河边时所痛苦地思索的那些事……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他轻声道:“阿寄。我不是有意吓唬你……”   她迷惑地望过来。   “我想,孝诚皇后她并没有逃出去。”   阿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袖子躲到他身后。他不由得伸出手揽住她,低低地笑道:“你不要怕,我在这里。不过,你看这河。”   借着烛火的微弱光芒,阿寄定睛看去,这地底的阴河已近干涸了,只有一条浅浅的溪流在河床最深处隐隐流淌。而就在那小溪边上……   那是一架骨肉半烂的白骨,身上犹披着华丽的破碎的长袍!——那是皇后品级的翟衣,却是大丧期间的式样,素白的底子上暗绣龙凤……   阿寄整个身子瑟瑟发抖起来。顾拾抱紧了她,柔声道:“不要怕,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你看,她的身上有一根箭。她是被人害死的。”   阿寄的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襟。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地位已反转,她不得不依赖他,而他竟成了那个安慰她的人。   他苍白而温柔的笑容,永远清澈柔软的眼神,和鬓边那道深深的创口……她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他的一切,都让她不由自主心生留恋。   这位在不见天日的暗河里化为白骨的孝诚皇后,不知是不是也有一个留恋的人,才会让她鼓起莫大的勇气要逃出宫去?   “看来世人还是太心软。”顾拾微微笑道,“宁愿传说她真的逃出了生天,兴许还在外面嫁人生子……”他侧首笑着看向阿寄,“你说,若我们就这样逃出去归隐田园,世人会如何说我们?”   大约会以为安乐公死在了乱军之中吧。   阿寄转过头凝视着顾拾,半晌,抬手轻轻抚摩过他的鬓角。他微微一愣,而她的手已悄然擦过那道伤疤。   她一直没有问他这伤疤从何来的,她也无法问。它很细,却深而长,像是拿尖利的针用力地划破了无瑕的玉,她想,是谁这样子伤害了他?是谁让那个美丽的少年从此消失?是他自己吗?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脸是好看的,若不是他要自毁,谁又会去动他的脸?   那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明明也知道,她喜欢看那个美丽的他,温柔的他,单纯任性的他……她不喜欢现在这个她无法看懂、无法掌控、也无法照料的他,现在的他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是无用的。   “你心疼了?”顾拾笑道,“心疼的话……”   调笑的声音忽而止住,是因他见她竟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寄眸中盈盈,是顾拾所熟悉的体贴模样。在一刹那的心跳过后,他心中却是空了。   “你总是这样的啊。”他长出一口气,“你总是在可怜我。你对我这样好,这样关怀备至,其实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可怜我吧。如今你忽然发现我不需要你来可怜了,你便以为自己全无用处了,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因为被他忽然戳破而感到难堪,便连被他的手臂所环住的腰肢都好像成了耻辱,她下意识地想挣开,他却不让,反而箍得她更紧了。   她固然是这样……他又何尝不是?他根本不会考虑她的心情,便这样将一切都揭开了,在她感觉到苦楚时仍要乘胜追击……他根本把这些都当做一场游戏。   可是她的母亲已为此而死了!   她险些就耽溺在他的温柔里,而忘记了自己身陷囹圄的母亲。掖庭里的一个月,日日夜夜她都在悔恨,悔恨自己最终没能保全好母亲,悔恨自己根本没做到当初设想的那样在他和母亲之间维持两全的平衡,悔恨自己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没有父母,他怎么能懂这种痛?!   ——这样的想法忽然浮出脑海,令阿寄自己都呆住了。   她原来……原来是个这样恶毒的女人!   难道她在深心底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她对自己感到了恐惧,双手捂住了脸。他的声音却又在这时轻轻地响起:“阿寄,我没有家,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也许已喜欢了很多年了,我算不清楚。我同你说过的,你却总以为我是在调笑。”   她紧闭了双眼,心脏像是被一只粗暴的手紧紧攥住,挣扎,跳跃,她连呼吸都透不过来。   “我是为了你才去找袁琴的,我是为了你才毁了这张脸的,我是为了你才逃出来的。”他慢慢地将手抬起她的下巴,从容地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面上竟还带着有条不紊的笑,“我这样说,够不够明白?你是有用的,我的所有痛苦、绝望、伤痕、泪水,都是你造成的。”   “我过去恨你对我只有责任,”他的笑容像一种诱人入瓮的妖物,“而今,我要你对我负起责任来,可不可以?”   ***   他真聪明。   他算准了每一个步骤,让猎物安然地落入他的掌中。他算准了她逃不开。   阿寄低着头偎在他的怀里,手指轻轻滑过他衣上暗绣的纹路。她其实没有什么资本去同他争的,她既不如他伶牙俐齿,也比不上他两面三刀,更何况,她早已习惯了听从于他了。   想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把自己所有的痛苦、绝望、伤痕、泪水,都交给那个人吧。她忽然有些理解了他的心情,在这静谧无声的地底,他仍然没有褪下那层假面的笑,但在这假面背后,也许,如果她再坦诚一点,就可以见到那个羞涩而执着的小孩了吧?   “阿寄。”   太久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又没法看见她的表情,他的声音轻微地发了颤。   “阿寄,你若不愿意,那从一开始就……”   她慢慢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明明两人已拥抱了很久了,却在这时突然心如擂鼓地紧张。她的长发悄然地摩挲过他胸前的衣料,这还是他在椒房殿里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一件男人衣裳,比他自己身量要短了一截,他心中漫漫然想着……   她如果会说话就好了。   他抬起手,以手指轻轻地梳理过她的长发。她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在这微风不起的白骨暗河边,抬起头来,朝他安静地笑了一笑。   顾拾的手停顿在她的发间。   一刹那间,他的表情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想……我可以……”   该死!为什么所有的话都要由他启齿?   他索性再不问她,径自吻住了她的唇。   ***   这一个吻与以往的吻都绝不相同。   他好像忽然间失却了耐心,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手拈着她的下巴,灵巧的舌头直入她齿关,像一个捣乱的坏孩子,她脑中便嗡嗡然,被他搅得天翻地覆。交缠的呼吸都变得急促,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出声了,那一定会是一种令人难堪的呻-吟……   一吻甫毕,他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住地喘息,仿佛是从那年少气盛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痛苦的火气,将他们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干燥而危险。他低着头,没有去看她的脸,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他将受伤的左手扣着她荏弱的肩,右手安静地抽开了她的衣带。   他自以为这是一个很轻的动作,他以十二分的小心和十二分的虔诚悄然地摸索过去,却还是惊得她呼吸骤然一缩。他的手停了一停,掌心里竟尔渗出了汗。   她就在他手底下了。说他卑劣也好,她终归不会说话,不会出声制止他。他就可以继续装聋作哑。她的衣衫是在掖庭换的一件素色单衣,衣带一松,前襟便软软地敞开,宛如夜晚里的优昙花瓣。   她就在他手底下了,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白兔。   “阿寄。”他的喉咙里滚过沙哑破碎的音节,“你……”   忽然间两人的肚腹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之声。   她无辜地看着他。   他的眉头古怪地皱了皱,而她立即坐直了身,掩着衣襟转过头去,耳根红透。   没奈何,顾拾只好去拿了那果盘来,挑挑拣拣一番最后找出来一只紫柰,拿衣袖擦了擦递给她。   阿寄双手捧着柰果,背过身去,默默地咬了一口。顾拾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也狠狠地啃果子。   ***   两人凭着那井口透进来的光辨别昼夜,到第四日上,外边的声响已渐息了,也不知战事到了什么地步,抑或是一切都变样了。顾拾每日出去在各宫里偷些吃食,回来两人分食,竟也过得安闲自在。   “你说平民百姓家里,是不是也这样过日子?”顾拾笑着问阿寄。   阿寄显然不赞同。便平民百姓,也不会靠偷来的东西过日子吧?   顾拾却懒洋洋地道:“只要能跟你一起活下去,便让我去偷、去抢、去杀人,我都不在意。”话音甫落,他便想起自己已然杀了一人了,转头去看阿寄的脸色,已微微发白。   他忽然倾身过去,抬头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她慢慢点了点头。   顾拾顿了一下,认真地道:“阿寄,我哪怕弃了性命不要,也会护你周全的。”   她停顿了很久,复点了点头。   他总是用这样尖锐的言语逼迫她,他明明知道她无法争辩。   顾拾看了看盘中剩下的果子,道:“我再去取一些来好度过今晚。若是方便,我们明日便可以出去了。”   她的眸色略微黯了黯。   他好像也有些为难,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我去去就回。”   ***   顾拾从那凤床下出来时,外间已入夜了,这偌大的无人宫殿便显得更加凄清可怖。他熟门熟路地绕到后边出了偏门,却险险遇上一队巡逻的侍卫,他只得径自窜入了玉堂殿北门。这里他尚未来过,首先是寻到了厨房,并不意外地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再寻到后殿,香案上果然供着瓜果。他朝香案上看不清名字的祖宗作了个揖,又拿了几只烛台,正欲回椒房殿里去时,却听外间响起了人声。   顾拾吃了一惊,连忙躲到香案背后,那边说话的却是几个宫女:   “这地方几百年没住人了?啧啧,真是忒腌臜了!”   “可不是么!要不是这新皇帝心血来潮,咱们哪里要受这份罪?”   “不过诏书里也说了,是安乐公思亲情切,一定要将他爹娘请到长安来的。”   “啧,我满以为这安乐公是个铁石心肠,原来还会思亲的?”   “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安乐公的母妃还活着?”   “别说他的母妃了,便他父王都活着呢!只是如今都成庶民啦。他们地方太远,同长安不通消息嘛……”   “既然那么远,过来一趟,总要好几个月吧?为什么却说是明后天便要到了?”   “这个,谁知道呀,兴许他们脚程特别快,兴许上面的人就是要折腾我们……”   ……   “郎主?!”   忽然,顾拾的背后响起一个惊疑的声音。   顾拾一震,转过身来,却见张迎一身小黄门宦服,正呆愣愣地看着他。   ***   顾拾这次回来,怀中抱着的食物比以往都要多些,几乎压沉了他的手臂。   阿寄正在水边洗着果子,见他如此,连忙上前帮忙。   “既然明日要走,我便多偷了些东西来。”顾拾在她身边坐下,静了片刻,才道,“前几日宫里连个守卫都无,我才能横行无忌,如今外面一派整肃,危险得多了。”   阿寄将水果洗好了放在一边,拉过他的左手来,将他的衣袖往上捋了捋,便看见纱布里渗出暗红的血丝来。   她看了他一眼。他笑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辛苦你啦。”   阿寄没有法子,只得将旧的纱布拆了下来,又将新的给他换上去。正在愈合的伤口颇有些狰狞,还裂出了几道血痕来。   “这地方真如是个桃花源。”顾拾看着给他包扎的阿寄,低声道,“外边都改朝换代了,我们也不晓得。”   止住了血后,阿寄动作甚轻地将纱布一层层包裹上来,少年的臂上又留下一道伤疤。他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耳朵,她便疑惑地看向他。   他反而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好像每一次触碰她更多,下一次就会更胆怯地瑟缩。   她给他包扎好后,又将他的衣袖放了下来,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快要好了吧?”他强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我们马上,就得离开这桃花源了。”   地底,干涸的暗河,带箭的白骨,偷来的食物,还有时不时窜出来的老鼠……这样的地方,竟便是他们的桃花源了。   若出了这里,不知还能去何处安身呢?   “你若肯跟我走,我便带你回会稽剡县去。我的家人都在那里,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们……郑嵩篡位后将前朝宗室的爵位都褫夺了,想来他们也都成了平民百姓吧……”顾拾漫漫然地笑着,“我也想到你家去,到雒阳去。不过,若是朝廷要通缉我,那便只有带累你跟着我四处流浪啦。”   阿寄摇了摇头。而后又怕自己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她拉着顾拾的衣袖,轻轻地依偎了过去。   顾拾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目光空空地不知落在了何处,“我以前恨郑嵩,我花了所有的力气去恨郑嵩,我总想着只要他死了,一切就会变得完全不同。现在他真的死了,皇帝换了,我才发现,其实一切根本就不会改变。”   她抬起眼,看见他眸中深深的漩涡,她明明看不懂,却几乎被吸引着坠落。她想自己应该安慰他的吧,可是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不能理解他的话,只有束手无策地摇头。   他的手臂环了过来,双手交叠着放在她的腰间,原没有别的意思,却正碰到了她的衣带。她不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时间竟然也不想反抗,只是脸红屏息地等待着。   可是许久之后,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拥抱着她。   他明明……也是想要的吧……   她明明都感觉到了!   可是这样的话,即使她不是哑巴,也绝说不出口的。若不是数日前那次煞风景的打断,或许他们早已……   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似有一种恐惧压上了心头,却又同时制造出了一种迫切的冲动。她的心就像一片苇草飘飘然找不到停落处,在这样的时刻,不知出去会怎样,不知未来会如何,她真想抓住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原来,她也是渴望着他的吗?   一直以来只是顺从着他,照料着他,却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对他也有了渴望吗?   她怔怔地转过头来,长发轻轻擦过他的下颌,他不由得笑了:“你不要动。”声音的末梢带着*的沙哑。   她立刻别过头去,旋即又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真是个懦弱的女人。   顾拾好像察觉到什么:“怎的了?”他犹疑了片刻,将手收了回去——   突然,却被她一把抓住了。   半明半昧的地底,寒冷潮湿的空气,不会说话的女人。   她的右手慢慢地从他的手背上扣入他的五指,抓紧了,抓牢了,好像那是她此生最珍惜的物事。然后她就这样牵着他的手,放入了自己的衣衽中,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刹那之间,他的心跳都停了。   却感觉到她的心跳,透过少女柔软的肌肤,从他的五指间传递上来,震震地响过他的血脉,再也不掩饰,再也不躲藏。   他的声音干哑地顿住,“阿寄,你……”   她抿紧了唇,自己明明也颇紧张,却只是屏息等待着他。从他的角度只看见她乌云般的发顶,柔顺的长发披落在皎月般的脖颈上,又随着自己的手钻入衣中,催出少年心中沸腾的*。   他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倾吐在她的耳边,漫出一片潮红。她咬着唇,闭上了眼睛。   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的表情羞涩而勇敢,她在等待他,她愿意把自己给他。   也许从很久以前她就如此决定了,她一直都是他的,即使只是出于道义,她也绝不会离开。   而他从来都是卑劣地利用着她的道义,九年来的每一日,他都毫无忌讳地提醒着她、逼迫着她、困锁着她,直到昨日也仍然如此。   只要能留她在自己身边,他不惜与虎谋皮,不惜将身作饵,不惜声名扫地……   可是现在,他却后悔了。   任性了这么多年,他竟然后悔了。   他不该强留她的,他明知她会为自己付出一切,可他呢?   除了这一副给她带来灾难的业身躯,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他低下头,将手从她的衣衫里抽了出来,慢慢地为她掩好了衣襟。他的动作迟缓,好像只是离开她的肌肤就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最后他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抱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发间的清香依旧令他迷恋,如果他有家的话,他希望自己的家可以是这种味道。   他自顾自地笑了:“我都不知你原来已这样着急了。”   她别过头去。   他低声笑着哄她道:“待我们逃出去了,便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安全地方,布置好洞房花烛。到了那时候,你叫我死在你床上都可以。”   她仓皇地转过身来看他,他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他调戏了,又想及自己方才还真是一点也不矜持,羞恼得一下子甩脱了他跑到岸上去。   他笑意盈盈地望向她,她却气得再不肯看他一眼。   ***   “阿寄?”   黑暗中,顾拾轻声问。   身边的女人却已经睡熟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勾着她的发,睁着眼睛看向一无所有的虚空,耳边仿佛能听见那溪流低低流淌的声音,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觉而已。   若是能死在这里,该多好。   脑中凭空冒出这样的想法,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过去以为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阿寄一同死;可事到临头了他才发现,他其实还不愿意死。   温柔乡,英雄冢,说的大概就是阿寄这样的女人吧。一定是因她的缘故,他都不知道家是什么样子,就已经开始想家了。   当她失去母亲悲痛欲绝的一刻,他发现自己并不能与她感同身受,才知道自己是有缺陷的。圣贤书也读了一些,却从不晓得亲慈子孝是什么模样,虽然总向往太学里的读书人,自己却只是个自私、卑鄙、没见过世面的小人而已。   或许她也是这样看自己的吧?她只是对他太好了,所以连带他的自私和卑鄙都一并包容,他依赖着她,在她的包容里无法无天。   顾拾闭上了眼,头有些疼,仿佛被人用冰冷的重物在敲击一般。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女人的衣袖,才得以安心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睡。醒来却是被阿寄推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阿寄已穿戴整齐,身边放了两只小小包裹。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臂上的伤已又妥善地包扎了一遍。   她的怀中抱着他的外衣,她低着头没有看他,嘴角却含着微微的笑。经了一夜休息,她的气色好了许多,心情也似乎调适得很好了。   顾拾静了静,展颜笑道:“我方才做了个梦。”他看着她,慢慢地道,“梦见我同你都老了。”   阿寄的眉毛不自然地动了动,脸上的红晕从来就没褪去过。片刻,她却忽然站起身,去取来一只烛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顾拾微惊:“你要做什么?”却见她竟然慢慢地走到了那河床上,那骷髅边……   她放下烛台,朝那骷髅端端正正地跪下,叩了三个头。   她的神情那样地严肃,好像在完成一件庄重的仪式。   她本是个淡得没有颜色的女人……但在此时此刻,她的眸中跃动着烛火的光焰,却让他觉出了她的璀璨来。   他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但他想那一定是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而后她回过头来,冷风不起的白骨暗河边,她朝他安静地笑了一下。   ***   这密道尽端透出光亮的豁口,原是长安城外一口废弃的古井,当初孝诚皇后的谋划十分周详,想必在那井边也有人接应她,只是可惜她还未能逃出去竟便被追兵射杀了。——如若她成功地掩人耳目地离开,兴许就不会留下这样绮丽而模糊的故事了吧?   在与安乐公约好的时辰,张迎寻了个借口出宫来,找到了这口离长安城数里远外的古井,这四周似被野火烧过,寸草不生,只有干枯刺人的荆棘丛。张迎走到井边往下望,却是一片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忽而听见有人的声音:“是张迎吗?”   张迎一喜:“是我!”   他忙将备好的绳索缓慢缒下去,不久便感觉绳索彼端一沉,显是缚了人,又听见少年人带笑的声音在黑暗里回响:“你比我轻,我怕张迎拉不动我的……”声音渐而转低,像是在同女人耳鬓厮磨一般,张迎再听不清楚,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焦。   绳子忽然被人扯了一扯。张迎回过神来,连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后拉,不料阿寄却当真轻得很,过不多时,便从井口探出了头来。   张迎笑着招呼道:“阿寄姐姐!”   阿寄亦莞尔一笑。从掖庭到椒房,困在地底大半个月,头一回见到外边的太阳,一时感到些欢喜的眩晕。念及顾拾还在下边等待,她赶紧解开自己腰上的绳索,俯身在井口边将它又晃悠悠地垂落了下去。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拉动它。   难道是地底太黑了,以至于他看不见绳索?阿寄转头看向张迎,希望他对顾拾喊几句话。   而张迎却挠了挠头,道:“姐姐,咱们去找个地方歇息吧?离这儿不远就是驰道,人来人往的……”   她重重地皱了眉。   秉性善良的她,这样的表情便已经是极限了。可张迎也不是个傻孩子,他知道对方不能说话,在这种时候,哑巴是最好欺负的。   “郎主说了,让奴婢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躲躲。”他觍颜道,“姐姐你不要担心,郎主那样玲珑剔透的人,不会有事的。啊,其实他没好意思告诉你,他手臂上的伤并未全好,他今日是出不来的……”   明明已经好了。   今日清晨,是她亲手给他换布包扎的。   就算他没有痊愈,不敢缒绳而上,又为什么要急着把她赶出来?   追根究底,他为什么要急着与她分开?   她的眼眸中暗涛汹涌,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她突然扑到那井边去向下望,黑暗,一片黑暗,而她连唤他一声都做不到。   “姐姐!”腰上突然被张迎的双臂牢牢箍住。他是害怕她再跳下去吗?她觉得很可笑。只有站在阳光底下了,她才感觉到原来从这井底吹出来的风都是阴寒彻骨。他们是如何在这样冷的地方待了五天的?!   “姐姐你听我说,郎主他在宫里还有些事要做。”张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坏了郎主的事,对不对?如今这长安城里颇不太平,南皮侯当了皇帝后残暴得很,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心惊胆战——我是说,按郎主的意思,他也希望你先往东边走,离长安城越远越好。”   阿寄惨淡地笑了笑。   他有什么事要做?新君对他的态度尚未明了,有什么事,会让他不执一词地留在未央宫的刀剑丛中?她想象不出来。他从来不是个会为了别的人、别的事而以身犯险的人——   不,不对。她忘了,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冒险。他与袁琴密谋,他到掖庭救她,他一刀杀死孟渭,他带她躲进椒房殿,哪一桩不是绝世奇险?她一直只把他看做一个孤独而任性的小孩,却忘了他也是危险而冷酷的。   她忘了,他有的时候,其实是不需要她的。   她并不是生来就必须捆绑在他的身边,只是太长的岁月蒙蔽了她的眼睛,叫她以为他离不开自己。其实不是的。其实真正心怀依赖的人是她才对。   他只是不声不响地抛下了她,她就已经恐慌地在太阳下颤抖起来。   她回过头,抬起手,茫然地揉了揉张迎的头发。   张迎见她的态度似有所缓和,手劲松了一些,紧绷的情绪也垮塌下来,“那好,咱们走吧,我去备车。只是可惜我还要回宫里当差,不能陪你走了。”   为什么顾拾和张迎都把离别看得如此轻松?他们当真以为她可以一个人浪迹天涯?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她拉住了张迎的手,摇了摇头。   张迎立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她伸出受过刑的蜷曲的手指,在张迎手上慢慢划出两个字:   “南军。”   ***   未央宫,承明殿。   文臣武将在丹墀底下吵作一团,而顾真手握着马鞭,正百无聊赖地拿鞭梢轻挑着一只鸟笼子,惊得那笼中鸟不停地上蹿下跳。   “陛下!”有人不堪争吵,拂袖上前,跪地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定国号的事,臣恳请陛下三思!陛下源出顾氏,亦得旧朝党人臂助,如今既登大宝,便当应天心,顺民意,继承大靖国号,才是正统!”   “什么正统,大靖的正统是安乐公拱手送给了郑老贼的,如今再捡回来,不是丢我们的人?”有人冷笑,“便依你们文人的说法,大靖的气数早已尽了,虽然陛下是顾氏后人,也应该另起正朔才是道理吧?”   顾真将马鞭立起来,铁质的柄在御案上轻轻敲了两敲。   吵嚷不休的众臣不得不脸红脖子粗地停下来看向他。   顾真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的脑袋,径自望向后排站立的人:“袁先生如何看?”   众人都回头朝那谋士看去。   这谋士明明只有二十许年纪,却总是一副深沉冷静的神态,生生将模样压老了十多岁。也不知是否因为如此,皇帝事事都只向他询问,令其他功臣勋将颇为齿冷。   袁琴眸色冷淡,也不行礼,只平平地道:“陛下既已下令定国号为竑,便不当朝令夕改。”   这倒是釜底抽薪的一说。支持改国号的大臣自然喜形于色,但听顾真又懒洋洋地道:“既然如此,方才是谁说要把国号改回亡靖的,拖下去,车裂。”   方才还躁动不安的殿堂刹那间死寂一片。   袁琴垂下眼帘,默默地退回班列之中。   殿下的侍卫得了号令,当即上前,将那数名顾氏旧人连拉带拽地押了下去。那几人好像这时候却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像是被掐断了脖子的鸟:“陛下!陛下,臣知错了!”“一言有失,不足以杀士啊陛下!”……   顾真好像听得很不耐烦,挥了挥手让他们快些。   待他们退到了殿外了,便听见绝望的叫喊声:“顾真,你根本不是真的顾氏,你忘恩负义!”   顾真皱了皱眉,转身扫视殿中瑟瑟发抖的群臣,半晌,将马鞭往那鸟笼上狠狠一击,“啪”地一声,那只鸟儿竟被隔着笼子活活打死,一双圆圆的眼睛凸了出来,鲜血沿着鸟笼的缝隙往下坠落,直流下铺了黄金的丹墀。   “以后谁再同朕提什么大靖朝,便同他们是一样的下场。”他冷冷地道。   沉默片刻之后,众臣争先恐后地下跪称礼:“陛下圣明,长生无极!”   待众人礼毕,袁琴才慢吞吞地走出来,躬身道:“陛下,安乐公的父母亲人,不知臣可不可以提?”   顾真扬了语调:“嗯?”   “他们是今晨到了长安,从剡县过来,将将三个月的路程。”   “什么意思?”顾真皱眉,“朕分明五日前才下达的诏书。”   “是臣僭越。”袁琴掸了掸衣襟,将发冠解下,跪地认罪,“是三个月前,彼时陛下还在荆州,义兵方起,臣便同剡侯夫妇通了消息,让他们到长安来,共襄盛举。”   顾真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陛下方才说,前朝的事情不可以再提。是以臣想,臣大约是有罪了。”   顾真将马鞭凌空指着他,道:“朕一直觉得很奇怪……袁先生,你一个姓袁的,何以对姓顾的事情如此热衷?”   袁琴挺直了背脊不再辩解。   “不过也难为你,料敌机先,为朕省了整整三个月,朕反而要赏你。”顾拾静了片刻,忽然道,“让他们住到朕备好的玉堂殿里来吧!朕过一日便杀一个,看那缩头不出的安乐公,还能忍耐到几时。” ☆、第25章   这一年的雪落得晚了一些。   顾拾并不知道昨日冬阳高照,是个寒冷中透出热闹欢喜的好日子,空气里都浮动着温柔的香霭。当他终于从椒房殿的密道原路折返,回到未央宫中时,他只看见了雪。   从门户中望去,琼楼玉宇,层叠巍峨,积冰映着阴云,险险挂在飞龙斜出的檐角。与其他各殿不同,椒房殿仍旧是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破烂的垂帘翩然飞动,将外间的雪水也拂了进来。   宫娥,宦官,侍卫,目之所及,一片整肃,也许是意味着新王朝已稳当地立足,也许是意味着新王朝同旧王朝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往后退到门墙后,在脑海中将日前去玉堂殿的路又过了一遍,然后深吸一口气,便径自举步踏入了风雪之中。   玉堂殿正门前果然剑戟林立,气氛森然,顾真对自己召人入京的意图毫不掩饰。顾拾绕到上回的北门,却也见到两个宦官团着手惫懒地守在这后门口,当即躲入了墙角。   若是带了张迎来就方便多了。只不知张迎那边打点得如何了,能不能够把阿寄带离长安……   他咬了咬牙,将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手往衣袖中摸索,抓住了那一柄杀过人的匕首。   “这边就是沧池吗?”   忽然间,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遥遥地响起,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入他耳中。他全身一震,想探身去看却不能,一股冰凉的空气激过周身,从手指尖开始逼得他发颤。   他别过头去,未央的沧池上结了一层脆弱的薄冰,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冰底的水也透着浑浊暗沉,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忽而反应过来,这也是他自己第一回认真地看着沧池。   “回夫人,这就是沧池。”回应女声的是个宦官的声音,不阴不阳。   女人停顿了一下,犹豫地道:“我们……不能去瞧一瞧么?”   “陛下吩咐了,几位鞍马劳顿,便请在这殿中歇息,不要让奴婢们为难了。”宦官一板一眼没有语调地道。   “难得来一趟长安,却遭你们这样戒备。”女人静了一会儿,“明明说是小十的意思,却不让我们见到小十……”   “不必再同他们说了。”一个浑厚的男声这时插话进来,“那封信是骗我们的。是我们愚蠢,白白地相信了南皮侯会帮助旧族。”   一时间,不再有人说话了。   顾拾默默地等待着,却只听见飞雪搅动空气的微妙声响。天是很冷了,他的眼睫一动,仿佛都能掉下几片冰渣子。   那一男一女似乎是回殿中去了。过不多时,有人小跑着到这门边来对那两个黄门道:“有圣旨,全殿人接旨,快去!”   那两人一惊,也连忙跑进去了。顾拾低头将匕首握在手心里,衣袖披下来掩住了,跟在他们身后一丈远外进了门。   穿过后苑之后又两进,才到了玉堂殿的前殿。一路上却都没有人看守,或许是都去接旨了。顾拾没有大咧咧走进前殿,而是躲在后殿与前殿连接处的十二折屏风之后,透过髹金木板的缝隙朝殿中望去。   那里果然是跪了满殿的人,宦官、侍卫、宫女、厨娘,黑压压的一片,他都看不清楚跪在最前面的那一双华服男女的身躯。他漫漫然地想,也不知看守安乐公邸的人如若全都聚在一起,会不会也有这么多?   前来宣旨的是新上位的中常侍李直,身边却站着袁琴。   “……朕原想同安乐公叙兄弟之伦,谁知此人竟匿而不出,教朕好找。”李直也没有读过这种半文不白的诏文,一时有些尴尬地顿了顿,“前靖剡侯顾献,尔是安乐公之父,子不教父之过,不知尔有何解释?”   在他面前,那一身衣冠整饬、身躯高大的男人跪地道:“臣献无辞可解。”   李直将圣旨一卷,慈眉善目地道:“说不得,那便只有请君侯去一趟东市了。”   “东市——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女人突然开口,词锋尖锐,声音却仍然优雅低缓,“难道要让他去集市上面圣吗?”   “说是面圣,却也没错。”李直叹了口气,“陛下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看人行刑。今日将诸位都召集到这里,也是想给诸位提个醒:只要安乐公不出现,这里的人陛下便过一日杀一个,杀完为止。”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有武人上前,押住了顾献。顾献低下头看着那个女人,低声道:“无事的,阿湳,他们不会如愿的。”   女人却不看他,只道:“安乐公虽然是我们的孩子,但我刚生下他他便被郑逆派人抱走,他根本连父母都不识得。陛下要拿我们来逼他就范,恐怕是高估了他的教化。”   李直拧了拧眉头,“这些话某家听不懂,夫人如有机会,便去同陛下说吧。”   “那你们就先杀我!”女人抢上前来挡在顾献的身前,“没见过父母的孩子,应当更留恋母亲的吧!”   “阿湳你让开!”顾献沉声断喝。   女人嘶声道:“我们君侯到底是个正宗的顾氏,难道陛下就再也不念一点宗族恩情了吗?!”   “圣旨既是如此,你们再如何诡辩也无用。”李直摊手道,“带下去吧——”   女人却忽然冷笑一声。   她看起来是个那样柔弱温和的人,这一声冷笑好像竟是用了力气的,恨意淬了出来,闪出嶙峋的光——“与其被你们用来要挟小十,我们不如现在就死了!”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一头撞向殿中的方柱!   “阿湳!”顾献脱口惊呼,而女人的鲜血已在大红的柱子上飞溅出来,染透了黄金的壁带!   一时间变生肘腋,殿中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反应过来,顾献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抽出了身后武人的佩剑,便往自己颈上一抹!   男人的血溅上了李直的脸,后者彻底地呆住了,手足都在发麻。   “还不去禀报陛下?”忽然,身边的人沉着声音道。   李直愣愣地看向袁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神秘谋士,朝中无人知道他的底细,却在这种时候他都平静得出奇。   “人是必死了,你再不去,你也得同他们一道死。”袁琴冷冷地道。   李直如梦方醒,立马拔足便往外奔。袁琴看了一眼殿中惶惶不知所之的众人,“你们都跪着别动,听候发落。”   然后,他才终于低下头,去看那一双垂死的男女。   顾献死的时候并未受更多的痛苦,身躯便轰然倒了下来。女人却是披了满脸的鲜血,奄奄一息地倚靠着柱子,哀哀地唤着:“君侯?君侯……”   她的面容凄厉可怖,声音却还是那么婉转温柔,就像是人人都会在梦中遇见的那种最美的声音。顾献的侯位被废已经十多年了,可她还是改不了这个口,就好像这两字简单的称呼,已经刻进了她的血液里一般。   顾献没有回应她,环顾旷然的大殿上布满了人,没有一个人会回应她。   也许她心中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因为没有人听,所以也都失去了出口的必要了。生命在迅速地流失,她慢慢地转过头,看见袁琴的衣角,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你长得好像……”   袁琴脸色微微地变了。他上前一步,双眸紧紧地盯着女人,一边低下身子,慢慢地摸索到了地上那把顾献用来自刎的剑——   女人的声音却已止住了,头软软地偏到了一侧,显是死透了。只是一双眼睛仍然微微地睁着,好像是死不瞑目的。   袁琴这才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大开的殿门外刮进来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片,吹得袁琴透骨生凉。他四顾殿中,下人们无不瑟缩一团,大约是都想起了新帝的残酷手段,人还没来,他们就都被吓得肝胆俱裂了。   袁琴怔怔然站了很久,手中脱力,那把剑铮然掉落在地上。   “你们想逃的话,就赶紧逃吧。”他沙哑着声音说,“陛下从东市赶回,还需一些时辰。”   众人不知他为何短短片刻间就改了主意,无不是面面相觑,有几个胆小的一下子哭出了声,拔腿便跑。有了领头的,众人便立刻都跑得一干二净,唯恐落于人后。最后,只剩下几个武人侍卫,与袁琴一起站在殿中,面对着两具尸体。   袁琴拍拍他们的肩,“你们回去,仍照往常般守着。”   几人如蒙大赦,领命而去。袁琴揉了揉太阳穴,蹲下身子来,伸出手拂过那个女人的脸,将她的双眼合上。   “袁先生。”   空荡荡的大殿里,忽然响起一个深冷的声音。   袁琴应声看去,只见一个少年从殿后那扇十二折屏风之后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深青的直裾,长发束在冠中,却更露出鬓角那道长长的伤疤,将那张原本如皎月般秀丽无瑕的脸容毁成了修罗般冷酷无情的模样。   他那苍白如鬼的脸上,看起来没有分毫的表情。桃花眼里波光流转,宛如冷而漠然的黑玉。   他没有去看地上躺着的夫妇,而是直盯着袁琴的眼睛。   “袁先生也不甘心屈居顾真之下的吧?袁先生也知道,顾真根本不姓顾,他会对顾氏忘恩负义的吧?”他说话很慢,好像每说出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但他的气势却很迫人,好像要逼得袁琴无路可退,“若是如此,袁先生何不与我联手呢?”   袁琴的喉咙动了动,他难得地感到了紧张。心中思绪如杂草般乱窜,却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出口的话来应对他。   顾拾忽然笑了。   “带我去见顾真吧,袁先生。”   他的笑容柔软,仿佛还盈着悠悠的水波,在这寒冬的天气里,几乎能催暖任何一颗铁石心肠。   袁琴却从头顶寒到了脚底。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袁先生。”顾拾轻轻地笑道,“似袁先生这样的潜龙,怎么可能看得上那个放羊的无赖?” ☆、第26章   顾真得了李直的奏报,怒气冲冲地从东市往回赶。   他原已把刑场都搭建好了,就在东市的亭楼下,今日天气虽阴寒,却正在集日,东市本就繁华,许多庶民百姓都在刑场边瞧热闹。顾真坐在黄罗伞下等着,心底原是很得意的。   前朝天子又怎样,四百年的宗藩又怎样,还不是要任他摆布?他过去都不知道,原来当皇帝是件如此快意的事情,可以让自己膨胀的仇恨毫无顾忌地宣泄出来而不必担心后果,可以看着别人面对屠刀宰割时瑟瑟发抖的模样,只要想到这些恐惧都来源于自己,自己就会得到一种快感。   权力果真如一种了不起的春-药。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一对顾氏夫妇竟如此冥顽不灵!顾真原是想好了许多种法子去折磨他们、侮辱他们,再利用他们将安乐公逼出来,结果却什么也没有用上,空赚了一肚子的气。   玉堂殿已在望,袁琴一身素净衣衫,正礼貌地等候在殿阶下。   在他的身边,还立了一个人。   顾真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一下子在辇上挺直了背脊。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掸了掸衣襟,朝着顾真的车马径自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地面,腰身俯伏下去。   “罪臣顾拾,迎候陛下车驾,祝陛下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顾真清楚听见他三叩首的“咚咚”之声,因为顾真没有发话,对方始终伏首于地,没有起身来。   顾真的目光望向那人身后的袁琴,又收回来,“你说,你是顾拾?安乐公顾拾?”   “臣是。”   “朕如何知道你是真的顾拾?”   “陛下可将安乐公邸的旧人传来,与臣对质。”   顾真静了半晌,道:“抬起头来。”   顾拾慢慢地直起身子,目光平视前方。众人一见他的样貌,立时咋舌出声。   但见一条细细的血线从他的额间流了下来,滑过鬓角上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平平看去,虽然可怖,更多的却是仓皇与狼狈。   顾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劲敌顾拾竟是如此落魄的模样,联系来龙去脉,大约是父母之死对他的打击太大,如此一想,熟悉的得意感终于回到了顾真的身上。   “贤侄你可算出现了,朕找了你许久。”顾真笑起来,吩咐左右扶他下车,“不过朕来长安之前,就听闻贤侄相貌出众,一表人才,倒真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贤侄就成了这样。”   他一口一个贤侄,毫不羞愧地将自己那算不清楚的辈分压在了顾拾的头上,顾拾却也只是笑了一笑,“皇叔说笑了,罪臣潦倒至今,还谈何仪表。”   见他这一笑,顾真怔了一下,当即迈步走上台阶。玉堂殿中的乱象只来得及稍微收拾了一下,两具尸体仍靠墙放着,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迈入殿中的脚步,皱眉道:“只可惜贤侄来晚一步,不然就能与家人团聚了。”   “能见到陛下英姿,便不算晚。”顾拾微微一笑。   顾真疑惑地回过头来,看向这个比自己只小了两岁的“贤侄”,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除了收放自如的谄媚之外,竟找不到他身上一点悲伤的痕迹。他在心中暗暗奇怪,这个人,竟真是没有心肝的?父母惨死当前,他却只是害怕自己被新帝加害,忙不迭地跑出来表忠,而对着父母的尸首一点动容都没有?   他再次看向了袁琴。   袁琴那张寡淡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向他微微欠了欠身,示意自己有话要说。顾真顿了顿,复转身往回走,“既然如此,玉堂殿已收拾好了,贤侄就暂且住在这里吧。今日的事,朕也始料未及……李直!”   李直连忙应声而出。   “找找那个……那个什么官,”顾真拿手指胡乱点了点,“给剡侯夫妻两个,以藩王之礼,厚葬!”   李直倒也机灵:“是,奴婢这就去找宗正。”   顾真看了顾拾一眼,后者却再次跪拜叩头:“罪臣叩谢陛下!罪臣万死,天幸陛下垂怜,开此洪恩……”   顾真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了,摆了摆手,便径自登车离去。“去宣室殿,朕有事要议。”   “罪臣恭送陛下。”顾拾慢慢地道。   帝辇来时辚辚,去时辚辚,轧在扫净了积冰的青石道路上,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滑出道道水痕。几名侍卫从顾拾身边擦了过去,将那两具尸体从殿中抬了出来,而他仍旧没有抬头去看。   手指抠进了冰凉而泥泞的青砖缝隙里,忽而喀喇一声,指甲断裂,细细的血丝渗进了泥土里。   “……安乐公?”有人犹疑地唤他。   他抬起身子,见是一个眉眼俏丽的宫女,正担忧地看着他,“陛下已经走了,您不必再跪着了。”   他低下头,扶着自己的膝盖,一点点吃力地站了起来。那宫女想来搀扶,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多谢。”话一出口,才发觉沙哑得可怕。他将五指握紧,攥进了手心。   “奴婢原是玉堂殿里伺候的,方才中贵人说,我们还要留在这里继续伺候安乐公。”顾拾扫了她一眼,她的脸上立时腾起红晕,却仍大着胆子道,“奴婢名叫石兰,大家都叫我兰儿。”   这么说来,她也是刚才跪在他的父母身后,看着他的父母惨死的人之一了?顾拾转身往殿中走,淡淡地、似有些疲倦地道:“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   宣室殿中,沉香袅袅,一君一臣对面而坐。   顾真显然是坐不住的样子,倾身着急地道:“袁先生你说,顾拾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袁琴淡淡地道:“臣不知道。”   顾真被噎住:“不知道?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袁琴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何要将安乐公逼出来?”   顾真一愣,“……是为了利用他……辖制顾氏旧人。”   “陛下记得就好。”袁琴点了点头。   顾真又一愣,“你是说……”忽然脑子转了个弯,好似想明白了,“你是说他想做什么根本不重要,朕只需按自己的想法办就可以了?”   “陛下近来,对顾氏旧人太过严酷了些。”袁琴却另起了一个话头,“国号自然是不能改,只是一下子杀人过多,难免朝中生怨。”   这话顾真显然并不爱听:“那群顽固的老头子,杀便杀了,你又来劝朕作甚。”   “是啊,杀都杀了。臣当时以为不妥,如今才发现陛下高瞻远瞩。”   这一顶高帽戴得顾真颇是舒服,虽然他没有听懂:“你是说?”   袁琴道:“陛下先下痛手杀了一批顽固派,而后安乐公便乖乖地出来对陛下表忠,陛下只需顺着他的意思给点甜头,天下怀念顾氏的旧人,难道还不都望风响应?帝王之术,杀伐奖惩,陛下运用得如此纯熟,臣可以居闲矣。”   顾真听了,默然良久,而后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往凭几上一靠,“不错,就这么办。不过这人迟早该杀,待朝野内外都处理干净了,朕就去泰山封禅,拿他祭旗。”   “陛下英明。”   顾真歪着脑袋看着他,“不过袁先生,这世上当真有见了亲人尸首还不流泪的人吗?”   袁琴想了想,道:“陛下可记得前靖清河献王的故事?”   “是那个当过太子、又被废了的清河献王?”   “不错。”袁琴点点头,“清河献王不是嫡出,但是长子,被孝端皇帝立为太子,却受皇后构陷而被废,他的母亲也被皇后害死。清河献王终其一生都不敢在人前提起他的母亲,对皇后和当时的太子、后来的孝诚皇帝永远战战兢兢,谨慎谦卑。”   顾真叹了口气,“听起来很可怜。不过,他虽然面上如此,心里对皇后想必是怀恨的吧?”   “这不重要。”袁琴平平淡淡地道,“他怀恨与否,从结果来看,根本就不重要。”   顾真怔了一怔。   “有时候,恐惧会压倒一切。”袁琴看向他,“陛下,您要相信,安乐公,他怕您,怕到在亲人尸首面前,连流泪都来不及,就向您山呼万岁了。”   ***   大竑文初元年十二月,安乐公顾拾向新帝顾真上陈情表,顾真将其宣颁天下,朝野震动。原本因为改国号而有所迟疑的顾氏旧族,感到大势难以逆转,皆纷纷向新帝表忠。   在这衮衮世相之中,却有一个对大竑建国有大功之人,悄无声息地投出了一份辞表,请求解甲归田。   那便是骁骑将军,前南军校尉,柳岑。   ***   “啪”地一声,辞表被扔在地上。几名心腹的武将文臣面面相觑,只有袁琴拢着袖子,像个老人一般波澜不惊。   顾真的表情很不耐烦:“朕入主长安,八方臂助,唯有这个柳岑,真是让朕看不明白。”   丞相孙望皱着眉头道:“当初陛下所率荆州军所向披靡,我们原没有料到柳岑会与我们作内应,想来他是个趋炎附势的好手吧。”   “若要趋炎附势,为何眼下该论功行赏了,他却又要解甲告归?”顾真皱眉。   这就没有人回答了。袁琴抬起眼皮看了看噤若寒蝉的其他人,慢条斯理地道:“陛下可知十月宫乱之时,安乐公是如何逃出宅邸的?”   “这,”顾真一怔,“全城都乱了,他不就自然逃出来了?”   袁琴摇了摇头,“看守安乐公邸的主力抽调自柳岑的南军,正是因为柳岑带人去襄助陛下了,所以安乐公逃出来了。”   顾真的眼神深了几分,“你是说,他帮朕,是为了帮顾拾?”   袁琴欠了欠身,并不多言。   “可顾拾如今也向朕臣服了。”顾真慢慢地道,“是你说的,只要顾拾低头,所有旧人就都应该低头了。”   “但及至目前,仍有一些人首鼠两端还未表态,不是么?”袁琴淡淡地道,“尤其是盘根错节的关东贵族,他们骄纵惯了,又贪生怕死,总怀疑陛下逼迫了安乐公。不得不说,剡侯夫妻两个,给陛下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顾真想了想,“所以柳岑这是在试探朕的态度。”   袁琴微微笑了,点了点头。这个少年皇帝虽然残暴而市侩,但无疑是不傻的。   只是,他聪明得还不够。   “这也容易。”顾真阴冷地笑了,“传诏下去,朕要摆一场私宴,特意地安抚他一个。请顾拾也过来,再加上几个柳岑的朋友,让他们当面聊一聊,不就什么坎儿都过去了?” ☆、第27章   宫女石兰捧着新浣的衣物走进玉堂殿的寝殿时,却见安乐公坐在窗边,身前的案上一本书凌乱地铺开,砚台里的墨汁都已干涸了。   那副清俊的神容冷而沉默,便有人来了,也无动于衷。   石兰走到床边,将衣物放在矮几上正要铺床,却发现这偌大的床铺整整齐齐,还是她上回刚整理过的样子,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她不由得又回望了窗边的人一眼。他这是几日没有睡了?   也许他不敢睡吧?毕竟这是他的父母躺过的床,他的父母住过的房子,他整日整日地望着窗外,甚至都不愿意回头看这地方一眼。   要离开时,她没有忍住,大着胆子走上前,将书案上的书小心翼翼地合上。这一举动果然惊动了他,他的眼睫一颤,然后抬眸看向了她。   有一瞬间,她在他眼中看见了仿佛期待的亮光,却又转瞬暗灭下去。   他的唇角挂起了自嘲的微笑。“是兰儿?”   石兰万没有想到安乐公还会记住自己的名字,惊喜地行了一礼,“是,是婢子。”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张迎的小厮?他过去是在横街上伺候我的,后来被召进宫里做事了。”   “张迎?”石兰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什么,“啊,是有这个人,他最初也安排在玉堂殿的,后来好像因为有几日晚归犯了宫禁,发配到掖庭的冷宫里去伺候了。”   顾拾笑了一笑,“原来如此,多谢你了。”   他的笑容温柔,话语亦诚恳,石兰没来由地脸红,匆匆忙忙地告退离开,出了门却又懊恼自己的冒失。顾拾看着她的背影,很久、很久,直到笑容渐渐消失,又回复到一副空洞的面容。   这世上有这么多温香可爱的女人,可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只会让他想起她来。   如果她见到现在的自己,会有何反应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会有何反应呢?   或许她不会有什么反应,或许他将再也看不懂她的心情。这世上南辕北辙的事本就很多,他与他那从未谋面的爹娘,也无非是如此。   他闭上眼睛,感觉眼中涩得发痛。   石兰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想回去同那人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劝劝他好生休息。谁知人一迈进门槛,就惊得尖叫了一声——   少年那张清秀干净的脸庞上,自那紧闭的眼底,竟生生地流下了两行血泪!   石兰只觉恐惧万分,拔腿便跑。   鲜血遇冷而很快凝结,像不可疗愈的伤疤。穿堂而过的苍凉的风,仿佛是迟了数日、到这时候才感觉到殿中人的痛苦,将天上的雪花吹落在他的衣上发上,在他孤独的血脉里激起压抑的震颤。   他扶着自己慢慢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站直了。而后他便往内室走,打了一盆水来洗脸。   鲜血洗净之后,仍然是那张干干净净的脸,眼中带着触目的血丝。鬓边的疤已脱了痂,只留下一道浅淡的惨白痕迹。他看了很久镜中的自己,然后转身一拂袖,“哐啷”一声,铜镜跌落在地。   回到殿中,李直正站在门口等他。他顿住了脚步,静了静,拍拍衣袖便要行礼。李直吓了一跳,赶紧叫了一声:“圣上口谕!”   而顾拾已经跪下了。   李直讪笑,不知为何,明明安乐公是跪着的,他却觉得自己也直不起腰来,“圣上的口谕,请您现在去前殿赴宴。”   现在?顾拾抬起头来。   李直忙道:“是,这是仓促了点儿,不过圣上还请了南军的柳将军,好像是柳将军递了个辞表,圣上想让安乐公您去劝一劝他。”   顾拾沉默片刻,“是,臣遵旨。”   ***   恢弘的未央前殿,数十根堂皇壁柱间笙歌袅袅,奢靡的龙涎香味伴着刺鼻的酒味蔓延开来。顾拾到时,见这果真是一场私宴,作陪的只有几员武将,各个都颇显拘谨。   “陛下驾到——”   “这可是中山国的舞人。”爽朗的声音响起,顾真一身玄衣大氅,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神在殿中舞姬身上溜了一圈,才看向席上的人,“怎么,柳将军还没到?”   席上请的几个武将都是柳岑的旧友,闻言有些尴尬:“大约就快到了……”   这时候钟声敲响,酉时正,飞雪连绵的天边正暗了下来,映出一个匆忙踏上前殿台阶的人影。   “陛下!”   顾真转过身去,见柳岑匆匆赶来,彼未披甲胄,而是穿了一身平民百姓的粗布青衣,头发拿青布包起,朝顾真行礼时眼神发亮,像是十分快活似的。   顾真审视地看向他身后的人。他只带了两个小厮,和……和一个婢女?   顾真想了想,招手道:“柳将军不必多礼,进来说话。”   柳岑站起身来,“多谢陛下盛情,臣以为,还是不必麻烦陛下了。”   “什么意思?”顾真皱了眉头。   “臣是来向陛下告辞的。”柳岑一字一顿地道,“臣已将南军符节上呈陛下,此后请陛下准许臣闲云野鹤……”   顾真静了片刻,忽而一笑:“不是不让你闲云野鹤,只是朕特意为将军办一场别宴,将军竟要这样站在门口敷衍朕么?朕还请来了将军在军中的故交,还有安乐公在,既然将军执意要走,那便权当为将军送别吧!”   柳岑的目光一凛,抬起头,便见到顾真身后的筵席上,低眉端坐的顾拾。   柳岑下意识地挡在了阿寄的身前,好像害怕被顾拾看见她,旋即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姿态很可笑。   如不是阿寄来找他,他也不会萌生出解甲归田的念头。可阿寄来找他,却与他无关,她只是想来看顾拾一眼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他想带阿寄走,即使阿寄不愿意——但她是个哑巴啊。   只要能带她走……   心里那一个空虚的洞好像变得更深了,被无情的指爪抓开,曝露出他那自欺欺人的卑劣愿望。   “那只好,多谢陛下了。”他低下头,往前迈步。   “将军!”身后的亲信忽然低声急道,“帘后有人!”   什么?柳岑尚有些恍惚,刀光突然在眼底一闪而过,那个出声的亲信惨叫一声当即倒地,血溅三尺!   柳岑反应过来,转身疾退,但见席上手无寸铁的友人们竟已都被红衣黑甲的羽林卫用兵刃挟制住,而自己身边只剩下了阿寄,两人已被包围……   他一手抓住了袖中的藏剑,目光锐利地射向包围圈外的顾真:“陛下这是何意?”   顾真好整以暇地道:“朕惜才,不想让将军走。”   柳岑颤了声音:“我……我已将兵权都上交了!”   “朕知道。”顾真笑道,“不然朕怎么得手如此容易?”   柳岑的目光在席上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狠狠地盯住了顾拾,“好,”他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你很好!放过几位将军,我留下来!”   “你还想威胁朕?”顾真慢慢地抬起了手,“现在是朕在威胁你。”   陡然间他的手斩截地落下,那几名黑衣甲士手起刀落,竟将那几员武将瞬间斩杀席上!鲜血泼上了佳肴珍馐,尸体倒下来打翻了夜光杯,杯中艳红的葡萄美酒洒将出来,又与鲜血混在一处……   与此同时,包围柳岑的甲士也执刀直刺过来!   “唰”地一声,柳岑袖中长剑弹出,“叮叮叮”连挡数刀,气力不济而连连后退,在门槛处绊了一下,被阿寄慌乱地扶了起来。   他心头忽然一动,好像是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个阿寄,下一刻刀光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就将阿寄往前一推,自己长剑斜出刺伤侧旁几人,便从包围圈的缺口逃了出去!   “追!”顾真厉声大喝。   那几名甲士一个犹豫,长刀险险划破了阿寄的衣襟,得令拔足便追,仅是短短片刻之后,这大殿就空旷了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是鲜血从食案上坠落的声音。   柔弱的舞姬们在殿中瑟缩成一团,四散的酒肉香气里混了血腥味,闻来令人欲呕。   被柳岑推上来挡刀的女子跪倒在地,低着头,额前散落几绺凌乱的墨发。她将手掩着划烂的前襟,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纤弱的、伤痕累累的手腕。   顾真往前走了一步,拾起地上一把刀鞘,一分分挑起她的下巴来,仔细地打量了她半晌。   女人平静中略带着忧悒的眼眸中是一片决然的冷,像寸草不生的荒原。她轻轻地咬着嘴唇,一张清丽的脸容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不是个美艳到倾国倾城地步的女人,却总忍不住让人看一眼,再看一眼。   “你是柳岑的人?”顾真问。   “陛下。”   从最初到现在未发一言的顾拾突然开了口。顾真有些意外地回身朝他看去,后者一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双眸里仿佛有清冷的光,分分寸寸地碎裂开。   “陛下,她是我的人。”   ***   顾真颇感有趣地眯起了眼睛。   “贤侄知道承认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   “她可是跟着犯上作乱的柳将军一起进来的。”   “我知道。”顾拾顿了顿,“她是我的人,她冒犯了陛下,我负责。”   顾真手中的刀鞘慢慢地收了回去。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子,又看了看顾拾。   “也好。”他笑道,仿佛一个小孩看见了好玩的游戏,“那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我便放了她。” ☆、第28章   顾拾静了片刻,却看不出为难的神色,便点点头道:“是。”   他走过来,在阿寄身边同她并肩跪下,平平淡淡地磕了三个头。   下跪,磕头,逢迎,谄媚。这种事他对着不同的人做了不下千遍了,顾真以为是个绝佳的羞辱,却不知道对顾拾来说这只是最熟悉、最容易的惩罚。他不需要更多的思考,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磕完了头他直起身子,感觉到身边女人的衣料与他相摩擦,她在颤抖。   也许她很生气,也许她很震惊。他没有空暇去揣测她了,只听见顾真好像泄气一般道:“你这样听话,真是太没意思。”   顾拾礼貌地笑了一下。   顾真摆摆手道:“你带她回去吧。待朕抓到了柳岑,再作计议。”   顾拾又叩下头去,诚心诚意地道:“谢陛下恩典。”   阿寄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回过神来,也朝顾真磕了个头。而这时候,顾拾已经站了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   阿寄仍将一手拦在胸前,另一只手递出去,他拉住了,她借力站起,还趔趄了一下,被他险险扶稳。她转过头想对他笑,他的手却已收了回去。   她在袖子底下将五指蜷起来握了一握,那一点温度转瞬即逝,方才的温柔触感已然成了她的幻觉。   两人走出一片狼藉的未央前殿,漫天飞雪似柳絮般扑面而来,冷风呼啸,没有车马,只能冒雪前行。   他忽然停下脚步,她一怔,却见他将自己外袍脱下,抖了抖,给她披上。她抬起头去追随他的目光,他却是认真地为她系好胸前的衣带,而后就转过身去,径往前走。   他没有看她一眼。   她感觉他变了。   没有惯常逞强的调笑,也没有口吻轻浮的嘲讽,他好像变得没有了感情,不论好的坏的、真的假的、痛苦的快乐的,他都没有了。   寒气一分分溯上她的身躯,少年的步伐很稳很快,她不得不小步跑着才能跟得上。这样赶到了玉堂殿时,她脸上都泛起了潮红,不停地喘着,在寒冷的天里呼出白色的雾气,模糊了眼前人的面目。   石兰正在寝殿外徘徊,见了他回来,欢喜又担忧地迎出来,“郎主!”   顾拾冷淡地“嗯”了一声往里走,石兰看见他身后披着男人外袍的阿寄,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急着道歉:“郎主,傍晚上……是婢子的错,婢子被吓坏了……不是不是,是婢子没来得及多想……”   顾拾站住,回身,微微低压了眉看着她,好像在很耐心地等她说完。被他这样注视着,石兰反而更加语无伦次,急得几乎要哭出来:“郎主您不要赶我走,我也没有旁的地方好去了……”   “嗯。”顾拾又应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石兰得了这一句好话,顿时委屈起来,哭哭啼啼地上前去拉他的袖子,他却转身避开了。   “天晚了,你下去吧。”   石兰再不敢造次,只好呜咽着告退,临走前又看了阿寄一眼,将殿门合上了。   烛火在过于空旷的殿宇中摇摇晃晃地亮起来,青黑葵纹的地砖上蒙了霜,被垂帘拂过,映出袅袅凄凉的风色。顾拾往前走了几步,而阿寄只得杵在原地,手指攥紧了身上的外袍,仿佛还能感觉到少年微微发燥的气息。   哪知少年突然又折返回来,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将她推到墙边,另一手拈着她的下巴,便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这几乎不是吻了。这是野兽在啃咬猎物,舌头不留余地地席卷过去,獠牙里藏着刺,每一道吮吸都精准地逼出她痛楚的呻-吟。痛,可是在痛之后她又品出了苦,像是从眼神的空隙里泄露出来的,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肩膀,仿佛在安抚一只狂躁的幼兽——   他陡然受惊一般后退几步,眼中倒映着瑟瑟飘摇的烛光,全是脆弱和无助。   “抱歉。”他摇了摇头,手往后摸索到了墙面,身子便慢慢地沿着墙滑了下来。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一句抱歉。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虽然被咬破了,却没有流血,一点点微妙的疼痛,像是一根细丝悬着她的心脏,她不知道何时就会断裂而摔碎。   她靠着他坐下来,认真地凝注着他。见他半晌不说话,又去拉了一下他的手。   这回他没有抗拒。她握住了他的手,冰冷的,令她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一些。   “你,”过了很久,仿佛是到了这寝殿也渐渐回暖的时候,他才开口,“你回来做什么?”   她想了想,在他手心慢慢写下两个字:“见你。”   他将手攥成了拳头。   “你不该回来的。”他的声音干哑,说出的话也是虚浮的,“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他过去是很会说话的,他有不重样的甜言蜜语,总是如春风般优雅和煦。可现在他反反复复,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会害死你的,就像、就像我害死了我爹娘……”   握着他的手忽然一紧,他恍惚地抬起眼,看见她眸中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光。她真是个体贴的女人,在他伤心的时候她反而会先哭出来,这样就让他的伤心显得不那么难堪。可是他已经不晓得怎样去哭了,他的泪水是带血的。   “你都听说了吗?”他疲倦地笑了一笑,“他们死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就在后边看着……我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同他们说,一句话都来不及……”   他的话语被她以柔软的唇封住。一遍遍,她笨拙地、但是耐心地舔舐着他的唇,她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身子不自觉地跪直了,主动的姿态,含着羞涩的温柔。   他闭了眼,泪水在吮吻中被沉默地吞咽,苦得令人无法忍受。烛火轻轻地“毕剥”一声爆裂开来,一个象征着团圆喜庆的灯花。   ***   心里空洞得发痛,血液的奔流都失了方向,乍寒乍暖的寝殿里,流荡着时明时灭的光。   发冠跌落在地,长发搅缠在一起,衣袍覆盖了两个人,说不清是谁的手,在谁的身体上煽风点火。喘息愈来愈重,压抑不住的气息在光与暗的皱褶中流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承认。   顾拾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沉默地看着他。   他清楚地看见她的眼底也闪着暗沉沉的磷光,他从没见过这样子的阿寄,急切而冲动,坚冷而危险。   他抓着她的手将她反扑在地上。   她将身下散乱的衣袍都扯皱了,□□的双足滑下,搅碎了地面的微霜,冷得她陡然一颤。她抬起头来,那一片纤白的颈项底下隐约可见颤动的血管,他将湿热的吻印了上去,又重重地一吮,她有一种自己的血管已被他咬断的错觉。   而他的吻已滑了下去,锁骨,胸前,心口……   最后他捧住她的脸,定定地看住了她。   她的脸上残留着数道泪痕,却对他温和地、用力地、展露出一个笑容。   他咬紧了牙,目光下移避开了她的注视。他好像在处理这世上最难的事情——   尖锐的疼痛刹那间划破了浑浊沉重的空气,她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臂膀,五指深深地扣紧了。难以为继的烛火终于在倏忽之间暗灭掉,偌大的寝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滴,两滴,她感觉到他忍耐的汗水滴落下来,在自己的肌肤上烫出了印记。   她搭在他肩背上的手缩了缩,然后,她的指甲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蝴蝶骨。   他的目光一暗。   那把阴燃了十年的火终于奋不顾身地烧了起来,毁天灭地,焚绝一切。   骤然激烈起来的动作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大海上风浪里的一叶小舟,天边是打头的大浪,日光透不进水光,她忍受着,坚持着,咬紧的嘴唇间却仍然泄出了起伏的喘息。   他听见了她的喘息,明明没有声音,他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她同他是一样的,难耐地摩擦着双足,指甲划破肌肤,在逼人堕落的□□里企图保留最后的一丝分寸……   原来她同他是一样的!   或许也只有在□□面前,他们才会对彼此如此诚实,诚实地承认,我想要你,我渴望你,我宁愿你永远在我的身体里,再也不要同我分开……   “阿寄。”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唤出了声,十六岁的少年声线嘶哑地发颤,“阿寄,我害怕……”他将脸埋进了她的胸膛里,她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的头发,感到他的温热吐息徘徊在她的心口,仿佛还沾惹着湿润的泪意,“我害怕,你知不知道?”   她点了点头,可是太暗了,他什么也没看见。 ☆、第29章   熹微的晨光折叠着雪光,悄无声息地落进陈旧而精致的青琐窗里来。昨夜的寒气隔断在发暗的帐帘之外,暖烘烘的被褥里仍似带着羞耻的潮湿。好像是太热了,阿寄在梦中挣了一下,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朦朦胧胧的清晨,她眨了眨眼,只见一个清俊的剪影,遮挡着梨花白的微光。   顾拾已更了衣,一手撑在床栏上,一手揽着她的肩,大约在思索着什么,还未注意到她。她微微皱了眉,浑身犹酸软着,偏又不愿细想,只挪着身子往他身上蹭了蹭。   一声低沉的闷哼,旋而吞咽下去,顾拾侧过头,就见她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被子里,长发散乱地披开来。   “醒了?”他低声笑。   她不动弹。   “我知道你醒了。”他笑着,笑容里却还有些忐忑似的。昨夜里折腾她时好像已是个大男人了,今早上又变回了青涩少年。他将她的头发缠在自己手指尖上,一圈圈地绕过去,“……累么?”   她的手指抓皱了锦被,长发底下露出来一点通红的耳朵尖,像只害羞的小兔子。   他想了想,斟酌着措辞:“是我……是我不好,我太着急……”见她仍是藏在被子里毫无反应,他的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不由得什么话都说了出口,“昨晚太晚了,他们都睡了,我不知怎么办,就抱着你去洗了洗……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你……你欢喜不欢喜……”   她突然坐起身来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终于看见她了,鬓发凌乱,白里透红的脸容上一双含了春水的眸子,似嗔似喜、似怨似爱地睇过来。   他的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他想她不能说话尚且如此了,若她能说话时,岂不是要将他的魂都丢了?   鬼使神差地,他就伸出舌头,在她的手掌心里轻轻地舔了一下。   她蓦地缩手惊喘,无声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里像一根弦骤然被拨动,少年的长眉轻轻一挑。   此时此刻他没有笑,双眸沉沉地压抑着暗火,脸上的伤疤衬得他清冷而危险。   她抿了抿唇,不敢抵挡似地错开眼神去,却忽觉身上微冷,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衽都散开了。她连忙掩住前襟,讷讷地同他一样靠坐在床头。   身边人动了一动,靠紧了她,却没有碰她。明明没有碰她,她却能感觉到少年那刺激人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挥之不去的热,在逼仄的空间里挨得久了,竟就变成了滚烫的。她的手放在膝上,五指张开了又握起,握起了又张开,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低哑了声音,年轻的、紧张的、温柔得无处安放的声音,追问着她:“你欢喜不欢喜?”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反是悄悄地将眼神从底下递了过去,想偷觑他的脸色,却不料被他看住了。   少年人眸光灼灼,像是在幽黑的深潭底下,藏了野兽般的力量。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又是一红,却没有再避开他。   她的手指蜷起来,勾着在他手掌中挠了一下,然后小心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   像是结冰很久的湖面刹那间被春风吹化,他捧起她的手用力地亲了一口,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   她看着少年明媚的笑颜,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风雪静寂的清晨,两个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笑,像两个小傻子。   “郎主?”忽然有个柔柔的女声在门外轻声唤,“郎主可起身了?早膳已备好了。”   阿寄一怔,怕给人发现了,当即就要下床,却被顾拾拉住。顾拾低声道:“你想就这样出去?”   她连忙捂着衣衫躲进被子里,立意不要再理他了。   顾拾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放在外边吧,我待会就吃。”   “是。”石兰应下了,将早膳一一放在外边的桌案上,人却并不离开。隔着门扇,阿寄总觉得还能望见那影影绰绰的身影,仿佛在窥探着什么,叫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顾拾亦察觉到了,心中一声冷笑,摆在面上却是温柔款款,“起来更衣吧,可不要饿着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阿寄一听便发了慌,他却面色不改,伸出长臂捞过来床边的衣衫,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她哪里受得起这个,连忙转过身去自己穿,他看着她的背影,倾身过去在她裸-露的肩头印了个吻。   她纤弱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却不知哪来的硬气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笑出声,赤足下了床自己穿衣,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   眼看着安乐公牵着昨日那个不明身份的女子从屏风后边转出来,石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她认真想看清楚那个女子的面容,谁知对方抬起头来匆匆掠了她一眼便又低下了头去。石兰打量着她的服饰,不似宫里的人,想不通她是如何进来的,又与安乐公到底有何渊源……   “好不容易有一日,我们也能坐一块儿好好地吃一顿饭了。”顾拾牵着阿寄坐下来,忽然怔怔地一笑。   石兰这才想起来,今早去厨下拿早膳时,不知为何盘中却有两份,厨下的人还说是安乐公天没亮时就起来吩咐的。   但她却不可能知道,顾拾话中那微苦又微甜的意味。   阿寄不习惯在旁人的眼光底下同他亲密——不,她根本就不习惯同他亲密——偏他还给她不停地挟菜,嘱咐她多吃,她默默地嚼咽着,都没尝出来味道。   “吃不下?”顾拾好像这时候才想起来石兰此人,不冷不热地瞟了她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石兰仓皇应道:“婢子……婢子这就告退!”连忙转身离去了。   顾拾终于满意了,回过头来,却见阿寄不忍地看着石兰的背影。他哭笑不得,只恨自己计拙:“你也不晓得吃点醋么?”   阿寄咬着筷子看向他,忽然眉头拧了拧,将筷子放下了。   他猝然一惊,声音不自觉放软:“怎么了?”   阿寄看了看门口,目光有些黯然。   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便是那个女子在伺候他么?那个女子也就是个普通的宫女,她和自己……地位上又有何差别?自己真是迟钝,得了他点醒才反应过来,心里顿时就酸胀得发苦。明知不应该的,却还是落进他的圈套里——这世上怎么能有似他这样恶趣味的人,一定要让她吃醋才开心?   顾拾端着十二分的小心揣摩她的表情,一时却还拿不准她到底是真的醋了,还是为了什么缘由触景生情。说到底他对自己的分量到现在也不能自信,深心里好像总藏着恐惧,恐惧她所想的和他所想的其实并不是一回事。   如果她能说话就好了。他想。如果她能说话,那不论她说什么,他都相信。   她忽然抓住了他握筷的手,移到自己面前来。他一怔,而她已轻轻张着口将他筷子上的小菜咬了下来,唇齿微动,便吃了下去。   她抬起眼眸看着他,明明是个平淡如水的女人,却从那双澄净的眸子里耀出了清透的光,好像不允许他走神,更不允许他将视线从她身上稍微移开。   他被她这样夺人眼目的模样摄住了,旋而想到她今日种种莫不是因为自己……片刻间控制不住地心旌一荡,竟尔有一团火直往下冲去——   仓促间他推开了她站起身来,难以掩饰地咳嗽了几声。   她好笑地看着他,仿佛什么都明白了一般。   他低低咒骂一声,口不择言地道:“你醋,你醋我还醋呢!你跟那个柳将军,你说你凭什么跟着他进来,我瞧见的时候,我都不知道——”   忽然女子软软的身躯从身后附了上来,她温柔地环抱着他,踮着脚将头搁在他肩上,还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   太近了,她的眼睫好像在他的肌肤上轻扫了两扫,竟让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色厉内荏如他,总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想他是爱她的,他想这样的女子,也许世上没有人会不喜欢。但立刻他又跟自己别扭,他想将她藏起来,不让世上任何人看见,不让世上任何人知晓她的好。   “那个柳岑,”他终于低了声气,不高兴地道,“他临阵脱逃,还把女人推上去,我可看不顺眼。”   她从善如流地点头。   “阿寄。”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她缠在自己腰间的手,“阿寄,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能把其他事情都忘了。”   她安静地听着。旖旎的气息褪去了一些之后,便感觉到冬日的寒冷,仍旧徘徊在这死过人的殿宇之中。   “……谢谢你。”沉默良久之后,他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   顾真原没料到顾拾会这样听话,他本来想了许多种法子来炮制他,谁料来不及了。   原先与他联手反郑的鲜卑经了大半年的内乱之后终于立了一位新王,新王却翻脸不认人,一口咬定顾真不是顾氏遗种,要将中原局势重新翻案。一直与鲜卑互通声气的益州羌人再度骚动起来,而关东顾氏则只管作壁上观。到这时候,顾真才发现,自己手头竟然只剩下了柳岑上交的南军虎符。至若羽林、北军、长水胡骑,早在年末的战乱中被冲得七零八落,行伍尚未来得及建好,鲜卑人已扬兵塞下。   鲜卑王族都姓檀,那新王却有个汉人的名,唤作景同。 ☆、第30章   夜已深了, 未央宫的温室殿里仍沿袭着过去的习惯, 燃着千万灯烛, 亮堂得连一处阴影都没有。   顾真坐在御案前, 一摞一摞的文牒堆叠得几乎看不见他矮小的身子。他批阅了大半个晚上,那文牒却好像也没有变少,令他不由得心生气恼。   后头重重叠叠的罗帐之后, 一名身姿绰约的佳人早已等得百无聊赖:“陛下累不累?要不先歇了,明日再看……”   顾真不耐烦地道:“明日自还有明日的事要做。”   女子撇了撇嘴, “本朝自有尚书台, 是陛下不要他们。”   顾真一静,手中的笔顿住, “你说哪个‘本朝’?”   女子自知失言,但想及皇帝一直是最宠爱她的,便不由得恃宠生骄:“本朝就是本朝嘛,陛下的大竑朝!陛下不要为这些事情劳神了, 妾在这里呢……”   顾真将笔一掷,站了起来。女子连忙撩开纱帘, 喜动颜色:“陛下……”   顾真却并不理她,只走到帘外冷声道:“大半夜了不必留这许多灯,朕不是郑老贼,朕没做过亏心事。”   外间几名宦侍连忙应了, 过不多时,灯烛一盏盏地熄灭了下去,只留了寝殿里数枝青玉灯, 温和柔顺地亮着。   顾真看了看床上的女人,又回头看了看御案上的文书。鲜卑威胁边塞,各地牧守坐拥一方兵马却都只管扯皮,朝中大臣除了袁琴孙望和他带来的几个武人之外剩下的全是从亡靖一路走过来的老狐狸……他当真不是个做帝王的料,他讨厌这些不能用杀人摆平的事。   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太依赖袁琴,所以将尚书台的事务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到了这时候,他却又很不高兴地发现自己是离不开袁琴的。   “你回去吧。”他说。   龙床上的女人一愣,“什么?”   “今晚朕不睡了。”顾真面无表情地道,“召袁先生过来,朕有事要议。”   女人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语气在委屈中加重了些:“陛下就这么信任袁先生,不怕他有朝一日背叛您?”   顾真揉了揉太阳穴,也许是被说中了,他没有反驳,只是低低地道:“滚。”   ***   几次朝会之后,过了年关,天气便回暖了。   正月的元会上,顾真宣诏,封安乐公顾拾为齐王,还圈了齐鲁滨海之地一应地送给他,以示圣眷。与此相应,鲜卑那边的动作似乎也缓和了几分,两边的将士隔着长城传消递息,最后决定了和谈。   有了上回郑嵩的教训,顾真对这次和谈留了一万个心,如今境内多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异族面前露怯。而素来足智多谋的袁琴此刻则只坚持一个法子:拉拢顾拾,不择手段地拉拢顾拾。   于是齐玉堂殿里陈旧的用物都换了一过,仆从多了两番,甚至还送来了——   张迎。   顾拾看着站在门口扭捏不前的张迎,神色间好像并不意外,只是向一旁的石兰掠了一眼,便对张迎笑着招手道:“好久不见了,伺候冷宫里的滋味如何?”   伺候冷宫里的滋味当然不好,从张迎的面色就可以看出来。见了顾拾,他委屈得跟什么似的:“若不是皇上要我过来,郎主您怕是都把我忘了吧!”   顾拾笑道:“不敢,你可是我的大功臣。”   张迎一扭头:“不跟您说了,阿寄姐姐呢?”   顾拾面色一沉:“想什么呢?”   “——阿寄姐姐!”   冰消雪融,隔着钩起的纱帘,阿寄着一袭淡绿春衫,拢着披帛楚楚地立在窗边,闻言朝张迎轻轻一笑。   张迎想扑上去撒娇,顾拾伸出一只腿来绊倒了他——   “哎哟!”张迎苦着脸揉腿,“郎主您怎么欺负人呢!”   顾拾居高临下地一笑:“你当我死的?”   张迎悻悻,阿寄忍不住走上前来拉了下顾拾的袖子,颇有求恳之色。顾拾哼了一声,这时候奉皇令特来送礼的中常侍李直在前堂里安排完毕了,过来向顾拾行礼,见到这女子,心下一转便也明白了她是什么人,连忙上前奉承:“这位便是外头传言的那位让殿下舍身相救的美娇娘吧?这不见不知道,原来真如仙子下凡,与殿下站在一处,真是一对叫人眼红的璧人!”   这宦官突然窜到自己眼前来,阿寄吃了一惊,她平生未受过这样的谀辞,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求助地看向顾拾。顾拾清咳两声,冷冷地道:“仔细着说话。”   “是,是!”李直立刻给自己掌嘴,但还是忍不住对阿寄道,“日后还要请姑娘多多担待!奴婢这里还有个信儿要透给姑娘——”他凑上前来,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却又刚好让一旁的顾拾能听见,“陛下在思忖着给齐王殿下纳妃呢……”   阿寄一听便知道他背后的意思,移开了眼光,也不作什么回应。李直讨了个没趣,却还是弓着身子等她发话,哪晓得顾拾道了句:“劳公公费心了,可惜她说不了话的,她的事便是孤的事,你同孤说便行。”   李直惊愕地直起身来:因了安乐公为她的那一跪,这女子在外界早被传得天花乱坠了,哪晓得竟然是个哑巴?李直是从前朝宫廷里过来的,还记得两朝宠妃秦笑的模样——他觉得这世上的男人都应该喜欢那样的女人,能说会笑,随手一个动作都是风情万种,而不该……至少不该是个哑巴吧?   顾拾看了他半晌,走过来挡住他打量阿寄的视线,微微地笑道:“孤送中贵出去。”   李直连道不敢,千恩万谢地告退,顾拾礼数周全地恭送他离去,又将殿中众婢仆屏退了,才回转身来,朝阿寄沉默地笑了笑。   张迎毕竟还有几分眼力见儿,待人都散去了,才凑上来巴巴地道:“殿下?”   顾拾眉心一跳,“不要这样叫。”   张迎摸着脑袋笑了笑,“郎主。”   顾拾“嗯”了一声。   “郎主,您可知道奴婢在掖庭那边伺候的是谁?”张迎笑眯了眼,“您一定猜不着。”   顾拾压根不想理他,揽着阿寄便要转身入内。   “哎哎——”张迎急了,“是秦贵人啊,秦贵人!”   顾拾顿住脚步,他不认识秦笑,只约莫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她为何留在冷宫里?”   “她不在冷宫还能在哪里?”张迎理所当然地道,“不过奴婢还听闻,她就是长安城大乱的那一夜,在钟楼上敲丧钟的人。”   顾拾静了一会儿,“明白了。”看见张迎得意的模样,忍不住去敲他的脑袋,“你啊,不要得意忘形。之前的事,多亏了你;往后我和阿寄,总还需要你多多担待的。”   张迎赧然道:“郎主说哪里话来……”   “殿下。”外边忽然有人通传,“袁先生奉旨来看您了。”   阿寄一怔。方才李常侍不是已经传过一遍旨意了,为何又来了一个袁先生?疑惑地望向顾拾,顾拾却柔声道:“你先进去休息。”又给张迎递了个眼色,张迎终于得了机会亲近他的阿寄姐姐,带着阿寄就往里走。   顾拾走到后殿,仆从已都退下了,只袁琴一个人负手立在殿中,抬头看堂上的香案。   “这香案供的是谁,却不题名字。”见他来了,袁琴也不行礼,只淡淡地道。   香案上的瓜果还是顾拾曾经偷过的,但他并未细看过。闻言望了过去,果然既无灵位也无画像,一盘瓜果摆放得很是莫名。   顾拾想了想,“那或许是哪位前朝的宫人,偷偷为孝冲皇帝做的拜祭吧。”   袁琴的袖子抖了一下,又痉挛地抓紧了。顾拾盯住了,他从未见过袁琴流露出这种失态的模样。   只除了……只除了他母亲自刎的那日,说出那句话时……   袁琴回过身来,面上换了一副微淡的笑容:“在下新得的消息,道是那鲜卑新王如今三十余岁,年少的时候曾在靖都雒阳为质。孝冲皇帝对他不错,让他入了太学,所以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也难免认识一些老臣。”   “所以他才会帮我们?”   “所以他才会帮我们。”袁琴欠了欠身。   顾拾笑了笑,“朝代都改了两回,才想起来旧日的恩主。看来这鲜卑人的话,也不大能相信。”   袁琴微蹙眉,“也不尽然如此。您知道,鲜卑内乱已久,大约檀景同也是自顾不暇……”   “他想要什么?”顾拾打断了他的话。   袁琴静了静,“眼下尚看不出来,他也不明说。只是鲜卑击败匈奴以后已不同以往,益州羌乱连年十分危险……在下只怕他要同我们……分一杯羹。”   顾拾听了,却好像心头轻松下来,“分就分吧。”   袁琴不能理解地看着他,“殿下!”   顾拾笑笑,“袁先生,我同你不一样。什么天下苍生、家国大计,在我这里都是放屁。我只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杀了我想杀的人——剩下的东西,袁先生,你要拿走,也都可以的。”   这是在与袁琴交代底牌了。袁琴愈听愈觉心在下沉——他为何要这样说?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顾拾回看他一眼,“鲜卑的使团大约何时能到?” ☆、第31章   顾拾与袁琴两人商议到很晚, 待从后殿出来时, 已是更深露重, 薄凉的月色覆在早开的梨花上, 纤细透明的花瓣在寒冷的春风中飘摆。走过几重风铃送响的回廊,外厢的仆从都睡了,却见寝殿里还留了一盏灯, 在暗昧的帘帷底下,沉默而温顺地亮着。   少年的心好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既疼, 又潜生了柔软的期待。他不自觉加快了步伐进去,灯火荧然, 案前的阿寄正背对着他在读书,好像并未听见他进来。   顾拾玩心上来,蓦地窜到她面前去摆了个鬼脸,谁料对方仍然一动不动, 他拧着眉仔细一看,原来她竟睡着了。   她一手撑着头, 一手还拿着书册,双眸微阖,长长的眼睫在烛光中微微颤动,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柳眉蹙了起来,苍白的肤色里透出倦容。   顾拾一点点地将那书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翻了翻, 却是一册老旧的《礼经》,不由哑然失笑,想自己真是请了个女夫子。旋而又莫名觉得骄傲,他的阿寄出身书香门第,学通五经,比他自己可是强多了。   他放下书,将手环过她的腰,悄没声息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身子骤然失重之下她却立时惊醒,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脖颈,而后才反应过来,眨了眨柔倦的眼温顺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回来了。   他笑了。   也许这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一个微冷、有花、吹拂着春风的寻常的夜晚。但他的笑容却那样地真实而夺目,连带着这个夜晚仿佛都有了温度和触感,她的脸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藏好了自己的小欢喜。   他将她放在床上,俯身亲了她一下:“是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手悄悄地伸出来,牵住了他的衣角。   他在床边坐下,为她将散发捋了捋,她实已睡得有些迷瞪了,却强睁着眼睛依依地看着他不松手。这数月以来,他得了自由,却也愈发忙碌,她虽是每晚都留着灯,却也经常等到困倦也等不到他回来。她看见他的眼角也隐着淡青的疲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又低下头,自己往床里边躺了过去。   他笑笑,自去洗漱,而后回来,悄然吹熄了烛火。   身边的床褥微微一沉,少年的身躯覆了上来,瘦而结实的胸膛贴上了她的脊背。她安下心来,闭了眼,便听见他低缓的声音:“阿寄。”顿了一会儿,“那什么纳妃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本来屏了声息听他说话,听见是这句却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李直白日里那句话她都要忘记了,偏他记性好,劳累了一整日之后还能提起这茬来煞风景。   顾拾仔仔细细地听着她的气息,感觉她像是笑了一下,又摸不清她的想法,不免忐忑起来,“眼下顾真也只能听我的,他不能随意给我塞人。而况,而况我……我已经有你了。”   我已经有你了。   话未出口时便觉舌上干燥,想收回已没了余地。原本该说得更坦荡、更潇洒一些的,偏偏在这昏暗的床笫之间,声音都发了颤。而又因为她不能以言语回答,顾拾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埋怨,心里放空了一瞬之后,突然一转身压住了她。   迷蒙的月光照落下来,被褥里还未得暖,就又透进了微凉的风。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扣在她两侧,深而柔和的眸子执着地盯着她瞧,好像一定要盯出一个答案。   她还未反应时,他却又反悔了一般,忽然低下身子来在她颈间蹭了蹭。她痒得很,想推开他,手却被他抓住了钳制在枕畔。   “我知道我是个祸害。”他的语气很认真,眼神却不敢看她,“可我就祸害你一个。”   她忍不住笑了。笑容温润,仿佛林间的阳光,眼底浮着安静的春雾。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成了在那林间迷途的旅人,一不小心坠落深渊了,却还被这温柔的雾气托着,一点也不晓得后悔。   他大着胆子在她颈上印了一吻,见她没有抵抗,又轻轻地吮了吮,满意地看着那玉白的肌肤上显出微红的痕迹,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是他的一样。他的手鬼鬼祟祟地探进被子里,撩起了她的衣襟,才发现她身上竟发着烫。   她潋滟双目中含着茫然,微微张着口,好像很干渴,好像在希求着什么。   看不见的地方一点轻微的摩擦就能令她整个身子都起了反应。他忽然明白过来,她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他。   他再不犹豫,径自吻住了她。少年的身躯覆了上来,加倍地热,却谁也没想把锦被剥开,便这样团在被子里昏天黑地,粘稠的、模糊的、幽暗的……   汗水和粗喘压抑不住,动作却渐渐地温柔,她的手柔若无骨地攀住他的肩,袅袅娜娜如柳枝如藤蔓,缠住了缚住了,叫他难以脱身,又偏偏心甘情愿。   她原来是个这样妩媚的女人。他以前竟没有发现……她原来是个这样令人渴望的女人。人在最渴的时候不会爱喝糖水,而只要一掬清泉。她就是那一掬清泉。   “阿寄。”不知过了几更,天边都渐发白了,他仍没有睡意,揽着她在怀里,耐不住地道,“我……我这回用了心的……”   她臊得不想听,发烫的脸埋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时而又忍不住勾起唇角。他想了想又道:“如果你会说话就好了。”   她一怔。   “我真想听听你在床上的声音。”他笑得很隐秘,“我一定把持不住。”   她将被子往他身上一推,一个翻身过去背对了他。   他笑出声来,侧躺着伸手抚过她玉白的手臂,“阿寄,我认真的。我听见我阿娘的声音时便想,如果阿寄有声音,那一定也像她一样,又温柔婉转,又优雅镇静。”   她没料到他会忽然谈起惨死的母亲,一时僵在那里,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顺着他的话头。旋即又听见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这天意总是公平的。我已经有了你,总不能太好命。”   她终于回转了身来,静静地凝注着他。天色已将晓了,两人胡闹了整半夜,脸上都泛出青眼圈来,却还舍不得少看对方一眼。他微微地一笑,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天亮了,燕子衔泥飞来檐下,春风含羞带怯,悄然吹入帘帷。   ***   到四月上,长安落了几场雨,万物便葳蕤地亮出了夏意。为了迎接鲜卑使团,朝中忙得不可开交,而顾拾的地位尴尬身份特殊,还常常被顾真拉去听政问话。玉堂殿里的从人们都闲了下来,那个婢女石兰,便尤其喜欢缠着阿寄问东问西。   过去阿寄同顾拾并没有床笫之实,被人盘问起来还听不大懂话;现下石兰问得再露骨,她却都能听明白,明白之后心里又颇不是滋味。   石兰与她坐在廊下,谨慎地追问:“殿下既受了封,纳妃的时候,总不会只纳一个……”   阿寄抿了唇。   石兰腆然一笑:“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姐姐,就是想先同姐姐问一问,怕到时候不晓得殿下……床上的喜好,伺候起来,出了岔子。”   阿寄只觉如坐针毡,她想,如果她会说话,她一定要反驳回去——   可是她又该反驳什么呢?   好像不论她说什么,总显得没有底气,还不如就装傻充愣地笑一笑,反而莫测高深。   她于是就这样没表情地笑了笑。   石兰愣住了,眼里掠过一丝鄙夷的不甘,手指绞紧了衣带,还想说什么却被张迎打断:“阿寄姐姐!这书我怎么看不懂呀!”   阿寄如蒙大赦,立刻站起身,但见张迎捧着一卷书朝她跑了过来。石兰脸上发青,当即避开了,张迎便拉着阿寄进了屋里去。   阿寄其实很有些乃父的习气,喜欢人人读书,听见张迎真有问题还挺高兴。张迎关了门,便从身后将那书卷拿出来,在书案上摊开了,指着道:“姐姐,玄牝是什么意思?”   她一听,还以为是《道德经》,待定睛看去,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眼,一下子从案边跳了开去。   “姐姐?”张迎一脸懵懂。   阿寄背对着他捂着脸,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刚才看到的寥寥数笔画面——那、那分明是……不,她其实也没有看过,她只是听说过……那都是什么东西啊!   一时之间她又羞又怒,却无法发作,只回头瞪了他一眼,便去将那书卷合上,看见了书名——《天下至道谈》。   她眼前就是一黑。两根手指拎着书脊,作势要扔进香炉里。   “哎哎!”张迎连忙拦下她,“这可烧不得!这是郎主的东西!”看着她的脸色,他稍微明白了些,“这原来不是好书吗?我整理床铺时从床底下翻出来的,拿它认字认了半天还认不全……”   这世上还有拿……拿房中书认字的人!她气得狠了,偏又闹不清自己在气什么,脑海里还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顾拾在床上的模样……   他还说:“阿寄,我这回用了心的……”   原来是这般用心法!   而张迎还不明不白地叫嚷着:“姐姐你别生气!我、我这就把它塞回去……”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又哐啷一声关上了门。   然后她低着头看了看《天下至道谈》,立时把它抛到了床上去。书却沿着被褥滑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她不由恼了,过去将它拾起来,动作忽又顿了顿。   她左右看了看,手底下小心地、偷偷地将书打开了些许,飞快地觑了一眼,又立即合上,狠狠地塞回了被子里去。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想真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连她也跟着变得混不吝了。今日鲜卑使臣来朝,顾拾早早起了身去朝会,她同他一起用的早膳,床榻还未来得及收拾,被褥都凌乱着。她呆呆地看了半晌,脸上的热度稍稍退了些许,便扶着床站了起来。   她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想了想,又去了妆台边,拿出来胭脂簪钗,仔细地梳了个头。   她打开门,张迎却还在门前站着,见了她便笑眯了眼,一副“我很懂但我不说”的神情。忽而他又睁大了眼,“姐姐,你今日真好看!”   她微微一笑,发髻上的珠花便轻微地一颤,像轻柔的雨滴。她递给他一张字纸,他接过一看,诧异道:“姐姐要去见……秦贵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至道谈》是马王堆出土的一册西汉时代房中书的篇名,百度一下有惊喜……不过原文是没有“玄牝”二字的,捂脸。 ☆、第32章   未央宫, 承明殿。   御座丹墀之下, 文武大臣分列数排, 太阳照进红铜大门里来, 满殿氤氲的香气混着密不透风的燥热。有人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扯着衣领子,脖颈上全是热出来的汗渍。   几名黄须深目的鲜卑人站在殿中央,腰间宝剑未解, 身前是几只大开的檀木箱子,里边灿灿的黄金光芒四射。   为首的那个鲜卑人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要金子, 还要丝绸和女人。”   丞相孙望躬身道:“这些我朝都已备下, 只待贵使与陛下签了和约……”   “我们说女人,”那鲜卑人却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人, 转而又道,“是有一个女人,出身平陵阮氏,亡靖的阮太傅之女……”   孙望眉头一跳, 看向他身后,那是个身材高大的鲜卑人, 高鼻深目,神容却颇儒雅,身穿广袖深衣,也并未显得不伦不类。   孙望顿了一下, 还未开口,御座上的皇帝却先懒懒发话了:“平陵阮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郑老贼给灭了门了,贵使没听说么?”   为首的鲜卑人一愣怔, 下意识地又转头去看身后的人。后者往前走了两步,浅浅行了个礼,道:“我们早已听闻了,阮太傅当年遭车裂酷刑,家中男丁皆枭首,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如无意外,我们要找的那个女人,大约还在陛下的宫里。”   他言谈清晰,有理有节,且还文绉绉的,殿中众臣听了俱是一愣,旋即怀疑起这人的身份来。顾真慢慢坐直了身子,对着那鲜卑人饶有兴趣地一笑:“乱世人如狗,朕的后宫里那么多女人,找寻起来可有些困难。”   那人微笑道:“我们尽可以等。”   顾真的笑容几乎僵在脸上。他们可以等,他却等不了!北方大军压境,他如何还能睡得安稳?于是只好假模假式去问孙望:“孙相国可知道这样一个女人?”   孙望皱了皱眉,“陛下内宫的事,老臣不敢过问。”   顾真只好又问李直:“李常侍呢?”   李直脑筋转了转,身子弓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道:“回陛下,宫里确实有一位阮家女郎,是陛下忘记了——她在玉堂殿,是齐王殿下的人。”   顾真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就是那人?——齐王?”   齐王顾拾,终于从班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顾真看见他的脸色,便知李直所言非虚,一时心情放松下来,摆摆手道:“既然贵使要这个女人,那便请齐王忍痛割爱吧。”   顾拾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问:“不知贵使与此女有何渊源?”   那人亦笑:“实不相瞒,在下在雒阳为质时,曾与她订有婚约的。如今兵临贵国,亦非我本意,只求将阮姑娘救出,带去我草原上成亲,两国战伐,便可无兵自解,这样不好么?”   ***   原来这人就是檀景同!   朝中众人恍然大悟,顾真的眼中更是露出了阴毒的光芒。身为鲜卑新王,檀景同不在后方好好守着,却胆敢如此深入敌国都城腹地,这也太不将他这个中原皇帝放在眼里了吧?!   顾拾又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形瘦削,素衣飘然,在威武昂藏的鲜卑人面前透出一股温和柔韧的气质,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仿佛渗着冰渣子:“你说阮姑娘同你旧有婚约,有何凭证?”   檀景同爽朗一笑,“十多年了,这事情如何寻得来凭证?你们也不必拦着我见她,她若知道了我在这里,势必是要跟我走的。”   “跟你走?”顾拾的眸子倏然一缩,冷光淬了出来,“她不可能跟你走。”   檀景同好像没料到这个齐王会如此执着,仔细打量他一番,肃容道:“齐王殿下——你便是前朝的那个安乐公吧?我听说过你的。平陵阮氏一门忠良,对顾氏忠心耿耿,照料你是她的责任。但如今我既来了这里了,便不会再让她跟着你受苦。”   言毕,他朝顾拾深深地鞠了一躬。   “还请齐王殿下成全。”   ***   进了宫门往南,宫墙愈高,光线愈暗,森森的四壁里行过,便到了掖庭。   掖庭是一片大的区域,除却令人闻而变色的掖庭狱外,还有十数座窄小的宫殿挨在一处,便是所谓的冷宫了。张迎带着阿寄匆匆走过,到了一座偏殿前停下,道:“就是这儿了。”   阿寄提着裙角走上台阶,却突然间房门大开,一只鹦鹉呱呱乱叫着振翅飞了出来,险些往阿寄脸上刨一爪子。阿寄好不容易躲过了,便见到秦贵人倚着门朝她开心地笑。   “你来啦?”   好像她已等阿寄很久了一般。   阿寄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将准备好的礼物双手呈给她,是一只色泽老碧的玉镯子。秦笑收下来看了看,十分喜欢地戴在了手腕上,轻轻地晃荡了荡,笑眯眯地道:“谢谢你。”   她回身往里走,阿寄也便跟了进去,留张迎在外头守门。夏季的日头照得这一室俱都暖洋洋的,并无半点“冷宫”的样子,只是地上掉了许多杂乱的鸟毛,阿寄小心地跨了过去。   秦笑道:“我今日想炖了那只呆鸟,谁知它还会飞的。”   阿寄不由得笑了。秦贵人是个很奇妙的女子,她好像可以掌控人的心情。   待她坐下了,秦笑便认真地打量她两眼,收敛了笑容:“你怎会想到来找我的?”   阿寄静了一静,想起自己来此的初衷……一时又觉说不出口。   她好像只是想找一个宫里的朋友,能听懂她的意思的,能给她一些指点的……她下意识地就想到了秦贵人。   原本是写了些字纸的,这时候全攒在手心里,又不敢拿出来了。   秦笑看着她的表情,仿佛了然地道:“是不是在宫里太闲了太闷了,想找人说会子话?”   阿寄连忙点头。   秦笑自在她身边坐下,手撑着矮几,回头道:“其实我在这里几个月了,你是第一位来看望我的人。我当初看得没错,阿寄,你是个好孩子。”   阿寄低下头,将那几张被揉皱了的字纸慢慢抚平,给她递出去一张。秦笑看了看,扑哧一声笑了。   那纸上写的是:“多谢贵人相助。”   “我何尝帮过你什么?”秦笑挑起眼眉。   阿寄摇摇头,想了想,又递出去一张纸:“贵人心怀顾氏。”   秦笑那欢畅的笑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看了一眼阿寄,这个不到二十岁的沉默少女,看起来风吹即倒般荏弱,心思却聪慧得令人惊骇。秦笑停顿片时,道:“原来你还在安乐公身边——啊,听说他如今已是齐王了?”   少女的脸上微微地泛了红,咬着唇,却还是点了点头。   秦笑没来由地有些羡慕她。她转过头去,淡淡地道:“我没有帮过你们,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阿寄复点了点头,好像很理解她。秦笑嗤笑一声:“毕竟我为了自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你可不要将我想得太好。”   阿寄这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秦笑好像拿她没了法子,叹口气道:“我老家有个妹妹,也同你一样,傻傻的。”   阿寄便又笑了。她的笑与秦贵人不同,她的笑是温柔而安静的,绝不虚张声势,也绝不喧宾夺主。她只要这样一笑,就能让身边的人都平静下来。   秦笑亦然。她怔了一怔便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你下回何时来了……更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日好活。那个袁先生,我不知为什么,他恨我。”她皱起眉头,似乎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世上恨我的人有那么多……可他,他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让我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过去。”秦笑抬起头,朝阿寄惨淡地笑了一笑。   阿寄伸出手来按在她的手上,安慰地握了一下。秦笑仿佛惊弓之鸟一般缩了缩手,而后才镇定住,缓缓地道:“阿寄,你既来了,我便求你,求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我当年和孝冲皇帝赌气……”秦笑艰难地说出来一句,却又滞住,泪水已涌上了眼眶,却迟迟落不下来。她别过头去平静了很久,才低声接着道:“阿寄,外面说的,都是真的。说我朝秦暮楚,说我人尽可夫,说我为了专宠而去陷害了先帝的孩子……都是真的。”   燥热的空气令人喉头发苦,隔着朦胧的日色,阿寄看见她苍白的侧脸,如一朵早秋里将凋的牡丹花。   “我当年是真的好气,我气他为什么要去找别的女人,又气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孩子,我气他为什么是皇帝,又气自己为什么要嫁给他……我气糊涂了,就让张持把那个怀孕的宫女扔出了宫去,任她自生自灭。   “那一日他刚下朝便听说了这件事情,横冲直撞地到我宫里来质问我……”秦笑的声音渐渐变得低缓,仿佛是因为提到了那个男人,“我说,我便是杀了她又怎样?你若是看她比我重要,你就废了我,让我出宫去吧。   “可他却又不说话了。   “我想他应是立意要折磨我一辈子的,可他为什么就死了呢?   “朝政上的事我也看不明白,但我知道,他如果活着的话,一定没有郑嵩的机会。”秦笑逆着日光浅浅地笑,那笑容透明,便宛如是泪一般,“他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我看着小十被郑嵩控制,我看着郑嵩逼小十写禅位诏,我那时只恨自己。我恨自己,如果把阿桓的孩子留了下来,那我也许还可以跟郑嵩拼一拼……但我却不后悔。”   秦笑停住了,又一字一顿地道:“如果再重来一遍,我大约还是会把他的女人孩子扔出去。”   她终于转过头来,阿寄看见她脸上的泪光已干涸了,也或许她根本没有哭过:“阿寄,我求你,去找一找他们,看一看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第33章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我我我忘记更新了。。。最近忙得都快抑郁,然而又接到通知下周要日更。。。不多说了我去码字了T T。。。   阿寄答应了秦贵人的请求后, 秦贵人便忙着去抓鹦鹉了, 还一定要留她下来用晚膳。她好容易推辞了, 秦贵人便又笑开来。   逆着暗淡的日光, 阿寄发现秦贵人笑着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细纹。转念一想,恍然惊觉其实秦贵人已是年近四旬的妇人了。   两朝宠妃, 一生孤寂,却仍然绚烂一似盛年时。   秦贵人看见了她手中攥着的字纸, 闹着一定要看。阿寄拗不过, 字纸都被她抢去,秦贵人一读, 笑得险些岔过气去——   “有事请教贵人。”   “房中如何调养。”   “贵人容颜永驻。”   ……   阿寄脸上通红,偏又按捺不住,期期艾艾地看着她,而秦贵人简直想象不出这样一个温和胆怯的少女问出这种话会变成如何模样。秦贵人歪着脑袋想了想, 道:“你同小十……”她顿了顿,“小十很厉害么?”   阿寄一下子咳嗽出来。愈是咳, 愈是脸红,眼神里亮闪闪的,秦贵人笑道:“那看来是很厉害了。——你担心自己拴不住他,是不是?”   这句话终于击中了阿寄的心坎。她平静下来, 怔怔地点了点头。她绕了那么多弯,自以为掩藏很深,却还是被秦贵人一眼看破了。   她捧起案上的热茶, 感觉那热气沿着自己的手心一路溯上血脉,抓不住的温暖令人有些难受。   “他如今受封齐王非同小可,我看这四境战事一两天也不会了结,皇帝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很多。”秦贵人思索着道,“封王不比封公,王是宗室,礼遇大不相同。届时他还需纳妃……”她忽然话锋一转,狡黠地笑,“你担心什么呢?”   阿寄咬住唇。   “他如果喜欢你,王宅里自有你的位置,你担心什么呢?”   阿寄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所求的,并不是那一个“位置”。   秦笑观察着她的表情,身子往后一靠,“原来你也是个贪心的。你不仅要他喜欢你,你还要他只喜欢你一个,你还要他永远只喜欢你一个。”   阿寄惶然抬眼。她不知道,原来这就算贪心吗?她听见秦贵人叹了口气,心底莫名地慌乱起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默默地伺候着顾拾的时候,她原本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她只要他能活下去,有时候若能高兴一些,那就更好了。她从没想过要不要他喜欢自己,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离开他——可是被秦贵人揭开了心上那层痂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她是贪心的。   原来她一直以来自以为的无私奉献,根本不是那么无私。原来她每次同顾拾周旋,她的内心都怀了贪心的愿望的啊。   她将脸埋进了手掌中,良久,终于是点了点头。秦贵人无声地笑了一下,慢慢地道:“阿寄,我问你,你平日是如何与他说话的?”   阿寄迷茫地看着她。   秦贵人道:“你同我说话尚能写这么多的纸,你有没有试过把这份心思用在小十身上?男人也不是神仙,男人甚至还都很蠢,你不告诉他们的话,他们是死也猜不出答案的。”   阿寄眼中的光芒动摇了。   秦贵人就像一个预知未来的神君,笑得温婉可亲:“你说你喜欢他,你还想要他喜欢你;可你连与他说几句话都没有耐心。”   ***   阿寄从掖庭往回走,低着头恍恍惚惚,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黄昏之前的阳光疲倦乏力地落在身上,发燥的暖意在衣襟底下窜动。   张迎偶尔回头看她一眼,还好奇地问上一句:“秦贵人到底同你说什么了?”阿寄只是摇头。   回到王宅中时,见仆婢们整齐地守在宅门外,阿寄心下一惊,连忙加快了步伐。果然走进后边的大院,便见顾拾已然回来,背对着自己发脾气,面前跪了三五个瑟瑟发抖的仆人侍婢,其中还有日间与她说话的石兰。   阿寄杵在他身后,正思忖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跪着,张迎当先叫了一声:“郎主万安!”   顾拾回过头来,见到阿寄,紧蹙的眉眼一瞬间舒展开,旋而又聚集起令人看不清的浓雾。他对着跪地的人狠狠地道:“下回再发落你们!”便一把抓着阿寄的手腕往寝殿去了。   阿寄的手被他拽得生疼,这副横冲直撞的模样也不知是谁犯了他的忌讳。阿寄很少见他这样怒气昭彰,心底有些惴惴。   到了寝房,支走旁人,顾拾便站在当地,冷冷问她:“你去哪里了?”   阿寄想着秦贵人的“教诲”,鼓足了勇气去拉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手指轻触着手心,微妙的瘙痒感让他忍不住蜷起五指,又舍不得就这样放开。原本剑拔弩张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暧昧,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那几个字,而她已经写完了,认真合上他的手,抬起头,盈盈的双眸柔和地注视着他,好像认真地交给了他什么东西。   他没来由地慌张,努力去回想,却想不起来她究竟写了什么。可他又不愿承认,只低着头将鞋履蹭了蹭地面道:“你回来了便好。”   阿寄安静地一笑,走到床边去,见到床上被扯皱的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拾走上前来,“阿寄,我……”蓦然间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阿寄将他的“宝贝”从床底下掀了出来,舌头都打结了:“阿、阿寄你……你在做什么?”   阿寄将那本《天下至道谈》拿出来时,心里也紧张万分,仿佛耳膜里也震动着咚咚咚的心跳。她飞快地将那书塞进顾拾怀里,又朝他眨了眨眼。   女子的眼波里藏着话语,轻柔而幽静,像一片羽毛在他心上搔了一下,奇痒难耐。顾拾一时也不觉得这书是多么烫手了,反而他还笑出了声:“你……你喜欢?”   这话一出口他便想咬舌头。这算什么,登徒子么?她若说喜欢,难道他还要和她一起看这书?她若说不喜欢……不对,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于是偷眼去瞧她脸色,他知道她时常害羞,此刻遭他一唐突,她便即转过身去,手指却悄悄地牵住了他的袖口。   他的手沿着自己的衣袖攀援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感觉到她连带身子都轻微地颤了一颤。他感到新鲜极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像半开的花蕊,像低飞的小蝶,明明还是少女模样,一举一动却含了万种风情。他忍不住脱口道:“你不要再出去了,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她回眸看了他一眼,似嗔还喜。他不自觉抓紧了她的手,好像害怕滑落了她,“我今日……我今日上朝,见到了鲜卑的王,叫檀景同的。”他干涩地笑了笑,想着怎样把这个笑话给讲好,“他竟然说要见阮家的女儿,说他与阮家定了婚约,如今是来娶亲的?你说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忽然看住了他,目光微敛而严肃。话语在他的喉头哽住,他顿了顿才又道:“不会吧?你不可能见过他……”   阿寄摇了摇头。景同哥哥她自然是见过的,可是……   “殿下,殿下!陛下找您!”门外忽然响起李直颠三倒四的呼喊声,“陛下请您去晚宴上,檀——鲜卑王他——他非要见阮姑娘不可,还请您把阮姑娘也带上!”   顾拾的眉头狠狠一皱,往外便走,却又折回来指着跟上来的阿寄道:“你不可以去,你留在这里!”   阿寄却拉住了他的手,仍旧是摇头。顾拾心里烦躁极了:“你还真想见那个檀景同?你认识他,你同他有婚约,你见了他就要跟他走了是不是?”   阿寄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很震惊似地看着他。顾拾甩开她的手拔足便走,她连忙往前拽住了他的衣袖,使了大力气了,倒叫他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你到底想怎样?”他气极反笑,看着这个说不出话的女子,等着她又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表情动作,他这辈子都在猜她,他实在已猜得够了。   阿寄一手抓着他的衣衫不放,另一手执起他的手来,又写了几个字。   顾拾看着看着,瞳孔忽然一缩,然后便是一股不知是怒是恼还是羞耻的情绪冲上了头:   “你是说,你有个姐姐?!” ☆、第34章   失算了。   带着阿寄乘辇车行到未央前殿, 顾拾暗地里懊恼已极, 面上却犹不得不做出一派云淡风轻。他伸臂拢住了阿寄的腰, 领着她目不斜视地迈进殿中去。   前殿里早已是酒过三巡, 皇帝大臣都喝得醺醺然了,偏鲜卑使臣却都是千杯不醉,那檀景同也就是凭了这招逼顾真承诺把阮家女郎叫出来。此刻宦官通传一声齐王殿下到了, 殿中醒的醉的众人也都抬起了头,乜斜着眼朝门口望过去。   檀景同早站了起来, 目光中满怀期待。   顾拾不期然撞上他那样的眼神, 心中忽然有种类似愧疚的感觉一瞬掠过。他下意识地搂紧了阿寄,也不管这是在众目睽睽的御宴上, 便这样带她一同向顾真行礼:“草臣来迟,请陛下赎罪。”   顾真摆了摆手,看了一眼顾拾怀中的女子,又看向檀景同, “贵使可看清了,朕宫里只有这一位阮家的姑娘。”   檀景同在看见阿寄的一刻就认出她了。   无数盏灯火耀映在他的眼底, 又如烟花般碎裂开。他有些惶惑,三两步走上前来却又顿住,好像仍在努力辨识阿寄的模样。最后,他压低了眉宇, 移开了目光:“你是……你是小妹?”   他的声音不高,嘈杂的殿上并无几人听见,却真真切切地落进了顾拾和阿寄的耳朵里。顾拾眉头一皱还未发作, 阿寄已点了点头,看着檀景同的眼神中流露出关切的哀伤。   檀景同觉得自己好像猜中了什么,却不敢去细想,就好像面前蒙着一块几近透明的轻纱,他却偏偏不愿意去揭开。他尴尬地笑了一笑,低声道:“好久不见了。”顿了顿,长长叹出一口气,“……十三年了。”   阿寄凝视着他,半晌,低下了头。   十三年了,确实是很久了……十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孩而已,而她的姐姐阮寓,已是亭亭玉立了。   姐姐在她最美好的年纪,放弃了她最喜欢的人。   檀景同好像想了很久,最后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只得端过身边席上一杯酒,朝顾拾示意一下,也不待对方回应,便仓促地一饮而尽。而后他也不再看殿中的鲜卑人一眼,低着头便从他们身边擦过去。   殿上的顾真大呼小叫起来:“怎么回事?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贵使要找的人,贵使要不要带回去成亲啊?”   鲜卑的几个使臣都站起身向皇帝解释,而檀景同已经走出了前殿。   顾拾顿了顿,抬步往外追去。   一出了堂皇的殿门,夜风便呼啸着扑来,盛夏的夜晚在燥热中发冷,琼楼玉宇之外的夜幕上点缀着无数繁星。檀景同已往下走了几级台阶了,却被赶上来的顾拾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一等,”顾拾冷静地道,“你不想知道阮家大女儿的下落吗?”   檀景同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刹那间,顾拾看见他的眸中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悲哀,那是一种接近恐惧的悲哀。   “你不想听?”顾拾进一步逼问,“可你花了这么大力气,不就是为了这一个答案吗?”   檀景同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如果你也和我一样,花了这么大力气,只为了同一个女人再见一面——如果你也和我一样,你就知道,我现在不会愿意听这个答案。”   顾拾冷笑一声。   这冷笑太突兀、太无情,以至于令檀景同都错愕了一瞬。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这么冷漠的同情,这么残忍的怜悯,他的心中一时还被激起了怒意。   “她死了,而你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想知道吗?”少年人就挂着这样的冷笑,站在比他高出一级的台阶上,毫不留情地将他不愿意听的那个答案给说了出来,“你说你爱她,可我看你的爱,也不过如此而已。”   檀景同蓦然抬头盯住他,双目赫然变作赤红:“你知道什么!”   顾拾面不改色地看他半晌,放下了手,如惯常般轻轻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转过身,朝台阶上方的阿寄伸出了手。   少年笑得温柔可亲,仰望着她的模样好像她是他等候了许久的神女。明明不应该的,可阿寄脸上还是发了烫,她将手递过去,便被顾拾拉住了。   她走下来,轻轻地拍了拍檀景同的臂膀,沉默而关怀地看着他。檀景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拾,“所以,一直在照顾齐王的人,是你?”   阿寄点头。这话却好像又触到了顾拾的霉头,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你为何不说话?”檀景同问。   阿寄抱歉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口,摆摆手。   檀景同的脸色变了。还欲再问,顾拾已将阿寄揽了过去径自往前走。檀景同立即跟上,不豫地道:“你好歹是个汉人皇帝,一点礼数都不懂得么?”   顾拾冷冷地道:“要知道阮寓姑娘是怎么死的,便明晚到横街上找我。”   ***   第二日傍晚,檀景同准时来到了横街上。   他昨夜一宿未眠。脑海里时而掠过年少时阿寓巧笑倩兮的模样,但那模样又实在已很模糊了,隔了十三年的光阴,他几乎只能记住那一种类似于心痒的感觉而已。他于是又想到了顾拾身边的阿寄,当年他在雒阳时,阿寄还是个躲在爹娘身后的小丫头,如今却已是个温和有礼的大姑娘了,眉宇中的温柔悲悯与阿寓并不相似。   阿寓是活泼爱动的,她说她想去看一看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随风暗长的林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落着半天的星芒,她在笑,快活得令他不忍惊动。   说喜欢他的人是她,说要嫁给他的人是她,可是到了最后不愿意跟他走的人,还是她。   已是黄昏,燥热的夏风扑打在檀景同的脸上,仿佛内里裹了细碎的砂子。当他在雒阳做人质的时候,他没有一日不想回到草原上去;他如今已是草原上的王了,他想再回到当年的雒阳,却已不可能了。   “你说你爱她,可我看你的爱,也不过如此而已。”   少年尖刻的话语像刀子挑开了他心上的腐肉,疼痛极了,疼痛过后是难捱的清醒。   横街上有一座门楣堂皇的大宅,却是大门洞开,里头空空荡荡,荒草丛生。顾拾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缥长衣,就坐在那宅邸前生了青苔的石阶上,低着头研究石砖缝里冒出头来的新绿。   檀景同走到他面前,他才抬起头来,逆着暮光看了一眼,秀逸的桃花眼微微地上挑,“你还是来了。”   檀景同压下莫名的怒火,“我来了。”   顾拾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杂草,抬起一双潋滟的眸子温柔地笑:“来了就好,我请你喝酒。”   入夜时分,这无人的安乐公邸愈显得阴气森森,数重院落矮檐低压,风过草间簌簌有声。顾拾提着从东市买来的两壶酒毫不在意地踏了进去,直走到最里边的院子里,将酒壶“哐啷”搁在了石桌上。   月光将这院中的草木流水都洒上一层柔和的银霜。顾拾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便自在桌前坐下。   “没有酒杯。”他道,“两壶酒,喝完为止。”   檀景同微微皱眉,“何时说正事?”   “你要听什么?”   檀景同却哑住了。   顾拾颇瞧不起地笑了一声,将酒壶往他面前一推。檀景同终于也撩袍坐了下来,抱起酒壶灌了一口。   明明也不是多么辛辣的酒,但酒水下了肚,许多滋味就一齐涌上了心头。檀景同过去从不理解为何人们说喝酒可以壮胆,原来是因为他过去从没有真正地恐惧过。   “我想知道,”他的声音在喉咙上沙哑地滚了一圈,“阿寓是何时死的、是怎么死的、是为了什么……死的。”   顾拾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执着酒壶饮下一大口,也不看他一眼,“阿寄都写给我了,她是个哑巴,与人说话多有不便,所以还是由我来说。阮寓姑娘是在入掖庭狱后的第三年,被拷问至死的。”   檀景同放在桌上的手握紧了,骨节都攥作青白颜色,他喉头哽了一哽,最后却是沉默不语地喝酒。   顾拾抱着酒壶,安静地盯着地上的杂草。“其实也没什么,郑嵩想从阮家套出一个秘密,阮家人却抵死不说。阿寄当年才六岁,而阮寓姑娘已十六岁了,掖庭狱里翻来覆去的拷问,逼死了阮寓,逼疯了阮夫人。   “是阿寄担心你,怕你承受不来,一定要我多宽慰你几句。”顾拾扬起头,对着月亮惨白地笑了一笑,“我哪里晓得如何宽慰人?姐夫——我可以叫你一声姐夫吧?姐夫,其实你也可以恨我,我虽然不晓得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秘密,但如果这世上没有我,也许他们就都不会死。” ☆、第35章   檀景同一震, 抬眼看去, 顾拾低着头, 只露出一弯含笑的唇角。他宽大的衣袖掩着酒壶, 壶中的酒水映着月光,又粼粼地照映在他的脸上。   “这话……”檀景同低声道,“你同阿寄说过么?”   顾拾失笑, “我怎会同她说。”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更加不可能对着阿寄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心里清楚, 他是有罪的。   “姐夫——其实我们都是懦弱的凡人,既然死不了, 就只能活下去罢了。”   片刻过后,檀景同干哑地笑了笑,“怪不得中原数次改朝换代,殿下都活了下来。”   “活下来是很容易的。”顾拾道, “活得高兴很难。”   檀景同道:“所以?”   “所以喝酒。”   檀景同看他半晌,突然大笑出声。苍茫月色落入这废弃的高墙深院, 草尖上的露珠跳了几跳跌进了泥土里。檀景同将酒壶与顾拾的撞了一撞,便仰头大口饮下。   “她那时候不肯跟我走。”大约是酒气上了头,终于撕破了檀景同那一层文雅的皮,露出鲜卑人骨子里的血性来, 他眸中精光毕露,脸色苍白中泛着冷红,“她说郑嵩狼子野心, 阮太傅又一定要护着小皇帝,家难国危,她不能就这样离开雒阳。可是我却必得走了,我父王死后尸骨未寒,王庭里几个叔伯便开始争权夺位,不少人指望着我回去……”他的话音慢了下来,“我以为只要我强大了就可以保护她,没想到她却等不到我强大的这一日。”   他口中的“小皇帝”此刻就坐在他的对面,狭长的桃花眼中含着粼粼的冷光,微微勾起的唇角似嘲讽似自嘲。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   “不过是十三年。”檀景同长长叹出一口浑浊的酒气,“中原已换了两代,我十三年前认识的一切,已全都变了。”   “你说的十三年,”顾拾慢慢地道,“在我眼中,却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檀景同笑着晃了晃酒壶,“我听闻郑嵩曾把你软禁起来,到去年才放松了拘管?可惜你却没被管成个傻子。”   顾拾静了静,“我有阿寄。是她管着我,我才没有变成傻子。”   “阿寄?”檀景同一怔,又迟疑地道,“她是不是……不会说话?”   “是啊。”顾拾淡淡地一笑,“她就那样,不说话地陪了我十年。”   檀景同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她小时候也不爱说话,不像她姐姐,总是活蹦乱跳的。”   “是吗?”顾拾饶有兴味地转过头来,“她小时候是怎样的?”   “记不住啦!”檀景同连连摆手,“我连她姐姐……我连她姐姐的样子都要忘记了。”   多情到此,转成无情,酒是涩的,月光是冷的,照着檀景同凄然地笑着的眸。   顾拾却全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喝醉了,喝醉之后话音便颇有几分蛮横:“她……总之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哐啷”一声,檀景同手中酒壶被扔在草地上,转了几圈后停住。原来他已喝完了,扶着石桌要站起来,双足却又乏力地摔了回去,那模样狼狈至极。   他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顾拾:“她自然是世上最好的女人。”   顾拾将酒壶放回桌上,便起身去搀扶他。醉鬼扶醉鬼,结果便是两人一同摔在了草地上,又指着对方的鼻子哈哈大笑起来。   阿寄和张迎终于找到这宅子中来时,便见到这两个醉糊涂的男人东倒西歪在荒草丛中,互相说着一些只有醉鬼才能听懂的话。   阿寄走到顾拾身前,盯了他半天,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被他一把捉住。   黑沉沉的夜色里,少年染着醉色的瞳眸分外地亮。   “你可算来了。”   他的笑容柔软,话音低沉,在这高墙四合的旧时庭院,竟令她心头一颤。   而后他便昏睡了过去。   ***   这一夜的后半夜,顾拾醒来了一回。灌了太多酒的脑子里一片昏沉,勉强睁开眼望出去,便见黑暗里只留了一盏光晕浅黄的灯,纱帘飘拂在他的枕边,令他眼前有些发痒。   身边有人动了一下,然后便是一杯水端到了他的唇边。他下意识地啜了一口,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喉咙,眼前更清明了几分。   端着水的是阿寄,她正安静地凝视着他,膝上放了一本书。   他一手将那书拂下了床,“啪”地一声响。阿寄吃了一惊,却没有下床去捡,只将水杯放好了,便来给他掖被角。   他却又将被子也掀了开来。   她终于不再动了,端看着他要如何。   顾拾满意地笑了笑,双手揽着她脖颈拉着她躺下来,发烫的双唇轻轻地吻上她的锁骨,一边吻,一边将她的衣襟往下拉,慢慢地,慢慢地就见到了她圆润的带疤的肩头,他迫不及待地吻上去,一遍一遍地舔舐啃咬,好像一定要确定这具身体是属于他的,连带这具身体里的这颗心也是属于他的。   阿寄便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地看着他跟个幼犬一般不得章法地吻着自己的身体,而很快她就不得不收敛了心神,随着他愈加粗暴的吻和动作而蹙眉抵御他带给自己的一阵阵悸动。   宿醉以后浑身发烫的少年口中说着呓语,喃喃地吻过她肌肤上的每一寸,忽而又抬起身子来,自上而下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双眸里湿漉漉的,像被雨洗过的夜空,温柔地发亮。   “以前我被关起来时,每日里我只有一个盼头,就是等着你来。那个时候,只要每日能见你一面,我就可以继续活过那一日。”他缓缓地说,声音像是从钝刀上刮过去的,“现在我自由了,我却……我却不知道自己在盼什么了。”   他停顿了很久。   “阿寄,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低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好像在宽慰他。他就在这种无言的宽慰下笑了。他伏低身子,与她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微热的酒气吞吐在她的耳畔,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阿寄的眼睫微微一颤。   她想,待到日上三竿他醒来时,兴许就会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吧。可是她却忘不掉。   她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   ***   顾拾在宿醉过后发了热,从未生过一点小病的身子竟然就这样病倒了。顾真倒是假惺惺地给他派去了几位御医看治,也无非是开了些调理的药方,嘱咐要安心静养,切忌劳累,并且暂戒房事。   得了这几句医嘱,顾拾立刻委屈得什么似的,每日里便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柔顺地看着阿寄,好像是阿寄把他害病的一般。阿寄本就心软,顾拾又最是擅长打蛇随棍上的,愈加地颐指气使起来,玉堂殿里的厨子小厮都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到了第五日上,顾拾的病已好了个大全,却仍旧做出一副恹恹的样子,要阿寄端茶送水。阿寄觉得有些不对劲,将药方翻来覆去地看,想他应该痊可了呀?可顾拾拉着她一耍赖,她又没辙了。   “阿寄,”他眨着一双风流顾盼的桃花眼,“我热。”   炎炎夏日里,房栊中透不进一丝风,阿寄卷起衣袖,打来一盆水给他擦拭身体。毛巾沾湿了又拧干,一手轻轻揭开他的里衣,另一手便将毛巾覆上他精瘦的胸膛。   女人的手隔着一层柔软而毛茸茸的巾帕,他的心脏都能感觉到她五指的屈伸,像是在他的肌肤间弹拨着无形的琴弦。微热的身体只凉快了一瞬,立刻又更加地热了起来,眸色变深,十六岁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他过去被软禁时不解男女之事,而后粗通人道,才晓得为什么古往今来圣贤大哲大都逃不脱这一关——   或许不是不能,却是不愿。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辈子就和她在床上厮混,没有家国的恨,也没有王朝的仇,只有**和爱,那最温柔的**,和那最残酷的爱。   他的衣衫已被她解下了大半,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她又将毛巾沾了遍水,便去解他的衣带——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中含着警告的意味盯着她。   她却笑了一笑,手底一用力,便将里衣的衣带抽开了。   他立刻往床里一退,双腿蜷了起来,好像在遮掩什么。只是她在他动作的前一瞬就已经看见了,水一样的双眸微微地睁大,旋而笑得更深了。   “有什么好笑的?”他色厉内荏地回瞪她。她寻常很少笑,可她每回一笑起来,真要将他的魂都勾去了。   阿寄笑着摇摇头,放下了巾帕上前,双手撑在床上,倾身吻了一下他鬓边的旧伤疤。他猝然一震,下意识伸手去抱她却抓了个空,伊人已亭亭地站在床边,体贴地指了指他,又摆了摆手,示意他身体不便,不宜做些奇怪的事情。   “什么意思?”他其实看懂了,但他要装傻。   阿寄一笑,便抱着水盆转身要走,顾拾连忙叫住她:“哎——阿寄!我、我不闹了,你回来!”   他好不容易压抑住那股邪火,而她的纤纤玉手又抚上了自己的身躯,他不得不将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不让她察觉出分毫异样——任是他再如何胆大妄为,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被自己的女人整治成这般模样。   低头看她,女人的嘴角仍噙着淡淡的笑意,她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其实我……”他吞咽了一下,“其实我已好了,不信你试试。”   她抬起眼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寡淡的少女阮寄已变成了一个清丽温柔的女人,举手投足间优雅端庄,只这样一抬眼,也携了不自知的风情。   顾拾心中忽然涌出些委屈,“我这不是做给皇帝看的么!你怎么也不晓得体贴我一下,还可劲儿捉弄我……”   她忍不住又笑了。捉过他一只手,她想了想,从袖中拿出来一根草茎,小心地放进他的手中,又将他的手掌合拢。   他睁大了眼睛,感觉到草茎在他手心里轻微地挠着痒痒,“这是……”他将信将疑地住了口。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他却没能辨认清楚。   阿寄只是温柔地看着他,再不给他一点提示了。   ***   到了午后,檀景同又入宫来探病。   顾拾拖着“病体”在内室里见他,屏退旁人之后,檀景同低声问道:“当真是那晚上醉厉害了,把自己害病了?”   顾拾颇不耐烦地道:“我是舍命陪君子。”   檀景同却促狭地笑了,“我看你脸色不佳,恐怕是纵欲过度。”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却让顾拾当真的脸色不佳了。他哪里是纵欲过度,这几日来他连**都泄不出去!   “姐夫不愧是鲜卑狼种,如此生龙活虎,一点不高兴都瞧不出来。”他反唇相讥。   檀景同的笑容收敛,半晌道:“我是来谢谢你的。那一晚,多谢你的开导。”   这好像是顾拾平生第一次接受到别人的谢意,他竟有些不自在了。“是阿寄让我去的。”   檀景同轻声道:“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齐王殿下。”   他换了称呼,顾拾不由凛然抬头,正对上对方那双沉而冷的眼睛。   “你想不想当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加更一章~ ☆、第36章   顾拾一下子站起了身来, 身前的案几被他的动作带倒, 哐啷摔翻过去。他的眼中猝然燃起了奇异的火。   “我已当过皇帝了。”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 双眼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着檀景同的表情。   “我知道。”檀景同颔首,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他拍了拍手,帘外的一名宦官弓着身子踱进来,走到了顾拾面前。顾拾看着他抬起头, 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   ——钟嶙。   顾拾的手不自觉在袖中握紧成拳。   檀景同笑了笑,“你们也算是仇人见面了吧?不过他, ”他拍了拍钟嶙的肩膀, “他有兵。”   顾拾的话音冷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檀景同一怔,“……我们不是朋友么?”   顾拾清冷地一笑。   檀景同顿了顿, “你难道从没有想法?我不相信。你三岁退位,直到如今,你难道从没有一点想法?”   顾拾道:“我没有。我只要——”   “你只要阿寄,是不是?”檀景同冷冷地道, “可单凭如此,你没法子留住阿寄。你只有变得更强, 变成最强,才能保护好自己要保护的女人。顾拾,这算是姐夫的教训。”   顾拾沉默了。   檀景同又道:“我听闻你爹娘是被顾真逼死的?顾拾,其实你只是面上装得云淡风轻, 你的心里,其实早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不然的话,你为何要跟袁琴联手起来?”   顾拾眼帘微合, 声音变得安静,“你如何知道……”   “你带阿寄来见我的那一场御宴上,其实皇帝是安排了刀兵的。他想在筵席上杀了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了。”檀景同道,“是袁先生劝他改了心意。我不明白袁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就亲去问了他。”   顾拾沉默良久,不再接话。   这时,钟嶙走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你逃到鲜卑去了。”顾拾低笑一声,“你还敢回来。”   钟嶙道:“你如果现在杀了我,我带的兵马仍旧不会是你的。”   顾拾抬起头来。这个男人阴沉的面色好像很容易识破,他要的只有权力而已,谁给他权力,他就跟着谁。   顾拾温和地笑了。   “我不杀你。”   ***   数月之后,大竑与鲜卑的和谈终于达成,鲜卑王檀景同同意撤兵,而带回去了数百箱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和数百个年轻娇美的汉人少女。   檀景同离去之前,又同顾拾在横街上的废弃宅邸里密谈了一夜,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鲜卑大患既去,顾真就能腾出手来对付国内的异己了。他雷厉风行地杀了几个顾氏的旧臣,将朝堂中的班列换了一遍血,甚至连那些在前靖时入了太学的经生都全部赶走。就这样,天气渐渐地凉了下去,人间一派萧瑟。   几个月的忙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顾拾就这样瘦了一圈。阿寄给他穿衣时,发现旧制的衣裳都宽了,而少年的个头还在拔高,如今她只能到他的胸膛了。按理鲜卑人走后,顾拾应能闲下来了,可每日他却仍旧早出晚归,阿寄听人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耗在昭阳殿和承明殿里,陪着顾真吃喝玩乐。   顾真在杀人时,他是一言不发地笑看着的。   顾真大约也拿不准他的底细,只能每日里醇酒美人地灌着他;见他总喝得醉醺醺的,美人却都完好无损地退了回来,暗里吩咐对玉堂殿的那位阮姑娘加紧了看管。   这个混不吝的前朝皇帝,如果有软肋的话,那也无非就是这个哑女人了。   厨下备的膳食是一日比一日地丰盛精致,但吃饭的人却始终只有两个而已。这一日晚膳过后,阿寄正预备给顾拾宽衣,顾拾却忽然道:“你见过沧池吗,阿寄?”   阿寄点了点头。沧池就在玉堂殿后门外,她在宫里来来去去,沧池自然是见过的。   “我阿娘曾说想看看沧池,都被他们拦下了,不让看。”   阿寄心中微凛,去看他的表情,他却笑得很温和:“你放心,我没事的。我只是心血来潮——不如我们今晚去看看沧池吧?”   太阳落山之后,两人从玉堂殿后门出来,路上遇到了几个宫婢,阿寄尚忐忑着,顾拾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阿寄也就不得不赶紧跟上。   “眼下这当口,皇帝尚不敢拿我怎么样。”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顾拾牵住了她的手,挡在风口朝她微笑,“要趁着这秋光多出来看看,谁晓得我何时就给关回去了?”   这话说得没出息了,她不太爱听,转过头去,他却十分了然似地笑笑,一手揽过她肩往沧池边走。夜风愈加地冷,从深而苍苍的水底翻搅出来,吹得两人袍襟猎猎作响。   两人沿水上浮桥走到了池中渐台,许多人都见到了,却都不敢阻拦。渐台不大,却甚高,两人攀到顶上的八角小亭上,仿佛御风飘举,胸襟为之一荡。阿寄走到高台边,手扶着白玉栏杆往下看,但见沧波千顷,月亮落入水中便碎成了千片,湛亮的微光直透入她的眼底。   少年从身后抱住了她,撒娇一般蹭了蹭她的脖颈,“今日风大。”   她点点头。心腔里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满满当当的感情在这月色澄明的一瞬几乎要溢出来,却又不得不忍住。   不知这一生还能有几个如斯的月夜?这般一想,便觉他的胆大妄为也可以原谅了。   “阿寄。”他轻声唤着,柔软的声音如细细的绒毛搔得她有些痒,“我时常忍不住想,你如果会说话就好了。”   她的身子一僵,却被他抱得更紧。   “你如果会说话,我就可以听见你亲口说,你喜欢我。”他将脸埋在她发间,又自顾自地笑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还有些羞赧,“你一定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可我有时候,又觉得你不说话是好事。”他的笑声安静下来,慢慢吐出一口气,“你不说话,我才有底气欺负你。   “姐姐,我想起来了。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的?在雒阳南宫,阮太傅不在的时候,我偷了个闲……不过我已记不清你那时候的样貌了。”   风月沉默,山山水水拓印在宫墙里,连带着人也似一片单薄的纸,乘着月色飞舞。   “若是我爹娘还在的话,我想,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他道,“若有人问我你有什么好?我就说,你什么都好,便连你不会说话这一点,都是好的。”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夜风吹起她的长发,缭绕在白玉栏杆上,她一双黑曜石般澄澈的眼瞳温柔而静谧地凝视着他。   顾拾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天,忽然松口气般笑了。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只细颈漆瓶,在她面前晃了晃,半瓶子酒水晃荡作响,“来,我们喝酒。”   就他那点酒量……阿寄正疑惑时,他却当先扬起头来喝了一口,笑着凝注她。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将那一口酒对着她的嘴渡了过来。   她险些被呛死,两手下意识拼命推阻,却被他一手抓住了。他的舌头轻轻地往前推,清澄的酒液温柔地流入口腔,填满了一切空虚的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将酒瓶往地上一扔,便扣住了她的腰,在她好不容易吞咽下这一口酒之后却更加势不可挡地侵略进来。   月华幽谧,将荡漾的深澈水波映照在这片荒凉而华丽的高台之上,水光浮过两人的衣发,反射出微渺的清芒。   终于结束了这个吻,她头晕目眩,扶着栏杆想咳嗽却咳不出来,只是哑然地盯着他,全然地无可奈何。他却好像得意极了,拍着她的背,笑盈盈地道:“阿寄,你打算何时嫁给我?”   ***   这样一句仿佛随口拈来的话,其实内里是有很大的讲究的。   阿寄既是哑巴,顾拾平素同她说话,都会挑些容易回答的问题让她选择“是”或“不是”。所以,如果顾拾诚心诚意,就该问一句:“阿寄,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可他自然不会这样去问的。若是问了,却遭她拒绝,他该怎么办?他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问的是:“阿寄,你打算何时嫁给我?”   听了这样刁钻的一句话,女子半晌没有动作,朗朗的月色下,她的侧影宛如病梅抱雪,沉静而苍白。她罕见地没有脸红,这让顾拾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   也许他不该这样问的。不,也许他方才就不该强吻她。不,也许他今晚就不该带着她上渐台上来……   思虑太重,愈想愈错,手在大袖底下发抖。大约是因为从小到大所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他学会了想要的东西就要立刻去抢,不顾后果,不计代价——即使是想要一个平静的夜晚,也是如此。即使是想要她,也是如此。   他做错了么?   阿寄的手在栏杆上握紧了,指甲几乎抠进了白玉雕琢的缝隙里。她到了这时候才不得不承认,她从来都不能猜中这位祖宗下一步要做什么,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心里那一颗种子像是立刻就破土发芽,几乎要将她的心腔撑破了。   她突然辨别不清楚……太狡猾了,这个男人,他太狡猾了。她明知道自己该答应他的,自己愿意答应他的,可是他不给她选择的余地,不会说话的她又该如何回应?   顾拾盯着她瞧了片刻,低下了头,小声仓促地道:“你……你再想想。”转身便要走,却被她一把拉住。   “啪”地一声响,她来不及多想,手竟在他手腕上重重拍了一下,而后用力地抓紧了。他怔怔地回过头,见她双眸里泛出湿润的亮,另一手捂着口,竟好像是要哭出来了。   他心头一紧,立时手忙脚乱地拥住她,“怎么了?是……是我不好,我不应该……”   她在他的怀中拼命地摇头。她没有哭,她哪里有那么容易便哭?可是忽然能得他这样的温柔相待,她一时又不想离开这个怀抱了。   从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体贴着他,她心甘情愿,却也终究劳累。忽而到了这一晚,她的少年开始掌控她了。   欢喜的同时,内心里潜生出微妙的惶恐,令她不由得抓紧了他的衣襟。   顾拾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发顶,过了很久,才柔声道:“阿寄,你若愿意,我便去向陛下求恳,让你做我的王妃。你若不愿意……你若不愿意,我就再等等。”   说完,他轻轻叹一口气,小心地扶着她肩膀让她离开了自己的怀抱。   横竖他已经等了十年。   她低着头,轻轻地拉着他的衣袖。对于有声音的人来说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就能传递出来的感情,她却要费很大的力气去寻思。她先是小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怕他没看见,抬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再低下头去用力地点了点。   一瞬间顾拾的头脑被狂喜淹没,却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从指尖窜上来一阵酥麻,刹那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高兴地抱起她来就转了好几个圈。她吓得脸色发白地抓紧了他,脸上的笑意却再也掩饰不住。   即使这世道艰难又如何?他到底是给她赚来了这样一个温柔的、欢喜的夜晚啊。   顾拾只觉胸膛里那颗心强劲地跃动着,十六年来他好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自己是活着的!   原来活着……仅仅是活着,就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了。   片刻之间,在这灭顶而来的欢喜里,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步步为营的初衷。 ☆、第37章   九月初一的大朝上, 齐王顾拾向皇帝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呈上了一份奏疏, 请皇帝为他和平陵阮氏的孤女赐婚, 婚后多有不便, 亦请求能搬出未央宫去住。   顾真拿到这奏疏,竟然便痛快地答应了,也没有多提什么条件, 还给阿寄赐了许多赏礼,道毕竟是从宫里出去的人, 总不可怠慢了。朝会盛仪, 众目睽睽,他这样说, 便好像是从自己的女人堆里划拉出一个送给顾拾一般,无数双耳朵都听出来这圣谕中的嘲讽之意,偏顾拾却仍旧笑得温和有礼,一派感激不尽。   依照顾真的吩咐, 横街上那座废弃的安乐公邸重得起用,稍加修葺之后, 齐王便再度搬了回去。良辰佳期定在了正月,正是诸侯朝觐、番邦奉贡的时候,好图个热闹。   顾拾仍旧住在最里边的院落,门锁卸了, 长长的游廊上补了精雕的地砖,秋风将落花吹上台阶,又一瓣一瓣地飞洒开去。不过为了避嫌, 或许也为了端出几分庄重的架势,他让阿寄住在外边的厢房里,寻常不太往来。   前朝的皇帝、今朝的齐王要纳妃,这不算小事,何况顾拾也没有半分要低调的意思,每日里亲自出入东西两市的各家铺面,一掷千金地买下各种新鲜用物,再用圣上御赐的轺车给载回去。   “郎主,”张迎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头道,“您这样,是不是……太招风啦?”   顾拾斜他一眼,轻轻一笑,“真是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他今日身穿玄黑曲裾,领口緄着火红的绒边,衬得人如素雪,多情的眉眼里波光潋滟。就因了他时常出没,东西两市在这寒冬里都是人挤人的热闹,无数深闺少女偷偷摸摸找着借口地出来瞧他,融融泄泄的气氛里,好像国事上的内忧外患都无足轻重了。   张迎吐了吐舌头,“奴婢是怕您给阿寄姐姐添麻烦。”他早已摸准,只要话里带上阿寄姐姐,郎主就不会怪罪他了。   果然顾拾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进了一家绸缎铺,“你懂什么?只有这样才不会给她添麻烦。”   张迎挠了挠头。绸缎铺的店家笑着迎了上来,“殿下要看什么?”   铺子里整整齐齐码着色泽缤纷、图样鲜丽的丝绸,顾拾一件件认真看过去,直看得眼睛都要花了。忽然他想起来一件事,“去年郑嵩送的那些布料,阿寄是不是没有去挑?我从未见她穿过。”   张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您想让她穿,为什么不自己送她?”   顾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   他似乎真的心情不错。张迎暗里打量着,他过去从未见郎主露出这种安心的笑容,毫无芥蒂,简单而纯粹。他想这样可太好了,郎主喜欢阿寄姐姐,阿寄姐姐也喜欢郎主,他们马上就可以做一对快活的夫妻了,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走运的事情呢?   顾拾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张迎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由得又走了回来。   张迎一愣,看着他。   顾拾左右四顾,口吻散淡:“嗯……帮我问一问,有没有牡丹花的。”   张迎小声道:“您去问问店家呀!”   顾拾道:“你去。”   张迎睁大双眼,半晌,乖乖地去问了。店家听后,对着顾拾行礼道:“殿下,牡丹花的图样是可以做的,但……但请恕小人斗胆,殿下如果要做……吉服,那就得一板一眼,礼有定式,经有明文,小人不敢乱做。”   顾拾笑了,“不是吉服,我就想做一件寻常穿的,送给我妻子。”   这话说出口时,少年的耳根微微地红了一下,没有人注意到。   ***   在绸缎铺里订好了衣裳,约好正月来取,顾拾心头轻松得很,径自绕出了东市往东边走,还嘱咐张迎将买好的东西都送回宅子中去。   张迎抱着比他个头还高的物事一件件往轺车上塞,“殿下您不回去?横街在西边……”   “我去城下走走。”顾拾笑眯眯地道。   “喔……”张迎嘟囔道,“那您注意着天气,这莫不是要落雪了。”   张迎驾车离去后,顾拾抬头看了看天。深寒不雨的初冬,只在万里阴云的边缘露出一点微弱的日光,不远处的城门楼上,铁马被烈风吹得凄厉作响,仿佛战场上的鸣镝之声。   顾拾自西而东,一路从由繁华富庶的东市走到了平民聚居的宣平门边。那里有几家不该开的酒家,寻常是给守城士卒歇息的,他在那里见到了钟嶙。   傍晚时分,他从酒家的屋檐下走出来,见这天,果然纷纷扬扬地落了雪。   钟嶙从他身后走出,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便披上风帽迈步走入了黑暗之中。从方向看,钟嶙是要出城了。顾拾并不担心,钟嶙执掌长安北军多年,似乎直到现在仍对守城的小兵小卒们有着莫大的威严。顾拾要担心的是自己。   钟嶙是一把好剑,锋刃全开,杀人利落。但顾拾不能让一把剑伤了自己。   归去的路仿佛比来时的路要远了很多。将将要入夜了,天色晦暝,风刮得更紧,裹着雪粒子扑上人面。他裹紧了外袍,从巍峨而古旧的城墙底下匆匆行过,脚步慢慢地不自觉地加快了。   行到横街外,地上已积了一层薄雪,夜色完全地笼罩了无人的街衢,勾勒出里坊宫阙铁线铅灰的轮廓。   不远处就是他的旧宅了。他的步伐却又刻意地放慢,表情也微微收敛,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   绕过一个转角,便见到了王宅的大门。重修之后,这扇门气度非凡,镀金的铺首在夜色下闪耀着光芒。   有人在门口等他,手边是一把青竹伞。   看清那人的一瞬,他的心停跳了一拍,而后又更加强劲地跃动起来。   他在台阶下停住了。   阿寄见到他,眼中一亮,连忙撑伞走下了台阶,直走到与他相隔咫尺的地方,将伞抬高了为他挡住飘雪。   不知她在外面等了多久,脸色冻得白中透出了红,一双眼眸里仿佛融化了雪水,清透动人。她朝他微微一笑,明眸樱唇,淡雅如雾。他不自知地凝视她半晌,忽然移开目光去咳嗽了几声。   他过去怎么会觉得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她明明是如此美丽。   她的美丽并不夺人眼目。她就像水一样,朝而成云,暮而成雨,朝朝暮暮缠绕在他的周身,却仍旧令他怀疑这所有的温柔都只是一场梦。她太令人留恋了,而留恋是危险的。   阿寄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表情,抬手为他掸去了肩头的碎雪,又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等很久了?”他轻轻地笑道,手臂在她腰间虚虚地一搂,她便立时红了脸,“你在里面等我,也是一样。”   她看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笑着问她:“今日让张迎送回来的东西,你都看见了?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又敛了笑容对他摆摆手,示意太多了,她不需要那么多。他看懂了,却装作没看懂,反而眼睛一睁:“你不喜欢?”   她眉心一蹙,又要摆手,被他将手抓住了。两人这时已走到了中庭,朦胧月影筛动一庭萧疏草木,寂静里能听见雪花在风中溯回的声音。   几个仆婢从游廊上走过,人影随之晃动。阿寄心中有些慌张,偏更招来他的调笑:“你慌什么,我是你要嫁的男人,又不是登徒子。”   她的目光向廊上掠了过去。他顺势抬眼,见一个眼熟的侍婢正亭亭立在枯萎的兰花丛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顾拾心中一凛,自己竟忘了宅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他正想与她招呼一声时,石兰却转身离去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阿寄的脸上也没有了表情。   ***   顾拾跟着阿寄进了她的厢房。很久没有来了,这房中弥漫着的女子香气令他莫名地安下心来。   他就倚着门,看她放了伞、换了外衣,她回过头来,好像是这才发现他竟然还没走,着意看了他一眼。   他的声音低低的:“好久没见你了。”   她走过来,给他将沾了雪的外袍脱下,一时又不知该搁在哪儿,便抱着他的衣裳尴尬地杵在那里。   他不由得笑了,脚在身后一踢,合上了房门,轻轻地“砰”一声响,在两人心上撞出了回声。   她仓促望过来,眼神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这几日,你要小心一些。”他轻声说,与她始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那个石兰,她不是善与之辈,很可能就是顾真派来看着你的。”   她没料到他开口会谈这件事,怔了一怔,旋而咬住了唇。片刻,复朝他一笑,好像很无奈似地摇了摇头。   他端详着她的表情,低低道:“她……让你受委屈了,是不是?”   阿寄仍是摇头。她最近总会想起秦贵人的话,说她太贪心了。   顾拾顿了顿,又道:“阿寄,我今日来,也是想认真地问你一件事。这算是我……有求于你。”   阿寄微微歪着头看他,神态娇柔,眼神中透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恋之色。   顾拾对上她的目光,哑了声音:“当年孝冲皇帝临终,嘱托给阮太傅的事情……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第38章   阿寄怔住了。   整日在外顶风冒雪, 顾拾已有些疲倦, 他微微垂下眼睑, 也不再看她的表情, “此事于我、于你,都关系重大。你若是知晓,还望你告诉我一声。”   阿寄的手指藏在怀抱的衣衫底下, 慢慢地将布料攥紧了,抓皱了, 面上却只是平静的;她动了动唇, 好像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也许她想问他为何怀疑她, 也许她疑惑他为何需要这个,但她最后终究没有说,眼神里透出微妙的痛感,好像一把冰渣子被咽下了喉。   顾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叹息般笑了笑,“看来你毕竟不知道。”   阿寄低下头, 手已攥得痛了,她才想出来自己该如何作答;可当她抬起头来,少年已经开了房门离去了。   她想起自己还拿着他的外袍,连忙抢到门口去要递给他, 却见他便以那一身雪白而单薄的长衣,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走去了。   风雪萧萧,吹拂在她的眼睫上, 转瞬凝成了水滴。   ***   她想,这世上她最想要的东西,不是黄金珠玉,不是良田美宅,甚至也不是他,不是他想带给她的所谓幸福。   她想,这世上她最想要的东西,是一把自己的声音。   可是这偏偏又是她自己要舍弃掉的。老天若知道她想将声音找回来,恐怕也会笑她出尔反尔吧?   这一夜她没能合眼,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是想着顾拾那略显疲倦的神容,和在深院风雪中独行的背影。她当然是愿意帮他的……这时候,她又觉得自己日前的矫情变得有些难看了。可她却毕竟没有法子,她甚至连喊住他都做不到。   第二日她出门时,恰见他从内院匆匆披衣出来,一边对身后的张迎吩咐着什么。他的目光扫到了她,却又立刻移开去了,她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给他一个笑容,便看着他走到了正门口。   他忽然又转过身,直直地朝她走过来。   她一时发慌,想后退却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被他堵在墙角。   他的眼底还泛着淡淡的青影,眸中的光亮却很振奋似的。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他对她弯起眼睛,轻轻一笑,“阿寄,我会给你最好的。”   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颊,她抿了抿唇,而他已再次离去了。对着他那风风火火的背影,很久之后,她终是静悄悄地笑开,好像被他种下了一个温柔的秘密。   婚期将近,这座老旧的齐王宅里一片喜气的大红色。皇帝特遣了李直来打点府中一应礼仪事务,阿寄每日里就被缠着试穿这样那样的嫁衣,而顾拾则很少露面。好容易有天得了闲,又难得地停了飘雪,她自去下厨做了几份点心,然后托了张迎带她进宫,她要去一趟掖庭。   未央宫还是旧日的模样,巍峨高耸,冷酷浑浊。道上的积雪每日都有宦侍早早地扫尽,只走到掖庭时,便见积雪融成的雪水一股股下流,泥泞中透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阿寄走到秦笑所在的冷宫,那架子上的鹦鹉已不见了。   秦笑倚着凭几正在假寐,身上披了一条薄毯,随着呼吸稍稍地滑落些许。阿寄将盛点心的食篮放在案上,轻轻地给她将薄毯盖好,却不料还是惊动了她。   秦笑睁开了眼睛,恍惚了一会儿,才迟滞地看了她一眼,“是你啊。”   阿寄点点头,朝她笑了一笑。   数月不见,秦笑好像忽然就老了,眼角露出细纹,眼中是深深的倦怠,让阿寄有些吃惊。其实秦笑按岁数确是不年轻了,只是她总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可以永远地妖娇妩媚下去。   而现在她甚至连笑也懒得笑了。   阿寄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心里有些发涩,她没法表达安慰,便将那食篮的盖儿掀开了,清甜的香气溢出来,几枚团成花瓣状的小巧饵糕静静地躺在里面。   阿寄满怀期待地看着秦笑,秦笑将身子往前挪了挪,看见饵糕果然眼中微亮,抬起头淡笑:“你回回过来都送东西,真是费心了。”   阿寄笑着摇摇头。她没法说,但她心中一直把秦笑视为介于母亲和姐姐之间的存在,她愿意亲近她。   秦笑执起筷子尝了一口,却忽然顿住了。   阿寄立时紧张起来,不知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然而秦笑片刻之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我好久没吃到过这样的味道了。”   这只是最寻常的松糕,内里加的是芝麻和枣子;若认真论来,阿寄自己也并非擅长烹饪的。秦笑看她一眼,低声道:“总有二三十年了。”   二三十年,是从她进了孝冲皇帝的后宫时算起……可她自己也懒得再去计算了。   她很快就吃完了这一篮,心情似乎变得愉快很多,柔柔地朝阿寄笑:“小十能有你,真是他上辈子的福气。”   阿寄脸上微红,想摇头又觉不妥,便有些尴尬地笑。秦笑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可爱温馨,一时有些恍惚:“我说过的吧?我老家也有一个小妹。”   阿寄想起来,点点头。秦笑却又道:“可是我十二岁就离家了。”   阿寄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将食篮的底层揭开,拿出里面的一封信笺,双手呈给了秦笑,又抬头期待地看着她。   秦笑接过,拆开,读完之后,微微惊讶地看向阿寄。   “你要邀请我,”她指了指自己,“去你们的婚宴?”   阿寄认真地、用力地点头。她和顾拾都已没有别的亲人,算来算去,这偌大的长安城里,也只有面前的女人,仍和他们是有心相怜的同类了。   秦笑哑然片刻,漫漫然一笑。她柔声道:“我原以为自己活着已没有别的意思了,谁料到原来还有你在挂念我。”她将那信笺折了几折,珍重地藏入袖中,“我会去的。”   她这一句承诺,似有重逾千斤的分量般,沉甸甸压在阿寄心头,却让她对所经历的一切都有了实感。阿寄感激地对她笑,秦笑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她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谢谢你。”秦笑道。   ***   从掖庭出来,往西绕道少府出宫去。这条路寻常贵人都不会涉足,谁料得今日却有来来往往的婢女宫娥,各个都涂脂抹粉,在宫门前后、小道各处掩着巾帕张望着。   阿寄跟在张迎后面,见这景状,心中便觉不好,下一刻她就听见了宦官清道的声音。   皇帝的车声如雷,从东边的宣室殿重重地轧了过来,带起飞溅的冰雪。一路上众人都一个个地跪下,阿寄躲到了人群后面,也是一样地行礼。   顾真是很喜欢听人对他叩头称万岁的,而且越响亮越好,越恭敬越好。宫里也就时兴起来这样的礼数,见了皇帝,便都生怕落于人后地大声喊:“陛下长生无极!陛下千秋万岁!”   顾真靠在软榻上挨个地听了过去,忽然感知到什么,目光一凝,回头便看到一个默不作声的女子。   他示意车仆停下,将手头的熏炉径自扔了出去,“哐”地一声正正砸在那女子身边,散出一地的香灰来。   “你,”他冷冷地道,“怎么不说话?”   阿寄蹙了蹙眉,熏炉扔过来的时候她没有躲避,只是磕了一个头。   “回陛下,”一旁的张迎不得不道,“这位奴婢是不会说话的,是个哑的……”   “你闭嘴。”   阿寄抬起脸时,顾真一下子笑出了声,“朕道是谁,原来是你。”   阿寄咬住了唇。   顾真摆摆手道:“今日你们冲撞了朕,朕便看在齐王的面子上,不予计较了。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欠了朕的。”   阿寄又叩下头去。这一次,她始终俯伏于地,直到顾真车马遥遥而去,她也没有再直起身来。   ***   阿寄回到宅中,顾拾却已经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团团转。   见了她来,他便即笑开,“我听闻你今日下了厨?”一脸的温柔良善模样,眼睛里亮晶晶的,期待的目光全然掩藏不住。   阿寄忍俊不禁地笑了,方才的那点阴霾心情全都省略过,她径自走到了厨房里去,而顾拾就像个小尾巴似地跟着她。   她揭开厨房中一只小箧,将里面一早准备好的饵糕端了出来。   顾拾这回是惊讶多于喜悦了:“你……你真的给我做了?我还以为,你都送过去……”   一只纤细的手指轻柔地点在他的唇上。然后她拿出了筷子,给他放入手中,好像在教小孩子吃饭一般地耐心。   顾拾笑了,直笑得双眼弯弯,像一只狡猾而无害的小狐狸,将牙齿在她的手指尖上轻轻地一咬。   她倏然收回手去,而顾拾已捧着那碗饵糕开心地跑到外面,对着张迎道:“阿寄做给我吃的!”   张迎瞥了一眼,“我知道。”   顾拾笑得温柔隐秘:“你才不知道,你们谁也不知道。”   张迎看了看里间,忽又躬下身子凑近顾拾道:“殿下,今日奴婢同阮姑娘去掖庭,回来路上,冲撞了天子车驾……”   顾拾却仍是笑眯眯的,好像全没察觉到他话中的危险:“撞便撞了,有什么要紧?” ☆、第39章   正月廿五, 齐王大婚的前日。   依着礼俗, 从三日前起, 新人新妇便不能见面了。上面给阿寄指派了两个陪嫁的侍婢, 一个看去伶俐活泼,名唤小沅,另一个便是石兰。两个人没日没夜地跟在她身前身后, 厨房也不许她进,阿寄渐渐地没了事情可做, 便只有闷在房中看书。   外边逢着过年, 又是新朝的第一个年头,热闹的声响数日不绝地散进这高墙里。从清晨到日暮, 落雪便没有停过,仿佛天上有一双百无聊赖的手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撕扯着流云,撒下漫天飞扬的柳絮来。窗前的梅花开到了极盛,枝桠横斜到窗台, 红的花,白的雪, 蒙着黄昏的幕景,在这万物的热闹之中,自成了一幅安静的画。   小沅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悄悄地偷笑道:“阮姑娘你不知道,昨日我去了一趟里边, 见着了殿下。”   阿寄回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她。   小沅眨了眨眼睛,她料想阿寄对这事一定是好奇的, 只是脸皮薄而已,“殿下正好在试穿那件大婚的礼衣呢!黑的底子,红的绣线,图样我一时没看清楚,就光顾着看殿下去啦。”她吐了下舌头,“早听闻殿下美姿容、善风度,果然是名不虚传,我都看傻眼了……”   阿寄低下头,轻轻地笑起来。小沅微微一怔,只觉窗前的女子就如她身后的梅花一般,安静中透出温柔的风致。   这时,门被推开了。石兰站在门边,逆着薄暮的光,眸中的光芒敛起。   小沅道:“兰儿姐姐?眼下是我当值,你可以先去……”   “圣上有旨。”石兰打断了她的话。   小沅愣住,“圣旨?可是姐姐你不能……”   “是封了玺印的手诏。”石兰道,“你出去,我要宣诏。”   小沅敛住笑容,顿了顿,“是。”便收拾起针线玩意,低着头出门去了。   石兰看向窗边的女子。后者却仍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好像根本不在意她这个人的存在。   石兰气极反笑:“原来你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么?”   阿寄终于看了她一眼。石兰姣好的面容因莫名的恨意而有些扭曲了,阿寄看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也是有恨的,但她不愿意让这个人识破罢了。   恨就和爱一样,是只能藏在心里的东西。   她慢慢起身,来到石兰的面前,跪了下来。   石兰终于满意了,她拿出顾真的手诏,一字一顿地读道:“着宫婢阮氏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阿寄蓦然抬起了头,直直地盯着石兰。   石兰竟被她这样的目光盯得有些发虚,只拿着手诏色厉内荏地道:“你尽可以拿去看,这是陛下的玺印,陛下的字迹,断然来不得假的。你现在就跟着我进宫去。”   阿寄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便要站起身来。石兰慌了,一手将她推倒在地:“没让你起来!你、你不要太自私了,你明知道陛下这是冲着谁,你今晚不答应陛下,陛下可有的是法子整治齐王殿下的!不然你以为、你以为陛下给你们赐婚为何如此轻易?他早已想好了这一招的!”   阿寄的身子摔在地上,用手撑住了,手肘里一阵阵发麻。她慢慢地又站起了身来,看了石兰一眼,走到书案边开始磨墨。   石兰的眼圈忽然红了,为什么这个女人无论面临何种境地都能如此泰然不惊?她真想看看她失控的模样……“阮寄,你既要抗旨,就不要怪我。”她说,“陛下特给我指了会武的羽林卫来……”   伴随着她的话声,铁靴声哒哒响起,五名披甲的兵士闯将进来,在房前屋后站定,包围了阿寄。阿寄手下不慎一个用力,墨块从中断开,散在了砚中。她怔怔看了看自己被墨染污的手指,转身去洗了洗手。   那五名兵士莫名其妙,却因未得石兰的号令而只能不言不动。   阿寄将手擦干净了,走到石兰身前,点了点头。   石兰目中紧张褪去,变成了得意,“好,你是识时务的。”   阿寄笑了笑。   石兰领着她走出厢房,穿过夜雪无声的院落,走到了大门口。   大门紧闭,门外喧闹的声音听来更清晰了。   石兰对守门的仆人道:“开门。”   那仆人躬了躬身,却不动弹。   石兰一皱眉,拿手去推门却推不动,复对那仆人厉声道:“我叫你开门!”   那仆人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害怕,但却无计可施:“门……门不能开。”   “为什么?”石兰冷冷地道。   “——直到明日我和阿寄的良辰之前,这扇门里的人,一个也别想出去。”   在他们身后,响起一个优雅而阴冷的声音。石兰仓促转身,便见到齐王顾拾站在落满了雪的梨树下,一身白衣在风中轻轻拂动,几乎与雪同色,而那双深而又深的桃花眼却黑得冷亮,宛如无情的妖鬼。   石兰攥紧了拳头,手指甲刺破了掌心,“殿下,您……您这是抗旨!若陛下久不见我回去……”   “他会怎样?”顾拾笑着接了话,“会杀了我?我就在这里,你倒是让他试试看。”   石兰摇头后退,背脊撞上了门,她捂着脸颊,声音闷在手掌中:“不是这样的,殿下……婢子、婢子是为您着想的!您何必要跟着这个女人一齐下水呢?”   顾拾眸中泛着冰冷的笑意,他还未说话,石兰突然一把拉过了阿寄,五指收紧掐住了阿寄的脖子!   那五个羽林卫见势不妙,亦哗然拔剑,围在两个女子身周,不容顾拾上前救人。   石兰感觉到女子的脉搏就在自己手指尖下跃动了,一时连声音都激得打颤:“殿下!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我明明是愿意的,我明明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泪水错纵地流了下来,湿了她的妆容,强装的狠厉被洗去,剩下的全是贫瘠而无助的心情。   顾拾没有说话,没有动。他沉默地看着她哭。   石兰哭着哭着,忽然觉出了不对。   她惨白着脸低下头,便见到阿寄的衣袖底下,露出来一点锋利的刃尖,正抵在她的腹部。   那一点冰凉的尖锐的触感,险险就要划破她的衣衫,直刺入她——   “啊——!”石兰尖叫一声,避之不及地将阿寄推了出去!阿寄踉跄一下,立刻被抢上来的顾拾接入怀中,又闻比之前更清晰、更响亮的铁靴声响,这宅中的游廊、中庭、影壁前后,处处都站满了劲装佩剑的兵士!   那五个羽林卫也自慌了,转身就去推门,又不管不顾地拔剑斫门,门扇的缝隙中却突然刺出一把刀来!   门外也有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都呆滞地停住了动作。   石兰的身子已经滑下了门扉,不知是因惊吓还是悲伤,她连哭泣声都发不出了。   ***   阿寄抬起头,看见屋檐上也伏着执弓的兵士。沉沉夜色之下,仿佛沉默的乌鸦。   她握着匕首的手在轻微地发颤,被顾拾握住了,慢慢地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这是三天前他送给她的东西。   他曾用这把匕首杀了孟渭。   三天前送她匕首时,他只是说:“留作日后防身之用。”却不料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就好像他一早便知会有今日。   顾拾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想法,侧头对她轻轻地一笑,低声道:“你做得很好。”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揽着她回身往院中走去。   “殿下!”眼见得顾拾渐行渐远,石兰凄厉地叫出了声,“殿下,您便一点也不顾——”   顾拾朝身后摆了摆手。一阵“唰唰”的破空声响,石兰的声音断在了喉咙中。   阿寄的身子猝然一颤,下意识就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死紧,分寸不让。她又想回头看,他却生硬地掰过她的头来,重重地吻了下她的唇,又立刻分开。   这一吻转瞬即逝,但她再也没办法去看那边一眼。   “你怕我了。”顾拾说。这是个语调简单的陈述。“你过去可怜我,而现在,你怕我了。”   阿寄走到院落中央,仰头看着那棵刺槐树。她有时觉得顾拾也就像这棵树,一无所依,瘦弱枯萎,但却仍然在凛冽的风雪中,用力地张着全身的刺。   她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很柔和,像是在宽容地抚慰着他。   她虽然看起来软弱可欺,但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害怕的人。顾拾沉默下来,凝视着她的眼光里有些动摇。   他自己又何尝不知呢?其实真正心怀着顾虑和恐惧的那个人,一直是他自己。   “阿寄,”顾拾开了口,感觉一阵冰凉的气息窜入喉咙中,“等到明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阿寄温和地笑了,朝他点点头。他的心头像被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搔过,他想伸手去触碰她,就像过去他很随意就能做到的那样——可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明日吧,只要等到明日,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今晚,他必须忍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 ☆、第40章   是夜, 未央宫中。   袁琴陪顾真下棋。雪光在重帘之间浮动, 灯影映着人影, 深深幢幢, 无人说话。   顾真手中捧着棋盅,另边厢不停地拿眼去瞟殿下的铜漏,漏壶中的刻度却好像很久也不曾动过一动, 令他不由得怀疑时间是坏了。   “陛下。”袁琴清咳两声,“该陛下走棋了。”   “啊——啊。”顾真反应过来, 随意落了一子, 赧然道,“袁先生, 朕总归赢不了你……”   袁琴却盯着棋枰,一板一眼地道:“陛下此着,是自寻死路。”   顾真的手一抖,棋盅险些摔了, 他抬起头看了袁琴一眼,后者却仍旧没有表情。   “先生。”他顿了顿, 咽了一口唾沫,“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也该回去了。”   袁琴道:“陛下要学弈棋,可不能中道而废啊。”   顾真干笑两声, “朕不学了可不可以?”   袁琴抬起头,“陛下有烦心事?”   顾真心烦意乱,索性站起身来, 袍袖一拂便将枰上棋子都扫乱了,“明日朕还要为齐王主婚,今晚先歇下了。”   袁琴慢吞吞地也站了起来,“陛下在烦心齐王的事?”   顾真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袁琴,“袁先生知道朕在想什么?”   “陛下很怨恨齐王吧。”袁琴开始收拾棋子,一粒、一粒地捡拾起来放回棋盅里,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顾真极其烦躁,“如果这世上没有齐王,那也就不会有人再质疑陛下得位不正了。齐王就是一面旗帜,如果这世上没有他,大概世人根本就不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靖朝来。”   顾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声音变得低了,变成了一个与他年龄相符的彷徨少年:“袁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找我?”   袁琴的手顿住。   “你说曾经郑嵩找上顾拾的时候,顾拾会不会也这么想?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偏偏找上我?”顾真嘴角扯了扯,“袁先生,你不是孙望那老头子,你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占卜者言,对不对?”   袁琴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入棋盅,“铮”地一声轻响。然后他正面对着顾真,深深地行了个礼,“臣的确不信。但臣也要拼一拼。”   “拼什么?”顾真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求什么?”   “臣所求的,是一个公道。”袁琴停顿片刻,叹口气,“陛下,臣请陛下赐臣一方手诏,臣要去一趟掖庭,见一个仇人。”   顾真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这就是你的目的?”   袁琴抿唇不言。   “你搅乱了这个天下,你扶朕登基为帝,只是为了今天?只是为了去报你的私仇?”顾真大声道,“说到头来,却跟朕完全没有关系是不是?!”   “陛下。”袁琴道,“这世上事,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天意?!”顾真恶狠狠地笑了,三两步走到殿前去,“来人!快来人!”   殿外候着的李直慌慌张张地奔进来,“陛下?”   “那个宫女呢,怎么还不回来?”顾真冷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朕还特意给她拨了羽林卫,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回、回陛下!”李直道,“石兰,石兰她还没有回来,奴婢一直看着的——”说着又着意看了袁琴一眼,声音小了些许,“陛下,奴婢觉着,那边可能指望不上了……不如,早做准备……”   ***   齐王大婚的喜气,即使身在未央宫深处的掖庭也能感觉得到。   正月廿六的破晓时分,秦笑从床底拖出来一只久被尘封的竹编衣箧,里面堆叠着她从昭阳殿带出来的各色衣裳,将上面蒙着的浅纱揭去,便显露出鲜艳明媚的颜色来。似乎是被这些姹紫嫣红耀花了眼,秦笑一时怔了怔,而后迷茫地笑了。   她一件件地理出来放在床上,时而拿起来放在自己身上比一比,时而又稍稍一披凑到镜前去。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决定好要穿什么,而这时日光已斜斜地漏入了窗扉。   阿寄已同她说好,届时会让人来请她的。她猜测也就是张迎了,那是个机灵的孩子。思绪飘飘荡荡,又想起阿寄那副诚恳而柔和的模样来。   她真希望阿寄就是她的小妹。这样,就好像她在这世上难以实现的一切,都可以交托给这个小妹去实现了一般。她已经老了,也不再有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自从杀了郑嵩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已迅速地流逝掉。   她原来只是为了仇恨而存在的啊。   “秦贵人?”有宦官尖细的声音在外面喊。   “来了来了!”她做出满脸笑,走到门前去开了门,笑容却僵住了。   正朝她作着揖的是两个她不认识的宦官,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的袁琴。   天色冷而澄明,不沾惹一分雾气尘埃。袁琴抬起头看她,眼中是再也不掩饰的恨意,惊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袁先生?”她喃喃,“你到底是……”   袁琴提起衣襟慢慢地走上了台阶,走进了房内。他看了秦笑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穿着——   幽青的上衣,鹅黄的下裳,玉色衣带盈盈一握,再披上柔软的纱帛。她大约还没有梳头,一头柔亮的长发只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余下的如瀑布垂落腰际,衬出一双幽深的眸子。   袁琴清冷地笑了一下,“贵人这是要出门?”   秦笑没有做声。   “外边风雪太重,我劝贵人,还是不要出门的好。”袁琴拍拍手,两个宦官便呈上来两只金漆托盘。   秦笑扫了一眼,一条白绫,一把匕首,和一杯酒。   她突然就笑出了声,“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袁先生的主意?”   袁琴没有回答。他看着两个宦官走出去、带上了门,才转过头来,“陛下很喜欢你。”   秦笑抬了抬眉,“哦?”   袁琴道:“秦贵人,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愿意,这世上任何男人就都会喜欢上你?都会为了你,抛家弃子,杀人放火,在所不惜?”   秦笑顿住,半晌,“袁先生这是何意?”   “你不必叫我袁先生。”袁琴冷淡的话语里终于裂开了罅隙,“我也不姓袁。”   秦笑抬眼,一分分、一寸寸地审视过他的脸。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过于冷硬的轮廓,眼神却黑得透亮,像是连分毫的渣滓都不能容下的深水。   秦笑全身一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什么——   “你难道是、你难道是……”她惨白了脸往后退缩,“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我不可能知道我自己是谁,对吗?”袁琴慢慢地展开了一个微笑,“可是我娘无日无夜不提醒着我,一直到死前,她还同我说,有一个姓秦的女人,拿走了她所有的一切……”   他几乎是从来不会笑的。而今他笑了,秦笑却宁愿自己没有看见——   太像了!这样冰冷无情的笑容,这样高高在上的笑容……   他的容貌,与那个人原没有半分相似……可这时候,她却又觉得,那个人好像就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报应,都是报应……”她低声喃喃,目光仓皇地掠过那托盘上的东西,喉头忽然哽了一下,“你娘、她……她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样的一问,算什么呢?她想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她不仅命人将他们撵出南宫,她还……   “托你的福,我娘被打断了一双腿,余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袁琴的笑意更深、更冷、也更绝望,“我从三岁开始乞讨为生,带着我娘四处转徙,也不乏有人看上了我娘的姿色……而我娘连躲都躲不开去。秦贵人,你风光了一辈子,你想象过被素不相识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滋味吗?”   秦笑茫然地看向他,眼神里空空荡荡的。她何须想象?她知道那种滋味的,她也曾经……在这一刻,她终于能对自己始终怀恨在心的那个女人产生出遥远的同情,她想乞求对方的原谅,可是已经晚了。   她只是低低地道:“当年我只有十五岁……我以为他喜欢我……就不应该,不应该和别的女人……”   她曾经被那个人骄纵得无法无天,爱也好恨也好,都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这是谁的错?那个人让她以为他将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这是谁的错?   “到了七岁上,我再也无法忍受,就亲手杀了我娘。”袁琴冷冷地道。   秦笑猝然一震,眼中的光碎裂开来。   “你们这些久处上位的人啊,以为一时的忍辱负重就是莫大的委屈了。”袁琴干哑地笑了笑,这一笑却似自嘲。他转过头去,片刻,才接着道:“十四岁时,我有了自己的田业,再过几年,我就在村口遇见了一个牧羊的小孩。”   秦笑震惊地抬起头。   “我给他伪造了一份旧宗室的名籍。”   “你,”秦笑的嘴唇微微翕动,“你敢同我说这些,是不是笃定了,我今日非死不可?”   袁琴道:“我娘给我取名为琴,便是要我记住,我的仇人是你。”   秦笑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这似是世上最简单可见的事情,她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几案慢慢地瘫坐下来,又抬头端详着袁琴,似哭似笑地道:“所以你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是有孩子的……”   真是可恨啊,她那么爱他,却不得不从他与别人的儿子眼中寻找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真是可恨啊……她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可到了今日,她发现自己后悔与否,根本就没有差别……   她的人生仍然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死结。   “今日是齐王大婚之日,宫里的人手大都派了出去。”袁琴淡淡地道,“请贵人自作选择吧。”   他转过身,朝外走去。房门关上了,再透不进来一丝白日的光。秦笑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很久,很久。   很久之后,她扶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妆台前。雕镂着精致的星云纹的铜镜中,映现出来一张惨怛而衰老的素颜。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抽出了妆屉,慢慢地拿出来一支金步摇,要插入发髻中时,手却颤抖得厉害。   一声金属脆响,步摇从她手中摔落,那脆弱的金枝上悬着的珠玉竟尔被摔散开来,乱落了一地。 ☆、第41章   这一日的清晨, 齐王顾拾早早起身, 由人伺候着给他套上吉服。上玄下纁, 黑线绲边, 振振大袖垂落下来,掩住他腰间的礼剑和山玄玉。他垂下头,由踮着脚的张迎给他戴上了爵弁, 长发束入冠中,露出俊逸斜飞的鬓角, 和那一双锋芒冷露的眼。   他掂了掂衣袖, 轻声问:“阿寄可起来了?”   “回郎主,起来了, 也正在梳洗呢。”张迎答道。   他今日难得如此乖顺,顾拾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则张迎又道:“殿下原不必这样早的,要到黄昏时分……”   “孤晓得。”顾拾道,“孤是读过《士昏礼》的。”   忽而,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 似绽开一个温暖的笑。转瞬又收敛了。   张迎不说话了。今日的郎主同往常都不一样了,他好像变得格外地英气蓬勃,却又透着格外的焦躁,虽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架前翻着书, 眼底却似掀涌着无穷的波浪。   张迎便权将这理解为娶妇的焦灼了。   因为齐王所娶是自己府中婢女,却又执意要大操大办,前代亦找不到先例, 太常只好权宜安排他到黄昏时偕新妇一同去未央宫行礼谢恩,便如是天子迎媳、皇后嫁女,一般地隆重。只是出了昨晚的事情,未央宫那边的礼官使者忽然就全没了动静,到了午后才见李直匆匆忙忙赶来,道是陛下会亲自在未央北阙上迎接他们的车驾。   “北阙吗?”顾拾沉吟着,低低地笑了,“他就不怕成也北阙,败也北阙。”   只有离他最近的张迎听见了这句话。   顾拾站起身来,对李直笑道:“劳驾中贵了。”   李直行了礼,指点着下人将车驾装点好,顾拾又道:“孤的马鞭似乎落在里间了,烦中贵进去帮孤瞧一瞧?”   李直一愣。   顾拾摊开双手,“今日是孤的大喜,可不能走回头路。”   李直倒也明白婚礼上诸多忌讳,可是……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顾拾,只见后者笑得温柔款款,一副开心而不设防的模样。李直暗道自己多心,躬身道:“那还请殿下少待。”便小跑着进了宅邸中去。   他没有再出来。   顾拾笑意更深,耳听得几名小黄门报了吉时,他伸手接过了张迎早已备好的马鞭,走到了装饰已毕的车马之前,又回头看去。   风雪已停了,天边透出干净的瓷白色。在一众鲜衣媵婢的簇拥之下,阮寄一身纯黑深衣,只在下缘绣着正红的边,行走间偶或露出那一双赤线鞋履,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顾拾的心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远山一样的眉,点漆一般的眼,淡雅的脂粉将她的温柔一点点地描画出来。樱唇微微地张了张,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换了轻轻的一笑。   顾拾朝她伸出了手。   她将手放上来,手心相贴的一瞬,两人都感觉到了陌生的战栗,仿佛有一股热流直通到心底。明明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却在这时好像成了初相遇的男女,彼此都口干舌燥,又不肯将手放开。   顾拾微微欠着身子牵过她,扶着她上了轺车。   她感觉到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腰脊上,众目睽睽之下,一瞬间火热的触感逼得她有些慌乱。但也毕竟只是一瞬,她坐入车内,而他跃了上来,将那柄马鞭在空中虚虚地一旋,“啪”地一声脆响。   众人的欢呼声震天响起,送亲的车马一架又一架陆续起行,踩着薄薄的积雪,往未央宫北阙而去。   ***   横街长达数里,横贯长安南北,大道的尽头就是未央北阙。积雪成冰,青天白日下视野一无阻碍,可以望见城阙上那一面玄黑腾龙的旗幡。   横街两边的百姓都涌上了街头,来观瞻齐王纳妃的盛状。人群耸动,宫里派的卫士夹杂其间,艰难地维持着秩序。顾拾坐在车前,一手执辔一手扬鞭,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车帘垂下,阻断了阿寄的视线,但仍能听见外间吵嚷不绝的热闹声音。她身姿端正地坐在车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颗心却好似也随着车马的颠簸在摇摇晃晃。   其实……其实心中未始没有期待过这一日,可真到了这一日,却是羞涩的、甜蜜的紧张战胜了一切。她昨日一夜未得好睡,今晨便恍恍惚惚地任人摆弄,直到出门见到了顾拾,才忽然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对这个少年,原来是有着独占的**的。   当真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了,她希望他能只看着自己一个,只想着自己一个,从生到死,永远只陪伴着自己一个。   这样想着,又不由觉得自己是在大喜日子里拧得犯了傻,咬着手指轻轻地笑了出来。   突然间车窗外的嘈杂声变了调子,一道惨呼声凄厉响起,劈进了这个小而温暖的车厢——   阿寄蓦然抬头,想掀帘去看,马车却突然加快,她被颠到了车厢后方,听见顾拾冷静挥鞭的声音——   人群中的禁卫拔剑出鞘,利刃亮出了寒光!顾拾将马鞭狠狠地打落下来,车队后方装载礼品贡物的马车顶盖竟全被掀开,一个个披甲执戈的兵士跳了出来,径自迎战上去!   “杀人了,杀人了!”围观的百姓惊慌叫喊,四散逃窜,却被这些官兵层层围住了逃不出去。百姓们分不清楚,那官兵的服色并不相同,有的是宫中禁卫的黑衣银甲,有的是守城北军的红衣黑甲……   就在这宽阔而挤满了人的街道上,兵士毫不留情地展开了厮杀,而手无寸铁的百姓就在官兵中间被推推搡搡着,成为了无辜的肉盾。   而那走在前方的、由新婚的少年亲自驾驭的马车,还在快而沉稳地往前行进。   天空上飞旋着极冷的风,吹到冷亮的锋刃上便裂为两截。刀锋映亮了顾拾的眼眸,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北阙。   北阙上大张着的黄罗伞下隐约站了一人。顾拾冷漠地笑了一笑,而那人似乎便被他激怒,抬起手来——   城堞上顿时布满了弓箭手,数十把拉至满弦的弓居高临下地指向马车上的顾拾!   黑衣兵士见此,立刻层层地围拢了顾拾的马车,一边抗拒来袭,一边准备迎击城上的弓箭——   “哗啦”一下,数声连响,连珠箭如蝗虫从天边飞落下来,大半却是往那脆弱的马车厢射去!   顾拾抓过车帘往车厢内一滚,一把抱住了阿寄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车厢的顶盖被利箭刺穿,狂风袭来,几乎割破她的面容。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顾拾的衣襟,他闷哼了一声,她仓皇地抬起眼,却只看见一片黑暗。   顾拾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严严实实到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她听见他的心跳,混杂着不知是谁的鲜血的腥味,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凝固下来,一下,两下……   黑衣兵士都抢上了这架残破的马车护住二人,城楼上利箭再次射落,叮叮当当金铁交击的声音不绝于耳,时不时还听见兵士受伤倒地的沉闷之响。阿寄受过刑的手开始痉挛,却立刻被顾拾一把攥进了手心里。   他的手很冷、很定,干燥的,连一丝冷汗都无。他的手指间不知从何时起生了微薄的一层茧,一遍遍摩擦过她发抖的指尖,带着生硬的冰冷的温柔。   “别担心。”他竟好像还在笑,“很快就结束了。”   城楼上的弓箭手没有来得及换第三次箭。   ***   顾真惨白着脸,双眼迟滞地瞪大了,他好像在看城楼下的那架马车,但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空荡荡。   他的背上抵着一把出鞘的长剑,而剑柄握在钟嶙的手里。钟嶙的旧北军已经抢先登城,北阙上厮杀大作,寒风阵阵压逼眉睫,几乎能凝出冰来。   “钟嶙!”顾真不敢回头,他的声音在颤抖中几近崩溃,“朕、朕当初放你一马,你竟然这样报答朕!”   钟嶙面无表情。   顾真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哭喊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朕才是天命之子,朕才是真正该做皇帝的人!你们宁愿信那个亡了国的废人吗?!”   钟嶙道:“是你先动手的。”   顾真已是语无伦次:“我不能不动手啊!我怎可能留着他这样危险的人长在卧榻之侧……他若不死,顾氏就永远也不会死心!”   钟嶙道:“你也无须辩解,这世上事,总是先下手为强的。”   顾真的哭声卡断在了风中。他好像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身子将将要瘫软下去,却又险些自撞上钟嶙的剑锋,吓得他手脚并用地抱住了城堞,闭着眼睛大叫起来:   “孙望呢!袁琴呢!还有、还有朕的前后左右诸路大将军……”   “他们自然还在抵抗。”钟嶙好像对这个无赖没了法子,“所以我们暂且是不会杀你的,你大可不必做出这副模样。”   顾真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却正发现自己趴在数十丈高的城阙之上,底下朔风凛冽呼啸而过,横街上的一团乱象都似离自己很遥远——   “顾拾呢?”他喃喃,“顾拾呢,顾拾的马车呢?!” ☆、第42章   北阙城门訇然中开, 顾拾驾着那辆残破的马车毫无顾忌地驶了进去。   惊魂未定的阿寄好容易扶着凭几坐起来, 她身着的盛装上溅了不知是谁的血, 却因了大红的衣色而看不出来。她的目光盯着眼前少年笔直的后背, 那挺拔的、修长的、一丝不苟的身躯……   他昨夜敢将顾真的眼线全数杀死在王宅之中,就已经做好了跟顾真决裂的准备了吧?而顾真得知消息,也不甘示弱, 就在这横街上布满了埋伏……   没有什么取巧的机关,也没有什么事半功倍的策略。所需要的, 只有刀剑和血肉而已。   飞奔的马儿嘚嘚踏过一地鲜血, 带着破碎的车厢沿驰道径自奔入未央前殿,直到那宫殿之前的百级白玉石阶下才猛地停住。   甬道两旁站满了来为齐王贺喜的官员, 本因外间兵戈声响而惶惶然议论纷纷,这时候见了这架马车都是大惊失色。   马车猛烈地摇晃了一下,阿寄险些又要摔倒,下一刻就被顾拾打横抱了起来。   她仓促间搂紧了他的脖颈, 抬眼去瞧,只见到他下颌的冷硬轮廓, 像一弯遥远高悬的冷月。   他要做什么?她心中惊疑不定,而他已抱着她一步步爬上了那巍峨的台阶。   天空是阴沉的冷银色,他的怀抱很稳,一无凭恃的感觉却令她手脚发凉。   他终于将她放下来时, 她还趔趄了一下。   “太常呢?”他皱起眉头扫了一遍遥远阶下的众位大臣,厉声道。   一名礼官从人群中扑跌出来,慌乱地扶好自己的冠帽, “殿……殿下!”   “为孤和王妃成礼。”顾拾看了他一眼,声音沉了下去。   太常愣住了。他还没回过神来,齐王已拉着王妃举足迈入了未央前殿。   ***   前殿中已布置妥当,深红玄黑的帷幔之中,供奉着天地祖宗,牌位下是盘、杯、卺、案,俱都小心地由整块红绸包覆住。只是偌大的前殿里宫婢宦侍已然一个不见,那太常官走到门边见这萧然景状,心中恐惧到了极点,身子抖如筛糠,横下心来,转身便跑。   顾拾回过身,却来不及开口叫住他。那太常奔到阶下去,不知说了什么,殿外的官员班列彻底地乱了,吵吵嚷嚷地俱都往外逃去。   一阵萧疏的风穿过这空旷大殿,带得满殿帘影拂动如鬼影。长明灯里烛光扑朔,映出一级一级铺了红氍毹的台阶,台阶上方是皇帝的御座。   顾拾不敢去看身边的女子,只慢慢地抽回了手,又往外走了一步。   大雪之后,长天空旷,层层叠叠的殿宇上积雪未消,黑白铺陈,显露出旧朝未及修缮的荒凉破败的意味。长安城横横竖竖的街道间都响起了兵戈之声,混乱的巷战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四散奔逃,全在宫墙之外拧作一团模糊的吵嚷。   顾拾听了一会儿,高处的风灌入他玄黑的衣袖,极冷,仿佛还含着雪片。他没有料到站在这样的地方,会是这样的冷。   从宫中情形来看,顾真的军队未能反攻回来,大约是全被困在宫外的巷战里了。他想他应是要成功了。   可是他的心中却还没能感觉到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用细线拴了一块铅坠子。   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来。他没有转头去看,而她却握住了他的手,又紧了紧。   他低下头,足履轻轻地踢着地上的砖纹,脸上是淡淡的笑:“委屈你了,诗礼传家的出身,却不能同我成一场好好的礼。”   阿寄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   她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跟自己往里走。顾拾心中一动,却见她走在前面,步履端庄平和,高挽的发髻上垂落下来彩凤衔珠的金步摇,那珍珠坠子便在他眼前轻悠悠地晃荡。   从长案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她揭下了那块长长的红绸,轻敛长袖执起了酒壶——   她低垂眼帘,纤纤的指尖压着壶盖稍稍倾斜,清亮的酒液便汩汩而出,斟满了两只青铜卺。而后她放下酒壶,又摘下发上银簪,往卺中探了探。   无毒。   她回头看着他。   她没有笑,他却觉得她分明是在笑,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他便好像中了魔一般走上前。方才在生死拼杀中犹面不改色的,却在这无人能见的空荡荡殿宇里感到喉头发苦。他吞咽了一下,眸中含着怜惜和愧疚,“阿寄……”   她却只递给他一只卺,自己手中也捧着一只。   两只酒卺以彩色丝线相连,象征着夫妇二人从此再也不能剪断的羁绊。   没有傧相,没有司礼,没有热闹的朋友,没有快乐的亲人。   他们的结合,是在文初二年正月廿六,一个极冷、极暗淡的黄昏。这一日没有太阳,入夜之后亦不见星月,铁幕一般的黑暗苍穹之下厮杀不绝,羽林卫与旧北军在长安城中陷入了长久的巷战。   卺中酒喝干,青铜的卺落在地上,旋了两旋才停住。顾拾对她微微地笑,眸中含着柔软的醉意:“阿寄。”   阿寄默默地凝望着他。   顾拾的笑容眩目,底下却似泛着酒的涩味:“阿寄,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   两人没有行跪拜礼。在饮完合卺酒之后,顾拾牵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里都是冰凉。   “阿寄,外边还很危险。”顾拾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道,“我必得出去看着他们,大乱之后,总须有人出头……”   阿寄点了点头。   顾拾看她半晌,最后却是轻轻地笑了,往她额头上吻了一吻。他拉着她往大殿后走去,穿过一条甬道进了后殿的一间干净无人的侧室,扶她坐下来。   “这一身行头太重了。”顾拾在房中翻找片时,找出来几件衣裳丢在床上,“我换件衣裳便出去。”   说完,他便径自解开了衣带,吓得阿寄连忙起了身去将房门锁严实,却迟迟不敢转身看他。   却听见身后少年扑哧地一声笑。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当战况如此紧急的时刻,他却在这个昏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同她玩这种情趣,这未免有些不识时务。可他却忍不住。   本来天下大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盘游戏,而她,才是他最认真对待的战局。   他慢吞吞地脱了外袍,将床上那衣裳抖开来,皱着眉打量半晌:“这是什么服色?”   她下意识回了头去看,却恰见他里衣的衣襟都披开,毫不顾忌地露出一片精瘦的胸膛和小腹——   她脸红得几乎冒了烟,一句“无耻”堵在嗓子口,直气得她立刻捂住了眼睛。   他哈哈大笑起来,将那件寻常外袍穿上身,随意地将衣带打好了结,又拿过一方巾子将头发包住。   阿寄全没有看见,少年的声音便陡然间近在咫尺了:“我要走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险险撞进他的胸膛。顾拾穿的是一身普通小厮的短打青衣,袖口紧束,黑色布巾包头,他正一手抵着门低头凝视着她,光洁的额头下是一双深邃的眼,薄唇抿着淡静的笑。   他又含着笑重复了一遍:“我要走了。”   她的心里其实仍然是迷惑的,即使他坦白出自己对那高高在上的帝位的野心,她却仍无法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天下予取的选择已经逼至眼前。   好像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惶然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了解少年想要的是什么。   顾拾伸手拉开了门。阿寄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   他一怔,轻轻笑道:“怎的,舍不得我?”顿了顿又道,“外边战况不明,你千万不可以乱走,就在这里好好等我。钟嶙已经抢占了北阙,顾真不在话下,但顾真手底那几员大将却有些麻烦。——啊,还有袁琴,他不见了。”   说着说着,好像在同她解释一般,他自己却先有些烦恼地笑了。   “我好像总是让你等我,可我自己分明也没有把握。”   这一回,她没有再安慰地摇头,而是踮起了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雪花般的触感转瞬即逝,微微的错愕过后,他偏过头去咳嗽两声,耳根竟然泛起了微红。   他仓促地拔足出门,她将手扶着门扉,看着夜色从天空降落。   如斯夜色之下,外边的震天声响都变得很模糊、很遥远,好像只是别人舞台上的戏。   阿寄关门回身,将满头笄珈取下,静了片刻,又换下了沉重的吉服,穿上了顾拾找出来的下人衣裳。她扎紧了腰带,将顾拾给的匕首揣入怀中,她推开了门,穿过帘幕飞卷的后殿,径自往未央深处的掖庭而去。 ☆、第43章   未央宫在一年之间两次遭逢大乱, 宫婢宦侍们早学成了精, 见风向不对便全都逃了。与那些磨磨蹭蹭心怀侥幸的文臣武将相比, 宫里的这些最底层的下人却是最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   厮杀尚未蔓延到掖庭, 而宫外不知何处被人放了火,妖艳的火舌攀上了北方的夜空,映亮了这黑暗的深宫。道路上积冰甚滑, 狂风在夜间大作,摧折宫中干枯的草木, 仿佛从千万个看不见的孔窍里发出缕缕不绝的呜咽声。   阿寄一个人沿着墙根, 按着记忆走到了掖庭,冷宫里尚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女人, 有的倚着门扉望向她,被暗光映出的脸色白得像鬼。   阿寄加快了脚步小跑着上了台阶,推开了秦笑所在的那一处宫门——   “哗啦——”   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一条白布倏然飞飘到她的眼前。   她睁大了眼睛。   一双精致的、软红色的绣履, 就在她面前三寸之处,飘飘荡荡。   她往后跌退两步, 却绊倒在门槛上,就这样瘫倒在地,面色惨怛地抬头看。   秦笑穿了一身明艳而不失端庄的襦裙,面容还上了妆, 一双眼角微微地上挑,好像还有温柔的眸光流眄。可是那一道过长的白绫绕过她的脖颈,窒息的痛苦将她的妆容全打碎了, 那张脸……那张脸……   阿寄移开了视线,天边耀过一道火光,又急促地消灭掉,映出她灰败如土的脸庞。   “他啊,他不是个温柔的男人。”记忆里的秦笑曾含着优雅的令人沉醉的笑,“可惜了我也不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我们在一起时,整日整日地都是吵架,吵着吵着又去了床上,下了床便接着吵……”她曾经将手指点着下巴,怅然若失地道,“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挥霍干净的……”   “可我原还以为,我可以同他吵一辈子的。”   夕阳的光芒曾经落在这个女人寂寞的眼眸里。   从此她再也不会笑了,无论是自嘲还是嘲人的笑,无论是迷人还是自迷的笑。   她曾经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却选择了最难看的死法。在某一个瞬间,阿寄似乎感到她是安心的。她从此抛却了这一副尘累的身躯,她从此……可以与那个人,在黄泉底里相见了。   阿寄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凄厉的风声里似夹着女人的哭和笑,四百年的深宫不知埋葬了多少这样的美艳而绝望的魂灵,全在这一夜放出了摧人心肝的声响。她只觉身体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粗鲁地翻搅着,跑着跑着便乏了力,一手撑住树干便拼命地干呕起来。   黑夜仍然无穷无尽,好像是永远也不会再天亮了一般。   ***   阿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未央后殿的。但她毕竟是回来了,因为顾拾交代过的,她要留在这里等他。   她已经不能帮上他的忙了,那就更加不可以拖他的后腿。   她带着满身的疲倦推开了门,床上仍散乱扔着顾拾换下来的吉服。阿寄走过去将这吉服仔细叠好,却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对,将手抽出来一看,竟沾了满手的鲜血!   他……他受伤了?!   阿寄睁大了眼睛,心中好像陡然被撕裂开一个空洞,冷风哗然灌了进来,令她生出无尽的恐惧。她慌乱地将这件吉服抖开,见那染血的地方正是腰际,玄黑深红的交界处,腰带遮住了血迹。   她想起来,就在这里,半日之前,他还在自己的面前脱了衣裳……而她却不敢看他……她如果再仔细看上一眼,也许就会发现他腰际的伤口!   又闻得一声轻响,一件小物事从袖口里跌落出来掉在了地上,她低头一看,脸色煞白。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底绣牡丹的香囊。   她抱着这件衣裳奔出了后殿,那条甬道上却站满了兵士,明晃晃的刀戟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努力冷静下来,分辨出这些兵士的红衣黑甲,应是钟嶙麾下的北军,也就是目前听从顾拾调遣的……   “王妃。”一个领头的兵士站了出来,为难地道,“殿下吩咐了,请您不要离开这座后殿。”   她只好往后退。却又见到张迎正急匆匆从甬道上赶来,奔到了阿寄的面前。阿寄捧着那一件吉服正想问他,他却拽住阿寄的衣袖将她往后殿里拉。   “郎主不放心,一定要奴婢来看看您。”大冷的天,张迎却来回地跑出了一身汗,“阿寄姐姐,算奴婢求您,您就别给殿下添麻烦了……”   她苍白着脸点了点头。是了,顾拾说了的,不要给他添麻烦,她给他添的麻烦已经是太多、太多了……   “姐姐。”张迎将她推进房中,冷静了颜色,认真地道,“您不要觉得郎主是一个权欲熏心的人。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   阿寄笑了一下。她应是相信的,可她相不相信,有什么用呢?   她现在只担心他的伤势,便这样也不可以么?   “姐姐。”张迎道,“您需要好好地睡一觉。”   ***   阿寄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她似乎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春光灿烂,小园杨柳中飞出秋千,银铃般的笑声从高墙里递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所梦见的人是谁,她甚至没能看清楚他们的脸。   她有时又会挣扎着醒过来。这房中会有人送来一日三餐,只十分简陋,摆在案上,不一会儿便凉了。她强撑着吃一些,然后看一会儿书,再沉沉地睡过去。   未央后殿里的这间小室,连窗户都没有,她无法分辨昼夜。又坠入那个梦里,梦里的人都是那么快乐,而她自己的身体却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动弹不得,想呼救,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只能在稀薄的空气中拼命地喘息,像一条濒死的鱼——   “阿寄?阿寄?”   有人在低声唤她,那声音柔软,像是纤细的骨骼里绾着柔韧的丝,令她心中生出脆弱的怜惜。这怜惜令她想起来,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使命在的,她还要保护一个人,她对父亲、对自己、对他,都认真地许下了承诺——   “阿寄,”微微的苦笑,伴着轻轻的咳嗽,“我回来了,你倒是好睡。”   你……你回来了?她皱紧了眉头,想从梦魇中抽身,鼻端忽而闻见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   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倦意轻轻地拥住了她,而那血腥味,好像就从……   阿寄猝然睁开了眼。   敞亮的天光刹时刺痛了她的眼。然后她才感觉到少年的怀抱,他的衣襟凌乱地敞开,胸膛上草草地包扎了两道布条,鲜血不断地渗出来,殷红的颜色染透了白布和青衫!   她挣了一挣,顾拾感觉到了,低头,声音沙哑:“醒了就好。你就这样睡了三天吗?”   三天?她愕然。手撑着床坐起来,长发散乱地披落在枕上,她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焦急,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伤口。   他便又笑了。只是这笑的弧度甚轻微,他的长发掩了表情,双眸微阖,似乎是立刻就要睡去了一般:“我休息片刻便好。外边局势未定,我受伤的事,只给你一个人知道。”   他好像在与她分享一个刺激的小秘密,声音却愈来愈微弱。她却浑身都发起抖来,既震惊,又苦痛。   他合上了双眼,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他的手还握着阿寄的手,俄而慢慢地滑落了下去。她将自己的手一分分地抽了出来,怔怔地坐了很久,忽然披衣而起。   房中的案上放了吃残的半盒糕点,已然凉了。她将糕点吃完,犹觉腹中饥饿,走到门边,犹豫了片刻,小心地将门推开一条缝——   却见这小小的房室之外,仍是站满了红衣黑甲的兵士,比他回来之前的守卫更多了!   “……是王妃吗?”有人忽然发问。   这个陌生的称呼令阿寄错了错神。   唤她的人却是张迎。彼满脸焦急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阿寄姐姐,劳驾您同郎主说一声,我们找到袁先生了!”   ***   三日之间,长安城风云突变。   皇帝顾真被钟嶙俘虏,丞相孙望却纠集诸路将领的兵力,在城内与钟嶙的北军展开了巷战。这孙望是个笃信卜算的老头,在荆州第一眼见到顾真便看出他有天子命格,从此死心塌地追随于他,此时无论如何都要负隅顽抗。   而与此同时,天光大亮的未央宫北阙上,迎着朝阳展开了一面“靖”字大旗。   旗下的少年身姿挺秀,眉目如画,眼神泛着金属般的冷。   他在城头督战了整整三日,从昼到夜,不眠不休。三日之后他离开了,而军心已大定。   因为三日之后,城内惶惶不安的人群中间开始流传起一个说法:前靖孝冲皇帝临终之前,曾分别密召了郑嵩和阮晏,各宣了一道密旨;如今郑嵩已入了土,而阮晏所获得的那道密旨,正给阮家孤女作了陪嫁、而递入了顾拾的手里。   人心在寒冬的深土下蠢蠢欲动,血流漂杵的喊杀声还未结束,**的腥气就再度从这尸山血海之中蒸腾了出来。 ☆、第44章   太阳从山岭间缓缓升起, 一分分照亮残雪堆积的长安街道。刀兵之声从三日之前开始直到此时仍未断绝, 残兵剩勇往城内里坊深处逃窜,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纵是旗亭上敲响了清晨的钟声,昔日繁华的长安城也仍是一片萧条。   一个身形瘦削的灰衣人怀中抱着一只油纸包裹,避开混战的兵士往城西北的里坊走去, 这里地处偏僻,仿佛是荒无人烟一般。他在一户院落门前停了脚步, 见这院落与其他家户不同, 竟是柴扉大开,心中起了疑窦, 快步往里走去。   院中积雪没有人扫,却布满乱七八糟的足迹,踏进小屋,墙角堆垛的稻草都被打散, 和原是挂在墙上的蓑衣和农具一起胡乱散了一地。他有些着急了,只得喊出了声:“林夫人?林夫人, 是我,袁琴!”   厨房的灶台上还留了半颗红薯。他走过去,拿起那红薯看了看,已是发霉了。他不由得皱了眉。   为了报仇大计, 他已很久没有来看望恩人一家了;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了?   “阿铖!”他扬声道,“我是小叔叔,我带了肉来!”   灶台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个小小的、满脸涂满了煤灰的脑袋探了出来,满是恐惧地扫视了一圈,见到他之后,眼睛便突然亮了:“小叔叔!”   “阿铖!”袁琴忙走过去,“你娘亲呢?”   在灶台和稻草堆中间的角落里,还斜斜地靠着一个妇人。她是清醒着的,一身衣衫褴褛,嘴唇干燥地裂开,目光慢慢地移向了袁琴,想起身,却又蓦然摔跌下去。   袁琴将那油纸包塞给阿铖,便过来扶那妇人。妇人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便由着他给自己喂水,看着他在灶台上收拾一番,便开始生火做饭。   “家里已没东西了。”妇人看他四处找着什么,开了口,声音干哑发涩,“都被当兵的抢光了。”   袁琴顿住了动作。   “我会再从我的宅子里拿些东西过来。”他想了想,道,“那包裹里还有几块烙饼,你们先将就一下。”   阿铖打开油纸包裹,见到香喷喷的烙饼和几块生肉,欢天喜地地叫了一声。妇人却道:“你还能回你的宅子么?”   “那是皇帝赐我的宅子。”袁琴淡淡地道。   妇人笑了一下,“皇帝都要换了,他们不抓你?”   “他们抓我做什么?”袁琴也随着笑笑,“我不过是个乡下人,从来也不做出头鸟的。”   妇人摇了摇头,“我是不懂。”   袁琴回头看她,“林夫人,你放心吧。”他静了片刻,“我说过的,只要还有我一口饭吃,便一定会有你们母子一口饭吃。”   “我也说过的,我不是什么夫人。”妇人平平地道,“我只宁愿我当初没有救过你。”   袁琴的神情滞住,连微笑亦难以维持了。   “那时候在荆州乡下,你躺在我家的柴房里,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了……”妇人叹了口气,“阿铖看见你便哭,险些将左邻右舍都招来。这若让人瞧见了,我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照料着一个受伤的男人,像什么话呢?可我却到底不忍心。”   袁琴低声道:“夫人的恩情,我永远记得。”   “后来你就去了江陵,再后来,听闻你去了长安。然后你就派人来接我,到长安来,这地方虽比不上高门大户,但毕竟在京师,我和阿铖都不愁吃穿。”妇人道,“你若要报恩,这样也就足够了。”   袁琴蓦然抬起眼来,却见妇人一张风霜侵蚀的脸容上无悲无喜的一双眼,也正安静地凝视着他。   “我是个农妇而已,根本不懂什么国家大计。袁先生,你前途远大,我不想拖累你。”   “你没有拖累我。”   “你说要回宅子里去一趟,便是我拖累的吧?”   袁琴不说话了。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便看着阿铖狼吞虎咽地将烙饼吃完,袁琴站起身来,这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林寡妇默默地送他走过一地狼藉,到了院门口,她忽然开口问:“你下回何时过来?”   她过去从没有这样问过他。   他站在显是被刀剑斫坏的柴扉前,涩涩地答她:“我也不知……夫人有何打算?”   她说:“你若是回来得早,我便等着你。你若是久不再来,我便带着阿铖逃出长安去。”   他的手抠进了柴扉里,指甲里嵌着木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还十分地羞耻:“……你等我吧。”   袁琴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在战火纷飞的城池里等他。可是他还剩什么呢?他到底是很自私的,他想要她等他。   在秦笑之后,这世上已只剩下这一对母子,还与他的人生有着关联。   可是,他们还等得起吗?   林寡妇盯着他,点了点头,“好。”   他举足出门,阿铖喊了一声:“小叔叔再见!”立刻被林寡妇捂住了嘴,生拉硬拽着回了房中去,又哐地一声,闩上了房门。   袁琴抿了抿唇,走出这条小巷,迎面却撞上两名宦官。   此刻再想躲是来不及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振了振衣襟往前走,那两名宦官见了他便眉开眼笑:“原来袁先生在这里,倒是教某家好找!宫里想见一见袁先生哩!”   袁琴面无表情地道:“宫里是什么意思?”   宦官道:“宫里可不就是宫里么?”   “皇帝在宫里么?”   “啊呀,瞧您说的,宫里哪儿有皇帝呀。”宦官笑了,“是齐王呀,齐王殿下在宫里,等着见您呢。您可是殿下的大功臣!”   袁琴微微地一笑,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消失了。“那可劳累几位贵人了。”   ***   未央前殿。   丹墀之上的御座仍是空无一人,但在御座之后却拉下一道厚重的深色帷幕,雪光和着日光遥遥地映上来,不甚分明地照出帘后绰约的人影。   皇帝顾真被乱军俘虏后下落不明,长安城中数军交战局势混乱,未央宫里群龙无首,纵是所有人都知道齐王顾拾将要登基了,但他到底是没有登基,反而只在御座后边虚虚地设了一座,凭此对前来朝见的各路人马发号施令。   朝代换了几过,世道平而又乱,顾氏的旧名号已成了最不值钱、又最微妙的倚仗,文臣武将们各怀鬼胎探头探脑,到前殿上来与帘后的人说一番话,竟也就都能释然地走出宫门。   袁琴回自己宅中去休憩了一会儿,换了一身朝服,来到前殿时,正是这一日的黄昏,日色幽冷,殿宇四周隐约沉着薄雾。大殿上空空荡荡,袁琴背手负后,心中也不甚明白自己为何要回来。   逼死秦笑后,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持续了微妙的一瞬间,就立刻坍塌了。   他发现自己已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对着高高在上的那一方御座,竟然也变得兴致缺缺。   更何况,还有人……还有人在长安城混战不休的角落里等着他的。   袁琴抬起头看高处的那重帘帷之后隐隐约约的人影来回走动,抿了抿唇,道:“为何要装神弄鬼?”   那帘幕动了动,而后有人走了出来。袁琴一看,却怔住了。   那却是齐王身边的那个哑婢——不,她如今已是齐王妃了——她穿着一身端庄的翟衣,头饰五采戴胜,描黛的长眉之下是一双幽清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的心魂。她一步步走了出来,身边的宫婢手中捧着金漆的托盘,盘中放着明黄的帛书。   袁琴没有动弹,而阿寄站定了,看着他,表情好像在等待什么。   直到她身边的宫婢开了口:“袁先生,不同王妃见礼么?”   袁琴一震,咬了咬牙,欠身虚虚地行了个礼,“草臣向王妃请安。”   阮寄轻轻地笑了笑。她的笑容温柔和煦,却让人觉得是不可以反驳的。她伸手指了指托盘,那宫婢便捧着托盘上前,对袁琴道:“袁先生,这是齐王殿下的谕旨,请袁先生亲自拆看。”   “谕旨”?袁琴听了,心中愈加不安,伸手接过那帛书,缓缓地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掠过帛上的文字——   “什么?”他突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阮寄,“孝冲皇帝——孝冲皇帝还留下了密旨?!”   阮寄仍是笑着,点了点头。   袁琴喃喃:“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重重地皱了下眉,突然道,“我要见齐王。”   阮寄没有动作,身边的宫婢却伶牙俐齿地发了话:“殿下正忙于外事,不便见客。”   袁琴咬了咬牙,“若是我硬闯呢?”   阮寄好像很有些不能理解地看着他,而后她拍了拍手,身后便站出来一列黑衣侍卫,挡住了前殿和后殿之间的甬道,也阻拦了袁琴的视线。袁琴怔住了,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阮寄,“是你交给他的?”   阮寄微微挑了挑眉,这动作使她整个人显出了罕见的高高在上的漠然。   袁琴平静下来,半晌,道:“你忍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帮他?为了帮他,你的全家都惨死在掖庭狱里,你自己也变成了哑巴……你不恨吗?”   你不恨吗?   这样的一句话重重地落下来,殿中的下人们都听见了,一时间空气都变得窒闷难耐。而阮寄的神容却依旧没有改变。   她沉默着,嘴角隐约含着一丝礼节的笑,像一个铁石心肠的假人。   袁琴端详着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也好。”   阮寄看着他。   “请您转告他,我答应他的事,一定会完成。”袁琴顿了顿,“也请他担负起他所应允的责任来——他曾经说他不在乎这个天下,可如今,是天下选择了他。”   他笑了一下。   “他如果再做一次皇帝,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吧。”袁琴的笑容里竟尔有些寂寞了,“天意弄人,到底是选择了他。”   “请他善待这个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久了,对每个主角配角都生出了同情心…… ☆、第45章   数日之后, 顾拾从昏迷中醒来了。又数日, 阮寄也终于得了些闲, 听人来报, 说御医今日将是最后一次看诊了。   阮寄带着宫婢茜儿回到未央后殿,张迎正守在寝殿的门前,见了她躬身道:“王妃。”   她点点头。代替顾拾操劳数日, 还不能让外面的人知晓顾拾的情况,她有些疲倦, 腰背却仍挺得笔直。张迎为她推开了门, 低声道:“御医在里面。”   阿寄的脚步顿了一顿,旋而往前走去。穿过空旷的长廊, 足履在柔软的地衣上擦出轻微的声响;转过几重拐角,房栊愈窄,便见到数折展开的云母屏风,屏风后传出一阵阵男人的咳嗽声。   一位中年大夫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手中捧着几张药方正要递出去,见了阮寄微微一惊, 连忙行礼。阮寄摆了摆手,又将他手中的药方抽了出来。   她一一地看过,看得非常仔细,那柔和中仿佛掺了冰的目光令御医没来由地慌张。他过去从未见过齐王夫妇, 很奇怪,他不明白这男女二人的目光为何会如此相似。   “请王妃提醒着殿下,按这方子继续敷用药物, 再多休养几日,才得痊可……”   阮寄招了招手,张迎便上前来,对着御医恭恭敬敬地道:“请吧。”御医低眉顺眼地跟着他出去了,而后一重重帘帷拉上,一盏盏灯烛灭掉,偌大的后殿里最后只留了这寝房中的一盏九枝灯。   屏风后的咳嗽声渐而微弱下去,也许是累了。阮寄没有去看,而是先走到妆台之前,由茜儿服侍着将满头簪珥都除去,换下了厚重的翟衣、披上素净的外袍。   屏风虽挡住了大半的光,半坐在床头的顾拾却仍能看清楚她的一个个动作,她那挺秀的背影,和松脱了首饰之后便如瀑布般垂落的长发。   收拾毕了,茜儿告退,阮寄便起身走到了里间去。   被褥滑落在顾拾的腰际,披着的衣下露出刚刚包扎过的腹部伤口,干净的纱布尚未沾上血迹。清亮的灯火映照着他半边清俊的脸容,一双眼睛在暗影中发着亮,正宁静地凝注着她。   “你今日很好看。”他见了她便不再咳嗽,声音在沙哑中混着温柔。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她如今已知道他是喜欢见她笑的,渐渐地,她已知道如何去把握男人的心思,如何在取悦他的同时,也让自己不那么心焦。   他的眸色深了一深。阿寄要在床边坐下时,他轻轻地挪了一下双腿,想伸手去抱她,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皱了眉。她突然惊弓之鸟一般抬起眼,便对上他无奈的笑容:“你再靠近一些,我……我抱不到你,心中难过。”   她无声地将身子又往前凑了凑。他满意了,双臂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深深地吸一口气,便好像所有力量都恢复了一般,快活地笑出声来:“你真好。我闻见香气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不仅黏人,连说话也颠三倒四,好像跟她说话都不需要思考一般。她却也不由得笑起来,任由他一手揽着自己肩膀,另一只手则在被褥里鬼鬼祟祟地摸索过去……   她一侧身便准确地捞起了他那只作怪的手,回过头,嗔怨地看着他。   “啊……”他不高兴了,“我知道我知道……”   他必须早日养好伤,才能去前朝上独当一面。   空气一时有些滞重。她低下头,将手轻轻抚上他缠满纱布的腹部。她还记得当他满身是血地昏倒在她枕畔时,自己心中那刹那灭顶的恐慌。她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在触碰到他的伤口时,脑海中仿佛还响起那一日的嗡嗡之声。   他说自己受伤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她将所有事务都揽了下来,将所有来打探他底细的人都拦在了前殿,也多亏了她是个哑巴,加上对文书事务的熟悉,这多日以来,没有人起疑心。   顾拾静静凝注着她的表情。他总归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其实她比自己要聪明得多了。只是她的手心里含着柔软的温热,放在他的伤口上,总令他有些难捱——   她低着头,慢慢将一只香囊掖进他的衣带。她已将这香囊中的香料换了新的,也好生地洗过了……   她这动作却好似在他的伤口上轻微地撩拨。他低眉看着那香囊,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她回过神来转头看他,忽然发现不对,想缩回手去他却不让了。   他轻轻地、软软地笑了一下。“今日你也累了吧?委屈你了,大夫说,再将养两日,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她点点头。他歪着脑袋看她的表情,忽然道:“你知道吗,阿寄?我站在北阙上督战,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我。”   她的手猝然一颤,被他攥紧了。   “是我们自己人。”他道,“北阙上早已没有敌人了,是我们自己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剑——我险险躲开,那一剑转了锋刃,便刺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腹部沿着伤口的脉络极快地一划,她好像便看见了当时的剑光一闪。   然后他又笑了:“不过你不要怕。我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自己人,钟嶙也好、袁琴也罢,我都不会全信的。”   她点点头,眉宇间却仍凝着思索的迷雾。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倾诉,而她却会将这些事情全都放进考量,认真地一一为他排解。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她已经做了十多年的事情。   “阿寄?”他在她耳边轻唤。   她看向他。   他叹口气,“我也不想一辈子便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   她的眸光一黯,却见他从枕头后边拿出来一方小小漆盒,笑着捧给了她,“打开瞧瞧。”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了,忽而一阵风吹过,盒中纸片纷纷扬扬飞了出来,伴着灯火的光芒也是一晃。顾拾立刻急了:“哎,这怎么回事——”   话音戛止。他看见她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捡拾那些零碎的纸片,动作慌张而急切。他也想去帮忙,却被她按回了床上,附加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只好委屈地看着她努力伸手去够那些飘到床底的纸片:“我、我闲来无事……就做了这些玩意儿,你以后想同我说话时,便可以把句子拼出来……我想,即使是专门习书的学童,不是也只要认九千个字?我写三千个,便同你说一辈子的话,也满满地足够了吧?”   她的动作顿住了。再看去,原来这是无数张裁切出来的小小纸片,上面写着各个不同的小字……她从床边抬起头,发髻凌乱地散了一半,她却在笑。   她从没想过他会为了她这样做。即使当初被秦贵人教训了,她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笨的方法,这样笨,可又这样有用。她用尽全力对他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些像是在哭泣。   顾拾怔怔地看着她的笑。   她低下了头,在地上捡了半天,终于将那些纸片都汇总起来,缓慢地、一张张地看过去。   “我的字,不如你写得好……”顾拾忐忑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可是你的手受过伤,现在我总之也无事可做……”   她忽然在他面前排出来几张纸片。   他心情激动,连忙凑过去看——   好,休,养。   她还屈指在“好”字上敲了两下,意思大约是:这个字要读两遍。   也就是:   好,好,休,养。   ……   顾拾顿时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全不值当我写了这么久……”   阿寄淡淡地笑了笑,收了那四张纸,又在怀中翻检半天。顾拾想瞧一眼,她还遮住了不让他瞧。最后她一张张地,将她要说的话摆了出来——   平生,得君,便好。   ***   平生得君便好。   女人柔和的双眸里仿佛坠了星辰,幽亮中散发着微微的热。顾拾的所有动作在这一瞬间忽然都滞住,思维停了摆,言语亦失效,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俯身下来,在他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他呆了呆,在她离开他之前茫然地伸出手去。他应该是想挽留她的,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却笑着将方才那三张纸又塞进了他怀里,他低头一看:   好,休,养。   而伊人的倩影已经转过那云母屏风去了。   他看着怀中这几张纸条,慢慢地,竟也笑出了声来。 ☆、第46章   文初二年三月中, 被困巷战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孙望及其军队, 终于向钟嶙的北军投降。   未央宫宫门大开, 冷冽的日光照彻万方, 寥寥无人的甬道直通向华榱壁珰的巍峨前殿,钟嶙一身甲胄,率领北军众将士一齐入了宫城, 将俘虏的孙望等人押在中间。   料峭的春日,荒芜的未央宫里寒梅开了又谢, 阮寄独自在温室殿里临帖, 茜儿在她身边弓下了身子:“夫人,那几个御医婢子已处理了。”   她抿了抿唇, 表情没有变化,只眸中的光颤动了一瞬。她搁下了笔,看着纸上那数行潦草歪斜的字——   当年在掖庭狱中受刑之后,自己的右手便写不好字了。   她抬起头, 望向窗外,那冷红宫墙之上, 是淡白的天空,漂浮着苍灰的云。太阳艰难地从那云层背后探将出来,却只剩了疲惫的微光,在黎明的薄雾中泛着空疏的寒意。   前殿上。   军士将孙望丢在了丹墀之下。齐王尚没有到, 钟嶙也只是束手垂眉恭谨地站在阶下,孙望被绑了双手跪倒在地,往前膝行挪了几步, 忽然大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白发苍苍的老人茫然而焦急地四下里张望,沟壑纵横的脸上仍是不能服输的神气:“是齐王搞的鬼,是不是?那什么先帝遗诏,我早已说过要他们别信,他们却为了这事同我翻脸……陛下才是真领了天命的人,那个顾拾又算什么东西!”   话音截然地落了地,偌大的殿宇中没有一个人应和他。   然而很快,被他大骂的那个人就从御座之后转了出来。   殿中军士甲兵相击,同时下跪,膝盖齐齐叩地,口中高呼——   “殿下长生无极!”   “殿下?”孙望喃喃,抬头望去,但见几名宫娥宦侍鱼贯而出,然后便是顾拾,正一步步走上了通向御座的台阶。   玄黑的大氅下是十二文章的天子冕服,腰间系着镶玉的宝剑,剑上艳红的璎珞随着他的动作而晃荡飘摆。大氅收束在颌下,衬出那张脸如岩石一般苍白而冷硬的轮廓,衬出那一双沉沉的无情的桃花眼。   他在御座前站定了。   钟嶙走上前,行礼道:“启禀殿下,城中叛乱已平,俘虏孙望在此,请殿下发落。”   顾拾的目光落在了孙望的身上。   孙望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顾拾慢慢地在御座上坐了下来,一手撑在了凭几上,身子懒懒地斜过去,目光却锐利地端详着这个老人。   直到殿中众人都感觉无法承受这压抑的氛围了,他才终于开了口:“孙丞相可知道,如不是你负隅顽抗,孤早已即位大宝了?”   孙望冷笑一声:“你如今也不过是个僭越的逆臣。”   顾拾面不改色,“很快就不是僭越了。”他顿了一下,“朕当过皇帝,朕也知道当皇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孙望不知如何应答,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孤听闻孙丞相擅长卜算。”顾拾又说道,这一回,他微微地笑了,“不如也给孤相一相面,看看孤未来会如何?”   孙望不得不回过头来盯住顾拾。他是不愿意与这个人对视的,他想任何人,只要还有些尊严的人,就不会愿意与这个人对视。这个人的目光仿佛视万物为刍狗。   过了半晌,孙望动了动干燥的唇:“黄金满屋,贫饿而死。”   顾拾终于看住了他。   孙望的前半生也就是个行走江湖的相人,对自己的占算之术颇为自信,他见顾拾认真对待了,自己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顾拾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笑了,身子往后一靠,“原来如此,孤还以为会更惨。”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便潋滟地泛出光彩,阴柔中渗着冷酷之气,“但孙丞相,你总说顾真才是真命天子,如今他却成了这样,你将天机是不是看得偏了?”   孙望眉头一动。   顾拾慢慢地拍了两下手,“带顾真。”   “带顾真——”   “带顾真——”   宦侍尖细的嗓子将诏命一道一道地传了下去。孙望仓皇地转过身往殿外张望,清晨冷湿的薄雾之中渐渐攀上来一个瘦弱的影子。   顾真被身后的军士拿脚一踢,竟便就这样滚进了殿中来。   他全身是血,仍穿着许多天前在北阙上迎候齐王成亲队伍时的那一身礼服,发冠却早已不见,散落的长发缠结在一起,面容上惯常的冷厉已经变作了诚惶诚恐的痛苦,双目无神地空洞着。   他摔跌在地上,也不再爬起来,全身都蜷缩着,口中喃喃自语。   顾拾看了他半天,他却也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注视着。最后顾拾笑了,“阿丙。”   “——啊!”顾真突然应了一声,忙乱地抬起眼,“谁在叫我?”   顾拾道:“阿丙,你为什么要杀人?”   顾真脸上露出了孩童的慌张:“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顾拾的话音冷了下来,“杀了人不承认,就比杀人本身还要无耻。”   孙望愣愣地看着顾真,他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他看上去那么孱弱,那么怯懦,他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还在威胁的刀刃下瑟瑟地发着抖。   自己怎么会把他认成了承天命的圣人?   顾真渐渐地平静了,他看着遥远的丹墀上方的那个人,因受刑而有些混乱的脑子也渐渐地清醒过来。   他曾经也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享受过许多至高无上的尊荣。   “袁先生呢?”他突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要让我见一见袁先生。”   顾拾笑了:“你还想威胁孤?”   顾真摇摇头,“我只想见袁先生一面。”   如果不是那一年,袁琴与他在村口说了那一番话,他也许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牧羊少年。他也许就不会感受到被**撑涨胸口的膨胀感,不会感受到被全天下所瞩目的得意与空虚,不会感受到杀人与被杀的无所适从的快意。   顾拾道:“你想同袁先生说什么,孤会代你转达。”   顾真茫然地看向他,“你现在就要杀了我?”   顾拾抿了唇。   顾真又茫然地笑了,“你说,你和我,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而你却又是,这样?”   顾拾静静地道:“孤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变过。阿丙,这世上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要受到惩罚,即使没有惩罚,也要受后悔的煎熬。阿丙,这样的煎熬,即便是孤,也不能逃过。”   顾真陡然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可以!你不可以!”   顾拾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步步走下了丹墀。顾真恐慌地瑟缩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红漆的柱子。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长剑弹出,顾拾握住剑柄,慢慢地将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   “你知道怎么杀人么,阿丙?”顾拾微微地笑了,笑容里却满是寂寞的哀伤。   顾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从来没有杀过人吧?你总是让别人去杀人,你还喜欢看着人杀人,可你根本不知道,亲手杀人是怎样一种感觉。”顾拾停顿了片刻,“可是孤知道。”   “因为孤知道,所以,孤不会让别人来负这样的罪。”   刹那之间,手起剑落,一条血线飞溅上天,泼洒在大红的柱子上,看不出一点痕迹。顾真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身子便软软地颓倒下去,脖颈间的血缓慢而不停地流下来,将他全身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红色。   未央宫的前殿里就这样聚出了血泊,腥气弥漫出来,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   顾拾将长剑入了鞘,他的身上手上也溅了血,目中透出微微的疲倦。他转身往回走,淡淡地对孙望道:“丞相这回可看清楚了,可不要再给顾真相错面了。”   孙望双目空洞:“阿丙……阿丙,是谁?”   顾拾漫不经心地道:“他姓王名阿丙,是雒阳城郊一个牧羊农户的孩子。”   孙望静了很久,“……是老夫相错面了。”   顾拾站在丹墀之下,负手笑了起来,“也不尽然如此。君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自己做错了事,到底不能赖给上天的。”   孙望往后挪了两步,双手缚后,慢慢地叩了两个头:   “殿下……教训甚是。”   而后,他久久没有再直起身来。   钟嶙上前,轻轻踢了踢孙望的身子。   孙望便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口中流出一线血丝。钟嶙低下身来查看了看,禀报道:“他咬舌自尽了。”   顾拾摆了摆手,军士便将孙望的尸体抬了下去。   殿中空气冷凝,腥味蔓延,一言不发的将士们还在等候着他的下一步指令。顾拾负手在后,仰头看着那一方御座,忽觉眼前眩晕——   他在做什么?   他在报仇,他在为惨死的爹娘报仇。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他还要做什么?   他机械地抬脚往前走,却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他立即稳住自己,转身看向众人。   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钟嶙站在队列最前方,阴沉的双眼沉默地盯视着他。   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人,给他从背后刺了冷剑?   这天地如此辽阔,这殿宇如此辉煌,可他却觉出了一无所依的苦涩。   ***   文初二年三月末,长安城发檄天下,皇帝顾真非顾氏子,北军统领钟嶙勤王克胜,拥立前少帝、安乐公、齐王顾拾,即皇帝位。   新帝即位第一道诏旨,安抚四境,招徕文武,并下令——   迁都雒阳。 ☆、第47章   新帝的御极大典定在五月朔日, 仅仅留出了一个月的余裕。一月之内, 长安城里宫里, 再度忙乱了起来。   四月末了, 未央宫中的柳絮纷扬漫天,飘进温室殿中,撩乱重重人影, 拂得人心发痒。阿寄捧着浆洗过的衣衫从廊上走过,细碎的足履声踏在新叠的木板上, 空空地作响。   殿内燃着沉水香, 香气已很微弱了。晨光初露时分,这殿中还透出夜一般的沉沉死气, 几名谋臣武将与顾拾已议事通宵,全未意识到外间天已发白。阿寄在侧殿的帘后站定,默默等候他们离开。   “顾真在位时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要将这烂摊子重新收拾起来, 实属不易。”一名文士道,“殿下虽多方安抚, 大家也仍难免畏惧井绳,要当真镇住关东旧族,确然还是尽早迁都的好。”   “是啊。”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顾真只顾着杀人, 西边、南边、东北边无处不是烽火战乱,他全不管。”   “好在只有一年,殿下便拨乱反正。待迁都之后, 休养生息,未始不能致太平。”   ……   说了一整夜,说到后来,也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话了。顾拾最后敲了敲案几,让众人静下来,复又问道:“袁先生?”   袁琴猝然抬眼。   “你方才一直没有说话。”顾拾笑了笑,“不知对迁都一事,袁先生有无高见?”   袁琴静了片刻,迟钝太久的头脑好像从这时候才开始转动,他自己双耳中都能听见生锈摩擦的吱嘎声,“草臣……无话可说。”顿了顿,却又拍拍衣袖跪了下来,行了大礼,“草臣只有一事,恳求殿下。”   顾拾的笑容静住,“何事?”   袁琴慢慢地道:“草臣请殿下准允臣,回乡下去。”   此话一处,众人哗然。须知能在此处议事的都是顾拾赖以起事的心腹,如今大计初定,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袁琴却突然引退?   “草臣本无功勋,也无宿爵,闲人一个,不堪委任。”袁琴低眉道,“加上草臣曾委身顾真,为其出谋划策……草臣自知有罪,万死难赎,若殿下天恩广大……”   “何必说这么多。”顾拾忽然打断了他,温和地笑起来,“你还怕孤不肯放你走么?孤不是顾真,不会摆鸿门宴。”   袁琴跪地伏首,冰凉的地面渗着湿气,沿着五指血脉溯入心脏。他叩头谢恩,再度站起来时,只觉天地都似在旋转,眩晕中是无止尽的难堪的迷茫。他将五指收拢了刺进掌心,刺得痛了,才让自己稍稍清醒一些。   他知道顾拾一直在冷静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他不能让对方看穿。   顾拾忽而笑着拍拍手,“都回去吧,天已大亮了,明日还有大典,各位今日可千万要好生休息一番。”   众人一一告退,便袁琴也离开了,而钟嶙却留了下来。   顾拾正低头琢磨着地上的舆图,不经意抬眼发现钟嶙还在,不由怔了一下。   “殿下。”钟嶙道,“末将发现了柳岑柳将军的行踪。”   “哐啷”一声,是帘后的香炉被打翻,香灰被风一吹便撒到了殿上来。顾拾眉头一动,“是谁?”   阿寄捧着衣衫,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顾拾见到是她,静了一下,转头对钟嶙道:“你接着说。”   “柳岑如今人在南方,荆州。”钟嶙将舆图上的铜马缓缓移到了荆州位置,顾拾瞳仁骤然一缩:“荆州?!”   “是,荆州,南皮侯起事的荆州,也是如今各路诸侯混战的荆州。”   ***   钟嶙走后,顾拾仍保持着原先的坐姿,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匹小小铜马。   直到一件长袍落在他身上,温暖将他包裹起来,他才恍然回头,“阿寄。”   阿寄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顾拾想起她方才的慌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知道了柳岑的消息,你很着急么?”   阿寄笑了笑,宽容地摇摇头。她不是着急,她只是……她只是一时有些惊怔住了。   “你同他认识多少年了?”顾拾却追问,“是不是比认识我还要久?”   阿寄想了想,拿过案上的纸笔,将毫尖轻蘸了蘸墨,给他写下自己认识柳岑的缘由。   平陵阮氏和南阳柳氏本系世交,又都世居雒阳在朝中为官,所以两家的孩子都是自小相识。顾拾看着看着,眉头再度皱起,“你是说,你们自襁褓中便相识了?”   眼前这个大孩子是越来越棘手了,阿寄想。轻易地都不能用言语或沉默哄住他……但有些事她却到底不会说的。   譬如他刚出生时,被郑嵩召到长安,那时候她那任太傅的父亲,就曾经带着她去看望过小皇帝……   没办法,她毕竟比他大三岁,他自己算不清楚,她却不糊涂的。   顾拾看她半天,将字纸一抛,“我也不必管他,你如今是我的。”说着,他还自顾自笑了起来,将手握住了她的手,低着头仔细地端详着十指交握的纹路,很久,很久也不发一言。   阿寄的手被他握得有些发麻,却又不忍抽回,渐渐地,却觉出他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她错愕了一瞬,去看他的表情,他却别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   “明日,”他的目光凝望着空中,慢慢地道,“明日我就要登基了,阿寄。”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不得不用力地反握住。   “我半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皇帝,后来听人说,御极大典上我一直在哭,保傅怎么哄也哄不好,直到阮太傅打了我一耳光。”顾拾仿佛在淡淡地笑着,“我不想当皇帝,也许是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一丁点也不想当皇帝。”   “可是我已经厌倦了那个弱小的自己了。”他的声音渐渐低哑,“我厌倦了那个总是依赖你、连累你、祸害你的自己,阿寄,我是个男人,我也想保护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受一点苦。”   “也许我即使登基了,这世道仍然不会有什么改变。也许我们仍然身不由己,可是阿寄,我会用我所有的自由去保护你。”   阿寄轻抬眸,便撞入他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里。她慢慢地倾身过去,从后方环住了他的腰。女人的温暖怀抱令他几乎堕落,柔软的胸膛里团着隐忍的心跳,静静地、静静地随着殿中滴滴答答的箭漏而跃动着。   天光渐渐地转亮,柔黄的初曙从殿门斜斜地照了进来,少年微微转过身,在她额发上吻了一吻。   而后他拉着她站起身来,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笑了,“忙了一整夜,眼下反而不想睡了。你想不想出宫去走一走?”   顾拾拉着阿寄从北阙出了宫,但见春光烂漫,烟柳如丝,阳光温暖地抚过脸庞,时而能听见藏在林叶间的鸟雀啁啾之声。他没有备车,便信步往前,上了横街,脚步却顿住了。   阿寄跟上来,却也一同怔住。   站在横街的尽头,站在未央的宫阙前,他们看见了破落凋敝的屋宇梁木,断壁颓垣之中飘散着不明的烟雾,断裂的刀枪旌旗在太阳下闪着寒光。尸体横陈堆叠在街道中,在阳光下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吸引着鸟鼠的分食。时不时地从那些尸体之后又探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来,他们在尸体堆中翻找着,寻觅着,温柔袅娜的柳絮落了他们满头,又被拂落在干凝的血泊之中。   顾拾下意识地攥紧了阿寄的手。   横城大街,这原本是长安城最富庶的一条街,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中住的都是皇亲国戚……   啊,是了,这十几年过去,哪里还有谁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有饥饿的人注意到了他们,站直了身子望过来。   顾拾虽然只穿了一件寻常的青衫,却仍然觉得自己太过招眼,拉住阿寄就往另一条街上去。   这另一条街比横街却要安静得多,也许是因为月前巷战时未曾经过此处,但却也没有一点人声,好像是一条死街。隔墙的杨柳飘拂出来,漫天的柳絮如落雪,在这暖热的阳光底下,竟令顾拾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他的长安。这就是他的天下。   “我已派出将作大匠先行启程去雒阳修治旧宫室,计算迁都时日。”他好像是没话找话一般,“关中已凋敝如此,无甚可担忧了。我们回雒阳去,号令关东旧族,先休养生息,再徐徐图之……”   阿寄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来,使他不得不止住了步子。   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这样对面而立,阿寄要抬起头踮起脚才能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色。她很认真地凝视着他,握着他的手,宽容地笑了一笑。   是的,那是个宽容的笑。   她宽容着他的紧张、他的恐慌、他的手足无措,她宽容着他的所有焦躁的负罪感。   顾拾深呼吸了一口气,也对她报以一笑。   两人终于走到了东市上。   平日里人头攒动的集市如今是一片死寂。顾拾当先踏过散乱的灰砖和脏污的旗幡,又扶着阿寄的手让她小心地跃过来。他在一家家铺面中找寻着,最后才终于不甚肯定地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店门前。   这家店中货摊上的什物已是七零八落,但依稀能看出来是卖布料的。顾拾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应,不由得皱了眉。   他踏足而入,还未走得几步,脚底便踩到了一件衣裳。   那是一条春日里穿的女子襦裙,嫩黄的底子上绣着素白的牡丹花,娇娇娆娆地在衣袂上缠绕了一圈。   这正是他年前来订的那一件,约莫是已经做好了,他却迟迟没有来取,是以店家将它放在了货摊上出售,却没料到……   却没料到长安城很快就被兵马踏平,就连这一间小小的店铺也没有了容身之地。   他终于又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阿寄正在外面等待,此刻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是我认错了地方。” ☆、第48章   两人往回走时, 日正当中, 晒得人心发燥, 迎面的风里却还带着料峭的冷, 反将腐烂血肉的腥臭味给冲淡了。   顾拾不是很想说话,也许是因为昨夜通宵议事,他终究是有些乏了。而况每每和阿寄独处时, 便从来只有他一个人说话——   他也不是个特别善良的男人,他也会累, 会焦虑, 会不耐烦。他毕竟是对着哑巴的她说了十多年的话了,他今日不想说话, 而他也知道,无论他的心情如何,她都没有办法开口安慰他。   他揉了揉太阳穴,阿寄关切地望向他, 而他移开了目光——   他忽然看见前方的墙边走过了一个人,莫名地眼熟。   他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那人一身灰色长衫, 转过一个拐角,便进入了里巷中一户小小的人家。从大开的院门看过去,那人的侧影平平淡淡,面容却罕见地带了笑。   ——袁琴?   顾拾心中惊疑不定。   袁琴怎会出现在这里?他的大宅不是建在尚冠里么?   “小叔叔!”孩童清脆的声音蓦地打断了顾拾的思绪, “小叔叔来了!”   “阿铖!不要叫小叔叔,叫阿叔就可以了。”一个妇人出现在房门口,生气地教训着那个缠着袁琴的孩子, 那孩子却不管不顾地叫道:“小叔叔有没有带吃的给阿铖?”   袁琴笑着,将阿铖整个地抱了起来,“带是带了,不是很多,阿铖可要省着吃啊。”   阿铖一听,撅起了嘴,“哼”了一声。   林寡妇斥道:“给你吃的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没关系的。”袁琴转头看她,温淡的笑意令他整张木然的脸都变得柔和了许多,“你似乎比上次要精神得多了。”   妇人低下头,“多亏了袁先生……”   “林夫人,这回过来,我是要认真问你一句话。”袁琴微微叹息一声,“我马上就要离开长安,回乡下去了。你若愿意,就带着阿铖跟我一起走,怎么样?”   ***   顾拾默默地离开,低声微微地一笑:“袁先生原来也是有家小的。我还以为他是世外的仙人呢。”   阿寄失笑,摇了摇头。想了想,却又从怀中掏出来一方小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翻检了半天,递给他几张字条。   他接过一看,却是四个极简单的字。   “小十也有。”   喉头像是忽然梗住了一根柔软的刺,不上不下的,浸泡在甜而微酸的感动里。顾拾忽然就觉得自己片刻前的焦躁不安都是如此地孩子气,在这个女人面前,他真是从来就没有分毫的胜算。   他揽过阿寄的腰,加快了脚步。   “我们快些回宫去,好好地睡一觉。”他笑了起来,“明日还有明日的关,我们一起过。”   ***   黄昏已降,妇人在这破落的小屋里摆好了清香四溢的饭菜,孩子已忍不住爬上了桌伸手去抓,结果却把肉块掉在了地上,急得他哇哇大哭。   妇人气得不行,又要打他,袁琴却笑着抱住了孩子,一边轻轻拍了拍妇人的肩,“坐下,吃饭吧。”   他只是这样一拍,妇人的肩膀却陡然瑟缩了一下,脚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袁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笑盈盈地抱着孩子喂完了饭,又自己默不作声地吃完,妇人便立即站了起来,要拿过他的碗去洗。他却不让,“我自己洗吧。”   妇人低下了眉眼,慢慢地道了声:“袁先生。”   袁琴叹口气,“你总是这样见外。”将碗交了给她。   她在厨房里洗碗,他就在饭桌边教孩子识字。她有时探身出去看一看他们,只觉那画面温馨得像一个梦——温文尔雅的男人,聪明伶俐的孩子,笑意不禁的话语……   也许她就是在做梦吧。也许一觉醒来,她仍然还是那个没有姿色也没有文才的农妇,整日在田间操劳,从来不曾在自家柴房里捡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林夫人。”袁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厨房门口,吓得她差点将碗打碎。   “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什么夫人。”她抱怨道。   袁琴默了默,“请你尽早考虑清楚,要不要带阿铖跟我一起走。长安城已是瓦砾废墟,你也看见了,不知何时还会再兴兵戈,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就保护不了你们……”   “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她将毛巾往灶台上一甩,“我们母子两个为什么需要你的保护?”她忽然转过身直视着他,赌气一般逼问道,“袁先生,你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们?”   袁琴哑了口。   她盯着他,很久,很久,直到眼中的光芒也沉陷下去,她再度变回了那个毫无光泽的妇人。   她背转了身躯,却听见他说道:“我不是要管你们。我是需要你们。”   妇人那单薄的双肩陡然一颤。   “我已经报完了仇,现在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袁琴道,“但我小的时候,也是个乡野人,下过田的。你如不嫌弃,待我们回了乡下,便从头教教我吧。”   ***   四月朔日,御极大典。前靖少帝顾拾再次即皇帝位,改元元治,复国号靖。立夫人阮氏为皇后,大赦天下。   与顾拾一同登上未央北阙,接受臣民跪拜山呼万岁的那一刻,阮寄侧过头,看见顾拾如冰霜雕凿的侧脸,连眼神里也没有一丝的波动。   他握着她的手,而两人的手俱是冰凉。   与此同时,前南军统领柳岑于荆州正式起兵。   当京师御座屡换人马时,天下硝烟从未平息。柳岑起兵,便宣告天下十三州全数陷入战火,大大小小的诸侯、军阀、乃至土皇帝,割据四方,混战不休。   元治元年六月,迁都雒阳。以北军统领钟嶙为大将军,坐镇河南,统筹平叛。   雒阳城十多年前被郑嵩放火焚毁,但后来休养生息,市井之中倒也有了些生机。只是南北二宫久无人居,郑嵩、顾真又不可能来此巡幸祭祀,宫苑中的杂草反比宫外还多。顾拾第一次在雒阳南宫里朝见文武百官时,所有人都还只能局促在一个却非殿里,便连外头的甬道上都生满了青苔,年老的大臣脚下一滑便会摔伤了筋骨。   兵事耗财,顾拾又不愿再加征租税,这修治宫室的进度便慢了下来。用于议政的南宫只有却非殿可用,而北宫则只理出来几间寝殿,给皇帝、皇后休息居住。顾拾无暇打理这些琐事,阮寄左右无事,便和茜儿一起带领着宫中婢女宦官们拔草植树、扫地除尘,堂堂的皇后殿下每日里都是灰尘仆仆、忙忙碌碌。虽然她不能说话,但因为她笑起来格外地可亲,所以宫中下人一时都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立刻就变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南北宫来。   七月里,已转秋凉了,天色都阴沉沉的。不论外间战火连天,内宫里总是闲散的。阮寄倚在章德殿后苑水榭的阑干旁,看着小池流水被微风激起清波,水红的莲花在池中随风飘举,远远近近的扶疏草木在潮湿的空气中滴出柔软的翠色。天边有雷声隐隐地轧过,阴云中劈开几道白日闪电,转瞬便是豆大的雨珠落了下来,打在枝上叶上噼啪有声,池水中滴滴点点涟漪飞溅,在水上数寸之处腾绕出袅袅的雾气来。   “落雨了,殿下!”茜儿低声唤道,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外袍,“当心着凉,早些回去吧。”   阮寄怔怔地看着檐下哗啦啦流落的雨帘,她忽然就分不清楚,这个地方和长安横街上那座安乐公邸,有什么差别。   那个人在高墙里,曾经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骤雨的黄昏?而她今后在这高墙里,又要度过多少个这样的骤雨的黄昏?   他和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永远地自困原地?   她回过头,对茜儿笑了一笑。这笑容探不着底,让茜儿心中发慌,还欲说时,不远处响起来叽叽喳喳的人声,伴随着熟悉的张迎前前后后的焦急叫喊。阿寄大约知道是皇帝下朝回来了,待要过去迎接,却又隐约听见顾拾不耐烦的怒斥声。   她顿住步子,想等他发完了火再去。这段时间以来他整日整夜地留在南宫处理政事,与她也很少见面,大约是外头战况太过险恶,听闻他的脾气变坏了很多。阿寄其实不太能想象小十做皇帝会做成什么样,也许因为她太了解他的弱点——任性、狂妄、乖戾、自私……所以她也不愿意去想象。   顾拾已在南宫歇了很多天,今日是说什么也要回北宫来看看阿寄了。可是他一下辇车,立刻就遇上疾风骤雨,猝不及防地淋了他一身。张迎赶忙张罗着给他打伞,他三两步迈入殿门,又将张迎的伞推开了。   一池风荷在雨中飘摇,斜斜的清冷的雨幕中,他看见他的皇后正站在水榭的檐下,她仿佛是望着他的,他却看不清楚,只觉她离自己竟是十分遥远。   顾拾没有再去看园中的阿寄,而是自己转入了寝殿。这寝殿他长久未来,阿寄为了节省钱用,在黄昏时分也不点灯,昏暗的一片,寒冷的秋气在帘帷中漂浮。张迎压低声音叫宫女们各个捧上香炉灯烛等物,一一布置在殿中。   阿寄走入来,见众人忙成一团,拉住张迎同他比了个手势。张迎会意,喊道:“摆好了就赶紧退下,陛下该用膳了!”   顾拾也不回头,便走到灯下翻了翻案上的书册,衣衫在地上拖曳出水痕。待众人忙不迭地告了退,阿寄上前来给他除下淋湿的外袍,他才终于开了口道:“我许久不来了,也不见你想我。”   阿寄正将他那沉重的外袍放上衣桁,闻言不由回眸一笑。那一笑温柔宽纵,顿时点燃了他心中邪火,一步抢上前来,伸手扣住她的下颌便深深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三次元的事情太忙了,快要发神经了……明天停一天,后天照常……谢谢大家不离不弃…… ☆、第49章   隔得太近了, 阿寄清楚瞧见了顾拾眼底暗暗的青影, 和眼中掩藏不住的倦意。她心疼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动作却好像激怒了他, 他一手把她双手都反扣在上方,她重心不稳地后退,笨重的梓木衣桁就哐啷倒了下去——   在她摔跌在地的前一瞬他揽住了她的腰一个翻转, 自己做了肉垫给她压在下面,背脊撞上衣桁坚硬的棱角, 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狼狈, 更兼雨水沾惹,发冠歪斜, 彼此眼中的对方都一副滑稽模样。   她好容易从他身上爬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顾拾拧着眉毛,将手臂横在额头上,半天, 笑出了声。笑到最后,又咳嗽起来。   阿寄终于伸手来扶他, 碰到他的脊背时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她感觉到了,关切地揉了揉,被他一下子抓住了手。   “别闹。”他恶狠狠的模样像一只小狼。   她只好收回手, 仍是认真地看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又逼出他一阵咳嗽。阿寄微微蹙了眉, 拉着他往寝殿后边走,他道:“做什么?我不需要……”   寝殿之后,穿过几条小道,便进入了宽敞的浴房。房中以鹅卵石铺凿出一方小小的浴池,此刻水汽蒸腾,暖意氤氲满室,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暖舒适之感令顾拾一时有些迷糊。   一双柔软的手从后方悄然脱下了他的衣衫。顾拾回过头,挑了挑眉,“你等这一日,等很久了?”   阿寄脸色一红,便捧着他的衣衫要出门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她的衣带,他还促狭地笑道:“想走?”   这下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可能伸手与他抢夺自己的衣带,只能恳求地看着他。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泛着可怜兮兮的水雾,顾拾喉头一动,手底下鬼使神差地往后一扯——   阿寄的长袍散开,人也被带着牵进了他的怀里。她低着头慌乱地遮掩衣襟,他不管她,却径自抱着她走进了浴池之中。   这下她即使穿好了衣裳也无用了。   其实她也已经分辨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是何等情状——从御花园引入的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进来,立刻就细细密密地填满了身躯之间的所有缝隙,让她有一种全身都被迫张开了的羞耻感,双手却更加紧张地搂紧了顾拾的脖颈。男人清朗地笑了起来,笑声震动胸膛,在池中泛起微妙的水波。他的手却比水更顽劣,从她全湿的衣衫底下探了进去,幽静的密闭的房室中,沉默而粗糙的抚触,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目光和侵略上来的吻……   她浑身几乎软倒在他身上了。他背靠浴池边沿捧住了她,在动作的同时,双眸仔细地盯着她的神情反应。她偏又不想被他看见,只低埋着头,一点点地、幽幽细细地喘息,明明发不出声音,那唇齿间气流的辗转浮动却令他几乎发狂。   天顶上悬着的夜明珠也被水雾迷蒙住了,她仰起头,长发湿漉漉披散在红痕遍布的肩头,双眸失神地望着那一点漂移不定的光——   他已经长大了。   她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点,不仅是因为他灼热的身躯,他低沉的呢喃,他霸道有力的动作,他坚定温暖的怀抱——   脑海中却又浮过这许多年来他的模样。从缩在阴影里的六岁男孩,到暗室中那个秀丽而空洞的少年,到如今,执掌天下的皇帝陛下……   光阴是握不住的流水,而眼前人却仍旧与她相伴。   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   这一晚便沐浴就花了近半个时辰,到得后来水都快凉了,顾拾抱着阿寄出水来,给她穿好了衣裳,阿寄去殿前看了看晚膳,回来要叫他时,却发现他已经在床边睡着了。   他的手中还捧着她白日里读的那一卷书,人却已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伏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阿寄给他除了鞋,又费尽力气将他半拖半抱着挪到了床上,盖好被子,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少年却并未醒,只是深深地皱着眉头,口中喃喃自语,声音都混沌地吞在了喉咙里。阿寄顿了顿,就着他的手去碰了碰他的额头,立刻被烫了回来——   “阿寄……”他忽然喊出了声,“阿寄,你不要……不要恨我……”   她的眸光黯了。   她将手慢慢地、一点点抽离了他的抓握,又拢紧衣襟去书案边写下一张纸,走到寝殿外去招来了张迎。   张迎一看,惊道:“陛下他……”   阿寄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张迎环顾左右,急急地道:“要不要奴婢去将御医叫来?一定是落雨的缘故……”   阿寄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那字条。张迎挠了挠头,“那好吧,奴婢先去熬药。”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踟蹰了半天才道:“殿下,这些天来陛下他心情不是很好……请您千万担待一些,他也是很想来看您的,只没法子……”   阿寄朝他笑了笑。张迎只觉那笑有些令他难受,更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了,只得仓皇地告了退,去给皇帝抓药。   ***   顾拾觉得自己仿佛是掉进了一个火坑里。浑身都燥热不堪,汗水流干之后便渗出了血,在烈火中煎熬得声音都断裂掉。   只要一滴水就好,他想。   谁愿意给他一滴水,他可以交出自己的所有……   他等了这么多年,他忍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往深渊里堕落去,可是谁知道呢,他原本只需要一滴水就足够了啊!   ——仿佛是响应着他内心的绝望,忽然间他眼前的黑暗中亮出了一道光的缝隙。   他迷茫欲睁眼,却竟然真的有一股水流脉脉地流淌下来,温柔地流入他的口中,他抿了抿唇,品出清苦的味道。   是药。   日光终于晒到了他的眼睛上。   顾拾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床顶上陌生的帐帷和重重叠叠的金博山,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不需上朝。   是了,因为今日好容易可以歇息一会儿,所以自己特意赶来了北宫一趟,要来瞧一眼阿寄……   阿寄也许就是一种他赖以生存的□□。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阿寄。   她此刻正跪在床榻边,关切地凝注着他。她手中捧着膳盘,盘中糕点的香气散发出来,顿时催出了顾拾腹中饥饿。   他动了动干哑的喉咙,“你怎么起这样早?昨晚……”他尴尬地笑了笑,“昨晚折腾了你,我却先睡了,真是……”   她摇摇头,将膳盘放在一边,又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服过药后他高热已退,她心中松了口气,便起身去叫御医进来。   顾拾看着她就这样离开,心里无端地懊恼,身子偏又更乏力了。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入寝殿,在床边跪坐下来,“老臣程钰,奉皇后诏旨,来为陛下诊脉。”   顾拾摆摆手道:“不必多礼。”   程御医应了一声,膝行上前,顾拾便将手伸出来。老人望闻问切了半天,顾拾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叫程钰?”   “是。”   “朕是不是见过你?”   老人的目光静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顾拾觉得这个老人的眼中充满了来世的智慧,就好像他是个下凡的神仙、专为救他于这一刻的苦海一般。老人收回了手,却道:“陛下素来体健,昨夜只是偶尔不慎沾了寒气,只需调养一番便好。”   “朕见过你。”顾拾换了肯定的语气,“朕很小的时候,就在这雒阳的宫里,见过你。”   程钰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顾拾顿住,片刻,笑了笑,“是啊。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程钰一边敛袖写着药方,一边慢慢地道:“老臣与阮太傅是旧识,阮太傅当初执意要留下来陪伴陛下,老臣是劝过他的。”   顾拾微笑道:“你劝得对。”   程钰笑了笑,续道:“后来郑逆迁都,老臣没有跟随,便留在了雒阳,一心钻研医术,也不知长安那边岁月换了几何。这一回,是皇后殿下亲去找了老臣,让老臣回来继续做这个御医……”   “她去找你?”顾拾下意识地道。   程钰停顿了一下,“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顾拾抬起头,看见老人已将药方写完了,正垂手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深沉。他道:“你问。”   “皇后是为何而哑了的?”   这话一出,顾拾的目光陡然一颤。   “她……”他努力镇静,努力回想,“她似乎是饮了□□……是长安的掖庭狱里的□□。”   程钰点了点头,“但据臣所知,内宫禁药里只有一种是哑毒,它是需要每日两服,连服十日之后,人的声音才会完全哑掉——陛下,请恕老臣再问一句,皇后殿下为何要服下这样的□□?”   “为何?”顾拾惘然,“难道不是郑嵩逼她……她不肯说出口供,就……”   “口供?”程钰一愣。   顾拾望向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了一个念头,他却没能抓住。那一定、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口供!   郑嵩要的是她的口供,却为什么要把她毒哑?这样不是自相矛盾吗?!   程钰停顿片刻,叹了口气,“陛下,这种哑毒煎煮费时,服药又须人手看管,十日之中,服药之人极尽痛苦……”   顾拾的手在被褥上握紧了,一点点地,握成了拳。   “朕明白了。”他的声音仿佛在发颤,仔细听来,又似是错觉。   程钰低声道:“陛下……陛下想不想让皇后重新开口说话?这种哑毒,臣……”   顾拾陡然抬起了头,眸中光芒亮如妖鬼,“你可以做到吗?”   “臣不可以。”程钰摇了摇头,“但臣知道,有人可以。” ☆、第50章   少年人的病, 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得这一日午后, 顾拾再度从昏睡中醒来, 便觉身上已松快了不少, 再低头一看,原来昨夜汗湿的衣衫都被换过,一身清清爽爽。   这大约也是阿寄做的吧。   她总是这样体贴、这样周到, 他有时甚至会对她的体贴周到生出些不可告人的怨恨来。   而阿寄正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东西。静谧的午后,敞亮的天光透入窗纱, 雨后的空气清新中泛着微凉的苦。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 偶尔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去,侧影幽微动人。   顾拾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书案前,阮寄搁下笔,给他端来一杯水。他默默地饮下,润了润喉咙, 低声问:“雨停了?”   她点了点头。   他将水杯还给她,指尖与她相触的刹那, 觉出她的手异常冰冷。他拉过来给她暖着,她脸上便微微泛了红。   “阿寄。”他的声音仍旧泛着沙哑。   她抬眸看向他。   “阿寄,失去声音……在十日里,一点点地失去自己的声音, 是什么感觉?”   阿寄的眼睫猝然一颤,手指往回缩,却被他不容置疑地抓握住了。   “……是为了我吗?”他没有看她, 将额头慢慢靠上了她的手背,仿佛是抓着他在这人世上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为了从掖庭里出来,来守着我,是这样吗?”   阿寄没有动,也许是太过震惊,也许是她实在已很久不曾去回想那么多年之前的事情,以至于此刻感到了些许错乱。她又想起掖庭那小小的窗,窗外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九岁的她一个人蜷缩在草席上,全身痉挛发抖,双手抠着喉咙,从干燥的舌底不断地发出嘲哳难听的声音……   那应该是她这一生都不愿意去回顾的十天。   是为了他吗?她想。   可能是吧,毕竟她曾经见过这个少年,在南宫,在太学,在从雒阳迁都去长安的车驾上……   她曾经给他讲故事听,希望能让他不那么寂寞,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然而却被郑嵩的人发现了,郑嵩威胁她不可以再去见他,否则就要杀了她的母亲……而她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将计就计地跟郑嵩提出了条件。   其实,归根结底,她只是太想要自由了。   就和他一样,太想要自由了。为了自由,她愿意放弃一切,更何况只是一把声音……   忽然手背上溅落了一滴泪。她错愕地低头,却只见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年少的肩头,而泪水仿佛烙印一般接二连三地烫在她的手背上。她有些慌张,心好像被一根细丝一圈圈紧紧缠绕住,连呼吸亦不能,极痛,极苦……   顾拾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他不再哭了,而阿寄也没有再抽回手来,他抬起头凝视着她,被泪水洗过的双眸澄澈如黑曜石。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起身下床,一边披衣一边走到了外间去。   他又要离开了么?她心中没来由地慌乱。他这番离开,要到何时才会再回来?   她两三步追了过去,却看见他正从帘帷下转去前殿。她一手扶住了屏风,牙齿咬住了下唇,竟连喊他一声都做不到。   ***   顾拾从章德殿出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雨后的空气清新中带着刺骨的冷,泥土里翻搅出来荒莽的味道,他看了一眼这御苑,自从阿寄住进来后,这里虽不算华丽,却也毕竟有了欣欣向荣的人气。   草木也跟人一样,是知冷知暖的。   张迎正在殿外守着,见他出来,有些讶异:“陛下要去何处?今日可以休息的,陛下不是说要陪……”   “就你话多。”顾拾扫了他一眼。张迎自觉地噤了声,脸上却仍写着不服气。   顾拾转过头,对他轻轻一笑:“你想不想让阿寄开口说话?”   张迎一听,嘴都张成了圆形,竟是震惊得张口结舌。再仔细一看,陛下的眸中却泛着红,他欲待再问,却被顾拾截住了话头——   “——我们现在就去想法子。”顾拾笑着,低头理了理衣襟,迈步走下了湿冷的台阶,“你可千万不要同人多嘴。”   “去、去哪里?”张迎兴奋起来,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云龙寺。”顾拾眯起了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的光。   云龙寺在雒阳的朱雀大街上,是前靖皇帝为安置远道而来的胡僧所建,其后长年为顾氏皇族所礼敬,但一来前靖本是崇儒而不尚浮屠,二来云龙寺的胡僧态度超然、从不介入中原纷争,是以直到如今,王朝更迭而云龙寺门庭不倒,只是也渐渐冷落罢了。   顾拾站在这浮屠祖庭之前,抬头望向那块前靖皇帝御笔亲题的牌匾。雒阳焚城,云龙寺亦被烧残,这块嵌金银丝的牌匾也断缺了一角。寺中无人相迎,顾拾便一意地往前走,庭院里秋风扫过,落叶被积水滞留在地上,有小沙弥从殿柱后探出一个脑袋,见到竟然有客来,一转身就往殿中跑,木屐踏在木质的廊上哒哒作响。   大雄宝殿里只有一尊土灰色的佛陀,也许过去是贴了金箔的,如今却只剩了泥胎了。   一位长眉长髯的老僧正背对着他们团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念经。那小沙弥跑到他身边去凑着耳朵说了几句话,老僧连眼睛也不曾睁开,小沙弥便自觉地退下了。   顾拾见了佛陀,并不很愿意下跪,于是便站在一旁等候。谁知老僧这经文却念了很久,一念就是两个时辰过去了。   扮作市井小厮模样的张迎肚子里传出咕噜咕噜之声,顾拾斜了他一眼,张迎立刻就苦了脸。   谁知这声响却惊动得老僧停了下来,他转过脸,张迎见他高鼻深目,肌肤苍白而眸色深碧,知道这是个道地的胡人了,忍不住就盯着看。   老僧慢慢地道:“小施主饿了?”   “啊?”张迎吓了一跳,“啊、是,是有点……不妨事的!”   “寺中有斋饭。”老僧撑着身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施主如不嫌弃,可以用一些。”   “我们不是来讨饭吃的。”顾拾忽然开了口,目光锐利地刺向那老僧。   老僧却面色不改,“这世上谁不是在讨饭吃?”   顾拾静住。   而老僧已拄着一根拐杖往殿后蹒跚走去。顾拾顿了顿,抢先几步走到他面前去拦住了他,抿了抿唇,朝他一笑:“上人便是竺法清大师吧?程钰程大夫同我说起过,大师佛法精深,更兼通药理……”   “你要的东西,我不能给。”老僧却径自道。   顾拾一怔,“为什么?”   老僧却不答话,绕过他更往前走。顾拾追问:“为什么?”   “无缘。”   老僧抛下这一句后,便进了殿后的矮房。顾拾停住脚步,片刻,回头对张迎使了个眼色。   “他要给你饭吃,你便去吃。”顾拾道。   张迎摸了摸脑袋,“您……您不进去看看?”   顾拾嘴角缓缓勾起一弯微冷的笑,“他不是说我无缘么?可我偏不信这东西。”   ***   张迎跟着老僧进了云龙寺简陋的厨房,见着他从碗橱里端出来几盘剩菜摆在桌上,那菜也不知已剩了几天,黑乎乎黏成一团;剩饭倒是还在锅里,盛出来一看,米却是早已馊掉了的。   张迎的喉咙里不由得泛上来一股恶心,被他自己强行地咽下去了。   老僧抬手将竹筷递给他:“小施主请吧。”   张迎讷讷然,心里实在是很想退缩了,脱口而出道:“大师,其实我不是很饿……我回家吃,回家吃……”   老僧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也好。”   张迎未料到这看起来古里古怪的老和尚这么好说话,暗暗松了口气,却见老僧将饭菜一一都放进膳盘,然后将膳盘端了起来往外走去。   张迎跟了过去,老僧端着饭菜走回了大雄宝殿,张迎越过他的肩膀,惊愕地看见顾拾正跪在佛像之前,身子笔直,一动不动。   老僧将膳盘放在顾拾身前,道:“为何不跪蒲团?”   顾拾目视前方,“我非佛门中人,亦不信佛理。”   老僧道:“那又为何要跪?”   “因为有所求。”   “你有所求于佛祖,却又不信佛祖?”老僧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很卑鄙么?”   “我非有所求于佛祖。”顾拾道,“我已说了,我是有所求于法师。”他抬起头来,目光灼亮地盯视着老僧,“我的妻子身中内廷的哑毒已十有余年,法师既有医治之能,抬手即可解人危难,为何却不肯抬一抬手?”   “你杀过人吗?”老僧却忽然道。   顾拾一怔,眉目中黯了一黯。“……杀过。”   “老衲说了,你不是有缘之人。”老僧低垂了眉,神色里似有些无奈,“你天庭狭窄,眉锁戾气,薄唇寡情,老衲若帮了你,也不见得便不是害你。”   顾拾忽然冷笑了一声。   “你不帮我,怎知一定就会害我?即便你害了我,那也是我自己求来的,与你何干?”   老僧一怔,竟似乎被他说得哑住了。   萧瑟西风席地而过,顾拾觉出了些寒冷,但却仍然没有动弹。面对这个顽固的老和尚,面对老和尚口中那些自己听不懂的道理,顾拾心里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办的,他甚至连惯常的微笑圆滑都忘记了。   他用了最生硬的方式去求恳,他不知道能不能管用,但他只能这样子一直求下去。   老僧看他半晌,转身离去了。张迎瞠目结舌,留下也不是,跟上也不是,围着顾拾着急地转了两圈,跺跺脚道:“奴婢回去让人给这座大庙送一尊金身大佛过来,还怕他不答应么?要不,要不您让宗室们都过来敬佛,给这老和尚一个封号……”   “不必说了。”顾拾低眸看着地上那盘剩饭剩菜,“他不会吃那套。”   “那您打算怎么办?”张迎没辙了。   顾拾笑了笑,“我从未读过佛经,但听他方才那些话,我却一句也不赞同。什么缘法,还不跟天命一样,像个人尽可夫的娼-妓。”   张迎连忙捂住了耳朵:“别说了别说了!佛祖就在这儿呢!”   顾拾笑道:“你害怕?”   “会遭报应的!”张迎闭着眼睛大叫。   “原来你还会害怕这些虚幻的东西。”顾拾的笑容里渐渐淬出了锋芒,“那或许你还没真正经历过最可害怕的事。”   张迎怔怔地放下了手,“您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顾拾看着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转过了头,却不再回答。“你先回去,别让宫里的人起了疑心。”   “您这是打算……”   “我打算一直跪下去。”   ***   第三日,后半夜。   云龙寺中的千万盏幽微烛火依然不灭,将这破落的大雄宝殿映照得仿佛金碧辉煌一般。   泥胎的佛陀低头下望尘寰,唯见一个不言不动的孤伶伶跪着的身影。他不是善人,不信法教,造过恶业,受过苦果,可他却还要来求恳。   小沙弥从佛像背后探出一个脑袋,看了他半天,却没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任何内容来。   三天三夜了,这人一直跪在那里,全没有动过一步。   而师父竟然也不再去堂上念经,对这位客人避而不见。   小沙弥直觉地知道这是一位贵客,可他看起来却又是那么地疲倦、那么地深沉,眉梢甚至还带了一丝戾气——这是师父说的——他现在可能,过得不快乐吧?   忽然间,平空里响起一声悠悠的叹息。小沙弥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才见师父也正望向殿中跪着的那个人。   老僧看了片刻,眉心微沉,终于还是走了出去,僧袍飘飘停在顾拾的面前。   他看见那一盘冷馊又腐臭的剩饭剩菜竟被吃了个干净,心中讶异,再看向顾拾时,眼中多了些复杂的神色。   他回厨房去,重又端来一盘一模一样的饭菜,过来走到顾拾面前的蒲团边,与顾拾对面而坐,手结法印,目光垂落,低声道:“雒阳被焚之后,程御医曾到敝寺小住,向老衲学了一些天竺的医理。”   顾拾抬起眼来。   老僧注视着这双眼。他的感觉没有错,这双眼中充满了戾气,这是一个任性的、固执的、自私的、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毁了全天下的人。   可这双眼中也充满了寂寞,充满了不安,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厌弃和苦楚。   如果他不给对方这份解药,这个人真的会这样地痛苦吗?   “程御医也同老衲说过一些朝堂上的事情,当然,你们中原的纷争,老衲也听不大懂。”老僧续道,“只是老衲当时听闻他的描述,如今再见到你,却觉得你并不是老衲以为的那个样子。”   顾拾慢慢地笑了一下,“上人以为我当是什么样子?”   老僧紧紧地盯着他,“你的命中有贵人。不然的话,以你从小所受的拘管,如今怎可能御极为帝?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变成了这样。”   顾拾道:“自己是什么样子,难道还可以怪别人?”   老僧静了静,“你说得对。”   顾拾又笑了,“我的命中只有一位贵人,我现在求上人治好她的哑病。上人您也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这一辈子也只为她而活罢了。”   “执迷不悟。”   “您不在迷局之中,自然不懂我之所执。”   老僧站了起来。敝旧的僧袍底下是一双穿烂了的草鞋,往外迈出几步,脚趾暴露在寒风之中。顾拾的声音忽然发了颤:“上人!我佛纵有大慈悲,也要靠上人才能济世,上人为何不肯?我所求只是一点解药……”   “老衲已将解药给你了。”   老僧回过身来对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苍白的眉毛胡子随之微微耸动,看去像是佛像有了表情。 ☆、第51章   南宫之南, 大将军府。   雕梁画栋, 曲径通幽, 这是奉皇命特意赶工敕造出来的府邸, 比之南北二宫造作得更为华美。只是大将军钟嶙却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朝中文武众臣都知道钟将军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好像竟是没有弱点的。他出身寒门,无妻无子, 不好宴会,不解风情, 除了打仗之外, 他好像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而皇帝对他却也是全然地信任,一应兵权都交了给他不说, 还将颍川钟氏的族人都调来京师,各个安排了显要的朝官。此时此刻,秋雨清寒的大将军府中,钟氏族人便正聚在一起喝酒用膳, 其乐融融。   钟嶙是惯例地滴酒不沾。晚膳之后,女眷各个回寝, 几个在朝为官的男人留了下来,到书房中商议政事。   “依我看,皇帝既对老三如此信任,便该趁热打铁, 多建军功……”族中长兄钟屿开口,指着房中舆图道,“那个柳岑如今还在荆州, 未能出得州境,如能一举歼灭……”   “这也太早了。”钟嶙截断了他的话,冷冷一笑。他在家人面前似乎就不再刻意地寡言,眼角眉梢锋芒毕露,“这时候便将柳岑歼灭,能算什么军功?”   钟屿一愣,另一位族叔适时地接了话:“老三的意思是先将叛贼放养一会儿,这样既可以同朝廷讨赏,还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这样……自然也是不错。”钟屿仍是心事重重地看着舆图,“但如今可不止柳岑一家,十二州各起反贼,除荆州以外,至少还有益州、交州、兖州、徐州,都是称王称帝的架势……我怕老三你,顾不过来啊。”   “益州和交州太远,同我们没什么大干系。”钟嶙冷淡地道,“总之如今天下兵马皆由我全权调度,再加上前靖王室的旧威信,平叛虽非易事,倒也不至于失败。”   “你说到王室威信……我却记得柳岑旧家也是前靖的高门贵族,他为什么要反当今圣上?”有人迟疑着发问。   “谁知道。”钟嶙站起身来,这便是个逐客的信号了,“他们世家中人总有些奇怪的讲究,造反也好,勤王也罢,总不会一条心的。”   钟屿点了点头,“不错,若我们钟氏日后……”   “日后?颍川钟氏,如今可已是不低的门第了。”钟嶙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随着天下战事日益吃紧,柳岑军队转出荆州境,连续攻下三个郡,而大将军钟嶙却以兵力不足为由,龟缩河南,按兵不动。   阴雨连绵的深秋,也不知这雨何时会变成了雪。顾拾从云龙寺走出来时,秋气渗骨,膝盖里一阵阵地发软。   张迎高兴地撑着伞迎了上来,笑道:“这是拿到药了?”   顾拾揉了揉眼角,疲倦地点了点头。   张迎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您这三日里做了些什么,讨了老和尚的欢心?”   顾拾看了他一眼,“我将那剩菜吃掉了。”   张迎呆住。   顾拾已往前走去,径自坐上了马车。张迎哭丧着脸道:“您、您一定是骗我的吧!”   “我没有骗你。”顾拾困倦地扶着额头,闭了闭眼。雨滴潺潺落在车顶上,又汇成河流汩汩地从车窗外流下,“我只是跪了三日三夜,饿了便将那饭菜吃完。他问了我几句话,我也如实地回答了。”   “然后他就给了您解药?!”张迎大叫,“这也太——”   “他没有给我解药。”顾拾道,“他又给了我一盘剩菜。”   张迎从车辕上回过头来,看向车厢里的顾拾,忧心地道:“郎主,您是不是累昏了头?”   顾拾轻轻地笑了笑。“真是个傻孩子——那是什么人?!”   张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阴雨连绵的街头,拐角处正掠过一片黑色衣角,张迎哎呀一声,扬鞭要追过去,被顾拾抓住了马鞭。   “不必追了。”顾拾冷冷地道,“我在云龙寺耽搁了三日,朝上难免有人起疑心。我们先回南宫。”   “是。”张迎应下,扬鞭起行,车轮淅沥沥碾过道上雨水。片刻过后,张迎又犹疑着开了口:“郎主,柳岑他打出荆州了——”   顾拾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疼得他眉毛鼻子都挤在了一起。顾拾低沉着声音道:“你方才为何不说?”   “这、这还是关泷关将军上的密报……钟嶙他压下了消息!”张迎压低了声音,苦着脸道,“钟嶙的意思大约是想引蛇出洞,再徐徐图之,而您早就说过前线事务一应由他处理,他也就理所当然地不上奏了……”   “什么引蛇出洞,他这是养寇自重。”顾拾冷笑一声,松开了张迎,“他想养着柳岑的叛军,壮自己的声威,让朕不得不越来越依赖于他,最好将所有权力都拱手交给他。”   张迎大惊失色,“那我们可该怎么做……”   顾拾却笑意更深,“我们不必做任何事。”   “——啊?”   顾拾笑着,身子懒懒地往后靠了靠,“全都让钟嶙去做,不好么?”   ***   一场秋雨一场寒。从北宫的高阁上往下望,这座从废墟中重建起来的城池在飘萧风雨之底呈现出苍茫的青灰色,昏暗的暮色令视野变得模糊不清,人声混着风声雨声拍打在墙栊之间。   自那日顾拾匆匆离开章德殿,到今又过了半月。她知他勤勉政事,但听偶尔回来的张迎却说,陛下好像是要将所有事务都堆积在这半月全部处理掉,往后便可以……   便可以怎样,张迎却不再讲了。   阿寄在这高阁上站了一会儿便觉身子乏累,嫣儿扶着她到阁中小室,此处围着火炉,隔帘降下,稍稍隔开了外间的寒意。阿寄在书案前坐下,嫣儿将她要处理的文书和她爱读的经书都整齐放好,阿寄打开那几卷文书看了看,便执笔来做批注。   新帝的后宫虽然简省之极,一无嫔御,但皇后作为后宫之长、天下之母,事务仍不得减少几分。饶是几名女官都能书会计,帮衬着她,但仍须夜夜伏案。   茜儿一边研墨,一边道:“宫里有好些女子是荆州人氏,眼下荆州大乱,她们放心不下家里,想求您让她们家去。”   阿寄点点头,茜儿将那几份宫女的表章抽了出来放在她面前,她读了过去,眉头微微凝了,将朱笔圈出来几行字不解地看向她。   茜儿低头看了看,道:“啊,是……大约是她们的家里人给她们的来信里说的吧,姓柳的叛军在荆州境驻扎,自然要从荆州民户里抽调人丁以充兵役……”顿了顿,茜儿目中流露出不忍,“其实她们家人一定不愿意她们回去的,那么乱的地方……”   阿寄安慰地轻轻拍了拍茜儿的臂膀,茜儿心中堵得慌,声音也哽咽了:“殿下,前线战事这样紧急,陛下到底打算怎么办?宫里都有传言说钟将军一直按兵不动,陛下也不提点一下钟将军么?”   阿寄收回了手,将奏疏一合,目光变得冷冽。茜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着后退几步,“是婢子、婢子僭越了!皇后……”她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求皇后对陛下建言一二,当今民不聊生,这荆州的叛乱若不速战速决,百姓可是拖不下去的啊!”   久久没有听闻皇后的回应,茜儿心中惶恐到了极点,声音也带了哭腔:“殿下,我家虽不在荆州,可也就在庐江……眼看着柳岑已出了荆州往东边去,我,我太害怕了殿下!若是柳岑当真过了庐江,那婢子也只好向殿下请辞,回家去了!”   女子的声泪哭诉像锋利的针刺入心上,阿寄闭了闭眼睛复睁开,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涌动着苦痛的倦意。   乱世之中,流离丧乱,在所多有。可如今逼到阿寄的眼前了,她才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是多么地令人痛恨。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不要打我…… ☆、第52章   “殿下?皇后殿下?”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茜儿蓦地发觉自己失态, 连忙起身拿衣袖拼命擦着眼泪, 一边往帘外走去。阿寄理了理衣衫, 便听见张迎那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特殊声音大着嗓门道:“陛下回来啦, 快让皇后过去吧!”   陛下回来了?阿寄一怔,旋即便要往外走,却见阁楼的台阶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一步一步矫健地登了上来。   茜儿忙行礼道:“奴婢给陛下请安!”   顾拾登上这小阁, 摆了摆手,“免礼。”   一阵风忽从隔帘底下吹了进来, 带得风灯飘摆起来, 将人影一格一格地扑朔映在了帘上。顾拾今晚却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衣,披了浅青的外袍, 腰间的玉带上垂落下来几道璎珞流苏。阿寄想起他是爱穿白衣的,只是白色终究不是帝王服色,即位之后他便几乎没再穿过了。   “怎么想到来这里?”顾拾笑道,一边指挥着宫人一一上前布菜, “这里风可不小。”   阿寄笑了一笑。一个个鱼贯上前来的宫人令她感到意外,但见他们在这小小的阁楼上铺开了氍毹, 摆好了桌案,又将一道道丰盛的酒肴捧了上来,琳琅满目。顾拾走过来揽了揽她的腰,她惊得往后一退, 却听见他的低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害羞。”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 阁楼上所有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阿寄脸上通红,径自转身掀了隔帘去了外边,顾拾笑得眉不见眼,指点着众人道:“摆好了就下去吧,赶紧的!”   阿寄方才那张书案被移到了角落,没有人敢动上面的东西。顾拾走过去,拣着几份奏疏随手翻了翻,又放下了。   茜儿忐忑地看着他的神情,却看不出来他对宫里的事有什么想法。末了,也只能随众人一同告退了。   重重的人影渐消歇,阁楼上的风重归寂静。顾拾走出小室,便迎上清寒的小雨,正从那屋檐底下斜斜飞飘进来,沾湿衣袂。阿寄却还站在那里,不由得令他心头一紧,上前便抓住她的手。   “进屋里去吧,暖和。”他柔声道。   她听话地跟着他往里走。两人在布置好的食案前坐下,顾拾又给她斟上了酒。   他今晚格外殷勤,倒令她心生狐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顾拾却是真的心情很好似的,举起杯来,眼神里还带着撒娇的委屈:“你真不肯同我喝一杯么?”   无法,阿寄只得与他碰了一杯,两人都饮尽了,便执筷用膳。顾拾特意将几碗菜往她面前推了推,还亲自给她挟菜。   “前一阵朝事繁忙,未得许多时间陪你。”顾拾淡笑着看她吃,自己却很少动筷,“往后便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来。   顾拾笑道:“我每一日都陪着你,好不好?”   她又默默地低下头去吃饭。这饭菜烧得口味很重,油盐亦多,她吃了几口便觉腻得难受,却又不敢抵挡顾拾那满怀期待的眼神,只得继续吃了下去。   顾拾看着她将那拌了解药的菜都吃完,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半月以来他脱不开身,又放心不下让旁人来给她喂药,好容易拖延到现在。他却仍不敢就这样告诉她,这样一个令人欢喜的秘密揣得他心脏都发了痒。   “阿寄。”   他道。   阿寄转过头,却正险些撞上他的鼻梁,没料到他竟然靠得这么近,她往后缩了一缩,却被他整个地压了下来——   柔软的红氍毹绒毛撩着她全身,少年两只手撑在她身侧,双眸灼灼地注视着她的脸,目光里百转千回,仿佛有数不尽的话要对她说。   明明她才是哑了的那个,可他却也有失语难言的时候。   她在他身下,有些疑惑、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吃饱了吗?”   ……   这话一出,他就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了。立即放开了她转过身去,懊恼地直挠地上的氍毹毛。片刻,却听见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他浑身一激,一回头,却见阿寄也正一脸茫然错愕,方才的笑容好像是突然间就隐去了。   “刚才……”顾拾吞咽了一下,“刚才那是,你的声音吗?”   阿寄张了张口,似是想说话,蓦然却闻干哑的“嘎嘎”之声,仿佛刀片刮过喉咙。她立刻就住了口,眉眼仓皇,低着头,一手捂住了喉咙。   顾拾却忽然冲了过来,双手捧起了她的脸,眼中满是惊喜,“是真的,是真的!你再试试看,阿寄!”   她尴尬极了,不想被他听见自己那么刺耳的声音,又更痛恨自己,再不肯尝试一下。顾拾却开心得语无伦次:“那老和尚没有骗我!阿寄,你不要急,这药须服用上十日,就和你当初……当初一样,十日之后,你就能开口说话了!”   阿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全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阿寄,”他静了静,声音慢了下来,对她用尽全力展开一笑,“阿寄,我刚才听见了,你的声音很好听,就和我梦里一样好听。阿寄,我们好好地等过这十日,我要听你亲口对我说话。”   阿寄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晶莹剔透的泪珠接二连三地从那双眼眸中溢了出来,滑过鬓角,滑下衣衽,转瞬消融在衣袍细密的皱褶里。   他顿时手足无措,忙乱地拿手指给她拭泪,却越擦越多,最后他索性将她抱入了怀中。   阿寄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的胸怀里,他只感觉到自己胸前衣衫被浅浅地润湿了,她在哭,无声无息地哭,哭得像一个孩子,一个自卑的、无助的、连惊喜都无力去承受的孩子。   他一点点地揽紧了她,声音柔和地哄着她,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的身体也很疲倦了,精神却仍然撑持着,因为阿寄需要他。   高阁上灯火低柔,风雨不侵,已经成人的少年肩膀宽阔,怀抱温暖。   直到阁外呼啸的冷风亦渐渐地停了,深夜沉入了更深的深渊,四下里寂静无声,两个人的心跳都叠在了一起。   她仰起头来,泪眼盈盈的双眸凝注着他,而他仍是柔软地一笑。   好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只会这样子对她笑。   她闭上了眼,一滴泪珠悬在她眼睫下摇摇欲坠,他倾身过去,悄然地将它吻去,而后向下,轻轻地衔住了她的唇。   ***   炭火在炉腹中阴燃,渐渐除去了阁中的湿气,将腾绕的气流都变得干燥。   顾拾抬起身子凝视她半晌,又吻上了她的喉咙。   她只觉喉间似有一团火,上不去,下不来,只在那脖颈的肌肤底下灼烧着,将她的呻-吟都烧成了断断续续的。她闭紧了唇立意绝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他却继续地吻下去了,安谧的吻滑落她的衣衽,手指轻悄悄地将她的衣衫解开……   她突然要往后缩,他却一下子按住了她,在她的肌肤上重重地吮了过去——   “嗯……!”她皱着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混沌的痛呻,他看了她一眼,将身子慢慢地欺了进来。   她不由得伸出双手去,他将她双手撘在自己肩上,一点点地俯下身来,男人的气息微微发着喘,萦绕在她的耳根下、肩颈间:“抱紧我……”   她的手指收拢了,扣住了他精瘦的肩膀,伴随他的动作,再次“啊”地叫出了声。   这极低的微哑的声音却好像立刻就取悦了他,他的眸光一深,一手揽过她的肩膀,动作也不再温柔,她只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叶小舟,在无尽的大海风波上颠簸摇荡……   少年像一头兽突然见到了猎物,一边啃咬着她,一边还感到了欢喜:“阿寄……阿寄,你终于叫给我听了!”   她臊得满脸通红别过了头去,却又被他拈着下巴转回来与他深吻。她只觉连舌头都乏了力气,只能任他洗劫,手指抓皱了地上的氍毹,又无力地松开来——   眼中尚还是带着泪的,心里却满满胀胀,目光逡巡过少年棱角初露的清俊脸容,想自己一定再也藏不住了,无论是优柔的爱慕,还是高兴的期待,都藏不住了。   他伏在她身上,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半晌,肩膀抽动着笑出了声。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他便抬起头来,双眼亮晶晶的,仿佛被雨水洗过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丝毫的瑕疵:“阿寄,我好高兴。”   她亦笑起来。   见了她的笑,他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阿寄,等你能说话了,我要每日每日都听你说话,从早上听到晚上,再从晚上听到早上,听一辈子。”   她笑着看他犯傻,也不点破,便这样点了点头。手往他胸膛上推了推,他忙道:“我压着你了?”脸上赧然,“抱歉,我……我一时情难自禁,在这里就……”   她哭笑不得。他竟然到了这时候才晓得反省,这时候还需要什么反省?   顾拾起了身,又伸手拉她。她将手递给了他,勉力站起来时,脚下忽然一软——   脚步一滑,红氍毹皱起,她短促地叫了一声,在将将要滑倒的前一瞬被他用力拉拽住。   他终于也红了耳根:“抱歉,是我太……”   她却抓着他的衣襟不停地喘息,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另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自己的喉咙,发出难听之极的嘶声。   他的脸色变了:“阿寄?阿寄,怎么回事?!” ☆、第53章   怎么回事?   肚腹里翻搅得难受, 连带着一颗心也似被拧在了一起, 疼痛, 痛得她全身都蜷缩起来, 手指甲抓挠着地面,口中不停发出咿咿啊啊无意义的嘈杂声音。   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声音。   她将脸都埋进了稻草扎成的席褥上,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再开口, 直咬得嘴唇都破了,那魔鬼般的声音却还是缭绕在她的耳畔……   马上, 马上就要解脱了……   马上就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马上就可以见到外面的太阳,马上就可以摆脱永无止境的折磨拷问, 而只要每日里给安乐公送饭就可以了……   她其实是个多么怯懦、多么卑微的人啊。她想到过父亲的嘱托,想到过母亲的惨状,可说到底,她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了而已。   她默默地伸出手去, 将那碗浓黑发臭的药汁仰头饮下。监牢外的狱卒盯着她的动作,而后收走了药碗, 临离开时又冷淡地问了一句:“明天还要喝?”   她点头。   狱卒走了。   极端的黑暗令她心中生出无限空虚的疲倦。她的身子往墙上重重地一靠,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随着药汁灌入而稍稍缓解了一些,耳边寂静得能听见潮湿的地底小虫飞快爬走的步声。   忽然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什么?”   阿寄全身一颤。   母亲本已经睡熟了,这时候却不知为何醒了过来, 慢慢地坐起来,又问:“你喝了什么?”   明明是黑暗里,阿寄却好像能感觉到母亲那双冷而出尘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几乎能把自己给盯个对穿。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却听见母亲叹了口气。   “阿寄。”母亲道,“你同你的姐姐不一样,你但凡有什么心事,总是闷着不说……如今这世上只剩下我们母女两个了,你却也不肯跟我说了。”   阿寄摇了摇头,想说话,却又仓皇地闭紧了嘴。   母亲的声音很柔和,语气却很哀伤:“你不说也就罢了,阿寄,你可不能一辈子都不说……总有一日,你要找到一个人,你愿意将自己的心事都告诉他……”   ——   “阿寄?阿寄你坚持住!你……你可不要吓我!”   疼痛再次如海潮般铺天盖地而来,一下子将所有回忆都冲刷干净了,只剩下荒瘠的砂砾。   少年抱着她飞奔下楼,奔进了寝殿。他的怀抱虽然颠簸但却温暖,仍留着阁楼里炭火的余温,令她不由自主心生眷恋。可是他却放开了她,跑到外间去喊人了。她皱了皱眉头,痛得几乎要裂开的脑仁里轰轰然响着许多重叠的声音,她将手往前摸索,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她的身子便探了出去,拼命地干呕起来。   好痛……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你不要走……   ***   皇帝的辇车连夜驶向雒阳城北的云龙寺,将寺中的老和尚和小和尚都给接进了北宫。   章德殿内,皇帝正焦头烂额地踱着步,听见张迎通报,连忙三两步抢上去,“上人来了?”   那老僧仍旧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带着一个小沙弥走进殿内,朝顾拾合十行了一礼。   顾拾道:“程御医已在里面了,还请上人为朕的皇后看一看……”   “陛下少安毋躁。”老僧道,“程御医的医术并不下于老衲,陛下是关心则乱。”   “朕一辈子也只关心着一个人,都不可以吗?”顾拾却有些慌乱了,他喃喃着,抬起头看着老僧。   若能拨去这双眼睛里弥散的戾气,所见的却仍然是干净而飘摇的青空而已。   老僧叹口气,“真是冤孽。”   顾拾没有再说话。张迎连忙上前去将老僧往里请,过不多时,那老僧却从寝殿又走了出来,顾拾眉心一跳,“这便……看治好了?”   “老衲同程御医说,让他无需忧心。”老僧垂眉道,“服了老衲的解药,就是会有这般的苦楚,只能忍受过去,十日过后,皇后便能开口说话了。”   顾拾低声道:“您就不能开几味药,缓解一二么?”   “不能。”   顾拾只觉又是懊恼又是焦躁,“您到底看清楚了没有,您看见她现在多么痛苦吗?!”   老僧道:“当初她饮下哑药的时候,也是这一般无二的痛苦,她心中当比老衲看得更清楚。”   顾拾突然哑了。   半晌,他将手捂住了脸,“朕不想让她这样痛苦的。”   老僧朝他走了几步,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陛下要救她,便自然会辛苦。”   “可我愿意代她去受这苦……”   老僧笑了,“人生世上,苦乐自当,无有代者,皇后能撑过当初的那十日,自然也能撑过眼下的这十日。倒是陛下,切莫多事,皇后如今的身子,可禁不起乱吃药啊。”   顾拾惘然地抬起眼,“什么?”   却在这时,程钰掀帘走了出来,捋着胡子慢慢地、犹豫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顾拾看向他,一颗心紧绷住了,连呼吸亦不能:“说。”   程钰撩袍跪下,叩头道:“启禀陛下,皇后的脉象流利,如盘走珠,是显然的喜脉……陛下,皇后殿下有喜了!”   ***   顾拾错愕地呆住。   程钰还在跪着,老僧笑而不语,倒是张迎先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唤了句:“陛下!”   顾拾回过神来,一颗心却好像仍然悬在半空里,过于盛大的欢喜令他感到了惶恐,“程御医,你再说一遍?”   程钰直起身子,笑道:“老臣恭喜陛下,皇后殿下有喜了!”   顾拾迟滞地道:“你、你先站起来。”   程钰拍拍襟上灰尘站起了身,又道:“上人给的解药娠妇可服,陛下尽可放心。只是陛下……”他顿了顿,“此后皇后怀胎辛苦,最好是……切忌行房。”   他看出来了?顾拾脑子转得很迟钝。——他是大夫,自己和阿寄刚刚……连清洗都未来得及……他自然看出来了!   这样一想,顾拾就觉满脸如被火烧,像个在大人面前认错的孩子一般垂着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朕会注意的。”   程钰又说了一些照料怀娠女子应注意的事项,顾拾认真地听着,急切的心情全写在脸上。程钰终于是放过了他,向他请安告退,顾拾便一阵风般冲进了寝殿里去。   张迎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对殿中二人延请道:“上人、御医,看诊既毕,咱们便退下吧。”   ***   深青素白的床帏里,阿寄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双眸紧闭,侧身而卧,一只手仍不安地放在自己的腹部。顾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了她半晌,低下身小心地将她外衣剥下,又让她翻身平躺,然后才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慢慢抚过她削瘦的肩、修长的颈、清丽而憔悴的脸。   “抱歉。”他今日好像一直在道歉,“我若早知道……我怎可能会……”说着,他又红了耳根。   阿寄的眼睫颤了颤,尚没有醒过来。他伸手到被褥里,悄然寻觅到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   “阿寄,你高不高兴?”他紧张地笑起来,干净而年轻的笑容,一双桃花眼里微光清澈,“若在十年前,我断然想不到自己还会有今日的。”   他俯下身,将脸埋在被褥上,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疲倦袭了上来,他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   顾拾再醒来时,却已好好地躺在了床上,双手不自知地揽着阿寄的腰。他睁开眼,便见阿寄也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   他下意识地去摸索她的喉咙,“还疼吗?”   阿寄摇了摇头,朝他微微地笑。   顾拾亦笑了,“你偶尔也可以说话应我。”   她却又摇了摇头。   顾拾朝她身边又蹭了蹭,声息就倾吐在她的颈项间:“日前程御医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我不知道你是几时睡熟的……”   她却只是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顾拾感到为难,“是这样的,我们……”他吞咽了一下,“我们有孩子了。”   阿寄睁大了眼睛,发怔地盯着他瞧。   他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是真的,阿寄。”他将手移动到她的腹部,声音低沉而令人酥软,“你怀娠了。你不要害怕,我会好好地照料你,绝不让你和孩子有一点点闪失……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好好吃药,将你的声音恢复了。”他笑道:“你总不能对着孩子也不说话吧?”   她终于缓缓地笑起来,却又偎依进他的胸膛,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他伸手拍着她的背,脸上笑容好像永远都不会褪去。 ☆、第54章   一连十日, 顾拾都守在雒阳北宫, 一心一意地陪伴阿寄。   那解药几乎与毒-药无异, 除却第一日, 之后的每一日阿寄只在服药过后的短短数个时辰里疼痛有所缓解,其他时候都痛得全身痉挛人事不知。她恨极了自己这副模样,当年在掖庭狱里便是自己一个人熬过来的, 如今也不愿意给顾拾看见,每到发病时便将自己锁在小室里, 顾拾为此破坏了好几扇门。而后顾拾便学了乖, 一日十二个时辰不离她身边,若实在要出外办事时, 便将她锁在宽阔的寝殿,里边还有茜儿、张迎等许多下人陪着她,唯不许她出去自己锁自己。   他年纪小的时候,只觉得阿寄是个温柔善良、体贴周到、如奇迹一般能抚慰他心灵的好姐姐, 到如今才发现,其实阿寄也不是什么奇迹, 她只是个寻常女子,她过去习惯了忍耐,只是因为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痛苦。   这样却让他更离不开她了。   顾拾将一应文书都搬到了北宫,连尚书令都要到章德殿来奏事。柳岑已出了荆州、过了扬州, 钟嶙仍按兵不动,众多大臣向皇帝上书请求发兵平叛,顾拾却都置之不理, 只说听钟将军的便好。   有时阿寄疼得不是那么厉害,便到书阁里来看他。她渐渐也能说些“嗯”、“好”之类简单的字眼了,只是她总不肯说,他只有循循善诱。   “很快便不会有这么多文牍了。”顾拾一边批阅奏疏一边朝她笑道,“钟嶙不会让我管这么多的。”   她没有笑,目光凝着那些奏疏,有深深的忧虑。顾拾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是不是无法理解?”   她点点头。见他很久不动,只好又“嗯”了一声,慢慢地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顾拾复又笑起来,“你既然问,我便同你分解分解。”他站起身,走到房中平铺的舆地图前,招手让她过来。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往她的手里塞了小铜马,口中道:“当今天下有十三州,柳岑占了三州,而除司隶之外,余下的九州全都有形形色-色的乱民反叛,还有的自立为王,比柳岑更嚣张。”他拉着阿寄的手将铜马一一放在地图对应的位置上,“而钟嶙如今的谋算是要姑息养奸,柳岑他是绝不会动的,其他九州的叛乱他却很殷勤征讨,如此一来,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放纵了柳岑,令我朝与柳岑形成两分天下的格局——不,应该说,令他自己与柳岑,两分天下。”   阿寄的手一抖,铜马没能抓稳而滚落在地图上,又撞翻了好几只。   “那……”她认真地开口道,“那他为何不放别人,唯独……放了柳岑?”   顾拾回头看她一眼,挑了挑眉。阿寄没来由觉得他这一眼中饶有深意,却偏是辨别不出。顾拾停顿了一下,笑道:“柳岑毕竟是世家子弟,在荆州振臂一呼,群集响应,钟嶙大约也知道他是最棘手的,可以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   阿寄咬着唇,目光扫过舆图上的土地,微微地蹙了眉,“……那你怎么办?他这样便架空了你,你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啊,我只能放手让钟嶙去。”顾拾又幽幽地笑了,目中精光微露,“柳岑的想法他也不见得清楚,我必得先等待其他州郡都被肃清,才能有自己的力量……”   “你……”阿寄忽然开了口。顾拾停下话头,专注地看着她,她顿时又感觉言语艰难:“你……又如何……清楚……”   顾拾微笑道:“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甘心与人两分天下,到最后都势必要自相残杀。”   阿寄仓促地抬起眼,却撞进男人深黑如夜的眸光中。   她听懂了……她听懂了。   说什么钟嶙姑息养奸,最是姑息养奸的人,不还是他自己么?   他让这两人先圈地自肥,麻痹他们的心志,膨胀他们的野心,然后……可是然后呢?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收放自如吗?万一柳岑、钟嶙两人一齐回头反他……   想到这里,她又想不通了,脑海里反而总响起茜儿低低的啜泣声,想起那些宫女们言辞凄切的上书,最后,她动了动口,他关切地倾身过来聆听,听清楚了三个字。   “百姓,苦。”   她说。   他沉默片刻,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默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头咬着唇哀哀地看着他。   他低眉凝视着她,眼帘微垂,掩去了一些复杂的神色。“阿寄,你还是没有懂……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   痛苦的十日过去,云龙寺的老僧又进了一趟宫查看阿寄的病情,最后同顾拾说道:“皇后已可以讲话了,只是哑了太久的人,总难免羞于开口,陛下要多加引导。”   顾拾点头应下,恭送老僧出门,到了宫门外,老僧停下步子道:“请陛下好自为之,老衲要带小徒云游去了。”   顾拾一怔,“云游?”   老僧手捻念珠,垂眉缓道:“雒阳将乱,云龙寺亦将毁于战火,老衲已看倦了中原兵燹,也许回天竺去罢。”   顾拾顿了顿,“原来上人还会占算天机。”   老僧笑了,“这哪里需要占算?陛下本不是帝王之资,却一连两度为帝,气数如何能够长久?”   顾拾蓦地抬眼盯住他,老僧却仍是泰然自若地笑着。   顾拾其实也没有愤怒,在被老僧直言不讳地点破之后,他的心中反而是说不出的空虚。   他最后长出了一口气,似真似假地笑道:“上人是闲云野鹤之身,朕也羡慕得很,不知何时天下人放过了朕,朕也云游去。”   老僧看着他笑道:“会有那一日的。”   ***   今日是第十一日了。   那云龙寺的胡僧已来看诊过,阮寄却仍不大愿意起身。正是秋光澈亮的早晨,日光敞亮得令人无法逃避,她知道自己已能说话了,可是她不敢。   顾拾送那胡僧出去,她便仍旧躺在床上,四下里明明无人,她却仍要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混沌的黑暗让她终于有了些底气,团着被褥、压着极轻极轻的声音唤了一声:“小十……”   自然没有人应答她,也许帘外的那些宦官宫女也根本不会听见。这声音很是低婉,虽仍旧吓了她自己一跳,却显然不再是那么嘶哑了。   她咬了咬唇,又小声地练习:“小十,小十,小十……”   终于,阿寄将自己从被褥中放了出来,清丽的脸容被闷出了软软的潮红,她还在轻微地喘着气,眼中泛出水光一般的亮。   她会说话了……   她真的会说话了!   她坐起了身,又低低念了一句:“小十。”她本就是和衣而卧,此刻手心里都攥出了汗,下床走了几步,端起昨夜的冷茶抿了一口,再念:“小十……”   眼看着顾拾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听见自己这样叫他,他会是什么表情?他会不会开心?   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想了想,低声道了句:“陛下。嗯……陛下……”   练着练着,她面上浮起了笑意,双手捧着脸都掩不住。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争执的声音。   “——我要见皇后!让我见皇后!”是茜儿在叫喊。   “茜儿!这时候不是你当值,你要见皇后又何必大吵大闹?”有个女官走出去斥责道,“你先进来,没的给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什么笑话?”茜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突然帘子遭人一掀,茜儿便正面对上了阮寄。   阮寄愣了一瞬,立刻挥挥手让旁的女官都退下。   “殿下。”茜儿见了阮寄却突然顿住,胸脯不停地起伏着,许久才道,“殿下,柳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打出荆州、半个月前就在扫荡徐扬了,殿下您知不知道?”   阮寄抬起眼研判地盯着她,后者的神色一无畏惧又隐含悲哀,一个从长安王宅跟到雒阳北宫来的无依无靠的小小宫女,曾在顾拾受伤时帮过她的大忙,却从来不曾向她要求过什么——只除了上回那些僭越的谏言。   阮寄动了动唇,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是点了点头。   茜儿的脸色灰败下去,喃喃道:“原来您知道?您都知道?”   阮寄别过了头去。   “您明明知道,却还要任他们为所欲为,是不是?”茜儿面容惨淡,咬住了唇,“柳岑一路烧杀抢掠,钟将军便一路往后撤退……我原以为陛下一定会下令抵抗的,可大家都在传,说陛下根本已不管朝事了!”   阿寄看着她悲恸的面色,仿佛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她却还在强忍着,等待阿寄的回答。阿寄将心一横,慢慢地开了口:“陛下……他有他的想法……”   “殿下的声音终于好了?”茜儿却突然道。   这样打断皇后说话是很无礼的,可茜儿却全都不管不顾了。   她朝阿寄跪了下来,咚咚咚叩了三个头,“婢子恭喜殿下,殿下痊愈,普天同庆。婢子也要向殿下请辞,婢子的家人正在荆扬交界的庐江郡,婢子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去了!”   阮寄扶着桌角慢慢地坐了下来,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你回去吧。”她说。   既是有家的人,为何不回?她总没有理由留着茜儿不走的。   茜儿悲哀地看着皇后,许久,重重地道了一句:“殿下,陛下如此做……他会后悔的!” ☆、第55章   顾拾回来时, 阿寄正坐在寝殿之中读书, 一言不发。   他笑起来, 伸手去抽走她的书, “我的女夫子,每日里便是读书,也不多同我说一句话。”   阿寄转过头, 阳光透过窗纱照入男人的眼眸,粼粼如闪烁着温柔的波光。她笑了一下, 道:“小十。”   顾拾蓦然一震, 不敢置信般看着她,旋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已经能说话了, 自己不是一直期待着的吗?怎还这样一惊一乍的!   可原来不仅她会忐忑,他也会紧张的啊。   他两手抓紧了她的手,对着她认真地道:“再叫我一声。”   她垂下眼,轻声道:“陛下。”   他笑道:“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叫我小十的, 我特许你了。”   阿寄却一直没有笑。   顾拾凑到她身边坐着,揽住她的肩膀, “怎么了,不高兴?”   阿寄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他也不由得将手覆了上去,好像这样就能感觉到她肌肤底下的脉动一般。可她抬眼却道:“茜儿……走了。”   顾拾一怔, “茜儿是谁?”   阿寄将书案上几份上书拿了过来,摊开在他面前,他一目十行地扫过, 回头道:“茜儿就是这些宫女之一?”   阿寄点了点头,“她们……都回家……”   顾拾手指屈起敲了敲桌案,沉吟道:“这时候回家,可不大妙。荆州是柳岑发兵的据点,据说现在人人课役,全民皆兵;对徐、扬二州柳岑就没那么仁慈了,那都是一路洗劫过去……”   阿寄低低地笑了笑,“小十。”   他侧首看她,还温柔地在她耳畔蹭了蹭,慵懒地“嗯”了一声。   “你日后……有何打算?”   “日后?”   阿寄默默地凝视着他,“你要……当皇帝,却……这样待……百姓……”   他的表情僵住。   半晌之后,他干笑一声,“绕这么大圈子,原来仍旧是这件事。我当皇帝如何,不当又如何?谁还给过我选择吗?”   阿寄道:“你不要这样……置气。”   顾拾平静了一下,解释道:“钟嶙和柳岑的目的,都无非是要逼我……钟嶙出身寒门,却把家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而柳岑的野心却是直接除掉我,这样他才能——”顾拾忽然顿住了,片刻之后,他冷淡地道,“我便借钟嶙之手先平定了各方叛乱,再看着他和柳岑拼个两败俱伤,这是最快的法子,你知不知道?这是最快的、平定天下的法子……阿寄,你总说百姓会受苦,可你倒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百姓少受一些苦?”   阿寄抿了抿唇,痛苦地道:“我……我想不出。”   顾拾的目光很静,语气却好似在逼迫她:“退一万步讲,我现在既无兵也无人,放权钟嶙也不过说得好听,我难道还真能抢得过他的军队?”   “可是小十,”阿寄的容色黯淡下來,“我们还有……孩子。你想一想……孩子!”   顾拾终于松开了怀抱站了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目光沉沉如夜。   “阿寄,我没有一刻不是在想着你和孩子——”   他应是还想再说几句的。可是看着阮寄的眼神,他却又说不出了。   她不能懂的,她根本懂不了。   百姓苦难深重,难道他不知道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的景象,难道他愿意看到吗?早在长安城的废墟之上,他就已经看得够了!可是他还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阿寄看着他,很久,摇了摇头,“小十,你……自私。”   顾拾不怒反笑:“你今日才发现?”   阿寄不再说话了。   顾拾仍是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扔到了地上,转身便走。   阿寄将那包裹拾起,拆开了,却是一只小小的、红漆皮面的拨浪鼓。   ***   数日之后,朝廷收到消息,柳岑于江陵僭号自称柱天大将军,向大靖皇帝寄去了言辞狂妄的国书,号称要与大靖平分天下。   “我为南帝,尔为北帝,河南以北,非我王土,南郡以南,非尔子民……”   “不必读了。”顾拾摆了摆手,宣读那国书的礼官便立刻噤了声。   顾拾斜倚御座,目光懒懒地扫向阶下文武众臣。本朝虽庶事草创,但钻营投机的臣僚却是永远不缺,听闻此事,他们各个都将惊慌失措写在了脸上。   顾拾径自看向最前列的钟嶙,“大将军如何看?”   “这封书悖逆猖狂,有何可看?”钟嶙抱了抱拳,“末将平叛不力,致使陛下蒙此屈辱,还请陛下准末将戴罪立功!”   顾拾笑了起来,偌大的殿宇,只有他一个人低得瘆人的笑声徘徊。他盯着钟嶙,而钟嶙面色分毫不改,仍旧一副坦荡荡的模样。   “好啊。”他终于道,“朕相信钟将军。”   退朝。   顾拾一边往殿后走去,一边脸上还带着笑,转头问张迎:“外边是不是要恨透朕了?”   张迎实不知这话如何回答,“大家是担心陛下太过仰仗钟将军……”   顾拾笑道:“你也不必为朕讳言。”   张迎闭了嘴。   “让天下人都恨朕吧。”顾拾道,“朕早已习惯了。”   张迎停了步,看着他的背影,目中有些悲哀。   顾拾今日径自在南宫歇了,张迎一边给他更衣一边问:“陛下不去北宫看看皇后么?”   顾拾轻轻地笑了一下,“她看到我,不会高兴。”   “您多去几趟就好了……”张迎的声音越来越小。   “她明明会说话了,却不肯对我说。每回朕去见她,想同她分剖心意,她却只是装哑巴。”顾拾随口说着,穿着单薄里衣踩过一地衣袍往里走,张迎便跟在后头忙乱地捡衣裳,“她只道我自私,怎不晓得她自己多么懦弱?”   张迎愣了愣,直觉自己不便插话,抱着一堆衣物杵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却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通报: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求见。”   顾拾呆住。   下一刻,他便对张迎道:“快过来给朕穿衣裳!”又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进来吧。”   清冷的暮色透过照壁拓印进来。阮寄怀胎方两月,肚腹未显,但脚步仍有些滞重似的。顾拾一见,心里着急,却忍耐着不去搀扶,只话声冷淡地屏退了张迎等一众下人。   一时间,房中没有人说话,阿寄手扶着梁柱,也未再前进一步。   她只是抬起眼看着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十。”   “……你怎么过来这边了。”他开了口,话音发涩,“有什么事情你着人传句话,我便去北宫找你……”   “哪有那么金贵。”阿寄道。   见她这话说得如此流利,又想及自己平素去找她时她闷口不言的模样,他的眸光微微黯淡。   再仔细看她的神容,却仍然是不苟言笑的,她大约还在生气吧?   他带着她到胡床上坐下,放开了手。   她抬起眼看他,轻声问:“你……你不坐?”   他笑了笑,“不了。”   她低下头,片刻道:“小十……抱歉。”   他的手指尖猝然一颤,被他握紧了掩藏在袖子里。他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很多……想日后我们带着孩子,要如何是好。”她慢慢地、一字一句斟酌着道,“小十,你当真愿意当这个皇帝么?”   他仍是笑:“你这话可问得奇怪。”   阿寄低声道:“我看你并不愿意罢。”   顾拾挑了挑眉。   阿寄低着头,安静地道:“小十,我……我明白你那样做,一定有苦衷……”   “你明白?”顾拾突然道,“你明白的话,怎还要同我怄气,好不容易会说话了却还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让我……让我心神不宁?”   他的声音很强硬,眼神却很脆弱。   阿寄放在膝盖上的手抓皱了衣衫,“我……我……”她一着急,便好像发不出声音,心中又袭上来熟悉的恐惧,“我不……”   顾拾盯着她的神情,“你怎么了?”   她拼命摇头,“我不是……我想……”喉头发哑,之后的话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她慌乱极了,双手掩住了嘴,想自己该不会又要哑了吧?这样一想,便觉眼前都是一片黑暗,愈是着急便愈是出错……   “阿寄?阿寄!”顾拾一把抓下她的手,蹲下身来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你不要急,好好地说……”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是我不好,我不想逼你。我只是……”   阿寄仓促抬眼,便对上他那双幽湛的桃花眼。他掩了神色,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阿寄,我知道这样做有风险,我也知道这样做会苦了百姓,可是阿寄,我没有别的法子。我不能寄希望于柳岑或钟嶙突然变成分文不取的圣人,对不对?”   阿寄缓缓地倾身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窝,他抬起手,慢慢地抚过她的发髻。   “我只是害怕,”她终于能完好地发出声音,闷闷地响在他的心脏上方,“害怕你被千夫所指,成为史笔下的罪人……”   他笑了。   “书里有句话不是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男人的笑声清朗,甚至还有些愉悦,“他们若当真恨透了我,我便正好让位,给我们的孩子当皇帝,好不好?”   这话说得很无赖,明显是逗她的,她却心尖一颤。   “小十,我此番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她攥紧了他的衣襟,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低低地开了口,“前朝的秦贵人,你还记不记得?她跟我说过,孝冲皇帝,曾经留下了一脉子嗣……”   她停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甚至连呼吸都还很平稳。   “当初秦贵人将那母子俩赶出了雒阳城,他们最初安顿在北邙山下;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们会不会搬了地方——秦贵人托付了我,去照看一下他们。”   “小十,如今有了孩子,过去我不曾考虑过的一些事情,就都逼到眼前了。若是你当真有野心光复天下,那孝冲皇帝的遗胤如何对待……你要想清楚。”   她直起身子,双眸澄亮,光影交错其中,仿佛沉淀着黑玉,“当然,若你并不想当皇帝,那也可以劝一劝他……”   “如果他只是个放羊的农人怎么办?”顾拾突然道。   她一怔。   “我是不是也要像袁琴一样去骗他,让他来做这个皇帝?”   顾拾看着她的表情,笑了一笑,放柔了声音:“也罢,那些事毕竟还很远——我们便一起去找找他吧。” ☆、第56章   终于和阿寄言归于好, 顾拾内心雀跃, 面上却不显, 只哄着阿寄先去休息一会儿。他走出来, 张迎便立刻迎了上前,满脸是笑:“皇后留下啦?”   顾拾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张迎笑道:“还是陛下有法子,哄得皇后回心转意。”   “她的心意从来就在朕这里。”   “啊是是, 奴婢真不会说话!”张迎连忙改口,背过身去又吐了吐舌头。   这可终于和好了, 之前那些阴沉沉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又过数日, 阴寒的天气忽而稍现晴好,好容易出了太阳, 将深秋干燥冰凉的空气也照得暖和了些。阮寄盘算着天气难得,而自己再过些日子可能便难以行动,不如就趁这时候去雒阳乡下看一看。   顾拾自然是答应的。他早已将战事全权交给了钟嶙,整日里便是围着怀娠的妻子打转, 比北宫的下人还要伺候得殷勤。阮寄自能说话以来过了许久,下人们都已习惯了, 偏顾拾每回听见她开口,还要特意放下手中活计,当做天音一般认真又开心地听着。   雒阳城郊,北邙山下。   这里原是前靖帝后皇族、达官贵人所中意的葬地, 绵延山脉四周尽是数不尽的坟茔陵冢,四处飘荡着纸钱魂幡。战乱之后,这里土地抛荒, 渐渐有流亡的农人聚居过来,形成了一个鸡犬相闻的小小村落,虽就在京师周围、帝王陵畔,却贫穷得不知世事。   顾拾扶着阮寄在村口下了马车,吩咐张迎在此处等着,便带着她往里走去。阮寄没料到此处变化甚大,据秦笑的描述,当年这里只有零散的几家农户,秦笑命人将那宫女扔在了各农户之间的一处小小棚屋,大约是给路过旅人歇宿用的。   秦笑就将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扔在了那样一座棚屋里。   回忆起来时,阮寄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上,心中有些矛盾的绞痛。   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爱情,就可以这样去作恶吗?即使秦笑恨那个女人,即使她要将她赶出宫,但做到这样的地步,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呢?   “阿寄?”顾拾轻声唤,“累不累?”   阿寄转头看他,目光一时有些深了,倒令顾拾一怔。   他笑起来,“你好生看一看,这里恐怕和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那个地方你能找得着吗?”   阿寄抿了抿唇,心里也难以肯定,只往前走。乡间小路十分狭窄,坑坑洼洼,地势忽高忽低,路上有荷锄的农人见了他们,面带惊慌地住了脚步:“贵人、贵人这是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顾拾眉头一挑,还未说话,却被阿寄抢了先:“老丈,我们从城里过来,想找个亲戚……”   看着阿寄和那农人攀谈起来,笑容满面,顾拾低着头闷闷地踢了下地上的石子。   阿寄问了一会儿便回来了,道:“那座棚屋早已拆掉,盖了房子,也不知住的是不是原主。”   顾拾抬头一笑,不说话,只牵住了她的手。   阿寄未作多想,拉着他往前走,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新起的农舍。这一路走得不远,但顾拾总担心着她腹中的孩子,时不时要停下来问她几句,弄得她哭笑不得。   此刻那农舍就在眼前,他却又站住了,半天也没有往前挪一步。   阿寄回头看他,微微笑道:“小十?”   顾拾低了眉,“若他还活着,怎么办?”   阿寄一静,“嗯?”   “按辈分,他是我的堂侄;按宗谱,他是距离帝位最近的人。”顾拾顿了一顿,“如果他没有被赶出宫,如果孝冲皇帝能留下这个孩子……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对不对?”   ——天意弄人,怎么就会轮到我了呢?   许多年前,在那冰凉阴暗的小室里,少年曾绝望地问过她。   而她到现在也仍然无法回答,只能握紧了他的手。   天边流云细细,日光温暖,将冷清的秋日烘得如同阳春一般。他们牵着手,相互依靠,但有些时候,有些心事,毕竟是不能够共同分担的。   忽然之间,那农舍里跑出来一个小孩子,咋咋乎乎地冲向不远处一个农人的怀抱:“小叔叔!小叔叔你回来啦!”   那农人头戴斗笠,只露出一弯笑着的唇角,他放下肩上的扁担,朝那孩子张开双臂,“阿铖!”   孩子扑了过去,抱着他的脖子便欢呼着喊:“可以吃饭了!”   农人拍了拍他的屁股,“成日里只想着吃饭,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孩子捂住耳朵:“我听不懂听不懂!”   农人大笑起来,将他放下,一边担起扁担,一边牵起孩子的手,往农舍中走去。这时候顾拾和阿寄才见农舍门口还站了一个妇人,一身朴素的荆钗布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抬头对那农人笑:“进来,吃饭吧。”   那农人却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看向顾拾。   顾拾脱口而出:“——袁琴?!”   ***   袁琴将顾拾夫妻两个请进了屋,对林寡妇道:“这两位是我朋友,来看我的。”   林寡妇一惊,见这两人容貌秀雅、衣着鲜丽,心中先自惭了,匆匆道:“我再去炒两个菜。”便避去了厨下。   顾拾看着那妇人的身影,浅浅笑道:“我还道先生怎会甘心归隐山林,原来是有美人在侧。”   袁琴却并不笑。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和碗筷,三人都没有动,袁琴执起陶壶给两人斟茶,细细的茶水从壶口成股流下,他便盯着那茶水看,“公子说笑了。这位夫人夫家姓林,早年守寡,带着一个孩子多有不便,便招我在她家做农,顺便还可教孩子认几个字。”   顾拾笑道:“原来如此。”   袁琴放下茶壶看了他一眼,抬手道:“公子请,夫人请。”   阮寄捧过那杯茶,见茶叶根根直立,茶水色泽碧透,乃是上好的毛尖。   “先生为何会想在此处定居?”却听顾拾又道,“此处地近雒阳,兵革亦避不得,朝政亦避不得,一不小心,可还会被我找到呢。”说着他又笑起来,双眸笑成月牙儿似的两弯。   “人老了,怠于远行,也便就近安置了。”袁琴叹气。   “先生可没有跟着皇帝迁都,若要就近安置,何不安置在长安城外?”顾拾敲了敲桌案,又恍然道,“对了,如今长安乡下经了战火,一片荒芜,恐怕也是难办。”   袁琴的手握着茶杯,一分分更握紧了,冷汗从手心渗出来黏在杯壁上,他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这时候林寡妇端着两盘菜出来,笑着对顾拾两人道:“客人留下来吃饭的吧?”   顾拾看了阮寄一眼,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铖!”林寡妇招来小孩,抱在膝上,便开始给他喂饭。袁琴一回头,便皱了眉,“你不要这样惯着他。阿铖,自己吃。”   阿铖撅起了嘴,林寡妇便也不动了。阿铖只好悻悻地从母亲怀抱里下来,一只手捧着碗,另一只手吃力地抓着筷子去夹菜。阮寄看得有趣,给他将一碗肉往前推了推,孩子看了她一眼,却扭过头去,不再要那碗肉了。   她一怔。   话题被林寡妇岔开,顾拾不好再多说什么,要聊家长里短却又不是他所擅长的了。他闷头给阮寄挟了几个菜,听见她竟然开了口:“这里,我来过。”   袁琴执筷的手一颤。   “原来外间传言夫人的哑病治好了,是真的。”他抬头笑道。   阮寄微微一笑,字斟句酌地道:“我家本出平陵,小时候跟着父亲回去过一次,便从这个地方过的。那时候这里有一条驿道,我们还在一座小棚屋里歇了一宿。”她转头对林寡妇轻笑,“林夫人既是长久在此间生活,该晓得那时候这地方有多么残破,如今都成了良田了。”   林寡妇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放下筷子,顿了顿,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记不甚清楚。雒阳遭逢几次大难,周边的村子也早变了样。”   阮寄温柔地笑道:“可不是。”   ***   顾、阮两人在这农家用了饭,便即告辞了。袁琴将他们送到了村口,送上了张迎等候在此的马车,宾主两方言笑晏晏,倒还约定了下回再聚。   袁琴看着张迎扬鞭起行,车马辚辚,消失在视野之中。而后他转身便跑。   一路狂奔过乡间崎岖小道,闯进自家的农舍里,林寡妇正在收拾碗筷,见他模样一愣:“客人送走了?”   袁琴点点头,抬手抹了把汗。   林寡妇从未见过他这样急切,这个男人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温温吞吞、波澜不惊的,这会儿竟然气喘吁吁,一手扶着门框抬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像是噬人的光。   她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赶紧收拾行李。”他道,“我们往南逃。”   林寡妇的手一颤,陶碗哐啷落地,碎成数片。“什么……?”她不敢置信,“还要……还要逃?!”   “你知道那两人是谁吗?”袁琴道,“是当今皇帝皇后!他们已怀疑上我……”   “他们怀疑你什么?”林寡妇不解。   袁琴却停住了。半晌,他的语气平静下来,“我必须逃。你若不想被我害死,你也只能跟着我逃。这皇帝的手段我领教过,他若想害一个人,他什么都不在乎。”   沉默。   林寡妇沉默着,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很久,很久才从指缝间发出闷闷的声音。   “好。我跟你逃。” ☆、第57章   马车中。   “二十年, 真是沧海桑田。”顾拾往后靠着隐囊, 叹口气, “你说的那个人, 想必找不到了。”   阿寄凝视着他,“你真是这样想的?”   顾拾抬起眼,“嗯?”   “你不可能, 从未怀疑过袁先生。”阿寄一字一顿地道。   顾拾静了片刻,忽然笑了, “你倒是很懂我嘛。”   阿寄亦笑了笑。“我在宫里翻找过兰台的旧图志。北邙山的那一头, 并没有驿道。”   顾拾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你可比我厉害。”   阿寄轻笑着低了头, 松松挽起的鬓发间一枚珍珠耳珰流转出莹润的光滑,衬得她那白中微红的耳垂亦温软如玉。   “但我毕竟没有什么立场……”顾拾顿了顿,“还不如不去揭破,否则我又如何面对他?”   阿寄宁静地注视着他。她的那双眼眸仍如她哑巴时一样, 好像是会说话的,清澈而温柔。顾拾慢慢地也就放松地笑起来, “这些你都不要管,往后你最要紧的事便是安心养胎。”   ***   十月,冀州平。十二月,青州、兖州平。钟嶙带军在兖州驻扎, 复派先锋南下深入徐州。次年二月,攻下徐州叛贼的老巢下邳。   至此,雒阳东方, 由北至南全线收复。皇帝立刻派出刺史、太守,以文掣武,将四州收入王朝掌控之下。冀州既平,与北地屯兵、乃至到鲜卑之间的道路都得以打通,从北地调兵南下成为可能。   也就是说,一直是孤家寡人的顾拾,他终于有了不属于钟嶙的兵。只是北地遥远,调兵尚费时日罢了。   然而与此同时,长江以南,荆、扬全境,都落入了柳岑之手。大靖的军队与柳军在广陵郡的长江两岸遥遥相望,营火在江边铺展开十余里,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地向前一步。   时正二月,天朗气清,一身戎装的柳岑从大帐中走出,带着亲兵巡视各营。   距离他从长安宫中逃脱已两年了,两年多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反贼”的一日,反的还是姓顾的朝廷。   他其实早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反。到底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顾真派人四处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也许是因为听闻了顾拾迁都雒阳,而荆州依然空虚无主,他心怀侥幸;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从他将阿寄一把推出去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在了这条不能回头的路上。而这条路却又走得异常地、反常地顺利,令他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盲信:说不得,自己万一果然是真命天子呢?   原来所有人都为之痴狂至死的那个天命,还真是个令人迷恋的东西啊。   他特意去找了望气之人相了一卦,看顾拾这一朝的天数。那相人说,当今皇帝是二度登基,气数早已耗尽,长久不了。柳岑便问:那我呢?相人看了半天却只道了一句:有贵人相助。   得了这一句话,他终于决定起兵。   “将军!对岸的兵力目前看来与我们持平,只不知是否会有增援。”跟在他身后的部下禀报道,“不过据线报称,钟嶙又回了雒阳,并不在前线坐镇。”   “又回雒阳?”柳岑淡淡地道,“他还真是个清闲的统帅。”   “属下感觉……”部下迟疑着道,“钟嶙对待我们,并不像对待兖州、徐州那样……果断。”   “他大约是想回去看看封赏几何,再考量考量要不要出力气吧。”柳岑笑了笑,“可是他与我们拖延,却就这样平白便宜了顾拾。”   部下疑惑:“钟嶙不本来就是顾拾的大将么?”   柳岑笑而不语。   部下挠了挠头,“如今钟嶙就算不出力气,对岸这十万大军,要正面攻破恐怕也……而且这时日拖得越长,万一拖到入了夏,长江水涨,我们便更难渡河——”   “我们打不过去,他们难道便打得过来?”柳岑道,“朕同顾拾说了要南北分治,他有没有听进去朕不知道,看来钟嶙是听进去了。”   “那……”部下疑惑,“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是守还是攻?”   柳岑没有答话。   他心中其实也没有底。他同顾拾不一样,顾拾尽可以呆在雒阳,派将领驰赴前线;他却没办法龟缩江陵,战场上事事都须亲力亲为。他抬起头,见那一线灰白长空之下,对岸数十里营地旌旗招展,军容整肃,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奔流其间,急流处激起蒙蒙的水雾,不时地遮蔽了对岸风色,不时又显露出来。   他从来都看不清楚自己在走一条怎样的路。   还未说话时,忽然有亲兵从远方奔了过来,手中举着一卷由红线封着的帛书,“将军!线报!有线报!”   他一路奔到了柳岑的面前,跪下将那帛书双手奉给柳岑,才抬起头道:“是……是对岸送过来的……线报!”   ***   三月十八,柳岑军突然渡江,奇袭江边大营,大获全胜。柳岑带军一路往北,势如破竹,王师节节败退,刚从一支叛军手中收回不久的徐州顷刻又陷落在另一支叛军之手。   雒阳。   钟嶙已身披甲胄、腰佩长剑,行囊在重车上安置好了,正要出门去。一大家的人都到门口相送,长兄钟屿往前走了一步,道:“老三,你当真不去同陛下辞行么?”   钟嶙一边给马儿紧着辔头一边道:“我已上书过陛下,即日便要出征,耽搁不得了。”   “你这样……怠慢,难免宫中朝中,会有微词……”   “出生入死的人是我,他们敢有什么微词?”钟嶙突然冷了声音,“大哥,家中一应事体都交给你了,尚书台若有弹我的奏疏,你不上呈便是。”   钟屿苦笑了一下,“这一向皇后待产,陛下没日没夜地留守北宫,压根都不看奏疏了。”   钟嶙顿了顿,“那是他自己昏了头。”   “老三。”见钟嶙挽好了马将要踩镫而上,钟屿两步上前抓住了他的马辔头,“老三,你也要看看时机收手了……总不能真的,”他压低了声音,“总不能真的与柳岑两分天下吧?”   钟嶙冷冷地道:“你以为是我故意放跑了柳岑?”   钟屿一愣,一句“不是吗”卡在了嗓子眼。   “我若要这样做,当初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收复徐州?”钟嶙愈说便愈是心浮气躁,面色阴沉得可怕,目中射出冷酷的精光,“我倒是想收手,有人却不肯让我收手!”   “啪——”地一声,马鞭重重地抽了下来,钟屿大惊后退,那马鞭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立刻往前奔去。钟嶙身后的亲兵们当即也驾车跟随过去,在街衢间扬起一路沙尘。   ***   钟屿在尚书台掌理枢机之位,所有臣民上书都要先经尚书台拆阅,再由尚书台筛选呈入禁中。正如他所说的,顾拾成日成夜地耽留在章德殿中,已很久没有管过朝事了。   阿寄怀胎九月,算来临盆在即,御医嘱咐不可轻举妄动,顾拾索性让她成日里躺在床上,连看书都不许,便缠着她跟自己说话。他还养出来一个新的喜好:给她喂饭吃。   到了用膳的时候,他便一手捧着碗,一手执着勺,身子倾过去,伴以一声温柔的:“啊——”   饶是她品性良善,也不由得怒目而视。   他却一脸无辜:“我这不是练习么,等以后孩子出来了,也这样喂。”   阿寄低着头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楚,更凑过去一些,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声音软绵绵地拂过她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阿寄转过头去,“刚出生的孩子只能吃奶的。”   顾拾怔愣一下,旋而大笑起来。   阿寄却不很高兴,抿着唇等他笑完,但见他双眸弯弯,笑意盈盈,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静了静,将他手中的碗推开,慢慢地坐起来一些。他一惊,连忙过来给她整理枕囊,她抬眼看着他道:“你总是待在这边,也不见你接见大臣,也不见你批阅奏疏……”   顾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旋而对她微微一笑,“我待在这边不好么?”   阿寄迟疑地道:“好是好……”   “那不就成了。”顾拾柔声道,“等你生了孩子,我们再从长计议。”   他站起身,将碗筷收拾好,阿寄看着他的背影,身躯滞重得难以动弹,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大石无法喘息,“可是……柳岑打到哪里了?钟嶙他……”   “阿寄,总共也不过十来日了。”顾拾回过头来,脸上没有笑容,“你可不可以相信我,哪怕只这么十来日,什么也不要想?”   “我是担心你——”   “我若告诉你柳岑如今已破了徐州,你会少担心一些吗?”顾拾却道。   阿寄呆住。“什么?徐州?!他怎可能——”   顾拾看着她,许久叹了口气,走回来给她掖了掖被角,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好好休息吧。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关系,你总要相信你自己,孩子还靠着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某眠安排的所有和算命有关的情节,算出来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准确的。孙望看顾真也是。(这算不算重要剧透……)如果是假的就没意思了嘛~ ☆、第58章   徐州, 下邳。   官道上、丘陇间, 全是携家带口往东北方逃难的人, 由残兵败将护送着, 风尘憔悴,踽踽而行。这背井离乡的人群布满了山野,沉默而温顺, 从高处看去,仿佛缓缓蠕动的灰色的虫。   天空也是灰色的。春夏之交的江北, 杨柳轻舒, 桃花乱落,却在这阴沉沉的苍穹之下显不出本来颜色。   有人却是从东北边过来。   山冈上, 那一架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男子其貌不扬,幽黑的眼睛里沉淀着数不清的渣滓,正心情复杂地望着这不断北逃的人流。   终于他对着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 自己跳下车来,往那些兵将走去。许多人见了他却避得更远了, 他们已习惯了在逃难的路上不要同人说话。   “将军——这位将军!”他终归还是抓住了一个盔甲残破的小兵,“你们这是往哪里去?南边出了什么事?”   那小兵被他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只得叹口气道:“可不要叫我将军。你不知道吗,下邳昨日已陷落了。”   “下邳?”男人却一脸茫然, “陷落?谁来攻打下邳了吗?”   小兵哭笑不得,“老兄你是哪里来的人啊?柳将军渡了长江你知不知道?他一路北上打进了下邳你知不知道?!”   旁边立刻有人提醒他:“喂,那是叛贼, 不是什么柳将军。”   “谁知道明日他还是不是叛贼呢。”小兵却更笑了,“我是烦透了,每来一位将军便要重新征一次兵,这还算好的,若抵抗得激烈了,入城时还要杀人越货呢!我们都说还是回雒阳得了,就算十恶不赦的老贼,也不敢把京城的人都杀光吧?”   男人愣愣地放下了手,却仍然只是重复:“昨日下邳陷落?”   小兵揉了揉被他抓痛的手腕,“嘁”了一声便往前走去。男人忽然又道:“你们这样如何逃得出去?你们还带着刀兵,其他州界不会收容你们,雒阳城更加不可能……”   “逃难还能想那么多?”那小兵却已经走得很远了,只有声音遥遥地传来,“老兄真是富贵久了,没见过逃难吧?”   袁琴呆呆地立在道上,杨花濛濛扑面,无数形容枯槁的难民和垂头丧气的逃兵从他身遭面无表情地穿行而过。   富贵久了?   他——富贵久了?   开什么玩笑?!   “小叔叔!”   孩童的声音在山冈上喊他,他回过头,阿铖正跳下马车,双手挥舞着朝他笑叫。在他身后,马车车窗拉开,林寡妇好像也正凝望着他,对他微笑。   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他,竟然还选择带着他们往南逃!   他转过头,看向南方。那里地势平缓,林木繁茂,数条纤细河流穿行其间。忽然树林中飞出了成群的鸟雀,在上空乱糟糟盘桓一阵之后,也往北边飞来。   他目光骤然一紧,“不好!”他脱口而出,“大家快逃!”   然而来不及了。很快,所有人都听见了从南边的树林里传来的疾速的马蹄声,人们大惊失色,原还生无可恋地缓慢行进着的,这时候纷纷都扶老携幼地奔跑起来,许多人摔跌了,尚无人去搀扶,便立刻被更多双足履踩踏过去……   渐渐地,那追兵们出了树林,甲光刺眼,蹄声刺耳,乌泱泱一片看过去,至少是三千人的前军……   袁琴被人推搡着往后趔趄,他急道:“不要往一个方向走,分散,大家分散!”视野中突然见到一个骑马佩刀的将领,他抢上前去抓住了对方的马笼头,“你快吩咐大家稳住!让你的兵集结过来殿后!”   那将领却突然勒紧缰绳,马儿甩脱袁琴双蹄腾空,立刻就要踏了下来!   “你——”袁琴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眼见得那马蹄就要将他踩死在这里,他只觉得手足发凉……   他算计了大半生,自诩也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了,可原来他仍然没有算清楚过人心。   “你发什么呆?!”突然有人将他往一旁狠狠一推!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林寡妇竟然挡在了他的身前,而与此同时,那马蹄落了下来,径自踏在了林寡妇的胸膛上,又往前飞奔而去!   鲜血泼溅了袁琴半边脸,几乎令他睁不开眼睛。   “娘——!”隔着滔滔人群,阿铖还没有走过来,只来得及哭喊了一声,便亲眼看见母亲被马蹄踩过!   袁琴好像突然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他强撑着坐起身,阿铖要往这边跑,他连忙大喊:“你别乱跑,去树下,树下躲起来!”又低下头扶起林寡妇软软的身子,急急地喊:“夫人,夫人?你、你再振作一下,我抱你过去……”   林寡妇抬起眼,慢慢地掠了他一眼。   这一眼,令他心魂俱丧。   后来的漫长的人生里,他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起林寡妇这临终的一眼。他也会回想起他们在雒阳乡下相依为命的快乐,回想起他们间始终维持着的疏远距离,回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她没有美丽的容颜,没有温柔的性情,但是她,她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她闭上了眼睛,没有给他留下一句多余的话。   他一咬牙抱起她,护着她的头脸往阿铖那边冲去,这个时候,他们身边已没有什么人了——   那三千人的军伍已奔上了这条道路!   被剩下的老弱们竭力奔逃,却终究逃不过马蹄和刀剑。他们中还混杂着残兵,敌军大约是得了号令的,根本不分兵民,一律斩杀!   袁琴突然意识到,他虽曾跟着顾真征战南北,但他确实是从未见过战场的。   “小叔叔!”阿铖吓得肝胆俱裂,却仍然站在原地,一边哭着一边喊他,“我娘——小叔叔你快过来,我要我娘——”   “阿铖你快跑啊!”袁琴眼看着他身后便是刀兵,目眦欲裂地大喊,“快跑,快!”   阿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被马匹从后踩了一蹄,身子整个倒了下去!   他吃力地抬起头,满脸灰尘眼泪:“小叔叔!”   袁琴抢上几步,却突然停住了。   那骑马踩过阿铖的士兵竟尔又回转马头,一刀刺入了阿铖的后背!   ***   袁琴醒来时,天空里还溅满了血。   他眨了眨眼睛,那凝结的血块便动了一动,他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是自己满面血污。   他正躺在这战后的荒原上,夕阳西下,春风低拂过长长的野草,尸体堆摞在他的身周,血腥味伴着桃花香,柔缓地弥散开来。   如果之前所过的是柳岑派出的剿灭残敌的小队,那么他们应该已回下邳去了;如果柳岑是让他们打个前哨,那么他们应该更往北边去了。   无论如何,这地方四面空旷,日色已晚,他们不会在此停留。   袁琴慢慢地坐了起来。   四周尸山血海,残旗飘扬,散落的行李、破碎的马车随处可见。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目中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是凝望着空虚。   他已经没法子再去找出林寡妇和阿铖的尸体了。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上天好像在跟他开一个玩笑,当他心安地隐退乡野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当他重新变成了一个负罪又怀恨的人,他却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啊,是了……他还并不是一无所有的。   他还有一身的罪,和满心的恨。   他终于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了。   从前是这样,如今也还是这样。   袁琴将双手掩住了脸,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终于抬起了头。   斜阳正往那远山之间坠落下去,敛尽了最后的残光。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最近的一具士兵的尸首边,低下身子从死人的手中抽出了被抓得死紧的长剑,又将染血的剑刃在它原主的衣服上擦了擦。而后他慢慢往这尸体堆中走了几圈,找出了一些剩余的吃食用物,用破布包好了绑在身上。最后,他折下一根旗杆,将上边的残旗撕掉,便拄着木杆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他往北走,没有回头。 ☆、第59章   春去夏来, 草长莺飞, 焕发生机的南北二宫里一片盎然绿意。   可这些阮寄却都看不到。从三月中起, 她便腹痛不止, 成日里当真只能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冷汗涔涔,什么事都做不了。御医说这是因为她本来身体欠佳, 生孩子时难免要受些苦,她默默地忍着, 忍到后来, 便时不时地昏睡过去。   有时候她从漫长的迷梦中醒来时,发现顾拾也趴在床沿安然地睡着, 自己还紧紧地抓着他放在被褥上的手,手心里都掐出了血痕。她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去,他便立刻惊醒,抬头看她一眼, 又忙着对她嘘寒问暖。   她看见他的眼下也有淡淡的疲倦的青影,心想, 他难道从来不睡的么?   “陛下?”张迎在外边弓着身子压低声音唤道,“陛下,前线来报。”   阮寄吃了一惊。顾拾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毛巾往外走去。阮寄听见他们两人低低的交谈声, 到底说了什么她却听不清楚,心中莫名地焦躁。这么久以来,他不是一直守在章德殿, 全然不管政事么?为何前线的消息还会报到他这里?难道是极其——极其紧急的消息?   “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冷静。”顾拾一直走出寝殿很远了,才回头批张迎,“教皇后听见了又要担心。”   张迎摸了摸脑袋,“我以为皇后正睡着……”   顾拾叹了口气,“说吧,前线又如何了?”   张迎将那军报拆了封,递给他,他却推开,揉了揉太阳穴:“念给我听。”   张迎匆匆扫过全文,道:“是叛军,过了彭城,攻沛县不克,更北上山阳……”   “山阳。”顾拾闭着眼笑了笑,“下一个便是济阴。”   张迎脸色并不好看,他压根笑不出来,见着顾拾的笑,他也很不能理解:“陛下您就不着急么?这叛军万一过了济阴,很快就会打到河内了啊!”   “朕怎么不着急?”顾拾道,“可是着急有用吗?”   张迎难受地道:“要是他们慢些打也好,北边的兵力就可以调到南方去,再不济,鲜卑那边不是已经……”   “朝中有人故意纵敌,敌寇又怎么会慢些打。”顾拾淡淡地道。   张迎苦着脸道:“可眼看着皇后这边也抽不开身,至少……这一个月,可不能有差池啊!”   顾拾又笑了,“你原来还心疼着皇后呢。”   张迎却摇了摇头,“奴婢是心疼陛下。陛下内外忙碌,既要顾着天下人的安危,又要提防朝堂上的小人,每日辛苦操劳,回来还要照顾皇后……”   顾拾一怔,旋而笑道:“那可多谢你关心了。”说着,他便转身往回走,“皇后既醒了,朕去看看。”   张迎忙道:“陛下,几位将军相国都在却非殿候着,等您议事呢。”   顾拾的脚步顿了顿,“让他们等着。”   ***   顾拾回到寝殿之中,掀开一重重帘帷,阮寄正躺在床上,默默地凝望着他。   她额发间汗水涔涔,嘴唇被牙齿咬得发了白,双眸却仍然十分冷定。顾拾走过去,为她捋了捋头发,低声道:“痛便说出来。”   她摇摇头。   “我治好你的声音,就是为了能听见你的痛苦。”他道,“我再也不要你这样子忍耐了。”   阮寄眨了眨眼,眼睫下闪烁着晶亮的水光。他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迫得她松开齿关,疼痛的呻-吟漏了出来。   “孩子又在踢你了?”他柔声道,“他也急着要出来见你了。”   他转过身去寻来刚熬好的药,轻轻吹了吹,要喂给她,她却又别过了头去。   “阿寄。”他又唤了一声。   她放在被褥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小十。你是不是……是不是,很久没休息了?”   他一怔,失笑:“我休息了的。”   她又摇头,“我醒来时,你总是在,照料我……我还以为你荒忽朝事,若不是刚才张迎找你……我不知道,我睡着时,原来你还在忙碌……”   顾拾将药碗放下来,微笑道:“照料你是我的本分,打理国事也是我的本分。”   阿寄不再说话了,只是将头脸朝向床的内侧,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想自己终究有些莫名其妙。每回醒来时看见他就在身边,她的内心既喜悦又满足,可与此同时,又为着这份喜悦与满足而感到了罪恶。   “阿寄。”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可能要失败了,阿寄。”   她的心一颤,抿紧了唇没有应答。   顾拾看着她的侧脸,苦笑了笑,“阿寄,你不想说话便好好休息罢。我去一趟却非殿,待回来了同你一起用膳。”   很久之后,房栊静了,垂帘亦不再飘,阮寄慢慢地转过头,这一殿寂寥无人,帘外隐隐约约是宫婢的身影,更远的窗外有鸟雀拍了拍翅膀栖息枝头。   柳岑渡江之后,一路势如破竹,一定是朝中有人与他通消息……那人一定地位极高,掌握前线军情,且还不受人怀疑……   脑海中又回响起顾拾曾经说过的话。   “……如此一来,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放纵了柳岑,令我朝与柳岑形成两分天下的格局……”   “……我便借钟嶙之手先平定了各方叛乱,再看着他和柳岑拼个两败俱伤,这是最快的法子……”   混乱的言语,最后全成了一团嗡嗡然的声音,让她头痛起来。两败俱伤……要他们两败俱伤,现在不正是机会?钟嶙已亲去了前线、不得不迎战柳岑,小十现在就可以号令其他已然平定的各州……北地兵马大约也已集结完毕……   那如此看来,泄密给柳岑的人岂不就是——   腹中陡然剧痛,她再也想不清楚,只觉连心脏也绞痛起来。她往前吃力地挪了挪身子,想去够床头的那一碗药,手在触碰到药碗的瞬间却脱了力,“哐啷”一声清脆的响,瓷碗碎裂在地——   “殿下?皇后殿下?!”   “来人啊,快来人!”   “请御医,快去请御医!还有——去禀报陛下,皇后她——”   ***   下邳,山阳,济阴,河内……雒阳。   舆图上的一座又一座城池被叛军拿下,隔着薄薄的纸张,顾拾仿佛都能看见连天的烽火。   却非殿的书室,五六名文臣武将围着这张图,长吁短叹。   “雒阳不似长安有险可守,河南是天下腹地,一马平川,敌军易于深入……”尚书令钟屿开了口,又顿住。   其他几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责怪皇帝当初草率决定迁都。但皇帝就坐在上首看着,他们到底谁也没有接话。   前将军顾满却反驳道:“长安便是据崤函之固又如何?还不是被南皮侯单刀直入?”   钟屿争道:“本朝总不能同郑逆一朝相提并论……我的意思是,如今军情紧急,人心也涣散了,便如沿线这些城市,都不费柳岑一兵一卒,是他们自己投降的!这样一来,朝廷还有何颜面?还不如先保全实力,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你说清楚。”顾拾突然开了口,殿中众人一怔,俱看向他。他目光冷静地凝望着钟屿,“你说清楚,如何伐谋,如何伐交?”   钟屿抱拳道:“是。伐谋伐交,便是不妨先答应了柳岑的要求,去同他周旋一二,为北地诸郡的兵力调来中原争取时间。若陛下不放心,也可以先循行长安,坐镇西北……”   顾拾蓦地冷笑了一声。   钟屿错愕地住了口。   顾拾狭长的眉眼里光芒冷冽,他低垂眼帘,嘴角是一道淡漠的笑,“循行长安?当初郑嵩挟朕迁都长安之际,也是如此说话。不就是要朕做一条丧家之犬?”   钟屿脸色一白,“陛下!”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微臣绝无此意……”   “那你的三弟呢?”顾拾冷冷地道,“你的三弟,朕的大将军,他有没有此意?!”   钟屿惨白着脸抬起了头,“陛下……”   “朕知道你可以与钟将军通消息。”顾拾站了起来,容色凝重,“他将自己的族人看得很重,你若好好劝他,他一定听从。当今天下纷纷,群雄逐鹿,朕亦不过暂保传国之玺——”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无不变色。顾拾顿住,清淡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   见识过权力的人,都长了一副一模一样的脸孔。   他自己,是否也和他们一样?   十八年了,自己也不过是在权力的污泥中生长出来的肮脏东西罢了。   “钟尚书,”他慢慢地道,“请你转告令弟,他即使有心御座,总也要先平定天下……”   突然间,平空里,响起一声冷哼。   铁靴之声纷至沓来,众人惶然回头,竟见殿门大开,他们以为已奔赴前线的大将军钟嶙正披甲佩剑,一步步往前走来!   而他身后竟有数百卫兵,俱都小跑着抢上台阶,在他身边飞快地展开,将这殿中内室团团包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哇咔咔! ☆、第60章   “钟嶙!”大将关泷失声喊道, “你不是已去了徐州——”   “我去徐州, 好让你们将我钟家一网打尽?”钟嶙挑了挑眉, 看向正前方的顾拾, “陛下命我平定天下,不就是这个算盘?兔死狗烹的事情,我可见得多了。”   顾拾却笑了, “可如今这兔子不但没死,还快要将主人咬死了。这种时候, 你即便是狗, 朕也不会杀你啊。”   “你——”钟嶙厉声道,“你让我的人在外边浴血奋战, 自己却纵敌深入,这时候反倒来假惺惺!”   他终于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众人无不在想,原来这钟将军,也是有表情的啊。   钟嶙的手放在了剑柄上, 他看见周遭的侍卫全都警惕地上前一步,他有些想笑。   他曾经以为, 即使自己什么都不是,但凭着本事,凭着谋略,凭着忍耐, 他总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成为人上之人……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这些尸位素餐的人, 他们从来不曾把他放在眼里过!   “嗯?”顾拾睁大眼睛,半晌,笑出了声,“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纵敌?”   “若不是朝中有人纵敌,柳岑如何渡得了长江!”钟嶙冷冷地道,“我本在长江边上摆好了阵势,他决计无法北上——”   “但我们也不能南下,对不对?”顾拾截断了他的话,“若不是他突然渡江,你原想与他拖到几时,钟将军?拖到徐扬二州的百姓死绝,还是拖到朕向你屈膝下跪?”   钟嶙咬着牙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何须你来指手画脚!北地援兵迟迟不往南下,你留着他们,不就是用来收拾我的吗?是你,你不肯给我活路!”   顾拾望着他,许久,叹口气。   兵戈森严的殿宇中,没有人说话,这一声叹息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朕若是让北地援兵南下,你是不是又要怨朕不容你立功?”顾拾静静地道,“你自己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心思,你敢说出来吗?”   隔着数丈距离,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了一瞬。钟嶙只觉冷汗浸透了手心,几乎令他抓不稳剑柄。   从小他就知道,这些门第大族,不需要费一文钱、耗一条命,就可以盘踞高位,高枕无忧。而他这种人,只因了出身寒门,就只能从最底层的一个小小兵卒做起……   从靖到晟,他花了大半生的时间在沙场拼杀,最后也不过是得个守城的北军校尉。只靠血肉军功是没有用的,权力,他必须拥有权力——   他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心思?他只是想要再进一步,更进一步……所以他留着柳岑,用敌人来要挟皇帝,不断给自己加码……可是到了最后,他到底想要什么?   权力的顶端,也无非就是那个御座了吧?   ——啊,是了。   纠结再多也是无用的,因为这条路从来都没有分岔口。   打从当初在北阙上刺出那一剑时,他其实就已经想清楚了啊——   若不要那个御座,他这么拼命岂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何况他早已被这个皇帝给算计了不是吗?!   他抬起手,三百亲兵长剑出鞘。   殿中几个文官抱头鼠窜,武将则都聚拢在顾拾周围,顾拾身后的侍卫们也都哗然拔出了剑,严阵以待。   “柳岑将入河内之际,你却来与朕闹兵变?”顾拾怒极反笑,“钟嶙,原来你的见识也不过如此而已!”   钟嶙面色不改,高高抬起的手猛地斩落下来。   ***   “皇后?皇后!”   阮寄勉强睁开双眼,朦胧的视阈里几张焦急的面孔,与她靠得最近的是御医程钰,彼冷静地道:“殿下,你坚持住,切不可再昏过去。”   阮寄尚没有听懂,茫然地转过脸去看他身后的宫婢。宫婢忙道:“殿下,皇子就要出世了!殿下您忍着一些,听御医的话,我们已让人去禀报陛下了!”   皇子?   仿佛在脑中的一记重击,她在混沌中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而后才反应过来那剧烈的、一阵一阵拉扯着心脉的疼痛,原来还在持续。她颓然地倒回枕上,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程伯父……”   程钰道:“我在。”   “不要去叫陛下。”她虚弱地道,“不要让陛下……分心……”   “哎呀来不及啦!”那宫婢却插了话,急得都要哭了,“陛下惯常是最疼皇后的,不告诉他的话,岂不是更让他挂心么?”   不……可是,万一他有他的打算……我岂不是……要给他拖后腿?   阮寄还想说的,却怎么也说不出了,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痛令她咬住了牙——   程钰出去,又几个稳婆进来,人影交错,话语喧喧,她光是让自己不要痛昏过去便费尽了力气,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事情了。   ***   南宫,却非殿。   从外面看去,只见守备森严,日光耀映着刀光,怎么也看不出来殿内正在发生一场厮杀。   钟嶙的三百亲兵与顾拾的一百羽林卫短兵相接,在这不大的房栊间杀得满地血泊。关泷和顾满左右护卫着顾拾往外逃,钟嶙却自己执剑追了上来。   “陛下!”张迎站在门外大声喊,小小的个头逆着光,身后是战成两方的甲士,“陛下,奴婢带羽林营来救驾了!”   钟嶙的脚步顿了一下。羽林营?他如何会提前抽调了整个羽林营?   他难道未卜先知——   心下微微发凉,殿内陷于混战,殿外埋伏的兵力此刻也正被张迎带来的羽林营牵制住,再这样打下去未免夜长梦多,他必要想个法子才好——   “陛下!”   突然间,血腥气弥漫的战局中混进了女人的哭喊。   顾拾终于抢奔出了殿门,正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身前站着几个刀尖沾血的护卫。他转过头去,见那无数级台阶底下,一个瘦弱的宫婢哭得全身脱力瘫坐在地,钟嶙的人正将两把长剑横在她的脖颈。   那是……顾拾皱起了眉。那似乎是阿寄殿里的人。   钟嶙见了,心下一舒,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意。   还是赶上了嘛。   长日将尽,云影微微,冷肃的宫殿前,砍杀声渐渐地消歇了。   众兵士分列两边,而顾拾与钟嶙则在阶上对面而立,长风拂过他们的衣摆猎猎作响。   顾拾微微眯起了眼睛,“钟将军,朕本不想这样对你,是你当先出手的。”   钟嶙冷笑一声,“有何差别?”   顾拾垂下了眼眸,轻轻一笑,“确实无大差别。只是朕方才同令兄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   “那你的肺腑也太不值钱。”钟嶙随口道,“这世上谎话最多的便是皇帝,你道我还会相信?”   “即或不信,又何必铤而走险?”顾拾笑道,“当年郑嵩可忍了三年,到他逼朕禅让之际,朝中无一人有异议,那样才是最稳的招数。而眼下你突袭宫禁,时机稍纵即逝,一不小心,可就遗恨千古了。”   “你以为我只是突袭了却非殿?”钟嶙盯着他的笑容,自己亦阴沉地笑起来。   阴云在空中缓缓移动,直至遮蔽了夕光,将顾拾的容色变得晦暗难明。   “陛下!”就在这时,台阶底下的宫婢瑟瑟发抖地尖叫起来,“皇后——我是来向您禀报——”   “她是来向你禀报,皇后临盆的消息。”钟嶙转过头使了个眼色,押住那宫婢的士兵长剑落下,径自割破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溅上天,“有些吵。”   顾拾不再笑了。   他望向钟嶙身后的兵士。殿内三百,殿外却不比殿内更多,约计也是三百,而钟嶙的亲卫队伍,他记得应是千人……   怪不得,宫中禁卫上万,而钟嶙竟敢带着数百人就来逼宫……   他早已盘算好了……   “章德殿已被我包围住了——你说我铤而走险?我从不铤而走险。”钟嶙伸出了五根手指,“光是一个章德殿,我就用了五千人。”   顾拾冷冷地道:“你将军队也带进来了。”   “有必要的时候,天下人皆是军队。”钟嶙挑眉。   顾拾袖中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他闭了闭眼,道:“你想要什么?”   “陛下!”在他身前拔剑相阻的关泷急道,“陛下,当心他诈我们!”   顾拾转过头,沿着那如小溪般汩汩流下白石阶的鲜血,望向下方停了战斗但仍严阵以待的兵士们。更远的地方是南宫的三重宫门,宫门外是熙熙攘攘的、和平自在的雒阳城。   可和平自在总是转瞬即逝。   他总以为钟嶙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是以虽然有所防备,但始终没有当先发难。何况自柳岑渡江,局面便再难控制,他即使手握北地大军、背靠鲜卑支援,若没了钟嶙在前线抵抗,也是无力回天……   柳岑渡江令他不得不立刻修改谋划,他以为钟嶙也当知道轻重缓急,可是钟嶙却显然是恨他的。   是他错了。是他一念之仁,错了全盘。   他想要匡救天下,却反而害了阿寄。   “陛下。”顾满道,“宫中禁卫万余,为章德殿解围亦不成问题。”   顾拾低声道:“你听见他们的话了吗?皇后正在临盆。”   顾满一愣。   “他们有五千人,而章德殿的守卫不过七百。”顾拾没有表情,“若等我们从外救援,皇后早已被挟作人质,甚至可能母子双亡。”   他已经输了。又何必再枉费他人性命?   他抬起头,复问钟嶙:“你想要什么?”   “我自然想要你死。”钟嶙冷淡地道。   “三弟!”身后的人压低声音警告地道。   钟嶙看了他一眼,“不过我总不能凭我一人的意气用事。陛下想必也很习惯被关起来的生活了吧?不用担心,只要听话,我不会杀你,还会将皇后皇子也照顾得好好的。”   关起来?   顾拾笑笑,“嗯,我很习惯了。” ☆、第61章   阮寄醒来时, 浑身俱酸痛得厉害。她转了转头颈, 便见自己枕畔躺着一个小小的、几乎是浑圆的身躯, 用被褥层层包裹着, 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来。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是更往孩子身边挪了挪, 连手亦不敢碰他,只这样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殿下醒了?”一个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响起, “恭喜殿下, 诞育皇子。”   阮寄转过目光,才发现程钰正坐在自己床前, 不由有些尴尬。几名宫婢这时却也聚拢在床边,她们都不向她行礼,反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阮寄没有多想,便又看向孩子。孩子睡得正熟, 两只小手臂摊开来,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拈了拈他那肥嘟嘟的小拳头, “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是男孩子啊。   她看着他,想着。   虽然是睡着见不清眉眼,但那微挺的鼻梁、单薄的嘴唇,倒真与顾拾有七分相似。她又找了半天, 一时找不出他在何处是像自己的,愣了愣,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柔声问宫婢:“陛下可还在议事?”   那几个宫婢却仍不说话,听见她的声音,甚至瑟瑟发抖起来。   阮寄顿了顿,点名道:“愿儿?”   那名唤愿儿的宫婢身子一颤,仓皇地看了一眼程钰,求助地道:“程御医……”   程钰叹了口气,“皇后殿下,您听老臣说。”   阮寄转头看向他,笑容已消失尽了,目光冷静而沉定。   “您待产之际,南北二宫发生了兵变。”程钰一字一顿地道,“究竟如何老臣并未亲见,但听他们说,是陛下意欲屠戮颍川钟氏,钟将军被逼而反,发兵包围却非殿,和我们这座章德殿……”   阮寄眸中墨黑的云雾愈积愈深,手指慢慢地攥紧了身前的被褥。   “此刻那边的战局已结束了。”程钰道,“陛下似乎是认输了,被钟将军关了起来。”   兵变?屠戮?包围?……认输?   脑中一团乱麻,好像并不能理解程御医说了些什么。阮寄扶着额头苦恼地低下了头,却看见孩子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眸,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下一刻,孩子就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   数日之后,阮寄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她、程钰和三名宫婢,还有她的孩子,被困在章德殿内的寝殿之中,无法出外一步。据说皇帝则被关在南宫里,也许是却非殿,也许是别的宫室,他们不会告诉她。外面被钟嶙的兵士团团包围,而整个南北二宫,亦全在钟嶙的两万甲兵的监控之下。   他将自己最精锐的军队从战场上抽调了回来,全力地□□帝后二人。   阮寄不知道前线如何了,钟嶙要如此做,他会拿前线怎么办?   “我不明白。”愿儿背靠御床,抱膝而坐,呆愣愣地望着窗外,“陛下明知道如今万事都仰赖钟将军,为何还要杀钟家人?”   阮寄抱着孩子坐在床头,慢慢地道:“他没有道理杀钟家人。”   愿儿回过头来,“可他们都是这么说的!说陛下不辨忠奸,不顾大局,生生把钟将军给逼反了——没有人同情陛下!”她顿了顿,转过头去,“我也不同情他。”   阮寄沉默。现在连这个宫婢也知道他们陷入了绝境,言语上再也不同她客气了。原来在所有人恭敬温和的背后,都藏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只有在这种境地下才会揭开来让她瞧见。   “他也许不是个最仁慈的皇帝。但是他不傻。”阮寄低下头拨弄婴孩的襁褓,却被孩子抓握住了一根手指,“他自然是怀疑钟将军的,但在叛军逼近中原的关头,他怎么可能去跟钟家人内耗?”   “怎么不可能?这样子让柳岑直接破城而入,不是更简单?”愿儿转过头,目中含着幽幽的凉意,“我还听闻了一件事,或许皇后还不知晓。当初柳岑突然渡江,徐州陷落,就是因为朝中有人与他通信——那个人,就是陛下自己!”   婴儿拽着阮寄的手指玩得正欢,而阮寄只觉指尖都已冰凉麻木。   “啊……是这样吗?”她强笑了笑,“他这样做,对他有何好处?”   “他早已知道自己撑持不下去,想投降了吧!”愿儿怔怔地吐出一口气,“可他若这样想,又何必还要做足面子,让钟将军出生入死,让百姓们都相信了他?”   阮寄闭了闭眼,眼前却显现出顾拾那疲倦、深沉而忧伤的模样。他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已褪去了那层秀丽到阴柔的皮,显露出来的全是嶙峋的质地。她想起他在她面前时强撑着的笑容,想起他每每与人议事到深夜,想起他不眠不休地处理文牍……   他当真会投降?   他若当真计划投降,又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何况他曾亲口对她说过,要让钟嶙和柳岑斗到两败俱伤……他原已备好了北地的兵马,安置了重要将领,若钟嶙前线战斗不力,他可以立刻派出援军;而如今这样与钟嶙内讧,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柳岑?   可是……可是自己也还是不能相信他的,不是吗?   她不愿意承认,即使为顾拾找了一千条理由,她的内心深处,也仍然清楚,顾拾他会做出如愿儿所说的那样的事情。   因为……因为他本就是个会为了一己之私,不择手段的人。   什么忠奸,什么大局,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在他眼中统统都如无物。   而她更不愿意承认,自己,或许还有孩子,早已经成为了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的“一己之私”。   ***   “雒阳内讧?”军帐之中,柳岑饶有兴味地抬起了眉毛。   “是。”军士捧着文书道,“据城内线报,钟嶙将皇帝软禁了起来,自己发号施令,拖延了五日才将军队开出城。不过他自己还留了两万人,守着宫禁,生怕皇帝逃走。”   柳岑微微一笑,“那可真是天助我也。原本顾拾全力仰仗钟嶙,令我军裹足不前,我还颇为忌惮;谁晓得他即使这样做了,钟嶙还是会反他?”   部下谄道:“这不正见得顾氏气数已尽,顾拾无力回天?”   “钟嶙也是,着急了些。”柳岑转头问道,“线报那人同我们明说过,钟嶙不知此事,对不对?”   “是。”部下躬身道,“如今雒阳城中人心惶惶,都道是皇帝自己向我们出卖了消息,似乎就连钟嶙也是这样以为。”   柳岑的目光微微一静,淡淡的笑意在眸中扩散开来,“如此一来,我倒有些可怜顾拾了。”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大帐。   沿着洛水一岸,阵营一字排开,旌旗在夏日大风之中猎猎作响。阳光毒辣如刀,仿佛能照彻脏腑。他望向洛水对岸隐隐可见的城池轮廓,笑笑道:“不过他从生到死,也无非就是个可怜人罢了。这样的人,竟然还想同我争夺吗?”   六月,柳岑叛军渡过洛水。一路竟不遇抵抗,径直兵临雒阳城下。   南宫,却非殿。   高高的御座上空无一人,不在朝时,亦无朝臣,只有钟嶙坐在丹陛之下,与十数名钟氏族人一起,看着战火纷飞的舆图。   明明是盛夏,空气却冷得几近凝固,四方一个婢女宦官都无,只有明刀明枪的军士守卫着殿门——   原该在战场上抗敌的军士。   柳岑很有耐心,到了雒阳城外,便在距城门三十里外扎营,并不急于攻城,而是陆陆续续踏平了雒阳周围的道路村落,渐渐将雒阳包围起来,使之成为一座孤城。   “如今之计,为免多所杀伤……”许久之后,凝重的气氛下,终于是在场年辈最高的叔父开了口,“老三,我们可以带着皇帝,出城投降。”   钟嶙蓦然笑了,“什么?您说什么?”   钟屿看着他,郑重地道:“三弟,虽然我们曾为顾拾所用,但柳岑想必也清楚,渡江之后,我们便没再认真抵抗……三弟,既然已是如今这样局面,我们向柳将军请降,一定还能保住一门老小。”   钟嶙慢慢地收了笑容。他愣愣地看着长兄,旋而转过头,一一扫视过众人的脸。他们的表情都与钟屿一模一样。   “你们……是说真的?”他的嗓音发涩,“你们从何时起,就有这种想法了?”   钟屿沉重地道:“说实话,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柳岑能渡过长江。从那时起,三弟,为兄便一直在考虑,如何能让我们钟家在这乱世中继续存活下去……”   钟嶙突然抬高了声音:“那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你兵变逼宫,不也没和我们商量?!”素来温文的长兄竟也毫不相让。   钟嶙的脸色变了。   “我们虽然被你蒙在鼓里,可在外人眼中,我们都是同谋。”钟屿道,“你将皇帝皇后都关了起来,难道还希望能在顾家朝廷上活下去?我们只能另谋出路——”   “你怪我?”钟嶙颤声冷笑,“若不是我兵变逼宫,你们早已被顾拾撕成碎片了!”   钟屿停了下来,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他。   “顾拾吗?他不会那样做的。”钟屿的话音和蔼了一些,“三弟,无论如何,木已成舟,我们开城投降的话,柳将军定会宽待……”   “我从没有想过投降。”钟嶙冷冷地道,“我即使自己披了黄袍,也不会开城投降!”   钟屿一愣——   “不行!”他立即道,“你难道要学郑嵩,做个篡位逆贼?”   “我受够了为别人卖命的日子。”钟嶙大声道,“我受够了一家人提心吊胆首鼠两端的日子!”   钟屿沉默了。   叔父这时息事宁人地开了口:“老三,你再好好想想吧。我们……我们知道你是为了一家人好,但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拍了拍钟屿的肩膀,又给众人递去眼色。众人各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便各个离去了,让钟嶙好好地静一静。   而钟嶙根本没法静下来。   他招来殿下待命的亲兵,冷冷地道:“你带两百人去一趟北宫,将小皇子带出来。”   “是!”那亲兵应下了,又问道,“带来这里吗,将军?”   “不。”钟嶙的目光冷锐如刃,“带去顾拾那里。”   族人既已动了投降的心思,那么事不宜迟,他要立刻逼顾拾让位给他! ☆、第62章   闷热的夏日, 章德殿的寝殿里没有人说话, 愈显得窒闷可怕。   钟嶙确实也没有亏待阮寄等人, 除了不允许他们出去之外, 一应的饮食用度都照料齐全。阮寄抱着孩子坐在窗边,却只能看见兵戈森严的庭院,也许更远的地方, 那水榭里的荷花都开了吧?也或许都凋谢了,她却从来没有看见过。   孩子刚刚喂过, 此刻犹眷恋地蹭着她的胸怀, 小脸上一双眼睛满足地眯着,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咿呀之声。   这个孩子才刚刚出生, 就要被圈禁起来吗?   他根本连外面的世界都还没有见过,就要永远地滞留在这狭窄的黑暗中吗?   阮寄低下头,下巴轻轻地蹭过孩子的额头。孩子咯咯笑着睁开了眼,双眼澄净得没有丝毫的杂质。   当小十刚出生的时候, 可也是这样的眼神?   她也曾看着小十,从一个目光纯净的孩子, 渐渐变得阴暗,变得乖僻,变得不择手段。   她也曾看着小十,用那种破碎后的目光凝望着她, 对她说:“我可能要失败了,阿寄。”   他总是在赌,在拼, 在孤身一人地战斗。   而如今,他又一个人,陷入那永恒的寂寞中去了。   背着满身的骂名,全天下的讥讽,一点也不光彩,一点也不英雄地,陷入那永恒的寂寞中去了。   阮寄抬起手,为孩子挡住了太过刺眼的阳光。   阴翳之下,孩子朝着她笑,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的小尾巴。   “你们做什么?!”程钰颤巍巍的声音响起,阮寄转头看去,见几个兵士站在门口,正和程钰争执。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   “让开让开,与你没有干系!”那兵士道,“奉钟将军号令,带皇子出去一趟!”   程钰苍老的身躯却仍拦在门口,道:“只请皇子,不请皇后吗?”   “不请皇后!”兵士不耐烦地道,“只要皇子,听见没有?快点让开!”   “那不可以。”程钰冷冷地道,“皇子尚在襁褓,手无缚鸡之力,谁知道你们带走他要做什么?”   “哎我说老头,钟将军的事情难道也是你能插嘴的?”   “——大靖皇后在此,你们却一口一个钟将军?!”阮寄突然出了声,门口的几人俱望了过来,她顿了顿,复道,“你们要在我面前带走小皇子?”   那兵士被她的威势吓了一跳,俄而笑笑道:“没错,这是钟将军的意思……”   “本宫倒是没有异议。”阮寄看了程钰一眼,又道,“但婴儿眷恋母怀,本宫要同你们一起走。”   “这……”兵士为难地挠了挠头,又回过头去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一番,互相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   日光朗朗。   从章德殿后门出去,仍往北行,穿过御苑。   苑中的荷花果然已开了。   阮寄抱着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兵士,她的身后还有两人,虎视眈眈地押着她前行。   “这是去哪里?”她疑惑道,“再往北便没有几个宫室了。”   前方的兵士回看了她一眼,“钟将军吩咐,带小皇子去见皇帝。”   阮寄藏在婴儿襁褓下的手颤了一颤。她笑了一笑,“原来如此。难得钟将军动了恻隐之心,要让孩子见一见父亲。”   兵士冷哼了一声,并不接她的话。   阮寄默默地垂下了眼。   原来顾拾竟不在南宫,而与她同被关在北宫?   忽然间,前方的兵士停下了脚步,行礼道:“参见将军!”   钟嶙?钟嶙在何处?阮寄沿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才发现——   钟嶙就在那水榭上,一身甲胄冷然而立,而在他身边摆着一张长长的书案,书案前坐着的人,正是顾拾!   隔着一池菡萏摇漾的水波和蔓生的扶疏草木,阮寄看不甚清顾拾的表情,只隐约见他一身白衣,长发披下,面容并非特别的难看。   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看来钟嶙也并没有难为他……   他好像朝她这边看了一眼,旋而那目光又移开了,她根本来不及追寻。   “哇——”地一声,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挥舞着挡着阳光。阮寄连忙低头哄他,又换了个姿势抱他,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在他的脸上。   这是个不喜欢阳光的孩子啊。   在听见婴孩哭声的瞬间,顾拾僵冷的容色仿佛微微松动了一瞬。他双手被绑缚在后,跪坐案前,案上放着一份帛书。   钟嶙并没有放过这微妙的一瞬。他笑着道:“温柔乡,果真是英雄冢。”   顾拾垂下眼帘,“朕不是英雄。”   钟嶙道:“你越是只想自保,就越会害了他们。”   “你仍然认为是我给柳岑漏泄了消息?”   钟嶙冷笑,“你仍然想辩解吗?”   “你是武将,不该想不明白。”顾拾摇了摇头,“朕若果真同柳岑通过气,这个时候,他早已破城而入了。之所以迟迟不进,只是忌惮着北地的兵马,他怕自己入了城,反而被瓮中捉鳖。”   “真是舌灿莲花。”钟嶙却根本听不下去,只将那书案又往顾拾面前踢了过去,“你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就可以盖玺了!”   “朕看清楚了。”顾拾道,“和当年郑嵩逼朕写的禅位诏一模一样,钟将军,你当真没读过书吧?”   钟嶙蓦地拔出了剑横在他的颈上,“都这个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情来嘲讽我?”   顾拾闭了眼,“玺印都在你处,却来假惺惺地问朕,还要用妻儿来要挟朕。钟将军,这样让你很快意,是不是?”   钟嶙将长剑按住,冷冷地笑道:“到底还是要讲个名正言顺。你若不配合,我便是叛臣贼子了。”   顾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被湿热的空气蒸腾得有些模糊的视阈中,阿寄正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几分能传递给彼端的女人,自己这晦暗、低沉、绝望的心情。   到头来,他什么也保护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到头来,他仍不过是将过去做错的事、过去走错的路,全部重来一遍而已。   “朕若配合了你,你便不会杀了朕?”他低笑。   钟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那样你便是归义的功臣,我为何要杀你?”   “你不是郑嵩。”顾拾笑道,“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三岁小孩了,钟将军。朕如今还有了皇子,你心里想的,势必是斩草除根吧。”   心中所想骤然被点破,钟嶙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你倒是巴望着去死啊?”   顾拾又望向远方的女人。   长草间,日光下,女人的身形瘦弱而温柔。   他突然将身子往前一倾,将脖颈送到了钟嶙的剑刃上!   钟嶙慌乱抽回了剑,却仍旧划破了顾拾的喉咙,一条血线喷溅上天——   书案被撞翻,明黄帛纸簌簌落了下来,顾拾被绑住的身躯往前颠扑,在尘土地上滚落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池之中!   鲜血渐渐地浮上了水面,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荷花重又挺直了茎干随风飘摆。   钟嶙大惊失色,奔到阑干旁大叫:“快跳下去搜!把他搜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阮寄过去竟没有觉得这荷花池是如此之广袤、如此之渺远。   密密匝匝的荷花阻住了她的视线,她没有看见鲜血、绳索和剑光,只见钟嶙拔剑,而后顾拾便跌下了水池——   怀中的孩子哭得更紧了,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听得钟嶙在那边嘶喊,身边的几个兵士都应声跳下水去。   “将军!将军——!”突然间,通往宫外的径路上又奔来一人,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将军,柳岑开始攻城了!在东边,东城门,快要抵挡不住了!”   钟嶙猛地将长剑往红漆阑干上一斫,怒声道:“他还说他没有勾结柳岑——”   “请将军立刻派兵驰援!”那兵士身材矮小,满脸血污,披挂着的甲胄好像立刻就能将他压垮,“东城门若被攻破,雒阳城立时无救啊将军!”   钟嶙来回踱了几步,终是狠狠地一跺脚,指挥道:“你们,跟我走!你们剩下的几个,继续搜这荷花池!”他的目光落在了阮寄身上,“把孩子留下,女人照原样送回去!”   钟嶙怒气冲冲地离去了,带走了他的亲兵。   那几个下水的兵士在池中翻找着,荷花梗歪斜摇摆,花瓣落满水面。余下两人转身对阮寄道:“走了。”说着便上前来推她。   她惶然站起身来,压低眼眉问那两人:“请问,陛下他这是……”   那两人却恍如未闻:“将孩子交出来。”   阮寄抿着嘴唇抱紧了孩子,那兵士“啧”了一声便上前抢夺,阮寄绝不肯让,背转身去将身子与他相撞。那兵士险些没有站稳,后退了几步,而另一个已抢了上前伸手就去抓那孩子——   却突见阮寄手底精光一闪,那只险险触到她手臂的男人的手腕竟被割出来一道长长的血口!   兵士一声惨叫,后面那人也注意过来,而阮寄已再起一刀,直直扎进了那断手兵士的心窝!   那兵士睁大了眼睛仰天倒下,阮寄顺势拔出匕首,鲜血沾满了她的手,又沿着匕首的血槽汩汩流下。   那死不瞑目的兵士可能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柔柔弱弱的、抱着孩子的女人手里。   另一个兵士被她吓住,双手颤抖地扶上了剑柄,大声喊:“你——你别过来!来人啊,快来人!”   阮寄并不言语,只有一双目光沉得可怕。她一步步往前走,那兵士便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鞋履踩到了淤泥,脚底一滑——   仰□□水池倒下!   他拼命地挣扎,身上的甲衣却太过沉重,拖着自己的身体不断下坠,他看着那个女人一步步也走进了淤泥里来,他看着她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这御苑四周的守卫被钟嶙带走了一半,余下一半兵士听见闹声纷纷赶来,却只看见满池荷花红得妖娆,荷叶之下浮起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鲜血盈满了这数顷方圆的荷池,微风夏日之下,水波依旧温柔。 ☆、第63章   鲜血, 鲜血, 流不尽的, 流不尽的鲜血……   没有人可以动我的孩子。没有人。   你们明明都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我便是死, 也绝不会……   “阿寄!”一声嘶哑的喊传来,“阿寄,你冷静!”   她惶惑地抬起头, 却见近岸的水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人,他那熟悉的目光令她几乎心惊胆战。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后退一步, 却又撞到了一人身上。“阿寄姐姐!”却是那个矮小的传信兵, 他满脸焦急地道,“我只能将钟嶙引开一时半刻, 待他发现我骗了他时,马上又会回来的!”   骗……骗了他?   “柳岑……没有攻城。”顾拾一手按住颈上伤口,另一手拄着不知从哪个士兵身上夺来的长剑,手腕间还绕着麻绳。他慢慢地朝她走了过来, 声音很低,泛着劫后余生的血沫。   张迎见阮寄满面惘然, 伸出手道:“将小皇子给我吧,我带你们出去!”   阮寄却好像没有听见。张迎伸手去碰孩子的襁褓,她却立刻一把将他推开,嘶声道:“不要碰我的孩子!”   张迎张口结舌, 无奈地站在当地。   “阿寄。”顾拾又道。   他原来已走到了她的身边。   湿透的白衣上溅满了污泥鲜血,清俊的面容已被脏污,只有那双眼睛澄亮如初。   “阿寄, 你看着我。”他扶住她的肩膀,逼她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你救了我……你知不知道?单凭着我和张迎两个人,不可能做到的……阿寄,你不愿意救我吗?”   阿寄抬起头来。   她的喉头突然发出一声哽咽。明亮的日光逼进她的眼眸中,刺出了泪水。   “我们走吧。”顾拾给张迎使了个眼色,张迎忙道:“这边,这边有路!”   ***   两人躲入废弃的殿宇中换了仆婢的衣裳,张迎也将自己的甲衣理了理,三人一路行到南宫侧门,张迎拾上前去,同那守将说了几句话。   隔着些距离,阮寄见张迎点头哈腰,偶尔回头指一指他们,又堆上满面谄笑。最后他送了那守将一块大玉。   那块玉她认得。   身边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这时候微微侧过了头,凝注着她的表情。   那守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顾拾当即拉着他们往外奔去,直直行过数条街巷,而后汇入了出城的百姓的人流之中。   两边人潮匆匆擦过,张迎走在前边,顾拾将衣领又扯高了一些,护着阿寄和孩子慢慢地亦步亦趋。日头毒辣,人群中既热且闷,泛着嘈杂的声浪——   “快逃吧,快逃吧!”有人叹着气摇头晃脑,“皇帝都不打了,钟将军还打什么打?”   “钟将军还不是为了皇帝打仗的?”有人接了茬。   又有人啐了一口,“你们还不知道?皇帝和钟将军不是一条心,皇帝早就把我们卖给叛军了!”   “是啊是啊,”有人连连点头,“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姓柳的叛军怎可能渡得过长江?”   “只是可怜了钟将军……”   “要我说,钟将军也不必抵抗,索性投降得了!”   “想那么多作甚,还是赶紧逃命吧!”   ……   顾拾回过头,见阮寄目光深黑,若有所思。他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笑了笑道:“你都听见了?”   她一点点移动目光望向他。   顾拾笑道:“你相信吗?”   阮寄张了张口。他尚无从分辨她想说什么,人群忽然将她推搡了一下,他连忙揽住了她,勉强站稳,又为她小心地托住了孩子。   她仍没有说话。   他微笑道:“前边就是开阳门了。”   阿寄点了点头。几人终于从人群中抽身,躲到城墙底下,顾拾脖颈上的伤口只用白布草草包了两圈,此刻将雪白的衣领都染红了。阮寄将孩子给他抱着,便撕下自己的衣角给他包扎。顾拾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手指拨了拨襁褓边,孩子却没在哭,而是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瞧。   张迎也凑过来,笑道:“好容易终于见到小皇子了。”   顾拾瞥他一眼,“以后可不能叫皇子。”   “啊是。”张迎一拍脑袋,也许是因为终于稍微松懈下来,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孩一样,“那您给他起个名字吧!”   闻言,阮寄也抬起头来看着顾拾。   是了,这孩子出生都两个多月了,却还连个名字都没有。   顾拾心中微微愀然,低下头蹭了蹭孩子的脸。孰料他在宫中被困两月,脸上生了青青的胡茬,刺在粉嫩的小脸上激得孩子又立刻大哭起来。   “……”阮寄已给顾拾包扎好了,连忙将孩子抱了回去,哄了哄他,孩子也便奇异地不哭了。   顾拾失笑。他转过头,见开阳门下人来人往,欲往城外逃亡的百姓挈妇将雏、摩肩接踵,各个脸上写满了哀戚。曾被大火烧过的城墙上犹留着焦黑的痕迹,更往上看,城堞间满布着严阵以待的弓箭手,城门楼上飘扬的大旗上仍书着一个大大的“靖”字。   士兵,商贾,平民,他们谁也不知道在宫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抛弃了。   阮寄轻轻地拉住了顾拾的衣袖。顾拾看见她眸中仍带着柔软的泪光,不由伸出手去将那泪水悄然擦拭去了。   “就叫雒吧。”他说,“顾雒,雒阳之雒。”   ***   出开阳门再往东南,与逃难的人流分开,道路上荒蓁丛生,毒辣的日头照射得三人都有些疲惫。   阮寄不知顾拾想要去哪里,但看着这条荒草掩映的道路,和不远处那几座废墟,心头忽然一震。   她喃喃:“这里是……”   “是太学、辟雍、明堂与灵台。”顾拾笑道,“连绵成片,早已被郑嵩烧得不成样子,加上地处偏僻,暂且无人注意得到。我们可在此处先歇个脚,明日再逃。”   太学……   曾经的讲堂、书室、科房全都烧得净尽,便那扇巍峨的大门也辨认不出,十多年无人过问,断壁颓垣间生满了荆棘,大门前的杂草几乎及人高。   阮寄慢慢地走到那门边,她记得这里原该蹲着两座石狮子,还有一座下马碑……   时光错纵,她仿佛还能看见庭园中杨柳轻舒,经生们在走廊上来来往往,博士祭酒们在讲堂里捧着书卷争执不下,而她的父亲,正一手牵着小皇帝,一手牵着她,便站在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切……   “阿寄。”忽然有人唤她,她错愕地转过头去,却见顾拾站在数块大石之前,低低地道:“你果然没有骗我。”   她走过去,见那是一字排开的十余块大石,几乎都被杂草淹没了,顾拾敛着袖子擦了擦石头平滑的表面,便现出上面的字迹来——   石经!   顾拾认真而宁定地对着她道:“你没有骗我,石经还在。”   她咬住唇,点了点头。   张迎从废墟的大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笑道:“郎主,这里果真是个好地方,我在灶台里还发现了红薯!”   二十年的红薯么?   顾拾和阮寄不由得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两个人目光交错,忽而都笑了出来。   ***   他们躲进了太学后院的厨房里,果然那灶台里还有几只红薯,竟都是新鲜的。张迎生火烤起了红薯,顾拾和阮寄便席地而坐,一时找不到话说,便都低头看着孩子。   顾雒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父母二人,小小的脑袋里不知在转着什么。   “他的鼻子、嘴巴……都像你。”阿寄道。   顾拾微笑,“眼睛像你。”   不知为何,这样的话题却让阿寄有些脸红。顾拾却没有看她,仍只是低着头,“我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逃出来。”   阿寄一怔。   “我和张迎一起被钟嶙关在北宫的钟楼里。”顾拾道,“那时候,我几乎都要认命了。从前在长安的横街上,我总以为自己可以逃出去;待我真的逃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永远身在囚笼之中。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命了。   “可是这样过了两个月,钟嶙却把我拉了出来,要我禅位给他,诏书都拟好了,待我同意之后,便可行禅位大典。”顾拾笑了笑,“很可笑吧?同样的事情,居然让我做两次?当时我便同张迎合计好了,如何引开钟嶙,如何杀死守卫,如何再去救你……我心中原本还没有把握的,直到我看见了你和孩子。”   “钟嶙他居然拿你们来威胁我……他明明知道……”顾拾慢慢地道,“这让我如何忍得下去?”   他的话音很平静,颈项上的纱布却渐渐渗出了血。阿寄朝他靠近了一些,伸手去碰了碰,指尖便沾上了铁锈般的血污。顾拾的眉头皱了皱。   阿寄抬眸看着他,“你……要好好养伤,我们可以多留几日。”   “待我养好了伤,”顾拾道,“你想去哪里?”   她好像犯了难,一时没有说话。   顾拾笑了,身子往后靠在了橱柜上,“天子出逃,《春秋》书曰奔。”   她抿住了唇。   这时候张迎捧着两只烤红薯也过来坐下了,递给两人道:“郎主、姐姐,小心着烫。”   他自己也拿了一只,一边小口小口地嚼着,一边含糊着道:“郎主、姐姐,我有一句话,那个姑妄言之,你们就姑妄听之吧。”   两人都朝他望了过来。他一个紧张,就被红薯块烫了喉咙,半晌咽了下去才道:“其实你们在宫里,过得一点也不开心,郎主不想当皇帝,姐姐也不想做皇后。既然明知会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去做呢?以后不如就远走高飞,再也别理这些事情啦。”   顾拾看了看阿寄,复对着张迎笑道:“你倒是想得很开。”   张迎吐了吐舌头,“这是没法子的事情。郎主你若不走,又还能怎样呢?”   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这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 ☆、第64章   白日里的炎热, 到了夜晚也渐渐地萧凉了。几人在太学的精舍里找到了床榻, 草草地和衣而卧, 因为太过劳累, 倒也睡得十分踏实。   外厢传出张迎的鼾声。顾拾和阮寄睡在里间,孩子躺在夫妻两人的中间,双手双脚将被褥搡开, 摊着成了个大字形。迷迷糊糊间阮寄翻了个身,下意识地给孩子盖上了被褥, 又将手放在孩子背上, 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拍哄着。   顾拾抚着颈上的伤口,慢慢地坐了起来。   月光疏疏朗朗, 透过破落的窗牖照射进来,女人和孩子的睡颜俱是静谧安详。她今日刚刚杀了人,许是她生平以来第一次杀人,他清楚看见了她眼中破碎的恐惧——   可她最后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好像就让它这样悄无痕迹地被埋葬掉了。   她不应该杀人的。她的手应该用来绣花写字,那双温柔而荏弱的手……不应该举起了刀。   他过去总是很想知道阿寄忍耐的底限在哪里。如今他果真知道了, 却宁愿自己从没有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白日里听见的吵闹仿佛还在脑仁里嗡嗡作响,搅扰得他不得安宁。   “你们还不知道?皇帝和钟将军不是一条心,皇帝早就把我们卖给叛军了!”   “是啊是啊!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钟将军怎可能渡得过长江?”   ……   他曾经问阿寄:“你相信吗?”   她最终也没有回答。   他双手捂着脸, 月光底下,发出一声苦笑。   ***   柳岑的本营驻扎在雒阳城东北方,南边的这片废墟不在要道, 他们尚顾不上,但也不知几日后就会包围过来。顾拾等人在废墟里歇了数日,吃完了那些红薯,孩子饿坏了,每日里哇哇大哭,阮寄虽然不说,但顾拾也明白,是因为她自己没吃上多少东西,所以没法喂饱孩子。   他同张迎计议一番,轮替着出外觅食。在城郊可能会遇上柳岑的兵士,还不如往雒阳城内来回。谁知这时候,柳岑当真开始攻打雒阳东边的中东门了。   邻近城东的街巷已是荒无人烟,人户逃窜,剩下走不动的老弱被钟嶙的官兵抓出来,驱赶到东边的城墙下去守城,那就是做牺牲的诱饵罢了。钟嶙还派人在城内四处抓丁,从昼至夜里坊间哭声不绝,男人们被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顾拾从南往北掩着面匆匆而行,与他擦肩而过的逃难的人们都是满面菜色,这座都城已断了漕运,城外的常平仓亦被敌军占领,要寻找吃食并不容易。他走过几家酒馆肉铺,不敢相信这座城在一年前还曾让他觉得充满希望。   他带着所有人离开了一无所有的长安,所造出来的却是一座一模一样的长安。   可是……可是他再也不想体会当初站在长安东市上的心情了。   他的手伸进衣中,握住了那半只藏在心口上的虎符。这是他被钟嶙关起来之前唯一来得及藏起的东西,是用于调动北地兵马的凭信,另外半只在关泷的手上。   钟嶙兵变那日,顾满被俘,关泷则逃了出去。顾拾曾同他们明言过,只有这半只虎符,他们只有见到这半只虎符,才可以发兵。   雒阳虽看起来难以支持,但柳岑突袭东门,显然也是后方空虚,无法再与京师久耗下去。但他即使破了雒阳,得到一座荒城又有何用?   他的计策仍然可以奏效……柳岑和钟嶙都不得民心,他们御极篡位之日,也必是覆灭之时,这天下,终须有一个人来收拾……   那个人,会是他吗?   可是,太难了……   他又不由得想要退缩。   他明明已经尝试过、努力过、也失败过了。   真的,太难了啊……   阳光将城中混乱景象照得无所遁形,巷道间的尸体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被野狗抢上去分食。有乞丐盯着那尸体,盯了很久,喉头滚动,最后却崩溃地哭出来,摇着头大喊:“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爹爹!爹爹!”有个孩子突然撞了顾拾一下。顾拾侧身避过,便见那是个总角年纪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往前奔着,而他口中喊着的爹爹正被官兵扣押而去,急急地回头朝他喊:“快回去,阿大,快跟你娘回去!”   “爹爹!”那男孩却不听,他母亲从巷子口奔出来想拉他,他却仍是往前跑,“你们不准抓我爹爹!”   那几个官兵烦不胜烦,索性往回走几步将男孩拎起来,径自抓进了兵丁的行伍里。那男孩立刻寻到自己的父亲,抱着父亲大哭,他父亲却将他踢开了,破口大骂:“我让你回去,回去!你一定要跟过来,就这样跟我送死去吗?”   阳光刺目如刀刃,顾拾怔怔地站在街角,所有忙乱于生死之间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抬起手遮挡太阳,脑中有些眩晕。   如果他是那个父亲,如果阿雒是那个孩子……心脏骤然被揪紧了,一抽一抽地无法呼吸。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他很清楚自己面对这样的景况,应该全然不为所动才对。   他茫然转过头,见到那个失魂落魄的母亲,正瘫坐在地号啕大哭。   他知道阿寄是会流泪的。虽然她很少在他面前哭,他往往见到的是她哭过之后泪痕错纵的脸庞。他知道阿寄是个很心软的女人,若逢上这样的事,她一定是会哭的。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街那头涌过来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更后头跟着的则是隆隆的马蹄声……有人一把扯起那个挡在路中间的妇人,惨声嘶喊着道:“叛军打进来了,快躲起来!快跑啊!”   走在前边的那一列兵士连忙转身,拔剑抽戈拦住这些慌不择路的人,“跑什么跑?再往前就是南北宫了,你能跑到哪里去?”   慌乱的百姓根本不管这些,一意往前直奔,兵士们骂骂咧咧地阻拦,刀刃上很快就见了血。然而立刻,他们也看见了那些骑马而来的敌军,无力抵抗的百姓在奔驰的马蹄下被踩成了肉泥!措手不及的兵士们面如死灰,那个男孩突然挣脱了束缚朝着这些敌人跑了过去:“娘亲!我娘亲呢!”   一匹战马在他面前高高地扬起了蹄——   “……陛下!”   顾拾陡然一震,转过了身。   街角的阴暗处,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默默地看着他,揭下了风帽。   “中东门还未完全陷落,守城将士正在拼命堵上城门缺口。”男人道,“这是柳岑的一小部先遣部队,若后续不力,身陷城中,则不过覆没而已。”   顾拾盯着他,慢慢地道:“袁先生很冷静。”   袁琴无谓地笑了笑。“不过,若是这些人能生擒了陛下,柳岑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喉咙里刮出来的惨叫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钝声、萦绕不绝的哭泣声、尘土飞扬的马蹄踩踏声……搅扰在都城的上空,绕成巨大的阴云。   顾拾亦笑了一笑,“是啊,朕……我从来便只有这一个用处。”   袁琴凝注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悲悯。   “陛下是想将这天下交给哪一个刽子手?是交给心狠手辣的钟嶙,还是交给草菅人命的柳岑?”   袁琴安静地问他。   ***   顾拾终于趁着傍晚的人流抢出了开阳门下的狭窄小门。在他身后,那扇小门径自关闭了,城内的人绝望地拍着门,而城外的人绝望地离去。   顾拾今日没能找到什么吃食,只带出来两张胡饼,与阮寄、张迎几个团在太学废墟一间漏着月光的斗室里,一齐分着吃了。   他只咬了一小口,便全递给了阮寄。阮寄看他一眼,也没有多话,接了过来。   小阿雒大约是饿得没了力气,哭也哭不出声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亲。不远处日夜攻城,兵戈、弓箭与马蹄震天价响,传到此处却莫名地安静下来。顾拾脑中又反复地出现那个马蹄之下的男孩涕泪交错的脸,心里却一刻不停地麻木地盘算着。   钟嶙看起来是要死守雒阳,柳岑如此孤注一掷,即使入城之后,也很有可能被拖入难堪的巷战。   他可以先带着阿寄逃到雒阳地界以外去,兖州、青州一带收复之后,又有王师镇守,尚算太平;而且去了那里,便可以见到等候已久的北地军队,只要他愿意,从那里与檀景同牵上线也是容易的。然后,他只需趁柳岑和钟嶙围着雒阳攻防厮杀之际,从大后方包抄柳岑,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这就是袁琴今日与他剖析的计策。   这个计策万无一失,当钟嶙发动兵变之前,顾拾也曾是这样谋算的;兵变之后,所不同的只是他要从外方往内打,倒反而让他省去了守城的麻烦。   “……郎主。”张迎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我听闻中东门已经失守了?那内城……”   “我逃出来的时候,中东门还在支撑。”顾拾淡淡地道。   张迎叹口气道,“柳将军为什么一定要先打雒阳呢?”   顾拾道:“他以为我在雒阳城里。”   张迎不甚明白地看着他,“可是北边还有一大片……”他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关将军就在兖州吧?”   顾拾顿了顿,“我们今晚收拾收拾,明日便离开此处。”   “好呀!”张迎高兴起来,“这敢情好,我们往北边走!去找关将军,说不定还能……”   顾拾微微笑了,“你不是劝我们远走高飞吗?”   张迎睁大了眼睛:“我是刚想起来——郎主,其实你早就有了计议的吧!北地那么大的地盘,柳岑都没有染指过,兖州、青州虽然是钟嶙收复,但刺史和郡守早都换了郎主您的人……郎主,原来我们还有希望的啊!”   顾拾笑道:“怎么,有了这样的希望,那过得开不开心也无所谓了吗?”   张迎一怔,泄下气来,吐了吐舌头道:“郎主原来还记恨着我那句话吗?我是无心的……就算郎主您不想当皇帝了,可这天下总要有个人来收拾啊。”   “是啊,”顾拾漫漫然道,“总要有个人来收拾的。”   郎主今晚似乎格外地好说话,令张迎不由得更加地忐忑。张迎挠了挠头,又道:“郎主,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想好了这一招的?”   月光如洗滑入这废墟中来,顾拾侧首看向阮寄,女人已吃完了胡饼,此刻正低头拍哄着孩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很久以前。”他道,“从柳岑打出荆州之际,我便这样想了。那时候钟嶙不肯发兵,而我手头又无兵,只能顺着钟嶙的意思来,让他与柳岑慢慢磨蹭着,另边厢收复其他各州,散养重兵……我同阿寄都说过的。”   阮寄的身子似乎颤了一颤。   “郎主真厉害!”张迎崇拜地赞道。   “那个时候,”阿寄忽然开了口。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你便想好了要让柳岑打到雒阳来么?”   “什么?”顾拾一怔,“他的目标自然就是雒阳,因为……”   “你特意放他过了长江,等的就是这一日吧?”阿寄低低地说着,忽然轻声笑了,“你知道他会首先攻打雒阳,你让他和钟嶙火拼,自己则可以绕道北地诸州……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第65章   顾拾迷惘地看着她的笑容。她已很久不曾笑了, 他没有料到她会为了这样的事情破例。   月光温柔, 她的笑容亦温柔, 眼神里却似淬着冰渣子, 散着破碎的清光。   饥饿之中见到她的笑容,他感到痛苦的眩晕,不得不静了片刻, 才缓缓地、艰难地道:“不是我……不是我放了他的。”   她笑道:“不是你吗?”   他错愕了一瞬。   “小十,我知道你聪明过人, 算无遗策……柳岑过了长江, 乱了整个中原,自己也跟钟嶙耗尽了力气, 你就任他们混战不休,自己作壁上观——惟其如此,你才好对他们赶尽杀绝,是不是?”   “那是因为他毕竟是过了长江……”顾拾哑声道, “我原没料到他会如此顺利,否则是可以将他困在长江以南的。”   “若他没能渡过长江, 你会发兵过江去吗?”阮寄针锋相对地追问。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锋芒,竟然还是对着他的。   顾拾沉默下来。   阮寄凝视着他,清冷地笑了一笑,“你不会。因为你要留着自己的力量, 因为你只想着你自己的那点事情,从来没有考虑过天下人的苦楚。”   顾拾仍然不说话。   灶台里的火渐渐地暗灭掉,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开口的张迎埋着头往里面添了一根枯柴, 火星倏然呲啦冒了出来,刹那间耀映出顾拾眼底微凉的光。   阮寄也再看不出他的表情了。从不曾与人说过一句重话的她,没有想到这些话要说出口其实也并不困难。他明知道百姓深陷战火,却仍要拖延时日,兵祸北引,甚至不惜通敌卖国——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也从一开始就心疼着他是这样的人,他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不会在乎,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的眼中没有天下,没有国家,没有百姓。   他的眼中也许只有她。   惟其如此,她才更加痛苦,痛苦得恨不得自己死掉。   火光亦渐渐地凉了,一片死寂的夜,秋的寒意悄无声息地蔓延过来。几个人局促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里,明明都很靠近,却谁也感觉不到谁。   阮寄别过头去,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十,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顾拾看向她。   阮寄一字一顿、慢慢地道:“柳岑毕竟,曾经救助过我和我娘……他本性不坏,只是……只是逃亡在外,手握兵权,难免昏了头去。小十,若到了……你赢下全局的时候,可不可以……留他一命?”   顾拾轻轻一笑:“好啊。”   他回答得好像十分轻松,笑容里甚至飞扬着模糊的快意。   阮寄低下头,长发拂过孩子的脸,小阿雒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抓她的发丝。很久、很久之后,一滴水珠落在了阿雒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上,顺势滑到了他的嘴边。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顿时苦了脸,拉着母亲的衣襟哇哇地哭了起来。   张迎整个人缩在灶台后面,听着那边两人的动静,直到他再也受不了了,探出一个头来,强笑着换个话茬:“那个……郎主,咱们明日去北边,可得收拾收拾了。”   顾拾“嗯”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我去外边守着,你们好好睡一觉。”   张迎一愣,“哎?哎——好吧……”   顾拾已走出了这个小小的厨房。张迎也洗净了自己的手,过去搀扶阿寄,“姐姐,去房里睡吧。”   阿寄转过头,“张迎。”   “啊,姐姐?”张迎看见她眼中微微闪烁的水光,呆住。   “我说错了吗?”她问。   “我不知道……”张迎挠了挠头,“我总觉得郎主不会跟柳岑通风报信,郎主明明是最讨厌柳岑的……但是,但是姐姐也没有说错。”张迎想了一会儿,“郎主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阿寄默默地笑了笑。   ***   喂了孩子以后,阿寄便去收拾行李。他们从宫中逃出来时本没有什么细软,不过这多日下来,也攒了一些吃食用物,一应地拿布裹了。偶尔她抬头望向窗外,见顾拾仍孤伶伶地站在荒草废墟之间,高悬的冷月之下微风振振,她几次想唤他进来歇息,最后却又退缩了。   阿雒窝在她的怀里,睡得倒是十分香甜,还不自觉地流着口水。阿寄侧躺在床上看着孩子的小脸,许久无法入眠。   帘外是顾拾的身影。他在门口徘徊不前,她低垂眼睑,只当做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顾拾终于隔着垂帘开了口:“阿寄,你睡着了吗?”   阿寄低下头,屏住了呼吸。   顾拾等候了片刻,又缓缓地道:“阿寄,你今日说的话,都没有错。阿寄,我的确是个很自私的男人,若将天下人与你一道摆在我面前,我一定是选择你的……可是阿寄,若有一天,我选择了天下人而放弃了你,你……你难道便会高兴吗?”   又是半晌的沉默。也许连他自己亦觉得难堪了,苦涩地笑了笑,“真是的,我在说什么啊……若你还是个哑巴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或许能将话都说完。   “阿寄,也许到了最后,我也就是个失败的男人而已。也许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就只是爱了你一辈子。”   阿寄眼睫微颤,手指抓紧了被褥,撑起身来想呼喊他,却又忽然失语。   她该说什么呢?向他道歉,与他示好?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帘外脚步声已经远去。   或许他也需要些孤独的时光来思索一番吧。   其实无论他如何选择,自己总会跟着他的……哪怕是做一个被世人唾弃的流亡皇帝,她也会跟着他的。   这些话,明日再同他说吧。   阿寄闭上了眼睛,慢慢地,终于也睡了过去。   ***   顾拾在阿寄的门外等了很久。直到最后,他终于确定她是睡着了,不会再回答他了。   她是真的对他失望了吧。这么多年,她守着他,伴着他,看着他从一个自私的小孩长成一个自私的大人,卑劣的本性一丝一毫也没有变过,她也会累的吧。   他明明……他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要与她说。可是她立意不听的话,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往外走去。睡在门边的张迎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郎主?”   月色昏暗,远近起伏的山陵如一座座蹲伏的野兽,更远处的雒阳城亮着混乱的火光。柳岑昼夜攻城,喧哗声一直传到此处来,仿佛连山风石草都染上了杀戮的焦灼,却又偏偏被压抑于潜伏的沉默。张迎困盹的视阈里见到郎主似乎是笑了一笑,那一笑让他松懈下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顾拾看了他一眼,举足出门,不再回头。   苍苍的山丘之上,白衣少年一步步往战火纷飞的雒阳城行去。   元治二年七月三十日的黎明,星月无光,皇帝顾拾出现在开阳门上,下令兵众开门投降。   ***   沉重的城门缓缓移动,吊桥一点点被放下,又突然被人拦截住,晃荡地停在了半空。   钟嶙带着亲兵们抢上了城楼,厉声喝道:“谁敢开门先降,本将格杀勿论!”   顾拾看了一眼城外的厮杀,转过了身来,面对着钟嶙。   钟嶙的手抓紧了腰间的剑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你回来了?你回来便是为了投降?”   顾拾慢慢地道:“让柳岑从南边走,不要伤了百姓。”   钟嶙冷笑:“他围了中东门大半个月,东边那片的百姓都快死绝了!”   顾拾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萤火在黑暗的天色下颤了一颤。   “我还不知道原来陛下这么体恤百姓。”钟嶙大笑道,“早半年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这时候却来猫哭耗子,你能救得了几个人?”   顾拾轻轻地道:“能救几个,便救几个。”   钟嶙眯了眼,断然喝道:“来人,将擅自开门的人都给我拿下!”   奇异的短暂片刻之间,竟没有人响应他的吩咐。   “哐啷”一声,竟是那吊桥不能承重,径自砸落了下去。敌军立刻抢上吊桥,钟嶙连忙指挥着弓箭手拉满了弦,却没有人敢发出箭去。   “都反了吗?!”钟嶙大怒,“难道要将城门拱手让人?!”   “将、将军……”一个亲兵颤抖着道,“我家就在东边,我的老母亲还在家里……我觉得……陛下说得没有错,吸引敌军到南边来——”   “这扇门后就是南宫!”钟嶙恶狠狠地道,“南宫若破了,难道雒阳城还能保住?”   “怎么不能?”顾拾清冷地一笑,忽然抬高了声音:“柳岑若从平城、开阳二门攻入南宫、一举得胜,各位的家小就能保住了!”   城门上顽抗的兵士们听了这话,表情无不松动,却没有人言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敌人在城下猛攻,而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生的期待与死的迷惘。   钟嶙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般。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你的家小呢?”他问。   顾拾笑道:“他们自然也会活下来,活得更好。”   钟嶙蓦然拔剑,朝他斩击下来!   顾拾侧身避过,钟嶙剑锋一转,便在顾拾腰际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顾拾连连后退,捂住腹部,疼痛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这一剑虽然刺得不深,但却正好……正好划在他去年的旧伤之上……   钟嶙冷笑一声,长剑追逼上来,迫得顾拾在城墙角落站定,将剑抵在了他的颈项上。   “果然……是你。”顾拾咬着牙忍耐着道,“去年在未央北阙上杀我的人……果然……”   钟嶙阴沉着脸转身对目瞪口呆的兵众道:“你们再不抵抗,我便将皇帝杀了!快去拉起吊桥!”   兵众们慌张失措,有的已经跑去拉动吊桥的机括。顾拾却在这时大声笑道:“他们怎么会为了我卖命?你不要看错了人,钟将军,我可是一意放柳岑渡过长江、任由他乱了天下的最大的叛徒!” ☆、第66章   八月朔日的清晨, 雒阳平城、开阳二门大开, 守城兵众弃械投降。柳岑军队从大道径入宫城, 未再杀伤一人。   而这时, 柳岑还未赶到城下。他和阿寄一起,在这远方的山陵上,看向雒阳南宫升起的熊熊大火。   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 那火焰挣扎得异常艰难,总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 却终于渐渐地侵吞了整座南宫。   “是谁放的火?”柳岑驱马来回踱步, 紧锁着眉头大骂道,“是钟嶙吗?他不肯降我是不是——”   “报——将军!”远方一骑奔驰而来, 马上兵士来不及下马便急急地道:“将军,是钟嶙放的火!他挟持着皇帝进了南宫负隅顽抗,顽抗不得,就放火烧宫!”   “啪”地一声, 柳岑将马鞭重重地击在岩石上,又不由得冷笑出声, “他倒是硬气,知道我不会放过他。可他那一大家子人早就已经投诚了,亏他一个死死支撑,真是愚蠢!”   阮寄忽然抬起了眼。   柳岑恰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向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他有些仓促地发了话:“带上这几个人,我们进城!”   ***   南宫, 却非殿。   钟嶙带着顾拾逃到这殿中来,一时间,好像外面的兵荒马乱都与此处隔绝了一般。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御座丹墀,荒凉寂寞。天亮很久了,而数十盏宫灯里灯芯还在燃烧,帘帷撩乱光色,将人影扑朔在金碧辉煌的墙壁上。   钟嶙身边的亲兵都退去了殿外。他身上铠甲血迹斑斑,长剑仍稳稳地横在顾拾的脖颈上,逼着他往前走。   “你到底想要什么?”顾拾突然开口。   因为太过寂静,他的声音甚至在这殿宇间撞出了几重回响。   “我是柳岑最大的敌人。”钟嶙咬着牙道,“我若不死,柳岑不会放过我的家人。”   “你愿意为了家人而死?”顾拾笑了,“那你还真是个顾家的好人。”   钟嶙恨透了他这种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的脾气,冷冷地道:“放心,我会拉着你一同死。”   顾拾笑道:“你会那么轻易便去死?我可不信。你一定在南宫周围布满了精兵,打算用我将柳岑引到这里来,再一举擒王。”   钟嶙没有再说话。他放开了顾拾,顾拾活动了一下筋骨,笑笑道:“你很有自信。”   钟嶙阴沉地看着他,“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自信。”   “你只想出人头地,让你们钟家能光宗耀祖。”顾拾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想让自己成为钟家的支柱,想让所有家人都倚靠着你。所以我说,你真是个顾家的好人。”   钟嶙的脸色变了,但在这幽暗的时分,那变化非常地模糊。   “可你也许到头来还是会发现,即使钟家人,也并不需要你的。”顾拾的笑容温软,像个可爱无知的少年,说出的话语却极其残忍,“你知道吧?这天下不需要你,这家族不需要你,即使是我——即使是朕,也不过是利用完你之后,就要杀了你的。”   钟嶙一动不动,魁梧的身形逆光而立,像一尊无情的雕像。   顾拾绕过那些长明灯,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钟将军,你知道柳岑恨的是朕,只要朕在这里,就能将他引来。”他慢慢地道,“可如果朕死了呢?”   钟嶙猝然抬起头,却见顾拾将那一盏盏长明灯尽数推倒!   灯油泼溅出来,火苗骤然大涨,帘幕迅速烧焦,在顾拾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墙!   隔着明明灭灭的火光,顾拾还在朝他笑着:“最后奉劝你一句话,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   在殿外守候的钟嶙亲兵见了火光,惊慌奔入,大喊:“将军!”   钟嶙回头,恶狠狠地道:“还不快灭火,抓人!”   “是——是!”兵士们惶然应声,有的跑去打水,但远水难救近火,余下的人只能围着火焰不断扑打。然而数十盏长明灯全都倒下,不仅灯油流了满地,还阻住了道路、令兵士们寸步难前,眼看着火墙之后的顾拾身影将要闪入后殿——   “从后面包抄!”钟嶙断然下令。   “将军!”却又有人道,“后面……后面也是火!”   钟嶙呆住了。   ——怎么可能?   ——顾拾这样孤注一掷,不就是为了逃跑?这却非殿前边被他的人包围住了,他只能从后殿后门逃走,不可能再在后面放一把火……   “不可能!”他厉声道,“他一定已逃出去了!”   “将军!”兵士惊慌地大喊,“不是陛下——不是他放的火!是叛军,叛军绕到后殿去了!”   什么?!   钟嶙睁大了眼睛。   叛军绕到后殿,顺势放火,然后……这是要将顾拾活活烧死在里面?   他很想笑的,笑顾拾作法自毙,害了自己,可他最后却没能笑得出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从后殿绕过来的、叛军首领的样貌。   他站在前殿之外,冷声指挥着兵众放火烧宫,目光偶尔从钟嶙身上掠了过去。   “将军,我们冲出去吧!”亲兵在他身边焦灼地道,“那是不是钟尚书?他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钟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叔伯,他们都站在火焰之外,来来回回,神情热切而得意。   他们好像根本忘记了他还在里面。   大火飞一般往外蔓延,舔舐上了他的袍角,灼烫的温度令他猝然一醒,伸手将几个亲兵往外推去——   “你们快逃!”   “将军,你——”   钟嶙忽然想起来顾拾说的那句话。   “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那个人……那个人全都知道了么?   自己在外戎马倥偬,而家人却早已经投降叛贼……   那个人的言语,那么冷酷,那么残忍,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真的。   ——难道连长江守备的消息,也是自己的家人透露给柳岑的?   那个人全都知道了,却到头来,因为知道辩解无用,因为要求最快、最稳妥的办法,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承担天下的骂名,去做个永远的罪人吗?   到了最后一刻,顾拾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对他说出更多。   火海之中,钟嶙仓皇地笑了,烟尘灌进肺腑,逼出一阵阵难捱的咳嗽。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最后会被自己的家人烧死,却会被自己的仇人所体恤。若早知如此,也许当初他就不会在北阙上刺出那一剑……不,若早知如此,也许……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大家子人在颍川,住的是连绵成片的茅舍,吃的是地里自己种的粗粮,每一日都过得很清苦,但因为热闹,所以从来也不觉得寂寞。   后来有一日,好学的兄长忽然得了郡守的青眼,说是要保举他做孝廉、送他去京师。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一贫如洗的农家里,连兄长去郡里的盘缠都凑不齐。那时候正是课兵役的季节,县中的富贵公子都花钱雇人代役,年仅十岁的钟嶙便虚报了年纪,为了那几百铢钱,进了兵伍里去……   一晃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啊。   大火已阻挡住了钟嶙的视线,始终没有往前迈步的他被困在火海之中,再也看不清外面的那些人了。   也许他看错了也说不定。也许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人。说到底,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小皇帝的话?那个人,根本连自己也不能保全。   这世上,谁又能真正地保全了自己,不论是这副伤痕累累的业身躯,还是这颗从内里腐烂变质的心?   却非殿外,钟屿负手在后,心事重重地看着这屋宇间疯狂燃烧的大火。   他们已经往后退到了石阶下的甬道上,木质的宫殿很快就被大火席裹,他不仅没有命人救火,还让人在后殿也浇灌了几桶桐油。   虽然如此,他心中仍然不安,万一三弟还活了下来……那柳岑该如何对付他们家?   “钟尚书!”一列兵士从宫门口策马飞驰而来,“请尚书备好典仪,奉迎柳将军入宫城!”   ***   元治二年八月朔,阴云密布,宿鸟盘桓。雒阳南宫火光冲天,数个时辰之后才终于扑灭,南宫再度被毁,一瓦一椽,皆成灰烬。柳岑率军入城,进宫,一路再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   除了南宫大火废墟里的十数具尸首之外,这一番入城,几乎是兵不血刃。   而后到了晚上,雒阳城便终于,下起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是周二~大约还有一周多完结吧~ ☆、第67章   很小的时候, 阮太傅就曾夸过小十,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阮太傅教他下棋, 教他默书, 教他应对臣工,他一样样都学得很快。若不是郑嵩篡位突然打断了他的学习,阮太傅说, 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代明君。   现在想来,也许他这一辈子,也只遇到过阮太傅这么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了吧。   毕竟就连阿寄,也不相信的。   因为他虽然聪明, 但绝不仁慈为怀,也从不顾念大局。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是个好皇帝?   啊……是了, 经此一役, 他的罪名坐实, 想必就再也翻不了身了吧。   顾拾奔跑着穿过后殿, 房梁一根接一根轰隆隆倒下, 弥漫的烟尘充塞口鼻令他几欲窒息。前方还有一座草木丛生的庭院, 他只要抢奔出去便可以逃生了……   虽然他不知道阿寄还会不会接纳他——   不可以再想了……   他尽可以为了这天下人而死;可如果没有阿寄的话, 他又是为什么而活着?   踏过庭院里一地杂草,终于, 将要看到那扇狭窄的月门了。   “这边,这边!”突然间那月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呼喝着指挥道, “就这个门,堵上!”   顾拾一惊,连忙借着烟尘遮蔽压低身子窜出了门,就在他刚刚迈出脚步的后一刻,便见一桶又一桶的桐油被人泼进了门里去!隔着即将燃起的火光,他看见指挥那人的脸——   钟屿。   不知是放松还是绝望,他竟忍不住笑了笑。   他扶着墙根弓着身子往外奔跑,因为一墙之隔就是大火,火苗探出墙头数丈之高,加上烟尘滚滚,空气都灼烫逼人,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要沿着却非殿的东墙往北出了南宫,便可以逃到雒阳东城去了——   那里没有战火,因为他的缘故。   这样一想,他又不由有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得意,他真想让阿寄过来看看:看,说到底,我还是能保住一方百姓的。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冷血,也没有谋算着拉天下人入火坑。我只是……我只是仍旧,欠缺了一点点……运气而已。   如果我的运气再好一些,也许我……也许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逃出南宫无人看守的北大门后,顾拾的身子蓦然瘫倒在地。   天空阴沉沉晦暗一片,堆积的雨云沉默下望,空气中仿佛渐渐凝结出来层层湿润的寒气,将他的周身缓慢柔软地包裹住。刚从火焰中逃出来的他开始感觉到了冷,全身缓慢地蜷缩起来,直到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失却了气力。   侵入肺腑的烟尘像是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发难,他却再也咳嗽不出,只是死命地卡住了自己的喉咙,将受伤的颈项抓得鲜血淋漓……   他没有英雄地死在大火烈焰之中,却是如个丧家之犬一般倒在了城墙根。   浮云烈火庄严温柔,巍峨高耸的宫阙之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落魄的少年已濒临死亡的绝望。   所有人都从南门出去迎接柳岑的大军了。   也许这个少年曾经救了全城的百姓,也许他只是个寻常的死在路边的难民。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   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小雨,在深夜里萦绕着秋气,将远近楼台馆阁都笼罩在昏暗的迷雾之中。   南宫的大火扑灭之后,瓦砾成堆,梁柱倾颓,昔日的堂庑被毁了个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本来面貌了。再淋上傍晚时起不曾停歇的雨,说那里像荒凉的乱坟岗也不奇怪。   于是柳岑带人先住进了北宫。北宫与南宫之间的复道也被烧毁了大半,但所幸火势并未烧得过来,各殿里一应用物还如半个月前一样,虽然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了。   他让阿寄带着孩子仍住在原先的章德殿,由张迎伺候着。殿外则安置了重重的守卫,便连屋脊上都日夜潜伏着弓箭手,是立意要让她插翅难飞。   夜已深了,寝殿里灯烛煌煌,阿寄沐浴过后坐在窗前的书案边,低着头翻开了她半个月前放在这里未及收拾的经书。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啪”地一声,她又将书合上了。风声夹着雨声拍打在窗纱上,窗外森森树影都被灯火投射进来,冷意徘徊,迫得她拢紧了衣襟。她转过头,张迎正靠在床榻边,和顾雒玩闹着什么,一边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她听不清楚。   张迎算起来也没有比小十小很多,可他却好像从来不会长大,那一颗赤子之心永远都还是初见时那副澄净的模样。   阿寄没来由地有些羡慕他,可又因为看着他便想起了小十,而仓皇地别过了头去。   不,她现在无论看什么,都只会想起小十而已。   她闭上眼睛,刻意地麻木自己。不要去想,不能去想……   既明知前方是一座深渊,又为何还要跳下去呢?   为何不能就这样在原地徘徊到死?   “将军。”外边的守卫在行礼,铁靴发出齐齐的一声响。   柳岑摆了摆手。殿门打开,呼啸的风雨声立时灌了进来,吹得满殿帘帷羽翣哗啦啦地摇动。而后那殿门又关上了,柳岑慢慢转到灯火微明的寝殿里间来,光亮在他脸上照出了一半的阴影。   张迎警觉地护住了床上的孩子。   阿寄转过身,看了他一眼,浅浅地行了个礼。   柳岑认真地看着她,道:“阿寄,我有话同你说。”   阿寄抬起脸来。她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垂在肩头,露出小巧的耳垂上一颗莹润的珍珠耳珰,除此之外一无装饰。她的秀气的脸颊微微显得苍白,幽丽而清冷,宛如雨中素白的梨花;那一双眼眸却十分清亮,也许因为她曾经常年不能说话,她习惯了用那双眼睛与人交谈。   而柳岑一直很害怕与那双眼睛对视,大约也是这个原因。   他原是想让张迎退下的,可现在他又觉得,有个外人看着也是好事,他不至于过于失态。   “阿寄,”他慢慢地道,“若是没有顾拾,我们是不是很早就已在一起了?”   阿寄微微蹙起眉毛看着他,好像不太能理解他的话,甚至唇边还浮起了笑影。那是一种善意的嘲笑。   柳岑低声道:“我不知自己是哪一步走错了……又或者我并没有走错,我毕竟是见到你了,对不对?阿寄,就是因为我从前一直不敢说……才会把你拱手让给了顾拾!”   阿寄敛了笑意,轻轻地道:“我不是你的物件,不是你想让就能让的。”   柳岑突然一拳砸到了柱子上,额头青筋暴起,“为什么会是他呢,阿寄?我很早以前就想不明白……直到后来,我一个人漂泊荆州,我终于知道,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想,我只要凭着自己去抢就可以了……那个人他有什么好?他从来都只是祸害你罢了!”   阿寄的眼睫颤了一颤,但她没有说话。   “你不能这么说。”床边的张迎却在这时候开了口。他抬头看着柳岑,眼神清澈无所畏惧,“郎主是为了保护阿寄姐姐,才杀了顾真自己去当皇帝的。为了给阿寄姐姐治病,他在云龙寺里跪了三天三夜。在钟嶙兵变的关头,若不是章德殿被钟嶙包围,郎主也不会束手就擒。……郎主可以为了姐姐去做任何事,他从来不会考虑他自己——”   柳岑冷笑:“这有何难?我也可以——”   “你也许可以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去拼命,可你会为了她而认输吗?”张迎径自反驳。   柳岑蓦地顿住。   “男人总是很想赢的,在拼命的时候,也许想的不是那个女人,而只是赢罢了。”张迎道,“柳将军,你当初拿姐姐去挡了刀剑的时候,心里想的难道是姐姐吗?”   柳岑灰白着脸,“那只是一时情急……”他静了片刻,“你毕竟是个小孩,你根本不懂,人活着总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张迎像个成熟的大人一般叹了口气,“这个道理我是懂的。只是郎主……他不懂。”   柳岑望向阿寄。后者仍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跪坐的姿势,低着头,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线。她好像没有听见这边的争吵,也好像她故意不让自己听见,她把自己整个人关入了虚空的暗室里,闭着眼,任由身子发着抖。   柳岑忍不住上前,单腿跪在地上扶住她的肩膀,低低地唤她:“阿寄!”   阿寄仍旧没有看他。   她总是这样的。   不论他是对她好、对她坏,对她温柔备至、对她残酷以待,她都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   “阿寄。”柳岑凝视着她,眼中慢慢泛上死灰般的颜色,“我要怎样做……怎样做才能让你看着我?”   她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目光却好像是越过了他望向了别处。   即使别处只有幻影。   他再也无法忍受,推开她站了起来,袖中的手颤抖地握成了拳,又蓦然张开,将一件物事狠狠地摔在了阿寄的面前。   “即使他死了,你也不看我吗?”他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又像是在哭,“阿寄!”   那物事摔落在地,阿寄盯住了它,半晌未再动弹。   灰扑扑的一只小小香囊,布料上的牡丹花仿佛已凋谢尽了。香料大约也已残灭,边边角角全是被火焰灼烧发焦的痕迹,再不见当初从那雪白袍角割落时的一点风色。   阿寄死死地盯着它,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   张迎却突然站起身来,“那是什么意思?”   柳岑看着阿寄的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人在南宫却非殿内外找到了十几具烧得焦烂的尸体……这只香囊,也是在却非殿前殿捡到的。钟嶙纵火时他也跟钟嶙在一处,钟嶙既被烧死了,那他想必,也没有逃出来——” ☆、第68章   阿寄看着那只香囊, 缓缓地开了口:“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他的东西?”   也许因为长久不进水米, 她的嗓音发哑, 眸色是沉沉的黑。   “难道这不是他的笔迹?”柳岑笑笑,解开了香囊,抖出里面的内衬, 现出在极细微的角落里题写的蝇头小楷——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张迎忽道:“这是我们被钟嶙关起来的时候,郎主自己写的……”   阿寄沉默地凝视着这八个字,一时不再说话。   她的表情都隐去了, 像是成了个麻木不仁的木偶。   柳岑看着她,内心如被刀割, 话音却愈加残酷:“这是陶潜的《停云》吧?‘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 他是从何时就注意到时世艰难了?”又轻笑一声, “说不得, 也许他只是想说‘岂无他人, 念子实多’吧!”   霭霭停云, 濛濛时雨。八表同昏, 平路伊阻。   ……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 抱恨如何。   阿寄闭了闭眼。   她忽然想起来他们在废墟里度过的最后一夜,想起来他在帘外欲言又止徘徊的身影,想起来他面对她的质问时淡淡的笑容。毫无意义的场景, 毫不留恋地飞逝而过,她什么都抓不住。   到了那最后一刻,她也不曾相信他。   柳岑轻轻地放缓了声音,温柔地道:“阿寄,我知他对你好,就算他是个昏君,你也还念着他。可是阿寄,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就算你不想管自己了,可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   听了这句话,张迎下意识地用双臂护住了顾雒,求助地看向阿寄。   而阿寄却只是抬头掠了他一眼,低低地道:“你想要什么?”   柳岑淡淡一笑,“你终于肯看我了。”   阿寄没有想到柳岑也会这样子笑。记忆里的他好像还是个诚恳、善良、略带些急躁的少年,可多年以后,他竟已学会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柳岑笑道:“曾经顾真为了逼顾拾出面,立意每天杀一个人;我想这是个好法子,我总会用上的。”   “你想要什么?!”阿寄低声道。   柳岑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声音沉了下去,“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阿寄?   “我什么都要。”   柳岑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一时间房栊俱寂,仿佛连灰尘飘飞的声音都能听见。   张迎走了过来,关切地对阿寄道:“姐姐,你也早些休息吧。好在今日阿雒已吃饱睡了,不会吵你。我就在外面,你有事便叫我。”   阿寄轻声道:“谢谢你,张迎。”   张迎一愣,旋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姐姐说哪里话,毕竟郎主和姐姐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不,现在只有姐姐了。”说到此处,他又有些难受,连忙别过头去,“那我便告退了。”   张迎离去,斗室重归于寂静。烛火熄灭了几盏,只留下近床榻的那一点光亮,映得满室风影幽微。黑暗重重地迫近来,阿寄慢慢地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帘幕翻卷,铁马作响,无星无月的夜幕之下,只剩得一个黯淡的、卑小的影。   ***   秋雨微凉。   顾拾醒来时,感觉到雨滴渗入口唇,微苦地滋润过干哑的喉咙。自己好像是身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车轮辘辘地轧过并不平整的地面,时而还闻得一两声马嘶。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所见却是一片夜的浓黑,这大约是在树林之中,微微颤动的树叶上不断滴下雨水,草丛间可闻寒蛩的哀鸣。   “你醒了?”身边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顾拾撑着身子慢慢地半坐起来,那人见状忙来搀扶,一边道:“我们正要往北去,见你躺在路边,就捎上了。你昏迷了半个多月,我们都想你会不会死了呢。”说着还尴尬地笑了笑。   顾拾勉强动了动嘴唇,想笑却笑不出。   往北……往北吗?   那雒阳呢?他现在岂不是离雒阳越来越远……也离阿寄越来越远了?   身子还陷在半死的绝望之中,心却已开始为求生而蠢动。他想活下来……原本他孤注一掷放火烧宫,也只是为了逃生而已啊!   如果不能留住这条命,那所有的英雄意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顾拾的双眼适应黑暗之后,便见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个戎装佩剑的男子,对面还坐了几人,衣着朴素,但手中俱持着刀枪。他垂下眼帘默默回忆,自己并不是倒在随意一条路边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宫的宫城外……若如此,则这些人很可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或许就是宫中的禁卫也说不定。   他们为什么要逃?   顾拾张了张口,想说话,却觉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他只能指着喉咙朝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却给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开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听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的戎装男子道:“这位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要去北地投军的。眼下雒阳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腾得不成样子,我们总不相信……不过听闻北地的关将军和袁先生治军严明,又有鲜卑相助……”他顿了顿,“我们本没想到你昏迷了这么久,待会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这里还有一些盘缠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顾拾沉静着,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装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顾拾突然开了口,嗓音低哑地说了三个字。男子怔了怔,没有听清楚,倾身过来,听见他重复道:“……我也去。”   男子不由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几眼,半个月来,他们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只觉他是个荏弱无害的年轻公子罢了;待得顾拾醒来,那双眼睛却锐利而深沉,透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之色。   “那可是军营。”男子踌躇道,“袁先生已于前日起兵讨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让你入伍……”   顾拾抬起眼,终于有了力气微微地一笑,声音于坚定中透出一丝急迫:“我要见袁琴。”   ***   八月,北方五郡联兵而起,奉主将袁琴号令,分兵齐进,讨伐雒阳。   入主雒阳之后,柳岑发现自己却是入了别人的彀中:雒阳除了披着一身所谓的都城王气以外,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自从渡过长江,他便直奔雒阳从不停留,以至于长江以北只剩雒阳一座城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便连原属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遥远而顾不过来了。   每日都有将领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气冲冲地直入章德殿时,阮寄正抱着孩子一边翻书一边哼着歌。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顾雒在母亲的怀抱里,听着温柔的曲子笑眯了眼,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好像还要给她打节拍似的。柳岑站在帘外,心里的怒气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惨淡。   这明明是一首悲惨至极的战场哀歌,小孩子根本不会明白。   忽然孩子的动作停住了。阮寄感觉到什么,侧首看去,便见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再唱歌了。   柳岑走了出来,低声道:“阿寄。”   她不说话。   “我知道你已不是哑巴了,阿寄。”他涩涩地笑了一下。   半晌没有人回应,他只得又说了下去:“袁琴起兵了,你知道吗?明明是关泷的军队……不,应该说,是顾拾的军队吧?也不知袁琴如何使唤得动……”   阮寄的神色变了。他知道她在认真地听着,于是在她书案对面坐了下来,续道:“这个袁琴我也见过,他不是从不肯做出头鸟的么?如今他怎么敢扯旗造反?”   阮寄道:“人是会变的。”   “是啊。”柳岑盯着她的表情,“当初顾拾引诱我攻打南宫,解救了东城和北城的百姓,我还道他是条汉子,十分地佩服他。可如今看北地这情势,我又不由得怀疑他了。   “他若当真要解救百姓,为何还要留着北地的军队?为何不索性让关泷他们全都向我投降?更不要提还有虎视眈眈的鲜卑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他已经死了。”阮寄打断了他的话,“死了的人,想不了那么多。”   她的容色看去是那么平静,眸光如沉着的深海,全然探不见底。她就这样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说出口便再不能更改了,明明知道说出口便是最悲哀的妥协,可她仍然说了。   他已经死了。   柳岑看着她,清淡地一笑,“你终于想通了?”   阮寄低下头,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瞧。   想通或想不通,从来没有分别。人生从来没有给过她其他的选择。   柳岑凝望着她,手撑着书案倾身过来,她不由得往后退缩了一下。他的气息倾吐在她额发间,声音低得有些暧昧:“我们成亲吧,阿寄,我会对你好的,比顾拾更好——早在五年前,我就该这样同你说了。”   那双曾是温柔的眼眸也变得深黑如渊,与恨意别无二致的爱在那深渊底里纠缠着堕落了下去。 ☆、第69章   柳岑决定将御极大典与自己的婚典一同操办, 在登基为帝的同时封阮寄为皇后。   这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朝堂上剩下的臣僚已然寥寥, 通晓礼典的官员都不知去向, 柳岑的脾气又一日比一日地乖戾——   曾有一位将军犯颜直谏,说为今之计,只有出城去主动迎击五郡兵马, 而不是龟缩城中,却被柳岑拖下去以军法斩杀。   于是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柳岑有时还会到章德殿里来,特意地问阮寄:“当初阮太傅不是治《礼》的名家?你我二人的婚礼,便由你来定夺如何?”   阮寄抱着孩子抬起头——她没有一刻敢让顾雒离开自己的怀抱——看了他一眼。   她愈来愈少说话, 而那双眼睛愈来愈清冷。   很久以前,她也曾对柳岑抱有一些感情:感激, 欣赏, 信任, 亲近……虽然那些都不是爱, 但现在, 便连那些也都不剩下了。   很久以前, 柳岑曾希望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他知道顾拾可以, 毕竟在长年累月的光阴里, 顾拾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内心纯粹得只能装下这一个女人。柳岑便想, 若是自己可以读懂她的表情,那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现在他终于可以了。   她的表情原来是那么简单的。即使她不说话,他也能看明白, 她厌恶他。   在那厌恶之中,竟还掺杂了一丝痛苦的怜悯。   他想这就够了。虽然他憎恨被怜悯,但他毕竟看出来了她的痛苦。如果自己能让她感到那么一点点的痛苦,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那——那他自己万劫不复,也值了。   若换了是顾拾,或许便连这一点点的痛苦也不会给她承受吧?   柳岑冷笑。他倚着窗栊俯过身躯,看了一眼阮寄正在抄写的东西,见正是《礼经》,不由得笑出声:“其实乱世之中,礼有何用?满朝文武都晓得你不该嫁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我过去就是太拘泥这些,才会让顾拾钻了空子。”   他经常在她面前提起顾拾,期待着这样就能在她眼中看见刹那的痛楚。起初的时候她确实会微微一惊,像只突然遭遇了暴风雨的鸟儿般无措,而现在她的眼底却连一点波澜也不会兴起了。   阮寄不言,静静地抄写下一句:“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以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忽然她的笔尖颤了一颤,墨汁晕染开来,将最后那个“昏”字糊成了一团。柳岑微微眯了眼注视她的神情,她却转过了脸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可以嫁给你。”   柳岑漠然。   “但我要堂堂正正地,从南宫正门进门。”她慢慢地道,“你也一样,你既要御极为帝,便不能随便在北宫登基。”   柳岑看着她道:“你明知道南宫已全被烧毁了。”   “那又怎样?”阮寄竟是挑衅地一笑,“你都要做皇帝了,区区一座南宫,你都修不出来么?”   ***   夏末秋初之际,南宫开始动工。按照阮寄的意思,却非殿比原先更扩修了一倍,其他劫火之余的宫室全都要翻新一过,便连草木都要重新栽种上。   雒阳城内百姓都被征调来做这力役,木材、铜铁、石料则从南方迢迢转输而来。柳岑本没想到修一座南宫会如此费事,人手不够时甚至不得不抽调军队兵员,过了一个月后见却非殿初具雏形,便下令先集中人力只修却非殿。   十月,袁琴的军队抵达河南。而柳岑也终于下诏,宣告将于明年正月登基。   济阴城外的山冈上,密密麻麻的军帐漫山遍野,旌旗之间有两个人在一前一后地踱步。   袁琴走在前,顾拾走在后。   “柳岑忙于准备登基,还要大修南宫,倒是给了我们时间。”袁琴负手在后,漫漫然道。   顾拾道:“他毕竟已是雒阳的主人了。”   “柳岑的那封诏书,你看过了吗?”袁琴看了他一眼。   “没有。”   “他其实不止提到了登基这件事。”袁琴道,“在诏书中他还说了,立阮寄为皇后。”   顾拾猝然抬起眼,和袁琴的目光相撞;他又立刻低下了头去。   在这里,他只是袁琴的部属而已。   袁琴抬手抚过旗杆,笑了笑,“你说柳岑为何要急着入雒阳?他若是先安心将北方踏遍,兴许我们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我……不知道。”顾拾低声道。   “你知道的。”袁琴道,“你知道他恨你。不过……毕竟权力就在眼前了,谁会放弃不要?当初柳岑入城,万民欢呼,还都以为这乱世可以结束了呢。”   顾拾没有说话。   “若是将这些人,”袁琴望向山陵间这一片整肃的营地,“都交给你,你会不会带着他们去投降?”   顾拾苦笑一下,“交给我吗?我可不知如何统率三军。”   “投降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袁琴却径自说了下去,“你用这一招救了雒阳的百姓,我很敬佩。可这一招,是救不了全天下的。”   “那只是下下之策。”顾拾淡淡地道,“若是可以,我只想带着阿寄逃走,再也不管这些事情的。”   “那你还应该感谢钟屿了?”袁琴笑了笑,“如不是他一家子胆小怕死,让柳岑过了长江,你便早已灭了柳岑和钟嶙,皇位稳如金汤了。”   两人在山冈上停住了脚步。秋风猎猎,大旗招展,旗上一个“袁”字如龙腾凤舞。更往前看,是山岭绵延,平畴沃野,河流蜿蜒而过,间杂着数座城池。   袁琴的声音缓缓地低了下去,“若果然如此,或许我也早已在南方隐居了下来,带着……”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从重逢时起,顾拾便没有再问过他那位林夫人的事情;而袁琴直至今日,也未曾提起过阮寄。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顾拾被人叫走,片刻后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坛酒和两只小杯。   袁琴看了一眼,“军中不可饮酒。”   顾拾道:“这是离别酒。”   “什么意思?”袁琴皱眉。   顾拾在草地上径自坐了下来,拔开酒坛塞子,抬起头朝他微笑:“袁先生,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劝我与你同心协力,攻下雒阳?”   袁琴一怔。   “我早已知道挣扎是无用的了。”顾拾笑道,“可不到最后一刻,我总还是不甘心啊,袁先生。”   “我护住了雒阳全城的百姓,却唯独丢掉了我的妻儿。钟嶙说我会后悔,我还真的很后悔——比起与妻儿两地分隔、害他们生死难卜,我当然更愿意带着他们逃走。”   “可是有些事情,即使明知道会后悔,也还是要去做的啊。”   男人的笑容温暖干净,逆着寒冷的日光,不沾惹一丝一毫的尘埃。袁琴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个人,或许真的从来都不想要权力。   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其实内心却仍然只是一个小孩。有哪个成熟的大人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有哪个成熟的大人,在做了这样的壮举之后,却还会坦然承认自己的后悔?   袁琴在他对面揽着衣襟盘腿坐下来。顾拾笑着给他斟了一杯酒。   “袁先生,饮了这坛离别酒,我便先行一步,到雒阳去,与你里应外合。”   袁琴攥紧了酒杯,犹疑地道:“我知你放心不下那边……但你一个人去……”   “当初我将虎符交给你时,便已经下定了决心。”顾拾与他轻轻撞了一下酒杯,笑道,“如今这支队伍也全然是你拉扯起来的,我——我其实,并不重要。”   “你当我死了便好,袁先生。”顾拾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向他亮了亮杯底。   袁琴默默地也饮了这杯,神情复杂,没有回应。   顾拾也不多说什么,便是给他斟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沉默得好像是在喝闷酒一般,顾拾酒量本不甚佳,红晕上了脸,双眸却愈加晶亮。   “对不住啦,袁先生。”他笑得双眼弯弯,“当皇帝可是个苦差事……”   “你……”袁琴突然道,“你应该恨我的。”   顾拾睁大了眼睛,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袁琴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因为当初,将你的父母……剡侯夫妇骗到长安去——是我的主张。”   顾拾呆住了。   高处的风催出了酒气,无所依恃的身躯愈加寒冷,穿肠而过的酒液却像火一样仓皇地烧了起来。   被顾拾这样盯着,令袁琴难以忍受地闭了眼,“我……一直以来,我想的只是报仇而已。即使是林夫人和阿铖死了,我也只是想利用你来为他们报仇而已……”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空了的酒杯摔落在干枯草地。   “唰”地一声,他拔出了佩剑扔在地上——   顾拾低头看了看那把剑,又抬头看他。   “你如果恨我,”袁琴慢慢地道,“可以杀了我。”   顾拾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以剑拄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袁琴惨然一笑,“你可要快一些,不然我也是会后悔的。这样的傻事,我平生绝不会做第二次——”   “哗”——   长剑带出了急遽的风声,毫不迟疑地掠了过来!   袁琴闭上了眼,面色惨灰。而后便觉颈边一凉——   他再度睁开眼时,却只见一缕头发轻飘飘地在空中下坠……   与他对面而立的男人面色惨白,出鞘的长剑插在地上,而他就扶着剑柄不停地喘息。方才还言笑晏晏的他突然就被一种痛苦给攫住了,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清澈的眼眸中满是鲜红的血丝,死死地盯视着袁琴,好像要这样将他给盯个对穿。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就是仇恨。   看着这个痛苦的男人,袁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僵持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的兵士都觉出了不对劲赶来询问,顾拾却仍然没有再挥出下一剑。   太阳在山的另一边一点点地沉落了下去。终于,顾拾将剑扔在了地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那几个兵士连忙上前扶住踉跄的袁琴,还有人将那柄剑拾起来呈给了他。   “他……他走了。”兵士问道,“要不要追?”   袁琴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他放了自己。   他……他为了天下人,放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好》还有两章结束。另外某眠发了一个短篇……算是游戏之作,真的很短,只有两章,今天已经发了第一章……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戳戳这里:电脑端手机版 今晚熬个夜应该就能写完! ☆、第70章   十二月末, 南宫终于大致修缮完毕。柳岑对新成的殿宇十分满意,特着人去章德殿传唤阮寄, 说今日便要让她搬过去, 准备正月朔日的即位大典。   阮寄还没有发话,张迎先皱着眉头开了口:“这不合礼法,既然好不容易修好了南宫, 那就应该等到大典后再住进去……”   那传命的宦官油盐不进地道:“阮夫人,这边请。”   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令阮寄脸色有些难看。她道:“张迎说得对,我现在不应该住过去。”   那宦官笑道:“陛下也是太过思念您了……”   “柳岑还没有即位,你们现在就称他陛下, 也是错的。”阮寄截断了他的话。   宦官脸上有点挂不住,索性强横起来, “总之你现在就得过去!陛下发了话了, 你一个人去, 不准带上别人!”说着将几件衣服丢给了她, “穿着这个去!”   那宦官走了出去, 旋即阮寄便听见了铁靴声响, 是几名禁卫将这寝殿团团包围住了。阮寄低头看向这些衣服, 素白的底子上暗绣的牡丹花……   柳岑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要让她痛苦啊。   张迎在一旁急道:“姐姐你不要听他的, 你若真过去了,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反正我们就赖在这儿不走, 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阮寄摇了摇头,“那阿雒怎么办?”   张迎一怔,嘴硬道:“我们两个人, 难道还保护不了阿雒?”   阮寄抱着那几件衣服绕到了屏风后面去,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我也不想去的,张迎。可是如今,我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什么……”   那边却没了声音。一会儿之后,换好衣衫的阮寄走了出来,一身白衣翩翩,长发挽起,露出纤秀的脖颈。她在妆台前坐了下来,对着铜镜,细细地描起了眉。   张迎急得什么也似:“姐姐——”   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是因他突然看见了阿寄袖中闪着的寒光。   他呆了一呆,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道:“姐姐,你可千万小心,不要犯傻……”   “你知道外边什么情况了吗?”阮寄却问。   “这我从何知道……”   “我猜,雒阳城快支持不住了。毕竟南宫修了近四个月他都没有着急——”阮寄点了口脂,对着镜中人轻轻一笑,“如今,他却连这剩下的几日都等不得了。”   张迎默了默,“即是如此,你便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阮寄梳妆完毕,走到床榻边去看了看熟睡的顾雒。   “我没事的。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她的眼神沉静下来,“一定要保护好阿雒,你答应我。”   “是……是!我一定会的……”张迎连忙应道。   阮寄笑笑,敛了衣袖,往外走去。   ***   南宫,却非殿后殿。   柳岑将众人都屏退下去,一心一意地等着阮寄。   今年的冬天,雒阳没有下雪,却仍是十分寒冷。寝殿里灯烛煌煌,四面帘帷都垂挂暖炉,地下烧着火铺,倒是营造出了一个融融泄泄的温暖世界。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素淡的青衫,头裹儒士的方巾,闲候无聊时便翻翻书,那模样一眼看去,像是个与世无争的读书人。   阮寄在宫女的引领下踏进这间寝殿时,抬首便见到了这样的背影。   “你来了?”柳岑当即放下了书,高兴地迎上前来,双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蜷曲了一下,却最终没有抽出来。   柳岑好像没有注意到她这些微妙的情绪,让宫女也退下后,这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柳岑看着她笑,眼睛里全是她的影子。   她不知道柳岑卖的是什么关子,他今日温柔得十分可疑,但却又——但却又十分熟悉。   很久以前他就是一个这样温柔的人啊。那个时候是她刻意忽略了他的感情,如今历经世事再回头看,便连那过往里丝丝缕缕的温柔都历历在目。   他拉着她往里边走,绕过云母屏风,便是充溢着柔软香气的寝房。阮寄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笑道:“怎的了?”   阮寄没办法面对他这样的笑,“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柳岑放柔了声音,“我要与你做夫妻啊。”   阮寄蓦然打了个寒战,想往后退,手却被他抓得很紧,手腕间泛起了红痕。她咬着唇,话音在平静中颤抖:“可是……阿岑,我不想这样。”   “可是我想。”柳岑笑道。   “我是嫁过人的……寡妇,你总不至于……”阮寄难受地道,“阿岑,你不要这样……”   “你不是说了要嫁给我的吗?”柳岑道,“我给了你四个月的时间,你却要反悔吗?”   她仓促抬眼,却对上他一双深冷的眼睛。   她摇摇头,“不,不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阿岑,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柳岑忽然道。   她怔怔地看向他。   他的笑容已全然隐去了,从那深冷的眼神底里浮起了淡淡的疲倦。他钳制着她的手,倾身过来,两人咫尺之距,气息相闻,他低声地、颓然地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阿寄?”   “早点告诉我,你是明白我的……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   她低垂眼帘掩住了哀伤的神色,轻轻地道:“阿岑,对不住,我心中对你,一直……”   柳岑却突然往她的唇上吻了下去!   她大惊之下连连后退,他却已经触碰到了那一片温软的唇瓣,还来不及体味,就看见了她那惊恐而难以忍受的眼神。他擦了擦嘴唇,一步步逼上前,而她一步步后退……   “你恨我吗?”他哑声道。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慌乱地捂住了嘴。   “你恨我吧,阿寄。”他道,“那也足够了。”   他今晚说话格外奇怪,往日里就算是恶毒言语总也有个伦次,今晚却好像是口不择言了。阿寄的腿撞上了床柱险些摔倒,堪堪扶稳了,而他看见她身后便是龙床,嘴角又扯出一弯冷笑来。   他欺了上前,身子俯了下来,将手去抓她的手——   她挣扎不开,却将手臂横到了自己脖颈上,而后——   亮出了一把匕首!   ***   因为两人实在贴得太近,阮寄不得不将匕首扣紧了颈项,仰着脆弱的脖子看着他,说的话却仍然没有改变:“阿岑,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后退……”   柳岑眯了眯眼,却并不后退,反而徒手去抢她的匕首,一下子就扣住了她的手腕。骨骼间剧痛传来,迫得那匕首几乎要脱手,但她却使足了力气绝不移开,锋锐的刀刃即刻划开了颈上脆弱的肌肤,血珠渗了出来……   看见了鲜血,柳岑目光更深,一个用力便将她的手腕翻折了过去!   “啊——”她惨呼一声,终于再也抓不住匕首,却在失力的前一瞬将身子前倾,那锋刃就这样划过了她的肩头——   鲜血沾满了柳岑的双手,他突然间放开了她,而她已脱臼的手腕也软软地放开了。   一声轻轻的响,是沾血的匕首落在了柔软的氍毹上。他一脚踩了上去,冷冷地俯视着她。   那一刀划得不深,然而伤口却拖得很长,殷红的血还在止不住地流淌,她咳嗽了几声,便从肩颈之间泛起层层的血沫。   他看着她的伤,看着她的痛苦,面无表情。   “你想一想你的孩子。”他道,“你若是死了,他也要跟着你死。便连那个小太监也一样——我知道你是个大善人。”他干哑地笑了笑,“你忍心让无辜的人为了你去死吗?”   阮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手抠紧了鲜血淋漓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柳岑低头凝望着她。忽然间,一滴水渍落在了她的脸上,滑过血迹一路坠落了下去。   她看着他,那眼神却依然像是在怜悯他,好像只要他一回头,她就会立刻原谅他了一般……   可那又如何呢?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如果她不能给他他最想要的那种东西,那退而求其次又有什么意义?   他已经厌倦了做一个温柔的好人,从很久以前就厌倦了……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人。   “阿寄。”他顿了顿,“其实今晚叫你来,是因为雒阳城已经被包围了。   “就如当初我包围顾拾的雒阳时一模一样,我知道这是无救的。   “很有可能,我支撑不到明年正月了。”   他认真地凝注着她,目光莹然,他却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阿寄,我——”他的话音几乎是虔诚的,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的罅隙,“我只是想告诉你,我……”   “你放开她!”   横空里一声断喝,陡然劈进了这死一般沉闷的空气里。   柳岑略微惶惑地转过头——   顾拾手执一把出鞘的长剑,正指着他的背心!   阮寄吃力地探出头去,见到顾拾的一瞬,脑海仿佛是劈过了一道闪电,让她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俄而嘈杂声音响起,张迎的哭喊声传进了她浑浑噩噩的脑中:“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张迎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刹那间将阮寄的神识拽了回来。她一眼看去,在顾拾和张迎的身后,还有十数名兵士……   “你放开她。”顾拾手中的剑很稳,声音却嘶哑地发颤,“你将张迎和阿雒绑在偏殿里,不就是要用他们来要挟阿寄吗?眼下你已没有什么筹码了——”   柳岑突然抱住床上的阮寄一个转身,双手卡住了她流血的喉咙,“你不要逼我,顾拾。”   方才片刻的软弱已消失不见,他甚至难以想象自己为什么竟会想到对着阿寄说出那些话。   他不可以说的。   ***   南宫却非殿前前后后已全被包围。煌煌的灯烛灭了一些,重重阴影在辉煌四壁间浮凸出来,一时之间,竟辨不清这殿中到底排布了多少人。   顾拾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柳岑道:“袁琴已经在城外搦战了,你不知道吗,柳将军?”   柳岑冷冷地道:“那又怎样?你不是都已经潜进来了……”   “嗯,”顾拾竟然点点头,“我本与袁琴约定,十二月晦日发难,与他里应外合——不过我在却非殿前殿,却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来一纸文书,轻轻地抖开。柳岑突然睁大了眼大喊:“顾拾!”   顾拾看向他。   “你……”他一点点地放开了阮寄,而后撒手将她往外一推,面如死灰,“你杀了我吧。”   顾拾连忙抱住阮寄,后者倒在他的怀里,已是半昏半醒。顾拾微微压低了眼眉,对柳岑道:“你既有这样的打算,我又为何要杀你?”   柳岑冷笑,“我原先是有这样的打算……若是明日我好好地投降了,我还可安慰自己是个识时务的英雄;可你却偏偏早了一日进来,你让我怎么撑持这脸面?”   顾拾看了一眼怀中的阮寄,轻声道:“不论如何,我不会杀你的。”   “——为什么?!”柳岑厉声大喊。   顾拾将阮寄打横抱了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因为我答应过阿寄。她说,你对她很好。她求我,不要杀你。”   柳岑怔住。   他忽然瘫倒下来,将脸伏在了地上,肩膀不时地抽动着。很久之后,终于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   那张纸在空中飘飘荡荡,最终缓缓地落了地。   上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却是一篇降表。 ☆、第71章   元治二年冬, 雒城未雪。   正月元会前三天,柳岑开城投降, 袁琴也在同时停止了攻城。双方都保全了些许的颜面, 至少在迎接袁琴大军时,柳岑还可以衣冠楚楚地严阵以待。   正月元会,原先就筹措好的御极大典一切如旧, 然而御极的皇帝却换了个人——   站在北宫却非殿前的城楼上接受百姓的欢呼和番邦的朝觐,袁琴忽然明白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能让人高兴的事。   相反,它令人更加惶恐。   新帝登基, 定国号铖,改元初始, 以金为德。大赦天下, 赐民爵一级, 女子百户牛酒。   三月, 江南平定。至此中原收复, 大体无忧。袁琴下诏悉罢劳役, 士兵解甲, 流民还乡。西南羌民还偶有骚乱, 也不再派兵强攻,而是争取和谈。又两月, 鲜卑王送来贺礼,认袁氏为中原之主。   五月,始终被囚禁诏狱的柳岑迎来了一封诏书——命他携家族流放日南, 三代不得再入京师。   天下人都震惊于新帝的宽容,可与此同时,前朝的大户、颍川钟氏却遭到灭门,故尚书钟屿等人悬尸东市。   这些,阮寄都不知道。   她醒来时,正是寒风料峭的早春,在一间敝旧的小小卧房里,张迎和程钰正照看着她。   “……程伯父?”她微微讶异地低唤,孰料出口的却只是一阵短促的气流,令她不由怔住。   程钰注意到这边,转身惊喜地道:“你醒了?”捋着胡须走过来道,“先不要动,你颈上的伤口刚刚敷了药……”他顿了顿,“小心些说话。”   她咬住唇,抚了抚微微发痛的额角,环顾四周。简陋的卧房,几只小凳,一张漆案,空气里萦绕着浓郁的药味。张迎也凑了过来,开心地道:“姐姐你可算醒啦!我这就把阿雒抱过来!”   说着他走出门去,过不多时抱回来一个粉团团的小婴儿,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结实的妇人。张迎将阿雒抱给阮寄看,一边介绍那妇人道:“这位是邻家的大娘,这些日子多亏了她帮我们喂孩子。”   阮寄感激地看向妇人,想说谢谢,又尴尬地住了口。低头看阿雒,小孩子却好像比她昏迷之前要过得好多了,粉扑扑的小脸上有了光泽,口中不甘寂寞地咿呀叫着,见了母亲便双眼发光地扑上来,抱着她的脖颈不肯撒手。   “哎哎——”张迎急了,忙把阿雒扒拉下来,“你娘有伤的,不可以这样抱她。”   阮寄扑哧一声笑了。张迎讷讷地住了口,亦腼腆地笑了一笑,“姐姐醒得太巧,郎主今日进了趟宫,平日他都是守着你的。我去煮饭,兴许他马上就回来了。”   阮寄笑着点了点头,张迎便抱着孩子跑了出去。程钰在床头坐下,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寄摇头,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   程钰叹口气道:“那日你被带走以后,钟嶙并没有处分老夫,到南宫被焚之时,老夫便逃了出来,躲在这间破房子里。几个月前,陛下——顾——公子找了过来,他说他要入宫去找你,同我要了御医署的衣裳和腰牌……”   阮寄静静地听着,眼睫扑簌地轻轻颤动。   “他……他不容易。”似是思索了很久,老人最后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阮寄休息片刻,用了一些膳食,而后下地走动。在房里踱了两圈,自觉恢复了七成力气,便推开了房门。   黄昏的夕光正柔柔地落在这小小庭院。院中栽着一株海棠树,嫣红的花朵已绽放,斜阳余晖将它照作幽丽的深红色,偶或一阵风过,便袅袅娜娜地摇曳起来。   土砖垒就的围墙外忽而响起断断续续不着调的歌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摇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俄而那歌声愈来愈近,直到转入了门中,戛然而止。   顾拾呆呆地站在门口,左手提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母鸡,右臂揣着几沓纸卷,就这样滑稽地望着院中的阮寄。   阮寄抿了抿唇,朝他轻轻地笑了一笑。   一笑间,便如那海棠花都簌簌地一颤,千万妙花纷纷而降,在这昏黄的暮色中,摇漾着温柔的水波。   张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见状连忙上前,接过了顾拾手中的老母鸡,一边碎碎念道:“回来就好,我去给你们熬汤……”   顾拾却道:“我……你都听见了?我闲着没事,就学了几首……阿雒还挺爱听的。”   阮寄只是笑。   顾拾挠了挠头,耳根起了红晕。他径自往前走,走过了阮寄,却又走回来道:“这是我去旧太学那边,拓下来的几本石经……”他低着头,将怀中的纸卷递了给她,“先拓了最要紧的三礼,其他的我过几日再去……”   阮寄却并不去接那纸卷,而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一怔。   她笑盈盈地抬起眼,眸中仿佛含了千言万语,一时朝他睇来。他却偏偏在这时候犯了羞涩,垂下目光,便见她肩颈间缠着的纱布,忙道:“啊,你不要担心……程御医说了,这点小伤不会害到你的声音的。”他静了静,轻声道,“我还没听够的。”   她笑了。   书卷拓本掉落在地,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用力地箍紧了她,“阿寄……”   熟悉的怀抱,不知何时,已是成熟而温暖。胸膛底下裹着的那颗心强力地跳动着,她附耳过去,便贪心地听了很久。   他还活着啊。   她只要这样一想,便觉再无他求,猫儿一般在他怀里蹭了蹭,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亦轻笑着拂过她的头发。   忽然听见她用极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往后……别给阿雒唱歌了。”   “什么?”他不自在地侧了侧头。   “你……你不着调。”   ***   白日里众人顾着阿寄刚刚醒来,并不谈及国事。一大家子融洽地吃完了晚饭,程钰和张迎便自去休息了,离开之前,还都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拾一眼。   阿寄跪坐案边逗着孩子,偶尔抬头看着他笑。   顾拾却将孩子抱去了小床上,回来一脸认真地道:“他与你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与你都多。”   阿寄望着他笑,却不揭破他的孩子气。烛火清幽,她一手支在案上,长袖垂落下来露出纤细的手腕,手指一圈圈绕弄着自己的发丝。那双柔和的眼眸此刻笑盈盈的,好像在用那惯常的笑来掩饰着她略微忐忑的心动。   他微微挑了眉,身子前倾过来,“在想什么?是不是又在笑话我?”   他的声息喷吐在她的耳边,顿时便见那玲珑的耳垂上红了一片。她不由得身子往后缩,真是太久没有亲近过了,反而羞涩得如同初见,手足都不知该放在何处。   他看她片刻,在她身边坐下来,想了想道:“阿寄,今日我去了一趟宫里,见了袁先生——啊,就是当今陛下。”   ——要说正事了么。   终归是要说的。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却又有些莫名的失望,她在这微妙的情绪中走了神,没有听见他之后说了什么。   “……阿寄。”   她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他不由得笑了:“这些事情,以后再同你说吧……总之,阿寄,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她微微一怔,转过头认真地盯着他瞧。   他笑道:“虽然我给孩子取名为雒,不过很可惜……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雒阳城了。”   他的笑容安静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就好像他已经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他已经很满足了。   她想了想,也便明白了。不论是谁做了皇帝,总不能容下顾拾;袁琴此举,到底好过将他囚禁一生,也免了此后的君臣猜忌,实际已是万全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又开始了思量,不禁有些忐忑,“抱歉,阿寄……”   她连忙摇头。他为什么要道歉?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反而是她……   是她一次次地怀疑他,一次次地否定他,才会让他这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她抿了抿唇,看着他轻轻开了口:“是我,对不起……”   他眉心一皱,双唇立即吻了下来,堵住了她的言语。她身子被压得后仰,而他犹不餍足,舌头探进齿关,温柔而坚定地往前推进,她不得不一手扣紧了案角应对着他,最后却还是身子一软,整个仰倒在席上。   他终于放开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眸灼灼发亮,毫不避忌地注视着她。而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胸口起伏不定,眸中仿佛含着水迹,映着幽微烛火,仿佛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他再度俯下身去。   一手在两人身躯之间悄悄地摸索,慢慢地扯开了衣带。而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挥,拂去了烛火。   斗室陷于寂静的黑暗,于这寂静之中,又偶尔透出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地上的草席被交缠的赤足踩得发了皱,颠簸的节奏中渗出一滴两滴的汗水。   纵是黑暗之中,他也仍然很认真地看着她,揣摩着她怎样会舒服、怎样会更舒服。她被他盯得羞臊难安,撇过头去,却又被他掰回来深吻。   太久了……若不是真的肌肤相贴,都想不起来原来已这么久没有亲近过了。而若不是真的肌肤相贴,都不知道原来这种隐秘的亲近已是如此熟悉,每一记动作、每一声喘息、每一次眼神交错,都好像已经在梦中见过了千百遍了。   她一点点收拢手臂环紧了他的肩膀。   ***   自阿寄怀孕以后,两人已一年多不曾欢好,顾拾固然忍之不住,便阿寄也只能半推半就。两人从地上做到床上,从傍晚做到夜半,将将要破晓的时分,阿寄终于累得没了力气,任由他像只小狗一般蹭弄着自己。   对于顾拾而言,身体是做疲倦了,心却总还振奋着,趴在阿寄身边玩着她的头发丝,一边与她絮絮叨叨说着闲话,她便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   “阿寄,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啊,说起来,我倒有很多的想法……”   她懒懒地听着他的絮叨,看着他的脸上又浮现孩子气的神情,对于未来充满了期待和羞涩。   她不由得想起十多年前,那个给她看一株小草的小男孩,那个曾经灿烂夺目、不知人间风霜为何物的小男孩。   十多年后,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   阿寄肩颈的伤养了两月,而后正好阿雒也断了奶,初始元年六月,顾拾带着妻儿向皇帝告辞。   三日之后,一架平平无奇的马车驶出了平城门。   皇帝这一日难得地出了宫,到平城门上巡查防务、慰问守将。一应事宜忙完之后,他站在城楼之上,风吹铁马叮当作响,明明是盛夏了,四边的风却还是有些寒冷,令他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他已经望不见那一架马车了。   他没有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也不会说。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他慢慢转身,守城的将士们向他行礼,他摆了摆手,一步步走下城楼去,夕照之间,只余一个孤清的背影。   暮色苍茫,在他身后那极远的地方,红日沉落,山川静默。   2017年4月30日完稿。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好》完结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以男女主视角结尾呢。   渐渐地其实不太喜欢对自己的文章做评论或提醒,也许是希望每一个读者都能从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吧。我似乎经常写一个无奈的世界,但我却又偏爱执着斗争的主角,不论他们是失败还是成功,最后都能归于平静坦然,就是好的。   接下来的计划完全没有思考过,《养匪》还有些放不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新坑的创意。不过三次元太忙啦,接下来至少要忙到九月……望天,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另一个一万五的小短篇也已经发完了,一对明代江南的才子佳人(?)故事,如果大家肯去看一看我就非常感谢了!电脑端手机端 本书由【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